《大秦钜子》 第一章 人穷志短 仲秋的天上,有云,有雁,有山歌。 “敬听诶!呦!”荒腔走板的调门,配上正经八百的词,里巷之中,歌调冲天。 “获之挃(zhì)挃殹,积之栗栗。其崇如墉殹,其比如栉(zhì)……” 李恪静静地听着,手拿树枝,有一笔没一笔地做着描画。 地上正呈现出一副奇怪的画。 画中有一根粗大的主轴,等距套着七八枚平行横置的齿轮。齿叶上的切割弧绽放舒展,咬合住数量不等,大小不一,方向角度也各不相同的其他齿轮,共同勾连出齐整美丽的联动结构,栩栩如生。 有乡里路过,看见画好奇发问:“恪,你在画甚?” “没什么……” 李恪叹着气起身,看着远方分飞的劳燕,抬脚便抹掉了痕迹。 “尽是些信手的涂鸦,无甚大用,反正……我也不可能做出来了。” 始皇帝二十七年,即公元前220年,仲秋,八月十九。 此处是帝国北陲,雁门郡,楼烦县,句注乡,苦酒里,闻名天下的雁门关据此不过百里,只是这时,它的名字还是句注塞。 来哉到大秦已是整整二十七天,至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则是第四天。 月余时间,旧的经历融合新的记忆,糅杂,翻滚。他身陷其中,不辨主从,随后一觉醒来,天地开蒙。 自那以后,李恪就成了恪。 大秦帝国的黔首恪,苦酒户人,严氏之子。 他现年一十有三,无产无爵,家中仅寡母癃仆相伴左右,是正经八百的家徒四壁,形影相吊。 然而现实的苦难是击不倒李恪的,因为自打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就从来没有成功爬起来过…… 大秦与后世有太多不同。 在后世,十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谈个恋爱叫早恋,探讨人生叫早熟。 而在大秦,十三岁的少年却是半个家里的顶梁柱,半个田里的壮劳力,半个社会的栋梁材。 有甘罗和秦舞阳这样的珠玉在前,除了勿需参与官府的徭役,他们和成年男子的差别也仅在于户籍上的那个“小”字而已。 十三岁的小男子恪,生活中没有白日梦喃,没有远大抱负。 他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得咬着牙关,拉车摆镰下地干活。 仲秋粟米熟,黔首秋收…… 李恪拖着半旧的板车行走在长长的里巷。 车很大,仅半满。上面摞着金黄的禾槁,数量不多,切口不齐,份量也算不上重,却已然让他不堪重负。 他累得汗流浃背,削瘦的身体不住摇晃,每次迈腿都如负千钧,就像是随时都会倒下来。 擦汗,喘气,他放下车辕,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身边到处都是拉着板车的农人。他们把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头上裹着黑巾,身上穿着裋褐,脚上则踩着圆头的布鞋,衣着打扮与李恪一般无二。 不过他们的身形远比李恪壮实得多,车上的禾槁也更高更足,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整个里中都沉浸在秋收的喜悦当中,李恪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有生以来第一次干农活,前后忙活三个时辰,他收了七分地,折了两把镰刀,此外还摔了四跤。 摔跤折镰都不算大事,只是一日七分地的成绩…… 农时前后不过十几天,家中的禾粟却有三十多亩。 错过农时,熟透的粟将会倒伏地里生根发芽,紧接着便是寒霜盖地,他将颗粒无收。 若是没了粮食,他该拿什么来应付田租? 秦律以严苛细致闻名,想来会有对偷税漏税的处罚吧? 罚款、黥面、发配、收监、活埋……偷税漏税,又该适用哪一条? 李恪被自己吓到了。他狠狠打了个冷战,调整肩带,继续拉车。 决定了!趁着天还没黑再去一趟田里,抓紧时间,能多收一分,就多收一分! 谁让人穷志短呢? …… 乙什,捌伍,叁户,这是李恪家的“门牌号”,翻译过来就是闾门向右第八排第三户。 秦民所居住的里是封闭式的小区结构。外廓围墙称为“垣”,高约七尺,东垣有门称为“闾”,是整个里唯一的进出通道。 自闾向内,有条“闾巷”分割左右,形成两个独立的“什”。甲什居闾左,住着免除了徭役的特权阶级,乙什居闾右,则住着帝国最基层的黔首们。 居什之间,东西纵向排列着长方形的单元,被里巷隔开,那便是“伍”。 又因为五户为伍,所以每伍都有五座等大的,长宽各三十步(约后世42米)的宽敞小院,叫做“宅”。 宅和宅之间有墙划分,高五尺,厚一尺,顶部如鱼鳞般覆着黑色的瓦片,这就是每家的院墙。 大秦国民户受一宅,再穷也能有安居之所,所以即便李恪家穷成那样,也能在这黄墙黑瓦之间找到属于自家的院子。 说到就到…… 李恪看看墙边的门牌,推开门,拖着车艰难迈入。 眼前是座空空荡荡的院子。 不同于别家瓦房连片,鸡鸭成群,李恪家除了用散碎木头搭起来的如庖厨、溷(hùn)厕一类的功能性棚房,就只有两间孤零零的茅屋。 其中大的那间两厢对靠,坐北朝南,小的那间就建在门边,形同门卫。 院中唯一的装饰是水井,井边架设着巨大的桔槔,明明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取水设施,他却从没见家人用过。 “公子终于回来了。” 循着声,李恪抬头去看。 不远行来个中年男子,三十上下,肤色黧黑,五官端正,长髯垂胸。 他穿着黑色的裋褐,上面虽说打着连片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此人是自小陪着李恪长大的隶臣田展,由于左腿自膝盖以下截断,身有残疾,所以乡邻大多称他为癃展。 李恪很尊敬癃展,尤其是看到他跪坐在他那辆四轮小车上,用两根短棍拄地代步,操持着一家起居时,更为尊敬。 卸掉板车迎上去,李恪躬身问安:“展叔,我回来了。” “一日劳作,公子辛苦。” “算不上苦,只是……”李恪苦笑着叹了口气,“不说这个。展叔,媪可好些了? “房内哭声半日不竭,如何能好……”癃展也苦笑。 “焉用稼?” “还能有甚?”癃展无可奈何道:“焉用稼,何染疾,总之就是哭,闹腾到正午才堪堪睡下。” “能睡下总归是好……” “奴还未说完呢。”癃展恨恨啐了一口,说,“夫人才安然睡下,田典余的婆姨却来了,絮絮叨叨总也没完,也不知向夫人说些什么。” “田典余的婆姨?郑氏?”李恪皱着眉头回忆,大约记得那女人好像是里中的媒妁,贯爱在脑袋上插花。 她来干什么? 两家少有交集,郑氏过来当然不可能是串门唠嗑,至于上门说亲…… 秦时风气开放,妇人再嫁、休夫都是常事,而他母亲寡居多年,有人说亲理论上也对。 问题是他母亲严氏笃信儒家,坚贞自守,最好的年华都没想过再嫁,如今不年不节,怎的就想起嫁人来了? 李恪隐约觉得事有蹊跷,才想要问,就听到屋里传出话音。 那嗓音尖利,居高临下,满满都是颐指气使的味道。 “严氏,监门雄姿英伟,爵至簪袅,乡里之中,有多少人盼着嫁入他家?现如今他倒过来上门寻你,你倒底犹豫什么?” 说话的是郑氏,而李恪的母亲就是话里的严氏。 两人似乎是起了争执,所以声调都不算低。 严氏说:“阿姊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只盼恪能早日成材,至于嫁娶之事……您请回吧。” “请回?”郑氏冷笑着,调门越发 高亢,“纳租之期将近,你缠绵病榻如何下地?田中禾粟无人收拾,你又想如何纳粮?纳不出粮,罚作隶人,你子从此入不得学室,除不得佐吏,你还如何奢求他成材?” 一连三问,声声刺耳。严氏的口气弱了许多,就如在风中飘摇的残烛:“成与不成,皆有定数……” 这句以后,房中便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了。李恪呆立院外,脸色一阵青白。 光天化日之下,自家妈居然被人上门逼婚……这世道欺负起穷人来,已经连最基本的套路都不讲了吗? 逼婚逼婚,你逼我才对吧! 李恪怒了! 长久的怨气爆发出来,他起速踏步,哐当一声,直冲进东厢战团。 “阿母管得倒是真宽!收粮纳租皆有我在,劳不到你来费心。至于说媪的终身大事……” 他恶狠狠直视郑氏,郑氏也直勾勾回望着他,那眼神呆滞,茫然,就像是被吓着了。 一个媒婆,我和她较的算是什么真? 李恪突然感到意兴阑珊,挥挥手指向屋外:“滚!” 这个词,是用普通话说的。 第二章 改良桔槔 其实李恪是知道自己为何激动的。 因为郑氏告诉他,秦律对偷税漏税的处置是罚为隶…… 他有些心不在焉,逐客之后便扶着门板,恍惚地目送着郑氏夺门而出,且在屋外站定身形。 这女人看起来气得不轻,站在屋外,茶壶似对着李恪,一手叉腰一手指人,壶嘴上行下摆,花衣左摇右晃,大概是真的领会了之前那句奇特发音所涵盖的广泛而深邃的意境。 “小竖无状,目无尊长!你如此作为,实乃畜产!乃鼠子!” 好吵…… 李恪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就摆手发力,房门摇动,应声而闭,吱嘎,啪! 一阵沉默…… “你竟敢闭门?” 郑氏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显得闷声闷气,其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深受欺辱的味道,她怒了! “严氏,这便是你养的好儿!鼠子辱我太甚,今日之事没完,没完!” 那骂声在高潮处戛然而止,荡在屋里经久不散。李恪靠在门边,隐约听到癃展口不应心的赔笑和郑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总算是送走了…… 他苦笑着转身,抬头去看严氏。 东厢里空空荡荡,地上铺席,墙角搭炕,炕上跪坐着一个女人,脸上带着憔悴的倦容,眉宇间和李恪有三分相像。她便是李恪这一世的生母,严氏。 严氏的年岁不大,至今也不过二十七八,艰难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病体带来的憔悴也不能完全遮掩住天生的秀美和端庄。 只有看她的手,骨节突出,刻痕深重,连片的老茧交叠生长,才能感受到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将儿子养育成人的苦楚。 “媪,叫您受委屈了。” 严氏轻轻咳了几声,捂着胸口轻声慢语:“恪,郑氏说话刻薄,你送走便是,这番做派……有失礼仪。” 李恪翻了翻白眼,心说如今是在意礼仪的时候吗?他带着气,撇着嘴强辩道:“子曰,礼尚往来!” 话一出口李恪就后悔了…… 这句话触到了严氏的逆鳞。她皱起眉,连语气都变得严肃:“君子不为外物所动,便是再不忿,也不该擅改先贤之语!恪,你学文不精,罚抄一遍《礼记.曲礼》,以为惩戒。”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赶忙求饶:“是否只抄‘礼尚往来’一句?” “全篇皆要抄!” “唯……” …… 告罪,作揖,安抚着严氏躺下,李恪走出东厢,直视着刺眼的太阳,眼睛眯成一道缝。 从郑氏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一直戳在心窝子里,搅得他心烦意乱。 纳不上租便要罚作隶……秦朝还没有有期徒刑的概念,一旦判刑,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李恪在心里哀叹,呜呼哀哉,农民还没做会,又要升级做奴隶了! 他烦躁地挠起头,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些侥幸。 在里这一级行政机构,负责耕作、租赋等领域的官吏叫做田典,其和里典共同构成里中权利的最高层,两者互不隶属。说白了,前期纳租和后期追缴都归田典管。 而好死不死,刚被他赶走的郑氏恰好是田典的婆姨…… 缘分呐……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悄悄地,把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给收拾起来。 院子里,癃展推着车,咕噜咕噜靠近:“公子,奴将郑氏送走了。” 李恪勉力摆出一张笑脸,说:“年少轻狂,让展叔为难了。” “奴能有什么为难,她自度高贵,不至于拿一个隶臣撒气。”癃展抚着长髯大笑,“公子,郑氏到底和夫人说了什么,您要这般辱她?” “还能有什么?她向媪告状,说我不学无术,收不上禾槁,还废镰。这样嚼我舌根,我岂能要她好看?”李恪扬了扬胳膊,“展叔,家中还有镰吗?天色尚早,我要再下趟地。” 癃展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欣慰地笑起来:“公子长大了。待奴为公子打水,洗漱一番再去取镰下地。” 李恪尬在那里,喃喃自语:“忘了您也听得到……” 癃展笑容更畅,拄棍推车去到井边打水。 小车悠悠而行,轻轻撞在井口停下来。他用木棍卡住轮子,提起桶丢到眼里,待听到噗通一声,再将绳子拽起来,从头至尾,没有看过井边的桔槔一眼。 他拽起半桶水,哗啦倒进手边的木盆,李恪也不等他送过来,主动过去鞠水洗脸。 “展叔,您为何不用桔槔汲水?” “桔槔?”癃展抬头看着身边那个巨大的木制机械,摇摇头说,“奴的下盘不定,使不动这事物。” “怎么会使不动?” 桔槔是一种原始的杠杆汲水工具,一端系桶,另一端悬绑石块,借着杠杆动力,用不大的力量就可以把满灌的水桶提起来。 据李恪了解,这种工具兴始于商代,但因为其制作简单的缘故,后世的偏远农村依然常见,老人小孩都可以凭它轻易提水。照理说癃展就算是残了腿,力气怎么都比老人小孩大吧? 难道说此桔槔非彼桔槔? 李恪来了兴致,一下把烦心事抛到脑后,仔仔细细观察起眼前这个大家伙来。 手臂粗细的杠杆长约两丈,丫型木桩做成的支点立在中间。杠杆一头高高翘起,那根垂下的绳子大概是绑桶用的,另一头……绑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怕是有两三百斤…… 一个等臂的杠杆,一头绑了两三百斤的重物,另一头自然要更沉的力才能把杠杆撬起来。 考虑到秦斤差不多只有市斤一半,也就是……五十到七十五千克的力? 李恪汗都快下来了。 这样的设计别说现在的癃展使不动,就是他重新长出腿来,用起来也肯定费劲。 先秦要都是这样的桔槔,所谓日浸百畦肯定是骗人的吧? 李恪顿时哭笑不得:“展叔,你看此物设计可有不妥?” “此物……不妥?”癃展愣了愣神,目露迷茫,“每家桔槔皆是如此,模样又与典籍相合,在奴看来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李恪想解释,转念一想就放弃了。 他准备亲手改良一下桔槔,因为这个活并不复杂,只是一道标准的杠杆平衡应用题而已。 所以他抻了抻胳膊,低头问道,“家中锄在何处?” 说干就干! 癃展说装满水的桶大概三十斤,李恪就挑了一块二十多斤的石头,替换掉“磨盘”。 接着他用锄挖了坑,把支点向水井方向移了四尺,差不多动阻两臂一比二的位置。这样一来,等臂杠杆就成了费力杠杆。 忙完这些,他又在动力臂前端绑了拉拽的绳索,使用时向下拉,杠杆会垂下来,主动把桶送进井里。 根据设计指标,操使这台桔槔差不多要费四十斤的力,不过由于是向下用力,算不上太大的负担。 而打满水后,使用人只需把绳子放松,满桶就会被阻力臂的负重自然提起来,不用再多废半点力气。 如此半个时辰不到,改良工作就在癃展的帮助下结束了。填实最后一捧土,李恪使劲摇了摇木桩,确认支点稳固,宣布大功告成。 癃展把杠杆挪回支点架好,表情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公子,这负重如此之轻,真可以汲水?” “成与不成,试试呗?” 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看着满桶的水缓缓从井底升起,癃展忍不住就念起了经,什么加重于其一旁,还有什么本短标长,标得权也…… “展叔,你在念什么?” “此乃子墨子论衡之言。公子,在论衡一道上,您或长于墨子啊!” 李恪羞臊得满脸通红。这可不是他的本事,套用牛顿的一句话,他能一眼看出桔槔的问题,只因为始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等等!我站在…… 一道灵光划过,李恪瞪大眼,喜极而叫:“收割禾粟的事,有办法了!” 第三章 思维导 下市未半,天色尚明。 太阳才过中天不久,如今斜挂在西边,离群山还有老远的距离,只是李恪却没了抢收的心思。 越是原始的农业就越是考验农人的技巧和经验,他偏偏二者皆无。按了白天的效率,三个时辰只收七分地,就算他努力多干一个时辰,能不能凑够一亩? 这还只是单纯的收割,割下来的禾槁还要经过脱粒、扬粒、晾晒三道工序,因为只有完成了粗加工的粟米才能用来纳租。 除此之外,田租里还有刍稾之物,也就是秸秆、枯叶、谷壳之类的农副产品,这些东西同样需要时间去收集…… 冷静下来想一想,纳租的时间在九月中旬,留给李恪的日子不到一月,根本就不够用。 而一旦纳不上租,田典只需要秉公办事,他和严氏就逃不过罚为隶的命运,至于癃展,大概会被送去奴隶市场发卖。 这些事他或许一直都知道,只是达斯摩克之剑悬在头顶,让他迟迟不敢面对现实而已。 而现在,他有办法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而说到科学技术……他当年可是工业文明史的研究生,即便现在搭不起复杂的齿轮工坊,难道还不能设计些现实可用的农具? 他脑子里最多的,不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结构图吗? 李恪兴奋得浑身发颤。 “公子?公子?” 癃展的声音似远实近,李恪打了个激灵,这才从白日梦当中转醒过来。 脸上凉飕飕的,眼睛也火辣辣地疼…… 癃展拽着他的袖子,满脸的紧张和关心:“公子,无妨吧?” “展叔莫要担心。”李恪哈哈一笑,“我只是找到了收割的方法,一时有些激动难耐。” “收割之法?”癃展一脸狐疑道,“公子方才盯着太阳动也不动,又说想到了收割之法……莫非此法要借重金乌之力?” “太阳能电池确实是好东西,只是做出来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最好还是实际一点……” …… 告别癃展,李恪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房门。 他家的主屋是一栋两厢对靠的茅屋,不设正堂。其中严氏住东厢,他住西厢,各自独立开门,两厢比邻而处,中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土墙。 秋意渐浓,北地的气温并不高,屋里又是门窗皆闭,所以即便艳阳高照,屋里还是冷得瘆人,寻不见丁点暖意。 李恪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裋褐,狠狠打了几个寒颤,抬手踮脚卸下窗板,翻过来,轻轻靠在墙边。 没了窗板的遮拦,惨白的天光登时透过竖条状的窗棂射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 与东厢家徒四壁般的简陋不同,李恪住的西厢说不上应有尽有,基本的陈设却一件不缺。 地上铺着席,西北角垒着炕。三层的木架贴墙摆放,堆起一摞摞书简,那都是严氏手书的各种儒家经典,从孔孟春秋,到诗书礼易,堪称应有尽有。 木架对过是一方矮几,正摆在窗棂之下,保证了光照充足。矮几之上,刀、笔、简、砚一应俱全。 正襟、跪坐、研墨、润笔,他取过一枚木简,提笔写下一个“农”字。 这个字的字型很怪,结构紧凑,笔画简洁,既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大篆,也不是新近流行起来的小隶。 这样的字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李恪认识,因为他写的是简体字。 然而即使是他,再看到这种字型的时候,心底还是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手臂高高举着,却无论如何都写不下第二个。强烈的陌生感困扰着他,让他只得无奈放弃。 他搁下笔,拿起削轻轻刮掉写好的字,吹干净木屑,提笔重写。这一次他换成了赵篆,横平竖直铁划银钩,眨眼功夫两字写就。 【农机】 这下看着舒服了。 “以后要是再有人说大脑是人体唯一存放记忆的地方,我一定会建议他找雷劈一下……”李恪苦笑着吹干墨迹,想了想,又在【农机】后面郑重地加上【收割】二字。 “收割用的农业机械……”他嘟囔着把简放到一边,换上一枚新简,在顶部标上【需求】,“我的需求是提高效率,还有解放生产力。” 他很快在新简上写下【效率】和【生产力】两个词,接着又把它推到一边,换上第三枚简。 【联合收割机】 联合收割机是农业自动化的里程碑式作品,一台机械便能够完成谷类作物的收割、脱粒、分离茎杆、清除杂余物等工序,从田间直接获取谷粒。 这种机械效率极高,大大解放了农民的生产力,即便是1831年麦克.科密克设计制作的世上第一台马拉式联合收割机,其收割效率也超过三十个人工,完美符合李恪心目中的要求。 “问题是……该上哪儿去找两匹驽马来?”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就算有马,主机箱里复杂的传动结构一时半会做不好……这儿没有3D打印,没有车床,没有机械臂……真要造一架复杂的机械,估计就算拆了房子,木头都不见得够用。”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捡回之前的木简,按顺序排放在面前,提臀跽坐,看着上面的字眼怔怔出神。 “没有机械动力,没有畜动力,最好明天就能用……这样一来,多功能的设计肯定要放弃,只能专精一样,毕竟功能越多结构就越复杂。” 他盯着木简喃喃自语:“完全做新的也不现实,我没那么好的木工,铸铁也是问题……也就是说,最好能依照旧的农具改进,而且一定要便于加工,就算成品难看些也无所谓……” 他一面说,一面抽出标注着“需求”的木简,在空白处补充道:【人动力】,【结构简洁】,【功能单一】,【便于加工】。 “看来,我需要一把神奇的镰刀……” 联合收割机的宏伟蓝图还没落笔就被推翻,李恪有些遗憾,但还是干脆利落地刮掉字,重新写上【镰刀】。 这也是第三枚简上唯二的字眼。 接着是第四枚。他在简首处写下【特征】两字就搁了笔,看着空白的木简,脑子里回忆起今早劳作时那些熟练农户收割的动作。 扶住禾槁,挥动镰刀,镰刀轻轻挫动,看起来并没有使太大的劲,但他们一次弯腰就能割下一整列禾槁。 割下来的禾槁顺从地贴在手心,整整齐齐聚成一束,轻轻一推就倒在田垄边上。 他早发现扶禾才是快速收割的关键,可他偏学不会。 那动作看似简单,实则精细,稍快一点禾槁会倒,稍慢一点禾槁会飘。他忙活了半天,发现自己的手不够稳,沐猴而冠却不如一株一株揪着收拾更麻利。 一列禾槁足有四五株,弯一次腰只割一株,如此几个时辰下来,效率低下不说,李恪的腰都快弯断了,最后一个时辰脚步虚浮,跌了整整四跤。 由此看来,新的农具应该具备这些特征:【长柄】的设计不用弯腰,【横柄】方便使力,还有长且宽的【扶禾板】,以固定的角度和位置来代替用手扶禾的机械动作,用以提高效率。 李恪越写越兴奋,抬手捡出一块宽大些的木牍,一撞弹开几上的简,径直画起了概念图样。 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制作什么了。 改良型长柄镰刀,模样有些像长柄战镰,横置的镰刃和长柄接近九十度角,柄上固定短小的横握和宽大的扶禾板,大致是单兵手摇式割禾机的简陋型人力版本。 李恪不知道这件农具是谁发明的,印象里,有个天竺小伙在2017年用这种鄙陋的设计成片成片地割稻子,还由此成了网红。 既然有这样的典故,不如这个项目就叫“推特长镰”? 第四章 助我做镰 屋里一片狼藉,断掉的简和长短不一的麻线洒了一地,在席子上随处可见。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月光皎洁,透过窗足够能照亮那方小小的矮几。 李恪低着头,伏着身,全神贯注绘制着镰刀的详图。 他很庆幸,幸好秦时的毛笔与后世不同,毛稀而短,墨也较后世浓稠,使用起来笔头坚韧,适合在简上书写蝇头小字,也足够承担起制图的重任。 若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作出这么细致的结构图来。 最终的详图和头前放着的那张像极了“死神镰刀”的概念图全然不同,是一整套完整的结构图。 它们由三片木牍组成,其中既有整体图样,又有镰头和长柄两个局部,而且每个位置都标注了尺寸,各个部件的比例也基本合适。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在李恪的思维里,DIY前必须制图。 他甚至还用木简和细麻绳加工出一个包含柄头、镰刃和扶禾板三个结构的骨架模型给绘图做参考,以求在标注尺寸时能够尽可能的做到准确。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从日落忙到月升,详图终于要完成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公子,舂日将过,该食飧(sūn)了。” 飧是晚饭的意思。 秦时物产不丰,黔首大多奉行一日两餐,早餐叫饔(yōng),晚餐叫飧,也叫哺(补)食。 一般来说,早饭在食时吃,吃完开工,晚饭则会在舂日之前吃完,吃完正好睡觉。 李恪忙于制图,居然把吃饭的事给抛到了脑后。如今被癃展一提,他立刻就听到了肚子的抗议声。 好饿…… 他赶忙搁下笔准备起身,哪知道一抬屁股,就有股酸麻劲从小腿直冲天灵,激得他嗷一声惨叫。 “公子可是摔着了?”癃展在屋外急切地喊。 “展叔,我没事。”李恪撑着几,抬着屁股呲牙咧嘴,“跪坐太久,麻……” 房门吱呀被人推开,癃展拄着棍,推着小车转进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箕踞而坐,腿能舒服些许。”他想了想,又说,“奴会守口如瓶,不与夫人提及此事。” 李恪闻言大喜,撑着几艰难转身,随即两腿抻直,一屁股砸在席上:“得救了……” 看着李恪死乞白赖的样,癃展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端起小车上的食案送到李恪面前,又提起油镫点燃,摆在几上。橘红色的火光忽明忽暗,只有黄豆大小,不会让屋里更亮,看过去,却能给人从心底带来暖意。 今天的晚饭是大名鼎鼎的豆饭羹藿。 其实家里每天的饭食都是豆饭羹藿,早饭如此,晚饭如此,几乎从不例外。 做饭的豆称菽,是秦朝普遍种植的豆类作物,耐旱,易熟。洒下种子,不必过多侍弄就能收获,而且一年有两季,五月岁中一收,十月岁首又是一收。 藿则是菽的叶子,鲜嫩时采摘,腌制后是秦朝最常见的咸菜,晒干又是好用的配菜。 每餐豆饭羹藿自然不是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大部分无产无爵的黔首只吃得起这样的饭食,尤其是对李恪家这种劳力不济的家庭而言,更是如此。 想当年张仪形容韩国贫穷,就说过“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这样的话,足可见这种食物已经出名到可以代表赤贫的生活状态。 然而好不好吃都得吃,因为不吃会饿死……李恪提起筷子,认命地往嘴里扒豆饭。 口感一言难尽。 菽寡淡无味,含水量也低,为了长久保存又刻意晾干,很难蒸透,含在嘴里像石子,咬碎了又像沙子。 腌制过的藿恰恰相反,半碗水几片叶,豆叶子被熬化了,喝起来酸唧唧的,近似鼻涕…… 这种饭根本就不能细嚼慢咽。李恪风卷残云般吃完,放下碗筷,抬起头打出一个响亮的水嗝。 嗝…… 他赶忙捂住嘴,眼巴巴看着癃展:“展叔……” “奴不会与夫人提及公子嗝食。”癃展头也不回,两眼直勾勾盯着摆在几上的结构图,如同看见了绝世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李恪感觉他的肩膀好像在颤:“公子,此图是您所作?” “这屋里又没别人……” 癃展又拎起那个简陋的镰头模型:“此物呢?” “虽然看着难看,但这只是参考用的,可以让制图更准确……” 癃展指着结构图说:“奴从未见过此种器具,不知作何用处?” “镰嘛,自然是收割用的。” “此镰模样如此怪异,莫非有神异之处?” “说不上神异,就是做起活来能快些。”李恪挠了挠头,“展叔,家中可有散碎的木料?枝条也可以,最好长些。” “奴的房中还有不少……” 李恪一下窜起来,三两下收起结构图,拔腿出门:“把镫灭了吧!今夜月朗星稀,犯不着废那油膏,可金贵!” 话音犹在,人已跑远。 癃展哑然失笑,抚着髯施施然吹灭油镫。月华之下,那张脸温润如玉,好似泛着光泽。 “公子早先以奇术论衡,改进桔槔,如今作的图又可比之墨家天书中的机关图版,实物……虽在木工上缺乏天分,但其才仍可谓天赋异禀……老师,当年您让我誓死保扶李氏母子,莫非是早看出了他的不凡?” …… 李恪三两步窜进癃展的小屋。 屋如其人,癃展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他看到满墙的木工器械,还有堆在墙角的木料枝条,更看到两柄短镰靠在墙边。 短镰的木柄是新的,上面缠着细密的麻绳,既可防滑,又能护手。 他认出来,这就是他白天弄折的两把镰,不成想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修好了,而且修得如此精致,比起原本那副半旧不新的样子足足上了好几个档次。 这镰是癃展修的? 李恪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就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展叔是木匠啊!” 秦时的手艺人称“工”,只有技艺高超者才称“匠”。癃展就是技艺高超的木匠,而且远近驰名,乡里每每回收到损坏的农具,遇到搞不定的就会送来他处修缮,癃展每次都能做得又快又好。 家里每年的口赋和户赋都是靠着这份手艺挣下来的,李恪读书写字的花销也全是这么攒出来的。 毫不讳言地说,癃展是家中最主要的半两钱来源,若不是为人忠义,早有贵人愿意降爵为他脱掉奴籍,让他自立了。 记忆里,严氏就说过这样的话:“癃展名为隶臣,实为家人,吾儿当以亚父之礼侍之,不可怠慢”。 只是自打李恪来到大秦以后,癃展从未在他面前做过木工活,以至于机缘巧合,他居然把这么重要一件事给漏了,竟打算靠自己那蹩脚的木工来加工镰刀。 业余的哪有专业的好?真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 李恪喜不自胜,拔腿回屋:“展叔,助我做镰呐!” 第五章 天下苦秦 睁开眼,又是个大大的晴朗。 群鸟秋藏,鸿雁南飞,凉风漫卷着枯叶败草,天地间满满都是忙碌的景象。 李恪扒干净豆饭,摊开书卷,心不在焉地抄写着《曲礼》,耳朵支棱着,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恰写到“礼尚往来”,院外传来了破锣似的呼唤:“恪,该起身了!” “我来了!”他飞也似抄完这句,搁下笔,麻溜地离屋穿鞋,迈开大步,推着车出了院门。 等在院外的是一个少年,同他一样穿着白色的裋褐,手上也推着一架板车。 少年叫陈旦,家住在李恪左邻,生得浓眉大眼,阔口隆鼻。无论从唇角柔软的黄须,还是脸上未脱的稚气来看,他的年岁都不大。 可这样一个少年却有七尺的身长,满身的肌肉撑起裋褐,勾勒出虎背蜂腰,再配上黝黑的皮肤,一动一静自有气势伟岸。 秦朝成年男子的身高少有超过七尺的,像李恪这样能在十三岁就长到五尺九寸,于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鹤立鸡群。 旦更是绝对的伟丈夫,每每和他站到一处,李恪都会觉得挫败。 这才是天生的猛将胚子! 猛将胚子爱笑,看着李恪走近,旦笑起来,五官随着笑意舒展,不多不少露出两颗雪亮板牙。那模样憨憨的,转瞬就把周身的气势败了个干干净净。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开心的时候要瞪眼,莫要笑!”李恪捂住脸,声音里满是痛惜。 可惜他的话毫无价值,旦咧开嘴,笑得愈发憨实:“我本以为你今日起不得身。” “笑话,当我是那种文弱的书生么?”李恪反唇相讥道,“君子有六艺,曰礼、曰乐、曰射、曰御、曰书、曰数也,我六艺皆通,岂是一日农活便撂得倒的!” “恪,御说的是驾马车,推板车那不叫御……” “闭嘴!”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治水之畔,就在出里东北约莫三里的位置。 虽说距离不远,可这三里路却并不好走。 正所谓农人打谷兽养膘,深秋时节想要收成的不止有人,还常有古恒山崇山峻岭间的猛兽渡过治水,在原野中游荡觅食。 每年都有人被野兽袭击的事发生,所以为了安全着想,乡亲们历来结伴出闾。 这也是为什么李恪再着急试验镰刀的功效,也要等旦一起的道理。 旦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又兼高大强壮,十二岁时就有过徒手杀狼的壮举。现如今一十有六,连山熊都敢一搏,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极品保镖。 两人推车走出闾门,沿着小道去向田地。 “旦,你该傅籍了吧?” “岁首年初便去。翁说要与我一道在一月践更,如此二月归返,不误农时,里典也允了。”旦没精打采地回答。 “与里吏一道?”李恪脑筋转得飞快,“他怕你偷偷参军?” “翁非让我在二十成婚,先续香火,再论其他。”旦鼓着嘴生闷气,“依他所言,我岂不是要再等三年?” 乳虎啸,百兽逃。猛将胚子不甘的哀嚎荡在原野,李恪下意识就脑补出兔子山鸡受惊奔逃的景象。 秦朝男子十七傅籍,成为“士伍”,自此开始承担徭役,直到六十方休。 徭役其实是个组合词。 徭是劳役,是基于皇帝或官府需求而征发的民力,又根据民力是否在本郡劳作,分作内外二徭。 役是兵役,特指秦律中规定的更、正、戍三种义务兵役,有明确的服役时长和规制。 譬如旦将要去践行的更役,便要求士伍在本县县治为卒,每年一征,每次持续一个月,很有些像后世的民兵联防。 正因为更役每年皆征,所以当一个家庭出现两个以上士伍的时候,里典大多会安排他们分开践更,尽可能地减少更役对家庭劳动能力的影响。 世间传闻天下苦秦,细究起来,大秦的役其实并不苛刻,真正苛刻的是那无休无止的徭。 徭如洪水猛兽,每个人都盼望着自己能脱离苦海,但秦律留给子民的出路却偏只有那么几条:居闾左者,以特权免徭役,入学室者,以学识免徭役,投秦军者,以勇武免徭役。 严氏给李恪设计的路便是先进学室,再除佐吏,官场高升,光耀门庭。暂时来说,李恪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更好的规划。 而旦更希望投军。入伍秦军,在战场上搏杀前程,哪怕最终不能封侯拜将,至少也斩出个“闾左而居”,顺便赚上几级爵位,此生坐拥广宅良田,让后代少受劳苦,这便是旦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 三里路并不算远,两人聊着天,不一会儿就顺着小道走到田亩。 抬眼去望,连天接地皆是金黄的禾粟,迎着风鼓动如浪,沉甸甸的穗子哗啦啦摩擦秸秆,恍如天爷也在催促着农人作活。 李恪循阡而行,看着乡里们忙碌的身影,一路走往自家田地。 秦田不同于周亩,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民间称为大亩。亩与亩之间隔着一步宽的陌,顷与顷间又隔了三步宽的阡。 阡陌交通就是用来描绘这种景象的。 除此之外,陌的两旁还有排水用的深沟,称为畛(zhěn),受田四角有垒土作成的土堆,称为封,连接封的矮小土墙则叫做埒(liè)。 封埒相连画出了每家受田的边界,而所谓“封建”一词,正是由此而来。 李恪绕过封埒,来到他家的受田。眼前这片广阔的田地足有百亩,只在最边上的三十亩才种着纳租用的粟,剩下的或多或少都长着好伺弄的菽,看上去杂乱无章,荒疏凌乱,如同田野中的一块疮疤。 在大秦,无论是受田还是纳租,都是以顷,也就是百亩为单位执行的。秦律不会管你劳力是否充足,也不会管田地到底开垦多少。受多少田便纳多少租,纳不上租便依律惩处。 百亩田租重若泰山,按着往年的经验,李恪只有把眼前的粟全收下来,才勉强足够纳付田租。 他停好车,抬手掀开车板上的草席。草席之下有两把精美的长镰静静躺着,柄上扎着细密的麻线,都在顺手的位置上。李恪伸出手轻轻抚摸镰柄,心中暗暗祈祷。 全看你们的了,千万……千万别让我失望! 第六章 神奇树杈 深吸一口气,李恪弯下腰,探出左手抓住横握,又抬起右手握住长柄。手心感受着细麻绳略显粗糙的触感,用力一提,他便把其中一把长镰提了起来。 份量稍稍有些重…… 毕竟是临时改制的工具,长镰的柄是直接从锄上拆下来的,凿出口子加装上短柄和宽大的扶禾板,重心几乎全在镰头,单体的份量甚至要超过铁锄。 不过长镰不同于短镰,不用弯腰,不用高举,只要能够提高收割效率,这点瑕疵李恪愿意接受。 他撇了撇嘴,抬起头,看到旦从远处走来,在他身边卸下板车,又从板上拿起镰刀。 “恪,你手上的是何物?” “镰啊。”李恪理所当然地回答。 旦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短镰,眯着眼睛,又看了看李恪手上的长镰,若有所思道:“你家中的镰昨日不会全折了吧?新找的柄模样甚怪,连枝桠都没削干净,不顶用的。” 李恪气得直翻白眼:“你不去自家田地,到我这儿来干嘛?” “去过了。媪今日把小弟带来了,家中劳力足用,倒是你这里……翁听闻你昨日与人吵闹,要我来助你。” 旦家里种了八十余亩粟,算上脱粒晾晒的活,三个半劳力堪堪够用,绝没有他说得这般轻松。 李恪心里知道,想必是里吏妨听说了昨日的事,知道他得罪了田典,这才把旦派过来,拼着自家损些粮秣,也要帮他凑够纳租的粮。 如此情谊,当真是天高地厚。 他心里涌起一股感动,轻声回应:“大恩不言谢。” “你我兄弟,谢甚!”旦嘟嘟囔囔下地,“你从昨日处继续收粮,我去后头……此外把那树杈放下,我车上还有备用的镰,你取来用,只是切记莫再折了。” 感动一下全没了! 李恪气得三尸神暴跳,举着长镰大声嚷嚷:“我就不换,你奈我何?” “就是嘛!又要换镰,又不许折了,都依了你的说法,这鼠子如何还能偷奸?” 阴阳怪气的语调夹杂着嗤笑从上风端飘过来,李恪循着声,看到三个男子成品字形正朝自己走来。 正中那人名叫郑仑,生得尖嘴猴腮,鼠须吊眉。他是里中出名的无赖子,身矮体瘦,不学无术,却喜好带着隶臣浪荡里中,怀抱短剑自称侠义。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那位被李恪闭门赶走的田典婆姨郑氏的族弟。 郑家是里中最大的家族,亲眷遍及大半个闾左,照理说碰上一个并不奇怪。但郑仑此人不同,他往常从不出现在田间地头,今天不仅来了,说话还阴阳怪气,李恪听弦知意,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寻衅报复? 李恪垂下长镰,冷冷地看他,决定要静观其变。 郑仑带着隶臣们翻过封埒,几步走到李恪面前,昂起头,唱戏一样对旦高声说话:“蛮牛,我郑家十三房三十余顷良田尚缺劳力,你如此有闲,何不去我家做佣?” 居高临下的口气,透着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旦受不得讥讽,脸上黑气闪过,一跺脚就要发怒。 李恪递过去一个眼色,里面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他按捺。 这种克制在郑仑眼里如同怯懦,他哈哈一笑,变得越发趾高气扬。 “奇哉怪哉,竟有人宁愿为人白做工,也不愿挣钱做佣?这鼠子到底是如何哄骗你的?”郑仑扭头看向李恪,小眼睛里透射出恶毒的光,“听闻严氏端庄秀丽,莫非……” 唰!李恪毫无征兆地挥动长镰,由上至下,割开空气,镰刃贴着郑仑脚尖刺在地上,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听闻你浪荡里中多年,从未触犯过秦律,想来对律法应该不是太了解。”李恪低着头说话,声音并不高,远近只有郑仑可以听清,“切记,辱及双亲者,杀无罪。” 杀……无罪! 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子,但在听到这些话的瞬间,郑仑却感到心底恶寒,连腿脚都有些发软。 “你诓我?”他嘶声大问。 “你愿试?”李恪平静作答。 郑仑恶狠狠瞪着李恪,李恪也毫不示弱,面无表情地回望。两人这样互瞪许久,可郑仑依旧辨不出李恪话里的真假。 他的胆气早泄了,只能重新把目标瞄向旦,用更大的声音来掩盖心虚,几乎是喊出来。 “蛮牛,你可知这鼠子昨日收了几多禾粟?”他扯高调门,几乎破音,“一日七分!试想一下,寻常农人谁做不下三亩地,这鼠子却只有七分!” 他的话吸引了左近乡里的注意,两个狗腿误会了他的意图,远远站开,应和间把他的话传的更远,叫更多的人能听到。 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 “那不是里吏妨家的旦吗?怎么去了严氏的受田?” “依了仑的说法,似是恪哄骗过来的?” “不应当吧?或是里吏妨家劳力有余呢?” “有余?我今早可看见了,里吏妨连丰也带来了!若是劳力有余,哪会需要一个八岁的小子帮衬?” “噫!” 郑仑从乡里口中重又找回自信,扬起下巴哈哈大笑:“蛮牛,你听听乡里是如何说辞的!我眼拙,莫非乡里们都眼拙?”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旦吭吭哧哧站在原地,看着李恪满脸为难。 他为人憨实,历来不擅口舌之争,更何况是眼下这样的情况,他就算有心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 旦的笨拙让郑仑越发得意,飘飘然若羽化登仙,早忘了李恪的威胁,他几步走上去,抬手端起那把长镰。 “乡里们看看这把镰!不长不短,枝桠横生,这是作活的镰吗?鼠子明着要偷奸耍滑,让旦一人作活,他好坐享其成!”郑仑高声疾呼,几近声嘶力竭,“此等刁滑之人,乡里们难道看得下去吗?” 人群轰然炸开了! 乡里们自幼长在地头,最熟悉的就是农活。他们在心底一番估量,发现换上长镰,连腰都弯不下来。不弯腰怎么作活?换句话说,郑仑说得是真的? 几个正义感出众的已经忍不住了,纷纷喊话。 “旦,回去吧,你翁与媪不易,今日连你幼弟都下地了,快回去帮活吧!” “恪啊,自家事需自家来做,你读书多,可不能诓骗旦呐!” 批驳声喧哗一片,李恪不做任何辩解,因为他心里清楚,事情闹到这一步,任何辩解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抖开郑仑的手,提着长镰下地,不声不响走到禾粟面前。 眼前的禾粟四五株一列,等距向着远方延伸。他双手持镰,探出镰刃绕过植株,一直够到最右侧的禾槁后头,心中估算着作力的方向。 “大概是这样吧?” 他微微岔开双腿,两手紧握镰柄,直柄平推,横柄回拉,拧腰发力,唰一声长镰挥出! 锋利的镰刃贴着土地,随两柄合力扯出一道弧线,镰刃切断茎干。 那些被割下的禾槁向着反向倒下,又被扶禾板轻轻挡住,靠在板上,就这样一株、两株、三株…… 眨眼之间,一列禾粟皆断,变成未脱粒的禾槁。它们聚束在扶禾板上,被李恪轻轻一抖便滑落下来,倒伏在田边。 他迈进一步,站稳脚跟,挥出第二刀! 一挥又一挥,一列又一列,李恪如闲庭信步走在干燥的田畦上,身后是一列列齐整的断茬,眼前是成片金色的禾粟。 围观的乡里们早没了声响,他们张着嘴,瞪着眼,发出嘶嘶的吸气声音,随着李恪割禾的动作,整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短短时间,李恪收割了大半亩,速度之快远远超出了乡里们的想象。 原来不弯腰,真的可以割禾? 李恪喘着气拄镰顿地,回身对围观的乡里报以微笑。 他轻轻说:“农时紧张,不知列位叔婶打算看到何时?” “彩……好彩!” 第七章 烈山神镰 日出过半,正阳高悬,阡陌上秋蝉鸣叫,引动起农歌声声。 在苦酒里的田亩之地,劳作了半日的乡里们停下手中活计,于封埒处聚拢围坐,饮茶歇脚,谈天说笑。 “列位快看,恪如今还在地头劳作呢!” “整整两个时辰不停不歇,小子勤勉,后生可畏啊!” “岂止是勤勉!老丈,您看恪今日能收几亩田地?” “这……莫非两亩?” “您怎能只看眼前?恪请来神镰助臂,若不是教导旦时耽搁了片刻,这会儿怕是连四亩都收完啦!” “噫吁嚱!一日四亩?” 耳朵里尽是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评述,乡里们生怕李恪听不到,还纷纷把休憩聚会的场所改到他家的封埒上。 无数道慈祥和鼓励的目光围绕着他,鞭策着他,大概会持续到他力竭而亡为止…… 你们再夸下去就要把我累死了……李恪挥着镰,悲愤地在心里呐喊。 平心而论,大秦的农人是质朴的,甚至比李恪所想的还要质朴得多。 长镰闪亮登场,表现叫人惊艳,乡里们却没有显出嫉恨或是贪婪,他们似乎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归于李恪自身的“造化”,甚至还自作主张,把长镰唤作神镰。 这一点就连旦都不例外,李恪把备用镰刀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几乎准备参拜……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李恪在苦酒里算是出了名。而那个引来乡里的郑仑则被挤兑跑了,只留下一地笑柄。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著名的无赖子都没法再抬起头来。 流言传得飞快,也不知哪个好事者挖出了昨日李恪闭门驱郑氏的前因后果,一番添油加醋之后,就流传成另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里,郑氏为大富保媒,威逼利诱不择手段,李恪把她赶走以后,她更是怀恨在心,暗使族弟寻衅害人,只因为神镰出世,这才导致功亏一篑。 这个时代并不反感妇人再嫁,为独妇保媒历来被看作善举,偏偏民众同样尊重为夫守节的贞妇,连始皇帝都愿意为寡妇清筑造女怀清台以示赞赏。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强毁人节亏在德行,流言打着李恪的名头传播,乡里们有口皆传,不齿郑氏姊弟的行径,连带着郑家的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 光这半日光景,先后就有五位给郑家做佣的雇农过来和李恪打招呼,说他们听闻李恪的悲惨遭遇,义愤填膺。君子有所不为,他们哪怕是饿死,也不愿再食郑家的粟米。 那一张张感同身受的脸把李恪看得云山雾绕,直到后来从围观的乡里口中听到了完整版的“孝子逐媒心怀恨,贼人迫害神镰出”,李恪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隐隐地,他觉得自己可能被什么人利用了。 “旦,你不觉得奇怪吗?昨日之事如此隐秘……” 李恪一镰挥出,抖手卸掉扶禾板上的禾槁,扭头和旦商量。 “昨日之事?你是说郑氏?”旦手上拿着另一把长镰,正与李恪齐头并进。 “你说,是何人将此事传扬出去的呢?” “不是你说的?” 李恪翻了翻白眼,道:“又不是什么佳话,我干嘛要四处宣扬!” 旦哈哈一笑,挥手就是一记猛扫,其威武豪迈倒真有几分将军在战场上横扫千军的气势。 他收了势,停步顿住镰刀,说:“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恪,翁是知道此事的。你想啊,既然翁能知晓,他人自然也能知晓,一番联系,些许误传也正当吧?” “哪里就正当了……”李恪皱起眉头,似乎抓到了什么头绪,细想之下又什么都没有。 他低着头努力思索,突然看到旦面前整列倒伏的禾槁,穗散茎折,说不出的凄凉。 “旦,你挥镰时能否低一下头?” “为何低头?” “因为割禾之事只有镰刃可做,镰柄做不到啊!” …… 一晃眼便到了下市时分,秋雁成列掠过夕阳,在天边留下阵阵啼鸣。 李恪和旦拖着板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日两人满载而归,板车满满当当,禾稿像小山似地堆了一大摞。 几百斤的份量对旦而言是小事,可对李恪这没长成的小身板来说,简直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梗着脖子拉车,脸色涨得通红,每迈一步都重若千均。 “明天……绝不能……再收这么多……会死!” 旦在旁嗤笑不已:“别家只恐割禾不速,你倒好,有神镰助臂者,不患快而患禾重。” 他降下速度,来哉到李恪车尾,松手放开自已的车辕,只凭肩带拖拽车辆。 他空出的双手探前一抓,握住推车挡板的后部,发力一送。 李恪猛地感到负重骤轻,脚下一晃,几乎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旦在后头喊道:“如何?” 李恪骤自嘴硬:“不成想,不通文墨的旦也有擅改先贤的那一天!” “你竟敢小觑我?” “恪岂敢小觑大兄!只是若依媪的规矩,你不敬先贤,需抄写通篇《论语.季民第十六》以为惩戒!” 旦瞪大眼睛,吓得腿都软了:“通篇?” “别……松手……我帮你……抄一半……勒死了……救命!” 几历生死,两辆板车终于先后进了李恪家的院子。李恪停好车,卸掉肩带,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 他歪着脑袋看旦。 老实孩子停完车便开始卸粮,一捆捆事先扎好的禾槁被他扛下来,统一的谷穗朝上,穿插叠靠,捆扎成垛。 李恪还发现昨日收来的那些禾槁已经脱完了粒,光秃秃的秸秆堆在墙角,边上铺了几张席,席上晒的全是暗金色的粟粒。 癃展在家把粒给脱了? 耳边传来旦的声音:“恪,我回家了,明日再来唤你!” 李恪休息够了,一骨碌爬起来,正看到旦双手捧起那把备用长镰,小心翼翼地靠在院墙边。 “长镰不称手?” 旦一下僵在那里,哼哼唧唧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称手。” “称手便拿回去,镰刃那处与短镰的结构相同,你回去后记得把镰刃拆了打磨锋利,不然明日就不好用了。” “这如何使得!”旦吓得连回身都忘了,背对着他一个劲摆手,“神镰是来助你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又是神镰……这个梗唱了一天,早就不好玩了。 李恪眉角轻跳,信口开河:“这哪是什么神镰!此物名烈山镰,乃是上古神农烈山氏所做,我从古籍中看到,连夜叫展叔赶制出来,就是柄普普通通的长镰。” 旦目瞪口呆:“神农烈山氏?制耒耜(lěi“sì)的那个神农烈山氏?” 李恪笑而不答。 “此镰我当真可以取走?” “拿去拿去,明日记得还我一把短镰和一柄锄。对了,你若是想让展叔多做,便多带些短镰和锄来。” “锄和镰,我记下了!” 旦欢呼雀跃,捧着长镰,飞也似地跑了。 李恪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这个旦……” “少年心性,率直而为,公子何须大惊小怪?”癃展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笑眯眯抚着长须。 李恪赶紧回身,俯身作揖:“展叔。” “此镰原是唤作烈山镰吗?神农烈山氏所做,就是不知公子从哪本古书看到的。想那儒家厌农,怕是不会在经典中提及农具。” 李恪歪着脑袋想了想,很不确定地说:“或是《墨子》?” “家中若有《墨子》倒好了……”癃展自言自语似地嘟囔,突就转了话题,“公子,奴屋外挂了两只野兔,乃是监门厉送过来的。夫人说请公子送回去,顺便叫监门莫再送了。” “退礼?” 李恪心里嘀咕,这监门厉的脸皮也太厚了,昨日才把他请的媒婆赶走,今天居然就亲自登门。 他叹了口气,躬身应答:“麻烦展叔和媪说一声,我此次过去,定叫监门知难而退,不再烦扰家里。” “有劳公子。”癃展淡淡说道。 第八章 退礼风波 苦酒里的监门叫屠厉。 说起对他的印象,李恪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三十上下”、“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粗鲁豪迈”一类的词。此外他的声音很有特色,大,却沙哑。 据说当年,他在灭魏的战场上冲锋陷阵,被箭扎穿过喉咙,结果洪福齐天,屁事没有。 这个神奇的伤大大激励了他的志气,以那副天线宝宝的姿态,他战功显赫,一战斩首三级。 然后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为了在军侯面前表现勇武,他不等巫医过来处理,嚯一下就把脖子上的箭原样给拔了出来。 再然后……命肯定是救回来了,只是声带却伤了。屠厉被赏了爵级,勒令退伍,自此发还乡里,做了苦酒里的监门,从此成了监门厉,算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李恪提溜着兔子,漫步在车来车往的里巷上,脑子里飞快地转。 此行的目的是退礼,顺便让这位感觉上神智有点不清爽的勇士,就此绝了做他继父的心思,基本上都是得罪人的活计,沟通之前肯定要有一些计较。 直接杀上门去,把手上的肥兔子呼在屠厉脸上,厉声叫他滚蛋的方式固然解气,但躺着出来的可能性也大,甚至严氏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风险,并不可取! 那又该怎么办呢? 粗鲁、一根筋、打过战……还有厚脸皮,这具身体对监门厉的了解浮于表面,什么家世背景、品格心性一概不知。 除了日出一声“开门”,舂日一声“闭户”,双方基本上没有更多的交集,李恪的所听所闻皆出自流言,就连监门厉的往昔荣光都不例外。 若是以此来分析他的人性,李恪觉得自己八成会被带进沟里。 头疼啊!头疼! 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众所周知监门厉有两处住所,一处是位于闾左的府邸,另一处则是闾门的门卫房,也就是哨所。两处屋舍一头一尾,几乎横跨过大半个苦酒里。 现在是下市时分,离舂日还有一会儿功夫,照理说上班时间,李恪该去门卫房找人,可是谁规定公务员坐班就必须在岗在位? 监门厉如果真是这么爱岗敬业的人,李恪手上的这对兔子莫非是自己跑去门卫房献身的吗?守房待兔? 还真是左右为难! 兜兜转转迈上闾巷,李恪站定脚步皱眉沉思:“往东……还是往西?” “大兄,你今日猎了野兔吗?”身后传来个脆生生的稚音。 李恪回过头,看到个十来岁的男童,脑袋上清洁溜溜,顶门两侧各留一小撮头发,扎成丫角。 秦民大多是在十岁以后才开始蓄发,而十岁以前,无论男女都要定期剃发,区别在于男童会在脑门两侧梳丫角,女童则在头顶正中扎枚冲天的小辫,很容易就能分辨性别。 眼前是双丫角,自然是一个男孩儿。他名叫小穗儿,和旦的幼弟同年,也是八岁。虽说生得又瘦又小,却有一双亮得吓人的大眼睛,清澈得一尘不染。 李恪很喜欢小穗儿,这具身体喜欢,他也喜欢。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小穗儿家是整个里中少有的几户比他家更穷困的家庭。 长者皆去,其父早亡,小穗儿的母亲身体又弱,不能像严氏那样负担起繁重的农活,家中更没有一个如癃展般帮衬租赋的助臂。 小穗儿生性讨喜,嘴巴又甜,走街串巷算是靠着吃百家饭长起来的。 他还好读书,小小年纪便能通背《尚书》,而教他学问的正是当年的李恪,两人有师徒情谊,自然熟络。 “小穗儿,今日有处食飧了么?” 小穗儿很干脆地摇头:“才随媪推车回来,看到大兄手上提着兔子,于是……” 臭小子欲言又止,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渴望,就差刻意掉几滴口水下来。 李恪被他看得哭笑不得,赶紧把兔子藏到身后:“莫馋了!这兔子不是我打的,是人家送的,媪叫我给人送回去。” 小穗儿的肩膀登时就耷拉下来:“多肥的兔子,为何要送回去呢……” “吁!怎的,嘴馋想食肉糜了?” “大兄小觑人!”小穗儿脸涨得通红,“媪的病又起复了,整日咳嗽,我就想让她食些好的,身子也好得快些。” “这样啊……”李恪沉吟片刻,说道,“你去里吏家,他家今日有喜,或会食肉糜。” “真的?”小穗儿眼睛发亮,欣喜异常。 李恪想起旦捧着烈山镰时的状态,暗自思度,长子请来神镰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旦家估计会为此加餐庆祝一下…… “去问一声不就得了。” “唯!” 看着小穗儿迈腿飞跑的样子,李恪突然间福至心灵。 小穗儿不是刚从闾门进来吗? 他赶紧高喊:“小穗儿,监门厉在闾门处吗?” “在的!我方才从闾门经过,看到监门似乎有客,正在那处攀谈呢!” …… 有目标就好办了。 李恪提溜起兔子,慢慢悠悠走到闾门。 闾巷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天色渐暗,夜风吹起,扬起片片土尘,也送来隐约的话声。 前面似乎正在发生争执,位置恰巧是李恪的目标,闾门的门房…… “你们竟去欺侮严氏母子!”沙哑的,满是撕裂质感的怒吼声是监门厉的标志。 李恪听得皱眉一愣,监门厉与别人争执,说的居然是关于自己母子的? 眼下他距离那间小小门房不过三五步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一时踌躇,有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搅和进去。 就在愣神的当口,对方的声音也传过来,经由风,分毫不差落进李恪耳朵。 “严氏乃监门所爱,我们如何会欺侮她?如此无稽之谈,却不知是何人在监门处造谣生事。” “还需专人造谣么?整个里中如今都传遍了!那故事中的大富是我吧?你们如此做,叫我如何面对她母子二人!” “监门稍安勿躁。”对面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个字都吐得沉稳有力,半点烟火气也没有,“监门也知是流言,这流言……有真的吗?” “据闻,那就是恪亲口诉说,岂会有假?” “严氏之子亲口说的?他四处传唱此事,除了败坏他媪的名节,我却不知还能有何好处?” “呃……乡里们说……” “三人成虎罢了,若真是严氏之子口述,为何独独隐去监门名讳,代以大富。大富啊,这里中除了汜郑两家,便是里典也称不得大富吧?” 好一阵沉默。 良久,监门厉重新开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了先前的自信:“那么说,你们没有欺侮严氏?” “自然没有!”那人郑重回应,“我敬重监门勇武,得知监门对严氏有意,便主动要家妻撮合。此事一乃为成人之美,二乃为与监门亲近。若是逼迫,岂不反而坏人姻缘?何其不智也!” “也对……” “监门难道不好奇是何人造谣?” “噫!只要你们没欺侮她母子,谁人造谣与我何干?又不是造我的谣!” 多糙的一个汉子啊,心大得简直能装下天。 李恪听得咋舌不已……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首先媒妁居然不是监门厉请的,而是屋里这人主动提出来的,此外还有那个狗血故事的传播…… 啧啧啧,没想到真被人当枪给使了。 李恪收摄心神还想再听,可惜对方却被监门厉的大度雷得够呛,觉得聊不下去,只能出声告辞,听声很快就要出来。 叫人抓到自己偷听总归不是好事,李恪一个激灵,低下头装作赶路的样子,朝着门房快步直趋。 房门打开,里外相对。李恪装模做样微微喘息,停步抬头,偷眼去看。 在屋里与监门对话的……果然是田典! 第九章 糙汉不糙 太阳彻底没进了高耸的古恒山背后,余晖播洒,整个苦酒里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光晕里。 闾门之畔,李恪与田典对面而立。 “严氏之子?”田典的声音中正,与他的外相一般无二。 三十上下的年纪,身量不高,却胜在敦实厚重,每寸肌肉都充斥着力量感,就连样貌,平凡之中也显出坚毅和韧性,怎么看都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便是郑氏的夫君,苦酒里的田典,汜余。 李恪赶紧站定身形,提着兔子躬身长揖:“见过田典。” “下市不食,严氏之子是要夜出闾门?” “垣外虎豹横行,我哪里敢夜出。”李恪直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兔子,“监门白日送来两只兔子,媪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特命我过来回礼。” “回礼何在?” “就在手中。” “兔子?”田典余饶有兴致地笑,笑得很含蓄。短须之下,嘴角微微上扬,只露出一点笑意,“监门的礼是兔子,严氏的回礼也是兔子,有趣,有趣。” 李恪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丝羞涩:“媪说礼不可废,只是恪家中贫弱,寻遍内外也找不到与兔子相当的回礼,只能将兔子本身作为回礼,倒让田典见笑了。” “我岂是笑贫之人?”不知是真怒还是假怒,田典余突然拔高音量,李恪毫无准备,险些被吓得倒退。 他定定神,面露苦笑:“田典若是较真,小子可不敢说话了。” 放低姿态,故意卖小,李恪的主动让步引得对面的田典余和监门厉哈哈大笑。 “甚好,甚好。”田典余意味不明地夸赞了两句,扭头再次和监门厉辞别,就此扬长而去。 总算送走了一尊。 李恪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他在偷听。 方才装作急趋而来,这技巧可是上课迟到那会儿练出来的,算得上千锤百炼,想来……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才对。 对面只剩下监门厉。 田典余一走,监门厉的脸色就挂下来,低声一哼:“进来说话。” 李恪举手作揖:“唯!” 两人一先一后,迈步进了门房。 门房并不大,长宽大约五步,西侧开门,面相闾道的那面墙则开了窗,窗板洞开,可以清楚看见闾门那里的进出。 屋里陈设很简单,地上铺着厚实的草席,墙角放着矮几,几上大半位置空空如也,仅一盏油镫,一座漏刻于上。 漏刻是秦朝最精准的民用浮力计时器,造型像是个不大的青铜水壶,圆柱形,上口下孔,壶里用木片托着一根有刻度的标杆,标杆探出壶外,随着水位下降缓缓下沉。 标杆上共有十一个刻度,上下留出一刻长度的空余,每刻又分出九个小刻。这些小刻把一刻等分成十,也让整根标杆看上去有些像是后世的直尺。 小孔里滴答落着水珠,均匀、缓慢,用最直观的方式表现出时间流逝。标杆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每过两刻就代表一个时辰,从满壶降到刻下尽,就代表六个时辰的终结。 这大概是最早的二十四小时制的计时工具。 在监门厉的引领下,李恪和他在房间中心相对跪坐。 “我只是听说你媪有恙,想着弄些肉食,叫她将补一下身子。” 沙哑的声音开门见山,听得李恪心里诧异。没想到糙汉子虽然糙,却一点不笨,早就看出李恪不是来回礼,而是来退礼的。 这就好办了…… 李恪清了清嗓子,正襟跽坐,双手把兔子递了过去:“监门,媪说受之有愧。” 监门厉皱着眉头,满脸的虬髯针扎一样根根直立:“你媪是不是看我粗鄙,不想与我结亲?” 恶煞般的面孔,裂帛似的声音,除开这些,李恪居然在和这位监门的对话当中感受到某种舒适感,不藏不掖,有事说事,真是干脆利落。 他也索性放开了:“媪对您的感观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媪说过要看我成材,暂不会嫁。” 这个答案大概有些出乎监门厉的预料,他愣了半晌,又问:“那你若分户而出,你媪可是愿嫁?” 这折转的,差点没把李恪吓死:“现在?” “自然是你弱冠之后,或是成亲自立!” “呃……不知。” “不知?”监门厉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凑了过来,威胁之意甚浓。 “我真不知啊!媪愿不愿嫁哪是我说了算的!再说您长得也不好看……” 监门厉恍然大悟,虽然李恪不知道他到底悟到了什么,但看脸上的表情,就是恍然大悟。 只见他大手一挥,朗声说道:“小子心直口快,我甚喜你,不就是七年嘛,你叔父等得!且去!” 怎么就变成叔父了…… 李恪云里雾里地走出门房,突然听到监门厉说了最后一句话。 “近日里中不太平,我不找你媪是我的事,他人的事我却管不了。总之,你媪愿嫁,我便明媒正娶,你媪不嫁,我便耐心候着。如此你可满意?” 这话真是听得人五味杂陈。李恪在门外怔了好一会儿,也没作出什么回应,抬脚回家。 里中不太平,凭什么就非得牵上我家呢? …… 田典,郑家,监门,编故事的幕后黑手,还有提前听说自己和郑氏冲突的里吏。 转眼之间,里中大人物竞相登场,一次简单的提亲做媒转眼变得疑云重重。 李恪看得出来,事情其实和他家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机缘巧合,又和他家脱不了干系……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算是何苦来哉? 他忧心忡忡走回家,推开院子,看到癃展推着座下小车,举着一把木质连枷正一下下捶打着墙边的禾槁。 这是秦朝百姓为粮食脱粒的主要方式,李恪从没试过,但看起来效率并不算高。 “展叔,媪歇息了吗?” 癃展停下手中活计,回过身先看李恪,看到他双手空空如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夫人抱恙,这些天精力不济,食了飧后便早早睡下了。” “能睡便好,至于其他的事……算了。”李恪抻了抻筋骨,走到癃展边上,“展叔何必如此劳苦,这些事明明可以等我来做。” “公子才是劳苦。”癃展道了声谢,说,“脱粒之事有奴,虽说癃腿无用,比不得常人,但一日三四百斤禾槁还是打得完的,不会误了纳租之期。” 三四百斤禾槁……李恪在心里算了一下,这差不多是两亩地不到的份量,里面的重量大半在秸秆,能产出的粟米其实很少。 “要打上一整日?” 癃展看着李恪闪动的眼睛,抚髯微笑:“自然是一整日。全天下的农人都是这般作活,便是比奴快些的也跳不出五百斤去。” “五百斤?” “奴看公子神色,那古籍之中除了烈山镰,莫非还有烈山枷不成?” “烈山枷吗?”虽说明知道癃展是调笑,但他的话真的激起了李恪的兴趣。 按着癃展的说法,秦朝熟练的农民一天不过脱粒五百来斤,总计也不足三亩的产出。 这个速度对于李恪家这样没有多少粟的家庭来说自然够,可对旦家那种有七八十亩粟要处置的家庭来说,脱粒甚至比收割更费时。 如果真能提高脱粒效率…… 造福万民之类的事情李恪暂时不会想,可是能让癃展省下些劳苦,还能切实帮到像旦,或是小穗儿这样的朋友,这些理由已经足够他去试一下。 想通这些关节,李恪抬头一笑:“展叔,我去屋里找那烈山枷的古籍,劳烦您把飧端过去吧。劳作一日,快饿死了。” 第十章 脱粒机械 这是李恪来到秦朝以后第二次做设计。 夜凉如水,明月皎洁,远处狼嚎,近旁狗叫,如此环境正适合整理思绪。 从骨子里来说,他依旧是那个喜欢摆弄奇怪玩意的工科宅男,无论是思维导图还是画图作业,都可以让他的心静下来,不用再被身边的纷纷扰扰缠绕。 这两天的破事实在不少。 随着烈山镰出世,纳租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大半,而由郑氏说媒引出来的事却至今没有浮出水面。 信息太少,李恪只知道自家被牵扯其中,可连个防备的方向都弄不清楚。 这让他很烦躁。 “头疼!”他拿脑袋磕着几案,磕得咚咚作响却见不到半点效果。 直到脑袋磕疼了,他终是决定先把那些东西放一放,多快好省地料理完纳租之事才是正办。 平心,静气。 李恪一连做了十几个深呼吸,等再睁开眼时,已经进入到专注状态。 第一枚简“项目”:【农机】、【脱粒】 第二枚简“需求”:【效率】、【生产力】、【人动力】、【结构简洁】、【功能单一】、【便于加工】 第三枚简“产品”…… 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简,脑子转得飞快,像硬盘搜索似地剔除掉一个又一个不符合需求的设计思路,选项越变越少,几乎就要呼之欲出。 他郑重地提起笔…… 酝酿…… 酝酿…… 【连枷】 这个结果险些没让他喷出老血来! 他努力憋着,憋得脸色涨红,差点内伤,但总算是憋住了! 等缓过劲来,李恪站起身子,背着手走到窗边。透过窗棂上栅栏式的支撑,他看到院子当中披着月光打谷的癃展。 癃展单手支着木棍,一点一点推车,另一只手挥舞连枷,轻轻敲打在坠着穗子的禾槁上。细小的粟粒哗啦啦落下来,掉在底下垫着的草席上,看着细细密密。 草席的长度就是一次脱粒的单元区。他来回移动,甩枷脱粒,左至右,右再至左,也不知要来回上多少次才能把面前这些禾槁打干净,分离成纯粹的粟粒和秸秆。 想来这会儿整个里中都是如此景象。 “设计的需求太多了……”李恪轻轻对自己说道。 如今的这套导图是完全照搬烈山镰做出来的,因为经过烈山镰的设计,他发现这种条件下的原始工具相当适应秦朝的生产基础。 而且原始不见得就代表效率低下。 秦朝的熟练农户一天工作四个时辰,收割的禾粟大约三亩,农活特别好的大概能提高到三亩半,而李恪使用烈山镰,今天则收割了三亩三分。 这并不是他最快的速度,如果不是花了不少时间教会旦使用长镰,他收割四亩最多只需要两个半时辰,剩下的一个半时辰足够用来收拢禾槁和装车起运。 他判断,自己现在的极限大概就是每天四亩,这个速率远远超出熟练农户的水准,烈山镰对他的增幅高达四至五倍。 当然,作为一柄人动力的原始农具改良类型,烈山镰的天花板很低,旦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本身具备足够的技巧和体力,使用短镰时达到三亩的一般速率,但在熟练使用烈山镰之后,也只比李恪快出一筹,如果估算得没错,大概五亩。 由此可见,这柄镰刀对熟练农户的价值远没有对李恪这样的门外汉大,但因为加工简单,依旧显得性价比奇高。 这也是为什么李恪会在设计脱粒工具时套用烈山镰模版的原因,性价比是其中最重要的参考指标。 但结果显然很糟糕。 通过自我反省,李恪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问题,他忽视了农具的差异性。 古代农业的发展受限于工业基础,总的变化其实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在联合收割机问世以前,同样的一套农具,人类使用了数千年,这之中常见功能性的细分,却很少出现个体的进化式改变。 烈山镰是其中的一朵奇葩,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在古代农业发展的过程中出现的产品,而是在农业现代化完成以后,依照新的生产模型,减掉机械动力之后倒推出来的设计。 这样的奇葩哪怕有第二朵,也不在脱粒工具当中,至少不在李恪所知道的脱粒工具当中。 “看来我需要盘点一下人类脱粒模式的发展史。” 他快步走回矮几,扬手把所有的简扫到一边,取一枚新简,奋笔疾书。 【连枷,效率低下】、【石碾,加工困难】、【联合收割机,别捣乱】、【马拉卧式脱粒机,太大了】、【直立式机械脱粒机,动力马达】…… 他猛地停下笔,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 【小型脱粒机】 这件东西其实算不得一件阶段性的农具,某种程度上,它的出现过程和烈山镰还有些相像。 联合收割机成熟以后,农机这个领域在进行功能性细化时,大部分所谓创造都是把联合收割机整合的功能裂解出来,形成一个个独立的机械,因地制宜,供给那些不适合机械大农业操作的地区使用。直立式机械脱粒机和碾米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产物。 然而在解放初期,基础工业落后、钢铁和燃料紧缺的现实让这种小型机械很难在华夏被大规模生产和应用,于是人动力的“山寨”版作品便应运而生。 李恪取过一片木牍,深吸一口气,开始画脱粒机的概念图版。 作品为三层结构,上层脱粒,中层收纳,下层安置踏板,提供动力。 其基础骨骼是两对“X”型交叉支架,上短下长。交叉点设置转轴,并以转轴为“柱芯”,搭建一个由六根扁平立柱和两个支撑圆片组成的圆柱形镂空滚筒。 转轴从滚筒两侧略微突出,突出部分制作成齿轮形状,并在横向设置两组联动齿轮,各自对接齿状直杆,一侧两根,两侧共有四根。 四根直杆垂直向下,构连住矩形踏板的四个角,踏板正中自然要有横轴,用来保证踏板以轴为中心做跷跷板式运动。 最后在滚筒外侧包裹上漏斗样式的外壳,在漏嘴下吊挂接纳粟粒的容器,整个机械便完成了。 李恪对照着写满需求的木简,发现除了【结构简洁】和【便于加工】,这件设计在其他方面都满足需求。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看癃展能不能理解齿轮的概念,以及有没有办法把简单的齿轮组结构加工出来…… 李恪心想着,又一次翻出木牍,伏案作画。 第十一章 钜子故事 小型脱粒机的动力结构涉及两套齿轮和四个齿状连杆。 依照设计要求,踏板需保持每四秒一次归位,也就是两秒一动的速率,转筒就可以达到每分钟三十到三十六转,这个转速对于脱粒而言足够,同时零部件的损耗也不会太严重。 换而言之,这个齿轮组只需要放大两倍转速就可以达到设计要求,如此零部件的结构不会太复杂,对精密度的需求也低,适合手工打造。 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齿轮组结构,但为了能让癃展一眼看懂,李恪还是用了大量的精力来制作这份详图,甚至详尽到专门为每一个规格的齿轮和连杆单独作画,可以说不厌其烦。 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知疲倦,忘记时间。等到全部六张零件图和一张动力部分结构图定稿完成,时间已经过了黄昏,初入人定。 连续跪了三个时辰,在抬起头的一刹那,李恪感到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把几上的木牍护起来! 扬手一挥,几上摆置的笔、砚、削、简被他一股脑扫到席子上,哗啦啦散得到处都是,他越发失去平衡,一张脸狠狠砸在几上。 哐!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门外传来癃展急切的呼喊。 “展叔?”这一下李恪撞得头晕眼花,脸擦在粗糙的几案上,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展叔,救命!” “贼子尔敢!” 房门嘭一声被人撞开,癃展拄着棍飞快进屋,轮子压在了近门处倒翻的砚上,差点翻车。 眼前是一片狼藉,癃展看得怔怔发愣:“公子……这是?” “展叔,小心地上的简、牍,千万别压着,要不然我可就白摔了。” 恰在这时,一身白衣的严氏披头散发,光着脚从东厢杀进门来,手上还提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棍子。 “大兄,贼子呢!恪无恙吗?” “贼子……” “怎……咳咳……怎么了!”严氏顺着癃展的视线,转到李恪身上。 月光下,李恪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矮几上,眼泪汪汪,听起来好像在抽泣。 严氏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恪?我的儿……” “媪,我没事……”李恪扭了扭屁股,又一次尝试起身失败,只得无奈说道,“没有贼子,我只是读书的时候睡过去了,又被噩梦惊醒,那个……麻了。” …… 保持着怪异的姿势送走严氏,李恪让癃展把他翻过来,平放席上,也不管那上面如今洒满杂物,到处都在膈应人。 “公子,翻阅古籍的事不急,还是身体为要。”癃展笑眯眯的,手上的短棍一下一下敲打着李恪的腿,所过之处阵阵酥麻。 “一时沉浸……”李恪红着脸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找齐今晚画下的结构图,“展叔,此物您做得了吗?” “不想公子今夜倒真有斩获。”癃展放下短棍,接过图版来看,就着月光,他首先就看到了动力部分的结构图,“此物甚是怪异,模样弱不禁风,如何能立得起来?” “这只是一部分,若是展叔可做,我便把剩下的画完。” “一部分?”癃展啧啧称奇,“眼前这份图可比烈山镰复杂得多,居然还只是部分……” 他一张张地看下去。局部图之后是零件图,踏板、轴、齿状连杆,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嘴上则说着意味不明的话。 “这些部件构思之巧叫人大开眼界,只是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他翻看到齿轮…… “展叔,怎么了?” “公子,此物……您是从何处得知钜子的?” “钜子?”李恪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这个听上去略显生僻的词汇,最终确定,他从来没有听过,相近的倒是有一些,比如说“墨家巨子”。 “便是此物!”他单独拎出齿轮的图版,平放到李恪面前。 “您说齿轮?” “公子管此物叫齿轮么?”癃展的语气很怪,有些萧瑟,有些怀念,还有一些……似乎是如释重负的味道。 “当然叫齿轮,您看,其形轮状,边缘有齿,不叫齿轮叫什么?” “公子说得自然无错。”癃展淡淡笑着,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据奴所知此物还有别称,唤作钜子。咬合为钜,其形如子,钜子。” 李恪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咬合为钜分明是在形容齿轮组的传动模式,而不是形容单一的齿轮,这个描述说明秦人对于齿轮有理解,而且达到了某种高度,这和李恪在课堂上学来的知识分明是冲突的。 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在西方,公元前300年的时候,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机械问题》中阐述了用青铜或铸铁齿轮传递旋转运动的问题,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对齿轮传动的解读。 而在华夏,战国末期确实出土过早期的齿轮,但齿轮组的传动结构直到三国时期才开始在指南车和记里鼓车中使用。 史书上对于传动结构的记载更晚,一直要等到唐代,在725年关于一行、梁令瓒制造的水运浑仪的描述中才能得见。 若是先秦就已经理解了传动结构…… 李恪狠狠甩了甩头,想要把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通通甩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持理智。 既然战国就已经出现齿轮,那么秦人能了解传动结构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先秦的史料散失本就严重,更何况史书也不可能记下所有东西。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鬼使神差就问:“展叔,齿轮……这钜子是谁最先制造的,又是做什么用的?” “最早的钜子……相传是黄帝轩辕氏所做,但其实已不可考。奴所知的钜子出自墨子与公输子之手,便是钜子的名号也是墨子定下的。子墨子曰:‘有钜子者,其状如子,咬合为钜,一钜无以用,百钜力无穷,故以钜子称之’,如此才有了钜子的称呼。” 李恪如坠云端。 从癃展的话里,李恪发现秦人不仅知道齿轮组对力的传递作用,还知道其对力的放大作用。 可对于力放大的讨论不应该是工业文明前期才开始的吗? 齿轮组历史前推两千年?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赶紧止住癃展的话头,蛮横得几近失礼。 “展叔,不扯旁的,这张结构图您能做吗?” “这份图版虽与奴所知的不尽相同,但制作倒是不难。奴需些时日整理材料,或许还要找些友人,将制作钜子的木料加工一番,增其坚韧……” “几日?” “五日……最晚七日!” “天晚了,展叔早些歇息,我也困了……” 李恪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窗外的夜。 月上中天,那模样就像被咬了一口的麦饼。 可他明明白白知道,月亮就在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轨道上飘飘荡荡,永远都是圆滚滚的。 这世上没有天狗,没有嫦娥,月亮从不会多一块,也不会少一块。 月无阴晴圆缺,目视却有真假,看似不一样的或许一样,而看似一样的……说不定根本就不一样! 第十二章 心腹之人 一夜无梦。 待到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恪已经想明白了。 不管这个秦朝和原来的秦朝是不是一样,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更何况他跟“原来的秦朝”本就不熟,即便真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其实也分不出来。 “这就叫杞人忧天……”李恪看着头顶的茅草喃喃自语。 青天白日,鸟鸣山幽,赖床的感觉如此美好。 李恪起床,迈步出屋。屋外旦早就来了,连带着竟然还有小穗儿,一大一小两人眼巴巴守在癃展的小屋外头,时而交头接耳,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小穗儿,你今日怎么也来了?莫非被你媪嫌弃了?” 李恪就是随口一喊,哪知道小穗儿听了脖子一缩,刺溜一下就往旦的身后钻。 旦那么大只,小穗儿那么小,这一钻除了露出来的半个丫角髻,真是什么都看不到。 “大……大兄,不是我要来,是旦公子非要拉着我来!” 在小穗儿口中,大兄是对李恪的特指,因为李恪一直教他念书,两人有特殊的传道之谊。 除此以外,整个里中所有的小字辈在他口中都是公子,旦公子丰公子仑公子,这大概是源于他自小吃百家饭的经历,任谁也改不过来。 大清早就看到这小子贼头贼脑的模样,李恪郁闷得直翻白眼。 “旦,你将他拖来做甚?” 旦回过头憨憨一笑:“恪,我与你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你莫非揍他了?我为何要骂你?”李恪不明就里。 “小穗儿的媪又病重了,昨日回屋后便起不得身,我听闻后,脑袋一热,便把……” “便把?” “便把你赠我的烈山镰转赠予他了!” 旦一鼓作气说完,闭着眼,昂着头,神情略微狰狞,像极了那些慷慨就义的英雄,更别说他这时候依旧蹲着身子,不忘把小穗儿藏在身后,看起来就更像英雄。 李恪听得是目瞪口呆:“就这?” 或许是觉察出李恪的语气和自己想象当中不同,旦悄悄撑开左眼眼缝:“你不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李恪皱着眉头想,突然茅塞顿开。 他气得三尸神暴跳,两大步走过去,卯足了力气一巴掌拍在旦头上:“你居然在心里编排我!” 旦抱起头健步鼠窜,好好一个雄赳赳的大汉笑得山花灿烂:“你不气便好……莫打了,大不了今日我拉两车,我一辆,小穗儿一辆,如何?” 三人一顿打闹终了,肩并肩坐在癃展的房外,分食李恪的一碗豆饭。 事情基本都说清楚了。 李恪昨日让小穗儿去旦家里讨肉吃,结果旦就知道了小穗儿家里的事。 他心善,怕小穗儿的媪一病,收不齐今年纳租的粮,就说服他爹,也就是里吏妨把那把才到手的烈山镰又给送了出去。 不过小穗儿身量还是太小,不足以施展长镰,旦不敢擅动,左思右想,决定把小穗儿带来李恪家,求癃展代为量身改制。 “那你岂不是吃亏了?” “我如何会吃亏!今日我可是带了整整三把锄镰过来,展叔也答应了,左右不过一日光景,明日便可用。” 旦憧憬着一家三把长镰,在田地里大杀四方的场景,脸上不由展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说起来,小穗儿的事是我疏漏了,早该想到烈山镰于他有大用,比你用实惠得多。” 看着小穗儿狼吞虎咽地扒着自己的豆饭,李恪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又很快藏了起来。 旦点头应是:“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才自作主张代你赠镰。” “你赠便是你赠,扯我做甚!”李恪黑着脸顶了一嘴,“待展叔把小穗儿的镰改好,我们便出发。旦,你无故编排我,便罚你在小穗儿他媪病好之前,每日为小穗儿拉车!” “唯!” “还有,今日你操短镰去我家田地割禾,只你一人!” “噫!那你做甚?” “我要去小穗儿的田里帮手。若没有人教他使烈山镰的手段,他如何用得会!” “此话倒是有理……” “废话!” 不多时,癃展便把小穗儿的镰改好了。改完的长镰短了两寸许,癃展细心作了打磨,还调整了细麻绳的位置,小穗儿爱不释手。 “展叔,我们这便去了。” “公子稍待。”癃展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简递给李恪,简上写着细细密密的字迹。 “黄杨、麻黄、桂枝、杏仁、炙甘草……展叔,若是要我寻物,这十几件东西零零总总,好些我都不认识,去何处寻?” “不必公子操劳,您只需将此物交予监门厉便可。” “监门?”李恪眼前闪过那个膀大腰圆,虬髯如针的糙汉子。 “他曾欠奴几个人情,正巧昨日之物奴还有些许材料要备,便让他还上一个。” 李恪大呼意外道:“他欠您人情?” “曾为其制过几件事物,一些小恩小惠而已。” “不是……关键是您既与他旧识,为何他昨日来送兔子,您不直接将他赶走?” 癃展愣了一下,悠悠说道:“他挂得太高,奴够不着。” …… 经过闾门,李恪把癃展的木简交到监门厉的手上。 监门厉看了半晌,随即面色古怪地抬头看李恪,那眼神亮闪闪,贼吓人。 李恪被他瞪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说:“展叔要我将此物予你,叫你收拾齐备送到他处。” “我欠他人情,他要何物我便予他何物,此为应有之理。”监门厉哑着声音说道,“但我不识字,此事他本当晓得,叫你拿枚简来作何用处……” “……我如何会知道?” “也罢,我自去问他!” 监门厉说完,当着里吏长子的面,明目张胆擅离了职守,转眼便不见踪影。 李恪无语地望向旦:“你翁与他同为里典属吏,这同僚之谊,想来很辛苦吧?” 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说:“何止翁辛苦,这蛮夫是个武痴,天天寻着人比试,但凡翁不在,他便找我……” “里典不管么?” “里典也是行伍出身,甚喜此人,便是他再散漫些,里典都会养着,反正甚事都有翁……” “里典是将你翁用作心腹,你还不知足。”李恪笑骂一声,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明悟。 旦昨日神秘兮兮地问过他,里吏妨是怎么提前听说他与郑氏的冲突,又叫旦来帮活,那时他总也想不明白。 其实答案就在眼皮子底下! 监门厉是里典信重的人,有人为手下保媒,里典自然会知道,而里吏妨也是里典的心腹,所以这个告诉里吏妨事情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里典。 假设那个神秘的,躲在背后编故事的幕后黑手就是里典……也就是说,里典和田典有矛盾? 李恪吓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呻吟出声! 苦酒里的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有矛盾,他却被夹在中间,还真的是神仙打架啊! 苦也! 第十三章 流言四起(修) 食时过半,从苦酒里到田亩的那条小道上人流如梭,农户们推着板车,结伴而行。 “老丈,老丈。那件事……您听说了嘛?”左邻的年轻人四下一看,凑过头来小声呼唤着队伍里最年长的老人。 老人脸上泛起一阵苦涩,低着头小声应答:“莫听,莫传,莫议论。想我年岁尚轻时,曾在咸阳听过贤者论道,有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他说流丸止于瓯臾(yú),流言止于智者。” 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人尽皆知的事,您不愿说便不说,我问旁人去!”年轻人负气一声,嘟嘟囔囔走远。 看着年轻人推车远去的背影,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世风日下,为何就没人愿意想想,若是里吏这般人物也是恶人,这闾垣之内,哪还有我等黔首的依仗?” …… 因为帮小穗儿改镰,又给监门厉送信,李恪三人到达田亩的时间多少比其他乡里要晚一些。 这会儿李恪推着板车行走阡上,板车上坐着小穗儿,身后则是一人负责两辆板车的旦。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扎堆聊天的人,可三个小子却如同话题杀手,走到哪里,哪里便瞬间变得安静。每个人都在看他们,眼睛里透露出某种瘆人且饱含深意的目光。 李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停下车,把旦和小穗儿叫到一起。 “你们说,乡里们今日是否有些怪异?” “不过是群乱嚼舌根的庸人,翁说清者自清,我等不理他们!”旦冷哼一声,昂首与四周对望,所过之处神鬼辟易。 “他们乱嚼什么舌根了……” 旦很是傲娇地把头一摆:“我不愿说!” 不说就不说呗…… 李恪翻了翻白眼,转头示意小穗儿来说。这小子年纪虽小,整日里走街串巷,包打听的水准堪比古龙笔下兵器谱,琅琊阁中梅长苏,少有他不知道的。 这一次,小穗儿同样没让李恪失望。 “昨日我去旦公子家讨肉糜,回屋时经过同伍的高老丈家,顺便进去讨些蘸酱,在他处,我听见一个流言。” “什么流言?” 小穗儿探寻似看了旦一眼,见旦并不阻止,便凑过脑袋,小声说道:“有人说,里吏看上了大兄的神镰,处心积虑,意欲占为己有!” “噫!”李恪张大嘴巴,“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我自然知道里吏与旦公子为人,更别说旦公子当时都将神镰予我了,只是家伙事不合手,这才没有带在身上。”小穗儿赶忙解释,“但这个流言里中都传遍了,信的人可多啦!” 居然是关于里吏妨的流言,怪不得旦能气成这样…… 李恪皱了皱眉头,问:“知道这流言是何人编造的吗?” “无处追寻。”旦插嘴道,“那恶言就像一道天雷打下来的,突然就变得人尽皆知,根本就寻不出源头。” 小穗儿接着说:“昨夜里中议论不休,都在猜测,旦公子为何要来大兄的地里帮活。” “自然是怕我纳不上租,被罚为隶呗!” “但大兄有神镰啊!神镰殊异人人得见,不过三十亩禾粟,你哪里需要旦公子帮手。更何况……”说了一半,小穗儿突然住口,眼睛在李恪和旦之间飘来飘去,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出来,藏着掖着作甚?” “污人清白的话小穗儿不好说,还是我自己来说。”旦冷哼一声,“那些嚼舌根的认定我的行径不同以往,必是别有所求!也就是说,翁早知你得了神镰青睐,这才遣我过来帮活。” “这怕不是疯了吧?”李恪觉得大开眼界。 因为严氏往年向来不许儿子“近农桑庖厨事”的关系,李恪并不知道除开雇佣,秦人其实很少会去别人家的田里帮活。 尤其在自家劳力不足备的情况下,更不会免费跑去别家帮忙。这一点与两家关系是否亲近无关,即便是姻亲兄弟也不见例外。 因为民以食为天! 秦时农业生产力低下,多一分收成便代表着转年家中能少挨一天饿,相比之下,美德却不能用来当饭吃,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旦昨日来帮李恪,郑仑不过随口煽点几句,乡里们就信以为真,差点给李恪安上个“诓骗良善”的名头,得亏后来烈山镰出世,让郑仑编造的谎言不攻自破,李恪才算度过了危机。 可也正因为烈山镰的出世,旦来襄助李恪的事情就多了另一种解释。 两家历来亲近,里吏妨又以侠义自居,或许做不出强夺之事,但眼热什么就不好说了。 而且世人皆说神物有灵,恃强不见得有用,事关重大,与其冒险,他不如叫自家长子去李恪家帮活,借此来博得神镰的好感。 这基本就是流言的主干。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听着小穗儿娓娓道来,也听得李恪哭笑不得。 “那编流言的人倒是心思缜密,提前就把所有疑虑都给堵上,难怪乡里们会上当……可他怎么就不想想,神镰毕竟是我请下的,旦便是做得再好,想要田齐代姜也不容易吧?” “大兄说的,里吏……那编造之人也想到了。里吏昨夜在家烹狗摆案,有人看见了,供桌正位上摆着神镰,一家人恭顺下拜,摆明了打算诱之以利。” 李恪狠狠地瞪了旦一眼,瞪得他恨不得寻个地缝就钻:“你家居然……” “我与翁媪都说了,烈山镰是你从古籍中寻来的作法,又是展叔亲手做的,与鬼神无关。但翁媪非说神物是借你之手下凡,务必虔诚……” 李恪彻底没话说了。 秦人笃信鬼神,而且相信神物有灵,秉持的还是人性,各种祭拜、祷告还有驱鬼的法子都与后世不同,充满了喜感。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随着神镰的影响与日俱增,竟有人能借着鬼神之说,把污言秽语编排到旦和他的家人身上。 这可是极严重的指控,因为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只要关于神镰的传说不消散,里吏妨身上的污点就洗不干净,简直是百口莫辩。 作为近日“苦酒里大事件”中最无辜的当事人,李恪心里很清楚,这次流言明显就是田典一方对郑家那件事发起的反击。 可气的事,也不知田典那头按了什么心思,编个故事居然又把李恪稍带上了。 李恪心底愤愤不平。 在他看来,里典和田典哪边都不是好东西,相互争斗的时候非把他一个小小的黔首夹在中间拉拽!难道他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他准备咬人了! “本想着息事宁人,你们却非把主意打到旦身上……”李恪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做得,就别怪我给你们捣乱,毕竟说,子曰,礼尚往来嘛!” 第十四章 飞龙骑脸 一般来说,流言这种东西一旦牵涉上迷信传说,十有八九就会带上自我完善和金刚不坏的属性,这种现象在鬼神盛行的时代尤为突出。 关于里吏妨的流言就是如此。 起先的时候,它唯一的事实依据只不过是旦来李恪田里帮活,这种事情在大秦不多见,但也不是绝对没有。 可因为人们本就相信烈山镰“神物天授”的鬼话,乍听到有心编造的流言,便先入为主信了三分。 其后种种诽谤臆测,大多也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其目的只是为了加大猜忌,提升可信度。 再后来里吏妨带着家人摆案参拜长镰的事情传出去,那才算是真正让人抓住了痛脚。 从那时起,流言便上了轨道,哪怕偶有清醒的跳出来质疑,也会被信徒自发批驳。 双方的争论越激烈,脑补的漏洞越多,谎言也就越真实,连带着里吏妨的名声也被伤得越重,可谓是杀人诛心。 不过这种在大秦的时代背景下百试百灵的手段,对李恪而言却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流言的本质就是舆论,而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的人谁没吃过几次舆论的瓜?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李恪了然于胸。 更何况他还有杀手锏,烈山镰的专利从设计到制造都在他手上捏着,论起对这把镰刀的发言权,整个大秦都找不到比他更权威的人。 想到这里,他自信一笑:“旦,想为你翁洗脱污名吗?” 旦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恪,你说要如何做?” “很简单,官方辟谣,飞龙骑脸!” “官……官什么?”旦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要去告奸!” 小穗儿赶紧伸手拉住李恪的袖子:“大兄,我等连是何人造谣都不知道,告奸会被斥责为告不审的。若是随意点个人名出来,最后偏查明与此人无关,那就更是诬告了呀!” 看着两人急吼吼的样子,李恪抖了抖袖子,满脸不屑:“何人要告奸了?诬告反坐,我又不傻。” “那你还说要官方出面辟甚子谣,还有那什么飞……飞龙!”旦的脸色吓得惨白,“你……你你你,你不是要去咸阳拦御驾吧?” “你看我像是得了癔症吗?”李恪好险没被这家伙气死,“闲事休问,总之一切如常,照我们之前商量般下地作活,不过声势要造大,至于剩下的……一切有我。” …… 食时近末,田间地头。 “小穗儿,烈山镰便留在你处,恪今日教你使镰,我独自一人去恪田中以短镰收粮,切不可怠慢!” “旦公子放心,不就区区三十余亩嘛!便是媪不下地,有大兄与烈山镰襄助,我必能纳齐今年的租子!” 隔了差不多一顷多地,旦和小穗儿这对活宝像对山歌一样,挥着手遥问远答,声音之大,简直恨不得让所有在田亩中劳作的人都能听见。 这种蠢办法的效果很好,话音未落,李恪已经看到几十个乡里从禾粟当中抬起脑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异。 小穗儿在他们的注目下,昂首挺胸自板车上取下那把特制的,小号的烈山镰,平举身前,如舞枪花似得一顿耍弄。 “对,就这么做,等到你手滑抓不住镰柄,这场猴戏就全砸了,若是恰好还折了镰刃,效果更佳。” 李恪抱着自己的烈山镰冷眼旁观,嘴里不阴不阳肆意嘲讽。 消息传开还需些时间,所以他也不急着进入到下个阶段,反倒是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脚,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小穗儿家的田地。 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在苦酒里,穷苦人家的标配就是在受田当中安置三十亩长势算不上多好的粟田,哪怕种粟的性价比远比不上好伺弄的菽,耗费的精力也更多,依旧乐此不疲,所以小穗儿家的田亩模样和李恪家非常得像。 禾粟的播种面积是基于他们将要缴纳的田租来确定的。 大秦纳租讲求写律于租,訾粟而税,也就是每年通过律法的形式公布每家需要缴纳的田租,再折算成粟进行缴纳。 如果完全依照设计者的思路,官府应该在秋收之前组织基层官吏对地方的“官田”和民众的“私田”进行统计。 官田收获无论多寡,统归官仓。而民众的私田,包括受田和基于“垦草令”自行开垦出来的田地,以“什一”定下租田,即每十亩地中划出一亩租田,租田上的收成全部归于官仓,充作田租。 可因为“写律于租”的关系,定租的官吏必须十分准确地预估每亩租田的产量丰欠,才能够得到当年的田租数,而以大秦的社会基础条件,这一点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在实际的操作中,官府是以上一年的上计结果来计算国家的平均亩产,并以这个平均数作为租田亩产的参考标准下发到各郡县,再由各郡县按照当地的丰欠情况酌情增减。 而这个参考标准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石五斗。 事实上,以大秦的疆域面积和当时的生产力水平,除非遇到全国性的丰收或灾害,这个数值几乎是恒定不变的,农户也习惯了依照这个标准来计算自己来年需要缴纳的田租。 然而那并不是苦酒里的亩产。 地处北陲荒僻之所,苦酒里乃至整个雁门郡皆苦寒贫瘠,里中大半田地都是所谓的“下田”。 若是种植禾粟,哪怕一整年都风调雨顺,亩产也很少能超过七斗,大部分时候更只有五斗数升,堪堪超出全国平均值的三分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穷困如李恪、小穗儿这样的家庭,也必须要播种三十亩粟田的道理,所为的不过是纳租而已。 纳租啊……眼下的一切好像都是因纳租而起的吧? 李恪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两天前,他还在苦恼怎么缴纳今年的田租,两天后,他有了烈山镰,更有余力去关心起旁人的死活。 不仅如此,他现在还是被神镰青睐的造化少年,人人称羡的幸运儿,因为他的关系,郑家的声望一落千丈,里吏妨也陷入到人设崩塌的危机当中。 虽说这些都不是他的愿望,但确确实实,里中这段时间风起云涌,皆是因他而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里典,田典,高高在上的你们大概看得很开心吧?很有成就感吧?抱歉,本公子不玩了! 不仅自己不玩,我还要大家都玩不成! 今日,我就要亲手打破这烈山镰的神授光环! 第十五章 强势辟谣 金禾盈野,和风早阳。 在小穗儿家的田亩里,李恪和小穗儿手握长镰,各自站在相邻的两亩禾粟前。 他们的动作一般无二,皆是挺着腰,低着头,两腿微分,双手握镰,长镰向着外侧斜伸而出,堪堪勾住最右侧的禾槁。 正所谓,人在中央镰向右,牙刃悬平齿临槁。 两人显然做好了割禾的准备。 “小穗儿,你需记住现在的动作,每次挥镰之前,皆应是这个动作。” “唯!” “身子需放松,脚步却要稳。待会儿使力,右手平推,左臂后拉,持镰扫出弧型,就如持帚扫叶这般。” “唯!” “扫镰时要快,却不可急,腰需直,拧动稍许即可,要记住过尤不及的道理。” “唯!” “若你准备好了,我们便开始吧。” 随着李恪一声话落,只听唰一声响,两列禾槁应声断折。 足足上百人站在封埒后见证了小穗儿的这一镰,人群里发出惊呼,乡里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小穗儿和恪一道,在小穗儿家的田地使用神镰! 不是说,神镰乃是应恪所求降世,骤临人间,只为助他收粮? 不是说,里吏妨一家处心积虑,欲将神镰夺去? 不是有人亲眼所见,里吏妨摆案烹狗,用迎奉祖先的态度侍候神镰饮食? 若是里间流传皆为真实,那他们看到的又是什么? 旦把好容易骗到的神镰拱手相让,两把神镰在小穗儿家的田地里翻飞劳作,禾槁以极快的速度倒伏…… 等等,为何小穗儿手中的神镰明显小了一号?莫非神镰还会依了主人的体型自动调整尺寸?亦或是这苦酒里还有隐世的高人,连神镰都能够随意改制? 不是说,神物天授吗? 惊叫声此起彼伏,响彻田野,越来越多的乡里被吸引过来,越来越多的议论声甚嚣尘上,而这过程中,李恪和小穗儿已经收割出六十步远,四分之一亩的禾槁整整齐齐伏在田垄一边。 小穗儿毕竟年幼,沉重的镰头耗尽了他的体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活计,喘息休息,李恪也顺势停下来,回身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做得不错,有张有弛,只要你能坚持,一日三亩不在话下。” “我也可一日三亩?”小穗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为何不回过身去,看看你这小半个时辰收了多少?” 小穗儿兴奋地回过身,站定抬头,却意外看到有个老丈翻过封埒,背着手沿着陌走了过来。 “高老丈?” 来人是小穗儿的同伍老者,名高,人称高老丈,正是昨夜借小穗儿蘸酱的那位。 只见他站定身形,抚须微笑:“小穗儿,昨日的蘸酱美味否?” “蘸酱甚是美味,托高老丈大恩,媪胃口大开,食了整碟肉糜。” “那蘸酱可是祖传的良方……”老人正要吹嘘一番,突然就看到李恪的眼睛。 李恪拄着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那神色似乎把他的来意全看透了。 高老丈何时有过这样的经历,羞臊得老脸一红,赶紧装模做样咳嗽几声,转到正题:“你便是严氏之子恪吧?” 李恪闻言躬身一揖:“长者问,对勿欺,严氏正是家媪。” “好一个对勿欺!”这个马屁拍得恰如其分,高老丈登时如打鸡血一般挺直腰,连声音都大了三分,“那我便问问你,这几日,你可是寻得了神镰?” “神镰?”李恪看似迷茫,心里暗笑,“小子不曾见过什么神镰?” 观望的人群呱噪起来:“你手中的便是神镰!还说自己未曾见过,莫非是怕我等抢夺吗?” “此物……”李恪提起镰,双手恭敬递到高老丈的手上,“老丈,乡里们说,此物是神镰?” 高老丈下意识接过来,等反应过来,差点就捧着镰跪下了……幸好小穗儿眼明手快,丢了自己的镰,跨过田畛将他一把搀住。 “神……神神神……神镰在我手中?” 李恪好险没笑出来。 幸好,他和小穗儿还记得自己该干的事。 只见小穗儿调整好表情,痛心疾首道:“高老丈,我等都叫流言给骗啦!这哪是什么神镰,这是大兄从古籍中翻找出来的圣人造物!” “真不是天降的神物?”高老丈颤着手抚摸镰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难以置信。 “自然不是。”李恪抓住机会接茬,跟着小穗儿跨过田畛,第一件事就是把镰从老人手中接回来,“此镰名烈山镰,乃上古神农烈山氏所制,世传体健者用之,一日可收禾粟五亩。只因制作复杂,故而失传,如今也只存于三两古籍当中。我有幸得知,恰好展叔又能制作,便尝试着制了一把,哪晓得会给乡里们带来如此多的困扰,实在有愧于诸位。” 癃展的木工远近闻名,乡里皆知,更何况李恪口中的烈山镰虽然不是神物天授,却也是圣人的造物,完美契合乡里们心中朴素的历史认知,也就是古代的一定比现在的好,好东西肯定都失传了。 所以这番话一经提出,迅速就得到了乡里们的认可。 “原来是癃展做的圣人器具,如此说来……我早说里吏不是那种人物!” “噫!你倒是推得干净,也不知先前谁人唱得最响,恨不得人尽皆知!” “我是怕你等被流言所欺……” 听着四周闹哄哄的争吵,李恪长舒了一口气,舆论已经被他扭转过来,但光是这样却依旧不够。 百姓喜云从,若无真凭实据支撑,这番表现最多也就是把一面倒的黑粉攻势拉回平局,总会有信邪的人继续宣扬迷信,炮制流言的人也不会眼看着自己辟谣成功。 你们以为,我会见好就收吗? 李恪高高举起了长镰。 “诸位请听我一言!”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话,“此先,实不知烈山镰会叫乡里们如此困扰,小子未及告知,心中愧甚!” “恪说得是哪里话!”高老丈在一旁代表乡里们回应,“此镰先前确是有些许误会,索性说开了,事情便过去了。” “多谢老丈。”李恪一揖到底,直起身继续趁热打铁,“此镰可用,奈何制作不易,使用上又有些诀窍,比之乡里们惯用的短镰,算是各有千秋。小子心中有个想法,若乡里们愿意换镰,今日,我便在此教大家操镰之法!” 话音一落,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是先前半信半疑的人也无法再去怀疑李恪的话。 他的意思很明确,要为乡里换镰! “我等需要做些什么?”围观中有一人问。 “你等嘛……”李恪沉吟半晌,目光扫过小穗儿家如浪的金禾,忽然就有了想法,“如此,换镰之人,一人为小穗儿收三亩禾槁,回里后自备资材,展叔免费为大家制镰!” “彩!” 第十六章 襄翁之邀 质朴的老秦人呐! 李恪嘴里叼着根半枯的稂莠,吊着腿坐在封埒上,看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农人,心里忍不住感慨。 事实上,如果材料齐备的话,癃展一个时辰差不多可以加工四柄烈山镰。 当然,赶工出来的烈山镰不会缠细麻线,更不会有麻线下一圈一圈细密的环状刻痕,可即便是少了这些细节,长镰在实际使用中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毕竟绑块麻布兽皮,同样可以起到防滑的效果。 而这样一柄镰刀,还是资材自备,却换了一群壮劳力来小穗儿田里帮活。 面前作活的一共有九个人,其中一个是小穗儿,他坚持要自己割禾,李恪和他商量半天,好容易才说服他退而就其次,只独自收割六亩。 至于另外八人,就是以近水楼台的高老丈为首,在前头报名要求换镰的乡里们。 小穗儿家的粟田拢共余下二十七八亩,去掉小穗儿的六亩自留地,还剩下二十出头。乡里们的计划是今日每人使镰半个时辰,待明日得了新镰,再把剩余的收完。 李恪已经把加工需要的资材告诉他们了。镰一把,锄一把,碎石五斤,松针两斤,枯叶半斤,荆棘九条,田鼠一只,板材枝条若干…… 配方原来不是这样的,可是在乡里们洞悉一切的质疑目光当中,李恪被逼着硬加了老大一堆稀奇古怪的废物进去,这才满足了他们对圣人造物的幻想。 所以说,迷信害人不浅。 索性关于里吏妨的谣言彻底破了,便是还剩些流毒也无伤大雅。小穗儿家的田也搞定了,明天起,李恪就能回自己的田里干活。总让旦一个人在他家的田里忙活,效率低下不说,李恪心里也过意不去。 如此时光飞逝,农歌唱响,日头东升西沉,乡里们也到了回里的时候。 一行三人结伴而走,路过闾门,居然在门房看到了里吏妨。 里吏妨看上去是个英姿勃勃的汉子,强肌健体,络腮染面,年三十六七却不显老相。虽说生出了旦这样的巨人儿子,可他本人的身量不高,仅有七尺一二。 在里中,他是活着的传奇,英雄侠义,有口皆传。 关于他的故事很多,流传最广的则有两件。 一件是五年前,隆冬大雪他孤身入山,十日后擒虎而出。 另一件是两年前,他在纳租路上独立擒下流寇五人,得了官府七十金的巨赏不说,更由此拔爵除吏,成了闾右唯一的少吏。 只是这样一个豪杰,如今看上去却有些憔悴。 指有长短,术有专攻,这两日流言蜚语横行,他不谙此道,又最重脸面,想来也是被那种无力感折磨得够呛。 在闾门的门房看到他,不知怎的,李恪心里的第一感觉居然不是为何他在,而是果然如此…… “里吏,您在此处?” 里吏妨苦笑一声:“厉君那厮,说甚受人之托要去趟县里,硬是将我拖来顶替,都整整一日了。” “还真是……” 这时候旦卸了车,从李恪身后迈步跃出,抿着嘴一脸坚毅:“翁,那谤你的流言,恪破了!” “此事我知。”里吏妨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此番若不是恪,我只怕晚节不保。” “里吏如叔父待我,旦与我也如手足至亲,些许绵薄,我应当的。” “哪有甚子应当!”里吏妨重重一叹,转头朝着闾左之地啐了一口,“你为助我,坏了某些人的好事,可别惹火烧身才好。” 李恪轻笑道:“该得罪的早得罪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事。” 告别了里吏妨,三人一道朝着家走,拐入里巷,恰见郑仑带着自己形影不离的那两个隶臣守在路口。 “找麻烦倒是积极……”李恪暗暗嘀咕,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已经被旦推车挡在身后。 “仑,你欲怎样!”旦瞪着眼,厉声质问。 “我倒是想怎样,奈何长者不许。”郑仑冷着脸回应,抬起头越过旦,把目光投在李恪脸上,“高大父要见你,可敢随我一去?” 郑仑的高大父?李恪微微有些愣神。 这个所谓的高大父就是郑仑的曾祖父,唤作郑襄。老头寿至杖朝,不止在郑家辈分最高,还是整个苦酒里最年长的人物,堪称老不死的典范。 郑家在苦酒里共有一十三房,其中闾左九房,再加上姻亲眷属,差不多大半个苦酒里的贵人都和他家有关,而郑襄在这张巨大的关系网当中一言九鼎,人称“襄翁”。 里中有句话,叫做襄翁失寐,苦酒不寝,就是说这老头要是失眠了,整个苦酒里都别想睡觉。 只是李恪隐约记得,老头这两年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不管事了,自己一个小字辈,就算最近得罪郑家的人多些,也不至于把他给惊动了吧? 李恪既疑惑又烦躁,忍不住开口试探:“你诓我?” “你不敢?” 这对话好熟悉,居然被郑仑找回去了…… 他发现自己有些失分寸,沉下心想了一会儿,觉得郑仑应该没那胆子用家里的老寿星设局,就道:“旦,你与小穗儿先将车粮运回我家,顺便与媪说一声,我去见襄翁,片刻即回。” “恪!”“大兄!” 李恪挑衅似地看了郑仑一眼,飒然一笑:“你等怕什么呢?秦律就在那儿,以仑的胆气,又岂敢害我?” …… 郑仑在前头领路,李恪左拐右弯,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户人家。这家的户主叫郑安,郑家十三房,他就是那仅有的四房闾右之一。 越发看不懂了。 襄翁约他在闾右见面,而不是闾左的郑家长房,李恪觉得意外,而且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 “高大父平素不见外人,待会儿见了他,你要恭敬,有问必答,长话短说,莫叫高大父劳累。若是有什么应对不得体的,郑家上下定不与你干休!”敲门之前,郑仑突然恶行恶相威胁起人来。 李恪嗤笑一声:“襄翁垂垂,我自然尊重,不过恭敬却免了,是你们郑家要见我,不是我有求于你们郑家,切记,切记。” “鼠子嚣张!你就不怕见不着高大父?” “我求着见了吗?” “你!”郑仑语塞,恨恨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独妇无教,竖子无耻!” 此话一讲,李恪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无赖仑,我敬襄翁年老,不与你过多计较。”他一字一顿说道,“若你再敢辱及我媪一言半语,你的高大父你自己去见,恕我家中事忙,无空相陪。” 第十七章 老而不死 也不知道襄翁找李恪到底有什么事,李恪才说要放人鸽子,郑仑立刻就怂了。 他愤愤不平地敲门,门内回应,出来个质朴农妇,躬着身把他们迎进屋子,向着正堂大内而去。 一路上,那农妇在旁带路,却总在偷眼观瞧,眼神不离李恪左右,透着诡异,看得李恪心里发毛,连带着对这次的会面也越发悲观,只能强忍着把注意力转到房子。 同在闾右,又都是一宅之地,可托庇在郑家的大树下,郑安家的状况和李恪家相较,堪比天渊。 前有狗,后有彘,桑木满院,韭葱飘香。放眼去看,蚕室、鸡笼、羊圈、粮仓一样不缺,正中是一间大屋,黄墙黑瓦,两室四厢。 唯一叫李恪觉得欣慰的,就是他家也有口水井,水井边也有桔槔。桔槔的坠石磨盘大小,少说三五百斤,一看就知道是不选对的,只要重的。 这就是有钱人家的霸气! 李恪看得暗暗咂嘴,心里想着,等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他也要想办法找些钱物来改善家里的硬件。 暂时来说,拿郑安家做样板房显然是合适的,到时只需记得把碍眼的桔槔撇掉就好。 满怀憧憬,又忐忑不安,李恪怀着复杂的心情脱鞋进到大内,踩着厚实的草席穿门而过,走入内室。 内室温暖如春。没有那么多花哨摆饰,独独北墙搭个炕席,正中布设炭盆,墙上窗洞闭合,仅有门户透进些许微光,和炭火的红光参杂着,映得室内模糊不清。 襄翁侧躺在炕席上,垂垂老矣,骨瘦如柴,眉毛须发稀疏雪白,皮肤上密布暗褐色的老人斑。 闲杂人等一概不入! 李恪正了正神,走到襄翁对过跪坐,深深一揖:“苦酒户人严氏之子恪,拜见老丈。” “你便是仑口中念念不忘的恪吗?”炕上飘飘荡荡传出来一个声音,听过去行将断气,偏又难以置信的绵长,“年老体衰,见不得光,又受不得冻,眼神也昏花了,莫要介意。” “老丈龟寿,哪里有半点衰退的迹象。” 恰如李恪预料,这是一句皆大欢喜的恭维,一阵时断时续的笑声过后,老头很给面子地撑开了一道眼缝:“少年英俊,果然招人喜欢。” 李恪心里涌起一股恶寒,襄翁的眼神让他想起海公公初见鹿鼎公,那一颦一笑,差点让他夺门而出。 不过幸好,这种感受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老头突然就翻脸了。 “听闻,你将我郑家大女闭门驱走了?” “那日风大,房门自己摇上的,不想却被阿母误会。” “那我郑家长孙因你之故颜面尽损,又是什么误会?” 一连两句诘问,李恪心里反而有底。他直起身,摆正衣襟,提臀跽坐:“老丈,小子少年耿直,若有不得体的,您可千万莫生气。” 老头冷笑一声:“讲。” “您唤我来,到底所为何事?如此拐弯抹角的,小子实在听不懂。” “你听不懂?”老头猛地睁开眼睛,双眸之中精光四射,哪还有半点要死的样子,“我看里中少年,便属你最懂!” 李恪眼神不闪不避,直视,微笑:“小子穷苦出身,不见世面,是真的不懂。” “好一个真的不懂。”老头笑起来,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坐起身,“你既不懂,我就原原本本说与你听。你屡次三番得罪郑家,当理说如何惩戒都不为过。不过我念你人才,想要予你一条生路。” “谢过襄翁垂怜,却不知予了小子哪条生路?”李恪轻笑问道。 “如此,我十一孙安膝下有女,与你年岁相仿,你明日赘入郑家。此后同姓为人,我自为你拦下那些麻烦。” 李恪愣住了。 说亲?而且是要他入赘?先不说郑安家的姑娘值不值当拿来做媳妇,光是让他入赘这种事情,从老头嘴里说出来居然是为了他好?那口气,就好像他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在秦朝,“赘婿”“后父”这两种人可是最具代表性的下等人! 他们不受宅田,不能做官,从军的伙食只有其他士兵的三分之一,还专门有“令”规定他们在军中不许吃肉,作战的时候还得去最危险的地方。 这哪里是什么好意! 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 李恪怒极反笑:“老丈的好意……小子怕是无福消受。家媪严格,要我入官府,耀门庭,小子若敢入赘,怕是活不到赘入郑家的那刻,媪便敢谒杀了我。” “谒杀?竟如此严重?”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头看上去对李恪的拒绝并不气恼,脸上摆出意外的表情,装模做样沉思一番,“既如此,入赘可免,你与我郑家结亲,严氏那处,我自遣人去说辞。” 这郑安家的丫头就那么愁嫁?又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恪隐约觉得老头有其他的目的,一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本着姓郑的都不是好人的原则,他还是决定拒绝,而且拒绝得斩钉截铁。 “此事,老丈还是不要劳烦家媪,小子便在此回下了吧。” “父母之命你可擅专?” “总归是拒绝,媪会应许的。” 李恪轻描淡写的态度想来是把老头激怒了:“你可知,你在与何人说话?” “襄翁长者之名,里中人尽皆知,小子哪有不知的道理。”李恪努力摆出真诚且不谙世事的样子,一脸无辜,“不过嫁娶之事你情我愿,小子心念《关雎》般的情事,便是玉姝再娇媚,若不与小子投缘……老丈,小子实不愿误了玉姝一生!” “你面都不见,便知道不投缘了?” “这个……我和她同在里中长大,十余年面都未见,可不是不投缘嘛!” 老头终于不再咄咄逼人,李恪松了口气,静待下文。谈话离结束还早,老头真正的目的就快要露出来了。 襄翁重新闭上眼,又躺回到炕席,就在李恪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终于张开了口。 “少年心性总是无错。”他一开口,李恪就觉察到不同,仿佛是平静的冰面之下,有波涛汹涌正欲碎冰而出,“我听闻,烈山镰是你家隶臣癃展所做?” 来了! 李恪心中一凛,小心应对:“确实。” “此物制备起来不难吧?我听说你今日应出去八把镰,分文不取。” “老丈还真是耳聪目明。”李恪垂着眼帘道,“您到底有何教诲,小子愿洗耳恭听。” “将癃展转予郑家,毁了与他人契约,我许你二十金。” “展叔名为隶臣,却与我情同叔侄,他愿走小子不拦,可小子不能用他换金。毁约之事也同样不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不必议了。” “那我便委木匠二人学艺,你为郑家做镰百把,谢酬两千钱。事成之后,你需签下名契,此生不再为他人做镰,可否?” 李恪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看得出来襄翁真的很想要烈山镰,而且是想垄断以后的烈山镰,这个条件虽然苛刻,但在老头的身份来说,已经算是优渥,如果再明着拒绝…… 得想办法让老头主动放弃才行,李恪暗想。 他作出为难的样子道:“得老丈看重,小子感激莫名。只是制镰之事繁琐,百把镰刀,制完怕要仲冬时分,连农时都过完许久。小子年小体弱,若没有展叔帮衬,或纳不上今年的租子,如此只怕……” “可,亦或不可!” “老丈如此体恤,小子自然千肯万肯,只是……”李恪顿了一顿,伸出手轻轻挠了挠脸,“要不我们各退一步,出了农时再开始制镰可好?” 第十八章 意外收获 李恪被人恭送出了郑安家。 和襄翁的生意自然是谈崩了,老头没有上当,也没有当场翻脸,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让李恪难以释怀。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谈话末尾那段长长的,夜枭似的哑笑,还有把他引送出门的农妇恭敬得有些过分的模样。 前倨后恭,后事不靖。 这一次拒绝郑家递过来的橄榄枝,算起来已经是他第三次扫郑家的脸,若郑家和田典是一头的,或许就是第四次。 襄翁自以为老谋深算,可他却不知道,他的行径在李恪眼里,和后世那些暴发户们有多相像。 威、逼、利、诱,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一言一行都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仔细回想一下,似乎李恪所接触过的郑家人都是一副德行,郑氏如此,郑仑如此,现在连他们的老祖宗都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家风? 李恪不知道。 这种人说来很好应付,较真起来却也很难对付,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全无半点规矩可讲。 但李恪转念再一想,时代不同了,如今可是在大秦朝。 虽说有些讽刺,但始皇帝时期的大秦朝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法制社会,秦律严苛、绵密,家族势力衰弱。 有秦法威压于上,郑家敢冒大不韪?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 区区一个郑家而已,既不是高爵显贵,也不是皇亲国戚,违了秦律怕是分分钟会被抄家灭族吧? 毕竟作为秦朝的奠基人,商君可是最厌恶这类“不仁邑里者”的,秦朝那份极具特色又显得刻板冷漠的分户令,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这些人而准备的。 想到这里,李恪终于又有了些底气。 不骄不躁,不疾不徐。眼下与其忧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早些把脱粒机给做出来。他也好腾出手来,实实在在想些挣钱的法子,切实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 放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去追求,千日防贼是什么道理! 凉风吹拂,不知不觉夕阳终末。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脸,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到了家门口。 简陋的小院大门洞开,随着风,飘散出淡淡的香味。 他抖擞精神迈步进门,看到癃展正在自己的小屋前指挥着旦和小穗儿给三把簇新的烈山镰缠麻绳。可想而知,癃展这是把旦家里的镰刀做好了。 李恪小跑几步,靠上去躬身一揖:“展叔,我回来了。” “公子总算是回来了。”癃展一脸笑意,举起手指向院子的角落,“方才有不少乡里过来寻公子,捎来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奴叫他们分门别类堆在那处,既然公子现在回来了,着紧处置一番可好?” “呃,您不问问襄翁之事?” “垂垂老朽之人,有甚可问!”癃展表现得很傲娇,看起来是真的不关心老头的事,“反倒是眼前,奴粗略查看一番,区区八把烈山镰似乎用不到这么些古怪物件,更何况还有田鼠和蛇……” “想来乡里们都与您说了。”李恪被癃展羞臊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迷信胁迫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堆物的地方,指着那堆破烂强行解释,“展叔,若是不施些障眼法,我怕这烈山镰的作法很快会人尽皆知。” “奴不是怪罪公子,只问这些古怪物件当如何处置。” “这个……枯叶可以纳刍,松针可以烧,碎石……碎石先留着,弃了也无妨,荆条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田鼠好办,过秋田鼠肥如兔,是极好的肉食,蛇……” 李恪一件件地张罗,突然看到条儿臂粗细的菜花蛇被关在竹篾编成的框里,吐着信,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我!靠!怎么会有蛇!” 惊吓过后,水落石出。 那一堆古怪玩意当中,有七八件是不在清单当中的好东西。除了两条蛇,还有小半坛酒,一小袋盐,几截姜,一瓮蘸酱等等等等,都是乡里们特意送来的谢礼。 虽说李恪早跟他们言明了自备资材,加工免费,可乡里们见不得癃展平白忙活,这让李恪又要忍不住感叹农人的质朴。 几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等把事说清楚,天也快黑了。 李恪有些奇怪:“如今都快入夜了,你二人总不回家,赖在我家作甚?” 一阵沉默。 小穗儿咽着口水,伸出指头点了点绑成一串的田鼠。 旦倒是坦荡,把胸一挺亮出肌肉:“展叔请我等食肉,关你何事!” 李恪看了癃展一眼。 只见癃展点点头,施施然道:“旦公子这两日助家中良多,今日有肉,奴便自作主张请他食飧。” “那小穗儿呢?” “奴未请他,公子将他赶走吧。” 说得真好…… 好吧,今天吃肉,所以家里要多好几张嘴……李恪突然想到,这似乎来秦朝以后第一次吃到肉食,秦朝一般怎么做肉来着?生吃? 他惊出一身白毛汗,下意识就站起来高声大喊:“谁都别抢,今日我下厨!” “噫!你做?”众人尽皆失色。 …… 俗话说覆水难收,这话一旦说出去,想要反悔便千难万难。 或许是肉食来得简单,大伙明知道严氏从不让李恪近庖厨,也任由着他胡来,甚至还打算在一旁看笑话。 于是李恪只有硬着头皮,开始考虑起菜式。 食材有限,条件简陋,他能动的脑筋不多,等旦和癃展料理完蛇鼠,小穗儿借来苦菜,他的构思也基本完成了。 如今万事既毕,眼前一座柴堆、一只瓦罐、一桶井水、一堆黄土,生姜、大盐、竹筒若干,蘸酱和酒也放在一旁。 他下厨的方式和秦朝常见的有极大差别,没有鼎,没有釜,更不要厨台土灶,他打算开一场篝火晚宴。 不过首先得有火…… “旦,将柴堆点燃,火要旺些。” “噫!不是你做吗?”旦袖着手大声反驳。 李恪嗤笑一声,理直气壮回答:“何其不智也!我媪自幼不让我近庖厨农桑事,我怎可能会生火!” 这个理由很充分,旦嘟嘟囔囔生火去了。 “展叔,将蛇切成小段,丢入瓦罐之中。” 癃展抚须微笑:“公子,如此小事您亦不会?” “会倒是会……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些许小事,展叔代劳!” 癃展只得苦笑摇头。 “小穗儿……” “大兄有事便说,我绝无二话!”小穗儿冰雪聪明,早知自己躲不过指派,二话不说拍胸而出。 李恪满意得点了点头:“你将井水倒入泥中,和至糊状,我有大用。” 小穗儿脸色惨白:“大兄,我年小体弱,和泥……和泥能有何用处?” “如今倒想起自己年小体弱了?”李恪呲着牙冷笑,“今日乃是我备菜,你问这许多作甚!” 小穗儿缩了缩脖子:“明明是大兄备菜,却皆是我等作活,不见大兄动手啊。” “这你就不知了。子曰,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第十九章 禽兽不如 苦酒里的夜幕越来越沉。 院子里,橘红色的火苗舔舐柴堆,热气氤氲,偶有木枝被烤得开裂,噼啪一声爆出来大团火星。 那些火星远远溅开,和夜空混在一起,就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吃货们被李恪撵走了,癃展在小屋里做镰,旦在一旁帮手,小穗儿则在李恪屋里老实读书。李恪给他布置了《诗》,要求他在食飧前背出五篇《周颂》。 李恪很清楚,他做菜的方法对秦人而言太过古怪,也只有四下无人才方便大展手脚。 他盘腿坐在篝火边,正朝装蛇段的瓦罐里丢东西。三片姜,一瓢酒,几粒大盐,再加上满满一罐井水。 他打算做一道蛇汤,这玩意大补,很适合给严氏滋养身子,小穗儿的媪也可以适当喝一点。 等把材料备齐,他抱起陶罐挂在火堆上头,静待水开。 计划中的第二道菜是烤田鼠。剥皮去头,清理内脏之类的事前头都做完了,李恪参照叫花鸡的作法,沾些大盐细细摩挲田鼠的肌肉,待到盐粒完全溶进肉里,便在外头包上苦菜叶子,再裹上厚厚的黄泥,最后又在松针堆里滚了一圈。 成品的泥团松针直立,粗看就像只蜷缩起来的大刺猬。李恪连做八只,把它们均匀布在火堆里,泥团迅速被烤干,松针燃烧松油滴落,一时间满院皆香。 第三样就是主食。 李恪捞过一只小臂长短的竹筒,在一头破开小洞,填进井水泡发的菽,每填几枚便摇上一摇,好让菽粒在竹筒中均匀铺排。 不多时,手上的竹筒塞满了,他鞠了捧水顺进筒里,填上木塞,随手一抛丢进火堆。 青黄的竹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卷焦黑,时不时还冒出一两簇小火,李恪深深吸了口气,又拿起第二只竹筒…… 不容易啊!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野味,可来大秦一个多月,总算能吃上一顿有咸有甜的正常伙食了。 想到这儿,李恪忍不住热泪盈眶。 蛇汤很快就开了,咕嘟咕嘟散发着清香,李恪爬起来,用棍子拨开火头,露出正中烧得通红的石堆,摘下瓦罐煨在上头。 这个火堆里的小机关是他的得意之作,电视里不是说了嘛,猛火烧开,文火煨熟,那是做浓汤的奥义。 香气越来越浓,随着夜风四下飘散,旦最先走出小屋,直扑火堆,伸出手想去端瓦罐。 李恪抄起烧火的棍子就呼了过去。 “恪,你这是作甚!”旦狼狈地缩回手,差点被这一棍打实。 李恪笑骂道:“人家火中取栗,你火中取罐,这双手不要了吗?” “谁还做过火中取栗的蠢事?”旦好奇问道。 “猴子……” 两人正要打闹,癃展从后出来,轻笑插嘴:“公子,此事怪不得旦公子。您做的羹汤异香扑鼻,便是奴也等不及了。” 李恪撇了撇嘴,丢掉棍子去帮癃展推车:“展叔,他就是嘴馋,您何必替他说话。” 癃展抚须大笑:“奴哪是为旦公子说话,此皆肺腑之言,不信您可以听。” 咕噜……咕噜……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看看天色,才发现已经快到牛羊入时,癃展是暗示他耽搁了太长时间,都快把客人饿坏了,这可是大大的失礼。 “展叔,好饭不怕晚嘛。” “奴只听过过时不食,至于公子说的,实乃头次听闻。” 斗嘴,李恪完败。 他掩面弃了战场,重新拾起棍子,把那些篮球大小的焦黑泥球和同色竹筒从火堆里拨弄出来,挑挑拣拣扫到旦面前。 旦瞪着眼睛看着滴溜溜滚过来的竹筒和球,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冒着青烟,还隐约透着一点古怪的香气。 “恪,你叫我食土?”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竹筒剖开,泥球敲碎,说了今日食肉,荒年才食土呢!” 旦将信将疑照做。 竹筒一开,青色的豆饭映入眼帘,菽粒几乎被蒸成粉团,豆的清甜混合竹子的淡香,只是闻就叫人食指大动。 旦瞪大眼睛,伸出手指挖出一块,也顾不得烫,径直就塞进嘴里,细细品味。 “这这这……这是豆饭?入口即化,馨香清甜,你是如何做到的?” “敲开泥团看看嘛,区区豆饭有甚好食的。” 旦已经不再怀疑,他放下竹筒,从李恪手里抢过棍子,一棍就砸开泥团。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混合着苦菜的青涩,松油的异香。田鼠皮下的脂肪被烤化,肉油裹着精肉,轻轻抖动便向着两边滑开。 旦哆嗦着手撕下一条,含进嘴里,居然哭了:“此肉甚美……” “做甚子怪相!”李恪被他的样子逗得一笑,整出一份来敲开外壳,把里面的肉饭收拾到食案上,“展叔,我去给媪送飧,您与旦将此处拾掇拾掇,留出一份叫小穗儿带回去,至于剩下的……都端进西厢吧。” 癃展微微点头:“美食在前不急于食,公子孝心可慰。且去,此处有我。” 李恪道声谢,收拾好肉和饭,端起碗走到瓦罐边,嗅着浓香去看罐里。 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满罐的水被熬成半罐,雪色的蛇汤宛如白玉。李恪拿瓢一舀,舀出几块干干净净的蛇骨,足见蛇肉都被熬化了,混在汤里,不见踪影。 他撇掉骨头和姜,盛了满满一碗汤。旦嘴里叼着整只田鼠腿,眼巴巴看着他。 “看什么看,这碗是给媪的,要喝自己盛去!” 旦一脸的生无可恋:“奈何……” …… “媪,您醒了吗?”李恪端着食案在东厢唤门。 很快,屋里就传出回应:“恪……咳咳……屋外风大,进来吧。” 李恪依言进去。 屋里很黑,也有些冷,窗洞被窗板牢牢挡住,只有门处透进来些许月光。 “我道今日的飧晚了,原来是你展叔在烹肉吗?”严氏裹着被坐起来,对着李恪轻轻招手,“只是,家中何来的肉食?” “乡里们心善,送了些膘肥体壮的田鼠过来。”李恪笑着端案走过去,“媪,今日这飧可是我做的,您尝尝。” “你做的……” 严氏的脸一下变了。 李恪心中叫苦,这才想起自己母亲可是儒家的信徒,一心就想把他培养成标准的儒生。 他前些日子不顾阻拦下地干活,严氏就伤心了好久,这会儿连饭都会做了…… 他开始后悔没让癃展过来送饭,眼下捅了篓子,该怎么办? “恪,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先贤之言犹然在耳……” “媪,旦和小穗儿在家中做客,儿不便久留。您慢些吃,那个……关于儿是禽兽的事,晚些再来听您教诲!”李恪放下食案,夺门而逃。 看着儿子狼狈逃窜的身影,严氏苦笑不已。 “恪长大了,似乎越来越不喜儒家……”夜风吹过,她忍不住轻咳两声,“也不知带上门……不过这肉饭,闻着倒是香甜。” 第二十章 珍馐美馔 西厢里如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 满满的一大罐蛇汤,五六只兔子大小的烤田鼠,还有老大一堆竹筒豆饭,所有的饭食被一股脑堆在中间,李恪、癃展、旦和小穗儿四人围坐,身前放着各自的食案。 可如今食案无食,除了肚中空空的碗碟,就只有一份蘸酱。 “恪,今日你是主人,快些分食,我要耐不住啦!”旦吸溜着口水大喊。 李恪突然生出一个注意:“我等……今日不若不分食?” “不分?”三人皆愣,唯独旦很快回过味来,厉声怒吼,“莫非你要独吞?” “独吞?我吞得下嘛!我的意思是美食当前,不如……谁抢到便谁食!” 伴随着一声大喝,李恪突然发动,张手抄起最大的烤田鼠一口咬下,骨肉分离,登时满嘴的肉汁四溢。 “你使诈!”“大兄狡猾!” 旦和小穗儿一边谴责,一边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去抢,场面失控,霎时间杯盘狼藉。 李恪全然顾不得这些,他正沉浸在食物的美味里,那种恍如后世的味道横冲直撞,让他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此乃人间至美! 口感滑韧、肉质坚实,苦菜的青涩驱掉土腥,只剩一股微微的咸味混合在油脂的香气当中,随着咀嚼冲击味蕾,让他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他大口地吞咽,三两下就吃掉了一整只田鼠腿,直到感觉所有的肉都被噎在喉咙口,这才发现自己吃快了。 他赶紧捶胸,连捶了好几拳都没有顺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呼吸困难,脸色发青,不得已放下手上的肉去盛汤。 满满的一大碗汤,李恪端起来,随便吹两口就凑到嘴边往下灌。 咕嘟!咕嘟! 汤是淡的,只有一点微不可查的盐味,衬出宛如甜口的浓郁鲜香,像极了鲫鱼汤的口感,却没有那么重的土腥。 汤是烫的,有股火线顺着喉咙直下腹部,暖遍了全身,最后又回转到咽喉。 李恪瞪着眼憋了半天的气,直到再也憋不住,这才长叹一声,满嘴的香气像开了闸一样,化作热流冲出五官七窍。 “爽!” 四肢百骸一齐欢呼雀跃,他整顿军容,又一次提起田鼠,再战江湖! 而在他的身边,旦和小穗儿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旦主攻烤田鼠,嘴上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眼睛还盯着一只。 他撕下一块肉,囫囵几口咽下去,抬手立刻接上,撕咬吞咽各司其职,竟是半点不乱。 小穗儿更喜欢蛇汤,吃相看着也斯文得多。 只见他哈着气吹一口啜一口,空出的左手再扒团豆饭丢进口中,一仰脖子咕咚咽下,连筷子都省了。 这样连喝三大碗,豆饭吃了四竹节,小东西偏过头偷偷打了个嗝,起身从罐里捞出几截蛇骨,细细吮着,满脸陶醉。 风卷残云般干掉一整只烤田鼠,李恪摸着肚子去看癃展。 癃展永远是风采斐然的样子。 中土乱世烽烟一起,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溜出一只烤田鼠和一筒豆饭放在食案上,拄着棍推车躲开战团,就在酒坛边上,靠着土墙就着月光,细嚼慢咽。 “展叔,良辰美景若斯,您不考虑喝些酒吗?” 癃展笑着摇头:“酒浆难寻,或有用处,还是节省些为好。” “今日高兴嘛!”李恪继续怂恿道,“止一碗而已,既能粗品酒香,又能有小半剩下,岂不是两全其美?” 癃展被说得心动,犹豫一番道:“那便来一碗?” “待我为展叔斟酒。”李恪笑着跑过去,给癃展倒了满满一碗,又看着他小口抿下,闭着眼回味良久。 “也不知多久未尝酒味了,今日托公子之福,奴幸甚!” 癃展兴致大发,提起筷子,一下一下敲打在食案边沿:“诶!幡幡瓠(hù)叶,采之亨(pēng)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嘹亮的男音自屋中传出,高亢,悠远,惊动夜行的鸟,哗啦啦飞上云霄,直驱月宫。 隔墙一侧,又有温婉的女声应和:“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 酒足饭饱,曲终人散。 院子里余烬早灭,大伙吃得肚皮溜圆,砸吧着嘴各回各家。 李恪打着饱嗝,就着月光伏案制作脱粒机剩下的结构图。 昨夜还剩下一些结构图未画,包括漏斗、粒斗、外壳在内,都是些简单的部件,比动力结构好画得多,这会儿画得差不多,他也有闲想些旁的事情。 严氏的身体看来恢复得不错,端进去的肉饭吃得精光,连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 那可是自己的生母,平素里严苛得不行,也就是今天,大概是被大家的热情感染吧,稍稍近了些人意。 不过关于禽兽的问题,李恪还是被教训了一顿,顺带因为曲解圣贤,又要多抄一篇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 话说《曲礼》还有大半篇没抄完呢…… 李恪不知道严氏到底有多笃信儒家,明明是孟子劝谏齐宣王的话,她却连字面上的意思都想遵从。 只是她无从去想李恪身上发生的变化,更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她下不来榻,结果乖巧了十三年的儿子便成了脱缰的野马,短短几天,农活干了,饭食也做了,偏还一件件都能做好。 可怜的严氏,这会儿大概都快要陷入自我怀疑的巢窠了。 李恪有些想笑,连手都开始颤抖,一时疏忽差点把线画歪。他不得已停下笔,站起身,望向窗外。 苦酒里的夜平静如水,见不到一盏灯火。癃展这会儿估计在房里制镰,严氏体虚,熬不了夜,应该是睡下了。正常来说,这个时候,整个里中都该睡下了。 我还真是劳碌命……李恪感慨地想。 似乎从下地干活开始,他就没遵从过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准则,连带着癃展都被他拖累,每每忙到深夜,说起来还真有些对不住人家。 李恪有些想去对面的小屋里看看。他推开门,忽地就听到院外一声暴喝。 “何方贼子深夜翻墙!看箭!” “啊!” 惨叫声……起于门外! 第二十一章 偰字纹心 就在李恪推门而出的同时,严氏和癃展也从各自的房里走了出来,不解、讶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差不多都是这样。 李恪赶紧把严氏劝住:“夜凉风大,媪和展叔请在家中稍待。” “恪,小心提防。” “儿省的。”李恪躬身答应,随手摸了做饭时用来烧火的棍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走到门边,推门而出。 就在自家院墙外,他看到里吏妨掌着猎弓蹲在一个陌生男子身边。 那男子光头疤脸,侧躺在地,后背右肩倒插着一枚狼牙长箭,箭头入骨三分,伤口鲜血直流。 那贼人正在呻吟,破旧的兽皮裲裆和底下的裋褐被里吏妨剥开,袒露出身体。 借着月光,李恪发现贼人心口位置刺了一字,颜色模模糊糊,似乎是个潦草的周篆“偰(xiè)”。 里吏妨大概是把他身上的东西全搜出来了,地上散落着几枚半两、半块肉脯,一柄剔骨小刀和一个用了大半的火折。除此之外还有一卷草绳和一只不小的麻袋,麻袋里头空空荡荡,似乎什么也没装。 “里吏,此人是……” 里吏妨的声音沉稳有力:“方才我巡夜路过,发现此人鬼鬼祟祟趴在你家院头,正打算翻墙而入,我将他叫破,他却反倒加快行止,不得已我才出了箭,将其射落在地。” “还真是翻我家的院墙?”李恪微微诧异,“莫非是个蟊贼?” “偷盗无疑!”里吏妨说得斩钉截铁。 李恪皱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里吏,里中谁不知我家四壁如涂,既然是夜行偷盗,必对里中熟悉,为何偏要选我家?而且此人被叫破行藏也不知逃逸……” “恪!”里吏妨突然打断李恪的话,一字一顿,“确是偷盗无疑!” 有问题? 李恪直起身看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到里吏妨耳边轻声问:“里吏,我见此人心口有个偰字,莫非是哪家的隶臣?” 里吏像没听到似的,一脚把贼人踹翻,抖开草绳绑住双臂,然后毫无征兆地抄手,把贼人后肩上的箭生生给拔了出来。 鲜血飙溅,箭头倒刺带出些许肉沫,只在肩背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贼人一声惨叫,登时就昏了过去。 里吏妨确认几遍,确认贼人没了意识,这才站起身子,把李恪拖到一边。 他小声说道:“恪,此事说来也当叫你知晓才是。郑家手中藏有不少匿户,皆流民、将阳之属,为彰显所属,这些人的心口便刺了一个偰字。此事里中所知者甚少,切勿外传。” 他说得极快,不等李恪有所反应,就立刻转为高声:“恪,我现要将贼人压去里典处,你是苦主,可要同去?” 李恪打了一个激灵,赶紧作揖回应:“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作为里中最有权势的吏员,里典和田典二人是苦酒里仅有的两个不更爵位,官受四宅,屋舍深邃。 里典家宅位于闾左头排最后一间,由南至北圈占三段里巷,西、南皆靠近垣墙,人迹本就不兴,如今是大半夜,更是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因为秦朝的宅基地位置基本固定,像他们这种“成功人士”,每次进爵的时候官府都会受一宅之地给他们扩展居所,剩余的如谈判、动迁、置换等,一概不管。 闾左有爵者居多,户主真不愿换,就算是秦律也不能强求别人做些什么,所以“屋舍连片,格局工整”在秦朝也是一个人地位的象征。 走进细瞧,里典家的布置很别致,由南至北,首宅是里中祭礼之所,平整空旷;次宅官舍,用于料理民事,接待上官;三宅正中是宽敞的大内正堂,外设的回行廊道打通南北,一直连到最北端的私宅,也就是家人居住的内宅。 里吏妨扛着昏迷不醒的贼人,带着李恪沿廊道直驱内宅。 一路所见,廊道正中有个小小的花园,外侧遍布臣妾住的平房,以及蚕室、织室、粮仓、鸡棚狗舍,可想而知后院还会有羊栏猪圈,庖厨溷(hùn)厕之类。 这宅院虽说设施齐备,却掩盖不了杂乱无章的特点,作为私宅,更是看不到半点私密性。 李恪从这种布设中感觉到,这里典似乎是个没什么长远打算的人…… 他这一路都在思考,偏偏脑子里很乱,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怎么都抓不住关键。 那贼人无疑是郑家指派的,可问题是他来干什么? 偷烈山镰?等到天明以后,足有八把烈山镰会交到乡里们手中,凭郑家的手段拿到其中几把一点问题都没有,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更何况郑家在乎的是垄断经营,只是偷根本就达不到目的,万一事情曝光还会平白让李恪反感。 襄翁如果连这点因果都弄不明白,八十多年横行乡里的日子岂不是白过了? 然而若不是偷镰,李恪家还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偷人? 这就有些搞笑了…… “恪,上典来了,收神!”里吏妨在李恪耳边轻声一叱,如雷霆炸响,打断了李恪的思路。 他身处在后宅会客的厅堂,席案比邻,四周掌了七八盏油镫。里典从门处进来,朝着里吏妨和李恪微微点头,迈步登上炕席,撩袍跪坐。 他姓王名服,年约四十,五官开阔,天庭饱满,两道浓眉斜插入鬓,下巴上还蓄了花白的短须。 “妨君,听闻你今夜擒了一个贼人,这少年便是苦主吧?”他说话了,声量不算高,音调很怪,短促、有力。 里吏妨这时才将肩上的贼人放下,又将收缴的事物排在一边,站起身拿脚一蹬。 贼人被踹翻过来,衣襟散开,胸乳袒露,也把心口的偰字纹身露了出来,李恪看到里典服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秉上典,我于人定时分在里中巡视,至乙什捌伍,见此人形容鬼祟,趁夜欲翻入严氏家院,唤而不止,便出箭将其射落在地,现擒予上典发落。” 他斜跨一步让出李恪,抬臂介绍:“此少年名恪,严氏之子,乃是本次苦主,我恐上典有事询问,也一并带来了。” “深夜巡里,妨君劳苦了。”里典服客套一句,慢慢抬头,眼神也随之移到李恪脸上,“你便是这两日传扬甚广的严氏之子?” 李恪抱拳深揖:“见过里典。” 里典服微笑点头,以手指向贼人:“恪,此人你可认识?” “不识。” “若是不识,此人为何会……”里典服正要细问,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有员大汉推搡臣妾入内,几步抢进到屋里。李恪定睛一看,居然是监门厉。 这深更半夜的,监门厉怎么也来了? 李恪暗想,今夜还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第二十二章 谁听谁的 监门厉大步闯入。 只见他骂骂咧咧进门,挺身抬臀便把李恪挤到边上,要不是里吏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恪几乎要被挤倒。 大概是觉察到自己撞了什么人,监门厉回过身对李恪一笑,凶神恶煞,笑得李恪忍不住打个哆嗦。 接着他极敷衍地朝着里典服拱手算是照应,青也不理在旁站着的里吏妨,蹲下身,自顾自检查起地上的贼人来。 贼人昏了这么久,迷迷糊糊转醒,才扭了几下,就被他不耐烦地一拳呼在脸上,又昏过去了…… 一拳,一拳,又一拳,直打了三四拳,他从贼人到器具,再从器具到贼人,终于看过了瘾。 “妨君,此人是在严氏院外抓住的?”沙哑的声音幽幽传出。 里吏妨愣了愣神,朗声回答:“我于人定时分……” “是在严氏院外抓到的?是也不是?” 李恪清楚看到里吏妨翻起白眼,却依旧干干脆脆回答:“是。” “这些都是其随身的物件?” “是。” “偷盗?” “还未盘问,不过看来是偷盗无疑。” “偷盗啊……”监门厉咂了咂嘴,站起身又对里典服拱手,“上典,我今日饮多了酒,这便回去睡了,告辞。” 说完,他也不等里典服回应,扭头噌噌噌就走,当真来也如风,去也如风,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恪看得瞠目结舌,甚至有些闹不明白二人之间的从属关系…… 被监门厉这么一打岔,原有的问话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李恪和里吏妨垂首站在堂下,低着头看着口鼻溢血,昏迷在地的贼人,静待里典服把事情原委撰写到简上。 盏茶功夫,简牍写就,里典服哈着气吹干墨迹,抬头对着里吏妨说:“贼人先押在家中地窖,我明日叫邮人午将案情送去乡里,请位求盗过来押解,也省得你过多奔波,耽误了农时。” 里吏妨赶忙抱拳:“唯!” “夜深了,若无其他事,就都回吧。” 听里典服这话的意思,这件事似乎打算到此为止,定性偷盗,移交上级,就连贼人的身份都不需要调查清楚。 那态度敷衍得让李恪都觉得讶异。 倒不是李恪想要寻根究底,只是结合这两日的事情,里典服和田典余之间怎么看都不像亲密战友,而田典余又和郑家有亲,“郑家匿农”这么大一个把柄送到里典服手上,他居然轻易就放过了。 李恪本以为里典服会细细对他做一番询问,生拉硬拽,也要把这件事和郑家牵上关系,借此打击田典余的威风。李恪连借口都帮他想好了,比如说觊觎烈山镰…… 可谁知道监门厉随便打了个岔,里典服居然就彻底不问了,所说所做,好像已经忘了在场还有李恪这个人一样。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李恪探寻似看了里吏妨一眼,发现里吏妨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里典服身上,好像在纠结有什么话该不该说。 “上典,就这样让厉君出去……好吗?” 里典服微微一笑,回答道:“田典睡得迟,无妨。” 李恪的眉头皱了起来。 贼人是郑家的匿农,就算是兴师问罪也该去郑家才是。在苦酒里,郑家的姻亲多了去了,派遣贼人的锅怎么都轮不到田典余来背。 可里典服和里吏妨为什么笃定监门厉会去田典余那儿? 或者说……贼人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李恪低下头,重新观察起地上排布的各色事物。 肉脯和半两没什么好说的,剔骨的小刀或许是吃肉用的,又或许是防身用的,火折是夜行照明的东西,麻袋自然是装偷来的东西。 对于一个夜行偷盗的人来说,这些东西看起来似乎并不特别。 李恪又看了一遍。小刀、火折、麻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 “里典!” 里典服饶有兴致看着他,对他失礼的举动恍若未见:“严氏之子还有何事?” 李恪正了正神,朗声问道:“田典和襄翁之间,到底是谁听谁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唐突,特别是从一个下位者口中问出来,尤其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里典服如今就沉默着,但哪怕得不到答案,李恪还是要问。 夜行偷盗本就是隐秘的事情,哪里需要带火折来照明! 要是他没有猜错,这贼人翻墙不是为了偷盗,而是为了纵火! 他家篝火夜宴的事情里中肯定有人知道,到时候明火一起,谁也不会联想到有人刻意纵火,只会以为是残留的炭火引发的火灾! 他家都是茅草屋子,火头片刻扩散,家里的人哪里逃得出去! 祝融举火,一夜白地! 李恪越想越心惊,整个背脊都渗出冷汗,如坠冰泉。 再往深处想,那随身的小刀说不定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至于原因,襄翁想要垄断烈山镰,既然得不到李恪的许诺,就杀了他和癃展,想办法把出世的烈山镰都搞到手里,再叫来可靠的木匠仿制,同样不失为一个办法。 李恪本以为秦法会保护他,越是像郑家这般家大业大,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却忽略了,秦法确实严苛,但越是严苛就越需要证据来定罪,里典服就是因为明白这些,才会对这个案子敷衍了事。 事关重大,郑家既然敢派人做这事,就肯定有失手被擒的准备,那偰字纹身无法作为指使的证据,问也不太可能问出幕后的黑手。正是因为这样,里典服才索性不问。 李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抬起头,目光灼灼盯着里典服,重又问出自己的问题。 “里典,田典与襄翁,究竟谁人为主!” 被一个少年如此紧逼,里典服的面上看不出丝毫生气。 他带着欣赏的神色打量李恪,许久才慢悠悠说道:“田典出自楼烦大族汜家,襄翁是里中大族郑家的领袖,汜郑两家皆良善之家,只为姻亲,不为统属。” “是吗?” “至少据我所知,便是如此。” 李恪还待再问,却被里吏妨抢声打断话头。 里吏妨越步而出,躬身下拜:“上典,夜色已深,您还是早些歇息,我等这便告退。” “去吧。”里典服端坐在炕席上,淡淡说道。 …… 李恪和里吏妨结伴走出里典家。 一路无话。 李恪虽不满里吏妨打断他的问话,但心里其实也知道,再问下去,里典服也不可能说得更多。 平心而论,里典服说得已经够多了。 汜家势大,郑家势近,田典来苦酒里做官,娶郑家的女儿大概是为了寻求地头蛇的支持。 这两家互为依仗,在大方向上或许是一致的,细节上却不存在谁听谁的问题,他们是相互独立的。 如此一来,监门厉为了贼人的事去找田典余的麻烦,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了。 夜深本该人静,今夜的苦酒里却一点也不静。 田典宅院距离里典家不远,眼下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喧闹,敲砸声、喝骂声、尖叫声,吵吵嚷嚷在夜空下传出老远…… 李恪像没听到似的,想着心里的事,径直回到家里。他给严氏还有癃展报了平安,之后便进屋,关门。 田典、郑家,还有这几天发生的一桩接一桩和他有关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取来几枚木简放到面前,正襟跪坐。 “需要理一理头绪,想想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再不济也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盘,谁想要我的命!火折子都递到门口了,怎么着……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自言自语间,李恪提起笔,在其中一枚简上写下【田典】、【襄翁】和【里典】…… 第二十三章 使狗国者 天色放明。 八月廿二,晴朗,无云,和风微抚,鹊起叶坠。 李恪一夜没睡,他抱着腿靠墙而坐,下巴支在膝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一张大网。 那是用细麻绳和断简构成的网,每片简上都写着字,有些是人名,有些是事件,林林总总,基于李恪的猜测串连在一起。 总的来说,还是有收获的。 李恪大概想清楚了,田典余应该没有杀他的意愿。 因为田典余想拉拢监门厉,而监门厉想娶严氏,偏偏这个糙汉子自以为情圣,见不得有人欺负严氏。 李恪还猜测,田典余拉拢监门厉的事,里典服应该是知道的,可里典服却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才抓住一切机会在两人中间制造嫌隙。 昨夜监门厉会突然闯入,很可能就是出于里典服的通知。 苦酒里就那么大,当时隶臣把李恪他们迎进门时,里吏妨已经简单汇报过情况。 里典服在登场前,先让隶臣去通知监门厉,字里行间把仇恨引到田典余身上。随后监门厉闯入,复核证据,大闹田典家。这个过程的时间充裕,逻辑上也过得去。 由此可见,在田典余和里典服的争斗中间,里典服处在劣势,田典余则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这一点在流言的交锋当中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攻击郑家的流言很快被里吏妨的流言取代了热度,而手下心腹被流言所困,里典服却拿不出对应的手段来压制,只能听之任之。 如果不是李恪意外出手,里吏妨的声誉说不定就毁了,连带着,里典服自然也会在那场交锋当中一败涂地。 然而弄清楚高层动向对李恪而言却没什么用,他依旧不知道昨夜的贼人是谁派出来的。 如果贼人所来是为了害命,大概与田典余无关,如果只为烧粮,意在终结李恪纳租的希望,逼迫严氏低头嫁人,这样一来又和田典余脱不了干系…… 贼人的目的至关重要,可这个人如今在里典服的地窖,不日就要押解出里,李恪想找他问话,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那么去问田典余?问他有没有派过贼人,想不想要自己的小命?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恪放弃了思索,挠着头站起来,钻过大网,从几上捡起昨夜抽空画完的结构图,迈步出门。 今天的院落格外热闹。 监门厉站在癃展的小屋旁,从一辆板车上大包小包地往里卸货。旦爬在院子的墙头,拿着木槌咚咚咚钉着木桩。癃展正用桔槔打水,小穗儿坐在井边,自顾自从一枚竹筒里扒着豆饭食饔。 李恪眼前一亮,昨夜的竹筒饭居然被癃展学去了,如此一来,只要家里还有多余的竹筒,想来以后都不用再吃那种石子似的豆饭羹藿了。 他拾起笑脸,故作振奋上去打招呼:“展叔,我起身了。” “公子醒了?”癃展松开绳,任由水桶自由抬升,眯着眼温言笑语,“双目红肿,鬓发散乱,公子怕是昨夜没睡吧?” 李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夜受了惊吓,辗转反侧,未能成眠。” 癃展叹了口气,拍拍自己小车前头,示意李恪坐下:“公子如今肩负家中重担,不可过于操劳。来,奴为公子整理发髻。” “唯。” 就在这时,监门厉搬完东西,恰好看到水桶自升:“你这瘸夫,居然使得动桔槔?” 癃展朗声大笑,只顾给李恪整理头发,根本就不作答。 监门厉越发好奇,左右观看,终于发现李恪家的桔槔与一般人家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你这桔槔好生轻便,不想真能汲出水来?” “学问一道,悟得深了恍若天成,公子论衡较墨子不弱,由他改制的桔槔,你这莽汉自然无从去想。” “你说桔槔是这小子改的?”监门厉往李恪面前一蹲,面露狞笑,偏自以为和蔼可亲。 李恪仅有的那点睡意都给吓跑了,赶紧求饶:“监门,待会儿我还要下地,等下地回来,必亲往您处改制桔槔,决不食言!” 监门厉大喜过望,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在李恪肩头,拍得他五脏六腑一同移位,差点背过气去。 “小子识相,我便说我甚喜你。今日下市我在家中等你,不可不来!” “唯!唯!” 监门厉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恪揉着肩膀,哭笑不得看着近处的小穗儿,还有远处墙头的旦。 “先帮那厮,得空再去你们家,可否?” 旦憨憨一笑,低下头继续往院墙上锤木桩,小穗儿凑上来,把手中竹筒往李恪怀里一塞:“大兄,还剩一半,我食饱了。” “你最近天天食我饔……” “顺道嘛!”小穗儿大咧咧一挥手,凑过脑袋小声兮兮,“大兄可听说了么?昨夜监门厉吃了两碗酒,没睡过去,竟然发酒疯砸了田典余的后院。” “噫!”李恪翻了翻白眼,违心回答,“你哪儿听来的小道,这世上哪有人吃两碗酒就撒疯的,必是谣传。” 他倒不是想刻意隐瞒什么,只是这个话题太敏感,能不多说,李恪谁也不想提。 可是小穗儿一点三色看不清,撅着脑袋强辩:“不是谣传哇!监门好酒,但却出了名的酒量浅薄,一碗就倒,他昨夜吃了两碗,撒疯也正当。” “正当你个头,你亲眼见监门吃两碗酒了?还是亲眼见田典家被砸了?” “田典家确实被砸了,我今日早些才进去瞧过,好几个隶臣都伤了!” “你进去……”李恪愣在那里,“你能进田典家?还是后院?” …… 田典家,北侧院墙外。 李恪和小穗儿一道,抱着臂隐在墙角,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墙洞。 “这不会是狗洞吧?”李恪好奇地问。 “使狗国者从狗门入,有何不妥?”小穗儿傲娇地一挺鼻头。 李恪冷笑:“你倒是读了许多书。我且问你,你今早进去干甚?” 小穗儿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悄悄说:“昨日大兄家是不是招了贼偷?” “里中还有事能瞒过你吗?”李恪揉了揉眉心,点头道,“你可不能学那贼偷!” “大兄因何小觑我!”小穗儿气得直蹦,“我是见大兄家招贼,心思若在院中养条狗,贼人便不敢来了,恰好,田典家有条狗刚产了一窝崽……” 李恪听得汗都下来了:“这还不是要学贼偷……不对,你怎么连他家产了一窝崽都知道?” “是他家的狗!” “狗!狗产崽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时常造访狗国啊,汜狗国、郑狗国出入无碍,要不然媪生病时,我从何处找的药材?” “……未曾被抓?” “我只在庖厨谷仓取些寻常药材,向来小心,如何会被抓?” “你不觉得这样做有哪里不妥?” “乡里家求不到这些,他们两家又用不到许多,与其摆着霉损,我取些来与媪治病有何不妥?至于其余事物,我可是连一粒粟都没取过他们家的……最多就是翻过些书。” “你竟连书房都进得去……”看着这小子振振有词的样子,李恪满心觉得需要好好纠正一下他的三观。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嘛……有个冒险的计划正从李恪心底冒出尖芽,茁壮而长。 第二十四章 主动出击 带着小穗儿回到家,旦已经收拾好一切,随时可以下田。李恪看到自家院墙上多了一些悬空的竹筒,用麻绳串着,迎着风轻轻摇动,却不怎么发出声响。 “这就是你忙活了一早上的物件,有何用处?”李恪好奇地问。 旦闷呼呼地点了点头:“此物是展叔要我钉在墙上,至于何用,我也不知。” “展叔?” 癃展抚须微笑道:“此物名为警钟,风过虽然无声,可若是有人触碰,却会发出响动警醒家人。昨日之事奴惊了一身冷汗,试想着若今后再有贼人来犯,家中有此物预警,也可早作准备。” 所以说这玩意是古代的红外线预警仪?不对,是细麻线预警仪…… 看来昨晚上的事,严氏和癃展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李恪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癃展躬身一揖,也不多说什么,直起身,看了看并排的三辆板车。 十一把烈山镰整整齐齐摆放在板车上,今天就要凭着这些,一日之内把小穗儿家的禾粟全收回来。 “对了,展叔,此物予你。”李恪一拍脑袋,从怀里拿出昨夜画的结构图。 “公子完成了?” “只等展叔做出实物,便知是否有用。”李恪笑着说。 旦和小穗儿凑过来,歪着脑袋看图板:“恪,这是何物?” “一件脱粒的机械,若是展叔能做出来,以后我等脱粒就轻便多了,亦不需再使那粗笨的连枷。” “如此神奇?”小穗儿的眼睛闪闪发光。 “待做出来再说,下地去喽!” 随着李恪一声吆喝,三人结伴出发。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头高悬头顶,已经日失了。 李恪收足两亩半,抬起头,发现旦的速度已经超过他,快做到三亩了。 他拄镰停下:“旦,收禾装车,我们今日早些回去。” 旦疑惑地停下镰,看了看天色:“如此早?” “今日有事。” “甚事能比收割紧要?”旦皱着眉反驳,“大前日你就收了不足一亩,前日我二人五亩,昨日我一人才三亩,今日又只有五亩。恪,你家粟田虽然不多,又有烈山镰相帮,但如此迁延不是做事的道理啊。” “你道我不愿早些收完?”李恪重重叹了口气,举头望向远山青烟,喃喃道,“有些事情不做在前头,弄不好是会要命的。” “你是说……偰?” 李恪没有说话,自顾自收起镰,开始一束一束整理田边的禾槁。旦也不再坚持,跟着李恪一起收拾。 就在两人快做完的时候,小穗儿蹦蹦跳跳跑了过来:“大兄,旦公子,我就知道你等今日要早回!” 李恪诧异地抬起头:“你家的地忙完了?” “还有一些,乡里们怎么都不愿我再做,便把我打发出来啦!” “那你不赶快回去陪你媪?”李恪皱着眉训斥。 “媪病着呢,总是嗜睡,我也不好打搅。”小穗儿笑嘻嘻凑上来,贴在李恪耳朵边轻声说,“况且今早看大兄望向狗门的样子,我便知大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李恪浑身汗毛直竖,赶紧扫视四下,确定没人看着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黄口孺子在这捣什么乱,我要做的事情你帮不上忙。” 小穗儿不说话了。 他后退两步,如成人般张臂收腿,一揖到底:“大兄,鸡鸣狗盗皆能护主,小穗儿自信也帮得大兄,望大兄成全。” 看着臭小子一脸认真的神色,李恪不免踌躇。 “恪,带上他吧。”旦边整车边说话,眼神飘动,随时注意着周遭,“再僵持下去,别人就该看过来了。” 小穗儿加入队伍。 三人一道回家,和严氏癃展打声招呼就钻进西厢。西厢里,密密麻麻的关系网让旦和小穗儿看得目眩神迷。 李恪不管他们,找了卷细麻线开始布置任务。 “旦,去削两张皮子,要软,要薄,巴掌大小,昨日展叔剥的蛇皮刚好可用,这会儿大概收在庖厨。小穗儿,你去找竹筒,若是可以,再找把锯子来,这些东西展叔处有。” 两人从李恪的声音里听到颐指气使的味道,可他们丝毫没有反感,反倒觉得振奋,一个个像军士似的抱拳唱一声“嗨”,大步出门。 李恪闭起眼睛整理思路。 白日里作活的时候,早先的小芽蓬勃生长,已经变成一个完整的计划,他要理清楚先后,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纰漏之处。 即将要做的事情可是有违秦律的,万一考虑不周,下半辈子说不好就要以奴隶人的身份去骊山修陵。所以他紧张得手心发凉,一丝丝抽着冷汗,但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放弃的意思。 他家被人给盯上了,无论那个目标是严氏、他还是癃展,结果都一样。他站在潮头,随时都会有浪打下来,可偏偏却一穷二白,在这场风波当中做不了任何事,发不出一点力。 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他只能主动出击,在那些庞然大物倾轧到一起之前,先一步在缝隙里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他的底牌并不多,所能依靠的只有好友两人,和自己的头脑。他选择去冒险,这是一场不能输的仗! 房门在此时被人推开。 李恪睁开眼,看见旦拿着四五块蛇皮,和小穗儿站在一处。 “把东西放下,清理出房间……” 半晌之后,李恪拿着一只竹筒跪坐在癃展的小屋,竹筒一头连着细麻绳,另一头镂空。 麻绳崩得笔直,通过窗,直延伸到李恪的西厢,青白色的线混在天色当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就难以辨识。 这是一只土电话。两头竹筒,中间麻绳,唯一的调整是西厢那头的话筒并没有被人持在手里,而是垂在墙边,所以李恪在镂空那头蒙了细柔的蛇皮来提高采音效果,如今便要测试效果。 他小心把话筒放在耳边。 “旦……大兄要我等说甚?” “我也不知……说我等只需在此说话……便听得清,岂有这种可能?” “……或许又是古籍中记载……如同烈山镰……” 声音有些小,有些内容要靠猜,但通过皮膜的震动,只要不是太轻的发音,勉强都可以辨识出来。 这本就是粗制滥造的作品,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叫李恪感到满意。 他收起线,敲开门。 “小穗儿随我去一趟田典家。旦,想办法找出仑在哪儿,跟住他。” 怀揣着被寄予厚望的“神器”,苦酒里的三个少年大步出门,只剩下严氏和癃展透过东厢的窗户,在屋里沉默观望。 “夫人,自公子回来始,您便叫奴守在厢房,此事于礼不和。” “大兄呐,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若是这会儿你还拄着拐四处走动,恪便要觉得掣肘了。” 癃展微笑:“您就打算任由公子与两位小公子闹腾?” “还能如何呢?”严氏苦笑着叹气,“自我病后,恪一下便长大了,变得和其翁当年越发得像。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知道便是我阻止了,他也要去做。既然拦不住,我何必拦?” “若是公子失败了呢?” “失败了……咳咳,失败了便一同承担吧。经历过如此多事,我等岂还有惧怕的道理?” “夫人所言极是。” 第二十五章 一觞便倒 下市过半,各户闭门。 秦农作活一般至日失止,到了下市,乡里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下市过半正是各家食飧的时候,这时候家人齐聚,里巷上难见人影。 李恪藏身在巷角阴影,手上拽着土电话的听筒,耳朵竖得老高,眼睛则死死盯着田典家的狗洞。 不一会儿,一身尘土的小穗儿从狗洞那头钻了出来,对着李恪做个鬼脸,拍打着衣服转向另外一边,迅速跑远。 李恪知道,这小子已经把自己交办的事情做完了。 计划的第一步是打草惊蛇,小穗儿常年溜门盗药,对里中几户有钱人家的结构知之甚祥。 他说田典余的宅子是整个里中最豪华的宅子,深宅大院,屋舍如丛。首宅隶臣、次宅隶妾、三宅公舍、四宅内眷,层级清晰分明。 按了秦朝流行的礼,他处理公事会在公舍大内,处理私事则会去最靠北的私宅正堂。 李恪让小穗儿偷摸进去,悄悄爬上田典家屋顶,掀开瓦片把听筒吊上房梁,夹在檐与壁之间。他则在外头拽紧麻绳,如此一来就可以从远处窃听到田典余的谈话,这是接下来一切行事的先决。 偷进人家摆放听筒的过程自然危险,一旦被人发现,简直无所遁形。 至于最后可能留在现场的听筒反倒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这个时代没人见过这种简陋的音波传递工具,就算真发现了听筒,也不太可能猜出用途,更别说通过它把李恪这个制作人找出来。 说得难听一点,钻孔打结这种事情,任何一只被训练过的猩猩都能做得很好…… 在原本的计划里,放置听筒的事李恪打算自己去做,可是小穗儿坚持要去,除了担心李恪的安危外,他其它的理由也很充分。 人家专业溜门三年多,从未失手,而且那狗洞不大,小穗儿钻得轻松,李恪却要挤进去,很容易露出马脚。 一番计较之后,李恪咬咬牙同意了小穗儿的计划。小穗儿也没让他过分担心,盏茶功夫即得胜而归,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当真神不知鬼不晓。 李恪松了口气,拽着麻绳找了块垫脚的石头,把听筒另一端简单固定在垣墙上头。 垣墙高七尺,斜向下的麻绳自然高过七尺,这个高度超出了里中大部分人的身高,而且这段里巷人迹罕至,快入夜了,行人更少,麻绳意外被人撞到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做完这一切,李恪便回到家里,和旦还有小穗儿汇合一处。 “大兄,我说了万无一失吧?”小穗儿赶着上来邀功。 李恪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抬头看旦:“仑找到了吗?” 旦冷冷啐了一口:“他在郑家分出去的一处独妇家中,白日宣淫,简直污了我的眼睛。”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白……白白……要是他走了怎么办?” “我让丰盯着,那小子机灵,不会被发现的。” 丰就是旦的幼弟,确实机灵,只是李恪却皱起了眉头:“你告诉他了?” “我只说要趁夜教训此人一番,反正依了你的计划,我们也是要露脸的。” 李恪撇了撇嘴,他要露脸,又不是要唱得人尽皆知。不过箭在弦上,如今也没了挽回余地,只能盼着丰这小子嘴巴够紧。 “现在什么时辰?” 旦看了看窗外天色:“下市近末。” “带上酒,我们去监门家赴约!” …… 监门厉住在闾左,三宅的大院子布置得如同演武场,前半空空荡荡,后半密密麻麻,所有的房子以他的堂屋为先,拥挤一处,很有点人畜同居的味道。 李恪递了拜帖,领着旦和小穗儿,跟着隶臣一路入内。 院子里好些石碾子石墩子,还有木枪木棒木斧木锤……十八般兵器整齐架在大院两旁,只一看,有股小区健身广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有好多狗,三五十条大小土狗在一头特别强壮的带领下呼啸奔跑。 这里有十几个隶臣,一个个膘肥体壮,和监门厉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偏见不到一个隶妾。 就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目下,三个小家伙战战兢兢进了大内正堂,监门厉箕踞在炕席上,支着下巴冷笑。 “小子,你可来晚了!” 沙哑的声音如同锉刀,一下下锉在人的心坎,叫人不寒而栗。 李恪忍不住抖了几下,撩起手上还剩小半坛的酒:“说了下市来,如今下市未过,为何说我晚了?” “呃……那谁,下市未过?” “秉主人,方才仆使人看过漏刻,水十一刻刻下十一,时七分,尚有三分才过下市。” 监门厉遗憾地点了点头:“算你过关!小子,你手上的可是美酒?” “美不美小子不知,确是酒无疑。” “小小年纪怎跟那瘸夫似的絮叨,酒便是酒,只要是酒,便是美酒!”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恪正了正心神,把酒举到胸前:“监门,此时下市,小子又带了酒来,你可有肉?” “我又未叫你带酒来!你不是来改制桔槔的吗!啊!” 李恪忽然觉得跟这种家伙交流,比算计田典余难多了…… “监门,古语有云,过时不食。如今下市终末,小子腹中空空,怕是没力气改制桔槔,更别说……美酒当前,您就不想吃一碗?” 监门厉的铜铃大眼眯成了缝:“这么说,你是非蹭我这顿不可了?” “正……正是!”李恪鼓足勇气回答,一说完就闭上眼睛,等着雷霆降临。 沉默…… 等待许久的雷霆最终也没来,李恪闭着眼睛,只等来一声长笑,虽说那沙哑的笑比起雷霆暴怒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食肉便说,抖什么!”监门厉一拍炕席,威武起身,“小的们,摆案,置席!” 宴席片刻便就。 旦吃得很香,小穗儿不仅自己吃,还不忘给他媪揣一只狗腿,只有李恪,看着面前一大盘血刺拉忽的生狗肉,一点儿也提不起胃口。 秦朝的伙食…… “小子,你要食肉,我便屠狗,如今肉上来了,你为何又不食!” 李恪寄人篱下,脸上只有赔笑:“监门,此处多有注目,小子食不下咽。” “有人看着便食不下?” “有人看着便食不下。” “严氏养子到底几多怪癖?”监门厉不满得嘟囔两声,大手一挥,隶臣们鱼贯而出,“如此,可能食下?” 李恪点了点头,抄起酒坛,出席给监门厉斟酒,扭回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碗:“多谢监门体恤,小子敬您!” “你也喝?”监门厉满脸古怪。 “小子现年十三,再两月可就十四了。”李恪故作得意道。 “也是,快十四了。”监门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年分户,你媪便是我的人了!哇哈哈哈!” “噗……”小穗儿一口热汤喷上天际,旦瞪着眼,不断用最大力气锤自己的胸,李恪恨不得把手上的酒坛子直接扣在这老粗的脑门上,努力呼吸,总算忍了。 他努力地笑:“我媪嫁不嫁人,我说了不算……” “我与你媪两情相悦,与你何干?喝!”说完这种不要脸的黑话,监门厉举碗豪饮,如长鲸汲水般,咕嘟,咕嘟。 李恪一个请字还没回出口,只听哐当一声,监门厉倒了…… “这憨货……醉了?”李恪难以置信地小声问。 “里间流传,监门喝酒极豪,一觞便倒。”小穗儿小声回答。 “能醉多久?”李恪又问。 小穗儿都快哭了:“这谁知道!” “接下来怎么办?”旦问。 “小穗儿留在此处,多倒几碗酒在边上,他一醒便灌倒,一醒便灌倒。我与旦依计翻墙出去,尽快回来。” “大兄与旦公子小心!” 李恪和旦一齐点头,二话不说,自窗洞飞身翻出。 屋里只剩下小穗儿和醉倒的监门厉。 “监门请我食肉,带一条腿回去是他许的,我若是多带几块肉回去,算不算盗呢?反正他也不知道,应该不算吧?”小穗儿自言自语道。 “算的。”他的身后,监门厉突然坐起来,目光灼灼哪有半分醉倒的样子,“不告而取便是偷盗,小子,那是要黥面的。” 第二十六章 劫匪下山 天色晦明,李恪和旦奔跑在无人的里巷上。 “旦,仑在哪儿?” “等!”旦低喝一声,停步顿足。他举起手含住食指指节,发力一吹,高亢的哨音随即响起。 李恪吓了一跳,恨不得跳过去捂他的嘴:“你疯啦!” 旦毫不在意地吐了口唾沫,说道:“怕甚,唿哨人人都会,驱鸡赶羊就是此时,你细听。” 李恪冷静下来细细听,果然发现远近都有这样的哨声,旦那点哨音混在里头,一点也不显眼。 “那丰怎知是你在唤他?” “唿哨长短不同,我刚才吹了三息,这便是约定。” 这暗号好高级……李恪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不多时,丰那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巷尾,对着李恪二人招了招手,转身不见,李恪赶紧趋步去追。 三拐两倒,一行三人自闾左绕到闾右,停在肆伍一处院子前。 “此处……便是那白日宣淫的地方?”李恪好奇地问。 “都快半个时辰了,你道他是铁人不成?”旦古怪地看了李恪一眼,“此处是无赖积的受宅,时有扑买做局。” 苦酒里这小地方连赌场都有? 李恪瞪着眼睛不敢相信:“你怎么甚事都知道?” “我想揍他不是一两日了,只是一直寻不见机会。” 好嘛…… 打发丰回去,李恪和旦躲在巷角静等郑仑出来,差不多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在天色完全变黑的当口,郑仑终于骂骂咧咧出来了。 “恪,如何做?” “蒙面。”李恪眯着眼睛,摘下头顶黑巾绑在脸上,声音阴冷逼人,“抖开麻袋,我们坠上去,待到时机成熟……绑人。” “不是露脸吗?”旦一边扎面巾一边问。 “我们一会儿要在里巷上绑人,你真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扛着两条腿露脸?” 两人随着郑仑,悄声无息坠了两条里巷,眼看着四下无人,远近无声,这才悄悄赶到前头。 郑仑的骂声越来越近,李恪的手也越来越紧。 突然一道人影自眼角余光闪现,郑仑走出巷角,探过半个脑袋,和李恪四目相对…… 郑仑咽了一口唾沫:“壮……壮士,有何贵干?” “有人请你一聚!” 话音未落,只听嘭一声响,旦从背后抄棍子闷在郑仑脑袋上,他登时眼白一翻,软倒在地。 取渍巾塞住嘴,拿草绳绑住手,还有脚,再用麻袋套住半个身子,李恪前头探路,旦夹着郑仑紧紧跟随。 两人一路隐匿,穿街过巷,很快钻进空无一人的闾门哨所。 漏刻滴答滴答滴着水珠,显示时间,夜水十一刻刻下一,时两分,也就是舂日过半。 两人对了一个眼色,旦走上去,摘掉郑仑头套,取下塞嘴的渍巾,反手蒙住他的眼睛,又出去勺了一瓢凉水,扬开泼在郑仑脸上。 哗啦! 郑仑幽幽转醒。 “壮士?壮士是你吗壮士?壮士你不要吓我呀壮士?壮士我没有钱啊壮士?”那声音颤颤巍巍,都要哭了。 李恪凑在他耳边冷笑几声,哑着声音说道:“其一,莫叫。虽说此地是处山洞,崇山峻岭不怕有人发现,但我这人不喜吵闹,引了野狼老虎也是一件麻烦,此事可否?” 郑仑慌忙点头。 “其二,莫慌。我兄弟只为求财,既不劫色,也不害命,此事知否?” 郑仑的头点得更勤了。 “其三……” 李恪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什么能对得上的折,倒是看到郑仑腰上挂着的短剑,便连着鞘抽出来,冲着旦努了努嘴。 旦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见李恪努嘴,不明就里靠上来。 毫无征兆得,李恪二话不说,一剑砸在郑仑腿弯。 “嗷……”“莫叫。”“唔……” 真是个乖巧听话的好肉票。 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示意旦放下那双准备去捂嘴的手。 旦吓得脸色苍白,一双手掰持半天,愣是不愿意下来,就停在郑仑脑袋两寸远近,一前一后。 “其三。”李恪欣喜发现,自己终于想到折了,“莫悔,答应之事需做到,若你背誓而叫,我们兄弟便撕你这肉票。为公平论,等我兄弟要背誓撕票的时候,你也可以随便叫,此事应否?” 郑仑脸色忽青忽白,嘴巴哆嗦半天,最后还是特别勉强地点了头。 “将此三条背熟,等下要考。”李恪拿剑柄拍了拍郑仑的脸,站起身把旦招呼到一边。 旦的眼神闪烁,看着李恪的样子……很是陌生。 “你方才真知道自己在说些甚?” “呃……其实不太知道,不过无所谓,气势到了便好,莫要在意这些细节。” “吁!” 交流简单干脆,二人又走回到郑仑身边。 郑仑一听脚步走近,立刻张嘴背诵:“其一,莫叫,此地乃山洞,那个……崇山峻岭……” “你在干甚?”李恪奇怪地问。 郑仑都快哭了:“不是你要我背诵的吗?” 啪!又一剑抽在腿弯,与方才位置一般无二,郑仑面色一变:“嗷……”“其一。”“唔……” 李恪施施然蹲下身子,还是贴在郑仑耳边:“你可知,是何人请动我兄弟下山?” “不……不知啊壮士!” “居然不知?”李恪用剑尖轻轻捅了捅他的腰眼子,“看来你平素时常得罪人呐。” “壮士,壮士明鉴!我平素与人为善,有只鸡在我面前,我都避让叫它先行,每日谨小慎微,从不得罪人,是真不知何人欲害我啊,壮士!” “你是说……我兄弟欺压良善?” “不敢!不敢!”郑仑迅速改口,“我虽与人为善,但我郑家跋扈,平日里得罪人颇多,而我又是长房长孙,家人不淑,别人记恨在我身上是应当的,不怪壮士绑错好人!” 李恪一下拔高音量,带着一丝颤抖,听起来像是惧怕:“你竟是郑家人?还是长房长孙?” 郑仑没有让李恪失望,果然接收到讯号,腰板一挺底气就硬:“怎地?怕了?怕了就速速放开小爷,念在嗷……唔……” 第三次抽在同一个地方,李恪还没来得及威胁,郑仑就主动压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喉咙,叫李恪好些后手都无处施展。 他只得遗憾地继续念剧本:“找的便是长房长孙!你却不想,我兄弟二人若是怕了郑家,今天哪会绑你?” 李恪话里萧瑟,郑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开始拼命挣扎:“我有钱,壮士,我郑家有的是钱!一百金?两百金?五百金如何?这苦酒里可没有第二家拿得出如此多金了呀,壮士!” “竟有如此多金?”李恪喃喃自语道,“可惜,我兄弟二人闯荡江湖,义气为先。你郑家欲纵火杀人,我兄弟便替天行道,将你郑家诸人杀个干净。而你,是第一个……” 他锵一声抽出剑,用剑尖轻轻划过郑仑手腕,只在其上留下一道白痕。 “我如今已经切断你手腕血脉,你会不住地流血,待流到一定程度,失血过多,便神仙也难救喽。” 他站起来,对着旦说:“大哥,如此杀法当是能叫事主满意。我看山下郑家人颇多,为今之计,要在他们发现之前,多杀几个才是。” 说完,他向旦使一个眼色,把剑一丢,两人偷偷潜出门房。 走到屋外,旦终于被准许摘下面巾:“那谁,不是说我等露脸吗?” 李恪哈哈一笑:“旦,仑如今等若是被我等杀了,你说,下一个我们杀谁?” 旦被李恪这一手弄得措不及防,想要捂嘴都来不及,只能干瞪着,希望能听到一个解释。 李恪很快给出了解释,而且是用最细最小的声音:“愣着干甚?你不是要露脸吗?说我名字!” 旦恍然大悟,张口就来:“恪,看你平日斯文,却不想杀起人来如此狠辣,佩服佩服!” “莫非准他郑家放火杀人,就不准我持剑放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行渐远,只留下郑仑独自一人,在黑暗当中瑟瑟发抖。 他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周遭情况,只感到手腕冰凉,似是血在流淌,若是心静下来,他还能听到耳畔有水珠滴落的回响。 滴答,滴答…… “旦……恪……原来是你们害我……原来是你们要害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闾门哨所之中,有具身体扭动……挣扎…… 第二十七章 打草惊蛇 从门房处走出来,两人径直钻进田典家的后巷,停足顿步,李恪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旦,你确定给仑绑了活扣吧?我看他挣脱半晌也没松动……” “大概……”旦皱着眉想了半天。 先前太紧张,他有好多细节都忘了,要一时记起来,还真有些强人所难。 “反正他身上半点伤患也无,大不了躺上一夜,着点凉受点冻,又如何了?” 李恪听得背脊发凉,冷汗直冒:“你如何能想不起来!这可是要命的事!” “莫非……躺着亦会死?” “当然会死!” 旦也有些被吓到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杀过狼屠过狗,猛然间告诉他有条人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其中的关键还是他是否系了活扣…… 他拼命回忆,眉目紧锁,良久才舒展开,庆幸说道:“绑的确是活扣。我怕他过早发现,就绑得紧了些,可若有性命之虞……他定能解开。” 幸好…… 李恪长舒了口气:“你去前院寻个隐蔽处观望,若是看见仑跑入田典家门,过来唤我。” “恪,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题?” 旦疑惑问道:“你自幼读书,师承儒家,又如何知道那劫匪做派?” “劫匪做派?” “方才你还说甚替天行道……这话若传扬出去,事关谋逆吧?” “噫!谋逆之事岂可胡说!”李恪一把捂住旦的嘴,做贼心虚般四下观瞧,“这些言语……我是从古籍中看来的!” “又是古籍?” “《山海经》。” “哪本山海?” “《西山经》!” “真的?” “有山焉,其名梁山泊,贼寇百单八……不对,我现在与你说这许多作甚,还不速去!” “唔……唯。” 看着旦的背影隐入夜色,李恪叹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旦不知道,刚才那场绑票耗尽了李恪的心力,不过毕竟完成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是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李恪几乎要以为郑仑没能挣开绳索,已经在门卫房被活活吓死的时候,旦跑来了,远远对着李恪点了点头。 李恪精神一振,赶紧拉直听筒,凑上耳朵。 听筒里有些嘈杂,隐约的人声由远及近,断断续续,说话的人情绪激动,所以那声音也正越来越清晰。 “姊丈,阿姊,旦和恪真想杀我!他们不仅想杀我,还想屠尽郑家满门!就在方才,他们将我掳去,挥剑割开我的手腕,若不是我拼命挣脱,如今早死了!” 这应该是郑仑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变得有些语焉不详,李恪只有通过脑补来翻译,才能将其分辨仔细。 “既然血脉被破,你应当失血过多才是,可为何如今阿弟看起来却毫无异状?” 田典余的声音传过来,一如既往得沉稳,里头还有一丝玩味。 郑氏也在,她尖刻的嗓音李恪记忆犹新:“良人,阿弟虽庸碌,可从未说过假话,你为何就是不愿信呢?” “贤妻,我非是不信,只是阿弟精神健旺,哪有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姊丈!或是……个中因由我说不出,但您可以看伤口,看我手腕,伤在……我的伤呢!” 李恪噗一声笑了出来,屋里鸡飞狗跳的场景透过声音就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郑仑吓坏了,说出的话田典余不信,他便撩起衣袖让人查验,结果一撩,连自己都不信了。 话筒里传来冷笑,田典余拖着长音,听起来自信非凡,就如同对整件事了如指掌:“阿弟,莫找了,贤妻也莫再帮衬,襄翁的心思我明白,可你们却反而不明白。” “高大父?此事与高大父有何关联?” “襄翁叫你等以苦肉计说我,你等便当自残身体才是,如今连这点也不舍,是否有些太过敷衍?” 李恪觉得自己似乎快有收获了,因为话筒那头正传来哭声。 “良人,你是说我不忠吗?” “贤妻切莫伤怀,此事又不怪你等。”田典余慢条斯理说着话,一字一顿,“襄翁好手段,先是背着我接触严氏之子,求买不成便纵人抢杀,再不成,又叫你姊弟使苦肉计。贤妻啊,他就如此想将我汜家绑上战车,为他郑家私欲,罔顾自己的安危不成?” “良人!”郑氏哭喊道,“良人此番错怪高大父了!自我入门起,郑家便一心助良人成事,我与阿弟先后辱于鼠子,皆咬牙忍了。高大父一心求镰不假,可那也是为了能给你寻来一份功绩啊!” “襄翁倒是好意,可惜……山野之见,愚蠢之极!”田典余的声音猛然拔高,“改良农具功绩不小,可你等是否想过,此功能如何助我?拔爵一级?区区大夫爵位,如何比得过整个苦酒里!” 澎湃的声潮顺着线传进李恪耳朵,李恪暗暗心惊,闭目记下。 “贤妻呐!若是真要助我,便助我逼服严氏。想监门厉油盐不进,此番松口只要严氏!一旦严氏嫁他,他便任我驱策!到时我与郑家在苦酒里一言九鼎,要何物不可得?何必急于一时呢!” 话筒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李恪等了盏茶的功夫,才有郑氏的声音重新出现。 “良人,郑家一言九鼎,从未毁诺。你既说了,此事便全凭你做主,高大父那处有我去说。然阿弟不是怕事之人,今日上门求助,必无虚言,那鼠子扬言要屠郑家满门,若是叔伯一人因此而死,你我于心何安?” “哦?阿弟,莫非此番为真?” “姊丈,我自闾门而来,如今绳索短剑俱在那处,您带人一看便知!” “竟真有此事……”田典余的声音隐隐兴奋起来,“若此事为真,严氏之子掳人伤人,有违秦律,我只需将他擒下,再以法办为由要挟严氏,你等说严氏当从?还是不从? 听到这,李恪终于放下了话筒。 接下来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听了,因为田典余对襄翁的误会,此行的收获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现在需要好好想想,才能确定后面的应对。不过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赶回监门家。 那里是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会不会被田典余抓住把柄,这段回程至关重要。 旦靠上来问:“恪,可是听仔细了?” 李恪默然点头,一发力拽断麻绳,抬头看向归途:“旦,接下来要快些跑,记得,越快越好。” …… 只隔了一道院墙,田典余正站在炕席上目视远方。 耳边一阵悉索响动,有个小小的竹筒从墙边滑落,咔哒一声跌落在炕上。 “此为何物?”他皱着眉,捡起来细细观察。 这是一个奇怪的竹筒,顶覆蛇皮,尾连长线,面上找不到任何标记,如同一个粗陋的小鼓。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咚咚咚,声音清脆,回响却不足。 “你等看看,此是何物?” 郑氏和郑仑依言过来,然而听筒从来无人见过,他们自然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良人,此物是方才从墙上落下来的?”郑氏小声问。 “我看得真切,就在墙与檐的夹缝,估计是有人掀开瓦片,塞进屋内。” 郑氏面色大变:“莫非方才屋顶有人?” 田典余也是一惊,可随即就嗤笑起来:“贤妻太过紧张了。你我在此处叙话,屋外多少臣妾侍候,若屋顶有人,如何瞒得过十几双眼睛?” “也是……”郑氏心中稍平,对田典余的小心也是拜服不已。 每次内宅叙话,田典余皆会在四周布置可靠人手,正堂五丈皆不许入,绝无被窃听的可能。 而郑仑小心求问道:“姊丈,此物预设屋内,形如小鼓,面覆蛇皮,莫非……是巫卜之物?” “巫卜……这么说,里典服请了巫医?”田典余喃喃自语,“看来这屋子,也该驱驱邪秽了。” 第二十八章 应对得体 李恪和旦飞奔回监门家。 里中夜色人影不显,他们一路没有撞见任何人,顺顺当当就看到了院墙。 院墙五尺高,两人跑动根本不停,先后抻臂摁在瓦上,发力蹬腿,一跃而过。 提腿,落地,李恪抬起头来,一下就傻了眼。 院墙后猫腰埋伏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狞笑着围上来,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架住。 他吓得差点大叫,却有一人凑过身来说:“公子,院墙低矮,你若一叫,我等皆不好收场……” 后院失火! 李恪欲哭无泪,只能任由那帮汉子架着他一顿乱摸。 身上仅有的半个土电话被搜了出来,卷巴卷巴丢进炕道,没一会儿就燃起火苗。 旦比他更惨,怀里鸡零狗碎一大堆东西,连半两钱都一道进了炕道,尸骨全无。 两人被人架在空中,脚不沾地就飘进了正堂。 正堂灯火通明,正中间老大一个炭盆,盆上铭一“屠”字,在那噼啪作响,烤的屋里温暖如春。 监门厉如早先般箕踞坐于炕席,啖食狗腿,一脸冷笑,小穗儿则光着屁股,围着炭盆撒疯欢唱。 小小的人,光腚飞鸡,嘻嘻哈哈在那儿穷开心…… 李恪看不下去了,苦着脸抬头,看到监门厉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剔下一块肉,含着笑塞进嘴里,吧唧一咬,血沫从嘴角留下来,又被他的大舌头一卷,踪影全无。 他说:“两位少年英雄回来啦?” 那声音如九幽地府传上来的鬼号,叫人心生绝望,完全提不起半点对抗的意志。 唯有旦在挣扎,他色厉胆薄大声怒喝:“屠厉!你对小穗儿做了甚!有种莫在孩童身上撒野!冲我来!” 监门厉狰狞一笑:“旦公子果真英雄了得,大有陈家风范,我若是不叫你满意,岂不是显得待客不周?” “你欲何为?” “何为?小的们,灌!” 话音一落,从角落闪出两员大汉,手提酒坛,捏住李恪和旦的嘴开始猛灌。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酒浆如瀑布般倾洒,大多被隶臣浇在身上,只有小半入口,李恪被浇得全身湿透,灵台却一片清明。 那酒微酸,清淡如水,中间混着一团团软糯的酒糟,非得回味才能品出那些许酒味,酒精浓度低得吓人。 就这样的货色,他居然信了小穗儿的鬼话,说监门厉一觞便倒,少说也得一坛吧…… 李恪在心底哀叹,简直是,万般算计一场空,到头来居然输在家里太穷,没舍得事先喝一口酒来尝尝鲜! 那一坛酒再大也不经久洒,片刻之后酒坛见底,架着他的大汉松了手,李恪软软倒在地上,身子一歪便和旦靠在一处。 旦的身上很干净,只是嘴里满是酒气,闻起来倒真像是喝了一夜的酒。 “旦,输了。”李恪无力地说,“你可知道,我等三人转天便要一起黥面,去骊山给始皇帝修陵了。” “嗝!恪,你在说甚?我听不清……”旦含糊不清回话,“翁说陈家男子,千杯不醉,便是第一次喝酒,嗝!也断没有一坛便倒的道理!” 他歪歪扭扭站起来,打了个趔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屠厉,你不是武痴吗!可敢与我斗一斗气力,嬴的人……嬴的人便可再饮一坛!” 李恪孤零零躺在地上,如坠云端。 这小子居然真醉了?一个七尺的壮汉第一次喝酒,一坛……放倒了? …… 事情大概就是在旦发出挑战的那一刻开始彻底失去控制的。 满室喧哗。 小穗儿在屋里裸奔,旦抱着监门家的隶臣在演武场做着也不知是摔角还是相扑的体育运动,李恪坐在门边,眼神涣散,神情呆滞。 监门厉抱着狗腿坐过来,屁股一挤,把李恪的小身板挤出三尺远,登时摔了个狗啃泥。 李恪狼狈不堪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黄土,捂着脸发泄着恐惧的情绪:“监门厉,你莫要欺人太甚!” 监门厉似笑非笑看着他:“严氏教子,果然非比寻常。” 李恪听得一愣。 他利用监门厉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可眼前的大汉看起来却并不生气,听语气好像没有要卖了他们的打算。 这算是以德报怨? “你欲如何?”李恪戒备地问,“事先声明,媪不喜欢你,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助你娶她。” 监门厉就着门边啐了一口:“男儿当世,喜欢便去抢,抢不得便求,求不得便等。想我屠厉一世英名,哪个美人等不来,我又岂会要挟你这等小辈!” 李恪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冷笑着重问一变:“真不要挟?” “至少……替我带件礼物,且不许再叫你媪退还!”他骂骂咧咧饮一口酒,继续说,“作为回报,你等今日去做甚,我不问。欲要以我挡箭,我也不说。” “只是送礼?” 监门厉没有搭茬,吃一口肉调转话题:“你小小年纪,一番算计倒是心思缜密,可是与我酒宴,家宅中安安静静,岂不是要被人看出破绽?” “喝酒便非要闹腾吗?你若不说,何人能看出破绽来!”李恪不忿犟嘴。 监门厉抬头环视,若有所指道:“你大概是忘了,此处乃闾左之地,左邻右里可皆是姓郑的!” 李恪惊出了一身冷汗。 郑姓在闾左有九家,加上姻亲足有十四家,而整个闾左之地拢共也不过十九户人家!去掉里典和监门,只有三家与郑家看似无关。 他的计划当中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纰漏,正如监门厉所说,这里的左右邻里全是郑家的人,即便户主不姓郑,家中也多半有人姓郑! 要不是被监门厉摆这一道…… 李恪狠狠打个冷战,站起身刚要作揖,门外突然传来响动,监门厉毫无征兆地伸手拉住他,一提一丢。 李恪飞了起来,瞪着眼,腾云驾雾般飞过两丈多远,摔在地上,滚进演武场的战团,转眼被那些暴走的隶臣拖住架起。 恰在此时,大门轰然打开,田典余、里典服为首,他们带着里吏妨和其余几个少吏,手举火把,挺弓仗剑走了进来。 喧哗声立即停了。 大门七八人,院内十几人,泾渭分明,隔岸观望。 里典服皱着眉,越众而出,当先发难:“深夜不巡,饮酒邀斗,厉君,你当的好差!” 监门厉嬉皮笑脸站起来,极敷衍地拱了拱手:“上典,田典,今日家中有客,我事先与妨君约定,由他代我巡视里中。” 里典服扭头叱问道:“妨君,可有此事?不” 里吏妨苦笑着站出来:“秉上典,厉君所言确实。” 两人一唱一和,里典服的脸色转眼缓和,云开雨霁:“既不当值,饮酒便无碍。厉君,你家中客人何在,为何我不曾看到?” 监门厉老老实实指出人群中的李恪和旦:“客人有三,皆是里中英俊少年,两人在此,一人……一人饮得有些多,如今赤身裸体在屋里撒疯,就不放出来污人眼睛了。” 众人顺着监门厉的指向抬头去看。 此时的李恪发髻散乱,衣物歪斜,脸色虽红,看起来神智尚算清醒。 旦就不行了,他赤着上身,系着腰带,满脸都是智障般的傻笑,看到有人在看他,还非常应景地打了一个酒嗝。 “这不是……严氏之子,还有……” 里吏妨苦笑之色更浓,再一次站了出来应卯:“上典,那憨傻之人好似犬子旦。” “可田典不是说……” “田典说我子与恪一同掳人要挟,还有杀人之意,此些行径,皆是这一个时辰所为!”里吏妨冷冷瞪了田典余一眼,回身下拜,“上典,旦一看便在此处饮酒多时,田典有诬告之嫌,当反坐之!” “我亦是听人告奸而来,如何算得诬告!” 田典余面色阴沉似水,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李恪面前,一靠近便闻到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直皱。 他赶忙绕开,又走到旦的面前,上下打量,突然问话,“旦,你真在此饮了一夜?” “我……呕!” 这应答真是得体的不能再得体了,旦……吐了。 第二十九章 有宝天论 星夜渐白,启明掌灯。 食时还未到,苦酒里的街巷上已经有了零星的人影。 李恪从炕上起身,抻个懒腰,发现炕尾整齐叠放着一身干净衣物。 衣物自然是裋褐与无裆的绔,仍是那种素白的面子,摸上去手感粗糙,但穿得久了,李恪却早不觉得它扎人。 他三两下脱掉身上酒气熏天的旧衣,就着一旁的木盆擦洗一番身体,再换上新衣,顿时感到神清气爽。 打点干净,他推开门迈步走出。 院中是难得的清净,严氏在东厢门外跪坐诵书,癃展拄着小车正在送别一个客人。 那客人只有一个背影,黑色裋褐与癃展无二,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 李恪好奇问:“家中有客?” 癃展笑答:“前日我与公子说制钜子需友人助臂,这位便是其一,来为我送些物料。” “原来是展叔的客,怪不得与您穿着相同。” 这时严氏放下书卷,温柔地遥遥招手:“恪起身了,为娘本以为你今日会睡得晚些。” 李恪苦笑一声:“媪,昨日吐在田典余深衣上的是旦,我身上的酒都是被监门厉硬洒……” 话没说完,一根手指便点在了他的额头,让他闭嘴。 严氏神情肃穆,认真说道:“昨夜你造访监门家,与监门饮了一夜的酒,长大了,喝酒便喝酒,那些逞强的孩子话不可再说。” “……唯。” 看李恪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严氏收了手,轻轻一叹:“昨夜风起云涌,里典与田典带人敲开家门时,为娘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我儿夜游,出了纰漏,幸好有监门为证,否则岂不平白被人诬蔑?” “若是定了诬告,会反坐吧?”李恪小声地问。 “一条人命是教训,也好叫那些人知道,下次再要诬蔑我儿,需三思而行。” 李恪默然。 这是来到秦朝以后第一条与他相关的人命,原因是诬告反坐。 虽说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李恪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以至于事到临头,他有些难以接受。 癃展拄着车过来,奉上食案,食案上是两个打开的竹筒,豆饭透着清甜的雅香。 “夫人,公子,食时已至,不若先食饔,再叙话。” “谢过大兄。”“谢过展叔。” 一个竹筒的量并不大,两人很快吃完,癃展为李恪整理着发髻,偏过头去看严氏手上的书卷。 “那莽汉也不知从何处寻来荀子手书的《天论》,如此奇珍却求着公子送上门,还生怕夫人退回去,实在是……” “此番全赖监门照拂,若不是他,恪也不能洗脱冤屈。此人有恩于我等,大兄却背后说人,算不得妥当。”严氏轻笑道。 李恪眼前一亮:“媪,您今日看上去好些了,也少了咳嗽,可是病快好了?” “大约好了七八分,全是恪儿美食与大兄良药之功。” “良药?”李恪一脸茫然。 身后的癃展轻笑一声:“公子还记得前些日子叫你递予监门厉的木简吗?” 李恪当然记得,那不过是前天的事情……他老老实实点头,然后就被癃展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头莫动。”他教训一声,继续说话,“十几件事物中,有四件对应一味古方,名麻黄汤,主治外感风寒,正与夫人对症。奴偶然得知,便一道叫那莽汉配了些。” “可您不是说,那些事物都是用于钜子……” “反正他又不识,钱财也多,与其糟践在酒水肉食上,不若奴替他做些善事。” 癃展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听得李恪和严氏只剩下苦笑。 笑完了,严氏说:“大兄,得人恩惠哪有不叫人知的道理,待恪见到监门,要记得替我作谢。” 李恪拱手道:“唯!” “夫人,此事真不可说。”癃展一脸严肃地反驳,“那莽汉自觉配不上夫人,若得知自己捎带的药材是用于给夫人治病,必会等公子将礼退回。可药都煎了,我又该拿甚退还于他?药渣么?” …… 时过半晌,虽然明知道癃展是在说笑,可站在门房前和监门厉当面的时候,李恪还是觉得有些踌躇。 秦人都是死脑筋,严氏合乎礼,癃展的推论也一样有道理。 为了不真的捧一堆药渣去还礼,他吭哧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不说:“监门,你的《天论》我带给媪了,媪很喜欢,托我道谢。” 对面的糙汉子挠了挠头:“《天论》是啥?” 李恪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他脸上,瞪着眼,咬牙切齿说道:“昨夜您托我带的礼,简书!” 监门厉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李恪肩上:“小子,莫以为替我捎带了物件,我便会将事忘了,昨日你应了我改制桔槔之事,打算拖到何时?” “今日?” “不会再带酒来吧?” “您倒是想!家中没了!” “这便没了?昨日费了整整四坛美酒,若无找补,我岂不是亏了?” 逃也似辞别了监门厉,李恪推着板车,独自混在农忙的大部队当中。 小穗儿家的地收完了,从今天开始就该拿着连枷认真脱粒,直到几日后李恪的脱粒机做出来,看看效果再作定夺。旦昨日宿醉,不到日上三竿,怕是也醒不过来。 李恪一个人收着禾槁,渴了就饮瓢水,累了就歇一会儿,回想一番,惊奇发现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干农活。 既不用担心纳不上租,也不用担心谁要害他,就是机械式的劳作。他还发现,这种生活居然意外得舒适。 可惜他的脑子没法做到完全放空。 打草惊蛇完美收官,总结之后收获颇丰。 田典余并没有真的放过他家,之后还有什么手段现在也不好说,但总归不会像襄翁那样乱来。 而李恪需要的,恰是这一小段缓冲的时间。和襄翁的邀谈给了他灵感,田典余又在不经意间让他知道改良农具的价值,他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给自己寻一个盟友。 盟友和好友不同,盟约以利而生,到了某个阶段,分道扬镳也不会叫人心疼,做起事来自然就能少了顾及。 他心中最佳的盟友是里典服。 首先,里典服和田典余有斗争,而且居于劣势,必然有寻找外在支持的迫切欲望。 其次,里典服也是官,烈山镰对田典余有用,对他自然也有用,可以作为李恪的主打商品。 其三,里典服之前在郑家流言当中阴过李恪一把,可在里吏妨的流言当中,李恪却间接帮了他的大忙,堪称以德报怨的典范。这样一来,双方合作,李恪在道义上能占到先天优势。 第四,里典服的职位是里中的一把手,理论上和田典余平起平坐,如今势弱,只因为田典余在手腕和家世上更优。假如能帮他拿回部分主动权,李恪在盟约中就体现出了价值,换来的回报必然巨大,这就是权力结构上的优势。 此外,里吏妨是里典服的属吏,为人忠诚,哪怕只因为旦的关系,李恪也没法做出给他添堵的事情。 至于监门厉……虽说这个糙汉让人喜欢不起来,但为人确实不错,李恪同样不想和他站在对立面。 情、义、理、利诸由皆备,李恪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其他的盟友来合作的道理…… 人选定了,接下来就是细节问题。 盟约的原则是公平,但在秦朝这样的阶级社会,李恪和里典服在身份地位上却一点也不公平。 一个是里典,一个是黔首,一个是不更,一个还是黔首。 直截了当拿着烈山镰上门献宝的蠢事决不能做,否则以后的农学书上说不定就会多一段“雁门郡有里典名服,黔首献烈山长镰,服大喜,赏之”的记载。 李恪半点也不想做那个“之”。 但想要勾引里典服主动上门,烈山镰又稍显分量不够。 这把镰最大的缺点就是结构太简单,而且已经不再保密。郑家能仿制,田典余能仿制,里典服自然也能仿制。 李恪思虑再三,就把注意打到了桔槔身上。桔槔可为敲门砖,长镰用作晋身礼,这样正好。 想到这里,李恪一刀割掉面前禾粟,手搭凉棚抬头望天。 “里典啊,为了以后大家能合作愉快,说不得小子就要放肆一回,故作玄虚了。” 第三十章 故弄玄虚 旦和小穗儿两人直到日中时分才姗姗来迟,一来就给李恪带来了不少消息。 “大兄,听说了吗?昨日诬告我等之人,不久前在里典处自出了!” 自出是秦朝对自首的说法。 秦律规定自首的人可以减刑,但如今是“诬杀人”的反坐,就是减再多的刑,也不可能免去刑罚,訾金了事,所以李恪根本就不相信郑仑会去自出。 他冷笑反问:“仑会自出?” 小穗儿当即就塌下了肩,丧气说道:“自然不是无赖仑。他今早出里了,据说要过继给远房一个表亲,连籍都一道过去。郑家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堂堂长房长孙过继给旁室做庶出,不是笑话么!” “如此说来,给他的处罚倒是够重。”李恪喃喃说道,“自出的又是何人?” “自出的是闾右郑家一个赘婿,他坦言自己诬告大兄掳人勒索,里典已经记上案牍,准备待明日求盗过来,与入室偷盗那位一并提走。” “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旦有些义愤难平,“掳人杀人成了掳人勒索,加上自出,若上官再宽松些,岂不是连黥面都不必?” “大抵是耐刑,罚为司寇,若是考虑他告奸时本就提到掳人未遂,按未遂反坐,也可能是訾二甲的判罚。钱财虽多,不过有郑家出,无伤大雅。” 李恪皱眉估算着秦律的判罚,心里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算了,为人赘婿已是可怜,更何况此事本就与他无关,自出一事,想来也不是自愿。”李恪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调转话题,“小穗儿,昨日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为何……” 小穗儿整张小脸都拧巴起来,哭丧着说:“莫提了,大兄,我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 看来还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李恪忍不住笑出声:“读书人的事,摆上台面才算丢,密室喧哗,四下无人,算不上丢脸。” “真的?”小穗儿将信将疑问。 李恪把手一摊:“我随口安慰你的,你愿信便信,不愿信便不信,与我何干?” 小穗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心理斗争,终于咬牙切齿点头:“我信!” 真是个不要脸的好孩子。 李恪心里感慨一声,继续问道:“今日的消息就那么多?” “有用的消息就这许多,剩下的大多无用,比如田典昨夜出了监门家,便使人向左近七户问话。结果每家都说监门家喧哗不止,一直听到有喊恪和旦的声音,还有隶臣四处讨酒宣唱。大概是实在找不出破绽,今日才会有人自出。” “此事早想到了,田典岂是轻易放弃之人?” “还有田典家可能被人盯上了,在房梁上发现一枚蛇皮小鼓,今日请了巫医来,正在作法驱鬼。” 李恪翻起白眼,很是无语。 小穗儿明知道所谓小鼓的由来,这么说除了担心隔墙有耳,未尝没有调笑的意思。 只是看着这小子得意洋洋的样子,李恪忍不住就想训斥两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后这种没根据的话别瞎说,遭人嫉恨的。” “谁说没根据了,我倒觉得,这东西指不定就是巫卜。”小穗儿义正言辞反驳,说完还看了看旦。 旦很郑重地点头,明白无误告诉李恪,他们是信的…… 李恪觉得脑壳疼。这破除迷信之路,还真是任重道远啊! 三人一起忙活到下市时分,收禾回里,正巧遇到里吏妨又在门房,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里吏,你……” “厉君说与你约了在家,叫我暂代……” “监门真我辈之楷模。”李恪带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客套一句,拍了拍旦的肩膀聊作安慰,“旦,去完监门处我便来你家,然后是小穗儿家,可否?” “那我等回家等你。” 拜别诸人,李恪一到家就丢下车冲进屋子,不一会儿,又拿着一枚木牍交给癃展。 癃展拿起来一看,木牍上画着一个圆轮,边设凹槽,中间有孔,他好奇道:“公子,此物又是?” “此物名滑轮,给小穗儿家省力用的,麻烦展叔帮我赶制出来,我一个时辰以后来取。” 癃展自然无不应允。 交代完这件事,李恪背着手,摇摇摆摆去向监门家里。 监门家有两口井,一口在前一口在后,而设着桔槔的是院前的水井。若论起特异之处……这个井口特别大,比李恪家大了足足一轮。 李恪看了半晌,扭头去问监门厉。 “监门,你这特制的水桶满水大约几斤?” “约六十斤。这人吃狗饮,提水不便,我叫人扩了井口,又特意打造了这七八只特大水桶,如此才堪堪够用。”监门厉得意洋洋说道,“那瘸夫说你聪慧,你便来说说,我这番改动可否当得起神来之笔?” “当得……”李恪屈辱地恭维,心里却想着,若是把桶重上升到两百斤上下,那才是真的神来之笔。 说干就干。 六十斤的满桶重量,阻动比二比一,需要百二十斤的石头,李恪用树枝在院子的土地上写写画画,很快就弄出一副粗略的概念图来。 监门厉带着十几个克隆体似的隶臣歪着脑袋看半天,抬起头认真地说:“此画与桔槔倒是几分神似。” “这本来就是桔槔!” 在李恪的指挥下,一群隶臣哼哼嘿嘿开始扛木头,挖支点。 新的杠杆三丈长,本是备用的房梁,简单凿出凹陷,固定在丫型支点上;新的坠石百三十斤,是演武场上练臂力的石碾子,五花大绑缠在末端。 最后再给阻力臂系上绳,挂上桶,这项巨大的工程便完工了,前后也没用上半个时辰。 监门厉揉一把刺猬似的胡须,满脸狐疑:“小子,你不是在敷衍我吧?” 李恪当然大声喊冤:“我如何会敷衍监门!” “那为何你家桔槔如此轻便,我家之物……之物……总之就是不对付!” 李恪等的便是这时。 只见他甩开膀子开始忽悠:“监门有所不知,伏羲制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对应天地五行,四时差异。而涉及这桔槔改制,便有各地五行不同,井在何处,水从何来,地势高低,人丁兴旺皆有讲究。” “居然如此多门道?”监门厉瞪着眼,将信将疑。 李恪微微一笑,把他拖到一边,指着地上的一串怪异的字符【F1(120J)xL1(1Z)=F2(60J)xL2(2Z)】说道:“你看我在此处做法,分别算出天地元气之流动,万物生长之规则,万物一同,方知当用何法,当归何处。” 监门厉看着地上那一长串数字和字母,只觉得它们形状古怪,似在扭动:“此为妖法?” “噫!此乃《易》也!”李恪面色古怪看着监门厉,声音隐隐带着悲愤和谴责,“监门,你如此表情,莫不是先前当真以为此事易也?” 第三十一章 墨者来访 自第一桶水从井中缓缓抬起,监门的宅子里就再听不见半点质疑的声音。 这种变化理所应当。 原先的坠石少说两百斤,在等臂杠杆的作用下,不管是拉还是抬,都要花费两百斤的力。 现在换上省力杠杆,百三十斤的坠石只要不到七十斤的力就可以拉起来,各中差别,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来。 李恪留下地上的概念图和公式,背着手,昂首阔步出了监门家,下一站是旦家。 旦家和李恪家相邻,井是正常的井,没有那么多花哨,桔槔也是正常的桔槔,两丈的杠杆长度。 为了达到故弄玄虚的目的,李恪这次同样用了省力杠杆,略微放低支点,动力臂与阻力臂在一比三,这样坠石几乎不用换,九十斤往上,百来斤刚好。 同样留下一地的公式,却没有说那些话,他带上旦,取了癃展做完的滑轮径直去了小穗儿家。 在小穗儿家,李恪保留了等臂杠杆的结构,坠石四十斤,却在阻力臂上钻了个孔,用粗麻绳安置好定滑轮,再增设一个动滑轮。 如此一来,不需要大费周章改制就完成了。改制后小穗儿只要使二十斤的力就能拉动整个桔槔,轻松提水。 忙完这些,李恪就径直回了家。 家中有客。 一回家,他看到癃展和一个黑衣青年一道,正在院中架起火堆,冲着火上的陶鼎不住丢着什么东西,鼎中汤汁咕嘟咕嘟冒着青烟,闻有异香。 李恪奇怪地问:“展叔,家中又有客来?” 癃展和青年同时回头。 “公子,此人乃奴之友,亦是木匠,是来助奴成事的。” “亦是木匠?”李恪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心里头暗暗乍舌。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决计不会超过二十。 黑色裋褐,头不裏巾,他长得浓眉大眼,肤色黝黑,身高八尺出零,昂扬志气。 更难得的,他身为木匠,竟与癃展一样满身透着书卷气。 这样一个文人味甚浓的青年,竟会是玩木头的专业人士……还玩成了匠! 不会真的在大秦朝遇到个年轻工程师吧? 李恪面色一肃,抱拳作揖:“敢问尊姓……” 那青年笑着自我介绍:“我名憨夫,是一名墨者。想必你就是师兄在书中提过的恪,果然是少年英俊,幸会。” “墨者?师兄?”李恪听得迷糊,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说辞,以至于连该有的礼都忘了。 癃展在旁解释道:“公子,钜子制作艰难,奴早年师从墨家,便请了师门助臂。憨夫君与奴辈分相当,他是持礼,才会称奴一声师兄的。” “师兄客气了。” 李恪恍然大悟,原来是墨家! 这个叫憨夫的青年是墨家的人,癃展也曾是墨家的人。师承如此,怪不得两人气质会如此相像! 李恪客套说话:“我说世人皆白衣,唯展叔与憨夫君着墨色裋褐,如此说来,早先那位……” “那人是我的师侄,是我遣来为眼下之事备料的。” 连跑腿的助理都有…… 李恪越看越觉得憨夫像后世的年轻工程师,不过如此劳师动众,墨家就那么重视脱粒机的齿轮组? 李恪心有所感,看着鼎问:“鼎中之物对钜子有用?” 憨夫神色坦荡,知无不言:“此物名为粹理液,乃是仙家的良方,专用于木材精纯,可使木料坚韧,不易磨损。” 这半鼎药汤居然能改变木材的耐受水平?这是大秦该有的科技水平吗? 李恪觉得好奇,赶紧追问:“憨夫君口中的仙家,不会真是神仙吧?” “自然不是神仙。”憨夫朗声一笑,“仙家只是群寻道之人,脱胎于道家,好以人拟万物,以仙称之,又擅假仙喻事,劝诫君王,故自称为仙家。”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如何没有?此间人等虽多投机贩志之辈,但常年与山川为伍,倒也擅长炼丹制液。譬如这粹理液就深得木工之喜,还有一种粹锋液,铸工用之,所铸之器百年不锈,可称神异。” 李恪一下子脱口而出:“原来是方士!” “看来恪君对其也是有耳闻的。”憨夫不轻不重赞了一句,说,“师兄此次需用到淬理液,又恰为老师所知。我受命而来,未递拜谒便擅自登门,其中悖礼之处,万望恪君海涵。” 说着,他张臂抱拳,躬身一揖。 李恪赶紧避开,连连摆手:“憨夫君客气了,展叔也是这家中主人。你不远千里来助我等,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怪你?” “恪君不怪,我便安心了。”憨夫起身,对着癃展重又一揖,“师兄,粹理液下料已毕,再熬上半个时辰,待凉透便可用于浸泡粗模。如此一连泡上十二个时辰,在液中细细打磨,使其浸透,之后再干燥三日即可。” 癃展庄重回应:“我记下了。” “诸事了结,不便久留,二位,憨夫告辞!” 说完话,那憨夫真得说走就走,行色匆匆叫李恪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巷口,李恪才问癃展:“展叔,墨者难道都是那么风风火火的?” 癃展轻轻叹气:“换个时候也不至如此。只是憨夫君不同,他随师途经雁门,听闻我托求粹理液,这才特意赶来,如今还要追赶其师,不免就急了些。” “特意?难道展叔和他有旧?” “奴此前从未见过他。”癃展苦笑摇头,“只是墨家能调制粹理液的人百中无一,想来他也是机缘巧合,解了奴的燃眉之急……” “墨家倒是有求必应。”李恪突然想起什么,奇怪问道:“展叔,为何那憨夫一直喊您师兄,您却从不喊他师弟?” “公子有所不知,我出走墨家十余年,连墨义都破了大半,早不敢自称墨者。他喊我师兄乃是为礼,我若称他师弟,便是无智了。” 癃展的话里有很重的疏离感,似乎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想求到墨家。 李恪忍不住问:“您早先与墨家有隙?” “公子误会了。”癃展面露回忆之色,“我早先学墨,重武而轻文,后来癃了腿,一身所学尽废,这才淡了与墨家的联络,非是师门弃我,乃是我弃师门。” “那为何?” “奴已是废人一个,本不该再与旧日重生瓜葛。但公子天赋异秉,各种设计已非奴所能做得。奴不忍您被奴束缚,这才联系了师门。今日憨夫君将脱粒机的图板复刻带走,想墨家素重机关,不日便有能人过来,如此一来,公子才能少些制肘。” 原来还是为了我…… 李恪叹了口气,诚心作揖:“展叔,叫您为难了。” “这都是奴该做的事。”癃展看着火,突然说道,“公子,方才监门厉来访,对奴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带着奇怪的目光打量李恪:“后来里吏也来了,询问是否可以将公子留下的咒语图示交予里典服,奴观之,似乎与家中桔槔皆有不同……奴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在故弄玄虚吗?” 李恪苦笑道:“若不故弄玄虚,您觉得这家中还有何物能叫人另眼相看?届时田典骤然发难,里中无人相帮,展叔,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奴明白公子的意思了。”癃展抚须说道,“如今有了粹理液,奴看这脱粒机也需稍作改动,要对公子之计有益才好。” 李恪不解道:“如何改动?” “公子只管施计,木工之事便不劳您费心了。”癃展摆了摆手,拄棍调转车头,“公子,奴有一请。” “您说!” “这脱粒机便由奴来命名,可否?” 李恪长身一揖到底:“全凭展叔做主!” 第三十二章 风云突变 晨起。 出乎意料,今天居然是个阴天。漫风卷叶,荒草伏野,细密的尘粒迎风而起,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北地少有雨云,李恪来大秦这一个多月便只下过两场小雨,也是乍放乍收,从未有过这样天地色变的景象。 就像是老天爷在暗示什么…… 李恪自起床便觉得烦躁,有什么事就在嘴边,他却想不起来。 他有种感觉,似乎只要吐干净嘴里的沙粒,那话就能说出来。可但凡张口,必定会有新的风把新的沙卷进来,怎么也吐不干净。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拿脚一下一下踹着墙,一回身看到癃展手上拿着顶斗笠,斗笠外沿罩着细麻散织的网。 “今日风大,公子将帷帽戴上,可以少吃点风沙。” 李恪从善如流。 多了一层麻布相隔,虽说视野差了许多,但总算脱离了那种要被风沙淹死的感觉,如同死里逃生。 旦戴着同款的帷帽,推车走了进来。 “旦,小穗儿呢?”李恪迎上去,“那小子终于肯老老实实在家打禾了吗?” 旦没有说话。 因为有帷帽的遮挡,李恪看不见旦的表情,可光是这种沉默就让他觉得不安。 “莫要吓我,小穗儿没事吧?” “小穗儿无事。”旦终于还是说话了,声音沉甸甸的,“小穗儿的媪昨夜呕血不止,如今彻底下不来炕,小穗儿脱不开身。他托我带话给你,来不了了,抱歉。”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惊雷炸响,打得李恪瞠目结舌:“呕血不止?” “翁连夜去乡里请了巫医来看,据说是吃错了药,不剩几天活头了。” “吃错药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前几日不是见好了吗?” 李恪知道小穗儿偷药,可偷的都是些常备的药材,哪怕吃不好人,也不至于会吃死人才对。 “小穗儿家有一味参,据说是监门所赠。小穗儿不明药理,擅自给他媪服下,或是虚不受补所致……” 李恪彻底失了声。 等缓过神,他发现自己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倒,全凭着旦眼明手快才堪堪拉住。 “陪我去看!” 旦沉默着点了点头。 两人急趋而出,才走两步,癃展自屋里出来,举着一个小钱袋:“公子,家中所有钱财在此,六十八钱,一并带去!” 李恪想也不想,抄手夺过钱袋塞进怀里,低着头冲出家门。 迎面一阵穿堂的强风! “该死的贼老天!” 旦在一旁扶着李恪,大声喊:“媪说,最多三日有大雨倾盆!” “三日?” “媪看天一向神准,怕是不会有错!” “冬雨?” “雨过天凉,秋去冬来,近季秋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李恪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他猛地停住脚,大声喊道:“我自己去看小穗儿,你回家,从今日起,不必再来我处帮活!” “恪!” “今年你在我处,你翁又常被监门牵累,迄今为止你家收了多少田地?届时冬雨一来,禾槁倒伏,你家明年吃什么!”李恪大声喊道。 旦一把摘掉帷帽,迎风而立:“我家尚有翁的年秩,还有满瓮的半两,过了纳租,买粮便容易,一家四口吃穿不愁。你家有甚!六十八枚半两?” “那你家纳租……” “纳租勿需你来担心!我翁媪也持烈山神镰,日作夜练,一日十亩,冬雨便是来了,大不了就损他三四十亩粮秣,又与你有何干系!” 看着旦怒气勃发的脸,李恪语噎,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有恨恨跺了跺脚,学着旦的样子把帷帽一摘,夹在手臂。 “贼老天!” 两个少年就这么怒吼着一路跑向小穗儿家。 …… 小穗儿家的情况与李恪家相似,有一间带瓦的平房,却是他翁死前修的。 四年前,他翁死于外徭,便再也没人修缮。如今瓦片零落,天窗洞开,数遍前后也仅有一间东厢可用,所以他和他的媪都住在那里。 东厢里只有炕,今日还燃了炭盆,室内足够温暖。李恪眼尖,发现炭盆是监门家的,上面还刻着一个屠字,便知道监门已经听说了。 看到李恪和旦进来,小穗儿和他媪轻声说了几句,便站起身迎过来。 “大兄,旦公子。”他的声音很轻,但看起来精神健硕,眼睛也没有哭过的痕迹。 李恪从怀里掏出钱袋丢过去:“展叔的心意,知道你不好收别人家的钱财,怕扯上还不清的人情。” 小穗儿毫不在意地打开瞅了瞅:“才几十枚,真穷。” 李恪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你媪再熬几日,冬雨一下,我给她置备一口厚的。” 小穗儿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莫非?”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道我是什么人!” “君子爱财……”小穗儿默念两遍,抬头问道,“此言出自何处,为何我从未听过?” “有道理便好,你才读了多少书?”李恪一个脑瓜崩弹他脑袋上,绕过他,向着他媪作揖。 这个女人发如枯槁,身体干瘦,一身肤色黑中透黄,腮帮却异常地红。 她有一双和小穗儿一脉相承的大眼睛,只是这会儿没了灵气,只是涣散地四处张望。 李恪平素很少与她见面,但每次见到了都会喊他一声林姨以示亲近,她也总是乐于接受。 “林姨,恪来看您了。” “恪来了?”林姨轻声应和,李恪走近弯腰,听着她细细念叨,“恪,姨不成了,又要你媪破费了。”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我媪喜欢小穗儿,他又唤我大兄,哪有什么破费?” “总是你会说话。”林姨努力一笑,“我托大,便当你是穗的兄长。你兄弟该当友善,凡事量力而为。穗是明白事理的,能活便活,不能活也不能拖累你们。你也不能为了穗,害了自家的活计……” “恪记住了。”李恪半句话也不反驳,只是应是,说完便站起来,摸着小穗儿的头:“这几日照顾你媪,旁的都不用管。两餐我和旦会送过来。我说的话你记住,冬雨一下,我便从乡里拖一口厚的回来,叫你媪地下享乐!” 小穗儿闻言,只是撇了撇嘴:“媪受了这么多年罪,早苦惯了。有大兄的半两,再加我平日攒的,足够备一口薄的。穷苦人家,哪有那么些讲究,莫非我还强要她多受几日苦楚?” “也是。”李恪苦笑,“那便叫邮人代为置备,若是有幸……也算不得有幸,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了到时候劈了薄的烧火。” “这才是嘛!”小穗儿哈哈大笑,“大兄,你今日言语好怪,又是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还是我未听闻过的。” “等送走你媪,与我同住,我的书卷都是你的,到时不就能看到了?” 小穗儿的脸色明显为难起来,僵了半晌才尴尬一笑:“此事再说吧,谁能知明日之事?” 李恪重重叹了口气,拜别林姨,与旦一同回了。 走出门外狂风呼啸,李恪重又戴上帷帽,骂了一声:“贼老天!” 第三十三章 有失有得 风越来越大,可在小道上顶风而行的农人却反倒比平时多得多。 早来的冬雨是灾难。气温会随着狂风急速下降,待到雨云准备好的时候,降下来的十有八九是瓢泼的冻雨,经此一遭,最终能在田里保留住的禾粟或许十难存一。 所以整个里中,放眼皆可见全家老幼一齐出动的情景。 壮硕的男人和女人顶在前头抵挡风沙,年老者体弱者藏身于后推肩喊号,一家人帮扶互助,砥砺前行。 每个人的心中都仅有一个期盼,那就是在这场冻雨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收粮食。 李恪和旦便是挡在前头的人,他们身边还有旦的翁媪,以及另外两家的健壮男女,四家人组成一个箭矢形状的小团体,护住正中心来自三家的老人和小孩。 一路上根本就没法说话,就算带了帷帽也很难睁眼。 原野上狂风之烈叫人无从想象,李恪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风吹离地面,和板车一起飞上天去。 天地之威面前,人们唯一能够做的便只有拉住车,迈动腿,就这样一步一步,直冲杀到田亩所在。 咬着牙,一路走,终于走进田亩之地,风势骤歇。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古恒山的一处山坳,弧形的山壁遮挡风雨,所以即便这里地势偏高,难以取水,先民们还是选中这里,放弃了相对取水容易些的里外原野。 李恪摘掉帷帽,坐在封埒上喘着粗气,顺便与另三家结伴而来的挥手作别。 旦闷声闷气坐到边上。 “怎的?还在气我方才的话?”李恪用鄙夷的口气问道。 “不是。”旦张张嘴鼓出个音来,又沉默了。 “那便是担心小穗儿?”李恪猜道,“生死有命。林姨走了,我便把小穗儿接来,让媪将他收进家门。” “我知。”又是那种短促的说话方式,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要了命似的。 李恪真的好奇了。 他扭过身,直视着旦:“到底是何事,怪模怪样叫人心中不快!” 旦扭头看过来,四目一撞又赶紧移开:“有件事,不知如何与你说。” “哪件?” “翁昨夜将你留在地上的图和符文抄录了,还收拾了一把烈山镰,一道送去里典那里。”旦弓着背,双臂撑在膝上,眼睛直视地面,“我拦了,拦不住,翁说这是你的心思,要我与你说一声。” 李恪听得稀奇:“你翁将我留下的图和镰送去里典处,你居然敢拦?” 旦郑重点头:“拦了,可我打不过他,昨夜被他好一顿敲打。” “还被敲打了?” “你不信?”旦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大片青紫,“喏!这便是昨夜留下的。” 看着旦的眼睛,李恪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恨不得冲回风中,叫风直接将他吹回苦酒里。 他挠了挠鼻翼,小声说道:“那什么……你翁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我的意思,我想昨夜不止里典有,田典也应当拿到了一些。” “噫!”旦瞪大眼睛,“那你怎不和我说?” “我说了啊!那日给你们交代计划,我与你们都说了啊!打草惊蛇,找寻助臂,这些那些说了好多,半点没有隐瞒啊!” “你那日竟说了这许多?” “那你究竟听了多少?”李恪黑着脸问。 “听到打草惊蛇,你说那蛇皮小鼓可以探到远处声响,如在近前,我便与小穗儿一起研究那小鼓了,谁管你还说了甚!” “怪不得今早小穗儿也是那副模样,原来你们根本就不知我要干什么!” …… 老老实实割禾收槁,到了日失将尽,李恪家的粟田清理一空,也代表着为期六日的抢收正式告捷。 李恪看着堆满禾槁的板车,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两世为人第一次干农活,在两个好友的帮助下,他凭着复刻出来的烈山镰,亲手完成了此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脱粒机也因为墨家襄助,正式进入制作步骤,一旦完成,纳租无虞。 旦也很兴奋,他从远处跑过来,高声大喊:“恪,现在外头风小,我们快些把禾槁拉回去,趁着天色未暗再来一次田里!” 再来一次田里当然是帮里吏一家作活,李恪当仁不让:“里吏那里尚缺烈山镰,你先将镰送去,我们快去快回!” “对啊!看我这脑子!” 李恪和旦拉车回里。 刚过闾门,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男子,穿皮毛,踩皮靴,头戴帷帽,龙行虎步。 “前面是严氏之子吗?”他的声音高亢,尾音顿挫,听起来便中气十足。 李恪对这种声音感到陌生,于是停下车,皱着眉摘下帷帽:“正是,敢问壮士?”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眉眼口鼻棱角分明,却是田典的属吏,田吏奉。 有传说田吏奉曾是田典的隶臣,后在战场立功,降爵赎籍,被田典带来苦酒里,是田典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鱼上钩了?”李恪自语一句,拱手作礼,“人说甲胄在身,小子现在却是板车在身,不得全礼,望田吏恕罪。” 看李恪托大的样子,田吏奉皱了皱眉,似是不悦,嘴上却客套道:“无妨。” “不知田吏所来,是为何事?” “上典相招,你这便放下板车,跟我走一遭。” 真是霸道惯了啊…… 李恪暗自撇了撇嘴:“田吏,您怕是没种过地,风云突变,冻雨将至,现在各家都忙着抢收,哪有放下农活去聊天的?麻烦您帮我告个罪,就说田典若有事,还请去我家中与媪商谈。” “上典相招,你敢不去?” 李恪嘿嘿一笑:“您可是误会了,所谓家有长者,不可擅专,反正田典与我也谈不出什么,直接找我媪不好吗?” 田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然你做不得主,便速速让严氏去上典处拜见,莫要上典久候!” “眼下天寒地冻,媪身体又未健,要她奔波可是大大的不孝呢!” “你!”田吏胸膛起伏,那双眼睛几乎眯成了缝,“如此说来,你是不愿与上典相见?” “冤枉啊!”李恪嬉皮笑脸地叫唤一声,丝毫不为田吏的气势所摄,“田典是里中最大的官……之一,虽说近日百般刁难我母子二人,可我也不敢不恭敬啊。要不这样,待我向媪禀告,若媪同意由我做主,我便主动登门,可否?” 李恪这话和决裂无异,田吏眉头皱得更紧,眉心如川,动也不动。 良久,他吐出胸中浊气,转身顿步:“既如此,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便大踏步走了。 旦在一旁看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田吏走远,这才拖着车靠近:“恪,你被风吹傻了吗?便是翁也不会如此和田典的人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轻声回答:“你道我想吗?” 说完,他卸下板车,转身看向门房:“枯坐屋舍,监门怕是早烦了吧?” 屋里传来几声沙哑长笑,有个膘肥体壮的身影头戴帷帽冲出门房,转眼冲进里巷,消失不见。 “旦,等下我要招待个客人,今日大概不能去你家帮活了,抱歉。” “咦?” “才钓了条被迫害惯的大鱼,麻烦死了。” 第三十四章 大鱼咬钩 下市。 平时到了这个点,里巷上往往是人来人往,农歌欢唱。可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冻雨,今日的这个时候,依旧留在里中的人却不足三十,街巷上空空荡荡,形同鬼蜮。 秋风扬沙,枯叶四散,又为这种寂寥添加了一丝荒冷的味道。 李恪与严氏一道坐在东厢,母子二人正在叙话,癃展今日很少出屋,大概是全身心投入到脱粒机的制作当中,已经无暇他顾。 “媪,您说家中盖个小楼如何,我去郑安家看了一眼,四厢两院的结构极好,一家人既能亲近,又互不打扰。” 严氏白了李恪一眼,就着天光继续看书:“家中哪有那么些人住得了四厢。” 李恪兴奋地掰起指头:“区区四厢哪有住不满的道理,您和展叔住东两厢,我住西两厢嘛。” “大兄……”严氏叹了口气,“你展叔不愿住厢房的。” “您亦劝不动?” “若是劝得动,你展叔也不会将小屋盖在门边了。”严氏轻声说道,“虽说为娘与你皆不拿他当隶臣看待,但他十数年如一日坚守着为臣之道,从未懈怠,往日未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岂不是要再盖一间?”李恪有些泄气道。 严氏失声轻笑:“你只说了东两厢,西侧也有两厢,莫非你打算一个人住?” 李恪嘿嘿一笑,挠着头小声说道:“您可以帮我收个阿弟啊。” “阿弟……林氏终究不行了吗?” 李恪抬头看向窗外,就像能看到小穗儿的家似的:“巫医来瞧过了,说就这三两日光景,到时小穗儿便是孤身一人了。” 严氏放下手中书卷,理了理滑下的发丝:“如此说来,为娘倒是要抽空去看望一眼。” 李恪大惊失色:“媪,这几日风大,气温也降得快,您身体未健,哪吃得消出门远行!” “愚子,过继养子岂可没有林氏许诺?为娘不去,又怎么为你收个阿弟回来?” “如此……唯!” “恪,为娘一直想问你,冻雨将至,家中的粟田虽然打理完了,里吏家却还有近半,你为何会呆坐家中,弃旦一人奔忙?” 李恪万般苦恼地拧巴起脸,答道:“回里的时候洒了鱼饵,本想静坐家中等鱼上钩,哪知道那条鱼磨磨蹭蹭。早知如此,我便随旦一道去了,多收一些也是一些,总好过在家里徒费光阴。” 严氏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你说钓鱼……”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癃展:“夫人,公子,里典服孤身来访。” 李恪大喜过望,噌一下站起来:“媪,鱼上钩了!” 严氏这才恍然大悟。 她展颜一笑,朗声说道:“大兄,麻烦向里典告罪一声,就说我身体抱恙,不得亲迎。” “唯!” “恪,代我去迎一下里典。”她对着李恪轻声说,“为娘不知你要做些什么,不过你长大了,有想法便放手去做,万事有媪。” “唯!”李恪躬身长揖道。 …… 李恪在前头引路,里典戴着帷帽跟在后头。 两人几步穿过小院,路过桔槔时,他停住脚步,摘下帷帽端详了许久。 “里典,若有兴致便亲自试试,反正家中水也不多。” 里典失笑摇头:“试过了,装设机巧,各有千秋,叫我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门道来。” “若不是故弄玄虚,怎请得动您亲自登门呢?”李恪坦然一笑,“请。” “请。” 两人前后步入东厢。东厢里一如既往,整洁得简陋,严氏跽坐在炕上,神情凝肃。 “夫人,若早知你抱恙在身,我便带些滋补过来了。” “里典切莫客气,还是如往日般唤我严氏为好。”严氏不卑不亢应答一句,撩手作请。 里典拱手一礼,至左首席上跪坐,李恪步到右首,与其相对。 三人坐定,癃展推门而入,给每人递上热汤,其实就是开水。 这样的场面是不合礼数的。 里典是苦酒里主官,又是不更民爵,即便是屈尊拜访治下,也该和严氏一道坐北,占据主位。 但严氏就这么指引了,而且从头至尾端坐正中,没有表现出一点起身的意思,里典总不能强行坐过去。 接着李恪又坐到里典的对面,而不是像一般小辈那样站在边上伺候。 这说明严氏母子并没有把里典当做主官尊长来看,甚至连这一次与里典谈话的主角都不是严氏,而是李恪。 我屈尊降贵而来,便是来受你等黔首侮辱的吗? 里典胸中不平,面上却不动神色,眼睛微眯着,在严氏和李恪身上游弋,想要看出这对母子背后的依仗来。 严氏颔首。 李恪接到信号,端起汤碗朗声说道:“里典,请。” 里典一拂袖子,冷冷应答:“热汤便不必吃了,严氏抱恙,我等还是开门见山,也好节省些时间,让严氏好生休息。” 李恪不以为忤,轻声一笑放下汤碗:“您说,小子洗耳恭听。” “我此来是知会你等一声,烈山镰与桔槔的改制之法,我会遣人送去县里,此二物毕竟是出自你手,若上官到时询问,你要妥帖作答。” “小子明白了。” 李恪垂下眼睑回话,样子恭顺地反倒让里典愕然起来。 他低声喝问:“你不求赏?” 李恪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连声音都不见起伏,仿佛这事与他毫无关系。 “常言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里典虽不是天,却是我母子的主官,赏是恩义,不赏是道义,求有何用?” 看到李恪这种状态,里典心里越发忐忑:“你不愤懑?” 李恪极尽礼貌地露出微笑:“若说我心中没有怨气,想来里典是不信的。不过小子区区一个黔首,怨不怨的也无甚关系,您只当看不见便是。” “烈山镰毕竟是你所作……” “烈山镰结构简单,既然您已经拿到手里,想来也叫木工看过,应该是笃定能够仿制,您才会说出之前的话吧?” “仿制确实不难,但听闻烈山镰有专门的使镰之法,与一般短镰不同……” “一些简单的应用而已,叫使镰的人多试几次即可。实在学不会的话,里吏家会,小穗儿会,除此之外,里中还有八户人家也会,又不是只有小子一人会使,便是小子真有些不识好歹,此事也不妨碍的。” 李恪的声调平静如水,里典感到窒息似的难受,心里只想大吼。 那看似扯闲篇似的漫谈,说的全是里典先前准备好的词,如今从李恪嘴里说出来,除了讽刺,还有种别样的意味。 里典的节奏被打乱,一下子失去了主动,可话又不能停,一停就会让他越发被动。 他只能顺着先前的准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还有那桔槔……” “桔槔?”李恪的声调第一次有了变化。 “桔槔的改制也是你所作……” “实物、图例、符文皆在您手,此后自然是请高人破解呐!小子已经受尽委屈,您总不能还指望小子会尽心尽力为您奔忙吧?” 李恪声音里的情感从未如此丰富过。里典惊醒抬头,四目相对,对面的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人心。 里典后悔了,桔槔的事,根本就不该现在就提! 此话一开,兵败……如山倒! 第三十五章 转守为攻 这场谈判李恪在心里模拟了很久,甚至可以说自从那日打草惊蛇,弄清了田典的底线,决定把里典发展成自己的盟友开始,他就开始准备这次谈判,已经准备得很充分。 在他看来,里典并没有什么底牌可持。 虽说在大秦这个阶级社会当中,里典的身份地位与李恪形同天渊,便是仗势欺人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甚至秦律都支持他这样做,可里典依旧没有底牌,因为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李恪,而是田典。 田典之所以不那么在意烈山镰的功劳,只是因为这场功劳他随时可取,可若是里典也掺和进来,事情便不同了。 烈山镰容易仿制,改制农具的功劳又大,但凡一个脑子正常的官吏都不会眼见着对手得利,而自己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成也山寨败也山寨,烈山镰结构简单的特性注定了它在这场权利交锋中只能被当做添头来用。 里典想在改进农具上作文章,想要以此邀功,那他送上去的东西就必须是田典拿不出的,所以李恪才会奉上桔槔。 杠杆原理说来简单,可秦人对杠杆的理解依旧停留在“本短标长,权重不想若”的阶段,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明确的解读。 桔槔的改制技术经过李恪一番故弄玄虚似的表现,在众人眼中更是变得云山雾罩,谁也看不明白。 这便是李恪的话语权,也是他的底气所在,他要以此为敲门砖,敲开他与里典之间身份地位的阻隔,来博得一次公平交流的机会。 里典在沉默。 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眉角间歇性地跳动,一双大手摁在腿上攥紧双拳,手背上青筋直突。 可他却不敢爆发。 大秦律法治吏之严世所未有,他可以享受特权,可以仗势欺人,却绝不能对治下黔首欲求予夺,生杀由心。 他如果这么做了,田典绝对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找齐人证物证,将他绑赴县治,顺便再换一个足够听话的新里典上来。 至于民意和选票……在没有足够分量的竞争对手的前提下,操纵一次率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难。 里典心中天人交战,在拂袖而去和任人宰割之间不住抉择,终于还是软了下来。 “说吧,你要什么赏?”里典说。 李恪微微一笑,举臂拱手,一揖到底:“小子不要赏,反而要送里典一场大大的功劳。” …… 片刻以后,仍是东厢,李恪跽坐在席,面前削、笔、简、砚并排陈列,一汪浓墨早已磨就,砚边还垒放着大堆空白的散简。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里典皱着眉叱问。 李恪闭目回答道:“献策。” “小小年纪还要献策?” “孔子师项橐(tuó),项橐七岁,甘罗拜上卿,甘罗十二,小子今年一十有三,较项橐、甘罗皆长,为何献不得策?” 里典冷笑不止:“自比神童,小子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有何策可以献我!” “那便要看里典愿不愿意如实以告了。”李恪终于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 他提起笔,轻轻悬在简上,笔尖微黑,显然是沾饱了墨:“我问,你答。” 不再是敬语,李恪在这一刻完成了从官民到盟友的转变,而且不给里典丝毫回味的空间。 “里中多少户?闾左几户,闾右几户?” “苦酒里五十七户,闾左十九,闾右三十八。” “人口多少,花甲多少,不满十五又多少?” “共有人口三百二十二,花甲以上十七,不满十五六十有八。” “徭役多少,各户臣妾多少,官奴隶又多少?” “仲秋农时,徭役颇少,总数仅有一十四人,各户臣妾七十二,官奴隶八十六。” 这都是里典职权内的数据,他如数家珍,虽然不知道李恪想要干什么,但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让他感到微微战栗。 “郑家……匿农多少?” “郑家匿农……” 里典猛地瞪眼,死死盯着李恪不放,李恪提着笔,不闪不避地回望。 双方这般僵持许久,直到里典确信李恪没有旁的想法,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数字而已。 “郑家匿农……二十四。” 话音才落,李恪捡起一枚新简,啪一下把写满数字的老简撞在一边,提笔演算,片刻即成。 “我算了一下,臣妾皆视作成年,苦酒里现今共有壮年四百单七,老幼八十五。老幼按半个劳力计算,总计四百四十九,近四百五。” 里典听得目瞪口呆,一直坐在一旁饮汤,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严氏眼睛却放出了光,轻声赞许道:“如此复杂的算术你能眨眼算出,于数一道,我儿大成了。” 李恪还没有问完,他提着笔,轻声问道:“敢问里典,官奴隶一日收割几亩?”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田典的范畴,不过里典依旧清楚,他朗声答道:“一日两亩上下。白日割禾,夜间脱粒,官奴隶吃穿不敷,休整不足,能有这个数字已是不易。” “两亩……寻常壮劳力是三亩,你可知若换作烈山镰,壮年劳力一日几亩?” “据说……是五亩?” “便是五亩!”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最后再问里典,苦酒里民田几何,官田几何?” “民田……八十二顷,官田四十顷。”里典焦躁不定,说完这些,当即拍席喝问,“你问这些,到底要作甚!” 李恪把效率和田亩数写在第三枚简上,不紧不慢拾起第四枚,边算边说:“里典莫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你便知道我想献什么策了。” “苦酒里共有田亩百二十二顷,官田四十,民田八十二。开农六日,以每日两百劳力务农算来,民田已收三十六顷,官田十顷,共余七十六顷……啧啧啧,给官府作活效率就是低。” 李恪喘了口气,抬头看向里典:“所有劳力换上烈山镰,需镰近五百把。白日劳作便有每个劳力五亩,若是连夜抢收,可否有八亩?” 里典想了想,当即点头:“至人定前后亦有四个时辰,举火夜收,虽效率不如白日,但一日八亩想必有余。” “也就是说,全里换镰劳作,若只作白日,则一日二十二顷又五十亩,若连夜抢收,则一日夜三十六顷。如此一来,里中粟禾便是剩下,应当也不会太多了。” 听到这里,里典哪还有听不懂的道理,只是李恪所言匪夷所思,他与严氏对望,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你……你是说……” 李恪搁下笔,挺腰抬头,沉声说话。他的声音铿锵,充满了力量,叫人不由自主便有了跟从的欲望。 “里典,我要献的便是这集体大农业之策。天道无情,冻雨将至,乡里心恋粮秣,便是现在也没有几人回里。你若是将整个里中集合起来,皆换长镰,乡里为来年生计,必不遗余力;臣妾有主家约束,必不敢偷闲;官奴隶懒散,则鞭笞、喝骂、不予饭食,如此必人人尽心!” “此事……此事乃田典……” “里典!”李恪暴喝出声,声声发聩,“带领黔首胜定天时,此功绩非凡,百姓称颂,届时上下将对里典刮目,如此大功,你真要拱手让于旁人吗!” “这……这……还望恪……啊不!望恪君……教我!” 里典服,拱手,长揖! 第三十六章 解疑答惑 摆出商品,客人喜欢,这门生意就算成了大半,而在这过程当中,李恪最大的收获是确立了自己的位置。 烈山镰是赠品,桔槔是敲门砖,集体大农业才是李恪为里典服备下的重礼。 凭着这份礼物,他从苦酒里治下之民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里典服心中不可或缺的依仗……至少当下如此。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两人移步西厢,就李恪的“集体大农业”之策讨论起具体的细节。 这次终于是完全平等的交流,两人跪坐的姿势随意得多,是即席对坐。面前不在有汤碗一类的事物,说笑间也不再争夺锋机,大多时候是里典来问,李恪作答,这是答疑时间。 “恪君,你的计策是否可行,其中关键是整个里中的劳力都要换上烈山镰,近五百把的数目,两日之中如何筹措?” 李恪目视着窗外,轻轻说道:“其实制作烈山镰并不困难,材料只需一镰、一锄,些许板材枝条,普通木工一个时辰可以做四把,而我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再提一些速度。” “那便是……”里典心算良久,“需要十名木工一连做上十二个时辰?我上那里寻这许多木工来!” 李恪摆了摆手,说:“不需那么多。现在下市未过,到舂日天便黑了。届时乡里回归,里典从中挑选些略懂木工活计的人,再配以三五木工,三十余人连夜赶工,至明日食时,大抵便足够了。” “略懂即可?” “里典放心,依我之法材料足备,明日必有五百长镰奉上。”李恪微微一笑,“不过先旨声明,乡里的镰我不收费,但官奴隶八十六人,每把镰刀我要收三十枚半两钱。” “资材自备,人员我出,你分毫不给,还要收钱?” “那是自然。”李恪理所当然说道,“有道是公私分明,官奴隶自然是官府负责,我不出资材,人却是我训的,收些加工费难道不该?” 里典面色一滞:“可是三十枚半两钱……” “襄翁曾找过我的事,你应该知道吧?”李恪说,“他曾说百把镰刀两千钱,我只需帮他训练十人。里典处不限人数,三十钱一把多么?” “确实不多……”里典叹了口气,“此是后话,你之计策亘古未有,我该如何说服乡里们。还有耕作本是田典之事,我又如何说服他?” “里典错了。”李恪先声夺人,“集体耕作乃是先人智慧,亘古便有,如今的经营模式却是废井田之后才逐步兴盛的。我之计策乃是复古,算不得创新。” 他轻轻说:“至于说服乡里……里典只需派三五人守在闾门,将乡里们一一引到家中,共同陈说利害。你想,里中大部分乡里本就无法在两日内收完田亩,如今只需听令便可收完,试问有谁不肯?” “可里中还有郑家,郑家又岂会看我成事?” “所以不可给他们商讨的机会。”李恪伸出手指敲了敲席,“乡里们一下地便将他们聚拢,而你一旦说动乡里们同意,便要选出代表,一同带去田典家中。” “带去田典家?” “代表中闾左、闾右、少吏、黔首皆不可少,大约一二十户,其中郑姓不少于四家,却决不可有郑家长房。” “你的意思是……”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待到一切敲定,你再于夜深时拜访襄翁,说其利害。他不过区区一个豪族家老,莫非敢背没整个苦酒里的民意?郑家以后,莫非不想在苦酒里住下去了?” 里典服听得两眼放光,忍不住拍案叫绝。 只是没一会儿,他的情绪又低下来,苦笑道:“此事还是绕不开田典,我与他不和,他又如何助我?” “为何要他助你?”李恪冷笑,“官田四十顷,奴隶八十六,若是冻雨一下,近三十顷颗粒无收……里典,是你的责任重,还是田典的责任更重?” “耕作本就是他的职责,官田更是重中之重,即便遭遇天灾人祸,若是损失过巨,他也必然会被斥责,说不定还要訾金记过!” “那你把乡里们组织起来,到底是你在帮他,还是他在帮你?” 里典服一下便怔在了那里。 李恪自顾自继续说话:“里典,如今的当务之急乃四件事。其一,谋事需秘,至少在你召集乡里之前,切不可让田典知晓,免得节外生枝;其二,里中应当有备用的农具,要马上办起工坊,我看监门的演武场就很合适,既大又平,到时燃起篝火,便可彻夜达旦;第三,你与乡里讲话时有一事必须讲明,先民后官,也就是先收民田,后作官田;至于第四嘛,您回去便可作书陈情,此事一经敲定便立刻派出可信之人,星夜送予上官,莫再等邮人了!” “此言大善!” 看着里典服的样子,李恪知道这件事已经谋成了七分,剩下便要看里典服的执行力如何。 他松了口气,最后说道:“使长镰有特殊的技巧,明日我与里吏一家,还有那八户有镰的乡里都要在地头教导。我会在里吏家的受田,至于其他人等,你也要事先安排,叫乡里们知道从何处开始。” 听完这句,里典服深深看了李恪一眼:“有恩必报,严氏果真教养出个好儿!” “恪代我媪,谢过里典夸奖。” …… 舂日将近,路上的风小了许多。 虽然与平日比起来仍算大风,但和早上那种狂风相较,却也几近于无,已经不需要戴着帷帽到处走了。 李恪送走里典服,简单吃了几口竹筒豆饭,取了烈山镰的图板,径直朝监门家走去。 不多时,他就来到监门家。监门家大门洞开,演武场四角燃着巨大的篝火,照得院内如临白昼,连温度似乎都高了不少。 院内正聚着二十余个壮汉,以监门为首,大多都是他手下的隶臣。他们一捆捆整理着锄镰,还有几个在分门别类整理板材枝条。 李恪走进去,监门厉当即迎上来,语气莫明:“小子,我先前倒是看轻了你。” “如今不是客套的时候。”李恪毫不在意地打断他,全无客套,“此处有多少镰锄,几多木工?” 大概是一时不习惯李恪的转变,监门厉愣了半晌,直到李恪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他撇着嘴,回答得不情不愿:“七十二把镰,六十四把锄,木工两人,剩下的都是精壮汉子。” “两人……”李恪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剩下的呢?” “上典手上拿不出这许多木工,剩下的自然从乡里中选。还有田典,他掌着官奴隶的农具,手上也有三五木工。” “那便不等了!”李恪把监门厉拉到一边,说“你将此间人员分为五组,一组拆解,一组钻孔,一组析木,一组打磨,一组组装。暂且将木工安排在钻孔和析木两组中,各带三两壮汉,等新的木工来,再将析木分成板材与枝条两组,各配木工。” “这……何人做镰?” “每组各司其职,做扶禾板的做扶禾板,做握柄的做握柄,打磨的打磨,拆解的拆解,到最后组装之时,镰不就做好了?” 监门厉听得是呆若木鸡,大着舌头问道:“世上还有如此做工的?” “当然,此法名为流水线,官府就是这么做弩的!” 第三十七章 流水作业 演武场上,按照李恪的要求,二十二个门外汉被分成五组,并以组为单位排成队列,席地而坐。 从人数看,各组人数相当,唯析木和钻孔两组格外得多,各有六人。 李恪把两个木工叫到一边,跟他们专门讲解流水线的做法。 “流水线贵在分工,在专而不在全,所以才可以让不通木工的人快速掌握技巧,参与到制镰当中。挖洞一组,我要你教会麾下钻孔,务必按照图中大小,一分不可多,一分不可少,其余之事与他们无关。析木一组也是相同,麾下六人一分为二,一组制扶禾板,一组制横柄,其余一概不教,明白了吗?” 两个木工将信将疑道:“做木工活计,刨削斧凿只会一件,岂能将木工做好?” 李恪眉头抽了抽,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法是展叔所授,你等不信?” “展叔……莫非是严氏的隶臣癃展?” “我便是严氏之子,你说展叔是何人?” 木工们心悦诚服:“若是癃展所授之法,我等愿试!” 李恪狠狠揉了揉眉心:“那便去吧,一开始慢些,等他们上手后,速度自然会快。” “唯!” 就这样,苦酒里第一条流水线在李恪和监门厉的监督巡视下开始缓缓运作起来。 拆解的将镰锄拆解,把镰刃和卯榫放在一边,再把长柄送到钻孔手里。另一条线,析木组一分为二,一部做横柄,一部做扶禾板,做完一件便送到打磨处打磨平整,最后所有物件传到组装组,按照图示完成组装。 前两把镰是木工做的,耗时半个多时辰,第三把镰是学徒做的,仅一把就耗时半个时辰。 那之后,速度越来越快,工人们也越来越自信,渐渐地就从一组分成了三组,三把镰刀同时制作。 转眼间舂日已过,牛羊入也过了一半,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李恪终于等到院外热闹了起来。 里典服意气风发大步走入,身后是面色如墨的田典余、笑容可掬的襄翁,再后来是里中诸位少吏和二三十个壮汉,再后面……便是密密麻麻的苦酒乡里,每人手上都拿着锄、镰和所需要的板材。 “恪君,我来也!”里典服远远就高声大喊。 李恪快步迎上去,尚有三五步远便顿步停身,深深一揖几乎触地:“里典心系乡里,今夜劳苦了!”这一句,他是喊出来的。 里典服笑得更加欢畅,摆脱众人疾步趋近,一把扶起李恪,朗声说:“恪君,万事俱备矣!” “陈情可有送出?”李恪在被扶起的当口小声问。 里典服根本没想到李恪会先问陈情的事,这让他对李恪刮目相看,年届四十的人了,一时间居然感到眼圈发热。 “大半个时辰前便送出了,一式两份,一份依例送予田啬(sè)夫,另一份直送我往日军侯,楼烦县尉丕,旦骑着马星夜兼程,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里典高明!”李恪心悦臣服。 两人站直身子,同时也恢复到正常声量,里典服指着少吏身后二十几人问:“此些便是我寻来制镰之人,木工有六,剩余的也多少都做过些木工,如何安置?” 李恪闻言大喜,回身大喊让监门厉赶过来。 监门厉骂骂咧咧走了上来,先是随便对里典服拱了拱手,随后便不满地看着李恪:“叫甚叫,我岂是你指派的!” 李恪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赶忙赔笑:“小子告罪!监门,里典将人带来了,足有二十几人。您将他们全数分配到几条生产线上做学徒,等他们跟熟了,就把生产线裂成六至八条,越多越好。” 监门厉皱着个眉:“还是那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里典服脸色一黑:“恪君所说便是我所说!时间紧迫,厉君还不速去!” “你的话我便非要听么?”监门厉撇了撇嘴,一拱手,“嗨!”那滚刀肉的做派,看得里典服和李恪哭笑不得。 索性人员安排下去了,里典服带着众官吏饶有兴致参观流水线,看的是啧啧称奇。 襄翁问道:“恪,场面如此宏大,现如今做了几把烈山镰?” “头一个时辰共做三把……” 田吏奉站在田典余身后冷笑出声:“二十余人,一个时辰仅做三把,如此速度,你还想一夜做齐五百把长镰?可笑!” 李恪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径自往后说话:“第二个时辰至今过半,半个时辰,九把。” 正说着,恰好三个组装一齐站起来,把新做的长镰放在一处,扭头就回了自己的生产线。 “啊……现在是十二把了,半个时辰十二把。” “噫吁嚱!” …… 人定,深夜。 今夜无月,冷风盈野,苦酒里人声喧嚣,热浪冲天。 这一切的核心就在监门厉的演武场上。 此时的演武场燃着十余堆篝火,映照出十二条条细长的流水线。五六十人席地而坐,低着头处理自己手上的活计。而在流水线的终点处,制作完成的长镰已经堆成了山。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流水线正式从六条变成十二条,动用的人力更多,效率也变得更高。 每条流水线以一个时辰八把的速度出镰,仅人定一个时辰便可以做成烈山镰九十六把。 这是此前大家想也不敢去想的速度,但此刻就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 天明之前完成五百把镰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田典余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远处坐在门槛上打哈欠的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这本该是他的功绩。可如今因为这个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黔首少年,却成了里典服的功绩。 他不得不为里典服歌功,甚至还欠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田典余攥紧了拳头,轻声呢喃:“这种人才就当为我所用!” “若是不识相呢?”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田典余悚然一惊,回头才发现是襄翁。 他松了口气,咬牙说道:“怀异心者,不可久留!” 李恪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头,使劲裹紧身上的裋褐:“这贼老天,气温降得这么快,等拿了钱得赶紧添置几件冬衣,自己的、媪的、展叔的,还有小穗儿的……还有房子也得抓紧盖起来,真等到冬天冻土,地基就不好挖了。”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把背后的炭盆再拉近些:“我怎么就那么倒霉投生在北地,南方不好吗?这冬天……太难熬了!” 第三十八章 灾前抢收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这么说其实不算准确,因为李恪昨晚偷偷打过几个瞌睡,最长的大概有半个时辰。 监工的好处就在于没有监监工,就像现在,做个镰刀教习的好处便是不用亲自下地割禾。 可是他依旧很累,很困,想睡觉,而且最好一睡不起…… 他的面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乡里,排着整齐的队列,每个人都推着板车,板车上是簇新的烈山长镰。 这样的队伍闾门之前总共有十一个,几乎整个里中的乡里都聚集在一起,缺席的屈指可数,譬如说严氏和癃展、小穗儿和林姨,还有襄翁这样走不动道的老朽及田典余那般自度身份的官吏。 值得一提的是,里典服就站在李恪对面,而且是队伍的最前头。 他脱去深衣换上窄袖的裋褐,更摘掉高冠,与乡里一般围上擦汗的黑巾。而作为里典服的左膀右臂,里吏妨和李恪一样独自带队,监门厉则发挥特长,手握皮鞭负责监管那些官奴隶的劳作。 无论此次抢收的最终结果如何,光是始终奋战在第一线这件事本身,已经让里典服和他的属吏们出尽了风头,更让田典余和他的属吏们相形见绌。 食时,统一发饔。 每人餐食皆同,俱是李恪贡献配方,里典服贡献粮食的竹筒饭,不过那些可不是竹筒豆饭,而是精贵的竹筒粟饭。 乡里们就站在队列里吃饭,边吃边称颂里典之德,只有李恪在心里腹诽,没有脱壳的粟米还不如豆饭好吃,他都快被噎死了…… 食饔完毕,站在队列头里的里典服大手一挥,整个队伍挪动着,浩浩荡荡出了闾门。 “大兄!大兄!”李恪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与里典服告罪一声,走出队伍回头去看。 小穗儿背着他特制的长镰快步跑了上来。 “你不在家照顾你媪,过来作甚!” “大兄!”小穗儿喘了口气,“我听闻大兄要做大事,特意过来帮手!” “你媪如今这幅样子,你还有闲心帮我?速速回去,别让你媪伤心!” “就是媪叫我来的!”小穗儿大声反驳,“棺已经备好了,媪如今穿了干净衣裳躺在里面,两餐展叔答应照拂。媪说我呆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定要我来帮你!” “你糊涂!”李恪瞪着眼看着小穗儿,小穗儿毫不示弱地回瞪,大眼睛里满是倔强,还有一丝丝哀求。 李恪突然心软了,他一跺脚,转身便走:“跟着我走。今日是集体劳作,每人皆有任务,别在那儿添乱!” “唯!” …… 风不大,与昨日相比,今日可称和风。只是天气越发阴冷了,每哈一口气都有白烟涌动。 天上是阴云密布,地上是寒风刺人,一丝丝一缕缕,穿过单薄的裋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可是乡里们热情高涨,今天他们要在里典的带领下,手持神镰,以闻所未闻的方式,与天争时! 十一支队伍到达田亩,放过官田直驱民田,然后各自分开,李恪和另外十个教习站在封埒上指导大家使镰的动作。 每段封埒边都站了一个受田的主人,大多老幼,有幸被分配到先行割禾的人家感激涕零,嚎啕大哭。 李恪教得很认真,每个动作每个要领毫不隐瞒,乡里们作出动作,他也根据自己的感受一个个纠正。半个时辰过去,他大手一挥,四十多人跳进旦家的田亩开始疯了似的劳作。 李恪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封埒上,累得直喘粗气。 丰是里吏妨留在自家田里的代表,八岁的孩童和小穗儿一样梳着双丫髻,穿着皮裲裆,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同是八岁,可他的心智和小穗儿根本不能比,根根本本就是个小屁孩,成天招猫斗狗正事不干,还喜好仗着机灵到处呛声。比如这会儿,他就抢了小穗儿的烈山镰气势汹汹跑了过来。 “恪!”因为旦这么称呼的关系,他从来也觉得如此称呼是对的,大兄公子一类根本想也别想,“为何翁叫我守在田里看人劳作!是不是你嫌弃我!” 李恪翻了翻白眼,累得只想睡觉,哪有空去搭理一个熊孩子:“小穗儿,打一顿,丢边上。” 小穗儿捂着眼睛呲着牙:“大兄,打了,丰身强体健,我根本不是对手……” 李恪气得! 他一跃而起,抄起丰,就着屁股就是一顿狠揍,也不顾他哭爹喊娘,扒下那件毛皮裲裆叫小穗儿穿上。 “你扒我裲裆,我告诉翁去!” “去去去!你翁昨夜未睡,今日又忙着带领乡里劳作,你去吵他,莫来烦我!” 臭小子立马老实了,裹着裋褐瑟瑟发抖:“你……你莫生气,你叫小穗儿把裲裆还我……我冷。” “冷就冻着,冻着没那么闹腾!”李恪恶声恶气冲了一嘴,“你可知为何每块封埒边上都有自家的人?” “为何?” “四十余人劳作,用的又是烈山镰,几十亩地就是盏茶功夫,到时候会有十余个叔伯推着车把禾槁往你家送,你不领着,到时人家拉自己家去了,你找谁说理去?” “噫!如何会有这般小人!” 李恪一个脑瓜崩弹了过去:“小人?你知秦律吗?让百姓识礼重义的关键是别给他们作恶的机会。不要考验人性,这是不尊重别人,更是不尊重自己!明白了吗?” 丰委屈地瘪了瘪嘴:“明白了,能把裲裆还我了吗?” 李恪冷笑两声:“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方才便给了我作恶的机会,如今被我夺了裲裆,就要自认倒霉。”他抬手指了指对角的封,“那处背风,自己躲着去,别在我身边吵闹!” 区区一个时辰,里吏家五十余亩禾粟收割完成,李恪留下十五人整理板车,招呼剩余人等转道下一处田亩,小穗儿穿着皮裲裆跟在身后,美得都吹起了鼻涕泡。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广阔田地的角角落落。 乡里的田亩本就少有都种禾粟的,更何况六天农忙,多多少少都收了一些,以至于四五十人的小队,料理一顷田地少有超过一个时辰。 李恪简单心算了一番,依了这个速度,便是照着全里百二十二顷的总田亩数来算,拢共也只需要十二个时辰。 虽说夜间的效率会比白日低,但明日完成全部抢收绝对没有丝毫问题。 至于说会不会有乡里在自家田亩完成后便出工不出力的情况…… 李恪只能寄希望于秦人重信,实在无法,他也做好了揪出几个典型示众,杀鸡儆猴的准备。 远处,监门厉正将一个壮汉挂在树上死命抽打,那壮汉哀声高亢,整个田地都清晰可闻。 那应当是个官奴隶,大概是在劳作中偷奸过分,被监门抓了出来,乡里都是黔首,有的还有爵位,绝用不到这样严苛的刑罚。 李恪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再也不敢去睡。 就像是他对丰说的,想要百姓们自觉自愿把每一顷地都当做自家的田来做,他首先就不能给他们偷奸耍滑的机会,这是一种尊重。 第三十九章 明火执镰 阴沉的天,火热的地,这便是牛羊入时,苦酒里田亩的景象。 如龙的火把遍野都是,乡里们两人一组,一人举火照明,一人持镰割禾。他们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绝不敢让一星半点的火苗溅落到深秋的田野里。 而作为始作俑者,李恪带着小穗儿,和里典服、里吏妨一道围坐在田亩一角的篝火旁边。监门厉闻讯,也把管教官奴隶的皮鞭交给信得过的隶臣,骂骂咧咧凑了过来。 人变多了,里典服便叫人烤了整羊,还依着李恪的要求烤到焦黄,一口咬下去羊油直冒,膻腥冲鼻。 李恪历来不拒膻腥,更何况是能在秦朝吃到不见血的肉!他珍惜得很,切了整整一只羊腿和小穗儿一同分食。 肥羊飘香,美酒管够,大伙儿忙着吃喝,唯有里典服拽紧裋褐靠在火边,缩着脖子发着抖。 “里典,你很冷吗?”李恪好奇发问。 天确实凉得很快,但夜里少说也有六七度,更何况身边还有篝火,哪怕有些风,也不至于冷到这种夸张的状态。 “好些年没穿裋褐,不成想深秋穿上,真的很冷。”里典服大着舌头说话,一时间喷酒的咳嗽的,篝火旁乱作一团。 连续相处两个晚上,他在李恪面前已经彻底放下里中第一人的架子。 而剥去外皮的他竟然是个很好相处,也没什么城府的中年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官迷。 上官能做到平易近人,难怪里吏妨这样的豪杰和监门厉这种混不吝都愿意为他付出忠诚。 不过他短视,耳根子也软,见小利而忘命,以至于被田典余压得死死的,此前数年都找不到喘息的机会。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里典参加劳作便已是表率,没必要非像乡里们似的只穿裋褐。您看郑家那几房下地的,哪个不是穿着皮裲裆做活?” “对,大富之家皆以毛皮御寒。”里吏妨切了一大块肥肉,摆在案上递给里典服,“譬如说小穗儿这般。” 小穗儿的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扒着裲裆,嘴里慌忙说着:“里吏要怪罪便怪我一人,这裲裆暖和,我给穿忘了,一切与大兄无关。” 里吏妨摆了摆手:“只是取你逗乐而已。这件裲裆既是恪给你的,你便收着,以后它是你的了。” 小穗儿一下愣住,裲裆才脱了一半,就那么抻着臂僵在天上。 李恪似笑非笑地踢了他一脚:“愣着干甚,还不谢过里吏?” 小穗儿惊了一惊,这才忙不迭道谢。 此时监门厉挤过来,一如既往般抬屁股把李恪撂倒,再伸手把李恪扶起来:“听说这裲裆是你从丰身上直接扒下来的?” “何止是扒。”李恪还未回答,里吏妨便插嘴道,“小崽子卸了禾槁回来找我告状,说恪不由分说将他抓住狠揍一顿,还抢了裲裆,当场就叫小穗儿穿了,害他冻了半天,险些染上风寒。” 里典服好奇问道:“丰既找你告奸,你打算做何处理?” “做何处理?他说恪专打屁股,我便抄起木棍狠揍他的屁股,还罚他今年没有冬衣!竖子无知,丢尽我的颜面,若不是看他年幼,唯恐打癃,便是叫他三天下不来地又如何!” 李恪听得暗暗乍舌。 出发前他曾和教习们交代过,要懂得杀鸡儆猴,凡遇见偷奸耍滑的,无论身份皆要严惩,免得左右云从,坏了大事。 如此看来,里吏妨是把丰当成了李恪抓出来的鸡,这才会气冲牛斗,严惩不怠。 要是里吏妨知道他当时不过是因为没睡够而做的迁怒,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只不过……对李恪而言,丰的声誉哪有他的脸面重要,此番自然是将错就错,没有道理可讲。 吃饱喝足,李恪把小穗儿打发回田里,三人靠到里典服身边,商谈正事。 “妨君,今日乡里们拢共收了多少田亩?” “来之前我特意清点过,民田已足足收了六十余顷。照此下去今夜做到人定,里中剩下的便只有官田,还有田典、您和郑家长房三家的私田了。” “如此之快?”里典服惊道,“那明日此时岂不是能将全里的田地都收割完毕?” “差不多吧。”李恪算了算,“明日或还忙不到舂日。乡里们初学乍练,使镰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上典,后日冻雨一下,坏了农时,整个雁门郡都逃不出去,必然损失惨重。等到纳租之时,苦酒里一枝独秀,乡县主官必对您大加赞赏啊。” 里吏妨的恭维让里典服喜笑颜开,他拱着手环了一圈,客气道:“我能有甚子功勋?真有褒奖也全赖诸位,尤其是恪君的献策之功。” 李恪只有站起来回礼。 回完礼,他问:“里典,乡里们干劲如何?我如今最担心的便是明日大半田亩收割完毕,乡里们心生懈怠。” “依你之计,今日从十一组中共揪出十七只害群之马,我命人给他们挂了木牌,直书其作为于上,如今里中人人唾骂,再无人胆敢越过雷池半步。此外还有六人不顾指引,强盗了别家禾槁,也是人赃并获,我将他们收押在地窖,只等今夜书写陈情,作偷盗处置!” 李恪皱了皱眉:“竟有如此多吗?” “又不是行伍军列,四五百人一同劳作,自然会出几个蠢货。”里典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来,偷盗之中有一人乃伍老郑信,如今也是在押,想来这吏位必是保不住了。我打算从教习中上报一人除吏,恪君以为何人可当大任?” 李恪感慨道:“此次劳作里典当真收获颇丰,不止是功绩,竟连颊袋中的人物都有了。” “皆是知恩肯干之人,我自然要择机重用。”里典服大咧咧说道,“恪君还未说,何人可当此大任?” 非得问我吗? 李恪苦笑一声回答:“里中诸位叔伯我都不熟悉,里典又何必为难于我?” 里典服哈哈大笑。 笑毕,他一拍李恪肩膀站起来:“乡里皆在田中劳作,我等也莫要久留,各自归位吧。” 目送着里典服提镰走远,里吏妨从身后走近李恪,轻声说道:“不骄不躁,进退有度,甚善!” 李恪长长叹了一口气:“里吏,旦有消息了吗?” “算算脚程,他这会儿大概已到了县里,此次我让他带了短剑猎弓,便是皮甲也穿在身上,你大可不必担心。” “安全便好。”李恪轻声回答,转过身,跟着里典服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小组。 在那里,火把盈野,农歌高唱。为了从天灾手中抢回口粮,乡里们万众一心,举火夜忙。 第四十章 天兵下凡(修) 八月二十六,天阴,有风。 李恪出门时日出方才过半,离食时尚有半个时辰。 天色才有微明,到处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视线从天上厚重的云层中沾了颜色下来,看什么都是一个色调。 明日冻雨,今天则是抢收的最后一天,乡里们起得都早,推着车,带着烈山镰自一家家院门中拖家带口而出,挤进里巷的人流。 “恪,早啊!” “大兄也早。” “恪,食飧否?” “阿母明知故问,明明里典高义,为我等备了粟米,我如何会先食?” “恪,我有一孙女与你年岁相仿?” “老丈,我才十三!” 一路上打招呼的人格外得多,李恪一路点头哈腰,等到了闾门连脖子都酸了,深感疲惫。 小穗儿穿着皮裲裆,抱着他的镰在远处兴高采烈地招手呼唤,李恪走过去问:“你媪可好?” “还能如何好?长咳不止,又倔得不许我服侍,怎么说都无用。”小穗儿神情低落了一会儿,转眼便遮掩得密密实实,换上一副笑脸,“大兄,你可听说了里中传闻?” “这两日人人脚不沾地,还有闲情传闻?”李恪好奇道,“这次又是哪家的坏话?” “可不是坏话,而是好话。” “好话?” “有传里中一位少年,听闻里典想要逆天而行,造福黔首,便面向东方跪拜祈福,三日夜水米不进,终以虔诚之心请来上古神农烈山氏襄助,教导百姓制镰之法,这才有了一日夜成镰五百的故事。总之,此次抢收之功,里典自然居首,那位少年却是次席。” 李恪的嘴张得能塞进整个鸡蛋,心里暗道,怪不得今早那么多人打招呼,一个个神情怪异,举止鬼祟,好像受他一揖是多大福分似的,原来问题的症结还是在嚼舌根上。 他哭笑不得道:“斋戒三日,乡里们怎么不说我斋戒三十日,也不想想三天前我在干嘛,似乎……” “那时大兄、我还有旦公子,正忙着帮里吏破除流言。”小穗儿小声补充道,“对了,这两日为何不见旦公子?” “他出了趟远门,估计还得几日才回。” 人群的另一侧,田典余与襄翁并立,身后是郑家几个户主,以及田典余的属吏田吏奉。 “奉君,我的陈情送去县里了吗?” “邮人午片刻不歇,鸡鸣回里,只是……” “只是?” “只是县丞回话说,我等的陈情晚了半日,若是再递上去,反倒有欺瞒上官之嫌,那陈情也当着午君的面,叫他亲手给烧了。”田吏奉小心翼翼回话道。 “晚了半日?午君昨日食时不到便出了里,如此也晚了半日?”田典余难以置信道。 “我等此番步步落后,足可见败得不冤。”襄翁苦笑一声,“田典,关于我孙儿信之事……” “身为伍老,贪图小利,还叫人人赃并获,襄翁让我如何救他!”田典余烦躁低吼。 襄翁被冲撞得老脸羞红,却不得不强自忍耐:“信是郑家唯一的少吏,便是不堪大用,郑家也要保上一保……再不济老夫还有几个孙儿,总而言之,郑家绝不能丢了伍老的吏位!” “襄翁!”两人剑拔弩张般对视许久,谁也不愿退让一步。 终于,田典余深深吸气,换上一副口吻说道:“此事我已经遣隶臣说予叔父,他身为游缴,经手此事,历来又与乡主交好,多少能帮上些忙。” “为何不直接请县丞……”襄翁话没说完,就被田典余一道凌厉的目光止住。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大父主管县里大小事务,何其劳苦!襄翁,你真想我将郑家这些不成器之事,说与他知道吗?” 襄翁的脸色青白交替,最终化作一道叹息:“如此,谢过田典……” …… 田亩间飘荡着某种异样的躁动。 乡里们作活的效率非常高,速度比昨日还快,区区半日已经从民田杀入官田。照此下去,或许过不了舂日,整次抢收便能够圆满收官。 李恪对这种气氛很熟悉,后世每到周五,那些办公室里的气氛都是这样。 平日里磨磨蹭蹭的人突然变得雷厉风行,恨不得把手上的工作一股脑全给料理干净,只求能过上一个没有手机铃声的双休日子。 乡里们的状况大致也差不多,从起风开始大家就没有好好休息,如今眼见要完工,不免就变得亢奋起来。 可惜这种状态只是针对乡里们,监门厉那头已经有十几个官奴隶被挂上了树,中间有男有女,一个个鞭痕满身,让李恪不忍去看。 为了给自己找点活干,他和小穗儿对视一眼,各自挑了亩无人劳作之处下地,抬手挥镰,禾槁倒伏。 就这样连收两亩多地,李恪抬头,意外在封埒处看到了一身戎装,仗剑背弓的旦。 “恪!我在此处!”他在远处高喊。 李恪赶紧收镰,沿着陌小跑过去。不多时,小穗儿也从不远跑了过来。 “小穗儿早上才提了你,不成想居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旦一连茫然:“曹操是何人?小穗儿为何说他?” “呃……你听岔了,我说的是陈旦,是陈旦不是曹操。”李恪尴尬地调过话头,问,“此行如何?” “此行……”旦笑得神神秘秘,还挎着剑侧身摆了个POSS。 他的身上穿着簇新闪亮的牛皮战甲,甲片四角嵌着锃亮的铜钉,还在护肩和腹部缀满了卵形的铜片,看上去神采奕奕,真如天兵下凡。 他得意洋洋道:“此行如何,你莫非看不出来?” 李恪这两日累得要死,哪有心情去猜什么谜,二话不说抬脚就踹,结果一踹,居然在小腿位置踹中了硬物。 “咦?你腿上也有铠甲?” 旦哈哈大笑,一撩裙摆,露出对深褐色,格栅状的牛皮绑腿:“由上至下,皮冠、皮甲、铜勾的皮带,还有绑腿和皮靴,如何?” 李恪一脸狐疑问道:“你翁倒是和我说过此行给你穿了皮甲的事,可这甲也未免太新了吧?” “翁那件缀了铜片的皮裲裆也能称为甲?”旦不屑一顾道,“我身上的才是甲,还是咸阳将作,与老秦铁骑同款的骑兵甲!而且是新的!” “旦,与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在道上迷了路,一路跑进咸阳将作……偷盗去了吧?” 第四十一章 酬金到手 “此行收获颇丰!” 旦拄着剑,神色忧郁地望着漫天的阴云,思绪似乎转回到那个狂风呼啸的深夜。 “里典委我以重任,我怀揣他的陈情简牍,胯下骏马,背上良弓,星夜急驰向西,赶到乡治才不过平旦时分。” “旦公子,如此深夜,你要上哪儿找人?” 旦叹了口气:“我寻了最华贵的宅邸询问,却正巧找到了田啬夫家,田啬夫没有刁难,看完里典的陈情便予了我回执,前后也不过耽搁了一个时辰。” “您真幸运!”小穗儿两眼喷洒星星,百分百的迷弟嘴脸。 “出了乡我继续西行,终于在日失时分,于县治寻到县尉其人。”他说,“县尉看了陈情之后大喜,说我有大功,便去库中寻了这件宝甲赠我。他还对我甚是欣赏,三番五次提到若是我想从军,便去县里找他,他会领我去见将军!” “哪个将军?” “呃……反正是将军!” “那旦公子为何不留下从军?” 旦的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临行前媪说了,若我此行敢一去不回,她便直入军营,吊死在帅帐之外……我不敢试。” 李恪听得满脑袋汗:“我说差点见到将军的壮士旦,你能否坐下来,一直仰着头看你,我脖子都酸了。” 谁知旦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封埒土松,还有碎石参杂,若是将宝甲划伤了如何是好?” “甲胄本是为了抵挡劲弩利剑,若是……” 李恪话没说完,旦突然面色大变,大呼一声“走也”,扭头呼啦啦就跑不见了。 李恪不明就里转过头,看见阡陌尽头,里吏妨黑着张脸,穿着件只在要害位置零星缀着铜片的皮裲裆走了过来。 “里吏今日的装束……甚是精神。” “恪,那竖子呢?” 李恪和小穗儿不约而同抬起手,一个指南,一个指北。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调整方向,不约而同指向里吏妨本人……于是里吏妨的脸更黑了。 “里典唤你,快随我过去一趟。”他气呼呼地说。 …… 见到里典服是在官田一角。 地上铺席置案,只里典服一人跪在席上,眼望着不远处劳作的农人。 他今日大概没有下地,束着高冠,穿着深衣,深衣外头罩了件皮裲裆,看起来精神健硕,比昨日好了不知道多少。 李恪拱手作揖。 “恪君莫要客气。”里典服说着,拍了拍面前草席,示意李恪跪坐到他对面。 李恪依言坐下:“不知里典唤我何事?” “万众一心,热火朝天。”里典服感慨一声,“以恪君见,我等抢收之事何时能完成?” “大概舂日前后吧,若是官奴隶能少偷些懒,今日或许就不需要举火夜行了。” 里典服冷笑一声:“我已经知会田典将田吏奉派过来。官奴隶本就是他该管教的,既然皮鞭治不住,便交给他自己治。” 话音未落,不远一声凄厉的惨叫,听得李恪毛骨悚然。 不多时,监门厉提着皮鞭怒气冲冲而来:“上典,你把田吏奉派去我处是何用意!他一到便动手打折了一个官奴的腿,腿都折了,还让人如何作活!” 里典服轻轻挥了挥手,命人给监门厉端上一坛美酒:“厉君稍安勿躁。我等如今众人称颂,有些恶事不值得做,免得被人添油加醋,徒坏名节。” “那便将官奴隶交还给他们?”监门厉拍开酒坛,好奇问道。 “有何不可呢?官田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如今我不辞劳苦发动乡里助他,这已是全了大义,凭什么还要叫百姓操劳,却让那些官奴隶偷奸耍滑?这恶人我们当不得,他却非当不可!” 里典服盯着李恪,目光灼灼。李恪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两套木牍,递过去。 “此是何物?” “烈山镰与桔槔改制的结构图,你只需照图施为,便可成事。” “如此奇物?”里典服好奇地接过来,只一眼便再也拔不出来,“这图作得如此机巧,恪君在机关上的造诣怕是比之墨家也不遑多让。” “墨家?”李恪奇怪问了一句,心里却想,怎么又是墨家。 里典服不知道李恪已经和墨者打过交道,更不知癃展当年就是一位墨者。 他将图板一收,信口说道:“墨家之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只听闻他们的机关兽独步天下,具体如何也没见过真个。不过恪君却实实在在坐在我的面前,在我心中,你可是天降的助臂!” “里典过奖了。” 里典服朗声长笑:“恪君,制镰之资我带来了,可要清点一番?” “钱?”李恪愣了愣神。 愣神间,里典服招手唤上臣妾四五人,手拉围布遮住四边,只留李恪四人坐在中间。 接着又有三个粗壮大汉捧着红绸方案迈步过来,一一放在李恪面前。 里典将红绸揭开,满满两瓮半两钱,还有整案金灿灿的方形金块,小山般摞在一堆,足有二十多块。 按照先前约定,八十六把给官奴隶用的烈山镰,李恪每把收三十钱,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多钱,光是两个瓮里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那这满满一大摞闪瞎人眼的金块算怎么回事? 李恪疑惑地看向里典服:“你不会算错了吧?” 里典服看向李恪的眼神越发满意:“金贝于前尚能保持清醒,难得,难得。” “里典就别夸我了,我们的约定哪有这么多金,怕是算错了吧?” “五百把烈山镰,万五千钱,昨夜我儿算了整整一夜。可惜他的算术比之恪君差得太远,算至最后烦不甚烦,理出金二十三镒,半两钱两千枚,更多的便作这几日恪君操劳的犒赏,可否?” “五百把镰?”李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认真的?” “恪君劳苦功高,区区金铜而已,我又有何惜哉?” 里典服大手一挥,满心希望在李恪脸上看到兴奋、迷失、五体投地、报效终生一类的表情。 可惜李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嘴里还小声嘟囔:“忙活几天就犒劳二百四十八枚半两钱,看来我的劳力真不值钱。” 场面瞬间安静了…… 隔了许久,里典服才苦笑出声:“恪君的算术怕是已经能独步天下了。我儿用算筹摆了一夜,你居然眨眼就能得出确切的数目……” “三位数的乘法而已,你想学我教你就是。”李恪撇着嘴说道。 里典抚须大笑:“这些物件我当即叫人送去府上交予你媪。恪君,大事将成,不知你还有何教我?” “真要说?” “但说无妨!” 李恪清了清嗓子:“四个人拉帘子,三个人扛金子,你自个也在这大摇大摆地吃汤。里典,虽说你之前亲力亲为只是做给乡里们看的,可演戏讲究从一而终,坚持到底。你这样子偷奸耍滑,实在有些过分了啊!” 第四十二章 福祸两依 发薪了! 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万五千钱是个什么概念? 秦朝的粟米价格常年在每石四十钱至百四十钱之间浮动,便是按着最高价算,万五千钱也能购粮百石。 而李恪一天才吃多少? 他想了半天,尴尬地发现换算粟米,他居然不知道自己一天能吃多少…… 他只知道一年的年租是十五石上下,户赋百钱,全家的口赋也要不到五百钱。 反正是有钱了! 他眉开眼笑,当即捞起一金拍在监门厉胸口上,把在场人等吓了一跳。 监门厉的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说道:“怎的,公子还有封赏?” 李恪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赶忙赔笑解释。 “监门,莫误会,莫误会!小子曾答应小穗儿,要为他媪备一口厚实的棺椁……您看此地人人皆有公事,也就您刚缷了担子,我不求您求谁呢?” “此金……是为林氏置备棺木?” 李恪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上典,容我告假半日,去去便回。” 说完,监门厉也不管里典服是不是同意,起身大步流星而走。 李恪和里典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是同一句话:这人怎么就转性了? 唯有里吏妨长叹一声,落寞说道:“恪做得没错。林氏之事,厉君嘴上不说,心中却有歉疚。将此事托付他去做,他必会尽心尽力的。” 李恪这才想起来,小穗儿他媪会重病垂死,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有监门厉的一份责任。 骤得巨款的喜悦不翼而飞,李恪觉得意兴阑珊:“这又是何必呢?小穗儿一家其实至今都感念着监门的善意……” 由此一遭,众人没了谈性,李恪将剩下的钱交予里典服,请他遣人托带给严氏。自己则顺着阡陌向回走,走回到自己带领的抢收小组所在。 田亩间,小穗儿不知去向,倒是本该躲起来的旦明晃晃站着,迈着碎步来回转圈。 “旦,你怎么回来了,小穗儿呢?” 旦几步窜上来:“恪,你可回来了!” 看着旦火急火燎的样子,李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有何事?” “我刚才回了趟里中……” “回里中……如何?” 旦沉默了半晌,说道:“林氏……卒了。” “林姨卒了?”李恪难以置信问道,“那小穗儿呢?” “他一听消息就赶回去了。” “你让他独自回里?”李恪暴怒难抑,“你疯了吗?现在可是仲秋!” 旦的面色瞬息大变。 两人再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向着苦酒里的方向跑。 可是远近狗吠狼叫,却一路都没找到小穗儿的踪影,这让李恪越发得心急如焚。 直到冲进闾门,快步撞进小穗儿家的院子,李恪终于听到了屋里隐约的说话声。 小穗儿没事,这让他终于能松下那口气。 李恪推门而入,从东厢的门洞看到小穗儿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踮着脚往棺里面够,似乎是在为林氏擦拭。 “小穗儿。” 小穗儿没有回身,只平平淡淡回了一句:“大兄,你来啦。” “一听消息就来了。”李恪走近他,伸出手想要安慰。 那手僵在离小穗儿肩膀几寸的地方,却怎么也拍不下去。李恪觉得心里发堵,堵住关节,让什么都做不顺遂。 “节哀。”他收回手,低声说。 “有甚可哀的。” 小穗儿回过头,明明是笑着说话的声音,是肯定的语气,眼泪却大颗大颗从眼睛里滚出来,冲开脸上的尘,只残留下两道灰色的痕迹。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嘴唇开阖,也像是没有焦点。 “翁死的时候,媪在屋里哀了半个多月。后来她就病倒了,反反复复再也没能好透,直病了四年。” “初时我年幼,看她咳血便要哭。媪就擦着唇角与我说,生老病死皆是天理,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唯独不可有哀。人若有哀,便是活着……也只是拖累。” 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愿做拖累,所以见喜则喜,有怒则怒,应乐则乐,当哀……不哀。” “只是……媪的脸上全了血,我擦不到……棺太高了,我够不着,无论怎样踮脚也够不着,渍巾撩到些许,越擦越赃……” 他的眼神突然凝集起来,哀求地看着李恪,眼泪越落越急,笑脸也越作越大。 “大兄,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呢……” 李恪摇了摇头,默不作声跪到地上,屈起双臂趴伏下来,身体紧紧地贴靠住棺椁。 小穗儿踩了上来。 他瘦弱的身体明明似羽毛般不着力,李恪却感受到千钧的重,只觉得喘不过气,难受得身体发颤。 “媪,穗能够着了,穗给您擦干净些,待这次擦干净了……以后便再也不必擦了……” …… 停灵中庭是为敬,守棺三日是为孝。 趁着小穗儿为林氏擦拭的当口,旦也将正堂收拾了干净。 散碎杂物移至西厢,碎土瓦砾堆在院外,三人合力将棺椁抬出来,就摆放在堂间正中。 无香、无烛、无麻、无孝,小穗儿神色木然,扶棺跪倒。 中厅破败,开着天窗。 旦见了,说棺椁不得见天,见则不详,就取些秸秆,爬上屋顶草草修缮了一番。 李恪考虑到明日有冻雨,又叫他修得厚实一些,把那些碎土瓦砾都盖上去,固定住四边四角。 待一切忙完,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此刻正是舂日,田亩那里应该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旦,你回屋去取些米粮来,顺便与我媪说一声,这三日我在这里陪小穗儿。” “你不回了?” “小穗儿的状况不对,我怕他想不开。” 李恪指了指屋里的小穗儿,他近两个时辰一动未动,双丫髻上沾了不少修屋顶时掉下来的碎土残渣,可他不闪不避,也不知道抖落一下。 旦默然点了点头,想想说:“那我也与丰说一声,一会儿便回来。” 李恪没有推辞,目送着旦离开,才没一会儿,又见监门厉抱着满筐的香烛绢麻走进来。 “监门……你这是?” “我将棺椁拖至半道时得的消息,想来厚棺已是无用,便又折回去调换了这些物件。” “叫监门费心了……” 两人抓紧时间布设。孝子披麻,白绢挂梁,堂上香火缭绕,屋中烛火通明,至此,灵堂才终于有了点灵堂的样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旦回来了,直接带了一麻袋的竹筒,取了几枚抠开木塞,再鞠上一捧水,直接丢进炭盆里煮食。三人狼吞虎咽食完飧,院外也终于有了人声。 欢笑声响彻云霄,抢收成功了,今夜的苦酒里,唯有喜乐,不见哀愁…… 第四十三章 自满过甚 访客无言,家主无声,凡有宾者对着棺椁抱拳三揖,孝子便叩首还礼。 小穗儿虽说是里中的包打听,但他家的交游其实并不广。 若说李恪家还有三五家相熟,小穗儿这儿却只有李恪。便是旦那一家,也是看着李恪的关系,平日才会对他稍微亲近些。 正因如此,连夜赶来祭拜的人并不多,除了严氏,就只有携妻带子的里吏妨和一早便在这儿的监门厉。 晚些时候里典服也来了,还带了他正着重拉拢的里中八位镰刀教习,院中这才变得热闹起来。 宾客多了就得有人照拂,正巧李恪和旦也做不了孝子,就自觉自愿在院外做陪客。 “恪君,今日满院宾客,想林氏孤苦一生,死时也算风光,你替我转告小穗儿一声,叫他节哀。” 里典服背着手站在一株枯死的桑树边,轻声和李恪叙着话。 李恪点了点头:“小穗儿定会感念里典用心的。” “我为里中主官,此事应当。”里典服摆了摆手,突然放低声量,“我听闻,小穗儿已能通读《尚书》?” 李恪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里典服的用意,但还是老实作答:“秉里典,小穗儿的学问是我教的,《尚书》可通背,《论语》、《诗经》还略有不熟。” “他才八岁吧?” “正是。”李恪被他绕得心烦,单刀直入问道,“里典,我们能否开门见山说话?” 里典服讪笑了一声,说:“我有位军中故交,如今在句注塞当值。此人家世清白,任侠富庶,唯独不通诗文。想着膝下尚有幼女,便想为他女儿寻个读过诗书的赘婿,还求到了我这里……恪君,你说读过书的人中有几人愿意入赘的?恰好小穗儿现如今孤苦无依,饔飧不济,年岁又与我那位犹女相仿,我便想……” 李恪听得寒毛直立,根本不敢让他把话说出来,当即出声打断:“里典,关于小穗儿,我也正好有事求您!” “哦?莫非恪君对他也有安置?” “正是!”李恪一下子提高音量,即便夜来有风,声音也传遍了全院,“里典,小穗儿与我一同习文打闹,几乎可以说是在我家长大的,媪一直便喜欢他。林姨早年身体便不好,前两日更显病重,便欲将小穗儿过继到我家,媪已经应下了。恪想求里典帮忙,三日一过便为小穗儿过籍,以全他与媪的母子情分!” 里典服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要将小穗儿过籍到你家?” “这是林姨的遗愿,里典,人死为大啊!” “可今岁自占已过,转天便是纳租之日,现在过籍,上官若是将此事判为匿租,我可是要受牵累的!” “我如何会让里典难做。”李恪故作爽快,“既然自占已过,林姨的籍自然可以晚些削,该缴的租,我们一分也不会少给。” “恪君真是一如既往得思虑周全。”里典服死死盯着李恪,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问道,“你可知,那位故交与我关系莫逆?” “真的吗?”李恪故作吃惊,同样小声回应,“那该如何是好?媪是必然不会答应家中子弟入赘的。要不这样,既然两个孩子年岁相仿,直接定亲如何?如此也不枉了里典的一场媒妁不是?” 里典服噌噌两步走近,眯着眼,摒着息,战场历练的厮杀气息勃然而出。 “这!便是你为我……所献之策?” 他的气势如此之重,眼神就像利剑般戳在李恪心口,好似只要稍稍用力,就会透胸而出。 李恪的脸色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布满后背,但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怯意。 就在这时,严氏来了。 她破开人群,款款行来,就如同看不见里典服的愤怒,一拖一踏,不经意间就替代了李恪的位置。 她昂首与里典服对视,面如清泉,波澜不惊,一开口,那话却是对李恪说的。 “恪,抢收之事,可是叫你小觑了天下英才?” “恪不敢!”李恪抓住机会赶紧低头,总算能松下那口气。 “不敢?”严氏回过身来,彻底把里典服晾在一边,“我看你倒是敢得很!初出茅庐恃宠而骄,若不是自以为身负才纶,何以如此对里典说话?” “媪,里典方才是向我问策……” “抢收事毕,里典还有何事问你?莫非你真当自己是千里良驹?” “媪,是关于阿弟的事……” “小穗儿……”严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脸上的怒气却更盛,“若是小穗儿之事,你因何不请里典询问为娘,难道在你眼中,为娘已经做不得你们的主了吗?” 李恪噗通伏倒在地上,飞快写下一个“赘”字,嘴上却丝毫不停,用最悔过的语调大喊:“媪!此事是恪欠缺思量,以后必不敢再犯!” 借着灵堂透出来的烛火,严氏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什么了! 她闭上眼,迅速调整出一个歉意的笑,借着转身之机抬脚抹掉地上的字,一举一动看不出半点刻意。 “里典,我亡夫曾为家中立言,凡后人忤逆、辱老、赘门等辱及先祖者,谒杀不待。不成想我平日待恪太过宽宥,他竟险些作出忤逆之事!” “夫……” “养子不教乃独妇之过,若您要怪,便怪在我头上。此子……此子以后我定严加管教,再不叫他作出此等悖伦忘义之行为。” “夫人……严氏言重了。”里典服尴尬一笑,早已经气势全无,如今他只想草草收场,待到秋后再行算账。 可严氏偏偏不能让他如愿收场。 刚才李恪声量忽高忽低,整个院子大多听得云里雾里,严氏是唯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事情唯一的转机便在这里,在里典服自始至终没有把话亮出来,而她的任务就是彻底堵住里典服的话头,让他以后再也没法说出来。 她一本正经地明知故问:“里典,虽说户籍未移,但我手中有林氏摁过手印的过继文书。算起来,小穗儿已是我子了。恪又说您方才与他商议我幼子之事……却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非要避着我这个做媪的,与恪这个尚未傅籍的大兄相商?” 字字如刀! 里典服憋屈地几欲抓狂,脸上转瞬间青白变色。 他看出来了,不管严氏是怎么知道他与李恪密谈的内容,猜也好传也好,哪怕是耳窍聪灵也罢,如今她必然是知道了前因后果,现下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这对母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小穗儿交出来,但又不想得罪于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逞这一时之气? 要知道被田典余压制了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凭的便是一个“忍”字! 忍人所不能忍,成人所不能成! 里典服心思电转,再看严氏,已经是和颜悦色,如春风沐雨一般。 “严氏,你方才真的错怪恪君了。之前相谈,我只是觉得灵堂简陋,想派些人来修缮一番,却被恪君推脱,这才不悦。想来如此小事,恪君觉得不必与你商议,如此才自作主张的吧?” “真是如此?”严氏故作疑惑道,“里典,恪近日因抢收之事自满过甚,年纪轻轻已有些目中无人之态,我这做媪的实在……要知道亡夫曾立言……” “我知我知,凡后人忤逆、辱老、赘门等辱及先祖者,谒杀不待嘛。”里典服慌忙打断严氏的话,“我早日却不知你家门风如此,以后你二子我帮你看顾,凡忤逆、辱老、赘门,我直接将他们收监,等你来谒杀,可否?” “如此……独妇多谢里典!” 第四十四章 冻雨降临(修) 里典服走了。 他一走,呼啦啦宾客散尽。监门厉走前颇为玩味地瞪了李恪一眼,里吏妨则是重重一叹。 看得出来,哪怕不了解情况,这两位同时熟悉李恪、严氏和里典服的汉子或多或少还是猜出了那么一点端倪。 院里很快便只剩下李恪、旦和严氏。 天阴沉得可怕,层层叠叠的云像雕塑似地坠在头顶,仿佛随时会从根部断裂,整个掉落下来。 风反倒是彻底停了,原野鸦雀无声,四荒八里万籁俱寂。 “恪,方才委屈了吧?”严氏站在院门处,远远看着灵堂里木讷的小穗儿,神色里只剩下怜惜。 李恪站在严氏身后,轻声说:“哪有什么委屈,就是想来还有些后怕。” “莫非你担心为娘会与你一样不知进退,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李恪嘀嘀咕咕回道:“也算不得不可收场吧?我明明给里典服留了脸面的。” “此事若是落在田典余身上倒是不错,偏里典服却不同。” 严氏叹了口气,扭头看着李恪:“经此一遭,你应当也看清了他的为人。此人重利而忘义,此后与他相处,记得各取所需,切莫再多有半分奢望。” “怎么被您说得却像是我钓错了鱼似的?”李恪挠了挠头发,一脸拧巴。 “若不是为娘的关系,豪门出生的田典余确是更适合你的人物,至少他有容人的气度。”严氏叹了口气,“只是位卑者最忌朝秦暮楚,你既选了里典服,便将田典余忘了吧。” “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严氏想了想,莞尔一笑。 “说来里典服也不是全无优点,正午时为娘吓了一跳,多少年没见到过那许多金钱了……” 李恪古怪地看着严氏,心说什么叫多少年,莫非家里祖上也阔过? 严氏没有过多留意这话,看着李恪,一字一顿:“恪,他既以金珠近你,你便以功业还他,如此互不亏欠,也能落个干净。” “我省得了。” “为娘这便回去了,你看顾一点小穗儿,莫让他熬坏身子。至于其他的事……还是待守孝期满之后再说吧。” 李恪深深一揖。 目送着严氏离开,李恪回头,看到旦皱着眉头,低头站在院子侧边,位置好像还是他之前写字的地方。 只是地上的字迹早就被严氏抹去,现在能见的也只有一些浮土。 “恪,方才里典和你说甚?” “你知道也无用,别想了。”李恪摇了摇头,“一些琐碎,就不说出来让你和里吏心烦了。” “过河拆桥?” “说你憨,有时候你倒是聪明。”李恪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旦的肩膀,故作轻松,“放心吧,只要田典余还在,我和里典服就闹不出花来,一切如常。” “若是田典余走了呢?”! 一阵沉默。 这句话两人都不打算接下茬,李恪紧了紧裋褐,跺了跺脚,说:“宾客都走了,我们也进屋去。今夜小穗儿怕是不会睡了,我们最好也睡浅些。免得真出了什么事,两头死彘一无所知,下半辈子再后悔莫及。” “也就你会睡得跟死彘似的!想我习武之人,凡有风吹草动立时惊醒,岂是你这般人物能够揣度?” …… 平旦,东厢,夜正深沉。 李恪从睡梦里迷迷糊糊醒过来,屋外是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雨打芭蕉,珠坠玉盘,还有鬼哭尖叫透过窗板的缝隙厉声哀嚎。 凡有风吹草动的旦在炭盆边睡得正沉,嘴上还打着唿哨。屋里吵得要死,他却半点看不出要立时惊醒的意思。 李恪苦笑着叹气,从炕上起身,掀开窗板向外观瞧。 狂风! 平息了两日的风又起了,裹挟着寒气从窗棂间猛砸进来,砸得李恪头晕眼花。 这会儿本该是最黑暗的时刻,可天地却反常地亮起青灰色的微光,有指甲盖大小的冰屑混在倾盆的雨水里正往下降。 冻雨,如期而至! 冰屑砸在瓦上,耳畔里都是噼里啪啦的回响。李恪看着窗外面色凝重,因为敲砸的声音正在迅速变大。 雨点越疏,冰点越大,天色便越亮! 随着视野的澄清,冰屑已经变作指节大小的冰块,接着扩大到鸟蛋大小,直至变变作鸡子般巨大。 它们流星般坠落在被雨水浆过的院子上,每砸一处都是一个浅坑。 雨已经彻底停了,冻雨变作冰雹! 在一片或沉或脆的撞击声中,李恪突然听到一声很特别的声音,比砸在泥土上脆,又比砸在瓦片上沉,似乎是硬物敲打木料,而且那声音还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李恪面色大变,一脚踹中熟睡的旦,转身跨步扯开房门。 旦迷迷糊糊转醒过来,一时还有些分不出四周的状况:“恪,为何踢我?” “屋顶破了!” 临时修补的屋顶被冰雹砸穿,尖锐的冰球从九天而下,穿过破洞径直砸在林氏的薄棺上。小穗儿像疯了一样窜起来,手脚扒住棺椁边沿,用瘦小的身体努力为林氏遮挡。 冰球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他愣是一声不吭,李恪看到有一枚尖锐的正中他手背,噗一声爆出一篷血花。 “明明修补过的……”旦喃喃自语。 “这是愣神的时候吗!”李恪状若疯虎,一把掀掉炕上的席子,低头蒙脸冲出房门,边跑边喊,“把东厢的席子全揭出来!” 旦这才如梦方醒。等他夹着厚厚一卷草席跑到院子,李恪已经顶着席子爬上房顶。 漫天的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李恪浑身都疼,他不管不顾大叫一声,抖手就把身上的席子扬起来,正盖在此前修补过的破洞上。 冰球暂时被挡住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抬头便有枚冰球砸中眼眶,砸得他眉角大裂,转眼间,血流满面。 可他却恍若未觉,几步踩到屋檐边,对着檐下呆若木鸡的旦大喊:“把席子递上来!快!” 旦赶忙把成卷的草席递上去,李恪接过爬回破洞,就着屋顶的倾斜把席子展开,然后一张一张细心地盖在破洞上。 无数冰雹砸中他的身体,裸露处泛起连片青紫,还有更多细小的伤口。 最大的伤仍是眉角,鲜血渗出,顺着脸颊流淌,溅在层层叠叠的草席上,变作一个个褐色的血斑。 “石头!我要石头!大一些能压住席的!”李恪顾不得擦血,拼尽全力呼喊。 话音未落,旦便有了回应:“找好了!我递上来,接住!”……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着把整件事情做完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在破洞边垒成方形,压住席子四边,把整个缺口遮掩得严丝合缝。 冰雹砸在上面,只一声闷响便被弹开,落在左近,却再也穿不过去。 李恪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凉,才站起身就被晕眩和冰雹一同击倒,顺着瓦片跌下屋顶,被候在下面的旦接了个正着。 他撑开眼睛,发现旦满脸是血,状如恶鬼。 “真难看……也不知道擦擦。”李恪轻声说。 “自己夜叉似却还嫌我难看,有天理吗?”旦反唇相讥。 “旦……” “啥?” “既然屋顶修完了,为何我等不进屋再聊,站在冰雹当中不疼吗?” “此事说来……啊!啊!啊!莫砸,疼,疼死了!” 第四十五章 贫贱难离 天大亮了。 风势渐小,气温回暖,狂暴的冰雹只持续了一个时辰,之后便渐渐消逝,只剩下瓢泼的大雨,漫天漫地叫人看不清楚前路。 世间万物都被困在各自小小的方圆之中,不想挣脱或不得挣脱。李恪二者皆有,若不是万不得已,他是怎么也不愿再淋一次冰了。 此时他的心里一阵阵后怕。 倒不是为了这满身的伤,而是谁也没料到冻雨会下得如此惨烈。 这等规模的冰雹降在田地里,别说禾粟这样的精贵作物经不住打击,便是低矮的菽荅也难逃骨断筋折的下场。 其结果……自然是颗粒无收! 他家抢先收拾了三十亩粟田,但那都是用来纳租的,正常情况下根本就剩不了几斗。 一家人熬冬过春,往年靠的就是田里那五十余亩始终被他嫌弃的菽。 可现在,地里的菽全毁了。 天见可怜!若不是他灵机一动,整了一出集体生产的戏码,又靠着出卖镰刀和桔槔的设计赚了些钱回来,这个冬天该怎么熬? 他现在万分庆幸。 有钱便是有底气,待到纳租一过,官市放粮,一家四口总不至于还要忍饥挨饿。更别说这冰雹一下,还把小穗儿给彻底打醒了。 东厢昏黄,李恪躺在炕上,听着屋外大雨落地,忍受着旦没心没肺的唿哨。小穗儿正在一边手捧着小木碗,细心把些和水的香灰抹在他的伤口上。 “大兄,何苦来哉?” 李恪诧异地看了小穗儿一眼。 自打再次开口,这孩子就变得有些不同,讲话不再大呼小叫,脸上也少见笑意,连番巨变让这孩子在一夜之间长大,稚气全无。 “什么叫何苦来哉,屋顶破了就要修,早修是修,晚修也是修。” “非是补天之事……”小穗儿放下碗,看着李恪道,“昨夜大兄何必忤逆里典服的心思?” 李恪皱了皱眉头:“你从何得知?” “其实早些天,里典服就来寻媪说过入赘的事,那时媪的身体才复健,哀求着给推了。” “原来他不是心血来潮啊。”李恪感慨了一声,说,“你媪不想让你应了里典服的破事,难道我就该将你卖了?” 小穗儿叹口气道:“我知大兄视我如弟。只是你与田典余已经有了嫌隙,如今又为我驳了里典服……” “算不得大事。”李恪轻声安慰道,“里典服的日子不好过,只要我能帮到他,他就拿我没什么办法。你只需要安心送好林姨最后一程,剩下的,一切有我。” “……唯!” ……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夜。 隔日天明,云开雨霁,万物向阳。 久违的日头重又挂在苦酒里的天空,就连气温都比前两日高上不少,算得上秋高气爽。 小穗儿还需要守灵两日,寸步出不得家门。不过他既然已经恢复无碍,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寸步不离守着。 李恪和旦结伴走出房门,打算一道回家去看看。 这么大的冰雹,对两人而言都是平生仅见,不看上一眼,总是没法放心家里的状况。 迈步出院,循巷回家。 苦酒里生机勃勃。 近处有稚童喧哗笑闹,三五成群呼啸来往,偶尔在拐角墙缝寻见块未化尽的冰屑,便争抢打闹起来,滚得满身泥浆尤且乐此不疲。 成人的表现就怪多了,欢笑者有之,嚎啕者有之,咒天者有之,赞地者亦有之,竟是人生百态各有不同。 李恪穿行在人间悲喜之间,时不时和探出头的乡里打招呼。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笑颜如花的,李恪一个个含笑回应,心里不免觉得奇怪。 “旦,抢收都成了,如今所有的粟都乖乖垛在各家,照理说里中的损失应该不大,怎么一路之上,还有那么多乡里哭得凄惨?” 旦拿鼻孔看过来:“你真猜不到?” 李恪老老实实摇头。 旦的语气刻薄,阴阳怪气:“不想你还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居然不知道穷苦人家要靠菽过冬的道理。” 李恪恍然大悟。 这件事他明明昨夜就想到了,却只想到了自己家,一时忘了其他乡里。 里中并不富裕的人家不少,状况比他家也好不了许多。粟米精贵,能餐餐食米的家庭倒是少数。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的心里却一点不怜,也没有出手相帮的打算。 富则达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他自己不过刚刚脱离温饱线,二三十金的家当有限得很,普天下的可怜人还轮不到他来照料。 他就是再自大,也不会异想天开,生出要把整个里中贫弱都挑到肩上去的想法。 贫贱相辅相成,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思绪万千,心思别样,李恪和旦不再说话,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嚎,三拐两倒回到自家。 拐过里巷,进到捌伍,李恪一下愣在那里。 这真是自己的家? 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昨日失血过多,以至于光天化日出现了幻视。 捌伍叁户,眼前院门洞开,半扇歪斜。东厢屋顶破洞连片,西厢更是连顶都被掀飞了出去。 “我家……昨日糟劫了?” 没有为他解惑。李恪梦游似地迈步进院,余光一扫,又瞥见癃展那间连墙都垮塌了的小屋。 “展叔的屋彻底塌了?” 他至今依然难以相信。 虽说茅草屋肯定没有瓦房结实,他家的土墙相薄了些,夯得也不算牢靠,平素里,偶尔还要挂点粘土修补裂缝。 但那总归是人住的房子,怎么也不至于被一场冰雹直接砸成废墟吧? 连房子都塌了,昨晚严氏和癃展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严氏和癃展,李恪猛地瞪大了眼:“媪!展叔!” 他疾步踩过水塘,箭一样冲到东厢,顾不得溅起的泥点子沾上裋褐,也顾不上过度的表情撑开伤口,他只想找到人! 没有回应…… 如此大的喊声,整个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李恪状若疯癫,用最大的力气扯开房门,只听咔一声响,半个门框都被扯了下来! 蛛网般的裂缝迅速蔓延,瞬息之间轰隆炸响,看上去最完整的东厢就因为一个开门的动作,在他面前整个垮塌了。 沉积的泥浆被翻倒的土墙掀起,打来的浊浪盖了李恪满头满脸,可他愣是不敢眨眼。 看清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确实看清了,东厢在垮塌之前,除了满地的泥浆和被泡烂的草席,空无一人。 屋里本就没有藏人的家什,看着没人,那肯定就是没人。 “媪,展叔……你们在哪儿?”李恪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突然高声大喊,“媪!展叔!你们……到底在哪儿!” 第四十六章 虎皮裲裆 “媪,展叔!你们在哪儿?” 李恪站在院子里大声疾呼,猛然从背后冒出个稚嫩嫩的童音:“贼子恪,你在找人吗?” 丰?这小子跑来干嘛? 李恪心焦,疑惑,百味杂生,丰却对此毫无所知,骤自在背后喜气洋洋,用自以为威严的声音颐指气使。 “贼子恪,你也有今日!告诉你,你媪和展叔在我手中,若是识相的,便把我的裲裆交出来!” 李恪闻言终于大松了一口气,媪和展叔没事,想来昨夜如此气象,是里吏妨及时把他们接走了。 他转过身,浑黄的泥水自发髻流淌,染了渍巾,染了裹布,染了裋褐,也染了鞋袜。 他就像是刚从泥汤里被捞出来,说不出的狼狈。但眼神却闪闪发亮,嘴角还挂着一抹狞笑。 “丰,你总是喜欢挑一些特别的时候激我。” 小小的丰被李恪看得直打哆嗦,但他自度英雄世家,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认怂? “贼子恪,你莫吓我!伤臀夺衣之仇不共戴天,你若不还我裲裆,我……我便用棍子打你媪和展叔的屁股!” “呦呵,掳人勒索都会了。” 李恪迈开步子,进一步,丰便退一步,进两步,丰便退两步。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浆,一张嘴,露出满口雪亮的白牙:“你可知,这一套我与你兄早玩过了?” 丰倚在墙边哆嗦:“你……你吓不到我!只要你敢抓我,我就跑!” “你还想跑?旦!” “啊!大兄!大兄我们是亲兄弟啊!啊!” …… 略过丰“出师未捷身先死,哭爹喊娘告奸佞”的故事不提,李恪在里吏妨家的院子里,终于见到了面色苍白的严氏。 “昨日冻雨不竭,家中的庖厨是最先垮的……”严氏回忆着昨夜的情形,至今仍是心有余悸,“你展叔说房子可能熬不过去,便顶着冰雹去求了里吏。幸得他仗义援手,我与你展叔才逃过一劫,就连家中贵重也有时间抢出来,只可惜为娘这些年抄写的书卷……西厢垮得太早了。” 李恪站在一旁轻声安慰:“媪,人没事便好,余者都是身外之物,再攒便是。” “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诗书孔孟,礼易春秋,还有儒家诸位圣贤著书,洋洋洒洒上百部经学,为娘前后抄了八年,却在一夜之间毁个干净……” “媪,您记得,我也记得,大不了我们口述让小穗儿抄。他可比我聪慧,我读了八年才记熟,说不定他六年便全能学会了呢?” “又需六年……” 李恪被严氏那副样子弄得手足无措。 她笃信儒家,奉行经典,问题是李恪记得始皇帝做过焚书的事,虽说不知道哪一年才会发生,但结合坑儒,毁弃的重点怕就是那些儒家经学…… 他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旦的母亲田氏走进来,笑眯眯说:“恪,热汤烧好了,我给你备了旦的旧衣,快去洗洗驱驱寒气,都快脏成泥人了!” 李恪慌忙摆手:“田婶,这如何使得?我随意擦擦便好了。” “要不是你改了桔槔,便是你想这样洗我们也无法呀!”田氏热情地让出门,“去吧,又不是我给你洗,害臊甚子!” “媪……” “去吧。”严氏挥了挥手。 李恪实在没法推脱,只能对着田氏拱手作揖:“如此……唯。” 来哉厢房,扑通入水。 自打来了秦朝,李恪就没觉得自己的身上这么松快过。 北地风沙大,整日里灰头土脸,偏偏他家又穷,就算借个大木桶来打满水,也舍不得烧成热汤。 所以说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因为这是他在秦朝,第一次洗到如此舒坦的热水澡。 滚烫的水把皮肤烫得通红,鬃刷搓泥又差点把皮搓掉,李恪痛并快乐着,等擦干净身子回头去看,桶里的水早成了一汪黄汤。 他毫不在意,直泡到热水微凉,这才恋恋不舍起来,抖开衣服穿上裋褐,接着又惊喜看到一件备给他的虎皮裲裆,自然是钻头套袖赶紧穿上。 柔软的皮毛把热气牢牢锁在胸腹位置,李恪反反复复抚摸,爱不释手,觉得自己说不定进了天堂。 房门被人哐叽推开,把他吓了一跳。李恪定睛一看,原来是旦。 “咋咋呼呼就不知道敲个门!” 旦挺胸叠肚接受了这份褒奖,看到李恪身上的裲裆,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翁把虎皮裲裆给你了?” “大概……可能……”李恪不确定道,“它和替换的裋褐放在一起,所以我就以为……” “定是给了你了!”旦高兴得毫无缘由,走过来抄起巴掌拍在李恪肩上,之势大力沉,让李恪一度以为旦想杀了他,把裲裆夺回去。 “怎么,这虎皮裲裆有何特别?” “翁这一生就打了一次虎,险死还生,先后在雪地里冻晕两次,你说有何特别?” 李恪大惊失色:“这!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 “给你了你就穿着!”旦又是一巴掌拍过来,显得开心至极,“你可知,当年翁打了虎来,虎骨虎肉全卖了,只留下虎皮做了这件皮裲裆,予了我穿。后来我身子壮了,数九寒天亦不觉得冷,那时便想把这裲裆予你,可惜媪一直想给丰留着,就是不愿。” “那此次?” 旦鬼鬼祟祟凑过脑袋,“丰方才不是告奸去了嘛……” “如何?” “翁来问我,我只说掳、人、勒、索四字,这虎皮裲裆便与他再无瓜葛。哈哈,此次可是媪动手揍的!” 李恪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心里暗想,我居然前后抢了一个八岁的小子两件皮裲裆?以后会不会遭报应? “旦,这样做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旦仰天大笑三声,“我翁山中猎户出身,虽说近两年打得少了,但家中毛皮从来不缺,那小子喜欢哪块尽管去挑。唯有这件却是不同,此物乃是翁心头至宝!记得当年他说要给你穿,媪不肯,他还差点将裲裆烧了,如今你穿上,也算是了他的心愿。” 李恪觉得眼圈有些热,心中感动难以言表:“里吏……恩德谨记!” “你我亲如兄弟,有甚好记的。”旦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对了,你家房子全垮了,此事你打算如何解决?” “房子啊。”李恪叹了口气,“其实原本得了酬金就打算盖几间瓦房,那房子垮了便垮了吧,只是要叨扰你家一段时间了。” “叨扰倒是无妨。”旦皱起眉头问,“你想起瓦房,是想只起正屋,还是整院皆起?” “自然是一步到位好些,家里总动土,住着也不爽利。” “整院……你可知我家这几间瓦房,费了几多金钱?” 李恪从旦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意味,小声问道:“很多么?” “听翁提过,大约要十七八金。他也是得了七十金的赏后才舍得在整院起瓦房。若是便宜,为何里中大半人家都只是正屋盖瓦,谁不知瓦房比茅屋好的道理?” 这就有些麻烦了…… 李恪陷入沉思。他手上的钱就是全换成金子也不过二十六镒,盖完房一下就得去掉大半。 这在平时倒是没什么,钱这东西花光再挣就是,家里最不济还有豆饭可食,总不至于陷到断炊断粮的境遇。 问题是这场冰雹把他们家下半年的口粮全给砸了,家里又要多一张嘴,钱正该留着买粮用。 这时候耗资靡费去盖什么瓦房,就是他愿意,严氏想来也不会同意。 如之奈何呢……难道说随便雇两个人,把茅屋重新盖起来? 李恪暗暗摇了摇头。住回茅屋夏热冬凉,他哪里肯甘心? 更何况那房子能当着他的面垮一次,就能垮第二次第三次,万一哪次垮得正是时候,有人没逃出来怎么办?风险太大了! 要不然……想个由头再去找里典服聊聊? 可什么样的话题能值上二十金?或者要求放低些,一人一半怎么样? 四十七章 其名为犼 心怀异动,有求于人,李恪枯坐着想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想出什么价值十金的好点子来。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脱粒机肯定能值些钱。 只是冰雹一下,房屋垮塌,他如今有些把不准癃展手上的进度,甚至不知道那台原型机是不是最终幸存了下来。 至于只拿着概念图就去忽悠里典……李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本事可能还不太够。 田氏在院子里喊着食饔,李恪和旦对视一眼,决定吃饱再说。 两人出厢走到大内正堂,严氏正从另一头款款而出,一看见他,就惊讶地瞪眼捂嘴。 “媪,怎么了?” “你……你怎的披头散发就跑出来了?” “啥?”李恪把眼前碎发往脑后一捋,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束发…… 来了大秦这么久,他脑袋上的髻从来都没拆过,当然想不起来,见人前还有束发这档子事要做。 “与为娘过来!” 为娘生气了,李恪只得垂头丧气跟着严氏去束发。 长发拢起,束于头顶左侧,严氏利落温柔,几下就用细麻绳把发束扎紧,盘实,做出英挺的发髻,又在上头罩上黑色的渍巾。 所谓黑巾覆首,就是大秦黔首真正的含义。 严氏把李恪扳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眉眼都是满意的神色:“我儿长大了,越长越像你亡故的翁。” “媪,再有月余,儿可就十四了。”李恪笑答。 “也是……”严氏失落一笑,“这身裲裆是田氏给你备下的吗?” “听旦说,是里吏赠与,田婶也允了。” 严氏点了点头:“里吏一家往日帮衬我们甚多,恪,你需知恩图报才是。” “儿省的。” 癃展突在屋外敲门:“公子,等有闲了,可否来奴房中一叙?” 听到癃展的声音,李恪猛又想起脱粒机,问题是他语调低沉,声音压抑,听得李恪心里忐忑,也不知原型机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纳租之期还有十多日,几千斤禾槁未脱。若那台原型机真的坏了,他还真是弄巧成拙。 一家人或许现在就得放下手头的一切,抓紧时间去挥连枷,才来得及亡羊补牢。 李恪为难地看向严氏,而癃展的声音又追过来:“奴在后院平房暂住,就在庖厨之旁,公子莫找岔了。” 严氏轻轻笑道:“你展叔几次催促,看来必有要事寻你,速去。” “唯!” 李恪推门出屋,却没能看见癃展。如此马不停蹄的样子,显然他是真的很急。 这让李恪心里越发不安,出门,入院,拐过屋角,来到癃展所说的后院平房。 “展叔,我来了。” “公子进来吧,记得带门。” 李恪进屋,依言把门关上,抬起头,看到癃展背对着他,跪坐在屋子一侧,他的面前则放置着一尊半人高的木制器物。 这件木器的尺寸不算大,五尺高,四尺宽,三尺厚,大肚方底,如兽望天。 望天之兽形貌殊异,有鹿角驼头,猫耳虾眼,鬃发似狮,曲颈似蛇,厚腹似蜃,叠鳞似鲤。 其前爪岔立如鹰,间置一块方形踏板,后爪并立如虎,稳稳蹲坐于平地之上。 它的脖颈高扬,大嘴张开形同在对天怒嚎,若是抬眼去看,又见腹中深邃,好似那无底之渊。 李恪瞪大了眼睛。从踏板来看,这东西貌似是脱粒机,可再看这威猛怪兽活灵活现的模样,他又觉得不怎么像…… 数以百计的不规则几何形态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隐隐可以看到接缝,细看之下又觉得是兽体条纹,浑然天成。 “展……展叔,这是什么?” “这便是公子这些日子要奴制作的物件,奴称其为机关兽,犼!” “机关……兽?这就是墨家的技艺吗?” 李恪摸着下巴走近,接过癃展的位置,蹲在这所谓的机关兽前仔细研究。 他翻来覆去地找,终于在犼兽后脑鬃下,发现一个三指宽的暗扣,咔哒一扣,就有粒斗方盒从怪兽的腹背微微凸出。 他轻轻使力拖动方盒,连接处顺滑轻便,轨道微微倾斜,拖动起来毫不费力。 癃展递过来一盏油镫,李恪摘出方盒,手掌游镫,偏头去看。 借着微光,他从犼兽内部看到了熟悉的脱粒机结构,无论是齿轮组还是支撑框架,都和他原本的设计全无二致,只是被彻彻底底,藏进了这件艺术品般的外壳里。 “展叔,鬼斧神工!”李恪击节赞叹。 癃展微微一笑:“若无公子作图,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奇物的。” “可是这惟妙惟肖的外壳……” “公子曾听说过公输秘锁吗?”癃展在轻轻拍打木器外壳,解释说道,“此物共有七十余件榫卯拼合一处,其中又参杂机关内容四五处。若非知晓拆解顺序,即便持力用强,也破不开这外壳。哪怕真侥幸破开了,但凡伤到半点机关,整只犼兽也会瞬息散架,只剩一堆散碎的木料!” 李恪把这段话理解为脱粒机的防盗版机制。 癃展现在的状态很有些走火入魔的意思,防盗构造如此复杂,可想而知,他这五六天的闭关,大半都折腾在这外壳上了。 李恪咽了口唾沫,被癃展阴鸷的眼神看得有些慌张,他壮着胆子问:“这……有必要?” “公子想得简单了。”癃展语重心长回答,“犼兽外壳看来复杂,各体部件却只是粗陋之物,奴就是再制一件也费不出一日光景,其耗费心力远不如公子画中钜子,一牙一齿都需细细打磨。可世人不明事理,皆以肉眼观瞧,若少了这身皮囊,他们只会当公子所做之物又如烈山镰般轻巧便利。” “轻巧便轻巧呗。”李恪觉得这应该算不上问题,“反正没有粹理液,他们也做不出钜子,此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烈山镰那么普及……” “是啊,他们做不出,可若有人为了迎奉上意,强要您再如当日制镰般制上三五百件……公子,你当如何自持?” “这……” “公子,便听奴的吧。”癃展轻声说道,“凡事得来太易,弃之也不会觉得可惜。” 李恪这才如梦初醒! 癃展这套设计防备的根本就是里典服。 此人见利忘义,李恪又因为小穗儿的事和他有了龌龊。若是脱粒机足够好使,以他的手段又难以仿制,说不定就会逼着李恪在短期内大批量制作成品,以此来作为进身之阶。 癃展调不出粹理液,齿轮的打磨也是慢工细活,李恪根木就没办法量产脱粒机。 可若是拒绝,里典服会怎么想? 癃展说得不错,只有让这台机械看上去就没办法快速制作,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去推脱。 换个角度来说,奇货可居,饥饿营销,对李恪来说才是利益最大化的状态。 想通这一切,他满头大汗站起身,拢起双手,对着癃展躬身下揖:“展叔,受教了!” 第四十八章 神兽下凡 “旦,取一垛禾槁过来!”李恪趴在癃展的窗上大声喊。 旦从屋角拐过来,食着饔,满脸的古怪:“你莫非打算直接啃禾槁,还要多少来着?” “一垛!” “吃吃不得,用用不得,你要这许多禾槁作甚?” “你管呢,总不会让你吃亏便是!”李恪哈哈大笑,“速去,我就在展叔屋外等着!” 旦嘟嘟囔囔地放下碗,大概是找他翁帮忙,一块搬禾槁去了。 李恪走出屋,背着手思考接下来即将开始的脱粒机效率测试。 首先是测试单位,这部分他已经想好了,就是垛。 在秦时,农人在秋收中大致要经历收割、脱粒、扬谷、晾晒四个过程。 其中脱粒的效率底下,而收割又必须顾及农时,根本无法做到随收随脱。割下的禾槁只能长时间堆放在院中,极容易因为雨雪天气受潮毁损。 为了减少这种损耗,农人会把它们扎成高大而紧实的垛子,有时候还得在外面糊上泥,称得上水泼难进。 垛极重,每垛禾槁都有千斤上下,换算起来大至是四五亩地的禾槁,恰好是两个劳力一整天的脱粒量,这给李恪接下来的测试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然后是实验道具和人员配置…… 在脑子里推演了七八分,他看到里吏妨和旦合力推着板车来到后院。板车上架着一个高大的禾垛,看起来颇有气势。 两人哼哧哼哧把粮垛缷下,直起身锤了锤腰,旦看到李恪在一旁袖手而立,面有不善之色:“你到底有何事,要将我和翁支使来去?” 李恪先对里吏妨做了个揖:“我叫旦帮忙,却不想让里吏也跟着操劳。” “无妨,我也好奇得紧,想看看你又能有何惊人之举。”里吏微笑说道。 “里吏不会失望的。”李恪回应一声,又对向旦,“还需几件东西,称量的斗,装粮的袋,漏刻你家有不?若是没有便去监门处借,我知道闾门那儿有……” “我也知道哪里有漏刻!”旦不忿地打断李恪话头,问道:“你总得让我知晓些什么吧?” “我为你家打粮脱粒,你为我跑腿,公平否?” …… 东西迅速置办齐备,后院也变得热闹起来。 严氏、田氏、丰,里吏妨和旦,还有旦跑去借漏刻时买一送一稍带过来的监门厉,可称为济济一堂。 李恪与众人告罪一圈,转身进了屋,不一会便抱着犼兽走了出来。 其型如兽,怒吼望天…… 李恪费力地把它放平在地,一抬眼,发现所有人都是一个表情,瞪大眼,张大嘴,眼神飘忽,口中无声。 “怎么了?”李恪奇怪问道。 严氏深吸了几口大气,小声问:“此……此是何物?” “媪,此物是我设计的一种机关,展叔才做出来,其名机关兽,犼。” “犼?东海有兽名犼,好食龙脑,一兽可斗三龙二蛟。莫非此兽就是……犼?” 人群呼啦啦全跪下了,连里吏和监门这样的豪杰莽汉都不例外,一个个神色慌张,口中还念念有词。 只有严氏努力站着,额淌汗水,身形摇动,克制得异常辛苦:“恪,你……你当真将神兽请下人间了?” 李恪只感到哭笑不得,回头一看,发现癃展倚在门边偷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就是不愿出来。 “媪,我又不是巫医萨满之流,哪可能请什么神兽。我方才说了,这是我设计的机关事物,展叔亲手做的,只是结构颇为复杂,拼接起来后看起来像犼而已,难道展叔没和您说?” “你展叔倒是与我说过这几日忙于制作机关,还有前几日的客人……你们又不对我细说,我哪能想到……” 严氏轻声抱怨,听是癃展亲手做的,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小心翼翼走了上来。 她走近定神,直到看见接缝兽纹,这才确定眼前这尊异兽真的是人为拼接出来的机关兽。 其他人也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大概是看到严氏没有被一口吞了,一个个壮着胆子凑近参观,顺道再发表一下观后感。 尤其是三位里中豪杰,绞尽脑汁只想让别人相信他们刚才不是怕的,他们是出于对机关兽原型的尊敬,这才下跪参拜。 总之李恪是信了,若是不信,他怕自己没命走出这门。 收拾好心情,众人在李恪的指挥下开始拆解粮垛,把禾槁一束束分好堆在旁边。 严氏负责计时,旦负责递槁,田氏和丰看热闹,里吏妨和监门厉负责卖苦力,在一旁继续拆解禾槁。 李恪抬脚踩上踏板,慢慢发力。 脚下的踏板坚实、厚重,木质的转轴在轴承处没有转子,刚踩上去会觉察出一点生涩。 然而几步踩下,两侧齿杆拖动齿轮,带动滚筒逐渐形成助力,如此反向作用之下,踩踏很快就变得轻松起来。 李恪越踩越疾,滚筒也越转越快,轰隆隆的响动自犼的大嘴中发出来,犹如战车正在疾驰。 “犼叫了……犼叫了!”丰抱着田氏的衣角惊恐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惊惶之际,李恪忽就一声大喊:“递槁!” 旦下意识递出禾槁,李恪接过来,抬手把带穗的那头伸进兽嘴。 禾穗从转桶镂空的缝隙刺入,扁平的柱状拍杆以一分钟四十余转,总计超过两百次的速度拍打在其上,将穗上的粟粒击落,哗啦啦落在胸腹方盒。 几息之间,落粟的声音就变得稀落,李恪抬手抽出秸秆,那沉甸甸的穗早就不见了踪影。 众人不由惊叹出声! “田婶,来接秸秆!”李恪又一声喊叫,田氏赶紧走过来接过秸秆,李恪空出手重拿过一束禾槁,再一次塞进兽口之中。 一递,一接,如往反复,李恪做一段停一段,取出粒盒倒出粟粒,转头再次开始。 大伙都忘了其余,直到最后一束秸秆被田氏接走,李恪伸手捞了个空,这才发现整垛的禾槁已经被他彻底打了个干净。 “媪,耗时多久!” “六……六分!” 六分换算成后世的时间大概是三十六分钟。 刚才若是再多一个人负责抽盒替换,不让转桶片刻消停,李恪觉得再快上一分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也就是说,犼兽脱粒的效率达到了大秦农人的四十八倍! 不同于桔槔的取巧,也不同于烈山镰的略有提高,脱粒机对大秦农业的提升是划时代的,只要找到批量生产钜子的办法,机关兽犼……必将名扬天下! 李恪兴奋地收回脚,脚掌踩地,突然发现自己的整条腿都踩软了。他倚着机关站立,抬眼环视四周。 到处都是敬畏的神色。 哪怕院子里都是李恪熟悉的人,哪怕他说这台神兽外形的机关是癃展亲手造的,但以秦人的见识和学养,却依旧无法理解这种神迹般的脱粒速度,只能相信真的有神兽附体于上。 神兽犼……叫恪请下了凡间! “恪,此事我需立即报于里典……”里吏妨的声音沙哑,乍一听居然和监门厉有几分相像,“你莫要怪我。” 他的神色有些愧疚,大概是觉得此事一旦为里典服所知,机关兽必定不保,而李恪所能得到的不过就区区金钱而已,毕竟除钱以外,里典服也给不出别的。 其他人也是这样的想法,监门厉似笑非笑,田氏和丰低头不语,严氏则垂着眼帘,唯有旦面有不忿,似乎又打算挑战其翁的权威。 李恪表现得毫不在意。 “里吏不将我视为外人,能将此话直言相告,小子谢过。”他微笑说道,“您只管将所见所闻告知于他,恰好我也有些事,正想与他聊聊。” 第四十九章 天使将至(修) 午后,艳阳。 就在癃展房中炕席,李恪与癃展对坐,面前各置一碗热汤,至于佐汤的,当然是屋外轰隆隆的犼声和一声接一声的惊呼。 “展叔,您说里典服怎么有如此耐性?里吏去了半日,他愣就是熬了半日,也叫我枯等这半日。” “公子急了?”癃展端起汤碗吃一口,微微轻笑。 “急倒是不急,就是觉得虚耗光阴,怪浪费的。” 癃展抚须想了一会儿:“莫非公子还有要事要忙?不会是……要向小穗儿显摆这件新得的裲裆吧?” 李恪脸上一阵臊气,赶忙摆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展叔,以您手上材料,三日内可还做得出犼吗?” “至明日下市,可再制三台。若是还想要,怕是得再请墨家来人,粹理液用尽了。” 李恪大喜过望:“原来您做了备份!” “恪!”旦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透着急切,“翁领里典到门外了,严姨要我来问,你欲在何处与里典相见,她好安排!” 李恪对着癃展歉意一笑,抖袖起身:“在哪儿见好呢……不如就看在哪儿撞见如何?” 癃展哈哈大笑。 正所谓择人不如撞人。 李恪从后院往前院,悠悠慢,里典服自前院向后院,急急趋。两人在屋角拐弯处相遇,位置恰好能听到犼独特的噪音,偏又看不真切。 “里典,你可叫我一阵好等。”李恪把臂问候,拦住去路。 里典服够着脖子急切想看,奈何有求于人,实在不好挣开李恪的手,而隔着人,他就是把脖子伸到最长,也看不见里吏妨口中的异兽机关。 他努力压制住好奇,小声问道:“恪君,你又故弄什么玄虚不成?” “这次可不是故弄玄虚。”李恪回答,“区区一台隆隆响的机关有甚看头,更何况……今夜它便会在你的屋宅,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今夜!真的?” 李恪并不搭茬,顾左右而言他:“噫!丰又尖叫……这孩童就是烦人,里典,我等寻个清静之处,屋里请。” “请……” 眼前惊鸿一瞥,耳中欢呼声声。 里典服满怀期许而来,李恪却偏不让他把玩实物,弄得他抓耳挠腮,心痒难耐,就是坐进正堂大内的主座炕席,也觉得臀下长刺,坐卧不安。 李恪只安安静静坐着,不说,不动,闭目养神,好似神游物外。 无声的躁动整整持续了盏茶时间,里典服再也坐不住了,神情狰狞,拍案喝问:“恪君,你是来戏耍我的么!” 李恪故作好奇问道:“明明是里典来寻我,我急趋相迎,甚是恭敬,也不知怎就被你看出戏耍的意味?” “你!”里典服深吸了两口气,强自忍耐,“那日是我不对,未将事情调查明白便说出那话,想来叫你心中不忿……可我毕竟也是善心,恪君,你非要我告罪不成?” 李恪深深地瞥了里典服一眼,但也仅止于看,一直看,嘴唇抿得紧紧的,不予置评。 里典服被他看得心里不安,不安伴随恼怒,恼怒纠缠愤恨,愤恨至终化作了隐忍。 他重摆笑脸,朗声说话:“既然恪君真的在意,我便是……” “我只想你静心。”李恪不等他把话说完,骤自移开视线,一字一顿说道。 里典愣住了,之前有多忍,现在便有多愧,一时间丢盔卸甲,只剩不解和求问萦绕心尖。 “今次一见,我便发现里典心思躁动,浮于高处。须知我乃谋,你乃主,主心不安,试问我何以用谋?” “恪……恪君!” “里典!区区一台机关事物,便是做得再精巧也只是件死物而己。就如那烈山镰虽好,你若是不将乡里们组织起来,抢收粟禾,只是自出钱财,为每家发下一把,如今可会有多少乡里感你念你?” 李恪的声音痛彻,连番追打,叫里典服只觉得自惭形秽。 “不……不会。” “策为主脑,物为辅助,若无驱使之法,再好的物件也不过摆设,如此浅显的道理,里典就不明白吗?” 里典服彻底慌了,几乎从炕席之上爬下来,他再顾不得仪态礼节,隔着案直接跪坐在李恪面前,而且还是跽坐。 “舍本而逐末,我大谬矣,恪君……恕我这次!” 好的谈话基础就此建立…… 李恪轻吐出胸中浊息,随口换了个话题来舒缓气氛:“里典,我看你对犼的兴趣甚是浓重,却不知遇到何等难事,以至于迁延了几个时辰?” “恪君好眼力。”里典服真的平静下来,他苦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这才从怀里掏了一卷书简出来。 “县里来了讯息,说雁门郡多地皆遭雹灾,哀声四起,唯苦酒里位于雹灾中心,却一片向好之声。此事已为治粟内史所悉,不日就会上报陛下……” “九卿?”李恪大感意外,“区区一里之事也能劳动九卿?” 里典服的苦笑越发浓重:“恪君这便有所不知了。大秦地域广博,天灾不断,偏又缺少应灾之策。各地每有天灾,便是免租赋,平粮价,开苑囿三策,有谁能如我等般防患未然,与天抢时?县里猜想,此事或会引来猜忌,届时咸阳将有谒者探访,而苦酒里必将是重中之重……” “来便来呗……”李恪撇了撇嘴,心说不就是个中央巡视组嘛。 他说:“苦酒里乃是真才实学,不惧查探,里典不必为此事忧心。” “恪君说的倒是轻巧……” “该来总会来,迎候便是,以我想来……” 感觉机会差不多成熟,李恪刚想把话题转到生意上,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被这个“或许会来的巡视组”刺激出一个新的想法。 他当即住了嘴,皱眉苦思,越想越觉得巡视组是天赐的良机,比原来光明正大做生意,格调高了不知凡几。 里典服一直在等着下文,半天等不出究竟,不免心中疑惑,出声催促。 “恪君,你想何事?可是与后院的机关兽有关?为何不言语了?” “我只在想……”李恪正正衣襟,躬身下拜,“里典,咸阳为查苦酒里防灾而来,那天使一到,不知会看到何种景象?” “看到……”里典服抚须思量片刻,回道:“自然是看到粟田一清,尽皆叹为观止。” “哦?莫非天使远来,连闾门都不进,便会直驱田亩吗?” “这……” 李恪冷笑一声,说:“我看天使此来,首先看到的乃是黔首们房舍倒塌,居无定所,大哭嚎啕之景象!” “这……这……死也!” 里典服惨呼一声,身子歪倒……软了。 第五十章 地龙翻身 里吏妨的正堂大内宽敞而明亮,连排的直棂窗开在南侧,为了方便李恪和里典服叙话,又在刚才卸了全部窗板。 凉风自窗棂之间穿入,只一吹,里典服便觉得寒彻骨髓。 “恪君……可有救我之策?” 李恪翻了翻白眼,心说若是没有应对的方法,我说这事干嘛?吓你玩吗? 可他的沉默却被里典服误以为是无计可施,当下便凄苦自艾:“不想连恪君都有黔驴技穷的一日,早知如此,当日……” “我说过无策了吗?”李恪抖了抖袖子,声音毫不客气,“我有上中下三策,请里典自度。” 里典服噌一下支起了腰,整个人焕发新生,一双眼闪闪放光:“恪君请说!” 李恪被吓得咳了好几声。 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压着嗓子,缓声说道:“下策,天使一到你便在闾门外拦截,奉重金,请其过里不入,直驱田亩。” “这……且不说我这点家业能否被天使放在眼里,光是通钱这一项,若是稍有差池便是杀头的罪啊!此计不妥。” 李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下策不行便中策。里典应当知道天使何时来吧?” “既是为了查勘里中抢收之事,大抵会在纳租之后,上计之前。” “十余日……”李恪算了一番,开口就说,“里典可聚齐乡中士伍青壮,臣妾奴隶也不要放过,只需严令他们在十日内将房屋完成,天使也看不出端倪。” 里典服苦笑:“本次雹灾,里中房屋十损二三,多是臣妾平房、溷厕庖厨,家中正屋坍塌仅三五间而已……其中就有恪君家,看着狼籍,却不见得紧要。如今纳租在即,各家皆有禾槁不曾脱粒……” 李恪大咧咧打断:“噫!黔首纳租哪有里典迎天使重要!” “这……”里典服脸色一阵臊红,“事有轻重,纳租事关各家生死,迎奉天使却止我一人之事,哪怕乡里们如今对我甚是尊敬,怕也是不肯应召的。” 李恪终于笑了起来,轻声说:“里典之意,若是有人为其脱粒,中策便成了上策?” “百余倾禾槁足有数百万斤,何人能……”里典服的眼睛突就瞪得溜圆,看着李恪满是难以置信,“妨君曾言,犼……犼……” “犼能脱粒,速度五十倍于今。”李恪用手指敲着桌案,声音带着某种韵律,一击一击直入人心,“今早首次脱粒,时六分得脱千斤禾槁,其后机关不停,据说是已经提升至时五分了。”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一个时辰脱粒四千斤,若是日夜不停,二十一日便可脱粒百万斤。” “果真如此?” “里典,我可有何事诓骗过你?”李恪站起身,绕过案行走到里典服的身后,“至后日食时,如犼这般的机关兽我可献出三台,里典需多备油膏,每台犼兽还需两名木工照拂,如此方可久用。” “三台……为何不是三十台?”里典服嘶声问道。 李恪轻叹一声:“此物世上只有三台,个中缘由,里典只需前往一观便知。” …… 片刻之后,里典服见到了久违的机关兽犼,跪得干脆利落,那眼神直勾勾,就像看着一场大功正摆在那儿,贪婪……而虔诚。 神威凛凛的犼立在后院,左侧是稀疏的粮垛,右侧是如山的秸秆,背后则是沙丘似从上向下流淌的粟粒,几乎遮挡住癃展居住的小屋。 如今距离食时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时辰,田氏、监门厉和旦交替合作,把旦家的禾槁脱得七七八八,剩下未拆的也不过区区两垛。 里典服是知道旦家有多少禾槁的,这些禾槁若是用连枷古法,或许要两个劳力辛苦脱上半个多月才能成功,而如今才仅仅三个时辰…… 李恪在里典服耳边轻声说:“里典,如今你可是信我了?” “神兽精巧自然远过烈山镰那样的圣人造物,但以癃展的功力……” “传欧冶子铸剑,每成一剑必呕血招灵,故一生只成七剑。”李恪信口开河,脸上没有半点异样,“制造犼兽,赋以神异,展叔同样也要呕血,若不是为了助臂里典,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展叔如此操劳的……” 里典服又感动了:“恪君以诚待我!只是三兽之后,癃展需修养多久?”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李恪很有些无语道:“快则一月,慢则半年,里典若是不信,大可叫亲信木匠前来,反正总要教他们照拂之法,若是能仿,我也省却展叔劳苦。” “非是不信,非是不信!”里典服慌忙摆手,“只是仅有三台,而里中却有数百万斤禾槁……” 李恪直言打断:“里中禾槁最多不过两百万斤,官田加民田,需要在纳租前脱粒的区区百五十万斤,三台齐出,十日便足以告捷。” 里典服不免脸上讪讪:“险些忘了恪君算法通神……” 李恪根本就不接他的茬,自顾自继续说道:“届时里典将三台犼兽并放堂前,愿意应召的乡里先用,不愿意的不许用,自回自家,自脱自粟。待乡里们的纳租粮收拾妥当后,再让官奴隶慢慢料理一应官田,又哪来的急迫?” “恪君让我胁迫乡里?此事会不会伤了民心?” “民心?”李恪冷笑一声,“里典聚拢乡里修房是为民,寻来犼兽予乡里脱粒也是为民。更何况修房期间,里典还会帮他们重置桔槔,使其以后用水不艰,更是为民。敢问里典,你到底想要那些愿意跟从你的民心,还是那些从不为你所用,反而处处与你作对的民心?” 里典服茅塞顿开,心悦诚服:“恪君为我出此良策,不知我又能为恪君做些什么?” 你总算想到了! 李恪脸上红霞飞过,状似害羞:“里典如此客气,我若推脱便是不恭。这个……也就两件不太紧要的事。” “恪君只管说便是!” “那我说啦?” “但说无妨!”里典服大手一挥,满身豪气。 这豪气给了李恪无穷的信心,他深吸口气,小声应答:“此二事……其一是我家地基不太稳固,常有地龙翻身,普通建房怕是立不太久,我处有份专门的设计图,需要照图修建才好……” “地……地龙?”里典服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看着李恪,只觉得此人脸皮之厚闻所未闻,居然说地龙专门在他一家翻身,难道把他家当炕了吗? “是啊,地龙喜欢松地钻土,所以房屋需要夯得结实些,结构也与一般建房有异……那个,屋顶盖瓦才压得住房,不叫地龙轻松拱开……”眼见里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恪赶紧补充,“里典放心,人力物料皆由我自己承担,只是买料不便,我听闻里典手中存有些许……” 里典服终于松了一口气:“我那处的物料皆是备给里中修缮的,常人要用自然不可,但你随意取用,不过官家之物皆有数,却是便宜不得……” “无妨的。”李恪笑中透着浓浓的感激,一看就是为人着想的好青年。 里典服老怀宽慰:“不知这第二件……” “展叔为赶制犼兽,怕是会伤到元气,做晚辈的怎么都要为他将补一下身子,免得他就此垮了,也是乡里的一大损失……” “那是……自然。” 说着自然,里典服的表情一点也不自然,他隐约感觉癃展将补身子的花费可能会比他想得要贵一点,因为李恪还要造房子。 “总计……多少?” “里典说的哪里话!”李恪气愤难当,“你当我是要将犼兽卖你吗?” “那……那是?” “犼兽自然赠予你,我只收最基础的工本费,一尊……三十金。” 第五十一章 出殡进山 三尊犼,九十金,这个价格看起来高到离谱。 但考虑到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兼具精细和坚韧的木质齿轮加工不易,脱粒机的制作被技术限定在手工制品的顶峰,即同时具备难以仿制和无法普及两大特点,如此价格也就没有那么离谱了。 李恪心里很清楚,高科技产品天生自带极高的附加值,其定价与它的成本关系不大,这一点古今皆通。 而在秦朝,脱粒机是毫无疑问的高科技产品,更别说癃展还把它造得那么漂亮结实…… 想到这儿,李恪突然瞪大眼睛。 他发现自己忘了确认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那些精贵的齿轮到底有多结实? 齿轮毕竟是磨损件,一整天的试运行只能证明它们在机械结构上没有问题,却不能证明它们的寿命到底有多长。 这些小家伙是木制的,就算粹理液真的神奇,能不能做到不眠不休,坚持百二十个时辰? 趁着里典服召来木工检查机关的当口,李恪赶紧向癃展提出求证。 癃展抚须轻笑:“奴没想到,公子竟真能精于此道。” “展叔,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那钜子到底……” “公子且放宽心,照着以往经验,若有油膏润滑,经过淬理液加固的钜子足可不眠不休运作八个昼夜。” “只有八日夜?”李恪苦着脸问。 “每尊犼兽,奴皆有一套钜子后备。” “展叔英明!”李恪大喜过望,只是喜了一会,他又皱起脸来,“若是有残次品或是发生什么意外……” “奴的手艺公子还是可以放心的。”癃展不以为意道,“残次之事不会有,若是发生意外,奴也有时日多制几套未浸液的,虽不及浸液耐用,二十余个时辰总不至于毁损。” “也就是说,咱可以提供保修?” “保修?”癃展念念叨叨品味了半天,这才舒展眉头,“公子说得没错,犼兽有损只管叫他们送来奴处,奴以往日声名作保,必将其修缮得妥妥帖帖。” 李恪的心放回肚子,里典服唤来的木工也做完了研究,一个个摇头晃脑,垂头丧气。 李恪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动过拆开犼兽细瞧的心思,不过这机关的做工精细如斯,又兼价格高企,便连数量都有限,每一尊都有大用,想来那些学艺不精的木工,也没那胆量去做破坏性的实验。 李恪趾高气昂走过去,问:“里典,可曾想好?” “确如恪君所说,巧夺天工……”里典服讪笑一声,“不过这价格……工本是否太高了?” 李恪叹了口气:“里典诶,莫非你打算长此以往都将这三台犼兽摆在自家?” 里典服一愣:“不摆在自家摆在何处?” “海可枯,石亦可烂,区区木制的机关……里典,展叔愿保其在岁首之前一切无碍。” 里典服愣住了:“莫非……神兽也会坏?” 李恪投过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看得里典服心里发毛。 “那为何只到岁首,前后也只剩一个月了呀!” “哎!”李恪对里典做个揖道,“神物精巧,修缮一次的辛劳比之制物分毫不差,若不是里典往日善待,展叔何必要费这等心思?就说你往日行走市亭,可曾见过管售后的人家?” 里典服眯着眼,咬着牙,沉思良久,那眼神里寒光四射,频频闪动:“恪君,癃展可保犼兽在此事之后焕然一新否?” “可也!” “既如此……便依恪君所言!” …… 生意敲定。 交代一下注意事项,安排手下两个木工简单学习了一下养护技巧,其实就是用加热冷却后的流质灯油把犼兽身上预留的七八个小孔注满,里典服就命人把犼兽给抬走了。 他对于组织人力进行集体协作的事也算有过实战经验,所以李恪不再多嘴,只收拾些削笔简砚,就和旦一道回了小穗儿家,连夜赶制房屋设计。 一夜无话直至次日天明,李恪抻了抻懒腰,对着窗外的太阳怔怔出神。 今天是八月三十,也是小穗儿的媪,林氏下葬的日子。 一大清早,监门厉就带着家里的十几个隶臣过来,不顾小穗儿反对,穿绳架木,抬盖封棺。 封棺的时候,李恪从怀里掏出一枚赤金的半两钱交在小穗儿手里,小穗儿默默点头,掰开林氏的嘴,把那钱压了进去。 起驾,升棺…… 前不见巫医开道,锣鼓喧嚣,后不见白盖如云,呼喊哭丧。 小穗儿又瘦又小的身子站在头里,伸直胳膊扶住棺首,领着一行人静悄悄走出闾门,转道向东直趋四五里路,来到一处远离道路、视野开阔的低矮山包。 葬礼正式开始。 这是一场清清静静的葬礼,小穗儿陪着林氏低声说话,李恪三人袖手一旁,监门厉的隶臣们则手持锄头开穴破土。 直至棺椁下放,垒土封堆,小穗儿从怀里掏出三块巴掌大的卵石叠成“品”字,压住一方白绢充作碑铭。 “立个碑吧?”李恪小声建议道。 “有金压口,有绢送行,媪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也能风光大葬。”小穗儿跪在地上,轻轻摇动脑袋,“碑便不立了,她识不得字,也没有故交,就是立了也没人来看。这卵石是我儿时任性,媪特意从治水拾来哄我的,为此还跌了好几跤,她必定认得。” 这句算不得祭仪的话就代表了葬礼的终结。 监门厉首先带着隶臣们回里,从头至尾也没有多说一言半语,只是拿走了李恪的房屋设计,说是要代他去选备建材。 李恪乐得如此,躬身作谢,与旦和小穗儿一道又陪了会儿林氏,这才漫步回去。 三人一路攀谈。 “大兄,你怎会有那枚金铸的半两钱?”小穗儿好奇地问。 李恪挠了挠头说:“昨日送别里典服的时候,我看他腰上悬着,就出口要了过来。不过你不必谢他,区区半两赤金,他算了我整整一镒的价。” “噫!”小穗儿啐了一口,转而说道,“对了,大兄与旦公子可知昨日里典服召集了乡里?” 李恪和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奇。 李恪问:“这几日你足不出户,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灵堂摆在那里,隔三差五总有几个左邻过来祭拜,我不必问,听就是了。” “原来如此……”李恪恍然大悟,简明扼要说明了情况,“他要召集乡里给里中修缮房屋,不过与你关系不大。你那受宅便是修好也住不了几日,等家中屋舍竣工我们就搬回去了。” “唯……”小穗儿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李恪挑了挑眉,不满问道:“怎的,与我做兄弟叫你不快?” “不是……只是……” 看着小穗儿百口莫辩的样子,李恪忍不住笑出声来:“放心吧,媪准你戴孝过岁,岁首之后再择日行那过籍之事。” “真的?”小穗儿开心起来,大眼睛闪亮亮的满是感激之情,“请大兄……不!我自去拜谢严姨!” 第五十二章 九月开初 三人穿闾过里,看到闾道上都是推着板车,运送粮垛的乡里们。 只看他们一个个脸上洋溢的知足喜乐,李恪就知道里典服的战前动员做得极好,哪怕犼兽还没有全部到位,但组织和打粮的工作却已经提前开展起来了。 他对着小穗儿说:“这几日不忙着打谷,等乡里们忙着修屋的时候,我带个好东西给你。” 旦听得云里雾里:“你不是把犼兽转给里典了吗?” 李恪神秘一笑:“这话说得……莫非我就不知给自己留上一手?” 三人说笑着让过运粮的乡里,穿街过巷去往旦家食饔。走到左近,看到监门厉正指挥着隶臣往李恪家中搬运大根的栋梁木材。 李恪大感意外。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快,才一个多时辰功夫,监门厉就把物料送过来了。 “监门,为何做事的皆是您的隶臣?” 监门厉冷哼一声,说:“我的隶臣个个孔武有力,做工勤快。怎的,你有不满?” 李恪赶紧赔笑:“岂敢呐!小子诚惶诚恐,实在想不出为何我家之事,居然劳动监门大驾。” “不必奉承!”监门厉瞪了李恪一眼,铜铃般的大眼满是杀气,差点把李恪瞪到地上去,“你媪盖房,我岂会容许旁人插手?” “呃……若是让媪知晓您做白工,她怕是不愿承情的。” “谁说我做白工?”监门厉一脸古怪,“督工三金,劳力十金,上典叫我捎钱过来,我顺道便将自己一份扣下了。此外物料二十四金,余下的五十三金交予你媪,你媪还谢我来着。” “三……三十七金盖一宅的瓦房?”李恪目瞪口呆。 “物料是上典定的价,他说官家的物料质地上乘,价格自然比市面贵些。” “那人工呢?” “农忙时节的人工哪能与平日比较,更何况还有里中少吏亲自监管,这价不贵!”监门厉毫无廉耻地说,“此外,你还要为我打齐纳租之粮,余下之事你不用去管,我家中还有隶臣在,自会操持。” “我……你家中三顷受田,光禾槁我便要打上一两万斤,你要我如何做?” 李恪气得险些破口大骂,哪怕忍了,也在那儿直跺着脚。 监门厉却跟看不见似的剔起白牙,摆出无赖嘴脸:“做不了?我昨日头脑发热,帮着妨君打了一日下手,他家中那些劳力还我一日难道不该?你若不好去说,我自去说!” 李恪的肩塌了下来。 这糙汉咬定他手里会有脱粒机留下来,根本就不接受反驳,而他也对此无可奈何,谁让这糙汉猜对了呢…… 他有气无力说道:“如此……房屋几日可以落成?” “你说几日?”监门厉对李恪的问题嗤之以鼻,“你那摆设稀奇古怪,我看了半晌也看不懂,幸得瘸夫解释才算懂了,夯墙破土盖瓦搭梁,三十日让你住上新房如何?” 三十日……岁首前后就可以搬进新家,正好让严氏把小穗儿收入门下,今年也算是圆满了。 …… 九月初一,天晴不雨,一大早里中便充斥着呼号,大队人马蜂拥来去,搬着木槌物料,自闾左开始修墙造屋。 李恪将剩余两台犼**给里典服,再将余下一台收在旦家库房,之后便回屋守在严氏旁边,督促着小穗儿念诵《论语》。 这孩子如今一身的重孝,以白巾包头,草环衔臂,腰上还缠了素带,正捧着新抄的《论语》,摇头晃脑,读得认真。 今日是九月开初,照理说田典余和田吏奉会带着县里的租令下来宣读,告知每家今年的田租数目,也就是所谓的写律于租。 可眼见莫食都快过完了,屋外竟还不见人影,李恪不免觉得奇怪。 “媪,你说田典余近日是不是太过老实了?” “何以见得?”严氏轻轻把竹板敲打在小穗儿头上,并不用力,也不是惩罚,只是督促他集中精神,不要懈怠。 “近日里典服从我处取了犼兽,正忙大事。田典余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还主动拨了五十余个官奴隶给对头差使,郑家对此事也是全力配合。若不是我事先知晓他们的龌龊,只看眼前,险些都要被他们骗过。” 严氏皱着眉想了想,说:“或是有了协议吧?里中向好,他二人守牧于此,总归都有好处的。” “或是吧……” 这时小穗儿读完一段,施施然放下书,轻声插嘴:“大兄是否忽略了一人?” 李恪愣了愣:“谁?监门厉?” 小穗儿摇着头,侃侃而谈道:“如今里中少吏有七,除却二典,剩余五人。其中监门厉粗鲁狡诈,里吏妨忠诚勇武,此二人皆里典服的属吏,不愿听田典余的指派。然田典余手下原有田吏奉、伍佬信与邮人午三人,再加上姻亲郑家强势里中,仍能压得里典服喘不过气。” “然后呢?” 小穗儿苦笑一声,道:“可惜区区十几日光景,朝不保夕的里典服突然成了乡里称颂、一呼百应的能吏。反观田典余这边,伍佬信废吏下狱,郑家颜面扫地,就连长房长孙都被过继到外乡旁支避祸。我听闻近几日邮人午频繁出入里典居所,想来是改了门庭。时局江河日下,往日强盛衰落至此,大兄说田典余该恨谁呢?”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难道是我?” “大兄还真是心大得很……”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 什么心大,明明是最近过得太舒坦,忽视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转变。 世道变了,田典余整不动里典服了,如今只能低头做小,结果得了空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时候不对付他,田典余还能对付谁? 问题是……田典余打算怎么整他?这件事李恪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头绪来。 “大兄可是在想,田典余会如何出手?” “是啊,你有什么想法?”李恪叹了口气,抬头去看小穗儿。 这小子经此一遭收心不假,也变得越发留意周围事务,里中风吹草动大半被他看在眼里。 而且听刚才的分析,显然已经开始用脑子,不再如以前般偏听偏信,做一个单纯的传声筒,所以李恪满怀期望。 可惜小穗儿也猜不出田典余的心思。 他苦恼说道:“大兄近日风头正盛,又无甚把柄在人手中,我也想不出田典余能有什么手段……” “你也想不出?” “只有一事我略有疑惑。”他用书简拄着下巴,眉头皱成川字,“据说是前夜,有乡里看到田吏奉驰马而出,看去向,是去往乡治。” 严氏想了想,说:“那时候去乡治……若无意外,当是为了求取今岁的租令。” “传接的事历来是邮人午在做吧?他为什么要田吏奉专门跑这一趟?”李恪奇怪问道。 “宣读租令总归是田典的职责,或是他心有不满,不愿再用邮人午了。”严氏勉强解释道。 “若是真如严姨所言便好了。”小穗儿轻声说,“今早我听好几个乡里在说,昨日日中时分邮人午也去乡治了,问他说此行是例行公事,要将今年的租令取回来。” 一份租令两个人取?或者田吏奉根本就不是去取租令? 李恪心里琢磨,又或是说……租令里会有什么猫腻,所以田典余才要瞒着邮人午,不愿让外人知道? “媪,您说,田典余有那么大的胆子……擅改租令吗?” 第五十三章 一石二鸟 转眼间,九月初四,大团的云飘在天空,迎着风,时不时遮住太阳,在地面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集体修缮正在进行当中,里巷上随处可见拿着木槌物料的乡里们,招朋呼友,笑闹纷纷。 再远些的晒场上,一席席的粟粒整齐铺摆,孩童把扬粒视作游戏,妇人们则苦笑着追在后头,手拿笤帚把散开的粟仔仔细细收拾回去,一颗也不敢落下。 李恪身边的人也不闲着,小穗儿跟着严氏去晒谷,癃展在自家监督造房,旦和家人也趁这几日,悄悄把该打的粮都打了,李恪家、小穗儿家还有监门厉家,一家都没有遗忘。 唯有李恪袖手旁观。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连几日都没走出过一步。 纳租之期将近,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只等租令一下,马上就可以装车启程,可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安。 热火朝天的苦酒里,人心之下暗流涌动,究其根本就是那道至今也没有下发的租令。 眼下漫天都是真假难辨的谣言。 里中谣传,说今年雹灾损失巨大,始皇帝已经把整个雁门郡的租赋都免了,所以才迟迟不见租令。 然而雁门郡一十三县,楼烦县九个乡,句注乡八个里,走出闾门,其实谁也不清楚这次雹灾的影响范围到底有多广,损失又到底有多大。 最靠谱的是里吏妨从里典服口中打探出来的消息,说雁门郡七个县遭灾,损失最惨重的三个县已经免租,楼烦县则有七个乡可以缴纳半租,而句注乡就是其中之一。 照这个说法,今年每顷受田只需要准备七石五斗的田租就够了,李恪听闻另外的七个里已经先后颁出令来,正如里吏妨所言,就是半租。 可苦酒里的租令却迟迟不下! 田典余看起来已经不再管事,官奴隶交给里典服打点,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乐,就像是彻底服了软。 李恪想不明白,田典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太阳西斜,又是一日近终,李恪待的屋子门窗皆闭,自然暗得更快。 “大兄,严姨让我带了飧来,出屋歇歇吧。” 门外传来小穗儿的声音,李恪苦笑着拉开门,把小穗儿迎进屋,又从他手中接过竹筒,自破口处掰开。 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筒里依旧是他所熟悉的豆饭。 严氏家教甚严,宴请之外,不许家里人吃别家一粒米粮,虽说这些日子寄住在旦家,可两家的饔飧依旧分开做,粟饭豆食从不混淆。 这种分疏在大秦很正常。 世道艰难,每一分物产都得来不易,便是关系再好也没有把自家财货随意送人的道理。 所以里吏妨可以拼着自家劳力不济让旦来李恪田里帮活,却不会在收粮之后把自家的粮秣送给李恪,帮他凑齐田租。这听来矛盾,却又是人之常情……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穗儿,这几日随媪晒谷,家中有多少粮食你知道吧?” “知道啊,我家共收了十七石两斗,你家收了十七石六斗,若是等租令颁下来,两家一合能剩下近二十石粟,就算官市无粮可卖,明年也可以日日食米饭了!”小穗儿咧着嘴笑道。 李恪没有跟着笑,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猛地放下竹筒,抓起简笔, “十七石出零……田租的标准是十五石,丰年上浮一成,大丰收就上浮两成……十八石!”他惊出一身冷汗,把笔一丢,抬头看向小穗儿,“若是我猜得没错,苦酒里的田租不会减半了!” “怎……怎么可能!” “不止不减半,说不定到时还会按照大丰收的收租标准,上浮两成!” 小穗儿失声惊叫:“田典余真敢篡改租令!” “他不敢!”李恪冷笑连连,斩钉截铁说道,“前几日田吏奉根本不是去求取租令,他是代表田典余活动上下,要把苦酒里列为典型,在大灾之中打造一个大丰的年景出来!” “这……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对他自然是没好处的,但对县令和县丞来说却有大大的好处!”李恪在屋里飞快地踱步,边走边想,边想边说,“雁门郡遭了大灾,每县每乡都在请求免租,公文往来必然不会好看。可这时若跳出来一个苦酒里,不仅凭自己的力量斗嬴了天时,全里上下还能大义凌然地主动要求以丰年标准缴租,只为填充仓禀平准粮价……如此,公文上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可区区一个苦酒里,便是上浮两成又能收几多粮秣?”小穗儿一脸疑惑,想不明白。 “事情的关键不在增收多少,而在于苦酒里的表率作用!你且想想,若连苦酒里的黔首都能坚守大义,郡里在拨粮救济之时还能对楼烦县小气吗?咸阳还忍心因为雹灾之损而斥责吗?” 小穗儿失魂落魄跌坐地上:“一石……二鸟?今年根本没有丰收,那些交不上两成余租的乡里们怎么办?罚为隶吗?” “政绩,嘉奖,顺便还报了私仇。”李恪一拳打在墙上,眼神直射闾左方向,咬牙切齿道,“真是好手段!田典余……汜余,你好狠的心!” 一时无语。 夜色越来越沉,屋里越来越暗,弯牙似的月亮在云朵的拥簇下出现在天上,遮遮掩掩,却总也不愿露出真颜。 “大兄,我们要向里吏家借粮吗?”小穗儿问。 “借粮?”李恪叹了口气,“田典余做到这一步,若是如此轻易就被我们过了关去,岂不是成了笑话?” “他还能威胁里吏不成?”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李恪无奈说道,“田典余如今恨我入骨,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还是不找里吏借粮。媪和展叔也不方便继续住在那里了,再住下去,说不定同样会牵累里吏……索性你家的房子昨日修好了,收拾一下暂住月余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穗儿一下站起来:“我这就与严姨说,让她与展叔连夜过来。” 李恪默默点了点头,目送着小穗儿夺门而去。 “借粮……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我敢借,你又敢烧吗?”他在夜色下喃喃说话,“算了,这险不值得冒,还是不要把里吏一家牵扯进来,真出了事我也于心难安。监门……他怕是会抓住机会要媪嫁过去,也不能考虑。里典服……这家伙大概是和田典余达成协议了,要不然郑家怎么会这么配合……这该死的訾粟而税,想我手上黄金百镒,居然要被几斗粟米逼到绝境!” 李恪狠狠抓了几把头发,满脸狰狞:“氾余,你出招我就接招!我就不信了,堂堂工业文明史研究生,校奖学金有力竞争者,王者农药至尊星耀,全系上下投食目标。连雷都劈不死我,你一个古人就想难倒我?” 第五十四章 另辟蹊径 装满粟米的麻布袋鼓囊囊堆在小穗儿家的院里,摞成山,垒成堆,皆是标准的一石一包,连车带地上总计三十四五包。 这其中最大的是车上那摞,共有十余,旦喘着粗气扶包而立,哈出的白雾连成片,飘不多远就没了踪迹。 小穗儿走过来,递上一碗凉水,看着旦大口灌下,这才开口说话:“旦公子今日辛苦了。” 旦冷冷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若是你大兄,方才便不会与我这般说话!” 小穗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辛苦便是辛苦,拢共三十几石粟米,我与媪拉了三趟也没拉到十石,剩下的都是你一人拉的。大兄不谢是情,我谢却是恩。” “什么恩的情的,我不理会!”旦拍了拍身边的粮包,说,“车上的粮包就莫要卸了,明日清早我还来帮活,到时直接拉去晒场,多少省却些劳力。” “旦公子,何苦来哉?” 小穗儿的话让旦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前日你们要走,装粮的时候我求翁多摆四五袋进去,翁二话不说就去搬粮了。只是……媪抱着丰在房里哭,一直哭,哭得人心烦意乱,搬来的粮怎么也摆不上车……总之米粮是家里的,气力却是我自己的,如何去花是我的事,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旦公子,你应当知道,按了大兄的心意,是想让你这几日离远些,别与我们再有太多牵扯。” “你嫌我走得近了?”旦把碗一捏,恶狠狠瞪住小穗儿。 严氏恰到好处站出来,持着笤帚轻轻掸在两人中间:“旦,你莫吓着小穗儿,他是好意,说的也是恪的心思,你明白的。” 旦的火气一下就泄了,抱着膝蹲在地上,委屈地看着紧闭的西厢:“恪……还没出来吗?” “自前天舂日起闭的门窗,快两日夜了,水米不进,叫他也不答应。谁也不晓得里头怎么样,可他不说,我们又不好闯进去……” 旦脸上一阵戾气闪过,猛地站起来:“该杀的汜余!我这便去除了他,一了百了!” 严氏慌忙去拦,小穗儿也从后抱他的腿,咬着牙不愿撒手。癃展被响动惊扰,拄着车从屋后绕出来,看清情况不及发问,车头一转就急去栓门,院里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恪披头散发,麻衣跌足,眯着眼摇摇晃晃走出西厢,恰看到严氏拿着笤帚在旦面前挥舞,小穗儿趴在地上,抱着旦的腿,就到块肉张嘴死命咬住,而癃展已经把大门栓上,短棍护胸一脸的神色紧张。 旦的表情更是精彩,狰狞、痛楚、愤怒、苦涩散花般交织,五官错位拧巴成一团。他以一敌三,架起双手挡在头顶,腿成箭步拖着小穗儿,锐利的眼神直射癃展。 “这场面……莫非今晚要食旦?我这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上来就太油腻,会不会伤着肠胃?” …… 安抚住旦,李恪挥手把所有人召集进屋。 严氏当先进去,癃展紧随其后,旦正要迈步,却不想被小穗儿挡住了路。 “你今日怎的这般讨厌!”旦对着小穗儿怒目直视。 小穗儿不闪不避,垂着眼帘:“屋里是商议家中事物,要我说,旦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真当我不敢打你?” “旦公子当然敢打,只是我们得去远些,怎么打都不可妨碍大兄说事。” “你!” 一不注意,屋外又闹起来了。 李恪满脑袋浆糊,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才闭关两天,外面就风云突变,难道说革命同志的友谊小船也是说翻就翻的吗? 他打算去训叨一顿小穗儿,因为他占不上理,先前咬人,现在又逐客,旦不是外人,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可严氏却把李恪拦了下来,说:“你既要收小穗儿为弟,便该由他去做。他有分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媪,他和旦都快打起来了!” “打不起来的。”严氏垂下头,低声说,“小穗儿是好意,旦其实明白的。” 旦果然没有打人,僵持到最后,还是气呼呼走了,临走时小穗儿还拉住他,要他切记守口如瓶,一番话把旦气得又一次几近暴走。 可小穗儿就像无事发生似地把人送出院,随手栓上门,还拿起笤帚开始洒扫,那样子勤快得很,就像扫地比进屋开会重要似的。 李恪怔怔看了半晌,终于摇头苦笑:“何必呢……”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此事事关重大,小穗儿如此做,是真把自己当家中人来看了,你该开心才是。”严氏安慰道。 “也不知有什么可开心的……”李恪嘟囔一句,振奋精神,抢回正题,“媪,展叔,我想到办法了。” 严氏和癃展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满意的笑。 严氏说:“让为娘听听是何办法。” “此事说来简单,关键就两字,曰之……折变。” 癃展好奇问道:“公子所言的,莫非是折变增额?” “便是那折变增额。”李恪进一步解释道,“按了最坏的打算,田典余此行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那他在做事以前必然会弄清楚我们手上有多少粟米。他有权有势,想弄明白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他现在应该知道,我们手上共有粟米三十四石八斗。” 严氏轻轻点头:“我与小穗儿反复清点过,这个数目分毫不差。” “田租的基准是每顷受田十五石,我们与小穗儿两家有受田两顷,则共需粟米三十石。由此上浮一成三十三石,两成则三十六石。田典余要对付我们,只有增租两成,也就是说,我们还缺一石两斗。” 癃展抚须笑道:“公子前两日便说田典余要增租两成,想来那时便算明白这些了。” “确是如此。”李恪应到,“这两日我一直在想,我们能从何处变出这一石两斗粟米来,结果是愿意予我们的,我们承担不起后果,不愿意予我们的,我们也求不到。此事田典余必有准备,不会给我们多少空子钻。” “于是你便想到了折变?” “是,折变!”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既然不能让米粮变多,我们就让手上的米粮变精,以精米替粟米,增其值,充其租!” 他站起身来,目光灼灼直视屋外,口中一字一顿,字字发聩,如同宣言。 “田典余既想以田律害我等,我等便以田律对之。大秦是法家的大秦,绵密的秦律便是我等黔首最大的守护!区区一个田典而已,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冒大不韪!他若是连雷池都不敢逾越,大家皆依法而行,他又能耐我何!” 第五十五章 折变增额 折变,这个词若是仅针对粟本身而言,就是在精细化加工过程中,粟米的折算和增值的问题,换而言之,就是为谷物脱壳,提高产品附加值的问题。 在秦朝,脱壳的唯一手段是“舂”,也就是将未脱壳的谷物倒入臼当中,用木棒由上至下捣碎,通过冲撞挤压破开谷壳,筛出米粒的过程,细分起来,又有“开壳”和“去糠”两步。 “开壳”是食用粟米之前必经的流程。因为脱粒后的粟包裹着不可食用的硬质谷壳,只有将其碾碎才能够得到可食用的“粝米”。 这个流程相对而言简易轻便,不需要太强的技巧,只需轻碾精筛便可达成,寻常生活水平高些的人家都会在自家捣制。 譬如旦家常年吃的就是粝米,集体抢收时,里典服提供给乡里的饔和飧也是这种粝米。甚至连十二个时辰当中的“舂日”也是由此而来。夜来舂米,明日饭食,即为舂日。 只是养尊处优的高爵、勋贵家庭吃不得粝米,因为这种粮食口感粗糙,也不易消化。 为了追寻更精致的主食,他们需要将粗糠、细麸一并剔除,只留下纯粹的米,这个精加工的过程便是“去糠”。 去糠需要专业技巧,得到的成品根据去糠的程度又分作“粺(bài)米”、“米”和最纯净的“御米”。 这一步对大秦现有的条件来说就有些难了,即便有技艺高超的专业“舂妇”来做,也逃避不了效率极低、质量不稳和碎米率居高不下的问题。 这就产生了折变。 秦朝对各种“粟米”有明确的折算比例,粟一石等同于粝米六斗,粺米五斗四分,米四斗八分或御米四斗两分。 而因为舂米,尤其是去糠过程中所产生的劳力和损耗,在实际兑换中,各种级别的粟米比价又有不同程度的增值,这个增值就是李恪如今破局的关键。 “展叔,市面上各类粟米的增额分别是多少?”李恪取了笔和简,放在面前静心等待。 癃展抚着须细细思量:“此事奴有好些年没操持了,需要仔细回想一番……十年前,邯郸市面粝米增一成,粺米增五成,米倍之,御米十倍仍有价无市。” 李恪停下笔,难以置信看着严氏:“这么高?” 严氏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为娘素来不知,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恪赶忙将头转回到癃展身上,急切询问:“展叔,您没记错吧,增额真有这么高?” “公子若是知道舂米之难,便不会有这种疑虑了。”癃展深深叹了口气,“寻常舂妇,一日舂粝米七斗可称高产,可若是让她舂米,能得一斗便是侥幸,至于御米……更需从成米中一粒一粒翻找,既不可有麸皮残余,亦不许米粒破损。此物可遇而不可求,舂得出御米的家族不会发卖,缺这钱财的也养不起此等舂妇,想在市面上得见御米,何其难也。” “这样啊……”李恪提着笔喃喃自语,“那不是赚翻了?” 他的声音不算小,癃展和严氏听得哭笑不得。 癃展说:“公子,且不说你如何在这几日内舂出三十余石米出来,便是舂出来,纳租的折价也与市面不同的。” “不同?”李恪听得心里一惊,“不会没有增额吧?” 癃展摇头道:“增额自然是有,但粟可久存,粟米却存不许久,官府纳租并不推崇黔首舂米,在增额上也显得吝啬许多。” “具体多少?” “粝米不增,粺米增一成,米与御米同价,仅增三成。” “这个增额准吗?” “去岁有乡里欲以粝米折租,最后全家虚程被罚为隶,奴曾就此打探过一番,千真万确。” “还剩三成?”李恪轻轻咀嚼着这句话,悬在天上的心这才落了地。 虽说大赚一笔的想法破灭了,但那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作料,只要折变的增额高过一成,他苦思了两天的应对就算是成了。 想到这儿,李恪洒脱一笑,站起身从西厢中取出几块图板,说:“展叔,这是我这两日设计的碾米机关,算是犼兽的第二形态,您看看,需要几日可成?” “犼兽的第二形态?”李恪的说辞在癃展听来既别扭又古怪,不过好在不影响理解,他复述一遍,伸手就接过图板细瞧。 这份图板在主体结构上与脱粒机基本一致,但横置的镂空滚筒被两个直立的实心滚筒取代,直筒贴合极紧,表面还有相互应和的凹凸面,让本该笔直的缝隙变得曲折。 此外,因为滚筒的改变,由其勾连的动力机关也有不少调整,其重中之重,便是在滚筒上下增设了两枚曲柄连杆,这个设计能改变力的作用方向,也能通过调整连杆的长短来微调滚筒的间距。 而整个结构最特别的改变在中段,盛粒盒上方增设了两对宽幅轮毂似的古怪结构,直接连接在齿状连杆上,轮叶宽大,微微向着同一个方向扭曲,看起来似乎还可以转动。 癃展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懂这个新结构的作用,便指着图板问道:“敢问公子,此物?” 李恪拿眼一瞅,轻笑回答:“此物名风扇,旋转有风,可以将细密的麸糠从另一侧的开口吹走,能省却筛粒的功夫。” “此物可造风?为何与鼓风之物差别如此大?” “鼓风……”李恪脑子里浮现出那种带着尖嘴,有些像手风琴似的玩意,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解释能不能被癃展听懂。 他硬着头皮说,“那个,鼓风囊是用挤压让空气流动,从而形成风,风扇……是用旋转带动空气……让风自然流动起来,更省力一些……” “空气又是甚?”严氏好奇插嘴。 “空气……空气……天爷吹熄之气,在空处成风,此乃空气!” 两人皆恍然大悟:“风扇之说,竟是借了风伯之力,奇哉!奇哉!” 李恪松了口气,赶紧岔开话题:“展叔,此物可做否?” “公子画中机关较上次更复杂了……家中粹理液用尽,奴一人也赶不出这许多部件……” “不成吗?”李恪丧气道。 癃展轻轻摇头:“天无绝人之路,公子可还记得憨夫君?” “憨夫?”李恪脑海里登时浮现出那个肤色黝黑,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墨者,“他不是随其师游学去了?” “或是注定吧,前日他托人带信于我,说他有事耽搁,会在乡治滞留些日子,岁首之前都不会走了。” 李恪的眼睛放起了光:“他托人带信,也就是说……” “他本就想与公子寻机切磋一番机关之术,此次我等亦可请他助力。有憨夫君帮忙,想来可将公子的设计实现。” “需几日?” “奴思度,或许四至六日。” “四至六日……今日九月初六,初十前田典余无论如何也该将租令颁下了。田律规定九月上旬写律于租,再拖下去,他便是自掘坟墓!”李恪点了点头,说道,“展叔,麻烦您手书一封,我托旦跑一趟乡治,您这几日安心制作机关,外面一切有我。” “遵公子命。”癃展躬身下拜。 这时严氏插话进来:“恪,我看还是托监门操持此事为好。旦与你相交莫逆,太容易落进有心人眼里。” “媪的意思是……” 癃展在一旁哈哈大笑,说道:“夫人的意思奴明白了,让憨夫君悄悄入里,事情也好少一些波折,此事确实绕不开那莽汉!” “可若是太过避人耳目,时间上会不会赶不及?” 癃展摇头说:“墨者皆习武之人,那莽汉又粗中有细,纳租之期足有十日,只要憨夫能留上一日半日,便赶得及。” 也就是说……癃展打算延后几天纳租? 李恪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下定决心。 “也好,那我们就让田典余先快活两天,也好看看碾米机出世之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第五十六章 失因得果 似乎连着有六天都没有见过朝阳了…… 走在苦酒里的里巷上,李恪眯着眼斜看朝阳,金乌展翅,光芒万丈。 想当年他也是那种难得能看到日出的人,夜里才是他的活跃时间。制图、游戏、从故纸堆中感慨前人智慧,最大的心愿就是亲手制造一台属于自己的差分机…… 而如今,物非……人亦非! 李恪感慨一声,低下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妇人靠墙倚着,一边挑拣干菽,一边小声叙着闲话。 左边那人年轻些,说话时左顾右盼,有些惊乍。 “阿母,这都初七了,你说今年的租令要何时才能颁下?” “颁?”右边老妇仰头啐了一口唾沫,恨恨说道,“要我说,那天杀的租令不颁才好!” 年轻的吓坏了,丢下篓想去捂老妇的嘴,竹篓触地翻倒,里头的菽洒出来,零零落落铺了一地:“阿母禁声!” “我为何要禁声!”老妇挣扎着怒声大骂:“你不知吗?乡里们都在传呐,若是这租令一颁,我等闾右皆无活路可走!” “阿母便听我句劝吧!”年轻的哀求道,“如今那话早没人传了!你可知昨日叁伍的逑就因说了几句气话,现在还被关在田典的地窖里呐!” “竟捕人了?”老妇惊道,“里典都没说话,田典凭甚关押乡里!” “阿母诶!皆是里中的主吏,里典哪指派得了田典!我去找逑的婆姨打探了,说是逑犯了妄议的律,要黥面发配骊山!你说,眼下这般情形谁还敢胡乱说话?” 老妇终于失声了,她眼神慌乱四下乱瞄,看见边上皱着眉的李恪更是一阵哆嗦,慌慌张张收篓闭户。 年轻妇人被关在门外,怔在原地愣愣出神,最终叹了口气,蹲下身,独自收拾起那乱洒一地的干菽。 “终于还是传开了吗?”看着拣菽的妇人收篓远去,街巷上,只剩下李恪一人喃喃自语。 …… 田租上浮的猜测在里中传开了,这一点并不出乎李恪的预料。 近几日租令迟迟不下,里中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他虽然只与家人说过,但因为严氏搬出里吏家时选择了如实相告,所以听到这个猜测的人并不算少。一来二去,传开毫不奇怪。 可他从没想过,一份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居然会给这个偏远小村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 如今的苦酒里就像是一坛放坏了的蘸酱,惊、惧、哀、恐、怨,五味杂陈,站近了,便只闻得到阵阵腐臭的气味。 他有些后悔照了严氏的意思走出院子,可如今出也出了,他只能摒着息低着头,快步趋向自家施工中的房舍。 步赶着步转弯过巷,李恪眼前豁然开朗。 捌伍的景象没有叫他失望,他甚至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熟悉的苦酒里。 满眼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监门厉抱着酒坛,正与里吏妨对坐,也不知两人在聊些什么,看上去一个苦闷,一个开怀。 李恪几步走上前去,摆手作揖:“不知监门与里吏也在,小子失礼。” 监门厉自然是开心的那个,看到李恪过来,饮一口酒,大笑两声:“小子,终于愿意出来了?” “媪说总是闷在家中不好,定要我出来走走。”李恪轻声回答。 监门厉指着远近景色,意有所指:“确实要多走动。不走动,如何看得到这风云变幻?” 里吏妨脸上的苦意更浓,李恪也忍不住长叹:“不知里中为何会变成这样。” 监门厉冷笑着看他:“你真不知?” 李恪也不欺瞒,直言说道:“只是猜测不是吗?乡里们的表现却像是真的见到了租令似的。” “那是因为乡里们并不瞎!”里吏妨不忿说道,“恪,你可知两成加租,对闾右这些乡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李恪愕然,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太知道两成加租对大部分乡里而言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对“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根本就不太了解。 虽说生活在苦酒里,但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极端。 一种极端是他和小穗儿这样的家庭,家无余钱仓无余粮。 雹灾过境菽荅全毁,无论加不加租,他们其实都是死路一条。 只是里中这样的家庭并不多,或许就那么三五家,其中李恪和小穗儿还去了一半,就算是加上纳不出两成加租的,拢共也翻不出十家去。 而另一种极端,便是闾左那些少吏和里吏妨这样的家庭,当然郑家十三房也是。 他们有钱、有粮,更不会在乎加租与否,反正粟米全在仓中堆着,所谓加租不过就是纳租时多运几车的问题,总不至因为多这几石粮就饿了肚子。 而位于两者之间的大部分乡里的生活状态…… 他皱眉苦思,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那些家庭种粟近半,菽荅近半,别无进项,谷仓空空。 雹灾对他们并不是全无影响,但因为这次保住了粟米,小门小户省着点吃,也足够用手上余粮熬冬过春,紧接着二月播种,五月收菽,这荒年便熬过去了。 可一旦加租,他们的口粮骤减…… 李恪恍然大悟:“其患不在冬日,在春天!一旦加租,乡里们熬不到五月就要断粮!” 里吏妨微微点头:“田典余这次算是下了重注。我看等租令一下,里中怕是会有很多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李恪心里百感交集,低声说道:“如今我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错不了!”监门厉灌一口酒,拍着大腿笑得没心没肺,“你可知,邮人午已经死了!” “邮人午?”李恪难以置信,忙向里吏妨求证。 “邮人午确实死了。”里吏妨叹息道,“他于三十那日驾车出闾,三日夜不曾回归。上典疑惑,便叫我带人沿路搜寻。我在三十里外找到了他的踪迹,人车尽毁!” “竟然死人了……”李恪失声询问:“找到凶手了吗?” 里吏妨缓缓摇头:“荒山野岭,尸骨不全,我细查了一遍,未见器械拳脚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死于兽口。” “您说常年往来各处的邮人午驾着车,在里外被寻常野兽袭击,而且死了?”这个理由太过匪夷所思,李恪根本就不敢相信。 里吏妨显然也不信,他的表情语气都带着苦意:“找遍了也寻不到其他痕迹,现如今,也只能说是意外了。” “可是……为了私仇劫杀同僚,他难道疯了吗?” “你居然以为只是私仇?”监门厉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未免也太过小觑这里中的两位主吏了吧?” “既然二位都认为涨租不可避免,那田典余做这一切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监门厉玩味说:“私仇自然有,但却不是主要。你且想想,最近除了纳租,还会有何事发生?“ “何事?天使?” “与天使无关,你怕是忘了,今年的上计……近了。” 看李恪傻在那里,里吏妨便好心解释道:“岁首之后,各郡县主官皆要去往咸阳上计,而在那之前,乡里课考便会做定。” “课考……田典余今年的功评难道会有问题?” “何止是有问题。”里吏妨抢过监门厉手中酒坛大灌一口,顿下坛子低声耳语,“因为你的关系,近些日子上典屡立奇功,如今更是连咸阳的谒者都被吸引,只要到时不出纰漏,这岁末的课考,一个最怕是跑不了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反观那位田典,上典的功绩都是在他的管辖立下的。课考之时若上典为最,他又该评为何等?庸?还是殿?” “庸碌,无策,失贤,丧行,如此吏员自然是殿!”监门厉抚掌大笑,“更可笑的,他还是汜家之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铤而走险,不然真等到废吏除籍,损了家族颜面,岂不是连祖坟都不得入?” “这么……这么严重?” 李恪目瞪口呆,他早想到田典余涨租有讨好上官的意思,却没想到竟会是不得不为。 这样看来,他的推断在动机上就错了,理应被全盘推翻才是,因为从田典余的角度考虑,涨租一成才是最好的选择,上官、乡里皆大欢喜,谁也不会过分苛责他。 可是……为什么监门厉和里吏妨都觉得我的推断才是对的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 李恪正想着,里吏妨突然站起来:“不成!此事我不是要与上典谏言,岂可任由田典为一己私利胡作非为!” 说完,他噌噌噌快步而走,连拦都拦不住。 李恪看着远去的里吏妨,耳听到监门厉不知说给谁听的话。 “我派隶臣昨日去沽酒,今日也该回来了吧……” 第五十七章 写律于租 夜色清冷。 初七的月亮是半圆,模样怪怪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癃展正在房里全力置备碾米机的材料,严氏和小穗儿也睡了,李恪一人站在院子里,沐着月光,心思难安。 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从工地那儿回来,李恪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里吏妨和监门厉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想,却怎么也得不出想要的答案。 加租一成和加租两成对县里的官员而言是一样的,可对乡里们而言却形如天渊。 这点从李恪手上的粟米量就可以看出端倪。 在苦酒里,三十亩粟的产出大体可以超过十七石,接近十八石,这个数字刚好介于加租一成到两成之间。若是只加一成,乡里们基本上都纳得上余租,劳作一年,虽说颗粒不剩,但至少不会有罚隶的风险。 都是劳苦惯了的人,少了堕籍的风险,他们的心理落差自然就小,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愤懑。 可监门厉和里吏妨却认定田典余必会加租两成,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他们眼中,田典余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难道在犹有退路的情况下,为了能置李恪于死地,他连自己的官声都不顾了? 这里面必然有问题,只是李恪却想不明白。 小穗儿自屋后出来,手上捧着一碗热汤,轻声问道:“大兄,还未睡吗?” 李恪接过热汤道了声谢,轻啜着,让开水的暖意融进胃里,温暖冻僵的手脚:“在想些事情……倒是你为何不睡?” 小穗儿紧了紧裋褐,搓着手说:“我做梦醒了,本想给展叔送碗热汤过去,却发现大兄还在院中。” “你的年纪要多睡,不然长不高。”李恪比了比小穗儿的身高,很小只,才到他胸腹的位置。 小穗儿不满地拍开他的手,犟嘴一声:“你的年岁也不大啊!就算大伙如今喊你少年贤者,也脱不开少年两字!” “少年……”李恪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喃喃自语,就连木碗脱手都毫无察觉。 哐啷! 小穗儿郁闷地捡起碗,不明就里:“大兄何必摔碗?” “你刚才说,乡里们喊我什么?” “少年贤者啊!” “贤者……原来是为了这个!”李恪兴奋道,“怪不得监门和里吏都认为田典余必然会加租两成!” “此事你不是早想到了嘛。” “与我想的不同……” “何人!站住!” 院外忽就响起一声暴喝,而那暴喝的声音却是监门厉的! 院外又有贼人?时隔多日,李恪已经搬了一处居住,院门外竟然又出现了贼人! 他与小穗儿震惊对视,二话不说,抄起院墙边的烈山镰就冲了出去。小穗儿转身就跑,径直跑去了癃展住处。 大门打开,李恪只在院外墙角看到监门厉一人,他提着酒坛,背剑掌弓,看起来怡然自得。 李恪急声问道:“监门,贼人呢!” 监门厉一脸调侃道:“既然敢做贼人,身手自然敏捷奸猾。我饮酒过甚,追之不及,不小心叫他给跑了。” 明明是放跑的…… 李恪一脑门子黑线:“您知道是何人所为?” “这哪能知道?”监门厉翻个白眼,满嘴抱怨,“近几日流言纷纷,夜里常有贼人偷粮。妨君安排旦带着我的隶臣巡视闾左,已先后抓了两三人。我则被妨君差使,轮流守着你处。啧啧啧,我本以为会是个好差事,谁晓得至今也没个收获。” 李恪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苦酒里偷粮之风日重,本该值守要地的里吏妨和监门厉却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家,而闾左反倒只有旦带着隶人巡逻…… 可惜从监门厉嘴里问不出任何事。 李恪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问话的冲动,作揖拜谢:“有劳监门日夜守护。” “无妨,无妨。谁叫我就是个不称职的监门,闾垣之处形同虚设,这才让贼人横行无忌呢?” 客气两句,李恪拜别监门厉,忧心忡忡回转家中。 院墙之内有两道人影并肩立在桔槔之畔,一高一矮,一健硕一窈窕,月色之下,俱显出一身墨褐! 李恪大喜过望:“憨夫君!” 那两人同时转身。 高的那个果然是憨夫,数日不见,他身上几乎看不出改变,只是身边却站了个娇俏少女,皮肤白皙,五官娇俏。 她穿着和憨夫同款的裋褐黑襦,光脚踩着一双草履,秀发如男子般简简单单扎成髻。髻上插着一根细枝,细枝尾部,还有叶芽没有清理干净。 李恪不由心生感慨。 憨夫才叫成功人士,两次相见,上一趟是助理先行,这一趟有秘书陪跑…… “憨夫君,敢问这位阿姊?” “她是我师妹辛凌,此次听闻恪君有事,便被我一道拖来了。” “严氏之子恪,见过辛阿姊。”一听是来帮忙的,李恪沉声抱拳,拱手作揖。 谁知辛凌根本没有回礼的打算,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扭头就去向癃展的屋子。 李恪和憨夫面面相觑。 “恪君……那个,我师妹性子虽傲,却是面冷心热之人……她忙着看机关去了。” 看憨夫手足无措的样子,李恪哑然失笑,深深一揖:“我又不是拘礼之人。憨夫君,久违。” “久违!”憨夫躬身回拜,“昨夜得了传讯,我与师妹兼程而来,又因为你要我等匿踪而行,这才在里外避到深夜,让恪君久等了。” “得憨夫君千里相助,感激不尽。”李恪诚心答谢,“憨夫君,方才监门在外大喊贼人,莫非是与你二人做戏?” “我正想与你说此事……”憨夫脸色凝重下来:“恪君,你是否与人有隙?” “与我有隙的人可多了,还都是些权势之辈,做起事来无所不用其极。”李恪苦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求助墨家,害的憨夫君星夜赶来。” “怪不得……我与师妹确实看见有身影翻墙走远,也试过寻巷去追。奈何我等对苦酒里不熟,最终还是被他跑了。” “这么说方才真有贼人?” “确有其事。” 李恪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如今山雨欲来,我一家的生死便要托付给憨夫君了。” …… 一晃两日,九月初九,田吏奉马踏闾门,田典余赶在最后一刻,手持租令出现在乡里们的门前。 他今日素色深衣,腰缠黑带,头上顶着冲天的竹冠,手持简书面色庄严。 “苦酒严氏,接令!” 严氏带着李恪在院中站定,躬身深揖,口中唱诺:“严氏接令!” “令!苦酒户人严氏薇者,受田一顷,其年大丰。依律,当缴刍两石,槀三石,租田什一,亩产一石八斗,季秋中旬纳租,自送句注乡仓!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唯!” 这是家里的第二份租令,小穗儿的租令先一步颁出,内容与这份一般无二,而等到李恪家的颁完,田典余一抖袍袖,将简书收起来,换上和颜悦色的嘴脸:“严氏,你可有疑问?” 严氏微微一笑:“秉田典,今岁雹灾过境,家中菽豆尽毁,独妇一家连过冬口粮都无处去寻,也不知这大丰一说,是如何得来的?” 田典余笑得阴阳怪气:“此事说来,你等有所不解也是正当的。丰年与否比得是往年,比得也是左近。今岁多地遭遇雹灾,唯有苦酒里抢收得成,比之邻近乡里,可不是大丰之年嘛。” 居然连连环比同比都扯出来了…… 李恪很服气,不过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所料,严氏听闻当即盈盈下拜:“原来如此,多谢田典为独妇解惑。” “写律于租,为民解惑皆我这田典之责,不必称谢。”田典余虚扶起严氏,轻声问道,“严氏,这田租突就上浮两成,不知你手上粟米够不够缴租?对了!今岁还有林氏的田租,想来也是担在小穗儿身上了吧?你家岂不是要多出六石粟米?” 严氏摆出一副愁苦的样子,说:“确是六石,为今之计也只有四处去借,若是借不到……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下幼子,总不能叫林氏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那你的长子呢?”田典余关心道,“恪天赋异禀,你又对他多有期许,若是虚程……”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严氏的表现让田典余很满意。李恪低头看着,看到他五官舒展,虽没有表现出喜色,但心里的舒泰还是实实在在展现了出来。 李恪本以为他会趁热打铁,提出条件,无论是用粟米换李恪,还是换严氏,总归是拉近两家关系,让李恪从此能为他所用,可他最终也没说话,只沉默着点点头,转身便出了院门。 “大兄,你似乎猜错了,田典余好像只想看我等窘迫而已。”小穗儿走上来轻声说道。 李恪摇了摇头,回过身,似乎能看见那三件藏身在癃展小屋里的黑色裋褐。 “还不是时候……”他说,“如今,还远不是时候……” 第五十八章 公审大会 九月十一,颁令以后的第二天,也是纳租开始的第一天。 闾巷上已经有乡里结伴,推着装满粟米粮包的板车东出闾门,去往七十里外的句注乡治缴纳田租。 李恪一家却至今也没有任何动静。 虽说刍槀早就置备齐整,可以先一步装车运送,可墨者们见不得人,院外又到处都是神出鬼没的影子,最终还是影响了墨者们的碾米机制作进度。 李恪思前想后,决定静观其变,老老实实,蒙头做小。 可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一大清早,监门厉敲开李恪家的院门,面色古怪地通知李恪,要他代表全家去一趟里典家宅,还说是里典服的召唤。 李恪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监门厉出了门。 在路上,李恪忍不住好奇问道:“监门,里典到底有何事相召?莫非不能对我透露一二?” 监门厉的表现与往日大相径庭,嘴唇蠕动,欲言又止,一双环眼滴溜溜转,脸色涨得青紫。 他说:“上典本来叫妨君来唤你,妨君不愿,就叫了我来,至于到底何事……我不愿说。” “不愿说?”李恪的眉角跳了跳,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都说宴无好宴,里典服虽然没有请李恪吃饭的打算,但这种关键时刻的召唤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进到宅院,李恪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带到私宅,而是被带去了二进的官舍,大内正堂人头耸动,仔细一看,全是里中穷苦人家的代表。 “上官入内,拜!”门外一声呼唤,屋里的人齐刷刷拱手拜倒。 李恪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杵在那里蜡烛似地发呆,一下就成了木秀于林的那只鹤。 里典服和田典余左右跟随,拥簇着一个面色阴冷的清瘦男人踏步进来。 那人深衣,高冠,年纪看着二十七八,狭长眼鹰钩鼻,嘴唇刀削似的窄薄,下颌上垂着三绺长须。 他走到李恪面前停下,由上至下,皱着眉头打量这个胆大包天,见官不跪的黔首。 里典服在后面使着眼色厉声呵斥:“小子,迎候上官不知拜谒,你的礼数呢!” 田典余笑着出来打圆场:“充君,此子名恪,乃是里中英俊,年少聪颖。只是没见过甚市面,以至于失了礼节,充君可千万莫要怪罪。”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回头对田典余说:“余君似乎甚是看重这少年啊!” “君子有爱才之心,我只是不忍充君苛责罢了。” “既如此……里典服,叫乡里们收了这诸多礼节,我们好早些开始。眼下岁末,公务繁忙,我还要连夜赶回县里去。” “唯!”里典服躬身长揖。 …… 这是一场庭审,来人是县里的令史,名充,乃是应了里典服的邀请,在乡里代表的见证下,对前几日妄议和盗粮的罪行进行审判。 里典服显然是担心里中会因为租令之事混乱起来,提早一步做了杀鸡儆猴的打算。 庭审进行得很顺利,人脏俱在,证据确凿,犯事的乡里被关了几天,一个个神色憔悴,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先是犯了“妄议”的士伍逑,被判黥面,罚为城旦,先行县狱关押,待上报后再决定是发往长城还是发往骊山。 然后是四个盗粮的乡里,他们的案情大同小异,只有细节不同。 其中两人未遂,又兼认罪态度良好,依巡夜之人口述被定性自出,罚訾二甲,罚金由里典服主动垫付,算是当庭释放。 一人盗了不足四斗粟,价值五十余钱,被发现后又想逃跑,被罚黥面,赀徭三旬,总算没丢了自由身。 最后一人判得最重,虽然也是未遂,但因为拒捕,还打伤了一个巡夜的隶臣,最后被定性为偷盗和贼伤人,黥面,斩左趾,罚为城旦,要和逑一块儿去县狱暂住…… 五场庭审在短短一个半时辰内判定,喜者喜之,哀者哀之。 令史充一边手书案卷,一边唤来狱掾把需要后续处置的人犯上枷带走,也不留什么话,干脆利索就出了官舍。 正堂之内,只剩下肃穆跪坐的里典服和田典余,还有一群哭泣、颤抖的黔首们。 里典服施施然坐上主座,沉声训话:“我知道,租令一下有人心思动摇,想从别家取些粟米来度过难关,而容易有这想法的人家,今日皆有代表在此了。” 人群哗啦啦跪倒一片,哭的再不敢哭,抖的再不敢抖,李恪又成了那只尴尬的鹤…… 看着他想跪又不想跪的表情,在一旁撑场面的监门厉和里吏妨差点笑出声来。 里典服恶狠狠瞪了李恪一眼,调整表情继续训话:“大秦讲究捉贼拿赃,我自然不会诬你等的清白。不过……本吏丑话先说,垫付罚资只此一回,今日之后再有此等事情发生,莫怪我翻脸无情,你等可知晓了吗?” “唯……” 人群散去,李恪郁闷地往外走,还未出门,就被田典余唤到一旁。 “恪君,久站疲惫吧?”他笑着说。 “小子谢过田典关心。”李恪作揖答谢一声,“穷苦出身没那么精贵,只是平白被训了一顿,心中有些郁闷罢了。” 田典余哈哈大笑两声,说道:“里典非要请县中令史做这一场,我拗不过,就帮他联系了一番。在我看来,里中既然不稳,这一场确有必要,但却没必要叫你。恪君胸有锦绣,总归拿得出办法,哪需要担心你会违律嘛!” 李恪苦笑:“这次还真没办法可想了。不过我媪家教森严,她已经说了,就是罚隶也不得损了家中清白名声,我正为此一筹莫展呢。” “纳租之期还有数日,慢慢想吧。”田典余温言劝慰道,“实在想不出办法,这里中也有的是识人之辈……愿意为你分担。” 李恪这会儿也只能假装听不懂,当即下拜:“虽说只是安慰之语,但小子再谢田典的关心。” 田典余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得好似不以为意:“不必谢。近日事忙,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告辞。” “送田典!” 田典余和李恪一先一后迈步出院,屋子里,只剩下里典服三人凭窗而立。 “上典,恪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心性坚韧,志气高绝,您这么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会离心的。”里吏妨低声说道。 里典服面无表情:“此事勿需再说,我等的当务之急乃是恭迎天使,汜家在楼烦县一言九鼎,可助我良多。至于恪君……丈夫行事不拘小节,该舍当舍,更何况田典惜他人才,不会过度为难他的。” 里吏妨脸上苦意更浓:“上典,恪如何会对田典余摇尾乞怜……” “他也从未将我视作主君!”里典服冷笑一声,说,“妨君,我对你推心置腹,此次……你可决不要背弃我啊!” “下吏……唯。” “至于你和厉君整夜守在恪君院外的事……” 里吏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里典服的话头:“上典,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里典服脸上青白转变,最终还是化成欣赏的笑意。 他看着里吏妨,轻声慢语:“你自去做,田典那里有我解释,里中不平,加强巡查……应该的。” “谢上典!” 第五十九章 量产御米 无所事事地待到下午,李恪从工地回家,意外在家门口看到严氏和小穗儿捧着斗回来。那斗里盛着些许粟米,堪堪盖住底,大概也就两三碗的量。 “媪,你们这是……” 严氏眼神闪了几下,顾左右而言他:“恪,小穗儿今日的功课是小雅三篇,回屋后你要尽快督促他读书。” 李恪皱起眉头,不为所动:“媪,您手中的斗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穗儿,你大兄不愿教你读书,快与我一道将斗放下,我教你读。” “唯!” 两人落荒而逃。 李恪正在郁闷,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种快断气似的表现里中别无二家,只有襄翁。 “恪莫非猜不出严氏和小穗儿做甚去了?” 李恪赶忙转身:“见过襄翁。” 襄翁一脸和蔼,拄着杖上来拍打李恪的手臂:“严氏不易啊!如此自傲之人,今日受尽讥讽,只为了能全你一人的高洁。”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您说媪今日带着小穗儿去讨粮了?” 襄翁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他说:“租令一下,你说这闾右之地,还有几家能拿出六石粟米呢?恪,听我一句劝,早日放下身段,此为孝道!” “谢过襄翁提点……” 李恪怒气冲冲回到家,一回家,严氏、癃展和小穗儿正一道拣菽备食。 “媪,何苦呢?”李恪急声问。 严氏抬起头,拿眼神撇了撇四周,轻声回答:“被人说上两句又不是甚子大事,小穗儿说得不错,纳租才是大事。为娘不去求告,莫非让你与我一起被罚做隶人吗?你的前程怎么办?没了我们,你展叔和小穗儿又要如何活下去?” “明明……” “里吏不愿借粮给我们,你又不愿去求监门和里典,那为娘做甚你便不要管!速带小穗儿回房读书!” 印象里,严氏似乎从未这么厉声呵斥过什么人…… 李恪悚然一惊,抬头环顾四周。低矮的院墙周边不见人影,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李恪觉得,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耳朵。 他突然明白了严氏和小穗儿的心思……这种主意严氏想不到,肯定是小穗儿出的! 李恪恨恨瞪了小穗儿一眼,把小穗儿瞪得脖子一缩。 他的语气好似负气,恶言恶语对着小穗儿:“看什么热闹!知道今日你大兄被谁唤去了吗?读书读书,近日里中偷盗横行,哪有甚空闲读书!和我一道把家中粟米全搬进屋里去,马上!” 一个多时辰之后,李恪和小穗儿并排,四叉八仰躺在拥挤的西厢。 贴着墙有几十袋粟米整齐堆叠,挤占了炕和本属于几案的位置,只留下小小的空间让人驻留。 “你也想得出来!”李恪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小穗儿嬉皮笑脸侧过身,一脸做错事还求赏的贱模样:“大兄忽略的东西,弟为你补上,奈何我本想一个人去,严姨听了非要陪着,我哪能拗得过她?” “媪最重脸面,心里不知该多伤心呢……”李恪埋怨道。 “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这几日家门外总有鬼影流连,只在夜里才稍微好些……”小穗儿叹了口气,“大兄,我等到底何时纳租?” “说不得得拖到最后几日。”李恪翻过身,把脸埋进手臂里,瓮声瓮气说,“田典余初九颁令就是不想给我们反应的时间,我们如果太早缴租,也同样容易横生枝节,最好能快刀斩乱麻,熬过这场……等到了明年,家中金钱化作事物,粮谷满仓,田典余即便没有被废,也拿我们没什么办法了。” “真盼那日早些到来……”小穗儿拍着粮袋,脸上露出由衷的笑。 …… 又是两日转眼即过,出闾纳粮的乡里越来越多,闾巷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 严氏和小穗儿每日都会带着空斗出去,被人辱来赶去,再带着空斗回来。李恪整日无所事事,应付着如影随形的襄翁、田吏奉甚至还有郑氏,唯独田典余从不出现,这让李恪在松口气之余,也感受到某种威胁。 现在来看,田典余想要安然度过课考,提租只是一部分,李恪的投效看起来是另一部分。 但田典余表现得并不急切,至今也没有和李恪摊牌,似乎……对李恪的处置还有可商榷的余地,至少……他还在犹豫。 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至夜,癃展敲响了西厢的房门。 “展叔?”李恪拉开门,先是疑惑,紧接着喜上眉梢,“莫不是……” 癃展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恪大喜过望,赶紧叫起小穗儿,让他去唤醒严氏,自己则几步走向院外,推开院门大步而出。 院外,里吏妨正抱着弓,斜靠在显眼处,他看到李恪出来,便起身点头问好。 李恪几步走上去:“里吏,这些日子实在辛苦您和监门了。” 里吏妨苦笑两声,说:“恪,我对你家多有亏欠,若是再给某些人机会毁你粮谷,害你性命,如何还能有脸做旦的翁?” “里吏义薄云天,从未愧对过我与媪。”李恪恭敬一拜,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把碾米机的事情隐了,“天下之事皆有定数,能成则成,不可强求。” “实在不行,你……你便……”里吏妨的脸涨得通红,绰绰诺诺说不出话。 李恪微笑着给他解了围:“里吏,恪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人,放心吧。” 一声长叹! 里吏妨掌弓巡视去了。李恪目送着他拐过院墙,隐没在夜色当中,这才返身回到院里。 小穗儿迎上来:“大兄,如何?” “今夜里吏守在院外,远近必无贼人。”李恪说,“我在院外守着,你和几位把犼兽搬进屋里,等我过来。” 几人各自忙活起来。 不一会儿,焕然一新的机关兽犼就出现在李恪的面前。 它的外形总体上区别不大,只有左下腰肋之间多了一个长条形的口子,外廓突出,设有可以拆卸的包边。 下颚胡须的位置又多了一个活动的短柄,听憨夫说,他们设置了固定的槽口,只需拨动短柄就可以将两个滚筒调节到预设的间距,靠左用于脱壳,靠右可以去糠。 这让李恪喜出望外。他试着掰了两下,感觉就像在拨汽车的档位,手感轻巧,隐隐可以听到咔嚓的声响,很轻。 “公子,试试吧。”癃展说。 李恪点了点头,拆掉包边套上麻袋,随即又把包边固定回去,卡住扣,短柄则拨到脱壳的档位,碾米前的准备至此便一切就绪。 小穗儿取了小半斗粟过来,都是这几天讨的。他放下斗,抄起好些麻袋衣物,甚至是给林氏送终时悬挂的白绢,在众人的瞩目下,掂着脚把窗板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一行人便聚拢到犼兽边上,看着李恪踩动踏板。 咔啦啦啦啦…… 滚筒慢慢转了起来,机械运动的声响当中,还参杂了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室内隐隐有风,就连卡在一侧的麻布袋也随之鼓起。 见李恪点头,严氏舀了一碗粟,慢慢倒进兽口当中。 咔啦!咔啦! 爆豆子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又降了下去,严氏听着响声倒进第二碗,第三碗……不多时,半斗米告罄,李恪停下机器,打开粒盒。 暗黄色的粝米安安静静躺在粒盒当中,数量不多,那是因为粟本就不多。 李恪细细翻找,几乎找不到未脱壳的粟,也少有没有筛除的谷壳混入其中。 脱壳大获成功! 众人压抑着欢呼的欲望,看着李恪把短柄调节到去糠的档位,又连着做了三轮循环,待从粒盒中看到金黄色的圆米小粒,大家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 “恪,皆是米!”严氏满脸的难以置信。 癃展颤抖着手拨弄粒盒,小声说道:“少见麸皮,碎粒也不多,这一盒最次等也是米,更有近三成的御米!” 辛凌仍是一言不发,眼中却有光彩闪动,憨夫则满足地感叹道:“神乎其技!” 小穗儿轻轻拽着李恪的衣角问:“大兄,我们不用被罚为隶了?” “不用罚为隶了,此事……成了!” 第六十章 夜论动力 待到心绪平复,李恪等人做的第一件事是完整地脱完整石粟。这并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李恪需要足够的标来采集有效的测试数据。 那结果如今就记在他身前的简上。 耗时大约四分之一个时辰。因为没有漏刻的原因,计时没法做到更精确。这个时间是癃展闭着眼睛,一个数一个数数出来的,只能说大致准确。 成品米得五斗八分余,比大秦官方的折变比例高出一斗多。这个数据让严氏等人直呼难以置信,在李恪看来却很正常,两位墨者也没有提出过多质疑。 官方折变是基于舂妇去糠的效率得出的,其中有诸多损耗源于人为。而机械做功虽然无法避免碎米的产生,却能够避免把米粒砸成面粉。这样一来,最后得到成品的量自然会高出一些。 取完数据,几人把屋子收拾干净,再把犼兽妥善藏在林氏留下的白事用品当中,之后便聚坐一团,听着李恪作最后的总结。 “舂米的效率大概是一个时辰三石五斗至四石之间。我们每夜做三个时辰,不需要三天就可以将这屋里的粟全部舂完。” 李恪敲着笔,脑子转得飞快:“纳租时作米来算,粟米折变是一石对四斗八分,又有三成增额,所以我们需要缴纳的田租数大概是米十三石三斗。要达到这个数字,实际需要去糠的粟只有二十三石,舂上两天足矣。” 这么快? 众人交换着疑虑的神色,推出严氏沉声发问:“恪,真的只需二十三石就可以纳足田租?” “我验过两遍,确实二十三石足以!” “两日之功,抵十三石粟……”严氏喃喃自语几次,脸色越来越沉,“恪,舂米之后,这件机关要立刻毁掉!” 憨夫失声喊道:“毁掉机关?” 李恪也觉得茫然不解:“媪,为何要把犼兽毁掉?” 癃展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解释道:“吞占国帑,私居神物,只这两条,足够夷三族了。” 李恪吓出一身冷汗,急声问道:“只不过区区十三石粟米,夷三族?” 癃展一脸苦笑,“此事与粟米无关,而在于新的犼兽坏了规矩……” 规矩! 癃展说的规矩是田律中折变的算法。折变基于成米率,增额基于舂妇劳力,犼勿需专业劳力,又显著提升成米率,若是在田律作出针对性修改之前便广传于世,自然会被看做钻法律的空子,故意挑战大秦的权威! 大秦的权威不容亵渎,这夷三族,真不算太过分的事情。 李恪恍然惊觉,想也不想就决定弃车保帅。 “此事就依媪的意思,我们从明日开始舂米。为防有人查探,减下的粮包要用秸秆滥竽充数。更重要的是,一切完成以后,我们只留下该留的六石粟,多余的要趁这几日偷偷烧掉。” 小穗儿一脸肉痛的表情,问:“要烧多少?” “差不多也是六石吧……”李恪叹了口气,“既然决定要隐瞒碾米机,我们只有暴殄天物……反正我们也不仗着这些米粮度日,等官市一开,再买就是!” 严氏与癃展一齐点头:“善!” …… 万事抵定,憨夫也顺势向李恪提出了辞行。 这次是李恪对不起他。为了隐瞒消息,两位墨者连日不见天光,如今碾米机完成了,他们自然要功成身退,趁着夜色再潜出苦酒里去。 无酒无水,李恪只有用一个几乎触地的深揖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憨夫君与辛阿姊的恩情,恪永生铭记,只盼来日可以报答二位!” 憨夫当即侧身避开大礼,辛凌坦然受了一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恪君莫要太过客气。我与师妹虽是为了助你,也是看中恪君之能。恪君算学独步天下,机关一道……便是在墨家也少有能及者,我与师妹受益良多,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恩便是恩,憨夫君对我雪中送炭,至于从中所得是你个人的机缘,与我无关,你当受此礼才是。” 这一次憨夫总算没有再避,宾主尽欢。 憨夫感慨道:“恪君,犼兽之奇世间少有,我从未想过,农事也能借助机关之力。” “机关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清减人力。既如此,人力可行之事,机关自然可行。”李恪摇着头,对憨夫的赞美不置可否,“在我看来,犼兽依旧没有脱开人力,算不得好的设计。” “人力?”憨夫奇到,“莫非恪君还想借助水火之力不成?” 李恪忽就想到蒸汽机,在运行时同时需要水和火……不过如今是大秦朝,哪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出现,憨夫说的大概是水力或者热能。 一个古人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呀。 李恪善意地笑了笑:“水力不错,火力却不见得好用。” “恪君还真想应用水力?”憨夫张着嘴,满脸愕然,“自然之力皆不可控,恪君若说以其来驱动机关,怕是极难吧?” “你觉得自然之力不可控吗?”李恪一下子有了谈性,“譬如说风,风向其实稳定得很,春日东南,夏日偏南,秋日偏西,冬日西北,冬春交际又由北转东,每年大抵都是如此。至于水就更简单了,不是有河道吗?” 憨夫沉默了。李恪的说法在后世人尽皆知,他即便从未听闻,乍听之下也肯定觉察得出一些道理。 于是李恪趁胜追击:“憨夫君仍觉得风水不可用吗?” “画!” 一声脆生生的嗓音突兀出现,李恪在屋里找了半天,这才发现居然是一旁的辛凌说出来的。 “辛阿姊居然会说话?” 辛凌根本就不搭理,起身走到矮几,帮着李恪摊开竹简,让出坐席,伸出手指又是一指:“风水之力,画!” 那颐指气使的劲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李恪苦笑着看了憨夫一眼,发现憨夫也是一脸好奇,摆明了期待已久,根本就没打算解释。 这对师兄妹…… 他摇着头坐到席上,几笔描出一座简单的风车轮廓:“憨夫君也做过风扇,是否发现只要有风,那风扇便会自动?” 憨夫和辛凌一同点头。 “既如此,试想如果做一个足够大的风扇,后连钜子。风扇动则钜子动,一路带行机关运动,是否比人力要佳?” 辛凌眼神闪动,俯下身把图版一推,又换上一块新的:“水!” “水流有河道约束,力更集中,而且日夜不息,其实比风更适合用作动力源。若是我们在水中搭建一座水轮……”李恪画出水车的简单模样,“水轮被水流推动,日夜运转,何须人力?” “彩!”憨夫拍案叫绝。 辛凌的眼睛也闪着光,声音里第一次出现情绪的波动:“制出图板,我来造!” “你来造?”李恪哭笑不得看着她,“辛阿姊可知,若想有要有足够的动能,这水轮少说得有三五丈高。物料从何处寻,人工从何处找?” “不可造?” “不可造!” 辛凌不再说话,扬手从李恪手底下抽走水车简图,又抬手拿了风车简图,二话不说推门就走。连番变故,看得李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问憨夫:“这就走了?” 憨夫只有歉意地笑:“恪君,师妹一向如此,那个……海涵。”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李恪郁闷说道,“不过你们墨家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子出来?又冷又傲,予取予夺,她当自己是大秦的公主吗?” “公主倒不至于……”憨夫小声道,“师妹的未婚夫婿是当今的皇长子扶苏殿下。此次扶苏作为皇家副使探访句住灾情,老师有意让他们相处几日,这才在雁门滞留下来。要不然,前几日你也寻不到我。” “皇长子……扶苏……未婚妻?” 这丫头的来头未免太大了吧! 第六十一章 神神叨叨 辛凌居然是皇子妃…… 目送着憨夫没入夜色,李恪久久没能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回过神来。 大秦的皇长子扶苏是什么人? 在李恪看来,扶苏是个名垂青史的倒霉蛋,生平的记载中见不到一件顺心事,后世的史书中却是一面倒的夸赞之辞。 甚至于他身死之后,陈涉吴广还要借着他的名头发起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阴差阳错般捧红了刘邦和项羽,最终葬送了短命的秦王朝。 令人唏嘘的一生,后始皇帝时代的VIP中P!扶苏一生没做任何露脸的事,却绝对是大秦多如繁星的历史名人当中巨星一般的存在。 而这样一个人居然找了个辛凌这么个非主流的皇子妃! 冷脸冷面,极少说话,草履裋褐,发髻高结。她有一手精湛的木工技艺,每日皆豆饭羹藿,少有在一地逗留。 这样的人设想来在大秦贵胄中也不会常见。 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墨者! 在法家当道的大秦,扶苏竟会选择一个墨者来做自己的未婚妻子。这桩姻缘的背后有什么故事?是纯粹的两情相悦,还是始皇帝对墨家的求贤若渴,亦或是是墨家想要在咸阳的政治版图中分一杯羹? 无论是哪个原因,娶了辛凌,扶苏必将在大秦和墨家之间充当起纽带的作用。 想到这儿,李恪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撞破了李斯最终倒向胡亥的关键因素。 扶苏和胡亥的秦二世之争,或许根本就不是始皇帝意外身死后引发的阴谋,而是起于法墨两家的学派之争…… 一个连天接地的超级大瓜…… 李恪觉得呼吸困难,手足冰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注意力从历史研究者的角度里拽出来,重归到历史亲历者的角度。 始皇帝如今春秋鼎盛,反而是他自己,如今正过得朝不保夕。这个大瓜和他没有关系,即便有那么一点关系,大小也不会超过其中的一粒瓜子。 比如扶苏在这次的天使团中充当副使! 皇长子屈尊为副,那正使会是什么级别的牛人? 咸阳的三公九卿?赵高李斯?亦或是……始皇帝本人呢? 一家人依照计划,紧锣密鼓地忙活开了。 晚上的时候,大伙齐聚西厢,封门堵窗,舂米备粮。白天的时候,大伙则各司其职。 李恪继续游荡里中,吸引视线;严氏和小穗儿四处借粮,受尽白眼;癃展独自一人在家里进进出出,悄没声地用切碎的秸秆替换粟米,又把换出来的粟米丢进炕洞,成把成把烧成炭末。 粟米焦糊的味道飘出屋子,满院里都是某种似米又不似米的奇异香味,风吹不散。每次闻到,都让李恪一阵心惊肉跳。 难熬的日子总有熬完的一天。两日之后,米粮齐备,万事皆成,劳苦功高的机关兽犼惨遭肢解,被癃展面无表情丢进炕洞,化作了熊熊烈焰。 决战的日子,要来了! …… 九月十五,阴风四起。 纳租之期眼见过半,里中有许多家庭已经纳齐了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而李恪家看起来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他家今年有两顷田租,理论上共需刍四石,槀六石,粟三十六石,总计近五千五百斤的物料要缴。 哪怕全家齐出,一天能够运足千斤(约后世250公斤),今天也必须要行动起来了。 然而李恪依旧无所事事地在里中游荡。 有心人等不免猜测,他家或是已经决定要放弃一家的田租了。毕竟严氏和小穗儿这几日借到的粮瞒不过人,总计不会超过两斗,于六石的缺口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大家心中仅剩的怀疑,便是不知严氏打算放弃原有的一家三口,还是放弃小穗儿这个还没来得及过继的外人…… 所以今天的李恪格外忙碌。 他在乡里们的指指点点当中,先是一路撞见田吏奉、襄翁和郑氏,三人好言规劝,锋机满篇。 接着又“偶遇”监门厉、里吏妨,里吏妨欲言又止,长吁短叹……监门厉则是阴阳怪气,口口声声严氏如果决定做隶,记得早些通知他。 转道回家时,他不出意料地又碰到守在里巷口子的旦。 那家伙就像吃了枪药似的,说什么眼拙看错了他一类的话,声嘶力竭把李恪好一通大骂,骂完,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扭头负气跑了…… 李恪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憋屈得脸色发青,索性决定不逛,径直回家打算陪着癃展烧粮泄愤。 临近家门,他看到小穗儿在院墙外鬼鬼祟祟,坐西面东,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后稷在上,灶神有灵”,一通稀奇古怪的咒语之后,猛就以头杵地,崩崩崩连磕好几个响头。 李恪的脸更黑了。 小穗儿拜完神仙,喜气洋洋起身,一抬头看到李恪在看他,便蹦蹦跳跳跑过来,说:“大兄,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外头一个个都跟犯了癔症似的,我呆不下去,本想着回家能正常些,没想到癔症如瘟,连你也染上了……” “我染上了?”小穗儿呆了一呆,慌忙检查手脚,结果自然没能从身上发现任何异样。 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大兄没事吓我作甚,我明明安好!” “安好你拜什么神!” “后稷嘛……心有喜悦便祭祭后稷,这是老秦人的传统呐!”小穗儿嘻嘻一笑,“时辰还早,大兄今日教我《周颂》可好?” “还想学《周颂》?我今日教你屈子的《招魂》!” 小穗儿苦着脸:“那诗篇多不吉利,能不能换《离骚》或是《九歌》?” “还是《招魂》好,学了招魂,你招起后稷来也灵便,方才那样念念有词,简直丢尽了媪的颜面!” “哎……唯!” 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进了家门,却不知道在巷尾之处,田典余的目光正随着二人缓缓偏移,直至完全失掉他们的踪影。 “上典,看小穗儿的样子,似乎不像要被舍弃之人。”田吏奉轻声说。 “你真信严氏会舍弃他?若要舍弃,她为何不早早便应允了里典的入赘之请?”田典余冷冷说道,“私拜淫祭,藏头露尾,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几日里中传闻,严氏院舍终日有米香缭绕,如祥云一般。每到夜深人静,又有神鬼啸叫,终夜不息。小穗儿也是从两日前开始祭拜后稷的,莫不是……” 田典余死死盯着他,缓声问道:“愚民之言,你亦信?” “我……不愿信!” “不愿信啊。”田典余的声线毫无感情,“若恪君没有破局,最多两日,他必然低头;可若他真的破局而出,我等……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可是那样,田典在族中……” “愿意遵从汜家的恪君是良材,不愿遵从的……鱼鲠而已。便是大父也不愿如鲠在喉,你去吧……” 田吏奉精神一震,轻轻说道:“我这便下去安排!” “切莫走漏了风声。” “嗨!” 第六十二章 纳租开始 “媪,我与小穗儿去了!”拉着满载刍槀的板车,李恪和小穗儿并肩站在院外,向严氏挥手告别。 严氏一板一眼地把裹着食水的包袱绑上车辕,又反复检查几遍,这才回答:“去吧,与小穗儿相互照应,跟紧乡里,不可擅离。” 李恪与小穗儿一同抱拳:“唯!” 九月十六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李恪和小穗儿带着从里典服处批来的“传”,正式加入纳租大军。这也意味着他们和田典余的决战,从踏出闾门的那一刻起正式开始。 苦酒里距乡治七十里,来回需要一整天,而需缴纳的物料总计有二十多石,其中精米近十二石,不可能一次拉完。 这一切都注定了李恪不可能一击得胜,这场战斗迁延数日是必然的事。 也正因如此,如何分趟,每日如何,纳租的桩桩件件都需要好好规划一番。 李恪在院里试过多次,确定他可以拉稳两石半精米,小穗儿则是一石半。刍槀比精米轻得多,两人一日五石不成问题。 至于严氏……虽说她也能拉两石的米粮,不过考虑到行程上或许会遇到危险,李恪、小穗儿和癃展都拒绝让她参与其中。 这样一来,十石的刍槀分两天拉完,十二石的精米则要拉上整整三天。一切顺利的话,从十六到二十,五天时间堪堪足够。 而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精米在乡仓曝光之后的两天时间。 小穗儿曾提议让旦来帮忙,他力负千斤,差不多七八石的力,大家艰苦一些,一天就能把所有精米拉去乡仓入库。 然而这个提议被李恪否了。 谁也不能保证精米的消息有没有瞒过田典余,拖上旦,就是让旦平白承担风险。 哪怕他们能够安稳到达乡仓,精米曝光的那一刻,里吏一家也等于彻底和田典余交了恶。 李恪之前有意和里吏一家划清界限,为的就是让他们在这次事件中能够置身事外,要是这会儿再把他们拖进来,此前种种还有什么意义? 激烈争论,反复检讨,最终定计就如现在这般,五日纳租,听天由命。 算尽了机关,最后却还是逃不开博这一场,李恪很是无奈,也更坚定了要早日改善生活环境的想法。 如眼下这般无能为力的状态,他是决计不想再来一次了。 收拾心情,抬脚迈步踏上征程! 李恪和小穗儿混在纳租的队伍里,一左一右走向闾门,远远就看到田典余候在那里。 “恪君是要去纳租?”田典余明知故问道。 李恪拱手回答:“秉田典,小子与弟正是要去乡治纳租。” “车上何物?” “刍槀。” “没有粟米?” 李恪微微一笑道:“媪在家中抓紧置备,准备过两日与我一道将粟拉过去。” 田典余惊讶一声,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欣喜的意思:“哦?这么说来,粟米齐备了?” “怎么可能齐备……”李恪满脸的苦意,“最后两日,凑得齐便两家一起纳,凑不齐也保下小穗儿,这是媪的意思。” “严氏……心善呐!”田典余皮笑肉不笑地赞叹了一句,转身就让开出路,“去吧,恪君一切小心。我听闻这几日流寇不少,路上可不太平。” “请田典放心,流寇再贪也看不上我兄弟二人这副穷酸样子的。” “那可不见得。”田典余缓缓说道,“流寇舍命求财,你兄弟这般年少体弱,我倒是觉得……抢夺易也。” 说完,他轻笑三声,转身走了。 小穗儿满脸愤恨,对着田典余的背影啐了一口:“大兄,他威胁我们呢!” “瞎说什么大实话。”李恪学着田典余的口气缓缓说道,“他可是真心在为我等前路担忧啊!” 两人就此上路,食饔喝水,走走停停。 这一路上农人往来,眼见荒草凄凄,耳听兽啼鸟鸣,倒是不会感到荒凉。 李恪总觉得有人跟在后头,几次三番回头去看,但路上行人太多,总是三五成群,他最终也没找到值得注意的目标。 就这样直走了近三个时辰,兄弟俩终于拖着车走到了乡治。 句注乡的乡治就叫句注,也是个与苦酒里一般无二的里,只是看上去稍稍大些,除了晒场,还多了片锥形的乡仓。 李恪和小穗儿排着队通过闾门,盏茶过后,便看到了句注里的监门。 那健壮的汉子站在门边,一声高喝:“来者可有验传?” 两人赶紧从衽中取出传递过去,李恪解释道:“秉监门,小子现年一十有三,弟穗八岁,皆未傅籍,无验。” 监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确定眼前确是两个少年,这才低头看传,边看还边读出来。 “楼烦苦酒里小男子恪,为人白皙,方面,长五尺九寸,年至今十三,行到端,无瑕疵,着裋褐,裲裆虎皮所制,未分户,无产。” 李恪听得直翻白眼,只觉得这大秦的介绍信实在详尽得有些过分,如果路上遇到绑匪,就是想藏些贵重物品下来都是奢望。 那监门读完二人的介绍信,又对照着重又检查一遍,反复确认眼前这两件干干净净的皮裲裆不是他们在路上顺来的,这才把传还给他们,大手一挥。 “乡仓沿闾巷直走,那锥形屋舍便是,去吧!” 李恪拱手一拜,拉上车,带着小穗儿走了进去。 一路直行,到达乡仓,这里的人比闾门还多,李恪老老实实排队,直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有个仓吏带着几个官奴隶,手拿斗桶和长条形的木尺等在那里。 李恪拉车迎上去,卸掉肩带停稳车,站在一旁束手等待。 不一会又过来一个白面仓佐,手拿简、笔,看了李恪一眼,问:“何人纳租?” 李恪再一次从怀里掏出写着户籍的木牍,高声唱道:“秉上吏,苦酒户人严薇纳租。” 仓佐接过木牍看一眼,问:“严氏是你何人?” “严氏乃是家媪。” “你是恪?” “正是!” “缴纳何物?” 李恪指了指自己和小穗儿两辆车上的物料,回答说:“刍两石,槀三石,请上吏点验!” 仓佐在简上注了几笔,对着候在一边的仓吏点头,仓吏当即一扬斗桶,向着身后的官奴隶说:“注斗,点验!” 官奴隶们呼啦啦围上来,拆开粮包,把里面切碎的秸秆倒进斗桶,一倒便是九桶半桶。 仓吏看在眼里,又一声高喊:“刮槩(gài)!” 当即有个官奴隶抄起那根长条形的木尺,贴住斗桶的边刷拉一刮,超出斗桶的碎秸秆被刮下来,落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 这样一连九次,官奴隶们取走斗桶,把席子一卷,又将刮下来的碎料抖进最后一桶,堪堪超出。 等到最后一只桶被刮平,这一石的称量才算结束。 李恪垂着头等在那里,等着这群人来回忙活,干够五次,又等着仓佐在简上登记完毕。 那仓佐放下笔,抬头又问:“你可识字?” “小子识得。” 仓佐点点头,把简和笔递过来说:“核对一遍,若无异议便在末尾画押。” 李恪伸手接住,只见简上写着【苦酒户人严薇纳租,程租粟一十八石,刍两石,槀三石,九月十六,纳刍两石,槀三石,核足程】,下面还签着仓佐和仓吏的名字,【佐诚、吏冬】。 这就算是交完一次租了…… 李恪感慨一声,在末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恪】。 第六十三章 田啬夫囿 因为卸了负重,回程自然要比去的时候快些,但句注到苦酒的路程摆在那儿,足足七十里地。 二人就是紧赶慢赶,也费了将近两个时辰。 与大部队行成一路,李恪和小穗儿归里的时候已到牛羊入时,夜色深沉,朗月星稀。 叫李恪没想到的是,他又在闾门处碰到了田典余,一见他就招手,他只得打起精神过去应对。 “倍道纳租,来回百四十里,恪君这一日着实辛苦啊!” 李恪卸掉板车躬身作揖:“田典才是辛苦,莫不是在闾门处守了一日?” 田典余呵呵一笑:“哪有一日,乡里出闾一个时辰,归来一个时辰,我主管租赋,晨送暮迎也是应有之举。” “那也辛苦。” 田典余摆了摆手以示谦虚:“说起来,恪君今日竟是为自家纳刍槀,这与你早先所说,似是不符啊?” 李恪背上的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垂着眼睑,难掩惊惧。 明明是晌午才纳的租,不过短短时间,田典余已经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精米一出,岂不是连回程都不安全? 李恪一时间心神动摇,再也没有说话的心思。 反倒是片刻之后,田典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每年租期,我都派隶臣策马来回,将纳租情况告知于我,我也好提前知晓乡里们虚足如何,早做准备。这可不是专为恪君一人所为……” 李恪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恭维说:“田典克勤,一直是小子心中典范。” “是吗?不想你我二人竟还有些心心相惜。”田典余畅快大笑,“恪君还未告诉我,今日……为何纳的是你家刍槀?小穗儿甘愿吗?” “秉田典,今日纳的我家,明日便是小穗儿家。刍槀之物家中齐备,媪的意思是能纳便纳,反正家中也不养畜生,就是留给小穗儿也填不了腹。再者说,或许隔上两日,那租粟便凑齐了呢?” “言之有理。”田典余微微点头,算是暂且放过李恪,他说,“入夜了,早归早歇,莫要让严氏担心。” “唯!” 李恪与小穗儿落荒而逃。 二人走远,田吏奉从夜色中浮现出来,凑近到田典余身边:“上典,此子说话不尽不实,我看不如今夜便带着人去严氏家中查问,看看是否真有猫腻!” “你若闯入,事态便不好控制了。”田典余目光阴冷,望着闾门边空无一人的门房,缓缓说道,“监门厉、里吏妨皆任侠爽朗之人。如今我与恪君皆有克制,他们才不好插手。可若是我等持强,你以为里典服还压得住他们?” “这……” “无我命令,切勿节外生枝。” “嗨!” ……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 今天依旧是缴纳刍槀,整个过程如同第一天的重播,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李恪和负责文书的仓佐诚变得熟络起来。 交粮间歇,趁着仓吏冬使人点验的当口,两人站到一旁闲聊。 “恪,我昨日便觉得你兄弟关系古怪,缴着一家的租赋,户籍上却没有你弟的名字。” 李恪拱手一拜,回应道:“仓佐有所不知,小穗儿与我不是同胞的兄弟。他媪在十几日前故去,临终前将小穗儿过继我家,只是错过了自占之期,所以今年还是得按着两家纳租,待到明年官府收回田宅,我二人便是一家人了。” 仓佐诚长叹一声:“如此说来,你弟也是可怜之人。” 李恪洒脱一笑道:“小穗儿不愿旁人怜他。他常说穷苦人家,今日不知明日之事,能活下来便是福气,至于生死有命,遂不得人愿的。” 仓佐诚笑骂一声稚童之言,转而正色说道:“恪,你兄弟皆不是凡俗,想昨日我对你颇有印象,回家便与主君提起,哪知他当即就想起你来。我可是没有想到,你竟在乡里有如此名气。” “小子能有什么名气。”李恪连连摆手,抓住仓佐诚话中一个奇怪的点反问,“仓佐也有主君吗?我本以为自吕不韦授首,这世上便没有主君与门客了。” “我可不是主君的门客。”仓佐诚笑道,“我与主君乃是同僚,不过我祖上本是主君家中隶臣,后幸得脱籍也以主家视之,主君从不在意这些,只是我自小称呼惯了,不愿改。” 李恪对这种奇怪的关系感到好奇,因为据他所知,就算是田吏妨也从不喊田典余主君的。 “不知仓佐的主君又是何人?” “他是乡中的田啬夫,囿君。”仓佐诚抬头找了半晌,伸手指向其中一个方向,“便在那处。” 李恪随着他的指向去看,看到不远处另一座乡仓,也有一群人正在忙着纳租。 仓佐书记,仓吏点验,情景与这边一般无二,可是他找遍上下也找不到一个乡啬夫级别的高级吏员。 仓佐诚咳嗽了两声,轻轻提醒到:“持槩那位就是。” 持槩? 李恪拿眼找到人群中那位手拿长条木尺的人。 此人混在注斗的官奴隶中间,衣着一样,都是那种灰扑扑的裋褐,气质也相当,全是风吹日晒练就的黑黄。 他个不高,顶着一头蓬乱的发髻,把裋褐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胳膊上虬劲的肌肉。 这个看着就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家伙是句注乡的田啬夫? 李恪暗自诧异,这吏员阶层,尤其是秦朝牧守一方的高级吏员不都应该是里典服、田典余那种深衣高冠,气场如潮的场面人吗? 怎么还会有这种忘记摆脱劳动人民的血统,长得便踏实肯干的型号存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仓佐诚,一心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仓佐诚被那火辣辣的眼神逗笑,慌忙解释道:“主君这人历来都是这副样子,凡事亲力亲为,劳作不落人后,你还没看到他下地的样子……” “能想象!”李恪诚恳回答,“我猜田啬夫人缘不好。” “你倒是眼尖。”仓佐诚满脸苦笑,“往日便算了,只是这几日不同以往,有咸阳的上卿正驻留在乡治巡视民情。主君如此特立独行,已经被同僚核过几次了。” “上卿?”李恪跳过仓佐诚的抱怨,只抓最关键的部分,两只耳朵直愣愣,满脸的求知欲。 “你大概还不知道,咸阳为你苦酒里之事遣了天使下来,在乡治已住了三天,这位上卿便是正使。若我所料不差,一旦纳租结束,他便要去苦酒里了。” 原来天使团是九卿为正…… 李恪明知故问道:“天使之事我道是知道一些,但有传来的不是谒者吗,怎么成了上卿?” 仓佐诚点了点头:“我早先也以为来的会是个谒者或是博士。谁知待到拜谒的时候,却见到了名扬天下的上卿毅。此次查考地方以他为正,又以一位名荷华的年轻谒者为副。” 上卿毅……李恪能想到的只有大名鼎鼎的蒙毅,只是那个叫什么荷华的副使是怎么回事?不是扶苏吗? “仓佐,副使是谒者荷华?” “他很有名吗?”仓佐诚奇怪反问,“那荷华我见了一次,年纪才二十出头,就已然贵为谒者。这般年纪能身居高位者,想来是哪个世家嫡子才对,你方才怎么像是听过他似的?” “小子哪有机缘认识这等贵人……”李恪苦笑。 “也对。” “仓佐,那二位如今也在这乡仓?”李恪四下打量,很想提前见识一下历史名人的模样。 仓佐诚却嗤笑一声,说:“别想了,上卿倒是有意察看纳租情况,偶尔会来,不过今日不在。” “另一位呢?” “另一位?另一位可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带着护卫驰马狩猎,等闲见不到一回。”他的口气满是艳羡,“你可知,他还有个未过门的娇妻也来了乡治,竟是墨家的高徒。啧啧啧,那才叫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与他相比,我等过得叫什么日子!” “是嘛……墨者妻啊。”李恪意味难明地陪着感叹,那眼神游移不定,任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六十四章 精米曝光 九月十八,地上阴风,天上乌云。 天色眼看就要下雨,而且酝酿的……说不定还是一场暴雨。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乡里们本以为冻雨一过,雁门郡会提前入冬。可谁知冻雨下成冰雹,就像是耗尽了元气,此后便是连天的晴日,连气温都回暖了不少。 天爷似乎忘了要入冬的事……因为太久没去那狼藉的菽田,就连李恪都险些忘了前些日子的雹灾。 直至今日一早,他看见地面薄薄的霜壳,又感受到天地的阴冷,这才忆起如今深秋,已近冬日。 李恪已经习惯了早起,他如往常般起床,也如往常般将板车整理出来,随即便从屋里一袋一袋装出粮包。 板车上装的粮包远比前两天的刍槀重得多,偏偏为了拉满四石五斗的输米量,李恪还不能少拉。 一番计算,家中每包只装八斗米,李恪咬咬牙运四包,小穗儿年小体弱,最多也只能两包。 如此还有另一个好处,乍一清点一天六石,就好像他家彻底放弃了其中一家的纳租计划,只全力整备另外一家。 但凡精米没有提前泄漏,这样的烟雾大概能够保证他们安然度过今天。 而明天,待到精米在乡仓彻底曝光,他们和田典余之间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剩下强突硬冲。 李恪深吸一口气,喊上小穗儿,迈步出院。 今天的行程不出预料地平静无波,两人递传入闾,安稳来到乡仓位置。 不多时,仓佐诚带着笑迎了上来:“你等今日可来晚了一些。” 李恪喘一口气,拱手作揖:“粟米比刍槀要重,我与小穗儿紧赶慢赶,几次险些与乡里们走散,哪还顾得上快慢。” “只要平安便好。”仓佐诚站到一边,手持简书看向板车,车上不多不少,一共六只粮包。 他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说,“纳租之期还剩三日,你有两顷田租要缴,总计三十六石,每日至少缴纳粟米一十二石,为何此处止有一半?” 李恪朗声一笑,说:“您只管叫仓吏点验便是,小子自有计较。此外,还要麻烦您向仓吏明说一事,车上粟米皆不足份,一包止八斗而已。” “八斗……不足五石?”仓佐诚彻底看不懂了。 点验如往常般开始,仓吏冬也不比仓佐诚,和李恪没有露水的交情。 所以他大手一挥,呼啦啦唤上来一群官奴隶,在席上排开八斗,当即拆解粮包,注斗检验。 粮包倾斜,金黄色的小米如金液般流进斗桶当中,这一变化始料难及,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 “米!” “是米!” “真的是米!” 仓吏冬一时愣住,在旁关注的仓佐诚几步抢上,把手上笔简一丢,抬手制住了注桶的官奴。 “莫倒了!满了!满了!” 桶容明明才过一半,但官奴隶二话不说便压住袋口,老老实实后退两步,如捧珍宝般,把粮袋双手高捧过头顶。 小米贵重,少了一捧半捧说不清楚,指不定就会有人赖在他们身上,害他们挨上一顿毒打。 仓佐诚叫散围拢众人,翻手把斗桶打翻在地。桶中金黄色的小米泼在席子上,水银泻地般四下流淌。 他不顾忌形象趴在地上,小心翼翼把米粒拨开,一寸一寸细细观瞧。 “真的是米……无粟、无粝,皆是米粒,其中更有近半数目足可称之为御米!” 虽说理智更希望精米能够低调登场,最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说实在的,能让两个少吏失态若此,李恪心里还是感到受用。 他站在一边,挠着鼻尖小声解释:“御米不足半,差不多也就三成而已。” “便是三成……”仓佐诚状若疯虎般跳起来,几步凑到李恪近前,大声喝问:“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 李恪正打算用一家人全力舂米的感人故事来搪塞,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小穗儿突然越众而出,当着仓佐诚的面噗通跪倒。 这动静……李恪措不及防。 “秉上吏!今岁雹灾过境,菽荅尽毁,苦酒里不得幸免。还好有大兄,他自古籍中翻出烈山镰制法,又有里典组织乡里一同抢收,这才有后来胜定天时的苦酒里,乡里们齐心协力,将粟米全数收回仓中。” 稚嫩的童音在乡仓之间回荡,直刺向耳膜。附近纳租的人被吸引过来,围成一团,无数道目光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跪在中心的那个瘦弱孩童。 “乡里们喜气洋洋,本指望官府免租,大伙能靠着抢收的粟米,过一个不求果腹的荒年。” 他慢慢哭起来,边哭,边说:“哪知九月初九,租令颁布,苦酒里不知得罪谁人,竟被算作大丰的年景!田租不仅不免,反倒比往年还涨了两成!” 他对着仓佐诚哭诉:“上吏,我与大兄皆生于穷苦人家,全家粟田唯有那三十亩下田。依了今年的租令,两家便是空仓而纳,也难免虚程受罚的下场啊!” 人群轰然炸开了。 附近围观的大多是附近几个里的黔首士伍,今年田租皆是一半,谁也未曾想到过,同样受了雹灾的苦酒里,却因为抢收得法,被判作“大丰”。 他们不禁要想,抢收得法莫非错了?大灾之后便是重租,官府是要逼死人命吗? 喧哗之间,小穗儿越哭越急,到这会儿已几近泣不成声。 “严姨与我说,纳租是老秦人的本分,纳得上便纳,纳不上便堕籍做那官奴。她与我四处求告,受尽白眼,颁令六日也仅求得了二斗残粟。前日严姨又与我说,她要将两家粟米并作一家,保我足程!天见可怜,大兄为苦酒里抢收居功至伟,到最后却要因为纳不上租,堕籍为奴了!” 他一声惨嚎,登时转向,对着苦酒里的方向重重顿首,那一下几乎把头都磕破。 “小童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礼义廉耻的道理,如何能让严姨如此?我拗不过,逃不脱,一时间,只想要一死了之!” 小穗儿的表演越来越感人了,和他站在一起的李恪也觉得越来越尴尬。 李恪孤零零站在一边,垂着头观察众人。 在外圈,田啬夫囿与一个华服男子站在一处。男子温润如玉,长髯垂胸,只是面色却阴沉得可怕。 田啬夫囿或有些口舌笨拙,李恪见他面色通红,嘴唇开阖,看模样似在解释,可看表情,显然没能解释清楚。 事情有些不好收场…… 李恪隐隐埋怨小穗儿,明明睡在一个炕上,这么大的计划却连半点招呼也不打,独自一人跑到乡仓唱戏,唱的还是独角戏。 故事很精彩,表演很到位,可说了那么多,该扯的不该扯的都扯了一遍,他们还怎么解释精米的由来? 九月十五未开始舂米,小穗儿已经把李恪全家舂米过难关的故事否了。事到如今,难道要在这里,把犼兽的设计曝光出来? 然后……等着夷三族? 李恪心中天人交战,小穗儿则哭软在地,仓佐诚好意上去搀扶,却被抓住了袖子,死死不放。 “上吏!我梦见了神人!” 惊雷炸响,把所有人雷得外焦里嫩,仓佐诚说话都结巴了,哆嗦着问:“神……神人?” “正是神人,小童在梦中见到一位神人,兽皮裹身,手持菽麦,浑身上下都冒着刺目的青光。他与我说,只要我潜心求告,他便愿意下凡来,助大兄得生!” 围观众人嗷一声惊叹,李恪从中听到“后稷、厚土、灶神”一类的称谓,间或有人面东而跪,稀稀拉拉,就是撞到人也毫不在意。 李恪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因为他已经大致猜到小穗儿打算怎么办了…… 果不其然,话至高潮,小穗儿挣开仓佐诚的手,猛地脱掉裲裆,扯开裋褐,在寒风中暴露出自己瘦弱的身躯。 那稚嫩的肩膀上有一道焦黑的伤口,周边盖着凹凸结痂,乍一看形如粟苗,显然是生生烙上去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秦人将身体视作神圣,轻易不敢主动毁伤,便是在秦律之中,耐,也就是剃发割须同样被视作刑罚的一种,足见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小穗儿的伤口便如最后的重磅炸弹,人群之中再无怀疑,除了少数几人还站着,哗啦一下,几乎全跪倒了。 “后稷在上,小童诚心告拜多日,终于引得神灵下凡,一夜之间舂米无数,大兄……有救了!” 第六十五章 上卿蒙毅 【汜府】。 精米清点完毕后,李恪和小穗儿便被带到眼前这座位于闾左的屋宅。 李恪也由此得知,看起来很有实干家精神的田啬夫囿与田典余同姓同宗,一家所出。 这个发现让李恪大为紧张。 之前倒是疏忽了,田啬夫囿正是田典余的上级,说不定也是他的后台之一。 这样一来,他这次算是羊入虎口? 李恪心中思绪万千,皱着眉,一言不发地跟着众人迈步进入氾府。 眼前是一座三宅的大院,这说明主人只有簪枭的爵位,论爵位,比田典余还低了一级。 院落之间相互打通,有条平整土道从大门处直趋向唯一正宅。 土道两侧皆是开垦的田亩,一垄垄一片片,或大或小,有的空置,有的则栽种着不知名的草秧树苗。 这副景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那华服男子停下来,指着近处一小片白菜似的蔬菜问道:“啬夫囿,此为何物?” 田啬夫囿站定作揖,朗声回答:“秉上卿,此物名为菘,乃是旧齐地盛产的鲜蔬。菘菜鲜美,入冬不枯,更便于伺弄贮藏,是极好的冬日鲜蔬。下吏在书中得见,便叫过往商贾带了些许试种,一旦琢磨出培育之法,便要教乡里们种植。” 华服男子点头赞许,又指向院墙边一大片枯槁:“此又何物?” “南方谷产,名为稻。稻米较麦米软糯,谷粒饱满,奈何下吏试种两年,皆活不到秋熟,只因未能规整出原由,这才将枯槁留在田中,以备时时观瞧。” 华服男子兴趣大涨,信手一挥道:“此处莫非皆是你试种的苗木瓜果?” 田啬夫囿如数家珍般回答:“果有越地之桔、楚地藤桃,豆有西域蚕豆,瓜有胡瓜,谷有稻、粱,菜有菘、芥。此各地之瓜果豆蔬,雁门郡皆不曾有。只可惜北地苦寒,水土不服,能得活者少之又少。” “啬夫有心了。”华府男子长叹一声,第一次躬身作揖。 “下吏不敢!” 眼前这个汜家的田啬夫,和另一个汜家的田官完全不一样啊…… 李恪如今唯一的活路就是这个华服男子,哪敢让田啬夫囿一人专美,只能硬着头皮插话。 “啬夫,我听闻稻禾在生长过程需要大量的水,秧苗几乎要泡在水中才能长大。以雁门的条件,此物并不适合交给乡里们种植,您还是早日放弃得好。” “哦?恪亦知稻?”田啬夫囿对李恪话里的敌意犹若不觉,只是好奇问道,“你说稻禾要泡在水中长大,莫非需栽在溪涧当中?” “不是……”李恪这时不能示弱,只能努力回忆后世电视里看到的水稻田,比划着说,“溪涧水势湍急,秧苗站不住。稻禾应该栽进水田,那种田水位极高,大约……半尺至一尺之间。” “水田……”田啬夫囿陷入沉思。 华服男子看得喜不自胜,抚须说道:“二人皆农学俊杰,此事容后再议,我等还是将今日之事先说清楚。” 说完,他当先开步,直趋向正堂大内,众人亦不敢久留,赶忙垂手跟随在后。 一入大内,华服男子当仁不让跪坐到主位。 田啬夫囿陪在左首,正襟危坐,嘴里还念叨着水田的事。 仓佐诚、仓吏冬依次向下,入座后就取出算筹,开始计较四石八斗米能折变成多少粟米。 右席虽空置,李恪和小穗儿却轮不着坐,只能并肩站在堂下。 小穗儿低着头继续抽噎,李恪腾出空来,这才好奇观望起华服男子的样貌。 年三十二三,面如冠玉,相貌堂堂。 他有一张国字方脸,五官很有特色,细长却不显得刻薄,李恪猜测是因为边角圆润的原因。他蓄了长髯,飘飘然垂胸而荡,自然生出一种坦荡的气度。 此入衣着也与李恪平日见到的官民不同。 由上至下,头戴高山冠,身着暗绿深衣,腰间银色束带,有坠玉、印绶、仪剑左右分列,张挂在旁,显得神采奕奕,风雅卓绝。 李恪心里暗想,这大概就是鼎鼎有名的蒙毅…… 华服男子并没有让李恪多猜,一伺坐定,便作了自我介绍。 “我名为毅,官拜大秦郎中令。此次奉陛下之令巡视雁门,至句注里驻留。” 蒙毅话锋一停,李恪和小穗儿齐齐躬身,深揖到底:“苦酒户人黔首恪、黔首穗见过上卿。” 蒙毅轻轻点头,朗声问道:“堂下稚童,我且问你,你方才所诉之事,可真?” 小穗儿啪一下跪倒在地,泣声回答:“秉上卿,句句是真!” 蒙毅淡淡笑了两声,玩味说道:“如此说来,后稷……也是真?” 他显然是不信的,只是小穗儿如今箭在弦上,早就改不了口。 “是真!” 这让蒙毅看起来更开心了,五官舒展,面向李恪:“你叫恪?” 李恪站直身子,又一次深揖:“秉上卿,小子名恪。” “小男子恪,可愿为证?” 李恪的嘴角抽了抽,咬牙回应:“小穗儿说的基本全是实情。至于后稷显灵,小子没看到,不过阿弟为人实诚,从不说谎,我信他,也愿为证!” “倒称得上兄弟情深。” 蒙毅意味深长地赞了一句,终于肯放过二人,把目标转向田啬夫囿:“啬夫囿,雁门郡雹灾过境,你治下却出了个大丰的苦酒里。身为田官,你可知晓此事?” 室内阴寒瘆人,可在蒙毅目光之下,田啬夫囿却如同身处三伏,汗如浆下。 他顾不得擦汗,话音未落便离席作揖:“秉上卿,此事下吏知晓。” “可为真?” “千真万确!” 蒙毅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阴沉,与询问李恪二人时全不一样。 “我观你院内菜田时,便当你是个善治躬亲的能吏,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啬夫,这少吏之位……想来是委屈你的。” 田啬夫囿扑通跪了。他双膝顿地,浑身紧合,唯腰杆挺得笔直。 “秉上卿,句注八里田仓琐事,皆我与仓啬夫互为主从。苦酒里既为我治下,此事自然与我脱不得干系。然苦酒里租令未经我手,一应事务皆是田典余越级而报,直达县府。我收到租令是在初八夜里,初九苦酒里便已颁布。租令亦是秦律,既已公之于众,下吏只有听之任之,不敢擅动。此事……望上卿明鉴!” “越级?”蒙毅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可知欺瞒何罪?” “下吏所言,句句为实,县令可证!” “区区田典就敢越级调动租赋,有趣……” 话题正酣,仓佐诚突然插话进来。 “上卿,主君,恪君所纳的粟米算出来了!” 田啬夫囿急急问道:“折变多少!” “恪君共纳米及御米四石八斗,经其应允,皆以米计折变。官价粟一石折对米四斗八分,则共折粟十石。又有增额三成,故总计一十三石!” …… 核签画押,精米入库,李恪和小穗儿走出闾门,随着人流连夜回里。 闷着声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四下再也无人关注,李恪这才咬牙切齿把小穗儿揪了过来。 小穗儿大呼小叫地求饶:“大兄饶命!” 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李恪心里越发来气,恨声问道:“老实交代!家中谁是你的同谋?媪,还是展叔!” “大兄明鉴,此事严姨与展叔都不知情。”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也不算……”小穗儿啜啜喏喏半天,小声回答,“这事媪是知道的,我在坟前与她说了,便是肩上的伤也是在那儿弄的。火堆不大,媪既然没有将火吹熄,我便当她是同意了。” “你媪……” 李恪一时无言。 他几乎能复刻出那时的画面。 在一座无碑孤坟前,有个瘦小的孩子用利器破皮剜肉,又强忍着疼痛把烧红的铁生生烙在伤口上,看着皮肉慢慢焦黑,血沫成痂…… 那该要多大的毅力? 小穗儿本不需要受这种苦的,他只是想为李恪分担,给那些米合理的解释,藏下碾米机,藏下舂米过程中,家里的种种异相…… “何苦呢?” “哪里有苦!”小穗儿笑嘻嘻拍在自己的伤口位置,呲着牙强笑,“用镰剜肉的时候稍微痛些,不过后来焦了,就没那么痛了。” 李恪觉得眼圈发酸,便放开小穗儿,扭过头重新推车。 “既然你有林姨许可,此事便不算擅作主张。不过……算了,我们回家” “大兄,我看你欲言又止,难道我计不妙?” “小小稚童,以后别学人算计人心!” “噫!你只说我计妙否?” “闭嘴,看路!都快撞上了!” 第六十六章 破门入户 怀着不安,李恪夜入闾门。 门房处,田典余并没有如前两日般杵在那里,这让李恪心生忐忑,不由就放慢了脚步,四下寻找。 平日里他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田典余,唯有今天是例外。 他真心希望田典余在这,更希望两人的话题比上两日直截了当。哪怕在今夜就收到最后通牒,李恪也有相应的准备。 可田典余偏偏不在…… 斡旋失败,惯例便该是血战,李恪不想血战,这才希望再见到田典余。 小穗儿推着车靠上来:“大兄,你在找谁?” “田典余。” “你找他作甚?”小穗儿满脸古怪,说,“想我今日在上卿面前告了他一状,他这会儿该在家中想着如何辩解才是,哪还有闲情逸致与我们在此处攀谈?” 这小子,得意忘形了…… 李恪看着左右无人,便在一条巷子口放下车,招手把小穗儿叫过来。 “小穗儿,今日……后稷之说看似神异,其实除了得罪人,真的半点用处也没有。你若事先和我商议的话,我定会拦住你的。” “怎会无用呢?”小穗儿反驳道,“白日里在句注,除了上卿看上去略有怀疑,旁人都信了的!” “你便是让全天下都信了,能让田典余也信吗?”李恪一声反问,忍不住就想叹气。 “小穗儿,鬼神之说只能诓骗愚民。连上卿都不信,熟悉我的田典余更不会信。你此次借后稷说事,等于是告诉他们我确有量产精米的办法,你弄巧成拙了。” 小穗儿的脸惨白一片:“可……可我致少让上卿知道苦酒里大丰是假,田典余欺瞒上官,定会被人追究吧?” “他肯定会有麻烦,但却不会因为租令被追究。”李恪苦笑着摇头,“雹灾过境,谁都知道苦酒里不会真有大丰,田典余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欺瞒上官。若我猜得不错,这大丰……或是苦酒里自己求来的。” “谁会愿意多纳田租!” “你却忘了,大秦以耕战立国,纳租千亩便可晋公士爵位,与斩首等同。”李恪沉声道,“小穗儿,你我贫苦,不代表世上人人贫苦。贫苦不愿,也不代表这里中不愿!” “郑家……”小穗儿恍然大悟。 “郑家有一十三房,名下良田三十余顷,此外还有闾左、闾右各位富庶,光是这些相加,受田便至少六十顷。苦酒里的受田拢共不过八十二顷,如此一来,你还敢说租令不是苦酒里自求?” “我真的弄巧成拙了?” 小穗儿失魂落魄推上车,向着家的方向趔趄而去,李恪却没有着紧去追。 这孩子毕竟年幼,哪怕早熟聪慧,思虑也不够周全,只要能给他时间,他总会把事想明白。 相比之下,李恪更担心田典余把后稷的事当成他的战书,从此双方再无转圜余地,那才是最大的麻烦。 夜风清冷,送来里中零星响动,李恪突然从中辨出个熟悉的声音,位置恰在他刚才站立的那条巷子深处。 “……官奴隶籍册我自会处置,不劳提点!” “族兄,大父让我过来……” 田典余? 李恪诧异地扭过头,果然在巷尾看到了田典余,他对面还有一个陌生男子,李恪从未见过。 两人似乎在讨论公事,而且还发生了争执,只可惜距离太远,李恪听不真切。 不过看到田典余就附近,这让李恪着实松了口气。 他只要出现在闾门,便证明双方还有得谈,今夜不谈,明天也可以谈。 只是怎么才能稳住田典余呢?要不然假装投降,先把脱粒机抛出去以作缓兵? 还有小穗儿……这次他算是把田典余得罪狠了,近几日还是躲在里中不要出去比较好。这样一来运租的事怎么办?换媪来?又或是找监门厉借个隶臣用上两天? 好心情转眼扫空,李恪满心纠结,全然没有注意到田吏奉远远坠在身后,直到他步入家门。 片刻之后,田典余拜别客人,眼神游移,直到落在李恪原先站立的位置。 田吏奉自阴影中闪出:“上典,我将全君送出里了。” “他知道方才有人偷听吗?” “全君的位置……应当没有发觉才是。” 田典余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恪君听到多少?” “下吏先前忙着打发夜巡之人,远远观之,觉得他似是路过,倒不像是偷听。” “家门近在咫尺,哪需要寻条冷巷歇脚休息?事关重大,不可不防,既然他出现在那里……”田典余睁开眼,“那便是命!” …… 入夜,黄昏。 秦朝的黄昏与后世不同,其时在牛羊入后,人定之前,是实实在在的深夜时分。 李恪睡得正沉。 睡梦中,他好似听到轰轰巨响,声音不像雷鸣,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砸门…… 砸门? 李恪猛地惊醒,飞身下炕,几大步冲进院子。在他身后,严氏、癃展和小穗儿先后披衣跟了出来。 还未站定,院门便被人猛地砸开! 夜色之中,田吏奉在一群隶臣拥簇下举火而立,面色阴沉似水。 “搜!”一声使令,隶臣蜂拥而入。 李恪并没有试着阻拦。 忙乱之中,小穗儿护住严氏,癃展则推车把李恪挡在身后,一行四人让出屋门,只是冷冷看着田吏奉。 田吏奉满脸狰狞,被两个隶臣护卫着走进院里,眼神同样不离李恪左右。 无言,无语,院子里只有翻、砸、推、掀的嘈杂。 小穗儿的家不大,李恪一家搬过来的家什也不多,片刻之后隶臣鱼贯而出,先后附在田吏奉耳边轻声回报。 田吏奉的脸色越发扭曲:“说!舂米的机关藏在何处!” 李恪冷笑不止:“原来田吏夜闯我家门是为了那所谓舂米的机关!既然这屋子都被你翻遍了,问我何用?” “废话少说!你只需告诉我,舂米机关现在何处!” 小穗儿恨声高喊:“哪有什么舂米的机关!明明是后稷显灵……” 李恪急忙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晚了。 田吏奉瞪大眼睛盯着小穗儿,脸上怒极反笑,声音之中却又毫无喜意。 “倒是险将你忘了!小小年纪,牙尖嘴利!来人,将他拿来,我倒想看看少了这满口的獠牙,这鼠子还能不能多嘴!” “唯!”两旁隶臣唱诺,一扭身,向着小穗儿恶狠狠扑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跨步迈到众人身面,挺直腰杆,义正言辞:“秦律之下,私捕擅刑,你们活够了吗!” 隶臣显然踌躇。 只可惜现场还有田吏奉,他在后头大手一挥,厉声指使:“进者赏,退者死!一切有我,我看何人敢拦!” 执掌生杀大权的主人下了死令,隶臣们不再犹豫,狰狞着脸,一拥而上。 李恪黔驴技穷,只能硬着头皮死挡。 说时迟那时快,夜色中忽有枚狼牙长箭撕风而至,咄一声戳在隶臣脚前两三寸的位置。 火光之下,那箭大半入土,只有箭簇残地面,仍骤自嗡嗡地发着震颤! “越箭半步者,死!” 千均一发之际,旦来了! 他身穿簇新的戎装,掌弓搭箭步入院内,左右还跟着面色如血的监门厉和里吏妨,同样是兵甲在身,杀气萦人。 李恪这才舒了口气,他看到眼前的隶臣面露惊惧,显然是被旦这一箭吓破了胆,再不敢递脚前进半步。 田吏奉的脸色难看至极,回身看向三人,眼神就像要吃人一般。 他一字一句问道:“旦,你真敢杀人?” “今夜杀人,明日自出!汜奉,你辱我兄弟,我今夜必要你陪葬!” 身在众人之前,却被一个小辈指名道姓地喝骂。 田吏奉暴怒难当,唰一声就拔出了腰间长剑。 “小子,我看你如何杀我!” “奉君,你要打便寻我来打,威逼小辈有甚意思?” 一声冷笑,监门厉迈步而出,同样唰一声拔剑,高举着瞄向田吏奉的面门。 尸山血海淌出来的杀气勃然而出,苦酒里最勇之人持剑当面,只是随意一瞥,已经让田吏奉觉得胆寒。 可他无路可退,只能色厉胆薄地强撑硬气:“屠厉!此事与你无关!” “谁说我与此事有关了?”监门厉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口气,哈哈大笑道:“我只是路过此地,手痒难耐,又想仗剑杀人而已。奉君,还不速速上前,与我死来!” 院子里的气氛随着监门厉这阵撕裂般的大笑直驱巅峰,寒风如刀,剑拔弩张,凡一点火星飞溅,眼前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场面失控了! 李恪在一旁汗如浆下,心里早就没了方寸。 关键时刻,田典余和里典服联袂而至,疾步趋进院内。 “厉君,住手!”“奉君,退下!” 总算打不起来了…… 李恪涌起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后退两步靠住门框,心里却止不住感到疑惑。 田典余为什么会态度急转?这田吏奉……真是他派来的吗? 第六十七章 穗儿禁足 晨醒。 天上的阴云久久不散。 从昨日起便是漫天的黑云盖顶,隐隐能听见雷声滚动,却始终不见雨水落下。那样子,就如同天爷正在为入冬酝酿一声惊天的霹雳。 冬雷震震,可算不上什么好兆头…… 李恪胡思乱想着,抿着嘴把粮包扛上板车,又盖上蓑衣,绑紧麻绳,以防一会儿冬雨劫道,打湿了纳租的米粮。 小穗儿已经被连夜送去了监门家,严氏勒令他闭门抄书,还要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抄写《礼记.第四十二》五遍。 癃展则更进一步给监门厉提出监管要求,所谓“抄好的书简要从窗口递出,食水也要从窗口递入,抄完之前铁锁把门,恶犬驻足”,完全就是一副禁足的态度。 李恪在心里估了一下,若要完成这份作业,小家伙少说要有十余日见不得人,万一他左手笨些,怕是要二三十日。 这样一来,今天帮李恪一起纳租的人自然就成了旦。 旦有力气,一人一车六石四斗尤有余力,连肩带都不需要挂。李恪拉上两石一斗,也能保证充足的应变能力。 这个数是按了他家剩余的田租总量算的,共计八石半石,李恪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一战鼎定胜负。 田典余的耐心毫无征兆地耗尽了。 李恪猜不到个中原因,但自打田吏奉砸开院门,夜闯入户开始,李恪就不再抱有侥幸。 严氏之所以会向监门厉请托,连夜把小穗儿深藏起来,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思。 一家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偏偏却无人猜得到原因。 这种感觉格外糟糕。 李恪叹了口气,扯紧麻绳,抬头对旦说道:“知道吗?我原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旦笑得没心没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李恪骤自嘴硬:“你昨天便是不来,田吏奉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可你护不住小穗儿。” 李恪默然,许久以后,他轻轻道了声“谢谢”。 “你我兄弟,谢甚!” 两人对视相望,不约而同大笑出声,多日嫌隙一朝尽消。 癃展在笑声中捧着件半旧的皮甲推车过来。 “展叔,这是……” “今日风大,奴给公子加衣。” “可是家里怎会有甲衣?” “此事啊……昨夜奴看监门厉的皮甲挺暖和,就叫他扒了借公子穿上两日。” 这理由也只有癃展说得出口。 李恪拗不过他,只有顺从地蹲下来,任由癃展为自己束甲。 皮绳一道道扎紧,癃展拍了拍甲片,叫李恪站起来转了一圈,神色里满满都是嘉许。 “甲有些大,却遮不住公子的英姿飒爽。” 李恪觉得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因为他觉得膈应,到处都是硬邦邦的赘余,胸腹位置也勒得太紧,以至于呼吸不畅。 大秦的甲衣居然是这种舒适度,真不知旦怎么就喜欢穿着这种麻烦东西到处走。 他斜眼撇了撇旦,那眼神恍若实质,瞅得旦直打激灵,像被非礼似地捂住胸口,满脸惊恐之状。 “你我兄弟,家产金布随便开口,必要时我就连性命也可给你,唯有这身上宝甲,概不外借!” …… 驿道之上,人流茫茫。 以封建社会的眼光来看,大秦的交通体系无疑是发达的。 郡与郡之间有宽阔平整的驰道,县与县之间有四通八达的县道,哪怕是乡里之所也有交通车马的驿道相连。 而作为县道的分支,驿道贯通全乡,可供四车并行,略高于野,中线微隆,充分展现出秦人高超的设计思路与施工水准。 只可惜为了节省劳力,驿道在选址上首重地平,次重地质,少有经过人烟稠密的近水河滩,多建在荒郊野所或是山林之间,真正连通各里的只能是一条条蜿蜒的无名小路。 这也是李恪每日纳租时必由的路线,经小路汇入车流,直行六十余里,再入小道曲折而行,最终抵达乡治。 这一路上,李恪始终对事态的恶化耿耿于怀。 “旦,你说田吏奉昨日为何要闯入我家?” “这有甚可猜的!自然是找所谓的舂米机关呗。”旦大咧咧回答。 “田典余哪会如此无智?先不说这机关存不存在,又在不在我家,便是真让他找到,抢走一件机关却彻底开罪于我,此事有何好处?” “如此说来……”旦正打算说话,突然从身后闪出一道身影,二话不说就插进两人中间。 李恪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平日里没什么交集的左近乡里,双方往日少有往来,李恪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只听那人神神秘秘问:“恪,我昨日听闻,小穗儿被后稷选中,可有其事?” 突然碰上个迷信分子,李恪的脑筋险些没能转过弯来。 他苦笑说:“后稷显圣之事我从未得见,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人一口唾沫就啐了过来:“呸呸呸!你这人说话也忒不小心!后稷之说自然是真,要不然你家取不尽的精米从何处来?” 李恪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只能无奈道:“大兄说真,便真吧……” 那人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诚恳说道:“恪,你也莫觉得自己福薄!今年收粮,乡里全赖你的情意才有活路。一夜之间制镰五百,又献抢收之策,还能请来犼兽脱粒,叫乡里们空出手来修房熬冬。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善事,后稷想来也是看到这些,才愿意下凡帮你的!” 看着眼前诚挚的脸,李恪莫名就有一股感动,刚要道谢,斜刺里又插进来一人,对着那人一顿大吼。 “要下雨了,聊甚聊,还不快些赶路!” 那人一脸委屈,小声说道:“翁,我等拉的可是重车。如今急趋还嫌不足,您莫非想奔起来?” 乡里他爹脸色不善,轻声训斥:“让你快些便快些,废甚子话!” “翁呐,不是儿不愿快,这风太紧,奔不起来……” “奔不起来也得奔!一会儿雨点下来,你我若遭了池鱼之殃,我为隶前定要谒杀了你!” 李恪走在这对斗气父子身边,看着他们面红耳赤,争论不休,只觉得越来越尴尬。 “那个……阿叔。” “恪,你也在此?”为人父者惊了一下,好似这才看到李恪当面,“冬雨将至,我父子正待赶路,你与旦……一道如何?” 李恪叹了口气,违心回答:“不必了,车重风紧,我与旦走不快,您只管自己赶路便是。” “噫!我身为里中长辈,如何能留你二人在林中独行!” “无妨的……”李恪轻声说,“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和大兄明说,若是太含蓄了,他可能听不太懂。” 一番实话臊得为人父者满脸通红。 他推着车纠结半晌,最后还是凑到儿子耳边轻声嘀咕,说话之间,做儿子的脸色大变。 两人开始加速,推着重车奔走如飞,不多时便甩开李恪和旦,只在驿道尽头留下几许模糊的影子。 寒风呼脸,扬起的土尘扑得李恪睁不开眼。旦在一旁呸呸吐着口水,就像是吃了满嘴的沙,怎么吐也吐不干净。 “别吐了,哪儿来这许多的沙。”李恪甩了甩脑袋,轻声说道。 旦鼓着腮帮子咒骂:“呸,假惺惺的东西!你怎么不应下与他一路同行?也让我开开眼界,看看他到底会是何等嘴脸!” “干嘛要为难乡里……”李恪苦笑,“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旦满脸的不屑:“孔夫子诛少正卯时,可没想过自己说过这等闲话!” 李恪被旦驳得一愣,哑然失笑:“你也别气了,老一辈都觉得我们和田典余之间只剩下血溅五步,你又不是不知。” “那你说,田典余真的会找人埋伏?” “这我哪里猜得到?”李恪说,“照理说他知道我有纳租的法子,理应派人出来劫粮,这才能逼我低头投效。可是群盗罪重,他不见得真敢冒险。更何况,若早有撕破脸的打算,他当时何必要涨租两成,涨一成多好……” “这涨租莫非还有讲究?” “那是自然……” “恪!” 李恪正待解释,突然被旦一声大喝叫断。 旦停了下来,放下车辕,神色肃穆,还反手抽出了腰中短剑。 李恪悚然震惊,这才发现自己二人不知何时落在队尾,和前面的队伍已经有了不小的距离。 而在他们和队伍中间,林野两侧走出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柴刀利斧、猎弓长箭。 旦咽了一口口水,悄声说:“你不是说,他不会派人来吗?” 李恪松开车辕喃喃自语:“田典余,你真疯了吗?” 第六十八章 生死一瞬 距苦酒里四十余里,驿道,荒郊野林。 旦和李恪一前一后立在车前,旦持剑,李恪护车。 两人当面十四五步的位置,足有五个持械的匪徒,呈扇形,散行慢聚。 李恪有些紧张,手心不住冒汗,哪怕是扶在粗粝的蓑衣上,都感觉有些滑腻。 “旦,我们好像进埋伏了……” “你说,他们会是田典余派来的吗?” 李恪摇了摇头:“像……又不像。” “你居然不知道?” “我又不是田典余肚子里的蛔虫……” 李恪苦笑一声,转过身,从板车边抽出备好的长镰,长短双柄,斜拎手中。因为过分紧张,他握柄的指节发力,隐隐透出青白的颜色。 “你的意思是……我们该抓两个过来问问。”旦也握紧了剑柄,后撤半步,压低身形。 “抓?”李恪大惊失色,“二对五哎!你还想抓活的?” “二对五确实有些难……”旦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看不如这样……” “哪样?” “你藏好自己,而我……”旦猛地一个健步弹出,“一!”扬剑,转身,“对!”挥臂,发力,“五!” 一声音落,旦已然接敌,挥舞短剑势大力沉,砸在正面贼人架起的斧柄上。 只听见咔嚓一声,斧柄折裂,贼人倒飞,直飞出两三步,滚瓜葫芦般撞飞了侧后紧随的同伴。 旦的动作如此之快,李恪还没来得及忆顺他的话,他已经劈飞右一持斧,撞倒右二持刀,站稳脚跟,旋扭急冲,如炮弹出膛般扎进左侧战团。 就在他奔跑之中,那落在最后,手持猎弓的贼人正射出第一枚箭。 狼牙箭呜咽飞至,被旦侧身轻巧躲开,行进速度半点不减,转眼已经杀到左翼,扬起短剑对着左二持剑高高跃起。 左二贼人是掌剑的,他双手横握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架剑来挡,金铁交击咣啷一声巨响,在场众人只感到耳膜一阵刺疼,那贼人登时跪倒! 旦的战斗力…… 李恪张着嘴站在那儿,险些就抓不住镰刀的握柄。 持剑搏杀的旦浑身肆溢着绝世的战意,尚有些稚嫩的脸庞因为过度用力扭曲。他只凭借一己之力便压制了五个对手,两个照面之间,一飞,一倒,一跪! 那跪的高举双臂口角溢血,那倒的挣扎翻滚正要爬起,那飞的早就落了地,只是如今声息全无躺在地上,许久了仍旧是一动不动! 李恪看到坠后的弓手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枚箭,张弓拉弦,忍不住大喊提醒:“旦,小心箭!” 说时迟那时快,狼牙长箭嗖一声飞出,眨眼的功夫已经凑近了旦的腰眼。 旦猛一声大喝,推开当面强自拧腰,电光火石间侧身避过。 狼牙箭锋利的箭簇擦过皮甲,呲一声擦出长长一条的白印。 旦也不是全然被动,拧腰之时,手上短剑立时脱手飞出,如黑光掠空,径直扎穿了弓手胸膛。 那弓手瞪大了双眼趔趄后退,只两步,口鼻溢血,仰面躺倒。 然而没了剑的旦损失同样惨重,左一持斧的扑将上来,倒地的柴刀也站起身子。 旦不及细想,架起双臂护住头脸,猛地冲向柴刀,可才迈出步,便被咬牙起身的左二死死抱住腰际。 冲势尽竭,场面胶着,四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战作一团。 一人势弱,李恪握紧镰刀准备冲上去帮忙,尚未迈步就感到背后有视线寻绕。 他悚然回身,看到另一侧驿道尽头又走出来两个贼人,一手拎着串绳的酒坛,一手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正以飞快的速度急趋靠近。 两面都有埋伏! 李恪瞪大眼,还来不及感到怕,其中一个贼人便已经有了动作。 他高喝一声,停步甩臂,人头大小的酒坛被高高甩出来,在空中翻滚着砸向粮车。 谁也不知道泥封的酒坛里装着什么,谁也不敢让它落在粮车上。李恪下意识举起长镰,像射标枪似地射出镰刀,长镰飞射,正中在酒坛侧面。 那酒坛行进间偏离了轨迹,向着一旁斜斜飞出,砸在地上轰碎,有股腥腻的气味随着风飘散出来。 旦才卸掉三个对手的兵器,光拳空脚以一敌三,突然闻到那股气味,当即面色大变。 他拼着硬挨两脚一拳,出声高喊:“恪!是桐油!坛里是桐油!他们要烧粮!” 桐油? 李恪还来不及细想,就看见第二个酒坛也被抛了出来。 他慌得肝胆俱裂,张臂抬脚踏上板车,蹬蹬两步便合身高高跃起,像个足球守门员似地鱼跃扑出,当空抱住那只酒坛。 他高举着酒坛,身体平摆,重重摔在驿道坚实的路基上。只听嘭一声闷响,顿感到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一时间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举火把的贼人狞笑着走近,李恪能看清他们身上破烂兽皮的斑纹,能看清他们脸上乱生的须发,甚至连手背脚面,那一道道被草藤石块划开的新旧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站起来,尽了全力扭动,可无论如何也起不得身。他想喝骂,但用尽力气,口中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响声。 身上的力气正在恢复,但恢复得远不够快。有个贼人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狞笑走近,另一个则把视线从李恪身上移开,死死盯住他身后的两车租粮。 他们要杀我? 贼人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烧粮……还有杀人? 李恪心生绝望,只觉得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地面在抖动。 远近有声,隆隆回响,听起来如同雷声轰鸣,炸响之处越来越近! 李恪抬起头,又一次在驿道尽头看到身影,这一次……是大群的奔马! “何方贼人劫道行凶,看!箭!” 领头骑士策马中挺腰射箭,长箭破空,如长了眼似飞至,瞬息之间扎穿贼人后脑,自后向前,破口而出! 鲜血溅了李恪一脸,那贼人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含着箭头跪下来,火把落地,人也随之伏倒在地。 另一个贼人怕了,丢弃火把转身想逃,可他连一步都未迈出,骑士已经拍马赶到,弃弓抽剑一气呵成。 只听唰地一声,李恪看到贼人被骏马撞飞,霎时间,身首异处! 他无头的身躯被远远砸进林子,只剩下孤零零的脑袋留在原处,悬停在半空许久,这才坠落地面。 那画面……李恪永生难忘。 当先骑士连杀两人,勒马提缰停在李恪身前,他身后的七八甲士紧随其后策马杀到,轻提缰绳避过了李恪和粮车,呼啸着,举剑掠向旦的战团。 旦! 李恪火烧屁股般弹身而起,嘶哑着声音大喊:“旦!蹲下!快蹲下!” “乡里莫要惊惶,我的护卫们身经百战,不会误伤你那好友的。” 李恪豁然转身,后退两步紧靠住粮车,昂着头,警惕地盯着高坐在马上的骑士,一字一顿道:“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那人面露飞扬笑意,一甩马鞭朗声回答:“我名荷华,宛城阴氏,阴荷华!” 第六十九章 山有扶苏 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这个自称阴荷华的男子莫非就是此次天使团的副使,化名为谒者荷华的公子扶苏? 始皇帝的长公子,为人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的扶苏?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李恪皱着眉头,尽量用不失礼貌的方式来打量他。 面白无须,凤目浓眉,其瞳神采奕奕,却又不显锋芒,在英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唇角正翘得爽朗。 他身高约莫七尺三四,比李恪高出一头。长发束顶,皮环铜簪,身穿黑底红衽的利落骑装,骑装之上,有银色绣线滚出的玄鸟陨卵纹,腰系黑底红绣宽幅束带,右侧配着黑授文印,左侧则张悬一把白玉坠鞘、金刻铭文的宝具长剑。 而最让李恪叹服的,是他明明是才从远处奔袭而至,更在李恪眼前连杀两人,身上却见不到半点征尘戾气的痕迹。 气度丝毫不乱,衣襟迎风轻摆,大秦公子,名不虚传! 李恪默不作声地观望许久,连带骑士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声问道:“这位乡里,我的身上……莫非有何处不妥?” “倒不是不妥。”李恪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微笑回应,“只公子与我所知一人极像,就是不知会否认错。” “如此巧合?”骑手好奇问道。 “我也觉得太过巧合了。”李恪试探道,“那人有个未婚的妻室,乃是墨家高徒,姓辛……名凌。” 此话一出,骑手的脸色猛就变了,说不出是尴尬还是苦笑,有些像是恶作剧被人当面揭破的小子,唯独没有半分恶意。 果然是扶苏啊! 李恪见好就收,作揖恭维:“公子武艺高强,骑术精湛,小子此次得蒙救扶,万谢。” 扶苏眼神游移,嘴上谦虚:“秦人见贼不除乃罪,我只是尽了分内,乡里莫要客气。” “于公子或是分内,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需涌泉,如今救命之恩,如何感念都不为过的。” “如此说来,反倒是我矫情了。” “岂敢岂敢。” 人血染地,伏尸在旁,两人又各怀心事,一时都有些找不到话题。 幸好灰头土脸的旦撕开烟尘,呲着牙走了过来,他狼狈地捂着左眼一处淤青,在远处大呼小叫:“恪,你没事吧!” 得救了…… 李恪失笑喊了一句:“刚才险些没命,不过幸得这位公子相救,化险为夷。” “性命之危?”旦大惊失色,忙跑过来对扶苏作揖,“公子救了我弟性命,多谢!咦?” 他低头时正巧看到李恪身边伏倒的尸体,那长箭正中后脑,透颅而出。 旦不由赞叹出声:“公子真是好箭法!” 多了个人插科打诨,气氛总算不再显得尴尬了。 三人说笑,甲士们也收拾完战场,有员甲士提着旦的佩剑跑上来,凑到扶苏耳边轻声耳语。 扶苏面露欣赏之色:“不想壮士以一敌五,竟能够做到杀二伤三,真乃勇武之士!” 旦手足无措接过剑,慌忙塞回鞘里,被夸得面红耳赤。 “区区几个蟊贼流寇,我还被弄得狼狈不堪,连剑都丢了,实在当不起公子夸赞……” “壮士连刀剑都不怕,还怕夸吗?”扶苏拊掌大笑,指着地上的尸首说道:“贼人已除,我等正好分赏。依我之见,壮士其二,我其二,我的甲士共分剩余三人,如何?” 李恪顿感眼前一亮。 大秦战乱初平,天下密布流寇,官府历来鼓励剿匪除害。像这种拦路的劫匪,民众或杀或捕都可以计入军功,除了封爵,还有黄金奖励。 譬如眼前这伙人,按照秦律当属群盗,一枚首级值十四金。 这点钱扶苏自然看不上,可他的甲士却不可能个个都是豪族勋贵。 扶苏本可以独占功劳邀买人心,李恪和旦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可他偏没有这么做,不仅公正的把旦应得的判给旦,就连自己那份也没有算在甲士们头上。 平易近人而不恃强凌弱,赏罚分明而不滥洒恩义。扶苏此人,可称君子。 不过扶苏怎么说是他的事,李恪和旦欠了救命大恩,怎么可能再要赏金,自然是连连推辞。 “公子,我与旦二人得你救助,如此才得以苟全,赏金之事万万不可再提。不过……诸位甲士枭首请赏之前,可否先让我检查一下贼人的尸体?” 扶苏闻言大感讶异,问:“你莫非认识这些贼人?” “不认识。”李恪老实回答,“正因为不认识,我才需仔细检查,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恰好认识的东西。” “此言确实有理!” 李恪又是一揖拜谢,自不远处捡回长镰,转过柄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割开兽皮,袒露胸腹。 一圈看完,他回过身对着扶苏第三次作揖,没有解释,径直告辞。 “我名为恪,乃苦酒里严氏之子。公子若是有暇过来,务必让我一做东道,略偿救命之恩。如此,告辞!” 说完,他不等扶苏答应,干脆利落抬脚就走。 旦看得云里雾里,慌忙对扶苏施礼作别,追着李恪的脚步急追而去。 天阴无雨,寒风呼啸,狼藉的现场很快就只留下愕然的扶苏等人。 扶苏茫然询问左右:“莫非,他便是凌儿口中,苦酒里那个机关小子?” 给旦递剑的甲士一脸的苦笑,说:“殿下,他不过就是随口一请,您哪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扶苏苦笑:“你不懂,他一照面便猜出我的身份了。” “此事必是殿下多虑,那小子区区一名黔首,如何知道副使的大名。” “他知道的可不止是谒者荷华。”扶苏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一地尸首,“如今,我反倒好奇他从那些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 甲士脸上震惊莫名,喃喃说道:“他能认出殿下,莫非是六国遗贵?” “莫要瞎猜。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凌儿或憨夫君告诉他的。”扶苏沉声思索,“知我身份却一言不发……去查一下,看看贼人身上到底有甚殊异之处,竟能让我大秦子民不敢言语。” “嗨!” 另一边,李恪拉车走得飞快,旦在身后穷追猛赶。 “恪,等等我!”旦迈着大步跑近,气喘吁吁问,“你到底从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走得如此失礼?” “偰……” “谢谁?那公子?” “我是说偰字纹心!”李恪停下来,捏着车辕目露迷茫,“这件事……有些怪。” 旦勃然大怒:“有什么怪的?郑家和田典余是姻亲,田典余不方便做的事,自然会让郑家那群忠诚匿农来做!” 李恪不停地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田典余为什么杀我?” 旦有些听不懂李恪的话。 李恪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分析:“贼人有两拨,前五个目标是你,乃是调虎离山之计,后两个才是主力,为我而来。这说明他们深知你我本事,显然是熟人派遣,这并无问题。后两个贼人携油举火,是为烧粮,这件事说来也没有错。问题是,其中一人怎会对我显露杀意……” 旦一脸古怪问道:“我是否该觉得奇怪?” “此事当然奇怪!”李恪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身上有犼兽的机关设计,或许田典余还笃定我有舂米的机关设计……这可都是他立功的凭借,照理说他不舍得杀我,最不济也该把我抓走,先拷问出设计再杀才对。” 旦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问:“莫非另有他人指使?” “不可能!”李恪摇头,“莫说田典余还没倒台,就是倒台了,他也是汜家的子弟。汜家势大,苦酒里谁敢背着他做此等事情?” “那……或许是你猜错了?他根本就不想要机关,只想杀你?” “若他真不想要机关,田吏奉昨日根本就没必要夜闯。身在里中,他又不敢明目张胆杀人,叫人夜闯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何用?”李恪喃喃自语,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小,“除非……他觉得我活着对他的威胁更大,或者他已经彻底没救了,这才会不顾一切。到底有什么变故呢?” 旦听得烦躁不堪,索性撇开其他,直驱中宫:“恪,既然你确信是田典余的手段,那我们该怎么办?反击还是忍着?” “现在不是反击的时候……若是我所料不错,田典余现在是困兽犹斗,随意出手只会招来反噬。” “那我们就忍了?对谁也不说?” “守口如瓶是必须的,只是忍无止境,家里人也经不起田典余这么折腾……”李恪无奈说道,“总之,先忍吧。” 第七十章 天使来了 按了李恪的想法,两人对驿道遇袭之事守口如瓶,像没事人似得在乡治交接精米,厘清田租。 直到从仓佐诚手里取到完租的凭券,这纳租的流程就算是走完了,而且没有受到太多刁难。 这让李恪越发怀疑起田啬夫和田典余之间的关系。 诸事既毕,他拜别熟识,连夜归里,自此关门闭户,画地为牢,不再踏出院门半步,这一关就是整整五天。 整整五个日夜,李恪足不出户,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旦。 他听说田吏奉没日没夜地窥探在监门厉的院墙边,结果被监门厉寻到机会,拖进院里一顿好打。 田吏奉伤得极重,口鼻溢血,脚跛牙落,屁股上还被恶犬撕掉老大一块皮肉。 双方把官司打到里典服处,田吏奉控诉监门厉纵犬伤人,监门厉矢口反咬,硬说田吏奉大白天偷进他家意图盗窃…… 两人各执一词,在里典服面前又吵一架,一个凄惨一个无赖,都枉称自己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里典服故作痴傻地和稀泥,一桩私斗就这么硬生生被驳成了糊涂案子。 那以后,田吏奉就只能在隶臣的背上办公。 他凶神般砸开一家家门户,三天内连抓了六家虚程的乡里。清点家产,装车封存,他连乡所的游缴都等不及,就连人带车把那些乡里押去了县狱。 这件事李恪在院子里时便知道了,在旦口述之前,他每天都能听到闾右传出震天的哀嚎和哭泣。 在他眼里,这是田典余集团在清扫首尾,免得天使当面,蹦出第二个第三个小穗儿。可如此重要之事,活跃在一线的人里却偏没有田典余本人。 苦酒里透着怪异,除开雷厉风行的田吏奉和粗鲁无赖的监门厉,里中少吏集体失声。 五天之中,田典余没有丝毫动静,里典服除了和过那一场稀泥,也对里中乱象不闻不问,只带着士伍官奴美化里巷的环境,迎候天使。 至于里吏妨和那些新任的邮人伍佬,更是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巴不得别人把他们彻底忘掉。 李恪也不吭声。 各路消息经由旦的嘴传到他耳里,他只是点头倾听,然后不置评论,转头就忙活起自己的事,如同已经忘了田吏奉的夜闯和驿道上的袭击。 他指使着旦跑遍里中,先是向里典服买了两只活羊和几只公鸡,又向监门厉借了青铜食鼎,顺带高价饶了几坛好酒。 他自己也没有闲着,大费周章在院子中间垒了个方正中空的小土灶,不高不低,恰好能嵌进鼎去。 垒灶置鼎还不是最夸张的。他眼看天色阴沉,久不下雨,竟连夜画了草图,在癃展的帮助下,哼哧哼哧鼓捣出一间四面透风的漂亮茅棚,摆明了要弄一场幕天的筵席。 问题是……生死攸关,天寒地冻,这会儿食不厌精的时候吗? 旦在一旁忍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拉住李恪诚恳建议:“恪,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李恪眼前一亮,大喜说道,“旦,你连夜跑一趟乡治,找啬夫囿取些菘菜,七八颗大概够了,就说……就说我要试种!” “噫?” 生姜、葱韭、菘菜、苦菜、山菌、干藿、肥羊、土鸡,此外还有蘸酱和美酒。 谁都看得出李恪打算干什么,又想不通他要怎么干,只能看见他每日哼着怪异的歌调,端坐家中舂米不休,还不许旁人插手。 九月二十五,旦兴冲冲跑进院门,迈步直驱西厢:“恪,明日天使莅临,别舂米了!” “天使来了?”李恪停下手中捣木,茫然问道,“消息准确吗?” “县里来人下的通告,当时翁就在那里,亲耳所闻!” “终于要来了……”李恪的声音振奋起来,“旦,去请里中屠户帮我杀羊,下水、羊血和尾巴都给他……鸡可以留着,明日展叔会杀!” “杀……杀羊?”旦有些怀疑李恪疯了。 李恪像看二傻子似看他:“请来屠户自然是为了杀羊。告诉他把羊解了,剥皮剔骨,后腿整根留下,脊骨却要剁成段,软骨和筋也要剔下来剁碎,不过肉要完整,碎了就不好用了。” 旦忍不住大喊大叫:“天使要来啦!除了那两只羊,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李恪翻了个白眼,从矮几底下拖出这几日舂好的米,轻轻筛动,看分量足有四五斤。 他好奇问道:“金钱皆是我出的,就连媪都不吝啬,你怎么看着如此心疼?” “我!我心疼个甚!”旦气冲冲跑出房门,哪怕隔了厚厚的土墙,李恪还能听清他的抱怨,“还问我为何心疼!每日足不出户,花钱却若流水一般,我看你到时拿甚子买粮!” 李恪摇着头苦笑,抬手捞起一把精米送进臼里,挥起捣舂了下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下水……也得不着羊汤!” …… 九月二十六,天地一如既往得阴沉。 七八天前就该下雨,可雨却一直不下,熬到今日,便是最有经验的老农也猜不出冬雨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 天使自咸阳远来,尊驾莅临苦酒里。 大清早,里典服的隶臣就挨家挨户敲开大门,里中全体被要求派出代表在闾门处迎候,就连李恪家也不见例外。 天寒地冻,李恪当然不可能让严氏在寒风里挨着,便自告奋勇做了代表,早早出门与旦汇合,一道去监门家接小穗儿出狱。 写了几天左手字,这可怜孩子连走路都有些顺拐,时不时趔趄一下,看得人直想发笑。 三人一道赶去闾门,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角站定。 小穗儿满脸凄凉:“大兄,我花了足足六日才用左手抄完一遍《礼记.第四十二》,严姨只看三句就丢进炕洞烧了,说我笔迹不清,心思不定,要重抄……若不是这次沾了天使的光,我怕是这辈子都踏不出监门的厢房了!” 李恪啧了几声,心思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小穗儿难得禁足,严氏借机调教自己还没过籍的继子,就连他也找不到干预的立场。 几经思量,他选择违心回答:“你抄的那篇我也看了,烧得真不冤……” “大兄!” 旦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说:“恪,你昨日炖的什么?隔了几条里巷我都闻到扑鼻的香气,害我食不下咽!” “让我算算。”李恪撇下小穗儿,掰着指头细数,“羊头、羊骨、碎肉、生姜、美酒、大盐,再用一只剖洗干净的土鸡借味,自昨日日失开始烹制,每个时辰加一次水,灶火不熄,小火慢熬,其名……羊汤。” 旦和小穗儿听得满口生津,直咽口水。 小穗儿一脸期待:“大兄又下厨了?今日莫非食那羊汤?比之上次蛇羹如何?” “不一样,不一样。”李恪摇头晃脑说道,“上次的蛇羹算是独立的菜式,这次的羊汤却只是汤底。其中花哨说来复杂,总之今日来我家食飧,必让你等大饱口福!” 三人正说着话,队伍突然骚动起来。里吏妨拨开人群找到李恪,带着他一路来到队首,站到里典服身旁。 他的身边,里典服、田典余、里吏妨、监门厉以及新任的邮人与伍老,除了有伤未愈的田吏奉,里中少吏一字排开,在寒风中目不斜视,束手而立。 李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凑过头跟里典服小声耳语:“里典,小子无官无爵,站在队首……” “噤声!”里典服轻声呵斥,打断李恪的话,“天使至矣!” 李恪闻讯抬头,只见闾门之外,小道尽头正有车马招摇,庞大的车队正前,有一面系有貂尾的玄色方旗迎风飘扬。 那大旗黑底白纹,金字金边。 纹案自下而上,以两株抽穗的稻禾拱手托举住正中殒卵的玄鸟,样子与扶苏骑装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金边似城,金字为秦,字以金线滚绣,铁划银钩,风骨卓绝。 这便是大秦最高级别的皇旗。图腾纹帜,金线绣国,皇旗所至,如皇帝亲临! 天使……终于来了! 第七十一章 仪仗雄风 天使的车队缓步而进! 当先是一辆掌旗大车,四马挽缰,高栏铜盖。车厢正面车长驭马,皇旗四周甲士擎盾。只看见玄旗猎猎,健卒勇毅,它独行在前,引领着整个队伍的行进方向。 旗车之后两个车位,左右各有宽轮鼓车。有力士站而擂鼓,每敲一下,车队便前进一步,无论人马,脚步皆齐整不乱。那鼓声隆隆作响,听之如阵阵雷鸣,持续不竭。 鼓车之后,隔开三十步远,是厚实的中军阵仗。 首阵战车虎贲,两车一列共成三列,各是双马铜盖,其上持戈、持盾、持弩甲士各一,神色肃穆。每车之后又跟了五人一列的虎贲强军,方阵十列,顶盔贯甲,手持戟钺迈步前行。 那兵戈利刃朝天,寒光四溢,也如玄旗般绑着纯白貂尾,随风而扬。 虎贲历来是帅帐的护军,此次同样拱卫天使座驾。金车大辂(lù)与兵车戎辂共行前后,各挽玄牡二驷,居中而处。八匹黑马龙驹昂首阔步,顾盼神飞。 车辂两旁又有弓弩方阵,每阵百人共计四百,红弓、黑箭引而待发。外侧更有骑士两百,分散排布,骑士们端坐马上,挺腰拄剑直视前方。 中阵最后,又是虎贲与战车收尾,同样的六辆大车,百五十人,与前军互为呼应,肃杀之中彰显出军容威仪。 那之后又五十步,还有大队的粮车驽马和步军护卫作为车队后阵,驮粮草携辎重,紧随在中军之后,不疾不徐,不吵不闹。 车粼粼,马萧萧,谁也没有想到,帝国九卿代皇帝出巡,其车队竟会是一支足有上千人的威武军团,前后绵延数里,士卒奋勇有力! 苦酒里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乡里们瞪大了眼吸着凉气,一时间,竟连下跪迎候都给忘了。 李恪同样目眩神迷,迷离之中他想到始皇帝的仪仗…… 能让高傲如项羽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慨,始皇帝的仪仗该是怎样的雄壮之势? 眼下这支代表了皇家威仪,如帝亲临的天使车队,又能体现出其中的几分呢? 庞大的车队在三百步外停步驻足,一阵密集的鼓点敲响,两侧骑军各有首领出列,滚鞍牵马恭候在金车两旁。 李恪看到蒙毅和扶苏掀帘而出,他们翻身上马,在骑士的牵引下,缓步行向闾门。 蒙毅与上次打扮无二,高山冠显出文官出身,青衣银绶彰示九卿职级。 扶苏却与上次所见大不一样,一身中级文官打扮,黑衣黑绶毫不显眼。 他策马紧随在蒙毅之后,低眉垂首看不出半点张扬。 若不是事先便知道他的身份,李恪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个腼腆的年轻官吏和大秦的皇长子联系起来。 二人近到百步,里典服如梦方醒,高声唱道:“恭迎天使!” 一声长音,他登时跪地,高举双臂行出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大礼高唱如同号令,少吏、乡里,迎候在闾门的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李恪虽然觉得别扭,但这次总算学机灵了,跟着里吏妨一同跪倒,大拜伏地,额头见土。 直跪了好一会儿功夫,耳边蹄声靠近,有人滚鞍落马,哗啦啦……似乎是抖开竹简的声音。 “皇帝召令!” “楼烦县属少吏王服,领里中民爵黔首四百余,恭听谕令!” 李恪与人群一同高喊:“恭听陛下圣谕!” 待到敬语平息,蒙毅朗声宣读:“皇帝令曰:今闻楼烦县属有苦酒里,救灾得法,胜定天时,朕心甚慰。今遣郎中令毅为正使,谒者荷华为副使,巡视苦酒,辨查真伪。属地少吏当献策以详,为大秦万世,克尽国民之责!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下吏(草民)谨遵!” “里典服,接令!” “唯!” 一声长诺,李恪瞥见里典服高举双手,撅着屁股,双肘双膝触地,不抬头,不起身,直挪到蒙毅脚下。 那双手升起来,肩膀扭曲的幅度之大,也不知得有多好的柔韧性才能做得出来?李恪光是看,就觉得疼得不行。 蒙毅似是见怪不怪,郑重把圣谕卷起,面无表情安放其上。 在接令的瞬间,里典服浑身发颤,仿如那一刻有千钧重担压身,喘息了许久才调匀呼吸。 他朗声高喊:“楼烦县属少吏王服,谨遵圣谕,必会献策以详,不负陛下所托!” 李恪这才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里典服,你既已接令,便叫乡里们起身回家。这天寒地冻的,放眼也见不到几件冬衣,若是染了风寒,岂不是上卿与我的罪过?” 他的声音一如印象中那般柔和,只是话中之意却刻薄得很。 苦酒里看着穷苦,百姓们该待在家里熬冬避寒才是,迎接天使与他们无关。既然你已经把他们发动起来,更寒风里站了半晌,我不追究。可你得让他们早出早归,免得到时冻感冒了,在背后骂我们两个钦差大臣的娘…… 里典服当即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他保持着双手高度缓缓起身,直到完全站直身子,把圣谕捧在胸口,这才抬起头,转身面向众人。 “乡里归宅,里巷洒扫,恭迎天使!” 人群依令直起腰杆,稀稀拉拉又是一拜,然后才依次站起,从后至前,退步隐入里巷,消失在那黄墙和黑瓦之间。 李恪也想走,可是身边少吏们都未起身,他也不敢站起来,只能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等在那儿。 蒙毅和扶苏在里典服的陪侍下走了过来。 蒙毅说:“劳烦里典服介绍,让本卿也认一认苦酒里的有为少吏。” 里典服捧着圣谕在旁赔笑:“下吏放肆了。” 他几步跑到队列左首,由左至右依次介绍。每介绍一人,那人便站起来抱拳作揖,如此一直介绍到第四人李恪。 “此子非是里中少吏,乃是户人严氏之子,小男子恪,无爵在身。” 李恪终于挨到了起身,当即站起来,对着蒙毅和扶苏抱拳作揖,不卑不亢:“上卿,公子,又见面了。”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不已,不知李恪怎么和两位天使都有交情,哪怕像田典余那样略知一二,也只能故作不知,唯有蒙毅和扶苏相视一笑。 蒙毅抚须向着众人解释:“几日之前,我二人在乡治见过一面,言辞得体,确是个英俊少年。小子,你那被后稷赐福的阿弟呢?为何不见其人?” 李恪笑答:“里典大概没想到上卿曾接见过我兄弟二人,小穗儿未被里典专门召唤,此前也在迎候的队伍当中。不过这会儿队伍散了,他大概已经到家了。” 蒙毅微微点头:“他肩上还有烧伤未愈,久站不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刻意用意味不明的口气将旧事隐晦重提,显然是完全不相信后稷显灵的故事。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只能勉强摆出一个笑脸:“后稷神通广大,那神印好得挺快,小穗儿这两日已经不觉得疼了……” “年轻人身子强健,不疼便好啊。”蒙毅欣慰大笑,转头看了一眼扶苏,“说起来,上次见面时荷华并不在场,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李恪垂着眼帘低着头,满心怀疑蒙毅是不是得了汜家什么好处,打算在这里玩死他。 路遇匪徒这种事情扶苏会瞒着他?说不定这会儿,自己那点老底早被眼前二人查得清清楚楚,故意在这里明知故问! 李恪在乎的是蒙毅打算问到什么程度?要是他憋着劲要问到自己那日匆匆离去,何人是怀疑对象怎么办? 田典余在边上杵着呢,他又哪敢随便接茬? 倒时候堂前对质,他手上半点证据也无,再被定个诬告,岂不是要活活冤死? 转瞬之间心思电转,李恪决定装傻充愣。 “秉上卿,小子那日输粮纳租,路遇狼群,要不是……荷华公子及时赶到,估计那日便葬身狼吻了。荷华公子对小子有救命之恩,小子永世难忘!” “哦?”蒙毅玩味地看了扶苏一眼,“荷华前几日猎了几头野狼回来,莫非就是应了此事?” 扶苏垂首笑道:“确是此事,只可惜狼皮残破,没甚子用处。” 蒙毅哈哈一声,直接让里典服把依旧跪在地上的里吏妨等人叫起来。 “里典服,此次皇帝有重任于我,我等先去官舍叙话。有关抢收种种尽数道来,不可隐瞒,之后再一道去田亩观瞧,看看你等……是否夸大其词!” “唯!” 第七十二章 工作报告 里典服是个聪明人。 官舍当中汇报工作,他并没有刻意曲迎,扯什么皇恩浩荡的鬼话。也没有编排用词,意图独占所有功劳。 他显然准备充足,所言所述皆是实情,只在关键之处隐没了部分细节,比如说李恪献策,重金求镰,还有抢收前夜那一连串的私下交易。 在他的话里,李恪做烈山镰,建流水线,有一夜改制镰刀五百的大功;诸位少吏各司其职,在各自岗位兢兢业业;苦酒乡里不辞辛劳,万众一心,连着几日近乎不眠不休;连田典余都有组织官奴隶全力襄助的功劳。 反倒是他自己,除了隐晦提及抢收之策是他偶然思得,又一语带过,说他是凭着个人威望组织起乡里劳作,言辞间,似乎在事件当中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 可这就足够了。 行军布战讲求献良策居首功,又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说法,而在这次事件当中,里典服既是大将,又是策士,难不成蒙毅还能少算了他的功劳? 里典服谦虚仗义,蒙毅高居首座,听得频频点头。 到了关键之处,如流水线裂解扩容,定收序先私后公,雹灾前大功告成之时,他更是忍不住拍案喝彩。 在场诸人也随着里典服的叙述沉浸回忆,忍不住心思动摇。 就这样断断续续讲了大半个时辰,案前的热汤凉了又添,添了又凉,里典服毫不在意,端起碗来咕嘟灌下。 他抹一把嘴离席作揖:“秉上卿,此间便是抢收一切琐事,苦酒里田亩就在三里之外,往事种种皆有痕迹,上卿可亲往勘察!” 蒙毅眼睛里精光闪耀,长声感叹:“两日夜便能收粟万亩……里典服精干任事,各少吏功于本职,乡里们众志成城,好彩!” 他忽就站起来,对着堂下众人拱手深揖:“此次往来雁门,得见众多英俊,诸位可受蒙毅一拜!” 李恪赶紧随着大流离席下拜,口中高呼:“我等不敢!” “你等当之无愧!” “谢上卿褒奖!” 一番推让,宾主尽欢。 大伙互谦着落座,蒙毅带着笑脸看向扶苏,问:“荷华,可有感想?” 扶苏拱了拱手,温言说道:“秉上卿,苦酒里抢收最贵重之处,正在其流程经验皆无殊异,大可广推天下,造福大秦。以我想来,陛下听了想必欣喜万分。” 蒙毅点了点头:“君之言语亦是我之思量。在座各位成此大事,待我回咸阳上报,必有皇恩封赏,诸位只需安心静待便是。” “只是……”扶苏拿眼环视在座,疑惑问道,“烈山镰之名,我在县乡皆有耳闻,却至今不曾见到过实物,不知是否有幸,能够在此一观?” 里典服赶忙跳出来拱手:“烈山镰乃恪君设计,下吏这便叫人取来,请恪君为天使细细讲解。” 说完,他唤来隶臣耳语一番,那隶臣频频点头,转身快步而走,显然是取镰去了。 李恪并没有傻等长镰送过来,站起身离开坐席,束手站到堂下正中。他对扶苏说:“公子其实是见过烈山镰的。” “哦?” “那日……我手中所持事物,便是烈山镰。” 李恪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好奇,唯有田典余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扶苏皱眉回忆:“那把怪异的长镰……不是你自制的兵刃?” 李恪笑着摇头:“烈山镰为上古神农烈山氏所作,是实实在在的农具,我也是拾人牙慧,当不得首制之功。” 正说着话,两位隶臣从门外进来,分列前后,前人手捧长镰,后人抱着方形木牍,看样子大概是李恪卖出去的设计图。 李恪抓过长镰,对地摆出割禾的姿态。 “此镰设计与寻常镰刀不同。直柄长,可免去下腰之苦;横柄短,用于控制使力方向;镰头方板名叫扶禾板,稍微有些弧度,既可挡住粟禾倒伏,又可收拢禾槁,便于后续收集装车。至于镰刃……其实烈山镰的镰刃应该再长一寸,只是时间有限,不得已才用了短镰的刃来替代。” 扶苏好奇站起来,从李恪手里接过镰刀,试着挥了几下。他以前显然是没下过地,那动作比李恪还生疏,看起来像是舞戈,这多少让他有些尴尬。 收镰拄地,扶苏问:“此镰一日割禾几亩?” “寻常农家使短镰可日割三亩,熟练此镰,一日五亩。” 扶苏感叹道:“恪君,神乎其技啊!” 里典服把捧牍的隶臣叫过去,取过木牍双手捧到蒙毅座前:“上卿,此些是烈山镰的设计图版,还有更轻便的桔槔图板,皆恪君亲手所作。” “恪君还会作画?”蒙毅接过图板,展开观瞧,只一眼便惊叫失声:“恪君竟是师承墨家!” “墨家?”李恪奇怪问道,“上卿为何觉得我师承墨家?” “不是吗?”蒙毅将图板摆直展示在众人面前,“恪君所作皆以线条勾勒边框,着重写实,不屑技法,与咸阳宫中收藏的墨家铜板颇为相同,甚至更要明晰直白一些……恪君,你真不是墨者?” “不是。” “若不是墨家……莫非是公输家重现于世?” “小子倒是听说过公输班……怎么?公输家消亡了?” 蒙毅见李恪的表情不似作伪,哈哈一笑收起图板:“诸子百家起起落落,谁能知晓那些学派哪个消亡了。恪君,大秦待两家学者颇重,你再想想,真与此二家无关?” 我的师承是华工大工业机电学院历史系,硕导张大年老先生,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李恪无奈拱手:“上卿莫要猜了,小子确有几个墨者朋友,但一身所学皆家媪所授,并无师承,与墨家、公输家也无关系。硬要说的话,勉强能和儒家沾点边,可惜只学其诗文,不晓其经义,自称儒生怕是会贻笑大方……” 蒙毅畅快大笑:“恪君也算有自知之明。那些儒生若是知晓你制这机关图板的本事,怕是会直斥你为小人。谁叫儒学高贵,耕农百工皆不入眼呢?” 这贬低儒家大概算是大秦官场特有的笑话。 毕竟秦朝法家盛行,官员们即便没有做过法吏,或多或少也会沾染一些法家习气,反正就是看不上儒家。 李恪对这种学术歧视嗤之以鼻,只在一旁赔笑,而另一边,扶苏也是一脸的苦笑。 里典服或是看蒙毅格外看中李恪,忙献宝似说道:“上卿,说起恪君的本事,这烈山镰与桔槔皆是小试牛刀,机关兽犼才是真正旷世之作!” “恪君还有旁的作品?” “机关兽犼乃是恪君为脱粒所作,惊世绝伦,一人便可抵百人劳力,而且造型精巧,活灵活现,摆在正堂之上也能不落俗套!” 里典服忘情地吹捧,一看蒙毅显出兴趣,立即打蛇随棍般游上去:“上卿,犼兽制作不易,世间仅有三件。恰好,下吏私宅便摆了一座……” 扶苏忍不住咳了两声:“上卿,皇帝之命尚未全功,不若我等先看田亩,再观奇物?” 蒙毅带着赞赏的神色看了扶苏一眼,点头说道:“荷华所言正合我意,奇物随时可观,还是正事要紧。” 此言一出,一行人便该从官舍转道田亩了。 李恪抓住机会出声请求:“上卿,里典,田亩之事与小子无甚瓜葛,要不然小子先行告退?” “恪君莫非还有要事?” “确是紧要之事。”李恪看向扶苏说,“当日公子救下我性命时,我曾请公子与随行甲士家中赴宴。昨日听得天使莅临,已经备下宴席,如今只看公子是否赏光。” 这是无比正式的邀请。 身份所限,李恪想要邀请扶苏并不容易,众目睽睽才是最好的机会。扶苏也给足了李恪面子,没有推脱,欣然应下。 今天最大的目的达成了,李恪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田典余离席下拜,顿首上告:“上卿,下吏近日抱恙在身,力不敷行,恳请与恪君一同早归。” 蒙毅的眼睛微眯:“田亩之行,余君不愿相陪?” “有心,而无力!” 蒙毅了然一笑,说:“看来余君对所辖之事自信得很……既如此,你一道退下吧。” 第七十三章 准备饮宴(修) 李恪漫步出院,步幅不紧不慢。跨出院门,田典余便靠了上来,脚步不停,目不斜视。 “恪君,多日不见,风采斐然。” 李恪轻声回答:“升斗小民之辈,能得田典无视,恰说明我最近尚算舒心。” “恪君谬矣。”田典余语重心长说道,“宝驹混迹于驽马,若无伯乐相面,则拉车推磨,直至终老。恪君如此混迹于庸碌,一身所学无人所知,就不惧无为而终吗?” “如此说来,小子倒应该感谢田典这些日子的照拂。”李恪讥讽一笑,“奈何田典照拂重如泰山,小子感激不起来。” 田典余脸上一阵愠色闪过:“我可以放过小穗儿,田吏奉此人……我亦可以处置,必叫恪君满意。恪君是聪明人,岂不闻鱼死,网未必破的道理?” 李恪故作惊讶:“田典此言仿佛……我等有甚仇怨似的,小子岂敢呐!” 田典余猛地停住步子,眯着眼,死死盯着李恪的背。李恪也停下来,强忍着攥拳的冲动,平静转身。 “汜家乃雁门望族,族中多有娇俏淑女,恪君可择一娶之。”他眼看李恪要开口,赶紧说,“先莫要急着拒绝!你是要混迹官场之人,天资聪颖,奇计频出,奈何家世不备,只此一点,汜家便可助你良多!有汜家助臂,区区楼烦盛不下你,青衣银绶,三公九卿,上卿毅的风光,你就半点不心动?” 李恪的面色古怪起来…… 本以为是襄翁的老生常谈,谁知道田典余居然不是要用联姻来收编他,而是真的要跟他谈合作,那话里话外的吹捧,李恪都觉得有些飘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机关兽犼的图纸,还有更便易的制作之法,这些你必然有的!此外还有舂米的机关……” “你还说得动汜家嫁女?”李恪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嘴。 田典余愣住了,愣了半晌,满脸苦笑:“我早知你非池中之物,奈何还是小瞧了你。” “你不是小瞧了我,你只是从未正眼瞧过我。” 说完这句,李恪转身抬脚。 田典余仍不死心,从后出声喊住他:“恪君,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困兽犹斗!” “我自幼学儒,只听过以直报怨,何以报直。”李恪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连旦都知道孔夫子诛少正卯的故事,你等官吏往日调笑儒生之时,就从未想过读儒学长大的人……心眼有多小吗?” …… 时日近冬,乡里们没有农活,走街串巷,唠嗑闲篇,白日的里巷人气颇旺。 走在哪里都有人烟,这也是李恪有胆子拿言语硬怼田典余的根本原因。 如今的状况很清楚,田典余想要杀他之心越来越烈,有没有这场口舌交锋,都不会让双方的关系发生质的改变。 之所以李恪仍能活的滋润,只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有监门厉、里吏妨和旦在里中,田典余并没有把握弄死他。而他若是有胆子在荒僻的地方逗留,想必同样活不过一时三刻。 某种程度来说,这种关系虽然麻烦,却又简单得很。 不走冷巷,只寻人流,一路和乡里们打着招呼,李恪推开院门,回到家中。 癃展和严氏意外不在,听说是备了礼物,要去旦家里感谢前些日子的收留之恩。两人还要顺便看看家里的建房进度,若是看得开心,就再去监门家拜谢一趟。 这让李恪不免感到奇怪,他一边在庖厨操持今晚的菜式,一边向身边的小穗儿询问。 “小穗儿,你说媪和展叔为什么不想见天使?” “不想见?大兄从何处看出他们不想见的?”小穗儿奇道,“里典服遣人说大兄请了天使饮宴时,严姨看上去挺开心的。只是后来问得你请的是年轻副使,这才觉得家有长者礼数太重……” “原来是怕我们放不开啊……” 李恪这才了然,放心在庖厨忙活开去。 他今天打算请扶苏吃柴火饭。 柴火饭的饮食特点讲究汤底浓稠,现煮现捞,与火锅有几分相似。 这种吃法在后世显得粗糙,放在大秦却精细得很。更何况李恪准备请大秦的皇长子吃饭,自然在其中备了不少花式。 就着土灶,他把浓稠的羊汤从一个瓦釜勺到另一个瓦釜,直至半满。小穗儿站在一旁,抬手将抄过水的羊蝎子倒进去煮。旦则提着水桶,咕嘟咕嘟,又把羊汤那边的瓦釜重新注满。 两釜齐烧,一边是羊汤,另一边是羊蝎子汤,李恪交代小穗儿看住火,要求大火煮开,小火慢熬。 小穗儿点头答应,李恪则把目光瞄向刚放下水桶的旦。 “旦,你的刀工如何?” 旦一脸茫然:“你待如何?” 李恪把面前几个盛肉的大盆往旦处一推,说:“事先炖熟的羊肉要切片,一指厚……看我的手指,不是你的!那些生肉也要切片,越薄越好,最好薄如蝉翼。” 旦眼睛一亮,好奇问道:“脍不厌细?” “就是那样。”李恪欣然点头。 明白了自己要干什么,旦当即抱起肉盆领命而去。 又只剩李恪一人得闲,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孤身走到厨案边,抬手掀开了细麻,露出底下的面团。 计划里今天的主食是烙饼,看似简单,却费了他最多的心思。 秦朝没有酵母的概念,哪怕舂出面来成饼做片,用的也全是死面,吃起来粗粝生硬,毫无口感可言。 为了达到发酵的效果,李恪在四天前舂出了第一臼米,当即碾碎揉成面团,摆在庖厨任由其自然发酵,并以此培养出天然酵母。 昨天他又碾出好几斤面,加水与天然酵母混合揉捏,又担心粟米粉粘性不足,便把这几日得的鸡子去黄留清混在其中,这样发了整整一夜,才得到如今的发酵面团。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加工。 李恪取过面团,三一两分,又分别擀平切开。 小的那份被他切成扑克大小的方形,一块块整齐摆案,盖麻收好。大的那份被切成长条,沾水洒上葱花,再卷成拳头大小的花卷,摆进笼屉里待蒸。 秦朝没有蒸笼屉,眼前这个是李恪画了图板,让癃展专门做出来的…… 时光飞逝,一个多时辰转眼过去,羊蝎子汤移至院内鼎灶,羊汤则继续在釜里熬着。 花卷开蒸,诸事扑摆,一盆盆切好的生蔬肉菜陈置茅棚,葱花、姜末、韭碎、蘸酱也分门别类盛在碗中,以待取用。 就在这时,院外终于传来敲门的声音。 “敢问主家可在?荷华来也!” 第七十四章 清白坦荡 “公子稍待!”李恪高喊一声,小跑着过去开门。 院门打开,他看到扶苏袖手,笑意盈盈站在门外,他的身后共计甲士八人,那日策马救扶之人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李恪忙拱手作揖:“公子果然信人。” “主家相邀,不敢不从。”扶苏同样拱手还礼。 “公子客气了。” 李恪笑着让出大门,把扶苏等人迎进屋里,见甲士首领手提羊羔,递到旦的手里,这一幕让他不由疑惑起来。 “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荷华公子区区谒者,不执雁,却以羔作赠礼,不知是何用意?” 扶苏朗声一笑:“凌儿已将你之事告于我知,我倒想反问一句,不知恪君准备将这哑谜打到何时?” “这哑谜岂是我打的。”李恪毫不示弱地看着扶苏,“隔墙有耳,公子难道不担心?” “我这一生坦坦荡荡,赵扶苏是我,阴荷华也是我,皆是父皇赐的姓名,验、传、符、籍俱全,何惧人知?” 啪嗒! 扶苏话音才落,那羊羔就从旦的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可怜的小羊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咩咩直叫。 “扶……扶苏?公子扶苏?”旦张大了嘴,喉咙里发着意味不明的咯咯声。 扶苏很奇怪:“你没告诉这位壮士?” 李恪摊开手回答:“他又没问过。” 两人相视而笑,芥蒂尽除。 李恪摆手作请,微笑说道:“公子请移步茅棚,至于诸位壮士嘛……篝火脍炙,蒸饼美酒可好?” 甲士们齐看向扶苏,见到扶苏微微点头,这才抱拳作揖,各自去院子边生火烤肉去了。 李恪和扶苏把臂来到茅棚。看着面前精致土灶,灶中铜鼎飘香,各色生蔬摆满四周,扶苏不由大感新奇。 “恪君,我在院外便闻到浓郁肉香,正好奇是何等吃食,不过……我可从未想过,恪君为我备下的饮宴会是这等模样。” 李恪笑得很矜持:“寻常事物哪入得了公子的眼,我若是不另辟蹊径,又怎么还公子这场救命之恩?” 众人落座。扶苏坐北面南,李恪左首面东,旦坐在李恪对面,至于南座末席则是给小穗儿留的。 他正忙着给甲士们摆放鸡羊美酒,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腾出空来。 扶苏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土灶。 土灶一步见方,灶中柴火熊熊,四边炕洞传出热气。人跪坐在席上,棚外天寒地冻,棚内温暖如春,尽显构思机巧。 灶面的摆设也很有意思。正中食鼎,与灶同高,鼎内水汽氤氲,散发浓香。 食鼎四周各有三尺宽的空余,上面置了食案,食案上却没有饮食,只有一长一短两双筷子,还有汤匙肉叉列在一旁。 扶苏很擅常应对这种搞不懂的状况,自入席起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静静等着李恪解说这怪异席面的吃法。 旦则显得拘束得很,在李恪对面不停调整坐姿,看上去连手脚都有些无处安放。 李恪在木盆净了手,抬起臂合掌一拍,小穗儿小跑着捧来一个大瓦罐,轻轻摆到李恪手边。 扶苏看了一眼,问:“汤?” “天气阴寒,饮食前先暖胃,是为头汤。” 李恪轻笑一声,拣只空碗摆在面前,捏一撮大盐,抓一把羊肉,又洒一把葱花,最后舀了大勺的羊汤随手浇下。 滚烫的羊汤冒着热气,瞬间烫熟碗里小葱,霎时间葱香、肉香、高汤香气融为一体,沁人心脾。 “此汤名为清白坦荡,请公子品尝。” 扶苏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一声好彩,这才接过汤碗摆上食案。 木碗之中,白浊汤汁浇了九分满,稳稳盖住碗底肉片,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翠绿葱花漂浮其上,青白二色交相辉映,真正的秀色可餐。 “葱为青,汤为白,汤溢满接则需坦,肉在下食则必荡,果然不负清白坦荡!”扶苏感叹道,“人人都说食不厌精,比起恪君来,我等平日倒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公子还是食完再论。”李恪给旦弄了一碗,又给自己弄了一碗,说,“饮食之道首重味美,好的汤名或有佐食之功,可若食难下咽,名声再佳也是舍本逐末,不值得一声夸赞。” “恪君这是话里有话呀。”扶苏眯着眼,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我是否该用汤匙吃汤?” 看着扶苏无辜的眼神,李恪好险没笑出来。 “公子只管吃便是,平日怎么吃,如今便怎么吃。” 三人不再说话,拿起汤匙喝起羊汤。 高汤浓郁咸香,羊肉滑嫩有劲。先啜一口滚烫浓汤,再捞块肉来细细咀嚼,又啜口汤,和着肉囫囵下肚。 李恪舒坦地叹了口气,感受着体内热力涌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暖意。 而在另一头,甲士的宴会也开始了。 篝火噼啪燃烧,备好的羊腿、新杀的土鸡,肉食足够又有美酒相陪。 小穗儿摇摇晃晃端着蒸屉走出庖厨,笼盖一掀,一个个黄灿灿圆滚滚的花卷肆无忌惮地向着空气散发出清甜的香味,直引来满院叫好。 旦突然端起碗,咕嘟咕嘟把整碗羊汤灌进肚子,豪迈地把碗一摔:“恪,我去招呼壮士们!” “为何?”李恪停下动作奇怪问道,“莫非这汤不合你口味?” “你的厨艺自然好吃,只是……”旦通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扶苏在一旁哑然失笑,他轻轻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旦的请求。 旦如蒙大赦,抱拳作揖落荒而逃,径直跑到小穗儿身边耳语一番,结果小穗儿连请示都不做,直接跑去招呼甲士们去了…… “他们怎么?”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要以阴荷华之名示人吗?”扶苏的表情看似不以为意,声音里却透着苦涩,“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这般,把大秦皇子视作常人的。” 李恪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所谓的皇家威仪把旦和小穗儿赶跑了。 实在是…… 又不是传说中的龙威四溢,每秒一次震颤检定,通不过就要停止行动三个回合…… 李恪不免替扶苏感到委屈:“不就是生你的翁本事大点,他们何至于连你都要视作洪水猛兽,这算何苦来哉!” 扶苏听得目瞪口呆:“父皇……我翁要是知道你如此评他,说不定会夷你三族。” “夷我三族?”李恪嬉皮笑脸道:“我的三族就是我、媪和小穗儿。皇帝金口玉言,一道皇命只得三个脑袋,这可是亏本的买卖。” “呃……有理。” 第七十五章 举贤荐能 饮宴正酣。 李恪为宴请扶苏做了大量准备,以至于前些日子大半精力牵扯其中,无力理会其他事务。 这其中最大的困难是他对勋贵生活毫不熟悉,这些人吃什么,用什么,如何奢华,如何铺排,李恪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资本是强大的。 在他的印象里,不管身处哪朝哪代,社会条件有多简陋,勋贵们作为食物链最顶端的那一撮人,都能轻松依靠手里的钱财地位,把吃这件事给玩出花来。 李恪不知道扶苏平日是不是奢靡之人,但扶苏是皇长子,是始皇帝最看重的儿子,其人身处大秦勋贵的顶端,哪怕本身不好奢华,也必定见多识广。 普通的吃食怕是很难唬住他,以现有的条件,李恪也没把握拿出一桌颠覆性的菜色出来。 所以他只有另辟蹊径,给这场宴会定下各安其乐的调子。招待甲士畅快酒肉,招待扶苏,则在保证色香味的基础上,守礼、重节,坦诚相待,还要在细节上推陈出新。 清白坦荡就是一次尝试,扶苏看来大为受用,轻啜快饮吃掉一碗,肉片葱花半点没剩。 他满足地放下碗筷,双手扶膝,静待着李恪的下一道菜。 “不知公子对头汤可还满意?” “汤汁浓郁,肉质鲜美,咸香各有其主,不分主从,却又丝毫不乱,是我岂今吃过最美味的肉汤。” 李恪点头致谢,拿起长勺搅动食鼎,期间不时地舀起汤汁浇在鼎壁。 高汤蒸腾,滚滚白烟阵阵浓香,只来得及闻上一下,就被天地的凉风吹散。 扶苏陶醉地闻了一口,问:“下一道菜莫非是闻香?” “我家虽称不上富裕,却也没有在饮宴的时候叫客人喝西北风的道理。”李恪轻笑摇头,“公子,这一道,是正经的主食。” 他从旁取来一个木盘,掀开麻布,露出底下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方形面饼。 “饼?似乎还是生的。”扶苏又觉得好奇,“方才你弟也端了几个怪异竹盆去甲士那里,闻着确实香气勾人,难不成就是此饼?” “甲士们所食名为花卷,其状如牡丹,口感蓬松软糯,虽是极好的面点,却和这种饼完全不同。” “那这饼?” 李恪取出毛刷沾水,掂起一张方饼刷满一面,啪一声贴在鼎壁。 “鼎中半满,下置猛火,若汤水沸腾,食鼎便容易不稳。我以此饼贴鼎壁,鼎重则稳,所以这饼名为稳鼎。” “问鼎?”扶苏的眉头皱起来,看着李恪惊疑不定。 李恪失笑说:“公子先前要夷我三族,现在又暗示我有问鼎之心,我请您饮食,您却一心想弄死我,是何道理?” 扶苏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问道:“真不是问鼎?” “我又不是活够了。”李恪手上不停,转眼间转了半圈,已经贴到第七张,“以其重稳定食鼎,其名自然是稳鼎。” “如何稳法?” “张贴四壁,顾全大局,这鼎才能稳如泰山。”李恪贴完最后一张,放下刷子,抬头与扶苏对视,“不过呢,今日之重还在鼎中事物,饼为主食,公子却不可多食哦。” 或许是因为李恪全不闪躲,两人间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扶苏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转而看向那些方饼:“现烙现食,恪君的想法从来和常人不同。” “蛮夷野人常见就釜捞肉的食法,我不过是多了些面饼,算不得什么创举。”李恪拿起手边的长筷子说,“公子,这稳鼎还要些时候才能烙好,我等先食肉菜如何?” 扶苏看了看身边一盆盆鲜蔬生料,觉得和平日里的食生很像。可食生总是依序摆放在食案上,如今放在架子上让人怎么食? 他决定不耻下问:“恪君每每别出心裁,不知这肉菜又有甚新鲜食法?” “食法毫不新鲜,我方才就告诉公子了。”李恪夹了片生羊肉,放在沸腾的羊蝎子汤里涮了涮。 那羊肉薄如蝉翼,一涮就熟,李恪捞起来在饼面上一点,吸掉多余汤水,再放进扶苏的食案。 “既然蛮夷可以就釜捞肉,我们当然也可以就鼎捞鲜,万物皆可涮,沾酱即可食。” 正说着,他给自己也涮完一片,看着扶苏踌躇的脸,施施然放下长筷子,换上短筷子,夹起羊肉沾一点酱,缓缓送入口中。 纸片似的羊肉入口即化,既暖又鲜,大冷天吃实乃一大享受。 李恪闭着眼咽下肉,空出嘴说话。 “长箸公用,短箸私用,今日的饮宴借了蛮夷民俗,却不必真如蛮夷一般。公子放心,我等乱不了尊卑礼仪。” 扶苏显然松了口气,拿起长筷夹了一片山菌,探在汤里慢慢地涮:“蛮夷之法确实新鲜。恪君,这鼎汤难道没有说法?” “公子听厌了便没有,愿听自然就有。”李恪换了筷子,在汤中夹出一块羊蝎子送进扶苏食案,“鼎中江湖,多有栋梁,虽说被那浊汤遮了,耐心些却也能捞出来,公子说是吗?” 扶苏畅快大笑:“今日恪君可是自荐?” “公子莫要误会。”李恪摇了摇头,“我年尚轻,想在媪膝下多孝顺几年,等着小穗儿长大,再去游历天下。故公子虽贤,我却暂没有为公子效力的打算。” “那恪君这连番菜色……是为何意?” “我当日便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天高海阔,我该何以为报?” “不是这一场东道吗?”扶苏调笑问道。 “一桌菜四五金,于家来说虽然贵重,但和小命一比,却未免太轻。于是我就想,不如为公子举贤吧。” 李恪说得轻描淡写,反而激起了扶苏更大的兴趣。 扶苏问:“这苦酒里还真是人杰地灵。在恪君眼中,莫非还有比你更贤,比那位壮士更勇的人?”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李恪的回答句句都在扶苏熟悉的套路之外,“我和旦自小玩闹,朋友不多,对里中诸人称不上了解。所以我只负责举贤,至于能不能真的寻到贤能,得看公子的眼光和运气。” “还真是……”扶苏哭笑不得,却还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不知恪君要为我举荐何方贤能?” “公子可知,苦酒里有上古贤臣之后?” “上古贤臣?真的?” “我骗您干嘛?”李恪涮了片菘放在食案上,胸有成竹说道,“商之始祖曾为舜之司徒,其人受封于商,赐姓子。后殷有王子名郑,封于郑国。武王伐纣之后,此郑国亡于周室,其子弟为纪念先祖,改姓为郑。” “郑?” 李恪一脸的认真劲:“苦酒里有郑氏十三家,乃是司徒后人,族中贤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可是苦酒里最容易出贤良的家族了!” “最容易……出贤良?” “正是!” “你便如此为我举贤?连一个目标也无?” 李恪低着头害羞道:“我家与郑家形同天渊,平素里没有交集,实在不知他家子弟都叫什么,没法说得更具体了……” 第七十六章 两世为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小院里的饮宴也变得越来越热烈。 甲士那头气氛正炽,一个个精壮汉子赤膊打围,喊着号子怂恿自家首领和旦一起战舞助兴。两人也不扫兴,舞剑摔角,势均力敌,激起阵阵欢呼,持续不竭。 茅棚之内自然要显得文气一些,但锋机也结束了,李恪和扶苏把注意力转到饮食本身,正吃得不亦乐乎。 涮羊肉飞快减少,菘和山菌在高汤中浮浮沉沉。若是吃得腻了,边上还有苦菜干藿,只需在汤水中过一下便能入口,那味道一酸一涩,足以把满嘴的油腥洗净,让人重捡起对肉的喜爱来。 扶苏发现自己今日的最爱竟是干藿,酸唧唧的生涩味道仿佛具有魔力,和鲜浓的羊汤肉食格外般配,叫人百吃不厌。 鼎壁的烙饼也熟透了,一面焦黑一面金黄,被象形的鼎纹烤出多种花色,宛若天成。 它的形状是枕型,四壁包边中间凸圆,拿筷子轻轻敲打,还会发出磕磕的硬脆声响。 李恪拿手试了试温度,意外发现那饼皮竟只是温热,也不知是夜有凉风,还是食鼎天生就不适合传递热量的原因。 他对烙饼满心憧憬,掰下一块,张嘴就咬。 饼皮酥脆,内里绵软,酵成烙透的米面口感筋道,咬一口不粘不黏,不化不散。 更有甚者,脆生生的薄皮之下藏着连片的孔洞,所有的香气和热力都被封锁其间,烫呼呼搁在嘴里,就好似吞了块美味的火炭。 李恪哪想得到一张饼也知道藏拙,狼狈地呲牙咧嘴,偏舍不得吐出来,一张脸阴晴雨雪,好容易才把那祸害嚼开了吞下肚去,强度过危机。 扶苏完全没看懂李恪的表情,忍不住问:“恪君,这怪饼真有如此美味?” “格外香甜!”李恪努力摆正嘴脸,义正言辞,“此饼我也是头次制作,不想其香其绵,让我险些连舌头一道吞下去,倒是叫公子看笑话了。” “就区区一枚烙饼?”扶苏将信将疑。 “公子若是不信我的评判,为何不自己试试?” 扶苏从善如流,果然就上了狗当。 他烫得满面潮红,硬是用手,生生把鼎灶一角掰了下来……李恪奸计得逞,忍不住狂笑出声。 “恪君,我如此信你,你竟用言语诓我!” “我何时诓你?”李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拍几下大腿才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受控,“我且问您,这饼香否?” “确实香甜……” “这饼绵否?” 扶苏吹了吹气,又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忍不住点头道:“绵如云纱。” “公子方才是否想过要连舌头一道吞了?” “如此烫的饼子,可不是想连舌头一道吞了!” “这不就结了。”李恪把手一摊,无辜说道,“我可有骗过公子?” 扶苏愣了一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指着李恪说道:“你这人,说话不尽不实,明明一句假话不说,却好将关键之处隐去,我方才便险些入瓮,真去寻什么贤人!” 李恪摇头晃脑道:“岂不闻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 这烙饼出乎意料地好吃,和后世的烤馍足有七分相似。 李恪灵机一动,离席换了罐滚烫羊汤回来,没有再次卖弄,而是教着扶苏撕饼泡馍。 软乎乎的泡馍又是另一番风味,一饼两吃,鲜蔬佐酱,两人边吃边聊,大快朵颐。 “公子,你进门时说扶苏与荷华皆是真名,此事我却想不明白。”吃得开心,李恪找着话题,顺嘴一问。 这一问却让扶苏沉默了半晌。 李恪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问到了什么私密,赶紧致歉:“抱歉,若是不方便……” “也没甚不便的。”扶苏突然爽朗一笑,“今日或是汤水醉人,我竟真的愿意与你说些过往。” 李恪放下筷子,扶膝坐正:“洗耳恭听。” 扶苏也顺势放下了筷子,目视着蒸腾的热气,眼神闪烁,仿佛陷入回忆。 “我母妃……还是称媪吧。我媪阴氏乃是翁即位后娶下的第三位王妃,喜读诗,性娴静,深得翁的喜爱。那年翁当政六年,堪堪及冠,恰遇到春申君用事,以赵庞为将,合纵五国伐秦,连战连捷,直到了函谷关下。” “皇帝还有过如此危难的时刻?”李恪好奇问道。 “那时大秦确是风雨飘摇,吕不韦权倾朝野,军中又无一人敢直掠联军兵锋!”扶苏的声音清透有力,言语之间,就把李恪带回到那一年的金戈铁马当中,“值此危难之际,翁决议出击,不顾吕不韦拦阻,将王驾移师函谷关上。将士们大受鼓舞,以一国之力抵斗天下,将联军打得一败涂地。而我……就是在第一场胜战之后出生的。” “一战鼎定?” 扶苏轻轻摇了摇头:“哪有那般容易。联军虽说苟延残喘,在兵力上却仍数倍于大秦,翁站在关楼上寸步不离,看着大秦铁甲将敌人打得狼奔兔脱。可媪却在生我之时血崩,念着《山有扶苏》,直到咽气也没能等到翁得胜归来。” “公子,节哀……” 李恪的安慰毫无意义,扶苏没有听到,他已经完全融进过往当中,不可自拔。 “后来翁挟胜势亲政,在宫中听了侍者传话,便将我赐名扶苏,养在身边,这是我扶苏之名的由来。” 扶苏静静说着,不见哀伤,只有深深的敬服和怀念。 “我有幸在翁身边长大,耳闻目睹,又有两位蒙师悉心教导,不作私藏。年少时,我身边聚满了阿谀之辈,每日吹捧,说我是翁选定的太子,早晚必承继大统。久而久之,我真觉得自己文韬武略皆成,便不再乐意被束缚宫中了。” 他不由苦笑起来:“直到十五那年,我志得意满,主动向翁求取官职。翁不以为杵,连着笑话了我几日,更赐了我阴荷华的别名,瞒过所有耳目,叫二位蒙师将我带到雍县,假作媪的母族子弟入了那里的学室学习。” “你媪是雍县人?” “她是楚人。”扶苏脸上苦笑之意更浓,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南阳豪族宛城阴氏,在雍县毫无根基,我在那里人地两生,只有蒙冲随侍护卫,那几年,真是尝尽了人间冷暖……” “看来皇帝对公子寄予厚望啊!”李恪不由感慨道。 “我又如何不知?”扶苏叹了口气,“那以后我便同那些勋贵子弟一般,以阴荷华之名混迹官场,步步攀升,直到去岁被拔入咸阳,封了谒者,这才得以与翁重逢。这一步……我花了整整五年。” “如此说来,荷华这身份倒确是真的。” “你能懂我?”扶苏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可知,恬师、毅师,甚至是翁都教导我说阴荷华是假的,只是一个化名,可那如何能只是一个化名!” “就是啊!”李恪心里升起同仇的感觉,拍着大腿批驳:“有些人被天地所养,像是突然之间来到世上。但他们明明在世上留下了痕迹!就譬如荷华,那五年的经历根植您的脑海当中,其中倾轧,斗争,合作都与扶苏无关,难道只因为他假造了自己的来历,便永生永世都是假的?” “你果然懂我!”扶苏畅快大笑,“荷华是荷华,扶苏是扶苏,二者一体才成了现在的我,若荷华是假的,我又如何会是真的?” “此言大善!”李恪放肆高喊,只觉得胸中闷气一扫而空。 两人的经历何其相像! 土生土长的秦人恪,突兀而来的后世李恪。挣扎官场的勋贵子弟荷华,大秦的皇长子扶苏! 两人都是前者消逝,后者改变,用两段不同的人生经历捏合成现在完整的人,前世今生,合二为一! 李恪本以为他在这世上孤独行舟,哪知道有朝一日,竟会在大秦的皇长子身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子…… 这个人,能成为自己的朋友吗? 李恪扪心自问,突然就对扶苏的琐事感到好奇:“公子,你既入了咸阳,还怎么维持荷华的身份?” 扶苏狡黠一笑,涮了片羊肉放进嘴里:“毅师乃是大秦郎中令,恪君莫非不知,谒者是郎中令的属官?” 李恪恍然大悟:“想必荷华是个劳碌命,一年也入不了两回咸阳吧?” “两回?”扶苏故作惊讶道,“荷华做了近两年谒者,连一次咸阳都未入过,我看其奔波劳苦,这辈子怕是都难见圣颜!” “不对吧?上计之时……” “上计……”扶苏一脸肉痛表情,“成天也不知干些什么的荷华三年为庸,若不是争着去苦寒之地,上官还算念其苦劳,这职等早该废了。” 第七十七章 舜典有记 很有趣的感觉。 相似的经历让李恪和扶苏的感情猛然亲近。两人相邻而坐,谈天说笑,畅论古今。 扶苏不愧是大秦皇室悉心栽培出来的子弟,学养深厚旁征博引,更难得的是心思敏捷,能跟上李恪天马行空般的思路,性格也是包容宽厚,不会显得过于迂腐。 李恪谈得兴起,那些被后世价值观影响深重的观点言论难免就会蹦出来,但扶苏从不大惊小怪,还会饶有兴致地和李恪争论优劣利弊。 两人越聊越投机,直到李恪刹出车,不小心聊到信仰问题。 “恪君,你信这世上有神吗?” “神?或是有吧?”李恪不确定地说道,“神乃人的意志体现,人们对未知怀有敬畏,神便是最好的解释。” 扶苏笑得像是偷着鸡的狐狸:“你这话虽说听着有理,可由你的嘴说出来,却显得有些奇怪啊。” “怎么奇怪?” “你莫不是忘了,你那阿弟可是被后稷眷顾过的,听说身上还有神印留存?” 李恪一下就清醒了…… 他苦笑着看着扶苏,发现扶苏目若朗星,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事儿想必公子憋了一夜。” 扶苏哈哈一笑,摇头说道:“毅师与我只是替你兄弟高兴。毕竟皇家四季祭祀,如今能知道后稷关心民间疾苦的消息,那些祭品才算没有枉费。” “枉费也没什么,官奴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食,全靠着那些祭祀,才不至于忘了肉味。” 李恪打着哈哈,扶苏却并不接招。他收了笑,一字一顿问道:“真有后稷?” “信则有,不信则无。” “来之前我还大抵有些信,不过自从有幸看了恪君所作的烈山镰、桔槔和机关兽犼,便不怎么信了。” 这是扶苏最后的暗示。 癃展早就分析过了,机械舂米意义巨大,远超其本身价值,若是随意散布,必会对现有的田租制度造成巨大的冲击。 所以扶苏作为大秦的皇子,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忍受李恪在这件事情上有所隐瞒的。 李恪闭着眼睛想了会,把小穗儿喊来,让他去西厢,将放在那里的图版取过来。 不一会儿,小穗儿捧着一叠木牍快步回来,向着扶苏鞠了一躬,便放下木牍退到远处,双眼紧紧盯着茅棚的动静,连眨都不敢眨。 李恪翻了翻图版,取出其中一半递给扶苏。 扶苏接过来,也不急着看,只是皱眉看着李恪:“这是?” “这是机关兽犼的设计图版,不过是原版的,没有展叔设计的鲜亮外壳,制作起来多少能简单一些。” 扶苏疑惑不解道:“莫非是凭了你那展叔的外壳,犼兽才有了神异?” 李恪坦诚以告:“外壳只是障眼法,犼兽的核心在钜子驱动,无论是制作成犼、豹子、还是彘狗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只是其他东西张口朝天,样子会显得怪异罢了。” “那为何……画蛇添足?” “因为钜子难制,我没法一下制出百八十件,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故弄玄虚。” 扶苏恍然大悟:“有人以势压你?” 李恪苦笑:“我区区一个黔首,有人用势压我很奇怪吗?” 扶苏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他再次问道:“那舂米?” 李恪又把剩余的木牍推了过去:“舂米机关算是犼兽的变种,如今一并交给公子,我也就安心了。” “你可知承认舂米机关的存在,会有何等后果?” 李恪飒然一笑:“还能有何后果?这世上已经没了舂米犼兽的实物,便是唯一一份设计图板也交在公子手中,若是您还有担心,就只有将我这脑袋砍了,一并带回咸阳去。” 扶苏深深地看着李恪,良久……良久,李恪不闪不避,坦诚对望。 “你我二人……清白坦荡?”扶苏突然问道。 “我可曾诓骗过公子?”李恪反问。 扶苏伸手把所有图板摞成一堆,淡淡说道:“虽未说过谎话,骗的次数却不算少。” “识破的不叫骗,那叫心照不宣。” “恪君说话,总是那么有理。” “一些疯言疯语,这世上怕也只有公子能听得懂。” “那你我岂不是成了知己?”扶苏又一次露出熟悉的温和笑意,那也意味着他不会再追究李恪脑子里的设计,“不知恪君有何教我?” 李恪想了想,说:“脱粒的机关很简单,您手上若是有铸匠,便费心将钜子驱动换成青铜,这机关便耐用了。至于说舂米的机关……依了我的意思,在田租的折变之法有所调整之前,万不能广布天下。” “恪君所言,我记下了。”扶苏诚恳回应。 棚外,小穗儿大喊出声:“下雨了!下雨了!” 酝酿了近十天的冬雨终于从厚重的云层当中落了下来,细细密密如牛毛漂浮,偶有被风吹进茅棚,便李恪感受到彻骨的冰凉。 他感慨道:“天爷总算还是顾惜我们这些凡人的,他压制了阵阵冬雷,就连瓢泼大雨也成了细密的雨丝。” “冬雨一下便算是真正入冬了,雁门郡才遭雹灾,这一冬,想是会有许多人饿死冻死。” “人生在世,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又怎么顾及他人?” 扶苏拍了拍面前木牍,认真说道:“如今连酬劳都收了,我必不会辜负恪君所托。” 李恪点头致谢:“如此,有劳公子。” …… 下雨了,露天的饮宴只能草草收场。扶苏起身告辞,李恪将他送到院门,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拱手作别。 院门被小穗儿轻轻闭了起来,扶苏冒着雨站在院外,直到院门彻底闭拢,仍是一动不动。 甲士首领从远处靠上来,自扶苏手里接过木牍,小声问道:“殿下,此为何物?” “此物……是能叫大秦黔首少受劳苦的宝物。你要千万捧好,若是其中笔迹化水,夷你三族都不会嫌多。” 甲士首领大惊失色,忙撕了甲衣内衬把木牍层层包裹起来,难以置信问道:“那小子年纪不大,竟能把此等奇物献于殿下?” “他小吗?为何我偏觉得与恪君详谈甚欢,犹如前世便已是熟识?” “前世?殿下前世是做甚的?” “你若想知,自己读史去!”扶苏大笑,迈步而走。 甲士首领一脸苦意,追在扶苏身后急趋:“殿下,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读史?” “那我今日便教你一条,《书.舜典》有记,帝曰:偰,汝作司徒。” “这人便是殿下的前生?” “我哪会有他这般贤能。”扶苏嗤笑一声,抬眼望向漫天阴云,“你可知,他曾因治水有功受封于商,可是商之始祖!” 第七十八章 长夜正酣 又是三天一晃而过,九月二九,人定,年关临近。 新年将至,苦酒里的年味却不怎么浓,彘在圏中鸡在笼里,炊烟之时,偶尔闻到的,也依旧是豆饭羹藿的穷苦味道。 这让李恪觉得很是有趣。 秦朝实行颛(zhuān)顼(xu)历,以十月为岁首,一年四季,冬春夏秋。 可问题是,虽说这套历法自献公之时就开始测制,至今足有百四十年,但推行却一直不广。 再具体些,是直至始皇帝二十六年,也就是上上个十月,大秦铁甲横扫六合,一统寰宇,这才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强制使用。 年味不浓,并不是黔首们因为雹灾的关系变得节俭,而是因为眼下才是新历颁行的第二个整年,大伙远没有从往年十一月岁首的周历当中转过弯来,譬如祭祖、迎新,各种反应多少都有些滞后,此事便是李恪家也不例外。 小穗儿的院里见不到半点备年的打算,一家四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猫冬。 严氏每日专心教导着小穗儿读书,癃展也只是偶尔拄棍推车,去自家工地视察一下房屋建设的情况。 建房的进度有些滞后,虽说与前些日子诸事不明有关,可监门厉还是带着歉意退回了督工的三金。 他如今正加班加点敦促着手下隶臣赶工,估计最快也得十月中旬,李恪才能入住新房。 生活的折点至今也没有出现。 李恪画地自囚,已经好些日子没出过门,哪怕天使拔营也没有相送,叫里典服好一阵埋怨。 可也仅仅是埋怨而已。里中风起皆因李恪而起,里典服对他田典余之间的关系洞若观火,且始终秉着两不相帮的态度袖手旁观。 两边的关系越发得剑拔弩张,天使莅临以后,李恪院外总有人守着,不是旦就是里吏妨。 光这几日,他们已经赶跑了两伙不知名的贼人,只可惜贼人机警,他们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李恪的心越来越焦躁,他已然无计可施。 扶苏不是那种收钱办事的江洋大盗,李恪给了他图版和线索,最多也就是请到他挺身介入对郑家的调查。 可调查需要时日,而且只有田典余和郑家真的触了秦律,证据确凿,扶苏才有为李恪消灾解难的可能。 若是扶苏根本没有如承诺般参与到案子里,或是郑家提前得到了消息,壮士断腕…… 李恪深深地叹了口气,安上窗板,准备睡觉。 咚咚咚! 窗外有人? 深夜时分,院外紧首,却有人能在院子里敲响窗板? 李恪悚然一惊,慌忙贴墙,不敢露出半分身形! 他是谁?怎么进来的?守在院外面的旦呢? 敲窗声重复了一遍。 李恪颤音发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扶苏的甲士首领:“院墙低矮,旦君虽在院外看守,却还是稚嫩了一点。” 李恪大喜过望,赶紧揭下窗板确认。 果然是那个甲士首领! 也就是说,扶苏有消息了! 只见那甲士首领在窗外抱拳施礼。 “我名蒙冲,乃殿下身边亲卫军侯。殿下关照,当面之时,我须得连名带姓告知恪君,不知恪君是否要查证验传?” “不必不必,我认得你的相貌!”李恪请蒙冲稍待,急趋着打开房门冲到院里,“这位壮士,公子让你重归苦酒里,莫非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蒙冲抿着嘴一板一眼道:“恪君有事还是亲口询问殿下为好,他如今就在里外,我此来也是奉他之命。” “公子就在里外?” “恪君若是勿需更衣,便速速随我前去,莫要殿下在外久候!” 还真是死心眼…… 李恪撇了撇嘴,跑进屋套上虎皮裲裆,再次和蒙冲汇合。 只听他小声说了句得罪,不由分说把李恪扛在肩上,自院墙翻身就跳了出去。 一个有心,一个无备,旦果然拦不住真正的高手。 蒙冲扛着李恪避开旦,又躲过巡夜,如履平地般自一个院子翻到另一个院子,没有惊动任何人畜。 他翻出垣墙,将李恪带到了扶苏眼前。 天黑无月,朗星之下,扶苏的脸变得朦朦胧胧。 他骑在一匹黑马上,身上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玄色骑装,外头罩了纯黑的熊裘披氅,毛色细密油亮,看上去显得格外贵气。 他咧起嘴角,轻声说:“恪君,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李恪整理衣服,躬身一揖:“恪见过公子。” 扶苏翻身下马,搭着胳膊把李恪扶起来,神秘说道:“蒙冲斥候出身,方才可曾吓到你?” “吓到我倒是没什么……”李恪苦笑,“若是让旦知道有人扛着我离家出走,他却在外一无所知,怕是会生出自刎的心。” “旦君这些日子一直守在你家院外?”扶苏一惊,“若是早知你如此危险,我当日便把你一起带走了!” 李恪摆了摆手:“我走了家人怎么办?总不能一家人狼狈逃出苦酒里,这不是告诉人家快些清理马脚嘛……” “这倒是言之有理。” “公子,您此来,是否查到什么了?”李恪急不可耐问道。 扶苏点了点头,一扬马鞭:“这几日,我依你提点,始终在探查偰奴之事。连扫数个山贼流民的巢窠,这才找到确实线索,也找到了郑家匿农所在!” “找到了?”李恪大喜。 扶苏淡淡一笑:“我不知你与郑家怎结下如此大仇,以至于他们罔顾法纪,一心想要你的性命……不过他们违律在先,我惩办他们便是应当。如何,可愿陪我走这一遭?” “郑家匿农之所就在附近?” “此去向东二十二里进山,位置……在恒山一处荒僻谷地之中!” …… 李恪不会骑马,一路上拽紧蒙冲甲衣,和他同乘。一行人披星戴夜,纵马疾驰。 深夜的原野猛兽横行,但四十几员骑士擎刀拄剑,杀气盈野,所过之处狼奔兔逐,没有一个活物胆敢挡在队伍前头。 队伍没有遇到丝毫拦阻,不多时便冲过了二十里地。 众人披着夜色入山,汇合早先守候的两名斥候,在山路兜转片刻,很快便来到一处谷口。 这谷不大,谷口隐蔽,宽度不足四马并行。 里面的空间也看不清爽,但远近兽啼却明白告诉李恪,这谷很浅,说不定纵深连一里都没有。 这么小的谷也能住人? 李恪疑惑道:“公子,您确定是在此处?” 扶苏抬手指了指谷口的大树,李恪好奇去看,这才瞧见树干上有红漆涂了个“偰”字,如同指示牌般,标明此处是郑家所有。 是怪他们生得早,以至于偌大一个郑家,就没人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李恪无言以对:“我们就这么进去了?” 扶苏摇了摇头,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与我守在此处,谷里的事蒙冲会做好,我们只需静待便是。” 蒙冲早就开始行动了,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甲士弩上弦,剑出鞘,两人成列,悄无声息地猫腰潜入到山谷当中。 战号未响,长夜……正酣。 第七十九章 又见旧识 李恪和扶苏站在距离谷口大约二十几步的地方。 此处偏离山道,身边环绕四棵半死不活的大树,树上粗藤茂盛,眼看着就要把树勒死。 树下本是密密麻麻,半人高的灌木,叶已落尽,如今又被护卫的甲士们砍出得支离破碎,以供李恪二人站立观战。 其实也没什么好观的,黑灯瞎火,有星无月,李恪翘着首看了半晌,却连人影摇动都看不见。 黑暗之中只有谷口青石稍有些反光,让他知道自己正看着正确的方向,而不是蠢到盯着山壁猛瞧。 蒙冲带着甲士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至今声息全无,这让李恪不由地为他们捏了把汗。 谷里有多少人?他们是否有防备?山道上有没有陷阱?到时候对战一起,蒙冲等人人生地不熟,又能否占到优势? 李恪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要问,扶苏却像耳旁长眼似地抢先开了口。 “恪君勿要紧张,蒙冲等人皆是战场拼杀的老秦精兵,与六国强敌、匈奴狼骑皆打过战,一个个战功赫赫。他们能从尸山血海中翻出身来,绝不至折在一群匿农手里。” “可是……” 质疑的话还没说出口,夜色中,突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声音被迅速掩没,谷中乱了起来,人声嘈杂,嗡嗡直响,时而有惨呼惊叫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谷内燃起了火,李恪总算能看清如今状况。 这真的是一片浅窄的荒谷,一眼便足以望穿,里头零零落落搭着十几间茅屋,还有些散碎的山田和一汪比井大不了多少的小潭。 此时此刻,地上零星倒伏着人形,有几间茅屋正在燃烧。李恪看到甲士们散布各处,有几人手上还拿着未收起来的火折,但更多的则是手搭劲弩,瞄向茅屋的房门。 不时有人呼喊着从茅屋里跑出来,才露出身形便被一矢射倒。 那些弩矢如此利落,如此准确,甲士们的配合又是如此默契。明明无人指挥现场,但李恪没见到一次弩矢射空,也见不到一次两弩同发的景象。 这是一场屠杀!扶苏的甲士如同是专业的行刑者,郑家的匿农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连射杀了十余人,李恪隐约听到屋里的哭声和求饶,却再不见有人继续跑出来。 蒙冲拄着剑站在不远,对着空气扬手挥动,便有甲士冲向着火的茅屋,合身猛撞。 撞击势大力沉,只一撞便撞断了支柱,木料断裂,发出咔嚓的响动。 有三间茅屋开始歪倒,顶棚坍塌,惨叫声骤然而起! 其中两间茅屋的门被打开,从中冲出几人,无一例外都沾染着火。 他们飞扑向谷中的小潭,却并没有跑出两步,便被守在各处的弩矢射中,无助跪倒。 无人灭火,那些火越燃越旺,如火炬般将倒下的人彻底吞没,他们抽搐着往前爬,没爬两步就彻底没了生息。 李恪面色苍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看向扶苏。火光下的扶苏面无表情,目光灼灼死盯着山谷中的屠杀。 “公子,让甲士们停下吧!那些人不是专业的战士,只是些匿农猎户而已!” “战场之上切忌令出多门!”扶苏冷冷拒绝道,“恪君,此战指挥乃是蒙冲,我们只需等着便好,他会将一切处置妥当。” “可他已经杀红眼了!” “他很冷静!你该信任战友才是。” 该死的! 李恪咬着牙,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举手抱拳:“唯!” 事实证明,扶苏没有看错人,蒙冲也没有杀红眼睛。 起火的两人被射杀之后,便有甲士收弩抽剑,用剑柄挨个敲打茅屋大门,似乎是喊了什么。 茅屋打开,有身穿破烂毛皮的男女排着队自缚而出,甲士们持剑守在门旁,但凡看见手上没有缚绳的,便毫不犹豫地挥剑将其砍倒,哪怕他高举着双手,没有表现出半点攻击的意图。 “这又是为何?” “此乃立威!”扶苏一字一顿说道。 一连砍倒几人,再无人空手出屋,盏茶过后,空地上跪满了自缚双手的俘虏,粗略一数足有二十来人。 若是加上倒在地上的那十几个,还有驿道袭击的七人,以及被里吏妨深夜撞破的那个贼人,郑家的匿农超过四十个,足足是里典服嘴里说出的两倍。 “结束了?” “眼下还有清剿未做,你我暂时进去不得。”扶苏摇头道。 “清剿?”李恪不明就里,抬头去看。 只见谷中甲士在蒙冲指挥之下,分出几人看顾俘虏,剩下的无声聚集成七个小队。 每个小队皆是四人,两个持剑在前,两个举弩在后,亦步亦趋,各自冲进面前屋子。 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又有三人被押了出来。 看穿着,其中两个仍是匿农,脚步趔趄,血流如注,大概被伤了腿脚。最后一人却与众农截然不同,他竟穿着甲! 哪怕只是半旧的普通步卒甲,但他确实穿着甲。胸铠护肩,护臂绑腿一应俱全,腰间皮带还挂着剑鞘,只是那剑却早就连带着整只左掌一起不见。 那人脸色惨白,发髻散乱,以半昏迷的状态被甲士们架出屋子,随手丢在地上。 李恪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惊疑不定:“伍老信?怎么会是他!” 扶苏皱眉看着李恪:“恪君识得此人?” 李恪抱拳,知无不言:“此人姓郑名信,乃是郑家子弟,前些日子还任里中伍老一职。只是在抢收之际,他因强抢他人米粮被废了吏位,据我所知此时应该被押在县狱才对,为何……” “一个本该是囚徒的废吏?”扶苏笑了起来,看似开怀,语气却如夜风般阴森冷冽,“没想到,区区一个荒僻地的豪强,竟也敢视秦律如无物……清剿已毕,恪君,我们一同过去,看看这郑家还藏了何等的宝贝……在这藏污纳垢之所!” “唯!” …… 几团烈焰在山谷之中熊熊燃烧,茅屋草棚皆陷在火海,犹如一团团巨大的篝火,照得山谷纤毫毕现,温暖如春。 拷问之类的粗活不需要扶苏亲自动手,他这会儿脱了大氅,与李恪一道站在收缴出来的物件前头。 面前的物件不算丰富,金七百余镒,半两钱两万余,此外还有皮甲三套,刀剑十余,猎弓四五张,狼牙箭若干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 其中还有一简,就收在方盒锦帕当中,上面写着租令,大意是苦酒里因雹灾之害减免半租,落款是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李恪当即想到惨死在归途中的邮人午,里吏妨说他的随身物品被野兽捣得乱七八糟,虽收了部分回来,其中却没有租令。 只是李恪不明白,为什么租令会在这儿…… 哪怕田典余借郑家的手杀了邮人午,这种要命的东西也该立马毁掉才对,难道留在手边做传家宝吗? 李恪疑惑地看向扶苏,不需要问,扶苏便冷笑着为李恪解了惑:“你可知,你弟当日向毅师说了涨租一事,毅师连夜便遣人去了楼烦县治?” “质问?” 扶苏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又知道,县令狄是如何回复的?” “他如何说?” “他说苦酒里田吏来报,邮人在归途中死于非命,租令丢失。田吏随身还有一份陈情,里中百姓皆具命其上,称感念皇恩,愿以大丰之租充实仓禀,助楼烦度过大灾,他这才顺应民意,改了原定的租令。” “顺应民意?”李恪冷笑连连。 “不过你在驿道被袭第二日,县佐便找上了毅师……” “他们反口了?” “大概是因为蒙冲他们去请了赏吧,县佐突然带着一份公文而来,说县里对苦酒里事仍有疑问,正在着紧调查。” “若我没记错,苦酒里足有六家虚程被押往县狱,看来他们确实着紧……”李恪怒极反笑,笑了许久才平复下心情,“公子,这种足以枭首的罪证,为何他们要留在手中?总不会是事到临头,却不敢毁坏律令吧?” “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郑家连这泼天的脏事都替田典余做了,若是田典余反咬,将一切都推在他们身上,他们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人蛊惑的呢?” 第八十章 新年大吉 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初一,岁首年初。 李恪在鼻塞、流涕、咳嗽等症状的陪伴下,迎来了身处大秦的第一个新年。 他感冒了,或者按照这个时代惯常的说辞,叫做偶感风寒。 前日里他随扶苏夜行入山,围剿郑家的匿农基地,李恪由此第一次见识到老秦精兵的威严与肃杀。 在此之前,他只看到过旦的搏杀,那种战栗和勇猛,特属于冷兵器对抗的力与美,会叫人不自觉忽略那些飞溅的鲜血和倒伏的尸首,忍不住心潮澎湃。 可扶苏身边的老秦精兵却完全不同。 那些战士的身材普遍不高,大多不是肌肉发达的壮汉,连个体武力都不见得有多强大。 他们的对手也都是些逃户匿农,山野流民,两者在战力和意志上天差地别。 可甲士们冷酷、沉默,从不犹豫,毫无怜悯,在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当中,他们没有发出一声呐喊,也没有展露半分挣扎。 从进入战时的那一刻起,这些李恪熟悉的,热情如火的老粗们就剥离了属于人的情感,像机器般依从领袖的指挥,杀伤敌手。 火光、焦尸、鲜血、哀嚎…… 没有热血和激情的杀戮如此残酷,以至于李恪魂不守舍,心思动摇,直到被蒙冲原样扛回到房里,也没能把飘飞的魂魄寻找回来。 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第二天就发现自己感冒了。 喷嚏连天,体乏嗜睡,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没有发烧,否则以大秦的医疗水准,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今天是新年,家里人大概是忘了,李恪却记得清清楚楚。 大清早的时候,他强打精神从炕上起身,裹了两层裋褐,又套上裲裆,带着小穗儿一起,束手站到严氏的房门口。 “媪,儿与小穗儿给您请安。” 严氏慌里慌张打开门,想把李恪拉进屋子:“大冷天的站在屋外头作甚,快进来!” 李恪赶紧拒绝:“媪,您前些日身子才转好,我可不敢进您的屋子,要是传染了就不好了。” 严氏愣了一下,问:“传染是何物?” “传染……”李恪揉了揉通红的鼻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一时找不出适合在这个时代的解释,“反正我只要进屋,这风寒就会传到您身上……您别这么看着我,传病不同于传物,您就是染上风寒,我也好不了!” “可你明明说得笃定,说会传到为娘身上!”严氏一脸严肃,又来拉李恪的袖子,“传便是传,风寒哪还有一分为二的道理!” 李恪吓得落荒而逃,跑了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回头作揖:“媪,儿祝您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我寻展叔去也!” 小穗儿也有样学样般作揖祝福,说完便嘻嘻哈哈跟着李恪跑了。 严氏扶着门框站着,呆呆望着阴沉的天色。 冷风吹拂,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新年?原来今日又是岁首了吗?” …… 癃展不在,李恪和小穗儿在院门后杵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敢踏出门去。 院外青天白日,可匿农之处被人连锅端掉的消息想来也该传出来了,扮演正义使者的扶苏却迟迟没有出现。 困兽犹斗,哪怕是为了家人考虑,李恪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冒无谓的风险。 身处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他能做的只有画地为牢。 李恪和小穗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恪,开门!快开门!” 李恪精神一震! 屋外喊门的是旦,那声音火急火燎,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赶紧拉开了门闩。 旦大步走进来,头顶上蒸腾着热气,胸膛起伏粗气直喘:“小穗儿,给我取瓢水来!” 小穗儿赶忙答应,转身就去舀水。 李恪故作不解问道:“到底是何事急成这样?莫非天使又来了?” “天使?”旦愣了愣,“天使总来这穷乡僻壤作甚?” 李恪感到微微失望,连带着语气也有些不善:“那你这火上房的样子做给谁看?” “自然是大事啊,你可知……襄翁卒了!” “襄翁……卒了?” 李恪脑海里回忆起那张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脸。 襄翁总是以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示人,但李恪知道他其实健硕得很,前些天帮着田典余做说客,拄根木杖与李恪一聊就是半个多时辰,脸不红,气不喘。 这样一个仿佛能活到海枯石烂的老炮,居然一声不吭就死了? 李恪不敢相信,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襄翁卒了?” 旦对李恪激动的样子很是不解,皱着眉头回答:“卒了便是卒了,此事我何必乱传。今早郑家长房连停灵都不做,径自出殡,我陪着翁食时不到便赶过去,这才赶上登门吊唁,亲眼见着封棺,哪会有假?” “竟然就这么卒了……”李恪喃喃自语。 旦疑惑地看着李恪,问:“老儿卒了有甚奇怪,我奇的是他们为何如此着紧,礼数都不顾了。” 李恪心里一惊,这才想起来旦根本就不知道他前夜出去过。为了省些口舌,他也从没跟旦说过郑家匿农被扶苏剿灭的事情。 “或是……有什么急事吧。” “生老病死,还能有甚事大过天去?” “莫想了……”李恪把旦拉到一边轻声问,“我且问你,襄翁何时卒的?” “昨夜吧?据说他本来好好的,结果听了一个隶臣传话,突然就病倒了,短短两个时辰就咽了气,卒的时候还是黄昏,连岁首都没熬到。” “也就是说……传话的人是昨天舂日前后到的?” “我又不是郑家人,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李恪尴尬一笑:“我不是问你,只是按了你的消息随意猜测。” “你是说,郑家要跑?” “正是呢……”李恪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又问,“田典余今早出现了吗?” “田典余……” 旦正待回话,突然就有几个隶臣奔跑着冲过里巷,口中高声叫喊着:“里典有令,苦酒户人无论老幼,速速停下手中活计,半个时辰内去往晒场集中,不得有违!里典有令,苦酒户人……” 高喊声渐行渐远,直至让人再也分辨不出,李恪和旦站在院里,皆是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严氏和小穗儿结伴走过来,和李恪汇合一道。 严氏问:“恪,你知道里典为何事召唤乡里?” 李恪苦笑一声,硬着头皮回答:“或是迎新诸事。” 严氏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显然是看透了他的谎言。 “既然你也不知,我们还是速速过去,免得误了时辰,惹人怪罪。” “唯!”李恪躬身答应。 四人一道踏步出院。 重又在光天化日踩上院外的土地,感受着脚下坚实的触感,李恪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郑家跑成了吗? 如今的晒场之上……又是几人欣喜,几人哀愁? 第八十一章 没完没了 始皇帝二十八年的第一天,苦酒里的晒场上人山人海…… 这么说或许免不了有些夸张的味道,整个苦酒里有籍的不过三百多人,再加上各家臣妾和客居的官奴隶,总数也不会超过六百。 李恪跟着严氏赶到晒场的时候,这些人正分成泾渭分明的四个方阵,各自集中。 离闾道最近的是普通乡里和籍在里中的各家臣妾。他们密密麻麻跪在一处,背对着李恪,垂头屏息,一声不吭。 再远些是六七十个官奴隶,方向也是背对。他们跪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语气中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味道,却不惧会有皮鞭落下来。 今日不同以往,他们身边根本就没有管束的人。 与背对的人群相应,正对李恪的也是两阵,阵中之人束绳绑缚,形容凄惨,神色哀默。 靠右是绑着绳索的臣妾,其中有些还与李恪有过几面之缘,都是郑家和田典余家的侍者隶人。 靠左则是一群带枷立板,单衣披发的罪囚。 他们的总数足有七八十,无论是男是女,李恪认识或不认识,背板所书多都是郑姓,剩下的李恪也猜得出来,无外乎赘婿、后父、继子、家妇。 唯独跪在最前的两人不在其列,李恪看到他们的背板,上面写着【罪人姬姓汜氏余者,苦酒户人】、【罪人汜姓奉者,苦酒户人】。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两个披散着发髻,跪在首列的人就是田典余和田吏奉。 他们身上只有单薄且肮脏的里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也早没了往日的风采与跋扈,就连腰都被沉重的木枷压弯,偻胸佝背宛如迟暮的老人。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整个晒场只有官奴隶阵营有嗡嗡声在回荡,如同是天上的阴云,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李恪赶紧随着严氏在一处空席跪坐,抬起头,越过长长的人列望向前方。 在罪囚和臣妾的后面,他看到里典服带着里中少吏们陪在曾见过一次的令史充身后。 他们一个个深衣高冠,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沉。而在队伍的最后,更有十几个姿态昂扬的狱掾,挺胸叠肚,目视正前。 扶苏没来吗? 李恪一阵错愕,转而就清醒过来。 且不说楼烦县的那些官员是不是和本次事件有所瓜葛,单是没有证据这一条,扶苏便不能把他们当做罪人来对待。 这仍是县里的事,区区一个荒里罪案还劳烦不到天使或皇子亲自操持。 扶苏亲查是为了信诺,若是人赃并获还不愿移交给县里自裁,那便是对整个楼烦县的不信任。 想明白这些,李恪又一次低下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只静静等着宣判的结果。 大约又等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李恪知道,令史充抖开了书简。 “宣!” 一声唱响,众人齐齐跪伏在地。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典余,欺瞒、贼杀,恶行桩桩皆为谋主。今证据确凿,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旧楼烦县属,苦酒里田吏奉,从恶、贼杀,致旧楼烦县属,苦酒里邮人午身死。其人供认不讳,依律夺爵废吏,打入郡狱关押,请斩!” …… 令史充寒风般的声音荡在晒场,由前至后,从左至右将每个带枷罪人的罪行公布出来,多为连坐、共谋,而判罚最重的便是田典余和田吏奉两人。 他们被定性为欺瞒上级,假报大丰,还有谋杀邮人午的罪行,判处请斩,就是一审判处斩首。 秦律中县府没有决定死刑的权利,相关裁执需要押到郡治,由郡守决定是否执行,是为请斩。 除他们之外,襄翁作为郑家的掌舵者也被定了死刑,首罪是具有大秦特色的罪名“不仁邑”,也就是依仗家族势力横行乡里。 此外匿农、纵凶、逃罪、通钱种种,包括藏匿人口,协助杀人,指使匿农劫道行凶和行贿官吏,最后的判罚甚至要高于田典余和田吏奉,是腰斩。 然而他死得早,最终被定了刨尸弃野,不准掩埋下葬。可怜他急急下葬,最终也没能逃过这劫。 襄翁以下,郑家十三房的户主因各自罪刑被判处斩左趾,黥面,城旦。其他人口也被判处黥面、耐不等,男性多为城旦,女性则罚为舂妇。 那四家闾右稍稍好些,他们被罚为鬼薪,看似轻判,可也成了奴隶。 另外,所有罪人的田宅都被充公,家产罚没,送入县仓,家中臣妾也被将被送到奴隶市场集中发卖。 一夕之间,苦酒里闾左几乎成空! 李恪垂着眼睑听着,心里不由为秦律的严苛心悸,台上哭声震天,却连一个喊冤的都听不到。 漫长的判罚行将结束,李恪突然听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典服,管制不严,至恶行频发,罪在连坐,念其有功在先,功过冲抵,啐,仍任苦酒里典!” 里典服也受了警告处分? 李恪还没想明白,里典服嘭一下跪倒在地,满脸苦涩,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懊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下吏知罪!” “一应罪人即刻执行,此令,雁门郡楼烦县,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令史充一声长音,身后的狱掾们起步走出,手提长棍喝令罪人臣妾起身,凡是稍微慢些的便是一棍打下,将其锤倒在地。 两大阵列就这么推推搡搡走向闾门,苦酒里的集会却仍未结束。 令史充收起竹简退步身后,跪在地上的里典服站起来,也从袖里掏出一份竹简来。 “令!”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吏妨恪尽职守,课考为最,除为田典,拔爵一级为上造,受田一顷,宅一宅,臣妾一人!” “楼烦县属,苦酒里里典服功过相抵,课考为庸,啐,仍任里典一职,不奖不罚!” “楼烦户人,簪袅全恭孝勤俭,可为吏,除为田吏,迁籍苦酒。” “苦酒户人恪聪颖多智,献烈山镰、机关兽犼有功于国,拔爵两级为上造,受田二顷,宅二宅,臣妾二人!” “此令,雁门郡楼烦县,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 这是本次事件的最终奖赏,同时也是苦酒里的权利更迭。 李恪心如止水,心中盘算不休。 里典服意外地受了牵累,没能得到任何个人好处,不过田典的位置还是被他拿了下来,由里吏妨顶了上去。 同为里中主吏,里典之职属于村民自治,需要率熬,也就是民选。但田典却是田仓系的直属官吏,可以直接委派。 里吏妨能升作田典,不必说,肯定是里典一系背后运作的胜利,可田吏的位置却是空降…… 李恪若有所思抬起头,看向晒场之上深衣高冠,站在新扎的田典妨右侧,垂首低眉的新任田吏。 这人五官尖利,眉眼嘴角皆是细长,有短须一撮贴合在下巴,看着年岁应该不大。 李恪看着他,总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上造恪,还不谢赏?” 耳旁有里典服没好气的声音炸响,李恪心里一惊,下意识低下头咚一下叩首顿地,那疼得,眼泪显些掉下来…… 等等! 想起来了! 那天输米回里,李恪和小穗儿在巷口叙话,事毕之后,又发现田典余在巷尾,这个田吏全正是那个站在田典余对面的人! 说起来,就是那次之后,田典余一反常态,开始对李恪下死手。 那天他们在聊什么? 官奴隶籍册? 该死!田吏全此来……真的只是空降吗? 第八十二章 打虎汉子 “恪在否?” 青天白日之下,田典妨深衣高冠,手捧着几卷书简,杵在李恪家门高声唤人。 今天是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十三,如果硬要换算成公历的话……大概依旧是公元前220年。 这是李恪按着后世公历二月过春节的标准算的日子,至于对不对头,估计连天爷都不见得知道。 岁首那场酷厉的审判大会过去了整整十二天,苦酒里忙着在阵痛中调整,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和新的身份。 闾左之地本有十九户人家,在郑家匿农案的发酵下,一夜之间去籍十一。闾右原有三十八户人家,因为加租之事罢去其九,虽说比闾左好了些,却也是屋舍皆空。 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院门洞开,了无生气,那景象就如同死人脸上忘了瞑目的眼睛。 不过苦酒里在本次雹灾当中表现本就亮眼,扑朔迷离的加租事件又在不久之前水落石出,消息一经传扬,苦酒里名声大噪,一时间成了句注乡中最适宜安居的所在。 穷苦的闾右在世求存,或许经不起搬家迁籍的折腾,可富足的闾左却有充足的底子寻求更好的生活环境,更何况郑家倒了,苦酒里固有势力一扫而空,岂不美哉? 闾左以极快的速度被填充起来,短短十余日,便有七户人家迁入,欢天喜地地入住空宅,领取受田。 而相比民户,官吏阶层的变化更大。 去岁此时,苦酒里还是旧田典余的天下,旗下田吏奉、邮人午、伍老信三员猛将横行里中,又有无官无职,却能让苦酒不寝的襄翁在旁帮衬。里典服那时名为主吏,其实位高言轻,根本就无从建树。 然而仅止两月,前后不过六十余天,因为李恪的关系,整个里中风云突变。 田典余和田吏奉开刀问斩,邮人午和襄翁先后毙命,伍佬信也被发配远方,生死难料。 一夜之间,里典服异军突起,忽就成了里中唯一的那个声音。 少吏之中,有田典妨新晋上位,为人忠诚任事,有监门厉劳苦功高,又是其往日干城。更有镰刀教习纷纷除吏,先后顶替了伍老、邮人和里吏的位置,都是他取自微末的忠诚乡里。 唯有田吏全,此人姬姓、汜氏,是旧田典余正经八百的族兄弟。李恪不知里典服为何会任由他来里中任职,但其中龌龊,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旦说过里典服的身后是县尉,而汜家的背后又是县佐,两人分管县中文武,只要是没有杀妻夺子之恨,他们就没理由非得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打打停停才是正经状态。 至于说一个族中子弟的性命……旧田典余又不是县尉那边的人弄死的,县佐就是再小心眼,也没有理由去记他的仇。 说起来,李恪才是罪魁祸首…… 这让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他并不希望现在就走进这种大人物的视野里,可是却有心无力。 里典服不是自己人,他身后的县尉更和李恪搭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李恪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变成两位县官维持和气的牺牲品。 要真是那样,岂不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呸呸呸呸! 李恪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田吏全上任以来一直很太平,表现得如同后世的工作狂人,自来到里中就一头扎进官奴隶的营房,等闲不出来一趟,从未找过李恪的麻烦,便是家宅装修,人员安置等琐事,也都交给婆姨操持。 于是李恪的心也渐渐安了下来。 晋爵上造诸事繁杂,田、宅、臣妾、岁俸都要操办,整日跑腿。严氏担去了和里典服打交道的部分,李恪则主要负责向田典妨交接新的受田和百石岁俸。 正巧田典妨“加官进爵”,这些日子埋首公文,也需要李恪帮他适应文案上的工作。 他今日所来便是为此。 听到田典妨在院外叫门,李恪急急从屋里出来,有礼有节地把这位新扎主吏迎进西厢。 两人寻了席位跪坐,李恪随口唤一声小穗儿奉汤,一脸古怪笑意,盯着田典妨猛瞧。 田典妨被李恪看得不耐,不由检查一遍身上。 竹冠高悬,深衣抚顺,袖子被他卷在手肘,小臂上肌肉虬结,棱角分明的线条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似乎,并无不妥啊? 田典妨不明就里,疑惑发问:“恪,你如此看我作甚?” “妨叔,深衣哪有捋袖子穿的……”李恪小声兮兮回应。 妨叔这个称呼很怪,只是李恪心中有鬼,田典一称怎么喊也不顺口,就借口从了旦的辈分,套用后世称法来避开难题。 田典妨不疑有他,听了解释甚是开心,连带着对李恪都更觉亲近。正是凭了这层半真不真的叔侄关系,李恪在提点田典妨的穿着打扮时,才不会显得突兀。 只是田典妨依旧臊得不行,赶紧放下袖子,抖一抖抚平褶皱:“这……写了六七简公文,总觉得大袖恼人,时常沾染墨渍,这才有此一遭。” 李恪翻了翻白眼,决定信他的鬼话:“妨叔此来,便是为话中公文吧?” “也不全是。”田典妨将身前简牍挑挑拣拣,取出几片交给李恪,“昨日百石粟米从乡仓发来了,我看你宅中仓房倾颓,收不下这许多粟米,就自作主张收在我家,待你新房落成,一道运去如何?” 李恪翻出标有岁俸的竹简,看到上面写着【苦酒户人,上造恪岁俸百石,点领无误,凭券为证,始皇帝二十八年】,末尾还有不少熟人的签名,【囿、诚、冬、妨】。 他取来笔,在空处签上自己大名,笑着交还给田典妨:“谢过妨叔。” “谢甚!”田典妨大咧咧把简从中一分为二,其一收进袖中,另一半递在李恪手里,完成交接的手续,“方才给你的还有两份田契,是上造爵的受田。” 李恪有些发愣:“上造受田拢共不过两顷,家中本就有一顷,只需改了公私便是。妨叔,您为何予我两份?” “小子可知好歹?”田典妨笑骂一声,说,“严氏的受田毗邻恒山,是里中最贫弱的田地,现如今郑家抄没三十余顷中田,皆成无主之地,你不想换?” 苦酒里就那么四十余亩中田,亩产几乎达到下田的三倍,往日里求之不得,如今送到手上,李恪不要才怪。 他赶紧把田契收进怀里,嬉皮笑脸道:“我转头就让小穗儿将家中原本的田契送来,绝不叫妨叔为难!” “这才是嘛!”田典妨哈哈大笑,抬手指了指身前几卷籍册,“你既收了我的好处,便替我将此事了结,如何?” 李恪哭笑不得道:“指导您写公文的事我又何时推脱过。” 田典妨闻言苦笑:“这次你指导也无用了,县里要我在十日内上报去岁官奴隶的损耗与官田增减,以备上计之后发配人手。” “此事正当啊,苦酒里一夕之间多了这许多官田,原本的官奴隶怎的都不够吧?” “上官之命自然是对的,只是……”田典妨叹了口气,说,“只是上报损耗不仅要文书,还要画像……你听过哪个打虎的汉子擅作画?” “这……” 田典妨呼啦将面前书简一推,站起身来:“我整理的籍册皆在此处,两日后叫小穗儿连你家中田契一道送来,勿要拖延!”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李恪摇着头苦笑道:“妨叔尽管安心,恪必将影像全数画出,不辱使命!” 正要把田典妨送出门,屋里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传来癃展的声音:“公子,新搬来的乡里过户拜门,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新搬来的乡里?”李恪一脸狐疑,转而歉意地看了看田典妨。 田典妨不以为意道:“家中有客便去迎客,你我之间何须这许多客套!” “既如此,妨叔慢走。” 目送着田典妨离开,李恪转头看向癃展:“展叔,这些日子迁入的都是闾左,一个个豪奢贵气,怎么会来咱家拜门?” “熟人嘛,迁来里中过门拜会,也无甚奇怪的。” “熟人?” “说来此事也是巧合。闾左新迁入的官大夫童贾姓辛,与墨者辛凌、憨夫皆有亲,今日拜门,凌姑娘与憨夫君也在。” “憨夫君和未来的皇子妃……他们迁来苦酒里了?” 第八十三章 侠之大者 时隔多日,重又听到墨家师兄妹的消息,还是以这种惊悚的方式。 师兄妹成了真兄妹,而且举家迁来苦酒里,这里头要说没点猫腻,李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问题是猫腻的内容。 憨夫二人有什么事非得在荒僻的苦酒里置办?又为何要来拜会自己? 他向癃展询问,结果癃展也不清楚因由,只说憨夫和辛凌以孙辈的名义随童贾老丈前来拜门,如今正在前厅叙话。 “这又是唱得哪出?” 李恪简单整理了一下,打算亲自去正堂探探究竟。才一开门,却发现憨夫和辛凌不请自来,已在门外束手而立。 他们身后还跟着小穗儿,小家伙书童似提溜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大白鸭,一人一禽皆张着嘴,都是一张拧巴的脸。 李恪皱着眉头盯着二人,沉声说道:“执鹜礼,递拜帖,照理说二位此时该在厅前叙话才是,像这般自顾自跑来西厢堵门,是否有些于礼不合?” “恪君,我等也是心急与你见面,个中失礼之处……” “让开!” 不等憨夫把话说完,辛凌插话进来,崩完两字俯身脱鞋,去履抬步直扑屋内。李恪来不及反应,一晃神已经看到皇子妃姑娘倾着身子向他怀里扎过来。 这把李恪吓得,手脚并用蹿得比兔子还快,好险才让出门,与未来的皇子妃擦肩而过。 他一脸幽怨地盯着憨夫,后者则在一旁赔笑:“确有急事……那个,确有急事……” 李恪叹了口气:“有事便进屋说吧,一里一外的……我该招呼谁?” 小穗儿收鸭,癃展奉汤,屋里只三人落座,其中李恪与憨夫对面,辛凌跪坐在憨夫之左,目不斜视,直视李恪身边的空气。 和辛凌当面,李恪压根就不敢说客套话,一落座便直驱主题:“多日未见,不知二位有何急迫,莫非与我有关?” “水车!” “水车?”李恪愣了一下,看着辛凌问,“辛阿姊说的不会是建水车吧?” 辛凌回望过来,不闪不避:“山川乃楼烦属地,啬夫许诺,上计终了便来苦酒。” “哪个啬夫?来苦酒里干什么?” “田啬夫囿,勘验,接管。”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辛凌的谈话方式没头没尾,更何况又牵扯到阴魂不散的汜家人,李恪心里倍感烦躁,忍不住加重了口气:“你疯了吧!上计最晚十一月上旬告终,前后不过二十来天,你让我造一台水车?” “财物皆备,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李恪气急反笑,“你知道水车是何等事物,只区区二十余日便想建造?还说什么财物皆备,你知道要备多少财物?又要多少人力?甚事不知就在那儿自说自话,这是墨家做事的态度?” 屋里的气氛骤然间变得剑拔弩张。憨夫满脸苦笑,硬着头皮在一旁插话:“恪君,你那日画了图板,我等参照图板已大致估算出所需资材,应当可行。” “图板?”李恪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日深夜,我等从你处告别,论及水力之便……” 李恪直听得匪夷所思:“你说那是图板?” 憨夫被李恪的反问激得汗毛直立,不确定说道:“你将水车形状画于板上,不是图板,该是何物?” “图板是图板,图板又不是图板……”李恪被自己绕得头晕,气急败坏说道,“你们莫非分不出草图、概念图和结构图的区别?” “这……或有差别?”憨夫有些发愣,“我自幼学于墨家,所见图板不知凡几。恪君历来的画作,比之墨家图板略有不同,反倒是水车颇为相似,这……” 原来墨家真的分不出草图、概念图和结构图的区别。 两千年的代差横亘在中间,虽说他们在很多方面都远远超出李恪的预料,但古人依旧是古人,就连备受蒙毅推崇的墨家也没有逃出这个巢窠。所谓的墨家图板,不过是介于草图和概念图之间的东西而已。 李恪倍感无力,当即塌下肩膀,抬手送客:“水车之事我就不掺和了,二位自便,不送。” 辛凌一双美目流转,由上至下深深打量李恪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即便是憨夫挽留都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叹气唉声。 “恪君,师妹此人……”憨夫欲言又止道,“如此说吧,这世上除却老师,师妹从不对人假以辞色,往日里,便是对扶苏公子也不曾有过例外。” “往日里?” “正是。”憨夫点了点头,轻声说,“前些日子,我亲眼见师妹对扶苏公子笑了,就在他答应为水车奔走之时。” “此事是扶苏公子引荐的?” “扶苏公子以荷华之身,带着那些山中事物说动几位县官,许我等借县中河川搭建机关,资材自筹,且县里不得有分毫阻挠。恪君知晓扶苏公子所出的,是何事物吧?” 李恪当然知道,能够钳制几位县官的山中事物,自然是郑家匿农无疑。 那日公审的时候扶苏没来,李恪还当他是自持身份,不愿对县政过多干扰,不成想,这当中还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李恪长叹一声:“如此说来,公子隐瞒身份,借山中事物和县里换了一段河川?” “换?山川河流皆大秦之物,何人敢私相授受。”憨夫心不在焉地划着席面的纹路,轻声说道,“水车之事利于万民,我等换的是搭建与勘验的机会。县里允诺,事成之日便遣专员勘察,若水车真有神异,他们愿意献策于上,将水车广推天下。” “就这些?” “恪君莫当此事轻巧,墨家与大秦……”憨夫叹了口气,“总之扶苏不适合与墨家过于亲近,便是阴荷华之名,咸阳中也不乏知晓之人。” “法墨有争?”李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墨家何德,能与权倾天下的法家相争?”憨夫摆了摆手,失声笑道,“此事并非恪君所想,个中缘由几句话也说不明白。我只与你说,师妹为水车做了三件事,赴楼烦强求扶苏,驰阳周说服老师,最后还回了趟蓝田老家,将辛童贾一家迁来这苦酒里中。” 李恪目瞪口呆道:“你说这月余时间,辛阿姊在苦酒和蓝田间跑了个来回?” 无怪乎李恪会惊讶。 苦酒里的位置在后世大同平原,蓝田则地处咸阳附近,两者相距甚远,按了秦制足有两千多里,一个来回就是近五千里。 如此算来,辛凌这个月平均日行两百余里,过程中还要说服那么些人,几乎是片刻不停。 水车有这么大吸引力? 李恪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行径有些混蛋,也不管人家付出多大心力,就那么居高临下肆意嘲讽。 他探寻似望向憨夫:“辛阿姊……何至于此?” “恪君当真身怀重宝却不知。”憨夫感叹一声,“普天之下,诸子百家。其中学于百工者有四,曰墨家,曰公输,曰欧冶,曰仙家。四家之学各有偏重,有周一朝,天下名师巧匠大抵皆出自四家。” 科学四大家? 李恪不明白憨夫为什么要扯这么远,但不得不说,这些秘辛很对他的胃口。 憨夫继续说道:“虽说四家走出过名师圣贤无数,此先却从未有人想过利用水力来驱动机关。更遑论以水力替代民力,灌溉良田!水车若成,汲水灌溉日夜不歇,普天之下将生出多少良田?又能养育几多黔首?恪君,善莫大焉啊!” 侠之大者…… 李恪感到自惭形秽。他偏过头,示弱般应付一句:“水车远非你等想象那样简单,要在二十日建造水车,恕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憨夫听出李恪的推脱之意,苦笑一声,“师妹生性率真,不通人情,此前诸多得罪之处,望恪君海涵。自今日起,水车之事由恪君自决,墨家必不会强求一句。如此……告辞!” 第八十四章 水车之益 水车啊…… 送走了憨夫,李恪依旧无法将自己从负罪感当中解脱出来,哪怕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负罪的。 憨夫和辛凌立意天下,心系黎民,一心只想把水车搞出来,让全天下的黔首都能得益。 但他们低估了在秦朝制造水车的难度,更忽略了李恪和汜家的恩恩怨怨。 在不小心弄死了旧田典余之后,李恪巴不得自己能隐身藏形,哪里愿意在县佐和田啬夫这两个汜家人的眼皮底下闹这么大的动静! 但是水车…… 李恪鬼使神差地走向矮几,跪坐,铺简,就着水车的方向开始思索。 最早的水车应该叫作翻水车,始建于东汉末年,发明者是臭名昭著的十常侍毕岚。 身为一个有才华的死太监,毕岚无疑是称职的。他从头至尾都未关心过农业灌溉的问题,之所以绞尽脑汁发明翻车,是为了抽取河水洒扫道路,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百姓收取洒扫费用…… 然而天才的设计不会被埋没,翻水车在三国时期被诸葛孔明和马钧二人先后借鉴,并在此基础上改良出用于灌溉的农业翻车。因造型神似龙骨,又被称作龙骨水车。 初期的龙骨水车是标准的人动力机械,以木板为槽,尾部浸入水流当中,通过踩踏固定于堤岸上的拐木,使轮轴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较高的田地。 龙骨水车的设计从那时起便基本固定,此后衍生出水动力、风动力、畜动力等多种动力类型,但核心部件却没有大的改变。因为轻便、简易,节省物料等诸多优点,其自隋唐开始便广泛运用于淮河以南的农业生产当中。 相比之下,淮河以北在水车的发展上则艰难得多。 北地干燥,少水网,多大河,河道曲折,水势湍急且走向多变,气候上又有显著的干湿差异,导致北地河流普遍水文复杂,最难攻克的便是干湿两季中巨大的水位落差。 龙骨水车的设计有严重的水逃逸问题,刮板的输送距离有极限,只可短促,不可绵长。考虑到北地动辄数丈的输水距离,龙骨水车架起来容易,效率却远不如原始的人力取水。 这个问题直至明朝中期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解决。 兰州人段续通过反复试验,在黄河上建起了第一架轮毂式水轮车。其形似车轮,结构巨大,通过水力转动水轮,将水自下而上抬升到高处,再经由架在空中的水槽引到田亩,这才彻底解决了水逃逸的问题。 然而那是在明朝…… 秦朝的生产力水平与明朝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如段续般搭建起这样一台庞然大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李恪举着笔呆了半晌,墨汁顺着笔尖滴落,污染简片,他却恍若未觉。 严氏悄悄走了进来:“恪,该食飧了。” 李恪猛然惊觉:“媪,怎么是您来唤我?展叔与小穗儿呢?” “他们已经来唤过你几次了。”严氏无可奈何道,“我儿到底在想些什么,竟会如此神不守舍?” “水车……”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把水车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两型水车的特点详详细细说给严氏听。 说完,他遗憾道:“憨夫君与辛阿姊不知水车之难,更不知我等与汜家的渊源。我虽不忍他们徒劳无功,却苦于其他,只能看着他们白费力气。” 严氏听得迷糊,轻声说道:“我儿可有把握制出水车?” “制出……此事难度不小,若是人力物力足备,大约有七成机会。” “若墨家自制如何?” “凭一份似是而非的草图吗?除非天爷庇佑,否则他们必败无疑。”李恪斩钉截铁道。 “他们可知?” “或许知吧……” “那他们可会弃之不顾?” “辛阿姊的脾性……难!” 严氏轻声笑了笑:“恪,为娘不懂水车为何物,可是为娘问你,水车若成,于国可有益?” “大河两岸,千里沃原,当然有益。” “水车若成,于民可有益?” “田地灌溉,旱涝保收,自然也有益。” “水车若成,于你可有益?” “于我……”李恪皱眉苦思半晌,“能不能大利千秋,青史留名我不知道,但大秦历来鼓励耕作创新,烈山镰,机关犼便换了上造爵位,水车一出……有益。” “于国、于民、于己皆有益,我儿若真做得,又为何不愿做?” “媪,你是不是忘了汜家?”李恪急道。 “汜家如何?”严氏反问道,“我儿区区黔首之时,汜余可欺,郑家可欺。我儿爵止上造之时,县佐可欺,汜家可欺。但汜家也仅止于此了。若是我儿名满天下,他们又能耐你何?” 李恪愣住了。 他先前只是考虑水车制造费时日久,中间若是闹出太大动静,可能会重新勾起汜家对他的注意。 但就像是严氏所说,汜家不过就是楼烦一县的土霸王,放眼天下,根本屁都不是。 蝼蚁之观世界,天地无穷尽;鲲鹏之观世界,扶摇几万里。 汜家强吗?对现在的李恪而言自然是强的,凭着韬光养晦,他最多也就是在汜家余威之下乞活,企盼着汜家不要关注到他,给他一时安宁。 汜家强吗?待到李恪功成名就,天下皆知,汜家又能奈他如何?权利、地位、声名……立足于世终需要自身的强大,一味地躲避根本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前他一直都错了! 茅塞顿开! 李恪心生出顿悟的快感,四肢百骸都透着无比的舒坦。 他不仅要制造水车,还要大张旗鼓,要一次制成,要为大秦鼓捣出一整套推广定式,天下传播,这才叫一步到位! 区区一台水车,毫无价值! 李恪想通了关键,忍不住长笑出声:“媪,我等食飧去吧,长夜漫漫,今天我或要晚些睡了!” 严氏满脸欣慰之色:“今夜小穗儿随你展叔睡,水车之事你自去做,不需为外物烦扰。” …… 西厢房铺满了简牍,炕上、席上、几上,甚至连墙上都张挂了不少。这其中最显眼的,无疑是悬于墙上正中那副水车的概念图板。 画面之上,治水曲折,其上舟楫零星,有渔人撑船撒网,稚童在岸边放牛。 而在河道正中,一架巨大的轮毂式水车立于水上,它有着放射状的轮辐,辐条尽头装有平直刮板,刮板间又等距离斜挂着长方形水斗。 李恪用素描技法描绘出这架庞然巨物,又用渔人牧童衬托其高大。真正的轮毂水车高达六至八丈,约有后世十五至二十米的直径,甚至连二十五米直径的实物都屡见不鲜。 想要在秦朝完成这样一架机械,李恪必须围绕这座水车设计一整套施工流程出来。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花了一个时辰完成概念图,之后便停笔思索了整整两个时辰,最终把工程细分成五个步骤。 首先是测绘,其次是复原地貌,搭建沙盘,第三步是制作等比例缩小的水车模型,第四步是建造作业和养护平台,最后才是运输巨木,搭建轮毂水车。 他无从想象自己需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设计多少奇怪的辅助工具,而且这个过程必将会贯穿整个工程始终。李恪不急,现如今他需要考虑的只是测绘和搭建沙盘这两个步骤的可行性而已。 他努力回忆着田亩周边的地形地貌。 苦酒里的田亩位于恒山主脉与支脉形成的夹角处,地势南高北低,紧靠恒山,而治水就夹在两者中间,走向东北。 河床深邃,水位不高,水势却湍急,治水在田亩附近连着拐过几个急弯,这一段是水文最复杂的河段,也是搭建水车最好的位置。 若是以治水的水平面为基准,搭建沙盘需要测量的数据包括相对海拔、河流走向和水深流向,这其中,对治水的测绘是重中之重,反倒是地面可以相对简单些…… 至于测绘的方法…… 李恪几乎第一时间就选定了三角测量法。 三角测量法是指在地面上布设一系列连续三角形,采取测角方式测定各三角形顶点水平位置的方法。它是几何大地测量学中,建立国家大地网和工程测量控制网的基本方法之一,原本由荷兰的斯涅耳于1617年首创。 不过现在……自然只能由李恪首创。 他叹了口气,目光忧郁,直视向漫天繁星:“巨人们呦,既然你们都不介意被人长长久久踩着肩膀,肯定也不会介意有人提前个一两千年剽窃你们的发明创造。这人呐,都是逼出来的……” 第八十五章 水车之难 晨醒。 李恪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满几木牍中挑挑拣拣,选出其中几份带在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精神抖擞地出了院门,直趋往辛府大宅。 辛府是新近迁入苦酒里的大户,户主辛童贾年过半百,民爵高至官大夫,是苦酒里自建成以来爵位最高的民户。 其人李恪在昨日送客时见过一次,相貌平平,面容慈祥,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就像个与人为善的富家翁。 不过他的样貌特征和辛凌憨夫皆大相径庭,很难说那份爷孙关系到底有几成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李恪又不打算做人口普查,懒得在这上面费什么脑筋。 在半老隶臣的引领下,他一路向内,进入辛府。 辛府占地共六宅,在格局上并不是苦酒里惯常存在的纵深样式,而是极少见的横向。 横三竖二,这座宅子由西至东分作三院,每院各两宅大小,除了共用一道大门,几乎完全独立。 这其中,中、东两院都是原先郑家的遗宅,旧主人爵至上造,结构完整。如今东院大兴土木,推成白地,童贾老丈一家除辛凌憨夫以外,统一暂居中院,拥挤异常。 辛凌和憨夫居住的西院堪称整个宅邸的精华,原属于旧田典余旧宅,而且是作为私宅的后两进豪舍。 童贾老丈领了受宅以后未对院内布局作出改动,只是封了院墙,侧旁开门。 一入西院,李恪见到亭台楼阁,重檐叠障。 此地屋宅环绕,各舍独立,又有环形的回廊相互连接,在正中圈出来大大的庭院。传说中旧田典余的庭院四季花开,可惜在雹灾中毁于一旦,如今枯枝败叶一扫而空,再见不到往日盛况。 但它依然是苦酒里独一无二的中庭。 空置的院落被一汪清池占去大半,池中碧波荡漾,正扑扑地鼓着活泉。 李恪有些发慌,他怎么都想不到,旧田典余当年为了享受生活,居然在自家的庭院里掘出一口活泉。 真当是……不砍你砍谁! 怀着仇富的心,踩着青石的板,李恪被隶臣引到西院的北房正宅,尚未入门,耳中便听到了锯木头的声音。 他好奇地凑上去观瞧。 屋里头一片狼藉,木屑、工具、板材四处乱洒,正堂正席像供牌位一样供着李恪月前画出的水车草图,憨夫和辛凌抿着嘴削板锯木,时不时抬头看图。 “二位难道真想凭一张草图制作水车?”李恪站在门边,一脸古怪。 憨夫茫然地抬起头:“恪君?” 他放下锯子,搓着手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恪,不确定似地又问了一遍:“真是恪君?” “昨日才见过,憨夫君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果然是恪君当面!不想今日你会登门,不曾远迎,怠慢了!” 憨夫正了正衣衫,赶忙作揖行礼。至于同在屋里的辛凌嘛……她一直忙着和一块古筝大的方板较劲,从头至尾就没看过李恪一眼。 对别人而言不合理的仪态放在皇子妃身上都是合理的。李恪早就见怪不怪,心里还暗想,也只有这么特别的皇子妃,才配得上扶苏那个千秋万代最出名的倒霉蛋…… 他对着憨夫拱手答谢:“憨夫君,你与辛阿姊在干嘛?” “这个……”憨夫脸上一阵局促。 李恪瞥了供在堂上的水车概念图一眼,试探着问道:“莫非我不幸言中……你二人真打算只凭草图就将水车做出来?” 憨夫的眼神突然变得游移不定,低头刨边的辛凌也停下手,脸颊攀红的速度李恪平生仅见,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僵持下来。 许久,憨夫才出声解释:“恪君不愿与我等一同制作水车,我等便自己制。水车利在千秋,便是为生民计,我与师妹也要将其制造出来。” “憨夫君胸怀宽广,令我钦佩……”李恪叹了口气,诚恳说,“问题是你二人即便要撇开我独制水车,也该先做设计图吧?哪有像这样直接上手的……” 辛凌弃了手上刨板,霍一声站了起来:“我等有图!” “我说了草图算不上工程图纸!”李恪哭笑不得道,“比例,尺寸,细节,需求,该有的都没有,你们拿什么比对实物,靠猜吗?” “恪君有所不知。墨家传世的图板当中,最精细也不过你所说的概念图,我等自幼学工便是如此过来的。至于结构图……机关制出之前,谁又能知道所画之图准确与否?所谓制图,得其形,知其意,足矣。” “足矣?”李恪觉得匪夷所思,“那我之前画的东西是怎么来的?憨夫君觉得是知其意好,还是知其实好?” “自然是知其实更好……然墨家以机关闻名,九代以降,也不见一人能如恪君这般。”憨夫又是钦佩又是苦恼,“我与师妹始终不解,恪君明明连一面直板都刨不好,如何能画出如此精细的详图?当日制作犼兽,我等照图制器,全然无错,当时的感觉,就如同恪君真的丈量过实物一般。” “这不是基本功嘛……” “恪君又在推脱了。”憨夫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说,“墨家无意窥探恪君隐秘,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备。” 李恪听得莫名其妙:“我防备你二人干嘛?那真是基本功,只要熟悉零件的标准尺寸,弄明白机关运动的原理。所谓机关,不就只剩下拼装两字吗?” “标准?”憨夫疑惑道,“机关事物天马行空,全凭喜好需求而定,何来标准?” 李恪险些绝倒。 他又忘了双方存在的技术断代问题。 工业化、标准化、理论化,这些内容涉及到工业文明的发展基础,突然摆在大秦讨论,李恪倒是不怵说,问题是憨夫根本听不懂啊…… 他当即放弃抵抗,高举双手:“你也说机关零件全凭个人喜好,我自然有我喜好的尺寸,只要严丝合缝,行之得法,当做标准来看有何不妥?” “如此说来倒是妙法!”憨夫恍然大悟了没一会儿,又变得狐疑,“但恪君年岁不大,又不擅木工,如何能知道自己画中事物可以严丝合缝,行之得法?” 没完没了了还…… 李恪自当没听到,从手边举起一块图板:“水车概念图在此,憨夫君可愿一观?” “水车……恪君,你终愿参与了么?” …… 正堂地面很快被清出大片的空场,中间放着一块图板。 图板之中,有架轮毂傲立水上,空余处用秦隶写着【轮毂式水车概念图】字样,虽不见任何尺寸标记,但是个中事物细节分明,图像光影交错,自有一股堂皇大气扑面而来。 “恪君作得一手好画!”憨夫赞叹一声,伸出手,抚摸着满是颗粒感的线条,“画中人物为何如此之小?” “小吗?”李恪明知故问,“寻常秦人高约七尺,我这人物说不定还画得大了。” “七尺……”憨夫的脸色凝重下来,“恪君,这水车怕是不止五丈高吧?” “五丈……”李恪叹了口气道:“轮毂式水车需依照水位考量大小,普遍结构巨大,所谓五丈之说并不确切。单从治水而言,水位升降,高则离地二丈余,低则离地四丈余,若想水车得行,单幅长度必不少于四丈,若是再低些,或要五丈……” “你是说……这座水车的轮辐将有八九丈高?”憨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或七八丈,或十余丈,水车之难,憨夫君还有怀疑吗?” 第八十六章 子贡赎人 憨夫和辛凌被水车的概念图深深震撼到了。 在此之前,虽说他们从未怀疑过制造一台水车的难度,但也从没想过,制作一台水车竟然会难到如此地步。 十余丈高,数十万斤…… 李恪所作的轮毂式水车概念图足以在憨夫所见过的墨家图板中列入最上等。画里的水车细节分明,比例统一,墨家子弟依着图样,便有十足把握把实物制作出来。 可是这种尺寸的庞然巨物只凭几人之力真的做得出来?即便做出来了,治水能推得动它吗? 憨夫一方面不相信李恪所说为实,一方面又觉得李恪绝不会无的放矢。他仿佛已经看到巨大的水车耸立在治水之上,轮轴滚动,发着吱呀吱呀的声响。 辛凌相比憨夫要理智得多,她低头盯着概念图,袖袍之下双拳紧握。 她沉声问:“治水推得动它?” “辛阿姊小看水力了。”李恪摇头说,“人力有竭,水力不竭。只要我们能够找准流向,水力便会持续不断,再重的机关也可推动。” 辛凌闭着眼想了许久,最终点头应是。 “恪君的话自然是有理的。”憨夫在一旁满脸苦意,“只是你等想过没有,这一架水车便需栋梁数十,板材无数,建成之后怕是不下几十万斤。如此重量陷在水中,调整不易,若是水势有变,或是我等在安置时偏差分毫,这水车岂不是动弹不得?” 李恪赞赏地看了憨夫一眼:“这确是水车制造最大的问题。” “恪君可有应对之法?” “勘探,定位,复制。”李恪掰着指头轻声说道,“全面测绘田亩及周边治水全貌,观其流速,将观测结果等比例缩小,制成全景的水文沙盘。我等可以先在沙盘上试制水车,事成再行复原于实地,如此,当有万全把握。” “你说……沙盘?完全复制治水地貌之沙盘?山川田亩一应俱全,高低错落一概等同,甚至连治水流速都别无二致?此事岂不是天方夜谭?” 憨夫失声惊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秦时是有沙盘概念的,不过那时的沙盘不过是些聚沙成山,垒土为城,手指一抠便是河流的泥团子,制作上从不讲究精度,也没法讲究精度,和李恪嘴里的水文沙盘除了字眼一样,根本就是两件东西。 李恪笑得自信:“只要有能工巧匠,沙盘之事不难,只是有些费工费时。我既能说出口来,自然是有把握实施的。” “真的?” “今日之前,你等能想象有十丈高的巨物立在治水上吗?两月之前,你等又能想象一人脚踏便可一日脱出数石精米吗?亘古未有不代表事不可成,只需有面对艰险的准备,事先细致谋划,事中见招拆招。憨夫君,此事不易,我等合作若是心有疑虑,还不如趁早停下,至少可以免了倾覆之险。” 憨夫肃然拱手:“谨受教!” 李恪摆了摆手说:“水文沙盘我已有规划,只是如今却并非紧要。眼下紧要是资、财、人力还有百工精匠,此四者缺一,我等皆难为无米之炊。” 辛凌脱口而出:“三千金。” “啥?” “三千金,可够?”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皇子妃眼睛发光,直愣愣盯着李恪,不闪不避,毫无犹疑。 怀疑的是李恪。 还真是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三千金…… 一金是近六百钱,三千金就是百五六十万钱,足足万石粟米……如此巨款,辛凌的样子却像在马路牙子捡了一分钱似的,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更叫李恪发疯的是,历来靠谱的憨夫居然还煞有架势地接了茬:“师妹,三千金原本尚且充裕,如今看来却是不足。数十万斤的物料,仅是加工搭建便需不下百人劳力,无论是雇是买,少说要占去千金。还有五丈高的栋梁亦是难寻,二十余根也值千金。往来车马,精匠雇佣,以我之估算,三千金堪堪而已。” “那我便回趟蓝田。” “可行。” 李恪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打断二人:“二位,我且不说你等去何处取钱。光是作为晚辈,在商议巨资用度之前,是不是应当问问长辈的意见?” 辛凌奇怪地瞥了李恪一眼,淡淡说道:“勿需。” “勿需?你做得了童贾老丈的主?” “童贾乃是家臣。” 辛凌的回话让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辛府之主辛童贾,爵至官大夫,辛凌如今的名头是他的孙女,憨夫则是长孙,李恪虽说早就猜到二人的身份不尽不实,但堂堂六级民爵居然只是辛凌的家臣…… 李恪发现自己先前还真小瞧了这个不走寻常路的皇子妃。 能拥有六级民爵的家臣,三四千金视若无物,如此气度如此排场,辛凌必定出身高贵,而且家族在大秦勋贵当中绝对首屈一指。 “敢问你翁?” 辛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官拜中尉,爵至少良造,钱财之事勿需担心,辛府出得。” 原来是勋贵之家,九卿之女…… 李恪不由好奇,堂堂的豪门贵女到底是怎么被拐上木匠这条不归路的?如此说来,墨家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学派啊! 只可惜这钱绝不能由辛凌来出。 李恪参与水车项目是为了扬名,而想要扬名,水车就必须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也就是广推天下,彻底改变整个秦朝,至少是缺水地区的农业灌溉模式,并由此引起咸阳和学界的重视。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李恪需要一整套适宜参考且行之有效的工程定式,其中涵盖资本、劳力、技术、设计、建造与后期维护等整个流程。 辛凌有财有势,依照兴趣投资建造,自备资材人力,并且不求回报,还准备将成品水车直接交给县府经营打理,这样的流程对技术探索来说毫无问题,却绝对不适合产品的推广。 水车如此昂贵,这一次有辛凌出人出资,下一次呢?即便每次官府都能找到出资之人,其中又有多少愿意将几千金的工程免费交到官府手里?官府索要之时被拒,是抄家强夺,还是认怂退让? 无论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对新生的水车而言都是灾难性的。前车之鉴一出,以后再有人想新建水车,肯定要在心里盘算一番,再问一句“若如此,何可为?” 然而又不能直白地对辛凌说…… 这对墨家师兄妹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眼睛里只有技术,没有龌龊。 李恪一方面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工程以外的功利打算,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即便说出来,也无法得到他们的谅解,反而会在双方心中埋下嫌隙。 他们是合作者,不是朋友,这一点李恪清楚得很。 “辛阿姊,冒昧一问。不知你此番建造水车,是为将这座水车建成,以证明水力灌溉之法可行,还是为叫水车广布天下,黎民受益?” 辛凌沉默,死盯李恪一言不发。 李恪强忍不适,硬着头皮继续问:“辛阿姊相信水车可行否?” 辛凌终于发声,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是为广推!” 李恪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若是为了广推天下,则水车之资阿姊绝不可出。” “为何?” “子贡赎人,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第八十七章 农学大师 正宅前院,碧波池畔,李恪、憨夫和辛凌三人漫步畅谈。 “水车靡费,若想形成定计广传于天下,其资非官府不可负。勋贵豪绅或许有钱,但辛阿姊出资不求回报之举,譬如子贡赎人,后人效则损利,不效损名,久而久之,天下必不复见水车之事。” 李恪轻声说着话,憨夫和辛凌则在一旁默默点头。 “既然要官府出资,我们必要多行一道工序,即说服官府,使其相信水车之事可行,且于其官位前程大利,于黎民黔首亦大利。” “恪君觉得我们当如何说服官府?直趋咸阳?”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说:“咸阳太远了,也太大了。二十日后县府代表不是要来苦酒里吗?区区一座水车,对黔首而言自然昂贵,可对一县而言,想必能轻松承受吧?” 憨夫眼前一亮:“恪君所言极是!官府有内徭之便,可省人力。栋梁板材数量虽大,县乡库房却足以敷用。只需解决百工问题,其建造水车之花费远较我等节省!” “如此岂不是更佳?资费越廉,广推越易,这是好事。”李恪在最接近涌泉处停下,看着不远处突突的水柱,轻声说道,“说说那位县府代表。我不了解田啬夫囿,只知他是汜家之人。说实在的,初时我之所以拒绝你们,与此人出身不无关系,我不愿与汜家多打交道。” “汜家?”憨夫奇道。 “对,楼烦豪族汜家,其子弟汜余本是苦酒里田典,你们知道我与他的恩怨。早先他被判斩首,汜家赶忙便塞了个汜全来里中任田吏,虽说至今没寻我的麻烦,却也让我耿耿于怀……” “楼烦豪族?” 李恪被憨夫阴阳怪气的口气扰得心烦,赶苍蝇似挥了挥手臂,接口说:“在我看来,县仓太远,里库太穷,水车之事由乡仓出资最为适宜。而想要乡仓出资,我们需说服田啬夫囿……” “恪君,你已说你对其不熟悉,便由我来为你介绍一番,可好?”憨夫插嘴问道。 “莫非憨夫君与他熟识?” “说不上熟识,只能说久仰大名。”憨夫露出意味不明地笑,“句注乡田啬夫汜囿,职仅少吏,爵止簪袅,却是北方学界举足轻重的农学大师,士人皆尊称其为凡子。” “田啬夫囿?凡子?你确定不是汜子?”李恪今日第一次感到诧异,隐隐有种闹了乌龙的感觉。 憨夫忍不住哈哈大笑:“汜囿之汜与楼烦之汜不同,此人出自齐地,经举荐推贤,这才到雁门任职,恪君误会他了。” “误会?”李恪觉得难以置信,“齐地之人为何远来雁门任职,难道齐地就不缺农学大家?” “农学大家何处不缺?”憨夫解释道,“汜凡同宗同族,原出自代郡。七国争雄之时,代郡为秦赵相争重地。凡氏为避战火,举族东迁至齐国汜水,自此才以汜为氏。” “依你之意,他这算荣归故里?” “啬夫之位算不得荣归,雁门与代郡左邻,同样算不上故里。与其说荣归故里,我更愿相信凡子北来,乃是为实践平生所学。”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有传汜氏好农,其先祖师从许子。若此传言为真,则汜囿承自农家正统,世代学农,又因其族出代郡,必对北地农事多有思量,齐赵水土不同,若无实践,何以真知?” 李恪听音的第一时间就觉得,这个猜想或许撞在了点子上。 田啬夫囿的形象在他心中不断丰满,一个向农,向学,精于理论,看重实践的农学家形象跃然心头。 这样的人愿意为了实践所学背井离乡,更愿意为了农事发展尝试新事物。 更重要的是,田啬夫囿居然不是汜家的人…… 李恪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譬如汜家与里典服那边势力相当,即便有所协议,汜家的让步也太过巨大。 他们能安插自家子侄成为田吏,为何不更进一步,就任田典职务? 田典妨不通文墨,为何最终却继承了田典之位? 现在看来,他必然是田啬夫囿推荐的! 在去岁苦酒里的抢收过程中,田典妨是里中表现最突出的少吏之一,比之里典服或有不足,但却远超其他同僚,这一切田啬夫囿必然得悉。 田啬夫囿有农学大师的名头,为人又注重实际,他提出的人选,汜家和县府即便万般不愿,也无法轻易反驳,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此事。 汜家在苦酒里大败亏输,只得安插自家子侄占住里中田吏一职,竭尽全力维系住家族在苦酒里的存在感。 一番推断,李恪得出了三个结论。 其一,田啬夫囿在县里是有发言权的。 其二,对于新任的田典妨和新任的田吏全而言,他们之间的磨合必然不顺。无论田吏全知不知道李恪和旧日田典之间的恩怨,现在也腾不出手来搭理他这样一个未傅籍的上造小民。 其三,无论汜家有没有把旧田典余的死算在李恪头上,有没有给田吏全交代其他使命,又会不会在水车建造过程中觊觎功勋,心生歹意,只要李恪说动田啬夫囿,他们做任何事都将颇多顾忌,再不能肆意妄为。 总之,田啬夫囿既然有能耐在汜家口中夺食,其在县里的分量就必然可以独断水车之事。有这样的人成为李恪暂时的保护伞,李恪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建造水车。 这就是名望的价值! 不过首先,他得说服田啬夫囿…… 李恪心情大畅,连声音都变得铿锵:“有憨夫君此言,此事再无疑问。田啬夫囿享誉天下,必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晓之以理,其必能通水车之利。唯一可虑者是其不通机关,或无法从图中看出水车妙用……” “那我等当如何做?” “原先我也对此事无甚想法,直至入得此院,见得此池。你们看,若我等在清池之中建造一座小型的轮毂水车,且以这座水车为核心,设计一个小型,简易,并且看起来成效特别明显的提水系统,他当如何作想?” “此事可行?” “直接建造当然不可行。”李恪在心中飞速构思,不一会儿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水池需要做些改建,用在池中的水车也要有些许改变,汲水效果须得优先考虑,至于养护的便利,对环境的适应都可以适当削弱,反正也不需它真个灌溉良田。” 憨夫点头道:“此好比纵横以策说君王,凡道相同,权宜可行。” 李恪也笑着点头:“憨夫君所言甚是,以奇策说之,以实绩报之。我等与田啬夫囿并无过往,机关一道又非他所长,只有先声夺人,才有留下他的机会。” 憨辛二人皆赞道:“善!” 李恪沉了沉气,说:“此事便就此言定。我等眼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工。水车、沙盘还有眼下造池皆需精匠参与,且不仅只木匠,陶匠、漆匠、铸匠……百工精匠皆需,不知二位可有办法?” 他探询地望向两人,眼中意思毫不隐晦,就是问墨家能不能召集到足够的技术工人。 相对于秦时的生产力而言,水车搭建无疑是一项超时代的工程,也意味着要有大量的技术工种相互配合,参与其中。而且那些人还不能是初学乍练的工,必须是精于业务的匠。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来满足李恪对精密度的需求,并且实现水车的构思。 这一点,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然而工常有,匠难寻,雁门一郡有多少工匠,他们又身在何处,李恪一概不知。他唯有依托墨家,也只有墨家才有这样的人脉和脸面,能在短时间里把大量的技术工人召集在一起。 辛凌当仁不让:“师兄,我欲寻老师!” “老师?”憨夫沉默片刻,突就拊掌大笑:“师妹说得不错!水车若成,造福天下,此等利民之事老师必会应允发声。以他之声望出手相邀,我等才能省却口舌,从速满足恪君的百工之需。” 看着二人自信满满的表情,李恪不由诧异。 听起来,他们的老师不是一般人呐…… 第八十八章 新房之讯 商议既定,各自拜别,李恪需要回家准备水池改造的相关事宜,憨夫和辛凌则要连夜奔赴上郡,去寻他们那位神秘的老师帮忙。 上郡之行来回五日,还要召集各地精匠,费时日久。 考虑到与田啬夫囿约定的时间就在十几日后,憨夫准备先遣一批工匠回来,配合李恪改造水池。 即便如此,李恪的日程还是相对消闲。他只需要做好水池的改造计划和微缩水车的结构图纸,若是构思成型,拢共也费不了一日光景。 怎么利用这几天休息呢? 李恪隐隐有种才上班就轮到年休假的诡异窃喜,到家以后一轮问安,就把自己关进房里,准备挤点时间,构思一下自己的假日大计。 问题是矮几之上挤挤囊囊,根本就找不出置简的空当。 先收拾吧…… 李恪叹了口气,把简牍一一分拣排序,这里有测绘的粗略思路,可能用到的工具草图,搭建沙盘的方式方法,三角测量法的使用细则…… “这是什么?” 简牍当中有两卷书简,相互交叠,在矮几一角躺得歪歪斜斜。 李恪拣起一卷打开来看,在首简位置看到一行端正的秦隶,【始皇帝二十七年苦酒里官奴隶籍册】,这才恍然大悟。 昨日忙于水车之事,居然把田典妨的请托彻底给忘了! 李恪脸上一阵羞臊,把收拾好的物件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空出矮几摊开籍册。 这本籍册显然不是田典妨的手笔,他的字迹李恪见过几次,只能说勉强能读,端正美感一切皆无,还时不时能看到涂改和错用的单字。 眼前这本则不然,字迹端正,横平竖直,洋洋洒洒四十枚简,中间没有一处错失,想来书写者不是旧田典余,就是旧田吏奉。 “字倒是写得漂亮……”李恪嘟囔一声,又打开另一份简书。 这份书上的字迹就顺眼多了,百分百田典妨手写,里头的内容是上份籍册的摘抄。田典妨已经把“损耗”的官奴隶摘出来了,李恪只需依葫芦画瓢,给这些人填上头像而已。 不过……去岁死了好多人啊。 李恪从田典妨整理的损耗籍册中数出十七。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岁抢收的时候,官奴隶是八十六。 区区两个月不到,里中只剩下六十九个官奴隶,而且查看死因,居然都是病死的。 人有旦夕祸福啊…… 李恪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开始揣度书简,勾画头像:“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琅琊罪奴季,高六尺六寸,黥,麻脸,缺三齿……” …… 除了在籍册上有标注的特征以外,李恪作画全凭想象,得到的成品就像是电视电影里见到的通缉令,半身肩像,线条硬朗,带有浓重的美式漫画风格。 里头的人物肌肉虬结,胡子拉碴,再配上刀疤、胎记、黥面等特征因素,每一个都是瞪目逞凶,狠辣奸诈的恶徒模样。 反正这些画也不是拿来装裱墓碑的,差不多得了…… 李恪在心里找着敷衍的理由,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完成了全部十七个头像的创作,随后便把简一收,打算让小穗儿给田典妨送过去。 谁知道小穗儿恰巧不在,于是李恪只能自己送。 手捧书简,漫步里巷,李恪去往旦家,拐的却不是捌伍,而是柒伍。 岁首年初,李恪与田典妨同晋上造,除了受田和岁俸之外,还有官配臣妾和受宅两项福利,其中又以受宅为重。 按照秦律,上造受二宅,可以另择连片新基,也可将原有宅基私有化,再择处扩充一宅。 李恪的新房几近落成,田典妨的屋子也是闾右少有的全瓦小院,两人都没有放弃原有宅基的意思,自然只能选择扩充。 扩充又有旁的讲究。 最佳选择的自然是屋舍连片,如此家宅完整,院墙还可以打通,圈占里巷,平白能多出五步的长度。 然而秦朝官府办事,历来谨守公平二字。晋封爵位之后,爵民只许在里中空置当中挑选新的受宅,至于能不能做到连片,一看运气,二看威望,也就是通过各种仗势欺人的法子,叫宅中住户主动提出迁居的要求。 所以秦朝爵民,尤其是低等爵民的家宅支离是一种常见的不正常现象,与之相较,李恪的运气显然不错。 他家门正前的柒伍叁户是涨租事件的受害者,全家以虚程被捕,去籍为奴,如今还关在县狱,受宅自然空置出来。李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新旧受宅连成一片。 田典妨听说此事,很快就以十五石粟买得柒伍贰户主动迁居,两家继续做那共享院墙的亲密邻居。 李恪捧着书简来到旦家,道门、求见、递书、走人,过程极之干脆利落。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闲聊之时,他听说家里的后宅完工了。 这么快就完工了? 李恪登时感到一愣。 他的新房迁延不定,最早预计在十月前完工,却因为与旧田典余的争斗延期至十月初。眼见快完工了,岁首晋爵扩容宅基,又增了一宅之地。 那时原有的规划都快建成了,李恪当然不可能推倒重建,便在旧规划的基础上扩大了后宅面积,又把各种棚户迁到新宅。 拆改、修墙、平整土地,建造臣妾居所……交付日期被拖延到十月末尾,李恪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关心过新家的进度。 不成想再一次听到新家的消息,房子居然完工了。 他顿时心思动摇,告别田典妨和旦,快步趋出院门,向着自家新房行去。 新房就在隔壁,宽三十步,长六十五步,圈占里巷,依旧与旦家比邻。 踏入院门,横绕影壁,他见到连片的黄墙黑瓦,随处是破土夯基的景象,到处是搬瓦扛梁的隶臣。 这样子……离完工远着吧? 李恪郁闷地唤来监工的隶臣,稍一打听,这才明白是自己理解岔了。新房没有完工,是后宅完工了。 虽说感到心里遗憾,不过来都来了,李恪便支开隶臣漫步工地,饶有兴致地参观起自己未来的新家屋舍,打算看看有什么细节需要调整,又有什么置备可以趁着这几日空闲赶紧完成。 第八十九章 陋室不陋 耳畔是粗言,是鄙语,是粗豪的号子和抡锤夯土的闷响,时不时还有一声高唱冲天而起,刺中云霄,难听地叫人不由怀疑人生。 这就是李恪新房工地的景象。 新房两宅,宽三十步,长六十五步,工地之中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叫人不由忘却自己正处在寒冬当中。 眼下外隔的院墙与内分的宅墙皆已完工,内外分明,层次清楚。 前宅长二十步,中间留出宽阔步道,两侧立起臣妾住的瓦顶平房。平房连排,东西对立,每一侧都是两间对靠,与秦朝惯常的南北布置大不相同。 臣妾房后是庖厨、溷厕、谷仓、蚕室,鸡笼羊圈,狗窝彘棚一类的功能性棚房,它们是从原先规划的后院当中迁过来的,如今就潜藏在臣妾房后。虽说规制时略显密集,但只需栽些桑榆大树就能藏形遮味,从主道观瞧,绝不会影响屋宅的整体感官。 取到宅基前后不过十余日,旧房推平,土地平整,再加上连墙迁棚的工作,前宅到现在依旧是地基当道,只有少数几处起了新墙,可便是这少数几间,想要结顶也得等到多日之后。 这才是正常的施工进度。 李恪叹了口气,只觉得做工的隶臣偏多,一圈瞧下来居然数出近三十人。 他赶紧又把监工的隶臣唤回来,轻声问道:“这位壮士,此地皆是监门隶臣?” “大半皆是。”那隶臣挠着头憨厚地笑,“先后误了两次工期,主君羞恼,家中隶臣皆来了此处,一个也不曾留下。” “大半?”李恪狐疑道。 “主君隶臣共十六人,余者十人则是癃展前日另雇。足足二十六人每日赶工,这才有如此气象。”隶臣是个老实汉子,知无不言,“不过也正是因为癃展雇了十人,主君这才觉得羞恼。要不然每日至多十人劳作,便是后宅也无法完工,哪轮得着前宅。” 原来还有这层故事…… 李恪隐蔽地撇了撇嘴,支走隶臣直驱后宅。 一墙之隔,内外相别。 新宅布局参考后世四合院,北侧主楼,东西两厢。此三者相连环绕,空余出正中的宽敞庭院。 房屋的设计灵感却是出自江南走马楼,依旧是单层的土夯平房,却分出高低错落。以正厅为峰,两翼为麓,远远观望,重檐森森形似山峦起伏。 进入其间,正前正中是主楼的正堂大内。 正堂高两丈,宽四步,深十二步。考虑到家中客人不多,一堂二用,设置隔断分割出前后两厅。明亮的前厅可用以待客,封闭的后厅则是祠堂。 不过这会儿祠堂里仍是空空荡荡,只孤零零摆着张三层的供桌,想来不等到乔迁之日,严氏是不会会把李恪那些不知姓名的祖宗请进门来供奉的。 步出正堂,信游其间。 主楼两侧是东西两房,外高丈五,内高丈二,南北八步,东西十步。 区区一房便足有后世百四十平米的奢华面积,而且里头只分出内外三间,分别是卧室、仆房和外间的多功能室。 多功能室是李恪自有的称呼,因为他需要一间制图室,或许会兼顾读书,严氏则心心念念想要一台织室,同样也需要地方来摆放织机。 参观完主楼,两房之畔又是相对独立的两栋厢居,长条形,其高丈二,南北宽止五步,东西长足十四。 这种奇怪的外形是李恪在考虑了空间利用和房屋采光等因素之后作出的妥协,虽说看上去怪一些,里头却没有一丝偷工减料。 厢居近墙而建,由北至南一分为三,同为卧室,仆房与多功能室,这里将会布置成小穗儿的书房和癃展的工棚。 如此一厅两房两厢,再加上宽广的前庭和只留了一个溷厕的空旷后院,共同填满了李恪未来的新家内宅,样式上既显得新颖,又会不在这个时代过分突兀,算是兼顾了李恪自己和严氏的生活追求。 这种中庸的设计理念同样体现在细节的设计上。 李恪在细节上花了不少心思。 首先是采光,连排的明窗放弃了这个时代流行的直棂窗设计,调换成可以封板的雕棂推窗。大秦没有发明纸张,锦帛太过奢侈高调,李恪虽说对这种不伦不类的设计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其次是取暖,这次被摒弃的是秦朝流行的室内大炕。 那家伙又粗又笨,占地又多,烧起火来炕头滚烫,炕尾冰凉,睡在上面如同冰火两重天,李恪深恶痛绝。 而且北地冬寒,熬冬的时候屋舍封闭,室内碳气久积不散,一进屋子李恪就感到昏昏沉沉。 一氧化碳吸多了可是会要命的…… 李恪痛定思痛,苦思良久才以后世的地暖为原型,在屋子的墙根位置搭建起环绕整个屋子的加热通道,彻底取代了大炕的地位。 通道节省空间,对内封闭,整个烧火搁碳的流程都在屋外进行,烧起来屋内温暖如春,还闻不见酸唧唧的碳气,几次试运行,深受到一家老小的好评。 这东西唯一的缺陷是费碳,不过雁门郡历来盛产石碳,原野上随处可捡,就算是买也花不了几个大钱。 真想快些住进来啊…… 李恪对新房的效果相当满意,一圈看来,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首先是采买家什和栽种树木。既然最核心的后宅落成了,这些隶属于软装的工作也可以先一步进行起来,免得到时乔迁,却因为细枝末节的问题阻挠了入住,那就是纯粹的自作自受。 其次是设计庭院。 新房有前后两院,前院宽敞后院狭长,各有自己的结构特色。 李恪本只打算美化一下后院,再把完整的前院空置出来,晒谷也好,垦田也罢,这也是秦朝常见的庭院用法。 可是他今早在辛府开了眼界。 旧田典余曾把自己的前庭布置成漂亮的花园,虽说李恪无缘一见往日胜景,但仅余的那汪清池还是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他也想要一个这样的院子。 可是具体该怎么设计还要从长计议。 李恪心里盘算着,最终决定将庭院设计暂时搁置。手中有钱,当下有闲,来秦朝这些日子又从未赶过集,他觉得自己需要抓紧时间去趟市亭。 两千年前的集市啊,却不知和书里的形容有多大的差别。 李恪感慨一声,迈步回家,急匆匆为明日之行做起了筹备。 第九十章 临治市亭 次日一早,天色未明。 李恪带着旦和小穗儿,置备好金钱财物,领着十来个从田典妨处借来的健壮官奴,东行四十余里,来哉到苦酒里外最繁荣的市亭,临治亭。 临治亭是郡仓直属的大型官市,以毗邻治水得名,其中主营官粮粟米,大宗粮油,规模之大,独市如城。 在雁门郡,如临治亭这般规模的官市只有三座,另外两座分别是善无官市和句注军市。 善无官市位于雁门郡治善无城中,前朝后市,主营日杂百货,地方奇珍。句注军市则紧靠句注塞建造,同样位于楼烦县中,专营人口奴隶,是远近闻名的奴隶市场。 除去三市,偌大的雁门郡便只剩下各县规划的县市和屈指可数的几座荒僻私市,而且规模都小得可怜。 这种奇怪的商业格局显然并不利于商业发展,只不过大秦也从不重视商业的发展。 重农抑商的思想起于春秋,日渐发展,到秦朝时早就成为当权者眼中的共识。 韩非子说“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充分体现了这个时代对商人的态度。 堕贱籍,入重税,层层盘剥,苛刻市亭。在大秦的土地上,商贸几乎不可能有兴盛的机会。 商人天生逐利而行,既然国内的钱不好赚,他们自然只能把注意打到国外去。 大秦之外还有西域北疆,那里草原辽阔,夷狄众多,百工不兴,物资匮乏,更何况那里产金,而且牛羊马匹在中原大地也从来是热销的货品。 南来北往的客商组成车队,带着精美的中原制品出关,换回来草原人不怎么看重的牲畜黄金,并由此聚敛起不菲的财富,也变相刺激了几个边境郡县的商贸繁荣,这其中就有雁门郡。 雁门郡东邻代郡,西接云中、上郡,南连太原,向北则深入匈奴腹地。地处于北境荒僻,同时又是四战之所,本身物产虽不丰富,却胜在交通便利,是草原行商前往匈奴领地的首选。 他们在此处互通有无,过程中逐渐形成默契,于豪贵云集的郡治善无和毗邻中原的楼烦境内形成三个商贸中心,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如今的三大官市。 临治亭,便是其中之一。 …… 旭日出于东方,撕开层层叠叠的云霞,将冬日天光播撒到原野之上。 李恪候在一处缓坡远眺,只看见孤城,繁市,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临治亭不愧为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型集市! 它的外廓方方正正,四周有厚实的土墙围挡,墙长三里,高足两丈。有所谓三里为城,七里为郭,临治亭规模如此,称之为城半点不过。 可相比于大秦其他的城,这座城看上去却有些与众不同。 由外及内,城墙以黄土夯实,上设堞垛,又加盖高企的门楼,远看黑瓦致密,重檐望山。 城门自然设在门楼下边,拱形,材质应该是木质,但它的表面光滑,遍漆红漆。朱门之上嵌了密密麻麻的大帽铜钉,一枚枚锃亮滚圆,透射出一股子暴发户的气质。 这种气质通过城匾进一步发散,木质竖匾高悬在朱门顶端,铜底金铭,用秦隶篆出斗大的“临治”二字,就如面硕大的铜镜,光华刺眼。 至于城内……比之城外至少正常多了。 华丽丽的大门之后,左右各有一座敦实平顶的哨楼,紧贴城墙建造,高度比城墙略高,却又低于门楼。 这两座哨楼是大秦市亭的标志性建筑,名为旗鼓楼,左楼顶上安置大鼓,称为鼓楼,右楼之上竖立长杆,唤作旗楼。 两楼之间,青石大道横平竖直,接通四门,交于中点,这便是市亭的主路,隧。 四隧将城内等分四区,每一区又被相对窄小的土巷划作四坊,坊间并排一个个宽窄不一的列肆,前庭经营,后院仓储,整座城市路路皆通,远远看去,格外齐整洁净。 这世上居然能出现这样一座城…… 依旧是秦人特有的刻板生硬,却又不忘体现商人的市侩。临治亭的模样叫李恪大开眼界,背着手,直看得啧啧称奇。 眼下尚未开市,城门紧闭,列肆空空,但是原野之上人影攒动,到处都是像李恪这般等着入城的人。 人分两等,有的人轻车简从,车上空置,想来是采买的客人。还有的牵马赶牛,大车满载,必然是货值的客商。 日出意味着开市将近。商旅车队开始启动,驱马声赶牛声此起彼伏,他们不疾不徐地驱动车马,从四面八方向着城门缓行而去。 李恪看到城中有人在旗鼓之处现身,甩开膀子抡起鼓槌。 咚咚咚咚咚咚咚…… 霎时之间,原野上鼓声隆隆,沉闷的鼓点由远及近,一声赶着一声。而伴随着鼓点,旗楼上被人缓缓举起一面绣着“市”字的黄色大旗,迎着风,张挂到长杆顶端。 旗展,鼓落,四门同唱:“开市喽!” 城门轰然洞开。 鼓点的节奏慢了下来,商人们却明显加快了步伐。他们在城门外排起长龙,取出列肆凭据交给市吏,请求检查货物量器,这是秦律规定的市场监督过程,称为布吏。 布吏一家,放行一家,商人们取回加盖了印章的凭据,再依规纳付城门税,便算是获取了列肆经营的资格。 他们顺着四隧入城,又在小巷次第分流,安排隶臣拆车卸货,铺摆商品。 如此直至莫食,鼓声收拢,终于轮到顾客入城。 李恪领着旦和小穗儿迈步前行,那十个官奴隶跟在身后,人手一辆空置的板车。一行人前呼后拥,分外显眼。 小穗儿一路苦劝:“大兄,趁着还未入市,再听弟一句唠叨。我看家中半旧物件还有不少,展叔多少也能做些。这钱财得来不易,要不然就不买了吧?” “不买?”李恪白了小穗儿一眼,声音里难掩兴奋,“难得出来赶一次集,赶的还是临治亭,哪有不买的道理!” 小穗儿哭丧起脸:“这也太儿戏了!大兄能不能考虑周全些?” “我自然对此行考虑周全!”李恪哈哈一声,从怀中抽出两枚竹简拍到小穗儿手上,“你知道吗?我昨夜什么事都没干,就是为了这份购物攻略。” “攻略?”小穗儿不明就里,低头去看。简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才看一眼,就被晃得心惊胆战,“这么多!” “来哉购物中心,囊中金钱宽裕,你以为我只要买几件家什不成?要我说鸡羊狗彘,蚕桑梅榆,锅碗瓢盆,冬衣石碳,一次过,买齐算了!” “买齐……算了?” 第九十一章 大肆采买 在大秦,真正的穷苦人家几乎不会来临治亭这样的大市赶集,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贵。 想入临治亭,第一件事不是验传,而是交税。 城门税一人二钱,李恪一行十三人交了足足二十六枚半两,李恪虽不在意,小穗儿却心疼得脸上直抽。 递传验身,迈步入市,李恪随着人流,首先便来到东南四坊。 这里人很多,土巷上人山人海,列肆里人满为患,即使用上比肩继踵这样的词汇,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过分。 这让李恪有些意外。 诚然,临治亭主营粮秣,东南四坊又是经营粮贸的专区,顾客近半为粮而来,这里人多实属正常。 更何况雁门郡陡遭大灾,大秦官府又从来不做赈济灾民的事,大灾以后放粮,开苑都是为了给灾民自救提供的渠道,每逢灾后,粮食就变得格外紧俏。 可如此多人依旧超出了李恪的预料。 他本以为秦律严苛,奸商囤积居奇等若自寻死路,官肆放粮数额也大,双管齐下,平准维持,足能保证灾区粮价的相对稳定,哪怕灾荒也不会过分上扬,买粮应该不难才是。 可官肆放粮都半个月了,竟还有那么多人买粮…… 李恪快步挤向官肆。 临治亭的官肆很好找,独占一坊,深宅大院,肆门外立着告示,言明今日放粮千石,每石粟价百三十六钱,比往日百四十钱的官价还低了四钱。 迈步入院,李恪看到成片的低矮木棚,门头拉了帘席,看不见里头景象。顾客们袖着手等在院里,还有几位手持短棍的列伍长在人群当中维持秩序。 这些木棚估计就是秦时的柜台,李恪不时看到有人掀帘走出,拿着券去库房提粮,而院里等候的人便会接茬进入,一次一人。 顾客的购粮热情高涨,开市还没多久,有三个棚前已经挂出“罄”的字样,帘子也卷了起来,显然是把今天的销售份额卖光了。 李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照着这个速度,眼下等在院里的人至少有一半得空手而归。 僧多粥少啊…… 他顿时唏嘘不已,不由庆幸自己的爵位来得及时,如今家里不缺吃喝,也省的大好年华跑来这里遭罪。 正感慨着,东侧第八号柜台突发加塞事件。有猛汉骂骂咧咧把个儒生挤到一边,儒生不愿,反手拽住人家的发髻,喊着子曰的战号,抡起拳头黑虎掏脸。 猛汉吃了亏,捂着眼睛蹬腿反击,儒生身手矫健,避开踢腿扭身而上,挥爪鹰击,眼看就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可这一爪终归没能落下去。列伍长自人群中杀出来,抡起短棍,问也不问就将儒生锤倒在地。猛汉死里逃生,刚要道谢,那铁棍反戈就打,劈头盖脸死命猛抽。 铜棍及体,列伍长一面抽,一面还要指挥剩下的顾客补缺排队,看着他怡然的神情,李恪只觉得心惊胆战。 俗话说得好,国营商店永远都是国营商店,你的大爷永远都是你的大爷…… 逃也似走出官肆,李恪一路小跑来到私人粮肆。 一坊之隔,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伙计们热情似火,客人却寥寥无几。 李恪大喘了几口粗气,顺便打发小穗儿去打探一番,发现私粮粟价大多在每石二百至二百四十钱不等,菽荅一类的粗粮更低。此外还有专卖粝米精米及面粉的精细粮店,货品的价格也是参考商业折变做的,并没有刻意拔高。 虽说官肆恐怖了些,但大秦放粮抑价的政策显然卓有成效,市面虽说高过官价,却没有到离谱的程度。 李恪心知,这样的价格之下,私肆的粮食肯定不会滞销,只是如今官粮还没有卖完,这才看着冷清而已。 走出东南,来到东北,这里是禽畜的销售专区。 李恪总算找到了花钱压惊的地方。 他对照着购物攻略上的标注,买两头彘,四只豚,八头羊,两条狗,再要上二十只鸡,捂着鼻子挥金如土。小穗儿和旦苍白着脸随行结账,再后头就是官奴隶们推着板车紧紧相随。 让李恪没想到的是,这里居然还有卖牛和卖马的铺子,他上去随口问了个价,结果就遭到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 驽马十金,良马百金。一头才会走路的小牛就要三十金,那种壮年的耕牛按照状态明码标价,就没有低过百五十金的。 “就这价位还叫什么牛肆,不如叫4S算了!” 李恪捂着眼睛落荒而逃,转道就去了西南的木材专区。 木材专区自然是卖木头的,有栋梁,有柴碳,甚至还有幼苗和成株。 在秦时,桑榆和牲畜同列,都属于小康生活的标志,所以大树小苗从不缺人叫卖,而且和禽畜一样,批发零售都有专营。 李恪继续压惊之旅,挑了家肆准备买些成株,可直到转遍了柜台,也只看到成捆的树苗。 他不由疑惑,出声询问,这才知道商人们出售成株的特殊流程。 成株是不会在商肆当中摆卖的,他们惯例把树木的品相写在简上,任凭客人凭简挑选,售出契卷之后,一同在市吏处公证。 而到了约定之日,商人的树农便会送货上门,校验之后取回市吏签章的简,再帮客人把树栽进土里,整个流程,像极了后世的网购。 这些格外有想法的木商甚至连售后都想到了,那家姓林的商贾就向李恪保证,从他家出来的成株开春不活,包换不退…… 李恪被那林姓商人秀了一脸,忍不住买下二十株桑木,两株榆木,还有两棵梅,还有竹子…… 他有心在后院栽一片竹林,以后上溷厕的时候体会一下曲径通幽,竹海听涛的感觉,所以各种竹子买了十金,大小皆备,总计百余株。 除此之外,林家木肆还卖石碳。 新房取暖需要消耗大量碳火,这种东西有备无患。更何况雁门郡地处后世大同平原,乃是有名的煤炭之乡,眼下就算没有大规模开采,石碳依旧贱得不行,一石只需二十钱。 李恪直接买了两金,老板也豪爽,大手一挥算六十石,拢共装了五大车,轰隆隆跟在屁股后头,连明年过冬都够用了。 小穗儿和旦掏钱掏得手直哆嗦。 短短一个多时辰,李恪以压惊为名花了小三十金,却仍没有半分收手的意思。 临治亭又不是豪贵出没的善无官市,平日往来大都是为了买粮,难得见到一回李恪这样的客人,不抢粮秣,不近牛马,出门跟着十个扛活的隶臣,随身两个买单的跟班,买起东西来豪爽大气,更重要是荤素不忌。 他很快就成了临治亭的明星,走到哪都有商人引路,略一驻足便能听到产品推广。 西北,百货专区。 普天下的百货日杂才是雁门官市的精华所在。传说在主营百货的善无官市可以找得到天下奇珍,品类之全可比咸阳,临治亭虽说比善无官市差些,品类之全也险些让李恪挑花了眼。 “我家的夏布细腻柔顺,触之如美人柔夷,被肤贴合,公子想摸一下么……” “深衣……被体深邃,冬暖夏凉,家中确实该做深衣啦。”李恪被老板娘的桃花眼盯得打摆子,挥挥手把成年的旦推到前头,按着一人两身的标准,直接买入八匹。 “公子,我家布衾(qīn)乃是熬冬的圣品,外笼绢布,内缝肠衣,其间填充细柔的鹜绒,轻便贴身,热气不散……” 传说中的上古鸭绒被! 李恪像看同类似盯着眼前的胖老板,大手一挥又买四床! “公子,食鼎之贵,在雕铭,在铸金,火置于下,鼎身滚烫而两耳冰凉……” “买了!” 食鼎是日用品嘛,柴火饭、火锅都用得上,而且每次都找监门厉借也太麻烦,买一鼎理所应当。 “公子,如您这般必定是日理万机的贵人,一尊漏刻便可为您排布时辰,免得诸多遗忘……” 做实验哪能没有精确计时,买! “公子,如今咸阳豪贵早就不穿裲裆啦!您看我这几件鹤氅,端得贵气逼人。熊裘英姿勃发,宜男,狐裘细腻柔媚,宜女,还有那水獭裘,样式小巧,宜稚童……” “买……” “没钱啦!”一声大喝,小穗儿怒了。 第九十二章 游商吕丁 小穗儿是真的怒了,只见他一步登出,极野蛮地把李恪和奸商隔开,双目之中有烈焰燃烧,看得李恪心虚不已。 “大兄,收手吧!今日已经花去五十金,再买下去,眼看连月末的户赋都交不起啦!” “五……五十金?” 李恪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光顾着压惊,居然一时花了这许多…… 可是他转念一想,之前采买或有多余之物,这披氅却实实在在是攻略里的。 严氏至今都没有过冬的厚衣,近几日熬冬几乎不敢出门,只能待在充满碳气的房间里避寒。李恪一家都是大小男子,一天也见不着她几回,万一真闹出一氧化碳中毒的事,那才是后悔都来不及。 他腆着脸小声建议,“要不就买那件白狐的?你我过冬都有皮裲裆,媪冻得连门都出不去……” 小穗儿黑着个脸取出五金,看着奸商开具契卷,一分为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披氅到手,商贾回避。 李恪自觉丢了脸面,忍不住就在道上摆出大兄架子,捏着小穗儿的脑袋使劲摇晃。 “小穗儿,金钱之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如此看重。你须知道不舍不得,有舍有得的道理。” 小穗儿鼓着腮帮子不发一言,满脸都是死不悔改的吝啬模样。 李恪觉得洗脑的力度还要加强:“来来来,大兄给你念一句诗,你听过以后,细细品味便知道我的意思。” “你要在市亭吟诗?” “诗嘛,在哪儿念不是念?”李恪清了清嗓子,朗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公子之诗真乃惊世之作啊!” 一首将进酒还没念完,斜刺里突然杀出个圆头圆脑的高个汉子,一声喝彩打断了李恪的表演。 李恪睁开眼,顺着声音看过去。街角肆畔,有一人毛皮裹身,八尺昂扬,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眼耳口鼻皆是溜圆,就连嘴边的络腮胡子都刻意修剪成圈,看起来……相当般配。 “敢问这位壮士?” 圆溜溜的壮士走近作揖:“在下濮阳吕氏,单名为丁,公子只需直呼我名,区区一介商贾贱民,可不敢自命壮士!” “原来是丁君当面,那个……久仰久仰。” “失敬失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交换着虚破天际的客套话。旦则在身后把小穗儿拉过一边,轻声问道:“小穗儿,恪念的诗格律新颖,我闻所未闻,莫非还真是什么佳作?” “佳作?韵律不齐,结构古怪,譬如童谣,勉强可算是朗朗上口,却难登大雅之堂。旦公子,你觉得一曲可得商贾惊艳的,能是佳作吗?” …… 吕丁精于吹捧,能说会道,几句话便和李恪等人打得火热。 李恪听说他是个家具商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此来最早的目的是买家具,只是因为在木材专区扑了个空,这才险些忘了正事。 众人在吕丁的指引下去往他的列肆。 “丁君,我本以为家什摆件应该在木材专营,却不想居然会列在日杂百货当中。” 吕丁哈哈一笑,“恪君其实没说错,只是这临治亭中,粮、肉、木三者以坐商官肆为主,列肆背后皆有主家,唯有眼前四坊准许零租。如我等行商游贾,恪君也只在此处可见。” “照你的说法,市亭摆卖并不是依照类别区分的?” “亭长自然是希望依照类别区分的。”吕丁苦笑,“只是巨贾豪商霸占市价,不许我等小商人进入罢了。” “我说禽畜之地也有皮肆,为何在此处又碰上了……”李恪无奈地叹息一声,“处处都有仗势欺人之事,丁君还是看开些好。” 吕丁洒脱一笑:“我等游商来临治亭,本就不是为了售货,又有何看不开的?” “不是为了售货?”李恪奇道,“若不是为了售货,为何还要缴租入市?” “匈奴之地比不得大秦法度森严,我若是敢独自北上,怕是根本就行不出百里……” “原来如此。”李恪恍然大悟。 几人步入列肆,也不在铺面逗留。吕丁让隶妾给那些官奴隶们奉汤歇脚,自己则带着李恪等人直趋库房。 “不知恪君要置备哪些家什?” “这个……”李恪又从怀里掏出攻略,对照着念出声来,“我要铺在地上的厚席,还有一张高榻,四张矮榻,还有几张几。” 吕丁愣了一下:“恪君是要乔迁?” “正是!” 吕丁一听就来了兴致,说:“若是恪君诸事未备,我此处倒是有些新鲜物件,比厚席更佳。” 他说的是一种板状的草席砖,约两指厚,每块都是一步见方,木料搭边,中间填草,摸上去弹力十足,和后世的榻榻米十分相似。 这种便利又好用的设计自然让李恪满意,算着新房的面积直接买了一堆,再加上几、案之类的常规物件,零零总总也花了八金多。 至于剩下的物件……秦朝那种箱子似的卧柜李恪没要,准备回去画几张图,让癃展制作好用的组合立柜。严氏要求的织机吕丁处没有,他也准备回去画图,让癃展自制。 趁着隶臣出库装车,几人又聊了起来。 “丁君,将草席制成地砖是何人想的主意?” 吕丁扬起得意之情:“恪君觉得此物如何?” “心思可称机巧。” 于是吕丁越发得意:“恪君赶巧,此物前几年别处皆不可见,乃是我初次北上时,看着帐中毛毡想出的法子!” “原来丁君便是正主,失敬!”李恪笑道,“我看此物甚合逐草游牧,丁君独家经营此物,必定是供不应求了。” 却不想,这句不咸不淡的夸奖居然戳中了吕丁的心事,以至于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了下来。 “天下哪有如此美事!当年止我一家经营时,我倒是赚了些许金钱,便是有人仿制影响也不大。可谁知去年巨贾入市,一下便把货价压了一半。他们财大气粗,我却是本小力孤,如何会是人家的对手?” 居然是个被山寨大厂冲垮的正版小作坊…… 两人就此没了谈性,各自背手看着屋外的隶臣装车。 他们这会儿正在装榻。李恪看着这些榻从库房里搬出来,每一张都有双人床那么大,虽说一看就是结实实惠的好东西,可板车根本就无法运送。 这是李恪全然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苦笑连连,只得重启话头,打算让吕丁帮忙雇些车马,送货回家。 “丁君,你这些家什也忒大了,远送草原能有利可图?” “根本就卖不出几件,能奢求什么利润?”吕丁摇着头叹气,“我也不过是因为席砖没了销路,姑且一试罢了。” “我本以为你的营生既是以草原为主,货品就应当有些不同,譬如可以折叠,或是便于拆卸之类……” “折叠?拆卸?”吕丁奇道,“木料又不是绢布,如何还能叠起来?拆卸倒是可行,但是易于拆卸便难以稳当,二者如何兼顾?” “交叉,提拉,这不就叠起来了?”李恪用手指比了个叉,简单划拉了一下,“牧民逐草而居,需不时更换住处,常住帐篷便是因为拆解方便。此先你的席砖正是合了他们之需,这才得以大卖。相比之下,此次的榻几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敦实巨大,既挤占运力,又不耐重压,便是制作再精美,也无法为他们所喜吧?” 吕丁的眼睛越听越亮:“恪君所言……若是榻几之物能够折叠拆卸,草原之民便会如席砖般喜爱?” 李恪不置可否。 “恪君大才啊!折叠拆卸,我这便去寻木匠试制折叠拆卸之物……那个,恪君能否再与我说得具体些?” “还要怎么具体……”李恪找了半天没找到笔简,就摆了摆手,“如此,我现居苦酒里乙什叁伍三户,名为恪。你后日来找我,我为你画些草图出来,你只需依样去做便是。” “这如何使得!” “举手之劳罢了。”李恪不以为意,“相识是缘,我本想请你为我雇些车运送物件,现在索性以运费冲抵酬劳,劳烦你为我亲自跑一趟。我等也算两不相欠,如何?” 第九十三章 不速之客 满载而归! 鸡豚狗彘暂存旦家寄养,桑竹榆梅交给癃展打理。 石碳被直接运进了新房,癃展对新房进度知之甚祥,一见石碳,便建议地暖应该在入住之前就烧起来,这样有助于将土墙烘透,最大限度减少冬日上冻对墙体结构的破坏。 除此之外东西便不多了,吕丁的家私会与林氏木肆的树木一道在后日运抵。布衾夏布,食鼎漏刻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寻个地方先收起来。 唯独那件白狐鹤氅,严氏爱不释手! 虽说李恪被狠狠埋汰了一番,但严氏当即就披上氅衣,捧着天论重启了屋外诵读的好习惯,足见她心底对这件华丽丽的狐狸皮大衣有多中意。 只要喜欢,数落一通便数落一通吧…… 李恪心满意足地感受着亲人们忙中有乐的亲热氛围,忍不住仰天长笑三声,扭头就钻进自己的小屋。 门也出了,钱也花了,他如今心情大好,自然要收摄心神,尽快回到设计师的工作状态。 上一次做设计还是月余以前的碾米机,此后忙于琐事,虽不至于让手艺生疏,但杂念丛生,心思困顿却是在所难免的。 而相应的,眼下需要进行的设计却很多,私活包括新房庭院,组合柜、纺车和吕丁的折叠家具,正事则有水池改造的规划和与之配套的水车模型,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李恪不擅土建,对家具摆设也所知泛泛,其中有不少活计需要花费心力构划,他必须给自己留出充足的思考时间,早一日开始,便多一些回旋。 于是他闭目,养神,直至诸事抛却,头脑清明。 李恪睁开眼,眼神里只剩下专注,他准备从最熟悉的项目做起,逐渐找回自己的状态。 所以他提起笔,在第一枚简上写下【理论环境水轮车演示模型】。 日落,夜深。 …… 眨眼之间,又是旭日东升。 李恪被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吵醒,掀开窗板又发现院里无人,那声音是从院外传来的。 男叹,女哭,再加上刻意压低的唤门声,李恪一脑袋问号,不知道这算什么神仙组合? 他心里疑惑,套上裲裆跑去开门。 乍一出门,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激得人直打哆嗦。 天真冷啊…… 明明太阳就在半空挂着,该洒的阳光一分不少,就是觉察不到丁点暖意。 地上是厚厚的霜壳,头上是明晃晃的天光,身边是刻骨的冷风,不轻不重,像是披着件脱不掉的冻衣,一刻不停地带走人身上的体温。 “难不成今天零下了?明明昨天还没那么冷……” 李恪跺着脚往手心里哈热气,哈一口就搓几下,搓几下就迈两步,起开院门,抬眼去看。 院外的情形有些一言难尽。 地上跪着三男三女,男者一老两壮,女者一壮一少,还有一个最多不过四五岁的娃娃。 若是李恪没有记错,他们应该是一家人,与小穗儿是同伍的邻居。那老者人称山老丈,两个儿子戾和彘养,壮年妇人是戾的妻子,两个小的则是戾的一双女儿。 李恪与他家不熟,可因为这段时间住得近,时常得见,也偶有招呼。 近邻之间,串门唠嗑是正常事,可山老丈的架势显然不是为了串门而来。 他们一家六口跪在门口,皆穿着单薄裋褐,至多就是那个娃娃多裹了层大些的襦裙,就像披了一件披风。 这些人跪伏,不言,山老丈唉声叹气,那妇人抽噎不停。 李恪皱着眉头沉默,既不请他们进来,也不出声赶他们走。 他想不明白。 两家交际不深,更没有仇怨,顶多比陌生人好上一些,相互叫得出对方的名字。这会儿天寒地冻,山老丈大清早跑来他家唤门,还带着全家可怜兮兮组团列阵,究竟是所为哪般? 求告冤屈?拆借钱粮?又或是受人指使,打算用一哭二闹的方式攀诬陷害,坏人名声? 以上种种,山老丈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动机。 “山老丈……” “上造折煞老儿了!”一声下及上的呼告,李恪心里咯噔一下,终于确定了来者不善。 “山老丈,我等可否到屋里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便是叔父叔母受得住,两位阿妹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山老丈满脸悲苦地抬起头,半点不见要起身的意思:“老儿心中有愧,入不得您家院门,还请上造就在此处听老儿几句絮叨,可否?” 这种情形能否吗? 李恪还犹豫自己要不要跪下来听,现在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以为他在仗势欺人吧? 这事儿闹得! 他忙不迭地点头,只求疯老爷子赶紧把话说了,到时候能许就许,不能许也帮着想点办法,赶紧把这尊送走了事…… 看李恪应允,山老丈喊号似地喊了一声“谢过上造”,带着一家六口咚一个响头,整齐划一,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这下好了,本来就妇人一人啜泣,现在最小的丫头磕疼了脑袋,直接开始嚎啕大哭。 李恪头疼地几乎要炸,藏在门后进退不得,只能站定脚跟,耐着性子听老头念经。 “老儿今年五十有九,家中二子,戾与彘养,戾又有妻王氏。虽说没能再诞个男丁出来,但往日里,在闾右也算是少有的力壮之家。” 李恪点了点头。山老丈一家四个劳力,在闾右绝对是少有的富余。 “然而今岁,先是雹灾毁了家中四十亩菽,家中过冬只得食粟。戾又在下月践戍,一去便是年逾,赶不上开春农时。至于彘养……闾右岁首时一下去了九户人家,多有空宅赘田。里典传了口讯过来,说今岁官奴隶不足养田,要彘养在开春前分户独居,娶妻生子。连番灾变之下,老儿被逼上绝路了呀!” 你不是被我逼上绝路的呀! 李恪心中呐喊,恨不得扑出去捂上老头的嘴。这大清早就在门口嚎丧,晦气不说,周围人都开始围观了。 “山老丈……这分户之事您该去里典处求告,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求了!彘养现年二十有三,我本就是为了回避分户,这才拖着不为他求亲成家,哪知这一拖竟拖死了全家六口……” 李恪听得更别扭了。老头自己抖机灵抖出鬼来,跑到他家卖什么惨? 他强忍着闭门谢客的冲动,压着脾气问:“老丈,您到底有何所求?能帮的我绝不推脱,但您总要说出来才好。” “上造是里中英俊,善名遍及乡县,年轻有为……”老头夸着夸着,看到李恪的脸越来越黑,赶紧住嘴,“老儿昨日见上造赶集,满载而归,又打听到上造家中尚有臣妾空缺……” “莫非您想把彘养兄堕入我家?”李恪疑惑道。 “彘养?”老头一愣,赶紧摆手,“彘养是男丁,里典还要今岁分户,老儿哪能将他卖了。您看我长孙何姬如何?年十三,性温顺,长得也尚算端正。上造是有大本事的,傅籍之前,总需要奉汤研墨的侍奉……” “抱歉,家中养不起闲人!”李恪的脸色铁青,声音冰冷。 老头要卖掉自己未成年的孙女,节省口粮,帮补家计,这种选择在秦人遭灾时并不少见,李恪也不会为此就鄙夷他。 秦民负担沉重,一年当中就有岁初口赋,岁中户赋和岁末的田租,虚程一处,全家皆要伏法去籍。生活艰难,秦律严苛,卖儿卖女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全家考虑才作出的艰难决定。 问题是老头说话太过龌龊,什么次子是男丁,孙女模样端庄,还暗示李恪有财有势,应当有个随身的侍奉。 人性之扭曲,心思之阴邪,李恪只看到那张老脸就感到一阵恶心。 “山老丈,我敬你年长,怜你困苦,但为尊老者当有操行,莫叫小子看轻了你!” 山老丈脸上一阵臊红,但仍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继续说话:“上造,您年纪轻轻就得了富贵,人人称颂,如此不顾邻里情分,就不惧人言可畏?” “你威胁我?”李恪气急反笑道,“如此我等便说道说道。我制镰、广推,献策抢收,只论恩义,我可有欠你半分?就你这般为老不尊,贪得无厌的老儿也想损我名声?自不量力,无耻之尤!” 李恪故意将声音放得极大,好让四周围观的人全都听见。 “家中事忙,慢走,不送!”说完这句,他也不待山老丈发话反驳,扬手便关上了门,啪!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却看到小穗儿倚着房门,脸色惨白。 “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四章 后患无穷 李恪很头疼。 家中突来不速之客,勒索似堵门哭嚎,他自度平日里不欠人情,处理时格外刻薄激烈。 去岁雹灾,里中像山老丈这般青黄不接的人家多得是,李恪如此做既有心情激荡的原因,也有杀鸡儆猴,为日后省些麻烦的考量。 可他少算了一件事,小穗儿…… “你说,前几年这老儿对你接济颇多?” 东厢之中,一家齐聚,李恪脸色铁青,严氏满脸苦意,小穗儿则是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山老丈平素里不是这样的……”小穗儿轻轻说着,“同伍之中,山老丈、高老丈皆热心良善,对我与媪时有接济,却不知他为何变成如此样子……” “都是日子逼迫的啊。”严氏叹息道。 始终在旁倾听的癃展冷冷插话:“夫人,公子,世间苦难非此一家,可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人言。” “人言……”李恪吐出胸中闷气,“是我忽略了小穗儿的人情债,此事处置得唐突了。” “大兄无错!”小穗儿急急说,“我自小无父,乞食的那四年,舍过我饭食的乡里少说有二十家。眼下雹灾过境,家家青黄不接,您能替我报上几家?依我看,新房内宅既已落成,大兄与严姨今日便搬过去住吧。” 李恪皱着眉头问道:“小穗儿,你便是想住新房也该等明日家什摆齐之后,无缘无故地急什么?” “我……我便不去了。”小穗儿惨笑一声,说,“这些时日多谢大兄照顾,小穗儿以后自己养活自己,还是莫再劳烦大兄得好。” 话语一出,满室皆惊。 每个人都有话要问,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小穗儿突然有此决断的原因很明了,就是不想自己往日欠下的人情对李恪一家造成拖累,只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李恪家也负担不起他的人情。 但离了家,小穗儿独自一人,该如何活? 李恪突然想起林氏死前的话,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 他又一次觉得烦躁,那个挟恩图报的老家伙一声哭嚎,就让他家一下子没了安宁! 李恪站起身,狠狠地啐了一口:“不就是一些人情吗?我就不信,以我之力还还不清了!” …… 一日转瞬,十月十七。 冬日晴朗,金乌高悬,今日吕丁会来,树木家什也会一道送来里中,用于装点李恪的新房。 清晨,李恪和癃展简单商量了一下各类树木的栽种位置,又交给他组合式立柜和纺车织机的结构图板,让他能抽空制作,填补新房的缺失,癃展无不应允。 图板之中,组合柜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就是后世常见的各种柜式,通过榫卯连接,构成适合各房的结构。李恪只需随意画出类似衣柜、书柜、展柜、横柜,再辅以衣架、置架等配饰就好。 纺车和织机倒是复杂,也是工业发展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属于李恪的本门手艺。 可惜他诸烦临门,无心他顾,只是简单粗暴地复原出历史上最知名的黄道婆脚踏脚踏三锭纺车,还有同样由黄道婆改制的,原属于临高人的广幅织机。 这两型纺织机械原出于元代,其技术一直领先到欧洲发明珍妮纺纱车为止,自然让癃展叹为观止。 然而李恪心里却清楚,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想,因为他的大半精力都投入到手边那厚厚一沓图板上。 这些图板……关系到小穗儿的人情能不能还清。 送走了癃展,李恪便把小穗儿叫进房门。 小家伙还在较劲,昨晚在癃展房中留宿,没有回西厢过夜,李恪知道他是想表明心意,要和李恪分道扬镳。 只是李恪却不这么想,在他心中,小穗儿和旦都是他来秦朝以后最好的朋友,说是兄弟也不为过。为了区区一些人情债就任由他自身自灭,这种事,李恪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他已经想出了办法。 “大兄,方才我出去了一趟,里中到处传闻纷纷,不知你听到了吗?”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说:“我自昨日便未出过门,什么话都没听到。” 小穗儿脸上一僵:“大兄,何苦呢?”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小年纪总学着大人猜度人心,你不累吗?” 小穗儿脸色涨得通红:“大兄,你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名声,若是为我之事……你叫我如何自处?” “你也知道是自处。”李恪叹了口气,“里中悠悠众口不是我等管得住的,我等只需将自己做好,管那许多作甚。” “田典妨当日为流言所困,你可不是如此说的!” “当日是因为找不到自证清白的法子,只能以流言对流言。”李恪嗤笑一声,拍了拍身边木牍:“这次可不同,乡里们谁人不知那老儿理亏,之所以乱嚼舌根,不过是同理心作祟。我只需帮他们熬过灾荒,消去他们生存之忧,到了那时,谁还会在背后污我?” 小穗儿呆滞半晌,颤抖着声音问话:“木牍?莫非大兄相出办法了?”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事能难住我?”李恪自信一笑,言归正传,“这些图板上都是机关,而且是那种简单的,适合流水线制作的机关。金主易寻,乡里可赈,只是这方法,我们却要好生思量一番。” “方法?” 李恪点了点头:“前些年你欠了不少人情在外头,今次乡里受困,若是你出面主持,正可以将这些情分一道还了。以后便是又有纠葛上门,你也不必为了顾及家里,再生出自清门户的念头来。” “大兄所言……”小穗儿猛就想到一人,他脱口而出道,“大兄莫非把注意打到了吕丁身上?” 李恪笑而不语。 “吕丁倒是个好的人选,只是大兄要我出面主持,可能吗?” “方法要你自己去想。”李恪淡淡笑道,“金主,图板,流水线之法我皆为你备齐,若是你连乡里们都说服不了,还谈何偿还人情?” “大兄,我只怕……” “小穗儿。”李恪没有让他说完,正色打断,“昨日是我处事唐突,但家中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想过要将你清出门墙,你可知是为何?” 小穗儿缓缓摇头。 “将你清出是最坏的作法,等若是家里承认了山老丈于你有恩,而且为保区区钱粮,连你也一道弃了,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李恪一字一顿道,“无情,无义,无信,你说今日之后,乡里们会如何看待我与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无此意。”李恪摆了摆手,抬头看向窗外,“男子立世,遇事便思策破之,若是一味逃避,又有何事可成?” 小穗儿恍然大悟,长身而起。 他以深揖正对李恪,沉声回应:“大兄教诲,弟懂了。此次为乡里挣粮之事,我必一力担之,不叫大兄失望!” “既然你明白了,带上图板操持去吧。”李恪手指门外,懒懒地说,“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吕丁也该来了。” 第九十五章 产品营销 小穗儿捧着一大叠木牍远去奔忙,西厢里很快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活动一下手脚,从矮几上整理出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图板放在手边,全力思索起和吕丁的谈判内容。 纺织二机,组合立柜,还有这些一式两份,分别备给吕丁和小穗儿的家具图板,总共四五十幅结构图占用了李恪整夜时间,他一夜未眠,天明方歇。 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谈判,那点困意便立时消散,留下的,只有莫名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前世的李恪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多时候都沉浸在自己那个与时代脱轨的,由线条和标尺构成的小世界里,鲜少去考虑如何说服别人的问题。 而这一世,大概是基于恪的影响,他变得善于向别人推销自己的想法。哪怕依旧算不得游刃有余,但每次的结果总归不错。 每一次谈判都是一次产品营销。 推荐烈山镰,推荐机关犼,推荐郑家,推荐水车项目的运作方法……而这一次,他要向吕丁推荐便携式的木制家具。 山老丈的拜访把李恪一家推到了风口浪尖,李恪没那财力摆平,能想到的就是借助吕丁的财力操作,用慷他人之慨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他不仅要把自己的设计推销给吕丁,还要让吕丁觉得苦酒里是最适合承接加工订单的地方。 沉思当中,时间飞逝。 “恪?”严氏突然来到门边,倚着门框轻声呼唤。 李恪恍然惊觉:“媪,您有何事要我操办?” 严氏温柔地笑了笑:“为娘无事,有个姓吕的壮士在院外求见,说是前日与你有约。” “吕丁来了?”李恪愣了一下,“媪,小穗儿在何处?” “两个时辰以前,他说要去监门家求教,想来现在仍在那处吧?” “监门厉……这小子寻帮手去了吗?”李恪哑然失笑。 …… 吕丁很快被李恪带到了西厢。 之所以不选在正堂待客,是因为正堂落座,身为家主的严氏必须要出面招呼。可她在听说了吕丁的身份后全然没有和一届商贾攀谈交情的兴趣,李恪在征询过她的意见后,只能选择忽略吕丁的感受,绕过正堂,径直把他带进西厢叙话。 吕丁想来也是习惯这种待遇了,脸上不见半分不满,从头至尾都挂着特属于齐地男子的爽朗笑意。 二人对面落座。 “恪君,我方才去了你的新宅,气象新颖,别具一格!” “丁君切莫调笑。若是没有你的家什,那里不过就是栋古怪的毛坯,有什么可夸奖的。”李恪轻笑回应。 “非也,非也!”吕丁摇头晃脑地拽词,“有院舍者,宅为魂,型为体,所谓家什摆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若是无锦,花又何用?” 李恪忍不住想笑,说:“丁君是见到媪手中的书卷了,还是看到我墙边的书卷了?” “恪君何意?” “我是说,丁君如此咬文嚼字,排词摆句,不觉得累吗?” 一言既出,半晌沉默,两人对视许久,不约而同,轰然大笑。 笑了许久,吕丁喘匀了气,一脸感慨道:“初入屋来见得你媪,我便知她乃书香门第出身,见不得商贾,闻不得铜臭,便以为恪君在家中也会与上次所见不同,不成想……” 李恪撇了撇嘴道:“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倒是项好本事,可惜我操持不来,只能从一而终。” “好一个从一而终!” 两人的隔阂就此消散,李恪从手边推出木牍,放置到二人中间。 “丁君,答应你的设计图,包括榻、几、便于拆解的组合立柜,能够扩容的拖板车厢,还有一件中原没有的家什,我将它称为椅。若丁君置备此五种北上,又能全数售出,想来会是车粼粼而走,马萧萧荣归。” 吕丁皱着眉头想不明白:“车粼粼走,马萧萧归……我的车呢?” “这些小车摆开足抵大车容积,如此奇物,自然是一道售予游牧了,何必要千里迢迢再拉回中原?” “这……连车也能卖?”吕丁听得目瞪口呆。 李恪奇道:“市亭中便有车肆,人家能卖,为何丁君不能卖?” “恪君……大才啊!” 开场白的效果不错。 李恪轻轻舒了口气,揉揉眉心,一块块把图板铺开,面朝吕丁放置安稳:“丁君且看。” 吕丁的注意力被李恪吸引过来,凑在图板面前细瞧。 李恪一一介绍:“两段式置物几,几腿可以收拢,几面可供对折,折起后三尺长宽,厚度更不足半尺。” “六尺长,三尺宽,会否太小了?”吕丁奇怪问道。 李恪自信一笑:“我倒是想说你愿做多大便做多大,不过六尺长度已经足够普通牧民置物所用。” “草原勋贵如何?” 李恪指向第二块木牍:“此几分阴阳二型,阴型四边设榫条,阳型设卯边,插扣锁边,便可实现无缝拼接,莫说想要更大的几,便是大型饮宴,部落欢庆也可轻易满足。至于丁君说的勋贵嘛……我始终认为,勋贵不见得非要更大的家什,在用料和做工上琢磨一番如何?譬如雕花?” “彩!” “丁君来看第二件。”李恪的手继续平移,“这便是我方才说的车厢,宽六尺,长一丈,两厢堆叠,四周皆设可拆卸的护栏。运力宽裕时以小车载货,单马可引。运力不足便展开车厢,双驷驾辕,较寻常大车更为宽敞。” “厢板如何保证受力?” “丁君只见厢板可展开,却不见厢低支撑亦可调整?”李恪笑了笑,说,“此物虽说设计简单,受力却不成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丁君若真在车中放置数万斤载物,支架即使不断,想来车轴也该断了。” 吕丁被逗得哈哈大笑:“此事我省的,便是木料坚固不易断折,马力亦有穷尽,草原地软,拉不动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恪指向第三份图板,“四段式折叠榻,四折三横一竖,共八块板面相拼。展开后长达丈二,宽六尺有余,折叠以后是三尺长宽的小木箱,于车中何处皆可安置。” 吕丁看得眼冒精光,问:“勋贵需要大榻,莫非也是如叠几一般,用小榻拼接而成?”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丁君谬矣!榻乃卧眠之物,折叠榻便是制作再精,也不免会有摇皮凹凸。想寻常牧民车马紧张,考虑到安置搬离之事,必不会在意这些许舒适,可是勋贵呢?” “恪君是说,勋贵仍会喜欢中原的大榻?” “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李恪满面春风,说话细声慢语,“折叠之利在于便易,你可见中原勋贵在享受时考虑过便易?” 吕丁彻底服气了。 他站起来,一揖到底:“恪君之才千百里,便是这一番教导,也当得起我一拜之礼!” 李恪泰然地受了整礼,施施然道:“这才三件呢,丁君……你在急些什么呢?” 第九十六章 弧形支撑 急什么呢? 吕丁被李恪的言语神态惑得一愣,忍不住连自己都想知道自己在急些什么。 可是他思前想后,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必要着急。 李恪正在为他广开财路,眼前不止有设计精巧的图板,还有价值千金的建言。方才,他就是因为听到了一针见血的商论,一时间心神动摇,情难自禁,这才起身下拜。 可这一拜在李恪眼里,怎么就成了急? 怠访急归可是大大的失礼,若自己真做了什么,导致李恪误会了,生气了,把图板收走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脑补到这儿,吕丁再也坐不住,急吼吼跽坐起来,冲着李恪,身体几乎倾斜成三十度斜角:“恪君,我从未想过早归啊!” 李恪一副了然的笑容:“原来丁君是急着早归……也是,这些家什与大秦常见之物皆不相同,丁君即便是信得过我,也得先知道旁人做不做得出来不是。若是做不出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我不想……”长长的辩驳声音挂在空中,吕丁瞪着眼,红着脸,像被扼住脖子似发出咯咯的声音。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突然扑倒在图板上,一牍一牍仔细地看。 真的不一样! 板块间接缝的摇皮近似房门,看起来勉强算是熟悉之物。长条形的卯榫虽说少见,也不是无从理解。但那种上粗下细,宽边中空的弧形长板是做什么的? 吕丁在几的设计上见到它,在榻的设计上也见到它,还有那从未见过的椅上也有它,想来应该是重要的部件,或许就是李恪能够让家什折叠起来的关键。 可偏偏车厢和组合柜中却找不到这个部件的存在…… 他急急发问:“恪君,此物……这些弧形板有甚用处?为何在榻几常见,在厢柜又无从得见?” 李恪轻点图板,答非所问:“丁君且看,图中榻几支脚皆可向内折叠,既节省空间,又减小了运输途中折断的风险,可谓是一举两得。然而此举却有一个缺陷,支脚打开时榻几无法形成固定,坐则必倒。” “那该如何是好?”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懒洋洋说:“话已至此,你还不明白这些弧形板的用途?” “莫非是……固定支脚?” 李恪笑着点头:“此物名为弧形支撑,正为固定支脚所用。” “此物原来名叫弧形支撑。”吕丁只恍然大悟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变得疑惑起来,“恪君,木工一道我虽不精通,但毕竟依靠家什盈利,多少也算有些接触。图中的弧形支撑需两枚大帽榫子配合固定,一枚固定在底,一枚在中空滑动来回,对否?” “对。” 吕丁抬手指向右侧某块图板:“此牍便是弧形支撑的细节详图,是否?” 李恪轻轻一笑,点头道:“是。” “详图备有注解,言明两枚大帽榫子要与支脚一体制成。” “一体制成,榫子便无脱落之虞,那是为了增加家什的强度。”李恪好心解释道。 “但榫帽较那中空宽大多了,弧形支撑当如何安置进去?”吕丁苦笑道,“莫非支脚与弧形支撑根本就是用镂空技法,凭着一根原木雕琢出来的?若是如此,此法也仅有猎奇可用啊!” “你说此事啊……”李恪卖了个大大的官子,笑,却不语。 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榫子的帽形是略微不规则的六边形,看似虽与圆相似,跨径却有长短之分,而且其中仅有最短的跨径小于滑道的宽度。 李恪通过对弧线和变角的计算,得出两个对称的位置。滑动的榫帽一旦到达这两个位置,只需由内向外一磕,就能轻松把弧形支撑卸下来。而错过这两个位置,除非进行破坏性拆除,否则弧形支撑绝无脱落风险。 这是个小小的防滑设计,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不值一提,在大秦却和公输秘锁一样,属于难得一见的机关巧妙。寻常人想要弄明白个中缘由,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恪一直不说话,将吕丁吊在空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不得安宁。 “恪君为何不发一言?莫非被我恰巧言重?”吕丁心里惴惴不安。 “倒不是被你言重。”李恪叹了口气,遗憾说道,“我知晓弧形支撑奥秘,却又不能告知于你,这才有些羞于启齿。” “不可告知?难道是恪君师门隐秘?” “我自幼随媪读书习字,能有何师门隐秘。”李恪哑然失笑道,“丁君,弧形支撑并不是我的设计,我若细细说与你听,是为无理。” “为何?” 李恪问道:“只看此图,除了镂空技法,你可想得出别的法子?” “想不出。”吕丁老老实实作答。 “若是让你见到实物呢?” “想来若不是细细钻研,也无法寻出奥秘来。” 李恪点头道:“世人仿制一般通过两种途径,知其然,或知其所以然。知其然者,形同,而效不一定同。知其所以然者,行不一定同,效却必定相同,丁君以为然否?” 吕丁赞叹认同。 “那你说未有设计者的同意,我是告诉你然呢,还是告诉你所以然呢?” 吕丁的眼神猛然炙热起来。 他心里最大的痛就是曾被资本赶出过草原席砖市场,那是因为他自己设计的席砖缺乏技术含量,一仿就成。也正因为如此,他或许是大秦少有的,对知识产权格外看重的商人。 李恪这次的营销便是抓住了这个关键。 虽然没有明说,但李恪话里话外始终在暗示,让吕丁明白只要他能拿到弧形支撑的秘密,再做好相应的保密措施……说白了就是不把大量的产品和设计交到竞争对手手里。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是独家经营! 独家的暴利,吕丁早在席砖之时就已经品尝过,只要能持续数年,他就将是匈奴贸易线上冉冉升起的商业新星! 如此金光万丈的前景,他如何能不激动! “恪君,设计者是何人,可否为我引荐?” 李恪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神态:“我早说了,五件设计不过介绍了三件,丁君急什么?” 吕丁诚意说道:“另两件我方才已经细细看过,恪君之才不同反响,皆神来之笔!” “丁君莫不是敷衍我?” 吕丁大笑三声:“我虽经商在外,但素来有一说一。这立柜当得上世之创举,货与夷狄却是可惜,此物应当精雕细琢,必可兴盛于中原勋贵之间。至于椅……秦人以此为座难免有箕踞之嫌,但草原蛮子本就不通教化,席下之地又远不如我华夏宅邸干燥平整,此物乃是五图之精,恪君构思之巧,足可当大师之称!” 李恪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圆头圆脑的商人。 技艺、学识、口才……吕丁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似乎都不过中人之姿,但唯独商业嗅觉这一项,简直骇人听闻。 他不过就在刚才看了那几眼图板,居然就能把组合柜和椅子的利弊说得那么透彻…… 李恪心悦臣服道:“我在此提前预祝丁君……鹏程万里,日进斗金!” 吕丁大喜道:“恪君这是愿意为我引荐设计之人了?” “本就没打算瞒你。”李恪轻声说,“此人说来你也认得,就是那日一道去市亭的小穗儿,他如今正在监门家中,丁君自去寻他便是。” 第九十七章 生意伙伴 小穗儿是在时近下市的时候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李恪正在进行辛府水池的设计,而且基本已经有了定案。 “事办得如何?”李恪搁下笔,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嘴。 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没必要问,小穗儿脸上的欣喜显而易见。 “大兄,我请了展叔与监门帮助,召集闾右乡里,说明缘由。乡里们皆见识过当日大兄制镰的盛况,每家壮年也大多参与过,一听说可以挣粮度日,尽皆踊跃。我叫展叔先行制作了一件矮几,在吕丁到来以后交予他试用,此人赞不绝口,也同意了奉粮为佣,由乡里们为其制作。” “听起来倒是一切顺利。”李恪沉吟半晌,问,“他就没提什么条件?” “条件……”小穗儿皱了皱鼻翼,满脸不屑道,“乡里们负责制作部件,却只许进行部分组装。他与我签了名契,所有的弧形支撑皆要由他的隶臣亲自装配,不得假手他人。” 李恪被这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哑然失笑:“此乃应有之意,你却气甚?” “自然是气他不信我!” 李恪摊开双手反问一句:“你二人明明仅有一面之缘,为何他就非得信你?” “这……”小穗儿愣了半晌,终于说道:“世上多见士子不信商贾,何时有商贾怀疑士子的道理!” “你算是哪门子士子……”李恪摇头叹息一声,“小穗儿,世人皆看轻商贾,我也不强求你要敬他。但丁君可让乡里熬过灾荒,仅此一点,你便不该辱他。” “不过趋利而已,我为何要敬他?” 看着小穗儿疑惑的脸,李恪觉得自己有些自讨苦吃,居然在一个全民抑商的时代谈重商…… 他重重叹了口气,避重就轻道:“趋利其实也没什么不对的。你看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别者不过利之大小,为人为己而已。丁君此番输粮济民,无论目的为何,皆有恩于苦酒,便是牟些私利也是应当。更何况,他还未牟着私利呢。” “大兄所言恕弟不能苟同!照你说来,家国大利也能算利?” “你都说是家国大利,不是利是什么?” 小穗儿激动道:“自然是华夏风骨,济世之心!” 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李恪再一次确定,自己是自讨苦吃! “总之,以后皆以丁君称他,详谈之时莫有指使,就当是为了闾右乡里,可好?” 即使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商贾,小穗儿也不可能真的忤逆李恪,当即点头答应,这叫李恪多少松了口气。 “对了,丁君这次下了多大的单?” 小穗儿一脸为难:“我听不懂大兄说话……” 李恪翻了翻白眼:“需要你等制作多少物品,工本几何,何时交付?” 小穗儿恍然大悟:“丁君要我等制作几、椅三百,榻、车百件。商定几、椅工本半石,榻、车皆一石,共计粟五百石。” “这得做上许久吧?”李恪暗暗咋舌。 “一月半月。”小穗儿答得飞快,“吕……丁君说草原冰雪开春消融,他需在十二月出发,方可赶在夷狄迁出冬原之前易出货品。” “他倒是精于算计。”李恪了然一笑,“冬去春来,百废待兴,那时夷狄什么都缺,唯独金钱无用,他正好可以将手上的货物卖个好价。” 小穗儿奇到:“他还有这番算计?” “庸者莽,良者谋,经商与打战本就相似,皆需要知天时,明地利,晓人和。将军能算,他为何就不能算?” “大兄今日怎的对商贾推崇备至?”小穗儿狐疑道。 李恪不答,挥了挥手继续问话:“你只说了工本,届时材料谁出,劳作之时可有饭食?” 问到这儿,小穗儿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敬意:“丁君对乡里们宽宥,愿以市价收购合格板材,更担走了雇佣期间饭食。乡里们投桃报李,闾右劳力几乎尽出。” 李恪一脸古怪,问:“你是否与他提过流水线之事?” 小穗儿一愣:“倒是未提……不过他来之时,正有几组熟手随展叔适应配件尺寸,他看了半晌……我被他算计了?” 李恪哭笑不得道:“此事可说不上算计。百车货物应当是他一次北行的极限,能让他撇开熟识的工匠,将活计全部交在乡里手里,总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因由才是。” 可惜小穗儿根本就没听他说话,骤自喃喃自语:“我被一个商贾算计了?” 李恪实在懒得管他,正巧困意来袭,便拍了拍小穗儿的肩,上炕,躺倒。 “昨夜未睡,我偷偷补个瞌睡,记得将我那份飧食了,莫叫媪察觉此事。”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很快就变得昏昏待睡。 小穗儿报恩之事顺遂,吕丁也出乎意料地好,两两相加之下,小小的麻烦突如其来,又忽然远去。 这让李恪心情大畅,就连入睡都变得容易起来。 在李恪看来,寻找好的生意伙伴这件事不会比找一个合适的老伴容易半分。 都是两口子打对台,两人若想和和美美、相敬如宾地把日子过踏实,就必须遵守某些基本守则。 譬如说契合,平衡,相互欣赏,相互尊重,更重要是得有缘分,还得时不时给对方一些惊喜。 所谓门当户对,最开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吕丁不是李恪来大秦以后的第一个生意伙伴,但是纵观以前几位,能够比吕丁更适合他的……几近于无。 比如说里典服。第一次和里典服打交道的时候,李恪只是区区的黔首,里典服治下的小男子,就连烈山镰和桔槔改制这两项设计的技术含量都称不上高,山寨起来轻松愉快,所以李恪不得不以献策来为自己加重份量。 可双方的相性实在太差,即便抢收和流水线的计策都成功了,里典服依旧对李恪有信无敬,还在合作当间闹出给小穗儿指婚的闹剧来。 李恪一家就是在那时对里典服彻底死了心。 在出售机关犼的时候,癃展加装防盗机关,李恪只卖成品不让设计,还在谈判时配合饥饿营销漫天要价。里典服则投桃报李,在李恪和田典余的争斗当中冷眼旁观,双方做得都不合格,以至于裂痕越来越大,直至现在貌合神离,已经多日没有过正当的交流。 然后就是扶苏。和大秦皇长子的生意看似顺畅,李恪用两型兽犼换取扶苏介入对郑家匿农的调查,结局也算皆大欢喜。但扶苏的势对现在的李恪而言太强,两人相处强弱分明,李恪根本找不到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所以扶苏再好,也不是李恪的良配。 他的第三个生意伙伴是墨家。 墨家势大,辛凌财雄,照理来说,这个组合不会比扶苏更好。 双方之所以能维持住难能可贵的默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恪和墨家的关系并非寻常的生意对手,而更像是后世的创业合伙人。 大家有着一致的目标,而且能做到互不依赖,在明确的分工下团结合作,友爱互助。 可是最终说来,这三者都算不上合适的生意伙伴。而有了这三份对比,吕丁无疑就变得格外可爱。 有点小钱,没点势力,他需要李恪所作的折叠设计,李恪对他的要求是赈济乡里,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欠着谁。 更别说吕丁还那么的知情识趣。 李恪有意打破平衡,在设计折叠家具时添加了防盗关节,吕丁听弦知意,当即就投报在小穗儿身上。 闾右如今不足三十户人家,去掉旦家这种绝对不会掺和进来的富户,至少还剩二十户。 小穗儿说他们全来了,所以五百石的粟均分下来,就是每家二十五石的报酬。再按一家两个劳力,参食标准计算,一个半月的包餐就是每户六石。 有了这三十余石粟,再加上闾右乡里自身的存粮,节省一些,绝对能让他们熬到五月菽熟,彻底度过这次饥荒。 得人几顿饭食,回报活命之恩,小穗儿这些年欠的情分无论如何都能还清了,李恪一家也就此度过了这场风波。在这件事上吕丁堪称居功至伟,无论他是基于什么考虑,李恪都会铭记这个情分。 想到这儿,他翻了个身,眼神正对小穗儿。 小家伙还在为被摆一道的事生气,察觉李恪看过来,当即气鼓鼓道:“大兄,你要助我!” “助你恩将仇报吗?”李恪哭笑不得,“人家帮了你的大忙,有没有想过明日请他过府一叙?” “食甚?” “家中灶台食亭皆在,我看就简单一些,食火锅吧。” 第九十八章 待客之道 名为火锅,其实不过就是柴火饭的简化版本。 李恪曾为招待扶苏,费心费力构思过一整套魔改版的柴火饭流程,如今转而招待吕丁,合适拿出来用的也只剩下其中的正餐火锅环节。 其余诸如清白坦荡、稳鼎烙饼、汤中栋梁,虽说都是魔改版的精华所在,可若是不分场合地现,吕丁只怕会头也不会地跑掉…… 早起宰羊,剥皮去骨,将肉冻上一个时辰,请旦施展刀工切成薄片,剩下的羊头羊骨浅熬上两个时辰,再配以干藿、苦菜,葱姜、大酱。 一顿秦火锅没费什么事儿便筹备完了,李恪大开中门,置席迎客。 下市刚至,里巷尽头便传来了吕丁粗豪的笑声。小穗儿引着他,在不远处显出身形。 应邀之客到了,李恪笑着迎出去,把小穗儿带进院里,留下吕丁独自一人,啪嗒,大门紧闭。 门外吕丁高喊:“主家在否?” 李恪不答。 吕丁又喊:“主家在否?” 李恪还是不答。 吕丁诚意叩门,站定高呼:“主家在否,濮阳吕丁诚意拜会!” 院里李恪点了点头,小穗儿这才把门拉开一条缝隙:“敢问先生可有拜帖?” 吕丁从袖口一掏,果然抽出一枚长简,小穗儿双手接过,重新关门。 简上是周篆,字体算不上漂亮,胜在足够清楚,一笔一划干脆利落,正是【濮阳市人吕丁诚意拜会楼烦恪君】十四个大字。 李恪叹了口气,收起拜帖,突然就觉得心累。 他当着吕丁的面关门自然不是因为倨傲,而是因为礼……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 吕丁这几日会借宿在监门厉家中,当然是要给钱的。小穗儿得了李恪的差使,清早跑去邀请他过府,然后就留在那里协调流水线作业。 过程中,他发现吕丁行动鬼鬼祟祟,又是向监门厉高价买鸡,又是躲在房中习字。小穗儿借故跑进去看,这才知道他在忙着写拜帖,而且前前后后写了十好几份,每份都是涂涂改改,看上去似不满意。 小穗儿这才知道大事不妙,抽空跑回来跟李恪报信,这才有了前面这堆反人类的操作。 开门迎客是主家重客,闭门三拒是客人敬主,拜帖以示郑重,再接着就是广开正门。 李恪在小穗儿的配合下把院门开到最大,站定正中满面笑容:“不想竟是丁君当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吕丁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那样子就像是未饮先醉。 他豪迈大笑,扬手从身后随从手上接过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得蒙主家看重,本当以重礼谢君,奈何礼之所限,区区贱籍下民,不得已持鸡拜会,主家勿怪!” 李恪双手接过,冒着被大公鸡啄一口的巨大风险与鸡对视,验明正身,确定这是只肉身公鸡,而不是金子铸的假鸡,这才交到小穗儿手里,回身作揖。 “子曰,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礼乃纲常,圣人从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丁君有君子之风,我欣喜且犹不及,如何会怪罪?” 吕丁赶忙回礼,一揖到底:“恪君严重啦!”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小声说道:“丁君,浅拱即可。” 吕丁当即像弹簧一样弹回一大半,表情神色丝毫未变。 李恪松了口气,侧身让出大门:“丁君,请!” “恪君先请!” 李恪转身就走,疾走一步,慢走两步,吕丁恰好与他并行,两人把臂向前,一路来到食亭,停步撒手,这进门的礼节才算是走完。 心力交瘁。 李恪苦着脸说道:“丁君如此重礼,平素赴宴不觉得累吗?” 吕丁叹了口气,感慨说道:“平素赴宴?商贾之间的宴请是依拜礼货值决定席位,外有门人高唱,内有豪商笑评,我这般身家去一次便受辱一次,不提也罢。” 这规矩倒是传到后世去了…… 李恪心里嘀咕一声,继而问道:“商贾之风与人有异,丁君待有所成之后再找回来便是,何必记挂在心。我方才说的是正常点的赴宴,如此重礼不累吗?” “不怕恪君见笑。”吕丁语气萧瑟,苦笑连连,“世人皆看轻商贾,往日只有我请士人饮食,何来士人请我赴宴?想我如今三十有三,子女双全,但如恪君这般请我过府,还愿陪我走一遭礼的,却是实实在在平生仅有。” “平生仅有?” “士为知己者死,能得恪君如此厚待,我无以为报,唯有记在心里,得盼来日!” 说着,他又是深深一揖,双手并拢几乎触地。 李恪赶忙闪身避开,伸手去扶:“丁君,你我相交一场,何必要分出那些个轻重,推杯换盏,聚友叙话不好吗?” 一句简简单单的客气,昂扬大汉居然连眼圈都是红的。 吕丁任由李恪扶起来,颤抖着唇强自忍耐:“如此……甚佳!” “既如此,丁君,请!” “恪君先请!” …… 三人落座,正席空悬,以李恪东向,吕丁西向,小穗儿年纪尚小,甘陪末座。 严氏一直在房里,并没有像李恪招待扶苏时那般主动避走,也没有出来主持饮宴的意思。 李恪心知她是酸儒气发作,不愿意和一个商贾共宴,所以小穗儿先一步为她端了饭食、炖肉和羊汤进屋。但宴席上的主位依旧留了出来,以示家主随时会到。 这同样是为了表达尊重,因为吕丁格外需要被尊重的感觉。 在李恪想来,吕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病态的,对礼的形式化看重显然是长期被社会各阶层轻视的后遗症,是典型的过度补偿表征,换成后世的说辞就是玻璃心。 玻璃心的吕丁明知道李恪对他毫无歧视之意,也知道如此做派并不妥当,可到了点上又会抑制不住地对李恪发出试探。 比如刚才…… 入席之前那句“主家先请”,照理说仅是谦让,两人应当共同入席才是。但吕丁是真的在原地束手而立,目送着李恪绕过主座,入席面东,这才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让李恪不由怀疑,如果方才一时松懈忘了把主席空出来,吕丁会不会拔腿就走…… 他很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问题是即便重来一次,他也想不到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吕丁身上会有这种怪癖存在! 一场饮宴好几个时辰呢…… 李恪在心中哀叹,苍天啊,大地啊,你就不能让我真正顺心哪怕一次吗? 第九十九章 被歧视者 饮宴开始,李恪提心吊胆地布菜摆案,心里突然就是咯噔一下。 真是百密一疏,千算万算,居然忘了备酒! 秦人对酒可是有信仰的! 礼记说酒能养志安病,汉书称其为嘉会之好。所谓有酒可作宴,无酒不成席,经过一群酒鬼文人没羞没臊的宣扬加工,这种酸唧唧的觞中之物早就脱离了起先原始的低级趣味,成了尊重宾朋的一种象征。 可是李恪不好饮酒。 这一世年纪尚轻,为了保护脑子,他从未想过饮酒的事。上一世缺少交际,纵观一生喝酒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这种解释,对玻璃心吕商人管用吗? 他叹了口气,摆出笑脸,满心决定要挣扎一下:“丁君,苦酒里就是个荒僻地方,有菜无酒,万望见谅。” 吕丁出乎意料地没有见怪,他豪迈大笑道:“噫!恪君因何对我见外?区区酒水而已,我自去取来!” “这又如何使得?”李恪慌忙假意客气。 哪知道吕丁大手一挥,恬不知耻地说道:“你我之间讲这许多虚礼作甚!” 感情你也知道这些礼是虚的! 李恪瞪着眼,看着吕丁唤进隶臣,低声吩咐几句,那隶臣扭头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恪君,我让戎去取些西域美酒过来。此物虽不是甚贵重物件,却胜在中原不常见,借此机会,正好叫恪君与穗儿一品西域风土。” “西域美酒?”李恪在脑子里努力回忆新疆有哪些特产。 哈密瓜、羊肉串、切糕、玉石和阿凡提…… 这些名人名品都不是酿酒用的,能酿酒的有什么来着? 青稞?那似乎是西藏的……马奶?整个草原游牧都在喝,应该算不上特产。 莫非是葡萄? 李恪越想越觉得可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葡萄酒历史悠久,口味独特,而且以水果为原料,介于果汁和酒之间,能够完美绕开古代常见的禁酒令限制,故而深得百姓所喜,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是饮宴中的常见之物。 从这个角度来说,再早个千把年出现在行商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他张口就问:“丁君,你说的西域美酒,莫非是葡萄酒?” 吕丁忍不住长声赞叹:“恪君,这天下还有你不知晓的事吗?月氏与大秦少有交往,其国也不与雁门相邻,蒲桃深藏在这蛮夷之地,竟也能被你一口道破?” “你说酿酒嘛……” “恪君莫要欺我,我这些年走遍七国,足迹遍布半个中原,为何从不闻以果品酿酒之先例?” 李恪失笑道:“那便是丁君孤陋寡闻了。这世上何止葡萄可以酿酒,山梨、梅子,但凡果品皆可酿酒,不过口味有别而已。” “此话当真?” 李恪把手一摊:“我又不是沽酒为生,你愿信便信,不愿信便不信,总之我是取不出梅子酒、山梨酒之类予你品鉴的。” 看他那副死乞白赖的样子,吕丁忍不住哈哈大笑。 “恪君,这酒尚有些许时候才能取来,开席之前,我有一物赠你,一物还你。” 李恪皱起眉头,茫然不解。 只见吕丁又唤进一个隶臣,还是耳语几句,那隶臣站起来一声招呼,就从外进来三人,其中两人合力扛着一案,另一人单手托着托盘。 李恪古怪问道:“丁君,你此次赴宴到底带了多少隶臣?拜门时明明只见着一个,一转眼接二连三,竟像总也走不完似的。” 吕丁轻笑:“一共五人,皆叫你见了。这些隶臣中多有夷狄野人,我是怕污了你的眼睛,才叫他们远远跟着。” 所以说,被歧视者总是格外擅长歧视别人…… 李恪无可奈何道:“此二者何物?” 吕丁掀开一块绸布,露出几块方形木牍,接过来递到李恪手上:“此乃恪君所作的组合柜图板,原物奉还。” “此物不合你心意?” 吕丁赶忙摆手否定:“恪君设计新颖别致,天马行空,我如何会看不上!” “那又是为何?” 吕丁正色道:“恪君,此物与折叠家什不同,到手之日,我便叫随身木工选了一方立柜打造,结果不同凡响。恪君不过是将卧柜开口换了个方向而已,柜之一物便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化,事物再无挤压之危,便是取用也方便了许多。”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将图板退回来?”看着吕丁心悦臣服的表情,李恪是越听越听不明白。 吕丁冷哼一声:“组合柜如此奇物,我华夏之民尚未能用上,凭甚叫那些夷狄先用?” “就这理由?”李恪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你不想卖给他们,不做不就完了吗?何必要大张旗鼓退还给我?” 吕丁诚恳道:“我行走草原七年,每年巡贸两次,一次夏原,一次冬原,深知草原险恶。每每起行,我皆当自己是去赴死的。” “如此艰险?” “求财岂有一帆风顺的道理。”吕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既选了出关行商,自然不惧性命有损。但如此贵重之物,我却不能带在身上,若是不甚入了夷狄之手,又恰巧为人制出,我岂不是成了华夏的罪人?” “哪有那么严重……” “此事事关重大!”吕丁斩钉截铁道,“性命事小,荣辱事大,身为华夏之民,哪有叫夷狄得享奇物,再借此鄙夷我中原物华的道理!” “你说的都对!”李恪无力地把图板接过来,看也不看,一把塞进鼎灶炕道,“如此你可放心了?” 吕丁脸上的表情似是不舍,眨眼之间,又被坚毅和感激取代。他诚心下拜,颤声说道:“多谢恪君!” “不谢……”李恪扶着灶边故作沉痛,“丁君还有何物要我烧的,一并取来吧。” “此物可不得再烧了。”吕丁直起身子连连摆手,招呼隶臣扛来案板,抬手掀开绸布,露出其下金光闪闪的一大坨……金砖! “百金之礼,以谢佳作,望恪君笑纳!” 第一百章 葡萄美酒 骤然看到那么大一摞金砖,李恪险些把土夯的灶给掰裂了。 他哆嗦着声音问:“这……这这这又是为何?” 吕丁拱手施礼,赞叹说道:“恪君虽让穗儿出面,但我却知道,弧形支撑乃是恪君为我呕心之作。” 李恪没有问为什么。 设计一道从来都是一法通百法,小穗儿懂不懂这些,凭吕丁的阅历和口才,三言两语就能摸出底来。 李恪也从未想过要瞒他,之所以说弧形支撑是小穗儿设计出来的,不过就是暗示小穗儿对这个设计有决定权,为双方对话搭建一个合适的平台而已。 故而吕丁能知道此事,李恪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闻言只是笑笑:“小穗儿乃我之弟,何人所制又有何区别?” 吕丁摇头道:“恪君假小穗儿之名非是瞒我,是为了隐瞒里中老幼,不欲让他们知晓你的善举。此事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乃是正办!” “噫?” 吕丁完全没看出李恪的诧异,自顾自继续分析:“乡里无粮,官吏无用,恪君在里中本有声望,连我这个外人都有所耳闻。若是再行出面,力挽狂澜,不免就让人觉得你欲效甘罗出仕,最容易遭人记恨。” “那小穗儿呢?” “小穗儿出面则不同了。世人皆知他乃恪君所指,故于恪君声望无碍。可是论功行赏之时,此事又算不到恪君头上,里中主官大可说是治下民风淳朴,乡里自救渡灾,不仅无过,还有大功。恪君如此知情识趣,他们哪里还会记恨你,怕是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原来我为人那么周全…… 李恪心里暗暗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丁君还未说,为何要赠金予我。” “恪君一心让利于民,我是知晓的,待看到流水线之法,便索性就将此次行商的货品全数交给苦酒里打理,全了恪君助人之心。” “那样说来,岂不是该我倒谢丁君才是?” “岂敢呢!”吕丁诚惶诚恐道,“我不过一介贱民,当不得恪君这般圣人心肠的谢意。况且区区八九百石粟米而已,至多抵偿恪君折叠、流水两道奇计,然恪君为这十几幅图版费力甚多,若是毫无表示,我岂不是于心不安?” “画几幅画而已,你就给我这许多金?” “远远不够。”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我说嘛,几幅简简单单的结构图哪值得了这么许多……” “不!”吕丁高喝一声,把李恪吓了一跳,“我是说区区百金,远不足以抵偿恪君这十二幅佳作!去岁在咸阳,我曾请西域画工烈裔为我绘制窗板两幅,事后足足予了他三十金。恪君之画比之烈裔各有千秋,甚至犹有过之,区区百金如何足够?若不是我手边余钱不多,还要留以采买粮秣,便是两百金也不足酬谢,此事只望恪君见谅!” 还能说什么呢…… 人家都离席下拜了,就算是为了让他坐回席来,李恪也只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收下这百金酬谢,要不然可就是大大的失礼。 画画这么好赚,以后若是没饭吃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去街上画素描? 李恪看着小穗儿把扛金的隶臣引去西厢,心里不由暗暗嘀咕。 只叹秦人太过实际,画师的地位太过低下,身列百工,却连匠和师的称呼都不许有,撑死了也只能是个画工。 从职称的角度来说,比之木工、铸工、漆工一类差得太远,属于百工之中的下九流,他想去街头卖画,严氏想来也不会乐意。 李恪遗憾地放弃了做中原地区绘画第一人的远大理想,等着小穗儿摆好金子,再把几个夷狄隶臣请出院子。此后又过不久,捧着陶罐的隶臣飞奔而来,终于送上了期待已久的葡萄酒。 宴席开始,小穗儿起身为李恪和吕丁斟上酒,然后坐回末席,老老实实喝他的羊汤。 此酒色泽暗红,酒液浑浊,内里果肉、碎皮浮浮沉沉,只看卖相,比起后世的干红来说相差甚远。 李恪装模做样端起觞,如同举着高脚杯似地轻轻摇晃。青铜酒觞自然不会有酒浆挂壁这种美景出现,但随着酒液晃动,一股淡淡的果香飘扬而起,闻之沁人心脾。 双手举觞,抬臂致意,李恪把觞凑近嘴唇,小小地抿了一口。于是来大秦以后,主动喝下的第一口酒就这么入了喉。 酒味很淡,与其说觞中是酒,不如说是一种处在奇怪时段的葡萄汁,甘爽冷冽,酸、涩、甜各据其三,剩下一成则是淡淡的陈腐气味。 不能要求太多…… 李恪在心里对着自己说,着重品味其中美好,果然就品出了后世鲜榨果汁的美味,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恪君,此酒美否?” “陈香虽有不足,佐宴却是极佳,小穗儿,这酒无甚酒味,你亦可饮。” 小穗儿眼睛一亮:“真的?” “今日宴席,你们怎么都不愿信我的话?”李恪郁闷地嘟囔一嘴,霎时间逗引得满院欢笑。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和吕丁饮宴的好处在于,李恪不必反复给他布菜盛汤,大伙只需各吃各的便可。 肥腻的羊肉,鲜滑的羊汤,炖的烂熟的羊蝎子,干藿、苦菜,当然还有火锅的绝配,冰镇葡萄汁,李恪吃得开怀大畅。 制备的几大盘羊肉一扫而空,羊蝎子捞干抹尽,连鼎里的羊汤都被喝得涓滴不剩。 李恪满足地摸了摸肚皮,轻声问道:“丁君,今日饮宴可曾尽兴?” “绝世珍馐!”吕丁捂着嘴打了个饱嗝,赶忙告罪,“恪君,我初见今日阵仗,本以为恪君出奇,想学夷狄炖肉之法。食了之后方才知晓,鲜涮的羊肉配合羊汤竟是如此味美,比之脍炙不知要好去哪里,更遑论夷狄野人!” 李恪表现得很谦虚,他说:“脍炙……说白了不过是生鲜之属。上古之民取火不易,是故茹毛饮血,我等早已不复旧日苦难,却为何连熟食都不愿食?” 吕丁愣了愣,想了半天才有应对:“世上炖肉皆白肉翻浪,腥腻异常,若不是在恪君处见了市面,哪晓得熟食味美的道理……” “如今知晓亦不晚啊。” “得恪君相邀,何时都不算是晚!” 两人举觞遥对,一饮而尽。 “丁君,你先前说自己七年去了十四趟草原,不知身边可有葡萄籽,我对此酒甚感兴趣,打算自己栽培些葡萄酿制。”李恪饶有兴致地问道。 “蒲桃籽……”吕丁苦笑道,“恪君若是不说,我还不知晓蒲桃是以籽栽种的。” “不知?”李恪挑了挑眉角,问,“你原本当它是如何培育的?” “我管它如何培育作甚?”吕丁反问。 “也是……”李恪心中遗憾,随口问了一句,“若是没有葡萄籽,不知丁君手上是否还有其他中原不曾有的事物,也让我开开眼界?” “说来还真有。”吕丁想了一想,说,“诸般外域特产我皆收在行囊当中,虽可叫隶臣取来,不过恪君既有雅兴,可愿随我走一遭监门府邸,顺道也看看苦酒里的家什作坊。不是我夸口,这普天之下,想要再找出第二间与其相当的工坊,何其难也!” 第一零一章 家具工坊 这就是所谓全天下最大的家具作坊…… 一路来哉到监门家,李恪看到约莫五十来人散聚在院子里。 远近燃了十余堆篝火,篝火附近是一些杂乱的,一看就是临时搭建的简易茅棚。一个个四脚撑地,茅顶冲天,四周张挂着软席门帘。它们大多是西北闭帘,东南卷起,这样既能一挡凛冽的北地寒风,又多少能接收些火堆的光和热。 每个茅棚里都有三四个人,借着火光,对照着面前的图板和手边的板材较劲。虽说工作简单机械,但大伙的热情却非常高,不时还能听到几句荒腔走板的农歌,让李恪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抢收之夜。 小穗儿在一旁轻声介绍,院子里的茅棚有十八个,依照类别分作三区。 东区是大车作坊,共有四棚十二人。一棚析木,一棚加工摇皮榫卯,一棚专职制作核心部件“丫型支撑”,最后再有一棚负责最后的组装。 李恪设计的车厢是露天式,尺寸较小车略大,在收拢时宽六尺,长一丈,四边护栏可以拆卸,又有底层一合,上层两分的底板通过摇皮相连。当底板展开时,车厢长度虽然不变,宽度却扩大到丈二,如此一来,又比常见的大车尺寸更大,充分提升了运载能力。 整个产品几乎完全使用抽拉式设计,本身的技术含量少得可怜,即便是听起来高端的丫型支撑,也是后世折叠式圆台面上用烂的东西,唯一的优势就是胜在制作简单。 不过同是扩容,车厢和圆台面的需求却不同,圆台面的边角不需要承受力量,车厢却要装载重物。所以李恪在设计丫型支撑时预留了一部分缠绕式交叠,两根长木平日以V字型收拢在车厢底部,使用时取出,固定并拼接成一,用以支撑车厢底板。 丫型支撑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平日V型,用时一型,两个字组合到一起就是丫…… 李恪知道这种设计有些蠢笨,可是他对力结构的相关知识不算擅长,一时也想不出更精巧的结构,于是只能以量取胜。每个车厢底部皆设有四组丫型支撑,分摊受力,经过计算,勉强也能够达到运载需求。 东区以外,西区则专门制作弧形支撑,四棚八人,周边还有吕丁的隶臣守护,李恪懒得去看,倒是中区人影涌动,格外热闹。 这里才是真正的家什作坊,分析木、模块、包边、支脚、榫卯、打磨、组装、附件共八道工序,模块和包边两组又细分阴阳,也就是像拼图一样,一组负责榫型,一组负责卯型。如此八组十棚,总计三十人共同构架起家具的流水线,同时负责起榻、几和椅的制作。 李恪在设计家具时采用了模块化的设计方案,八个模块组成一张塌,两个模块合成一张几,三个模块拼成一张椅,包边独立,板型通用,除了支脚长短有别,完美契合流水线的生产特点,也方便后续的替换和维修。 这种跨产品的标准化流水线作业或许是大秦的首创,至少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其他途径听说过。 一路走,一路瞧,李恪在中区看到了山老丈,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戾和彘养,三人共同负责一个模块工棚,正忙着把四方的木板刨制平整,开出卯槽。 山老丈也看到了李恪,他慌忙站起来,掀帘走出噗通跪倒:“上造……” “老丈还唤我上造么?” “恪……老儿羞愧,悔不当初!”还是那种熟悉的哭嚎,山老丈嚎喊一声,发力叩头。 李恪慢悠悠地避开,环视工地,云淡风轻:“往事已矣,自食其力总好过将阿妹卖与无良,奉汤研墨,老丈以为然否?” “然……” “既如此,老丈且忙活去吧。”李恪轻笑一声,小穗儿赶忙知会戾和彘养将老头扶进棚里。 听着棚里的哭声和哀叹,李恪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乡里们一天可以制作多少模块?” 小穗儿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说:“一日八个时辰,每个时辰八至九份标准模块,配件差不多可与之匹配。” “如此说来完工之期倒是可以提前。”李恪心算一番,笑着对吕丁说,“丁君,乡里们劳苦,即便提早完成,你也得按照约定支足雇佣之粮,苦酒里盛行按劳计酬,可不能按日算计。” 吕丁满口应允,感慨说道:“恪君,平心而论,你所设计的家什虽说新颖,却比不上这流水线之计。此计化腐朽为神奇,勿需培训就能将普通黔首用作木工,若是传扬开去,天下必会为之震惊啊!” 李恪摇着头说:“丁君谬赞了。流水线之计非我创举,大秦制弩便是此法,已在咸阳将作执行百多年,知之者众。” “竟是将作之法?”吕丁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 他心中疑惑,将作之法历来是秦朝最紧要的秘辛,李恪是通过何种渠道听说的。不仅听说了,还用得这般驾轻就熟。 “恪君,实话与我,你是否六国遗贵?” “丁君何有此言?”李恪奇怪地问。 “将作之法何等隐秘,若非是大秦勋贵,六国王侯,如何能知晓得这般清楚?” 因为我看过出土的弩机…… 李恪心里腹诽,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丁君多虑了。我曾有幸见过秦弩,见其上铭文各异,弩机、弩臂皆有工匠分制,这才推算出流水线的法门。” “推算出?” 李恪又把手一摊:“其实丁君过分高看此法了。流水线一说实为取巧,只有在图板、土范上定制出标准,配件相合方可实行,仅此一法可做不成任何事情。” “恪君莫要敷衍我,图板、土范皆是死物,此法殊异明明在人。此先我看得清清楚楚,三位木工不过讲解了半个时辰,全里老少便可当木工使唤了呀!” “你莫不是以为……苦酒里是第一次使用流水线?” 李恪苦笑不已。 经过数月前的连番事件,苦酒里的乡里们早已在心底认同了李恪提出的集体劳作模式,更何况小穗儿也说了,这些乡里们大多参与过烈山镰的流水线操作,如今只是将零部件的尺寸变上一变,上手自然会快。 可如果真如吕丁这样把他们当成木工来看,那就是大大的笑话了。 果然,李恪话语一出,吕丁当即一脸茫然:“你说此间人等并非第一次操持此法?” “自然不是第一次,你难道未曾听闻,雹灾之前苦酒里一夜制镰五百余把的事情?” 李恪把当日备夜制镰的事情说了一番,听得吕丁大气也不敢出。 下市筹备,次日抢收,那日总计组了十六条线,共有上百人参与制镰,吕丁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这才正当。 万事万物皆有规律,譬如工匠就不该是一日可成的。眼前的乡里们在单一工序的表现并不下于木工,哪怕如李恪所说他们就只会这一道工序,也逃不开反复的练习。 李恪用制镰之夜为苦酒里培训了这帮流水线上的熟练工,吕丁机缘巧合重组工坊,这才会从一开始就看到行云流水般的合作场面。 吕丁感到一阵羞臊。 枉他此前还大言不惭地夸口说这里是大秦最大的工坊,不成想,李恪早在数月以前就组织过更大的场面,后面更只用三天,就抢收了全里的粟田…… 用人之道,如指臂使! 他大退两步,拱手下拜:“恪君,我听闻孙武练兵,一日便将妇人百八十变作虎狼,虽赴水火犹可。那时想来,只以为世间善用人如孙武者,不外如是。然将兵卒比之训工匠,易也,恪君一日可训得木工百人,用人之事,则孙子亦不如也!” 李恪一时不查受了这一礼,尴尬地拧巴着脸,忍不住就挠了挠鼻尖:“丁君,我等为了域外特产而来,你总是在此流连,莫不是想要我空手而回?” 吕丁赶紧直起身:“如何能叫恪君空手而归,域外特产皆在我暂住之处,恪君若喜便一并取走便是!” “我还没看呢……” “是我失态啦!”吕丁愣了一下,旋即便哈哈大笑,摆手指引,“恪君,请!” “丁君先请。” 第一零二章 言语折磨 好大一篓西域特产。 人定时分,李恪做完了水车模型与水池改建的设计定稿后便搁下笔,搓搓手,把屋里的竹篓拖到身前,取出内容一一分拣。 眼前拢共有四个品类。 首先是胡豆和胡瓜,也就是后世的蚕豆和黄瓜,这两件李恪在大秦都不是第一次见,田啬夫囿的试验田里就有。 其中胡豆的豆粒比后世要小,但远比菽大,李恪在吕丁处试吃了一颗,较菽而言口感更粉,水分更高,如果李恪没记错,淀粉的含量应当也高得多。 他对这种豆子很是喜欢,薅了一大捧过来,准备在开春播种一些,观察一下作物的成熟期和亩产量,看看能不能代替菽,丰富一下家里的菜式和口粮。 胡瓜的形象有些不忍直视,半干不干,半蔫不蔫,里面的种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种。不过即便能种,一想到连田啬夫囿这样的农学专家都失败了,李恪就不觉得自己会有多大的把握。 话说回来,胡瓜好像是藤蔓植物,需要搭棚种植,但印象当中,田啬夫囿的院子里却没有爬藤的棚…… 莫非这就是那位失败的原因? 李恪心中窃笑一番,把胡瓜放下,看向右手边的两件“真”宝贝,葫蒜和苜蓿。 葫蒜就是大蒜,在后世与生姜并称为佐料之冠,配菜之王。 大蒜的种植很简单,只需要将蒜瓣培发,继而埋土栽种便可,李恪有万全的把握把它种活。 篓里拣出来的蒜头共有十四,按一蒜八瓣就能分出百十二株,到时在庖厨附近辟块地和姜葱一道种植,地上的蒜苗是美味,地里的蒜头更是珍品。 上一世李恪就特别喜欢腌糖蒜,这道菜除了口臭的问题不好解决,用以佐餐,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至于苜蓿……这种作物在后世历史圈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李恪都可以如数家珍,跨专业地客串一次植物学的大咖。 客观地评价,这种作物在大秦应该被划作战略物资。 其种植便易,在草原的身份就是野菜,栽哪活哪,无需伺弄。 其营养价值极高,饱含有蔬菜界最丰富的维生素K,BC的含量也极高,是世界上最好的牛马饲料。 其产量也高,后世平均亩产大概是三千六百市斤,一年四收,每季九百市斤。若是换算成秦制的话,每季亩产高达千八百斤。李恪不求原始的苜蓿可以与后世培优的品种比较亩产,但即便相差再大,每季五六百斤的亩产肯定跑不了。 问题是,该拿它怎么办呢? 献给朝廷? 李恪在心里构建了一个场景,他傻不啦叽捧着一堆绿油油的草献宝,堂上主官一脸古怪地听他长篇大论,那眼神,不是把他当成傻子,就是把他当成疯子。 既然此路不通,或者先辟几亩,自己试种? 可是他家里没牛没马,种了不是给人吃,就是拿来喂羊喂猪。虽说苜蓿口味上佳,远超大秦流行的菜品,但关键是如何才能凸显它不凡的战略价值? 难不成要为了这玩意改行养马? 李恪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苜蓿是个好东西,无奈他如今的身份财力却是拖累,既做不到像张骞那般大嘴一张,汉武帝便乖乖兴建马场的地步,也无法凭一己之力买上百余匹良马,凭实际和官府对话……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把苜蓿一丢,挤开小穗儿倒头就睡。 且种且看,且看且办,农耕不是他的主业,大秦也不是他家的天下,与其忧虑怎么安邦兴国,他不如早早睡觉,养精蓄锐。 若是一切顺利,憨夫和辛凌明天就该带着第一批工匠回来了,想想该怎么把水车搭建起来,才是如今的正办…… …… 十月十九,阴,天有微风,密云排布。 今日暂且无事可做,李恪直睡到食时将终方才起身,安逸地洗漱食饔,又陪着严氏论了一会《天论》。 所谓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李恪很不认同。 因为他认为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地球的火也多数藏在地核,珠玉饰品没有半两钱重要,马斯洛也总结过生存需求比社会认同更为基础。 他在抄书的边缘疯狂试探,以这种人嫌狗不待见的状态直持续到敲门声响起。 门响了,李恪和严氏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恪,速去开门,看看是谁人拜访。” 李恪应声站起来,想了想,又说:“媪,荀子所言真的不妥。您想啊,若明月自有光华,何来阴晴圆缺?若礼仪天下之重,又何来以农为本?人生在世,存为先,饱为次,其三……” “速去!” “唯……”李恪隐蔽地撇了撇嘴,灰溜溜开门去了。 不出所料,院外道门者乃辛府隶臣,不久前辛凌引众归里,如今已经安置妥当,皆在府中只等李恪一人。 李恪让他静待,转身回屋取了图板,又跟严氏告罪一声,直趋向辛府而走。 辛府当中,碧波池畔,整整七位墨褐草履的墨者束手而立,他们隐隐以辛凌为首,其中却不见憨夫踪影。 憨夫不在? 李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早他用言语折磨严氏,却不想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辛阿姊,憨夫君哪儿去了?”李恪怀着一丝侥幸忐忑发问。 辛凌垂着脑袋想了想,抬手一指北方:“雁门。” ……雁门,大概就是说,憨夫正满雁门的溜达,带着他们那位老师的邀请函漫处邀请各地工匠加盟,水车正式开工以前,估计都不会回来。 至少李恪是这么理解的。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这些人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吧?” “未曾细说。”辛凌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不曾细说?” 辛凌点了点头:“心知肚明,不必细说。” 惜字如金的人居然也会有大喘气的时候…… 李恪连喘了三口大气,挥手召来身边墨者,席地一坐,摊开木牍。 “诸位,长话短说。我们是整个工程的先导,水车能否顺利起建,就看我们能不能打下足够好的基础。” 这样的开场白在大秦来说怕是前所未有,李恪根本没有做自我介绍,看起来也不打算认识眼前这支墨家小队的任何一人。他只是将木牍一一排开,完整展示在众人面前,然后静待反馈。 所谓的反馈就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自从在憨夫嘴里听说闻名于世的墨家图板不过是介于草图和概念图之间的板画,李恪就知道他画出来的结构图对这些墨者而言,会比任何一种自我介绍都管用。 至少在他的结构图出现问题之前,这个小队里将不会有人对他的号施令提出质疑。 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 李恪清清嗓子,继续说话:“眼下有两件大事,其一是先行搭建风炉、陶窑,这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铸匠和陶匠,没有工具,他们做不了任何事情。此外漆棚和工坊也需要先一步选址,还有工匠们的住处问题,同样需要解决。” “辛府东院可用。”辛凌回答道。 “东院够用?” “搭建工坊足用。” 也就是说,住所另行解决是吧……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继续拆解正题:“好吧,一个问题解决了。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施工。” 他将面前的图板分解开,四块是水池的图,剩下的全是水车的细图:“我们需要分作两组,一组改造水池,一组制作水车。” 辛凌皱着眉仔仔细细端详着图板,片刻之后,出声分派:“儒,泰,由养,水池。” 墨者中立起三人,抱拳应是:“唯!” 她点了点头,将水车图板收拢起身,转身扫视剩余四人:“水车由我等制作。” “遵假钜子令!” 第一零三章 木桶原理 假钜子…… 辛凌将水车组带入正堂,他们需要分析图板,选材加工,基本都是室内的活计。现在池边剩下的都是水池组的组员,一共三人,又高又瘦的名叫泰,矮而精壮的名叫儒,第三人额头三点青痣,身高在泰和如之间,他叫由养。 一番介绍,四人聚拢,李恪目视这门户紧闭的正堂,眉宇之间尽是疑惑不解。 “儒君,辛阿姊在墨家地位很高吗?” 儒和另两个墨者正在揣摩地上的图板,听到问话当即抬头:“辛师妹是三位假钜子之一,位同墨家九子,仅次于钜子,地位自然是高的。” 九子,假钜子,钜子……墨家的层级结构果然如传说一般分明有序。 不过辛凌这只闷葫芦居然会是墨家的钜子继承人……要说这当中没有政治上的考量,李恪打死也不愿相信。 只不过选择一个皇子妃做继承人,难道墨家打算在不久以后,让他们的钜子成为大秦的皇妃? 李恪饶有兴致的猜想,却没有继续深问。百家的法墨之争和咸阳的权利之斗在他看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就和苜蓿强军一样,犯不着他来操心。 所以他调转话头,言归正传。 “水池改造为水车服务,照理说,我该先让你们对水轮车有一定了解,之后再行水池改造之事。只可惜我等时间有限,无法按部就班。我尽量说简单些,你们则尽力理解,不懂便问。” 三人尽皆点头。 “水轮车,顾名思义就是轮型的水车。工作原理是通过水流冲击刮板,以水力带动水车旋转,实现水从低到高处的转运,再经由架空槽道输送至用水之处。”李恪指着水池图板上的水车图形,轻声说道,“从特性来说,活泉圆池不适合水车运作,所以我们才需要对其进行一定的改造,简化流向,加快流速。” 儒出声问道:“敢问恪君,我等当如何做?” “定计之时,我与憨夫君曾对水池进行过测量。这座水池是椭圆形,东西十四步,南北十步,泉眼在中心偏东约两步位置。如果要达到我们的目的,最好的方法是只留出一条笔直的狭长池道,将泉眼出水全部导向下水方向。” “可若是只在院中横亘一条狭长池道,任谁都能看出刻意而为吧?”由养反驳道,“恪君,游说之道首重故弄玄虚,若是刻意而为,反容易弄巧成拙,叫人生出疑虑来。” “这个道理我明白。”李恪嗤笑一声,重重敲了敲图板,“你会有这种顾虑,只说明你看图不认真,或是根本没读懂图的意思。” 由养脸色一阵臊红,啜喏着后退,不再出声。 终归还是免不了立威啊…… 李恪叹了口气,对着众人说道:“正如由养君所言,我等要做的,便是故弄玄虚!” “此图便是故弄玄虚?” 李恪点点头道:“改建的水池分作三层。顶层悬空,形如月牙,用于遮掩泉眼位置;中层各占南北,又在顶层之下交通贯连,状若马蹄,是蓄水之所;底层则是用来搭建水车的直道,位在中线,连接出水。三池当中,矩池走水,马蹄池蓄水,月牙池就是为了遮掩机关,故弄玄虚。” “那我等如何控制溢水之处?”儒又问道。 “有一种理论叫木桶原理,一个木桶之中,最短的木板决定水的高度,超出部分皆会在短板处溢出,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要将整座池打造成三只巨大木桶,各设短板。如此一来,水高、水向尽在掌握,趋之,如指臂使!” …… 李恪对池塘的改建方案看似花哨,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简而言之,就是以现有的池塘轮廓为基础,独立分隔出马蹄状和矩状两个蓄水结构,再额外添加一个月牙状的悬空结构,最终构成高低错落的三个独立蓄水池,也就是他口中的“木桶”。 成型的水池自成落差,从马蹄池出水,落入矩池推动水轮,水轮将水提到月牙池,既能体现水车的提水功效,又能用月牙池的落水来掩盖马蹄池落水的响动,如往反复,流水不竭。 整个方案中,最让李恪觉得难办的是痕迹掩饰问题。 正如由养所说,行计最忌刻意而为,一旦叫人看出破绽,反倒成了画蛇添足的把戏。可是这么大规模的改建必定会留下许多掘土搭建产生的痕迹,都需要时间来慢慢抹消,而田啬夫囿十几日后就会过来,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改造之后的水池该怎样在短时间内掩盖住施工痕迹,看上去不刻意,不突兀,甚至还要浑然天成? 李恪想不出来。 幸亏李恪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三人之中的泰站了出来,并且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 李恪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看着沉默寡言的泰居然是传说中稷下墨学的信徒。 在先秦,稷下学宫是个特别而神奇的地方,兼容并蓄,博采众长。 百家学者在那里论辩交流,思维碰撞下诞生出来的新学说或多或少都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即使在本学派内,也被当做异端邪说来看待。 而在灿若群星的稷下诸子当中,李恪最熟悉的当属荀子。 荀子身为儒家大师,做了多年的学宫祭酒,学术理论中饱含浓重的法学思想,就连培养出来的弟子也以韩非和李斯这两个法家名士最为有名。严氏每每说起他来,都要专门把“儒学”和“稷下儒学”分开来讲,让李恪倍感苦楚。 墨家的情况也差不多。稷下墨学有名墨、法墨、道墨之分,三派之间争斗辩论,有时候激烈起来,就连宿敌儒家都会拽过来给他们帮腔,堪称诸子百家界的奇葩。 而泰便是道墨的信徒,还是那种既不看重主张,又不看重学术,只喜欢给自己所崇拜的名人打扣的“忠实”信徒。 泰君,伟大的上古追星族! 为了追随墨子的脚步,他学木工把自己学成木匠,为了感悟庄子的人生,他学漆工又学成了漆匠。而因为学技术占用了太多时间,他时至今日都诵不出墨家的十论经典,这一点,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儒都表示嫌弃。 如此特立独行的人,墨家决计不会太多,能够机缘巧合出现在自己手下,李恪忍不住怀疑,辛凌早就预料到眼下的状况…… 不管如何,至少泰提出了合适的方案。 漆匠手中掌握着一种鱼胶配方,融入米粉便可以形成快干的粘性涂层,常用于防水防腐,而在眼下,正可以用来快速制作水池挡板。 这样的挡板还可以进行二度加工,比如涂在木板之上,沾上细密的沙土,埋入地下,烤干周边,再栽上花草遮掩接缝,绝对真假难辨。 李恪更是举一反三,进一步补充意见,提出用大小不一的碎石黏合出形似假山的外壳来遮挡水池的地面构造和支撑框架,这样一来,整个水池会具备更大的观赏价值,同时也会更具有欺骗性。 毕竟无论假山奇峻,自古都需要石工雕匠缘山石之势雕琢,营造出巧夺天工的格局和造型。又有谁能想得到,为了掩盖住池塘的框架结构,有人会无聊到用鱼胶粘一座假的假山出来唬人。 只是如此一来,工程上需要关注的细节更多了。李恪思度一番,就向辛凌借了憨夫的厢房暂住,准备在水车园景完工之前都留在工地,寸步不离。 四人聚在屋里拆解工程,将工程的顺序,各个工序的负责人,所需的材料和人工一并敲定。李恪一番书写,在简的背面签字画押,转手就让儒递给了辛凌。 不一会儿,辛府骑士打马出院,带着几辆大车,急吼吼驱向临治市亭。 第一零四章 解图备事 夜宿辛府,独处西屋。 辛府的西院,或者说旧田典余的私宅与李恪的新房在格局上撞了满怀,都是两房两厢的设计风格,匡字型的建造样式。 李恪借居的西屋是憨夫原先的住所,考虑到过程中的沟通,辛凌便把水池组的三位墨者一股脑安排进毗邻的西厢。同样的,辛凌自居东屋,她带领的水车组自然就住在了东厢。 至于三四人一屋是否会挤……墨者风餐露宿惯了,他们的假钜子又历来不关心手下的生活状态,所以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更何况大家睡得本就不多。 李恪很享受这样的工作状态,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在项目当中,群策群力,共谋出路,哪怕偶有争吵得面红耳赤,也必然是正忙于探讨某个思路是否具备实现可能。 这一点像极了他在上一世带领的课题小组,里头都是些志同道合的人,研究着在世人眼中早已过时老旧的知识,掂量着手中拮据的条件,制造出一件又一件充满艺术感的工业作品。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地相似,二者间唯一的区别或许是李恪手中掌握的技术不再代表落后,它们是先进的,先进到远远超出秦人的想象力,先进到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基础工业水平的掣肘和限制。 即便是后世一道简单的吊装问题,在这里也成了横亘在众人面前的巨大难题。 对图板的解析持续了整整两日,水池的结构图从最先的四份补充到二十七份,其中大半都是李恪亲手制作。 三位墨者也学着构划了其中几份,但他们总也脱不开意象化的制图习惯,成品大多不能让李恪满意,能够保留下来的少之又少。 基于李恪原先的规划和泰提出的快干鱼胶,整个工程大致被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分割原有的水池结构,搭建悬池,第二阶段是在外层附上沙土隔板,第三阶段是在沙土隔板外层再进行艺术化的假山加工,用嶙峋的乱石来掩盖住悬池和隔板,使三池在视觉上达成一体。 照理说,这三个阶段在施工上有明确的先后顺序,水车的架设则会安排在第二阶段以后,第三阶段之前进行,所以水池组的第三阶段实际上应该算作第四阶段才是。 然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足。 辛府骑士已分头去往临治亭和句注军市采买建材人力,可即便辛凌不计代价,过程又一切顺利,这些必需品最快也得十月二十一才能到位。 上计在十月末结束,田啬夫囿必定在十一月上旬来里,留给李恪等人的时间总计也就十日到二十日间。 若是依序建设,每个阶段也就两三日的余地,根本就不足用,这让李恪等人绞尽了脑汁。 直到辛凌遣人过来询问水车的架设时间,李恪这才有了思路。 “儒君,我等规制出四个施工阶段,其中水车架设在三,四者中唯有其时间敷用,可是为何?” 儒愣了一愣,说:“恪君岂不是明知故问?水车制作在正堂进行,假钜子言六七日可成,仅是架设半日即可,又不挤占工期,自然够用。” 李恪抚掌大笑:“正是,水车制作与水车改制同步,仅仅架设不费时日,故而敷用。我在想,若是将水池、沙板、假山分作三层,各自制造,最终套连,十日可足用?” 水车的架设方式给了李恪灵感,若是把整个水池当成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套娃,最内层是水池本身,中层是沙土隔板,外层是假山外壳,层层相套。这样各个阶段可以独立进行制作,只需要腾出一两天来进行最终组装,时间不就宽裕了吗? 在此之前,他把水池建设当成一个土建项目,先后顺序不可轻动。如今换一种思路想,他只需把水池当做一个园景机关,参考流水线作业的模式,分工组装,一切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李恪喜笑颜开,站起身打算去院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由养突然提出反驳。 “恪君奇思,不知可否想过假山分量几许?又该如何抬至丈余高度,套连在成型的水池上?叫数百上千人托举吗?” “此事……”李恪捂着嘴沉默下来。 后世有大量的施工机械可以调用,把区区一个十几步长宽的假山调起平移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但在秦朝,这个问题却必须被正视。 李恪记得石头的比重是一点六到二左右,也就是说一立方米的石块重量在一点六到两吨之间。 计划中的假山是用碎石黏连,所用石材不会多,但是体积在那里,最小也不会小过两立方米,再加上分开制作必须有底板支撑…… 两两相加,李恪对这座假山的估重是四点五吨以下,也就是四千五百公斤,九千市斤,万八千斤! 如何把一座万八千斤的假山吊起来,还要在空中平移,最后稳定地套在成型的水池上…… 儒在一旁叹气道:“可惜了恪君妙策!若是此地有兕蛛可用,何来此等麻烦……” “丝竹?” 李恪有些疑惑,水池建设的问题都没搞定,儒这家伙怎么就念叨起配套工程来了。 他皱着眉说:“丝竹雅乐是以后的问题,我们先商量由养君说的起吊。我方才算了一下,假山之重万八千斤,即便将池岸部分拆分,仅悬池整体,至少也有万斤,我们需要一个足以起吊万斤重物的机关。” “万斤……恪君可还有策?” “策倒是没有,但我之前为正经的水车建造构思过一件机关,名为龙门吊!” 龙门吊……它的学名应当叫做门式起重机,属于桥式起重机的一种变形。在后世主要用于室外的货场、料场货、散货的装卸作业,具有场地利用率高、作业范围大、适应面广、通用性强等特点,在港口货场得到广泛使用。 不过这种作业机械已经属于重工业范畴,其结构就是再简单,想要完整复原到秦朝也只能是痴心妄想。 李恪心里的想法就是取其型,避其实。大秦的龙门吊应该是纯木搭建,固定地面放弃轨道运行能力,并且在起吊上大量应用滑轮组结构,以人力模拟电机起重。 删改之后的人力起吊机械自然无法复原出后世动辄数十吨的吊装能力,但区区万斤之力,负担起来应该不难。 李恪把心中的龙门吊构想摘其紧要说给自己的组员,待听到李恪打算让十余个隶臣凭人力拉拽起上万斤的假山,三位墨者的脸色都变了。 性情最急躁的由养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恪君,万斤的假山!你说叫十余隶臣将其托起,你当这些隶臣都是乌获、孟说之流?” “不是托举,是拖拽伸缩,起吊假山……” “拖拽托举有何不同?那可是千斤之力啊!”由养在席上噌噌挪动膝盖,一张脸几乎顶在李恪眼前。 李恪也急了,后仰身体,面色涨红:“由养君,你急躁的性子何时能改改!我方才说了,滑轮结构可以减免人力,只需巧加组合,百斤之力足可负起千斤重物!寻常人等可有百斤之力?以拖拽论,我这未长成的小子都有百斤之力!” “何等机关能有此神异!以百斤力负千斤,剩余的九百斤何处去了?莫非我等还要请巫医前来请神驱鬼,助力搬山不成?” “何须请得鬼神助力!”李恪咬牙切齿瞪着由养,一字一顿说,“正所谓眼见为实,千斤重物,我负予你看!” 第一零五章 千斤巨物 针尖麦芒,斧钺交击。 这是水池组成立两天以来最激烈的争论,说理已然无用,只有眼见为实。 任何技术的革新都会伴随着对旧有认知的颠覆,比如龙门吊,它就颠覆了秦人对力量体系的认知。 秦人心中,天赋神力的代表当属武王赵荡。龙纹赤鼎重八百斤,孟说、乌获皆不可举,武王举之,虽说最终死于鼎祸,但他能人所不能,依旧刷新了秦人对力士的理解。 从他以后,力能扛鼎便成了世人对勇士的最高褒奖,后人演义项籍扛鼎收桓楚,就是对这种思维的活学活用。 若是李恪所言为真,力能扛鼎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只需一架龙门吊,人人皆可扛鼎。如此一来,武王的鼎祸哪里还是美谈,他根本就不是被鼎压死的,他是笨死的……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秦人由养怒了,抛却技术工作者该有的操守和准则,不做质疑,不求真解,开口就是直接否定。 李恪的应对也是简单粗暴,眼见为真,我们用事实说话。 他抛下由养,当即起身,寻块木牍就在板上画下一个四套轮的组轮结构。 所谓组轮结构就是共用轴心,数轮独立的滑轮套件。 其制作十分简单,工匠只需切割出几个中空的轮,在轮边凿出绳槽,再套入一根共用的空心滚轴当中,最后将滚轴两端卡死,此物便算是制成了。 无关乎轮辐尺寸,无关乎机械精密,此物所需者一在结实,要能够承受千斤之力而不崩碎,二在卡口严密,滑轮在滚动过程中不能脱落,有此二者,便达到了机械的设计要求。 所以李恪画得非常快,一刻时间,图样画就。 他吹干墨迹,把图板随手丢给由养,颐指气使说道:“你不是想看看常人如何力负千斤吗?图中之物,选择坚实木料制作两份,再备一条粗大的绳索,寻一个千斤的重物,速去!” 由养的脸色青红变换,盯着图板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一个技术工作者该问的话:“此图尺寸如何?” “首要保证中轴稳固,拉拽之中不会碎裂。滑轮当比中轴宽大一尺左右,同样以结实为要,余者皆不足虑。” “皆不足虑?四轮轮辐可要统一?” “大小无所谓,能转就行。” 由养不由皱了眉头:“恪君可是意气用事?你之所作历来精密,便是用在水池当中也常见数寸之说,为何此物却做得如此随性?” 李恪嗤笑一声,说:“龙门吊拉拽万斤之物,再坚实的木料也受不住力,需用铜铸才行。眼下之物唯一的用处便是试验,既然用过便丢,何必如此讲究?” 在儒和泰的苦笑声中,由养掩面而去。 三位墨者都是技艺精湛的木匠,轮组的结构难不住他们,只用了区区两个时辰,两套轮组便做完了,他们还有余力在过程中传扬八卦,如今辛府人人知道,李恪要挑战武王旧事,力扛千斤…… 李恪直接无视了庸人们的闲言碎语,满副心神都沉浸在对轮组成品的欣赏当中。 成型的轮组以黄杨为料,内置滑轮,外套方框,方框上还细心做了镂空,方便绳索穿透。 这套轮组比李恪预计的要大得多。 框内的中轴接近一尺宽幅,在中间钻出拳头大小的直通。两端卡口,一头以原木开凿,保证强度,另一头借用了公输秘锁的设计,层层绞扣,坚实异常。 配置的滑轮每组四只,厚度接近三指,大小略逊车轮。为了保证强度,他们制作的滑轮并不是李恪图中的饼型,而是两端突起,外窄内宽的双面锥形,其上凹槽平整,滚动灵便顺滑。 此外李恪虽说没有要求过四轮的直径统一,但木匠的尊严却不由他们做出大小不等的残次品来,即便是赶工制作,四个轮子依旧制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宛如复刻。 不愧是正版的墨家工匠,他们的手艺不输癃展分毫,两套轮组拿在手里,李恪连声赞叹,极尽溢美之词。 李恪客气,由养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笑着说:“恪君,长绳已备,就在正堂。你要的千斤之物童贾老丈也找来了,我等是否现在便去?” “却不想由养君如此急迫。”李恪嗤笑一声,活动着四肢调笑说道,“由养君可要验明正身?” “何为正身?”由养疑惑道,“莫非恪君还有替身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李恪哑然失笑,“我是说由养君是否要验验我的力气,万一我只是看着瘦弱,实则力大无穷怎办?” 由养哈哈大笑:“单个轮组重约五十斤,我观恪君方才举动时便已显得颇为费力,如此一来,何须再验?” …… 正堂之中,人头攒动,在旁观摩的不仅有水池组的三位墨者,还有辛凌所带领的水车组以及为了本次试验,友情贡献出千斤重物的童贾老丈。 至于屋外的人就更多了,辛府的臣妾们晃来转去,不离左右,童贾老丈黑着脸训斥了几人,依旧挡不住大伙的热情。 少年扛鼎啊!如此奇事若是错过,怕是会后悔终身的呢。 李恪在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当中登场。 他施施然架起长梯,在墨者的帮助下把定滑轮固定在房屋最粗大的主梁,再把动滑轮与所谓的千斤之物绑缚一体,最后用绳索穿过中空,从定滑轮向着动滑轮一圈一圈环套,直将四轮的滑轮组全部装设完成。 检查一遍绳结,确保万无一失,他丢开拉绳,拍拍手看向堂下重物。 此物是一只遍体铜绿的铜釜,由八个隶臣费力扛上正堂,如今就摆放在主梁之下。敛口、圆唇、环底,半人多高,肚大滚圆。其型坚实厚重,釜壁之厚,足有臂粗。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发现釜面之上居然还有秦篆的铭文,就轻声读了出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釜面铭《无衣》,此物莫非是军中之物?” 辛童贾抚须笑道:“恪君说得无错,此釜确是军中事物,而且真正上过战场,曾随我大秦雄兵征战八方,横扫六合!” “那为何会在此处?” 辛童贾瞬间变得神采飞扬。 他忆起往昔峥嵘岁月,英姿勃发般旧事再提:“想当年大军伐楚,主君乃是军中都尉。其后大军得胜,主君便以灭国之功爵晋少良造。他心中欣喜,以帐中事物赏赐我等几位家臣。其余人等多随主君战场搏杀,皆赏斧钺戈矛,唯我为主君统管后勤粮秣,主君便将这帐中军釜赐予了我。” “灭楚?那岂不是才四五年?”李恪狐疑地看了辛童贾一眼,这老头看着快六十的人了,四五年前年过半百,居然还能随军出征。 老头被李恪看得吹胡子瞪眼,恨恨说道:“若不是因为年老体衰,我何须为主君统御粮草!” “原来如此。”李恪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点尊敬之意,登时便将老头给安抚妥帖。 辛童贾果然重开了笑颜:“小子,你莫看这铜釜粗鄙,当年伐楚,就连武成侯都在此釜中捞过肉食。老儿得了赏赐之后视若珍宝,从不让此物片刻离身。” 李恪讶异道:“既是如此贵重之物,老丈因何要取来使用?若是砸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砸?”辛童贾笑得眉眼皆颤,“此釜重达千二百斤,你真当凭那几个古怪轮子,便能助你学武王举鼎不成?” “成与不成,且看吧。”李恪抻了抻胳膊,说,“再等一人,我等便开始了。” “等人?”辛凌在旁冷眼不悦,“众人皆在此,还有何人?” “时间紧迫,此次用的只是普通草绳,万一绳断了,总要有人保我周全才是。” 辛凌微眯起眼睛:“你不信墨家?” “我等才认识多久……”李恪摇了摇头,“事关生死之事,还是妥当些好。” 第一零六章 力能扛釜 在苦酒里,李恪足以托付生死,且能够在这次提拉实验当中发挥作用的,唯旦而已。 他并没有让李恪久等,隶臣且去,盏茶便归。旦风风火火忙慌登堂,一抬眼便找见了李恪的身影。 那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堂外聚满了鬼鬼祟祟的臣妾,堂内九人将李恪围在中间。李恪身后有只烹人的大釜,还有条粗大的草绳穿过房梁,一端系于釜上,另一端就捏在李恪手中。 李恪正在为草绳挂结。他皱着眉头,嘴上念着怪异的口诀,手上则将绳头挽成双环,绑定死结。他抬起胳膊伸进环中,试了试发力的感觉,便摇着头腾出手来,又把双环背负身后。 旦以为李恪正被人逼着自缚,一时间面色大变,嘶着嗓子亢声高喊:“光天化日,私刑烹人,辛凌,你吃了熊心了么!” 场面突然变得尴尬…… 李恪不等辛凌指派,当即就丢掉绳结,把旦拉到一边:“旦,你在他人家中大呼小叫地干嘛?” 旦一脸戾色:“恪,你急急唤我过来便是为了此事吗?你如何得罪他们了,要你自缚谢罪不说,还要将你烹于釜中?” “什么自缚,你莫不是以为……”李恪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绳结,终于恍然大悟,一时只觉得啼笑皆非,“稍安勿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说:“这是一场提拉实验,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帮我做些保护,以防万一。” 旦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问道:“你是说……你要举釜?” “差不多吧。” “堂中这釜?” “自然是堂中的釜。” “此物重多少?” “童贾老丈说千二百斤,怎么了?” “你癔症了?”旦激动地连嗓子都变了,“此物别说你举不动,便是我也休想举动!你说你要举釜,还不如说他们打算将你生烹在此呐!” 李恪觉得自己的心很累,当即傲娇地把头一扭,走回到草绳那边,对着辛凌说:“我等开始吧。” 辛凌点了点头,摊开竹简,提笔沾墨:“年岁?” 李恪套环的动作僵在半空:“你问我?” 辛凌指了指竹简:“记录。” 不愧是假钜子,看个热闹也能想到记录实验数据…… 李恪叹了口气,一边给自己套绳结,一边开始自我介绍:“恪,男性,高五尺九寸,重百二十斤,最大拉力,就是拉过最重的分量是两石半石,三百斤,如此可否?” 辛凌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可。” 终于能够开始了。 李恪把绳结套在身上,两肩绕绳,把死结藏在背心,多出的绳头捏在手上,缠绕两圈。 身后的铜釜重千二百斤,即便有四枚动滑轮减重八分之七,依旧需要百五十斤的力气才能拉动,远远超出李恪自身的臂力,所以他耍了个小心眼,将拉索变成肩带,以全身之力提釜实验,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李恪深吸一口气,一脸郑重看向站在一旁,茫然无知的旦。 “旦,等下若我将釜顺利放下,那便一切皆安。若是我半道失力,被鼎拖倒,你要负责将我拽住。” 旦如梦方醒,赶忙点头。 “还有一点,若是这草绳承不住力断了,我就会向前飞,你得赶在我落地之前将我接住,切记!” “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又向后,举釜之事竟会如此危险么?”旦紧张得手心冒汗,张张嘴小声劝道,“恪,要不然我等认输?” “凭甚要我认输?”李恪飒然一笑,地下头,借着调整绳索的动作无声低语,“况且此事也输不得。若是输了,以后制作水车之事,便再也不是我说了算了……” …… 万事俱备,里外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处游弋,一处是微倾身体,备战蓄力的李恪,一处是安然稳固,一动不动的铜釜。两处之间,连接的粗绳已然绷得笔直。 直到这时,辛府众人才真正开始相信李恪有独自提釜的打算。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提拉起上千斤重的铜釜,效武王当年旧事! 或许还不止如此…… 武王既然崩于鼎下,便代表他的天赋神力到此为止。然而龙纹赤鼎不过重八百斤,若是替换成眼下的铜釜,武王决计是举不动的! 人群骚动起来。 若是李恪真的举起了釜,岂不是证明其神力远胜于武王?这个浑身上下看不出几许腱子肉的少年当真有这般伟力? 惊疑不定之中,李恪动了! 他一步迈出,绷直的绳索进一步拉长! 落地! 光足、草席本该踩踏无声,但李恪一脚落地,却分明在众人耳中想起雷霆般的轰鸣! 李恪动了! 从第一步迈出开始,他便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一步又一步,坚实、稳固,他的脚重重踩在席上,他的身体几乎倾斜成四十五度,他的手臂死死捏着两肩上的绳索,他的眼神向前,嘴唇紧抿,就连一声呐喊也无! 李恪前进,铜釜不动,粗大的绳索不住拉伸,很快便拉长到了极限,仅剩下拇指粗细。滑轮滚动的速度正变得越来越慢,吱呀,吱呀,艰难地与中轴摩擦。 紧接着,铜釜也动了……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铜釜轻轻晃了一下,终至于缓缓升起。 它晃动着,突起的环底擦中垫席,隔着席在夯实的地面剌出深重的刻痕,只一下便再无后续。 因为它彻底升了起来,完全离地,高高地升起,而且越升越高! “起了,起了!”人群呐喊。 “真的起了!真的举起来了!那可是千多斤的铜釜啊!”人群嘶声。 辛凌高坐正席,提着笔久久难落。她轻声问起身边的辛童贾:“你方才说,此釜重几许?” 辛童贾垂首颤声:“秉主姬,釜重千二百斤!” “确数几何!” “一千一百四十二斤又三两十七株,此鼎在运送至苦酒前曾有称量,数目必然无错!” 辛凌眼中神光闪动,提笔记录:【炊釜铜制,全重一千一百四十二斤又三两十七株,恪凭机关轮组之便,一己之力起之,尤有余力!】 “主姬心中想甚?”辛童贾小声问道。 “轮组,易也……若有此物,兕蛛何用?” 第一零七章 总有意外 铜釜高悬,离地近丈,被粗大的草绳牵引着,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李恪手拽绳,脚蹬地,身体倾斜,稳稳向前。 通过八倍力的滑轮增幅,他用全身之力来拖拽铜釜算不得太过艰难的事。 与板车相似的作用力方式,百五十斤却不过一石三斗粟米的分量。农忙时若是拉着这样的车,他甚至还能跟旦嬉笑玩闹。 然而滑轮只是省力,不是消散了力,铜釜的重量依旧在绳上萦绕着,只不过是通过动滑轮的杠杆效应,被绳长兑子了而已。 他的肩上火辣辣的痛,像是钝刀切进肉里,反复拉锯,一刻不停,而且随着迈步,这种痛正变得越来越深重。 才不过片刻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周围的震惊高呼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始终在身边前后保护的旦在感官中也越来越远,远到他再难以辨识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李恪觉得自己大概到了极限。 “旦!”他在拖拽的过程中第一次发出声音,开口就直呼好友之名,“问问墨者们,还有疑虑否!” 旦在旁一脸的迷糊…… 李恪喊的声音极大,别说堂内,就是堂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墨者们就在边上看着,一个个张着嘴看釜,哪有听不清的道理。 但是恪为什么非要他来转述呢? 旦想不通,然后就决定不想。他抬起头,环视墨者们,揣摩着李恪此时该有的神色,居高临下,如神灵俯瞰:“你等……可还有疑义?” “恪君神乎其技,我等皆无疑义!”由养带领着七位墨者齐声回应。 然而李恪毫无反应。 旦以为李恪不满意,便用更高傲的神态看向辛凌:“堂上女子,可有疑义?” 辛凌冷冷地瞥了旦一眼,看得旦从骨头缝子里透出凉意:“其体力尽透,止歇可也。” “你说甚?” 话音未落,李恪脚下突然一软,向后倒滑半步,铜釜猛地坠落下来,眼看就要向着地面猛砸。 李恪下意识地放开肩带,整个人伏在地面,张手抓住草席,手脚同时发力! 嘭! 铜釜骤停,巨力袭来,李恪闷哼一声,整个人几乎被掀得飞起。 得亏旦就站在身边,李恪抓住的席面被旦踩在脚下,这才最终稳定下来。 然而草绳是有弹力的,在平时或不彰显,但是拉伸到极限的状态下,铜釜反弹,继而又坠。 又是一股向后拉的大力! 李恪双眼模糊,唇角溢血,恍惚间也发了狠心,居然放开草席,倔强地和铜鼎角起了力。 八倍的增幅让他略胜一筹,一步迈出,硬生生将坠势的铜釜倒提起半尺。 这就好似两个神力的壮汉,各以超千斤的力气向着相反的方向同时使劲,草绳再也承受不住,崩一声响,个中数股登时崩断。 “断了!断了!”人群中响起惊惶的喊叫,其中有个隶妾的声音格外尖锐,“绳索要崩断啦!” 李恪终于辨识出这个声音,清明重归,不退反进! “堂内众人速速回避!”他边走边喊,“旦,去我正前接我,是死是活,便看你了!” 崩崩崩崩崩! 绳股崩断之声绵延不觉,堂内众人经李恪提醒,在辛凌指挥下速速避往左右两房,旦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正门,李恪正朝着那个方向拼命地走! 就在他迈出第四步的时候,绳股崩裂,三断其二,毛茬似的断口再也负不起铜釜的千斤分量,整个被扯成两截! 后力松脱,李恪在第一时间就飞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旦!” “我在!” 一声号响,李恪合身撞进个坚实的胸膛,两人齐声痛哼,旦死死抓住李恪,蹬蹬蹬连退五步,一脚拌在门槛之上,仰面摔倒。 李恪背上的绳索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房屋的土墙,啪一声,打出道刀削似的断痕! 铜鼎闷声坠地! “突然发现,每次让你看护都没有好事,最后总是狼狈收场……” 李恪无力地从旦身上滚下来,四叉八仰躺倒在堂外檐下,围观臣妾如受惊的兔儿般四散,只敢远观,不敢对视。 他们的意识中理解不了机关之妙,力负千斤的李恪已经被他们当成传世的勇者来看待。 旦捂着胸口哼了半天,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起身。他放弃挣扎,学着李恪的样子躺着,飒然一笑。 “那又如何?无论怎样狼狈,我总能接住你,不叫你伤及根本。” 李恪气哼哼扭过头:“废话,要不然我要你何用?” “也是……” …… 两个时辰之后,西面卧房,李恪临寝。 辛凌带着水池组三人,儒、泰和由养走了进来:“可歇够了?” “两肩伤了,估计得明日才能复些力气。”李恪无奈道。 “依你之言,滑轮散力,至你处不过百斤有余,为何绳索会断?” “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李恪为难地嘟囔一声,说,“你只需记住一点,使力百斤是我的事,绳索是实打实的力负千斤,没有半分减少。” “果真?” “如此粗大的绳索都断了,我说只有百斤之力,你信吗?” 辛凌深吸一口气,说:“你师承何处?” “师承?”李恪愣了一愣,转了半天才明白,辛凌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问题是我告诉你,你就能听懂了吗? 李恪摇头说道:“皆是自学,未有师承。” 辛凌并未在此事纠缠,转而问道:“我意制作龙门吊,你无法画图,何解?” “辛阿姊勿需担心,龙门吊不同于往日机关,本体粗犷,一会儿我说与三位,让三位画出图来。” 辛凌皱着眉想了想:“可行。” “不过关于龙门吊,我有些事需要说明。” “洗耳恭听。” “方才轮组如何,你们看过了吗?” 由养赶步上来,低声回答:“绳槽损了三处,卡口也有伤及,至于中轴……已然无法再用了。” “与我想得差不多……”李恪叹口气道,“辛阿姊,千斤之重,木轮草绳尚可勉力承载,但水池改建之时,起吊之物动辄万斤,需以铜铸滑轮,另以麻绳编入铜线,不知五日之期可够?” “唯金钱尔。”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辛凌转身就出了房门。 真潇洒啊…… 李恪也很想说一句唯金钱尔,只可惜拼爹他必然要输,因为他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收拾心情,抖擞精神,他看着由养三人,淡淡说道:“我将龙门吊说与你等,切记结构图的诀窍,意象美感通通放弃,一切以事实比例为先,明日之前,必要将材料统计,图板交付,你等可是知晓?” 由养三人俯身下拜,异口同声:“谨遵令,不敢违!” 第一零八章 朽木之雕 大秦的百工职级常见有四,曰徒、曰工、曰匠、曰师。 它们有跨行业的分野标准,拜师从艺可称徒,精于手艺可称工,能够熟练运用自己的手艺进行艺术性创作,此人便可称为匠。 想要成为师是最难的。身为工人阶级中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匠者必须掌握世所公认的行业秘法,亦或是创造性地引领整个行业的生产变革,而且要名扬天下,如此才可被尊称为师。 不讳言地说,百工之师可比百家诸子,且大多是身而兼之,既是师,又是子。这些人放眼天下都是难得的人才,有周一朝,走到何处都是诸侯的座上宾客。 在秦朝,这样的状况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名师难寻,人们印象里技艺精湛的工人大多是匠,百工精匠们凭着自己的手艺享誉乡里,负担起民生高度,代表了社会物华。 由养三人便是货真价实的木匠,泰身上还兼着漆匠,他们本该是十足的社会精英,人前昂首,人后挺胸,就如癃展,虽是隶臣之身,可就算站在里典服面前,也不会显出丝毫弱势。 然而在今夜,在辛府西院,后宅西屋,李恪的暂居之所里,三位大匠却像诸事不通的学徒一般,埋首伏案,唯唯诺诺,任凭李恪教训喝骂,始终不敢反驳一声。 李恪的心里很郁闷,为了拽起那个铜釜,他伤了双肩,以至于双臂无力,手指抖动,伤成怎样现在还不好说,关键是他暂时无法画图写字。 可是龙门吊的结构图今夜必须要出,尤其是铜线的编织方案和轮组的细节结构图,因为牵扯到外包加工,片刻都迁延不得。 不得已,李恪只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由养三人身上。 大匠三员,顺从敬服,他们有良好的艺术底子,描线画图不在话下。设计水池结构的时候还帮着画过几张概念图,虽说不能叫李恪完全满意,但至少算是看得过眼。 结构图对他们而言并不难画。 图中事物要有空间感,要有精细度。因为需要拿来指导加工,比例尺寸务必考究严谨,等比放大应该与最终的实物一般无二,如此才算是一副佳作。 只是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下艺术加工的冲动而已,李恪本以为此事易也…… 但是!他忽略了习惯的强大。 一不小心,由养的龙门吊直插云霄,立柱之间还有彩云缭绕…… 一不小心,儒的绳编翻起花式,譬如大树枝桠横生…… 又是一不小心,泰的轮组骤然拉长,轮和轮之间以一种玄妙的间隙不均匀分布在中轴上,其间鸟雀罗列,齐声欢唱,只等着滑轮打滑,俱成肉泥,它们也好排着队,飞往光辉灿烂的下辈子…… 李恪觉得自己快被古人的想象力给折磨疯了,由养甚至在某一个版本的龙门吊结构图上画了一只忙着孵蛋的玄鸟! 这简直了! 教,教不会,训,训不听,墨者们的浪漫如山呼海啸,嘴上要自己严谨刻板,图上却总能看见稀奇古怪的创意,李恪彻底失了心智,双臂低垂,目光呆滞,嘴巴里反反复复,就是那句:“画得真不错,烧了吧……”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人定。 泰战战兢兢地递上他的第六版轮组图板,李恪拿下巴努努身前,示意他把图板放平。 矩形的框架,粗大的中轴,其上是六枚双面锥形的简洁滑轮,绳槽深邃,轮与轮之间创造性地加入环形垫圈作为隔断,既有美感,又不失实用。 李恪今晚上头一次感到眼前一亮! 这是一幅真正的佳作! 长、宽、高,轮距、轮辐、卡口设计与悬挂预留,图上的每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个中比例也设计得恰到好处。 泰将滑轮的套轴式设计活用在整个轮组的方方面面,全结构共由数十个结构简单的独立零件和多种插栓榫卯构结成型,大大减少了铸工打造零件的工艺难度,更便于抢工加急。 总算是教出来了……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哆嗦着嘴唇,言辞不吝溢美:“画的真不错,烧了吧。” 泰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捡起图板,苦笑应答:“唯。” 李恪看他捧着图板,垂头丧气走向炕尾,一抬手就打算把如此好图丢进炕洞,真吓得肝胆俱裂:“手下留图!泰君,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遵先生令,烧图,重制……” …… 鸡鸣终末,平旦初始,磕磕绊绊的水池组终于结束了龙门吊的设计工作,轮组的整体与零件构图在几上摞成一叠,铜线的长度和木料的需求也被统计出来,书录简上。 李恪目送着三位精疲力尽的墨者拱手告退,出屋,闭门,随即吹熄镫火,倒头就睡。 他很累,然而双肩的痛楚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哪怕疲乏,却不能睡得香甜,半梦半醒便如身在梦魇。 可他偏又睁不开眼……浑身上下皆不受控,破碎梦境一刻不歇。待到他从这场睡眠当中解脱出来,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 十月二十一,朗日,出晴。 李恪没有急着起身,先是轻轻扭动胳膊,确认伤患。 体感介乎于撕裂和顿挫之间,区域疼痛,链状分布,没有明显的着重点,而且手臂基本行动无恙,只是依旧无力。 如此看来,受伤的不是软组织就是肌肉,骨头万幸没事。只是这么严重的拉挫伤,想要恢复基本的手臂功能,估计少不得三五七天。 还好把由养三人教出来了,后面就算再有设计画图的需要,他也能有人代劳,不至于影响工期。 李恪暗自庆幸,慢悠悠挪身下炕,突然听到了屋外喧哗之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透过大开的窗洞飘进来,其中有号子声,有喝骂声,能分辨的不能分辨的,相互交缠混合成嗡嗡的杂音,就像是好几十人正忙于集体劳作。 莫非……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皱着眉拖开房门,打眼一瞧,果然看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院里大约有三十多人一同劳作。 由远及近,院落墙角升起四堆篝火,火上瓦釜升腾青烟,各配有一人生火,一人搅勺。 李恪见到泰站在瓦釜旁指导工作,心知这是负责熬制鱼胶的人力。 池边是由养统管的十几壮汉,他们手握利锄,掘土开地。由养正持着皮鞭,围着池畔四下游走,只要发现偷奸耍滑之徒,轻则喝骂,重则鞭打。 而在池水北面,正堂之前,则是十余个忙着装卸木料,凿刻榫卯的人,儒定神盘腿坐在人群正中,手握着长木凿刀,不紧不慢地做着示范解说。 好大的排场啊…… 李恪四下环顾,在西厢廊下看到旦的身影,便走过去轻声问话:“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日食时,我看到十四五辆满载大车,五十来个精壮奴隶排队进府,只在大院站了不到一刻就被分过来大半。院中三位墨者从那时起就开始操持活计,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 “真辛劳啊……”李恪随口赞叹一句,扭头对着旦挤眉弄眼,“旦君昨日宿在西厢,却不知伤势如何?” “胸口叫你撞成瘀伤,看似吓人,实则无碍。”旦撇了撇嘴不屑道,“若不是你不愿叫你媪知晓伤情,我昨日便回去了,何需要寄人篱下?” 李恪翻了翻白眼:“你怎知我不愿让媪知道伤情?” “你至今还抬不起臂,留在此处也无事可做,若真不惧你媪知道,为何不归?”旦嗤笑一声,摇摇头,轻声低叹,“莫怪我多嘴,昨日又非生死存亡,何必逞强?” “你道是我想逞强?未见到三位墨者如今称我为先生了吗?”李恪看着院中景象,低声说道,“我以一己之力合作墨家,若是不能叫他们诚心敬服,为我驱使。待到日后水车建成,谁还能记得我的功劳呢……” 第一零九章 悉听尊便 第一釜鱼胶熬制出锅,泰指挥奴隶将釜从火上扛下来,转移到空旷处晾凉,李恪和旦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近处观瞧。 熬好的鱼胶成糊状,青灰色,盛在釜中热力蒸腾,飘散着一股沉甸甸,叫人一言难尽的鱼腥味,不至于闻之欲呕,但是臭得格外清奇。 李恪要旦帮他捂着鼻子,看着泰在釜边驻留,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扫风,还颇为陶醉地闻了一口…… “泰君,好闻吗?” 泰怔了怔神,赶忙回过身来,拱手作揖:“先生,您起身了?” “起了没一会儿,正巧看到泰君置办珍馐……” 泰一脸的尴尬,看了看面色苍白,帮李恪捂着鼻子的旦,又看了看神色自如,叫人帮着捂鼻子的李恪,支吾解释:“先生误会了,观其色,嗅其味,品其感,我方能知道鱼胶成色,那个……算不得珍馐。” “你还打算品?” 泰不愧为三位墨者中技术储备最雄厚的专业人士,真正的说到做到。他说要尝一口鱼胶,果然就叫隶臣取了个勺,胡吹几口,灌入口中。 他嘴唇紧抿,腮帮鼓动,摇头晃脑地品了半天,这才一口咽下。 “口味如何?” “先生,此胶腥臭刺鼻,口舌粘腻,足可用于泥板试制。” 这是李恪见过最大无畏的官方认证了…… 泰命人取来几块半人高的矩形方板,一边命人持续搅动瓦釜,一边手持毛刷,将鱼胶均匀涂抹于板上。 李恪忍不住又问:“泰君,这木板看似尚未加工,制成泥板如何敷用?” 泰老老实实作答:“先生,这是第一锅,我需试验鱼胶粘度,方能依照成效,调整后续的配比。” “原来如此。” 李恪不再说话,看着泰将一面仔仔细细刷完,又招呼辛府隶臣端来整整一簸箕的细碎干土。 那些土观感极细,形如薄面,必定是在刻意烤干之后打成细末的,其性质已经介于沙与土之间,最适合扬洒。 泰将刷过胶的木板被平放在地上,以胶面朝上,抓起一把干土奋力直扬,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 须臾片刻,干土便将木板完全盖住,泰停下扬土的动作,将木板从土堆中起出,顿地敲打。 磕磕磕…… 粉末状的干土簌簌滑落,露出板面,看上去厚薄不均,斑驳丑陋。 “看来似乎太稀……” 李恪在旁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是稀的问题,扬土的方式也有问题。你应该把土均匀抖在胶面上,像方才那般一把一把地洒,碎土沾胶各有先后,胶面的干燥度与粘性便会产生偏差,如此泥板才会呈现如此状态。” “还有如此说法?”泰好奇问道。 不就是摊涂嘛,作为后世常见的外立面刷料手段,这道工序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唯一的要求就是均匀而已…… 李恪并不知道,漆匠制作鱼胶大多是为了配合大漆,专用以增加漆的粘稠度,泰的想法属于另辟蹊径,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乏先例可供参考。但是李恪言之凿凿,听起来就如同早知此法,如何能不叫泰感到惊奇。 眼前这个少年……莫非真的生而知晓天下事? 泰看着李恪,眼中惊疑,敬佩,求知各占其一。李恪却不做过多解释,只是自信一笑道:“取一竹筐,在底部戳出密集小孔,到时将土填入筐中,一人摇晃,一人敲打,去试试吧。” “唯!”泰随手将手里的木板抛了,扭头对着搅勺的奴隶喊道,“添鱼骨三,多熬半刻!” …… 再次解决了工程当中的一个小麻烦,李恪袖着手在院中散布,观察进展,看到儒对照图板,指挥奴隶用生疏的凿刀手法加工框架,又看到由养一脸凶煞之气,逼迫手下挖掘沟渠。 待到这两条沟渠接通下水,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就会即刻进行,到时候现有的下水会被封闭,需要依托这两条沟渠,将活泉的涌水向外排出。 李恪对组内的进展感到满意。 最生疏的第一天便有此等效率,等过几日磨合完毕,这些奴隶熟悉了三位墨者的为人脾性,水池组的效率只会比现在更高。 暂且无事可做,李恪正打算回屋养伤,却见辛凌臭着脸过来,直驱往他的方向。 “不曾想,辛阿姊今日竟没有留在堂中制作水车……”李恪迎走上去,带笑寒暄。 辛凌从来不会回礼…… 她站定,说话:“手可好了?”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几日之内皆无法制图,幸得三位墨者不弃,还能容我在旁出些口舌主意。” 辛凌眉头皱起:“可要唤巫医?” “未伤及骨头,不妨事的。” 辛凌点了点头,道:“你既无所事事,随我来。” 李恪一愣:“辛阿姊还有何事?” “里典服寻你。” “里典服?他来辛府寻我作甚?” “不知。”辛凌嘴里干脆蹦出两字,接着说,“他在西院前宅,随我来。” “西院……前宅?” 李恪和里典服多日未有交集。 事实上,自从林氏守灵之夜的那场龌龊之后,李恪便对他深有戒心,而他在旧田典余针对李恪的那段日子里的无为而治,也证明了这种戒心的必要性。 双方的关系称不上敌对,但比之陌路,其中隔阂又过分得大。所以自旧田典余倒台斩首之后,双方便有意回避着见面,即使是晋爵登记的诸多事情,一旦涉及到这位,严氏也都是亲力亲为。 他们显然是有默契的,一种让关系正常化,回归到正常陌路的默契。既然如此,里典服为何要来? 莫非是他听说了水车之事,又从中闻到了晋升的香味,就打算放低姿态,大肚容人了? 辛凌的应对也很奇怪。 辛府西院本是旧田典余的府邸,西院前宅对应汜府三宅,原为官舍公用。交到辛凌手里后,她简单进行了隔断增建,打算用于收容临时买来的奴隶,其中摆设简单杂乱,即使不显破旧,也不是待客的地方。 她怎么会把里典服带去那里? 李恪一路思索,随着辛凌走到前宅屋边,透过窗,看到里典服一人枯坐,无汤,无侍。 他突然明白了辛凌的打算。 “辛阿姊,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不知府中可有多余的鹤氅,能够借我一用?” 辛凌定定地看着李恪:“鹤氅用以何事?” 李恪飒然一笑:“辛阿姊有不想叫里典服探究的事情,我也有。若是缺了鹤氅,我这戏可就演不通透了。” “你随我来!” 李恪愣了愣,看到辛凌转身疾走,几大步已经窜出老远。 他赶忙去追,追出院外才敢低声喊话:“辛阿姊,留里典服独自一人待在那处,可否妥当?” “他不敢四处乱闯!” 李恪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你将其丢在那处,于礼不合吧?” 辛凌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一字一顿回道:“悉听尊便!” 第一一零章 事关机密 一刻之后,西院前宅。 里典服跪坐屋中,坐卧不安。 被引入辛府已有大半时辰了,除了早先引路的那个隶臣,他就见过一个秀美窈窕,冷眼冷面的“主姬”,前后对谈四五句,拢共不足二十字。 紧接着,他就被丢进这间空荡、简陋、处处透着下等人风味的古怪正堂,既不见家主相陪,也不见端水奉汤。 那位主姬一去不回,听隶臣说,是“亲自”为他寻李恪去了。 好一个亲自…… 辛府上下的表现越是倨傲,里典服就越是感到拘束不安。 他后悔了。 近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以至于他志得意满,自以为里中至尊,彻底忘却了谨言慎行的道理。 他根本不是来找李恪的。不过是今早上听得流言,又见得车队,便想也没想就来了辛府,打算趁此机会,一探辛童贾这位官大夫的究竟,若是能攀上高枝,有利仕途,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辛府竟会如此待他! 枯坐陋室,进退两难! 辛府做派如此,想来那位主姬也不可能代他通传。与其呆在此处徒遭羞辱,他还不如一走了之,待到知己知彼,再行计较其他。 想到这儿,里典服猛地站起身来:“那甚……屋外可有人在?” 毫无回应。 这种冷遇不出里典服的预料,况且他打定主意要走,也不需要有人回应。 他的计划是高呼三声,将戏做足,之后便可以堂而皇之拂袖而去,到时辛府失礼在前,以后不管如何发展,他都能占些主动。 希望今日之辱没有白受…… 里典服心里想着,一抖袖袍,声音又大了三分:“屋外可有何人?” 房门居然真被推开了。 天光洒入,直刺眼窝,里典服被晃了眼睛,只隐约见得有道黑影迈步而入:“里典如此急迫,莫非欲走不成?” 里典服眯着眼睛,装模做样冷哼出声:“通秉你家主人,我尚有琐事未了,今日不便久留,他日有暇再行拜会!” “竟是真的要走?”黑影倚门而立,听来似是意外,“既然事忙,里典又何必专来辛府寻我?” “寻你?”里典服一愣,赶紧挤了挤眼睛,这才看清门边人影。 来人竟真是李恪,只见他倚在门边,袖手而立,身披一件纯白鹤氅,脸上带着温和笑意。 “那位……真去寻你了?” “若不是辛府玉姝急急而来,我如何会知道里典也来了辛府?”李恪的声音淡淡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多日不见,久违了。” 里典服怔在原地。 熟悉的李恪,熟悉的五官,还有熟悉的声音。 虽是一声久违,但双方也就月余未见,里典服依旧记得李恪的身形样貌,暗自对比,与眼前少年并无二致。 然而眼前的李恪却让里典服感到无比的陌生。 不过就是多了一件毛皮油亮的华贵鹤氅而已,李恪便像是换了个人。 君子之风,贵人之气,他没有刻意做什么,可就是这种什么都不做的状态,已经把双方远远隔开,形同陌路。 他甚至没有作揖! “恪君,不过月余未见,你为何如此生分?” “生分吗?”李恪明知故问道,“天气阴寒,衣物厚重,小子礼数不周,还望里典见谅。” “恪君仍如往日般思虑周全,甚事也瞒不过你。”里典服洒脱一笑,只一会儿功夫便找回了节奏,“恪君,我等要一直站着说话不成?” “披氅华贵,乃是辛府之物,小子穿在身上,坐卧起行皆是战战兢兢,唯恐稍有染渍磨损,还是老实站着的好。” 里典服皱紧了眉头:“我听闻,近些日子你吃住皆在辛府,如今连衣物都是辛府之物……恪君,你莫不是做了官大夫童贾的门客?” “里典便是为此而来吗?”李恪笑着摇头,“里典且放宽心,童贾老丈不养门客。他新来苦酒,翻建家宅,我不过是受雇为其设计园景,为图方便小住几日而已。” “雇佣?” “家中正要添丁进口,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言之有理。”里典服哈哈大笑,“恪君,我听闻辛府采买大批奴隶物料,想来便是为了翻建之事吧?” “六宅之地,多用些人力物料实属正当,里典何须大惊小怪。” “可不是大惊小怪。”里典服正色道,“此乃职责所在!” “里典放心,小子会将此话说与童贾老丈知晓的。” 李恪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嘴,直说得里典服面色一窒。 他调整神情,祭出法宝:“恪君,我心中还有一问。里中流传,你以一己之力举起千斤之釜,事可为真?” “我有多少力气,里典不清楚吗?”李恪的反应大出里典服的预料,古井不波,隐有嘲讽。 里典服不死心地追问道:“若是他人我必不信,然而恪君有机关之利……” “力负千斤的机关?”李恪笑了起来,“若真有如此技巧之物,献之当可直取官身,里典何不遣人来辛府一搜,效仿当日旧田吏奉之事?” “我如何做得出此等事情……” “明人不说暗话,里典其实是不信的吧?” “甚?” “里典其实是不信的吧?”李恪开门见山,丝毫不顾及里典服的脸面,直言说道,“我斗胆猜想,里典此来根本不是为了见我,也不是为了那一听便可辨出真假的机关传说。” “那你说我是为何而来……” “是为童贾老丈吧?”李恪声音真诚,可是听在里典服的耳朵里,却是字字如刀,“里典若想见他,我可以代为引荐,只是我区区一名辛府雇佣,不见得帮得上忙。不若……我等一试可好?” “如何能叫你为难!”里典服再也待不下去,他心中羞臊,摆手急趋,“恪君,我家中真有要事未办,方才言语切勿外传!那个……就此别过,莫送!莫送!” 李恪把里典服让出门去,又在后假惺惺赶了半步,口不应心喊道:“要不我送送里典?” “恪君留步,来日再会!” …… 此时辛府正堂,辛凌正听着童贾老丈报告事情。 “主姬,里典服叫恪君挤兑跑了。” “走便走吧。” “主姬可是在烦扰水车之事?” “池中机巧不可外传,或于水车之事不利。”辛凌沉思片刻,“今日起府中闭门,闲杂皆不可入。” “唯!”童贾老丈抱拳唱诺,转身欲走,却又被辛凌叫住。 “物料人力可够?” “秉主姬,奴隶共计四十三人,多半用于西院工程,风炉、陶窑工期滞后不可免,此外家中物料也略有不足……” “令人续补便是。” 童贾老丈苦笑一声:“楼烦并非蓝田,如今宅中无处安置更多奴隶,便是买也无用,更何况憨夫君不日还要带那许多工匠回来……” “住所……”辛凌喃喃自语,“苦酒里何处有家宅富余?” “闾左之地倒是空宅甚多,臣只恐人多口杂,住处一散便不好管束……” “皆取过来。奴隶居府内,事后转卖,工匠居府外,为后事计。” “臣即刻操办!” 二人正说着话,恰见到儒捧着简牍进屋拜见:“秉假钜子,龙门设计事毕,资材皆已统计齐全,先生叫我送来,报假钜子筹备。” “先生?”辛凌重复道。 儒赶忙躬身回报:“假钜子,先生便是恪君。此子生而知之,于机关一道,天赋之高足可比肩当年墨子,乃是天降于墨家的千里良驹……” “然,其非墨!”辛凌觉得心绪烦躁,一时间声音像裹了万年的冰霜。 屋里不由沉寂下来…… 以机关闻名的墨家正在一个外人的指派下建造机关,而且全然处在下风,这难道是墨家衰退的明证吗…… 辛凌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轻轻挥了挥手,说:“童贾,速去置备,工期为重。” 第一一一章 有条不紊 辛府宣布“戒严”以后,水池的改建工程便进入到有条不紊的节奏当中,稳步推进,急趋向前。 泰的工作组当先传来捷报,他们在二十一日夜间烘烤出第一块符合标准色状的池岸泥板,正式宣布攻克摊涂难题。 李恪领着被拒绝“出境”的旦连夜组织了验收。 首先是效率与成功率实验,他命泰在半个时辰制出五平方步大小的标准泥板,泰仅用时七分,提前了将近十八分钟,圆满交割。 接着便是破坏性实验,以锯、锤对板面进行分割锤击,结果附泥坚实,少有脱落,只是分割的难度略大,颇费锯刃。 泥板被一分为五,其中三块在东院掘土,埋入土中进行观感实验,结果无论是浅埋、深埋还是完全没入,泥板色状都能与庭院地面达成契合,若非事先得知,委实真伪难辨。 另两块以部分浸水和完全浸水的状态进行了防水性实验,一夜之后撬除泥壳,内里木料干燥,水质清透,没有明显的溶泥与渗水现象。 如此四轮实验下来,李恪满心欢喜地给泰的工作评了甲等最优,令其与儒的木料加工小组合作,正式开始对完成加工的板材进行泥封。 木建一侧如火如荼,土建一侧也不甘示弱。 由养所负责的排水支道在二十二日的日中报告通渠启用,并当着李恪的面将卡口掘通。 清透的池水在李恪眼前流入曲道,顺着坎堤泊泊汇入下水当中,李恪深吸一口气,晓令各组调整重心,着力对水池进行分割。 辛府的清池是活水,有泉眼日夜出水,水深丈余,基本不可能在水中施工,所以分割水池的工作被李恪细分出多个步骤,以由养小组为主,三个墨者小组合作完成。 他们最先要做的是封闭主下水口与搭建一座足够结实的跨池便桥。 为了清减无意义的劳力支出,节约工程时间,更为了减少西院地面的掘土痕迹,尽可能保留地面原貌,李恪在整个工程中基本放弃了传统的土建模式,大量套用工业模型制造中的拼接技巧。 譬如封堵水池主下水,他就没有采用大秦最常见的版筑和填塞式封堵法,而是像搭一座巨型乐高似地,在下水口两侧打入摊涂过的条状卯槽,在其间凿入木板,组合出形似水坝的活动封口。 对马蹄池和矩池的分割也是同理,他们用麻绳交叉的方式定位出矩池的支点,在支点处打入卯条,嵌上泥板,以此构成两池的分界。而正是因为要在池心打入卯条,所以才需要一座用于立足的跨池便桥。 跨池便桥制作简单,本体是吊桥设计,在南北两岸各设立柱四根,矩形排布,以绞盘、绳索提拉两块桥面,合则成桥,分则贴柱。桥体稳固,踏如实地。 这部分工程完工以后,便桥将被拆除,而四根立柱则作为龙门吊的支架保留,可能会在清池之上伫立很长时间…… 数十人工合力而为,区区两日便完成了分割工作,厚实的泥板立于水中,其高超出池面三尺,这也是设定当中马蹄池的最终标高。 眼见着奴隶们喊着号子将便桥拆除,将绳索解套,李恪第一次对十一月前交付水池有了必成的信心。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小心翼翼摆在由养肩上,轻声说:“由养君,今日十月廿四,还有六日便是月末。自今日起,泰君与儒君不会再有人力助你,你要自行调拨人力,在四日内排空矩池、清理淤泥,还要加高马蹄池,固筑池岸。最后两日,所有人力皆要用在吊装,工时依旧紧张,切记不可耽搁。” 由养抱拳慨然:“请先生放心!若不能按期完工,由养必屠尽奴人,自刎池前!” 李恪被吓了一大跳:“那个……努力便好,区区一座水池,没必要赌生咒死的……” 由养根本不听人话,闷着声一记长揖,抬起头来,凶神恶煞扫视众奴:“先生神迹,你等也瞧见了!我在先生面前立了军令,四日完工!到时若是稍有迁延,先生饶得你等,我手中孟胜之剑,却饶不得你等!” 随着他一声大喝,水池两岸十几个奴隶哗啦啦跪了一片,口中颤颤,高声齐呼:“仆等必日夜赶工,烦请主家宽宥!” 由养面色如铁,声音似刀:“今日起不再有鞭笞打骂,凡偷奸者,四日后……血祭龙门!” “唯!” 李恪实在受不了这种动不动就喊杀的状态,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由养君,你且忙着。又到了上药之时,我先回屋一趟,一会儿再见……” 说完,他对一旁的旦使了个眼色,落荒而逃。 两人快步进到屋内,李恪仍是心有余悸:“这由养太吓人了,喊打喊杀,劝都劝不住……” 旦在旁笑得挤眉弄眼:“前两日不是听他们说了嘛,墨剑有三,慎子、孟胜、姑果,慎子之剑堂皇大气,大巧不工,姑果之剑轻灵果决,诡诈多变,而由养君所习的孟胜之剑,讲的就是一往无前,暴烈凶悍。他学艺精深,这才会脾气火爆,你又何须见怪?” “不是见怪……技术工作者啊!技术宅啊!木讷一点多好!” 旦一脸嫌弃地看着李恪,嘟囔说道:“少拿那些个怪诞词语搪塞我,我听不懂!”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别在意这些细节!快些给我上药,这伤好得忒慢,如此下去,哪天才能好全……” …… 两人打打闹闹,卧炕上药,而就在一墙之隔的西院正堂,水车组驻留之所,辛凌且凭窗栏,沉默地看着院外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 身后有人回报:“假钜子,支架成矣,只等由养清出矩池,便可以先行架设。” 辛凌冷冷地扫过视线,问:“水轮如何?” “水轮……我等对图板中的空轴设计尚有争论,至今未开始制作……依我之见,可否请恪君过来,稍加讲解,我等知其所以,也不至出了偏差……” “四日。”辛凌轻声打断道,“由养有四日军令,你等一同。” “不是尚有六日……” “图板清晰可辨,四日足够。”她又把视线扭回窗外,再也不看手下墨者,“墨家之人不明图板,还需仰仗外人解惑。既如此,苟活何用?” “假钜子,此事如何能拿来斗气……” “可要见得钜子令?” 墨者不说话了。墨家组织严密,钜子令的功用形同圣旨,掌有墨者生杀大全,除非……他们退出墨家。 辛凌自然是请得动钜子令的,也就是说,她的主意已决,再无转寰余地。 几位墨者互看一眼,眼神之中皆是无奈,他们站起来,对着辛凌的背影拱手长揖,口中唱道:“遵假钜子令!” 第一一二章 其名獏行 同居一院,如隔天堑,这就是水池组与水车组现在的状态…… 以辛凌和李恪为首,两个工作组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一个忙室内,一个忙室外。分组成员少有交集,便是偶有撞见,也是站定身形,手扶腰畔,一朝东,一往西,相互打量着交错而过,过程中不发一言。 这样的情形李恪已经瞧见好几回了,每每都在心里纳闷。 莫非……这种像极了武侠片中打斗前序的场面,就是墨家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这氛围也太不友好了…… “旦,你说墨家打招呼的样子为何如此怪异?也不说话,也不作揖,还要手扶腰带,这是怕墨褐的衽散了吗?” 旦听得哭笑不得,指着李恪长长久久说不出话。 于是李恪更纳闷了:“另有玄机?” 旦好容易理顺了气,笑骂一声:“看你平时聪慧过人,怎的这也看不明白?腰带可是悬剑的,墨家人人都是剑客,你说他们手扶腰畔,目视要害是为了何事?” “要械斗?”李恪不由惊呼出声。 …… 李恪不知道墨家会不会真在辛府打起来,也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打起来,事实上他对水车组那几位半点都不了解。住在辛府好几天了,水车组的四位墨者至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打过一声招呼,以至于李恪只能以高低排序,在背地里称他们为墨一二三四…… 两组齐聚是在十月廿六。 这一日,出里多日的龙门吊采买隶臣满载而归,二十余辆大车装回栋梁巨木,金属轮组,还有大大的几卷铜线和李恪特意要求的上百双厚麻手套。 同一日,由养正式将矩池清理完毕,一身淤泥不及清理,便急吼吼地知会水车组,要他们下池装配支架。 水轮支架同样要在李恪的指挥下装配,两组由此齐聚池边,一组据南,一组占北,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如此剑拔弩张的态势,让站在水池西面,紧邻矩池的李恪浑身都自在不起来。 他趁着辛府隶臣去室内搬运支架,小声亲问辛凌:“辛阿姊,你是假钜子,也是这几位的领头人。眼下他们不和,你就不打算干涉一下?” “你非墨者,何必多事。” 好嘛……爱打死打死,小爷不管了! 李恪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指使那唯一一个和他一样不需要多事的旦去帮忙搬支架。旦有一股子牛力气,一丈多高,千余斤重的支架搬运正是他发光发热的时候。 前四、后四,旦在正中,拢共九个精壮汉子穿绳架索,沿着临时搭起的宽条木梯将支架扛到矩池正中,李恪随之而下,在池壁底部抠出几个小小方孔,又取凿撬出边上的活动木块,捡起来拾到一边。 “旦,让他们将四枚支脚对准方孔,由养,带个小锤下来!” “省的了。”“唯!” 支架摆落,由养也拿着小锤下了池底,在李恪的指挥下,将支脚上的活动横木轻轻敲过半圈,卡死在方孔当中。 李恪让他把撬出来的小方块嵌回原位,锤实,固死,这才抬起头,看向水车组。 “叫你们一道做来的弧型紧固件备好了吗?” 墨三连忙应是,从衽中取出八枚青铜制成的U型零件,两头尖锐,顶部扁平:“莫非是将此物固在池底?” “钉进去,环住底盘。”李恪指了指连接支脚的四条横杠,“一杠两枚,一头一尾,此事便大功告成了。” “唯!” 四位墨者齐声应是,交换了李恪几人,下池忙活。 李恪踩着台阶重回地面,满脸疲惫地甩了甩胳膊。 “伤仍未好?” 皇子妃突然下乡送温暖,李恪直愣了半晌,这才作答:“基本不疼了,只是动静起来不见利索,怕是还要几日复健。” “制图之手,莫再逞强。” 真现实啊…… 李恪苦笑一声:“谢过辛阿姊关心。” “勿需道谢。”辛凌一点也不领情,看着池下两两一组捶打不休的墨者,低声问道,“此法可否用于日后?” 李恪摇了摇头:“眼下只是模型,活动横木仅有尺长,弧形紧固也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这才可照此施为。水车实物要搭建与河床相合的稳固底座,只要断流成功,工序反倒简单。” “獏行?”辛凌疑惑道。 “对啊,水车模型,有何不妥吗?” “水车名为獏行?”辛凌喃喃自语道,“世有獏者,昼伏夜行,噩梦为食,体态圆润而力大无穷。你以此物行进之态比之水车运动,确是贴切。机关兽,獏行,此名甚佳。” “什么就此名甚佳了……”李恪一脑袋浆糊。 辛凌难得长篇大论,言语之间毫无歧义,他自然是听懂了。 獏是熊猫的别称,国宝爷走起路来憨态可掬,和圆溜溜的水车倒是几分相似,问题是……好好的水车叫熊猫滚滚,后世的人该怎么看?他李恪还要不要名垂青史了? 李恪的内心对这个名字是拒绝的,刚想反驳,池下的水池组好死不死,恰恰好完成了工序。 墨一抬头高喊:“假钜子,恪君,紧固事毕,果真牢固异常,我等四人全力推动,亦是不动分毫!” 辛凌点了点头:“事既毕,各人归位,剩余两日,獏行必得全功,诸君奋力!” 在场墨者皆莫名振奋,异口同声抱拳高呼:“我等必竭尽全力,保得獏行全功,张扬墨家之名!” 李恪心里百味杂陈…… 完了,这下子,水车是非得叫熊猫滚滚不可了! …… 众人各自归位,李恪也马不停蹄,直趋东院。 东院里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编绳。 二十来个新买的奴妇齐聚此处,戴着手套,箕踞在地。 她们依托院中各处栽种的桑榆,把无数麻丝铜线拉直交缠,以固定的格式编织起龙门吊的配套绳索。 编织的方法是儒想出来的,即以三麻为股,每五股参一股铜线,共结成绳,又以六绳同编,交结作索。 如此一来,负重的绳索足足有六根铜丝相互交缠,间杂麻线,韧性、强度皆属上乘,连绳径都比李恪原先用过的麻绳要细,变相地缩小了轮组的尺寸。 众人自资材运抵便开始编绳,先编出正中一段,绑缚树上,再均分两组,自两边同时编织,尽可能保证整根数十丈长的绳索一体成型,再为其拉力上了最后一道保险。 一切皆在轨道上有序运行,接下来只需要等便可以。 再过两日,搭建龙门吊,完成……獏行! 第一一三章 止于合作 在李恪眼里,墨者们的执行力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基础标准,他们自律,尚同,令行禁止,莫不率从。 李恪留给由养四天时间,由养便在池边枯坐了整整四天,除了装设水车的短短一个时辰,不食,不眠。 奴隶们少了鞭笞打骂,压力反而变得更重,没人敢怀疑由养的决心,没人敢离开由养的视线。由养在寒冬之中抱了四日利剑,奴隶们便在寒冬之中筑了四日池堤,中间累昏三人,病倒五人,终于赶在二十八日人定,正式交工! 仅仅一墙之隔的正堂,水车组也同样备夜奋战,总计睡眠不足八个时辰,抢在天明之前,封锯报捷! 此外还有泰带领的构架组,儒带领的假山组和铜索组,整个西院日夜不停,这才抢在李恪定下的结点之前完全全部准备。 九月二十九,阴云。 李恪早早起身,勉强抻起个懒腰,感受着臂膀上久违了的,丝丝缕缕的微弱力气。 这双手想要彻底好转,至少还要月余休养,但眼下的状况已经足够他写字画图,基本的抻、举、抬、托也不再构成问题。 他心满意足地甩了甩臂,施施然打开门,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整个西院起的最晚的那一个…… 辛凌、由养、儒、泰,水车组四位墨者和近六十个男女奴隶,就连旦都起来了,此时正斜靠在廊下,远远冲着李恪挤眉弄眼,明目张胆地调笑。 李恪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赶到辛凌面前,抱拳作揖:“辛阿姊安好。” 辛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轻声说:“似要落雨……” “落雨也不能停工,否则诸位这四日夜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理。”辛凌点了点头,说,“你欲如何去做?” 李恪轻轻一笑,排开众人来到池边,在那几根立柱之下站定身形。 “辛阿姊且看,此处立柱曾用于便桥搭建,网状结构完整,在一早的设计当中,便准备用作龙门吊的支架。” “池跨六丈,备梁三丈,强度如何保证?” “我们备了近三十根梁木,皆已削成等大矩柱,以四四序列交错堆叠,缝隙中有鱼胶黏连,边角处又打了榫卯,每隔一步还固有绳索,其上种种,都是为了提高主梁强度。” “三十余梁木,重三两千斤,如何架至顶端?” “绳索绑缚轮组提拉,如何?” “可行?” “又不是唯一之法,尽管一试。” 辛凌不再反驳,抬手示意李恪开始。李恪当即扭头,向着由养三人发出指令。 事前准备早就做好了,长长的绳索从支架顶端穿过,于正中连接轮组,定动轮一上一下,悬在半空,而在绳索末端,则是被绑得密密实实的主梁。 两侧各有二十名奴隶负责拉索,东岸又有五人在旦的指挥下掌控梁木,李恪自立西岸居中指挥。 只听他高喊一声:“起!” 旦控制着手下奴隶散开,围着主梁抓紧预留绳结,深蹲,发力。 区区六人自然抬不动两三千斤重的主梁,哪怕有旦这种天生神力的猛将胚子参与其间也不可能做到,可随着他们的发力,两侧绳索齐齐拉动,喊着号子,齐步后退。 绳索霎时绷紧,主梁摇晃着离地,以缓慢的速度倾斜上行。 “托!”李恪又是一声喝令。 旦和他对面的奴隶同时撒手,只剩下两端四人托着主梁,小心翼翼地贴着新筑的池堤缓步行走。 主梁在空中动得极稳,以几近恒定的速度爬升,几乎要撞上支架。 辛凌突然发现支架上有人,每段网状支撑上都躺着人,手握着不长不短的竹竿,全神贯注瞪着面前方寸。 主梁很快抬高到丈余,眼见着底下托举的奴隶就要够不上力,李恪喊出第三个指令:“撑!” 第一组竹竿从支架缝隙探出,依托立柱顶住主梁,不让它与支架接触,接着是第二组,第三组…… 主梁最终停在距离顶端不足二尺的位置,绳索已经拉得笔直,再也无法拉伸半寸。 辛凌遗憾地叹了口气:“换一种吧。” “急什么呢?”李恪自信一笑道,“儒君,泰君,小心些。” 二人齐齐点头,张挂锤凿向上攀爬。他们一直爬到主梁高度,固定身形,取下锤凿,轻轻地在立柱某侧敲打起来。 在众人不解的神色当中,几枚小小的楔子被从柱中起了出来,儒和泰将楔子拔下收进衽里,轻巧一卸,便将那段二三尺长的立柱卸了下来。 辛凌难以置信道:“顶部是接续的?” “仅有东侧两柱是接续的,西侧要用作绳索支点,可是接续不得。”李恪看上去得意洋洋,“辛阿姊,主梁既已到位,接着便只需将梁体摆正,再将卸下的立柱安回去,锁住梁木,龙门吊的主体结构便算是做定了。其后挂轮,刷胶,至多两个时辰,我们一会便可着手装设外套,亦即是说,此事……成矣。” 辛凌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突然说道:“你可愿加入墨家?” “哈?”李恪被打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辛凌似是不悦,又着重重复了一遍:“可愿从墨?” 看来是认真的啊…… 李恪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对墨家并不反感,近些日子朝夕相对,更是对这群着墨褐,食羹藿的技术宅们多了一丝亲近。 可他从未生出过加入墨家的打算…… 墨者的生活对他来说太清苦,墨家所掌握的技术也逃不脱时代的桎梏,显得落后而且笨拙。 于他而言,非要在百家当中挑选一家投奔的话,他心中的首选是道、法二家,其次儒、兵,再次是农家。 严氏为他排布的未来是出仕为官,他也没有更好的打算。既然如此,他自然要选一个有益于仕途的民主党派来加入才最为实惠,至于墨家……难道要他从头开始,学做木匠吗?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告饶似说道:“辛阿姊,当务之急乃是水车之事,其他琐事容后再议,可否?” 良久的沉默…… “今日装配,明日试行,一切便交予恪君,告辞。” 说完这些,辛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急趋出院。 旦静悄悄钻到李恪身边,皱着眉头脸色凝重:“你将此女得罪狠了,就不怕她甩手不干,让水车之事胎死腹中?” “得罪?”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此事算不上得罪,她只是失望而已。” “你确信?” “我们是合作伙伴,以后也仅是合作伙伴。”李恪苦笑道,“去屋里歇歇吧,站了许久,乏了。” 第一一四章 戒严解除 “上……上……左缓……齐步……上……停!” 西院池畔,李恪手掌一面小旗,以号令指挥着满院五十几人的动静行止。 这活比想象中难,既要注意左右拽绳队伍的平衡,又要关注对岸构筑的高低与行速,需得三分心神,方能指挥若定。 李恪出乎意料地做得不错,甚至隐隐的,还有些喜欢这种掌旗号令的感觉。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差摆人的特长发掘的正是时候,给整个提吊装配的工程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马蹄池池高三尺,泥板构筑提吊五尺,整体推动至池塘头顶,再以槽状底盘对准池堤,严丝合缝地扣于其上。 这一步只用了不足一个时辰,其中大半时间被消耗在挪动泥板构筑的过程当中。 接着是吊装水轮。 用于辛府的水轮轮辐一丈五尺,去除中轴,半径仅有六尺上下,总重不过区区三千来斤。李恪在设计它时还没有搭建龙门吊的想法,一切设计皆以轻便简易为最高标准,就连中轴都是环空,以内置转子提升水车的运转效率。 这座水车的固定也很简单,中轴外展为方,内轴为圆,只需架入底座预留的方孔,然后锁死卡口,不需要任何的额外加固。 在龙门吊的帮助下,这项工程只进行了半个时辰,待到水车组墨者闭合卡口,李恪带着旦下到池底,抓住刮板奋力一拉。 水轮咔啦啦转了起来,速度飞快,地盘稳固,运转效果比李恪预料的还要好。 原来自己日夜赶制的水轮运行起来,真的和车轮一模一样! 水车组众人心中齐想。 墨三对着李恪拱手作揖:“恪君,我有一问已盘绕心头多日,不知你可愿解惑?” 李恪含笑回礼:“叫我猜猜,你所惑者可是那中轴转子?” “确不出恪君所料。”墨三疑惑道,“我等身为木匠,大小车架制过无数,往日里制作车轴,皆是唯恐其不坚实,为何恪君反其道而行之,中轴环空,只以诸多木球支撑?” “这木球可不是用来支撑的。”李恪让旦把水轮停下来,轻轻推动,“水轮与车轮虽然相似,运作环境却大为不同,路面颠簸坚硬,车行于上中轴必多受挤压,是故非坚实不可,否则行着行着车轴断裂,车子便动弹不得了。” 墨三默默点头。 “水轮却不同,水势虽有急缓之分,却只有推动之力,轮轴不必顾虑挤压,我等在设计之时,自然就该将重心从耐用转到效率上。” “填入木球,便可使轮转动更易?” “你方才不是看见了嘛。”李恪轻笑一声,“若还有疑问,便回去制造两套车轮,一套应用转子,一套不用,在同一段路面反复拉上几趟,岂不是什么都明白了?” 墨三羞臊得满脸通红,一声告罪,落荒而逃。 李恪忍不住暗暗撇嘴,心说若是由养他们,必然不会怀疑他给出来的答案。 又要问,又不信,自己还没有实验精神,看来墨家当中同样良莠不齐,不见得各个都值得一教…… 看看天色,下市将至,墨者们并不食飧,却要抓紧时间在干燥的矩池当中撑起输水的槽道,所以今天肯定来不及再装设假山,这让李恪些许遗憾。 次日,众人齐聚,分作四部,将假山、石畔一一装设,儒与泰二人合力,抽出矩池的下水封板,由养独自一人,又凿开马蹄池前半块独立拦坝,池水终于倾泻而下。 李恪站在池边,眼见着水车顺流缓缓而动,舀起池水注入那架空槽道。清透的水顺着竹槽淌入悬池,濡湿了池底乱石…… 水车成了。 辛凌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恪身边,她怔怔地望着水车出神,口中喃喃自语:“这便是獏行……” “虽说实物会与此物略有差别,但大体便是如此。”李恪轻声解释到,“辛阿姊,这便是你要的水车。” “神物有灵,以后当称其真名,不可再用以泛称,是为不敬。”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这女人话变多了,也越发地难以相处了…… …… “戒严”解除。 假山一盖几乎遮蔽了所有的施工痕迹,辛凌要赶在田啬夫囿到来前的最后几日转卖掉府中奴隶,此外还要安排草木栽种,并对龙门吊进行简单改装,把它做成漂亮的鸟居。 这些事儿李恪一概帮不上忙。 他和旦告别辛凌及诸位墨者,阔别多日,终于又踏上了苦酒里的里巷。 “大兄!” 脚跟还没落地,李恪身后突然炸出一声稚童惊叫,是小穗儿的声音。 李恪不明就里地回过头:“小穗儿,你没事儿不在家中读书,跑来这闾左之地干嘛?” 小穗儿急得满面潮红:“一入辛府,大兄便音信全无,我几次三番请辛府隶臣代为通传,皆被拒之门外,实在无法才在此地苦守,已经守了整整三日了!” “你说你守了三日?”李恪皱起眉头,心中泛起种不好的预感,“媪与展叔可还安好?” 小穗儿愣了一愣:“皆安啊……” “家中可有屋舍垮塌?” “并无啊……” “莫非……里典服又来找我们麻烦了?” “里典服……我与媪前日一道找了他一次,他倒是未主动寻上门来。” 李恪急得恨不得抓耳挠腮:“汜家?此事与田吏全有关?” “与他能有甚关系?”小穗儿疑惑道。 “这也无关那也无关,你到底有何事瞒我!”李恪厉声说道,“速与我回家!” “大兄!大兄!回家不能向那儿走!” 李恪的脚步僵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发问,小穗儿便接口抢答。 “家中田宅皆已发还里中,严姨与展叔这几日暂住在田典家呢。” “你说他们暂住在田典家?旦家?” “里中又没有第二个田典,自然是旦公子家……” 李恪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喜问道:“你销籍了?” 小穗儿坏笑起来:“大兄终于想起来了,家中新房完工,万事皆备。严姨让我先一步将籍销了,只等你踏出辛府,我等便可乔迁新房啦!” 第一一五章 乔迁之喜 在旦的房里,李恪费力抻着胳膊,努力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严氏正在为他量体,所用的工具则是一条斑斓的纤细麻线,寸染墨点,尺扣绳结,形制用法与后世的软尺没有任何区别。 只见她环臂过来,麻线软软绕过一圈,挂住李恪的腰,轻声指使:“收腹。” 李恪赶忙吸气。 “二尺六寸……”她松开线尺,扭头把数字记在简上。 简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身高、臂展、肩宽、胸廓……如今又加上腰围,论起严谨,与李恪设计机械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恪偷眼去瞧,笑嘻嘻说:“媪,我去岁长得挺多啊,身长都有六尺一了。” 严氏嗔怪地飞过来一个白眼:“你亡故的翁身长七尺有六,你是他的骨血,何愁会生得矮小。” “天天和旦呆在一起,总是挫败嘛。” “你如何与旦去比……”严氏失笑道,“他是昂扬大汉的胚子,高过八尺也是常事,走到哪儿都会是鹤立鸡群。” “八尺长……”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八尺足有一米八五,他上辈子都没长那么高,至于这辈子的身子骨,更是想也别想。 放下双臂,侧身展腿,趁着严氏为他丈量腿长的当口,李恪疑惑问道:“媪,乔迁而已,何必要如此郑重?” “人这一生能有几次乔迁,自然要郑重以待。”严氏记下腿长,俯下身去量李恪的脚,“为娘还打算趁此机会祭告家祖,将小穗儿收入门墙,三牲之物,夏布深衣,一件也缺少不得。” “咱家祖有那么讲究嘛……” 严氏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头站起来:“恪,切不可晦及先人!” 看严氏如此郑重其事,李恪赶紧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儿知错了!” 严氏叹了口气:“恪,我本打算到你傅籍那日才与你提及家中过往,但你长大了,为娘担心你不日远行,独自在外,又因些过往遭人暗算……” “媪,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啊……”严氏苦笑着摁住李恪的头,目光之中尽是慈祥,“你很出色,荒僻之地锁不住你,为娘也不愿你庸碌在侧。不过些许过往而已,往事云烟,你心知便可,勿需担负我辈恩仇。只要你能出人头地,为娘便知足了。” “媪……”李恪心思纷乱,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找到话头,“家中先人很有名吗?为何你看起来……愁思满怀?” “你就未曾想过,你展叔将尊卑主从看得如此之重,却为何总唤你公子,从不唤你主人?” …… 始皇帝二十八年,仲冬,十一月初二,岁在壬午,卯日卯时。 秦人出门看《日书》,也就是黄历,那时的黄历以建除十二神轮值排布,各有吉凶。其中仲冬卯日意为“平”,宜娶妻、入人、起事,虽说不是最好的乔迁日子,却是最适合将小穗儿收入门墙的时间。 李恪一家早早起身,穿着深衣,神色肃穆。 深衣是秦朝常见的衣着,特点是衣裳相连,服衽殊异,穿着时当之无骨,被体深邃。 它或许是华夏历史上分量最重的一种衣式,传说有虞氏最早穿着深衣,后传诸天下,人人效仿,故中原之地以华服为荣,这才有了华夏的称谓。 不过现实肯定和传说有一定的出入。 深衣历史悠久,早不可考,最早为诸侯大夫祭祀所用,后来衣式日渐繁复,这才逐渐降为常服。 但大秦的百姓日常依旧以裋褐为主,只有衣食无缺的人家才会在重要的日子,譬如婚丧、祭祀等穿着深衣。 李恪家以前也负担不起深衣,不过他去岁至今赚了不少钱,又在临治亭买了夏布,严氏这才可以为一家裁剪深衣来穿。 严氏对这次乔迁格外重视,各人不许行差踏错,一家四口洗漱更衣,昨晚还停了飧食,饿了一宿。连癃展都拗不过她,今天同样收拾停当,换上一身与众不同的黑衣白衽,发髻长髯分毫不乱,端正跪坐在小车之上,自有一番风采不凡。 身旁的漏刻一滴一滴落着水珠,浮标缓缓下沉,直至最后一个刻度位置。夜水十一刻刻下十一,卯时,日出。 癃展对着严氏轻轻点头,严氏深吸一口气,轻声吩咐:“恪,开门!” 李恪没有半分犹豫,当即拱手一揖,大步越过严氏,双臂一展,大门洞开。 “大兄,烦请油镫掌路,前途显明!” 癃展点头应是,从手边提起油镫,置于车前,他将木棍一撑,不疾不徐当先跨入院门,笔直朝着后宅而去。 “禽畜兴旺,丰衣足食!” 严氏一声高唱,手捧饭甑(zèng)抬腿举步,小穗儿提着鸡笼跟在后头,汇合李恪,紧随严氏而行。 一家四口步步停停,肃然走过前宅正路,又穿过中门,进入后宅。 瓦舍重檐,空敞中院,庭中仅有傲梅两株,一在李恪房前,一在严氏窗外,正中还有石井一口,只是碍眼的桔槔被挪到了前宅井边,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井口,装饰的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 屋子的地暖烧得火热,众人随着严氏的脚步直驱正堂,一入屋内,寒气顿消,脚踩着柔软的席砖,走到哪处都是入春的暖意。 严氏这才松了口气,放下饭甑,又叫小穗儿将鸡笼收去前宅。 李恪舒坦地摔了摔胳膊,轻声问:“媪,接下来我们便祭祖么?” “三牲祭酒,你展叔一早便准备停当了,待到小穗儿回来,我们便去祖祠。” 李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唯。 严氏昨日吊了他一天的胃口,就是不愿告诉他家祖姓名,以至于他苦思冥想尤不可得。 公子这个称呼确实怪。 其最早用于诸侯之子,后来延伸到封君高爵的子弟后裔,在秦时,偶尔也被百姓用来尊称,譬如小穗儿对旦的称呼,虽不得体,人们却也见怪不怪。 但癃展是士人,不是身份上的士人,而是学识。 他出身墨家,所学所持都是正经的士林风范,寻常百姓可以滥用“公子”这个称谓,他却不会。 所以他为什么坚持喊自己公子呢? 若是遵从主从之谊,怎么看都是“主人”更恰和才对…… 莫非我是王室血脉?又或者那位从来只活在严氏口中的亡故的翁,当年还做过封君不成? 第一一六章 旧事过往 小穗儿回归,众人饿着肚子,跟着严氏转过屏墙,进入到后厅祖祠。 上次来看的时候,祖祠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空置的供桌,现如今三牲置盆,铜炉青烟,早已铺摆得满满当当。 李恪的注意力被牌位彻彻底底吸引了。 供桌之上三层置架,每一层都摆着牌位。 最下层牌位在右,上书【先妣马林氏太孺人秀之灵位】,马是小穗儿亡父的姓,秦时妇人改嫁不随姓,但过身之后却要挂上夫姓,以示嫁入夫家。 小穗儿已经过籍了,按着这个时代的算法,他与原来的家族再无关联,但严氏依旧将林氏的牌位请进祖祠供奉。 虽说是最下层的右首之位,牌位也小了一圈,但林氏能够被小穗儿堂而皇之的祭拜,还能够在此处陪食香火,已经是严氏最大的温柔和宽容。 小穗儿的眼圈明显红了,强忍着,对着严氏深揖下拜,久久不起。 中层共两个牌位,其一位在正中居右,上书【显考嬴公李氏讳弘府君之灵位】,这是恪的生父,嬴姓、李氏,单名弘,牌位显然是以李恪的名义立的,府君二字也说明其是贵族爵身,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在牌位上将爵位说明。 叫李恪感到意外的是,恪的全名也该唤作李恪,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生父之侧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牌位,写着【先叔父嬴公李氏讳鲜府君之灵位】,于是李恪知道,他那位亡父还有个弟弟,名叫李鲜。 最后就是置架顶层,那里只有独一无二的一面灵牌,【先祖嬴公李氏讳牧故赵武安君之灵位】…… 我爷爷的,我爷爷是李牧! 李恪眼神涣散,身形摇动,若不是小穗儿眼快扶着,几乎要软倒在地。 他的大父是李牧,赵国的武安君李牧,战国四大战神之一的李牧,“李牧死,赵国亡”的李牧! 封君封君……武安君,可不就是封君吗? 严氏的声音突兀而起,在房中回荡不停,鼓荡不休:“恪,跪下,见过你亡翁家祖!” 李恪当即跪倒,直着腰,看着严氏,满脸都是探询的意思。 “你看到了,你的大父,便是当年故赵之武安君,国之壁障,朝之栋梁!” “那为何……媪,我们为何会流落在苦酒里中,您为何又一直瞒我?” 严氏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扶供案,忆起当年:“想当年,你大父为赵国征战,统领雄兵,久居雁门,依例需将家中长子束于邯郸为质。然你伯父早年游学,音信全无,你翁为家中次子,便自觉担负起你伯父之责,常居邯郸以安赵王之心。” “你在邯郸出生,长至三岁。其时秦军攻伐,赵国衰弱,你大父临危受命,鏖战秦军。却不想赵王迁登基未定,竟听信了贼子郭开的谗言,将你大父诛杀于军中。雁门李家满室皆屠,仅有二三亲信出逃邯郸,将消息告知你翁知道。” 李恪心神震颤,茫茫然问道:“于是翁便逃了?” 严氏苦笑:“家中是有出逃密道的,但你翁却不愿逃。说李氏忠烈,若他出逃,便会被人坐实了通敌的罪名……我与他争吵起来,还未能将他说服,郭开便带着军卒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只有我带着你,还有你展叔一家从密道逃了出来,你翁以臣妾百人死守院墙两个时辰,最后引火焚宅,自绝于邯郸城中。” 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往事…… 李恪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看着严氏,喃喃轻语:“赵王迁,郭开,我们一直隐姓埋名,就是在躲避他们吗?” 谁知严氏却摇了摇头:“赵王迁随赵覆灭,你展叔曾通过墨家打探,得知郭开也死在乱军之中,家中已然没有仇人了。” “没有仇人了?” “没有了。”严氏继续说道,“那日逃出邯郸之后,追兵很快就发现了密道,坠了上来。为了保全我母子二人,你展叔叫其妻儿替换了我们的衣物饰品,引开追兵,我等在恒山之中流落两载,直到赵国灭亡,这才以流亡之身落籍苦酒里,做了秦人。这一晃,已有九年。” “为何非要隐姓埋名呢?如此长的时间,我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 严氏怜惜地看着李恪,轻声说:“李氏败落了,你大父当年又是赵国抗秦的魁首,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秦人鲜血。为娘是担心你为人惦记,这才隐瞒。”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了?” “为娘说过,你长大了,总归要淌出自己的路……”她俯下身,掀开案帘,从供案之下取出一个收藏隐秘的方盒,当着李恪的面打开。 方盒之中垫着红锦,红锦之上躺着一方玉牌,玉牌上雕着一架马车,上白下青,由巨人驾辕,车厢之上有一个赵篆书就的【李】字,严氏将它翻过来,整个玉牌的背面刻着一个大大的【嬴】字。 “恪,这是李氏嫡眷的玉牌,当年逃出邯郸时一共两块,其一被你展叔之子带走以惑追兵,这是你的那块,为娘一直为你收着。今日我便将此物交托于你了,是否承起武安雄名,你自去思量,为娘不会迫你半分。” 李恪高举双手接过来,感受着玉牌上森然的冷意,轻声回应:“唯!” “接着,小穗儿……” 小穗儿噗通跪倒在李恪身边,看着严氏,一言不发。 “家中之事你已尽知,李氏的过往并非荣耀,既如此,你乃愿意籍入李家否?” 小穗儿斩钉截铁说道:“犹死不悔!” 严氏满意地笑了起来:“小穗儿,你过继到李家,从此便与恪做了真的兄弟,过往马姓须得舍弃,亦不得再祭马家先人,唯你媪例外。” “我明白了!” “恪的名字是他大父起的,出自《礼记.祭义》,严威俨恪,非所以事亲也,成人之道也。乃是要其庄严,致诚,忠于业,勿恋亲。你为其弟,当为其良辅,死生不弃。” “谨遵命,不敢违!” “自今日起,你当以李为氏,以嬴为姓。我以《天论》赠你,望你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今日起,你之名……遵。” “李遵,谢媪赐名!” 第一一七章 大宴宾客 “恪君这日子过的……啧啧啧!” 正堂西屋,李恪新房,吕丁支着一条腿,以箕踞之态靠墙瘫坐,其行其相,简直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和暖暖的席砖贴到一块。 幸好这厮今天穿的是深衣,又幸好深衣长襦,下裳连衣,要不然李恪就坐在他的对面,根本不敢想象会看到怎样的辣目光景…… “丁君,这席砖可是你的创举,即便在我处暖了一些,你也不至如此作态吧?” “我如何是作态……”吕丁扭了扭屁股,舒服地一声呻吟,“恪君之思巧夺天工,这榻这柜,诸般摆设……世人说东海有仙山蓬莱,想来神仙洞府便是再妙,或也比不上你这片瓦方寸!” 李恪苦笑不已,说:“丁君夸人的本事真个天下无双,区区一间陋室,你竟拿来与神仙洞府比较。” “你说这是陋室!”吕丁猛地窜了起来,由后仰,至前伏,一气呵成,“恪君的新房若是陋室,我等之居又是甚物?有巢氏搭起的树屋么?”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实在想不明白吕丁在激动些什么…… 他当然知道新房甚佳,重檐叠嶂,宽阔舒爽。 李恪身下的榻是黄檀制成的大榻,色棕,油面,宽阔平整,软硬适中。 榻上平铺的衾是纯天然的鸭绒软被,柔软轻薄,舒适透气。 抬望眼是占据了整面墙的组合柜,衣柜、书柜,以及放置摆件的花样展柜……整套柜体边角圆润,缝隙密合,看不出半点组合的痕迹。 同样是黄檀质地的书几靠着西墙,摆在窗下,其上刀笔简砚,一应俱全。 还有贴靠在南墙的置几,上面有《日书》、油镫,还有一个专属于他的漏刻,轻轻悄悄滴着水珠,让他重新回归到二十四小时制的生活状态。 这才是日子…… 李恪大嗅一口萦绕在鼻尖的蔷薇花香,感慨作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云梦弈素玄,南华子非鱼。小子云:何陋之有?” “彩!”吕丁拍案叫绝,哈哈大笑。 就在那一窗之隔,挑檐正下,旦与小穗儿偷摸坐在光秃秃的腊梅树下忙里偷闲。 “小穗儿,为何你大兄总在吕丁对面诗兴大发?” 小穗儿撇了撇嘴:“伯牙之琴,子期之瑟,世上总有些知音之交,可让人折节相望。既然旁人品不出好来,他品得出,那这诗自然就该吟给他听,旦兄何以见怪?” “你叫我什么?”旦皱着眉头,总觉得今日的小穗儿和平日大有不同。 “旦兄较我年长许多,往日又多有照拂之举,以兄称之,应当应分。”小穗儿板着小脸解释道,“此外,蒙夫人赐名,旦兄今后应以遵唤我,便是叫我一声竖子,也好过直唤乳名。” 旦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小穗儿,小穗儿怡然不惧,坦然对望。 如此半晌,旦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媪在前宅忙碌,我等也不便在此久留,速去帮手。” “唯!”小穗儿拱手,作揖。 …… 今日是李恪家的乔迁之喜,晨起入户,认祖归宗,等把这些事儿忙完,一家人便马不停蹄地趋到前宅,径直将大门洞开,意为大宴宾客,不拒来人。 旦带着监门厉的隶臣们第一批到场。近三十人以两人担釜,一人推车,盏茶功夫便送来两大车美酒佳酿,以及各色肉食千斤之巨。 隶臣们在前宅房后生火搭灶,主道两旁铺上了长长的案席,加工一份,铺摆一份,以一案两席的标准,很快就置满了整个席面。 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胾(zì)。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xī)酱处内,葱渿(nài)处末,酒浆处右。以脯修置者,左朐(qú)右末。 这一切都是严氏的安排,今日是李家复出之日,哪怕李恪最终决定隐姓埋名,秘而不宣,她也要让祖祠里的武安君看到,李家后人历经坎坷,如今已然过回了人样。 这是一场流水的盛宴。 自莫食起,左近的乡里们陆陆续续携礼而来,躬身送递到癃展手上。 癃展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跽坐在小车之上,恭敬接过每一份贺礼,也不打开,只让小穗儿在简上标注【某某某,礼至】,宾主尽皆欢颜,乡里昂首入席,大快朵颐。 如此及至日中时分,宴席不竭,酒肉不断,饮食的乡里换了三波,院外终于等来了第一次高潮。 “楼烦县山阴汜氏田吏全,奉礼十金,贺恪君乔迁喜事!” 里巷上突起一声唱和,不是癃展和小穗儿的声音,而是田吏全的隶臣见不得那轻描淡写的一笔“礼至”,自作主张喧哗出声。 正在前宅招呼乡里的李恪悚然一惊,急急忙忙告罪趋出,大老远就开始作揖寒暄:“不想全君会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恪君大摆宴席,我岂有不到之理?”田吏全大笑着迎上来,热情的扶住李恪臂膀,轻声问道,“恪君,那日与你所说之事……” 李恪愣了一下:“何事?” “引荐乡学……” “啊!”李恪恍然大悟,“最近事忙,却把全君的好意给耽搁了!” “乡学一月便要开讲,我惜恪君人才,若是埋没在乡野,未免可惜……” “一月吗?”李恪全然猜不透田吏全的心思,只得一面揣测,一面引着他穿过人声鼎沸的前宅,踏步迈入幽静的后庭,“今日入得后庭的,全君是第一个,只盼你不爱热闹,否则墙外吵闹若斯,怕是会挠得心痒。” “早到无妨,就怕我是这唯一一个,岂不是扫了恪君的颜面?” “乡野小民有何颜面可扫,后宅有全君一人,便当得蓬荜生辉。” “此地气象万千,说蓬荜可是过了。”田吏全赞叹地扫了一眼屋舍,施施然挑了个靠角落的偏席就座:“恪君,方才所说……” 李恪心知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斟酌回答:“全君,汜氏乡学闻名雁门,凡入学者等同打开了学室的大门,如此美事,照理说我实在没有推脱的道理……” 田吏全的神色阴沉下来,试探一问:“然?” “然……”李恪苦笑,“前些日子墨家请动田啬夫囿差我作活,一时半刻脱不开身,一月入学,实在赶之不及。” “田啬夫囿……那个农学大师,凡子,汜囿?”田吏全惊诧问道。 “正是此人。” “此人倒是有些麻烦……”田吏全皱眉,苦思片刻,“不知恪君为其做何等事,可否告知一二?” “也不是甚密事,啬夫要我与墨家合力制件农用机关,较烈山镰大些,结构上又比兽犼简单些。”李恪红口白牙大放厥词,心想就算现在有台测谎仪,也休想查出他的好歹来。 这个答案既在田吏全的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细细打量李恪神色,基本确定,李恪不似作伪。 他疑惑道:“又一件机关?” “又一件机关。” “较烈山镰大,较兽犼简洁?” “全君说得全都对……” “几月可成?” “如今尚未开始制作,墨家人又寻之不见,我如何能知晓……” “奈何……” 两人对视长叹,田吏全还待再言,前宅院外,突然炸起一声惊天的破锣嗓子,刀锉一般,直刺入耳。 “里中诸少吏联袂而来,严氏之子何在!” 第一一八章 红毯精神 一路和乡里们做着寒暄,李恪疾步去向院门。 “恪,今次乔迁,少吏们可是全来啦?” “我这不是正要去看嘛……老丈且食且饮,待我点过数后,必来回报!” “恪,酒甚佳,肉亦佳,然脍炙最佳。如此珍馐只区区几口如何尽兴,速唤人炙条羊腿过来,我好带回家中享用!” 李恪无奈地停下脚步:“这位大兄,我叫人取来无妨,您要是不敢取走,又当如何分说?” 那人对过,又见鼓噪:“恪,我等皆是礼至之宾,为何有人后宅,我等却只得前院?可是看不起我等吗?” “大兄诶,我正有事欲要求您,田吏在后宅一人独饮,看起来颇为寂寞,大兄或可……哎,大兄这是去往何处?溷厕就在屋后,不必出门!” 好容易摆平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里,李恪赶着步子杀出院门,在人来人往当中看到了一众少吏。 田典妨、监门厉、里吏楚、伍老訾、邮人录,七位少吏有五人在此,还有田吏全安坐内宅,如此说来,里典服是不会来了。 监门厉看到李恪,哈哈一笑,上手拍肩。只听得嘭一声响,李恪觉得自己整半扇身子都麻了。 “小子,里中少吏尽皆在此,你却是忙着招待何人?让我等在此处久候!” 破锣般的嗓子充满了霸气,李恪揉着肩,撅着嘴,小声小气反驳出口:“说什么尽皆在此,也不知您把自己的顶头上司置在何处。” 众人皆笑。 监门厉恬不知耻地保持着大嗓门:“小子,为贺你乔迁,楚君、訾君、录君皆出一金,我以三金居次席。妨君最是小气,只张罗半老的婆姨过来帮活,分文不出,你需记恨于他!” 田典妨听得七窍生烟,险些暴起:“你个莽夫不要脸面,何必非将我也拖下水!我是严氏请的迎宾,迎宾若出了分子,该将主家置于何处?” “小气便是小气,哪来这许多废话!”监门厉不屑地啐了一口,跟李恪说,“上典有事无法亲来,托我携贺礼二十金,要你勿怪!” “我哪儿来的胆子怪罪……”李恪苦笑一声,抬臂作请,“田吏正在内宅等候,诸位请。” …… 李恪领着五位少吏浩浩荡荡杀进内宅,一路所过,乡里们声量骤减,不自觉便从高谈阔论转进到窃窃私语。 区区少吏,无官无秩,却实实在在是乡里们的现管,也是他们最为熟悉的权力阶层。 这样一个群体整个里中不过七人,往常各家有宴,能请来一两个都值得他们大肆吹嘘。可如今六人齐聚,却只为给李恪庆贺乔迁,就连有事无法亲来的里典也托人稍了贺礼…… 乡里们皆知李恪才名,但事到如今,他们才对李恪在里中的影响力有了最直观的判断! 男女、污秽尽数让道,外宅上下,一时只剩下对李恪一人的谈论。 “恪竟让少吏七出其六,如此场面,好似只有去岁天使莅临那次才更胜一筹吧?” “老丈糊涂了吧?还有岁首年初……” “有何不同!尤记得襄翁朝杖当日,七位少吏去了五位,监门与时任里吏的田典皆不愿去。恪不过是乔迁而已,竟能请来六位少吏?” “人都从我等面前经过,莫非还有假的不成?”邻人压着声音感慨道,“后生可畏啊!恪今年才十四吧?距离傅籍尚有三年便已是如此气象,莫非苦酒里真要出个甘罗不成?” “甘罗有甚可羡的!不过是仰仗家祖余荣,被贵人相中罢了,若是恪也能有吕不韦那般的贵人看重……” “蓝田县武里辛氏,奉礼百金,贺恪君乔迁喜事!”乡里的谈话被一声高唱打断,相似的话头,不同的人声,却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当中轰然炸响。 奉礼百金! 一金价比五百七十六半两钱,百金便是五万七千半两钱,堆起来如铜山般高耸,装车入库足以塞满库房! 如此巨资仅作乔迁贺资? 这蓝田辛氏到底是何许人也? 那些践过正役,跑过咸阳的乡里拼命在脑中挖掘古旧的记忆。 这般大张旗鼓喊出来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家,姓氏俱全祖居明晰的也必然显贵无疑,蓝田,武里……似乎只有一个辛家。 那个六世奉秦,两世九卿的武里辛氏! 才说到贵人,贵人就来了? 消息在人群当中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乡里们震惊之中,看到李恪黑着张脸,骂骂咧咧自内宅趋出,还是同样的路径,直去院门。 “童贾老丈诶!您怎么也来凑热闹啦?” 辛童贾笑得畅快,像一只偷着了鸡的老狐狸,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先生,此事可不是老仆自作主张,乃是憨夫君来信提议,主姬也点头应允的事。否则借老仆几个胆子,也不敢借主家之威名啊。” “那您就不能早些来?便是不想与汜家争锋,约田典一道总可行吧?” “吁!武里辛氏怎可与凡俗共享尊崇,不瞒先生说,我遣了三员隶臣往来回报,直等到重宾入尽,这才愿粉墨登场。” 李恪险些就骂了出来。 几趟跑腿百五十金是不错,问题是跑一趟能赚,他生生跑了三趟,这大秦的礼金也太难挣了! 李恪深吸一口气,压着火头,赔着笑脸:“童贾老丈,诸位少吏正在内宅歇脚,我等还是入席再叙,请!” “先生先请!” 小穗儿安置了奉金的隶臣,李恪则在前头引路,领着辛童贾去向后宅,然而行不出五步,身后又是一声炸响。 “尊敬的主人听闻北方高飞的雄鹰在陡峻的峭壁筑巢,让他卑微的奴仆呼毒尼献上太阳般灿烂的黄金三百金,祈盼高飞的雄鹰鹏程万里,此生能落到天神的肩头!” 三百金! 乡里们乱了,疯了,重磅炸弹一颗接着一颗地炸响,根本就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楼烦汜家与李恪有隙,知道此事的人算不得太多,十金贺礼;里中少吏联袂而来,里典服缺席随礼,三十金;武里辛氏何等的豪门贵胄,乃是大秦一等一的官宦人家,奉金百金,专人道贺。 他们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谁知道……哪知道……何知道,一个舌头打转,说话嘻哈的夷狄奴仆唱着歌就扛了整整三百金出来! 那可是三百金啊! 人群俱起! 他们站直身子,纷纷聚集在主道两侧,却无一人敢挤占分毫道路,阻碍了李恪与诸位贵人谈笑的通道。 此人是谁? 院内数十,院外数十,近百道目光交汇在一处,就在里巷的尽头,一个内穿深衣,外裹皮裘的肥硕身影翩然而现,那憨态可掬的笑容,那虎虎生风的步态,不是暂居里中的吕大善人,又是何人? 李恪向辛童贾告罪,大步迈进在半道截住吕丁,声音压得极低:“丁君,你是何时从我房中溜走的?又是何时凑了这三百金,不会是专挑此刻,拿来消遣于我的吧?” 吕丁大呼冤枉:“恪君,这三百金我在半月之前便叫人筹措,前几日才送到手里,此次借你乔迁之喜,偿你劳心之情。” “你不是清早就在我屋里瘫着吗?究竟是何时出来的?” “这个……”吕丁尴尬地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恪君回去记得叫家人将后院那些个翠竹扶正,就最大那几棵……” 第一一九章 利弊各半 饮宴。 内宅的饮宴正统而无趣,李恪以未傅籍之由饮不得酒,自然也当不得主座,结果严氏只能勉为其难,出面酬宾。 酒过三巡,劝酒歌起,严氏早早告退,紧接着田吏全告退,辛童贾告退。 再后来田典妨以迎宾之身出走前宅,后宅便彻底成了两个酒疯子,监门厉和吕丁撒欢的天下。 简直斯文丧尽! 十三坛酒下肚,监门厉被三个少吏扛走,吕丁被自家的三个隶臣抬出,李恪黑着脸收拾了半天,直到下市时分,才拖着一身的腰酸背痛爬回到自己的新房。 室内温暖如春,蔷薇花香渐浓。李恪把自己丢进云朵般的鸭绒床榻上,满足地吸了几大口。 屋里的家具基本全是吕丁送的,正经的黄檀酸枝,从这浓郁的花香来看,还是上品中的上品,如此整套市价当在五十金上下,他与严氏一人一套,拢共百金。 设计费百金,乔迁礼三百金,还有这两套名贵家具……自己随心的一个好意,不仅解了小穗儿欠下的诸多人情,还换来如此回报,李恪只能由衷感慨起吕丁的阔气。 相比之下,里典服这样的地主豪绅不仅难伺候,和真正的金主比起来,浑身上下还透着穷酸的味道。 屋里的地暖烧得火热,透过席砖,把整个屋子烘烤得温暖如春。李恪只穿着一件深衣,依旧感到隐隐的燥热。 他站起来,推开窗户,看到斜角对过,小穗儿靠窗吹风,神色之中尽是迷茫之意。 “小穗儿,前宅的宾客都送回去了?” “方才皆送回去了。”小穗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算后宅那几户,前宅先后宴请四十二家,几乎将整个里中都请遍了。” “如此便好啊……” 李恪望着窗外的腊梅,看到那粗粝的主干之上有一道道细不可辨的疤痕,心知这些都是为了移栽方便,刻意被树农修剪掉的细枝。若是养育得法,明年此时细枝都会长回来,说不定还会比原来更盛。 他笑着说:“明年此时,腊梅盛开,窗外的景致定比现在更好。” “已经很好了……”小穗儿喃喃回应,“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住上这般屋舍,不愁吃穿,不惧寒暑。” “会更好的,现下不过开始而已。”李恪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玉牌,细细把玩,“小穗儿,你说我该不该将家族身份登入户籍?” “登入户籍……”小穗儿托着下巴,皱眉苦思,“家世荣耀是根本之利。想武安君威名赫赫,您若是张举身份,无论今后出仕参军,必会受其遗泽。至少从今往后,您便是实打实的公子,如里典服之流,再也无法轻看您。” “如此说来倒是不错啊……” “然!”小穗儿深吸一口气,话锋转过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武安君的威名有多盛,此事的利害便有多大。从好处说,武安君当年在雁门抗击匈奴,雁门之人皆受其恩,时至今日依旧私祭盛行,几乎将其与古之圣人等同。” “往坏处说呢?” “武安君乃赵之壁障,手上多有秦人鲜血。多年鏖战,当年的伤兵癃将大多已在雁门安居,他们会不会怀有怨怼?” “可能会吧……”李恪不确定地说。 “此外,我听闻武安君一生征战未逢败绩,有多少秦将曾败于他手?旁的不说,便说最出名的,桓齮(yǐ)与杨端和败在武安君手下,此后桓齮逃燕,名声尽毁,杨端和却为通武侯所重,眼下正身居高位。若他要与您为难,您又该如何做?” 这也是李恪最担心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李牧的名声大,仇家必然就多。杨端和与通武侯王贲的交情天下皆知,人称王杨之交,王贲现在还是大秦的国尉,天下兵马一把手。 平白叫国尉的至交,大秦的名将给盯上,岂不是比被汜家盯上更要倒霉? 话说他前些日子还听说过杨端和的消息…… 岁首秦庭禁止民间淫祭,弄得大张旗鼓。监门厉作为地方抓手,去乡里领过任务,听说此事就是因北地私祭李牧而起,咸阳的专办是老当益壮的杨端和总抓,地方上郡尉、县尉各自管束,触手一直延伸到各里的里典和监门。 由此可见,杨端和至今没有放下和李牧的恩怨,而且记恨心重得很…… 李恪苦恼地挠了挠头,收起玉牌,决定把这事儿暂且放下。 自己的身份就摆在那儿,公开是早晚的事,但是覆水难收,这种大事总归要妥当些,等把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再做不迟。 看李恪下了决断,小穗儿在窗边松了一口气,轻声喊道:“公子,我有一事……” “你叫我什么?”李恪奇怪问道。 “公子……” “小穗儿,你到底在发什么癔症?”李恪站直身子,不满发话,“方才聊天的时候你就怪怪的,一会儿武安君,一会儿又是您。你已经过继了,如今的身份是我胞弟,媪给你赐了名,你怎么反倒变得生分了?” “不是生分……”小穗儿低下头避过李恪的目光,但转而又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决断。 “公子视我如兄弟,我视公子若主君。我已决意,从今往后以李为姓,自比外室继子,望公子不弃!” 李恪完全不明白小穗儿的脑子是怎么转的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小穗儿把腰板挺得笔直,隔着两扇窗,对着李恪遥遥作揖:“公子,李氏乃上古圣人血脉,身份尊贵,若是随意承继姓氏,外人会以为媪对您不满,有意将你逐出门墙,我不希望因为我,害您被污言所染。我想明白了,夫人把媪摆进祖祠,就是代故主公收媪为妾,将我视为外室继子。既如此,我继承姓氏并不妥当,一会儿……” “你想多了!”李恪厉喝着打断。 “公子。”小穗儿直起身,一脸哀求,“求您了……” “你……随你!” 李恪被气得七窍生烟,一甩袖子夺门而走,小穗儿远远看着,最终也没有如往日般追上去。 癃展从东厢推车出来,看着小穗儿满脸笑意。 “见过展叔……”小穗儿开门作揖。 “小小年纪却有自知之明,很好。” 小穗儿苦笑着摇头:“媪过身前常对我说,人要有自知。若是索求过多,最终害人害己。展叔,公子待我若亲弟,夫人也愿将李氏尊贵的姓氏赐给我,如此大恩,我如何能害了他们?” “只是你这般做,却伤了公子的心。” “今日之过一生以偿,李遵甘之如饴。”小穗儿郑重回应。 “你既有了决断,便却向夫人明说吧。你的决断,夫人会明白的。” “唯!” 第一二零章 贵贱之别 里巷之上,四下无人。冬日的街道清冷,唯有北地的风从街头逛到巷尾,又从巷尾逛回到街头。 真冷啊…… 李恪抱着膀子,站在院外怔怔出神。 方才被小穗儿气得半死,只顾着夺门而出,却忘了要先套上裲裆。如今身上就一件单薄的深衣,被体贴和,那酸爽……就像是大冷天蹲在冰柜里吃刨冰,耳畔还回荡着美妙动听的《白毛女》。 要不然……回去一趟,穿上裲裆,再一次夺门而出? 气势怎么办? 李恪在心里置气。 来哉大秦几个月了,他脑子里有恪的全部记忆,行为处事也或多或少与前世有别,但在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上面,他依旧跟秦人有本质的区别。 眼下的矛盾就是这样,小穗儿喜欢李遵这个名字,却只想做李姓的李遵,不想做嬴姓的李遵。 至于原因……嬴姓李氏太过尊贵? 若不是担心隔墙有耳,李恪当时差点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名言都喊出来了。 他上两个月还在为区区十几石田租的事搏命呢,哪儿就让人看出尊贵来了!竟至于让多年情分一朝变质,说好的从弟,一转眼就朝着家臣的方向渐行渐远。 可他偏生拿小穗儿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连小穗儿猜度严氏的话,他都反驳不了……将林氏的牌位摆入祖祠这件事于礼法不和,严氏如此做,说不定就是抱了别样的心思,只是碍于李恪的感受,这才没有明说而已。 尽是些刻板陋习! 李恪愤愤地跺了跺脚,一摆袖转道旦屋。 小穗儿的主意向来大,严氏在礼法上又不容议辩,这件事基本算是板上钉钉,他能做的也就是一个眼不见为净而已。 李恪今天注定消停不下来。 还没待他在旦的屋里烤暖身子,辛凌骤然登门。 冷冰冰的俏王妃站在屋外,堵着正门,大冬天依旧是窄袖的墨褐加光脚草鞋,整张脸冻得惨白,李恪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打了激灵。 “辛阿姊,你怎么寻到田典府上的……” “我去过你家。” “他们告诉你我在此处?” “你媪言你无处可去。” 知子莫若母啊…… 李恪叹了口气,把辛凌引进房内。谁知旦一见辛凌进来,当即就蹿身而起,捂着眼,像兔子似得飞跑出去奉汤,看得李恪瞠目结舌,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魔怔。 “贵贱之别,庸人之虑。”辛凌没头没脑地吐出这句,听得李恪越发烦闷。 “说吧,急急寻我,所为何事?” “师兄传讯,凡子两日便至。” “凡子?”李恪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田啬夫囿。” 李恪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啬夫后天到?” 辛凌点了点头,说:“好生筹备,凡子需你来接待。” “我接待?”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墨家人多势众,牌面也广,让我一个小小的上造接待算怎么回事?” 辛凌冷冷瞥过来一个眼神:“除你之外,唯我与师兄,他人皆不可。” 李恪彻底无语了。 若是只从三人当中挑选,当然是他最合适。憨夫估计至今都搞不清楚水车的细节,至于辛凌…… 李恪在脑海里补出这样一副场面。 老农似的田啬夫囿与墨褐草履的未来皇子妃对面立在辛府池畔,都是木讷寡言的人,自然见不到一句客套。 田啬夫囿问:“何物?” 辛凌答:“水车。” 田啬夫囿问:“何用?” 辛凌答:“灌溉。” 田啬夫囿又问:“如何灌溉?” 辛凌理所应当回答:“自己看!” 李恪汗都下来了,赶紧就抱拳,应下差使:“请辛阿姊放心,必不辱使命!” 辛凌满意了,扭头就走,直到目送她出了院门,李恪才看到奉汤的旦空着手,姗姗来迟。 “人都走了,热汤呢?” 旦死乞白赖回道:“人都走了,还要热汤作甚?” 这套抢白登时把李恪激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气呼呼说道:“扶苏公子你也见过,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怪,更何况辛阿姊还不是公子本人,只是他未过门的妻罢了,你至于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可是皇天贵胄啊!”旦瞪着眼睛大呼小叫,“倒是你,从第一次见殿下便跟没事人似的,半点看不出见外。方才引未来少君进来也是,竟让她一直站着,不怕怪罪吗?” 李恪气急反笑:“辛阿姊说得真没错,还真是庸人之虑!” “你说我庸人?” “庸人自扰,不便奉陪,告辞!”李恪拱手一揖,扭身出门,只留下旦在房里一脸茫然。 “恪,你今日到底撒的什么妖疯?”旦在身后问道。 李恪听后,步子一僵:“今日吹多了冷风,估计是受了寒气,勿怪。” 说完,李恪匆匆而走,任凭旦在背后怎么喊也没有再行回头。 贵贱……等级…… 大秦之世处处约束,这样的环境下,该怎么和旦坦白身世呢? 烦啊!真烦! …… 一晃两日过去…… 天阴,细雨,牛毛般的细丝飘荡天地,润湿黄土,像是给苦酒里刷上一层褐色的染料,天气越发阴寒。 李恪换回裋褐,套着裲裆,外头披着蓑衣斗笠,站在闾门的哨所外搓着手张望。 仅仅一墙之隔,哨所内炭盆燃得噼啪作响,监门厉开着窗,在里头喝酒烤肉,好不快活。 “监门,您说您一人在屋里享受便是了,何必非得开着窗,莫非就是为了叫我眼馋?” 监门厉闷一口酒,哈哈大笑:“小子,一人闷头饮食,哪有旁人艳羡来得爽快!只看你表情如此,我便可多饮上一坛,甚是味美!” 李恪翻了翻白眼:“我说监门,近些日子常见你光天化日饮酒作乐,那一觞便倒的流言难道不要了?” “晓得我酒量浅薄之人身首分家,再要做戏,我又该演与谁看?妨君吗?” 糙汉! 李恪暗暗啐了一口,一抬头,恰看见远方有孤车行来,车盖如墨,瘦马嶙峋。 “我先前便想,寒天阴雨你总在闾门为何,原来是等人……”监门厉在背后冷笑说道,“来者何人,此事里典可知啊?” “友人相访何须要里典知道呢?”李恪轻笑一声,解下蓑衣斗笠,靠在墙边,“至于来的是何人……此人虽与里典不在同属,但想来也该是认识的。” “竟还是官府中人?” “监门把守里闾,验传时查问一番不就得了,何必非要从我口中探听?” 监门厉狞笑一声,朗朗说道:“小子,慎言呐!” “您验您的传,我迎我的客,里典叫您守在此处,不就是为了如此吗?” 唇枪舌箭,交锋之际时间飞逝,待到两人不再言语,车马已行至当前,李恪在前室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隔多日,憨夫再现。 田啬夫囿……来了。 第一二一章 务实媚上 车驾缓缓停靠在闾门之前。 憨夫跳下车,对着李恪点头微笑,扭身掀开席帘,请下一位如老农般面容黧(lí)黑的中年壮汉,正是李恪曾有过几面之缘田啬夫囿。 只是他今日没有穿裋褐,裹渍巾,而是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素白深衣,竹冠高悬,发髻不乱。 李恪快步迎上去:“啬夫,别来无恙。” 田啬夫囿跳下车驾,微微颔首:“几日不见,昔日黔首小子成了上造爵身,我听闻汜余之事与你有关,可有此事?” “旧田典诛杀同僚,瞒报上官,如此大事如何能与我扯上纠葛……”李恪避重就轻答道。 “没有便好……”田啬夫囿满意地点了点头,“苦酒里去岁有不少虚程之人,我自县里讨了几人,专司在句注各里教导使镰之法,若差事得力,换一级爵位当无问题。” “啬夫是要将烈山镰在乡里铺开?” “已经铺开了。”田啬夫囿不置可否说道,“我试用三日,发现烈山镰远胜短镰,你能制得此物,功莫大焉,上造之爵应当应分。” “啬夫谬赞了。”李恪赶忙作揖答谢。 “我历来不喜客套。烈山镰是奇物,当得夸赞。相较之下机关兽犼名不副实,物虽精巧,却无从用于民间,仅用以勋贵大富享乐之用,非是正途。恪君,你年岁尚小,聪慧之处当多思些务实之策,少行些媚上之举。” 李恪听得冷汗连连。 加了防盗机关的兽犼在田啬夫囿的眼里居然成了媚上的玩物,这让他上哪儿说理去…… “还有碾米机关……” 看田啬夫囿絮絮叨叨地还要再说,李恪赶紧打住话头:“啬夫!并无碾米之机关,您是从何处听来的谣传,空口无凭啊!” 田啬夫囿哑然失笑:“也罢,此物对田律有妨,见不得人,没有便没有吧。”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抬臂一指:“啬夫,要不您先去监门处查验验传?冬雨阴冷,监门身子弱,我们在这儿说个没完,他都在雨里站了半晌了……” 他这话没有刻意瞒人,监门厉一字不漏全听去了,气得脸色发绿,七窍生烟。 大仇得报,李恪舒爽地走近到憨夫所在。 “恪君劳苦……” “既说了由我接待,等人不过应当应分,只是没想到啬夫会如此苦口婆心……” “我知……”憨夫心有余悸般扶着马车,用最小的声音说道,“他一听要与你见面,与我絮叨了一路的烈山镰和兽犼,所以……你心,我知。” …… 查验验传,牵马入闾,按下监门厉向里典服汇报之事暂且不表,李恪和憨夫一路引领着田啬夫囿沿闾巷左拐,直趋辛府。 辛府今日大门洞开,府内洒扫一新,辛凌避走,仅有辛童贾一人在门房处等候田啬夫囿的到来。 只可惜田啬夫囿对童贾老丈这样的富绅无感,仅仅是敷衍似地对答了几句,便出声询问水车所在。 李恪笑着回答:“啬夫,十余日功夫,我等只赶制了一架小型水车,就建在西院后宅。您对农学精擅,想来见得此物便能知晓其功用。” “小型?西院之物莫不是墨家口中之物?”田啬夫囿奇怪问道。 “事物自然是同种事物,不过……”李恪想了想,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也罢,设计图也同在西院陈列,远近不过几步路程,我等见了实物,再行细谈可否?” 田啬夫囿淡淡点头:“劳烦前头带路。” “啬夫请。” “恪君,请!” 李恪领路,憨夫陪同,三人顺着廊道直往西院,迈步间穿堂过门,直来到后宅池畔。 不过两三日功夫而已,此地与李恪前几日走时又不一样。 池畔假山,池上龙门,假山呈弧形半抱,中有悬池,下有洞天。龙门被临时加工出鸟居造型,主梁之上又有横杠,二者上短下长,型如“开”字,且探头处皆设有意形的玄鸟挂角,形态各异,抬首向天。 庭院中更是临时栽种了不少低矮植株,皆在泥壳、石壳接缝之处,假山之上也不例外。品种则尽是些兰草灌木,枝叶繁盛,寒冬尤绿,虽说不见繁花,却显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李恪不由在心里赞叹墨家的能工巧匠,明明是加急赶工的造型和绿植,整个院子却看不到施工的痕迹,一切都掩饰得很好,就连两条临时的下水曲道都被铺上碎石,做成两条别具一格的景观绣线。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水车。 丈高的水车立于池中,约有三分之一没在水下,更多的伫立在水面之上,高六七尺,几与假山等同。 水车顺着水流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响声,刮板从水下起出一个个方形水斗,盛着清泉,从顶端倾入笔直的架空槽道,再经由槽道注入悬池。 悬池早已满溢,流水潺潺顺着预留的缺口冲入矩池之中,水量不大,哗哗的落水声却掩住了马蹄池的落水,叫人完全无从去想,就在假山环抱之中,还有一股涌泉正一刻不停地向外喷吐着水柱。 即便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个水池也当得上机巧二字,其形意皆备,足可被称作合格的庭院景观。 李恪对这样的效果满意至极,回头去看田啬夫囿,却发现他眉头紧皱,似有不满。 “啬夫可是不喜此处?” “此处……美轮美奂倒是不假,只是墨家素以简、朴著称,为何会布置此等玩赏之物?徒费金布而已!” 这话说得…… 李恪无语地与憨夫交换一个眼神,昧着良心说道:“此宅本是旧田典余的私宅,童贾老丈迁来苦酒,赐宅到此,总不至于为了彰显简朴,多费人力将好好的庭院毁了吧?” “原来是楼烦汜家的气魄……” 李恪听出田啬夫囿话里的不屑,轻声问道:“啬夫与汜家有隙?” “称不上有隙,只是汜家霸着各地田官职务,家中子弟却偏偏锦衣玉食,不通农事。恪君可知,我当年在代郡游历,推广农学,有幸被郡守征辟为官,只因为汜氏的缘故,便不为代郡各县所容,只得大费周章调来句注,这才能将所学用以民生……” “原来还有此故事……”李恪忍不住感慨世事奇妙。 田啬夫囿没有听出他话里别样的味道,自顾自走到池边,手扶假山紧盯水车:“恪君,此物便是墨家游说之机关水车?” “正是此物。”李恪深吸一口气,朗声作答,“此物便是机关水车,其名,机关兽獏行。” 第一二二章 盖均无贫 从营销学的角度来讲,好的商品需要好的品名来匹配,要凸显特性,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对商品本身产生正面意义。 譬如说巴伐利亚重工集团,试想它当年进入华夏市场时,若是忘了玩谐音梗,本分老实地给自己注册一个“巴工汽车”的傻名字。汽车还是同样的汽车,但还能如宝马般如此受人追捧吗? 自古宝马配英雄,那巴工又该配什么? 开着巴工的车,养着八公的狗,做社会人,踏上人生巅峰! 李恪深知这样的道理,满心满意地想给水车起个好的名字,譬如机关兽盘龙,取游龙戏水,机关兽共工,取水神抬浪。然而它最终还是成了獏行…… 皇子妃无比坚持,诸位墨者情有独钟,李恪孤掌难鸣,也只有听之任之。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水车毕竟货真价实,别说起个憨态可掬的名字,就是叫狗不理包子,它依旧是划时代的杰作。 至少哄骗一下没见过市面的秦人绝对够了……吧? 李恪壮着胆子祭出水车的大名,随后便一言不发,含着笑,捏着汗,期待田啬夫囿的反馈。 那一头田啬夫囿僵立当场,神色疑惑,他看着池中水车,看着水车转动,看着清泉自方斗中倾出,覆入架空的槽道,又顺着竹制的槽道一路下行,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注入到悬池当中。 这悬池离地可有七尺之高! 田啬夫囿的脸色骤然涨红,颤巍巍迈步近到水车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是想摸,却又不知能不能摸。 “此物……名为獏行?” 李恪收到了最满意的回馈,微笑点头,不言不语。 “为何我不曾看到推车之人,莫非他藏在池下?” 李恪被问得哑然,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作答:“啬夫可是要下水查探?我这便叫人备梯。” “真的无人?” “自然无人。” “无人……而自动?” 李恪坦然摇头:“啬夫谬矣,獏行虽不备人力,却非自动,您看池中流水潺潺,正是这水一刻不停地推着獏行做功,自下而上,提水敷用。” “此事何奇也!”田啬夫囿眼中精光大涨,“它可惧人触碰?” “实木所制,耐用结实,别说是触碰,就是啬夫提剑来砍,也得一会儿功夫才能将其砍倒。” 李恪轻笑一声,领着田啬夫囿沿着池畔窄窄的筑堤绕过马蹄池,贴近到水车面前。 这座水车轮辐丈五,最低处没入水下五尺,最高处超出水面一丈,中轴低不及腰,顶部高过人眼,从近处看尤显高大。 田啬夫囿抓着支架高昂头颅,顶上有阴云、细雨,还有悉悉索索的流水响动。 “巧夺天工……”他松开支架,探手摁住中轴,闭上眼细细感受水车的运动,“恪君,此物真可用于灌溉?” “啬夫长于农事,獏行可否用于灌溉,岂需我来多嘴?” “恪君自谦了。”他赞叹地收回手,睁开眼,视线随着方斗自水下浮起,缓缓上行,直至哗啦一声,水倾斗落。 他振奋说:“治水湍急多弯,河床低窄,故水量虽大,却深陷于田亩之下。楼烦县中,四乡一十七里缘水而建,凭水而旱,空有沟渠却无水浇灌,若是有此神物,乡梓有福,大秦有福!” 李恪微微低头,避过他灼人的目光,轻声说:“啬夫能知晓獏行之用,小子与诸位墨者这十余日的劳苦便值当了。” “值当,自然值当!”田啬夫囿兴奋地手足无措,站在窄窄的筑堤上左摇右晃,叫远处观望的憨夫心惊胆战,随时准备下水捞人。 只是田啬夫囿却不自觉,他脑子里是成百的水车立于治水,是沟渠中荡漾的清波,是田亩里欣欣向荣的苍翠禾苗。 “十余日便能建成一座……恪君,我这便遣巧匠驭车,将獏行起运县里。劳烦你与诸位墨者再制几座,越多越好!” “起运县里?”李恪满脸古怪,“啬夫莫非打算直接将眼前的獏行丢进治水里?” 田啬夫囿闻言一愣:“莫非……” “啬夫诶,这不起眼的支架可是固定在池中的,您若是将其起出,抛下治水,无根之木当何以在湍流久居? “这……” “再者说了,眼前獏行高丈五,共附水斗一十有六,每斗盛水不足两斤,减去损耗,每转一圈,送水不过二十余斤。若是真用此物灌溉,啬夫打算让我等制上几座?” 田啬夫囿被李恪问得哑口无言,张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若是再大些便好了……” “可远不是大一些的问题。”李恪抚摸着水车光滑的支架,诚意邀请,“请啬夫移步正堂,獏行如何立于治水,其内便有分晓。” …… 两人迈步进入正堂。 正堂正中,一副巨大的板画视于人前,高丈余,宽亦丈余,画上有治水曲折,舟楫零星,渔人于水中泛舟,撑船撒网,稚童在水畔欢笑,牧羊放牛。 而在治水的正中,有架巨大的水车立于其上,轮辐呈放射形状,末端密布着刮板水斗,其大小与一旁的牧童渔人相较,似接天地。 “这是獏行立于治水图?” 李恪轻轻点头:“啬夫,獏行入水,便当是如此模样。” 田啬夫囿心里震惊莫名,他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画板,抬起头,一寸一寸地分辨图画。 是一样的…… 虽说图上之物与池中实物大有不同,然而其中细节、机关构造却是一模一样!至少以田啬夫囿对机关的理解,他还分辨不出简易的整合结构和复杂的拼装结构在成型之后的细微差别。 他这才知道,墨家和李恪真正的野心,是要在治水之上建造一座庞然巨物! 田啬夫囿颤着声音发问:“其高几许?” “稚童身长四五尺,成人之高六七尺,画中皆是凡夫俗子,无有侏儒,亦无猛士。” “四五尺……六七尺……”他伸出手,比划出一个站直的牧童,维持着移动到水车中线,自上往下,一截截丈量。 十二份! 图中的水车光是水面之上的部分便高达六丈!轮辐……四丈! “此物竟高达八丈?” 李恪神色肃然,抱拳作礼:“秉啬夫,我自幼居于苦酒,与这些牧童一般,在治水边玩闹长大。据我所知,治水发于恒山,丰枯二期落差巨大。然,便是在水量最丰之时,治水仍低过田亩多矣。” “此事我自然知道。” “那啬夫可知,最低之时,治水与水岸落差达两丈有余。若獏行不够高大,如何能将水送至岸上?” 田啬夫囿赶忙穷搜记忆,苦酒里他来得不多,但是乡中八里的水文田册皆在脑中,他一回忆,便确定李恪所言不虚! 正是因为这么巨大的落差,楼烦县才会守着治水,却陷入缺水的境地。 他恍然惊觉。 大河两岸,尤其是大河中上游两岸,临水缺水的绝不止楼烦一县,整个北地之所以荒僻,不是无水可用,而是苦无取水之法。 北地的水流太湍急,它们日夜冲刷着河床,难留下一点淤泥,天长日久,削壁碎石,导致水位越来越低,汲水也越来越难。 田亩吃不到水,粟禾便长不结实。亩产低劣,中田稀少,人民困苦不堪。 若是水车机关真能取代人力,日夜汲水,那北地最大的缺水问题岂不是可以根治?如此一来,大秦子民岂不是能在广阔的北地再造一个内史粮仓? 所以乍见水车,他才会如此激动失态。 可是用于江河的水车居然会这么大…… 他心有疑虑,张口就问:“恪君,巨大若此,水流真可以推动?” 李恪胸有成竹,抬手指向屋外:“啬夫,治水之势比之院外清池如何?” “天渊之别!” “院外獏行轮辐六尺,总长一丈五尺,如此机关,涓涓细流亦可推动自如,若换上治水这般的水势,又可以推动多大的机关?” “恪君可有把握?” “此等古来未有之事,何人敢说万全?”李恪张臂作揖,一揖到底,“啬夫所思者,民也,小子所思者,亦民也。我等皆是为民考量,小子斗胆,请啬夫行险!” “行险……不知制作獏行,需要我做何事?” “人力,物力,财力!”李恪毫不犹豫说道。 田啬夫囿眉头轻皱:“恪君,墨家当日可不是如此说的……” “诸位墨者……诸位墨者精擅机关之术,却唯独对人心不甚了了。”李恪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啬夫,獏行靡费,若第一架便由墨家出资,往后的又该何人出资?” “自然是官府!” “官府?”李恪不置可否道,“一里之仓不足备,一乡之仓堪堪为。若您易地而处,可否会想,凭甚句注乡平白得此奇物,我却须得靡费膏脂?” “你是担心……” “无他,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也……” 第一二三章 治水之畔 田啬夫囿是真正的实干派,意向一定,便迫不及待地要去苦酒里的田亩勘察未来的施工现场。 这一趟李恪自然是要陪同的,除他之外,憨夫与辛凌也一道相随。 四人安步当车,一路谈天,直来到田亩之地。 说起来,这还是雹灾之后,李恪第一次回到苦酒里的田亩。 雹灾之后,菽断茎折的惨状他一眼也没瞧见。 平坦的田野上,到处都是披着蓑衣手持耒耜的妇人,她们哆嗦着,一下一下翻地松土,或是小心站在封埒阡陌,用农具的背面捶打墙基,平整道路。 这些事儿本该是在八月仲秋干的。 《修更为田律》说得很明白,以秋八月,修封埒,正疆畔,有发千百之大草。就是说要在秋收之前完成封埒与阡陌的修缮,这样既可以防止收获时各人越界,也可以为接下来的秋收和来年的春耕打好基础。 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秋收以后便是雹灾,修好的田垄一夕之间被毁了大半,之后又赶上涨租风波,人心不定,里中基本没人能想到返工复修。 再后来,冬寒冻土,田垄梆硬,便是有心修葺,乡里们也只能望坑兴叹,根本就修不动。 所以,哪怕今日比往常阴寒,哪怕各家的男人们正在吕丁的工坊备夜挣粮,女人们依旧排除万难着紧农时。 天上正下着绵绵细雨,此时田道虽说泥泞,但总归被雨水泡软,有了那么几分修缮的可能。 四人并肩立在道口,眼看着远近妇人忙碌,一时里唯有沉默不语。 “恪君,苦酒里中为何只有妇人忙活?男子到何处去了?”田啬夫囿皱着眉头,满脸阴沉。 李恪只能拱手告罪:“啬夫有所不知。苦酒里先遭雹灾,后遇涨租,天灾人祸,菽荅尽毁,各家几无过冬之粮。幸得商贾丁者,他听得乡里困苦,特从齐地远来佣工,里中男丁尽出,此时皆在他临设的工坊挣粮,以求度日之资……” “如此说来,这商贾丁倒是良善之人。” “是啊……” “农人苦,北地之农犹苦!”田啬夫囿深深叹了口气,感慨出声,“一岁劳作,换得亩产仅六七分,用以纳租尚且不足,如何奢求结余?恪君,獏行若成,功莫大焉,你当使出浑身解数,莫要叫我失望。” “恪,不辱使命!” 看着李恪一脸郑重的样子,田啬夫囿老怀宽慰:“恪君,你家田地是在何处?” “我家……”李恪一下被问住了,受田更替之后,他只知道自家如今是临水的两顷肥沃中田,但具体是哪两顷,他还真说不上来,“我家原先的受田在那处,所处靠向山壁,至于如今……更受之后,小子还真没来过,一时间倒也辨认不出……” 田啬夫囿狭促笑道:“看来新任田典忠厚之名不假,更受田亩如此大事,恪君也敢不亲力亲为。” “田典妨里中豪侠,为人之义有口皆碑,小子断无怀疑的道理。” “既然恪君不知田亩所在,我等直驱治水,如何?” “啬夫请。” “你我把臂同行!” …… 众人顺着阡陌,避过农人,一直来到治水之畔。 眼前这条大河便是横贯楼烦的治水,河道宽广,蜿蜒盘转。 治水湍急,而且水质富含浮沙,以致看上去浑浊不堪,在惊涛拍岸之时,卷起千堆残雪,就当着李恪等人的面,在水面上标注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等的涡流,浩浩荡荡行进向东。 这才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治水的河道极深,放眼望去尽是黄土裸露的河堤,与水面距离平均三丈上下,密密麻麻的树根在坡面上虬结生长,如蛛网般蔓延覆盖,这才逼得治水转道,保住了苦酒里仅有的水土。 李恪在心里回忆着治水的情况。 治水起于句注,源在群山,自楼烦县依山势趋向东北,途经雁门、代郡,在上党和于毞(bi)水汇流,共道东南,直至渔阳境内再度汇流沽水,三水合一,奔腾入海,全长达数千里,贯穿数郡,遍数北地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河。 有这样一条大河在旁,对务农而言本该是天赐的好事,想来当年乡里们选址建造苦酒里时或许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天却不遂人愿,待到沟渠挖了,田亩垦了,乡里们这才发现治水水位低矮至极,因为水位的问题,全里全乡,甚至全县都找不到一个引水入渠的办法,以至于临水缺水…… 这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李恪突然在水畔田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有严氏,有小穗儿,还有旦的一家四口。 “媪,您为何会在此处?”李恪告罪一声,疾步上去询问严氏情况。 严氏顿下耒耜,直腰擦汗:“为娘自然是趁着天公作美,修葺田垄,倒是你本说要为水车之事奔忙,为何又来哉到这田畴之所?” “啬夫囿想看看治水模样,我与憨夫君便将其陪来了。”李恪看着严氏,看到她蓑衣之下仅有单薄裋褐,与其他妇人一般无二,忍不住就抱怨,“媪,田亩修缮之事不急,冬日落雨之日有的是,为何您就不能等我忙过这段,再去句注军市买几个臣妾回来专司劳作?” 严氏摇了摇头:“壮汉壮妇价值八金,家中的受田算不得多,咱们何必非得耗费这些金钱。” “媪啊!”李恪苦口婆心劝解道,“那钱皆是吕丁赠的,摆在家中也是空置,不如买几个劳力回来,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算甚物尽其用!” “总比您带着小穗儿操劳要好。”李恪坚持道。 “我儿真是越来越由不得人辩驳了……”严氏苦笑,收起耒耜,又唤回不远处的小穗儿,“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李恪嬉皮笑脸答,“臣妾之事,儿必抓紧办理,请媪放心。” “我省得了。”严氏点头含笑,“疏落贵客,非礼所为,我儿还是速去陪伴啬夫,莫让他在旁久候了。” “唯!” 第一二四章 投入重注 慢悠悠踱回水畔,田啬夫囿正与憨夫相谈甚欢,看到李恪过来,狭促笑道:“恪君可是寻见自家田地了?”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啬夫勿需调笑,我媪身子不健,前些日子才下得病榻,为人子者,紧张一些也是正理。” “行孝可是放之天下皆准的善行,我又如何会调笑。”田啬夫囿摆了摆手,“恪君,方才我与憨夫君深谈,忽觉此事以乡仓出资并不妥当。” “不妥当?”李恪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转头功夫,这田啬夫囿怎么就变卦了。他急急相问,“啬夫,到底何处不妥当?” “恪君误会了,我非是说以乡仓出资不妥,而是……由我定夺,以乡仓出资不妥。” “何解?”李恪觉得自己被绕糊涂了。 田啬夫囿沉吟半晌,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力求词能达意:“恪君,獏行之事利民甚矣,靡费亦甚矣。为推广计,你否了墨家之资乃是老成之举,可你有否想过,一乡之资可负几轮?一乡之地又需要几轮?” 李恪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田啬夫囿思路的关键,含糊说道:“啬夫之意……” “若恪君只想在苦酒里中建起獏行,墨家之资足以,若恪君想在句注乡中建起水车,乡仓之资堪堪可为。然苦酒里荒僻,句注乡荒僻,如此神物又该如何叫郡县得见?五年,十年,亦或更久?” “水车一旦建成,那郡县官长自然能听得见,啬夫是否多虑了?” 田啬夫囿大摇其头:“恪君以为,这世上有几多官吏真正在意农事?有墨家之名,荷华之媒,县府也不过命我来就近探查,你可曾见得县令县佐亲来苦酒?” “农具改良于官途有利……” “大秦天下法吏当道,区区农事岂能于官途有利!” “里典和旧田典……” “里中少吏如何能与官员相较!”田啬夫囿厉声打断,“在大秦,出生学室有利于官途,善掌律令有利于官途,牧民得法有利于官途,用兵如神有利于官途。除此之外,工农之道、行商之策、礼法之辩、文华之盛,皆微末伎俩,可以称师称子,豪霸一方,却于官途半点无用!” 一番剖白,李恪愣在当场。 “法家务虚……不务实?” “此乃正解!”田啬夫囿拊掌而笑。 李恪却笑不出来,他皱着眉,苦着脸:“啬夫,如您所言,便是我等让郡县两级主导此事,其不得利,如何会掺和进来?” “此事不需要恪君操心。”田啬夫囿大手一挥,笑得阴险,“我在士林尚有几分薄面,事关农学之事,求份明令不是难事。倒时物料出于乡仓,账目皆在我手,待他们知晓了水车靡费,此事早就木已成舟。他们若不大加推广,该如何辩说官仓的亏空,难不成……自掏腰包吗?”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结巴着问:“啬夫的意思是……骗?” 田啬夫囿沉沉叹气,轻声说道:“为民争利,何惧毁誉,恪君不必担心,此事自有我一力承当。” “啬夫,我非此意……” “这却是我的意思。”田啬夫囿打断李恪的话,“你心思机敏,年岁又轻,声名于你大有用处,不该拿来冒险行事。保得声名多为民事,这才是你当做之事。” “谨……受教。” “便如此吧。治水已观,定计已成,接下来,我等便各自筹备,两月之后再行聚首。” “我等皆遵凡子之命!” 李恪三人,诚心下拜。 …… 田啬夫囿走了。他与李恪定了两月之约,只待回到乡治,便要为那场惊天骗局奋力。 憨夫和辛凌带着辛府诸位墨者也走了。憨夫带着他那位老师的邀请行遍雁门,约下百工精匠七十六人,只等着大事抵定,将他们一个个接来苦酒,共襄盛举。 转眼之间,整个里中与水车相关的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送别诸人,之后便茫茫然站在闾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 照理说,他该回去把脑子当中那些用于测绘的工具画出来,只等到憨夫他们带着精匠回来,便按部就班地开始制作,先田啬夫囿一步,将测绘地形和制作水文沙盘之事启动。 可是水车之事越闹越大。若说最先不过是李恪为求自保,主动出击的举动,如今却牵扯到田啬夫囿的士林声名,稍有不慎,便会让这个一心为民的好人陷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这让李恪惶恐起来。 原先准备的测绘工具足够吗?制作出来的水文沙盘精准吗?水车真能立起来吗?又能够一次成功吗? 千头万绪,纷纷扰扰,李恪想要梳理心绪,却发现心绪根本就静不下来,事倍功半,徒劳无功! “恪君是将田啬夫送走了吗?”身后阴测测冒出里典服的声音。 李恪骤然惊觉,赶忙回身作揖:“见过里典。” 里典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恪君,近些日子你我二人多有疏远,可是已将我视作外人?”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做过内人! 李恪心里不屑,脸上却诚惶诚恐:“里典,小子不敢!” “无妨,无妨。你最近与辛府两位少孙亲近,行事诡秘,若不是将我视作外人,为何要瞒?” “哪里有瞒……”李恪的脑子转得飞快,避重就轻说道,“不过是我设计的园景得了二位贵人欢心,便又为我接了趟活,为辛家受田设计些灌溉机巧罢了。” 里典服故作惊讶道:“你等请了田啬夫过来,又急急去了田亩,便是为了此事?” “田啬夫可不是以少吏之身来的,他乃农学大师,人称凡子,我画了图板,辛家之人似懂非懂,又恰好与凡子有旧,便请了他来旁听,判定机巧可用与否。” “真的?” 李恪答得心安理得:“此事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里典服呵呵一笑,意有所指:“不知恪君又有了何等惊天设计,竟于灌溉有益,只是不知,其比之兽犼如何?” 还真是人心不足,水车这种级别的项目,里典服也想掺一脚吗? 李恪把自己的怜悯藏得极深,故作夸张,实问实答:“里典,辛家不是有钱嘛,我为他们设计了一架取水机关,高十丈,重数十万斤,成则可昼夜取水,远非人力可比!” “高多少?”里典服瞪大眼睛,失声惊问。 “高十丈!” “重多少?” “重数十万斤!” “如此……如此机巧,田啬夫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恪哀叹一声,垂下肩膀,“没见他走了嘛……辛府二位已经追他去了,也不知现在赶没赶上。” 里典服干笑两声,上前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恪君,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个……再接再励便好。往后若有可用之机巧,莫忘了还有我在。” “小子谢过里典好意。” 插科打诨有利于排解压力,支棱走里典服,李恪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 这让他不由怀疑,之前种种烦扰都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的缘故。 劳逸结合嘛…… 看来水车之事得暂且放放,他得找些别的事情换换脑子,如此才能集中精力,筹备正事。 可是干什么好呢? 要不然去一趟句注军市,给家里置办几个臣妾回来? 第一二五章 句注军市 “前面那处,莫非就是句注军市?” 歇脚,喘气,李恪手搭着凉棚凭山远眺,随口亲问身边众人。 这次一同出行的有不少人,旦、小穗儿,还有端坐在板车之上,寻常难得出里一次的癃展。 只是人虽多,却没人应和这个明知故问的叨咕,大伙抓紧时间休息,任由李恪一人在山道之上,手舞足蹈。 雁门有三市,临治粮油,善无百货,句注奴隶。前两者与百姓生活多有相关,其中繁华常见于乡里之口,便是李恪也多有听闻。 去往临治亭前,他对这座商城曾抱有极大的期盼,只可惜见面不如闻名,真正的临治亭市侩而刻意,半分不像秦时的土城,倒像是个装潢成横店影视城模样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叫李恪大失所望。 不过那里的商品很好,暖衣软被,健木肥禽,机缘巧合之下,他还和吕丁这个游商有了交情。 一番设计,多番反哺,无论吕丁的目的是报恩还是投资,总之李恪吃这一套。有这好几百金的巨款垫道,两人的友谊之桥坚若磐石,就连临治之行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相较之下,句注军市就神秘多了,神秘到此来之前,李恪只闻其名,未闻其形,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看到了它的模样。 那是一片平阔的四山之谷,地处于于几条山道尽头,大小约莫十余顷地,谷底四周围了栅栏,正中立有军寨,辕门之外竖了一杆大旗,旗上绣画一个“市”字,不知道基于什么考虑,选用了殷红的血色。 句注军市地处深山,群峰环绕。向西跨过一座山梁,是句注十八谷道之六靖边道,向东跨过一道山梁,则是十八谷道之七楼烦道。 楼烦道如斧刻般将句注山一分为二,道中关城,山顶关楼,俯瞰着赵长城如龙绵延。 这城与楼便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屯兵之地,有天下第一塞之称的句注塞。 李恪本以为句注塞跟句注军市挺近,因为癃展告诉他,二者相距仅有十里。可他却忘了望山死马的典故,区区十里之途,他走了整整半日,如今总算……只剩下十几里了。 这真是条漫漫长路啊…… 李恪四人在前日夜里求了验传,昨日平旦便披星出闾,并于食时前后,来到同属句注乡的前腰里。前腰里位于楼烦道之端,是从雁门过关的必由之路,本身全无殊异,就是个靠山的穷地方。 所以李恪等人没有停留,过里不入,顺着楼烦道,直驱向关城要隘。 这楼烦道地处在句注山中偏西,古称西喻,谓之天险。这谷道深陷山中,两旁皆是崇岭峭壁,抬头只有一线蓝天,四顾则是山石沉褐,犹如铁岩。 癃展说此地山石坚硬,不下良钢,当年为了凿石建塞,发动民力不知凡几。旦不信,抽出随身短剑,本着大无畏的精神去怼石头,结果山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白印,旦的短剑收获卷边四五处,险些连剑鞘都塞不回去…… 一路笑话着旦,众人循道而行,到达句注关城时已是日中。 雄关守中土,铁岩裹国门! 句注关城依山而建,扼锁谷道。墙宽十五六步,高足二丈余,材质与山壁岩石全无二致。那墙上密布着苔斑刻痕,如同恶兽脸上的伤疤,看上去凶戾悍勇。 楼烦道清冷,四下少见过往行人,关下也只有三五军士,持着弓,抱着戈,凑在一堆放肆调笑。 连山,雄关,兵甲,金戈,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映衬得眼前两丈石关就似有千丈之高。 李恪咽着口水,战战兢兢靠上去,在数枚箭羽的注目下拱手作揖:“楼烦县苦酒户人小恪,恳请过关。” 调笑声霎时停了。 关上的弩手探出头来撇了一眼,待看清李恪模样,便收起弓弩,消失在城垛之间。 关下的甲士们直勾勾看着他,上下打量,很快便排出一人,走上前来。 “来者可是过关?” “正是过关。” “一行几人?” “四人。” “可有验传?” “验传皆全,请壮士检视。” 谁知那人摆了摆手,手指向城墙一角:“检视验传非我之责,你等去那处寻屯长,莫要在此吵闹。” 好好的问话居然被说成吵闹…… 李恪郁闷不已,带着几人斜走数步来到城外憩亭,很快就看到一人板帽精甲,双手扶膝,端坐在亭子里闭目养神。从隐隐约约的鼾声来看,他似乎是睡着了。 下跪挺腰也能睡得着? 李恪大感意外,于是凑近了小声唤道:“军屯,楼烦县苦酒户人恪,请求入关。” 那屯长抽了抽眼皮,缓缓撑开,透出的眼神茫然没有焦点,果然是睡着了。 他很快注意到李恪,沉声问话:“你有何事?” 李恪只能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军屯,楼烦县苦酒户人恪,请求入关。” “入关乃为何事?” “秉军屯,小子此来,是为去往句注军市购奴。” “去军市购奴?可有验传?” 李恪赶紧从怀里掏出六枚木简:“两验,四传,验传皆全。” 屯长伸手接过去,比对着几人样貌一份份核实,直到看到李恪的传:“楼烦苦酒里上造恪,为人白皙,方面,长六尺一寸,年至今十四,行到端,无瑕疵……说的可是你?” “自然是我……” “小小年纪,莫非是承袭翁爵?” 李恪尴尬地摇了摇头:“小子的爵位是去岁晋的,与翁无关。” “竟是自己挣的爵位?”屯长有些狐疑,指着简上一处确认道,“传中言你有一件虎皮裲裆,为何不见你穿?” “连行七八十里,小子觉得燥热,便将裲裆脱了,如今就收在车上……” 屯长看着旦从板车上把虎皮裲裆抖搂开,这才信了李恪的话。他把简一收,交还李恪:“入关一人两钱,入城四钱,你一行四人,需二十四钱。” “入城?”李恪不明就里道。 屯长贼笑一声,悠悠说道:“关墙之后便是关城,你若是不入城,这入城税倒是也可省得……” 第一二六章 司马军侯 简直就跟强抢一样…… 看着屯长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李恪心里郁闷难当。 和扶苏手下的甲士相比,这群人的表现一点也不像横扫天下的大秦猛士,反倒有些像……乌合之众。 难不成六国扫尽区区两年,戍边的秦卒便开始自甘堕落了?又或是赵国灭亡楼烦、林胡两部之后,句注塞不再是戍边要地,这才让他遇到一群兵痞? 那屯长冷笑一声:“小子,莫非是无钱过关?” “二十余钱倒是小事,不过秦律所定关隘税收,似乎不是如此吧?” “你与我说秦律?”屯长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在亭里哈哈大笑起来,“秦律有城税、关税,千头万绪,你一个乡野小子岂能尽知?有钱过关,无钱便回,莫要与我在此呱噪!” “军屯勿恼啊。”李恪故作轻松,叫小穗儿点出二十四钱,刚打算把此事了结,却见城碟处探出一个甲士身形,皮兜皮铠,胸前挽花,听他声音铿锵有力,似乎年纪并不算大。 “王仲,因何在城下大呼小叫?” 李恪发现那甲士一出现,屯长脸上就闪过明显的懊恼,似乎还有些惧怕和厌烦。 不待李恪细思,他就挤开李恪迈步出亭,昂首挺胸抱拳回应:“秉军侯,关下有民请过,职正在查检验传,宣讲律令,却不想扰了军侯,职告罪!” 原来是管事的军侯啊…… 年轻军侯目光灼灼,居高临下盯着屯长:“宣讲律令乃地方令史之事,与你有何关联?清查验传,放民入关,一屯之长在关口喧哗,成何体统!” “嗨!” 事情显然有了转机。 年轻军侯训完下属便缩回身子,消失不见。李恪不知他是躲在墙根后继续窥探,还是去往别处巡视。 不过句注塞关城跨山而连,绵延几十里,一个军侯要监管的地方说不定不止这一个隘口,也不太可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在一处久候滞留。 乍得了关照的屯长毕竟不同了。 李恪笑着递上二十四枚半两钱,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四人入关,共关税八钱,城税十六钱,请军屯点验。” 王屯长的表情就如吞了苍蝇一般,恨恨说道:“此地乃句注关城,何来城税!你欲通钱不成!” “原来并无城税,是小子听岔了呀……”李恪轻声致歉,抬手从二十四钱中提出一枚放入怀中,又将剩下的双手递送到屯长手上,“军屯,此处止八枚半两,烦请点验放行。” 屯长终于没有再次推脱,他和颜悦色地为李恪签了入城明证,连声夸赞李恪懂事。 四人收拾停当,穿过城门。 踏入关城,四人站定,李恪身后重又响起那个年轻军侯的声音:“小子,莫不知通钱行贿乃是大罪?” 感情堂堂军侯也有听墙根的习惯…… 李恪飒然一笑,回过身举臂深揖:“军侯,小子之所闻通钱者,皆是有求于人,欲要徇私舞弊,枉法纵容。小子之于王屯长却有不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二人相关之事仅入关而已。我非将阳流民,身上验传俱全,想要过关,何须通钱?” 那军侯冷冷看着李恪,一字一顿问道:“你道我眼瞎耳聋不成?” “军侯眼不瞎,耳不聋,只是看您起行坐卧,想来对这军中弊端有心无力。否则您何不在城关之上便叫破此事,非要等小子入关,这才姗姗来迟?” “你大胆!” “军侯,寒冬时节,有风邪入体乃是常事。我在病弱之时会怨自己体虚,会怨衣裳单薄,却唯独不怨天气阴冷。可照理说,天寒才是风邪主因,您说当怪,还是不当怪?” 年轻军侯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却不得法,只得犹豫说道:“寒冬阴冷乃是天时,天爷之思,你如何能怪?” “不想军侯的思量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李恪轻笑,又是一揖,“天爷定下四时冷暖,你我受着便是,若是逆天而行,受了风寒又岂有怨天之理?” “你是说……军中宿疾便是冬日之寒?” “小子可什么都没说。天寒便是天寒,熬之苦也,却不得不熬,军侯以为然否?” 年轻军侯深吸一口大气,振声说道:“我乃夏阳司马欣,暂居句注塞军侯之职。小子,可敢留下姓名!” “楼烦县苦酒户人李恪,拜见司马军侯。” …… 句注塞的关城很小,更准确地说,是位于楼烦道的这部分关城很小。 因为句注山一十八条谷道,上有长城跨山相连,下有雄关截道封堵,东西跨度百十里长。这里头十八处被城墙包裹起来的狭长场地,都应当视为同一座关城,而高居山顶的句注塞,就是它的核心所在。 李恪没见过其他十七处关城,只说楼烦道这一处,长约里许,最宽处不足六十步,其中大多只有三四十步跨度,忽括忽收,其形其状堪比羊肠。 羊肠之中,有一条十几步宽的兵道笔直向前,两旁房舍林立,错落无序。 大概是考虑到战争之时调兵的问题,这里的房子不设院墙。又或是出于防火考虑,满城之中,最多见的是水缸,最少见的是树木,屋舍少见木料外露,也搭不出重峰叠嶂的华美造型,一个个看上去就像是方方正正的土疙瘩,抠出门窗,便是居所。 李恪注意到这里的屋舍前大多竖着细长的旗杆,杆上方旗摇曳,酒舍、食舍、客舍之类,一应俱全,就连博舍和妓寮都敢明目张胆地开门迎客。 问题是关城里的活人不多啊…… 李恪揉了揉眼睛,一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这才去向癃展求解:“展叔,城关之中少有行人,这么多商肆馆舍该拿什么来养活自己?” 癃展脸上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施施然说道:“公子莫非忘了,句注塞上常年驻着万余兵马,平日里光是休沐轮替者便有数百之众,此处不过十余间馆舍,何愁寻不见主顾?” 李恪恍然大悟:“展叔,您看现在时近日失,出了这道关城,再有人烟估计得等到后腰里,不若我等今夜就在此处安顿,明日起行,直趋军市?” “奴全凭公子安排。” 癃展没有意见,旦和小穗儿肯定也不会有意见。一行四人寻处客舍,迈步入门。 舍人是个年五六十的花发老者,佝偻着背,杵在深柜之后发呆。 小穗儿当仁不让上前对接。 “老丈,天色已晚,舍中可有空处让我等安顿一晚?” 老者顿时精神起来,挺起腰上下打量众人:“可有验、传?” “若无验传,我等如何入关?” 老者抬手指了指屋顶,随口说道:“亦可翻山。” 小穗儿无言以对,只能问李恪取了验传,递送给老者校验。 那老者眯着眼一简简地看:“上造一人,士伍一人,小子一人,隶又一人,你等是打算分居,亦或同居?” 这一问涉及到大秦的阶级待遇。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来说,如李恪这般的低爵在客舍可以睡通铺,食酱饭,小穗儿和旦则是打地铺,不管饭,癃展只是隶臣,正常情况下得在屋檐下头过夜,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 李恪当然不可能让癃展在客舍外风餐露宿,满脸带笑迈步向前,一挥手,便是十枚半两排开在柜面上:“老丈,我等自苦酒里而来,一日行了百余里,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老者眼中精光一现,轻声问道:“此为居资?” “居资……不是明日方结么?” 老者当即眉开眼笑,高声唱道:“贵客四人,精舍有请!” 第一二七章 热血青年 是夜。 夜来无风,月朗星稀。 身处在句注关城是看不到多少天空的,凭窗展望也只能见到黑沉沉的山壁,叫人心生压抑,不愿多看。 不过除此之外,一切安好。今夜的住宿、饭食俱佳,旦和小穗儿这会儿还在屋内分食羊腿,李恪虽说吃不了这些血刺拉祜的东西,但家里带来的发酵粟饼也是味美之物,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大秦的商人还是很会做生意的,客舍里就有产业联动,食舍供食,酒舍供酒,老不羞的舍人甚至还隐晦地跟李恪提及,他和一个叫丽姬的美人熟识,李恪若有需要…… 李恪当然不需要! 大费周章跑到两千多年前来招妓,他又不是疯了。 如此,夜的安宁一直持续到牛羊入时,有不速之客登门拜会,直呼李恪之名。 “司马军侯?” 李恪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年青军侯大晚上的找他作甚,以至于舍人来报,李恪茫然不解。 那舍人看来有些焦虑,他站在李恪面前手足无措,嘴唇哆哆嗦嗦,连话都有些不利索:“小民……小民不知上造与司马军侯相识,此前种种……上造的十钱我当即便叫家人奉还,今夜食宿也有老儿!那个……只求上造莫将此事说与军侯,老儿感激涕零!” 李恪听得摇头直笑:“老丈,你看我可是缺钱之人?” 舍人脸色更显苍白,看起来都快哭了:“上造自然不是缺钱之人,只是老儿一家贱籍,全赖此处客舍为生……司马军侯贵为楼烦道主使,为人方正……上造一念,便是老儿一家生死啊!” “那十钱,老丈还是安心收下吧。”李恪轻轻拍了拍舍人胳膊,轻声说,“我以十钱求个便利,老丈以精舍佳肴回报,你我二人两不相欠,我不会在军侯之前搬弄是非的。” “老儿谢过上造之恩!” 李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老丈还是速引我去见军侯的好,你也说他位高权重,若是叫他等得久了,迁怒于你可与我无关。” …… 仍是客舍,仍是精舍。 李恪下榻的客舍拢共就是两间精舍,一东一西,坐北朝南。其中李恪四人占了右舍,如今左舍也收拾出来,只为让李恪和司马欣在攀谈之时能有个隐私的环境。 主席之上,两人各案对坐,案上正中置了油镫,两人面前酒觞菜碟,各摆了薄如蝉翼的三五片脍炙。 李恪为司马欣斟一觞酒,两人举杯,尽皆饮尽。 “深夜来访,恪君不以我叨扰,反倒以酒肉宴我,真让我受之有愧。” 李恪只是笑了笑。 酒肉是舍人的善意,李恪不至于当面揭穿,也没兴趣冒名承情。 “白日相会,我不曾向军侯说过行止,不知军侯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司马欣又饮一觞,哈哈大笑道:“我位虽卑,大小也是这楼烦道的主官。关城之中商肆官舍,每日营收如何,入住几人皆要上报,我岂有不知之理?” “如此说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李恪为司马欣续满酒觞,两人再饮,饮罢一亮杯底,是为满饮,“军侯所来,可是有事教我?” 司马欣苦笑摇头:“恪君善辩多思,我一介军汉又能有何事教你?我之所以会来,其实恰恰相反啊!” “相反?” 李恪好奇了。 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这司马欣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居然直愣愣上门咨询来了。 李恪满脸古怪问道:“不知军侯以为,我有何事可以教军侯?” “宿疾!”司马欣斩钉截铁说道,“我欲治句注守军之顽疾久矣,却苦无对策,心愤难平,望恪君教我!” 李恪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个本地军侯,一个外来上造,高谈阔论要治理句注塞守军堕落失志的问题,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旁人大概会以为他们俩才是失智的人吧? 司马欣奇怪问道:“恪君因何咳嗽?” “酒浆浓烈,呛人不已。”李恪昧着良心把锅甩到寡淡如水的浊酒头上,“军侯,我年未傅籍,你以此事问我,可有不妥?” “恪君!古来贤者居于乡里,不出世而世事尽知!我观你就是隐世贤者,年虽不长,行为处置却滴水不漏,言语之间又振聋发聩,何必藏拙?” 李恪好容易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真是个冲动的年轻人啊,这话说的就像是后世那些喜欢问卦的同学似的。自己不知道的事,碰上个不明觉厉的陌生人,就觉得他肯定知道,而且肯定会告诉你。 然而我真的不知道啊! 李恪哭笑不得,歪着头看着司马欣,看得对面从兴奋,到疑惑,直到惴惴不安。 “恪君,我身上莫非有何不妥?” 脑子不妥…… 李恪满面春风,笑着摇头:“无处不妥,只是我前些日子与扶苏公子攀谈,知其最欣赏的便是军侯这般,敢想敢为的英杰。” 司马欣眼中神光大亮:“恪君也识得扶苏公子?” “机缘巧合,此事不提也罢。”李恪轻巧地绕开话头,手指轻敲案面,口中念念有词,“军侯说也,便是说您也识得扶苏公子,扶苏公子信人奋士,军侯可曾想过去公子手下当差?” “恪君,我志在扬名,欲要重拾祖上荣光,若是做了皇子护卫,如何能得偿所愿?” “祖上荣光?军侯是夏阳司马氏,祖上莫非是……” “恪君不必猜了,夏阳司马氏乃大秦望族,始祖程伯休夫,为周之司马,族老司马错,昭襄王之国尉。我虽非错一脉,然血脉亦传自程伯,自当于军中扬名立万。” “此乃正理……吧?” 司马欣骤自激动,半点没听出李恪话里讪讪之意,继续在那儿慷慨激昂。 “出学室后,我辗转数地,欲去云中戍边,击匈奴,立功勋。然司马氏夏阳一脉少有军中之人,我求遍各处,也只求得个句注军侯之位。此地距云中数百里之遥,除了山贼,便是藏民,我在此英雄无用,就连想改一改军中陋习,也是徒呼奈何!恪君,你可知我心中之苦?” 李恪还能怎么办?只能尴尬地点头。 谁知司马欣得了回馈,志气竟陡然膨胀起来:“恪君,我之前途皆托付于你,你可千万莫叫我失望啊!” 妈耶!这是要学曹子建七步成诗,吟不出,你就要烹了我吗? 第一二八章 忽悠瘸了 丘八…… 如果李恪没有记错,这是后世才有的拆解词,丘八合一是为兵,兵者分而为二,指的当然是不称职的兵。 司马欣远称不上不称职,他不过是功名心重了一点,而且为人有些轴,李恪碰上这场无妄之灾,被逼得多少有些气恼,这才在心底用丘八一词来诽谤他。 看来今天不把他忽悠瘸,大家都别想睡觉了! 李恪恨恨地想着,皱着眉头,不住思索:“军侯,计谋乃是双刃之兵,用之不善,妨人毁己。设谋之人需得设身处地,代人思量方可妥善。然我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献计可也,如何去用,您却要好生思量才是。” 司马欣连连点头:“恪君只管说策,用与不用在我,便是最后未竟全功,此事也与恪君无关!” 李恪差点没被这耿直的货气死,倒吸了半天凉气,这才平复心情。 “军侯,我且问你,句注守军如此行径,其因是军费不备,亦或是主官不行?” 司马欣为难地说:“句注将军位在裨将,职比佐卿,我如何能说他是非……” 你已经说了好吗? 李恪叹了口气,徐徐说道:“那便是军费齐备了。” “大秦以雄兵得天下,何人敢克扣军资!” “也是……”李恪试探问道,“军侯可曾想过出走他处?” “若是在此处闯不出名堂,我只有去栎(yuè)阳投奔叔父,他如今在栎阳为令,我若去往,可为狱掾……” 当不了兵就得跑去干警察?虽说李恪觉得不差,但司马欣显然不喜欢。 李恪只能打住话头,换条出路:“我看这句注关城之中,有妓寮、博舍公然营生,可见军中顽疾由来已久,士卒从军不为奋战,而为享乐安居。军侯对此可是认同?” “我来军塞六月有余,自始便想整军肃容,然商肆背后皆有所持,轻易动之不得,诸位佐官又享乐惯了,除却寥寥数人,我竟一人也指使不动……” 李恪闭起眼睛,不去看司马欣那张苦涩的脸,幽幽说道:“患处生蛆,且深入骨髓,当如何?” 司马欣愣了一下:“患在何处?” “手足之上。” “那自然是将伤肢斩了……” 李恪了然一笑:“既然军侯已知该如何去做,为何又来问我?” “我知道?”司马欣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 “守宫伤尾,断之重生。如今句注上行下效,病入膏肓,军侯若想有所作为,为何不新起炉灶,自练雄兵?” “新起炉灶?”司马欣苦涩问道,“恪君之策,仍是出走他处吗?” 李恪摇头:“军侯,句注塞上下皆重享乐,则十八关城必分优劣荒盛,楼烦道毗邻句注塞,军卒往来易也,故商肆多建于此,可为上等。或有几道联通中原各郡,行人往来密也,城税颇丰,可称中等。敢问军侯,可有哪处关城当为下等?” “如此说来……”司马欣沉吟半晌,踌躇说道,“如恪君所言,倒真有一处隘口,名元冈道。此隘口位在最东,深入代郡,进出皆是群山环绕,人迹罕至,自然无从劫道勒索。又因为远离军塞,除了轮值的两名百将,寻常亦无军卒愿往……” “此地平素可有关注?” “若不是恪君别出心裁,便是我也时常忘了这处隘口,又有何人会关注这等荒僻之处?” “两百士卒,孤关荒岭,虽说有些大才小用,但若是两百雄兵,想来也足够军侯起势立功了吧?” 司马欣苦着脸说道:“恪君,吃苦我倒是不惧,但元冈孤关,我便是练出两百雄兵,又有何处可以攫取军功?” “练兵靠山贼嘛。”李恪摆了摆手,说得理所当然。 好容易想出这么个好去处,他打定主意非把司马欣搪塞过去不可。至于最后司马欣去是不去,这一点和李恪无关,反正明天一早他就进山买奴去了,又不会留在关城和这个热血军侯继续纠缠。 司马欣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山贼?” “越是荒山,越是易有山贼盘踞,军侯可以剿匪捕奴,锤炼兵卒,然后赏勇罚怯,择优汰劣,练兵之法我就不多说了,军侯才是行家。” 司马欣赶紧打住李恪话头,大声问道:“恪君,云冈孤关,何来军功啊?” “军侯诶!”李恪感慨一声,心中早就想好了应对,“自雁门立郡,秦扫六合,句注塞便远离了战区。如今天下承平,平素里你能去何处攫取军功?” “这……” “小功自然出自剿匪,可若要求取大功,当需要天时襄助。” “天时何在?” “匈奴,打草谷!” 打草谷是北方游牧寇边劫掠的一种说法。大秦之时游牧相对孱弱,边患较之随后几朝,对中原的影响也轻得多。 游牧之中,强一些如月氏、东胡,大多隔年南侵一次,成则见好就收,败也折损不了多少元气。更弱的匈奴自然更加太平,就算绕过边军偷入到北地数郡,也是一副能抢多少是多少的流寇做派。 所以李恪说的打草谷真的只是搪塞之词,至少他在苦酒里八年,印象中也只听说过两次匈奴南下,而且没有一人一骑成功冲进过楼烦县。今年倒是有匈奴来了里中,不过不是以侵略者的身份,而是吕丁这厮的隶臣…… 然而司马欣要的也仅仅是个理由而已。 打草谷一出,这位热血军侯当即跟打了鸡血一般立了起来:“恪君所言我明白了!匈奴已平静数年之久,近几年必会大举南下,届时叩关句注,偏远的元冈道必是首选!我在那处练出雄兵,何愁军功不可得!恪君,金玉良言!” 司马欣就这么大笑着走了,而且不是说完就走的。 正事之后,两人又攀谈了将近半个时辰,谈古论今,引经据论。过程中司马欣一直大笑不止,有好几次,李恪都怀疑他会不会就此背过气去。 他听说李恪要去军市买奴,还说军市亭长始成乃他好友,专门手书一简,托始成代为照拂,也算是偿了李恪献策之情。 看他那副热心的样子,李恪满心觉得,这位出生名门的军侯同志,大概是真的被他忽悠瘸了…… 第一二九章 雹灾真容 晨起,结账,一行四人收拾行囊,顺着兵道走出关城,一头扎进恒山山脉的莽莽群山。 巍巍古恒山,莽莽松林海。 恒山山脉祖于阴山,发脉于管涔山,止于太行山,东西绵延千余里,其间共百单八峰,以其巍峨的山势分隔开雁门郡、代郡、太原郡和恒山郡,是北地苦寒通往中原繁华的咽喉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四战之地。 这里曾是李恪那位不曾蒙面的大父李牧抗击匈奴的核心工事,不过他的驻扎之地要更东一些,大概就在李恪忽悠司马欣的元冈道左近,雁门与代郡之交。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暗自嘀咕。 不会忽悠来忽悠去,真叫他忽悠出个抗胡的英雄吧? 不知不觉,楼烦道就走到了终点,山林之中闾门垣墙,早食炊烟,预示着他们来到了进山前最后的歇脚地,雁门郡最南端的里,后腰里。 后腰里和前腰里都是句注乡治下的里,一南一北就堵在楼烦道两侧,相比之下,前腰里略显繁荣,后腰里荒芜至极。 通名验传,迈步入闾,后腰里乡民稀少,闾左屋舍不足一伍,闾右多谢,也不过三伍出头。 按一户五人的标准计算,整个后腰里的大秦子民仅有百余,而李恪看到的人数更少,里巷上拢共也就五六个人游荡,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涣散,而且多是老幼。 “监门,乡里们都在家中猫冬吗?”李恪坐在哨所窗下,隔着窗户,给看起来混得远不如监门厉的可怜监门递去个发酵粟饼。 那汉子道一声谢,接过饼子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边塞边说,以至于碎屑飞散,把同在窗下歇脚的小穗儿和旦惊得鸡飞狗跳。 “今岁哪还有甚子人猫冬?雹灾之后粮秣尽毁,虽说县里免了半租,各家仓室依旧空空,但凡有些力气的如今都进山了,猎到鹿麋则生,遇见虎豹则死!” 小穗儿瞪着眼难以置信:“眼下才十一月,存粮便耗尽了?” 监门拍着胸口汲了一大口凉水,愤愤说道:“雹灾来得如此早,哪有甚子存粮!我在纳租之时,听闻你们苦酒里不仅没有免租,还涨了租,想来黔首们这会儿吃人的心都有了,也就你们这些贵子,尚不知疾苦而已。” 李恪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讪讪说道:“苦酒里有贵人襄助,乡里们受佣作活,多少好一些……” “是么……”监门遗憾地叹了口气,“后腰里为何就遇不到贵人哩……” …… 添满水囊,洗漱食饔,李恪留下一斤粟饼答谢监门款待,四人就此推车出闾,取道羊肠,兜兜转转近两个时辰,终于在体力耗尽之前,看到了藏隐在深山之中的句注军市。 日方中天,劳苦地爬上山顶,肆无忌惮地张扬出光。 放眼望去,远近皆是葱郁的常绿密林,叫人即便身在冬日,也不会觉得过分寒冷。 李恪站在山道的临崖拐角,扶着棵歪脖大树极目远眺。 不远处有一片平阔的四山之谷,四周与山道相连,开阔、平整,有栅栏围边,分隔内外,又在正南之处开设辕门,正中立下军寨,辕门竖有一杆大旗,旗上绣画一个“市”字,如血殷红。 李恪深吸了一口长气,看向癃展:“展叔,此地真是句注军市?我等不会是进了什么黑市吧?” 癃展抚着长髯哑然失笑:“公子多虑了,何处黑市能有眼前这人流如织的气象。” “但句注军市是雁门郡数一数二的大市吧,为何非得藏在这深山当中?为了来这一趟,我几乎将腿跑断……” 癃展哭笑不得道:“山路难行,奴早说公子自去,何必非得带上奴。” “那不一样!”李恪强辩道,“买来的臣妾往后要您管束,若是您不先过过眼,我如何能知道您与他们是否合得来?” “不过仆从而已,身强体健便可,哪有合不合得来一说。”癃展摇头苦笑道。 “相性可是重要数据……”李恪嘟嘟囔囔,吞字咽词,“谁知道这路会这么难走,居然生生走了一天半天?” “奴是知道些究竟的,可您向田典打探,向监门打探,向辛童贾打探,唯独不见向奴打探。” “您早知道?”李恪满脑袋黑线,恨不得把癃展一脚踹下山道。 “您忘了奴曾是行脚天下的墨者么?”癃展沉吟,似是在搜索记忆,组织词句,“雁门有三市,其中善无、临治皆是秦据雁门之后方才兴起,唯有句注军市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武灵王赵雍在位之时。” “那岂不是……数百年?” “确有数百年。”癃展肯定道,“数百年间,此地从未停止奴隶贸易,其来源常见战奴、匿农、逃民之流,大多健壮,若是不挑选个囚笼一般的所在,须得多少护卫才看管得住?” “可藏得如此之深,客流不就少了吗?”李恪好奇问道。 “客流……”癃展努力消化着这个生僻词,半晌才说,“黔首穷民养不起奴隶,寻常人家余钱亦不会太多。天下之民有十,如此便去掉八九,剩下一成只需知道此地有一处买卖奴隶的所在,而且身强体健,自然会遣人过来,远近无碍的。” “原来如此!” 李恪恍然大悟,感情句注军市是做精品贸易的,根本就没想过把奴隶卖给小门小户的贫苦人家,如此交通自然就不重要,山明水秀才是其中关键…… 小穗儿怯怯靠上来,轻声说:“公子,我等是否该下山了?” 一声公子,李恪一路过来的好心情立马被砸了大半。他恨恨瞪了小穗儿一眼,扭头对旦喊了一声:“旦,歇够了吗?歇够启程了。” 说完,他大步而行,沿路下山。 旦推着癃展快步赶了上来:“恪,小穗儿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唤你公子,又唤我旦兄,还定要缠着我,让我以后唤他为遵,再不能唤小穗儿……” “他发神经,你理他作甚!”李恪没好气地怼旦一脸。 旦委屈得不行:“我也不想啊!然自乔迁那日之后,我唤他遵他片刻便回,唤他小穗儿则如若未闻。我若有事找他,不唤不行啊!” “一个两个尽撒妖疯!”李恪啐了一口,加快步伐,“我们再快些,挑完奴隶早去早回,再拖延下去,百里山路可寻不见客舍安顿!” 第一三零章 奴隶之思 在漫长的先秦时期,奴隶是较土地更为重要的社会财富。 奴隶主们通过比较奴隶的多寡来炫耀财富,也为了抢夺奴隶发起战争,他们掳劫人口,肆意生杀。夏、商、周还有仅存于传说中的唐虞二朝,再早一些的炎黄时期皆属此类,这段岁月在后世被称作奴隶制时期。 战车或许是奴隶制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暴力象征。 在周以前,战车是大奴隶主独有的标志。 黄帝轩辕氏勇武非凡,每战争先。在他驾车冲杀之时,身后跟随着自己的奴隶,身旁并驾着自己的属臣,成千上万人的战争,真正被称之为人的,其实不过寥寥数人。 周朝在社会生产力上有了跃进式的提升,较于前朝,也终于有更多的自由民能够负担起战车这种昂贵事物的花销。 统治者以井田为基础,以八户为单位,要求治下民众供养战车,八户一乘,征员三人,入军伍,战四方。 这个乘便是战车的作战单位,一驾战车,三个乘员,他们组成战阵冲杀,每辆战车身后,都跟随着属于他们的足百奴隶。春秋时期的千乘之战动辄有十万人搏杀,但作为数字计入史书的,却只有“乘”。 一乘以三人记数,战争的规模突兀地从几人之战,上升到百千人之战。 奴隶制的社会形态自战国开始崩坏,新兴地主阶级兴起,从各个方面挑战奴隶主们的统治权威,诸侯国内掀起变法夺权的热潮,诸侯之间,拥有完整人权的自耕农户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人民与人民的战争从那时真正开始,百十万人的战争规模也从那时起跃上台面,两百年后,关西的大秦脱颖而出,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 奴隶主的概念就此消散,但奴隶却没有随之消失。 秦朝依旧有奴隶,而且为数不少,仅从苦酒里计,户民四百余,臣妾官奴两者相加,也接近三百之数。 但秦朝的奴隶又与此前各代大有不同,虽说失去自由,隶属于主,可他们却保有了最根本的政治权利,封爵。 奴隶是可以封爵的,还可以通过降爵来换取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与之相对的,奴隶这个字眼也不再代表某种固化的阶级,而逐渐成为一种被惩戒者的身份。 触秦律者或罚为隶,与秦为敌者擒之为奴,隐户匿农,游荡天下者捕之成奴,穷苦黔首插标卖首,亦等于放弃自由,堕入隶籍。 奴隶可以成为自由民,自由民随时可能堕为奴隶,李恪不知道这样的转遍到底算是历史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身处其间,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变成那四者中的一员,且被送来句注军市这般的市亭当中,如牲畜般供人挑选。 真的……打死也不想! 眼下他就身处在句注军市当中。 粗大的极富军寨风格的原木立栅,在四个山头之间的平谷处圈出一片宽阔之地。 亭门是正经的辕门,车辕朝天,厢板对望,迈步踏入,内里则凌乱分布着售奴的高台。 没有道路,没有列肆,全亭仅有一座构筑,样式依旧是军帐。帐前两边,各有甲士持戟而立,人后又竖两杆大旗,白底黑字书曰【句注】,黑底白字则仅有一个硕大的【始】字。 那两杆大旗迎风而展,与院门之外那面殷红的市旗遥相辉映。 此地不愧是和临治亭齐名的雁门郡三大官市之一,人流之密,称得上比肩继踵,激流填塞在军帐与高台之间,行进有如军伍,全无半点散乱。 这一群群的过往中间,真正的客人很少,人群一波波来,一波波走,带头的往往衣着光鲜,殿后的大多服饰亮丽,四下还配有三五壮汉,佩剑掌刀,恶形恶状,这些人共同围成大圈,圈内则是数量庞大的褴褛衣衫,也就是句注军市售卖的商品,奴隶。 奴隶们是极易分辨的,除了脏、破之外,他们的脖颈上还绕着索,手腕上也拴着绳。绳索相连,拉紧扣实,相互间不留余地,奴隶们只能挤作一堆,推搡前行。 不过片刻之间,李恪身边已经挤过去三大波这样的人群,少的那波牵着三十余个奴隶,大的那波粗略估算足有百人之多。 这中情形让李恪暗自乍舌,他有些想不明白,秦朝怎么会有这么发达的奴隶贸易。 奴隶制度瓦解了,列国纷争也平息了,统一的大秦朝哪儿来那么些个奴隶用于交易,始皇陵不修了吗? 李恪骤自出神,一时不查撞在了旦宽阔的背上,这一撞正中鼻尖,疼得他呲牙咧嘴,痛哼出声。 “旦,你无缘无故停下来干嘛?” “唔……路堵了,不得行。” 李恪恨恨地白了旦一眼,揉着鼻子,没好气地说道:“亭里哪哪都是被踩成秃瓢的草地,何来道路可堵!” 旦翻了个白眼,指向身前:“确实是堵了,前头围了一大群人,听响动似是有奴隶摔倒,主人羞怒,正在打骂……” “打骂?”李恪皱了皱眉,静下心来仔细分辨,果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叫好声与怒骂声,还有拳脚击打肉体上发出的密集闷响。 这些声音混在市亭的喧闹声中,乍听并不显眼,细听却显得格外刺耳。 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当街殴打? 李恪有些难以置信,抬步就有钻进人群的打算,哪知却被癃展一把拉住。 “公子,怪事不怪,切勿多事。” 李恪甩手挣脱癃展,指着人群说:“展叔,大庭广众之下便行如此暴虐之事,竟是无人管束吗?” “契卷既立,钱货两清,人家打骂的是自家隶人,就是殴打至死,也属非公室告。官府勿听,与人何尤?” 李恪呆住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旦,向左走,去寻军侯始成。这地方就跟疯了似的,我们还是着紧些办事,不逛了。” 经此一遭,李恪心里对这座官市再无一丝好感。 苦酒里民风淳朴,即便是刻薄人家也少有打骂臣妾,官奴倒是偶有殴打,也是因为他们太不像样,被摘出来杀鸡儆猴的缘故。 所以即便背过秦律,李恪依旧下意识地把秦朝的奴隶与电视电影中那些卖身的仆从等同,为主为奴,至少在为人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 然而在这座把人视作商品的深山老市当中,道德的约束突然间荡然无存。 当街施暴,无人制止不说,反倒喝彩起哄。这一切,当是谁人之过? 秦律对奴隶主的保护是无原则且无底线的,主擅杀臣妾属于非公室告,官府不会管,臣妾更没有诉讼的权利,告者有罪。 但是李恪却相信,走出这座深山之后,便是放眼整个大秦也难得会出现刚才那样肆意打骂臣妾的场面,因为这是为人的底线。 唯有在这里…… 环顾四下,到处都有奴隶被拽上高台,被强迫着瞪目咧嘴,任人品评,然后明码标价,公开叫卖。 顾客和奴隶被人为地区分出两大类,几乎不像是一个物种。而一旦出现了物种的隔阂,该有的怜悯和克制自然消失,顺理成章。 李恪很不喜欢这种氛围。 这种不喜欢驱策着他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办完事情,逃离开去,更让他第一次对秦律产生了某种厌烦。 秦律是公平的,是绵密的,也是先进的。可一部法若是彻底失了人性,真还值得人们去依从吗? 第一三一章 袍泽之情 “敢问壮士,亭长可在帐中?” 军帐之前,始字旗下,李恪掬着笑向一身皮甲的持戟甲士作揖,轻声拜门。 句注军市占个军字,方方面面都透着怪异。好好的市场管理处装修成军队营房的模样,门口站岗的也和大秦雄兵一样打扮,弄得李恪拜门的时候惴惴不安,一不知道那始成到底是亭长还是军侯,二不知道这甲士是列伍长还是亲卫。 不过司马欣隐约说过始成是亭长,即便是一个军侯兼任亭长,喊亭长也不会有错。 可那声壮士似乎喊错了。 李恪一连唤了三回,那甲士理都不理,李恪尴尬地进退两难,忽听身后一声铜响。 哗啦! “当差的,你怀中甚子掉出来了?”是癃展的声音。 李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当街通钱,说话还如此不敬,癃展疯了吗? 不过那甲士总算是有了动静,眼珠一淘,腰杆笔挺,声音铿锵有力:“我等四人护旗,岂可只有我一人掉了东西!” 袍泽之情啊! 李恪感动得无以复加,捡起癃展丢下的钱袋就塞进怀里,顺手取出司马欣的亲笔书简,朗声说道:“劳烦通报亭长一声,句注塞司马军侯托小子前来拜会,幸得甲士盛情相邀,今,扬长而去。” 说完,他也不管甲士如何表情,一抄书简塞在甲士手上,真就扬长而去了。 四名甲士面面相觑,怂恿着那重情之人读简。 “成君亲阅,恪乃我族中亲近,此为买奴而来,烦请照拂一二。另,三顿水酒之约你欲何时兑现,企之,盼之,待我大事抵定,必定上门讨之!弟,司马欣笔。” “那小子方才说的是司马军侯?” “想来是吧……” “我记得司马军侯好似是亭长至交吧?” “半月之前,两人在楼烦道喝得烂醉,还是你我将二人将他们扛去司马府邸,此事你莫不是忘了?” “如何能忘!司马军侯雄姿英伟,哭诉自己怀才不遇,那夜撒起疯来,险些就将我砍了……” “听你二人如此说……”重情的甲士面色苍白,声音发颤,“我岂不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 另三人齐齐叹气。 “你等叹气作甚!倒是快些想想,我当如何做才不会被亭长怪罪……” “这有甚可想的。速速上报,着紧寻人呐!” …… 盘桓于高台之间,李恪心里甚是纠结。 脑海中现代人的思维正在不住否定买卖奴隶的行为,古人的理念却又觉得这种想法不可理喻,李恪与李恪在脑子里吵得不可开交,讽刺地是,居然还是秦代的那个李恪占据上风。 理智些想,在官府主持人口买卖的朝代抵制人口买卖本就是一种无病呻吟似的怜悯,而且家里确实缺人。 严氏劳苦半生,李恪想为她找个手脚麻利,称心如意的侍奉;小穗儿一月开蒙,李恪想给他找个年岁尚幼,聪明伶俐的书童。开春在即,地里的农活也要人操持…… 反倒是他自己……李恪最想要的是一个设计助理,能够帮他分摊一些机械性的粗笨活计,就譬如双臂受伤那会儿由养三人承担的工作。 然而这样的人物在墨家或许能找到不少,他若想在奴隶市场里淘出一个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就是说,要物色的臣妾是三大一小,以两人耕作,两人陪侍,耕作者以臣为佳,至于陪侍者……反正伺候严氏的肯定得是个妇人。 李恪突然发掘出一个官办奴隶贸易的优点,那就是为了配合奴隶贸易,秦律并不限制蓄奴的数量。 在大秦,蓄奴多寡只与个人的经济实力有关,与律法毫无关联,所谓官配臣妾,也仅仅意味着民爵之人可以在规定数目内向官府申领臣妾,且能够享受到不翻倍的口赋标准而已。 譬如李恪如今拥有上造民爵,便有了两个官配臣妾的名额,其中一个登记了癃展的名字,所以他可以向官府再申领一个臣妾,也可以选择自行购买。而到了六月口赋之期,这两个臣妾是按照秦民标准收取口赋的,若是还有超出,则需要按双倍金额予以缴纳。 正常的年景下,大秦的口赋一般在百五十钱上下,奴隶的标准价格则是成人四千三百钱,小孩儿两千五百钱,所以臣妾的价值大约在八金上下。 对普通人家而言,官配的奴隶不需要支付购买的费用,其劳力价值也远超过口赋支出,所以足额蓄奴是很实惠的一种作法。但对乔迁之后的李大财主来说,区区三五十金算不得大事,挑选精干好用的劳力才是正办。 可是亭中高台数十座,怎么知道哪家的奴隶精干听话呢? 李恪不由把目光投向癃展。 癃展微微一笑,轻声建议:“公子若是不知哪家臣妾可用,不若就去官肆挑选。有句注塞为其作保,想来贩售的隶人皆是做过调教的。” “官肆?”李恪皱着眉头问,“人口贸易这等事情,大秦不止有官市,竟连官肆都有?还是句注塞开办的?” 无怪乎李恪惊诧。 军队经商往往是王朝颓败的标记,其收益用于军费或是中饱私囊,前者代表国家对军队失去掌控,后者则代表国家对将领失去掌控。 句注塞守军的顽疾已经严重到这等地步了? 癃展迅速领会了李恪的意思,哑然失笑:“公子误会了。” 在他的解释下,李恪总算明白了句注军市的由来。 此地本是赵国交易奴隶的一个据点,因地处偏远,常年交托给句注守军经营,财货却是交付国库。大秦占据雁门以后,大概是觉得这种运营方式不错,就继承了下来,句注塞经营,楼烦县监管,账目最终归于少府,列入山川河泽之收,与军方不产生利益联系。 说白了,句注塞是这座奴隶官肆的CEO,代表秦庭在句注军市经营官奴,最终获得收益的,依旧是董事长大秦帝国。 李恪只觉得大开眼界:“展叔,官肆在何处?” “奴往年道听途说,又未真的来过此地,如何能知道这般详细?” 就在李恪一筹莫展之时,旦突然抬手指着正北说道:“恪,那处高台与旁的皆不相同,是否便是官肆所在?” 第一三二章 官肆健奴 “大男子莽,籍巨鹿,年廿四,高七尺四,负勇力,精耕作,可为护卫,可伺良田,评定甲等,价倍之!” “大男子催,籍丰台,年十九,高八尺一,负神力,好逞勇,可为力士,可饲猛兽,评定甲等上,价三倍之!” “大男子劳戾,籍高奴,年廿二,高七尺一,精耕作,善驭车,可为驭手,可饲良田,评定甲等,价倍之!” “大男子启……” 高台之上健奴成列,一个个垂首缚索,沉闷无声。 有唱者在旁高声品评,内容从基本资料到特长价格,一应俱全。台下的顾客们即便是隔着十余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对商品们了如指掌,也可轻松地依照自身的财力和需求来进行有针对性的挑选,这就免去了奔波之苦。 能把人口买卖这种营生做出一股堂皇大气,李恪只能说,官肆不愧是官肆,各方各面都和小家子气的私肆截然不同。 譬如说眼前这座高台,高约八尺,深达六丈,宽幅更及十丈,比之四周高台,就犹如壮汉之于稚童。 而且这个壮汉格外粗豪。 两头削尖的粗大圆木由下至上地根根堆叠成台,接合处不设榫卯,只凿凹槽。边角各处也不加任何修饰,赤裸裸地尖锥冲外,对着客人们呲牙咧嘴,宛如凶兽雌伏咆哮。 总而言之,这是一家装修地凶巴巴的店,雇的是高冷的店员,卖的是昂贵的货品,它将一切赶客原则融为一体,并以此成就顾客盈门的胜景。 “再给奴隶的额头打上阿玛尼的商标,你就完美了……”李恪撇着嘴,在人群中嘟嘟囔囔。 旦奇怪地看过来:“恪,你方才说甚?” 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不觉得台上的奴隶们有些眼熟吗?我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似的。” 旦听得哈哈大笑:“想甚呢!官肆的奴隶都是从山中捕来的藏民,你我又能从何处得见?” “也是……”李恪歪着头想了半天,觉得旦这次说得难得有理。 可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些奴隶眼熟呢?难道是因为台上这些位大多都契合了他的需求,所以才一见如故? 李恪想不明白。 不过说来,这种事也无所谓想不想得明白。台上的奴隶契合需求,价格也不算过分,既然能看出眼缘来,他只要出价买下就是了。 想到这儿,李恪招呼一声旦和小穗儿,推上癃展一道去向高台西边的小棚。 高台东西各有小棚一间,形制有些像后世的小卖部,一间披纱一个矮柜,内有文书账房左右列席。 一应买奴手续,财货交割都要在小棚处进行,官肆还贴心地把散客和批发分开接待,散客往西,批发向东。 在句注军市零星买奴的人还是不多的,排着队等了两人,很快就轮到李恪。 他走上去,一摆手甩襟跪坐,双手扶于膝上,腰杆挺地笔直。 柜后文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轻声询问:“少年买奴?” “欲购二臣。” “期求何等?” “自然是甲等。”李恪轻笑一声,“方才那批便很合我心意。” “甲字三什是吗……”文书低下头,在乱简中翻找一气,很快就取出一枚简来,“甲字三什尚余七人,其中催、启与豪泽皆已售出,不知你看重的又是哪二人?” “莽与劳戾尚在吧?” “尚在,想来你是买奴耕作?” “先生真乃慧眼。”李恪随口恭维一句,“不知……” “贱婢,你女得豪商看重,买为舞姬乃是天大的福气,你竟然不愿?你区区一个官府的奴隶人,此处岂容你不愿?与我打!” 李恪正要询问交割手续,棚外突然暴起怒喝,接着便是拳打脚踢,闷声连连。 妇人的痛哼和小孩的哭声隔着薄薄的席帘传进来,听起来异常刺耳。 李恪不由皱起眉头:“此地戾气深重,走到哪儿皆有打骂之事,也不知何苦来哉。” 他不过随口感慨一声,谁知一直好言好语的文书却不知吃错了什么,没来由就冷笑了起来:“少年心性,总以为能仗义逞能,不过此地乃句注军市,此处更是官肆。官肆水深,我劝你还是莫要多事为好。” 无缘无故居然被教训了…… 已经很久没被人教训过的李恪起了脾气,深深地看了文书一眼,站起身掀帘而出:“旦,我们去瞧瞧热闹!” …… 打骂之处就在棚后,迈步走根本就不需几步。只是句注军市流行看打骂奴隶的热闹,争执一起就聚起了厚厚的人墙。 旦推着癃展分开人流,李恪拽着小穗儿顺着缝隙挤入,行进间还看到了此先袍泽情深的那位甲士,在一个花结身边指指点点,指的正是他的方向。 胸系花结便是大秦军官的象征,而小小的军市又能有几个军官?李恪根本不需要多想,就把花结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下他心里更有底了,冷笑一声,越众而出。 人群正中,有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围着一个半老的妇人踢打不休,边上站着个华服青年,鼠须吊眉,面容阴冷。 李恪看到妇人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任凭旁人如何踢打也不愿松手,女娃儿哭得很厉害,声嘶力竭,稚嫩的童声全是破音。 底线啊……底线! 李恪摇了摇头,向着旦使了个眼色,旦显然也是憋屈够了,狞笑一声,放下车辕迈步而上。 猛将胚子进入表演时间。 旦举步,抬手,一掌抓住第一个壮汉肩膀,只见他发力一扯,那壮汉就被扯飞起来,腾空直飘出三五步远,这才重重坠地。 而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旦已经顺着包围圈的裂缝杀进去,昂扬挡在妇人身前。 这变故发生地如此之快,被扯飞者不及痛哼,围观众人不及惊叫,旦呲牙瞠目,一记头槌就砸断了当前那人的鼻梁。 嘭! 惨叫声终于起了,一起就是两人的叠声! “啊!” 殷红的鲜血飞溅而起,断鼻者捂着脸躺倒在地,围打的壮汉们受了惊吓,纷纷收起拳脚,严严实实护卫在华服青年的身边。 李恪背着手,施施然走在旦的身边站定,脸上的笑容一刻未消,可眼神中的冷意,却让那华服青年感到不寒而栗。 一个黔首而已,能有什么依仗! 华服青年盯着李恪头上黑色的渍巾,拼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何方鼠子,竟敢到句注军市撒野!” “撒野?”李恪抖了抖袖子,抽出一方细麻让旦把脑门上的血刺拉祜擦干净,这才朗声作答,“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哪儿撒野了?” “纵凶私斗,岂不是撒野!”华服青年声嘶力竭喊道。 此言一出,四周纷纷,人群里交头接耳,李恪隐约听到“速告亭长……私斗……”一类散碎的字眼。 旦气得三尸神暴跳,嗷一声吼就打算扑上去再战,脸上的表情李恪再熟悉不过,显然是气性上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李恪赶忙出声把他安抚下来:“忙甚,我叫你救人,岂会叫你把自己栽进去?” 旦是最信李恪的,李恪一说,当即平静,轻声反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较?” “计较嘛……以法论法,就事论事,你觉得如何?” 第一三三章 以法论法 句注军市,高台在旁。 李恪不屑地撇了那华服青年与吃错药的文书一眼,昂首对着围观高声喧哗:“敢问诸位,何为私斗?” 人群皆默,不是因为无人知道,而是因为这事世人尽知。 大秦的普世价值观就是“私斗有耻,公战有荣”,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最终才将老秦人好战的血性用到实处,做到了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 而为了这条发令的严肃性,商君甚至在一夜之间砍下了七百首级,便是孝公求情,也没有宽宥一人。 这血淋淋的一幕时隔百年,至今在秦人头顶悬着,老秦人畏惧秦律酷烈,六国新民更是苦不堪言。 李恪居然问何为私斗…… 人群冷眼旁观,都想看看这个头裹黑巾的少年黔首是怎么一副巧舌如簧,又有何胆量,居然敢质疑秦律。 李恪对众人的反应毫不意外,自顾自轻轻一笑,继续说道:“私斗者,一为邑斗。商君之前秦地蓄奴成风,奴主蓄奴往往以千百计,他们财雄势大,把持城邑,私相斗,禁不绝,乃为财、地二者。” “私斗者,二为民斗。秦地苦寒,郑国开渠未竟之时,民皆缺水,乡里为夺水源、田亩,械斗不休,世仇累之,更兼嫌隙,恨不能屠户灭门方消仇恨。” “私斗者弱国,弱军,秦人血耗于内,而力弱于外,故而商君禁私斗。若私斗者皆为私利而战,公利何往?”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 隐约地,他们觉得李恪说的有理,而且,似乎,大概,他根本就没有说现下的事。 私斗可耻,那他为何还要纵凶逞恶? 李恪突然抬手下压,陌生的手势,却不妨碍众人理解,李恪是要他们安静下来。 闹而静谧,仅一息之间。 “列位明白了吗?私斗者皆为私利,公战者是为公义,方才那……”李恪皱着眉头瞪了华服青年一眼,“你唤何名?” “我家少主乃是楼烦汜家贵子,成君是也!”吃错药的文书一手神助攻,直接帮李恪取了一血。 李恪暗自纳闷,自己和汜家怎么就八字犯冲,就连深山老林都扯不拎清…… 箭在弦上,他顾不得继续得罪汜家人,清清嗓子继续掰持:“方才汜成纵人殴打这位妇人,我与旦路见不平,上前相帮,岂有私利参杂其中?” 局势一下便扭转了。 李恪避重就轻,从商君定法之源头说起,不经意间就把如今的秦律束之高阁,近百人围观,其中无一人察觉! “若说私斗,汜成纵人逞凶,我私斗耶?他私斗耶!” 汜全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辩驳道:“我教训奴隶与你何干,如何还能扯上私斗!” 李恪正等着这一说呢,听他辩驳当即大笑。 笑毕,李恪一字一顿问道:“教训奴隶?秦律言隶人与财货等同,你管教自家隶人自然是你的事,但此人可是你的奴隶?凭契可在?”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才是强词夺理!”李恪气势越来越盛,大踏步毕竟,区区一人,竟把四五个大汉逼退几步,“我恰知此妇乃官奴身份,她怀中之女也非你之奴!坏人财物以价论处,你当论何罪!” “我……我……” “更有甚者!”李恪回身,凌厉扫视围观众人,毫不吝啬地把心里的恶意散发到每个角落,“有贼杀伤人冲术,皆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訾二甲。你等在此围而不援,皆有悖于律,当连坐之!” 静! 沉沉地静! 在李恪的注目之下,无人敢面其锋锐,数百之中尽皆垂首,大半之人悄悄挪步。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退散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地,混入人流,藏于市井,再也不敢探头出来,生怕引来巡游的列伍长,到时真如眼前少年所说,被罚金二甲,以为惩戒。 现场很快便只剩李恪四人,母女两人,汜成那儿站的五人,躺的两人,以及深藏于人群之中的亭长始成和他的随行甲士。 没了人群的遮掩,李恪也总算是看清了这位军市亭长的样貌。 那是个勇武的壮汉,近八尺的身高,看上去孔武有力。他身背连甲,腰系长剑,抱着臂,笑盈盈地看着李恪,目光中毫不掩饰赞赏之情。 李恪对始成拱手一揖。 “我也是郎君口中那不援之人,却不知你为何变得如此客气?” 李恪畅然一笑,不卑不亢答道:“他人旁观,是为不援,独您在一旁观瞧,是为堪案。堂堂亭长行于亭中,且不说我告得告不得,便是告得,想来也占不上理啊。” 始成听得眉头一翘:“你竟猜出了我的身份?” 李恪不置可否说道:“亭长,猜出您的身份可一点不难。您试想,这偌大亭市当中,有几人可在甲前结花?” “军中亦有休沐之日,或有来者……” “您莫不是忘了,不久前我才去过您的大帐。虽说未与您相见,可那几位账外的甲士,我却是眼熟得紧。” “原来是他们露了马脚!”始成恍然大悟,摇头失笑,“你便是恪么?” “小子正是!” “夏阳司马氏之后?” “非也。” 始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氏虽是望族,却长在军伍,其家世教养不出似你这般出类拔萃的少年。既然那酒囊以族侄称你,你当出生于司马氏那几家世交才是。” “亭长,您又……” 李恪刚想否认,那汜成却突然插话。 “始……不是,亭长,不想你与恪君如此亲近。如此说来,大家便是世交了,方才竟险些闹了误会……” 他努力地笑,脸色苍白,冷汗满面。 方才李恪与始成寒暄,他在一旁自然全听见了。 夏阳司马氏……前周司马程伯休父之后,大秦国尉司马错同族,堪称世之显贵,远不是小小的楼烦汜家可比的! 李恪虽说不是司马氏之后,但观其言行,见其应对,必是司马氏故交之后!在这一点上,汜成和始成想得全然相同。 通秦律,晓礼法,明得失,若说这样一个少年是天生地养出来的,谁愿信呐! 汜成要自救! 若真和李恪刀兵相见,汜家保不住他,始成也不会保他! 所以他插嘴了。 然而他的善意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恪看着他,始成看着他,两人的神情一般无二,皆是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 汜成越说越心虚,越说越无力,他干笑两声,小心翼翼求问到:“二位为何如此看我?” 汜家的人还真是祖传的搞不清状况…… 李恪无奈地看了始成一眼,始成在旁冷笑出声:“汜成,汜家怎么有胆将你这般的蠢货外放!” “噫?” “你莫非看不出,恪君有意放你一马?” “他欲放我一马?” 始成气得青筋暴跳:“你若不愿走,我便真依了恪君之言,以损公之名将你治罪当场!” “啊……这……这……” “少主,速走,莫再盘桓啊!”文书苦劝一声,挥手便对着壮汉们招呼。 那些壮汉们如得圣旨,也不待汜成说话,便架起他,扶起伤,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转头不见了踪影。 李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大石:“亭长,劳您费神了。” 始成亲热地拍了怕李恪的胳膊,说:“恪君,既来之,则安之。欣君托我照拂于你,凡力所能及之事,我自没有推脱的道理。” “如此,多谢亭长!” “你此来可是为了买奴?”始成大咧咧摆了摆手,直趋正题。 李恪点了点头:“方才挑了两位隶臣,若无此事,大概连帐都结下了。” “哦?哪两人?” “甲字三什,莽与劳戾。” “非是这伤着的健妇?” 李恪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妇人。小穗儿正忙着帮她擦拭血迹,那女娃儿则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不知道为什么,癃展也大费周章地下了板车,正跪在她身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恪心里有些纠结。 把她们丢在这儿肯定有些不负责任,问题是那妇人伤了,看起来伤得还不轻,一想到回程的漫漫山路,李恪就觉得把她带回苦酒一点也不现实…… 想到这儿,他叹着气摇了摇头,对始成说:“那妇人不过是机缘巧合遇上的,小子未想过买她。” “那便由她……” 始成抬起手,刚想下令将妇人架走,癃展突然发疯似地扑了起来。 “公子,买下她吧!此女……乃奴之妻稚姜啊!” 第一三四章 不战屈人 随手在军市救下个人,居然会碰上癃展失散多年的老婆…… 李恪来不及感慨世事奇妙,赶紧向始成求助。 众人一番忙活,稚姜被安置到大帐内室,始成还特意请了军市巫医过来查看,叫李恪感怀不已。 眼前的事终于妥帖了,李恪趁着始成出门,赶紧小跑到癃展身边:“展叔,她真是姜姨?不是说……” 癃展用眼神止住李恪话头,轻声说:“此事容后,隔墙有耳。” 李恪也发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小声问道:“姜姨失散多时,也不知怎么成了官奴身份。” “只要人遇到了,个中过程总会知晓的。”癃展扫了眼榻上昏迷的稚姜,眼神之中满是哀伤,“公子,稚姜昏厥前曾向奴苦求,想要取回巿(fú)黎奴契……” “巿黎是谁?”李恪疑惑道。 “巿黎……是稚姜之女。” …… “秉亭长,新郑户人许不容带到。” “唤其入帐。” “嗨!” 军市当间,始成帐中,李恪与始成端坐在正席左右,看着甲士从帐外带进个深衣冠带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站定,作揖,朗声高唱:“新郑不容,拜见二位贵人!” 席上毫无回应。 一片沉默之中,领路的甲士抱拳而走,只留下新郑许不容独立堂下,举着臂,弓着腰,维持着深揖的姿势。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除了忐忑,便只有惴惴不安。 许不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亭长始成传唤问话。 作为一名不甚有名的舞姬奴商,他常年往来于军市与新郑之间,淘选稚奴,倒卖成姬,行为处事从不嚣张跋扈,也未有过以次充好,虚程乱市之类的恶行。 方才列伍长来寻他时,他正在一家相熟的奴市,等着与那家少东交割提人。 结果少东迟迟不来,列伍长却从天而降,板着长脸,一言不发地查了他的验传,又一言不发将他带来军帐,还是一言不发地把他一丢,就此交给一言不发的亭长和另一位同样一言不发的陌生少年。 难不成……祸事近矣? 正胡想间,一声低浑的男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帐内持续良久的沉默:“恪君,人我与你唤来了,其后之事我不便插手,你需要自行交道。” “此乃正理。”李恪对始成微微颔首,也不道谢,便直面向许不容说话,“堂下,可是新郑不容?” “秉贵人,不容正是区区。” “有传你今日买了一个稚奴,可有此事?” 许不容皱着眉头直起身,为难说道:“我之所营乃舞姬,常年往来便是购入稚奴,调教售出。光是今日,我就购了稚奴八人,却不知贵人说的是哪个?” “居然买了八个……”李恪暗暗啐了一口,补充道,“其名唤作巿黎。” 许不容垂着眼帘思索片刻,很快便抬起头:“确有此人。” “不知可否将其转售于我?” “转售?”许不容愣了一下,说,“贵人有所不知,此女奴契虽在我手,人却尚在奴肆之中,至今未曾交割,更不曾在布吏处开得凭券,理清市税。即便是我愿意转售,也须得先将事务办完才是……” “那些琐碎不需你来操心。”李恪摆了摆手,说,“如今人就在我手中,你只需将奴契转售,其余之事自有我与市亭交接,你那份市税我也会一道缴齐……” 许不容的脸上猛地涨起一抹嫣红,对着李恪怒目而视:“敢问贵人,可是要强买么?” “摆着军市亭长在旁,我哪会行强买之举。”李恪讪讪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软弱,解释更是苍白无力,因为他正在做的,本就是强买的事。 秦代虽不重商,秦律之中却有专门的市律,言明不允许强买强卖。 这种事情会严重破坏市场秩序,扰乱正常经营,还容易产生囤积居奇,所以别说秦律,就是换成汉律、唐律,也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在市亭官吏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不过嘛……凡事总是有例外的,比如大秦对仗势欺人就看得很淡,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李恪拿剑架着许不容逼他转售,那叫强买;若是李恪以势压人,让许不容不情不愿地情愿转售,那就叫达成共识了。 李恪正在为此努力着。 “我不知道你以几金购得此女,不过嘛,既然此女还不曾真的交割,不若就行个方便,转售与我如何?” “抱歉,我祖上三世皆以训养舞姬为生,此先从未售过稚奴一人,恕难从命!” “倍之。” “贵人之言岂不可笑,我可是缺金之人?” “再倍之。” “此事不必再说,许某告辞!” 李恪高坐在席上,语气、表情一成不变:“再倍之。” 许不容的脸色变了。 高高在上的语气,颐指气使的口吻,还有那视金钱如若粪土的态度…… 稚奴的标准价格是两千五百钱,如巿黎这般有舞姬天赋的略贵些,也不过就是凑足六金。如此倍之是十二金,再倍之是二十四金,又一个再倍之,那就是整整四十八金! 许不容不由审视起眼前这个与亭长相邻而坐,身穿裋褐,外套裲裆的英气少年。 声音平稳无波,表情波澜不惊,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对那个叫巿黎的稚奴志在必得,却又碍于亭长当面,不敢用强。 他必然做好了破财的准备,只要许不容敢再次拒绝,肯定又会是一个“再倍之”。 那可是百金之巨! 谁的金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富裕的家庭也不可能任由一个少年拿这么多钱来逞威斗气。会如此做的只有一种出身,高爵显贵! 一株钱,一分恨! 许不容突觉得口干舌燥,明明只要随便搪塞就能换来巨款,他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不敢…… 李恪对他的心理洞若观火,轻声发话,又是一击:“若是八倍之金亦不可,不如就十六倍吧。” 这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其声未落,许不容已经颓丧地塌下了肩。 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几枚竹简,抽出其一摆到地上,随后起身拱手,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李恪有些闹心。 他事先就猜到这桩买卖不会花太多钱,却没有想过最后会变成一毛不拔,就跟强抢一样…… 难道我刚才肉痛的表情很吓人? 李恪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对始成报以苦笑。 “恪君堂皇之气,不愧为勋贵之后!此番不战而屈人之兵,令其双手奉上奴契,确是上策。” “明明就是他胆子小,哪有什么上策不上策的……”李恪嘟囔一嘴,下榻拾起奴契,收进怀里,起身对着始成作揖,“亭长,莫要再称什么勋贵之后了。楼烦县苦酒户人,上造恪,见过亭长。” “你说自己仅是区区上造?” “千真万确。” 始成失笑道:“区区上造,山野小民,言谈之中却有睥睨之气,出入行止还带着年岁相仿的忠勇猛士。在大秦,这般上造只怕不多吧?” 怎么说得我比扶苏还牛似的…… 李恪一脑袋麻乱官司,对着始成苦笑不已:“亭长若是不信,小子也无话可说。” “信自然是信的,恪君虽有欣君之荐,却与我素不相识,便是诓骗,也定是有甚难言之隐。”始成轻轻一笑,指向内室,“诸事已毕,恪君不若去看看你那癃仆之妻,我便不相陪了。” 第一三五章 巫医之方 李恪知道始成依旧不信。 不过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人家硬要不信,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始成唤了文书过来,开具契卷,书写凭据。待李恪在凭券上签好【苦酒户人恪】的大名,再把该缴的金钱缴齐,四个奴隶便正式成了他家的臣妾,三大一小,正和之前所想一模一样。 文书将凭券一分为二,一半交在李恪手中,一半收入随身箱盒,李恪再一次谢过始成,荡荡悠悠,转道内室。 内室也在大帐之内,正位于正席之后,大小五步见方,四周以展屏相隔,挂上帘席,便是进出的通道。 这里平素里是始成密谈私交的地方,这会儿已经被癃展一行占了个满满当当。 稚姜,那个挨打的健妇,也就是癃展口中失散已久的妻被救下时口鼻溢血,满身淤青,只强撑着对癃展说了句“购回巿黎”就昏了过去,至今也快有一个时辰了。 巫医的诊断结果尚算幸运。 稚姜没有伤到筋骨脏器,只因为一时之间大喜大悲,这才导致心窍拥塞,昏迷不醒。 换成通俗些的说法,这种状况就是神经中枢在压抑转向亢奋的过程中缺乏缓冲,以至于神经元短暂失联,从而造成了眼下神经性的短时休克状态,只要休息够了,随时都会转醒过来。 这番诊断让李恪对这位巫医的水平大有改观。 普遍来说,大秦的巫医很不靠谱。 因为这时医卜尚未分家,大部分医生都喜欢用跳大神的方式来驱邪治病。 什么拿荆条做成弓箭射人呐,洗个狗屎浴驱鬼啊,还有堪比后世头孢的“以履击之”,就是脱下鞋子丢病人,小病家人丢,大病全里丢。要是几百双鞋子丢下来还治不好病,他们就会说一句“药石无灵”,收完钱拍屁股走人。 可是这位军医看起来就很靠谱,寥寥数语,便把病因病理解释得明明白白,李恪欺压许不容之前他尚未出方,这会儿,里头大概在凭方抓药。 李恪掀帘而入,一入门便和旦撞了个满怀。 “你这火急火燎的是打算去干嘛?”李恪捂着额头呲牙问话。 旦掸了掸胸口的灰,憨厚一笑,说:“正欲出帐取药。” “什么药还得去外头取?难道军市有药肆不成?” “姜姨无故而悲,何须药肆?巫医说了,只需要桂枝一尺,稂莠二七,日出时取叶面东北而服之,其症必消!” …… 李恪陪在癃展身边,把着他的臂膀轻声安慰:“展叔,姜姨和巿黎的奴契我都取来了,往后我等一道生活,姜姨再也不会吃苦,巿黎也能与小穗儿一道向学,您安心吧。” 癃展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尤有颤音:“有劳公子挂怀,奴无事。” 李恪知道癃展现在的心情有多复杂。看他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便无聊看向稚姜。 她依旧昏睡,呼吸平缓,小巿黎趴在榻上,正在巫医的指导下,在她淤青之处涂抹某种特别的油膏。 那油膏是始成命甲士取来的,听说是军中专治跌打的良方,看似无色,闻有馨香,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稚姜原本眉头紧皱,时有无意识的痛哼,这会儿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就连眉头也舒展了。 这让李恪松了口气。 小穗儿正在收拾行囊,旦也捧着大把的杂草桂枝转回,屋外天色近中,再晚些走,怕是没法赶在入夜之前到达后腰里。 可是稚姜却没有醒的迹象。 李恪为难地看向癃展,癃展微微点头:“公子,巫医也说稚姜无碍,不若将她与奴同置车上,当不会误了行止。” 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 思虑抵定,李恪让旦把癃展和稚姜抱上板车,独自一人跑出去寻始成告辞。 始成正在帐前的空场子忙活,见李恪来,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恪君看到那几个隶奴了吧?” “方才甲士已将莽和劳戾带来了,未及细谈。”李恪拱手道,“亭长,此来多有叨扰,小子在此谢过。” “你我投缘,哪来这许多客气!”始成摆了摆手,拉着李恪来到一辆马车边上,“我观你要走,便叫人备了马车。你那一行昏者昏,癃者癃,在山道上想是不好走的。” 李恪大惊道:“如何能叫亭长麾下操劳,我有板车随身,小心些便是了!” “小小板车可以坐下几人!”始成装模做样地板下脸,佯装怒意,“我也未打算叫麾下送你,这马车予你,你自行离去便是。” “马车……予我?” 李恪呆呆地看着那辆马车,车厢半旧,胜在宽敞,驽马半老,劲力尤存。马车旁还站着一个甲士,手举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件纯黑的鹤氅,叠放地整整齐齐。 李恪一脸的古怪:“亭长,何须如此啊?” “山中阴冷,夜寒露重,你口舌虽利,身子骨却显得单薄,若是病倒了,大秦岂不失一英才?” “但您与我非亲非故,如此殷勤……小子实在消受不起。”李恪倒退几步,低头深揖。 始成不声不响避开大礼,从旁将李恪搀扶起来:“恪君未免也太生分了,你乃欣君所荐,我出些许薄力如何了?半旧之车不值几钱,熊裘鹤氅更是我亲手所猎,一钱未出。你若拒绝,莫非是看我不起?” “小子不敢……” “不敢便收着,英雄之人哪来这许多顾及,非是正道!” “唯……” 二人正说着话,旦领着莽和劳戾,小穗儿牵着巿黎,众人打点行装,推着载有癃展和稚姜的板车走了过来。 “恪,可与亭长告辞了?”旦问。 李恪无奈摇了摇头:“将事物摆上马车吧,亭长厚爱,却之不恭。”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始成却哈哈大笑,他取过鹤氅抖开,当着众人的面披在了李恪肩上。 “恪君,山高路远,好走不送!” 李恪回身又是一揖,轻声说道:“山水总有相逢之时,亭长之恩小子铭记,来日必有所报。” 始成这次终于没有避开,他坦然受了一礼,手抚长髯满脸受用:“有恪君此话,甚好,甚好……” 第一三六章 炊烟起时 叮铃,叮铃…… 清脆悠扬的马铃声回荡在山道上,其途陡峻,其铃悠扬。 与之应和的是旦破锣似的驭令,一声急一声缓,不时能听到态度恭顺的助引私语,那是擅长驭车的劳戾在一旁指导旦的动作。 驭车之事在于鞭,所谓臂要高,甩之疾,鞭似活物,以声御畜。正是君子之御万物,以势而不以力,以敬而不以惧,此乃仁也。凡驭下之道,不外如是也。 所以御才能成为六艺之一。 把驾车当做必修课既不是君子们懒得走道,也不是君子们都养得起马车,而是这件事可以引申到驭下之道,有借而言志的妙用,听起来饱含格调。 由此可见,世有君子者,不重俗物,只重格调。 李恪不是君子,因为他很看重俗物。 钱财是好东西,吃食是好东西,虽说得车的过程有些别扭,但并不妨碍这驾车在李恪眼里,依旧是好东西。 拉车的老马经验十足,即便和旦这种手法生疏的驭手搭档,也能把车驾得平稳,一路上不紧不慢,还晓得主动避开道上的坑洼与突石。 车厢的外表虽然破旧了些,但胜在内里温馨。木料上缠着绵密的草绳细麻,见不到一丝裸露。厢体也被前主人加宽加阔,左右内置特制的窄塌,上面摆着蒲团似的软席数张。五人居于车内,三大两小,一卧四坐,不仅不显拥挤,空间上居然还有足够的富余。 不过这种富余也仅是对李恪而言,他披着厚实的熊皮鹤氅,支臂斜躺,安安稳稳地靠在车厢末端,耳朵听着旦的填鸭嗓子,骤自闭目假寐。 他的身前是个铜质的小炭炉,冬日中散发着如春热力,再往前稚姜卧榻于左,癃展与二小端坐于右。 小穗儿就在李恪身边,看到他眼皮子一动,轻声询问:“公子可是睡了?” 李恪微微撑开眼皮:“再唤我公子,你就去车辕和旦一道吹风。” 小穗儿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车辕颇窄,旦兄与二位隶臣皆体健之人,可是无处再塞下我了。” “那便去车顶!车顶宽阔,将你捆在上头,既可登高远眺,也不惧跌落山崖。” 李恪恶形恶状的声音把小巿黎吓了一跳,小丫头紧张兮兮扯着小穗儿的袖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生怕这个刚认识的好心哥哥还要不知死活地忤逆主人,以至于真被绑到车厢顶上吹凉风。 外头可冷啦! 她的小心思可灵动了,那唤作旦的大兄不就是因为对主人不够恭顺,结果便被赶出去驾车了么? 小丫头的样子瞒不过任何人,看着她拧巴的小脸,癃展不由失笑,小穗儿乐不可支。 李恪气得七窍生烟,却不能把脾气真发在小不点身上,只能坐直身子,恶狠狠迁怒到小穗儿身上:“也不知小巿黎凭甚护着你这奸猾的小子!” 小穗儿更得意了,他拍了拍小巿黎的手,肃容说话:“公子,我有一虑不知当不当讲。” “讲,若是不让你讲,小巿黎哭了怎么办?” “那我便讲了。”小穗儿清清嗓子,正襟一拜,“公子,亭长成与我等素未谋面,仅凭军侯欣一封信笺便如此偏帮咱们,末了还赠衣送车,看似亲近。然,正所谓过犹不及,此人不可不防!” “我知道这事儿麻烦。”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懒懒说道,“此事就此揭过去吧。我虽与其说明实情,但他却不知想在哪里,拦之不住,就由他吧。” 癃展眼中精光一展,沉声问道:“莫非他从稚姜身上,探出公子身世了?” “姜姨身上能探出什么。”李恪苦笑,“我怀疑,他是将我认作什么豪门贵子了。” “如此说来倒也无错……” “哪是什么无错,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李家曾是豪门不假,如今偏居苦酒里,能助他什么?” “他或是想结个善缘?”癃展低声猜测。 “谁知道呢?此事就此打住,不想它了!” 夜色渐起,日头西沉。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的当口,稚姜醒了,一行人也终于望见了属于后腰里的袅袅炊烟。 “恪,后腰里到了!”旦在车外高喊一声,马车顿时加速,疾驰着,辕指闾门。 …… 下市早了,舂日近终,句注军市落旗闭市,在喧嚣了一日之后,迎来了片刻的平静。 军市其实是有房舍的,而且形似闾里,有拦阻野兽的垣墙,有各家独户的院落,有鸡,有狗,也有炊烟袅袅。 此处是句注军市的一部分,与军市一道,勉强可以称为前市后朝,与秦时常见的前朝后市相比,乃是大不同的格局。 军市的工作人员平日就住在这里,常设在此地的奴肆主家也多会买下或租下一间房舍,用之以落脚安顿,宴请宾朋。 甲什,贰伍,汜家。 汜凡是楼烦县仓佐吏,位列在仓吏之下,循例被外派到军市,专用以监管官肆营运。 职责所在,每日下市的时候,他都会将文书手中的凭券收起,一一比对,造册登记。 今日官肆售奴九十有四,其中最贵也最好卖的甲等七十二,乙等二十一,稚奴一名,总收半两八十六万余,合金千五百镒,较昨日高出半成。 但这些钱里,应当列入官肆收支的只有大约三分之二,有甲等十七人,乙等十二人需要另行造册,因为他们只是寄售在官肆的商品,官府每奴收取百钱,剩下的扣除商税,均要返还给寄售之家。 所以汜凡面前摆有三案,一案置算筹,一案摆刀笔,还有一案则并排放着奴隶籍册、文书摘记,还有那些上缴的凭券。 此时他正怔怔地看着面前分作两组的四半凭券,面色阴沉入水。 “来人!” 候在屋外的隶臣赶紧跑进来,躬身垂首,听凭吩咐。 “将今日当值的官肆文书寻来,速去!” “唯!” 几位文书急急而来,而汜仇也终于从几人的交代当中,知晓了李恪与汜成的冲突,以及购买奴隶的前因后果。 “如此说来,成与此人起过冲突?” 第一个文书当即跪倒,声音惊惶:“不敢有瞒主人,此人与少主确有冲突,少主受了惊吓,至今惶惶!” “可知其人来历?” “我等只知他乃阳夏司马氏故交之后,或是内史贵戚……” “若是贵戚,岂会裋褐渍巾而来!”汜仇冷哼一声,从案上捡起凭券,手指为李恪办理手续的第二位文书,“券上签押你可记得?” “当时亭长成催得甚紧,仆……不曾细看。” “苦酉……各,此处所指的,会是苦酒里吗?”他摩挲着李恪的笔迹,突然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手书两封,你二人星夜进山,将此事报于县佐并句注将军知晓。此外,除却此二人与我,若是再有第四人知晓此事,你们提头来见!” “唯!” 第一三七章 将相有种 山中静夜,万籁俱寂。 李恪身披鹤氅独坐院中,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 这里是后腰里,距离苦酒百里之遥,距离他更为熟悉的江南烟雨更是远及千里。但两地的天是一样的天,群星璀璨,聚若银河。 后世是决计看不到这种天象的,即便是网上的星图也要比眼前的景象稀疏,所以自来到大秦以后,李恪格外容易陶醉在星空下,一有空闲就喜欢抬头观星。 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他暗暗想着。 今年的冬天有点暖。 这不是说李恪在拥裘之后就忘了冬日的寒气,而是相比刻印在脑海中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格外暖。 前几日陪田啬夫囿勘探治水时,他就发现水面上见不到一丝浮冰,治水水位虽低,水势却一如既往,显然是上游毫无封冻。 辛府的清池也看不见冻结的意思,这个冬天除了早起的那点霜白和人们嘴边挂的热气,竟是一点北地的样子都找不出来。 眼下可是仲冬! 冬日过半,初雪却依旧无踪无影,若说这就是北地严冬该有的样子,西伯利亚冷气团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李恪朝天哈了一口白气,看着它们融入夜色,消失无踪。 大灾之前天候异变,今年冬天如此反常,开春后不会是又一场大灾将至吧? 身后传来摇门的响动,李恪惊醒回头,看到癃展抻着臂,倚在门框正对他遥遥而笑。 李恪赶忙跑过去:“展叔,您的车也不在身边,若是想要走动,怎不让小穗儿来唤我背您?” “不妨事,奴双臂未癃,用以支撑这具残躯,还是绰绰有余。”癃展轻声应和道,“公子又在院中观星?” “我哪会观什么星……不过是房中碳气太浓,出来醒醒脑,顺便胡思乱想罢了。” “不知公子所思为何?” “我在想……”李恪顿声,轻叹,“开春说不定又是一场大灾。” “大灾……公子在忧心民生么?” “民生大事能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李恪自嘲一笑,“我只担心家人而已。” 癃展摇头笑道:“家中尚好。公子这些日子先后得金五六百,早已是苦酒里第一的富庶人家。每岁又有百石的岁俸支领,便是一岁无收,八人斗食也伤不到家中根基。您何必为此事杞人忧天?” “您怎么能说我是杞人忧天呢?”李恪不忿道,“家中虽说无虞,乡里们却经不起又一场大灾,更别说如后腰里这般的荒里……” “公子方才还说自己不曾心忧民生。” 癃展一脸调笑,看着呆立无语的李恪,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李恪沉默下来,踌躇良久,终于塌下肩膀,一屁股坐倒在癃展身边。 “公子,此处乃是他人居舍,箕踞于礼不合,甚是不雅。” “由他吧。”李恪目视星空,声音里尽是茫然,“展叔,我最近有些怪。” “何处怪异?” “说不好,大概……好战?” 癃展关切地拍了拍他的手:“奴可从未见公子有出手伤人之意。” “好战也不见得要动手吧?出口也是一样的。”李恪撇了撇嘴,轻声说道,“我近些日子好似吃不得一点亏,稍不如意便血气上涌。入关前后,客舍当中……今日在军市叫旦出手,更是无谓的冒险行径。虽说最后确是救下了姜姨,但那是机缘巧合,旦却险些因私斗获罪……” “公子舌战百人,睥睨傲视。有您这般人物为靠,旦不会出事的。” “那是侥幸!”李恪认真反驳道,“此次虽说成了,下次却不见得一样能成。若是再恰巧遇见个深知秦律的法吏,展叔,您想还能如此顺遂吗?” “但今日毕竟是成了,公子有此思量,便是您心中警醒,真有法吏,您也会有应对之法的。” “急中生变当然会有。”李恪皱紧了眉头,小声说,“我是说,我似乎有些飘。” “飘?”癃展偷偷瞟了眼李恪双脚,疑惑问道,“公子脚踏实地,何时飘了?” “我是说,志得意满,骄纵忘形?” 癃展这才明白李恪的意思,:“非也非也。公子既非骄纵,也非意满,只是身份变了,看人待物自然便不同了。” “我哪有什么变化?” “如今怕也只有公子茫然不自知了。”癃展应和一句,转而仰首,轻声哼起一首歌谣,“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很陌生的歌调,既不是诗,又不是辞,李恪想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严氏有次谈论孔子生平之时,曾念到过这首歌。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当日孔子去楚国当官,楚狂陆通从他的车驾旁经过,就唱起了这首歌。 《论语.微子》记录过这个事情,是孔子的门人想要表达孔夫子高洁待人的品行。 他虽与陆通政见不和,却依旧想与陆通深谈,结果陆通不谈,无礼而走。这一趟虽没有谈成,但孔夫子也没有表现出气愤的意思,显得大度。 后来《庄子.人世间》也记录了这个事件,而且更为详尽,只是其中意味却不甚明了。 严氏说陆通感慨楚国政治晦暗,且为孔夫子适楚后将要经历的挫折心生伤感,这才作歌规劝。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便是庄子也为他心折。 只是李恪却觉得,以庄子那种穷死不当官的倔驴性子,他或许是在借这件事讽刺孔夫子官迷,明明知道在楚国吃不到好果子,还要削尖脑袋往里钻…… 可是癃展现在引用这句歌又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李恪品行高洁,还是想说李恪痴迷某事? 李恪不知道,所以摆正坐姿,翘首以待。 癃展轻声一笑,说:“天下有道焉,圣人成其事,则登将相之位;天下无道焉,圣人自求存,则成王侯之尊。公子,庄子以此歌作引,道尽了天下兴亡啊。” 李恪失声惊道:“这首歌还可以作此解?” 癃展没有回答李恪的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说:“大禹有道,伯益为辅,寒浞(zhuó)无道,少康复辟。大禹,伯益皆古来圣人,有此二人合力,方才成就八百年华夏大业。此二人为王,为相皆应和了庄子之言。” 李恪知道癃展没有说完,点点头继续听讲。 “然少康却非圣人,身为大禹之后,虽非圣贤,亦可为王侯,且得天下景从。公子乃伯益之后,天赋之佳当世难寻,您觉得,您会走到何等地步呢?” “这……” “将相有种!此乃天下尽知之理。公子不知身世之时,以黔首自比,所求者唯存也,行事自然谨小慎微。如今公子知了身世,泱泱天下之大皆可去得,血脉之尊,岂容他人欺侮再三!” 癃展强撑着挪动身体,让出与李恪之间的空间,挺直腰板抬臂作揖。他振声说道:“从今之后,奴只盼公子莫再自怜自怨。您乃是伯益之后,武安君之孙,世事于您,不同了!” 第一三八章 山高路远 世事不同了,人心思变。 这就是癃展对李恪作出的心理剖析。 虽说不太认同,但李恪也找不出有足够分量的字眼来反驳。 更何况自从那夜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深谈,自然也就无法进一步掰扯这个玄奥的本源问题。 大家都很忙。 按照原定的计划,李恪本打算在后腰里逗留一夜,次日便出闾入关,回归苦酒,一边过着有奴有粮的腐败日子,一边等着辛凌和憨夫把散落各地的百工精匠召集起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稚姜明明醒了,身上的伤也不见大碍,居然还是满心虔诚地在众人的支持下吞了那一大把稂莠,吃完草之后,又像啃甘蔗似地,把那截尺长的桂枝给生嚼了…… 再然后……脸色发青,上吐下泻,李恪的姜姨一病不起,若不是癃展所学驳杂,多少还知道几个止泻的偏方,众人险些得在后腰里操办一场葬礼。 这就是遵医嘱的下场! 队伍不得已在后腰里滞留下来,一行人各有所忙。 旦整日缠着劳戾学习驾车的本领;小穗儿在李恪的安排下给小巿黎开蒙;莽善辨野草,被癃展差使得满山寻找草药,脚不沾地;癃展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候在稚姜身边…… 不过李恪至少把癃展和稚姜的宿世姻缘搞明白了。 多年前的那场逃杀,稚姜换上严氏的衣服,抱着自己的孩儿引开追兵,在慌不择路之际滑落山崖,再醒来时,孩子便不见了。她失魂落魄地漫山寻找,侥幸逃过追兵,却被捕奴队捕获,至终也没有寻见孩子的踪迹。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舂米的官奴,辗转往来代郡各县,直至得罪了班氏显贵,这才被卖到句注官市,机缘巧合,与癃展重逢当场。 缘分之奇莫过于此。 只是李恪不知道,三口离散,二口重逢,对于癃展和稚姜而言,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百无聊赖地浪荡在空旷的里巷上,数着后腰里仅有的几个人头,心里盘算着,那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来的归期。 因为癃展的遭遇,他现在格外想念家人的温暖。 …… 仲秋,十一月十六,天阴无雨,寒风如刀。 在后腰里盘桓了八日之后,旦学会驾车了,小巿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癃展的心情变好了,稚姜的身体也好了,这支多灾多难的队伍,终于在月半之期,重新具备了出发的条件。 奉金清帐,拱手作别。随着旦一声高亢的吆喝,马车缓缓起步,顺着山道,向着楼烦道的关城行去。 一个多时辰之后,雄伟的关城再入眼帘,李恪从窗洞探出头张望,一眼就看到司马欣高大健硕的身体。 “司马军侯!”趁着旦停车缴税的当口,李恪向着司马欣遥遥作揖。 司马欣喜出望外,当即跨步迈下关楼,和缓缓入门的李恪一行汇合一处。 “多日不见,恪君风采如故!”司马欣笑着,大咧咧拱手一礼。 李恪苦笑着还礼,说:“这一路颇多周折,哪有什么风采可言……” “周折?”司马欣古怪地扫了眼马车,又看了看李恪身上油亮亮的鹤氅,由衷说道,“恪君去时板车裋褐,归来拥裘驾车,我却看不出甚子周折。” “此二物……”李恪摇了摇头,低声把始成的怪异举动说了一通,突然间福至心灵,“司马军侯,您与亭长既是至交,不若我便将此二物交托于您,请您代为奉还如何?” “你是说,要我将车驾鹤氅交还成君?” “正是!” “不必喽。”司马欣重重叹了口气,指了道旁的一处食肆,让李恪等人停车歇脚。 李恪对司马欣的口气感到好奇,当即从善如流。 马车在食肆停下,众人寻处分散落座。小厮一见军侯亲至,当即唤出全家,忙前忙后地呼喝张罗,不一会儿就端上来热气蒸腾的肉糜菜羹,还有咸鲜的大碟蘸酱。 等众人都吃开了,李恪这才轻声询问:“听军侯口气,亭长莫非出事了?” “此事说来颇多异样。”司马欣小心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关注这边,这才探头过来,隔着案小声和李恪说话,“就在前日,成君被啐,降三级谪贬为百将,如今已去往元冈道赴任了!” “这……” 这消息把李恪惊得目瞪口呆。他不过在后腰里滞留了区区八天,始成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且发生地毫无征兆。 他急急问到:“亭长……不,军侯……不是,百将到底出了什么错处,竟至于被连降三级?还有,元冈道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吗,怎么突然就成了他去?” 司马欣哭笑不得道:“成君降职,恪君怎么比他还委屈似得。” “实在是震惊莫名!” “不想恪君还是个古道之人。”司马欣无奈地摇了摇头,边摇,边在案上排开空碗,又将最右那只推到李恪面前,“我依恪君之策,欲去往元冈道,此事已成了九分,只等任命,便可成行。虽说元冈道卒仅二百,但论起建制,同样是一曲之所,我去往那处,职级亦与楼烦道同等,乃为军侯。” 他说着,又推出第二只碗:“成君本就是军侯之身,身处军市无兵可统,又整日与商贾交道,无异于明珠暗投,此次能出来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推出第三只碗:“至于他为何去了元冈道……我在塞上略有些人脉,前日得知此事,便知他为人所恶,若是任由幕后之人操弄,他怕是要趋向虎穴。我托人打点上下,将他调往元冈道,一可庇佑他一二,二也可方便我日后行事,此一石二鸟也。” 李恪看他正要推出第四只碗,赶忙伸手拦住:“军侯,您说百将为人所恶,可有证据?” “还需何等证据?你可知,他因何事被谪贬?” “何事?” “奴不逊,致逃匿。” “只因为奴隶不恭顺就贬了亭长三级?”李恪如听天方夜谭,不由惊呼道,“幸得百将有军侯之职,若是换了那些少吏,岂不是得发配骊山?” 司马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着头,敲着碗,意有所指:“前几日十八座关城突就封关两日,皆替换塞上驻军把守,进出查验颇为严苛,可也未听闻查出些甚,此事便不了了之。那之后仅一日,成君便被斥责,谪贬,连声冤也叫不出来。恪君聪慧,可知此事为何?” “您是说……有人盯上亭长之位,欲将百将驱走?”李恪试探着猜测。 “此人能说动将军,定是将军信重之人,位高而权重,我若不救成君,他还能有活路吗?” 李恪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官场凶险,他上一世也偶有听闻。一个人被针对不见得就是得罪了谁,说不定只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便成了被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始成也太冤枉了。 李恪遗憾说道:“如此说来,马车、鹤氅更该还他,我还欲备上百金,请军侯代为转交。” “恪君可是想为成君上下疏通?” “我可不晓得这些钱如何使。”李恪赶紧摆手,“大秦通钱乃是大罪,想来百将也不致如此。” “通钱大罪,教唆者同罪。”司马欣看着李恪,轻声直笑,“恪君只是想周济一二,此事我知。” “那我这便准备金钱……” “恪君且慢!成君赠车于你,可有凭据?” “这如何会有……”李恪苦笑,笑着笑着,突然间面色大变,“如此说来,我甚事也做不得?” “有这份心便足够了。”司马欣站起来,感怀地拍了拍李恪的肩,“山高路远,总有再会之期!” 第一三九章 癃展之墨 突兀而起的相聚自然突兀而散,李恪拜别司马欣,感慨着世事无常,眼见着山壁倒行。 一行人穿出谷道,驱车回里,虽说不上风驰电掣,但见到苦酒里的闾门时,也不过才下市前后。 今日闾巷上的人格外地多,拿眼一扫,那些个熟悉的面孔几乎都在,且大多三五成群,欢声笑语。 这让李恪格外疑惑。 趁着监门厉比对稚姜四人验传的时候,李恪就凑到窗边好奇地问:“监门,今日莫非恰有祭祀?” 监门厉看傻子似地瞥了李恪一眼,说:“出去不过十余日光景,买了车马,披了鹤氅,却不想你连日子都忘了。今日非是令时,何来祭祀?” “那闾巷上为何聚了这么多乡里?其中好些都应该在吕丁处做工才对啊?” “我只管收那一日百钱的租子,至于工坊如何,与我何干?” 被平白怼了一脸,李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好些天没和监门厉聊天了,居然忘了这糙汉难相处得很…… 他拱手告罪一声,丢下众人迈步闾巷,径直找上那个交情特别深的山老丈。 “山老丈,多日未见呐。” 山老丈眯着眼瞅了半晌,好容易才确定那个身披熊裘,一脸贵气的少年就是李恪,赶紧丢下聊天的搭头,亲热地迎了上来:“老儿早知,恪乃是里中凤鸟!看今日之势,怕是我还低估了呀!” “老丈可莫要笑话我了。衣着外物尔,我仍是我,哪当得起如此夸赞。” “诶!衣裳皆因人而生,你道我是夸赞这鹤氅,岂不知在我眼中,鹤氅正是穿在你的身上才显贵气,旁人皆比不得!” 李恪被夸得哭笑不得,只好摆手求饶:“老丈,您今日怎么有空在此处闲聊?莫非是工坊有变?” “可不能如此说话!”山老丈大惊着压下李恪的话头,一脸感激地反驳道,“吕公心善,看乡里们劳苦,便予了一日休沐,佣粮却照发不误,大伙这才能安聚在此啊!” “吕公?”李恪有种挠耳朵的冲动。 “正是吕公!心善如其,如何当不得一个公字?乡里们如今皆这般敬他哩!” 李恪看出来了,吕丁在这苦酒里的一亩三分地,是真的得了人望。 不过一想到后腰里的惨状,他又觉得这种尊重理所应当,吕丁以一己之力解决了闾右近三十户人家的肚子问题,便是再多尊重也不为过。 只是……如此人望,就怕有些小心眼的少吏要不满了。 李恪突然想起始成没来由的遭遇,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山老丈,丁君可敬,但你等若是不想害他,便将这个称呼收起来,以后称它丁君亦可,吕生亦可,便是托大一些,唤声丁翁亦无不可,唯独公不可!” 山老丈见李恪说得郑重,不由就忐忑起来:“私下敬之也不可?” “商贾乃是贱籍,若是被有心人瞧上,他怕是会毫无反抗余地。” 山老丈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若不是恪警醒,险些害了吕……害了丁翁,我这便传诸乡里,从今往后,必无一人如此唤他!” “如此便好,老丈慢行。”李恪拱手拜别。 山老丈深揖还礼,一转头,急急而去。 …… 一别十几日,李恪终于又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熟悉,是因为这里是恪从小长大的地方,四邻风貌,一墙一瓦,皆是陪伴他成长之物。 陌生,自然是因为整个屋舍都是新造的,李恪在其中也不过才住了三五日,这一趟却出去了整整十日。 不过总算是回来了! 旦拽着缰绳将马车拉进院子,小穗儿牵着巿黎,李恪搀扶下稚姜。 稚姜下地,茫然四顾,回身又看向癃展:“良人,此处便是夫人安居之地?” 癃展不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李恪把稚姜扶稳,也笑着说:“姜姨,此处便是我等以后的家。媪还不知我们将您寻回来了,且容我先行告退,小穗儿会为你们安顿的。” “公子且去,妾……” “您与展叔是家人,巿黎就如我亲妹,您以妾自称,便折煞我了。” 癃展在一旁驳道:“公子,尊卑有别,还是分清为好。” “您总是这样……”李恪叹了口气,“我争不过您,还是让媪与您说得好。”说完,他放开稚姜,一溜烟钻进后宅,寻严氏去了。 癃展看着李恪的背影,不住苦笑:“居移气,养移体,儒家虽有多般缺失,于养势一道却颇有见地。公子若不以尊者自持,何时才能养出睥睨之气来……” 稚姜在旁劝道:“良人,公子与他人不同,虽待我等平易,在外却能不堕家族之威,且由他吧……” “如何能够如此!”癃展板起脸,冷声斥责,“为上位者,亲疏当一视同仁,尊卑当分辨明晰,此兼爱,尚同之理,你一个妇人又懂得甚!” “良人息怒……” “公子那处自有我缓缓图之,你今夜起便住在妇人房内,伺候起居。巿黎尚小,公子既要她随遵开蒙,便与遵同住为好,也不致因年幼无知,扰了公子大事。至于莽与劳戾……外宅颇多闲处,你二人自择,明日起便随遵认下自家田亩,翻地除虫,不可耽搁!你等可知晓了?” 外宅之地,众人齐齐下拜:“唯!” 旦在一旁捅了捅小穗儿的腰,轻声问:“展叔何时变得如此气势了?” 小穗儿躬着身子亲生回应:“旦兄莫再勾我说话了,展叔如今正在气头,我若不逊,便是公子也保不了我……” …… 入夜,安顿。 李恪也不知癃展怎么想的,两夫妻多年分离,好不容易聚首,却又不住在一处。 稚姜现下正陪着严氏说话,今夜估计诉不完分离之苦。 但李恪总算明白了小巿黎的身世。她是山中藏(cáng)民之后,生母病死,稚姜恰逢其会做了继母,两人相依为命,颠沛流离,直到被捕奴队抓获,送入官肆。这里头的经历复杂得很,李恪听了一夜,依旧听不太真切。 都是可怜人啊…… 李恪躺在软乎乎的榻上感慨着。 始成、吕丁、稚姜、巿黎……一个个悲喜百态,有的被命运捉弄了一辈子,有的侥幸逃脱,还没来得及得到命运的关照,可说到底,他们的遭遇都不过是下位者的悲哀。 司马欣就过得很滋润,同为军侯之职,他不仅能顾好自己,还能腾出手来,危急关头帮扶一把好友。 所以……到底要不要公开身份呢? 李恪又一次陷入到纠结当中。 还没等他想明白,窗户突然被人摇开了,冷风灌入,激得李恪打了个大大的机灵。 他定睛去瞧,阴沉的夜色之下,辛凌怒意勃发,把一张俏脸映得惨白。 “辛……辛阿姊?” “这些时日,你何处去了!” “买……买奴。” “买奴十日?” 李恪皱了皱眉头,坐起身,冷冷问道:“个中缘由说来话长,倒是你,半夜闯门所为何事?” “三十余精匠候命,唯缺一人!” 啊……把水车的事彻底忘了…… 李恪在心头鞠了把冷汗,赶紧赔笑:“明日莫食,登门拜会,可否?” 辛凌深深看了李恪一眼,一扭头没入夜色,转眼便没了踪迹。 李恪无奈长叹道:“你倒是把窗关上啊!” 第一四零章 情浓于血 冬晨,雪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在了苦酒里的土地上,稀稀拉拉,零零落落,抖搂在黄墙与黑瓦之间,漫天漫地地四散飘摇。 整个里中都被落雪的沙沙声笼罩着,鸡犬不相闻,稚童无笑声,垣闾之地,一片宁静。 李恪难得地睡了懒觉,无人催,无人叫,等到大梦方醒,漏刻正指在水十一刻刻下二,其下六分。 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李白说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李恪在自己的房中晨起,虽说无人来报,却也通过辛凌留下的敞窗,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雪的降临。 这好像是来到大秦以后看到的第一场雪吧? 他纠结着冰雹算不算雪的问题,麻溜地穿衣起身,披上鹤氅,几个呼吸就已经趴到窗棂上,饶有兴致地赏起雪来。 雪下得正欢,颤悠悠荡在天地,如柳絮飞扬,在四下积起斑驳的白痕,映衬得黄土黑瓦格外通明。 “本想唤公子起来食饔,却不想公子早就醒了。”癃展推着小车,笑盈盈从不远出现。 李恪回以微笑,站直身子浅浅一揖:“展叔安好。” “公子先去洗漱吧,今早有辛府的隶臣过府,传了话来,要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 “这女人是有多笃定我会放她鸽子……”李恪嘟嘟囔囔洗了脸,再看一眼漏刻,确定时间充裕,这才抖擞精神迈不出门,“展叔,媪在何处?” “夫人正在后院的竹亭晨读,公子可要过去吗?” “我去给媪请安。” 后院竹亭是新房最后竣工的一处棚房,位置与曲径通幽的后宅溷厕分列东西,隔着竹林,互不得见。 这是间三步长宽的小小方亭,通体以竹为骨,不设四壁,顶上覆盖着密实的秸秆,地上则铺了三层的席砖,竹林茅舍,颇显得附庸风雅。 严氏特别喜欢这里,乔迁之后,她一得空就喜欢披着狐裘在亭中捧卷,点一炉小火炭,煨几块小粟饼,偶尔再温上一壶浊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不过今天却不是如此。 竹亭之中,小穗儿和巿黎一左一右,面前各置一个沙盘。严氏站在两小中间,面前是一个更大的沙盘。 只见她手掌竹枝,面容肃穆,嘴唇开阖一次,就在沙盘中写下一字,又看着两小学写一字。稚姜持着推板负责复盘,若是两小写得不好,也负责用别在腰上的板子打手心…… 李恪在竹林畔窥伺了没一会儿,已经看到小巿黎挨了两次打,以至于小嘴瘪着,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记忆中,恪小时后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那时没有稚姜,教习字的是严氏,打板子的是癃展…… 小巿黎又写错字了,眼看她颤颤巍巍伸出小手,第三板就要从天而降,李恪赶紧显出身子,远远就喊:“媪,您在教小穗儿和小巿黎习字吗?” 严氏嗔怪地瞪了李恪一眼,唤住稚姜,把李恪叫到身边:“师不严谨,则弟子懈怠。你习字时也是这般过来的,怎的就见不得弟妹受罚?” “噫!”李恪嬉皮笑脸,抬臂作揖,“儿明明是来向媪问安的,只是正巧扰了您的大事,若是媪要怪罪,儿知罪就是了!” “越发得油嘴滑舌!”她挥挥竹枝把李恪赶开,肃容对着巿黎说道,“你大兄为你求情,这一板便暂且记下,再随我念,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 “嗣者,从册,从口,从司,司亦声。《尔雅》曰:嗣,继也。现在随我写一遍,嗣。” 李恪在一旁静静地看,看着严氏一笔一划在沙盘上写下隶书,看着小穗儿认认真真仿写,也看着巿黎歪歪扭扭学写。 记忆中,恪习字的时候学的是《史籀(zhòu)篇》,那篇蒙书成于周宣,用的是大篆,又称籀文,其书写繁难,让恪在启蒙时吃尽了苦头。 不过小穗儿和巿黎就安稳多了,始皇帝一统文字,天下皆以隶书为准,严氏也顺应潮流,改头教起了李斯的《仓颉篇》,估计后续还会教《爰(yuán)历篇》和《博学篇》。 这三本蒙学是大秦子民识字认理的精华所在,学通了就等于没了阅读和书写的障碍,对两小来说意义重大。 在秦朝,识文断字是民众的基本能力之一,随便在田里找个农民出来,少有完全不识字的。这是因为秦朝普法的力度极大,每有新法必张挂闾门,让百姓们自行学习,而秦法又以不通情面和严苛闻名,稍有不慎就是削鼻子剁脚趾,堕籍为隶的下场。 识字关系到能不能全乎地活着,更关系到能不能以自由民的身份安生过日子,所以在这一点上,谁也不敢有半分的轻慢忽视。 严氏对二小的开蒙格外重视,好些天前,就抄写了《仓颉篇》、《爰历篇》和《博学篇》让小穗儿自学,如今遇上半点基础也没有的巿黎,她更是亲力亲为,手把手教着二小习字。 李恪从中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亲情。 严厉的长者,认真的弟妹,还有他这个插科打诨的哥哥,以及癃展、稚姜,大大的一家人,情浓于血…… 李恪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巿黎又一次写错字,伸着小手,张着大大的眼睛朝李恪无声求救,他才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再拦着严氏,该挨打的就是他了…… …… 自竹林回返,李恪食了饔,又从书架上收拾出厚厚一沓早已备好的图板,统一摆进一个别致的提箱当中,一提溜,步向辛府。 转街,过巷,踏过闾巷,辛府的隶臣正在雪中翘首以盼,一看李恪施施然走过来,当即慌慌张一声惊呼,居然转头跑了…… 李恪郁闷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直等到辛凌疾步趋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辛阿姊安否?” “你来迟了!”一如既往的足以噎死人的口气。 李恪抖了抖鹤氅上的雪粒,轻笑回应:“话不能乱讲的。劳烦辛阿姊仔细回忆昨夜的约定,我说的是莫食拜访,可不是莫食之前。” 辛凌皱着眉头,大概是真的在回忆。片刻之后,她点点头,让出通道:“精匠皆在西院,速来!” 李恪深吸一口气,提着小箱迈步而入,那一步,势若千钧! 水车,我来了…… 第一四一章 正厅之争 西院的景象一点没变。 雪花纷飞之下,错落的池水哗哗流淌,带动着獏行吱呀转动。假山上积了薄薄的雪,更高一些的龙门吊则附上了皑皑之白,浮雕的玄鸟在雪色下投出阴影,看起来尤为生动。 李恪饶有兴致地参观起龙门吊的浮雕。 “辛阿姊,那日未曾细看,这玄鸟雕得如此生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由养、儒、泰。” 原来是熟人的作品……李恪赞叹一声,又问:“憨夫君呢,这两日为何不见他来寻我?” 辛凌不耐烦地跺了跺脚:“师兄北上,我西行。” 李恪早知两人是分散召集精匠,不过辛凌摆在这时旧事重提,大概是憨夫还没回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三十个精匠不是这次技术团队的全部,甚至有可能连一半都不到,因为在分配任务的时候,憨夫肯定不会把繁重的那部分交给辛凌来做…… 庞大的技术团队! 李恪对墨家的效率无比满意,不由地也对箱中事物多了几分期待。 他笑着说:“走吧,虽说尚未全员到齐,还有好些事情无从展开,但三十精匠,做好勘探的前置准备,足以。” 李恪随着辛凌迈向正厅,还未入门,便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气氛。 屋里有些吵闹。 准确地说,好像是正在吵闹…… 吵闹的一方,从声音判断应该是由养,至于另一方,陌生至极。 “那小子到底是甚来头!我等在此地苦等数日,虽说每日有酒有肉,但我等岂是为酒肉来的?如此大的排场,不知情者,还道是王公贵戚,召集我等!” “先生虽非贵戚,然一身所学经天纬地,莫说有事耽搁,叫你这蛮汉在假钜子处候了几日,便是游山玩水,你又当如何?” “如何?”陌生的嗓音冷笑三声,“你墨家诚意邀我,我若不应,走又如何?” 由养登时怒意勃发:“你敢忤逆墨家!” “区区墨家有何可惧!”那声音不屑道,“我敬钜子为人,尊你墨家一声显学,但长平之后墨家凋零,你扪心自问,当世显学当中,可还有墨家的位置?” “乖戾之徒,且看我掌中之剑利否!” “墨家三剑名扬天下,我早有意领教!” “与我……” “够了!”辛凌如王女降临,一脚就蹬开了正厅大门,那身姿那气势,震得屋中众人连大气都不敢瞎喘。 李恪有些慌,不是为了两人争执的是,而是……大秦的女子还能用脚踹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辛凌带着无匹的气势迈步入厅,罡风般卷开众人,眨眼之间,已经站在主座之前,以手扶案,如刀的眼神扫视全场。 她说话了。 “由养,此处皆是墨家贵客,你失礼冲撞,笞三十,院外领罚!” “唯!”由养一声高喝,抱拳迈出,儒快步从房中取了皮鞭追出来,竟是要马上行刑的意思。 李恪慌忙把二人拉住,一声轻嘘,示意稍安勿躁。 辛凌并不担心李恪可以阻挠墨家私法,沉默片刻,又看向吵闹的另一边。 那人是个八尺的壮汉,铁塔似的身材,上身无袖裲裆,下身犊鼻单裤,大冬天的浑身上下热气蒸腾,看上去就是个性烈如火的莽撞人物。 他深知墨家私法之厉,眼看着由养领罚,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浪笑。 “铸匠子冲……” “女娃儿,你莫不是要替同门赔礼?”子冲抱着臂,得意洋洋眼望辛凌。 只是辛凌何许人也,要她道歉,怕是普天之下,也就她那个老师,还有始皇帝本尊或有可能。 至少子冲肯定没那本事。 “铸匠子冲,辱及墨家。罕高,去账上支领五十金作其车马之资,驱出院去,不得迁延!” 墨者众人跨出一人,正是当日水车组领头的墨三,他挺直腰杆,昂扬应和:“遵假钜子令!” 满室喧哗,李恪更是听得连汗都要留下来了。 能够被称为匠,此时呆在屋里的人必然都是各领域的佼佼者,这种人才整个雁门郡听说也不过百余,如今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受邀过来苦酒里,辛凌居然只因为一场吵闹就要把人驱出院去…… 这是要拆台的节奏吗? 这个叫子冲的莽汉被辛凌真的驱逐,屋里的人,还有那些和憨夫一道,正在驿道上冒雪而来的人,怕是都要作鸟兽散了吧? 水车还玩不玩了? 李恪再也看不下去了,扯着由养的胳膊,疾步冲进屋子:“辛阿姊,且慢!” 辛凌的眼睛眯了起来,杀气腾腾道:“墨家行事,你欲阻拦?” 大秦的皇子妃,墨家的假钜子,豪门之后,勋贵之女,辛凌身上蓬勃的气场直向李恪,看不见,摸不着,但仅仅被余波扫过,就让厅中精匠觉得透不过起来。 只有李恪怡然不惧,他与辛凌四目相对,脚下寸步不让,甚至连表情都渐趋平和,不经意间,已经换上如沐春风般的轻笑。 “辛阿姊,正所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大伙都是为了獏行而来,偶有争执在所难免,莫非每次心火上头,你都打算将人驱走?” 辛凌死死地盯着李恪,一字一顿问道:“你意如何?” “远来即是客。如今客为獏行而来,自然要叫他们窥见真容。到时志同还是道乖,自有分晓。合则留,不合则走,岂不好过武断妄为,传扬出去也对墨家不好嘛。” 辛凌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再睁开时,又成了那副清冷样子,不再带一丝凶戾:“獏行尚在图中,如何叫他们窥见真容?”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抬起手中小箱,轻轻一拍:“在场皆是行家里手,獏行是否值得留下,他们当有自己的判断,不若先且安坐,待见了我手中之物,再定如何?” …… 墨者九,漆匠三,铸匠四,陶匠六,此外画工、雕匠各有两人,篾匠、索匠各仅一人,二十八人分列正厅,将李恪一人围在中间,不知不觉,李恪又成了人群的中心。 方才和辛凌的交锋虽说是刹那止歇,却让众人对眼前这个叫他们苦等数日的少年多了一份好奇。 辛凌的气势大伙都感受到了,能在如此气势当中巍然不动,甚至略占上风,这少年真如墨家所说,只是个聪慧的荒里农夫? 雁门郡的水土什么时候能养出这种了不得的农夫了? 还有他手中那个怪异的小柜,小柜当中存了何物,竟让他如此笃定能将精匠们都留下来。 他们猜不透。 李恪在这些疑惑的目光中跪坐,缓缓打开手中提箱,取出其中图板,一一排开。 “诸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獏行搭建古来未有,其施工难度远超诸位想象,所以在施工之前,我们要学会这些工具的使用。” 他抬手指向图板,由左至右,轻声念诵,“此处便是这些工具的结构图,包括圆规、角尺、游标卡尺、水平仪、测角器、探水舟、记步车,还有探棒、测距索、便桥,连带的,你们还要学会一项略有些复杂的技能,名为三角测量法……” 第一四二章 坎井之蛙 庭院里,风雪中,李恪和辛凌背着手立在一处。 李恪身上披着厚实的鹤氅,身后站着为他顶伞的由养;辛凌如往日般墨褐草履,头上同样有罗伞遮蔽,而为她顶伞的,则是方才险些把子冲赶出辛府的墨者罕高。 他们俩也是院子里唯一顶着伞的人,除二人外,精匠们尽皆聚在挑檐廊道,三五成群,好奇地看着那些墨者们风里来,雪里去,在院子里忙进忙出。 李恪的设计图无疑是完美的。 细节分明,线条明晰,空白处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让人在脑海里还原出这件工具的整体样貌。 可这远远不足以折服眼前这群心高气傲的精匠。 这个被墨者们称作先生的少年确实作得一手好画,可在列的精匠们同样擅常描图绘线。这是工匠的基本技能,所以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画中之物与实际制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便是画工再佳,又有几分能真个制作出来呢? 更何况,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百工器具粗陋无用,想要制作水车,就必须要换上他画中的工具,还要随他学什么拗口的三角测量法。 年少气盛,不知所谓! 百工器具可都是圣人们的造物,其中又有诸多贤人不断改良,历久不衰,岂是他一个未傅籍的小子就能随口批驳的! 当即就有人架秧起哄,紧接着便是群匠跟随,众口一辞,都是要李恪向先贤告罪,顺便烧了这些不知所谓的“新鲜玩意”,以示惩戒。 然后…… 众人至今都记得李恪脸上的奸计得逞般笑意,还有他说出来的那句话。 “既然诸位都觉得图板无用,我们不若就对博一局。考题由我来出,绝不背离匠工之事。诸位胜了,小子烧图谢罪,恭送大伙。可若是小子侥幸得胜……” “从今往后悉听尊便,我等必不复言!”抢答的,还是那个惹事的铸匠子冲。 对博就此成局。 李恪需要一个时辰来赶制工具,为求公平,众匠也提前拿到了对博的考题,即如何在不进入室内的情况下,简单、准确、快捷地测算出西院正厅最高点的高度。 建房测高确实是属于工匠的传统领域,平素里属木工和泥瓦工接触这类问题最多,画工和雕工因为工艺原因,触碰地也不算太少。 虽说少了墨家,眼下精匠之中木匠紧缺,但陶匠就是泥瓦工的进阶,加之画工雕匠从旁协助,在这种事情上,他们十拿九稳,断没有输给一个小子的道理。 众人急急而散,李恪带着墨者们来到宽敞的庭院冒雪制器,几位陶匠则领着画工、雕匠们紧锁房中,苦思对策。 剩下的匠人们百无聊赖,便三五成群聚到廊下,看着墨者们在李恪的指使下奋力奔忙。 天上阴云低垂,雪渐小了,风渐大了,吹在身上阴阴冷冷,李恪抖了抖裘衣上的水珠,望向辛凌。 “辛阿姊,墨者们常年单衣光足,不会觉得冷么?” “苦其身,砺其志,此节用之道。” 李恪摇了摇头,说:“节用一论我听展叔提过,似是说什么朴素过活,清减开支,弃除奢靡享乐之风。但取暖仅是正当需求吧?常年食羹藿,又哪儿来的养分维持住身体康健?” 辛凌冷冷瞥了李恪一眼:“鹤氅便是享乐!” 李恪被噎得半死,只能尴尬一笑,说:“世之财富若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世人若皆以节用为本,这天下岂不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金钱珠贝,不在其多,而在其用。天下之财有定数,积于王侯,则民困苦,用于奢靡,则工不兴,是以墨子导人节用,乃为万民足用,百工兴盛。” 长长的一段话,让李恪对辛凌再次高看。 在商品经济时代谈财富有定数当然是一件扯淡的事,但在重农抑商的时代谈财富有定数却并不能算作谬误。 商贸不发达导致社会财富增值缓慢,总额有限,如何分配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 民足用意味社会稳定,百工兴意味发展快速,而稳定的社会环境和高速的社会发展正是判断一个王朝是否繁盛的基本因素。 墨子无疑是明白这一点的。他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而墨褐草履的墨者们,则是这份伟大理想的忠实践行者。 然而,再伟大的古人也会有古人的局限,他们的思想限定在小小的天下,无从脱出巢窠,也就看不见更广阔的可能性…… 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 辛凌眉头一皱,促声问道:“你不认可?” “谈不上认不认可,只是突然从节流想到开源罢了。” “依你所言,当如何开源?” 李恪轻轻一笑,指着前方道:“此事说来话长,如今却不是议论的时候。辛阿姊,我等该办正事了。” 随着他的话音,儒带着几位墨者从院外而入,儒的肩上扛着两根儿臂粗的长木,墨者们则奋力抬着一大块厚实木板。 “先生,您要的物料皆已备妥。有木板指厚,长宽一步,长棍两根,七尺长度,此外奇型连结,板材榫卯均按图制毕,墨斗、铜剑、细麻也已备齐,请二位查验!” 李恪抬手拍掉儒肩上的落雪,笑着说:“儒君做事,我与辛阿姊向来放心。眼下时间甚紧,我等从速开始制作吧。” “谨遵令!” 儒拱手抱拳,转身,令众墨者放下木板,在李恪的指挥下,全体聚集在长棍之前。 铸匠子冲不知何时从廊道走了出来,悄悄捅了捅由养的腰眼。 “暴脾气的,那小子究竟有何殊异之处,为何我见你等墨者在他面前,竟比在自家假钜子面前更显恭顺?” 由养不屑地瞥了这憨货一眼,说:“先生乃生而知之者,所思所想皆成人所不能成,我等敬服,有何不可?” 子冲嗤笑一声:“我知你墨家向来喜用图板论事,恰这小子又有上乘的画功,自然叫你等惊为天人。可你我皆是过来之人,百工一道,何时又有捷径可循了?” “捷径?”由养冷笑连连,忽就将伞柄一顿,丢给子冲,“夫海,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我自去助先生行事,至于你这莽夫,便在此举着伞,继续笑谈坎井之妙吧!” 第一四三章 胡思乱想 作为后世常见的地理测量法则,三角测量的根本原则是在地理图形上虚构出一个直角三角形。这个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分别是目标物的标高和目标到测量点的投影距离,而斜边则是高点到测量点的直线长度。 由于在实际测量过程中,探测者无法深入地下取到任何一个直角边的长度,所以其解题思路,就是在已知一个锐角和斜边长度的情况下,求取直角边长的过程。 测量的过程则更简单,他所需要用到的工具仅有量角器和测距索,考虑到量角器需要现制,或许还需要一个用来画圈的大型圆规。 在李恪心里,这场对博是不存在胜负悬念的。 因为想要开解一道关于直角三角形边角关系的几何应用题,必然要涉及到对三角函数的应用,也只有引入正弦,才能快速准确地通过斜边长度得到对边,也就是目标标高的确切数据。 而秦人有三角函数的概念吗?答案自然是……没有。 华夏的古人是极富有数学思维的。 仅从直角三角形的几何解读上看,《算经》的作者蒋铭祖便记录过古之贤者商高与周公的一段对话,曰“故折矩,以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勾股一词由此而来。 此后三四百年,陈子进一步将勾股定理泛用化,得出了任意直角三角形的三边关系,曰:以日下为勾,日高为股,勾、股各乘并开方除之得斜至日。 也就是说,早在春秋战国期间,华夏先民就已然摸透了勾股定理,而西方世界则直到陈子后两百年,才由毕达哥拉斯发现了这个定理。 当时为了庆祝这一定理的发现,毕达哥拉斯的学派杀了一百头牛来酬谢供奉神灵,所以勾股定理在西方,又被称为“百牛定理”和“毕达哥拉斯定理”。 然而,与其他所有学科一样,华夏先民在三角几何的研究当中存在有巨大的盲区。 因为过度的神化和观星术的兴盛,华夏的三角学起于勾股,同样也止于勾股,再没有进一步的挖掘,更别提形成一个完整的学科,去影响和拓展人们对宇宙和世界的认知。 繁衍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人最先应用六十进制将圆弧分作三百六十等份,与大秦同时代的古希腊天文学家喜帕恰斯制作了世界上最早的弦表,而华夏却直到崇祯四年,才由邓玉函、汤若望和徐光启在三人合编的《大测》当中正式引入正弦概念,并以编译的方式,短暂地打开了这个领域的大门,紧接着,清朝便开始了…… 愚民,愚己,少数人口对多数人口的统治拥有天生的缺陷,唯有通过不断地神化自身,降低民智,才能真正坐稳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于是,华夏仅有的科学土壤就此湮灭。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地颤栗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具备改变历史的能力,而且一点都不难。 他所要做的,只是将自己所掌握的基础知识传播出去! 若是三角函数早早便出现在华夏的天文学体系当中,会对这个时代,乃至于以后的时代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基础数学与基础哲学和其他一切学科都是不同的,它们影响的是根本,展现的是真实,而且相互之间自有玄奥的联系,堪称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需要埋下这颗特别的种子,等着它生根,发芽,总有一日,它将长成参天的巨树,把所谓的黄道、紫薇,还有狗屁不通的天人合一搅得稀巴烂! 天命神授的观念被一旦打碎,华夏必然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将是因为他! 冷风拂面,飘来碎雪朵朵,顺着鹤氅的领口,打着转贴在李恪的脖子上。他打了个激灵,登时便清醒过来。 仅有三角函数远远不够! 拥有三角函数加成的天文和地理学仅仅是其中一块小小的拼图而已,想要打破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解放民众的思想,华夏有太多缺失的东西需要补足。而这些,仅凭他一人一世,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也没有能力去做到。 历史自有惯性,且具备无匹的纠错能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从无到有地改变时代,无异于痴人说梦,螳臂当车! “或者说,我需要有一批信徒?”李恪喃喃自语。 “先生,您方才说甚?信什么图?”由养的声音突兀而起,把李恪吓得魂飞魄散,也把那经由三角函数所引出来的胡思乱想一气给驱出了脑子,直窜得无影无踪。 李恪老羞成怒,愤然说道:“我在说,若是任由你们信手涂鸦,如何能制出我要的工具来!” 由养臊得满脸通红,缩着脖子啜喏说道:“我等一刻也未放下结构图的制法,先生不在这几日,我等日日观摩您的留图,眼下已有了三分心得……” “有心得了?”李恪眯着眼睛,突然抬手一指,“因为缺了铸匠,我当下要制的圆规较图板上简陋地多,好些地方需要将就。现在我将此事交予你们,你与儒、泰自去琢磨,半个时辰之内,将圆规取来予我!” 儒在一旁瞪大眼睛:“先生不指点我等?” “你等不是有了心得吗?如若不成,自去辛阿姊处领罚!” 由养三人终于知道李恪是认真的,而且非常非常认真。他们再也不敢质疑,当下站直抱拳,高声应和:“唯!” 墨者们风风火火地抱着木棍和各类散碎去了一边,李恪抖抖袖子,对着由养的背影恨恨一啐,捡起墨斗转身就去了木板那边。 叫由养三人制作圆规倒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因为时间紧迫,像圆规这种简单物件不值得他去浪费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给量角器分角。 所谓分角,就是将量角器等分出三百六十个刻度,这种事情看似简单,可在没有标准量器的当下,其实格外地费时费工。 索性正方形的木板已经由儒领着墨者做好了,表面平滑,触感细腻。 李恪抽出墨线,连接对角,捻起手指轻轻一弹,就在板上画出了第一条对角线。 两条对角线相交的点就是木板的中点,也是量角器预定的圆心。 李恪用毛笔在这个点重重一点,继而放下笔,站起身,看着木板上的四个直角,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麻线,比出边长,抬手对折,这样便找出了边长的中点。 四个中点以相对的方式两两结对,连出两条新的墨线,于圆心相交,他有了八个四十五度锐角。 四个中点以相邻的方式连接,比出边长,一分为三,他又有了二十四个十五度角。 反复,反复,再反复。 李恪趴在木板上,凭着一个墨斗,一条麻线,将整块木板通过两点一线的方式越分越细,而他所拥有的角,也从九十度,四十五度,十五度,直至减到一度。 他没有再继续细分下去,因为他脑子里的正弦表只精确到度而已,更细的需要临时运算,而暂时来说,他懒得算。 待将每个刻度标注完毕,他直起身,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人,有辛凌、子冲、罕高,还有那些至今还没有通过姓名的精匠们。 罕高代替众人问话:“先生,这个……我等甚是好奇,不知先生为何要将矩板画满墨线?” “你等好奇?” 众人齐齐点头。 李恪锤了锤自己酸软的腰,笑着问道:“你等以为是什么?” 子冲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吼道:“我观似某种巫卜之术!莫非你自觉对博无望,欲要召请鬼神,以为助臂?” 想象力真丰富啊…… 李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说道:“你等应当知道这块矩板用来做甚吧?” 精匠们一齐摇头,辛凌和罕高一齐点头。 “算了……你等记着,这块板便是用来制作量角器的。” “量角器……原来是巫卜之器!” 李恪险些把手上的墨斗砸到子冲脑门上。 他强忍着压抑住冲动,咬牙切齿说道:“量角器是用来测角的,且看,这线与线之间便是夹角,这墨线则称之为角度。” “如此细密,角度一分为几?”辛凌皱眉问道。 “全角六分,每分又为六十刻度,共计三百六十。” “为何?” 李恪发现自己居然被辛凌问住了,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中,绞尽脑汁,强辩说道:“量角器制成之后乃是圆形。圆者,周天也,宇宙也,万物也,一岁三百六十日,干支六十为甲子,故而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其中又以铸匠子冲的声音格外响亮:“我便说了,这量角器果真是巫卜之器!” 第一四四章 三角函数 “先生!幸不辱命,圆规成矣!” 就在众人议论量角器的当口,由养肩扛着一枚巨大的圆规兴奋地跑了过来,李恪一喜,敢忙推开围观,为圆规让出通路。 由养和墨者们齐齐站到李恪面前,直成行,横成列,神色之中全是期待,像极了等着被大人夸奖的一群孩童。 明明年岁都不小了啊…… 李恪硬着头皮从由养手上接过圆规,清了清嗓子,低沉一声:“甚是得力。” 墨者们欢欣鼓舞。 李恪这才有时间大量这枚临时赶制的超级圆规。 这是枚很大的圆规,双足修长,高约七尺。 规足的顶部嵌在双环型的奇型连结当中,接口用榫头扣住,可以做百八十度的旋转,小心一些,也不太容易滑脱。 底部开槽嵌入铜剑,剑刃冲外,又在镶嵌位置缠了细密麻绳,做工精良,不显臃肿。 后世的圆规大多是一端针一端笔,眼下找不到足够粗大的针,也不需要描线的碳笔,两端皆剑的设计和李恪初始的想法基本一致,唯一称得上不同的,是他本打算直接把剑绑在规足上,墨者们却凭着精湛的木工技艺,开出凹槽,直接把铜剑嵌了进去。 这是个加分项。 李恪觉得满意,抬起头,诚心实意地又说了一声:“甚是得力!” 于是墨者们更兴奋了。 安抚好众位劳苦功高的墨者,李恪挥着圆规赶开众人,清理出空间,把其中一端戳在圆心,另一端打开,以正方形边长为直径,刺啦一声,在板上剌出浅浅的刻痕。 他满意地看了看,觉得剌出来的刻痕溜圆,便顺着刻痕,连划五圈。 剑尖终于深深地没进了木板当中。 李恪拍了拍手,放开圆规,令由养接着画圈,直到彻底分割出整圆为止。 喘了口气,李恪抬头看向儒:“测距索可是完成了?” “测距索易制,我命灵姬一人在东院制作,如今过去大半个时辰,想来早已制毕!” “灵姬?”李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怎么都没想起来这是谁的名字。 儒轻声解释道:“灵姬乃由养君师妹,本在太原游学,此次是得了由养君的信笺,这才特地赶来的。” 李恪恍然大悟,原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不仅有精匠齐聚,就连墨者都有增加,怪不得方才聚众说事的时候,他总觉得当中混进了好些生面孔…… 一群老爷们中混进一个女墨者,自己居然没有马上发现,李恪心中汗颜,故作沉稳道:“劳烦儒君去将测距索取来,此外,请泰君与由养君一道,沿着标注为零的角度,将量角器锯作两半。” “唯!” …… 圆规,量角器,测距索,只花了大约四分之三个时辰,李恪就在墨者们的帮助下把所需要的工具全部备齐。 墨者们与他的合作越来越流畅,差使起来恭顺异常,不仅没有折扣,还能时不时带给他一点惊喜,这种如指臂使的感觉让李恪格外满意。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李恪重又检查一遍工具,又在脑海当中将正弦表忆了一遍,这才抬起头,高声问道:“敢为诸位可是准备好了?” 精匠们早就准备好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只等着对博开始,便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小子。 于是对博就此开始。 “泰君,牵着测距索上房,到最高点抛下绞盘。儒君,你负责将绳索拉至由养君脚下,切记扯紧,贴住地面。由养君,你负责测量角度,有甚不懂的随时问我。” 李恪摆了摆手,轻声说道:“各自忙活去吧,灵姬,为我取几片木牍来,还有笔。” 众人齐齐抱拳:“唯!” 真舒坦啊…… 李恪感慨着抬起头,远远地看向房舍对角,也就是精匠们测距的场所。 那里如今格外热闹。 十五六人相互配合,体壮着在地上支起竹竿,身轻者扛着木板爬上房顶,摇摇晃晃,正试图把木板架在杆上。 李恪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从几何解题的角度来讲,他们显然是打算从高点拉出一条与地面平行的辅助线,以此来回避屋顶的斜面,自高向低测出标高。 乍听起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 然而好好一群技艺精湛的工匠,推举出陶匠为主,画工和雕匠为辅的代表队伍,商量了整整一个时辰,临了居然乱哄哄地架杆搭台,窜高爬低,使用的手段既与陶匠无关,又和画工雕匠全无干系,真是……丢死人了。 李恪懒得再看下去,回身望向自家方向。 所谓测距索就是大小两个连接在一起的绞盘,大盘的绳索较长,每丈作一道标记,小盘的绳索只有一丈长,上面标记密集,由尺至寸,一直精确到分。 泰已经从屋顶上抛下了绞盘,手握长绳固定在屋顶高点。儒接过绞盘,一路松绳直至由养脚下,贴地拉直。他从一旁的小绞盘里扯出短线,一比便测出绳长。 还有由养,按照李恪教他的用法,抬着半圆形的量角器,以绳索与地的交点为圆心,比对测出锐角的角度。 灵姬双手捧着笔和牍来到李恪身边:“先生,诸事已毕。” “绳长几许?” 儒高声回应:“七丈又四尺六寸三分。” “角度几何?” “标度略超过二十五,远不足二十六。” 李恪抬笔在木牍画下一个直角三角形,且在三个交点标上甲乙丙三个记号,又在图形下方写到,【已知直角三角形甲乙丙中,角丙为九十度,角甲为二十五度,甲乙长七丈四尺六寸三分,求乙丙长度】 “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初中……”李恪自我一嘲,换块木牍提笔解题。 【以,角丙刻度九十,角甲刻度二十五,甲乙为弦,甲丙为股,乙丙为勾,弦长七丈四尺六寸三分,则角甲余弦为股除弦,角甲正弦为勾除弦。】 【故,股长为弦长与角甲余弦相乘之数,勾长为弦长与角甲正弦相乘之和。】 【角甲正弦点四二,角甲余弦点九一,两相乘之,得勾长三丈一尺三寸四分,股长六丈七尺九寸一分】 写完,李恪把笔一抛,高喊一声:“小子已将房高测出,不知诸位如何?” 屋舍那头,正忙着固定竹竿的铸匠子冲把手一抖,以至于好容易架稳的木板登时滑落,在一片惊呼声中,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子冲呆立着喃喃自语:“这小子……莫非真通巫术不成?” 第一四五章 为上将军 一头架桥尚未成功,一头解题已然完结,李恪的答案理所当然,受到了最广泛的质疑。 不过房子不同于土丘,又不是真的无法深入房内,验证起来也只需要掀掉一两块瓦片,把测距索从屋顶垂直放到地面就是。 结果嘛…… 虽说因为四舍五入的原因,或多或少有那么几分偏差,但秦人什么时候做过如此精密的运算,比对的答案……自然是对得不能再对。 这相当于宣布李恪获得了这场对博的胜利。 他适时地把那份仿照《算书》的表述方式,刻意鼓捣出来的解题过程丢了出来,当即在精匠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小子……不,恪君,勾股弦我等皆懂,乃是商高之计,又得陈子抵定,然这正弦、余弦又是何物?” “正弦者,勾弦之比,余弦者,股弦之比。” 话音未落,人群中登时便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与后世王朝的发展不同,秦人拥有极高的识字率,而精匠又是工人阶级中的精英力量,其精英中的精英,更是大体达到了知识分子的学识水平。 出于业务需求的原因,他们或许精于实际,荒于论理,说不出条条框框的圣贤大道,但对于算学一类的应用学科,却普遍有着极高的造诣。 只不过这样的造诣在李恪面前毫无意义。 他们将基础方程和勾股几何视作圣人之学,李恪却早就在小学就开始接触各种函数,数以百计的数学公式印刻脑海,就是想忘也没那么容易忘掉。 无人能够忽视正余二弦的意义,在勾股定理上停滞了数百年的三角学,将因为这两个概念的出现,跨上一步大大的台阶。 更重要的是,这种概念在日常生活中应用极广! 子冲身旁的陶匠哆嗦着嘴唇问道:“若是知晓正余二弦,岂不是勿需测算勾股之长,仅凭恪君所制之量角器,测距索,便可补足勾股之数?” 李恪郑重地点了点头:“敢问壮士?” “我名固,山阴陶匠,郭固。” “固君所言极是,我方才便是凭了角度弦长,只用算学便得到了勾股之长。” “补器修缮,临高架炉,往往难得确数,若有正余二弦,岂不解之易如反掌?” “百工之学我不甚精通,若是对诸位有用,小子晚些便将弦表奉上,诸位只管取用便是。” 李恪不卑不亢的态度让精匠们无比受用,他愿意提供弦表,更是让这些行业精英感激莫名。 子冲收起惯常的鲁莽,躬身亲问:“恪君,你在对博之际使出此术,想来……不仅仅是为了嬴下我等吧?” “自然不是。”李恪笑着看向辛凌,“辛阿姊,可否将獏行图板取出来,叫诸位能真正知晓,他们所要建造的,到底是何等事物。” 辛凌皱着眉说:“獏行未成,若事不密,或起波折。” 李恪毫不在意地摆手:“众位精匠一言九鼎,我既然侥幸赢了对博,他们便必然会留下襄助,何愁泄密?” 精匠们也同时呱噪起来,零零散散,自说自话,所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我等愿留!” 巨大的獏行概念图终于被抬了上来。 正厅之上,众人皆惊! 子冲颤声问道:“这便是獏行?我等要制的獏行?” 他们是辛凌那位神秘的老师邀请来的,邀请之时,那位老师只说墨家要造一机关,却从未说过,这件机关如此庞大,而且还是架在水上的。 机关兽……獏行,这世上真有人能造出如此奇物? 李恪提溜着一根木枝走到了图板面前,像个上课的老师似的,一挥木枝,点在了水车的图影上。 “诸位,这便是我所设计的獏行。”他正声说道,“高八丈余,重数十万斤,伫立于治水之上,日夜不歇,取水灌溉!” 人群一片哗然。 “此物当真能立在水上?” “我看其形似轮毂,莫非还能转动?” “然水无常势,此物又重若千钧,若水流变动,其当如何调整?” “这时谈何调整之事,数十万斤的物料如何能在水中组装起来!恪君,此事断不可成!” 李恪重重地敲了几下图板,喧哗声骤然收紧。 “制作獏行的难度大伙都懂,我便不多说了。仅凭小子一人之思,墨家一家之力,远远不够。但诸位可曾想过,獏行取水易也,北地取水难也。獏行若成,大利于民,诸位皆可受万民景仰!” 陶匠固越众而出:“恪君,便是我等愿往,物料从何来?民夫如何得?” “我等已经说服了楼烦县,届时民夫、物料源源不绝,我等不需要思虑其他,只需要想,如何才能将獏行架设成功。”李恪深吸一口气,慨然说道:“制取獏行如行军作战,民夫为兵卒,物料为军械,你等皆是校尉军侯,我……乃上将军!” 由养突然高喊起来:“皇帝素来眷顾民生,獏行若成,封爵之期近矣,你等当如何为之!” “我等……尽遵先生之命!” …… 总算是彻底把精匠们摆平了,没有被驱逐者,由养的鞭笞也暂且记下,等到水车制成,再行处置。 所有的事都在向着正轨迈进,李恪向众人解释了制作水车的既定流程,第一步,测绘,搭建沙盘。 包括众位墨者在内,精匠们眼下需要做的是两件事。 其一是学会三角测量法和解题流程,教材则是李恪测高的全过程和留下的那份解题材料,他还要尽快制作出一到九十度的弦表,交给他们比对记忆。 学习方法则是以自学为主,不懂就组队讨论,再不懂就书录在简上,由墨家交托李恪,统一作答。 其二就是大量制作测绘工具,越多越好,等憨夫带着剩余的精匠回来,也会投入到这两项工作当中。 诸事抵定,李恪长舒一口气,抬腿迈步出了西院,沐着雪花,步道回家。 辛凌突然叫住了他。 “辛阿姊,还有何事需要我来操办?”李恪奇怪问道。 辛凌的神色异常复杂:“你真不愿投入墨家?我可向老师举荐,请他收你为弟子。” 这已经是第二次邀请了。 李恪深知以辛凌的脾气,更知道能让她再次开口,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上造来说是多荣耀的一件事,然而,他真的没有加入墨家的愿望。 “墨家……墨家很好,只可惜我喜好享乐,受不了墨义约束,辛阿姊的好意,心领了。” 说完,李恪一记深揖,头也不回,跨出了辛府的大门。 雪,似乎越来越密了。 第一四六章 吕公之忧 李恪很闲,非常闲。 在解决了精匠的问题之后,他的日程一下变得宽松起来,打造工具的粗活不需要他来插手,修缮家中田垄也有得力的隶臣担当。 他只需隔三差五地送上几份教案,解上几个问题,不时考校一下弟妹学问,偶尔关心一下隶臣生活,不经意间,日子便转向了十一月末尾。 这期间,憨夫带着精匠们杀回里中,首尾七八辆大车,拢共五十几人。李恪去闾门迎接了他们,却没有刻意再展示什么,因为打一见面,就有无数张嘴为他树立起学究天人,道德雅士的高大形象,半日之后,先生,已经成了精匠们对他的唯一称呼。 新买的莽和劳戾也很好,既不多话,又肯干事,唯一的毛病就是偶尔看上去有些神叨,表情动作,一如后世那些成天思量着怎么和老板谈加薪问题的白领们…… 这叫李恪好生郁闷。 他自度待隶臣够好了,一日两餐食粟,三天一顿肉糜,每旬还有浊酒一碗,甚至连家里发月例,都不忘把他们算在其中。 总不会真应了升米恩,斗米仇的闲话吧? 此外还有里典服和田吏全,辛府引入大量生人,验传上全是各地精匠,其中不乏声名远播的名人。两人只有把李恪当成唯一的突破口,隔三差五登门拜访,李恪一如既往地实话实说,奈何……他们根本就不信。 仲冬就在吵吵嚷嚷间彻底过去,转眼季冬来临。 十二月初三,季冬,小雪。 雁北乡,鹊始巢。雉雊(gòu),鸡乳。 古人的月令满是神奇,就在李恪在榆树上发现第一个鹊巢的时候,小穗儿也从鸡笼里捧出了家中第一枚热气腾腾的鸡蛋。 这枚鸡蛋是要送去祖祠请先祖们享用的,这样才能得来祖宗看护,保佑家中禽畜兴旺。 李恪不由为李牧感到些许不值,堂堂青史难寻的赵武安君,被后嗣偷偷摸摸瞒了十余年,才一上岗就被迫卸甲归田,从此主管起鸡生蛋,羊出羔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还真是呜呼哀哉…… 他嘿嘿傻笑起来,笑得小穗儿毛骨悚然:“公子,你是想到甚了?为何从见了鸡子起便一直傻笑不止?” “我笑了吗?”李恪摸了摸脸,说,“只是突然想到,前几日和劳戾谈天,听他说季冬之月,万物复苏,他要与莽一道培发粟苗,还要垦土开田,以备春月。” 小穗儿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此话不错啊,莫非还有何玄机不成?” “非也,非也。”李恪摇头晃脑道,“我只是突然记起,当日从吕丁处取来好些异域作物,总也没空打理。此次是不是该趁着天时,也干上一些农活?” 于是又一日后…… “旦,听闻你去岁长了七寸有余,如今也算是近八尺的壮汉了,掘土可否卖力一些?这都半个时辰了,地上的坑才止一尺不到,如何安得下竹竿,搭得起瓜棚?” 后宅前院,方寸之间,李恪的房间门窗洞开,由内向外,散发着阵阵热气。 旦和小穗儿,还有小巿黎都在院子里忙碌。旦忙着挖坑,小穗儿和小巿黎则举着小小的锄头,在墙角开辟一块小小的田地。 李恪是唯一一个堂而皇之呆在屋子里的人。 只见他披着鹤氅,单手支窗,正以某种人嫌狗不待见的方式遥控指挥。他的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提溜着簇新的木质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往身边的木槽浇水。 那木槽长得很是奇特,一丈来长,一尺来宽,截面为梯形,分作上下两层。上层深切宽,填满了土,下层浅且窄,其内中空。 李恪冲着上层浇水,一旦把土壤浇透,就会有涓涓细流顺着开凿在底部的孔洞流入到下层凹槽,绝不让土壤过分湿润。 他管这叫立体农业培养槽,旦管这叫食槽,小穗儿则唤作漏槽,总之,它就是一个毫无特色的长条形花盆。 花盆是用来育苗的,细细的两垄分别栽上胡豆、胡瓜、葫蒜和苜蓿,反正都是些好生养的品种,只要种子还有活性,再小心分开间距,李恪还是有把握让它们长出幼苗来的。 等到开春,大蒜和胡豆就留在院子里栽培,苜蓿高产,适合丢去田里试种,胡瓜不占地,旦正在为它拓展天上的生存空间。 说到拓展生存空间……李恪的眉角挑了挑,恶形恶状训斥出声:“猛士君,您怎么又歇下了?看看人家小巿黎,从头至尾可是一刻都没歇过!” 偷奸不成,叫人逮个正着的旦怒不可遏,振声反驳:“昨日落雪,今日冻土!这院中土地坚若磐石,你叫我掘坑还则罢了,还不许我偶尔歇息?” 李恪撇了撇嘴,满脸不屑:“我早让你煮水润土,是你自己说勿需如此麻烦……” “你那时可未说要掘地两尺!” 李恪被旦盯得心虚,扭开眼神轻声说道:“歇息就歇息,昂扬大汉连小巿黎都比不过,怎还有理了?” 旦觉得自己快疯了,丢下锄头嘶声咆哮:“巿黎那锄头仅有巴掌大小,整三分地都是小穗儿一人开垦,你如今拿巿黎说事,莫非癃目了不成?” 猛虎啸闾里,其声震贾徒。吕丁恰随癃展迈步入院,一听旦的咆哮,登时就傻了眼。 “若是几位事忙……我不若晚些再来?” …… 门窗紧闭,闲聊攀谈。 李恪换了一壶水,继续浇着自己的花,吕丁也不见外,自顾自寻处安坐,含笑看着李恪忙活。 “恪君屋中百样别致,就连这洒水之物亦是与众不同。” “洒水之物?”李恪扬了扬手里的木质水壶,“此物名花洒,学自莲蓬之形,我昨日才叫展叔制成,又不是甚贵重之物。你若喜欢,赠你便是。” 吕丁哈哈大笑道:“君子如何能夺人所爱?” “吕公果然不同以往,多日不见,都自称君子了……”李恪抬起头,一脸调笑。 吕丁臊红了脸,当即正身,拜了个五体投地:“初时不知恪君所虑,羞煞!愧煞!” 事实上,这是自那日乔迁之后,吕丁第一次登李恪的门。 乔迁之后,李恪迎了田啬夫囿,又去了句注军市买奴,回里之后,正碰上山老丈口称吕公。因为怕吕丁太过招摇,以致吃亏,李恪就提点了几句,让乡里们收了口风。 他哪知道,这是吕丁人活至今唯有的一次世人景仰。 结果景仰未有两日,乡里口风皆变。吕丁四处一扫听,探来是李恪从中作梗,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天便遣人送来一封绝情书,还是血书…… 李恪自觉没有解释的义务,又正兼水车事忙,也就由着吕丁撒泼,一来二去,就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如今吕丁既然登门,自然是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 李恪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书架:“你的血书在架上,连带那紫檀的木椟,完璧归赵。” 吕丁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来收回血书,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当日乡里一声吕公,唤得我神智皆无。直到前日,忽有里中无赖寻上门来,说要将我妄自称公一事报与乡县,我这才如梦方醒……商贾贱籍,便是如今人人称公,我又岂能一样?” 李恪走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吕丁的肩:“大秦重农抑商之势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可变,你也莫要庸人自扰。” 吕丁自嘲一笑:“我省的。若不是恪君察觉得早,我这会儿怕是已被锁拿入狱,如今庆幸还来不及,何来烦扰?” “如此便好。丁君,你此来不会只是为了致歉吧?”李恪好奇问道。 “我知恪君乃大度之人,致歉一事必无疑虑。有此一来,是为向恪君道别。折叠之器已然完工,如今车马皆备,下市之前,我便要北上游商了。” 第一四七章 迎来送往 吕丁走了,浩浩荡荡车马百余,在解决了乡里们过冬粮秣的问题之后,顺道也拓展了大伙对富贵一词的定义和眼界。 李恪亲往相送,在闾门处洒酒三碗,二人约定春后再会。 此后……冬去春来,转眼又是月余。 诸般器具先后制成,精匠们也将三角函数的应用学了个七七八八,在李恪反复重申了测绘数据的类目和要求之后,百匠以两两成组,再配备辛府隶臣一人,各携器具,洒向了正在迎春的苦酒原野。 十二月二十八,月末,暖阳。 和风阵阵,嫩草抽芽,李恪一身纯白深衣,捧着只小小的包裹,翘首站在闾门哨外。 闾巷末端,旦一身戎装,佩剑背弓,正随着田典妨的脚步肃容而来。 他突然就看到了李恪,眼里抑制不住地惊喜,远远就抬手呼喊:“恪!” “看到了看到了,不过十来步的路程,你就不能走上来说话?” 旦从善如流,弃了他爹,一扭身就窜到了李恪边上:“我方才去你屋寻你,小穗儿却说你一早便出去了。我当你忙于獏行之事,怕是抽不出空与我饯别……” “打住!两个男子依依惜别,你要去践更了,或是不惧流言蜚语,我可是日日住在里中的。”李恪抬手把手里的包裹塞到旦怀里,“花卷,烙饼,足够你与妨叔路上食用。我还在里头放了十余金镒,若是嘴馋了,瞒着妨叔,你也可寻些荤腥。” 旦闻言大喜,回头一看田典妨还远,赶忙侧身打开包裹,偷摸着把金镒塞进甲衣:“翁,恪为我等备了上等的干粮,媪做的那些,丢之可也!” 田典妨不疑有他,哭笑不得道:“干粮便是干粮,还分甚上等下等?” “花卷,烙饼,皆是当日款待天使之物,味美无比!” 田典妨一愣,一喜,一怔,一惊,张手拖过身边正在遛弯的乡里,把自己的食袋丢了过去:“里头是竹筒粟饭,熏肉半斤,皆予你了!” 乡里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当即捧着食袋躬身作揖:“谢过田典!” 片刻之后,里外原野。 旦以手扶剑,抬眼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野地,喃喃说道:“此去践更足有一月之期,少了我与翁在旁护持,你需小心里典服与田吏全二人。” 李恪背着手冷笑道:“我与他们互不相干,犯不着防着他们。” “恪,当有防人之心!”旦一脸焦急,急得手足无措,“去岁汜余毕竟是因你而死,再加之獏行之事,你又未让他二人分润功劳,若是怀恨在心……” “汜余可是犯律寻死,其间种种与我何来关系?至于水车獏行……我从未有一事瞒过他们,只是他们不信罢了。” “事到临头,何人还会与你说理?你莫不是忘了当日汜奉夜闯?” 李恪失笑:“旦,践更而已,你怎像要一去不回似的?放心吧,正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蓝田辛府偌大的招牌顶在头上,我又与未来的皇子妃一同制作獏行,区区里典、汜家,真当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有道是迎来,送往,李恪在闾里郊外送走了践更的旦和田典妨,却不想,竟是正巧迎上了未和任何人通传,独自一人驾车远来的田啬夫囿。 依旧是那辆老旧的马车,车盖如墨,瘦马嶙峋,田啬夫囿穿着深衣,翘着腿坐在辕上,正以一种玄妙的节拍打马扬鞭。论起驾车的技巧,与当日的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皆是一脸愕然。 “恪君……莫非在此处候我?”田啬夫囿停下马车,疑惑问道。 李恪苦笑一声:“说来也是赶巧。今日我乡中好友践更,我来此送行,却不想,正应了出郭相迎的礼仪。” “甚是有缘!”田啬夫囿大笑三声,扭了扭让出一个空位,“此地距里尚有三里之遥,恪君可愿同行?”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李恪下拜长揖。 …… 一晃两月未见,田啬夫囿白了,胖了,刻痕舒展,富态宜人,显然是从未停止过为水车之事奔忙,往来于官场应酬,以至于松懈了他最喜欢的农耕生活。 李恪心中暗暗感激。 两人驾车入闾,勘过验传,一路直驱向辛府。谁知这一去竟然扑了个空,辛凌和憨夫各带人手出里测绘,这会儿全都不在府中。 于是李恪只能退而求其次,邀请田啬夫囿到他的家里休息,两人可以畅谈水车事宜,顺道晚起宴会,也算是对这位一心为民的大农学家略尽些许心意。 然而辛凌不在,辛童贾却在府中,在他的竭力挽留之下,田啬夫囿推脱不得,只能在辛府歇脚安顿。 这下真是甚事都谈不成了。 这老头的习惯和技术工作者所熟悉的节奏全然不同,除却饮宴便是歌舞。李恪小坐了一会儿,发现怎么都寻不见深谈的机会,只能生着闷气拱手告辞。 走出辛府,已然是日中时分。 桑榆抽芽,草长莺飞,鸿雁当空,苔痕隐现,放眼全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景象。 李恪深深吸了一口冬寒未褪的清冽空气,又恨骂一声“老匹夫”,辨明方向,抬步回家。 “恪君可是对童贾老丈心有不满?”身后突然传来里典服的声音,隐隐测测,顺着风,钻进耳膜。 李恪骤然停步。 “里典什么时候也喜欢猫在墙角吓人了,小子胆小,若是被吓破了胆,岂不是叫您难堪?” 里典服走出阴影,哈哈一笑:“恪君可不是甚胆小之辈,至于我为何候在此处……只恨辛府门槛太高,那日一辱,我却是不愿再行登门。” 李恪故作疑惑道:“那日受辱?里典除了寻我那次,竟还在辛府受过辱不成?” 里典服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只一瞬,消散无踪:“此事恪君少问为妙,高爵门第历来如此,有甚可聊的。” “也是……”李恪暗暗撇了撇嘴,“里典在此可是为了等我?” “恪君,田啬夫所来……是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獏行,我与里典说过多次,辛府有意制獏行,啬夫允之,此来想是为了查探进度,别无他意。” “恪君所言当真?” 李恪把手一摊,无辜说道:“近几月我与里典说甚,您都不信。若是不信,何必问我?” “非是不愿信你,只是……”里典服叹了口气,突然就截断话头,强行结束了话题,“你且回吧,有闲当来我府上一叙!你我当日何等默契,事到如今,却有多日未曾叙谈了。” “小子,遵里典命!” 第一四八章 饮茗雅事 冬去,春来,端月初二,李家竹亭。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个……” 朗朗的书声自西厢传出,那是小穗儿和小巿黎在读《礼记》,月令孟春,恰和天时。 李恪正襟跪坐在竹亭正中,以手端勺,提臀跽坐。 隔着案,他的对面坐着田啬夫囿。贴着案,两人身边则摆着只精巧的红泥小炉。 炉中碳火烧得正旺,青黄色火苗争相而起,舔舐在一只阔口的瓦盆底部。那盆中原本盛着半盆清水,眼下白雾缭绕,早已是彻底沸了。 李恪舀起一勺沸水,均匀地浇在两只浅口的小碗上,只是轻轻一涮,便取了竹夹,夹住碗壁将水倒尽。 田啬夫囿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恪施为。 李恪轻声说:“饮茗之道,起于巴蜀。司马错为国拓边,始得茶树,其后这天下才有了饮茗雅事。攀谈之时配上香茗一盏,提神,清火,益气,养生。” 田啬夫囿摇头笑道:“我听闻,雅士喜好饮茗,常取蜀茶半斤置于釜中,烧煮之后,浅酌豪饮,与饮酒无异,雅则雅矣,却与清火益气沾不上边吧?” “那是他们暴殄天物。茶之一物始于巴蜀,茶之一道却出自中原。若学着夷人豪饮,岂可称道?” 李恪忙活完洗茶,便将碗放回原位。他取来一方巴掌大小的竹篓,打开篓,用木夹夹出几朵黄白相间的鲜嫩小花,铺满碗底。 “啬夫乃是有福之人。前几日我出里闲游,见得道边忍冬花开,便采了些许试做花茶,其味甚佳,从那以后,我叫隶臣日日去采,今日这些乃是食时采就,新鲜得紧。” “忍冬?此花随处可见,亦可用来泡茶?” 李恪笑而不答,端起勺,勺起水,一冲而下。 沸水顺着碗壁倾泻,顷刻间便涮透了碗底的黄白小花,它们飘在碗里浮浮沉沉,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 田啬夫囿颇为陶醉地嗅了一口:“花型如掌,色似金银,不想这随处可见的忍冬竟是妙物,经由一番冲泡,便能泛出绕梁的香韵。” “天生地养之物本就各有奇妙,譬如这忍冬,甘寒清热,不伤脾胃,佐以沸水,则阴阳两调,色香味美。啬夫,请。” “恪君也请。” 茶汤清甜,齿颊留香,虽不似后世的炒茶那样回味深重,却另有一番浅酌清谈的风雅。 田啬夫囿感慨着放下茶碗,由衷说道:“总觉得恪君不似凡俗人家。一碗茶汤,一片竹林,却真如恪君所言,能叫人品出道的意味。” “借以天地,拾以牙慧,便是有道也是小道,当不得啬夫如此夸赞。”李恪谦虚地给田啬夫囿添水,轻声说道,“啬夫,如你方才所言,县府已正式颁令,准许句注试制獏行了?” “资材皆由乡仓自备,不动县仓一分一毫。更别说我已签下令书,成则诸君献宝于上,败则我一人束手成囚,他们岂有不肯之理?” 李恪疑惑道:“如此一来,似乎与啬夫先前之策不同?诸位县官不沾因果,如何会在句注之后,于全县广推獏行?” “恪君多虑了。”田啬夫囿又啜了一口花茶,笑盈盈道,“此事若败,一切自不必说,我既主持此事,一人担之分所应当。关键在于事成之后,有谕令明文在此,我必会让天下知晓诸君之贤。届时全县上下殷殷期盼,他们又岂能厚此薄彼?” 李恪看着田啬夫囿那张刻痕深重的老脸,不由地叹了口气。 为了水车能够广推,这位大农学家算是把一切都赌进去了。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水车成事,百姓安享。 “啬夫,恪必当竭尽全力,以全您为民之情。” 田啬夫囿苦笑一声,说:“恪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獏行之事,我能做的便是这些,机关一道还要仰赖你与墨家。如今,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打算?” “唯!”李恪拱手,拾起枚箸,在案台空处蘸水而画,“我将制作獏行分作四步,测绘,沙盘,截流,搭建。” 他在案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以此来代表治水,又取了几只空碗,一东一西,代指苦酒里和田亩。 “治水自西而东,水道曲折,水势多变,獏行制成后重达数十万斤,若是水势不够平直,其运转必受影响。” “有理。” “故我等首要之事,在于选址定案!” 田啬夫囿沉思片刻,试探说道:“你所谓测绘,沙盘,便是为了选址之事?” “啬夫高见!”李恪斩钉截铁说道,“测绘已开始半月有余,以我之思,当将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尽收于沙盘,模拟治水流向,待选出最优之处,截湍流,架机关!” 田啬夫囿呆住了,嘴唇啜喏,声音颤抖:“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治水……并两岸原野?此事能成?” “如今漫野皆是测绘的队伍,啬夫若有疑虑,为何不与我一道去看看呢?” 茶会告停,二人出里,车马、随从一概不需。 原野上如今到处都是测绘的队伍,善武艺者掌弓佩剑,不擅拳脚的也大多配了武师猎人,专门用来保证精匠们的安全。 他们大肆压缩着野兽的活动空间,自苦酒里建成至今,这半个多月,或许是里外原野最安全的时段。 只是李恪能估算到野兽的行踪,却估算不到有心人的关注。 里典服的私宅,正堂大内。 自李恪二人出里,监门厉便从哨所疾出,几个转向,已经进到了里典服的府内。 这是里典服的要求,时刻汇报田啬夫囿的行踪。 监门厉在堂下大咧咧地做着汇报,说李恪带着田啬夫出去了,目的地大概是原野里那些个测绘队伍,至于测绘是干什么用的,李恪倒是和他说起过,只是他听不太懂。 三言两语,监门厉汇报完毕,当即就拱手下堂,心安理得地准备下班,只留下里典服一人骤自苦思。 “田啬夫囿……此人上次来里也未与我等少吏照面。这次在辛府盘桓整整五日,却仍未知会我等,在全君看来,其中可有蹊跷?” 田吏全摇着头从屏墙背后走出来,言语当中全是猜测:“啬夫乃是我之上吏,两次来里,也未招我见上一面。以我思之,或真如恪君所说,辛府欲搭建那名为獏行的机关,啬夫为其奔走,恪君为其设计……” “你信那小子所说?” “獏行高十丈,重数十万斤,又搭建于治水……我倒是不愿信,但细细想来,恪君又全无诓骗我等的理由。辛府请了精匠百人,几乎将雁门一郡搜刮一空,此事人尽皆知,若不是为了某件大事,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如你所言,莫非我一直误会恪君了?”里典服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此事暂且放下不论。全君,你今日寻我是为何事?” “秉里典,前几日有位族兄来到我处,说族中正在寻找几名隶人,或与苦酒里有关。” “隶人?莫非……” “或是为了官奴之事吧……我那位族兄不愿细说。”田吏全苦笑道:“他说此事有高人应付,我等只需知道,近日或有大事发生,若事发于苦酒,我等当小心应对,切不可妄作定夺……” 第一四九章 测量之法 端月就是一月,秦朝以颛顼为历,定下十月作为岁首,却又将一月视作发端,故以端月称之。 时入端月,便代表真正地入春,天地之中万物复苏,原野之上一片嫩绿。 春耕开始了,乡里们将发了月余的粮种取出,翻松土壤,栽下禾苗。 秦时最主流的耕作方式是犁耕,而且形式多种多样,常见有一牛独挽,两牛抬杠与两牛并耕三种方式,其中又以两牛抬杠最为常见。 所谓两牛抬杠,就是让两头牛分开七八尺的间距,并将杠状的犁衡架在牛颈,绳套拴固。 犁衡正中,连接着与之垂直的犁辕,犁辕末端又连接着铁犁。耕作时,因为两牛以合力拉动铁犁,所以在出力上远强于一牛独挽和两牛并耕的原始犁耕方法,不仅效率更高,而且适合深耕。 然而秦朝牛价高企,耕牛基本属于官府,苦酒里真正有私牛的仅有辛府和田吏全的汜府,剩下的便是如李恪、里典服这般,也只能排队使用租牛。 租牛有限,人人有需,所以田亩之地可见的耕牛并不太多,更多的,还是那些扛着耒耜,栽种菽、荅的乡里百姓。 李恪家是第一批使用耕牛的人群。倒不是说上造爵位在苦酒里有多高端,而是因为田典妨和旦出门践更,旦家缺乏劳力,便和李恪家共享了轮租的耕牛。 此时此刻,李恪正陪着田啬夫囿站在阡陌之上,沉默地看着乡里劳作的景象。 “农时日紧,耕牛不备,北境之地,农人何苦!”田啬夫囿感慨说道。 “啬夫,听我家隶臣说,以两牛犁耕,一人牵牛,一人架犁,两人碎土,则一日可有一顷。较之以耒耜耕作,已经不知快了多少了。” 田啬夫囿摇了摇头:“苦酒乃是句注最富的里,一里之中,可见耕牛也不过二十余头,还有四头是学耕的小牛,无甚大用。耕牛还是少了……” “您也太高看苦酒里了。”李恪苦笑道,“苦酒里富庶不假,但田地百二十二顷,官有耕牛也不过就十四头,这其中还包括了那四头小牛。租牛便是一日不歇,每日也不过就是五顷,不可能再多了。” “那剩余的?” “辛府……就是童贾老丈有四头牛,他允诺耕完自家田地,便交由里中作官牛操使。田吏也自备两头,按了汜家一贯的做派,想来是不会顾及乡里们的。” “汜家……”田啬夫囿咀嚼了两声,突然问道,“恪君,如今你可知晓自家田地所在了?” 李恪翻了个白眼,抬手指向治水河边:“无人那处,家中隶臣正在邻田驾牛,明日就该耕我家田地了。” 田啬夫囿顺着李恪的手指去看,只见田亩之中,劳戾扶辕,莽牵着牛,而旦家新领的隶妾则和她的主母一道,提着耒耜拍碎翻出来的大块硬土,以方便后几日插禾栽苗。 几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租来的耕牛也是官牛中最好的两头,不一会儿就翻过一亩。劳戾高唱一声,抬起犁辕,莽这才引导着耕牛转向,准备耕作下一亩地。 田啬夫囿不由点了点头,说:“你选的隶臣不错,善耕,勤勉,可为依托。” “不想想我平素给他们吃什么……”李恪轻声嘟囔了一嘴,“啬夫,左近正有一处便桥,我方才看了一下,恰巧是辛阿姊与憨夫君,我们这便过去吧?” 田啬夫囿振奋道:“便去看看,你们欲如何测出山河之势!” …… 便桥是李恪设计的多种测绘工具之一,主要用来测绘水面与地面落差,以及配合探棒,测量出河道的深度。 它的造型近似一个Z型,携带时折叠,使用时展开。展开后其上架于河岸,可选取重物按压固定,也可以通过将青铜插栓凿入地面来固定。其下则探至水面,起到为测量人提供稳定立足空间的作用。 在这两者之间,连接有复数的齿状直杆,直杆可以通过转动两侧的轮盘来调整高度,连杆上的尺寸标识也可以在调整的同时,测量出水面与地面的实际落差。 所以便桥并不是一座完整的桥,它并不能连接到河的对岸,从造型上来说,也更像后世的简易升降平台。 李恪之所以会设计出这样一个怪胎来,是因为按照规程,治水深度需要一步一测,而船却很难把每次行进的距离控制到这种程度,况且在平稳上,晃动的船体也远逊于拥有地面固定的便桥。 田啬夫囿和李恪走过去的时候,辛凌和憨夫正在调整桥面高度。 辛凌一人站在平台末端,背靠着湍急的治水,从腰畔摘下枚宽底的木架,小心放置在桥面上。等木架稳固,她又从腰上摘下一个木瓜大小,面上满是圆孔的古怪陶器,摆放在木架顶端。 待到把这一切做完,她蹲下身,从桥面捡起个大大的水囊,从陶器顶端开始注水。 很快便有水顺着陶器表面的孔洞留了出来,辛凌抿着嘴认真地看,看了一会儿,高声喊道:“右下二。” 憨夫立刻转动起右侧轮盘,仅两下而止。 等憨夫固定好轮盘,辛凌再次为陶器注水,水流溢出孔洞,淅沥沥不停地流,她看了半晌,这才满意地对憨夫点头。 田啬夫囿在岸上看得茫然不解,轻声问李恪:“恪君,她面前那型似埙的陶器作何用处?为何要待注水之后,才想起高低调节?” 李恪解释道:“那陶器名为水平仪,单侧共有六排三十六枚孔洞。注水之后,只需观察每排的六枚孔洞是否能同时停水,便可知桥面是否水平。” “水平有何用?” “一则,桥面水平才可测出水面与地面的实际落差。二则,水平的桥面可以为探棒提供比对,测量水深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一时不查,导致探棒倾斜而不自知。” “你等……”田啬夫囿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只觉得匪夷所思。 测量精确到这个地步,李恪是真的想把治水两岸的地貌囫囵搬到沙盘上去吗? 说话间,憨夫已经采完了落差的数据,他对着岸上高喊一声,转身便去帮助辛凌架设探棒。 探棒的结构格外简单,每截长五尺,上下设卯孔,使用时上下对连,插入榫头,直到探到河底,再根据桥面确定垂直与否,最后记下最后一截的长度数据,加上已经完全没入水下的那部分长度,得出水深。 李恪叹了口气,他倒是挺想把水下环境也一起复制到沙盘上的,奈何想破了脑袋也无计可施,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三处深度折中取数。 这样虽说会对复原水势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至少可以选出水情相对简单的河道来。而恰好,那也正是架设水车最适合的地段…… 第一五零章 暴民之踪 前后在岸边瞧了约莫半个时辰,测绘收工,憨夫和辛凌顺着绳梯爬上河岸,替换隶臣下桥收拾各种器具。 才一上岸,憨夫就看到了背着手,凭水而眺的李恪两人。 “恪君,凡子!二位怎会联袂而来?” 李恪意味深重地瞥了田啬夫囿一眼,轻声说道:“啬夫得童贾老丈款待,一连五日宿醉不休,今日算是难得的闲暇。我见机不可失,便着紧着陪他来看看测绘之事。如此啬夫心中有了底,才不至于心忧难寐嘛。”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很尴尬。 田啬夫囿来到里中已经五天了,之所以今日才和李恪谈起正事,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辛凌懒得接待人,还把应酬的事全权交托给辛童贾来做。 辛童贾对技术工作者的精神状态一窍不通,按了款待名士的法子来接待田啬夫囿,饮宴不断,歌舞不歇。田啬夫囿醒了醉,醉了醒,整日里浑浑噩噩,直到今天方才脱身。 李恪心里不满,对着田啬夫囿不好发作,对着憨夫,却没有半点好客气的。 憨夫果然呐呐不敢言,就连田啬夫囿都难得地老脸通红。 “童贾老丈年岁长于我,爵级大于我,推脱不得……推脱不得……” 辛凌的词典里是从来没有认错这两个字的,李恪去看她,她就看回来,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凡子既准时而来,事必顺遂,至于制作之事,非他所长,在与不在有何干系?” 红口白牙,说得好有道理…… 李恪被怼得满脸满怀,只能赶紧无视掉这位从来都对的皇子妃,再次把交流的目标转回憨夫。 “憨夫君,测绘一事我掺和不多,劳烦你向啬夫讲解一番。” “此事分所应当,我等不若边走边谈。” 于是四人留下隶臣们拆解便桥,顺着阡陌,一路听着憨夫讲解,漫步向着里中而去。 田亩之中,扶辕的劳戾抬起头,看着李恪等人的背影,不由赞叹道:“少主着深衣,当真龙凤之姿。” 莽牵着牛应和道:“可不是嘛。那深衣老者不知是何处贵人,但辛府两位均非凡俗,少主身处他们之间,竟能隐隐为主,少年之身能有如此气势,实叫人赞叹击节。” 劳戾叹了口气,突然压低声音,看了看左右:“莽,你说我等之事,要对少主瞒到何时?” “自然是守口如瓶,至死不提!”莽瞪了劳戾一眼,“我等过往……虽说是为人胁迫,但谁会在乎奴隶人有几多苦楚?官奴私售乃是大罪,知而不报亦是大罪,少主前程远大,若是知了此事,哪会再将我等留在家中?届时锁拿上报,你是欲要斩左趾,发骊山不成?” “可我等之事若是为他人所知,祸害了少主……” 莽恨恨地啐了一口:“我等自顾尤且不暇,少主……少主不知此事,便是无罪!” 劳戾的面色一连数变,终究长叹了一口气:“似也只有如此作想了,耕地吧……” 两人闷着走了几步,突然发现,田氏和旦家的隶妾不知为何,都停在了原地。 “暴……暴……”田氏的脸色惨白,向着田亩之畔,哆哆嗦嗦伸出了手指。 莽和劳戾同时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抬头,顺着田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田亩之畔,治水河边,有四个满脸凶煞的精壮大汉,发蓬松,衣褴褛,手持猎弓、短剑、重锄、耒耜,狞笑走来…… “暴民来啦!” …… 四人结伴,缓行静听,唯有憨夫一人,沉声说着事情。 测绘进行得很顺利。 按照李恪对精度的要求,整个测绘工作被细分成四大块来进行。 第一块是对山势走向,河道流向和田亩边际的测量,他们以苦酒里的闾垣为第一参照物,主要工具则是记步车。 记步车是一种特别的马拉车,外置司南,内置金鼓,鼓槌套连在齿轮上,又在另一头与车轴相连,每一步击鼓一下,每百步鸣金一次,测量人通过司南鉴别方向,又通过金鸣鼓响判断距离,划定区块。 这项工作有三组人进行,每组精匠两人,助理两人。 第二块是对水势流向,流速以及折拐涡流的测量,他们的主要工具是探水舟,那舟是双体船造型,两头尖尖底座平整,边缘设有四枚铜锚,中间的作业平台上还有测流速的小型水轮和测流向的牵索浮标。 这项工作仅有两组人分散进行,每组同样是精匠两人,同时配备善操船的助理四人。 第三块是对地面的测量,田亩百步方圆一测,原野则一里两测,事先由记步车划好标的和区域,在测量时全面应用三角测量法。 这项工作占用了十组人力,多是陶匠、雕匠、画工之流,因为这部分完工以后,他们要在第一时间投入到沙盘的制作当中。 最后一块就是测水的小组了,一步一侧,以田亩为中心,东西延伸十五里。 这一块工作最重,占据的人力也最多,整整三十余组洒在河岸,各备便桥探棒,板车劳力,所需的人员众多,便是辛府有再多的隶臣也不够使唤。 为了不影响工期,精匠们各自发信,招了他们的子侄生徒过来帮手,辛府虽说负担饭食,但酬劳却被精匠们干干脆脆地拒了。 李恪发现憨夫很擅长讲故事,如此枯燥的工作安排,他一人娓娓而述,间杂各种奇谈怪事。 譬如说记步车有次坏了,精匠们在等候道路救援的时候,以绳为准,低着头向前划了两里地,待到记步车修好重启,这才发现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偏出了三十多度的斜角,结果自然成了众人的笑谈。 再譬如说测水组为了赶工求速,不在岸基堆放负重,只让随从坐在上面,结果下桥者重,岸上人轻,便桥侧翻落水,负重按压的随从也被高高抛了起来,若不是探水舟就在附近,险些就找不回来…… 憨夫低沉的嗓音为众人勾画出一幅万众一心,热火朝天的测绘场面,田啬夫囿神色振奋,握拳的手从攥紧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待到憨夫说完,众人已经走到荒郊之地,前不见里闾,后不闻牧歌,田啬夫囿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李恪。 “恪君,你为主使,心中必有定计。我且问你,此时此刻,我能为獏行做甚?” 李恪低头思索片刻,认真说道:“测绘少说还有半月之期,沙盘制作约莫会在四五日后即告开始,先制粗坯,再行精雕。啬夫不擅机关,又身负民生,诸事繁杂,不宜过多参与琐碎。” “交道,资材,人力,凡我所能,恪君只管说来。” “以我所思,啬夫手持谕令,当会在县中发徭,调集民力。眼下春耕正紧,尚不可过早请动民力,以免误了农时,坑害乡里。发徭之日,惊蛰之后最佳。” 田啬夫囿郑重地点了点头。 “獏行所需物料甚巨,临时调集怕是多有不便,此事倒可先行筹备,啬夫回乡之后,便可执行。” 田啬夫囿又是点头。 “眼下还有一桩要事,测绘范围囊括田亩东西各十五里水道,总长过四十里,便是以一丈作一寸,也需要三宅之地,堪堪可用。啬夫,私占空宅乃罪,此事唯有啬夫出面,方有转机。” 田啬夫囿深吸了一口长气:“苦酒里的里典名服吧?我去与他交道!” “如此,小子谢过。”李恪深深一揖,一抬头,突然发现憨夫和辛凌神色怪异,目视前方隐有戒备。 李恪顺着辛凌的目光看过去,小道两侧,原野之间,不知何时聚起了四个汉子,前二后二,都是发髻蓬松,衣衫破败的穷苦样子。他们手持农具猎弓,神色狰狞,竟是半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这……”李恪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喃喃自语,“统一的第三年才开始呢,陈涉……就起义了?” 第一五一章 姑果之剑 暴民四人,两前两后,眼前两人并排而立,一人持锄,一人持剑,身后两人前后错位,一人持斧,一人持弓。 这让李恪不由想起几个月前驿道上的那场遭遇,同样是荒郊野地,同样是衣衫褴褛的劫道之人…… 但那场劫道已经查清楚了,乃是旧田典汜余授意,郑家差使其匿农演出的一场大戏,其目标直指李恪本人,可这次呢? 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又被人盯上了,还是……真的碰上山匪路霸了? 凭心来说,大秦的土地上并不太平。 始皇帝一统六国时间太短,期间数场灭国之战,散兵游勇散落天下,再加上那些因为秦法严苛,将阳逃匿的隐户藏民,总数可能有数百上千万之众。 而秦朝在籍的民户隶人也不过就区区三千余万…… 谁也不知道这些无籍之徒中,有多少人放下锄头做了流匪,又有多少人杀人越货无恶不为。但毫无疑问的是,匪患是秦朝最大的治安隐患,其威胁甚至要超过那几个窝在大秦北面,历来都不甚活跃的游牧部族。 各地官佐不允许百姓正面讨论这种影射官府无力的话题,一旦有人举报,就以妄议之罪论处。 所以百姓只能借鬼神之说,神叨着崇山有伥,河泽见鬼。秦民流行入山拜山,见水拜水,其实也和迷信的关系不大,而是用来形容缴过路费的一种隐晦说辞。 可是! 大秦的匪患虽多,却多在六国旧地,分布于山水之间。 雁门郡早早就归了秦国,又因为地理原因,常年驻扎有大军戍边。除开那寥寥几个秦朝旧郡,这里的治安就算放眼天下也是顶级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雁门郡这样的治安示范单位都开始出现山匪了? 而且出现的位置,还是在里中和田亩之间,往前往后,都不过数里的距离? 这些劫匪活腻了吗?亦或是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甚事不知的菜鸟,生活所迫,入行不久? 这是很有可能的。 句注一行,让李恪亲眼见识了后腰里的惨状。雹灾的影响绝不在苦酒一里,如今冬春交际,青黄不接,整个郡里,有多少灾民正为了一口吃食搏命? 李恪不知道。 可是看这些劫匪的衣着器械,除了普遍精壮一些,他们看着也不像是那种惯匪……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越众而出,朗声说话:“敢为诸位,此来为财?亦或为命?” 劫匪们明显地愣了一下。 荒郊野外,虎啸狼吠,眼前四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看见四个精壮劫匪,居然见不到一个慌的…… 那持锄的大概是劫匪首领,因为他回过神最早,而且不经商议,就代表众匪做了回答:“自然是为财!要命的,便……” “把钱交出来嘛。”李恪长舒了一口气,麻溜地掏了掏袖子,从里头摸出三锭金镒,“此来匆忙,不想会遇上诸位,所以身上钱财带得少了些,有怪勿怪。” 劫匪们又愣住了,因为李恪把金锭放下,当着众人的面抖了抖袖子,又把自己从头拍到尾,好证明身上一钱没剩…… 这姿态,这从容……莫非他们少学了某条秦律,其实在大秦,配合劫匪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你身后那几人……” “壮士诶!”李恪语重心长说道,“壮士且看,这二位墨褐草履,乃是游学的墨者。墨者你们应当听过吧?日日羹藿,而且只食一餐,你指望他们身上带钱?这位就更了不得了,人称凡子,农学大家,莫看他深衣冠带,其实满脑子都是耕作之事,身上带几颗种子或有可能,至于金钱……” “此间人等必怀巨资,与我杀!” “恪君!” 匪首一声高喊打断李恪,田啬夫囿突就暴喝出声。李恪感到一股巨力将他摁倒,接着便是田啬夫囿的痛楚闷哼。 持弓的劫匪毫无征兆射出了箭,那箭从后直驱向李恪而来,李恪根本毫无察觉。 田啬夫囿疯了似扑将上来,一把将李恪扑倒在地。但是箭速毕竟太快,他努力侧身,那箭却依旧扎进了他的臂膀。 那一箭,战斗开启! 持弓的匪徒回气飞快,一箭射出,第二枚箭已经搭在弦上,一发力,弦作满月,直射向田啬夫囿的后心要害。 憨夫瞠目怒喝,当即拔出腰间长剑,锵一声踏步斩出,只一击,便将木质的箭杆劈作两半! “师妹!”憨夫持剑面对后方敌手,用尽全力大吼出声。 辛凌在同时飘然起速,穿过憨夫,越过李恪,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毫无波动的清冷回应:“我知!” 她应一声知,身形如神女登天,轻飘飘浑不受力,脚踩出玄奥的弧线,以之字形快速扑向正前二敌。 锵!锵! 收在后腰的两柄短剑同时出鞘,一左一右倒持在手,匪首只看得一道刺目反光,辛凌竟就已经窜到了他的身前! “女娃儿好胆!” 那匪首猛地挥动手上铁锄,势大力沉,冲着辛凌的脑门砸下来。 辛凌的眼睛眨也不眨,脚步一变,身形便横移两寸,堪堪与锄擦身而过。 匪首心里暗道不好,才想收势,就已被辛凌欺近,一剑掠过右腕,一剑则飞掠过右膝。 两股血箭登时飙射,贼人闷哼一声弃锄跪倒,辛凌停步旋身,衣袂飞扬中猛然发力。 只听嘭一声响!精铁打造的剑柄重重锤在匪首鼻梁,登时将半张脸都打塌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连番动静只在旦夕,辛凌将持锄之人锤倒在地,那持剑的却连反应都尚未作出! 他怒了,暴喝一声看向辛凌! 这时辛凌才刚刚收回锤人的手,脚踩弓步,缓缓抬头。她秀美的脸上还沾着溅起的血沫,一双眼神古井不波,恰似那万年不化的冰潭。 “你该死!” 持剑匪徒猛地挥出了手上的剑,辛凌抬手回击,一剑便撞在来剑的剑刃尾部,剑托之前。 叮! 金铁交击,明明是劫匪的身形更壮,力道更大,但两剑相撞,却是他失去重心,高高扬起了手臂,中门大开! 辛凌似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双手笔直坠在身后,不知何时,已将握剑之法,从倒持变作正握。 “啜!” 一声轻喝,辛凌骤然动起,以极快的速度挥动双手,由后至前,眨眼便是五六剑刺出,剑剑刺入当面胸膛,直没入柄! 劫匪软软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睁,至死难暝…… 第一五二章 慎子之剑 匪人擅射! 持弓的劫匪箭若连珠,一箭连着一箭,眨眼就射出七八枚箭。 憨夫善守! 一柄长剑双手握持,他马步蹲身,面容肃穆,挥剑似缓时快,明明所有的动作都能让人看清,可那剑刃却似有灵一般,每每都能恰到好处地击打中狼牙箭头,把袭来的长箭远远击飞。 虽说同为墨者,但他的剑势厚重如山,与辛凌翩然若仙的感觉全然不同,就连二人的剑,也找不到一丝相似之处。 辛凌的剑是奇型的短剑,长不足两尺,两刃锋利,剑尖如针。她双手握持双剑,其剑无托,剑柄的末端,也为了迎合那奇特的绝杀,而特意锻造成球型。 相比之下,憨夫的剑则相对要正常许多。六棱形状的扁平剑身,剑宽且长,宜劈砍削伐,不利于刺。那刃长三尺,柄长尺五,挥动之时,伴有疾风唔咽,形貌大巧不工。 这两把剑代表了墨家剑艺的特点。姑果之剑轻灵,善以小博大,动静如跗骨之蛆。慎子之剑稳健,善以守为攻,守则水泼不进,攻若泰山压顶。 再加上李恪尚未见到真容的孟胜之剑,三剑各有所长,共同构成了墨者行游天下,搅动时局的武力凭借!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憨夫此时便化作高山,巍巍而立,虽说脚步不动,却稳稳地守住了李恪和田啬夫囿的安全。 劫匪带的箭终归是有限的,十几枚箭无功而返,他一把丢掉猎弓,抽出腰上剔骨短刃,和持斧的匪徒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憨夫动了,一步踏出,如巨人般跺砸在地面! 他压抑着怒吼一声,双手持剑,跃起,下劈! “嗷!” 眼前明明只有憨夫一人,但那怒吼,那勇力,随着他高高跃起,漫天漫地就似乎只剩这一剑之地! 避!无可避! 劫匪们的脸色骤变,持弓的疾步后退,持斧的咬牙向前,双手托柄,奋力一挡! 咣! 粗壮的斧柄应声而断,憨夫一剑断柄,余力狠狠劈在劫匪左肩! 两人同时落膝触地,憨夫抬头,只见持弓的一脸狠色,踩着持斧的背跳将起来,锋锐的刀尖直刺他的眼窝! 电光火石之际,憨夫侧颈,松剑,抬臂捏住来人手腕,一起身,合膝高抬过胸口,聚起全力猛砸在劫匪当胸。 喀拉拉! 李恪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持弓的劫匪压抑不住惨叫,一声哀嚎,已被憨夫扯着臂挥了起来。憨夫似陀螺般原地转圈,一圈,两圈,猛然撒手! 劫匪飞了出去,飞跃两丈,重重落地,吐着血沫再也起不得身。 憨夫啐了一口,垂下手握住剑柄,一脚将持斧劫匪蹬翻在地,拔剑甩血,收归鞘中。 …… “恪君,这几人当如何处置?” 早春的原野上,李恪眼看着辛凌用剑,小心削断了田啬夫囿臂膀上裸露的箭杆,耳朵则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憨夫的询问。 战斗结束地很快,快到李恪还来不及喊不出一句剑下留人,就已经有人死在了辛凌剑下。 劫匪四人,一死,三重伤,作为战力的憨夫和辛凌毫发未损,为了保护李恪,田啬夫囿中了一箭。 李恪茫然地看着满地的血斑狼藉,低声问道:“憨夫君,在你看来,这几人是惯匪吗?” 憨夫被问得一愣:“惯匪……似是不像。那弓是猎弓,箭是牙箭,便是斧也是伐木之物。若换做一柄战斧,就凭方才那抵挡的姿态,我是无法将其一剑斩断的。” “看来你我所思一样,这些人……大概是灾民吧?” “灾民成匪,其后堪忧啊。”憨夫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恪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精神:“无论如何,捕获群盗便该交予官府,眼下还有三人活着,我等还是将他们带回去,交予里典。此外,测绘队伍的保护需要加强,啬夫的箭伤也得带回去仔细打理,切莫留下隐患。” 根据李恪的交代,憨夫去治水边转了一圈,找了个测绘小组,借了板车将三个人事不省的劫匪丢到车上,至于死的那个……他们都没有拿首级邀功的兴趣,本着尘归尘,土归土的原则,也让那个测绘小组寻处埋了。 进入里中,监门厉不在,他们在半道上遇到田吏全,随口交代一下因由,准备先去辛府给田啬夫囿处理伤势,再安排人给里典服送贼。 谁知里典服却自己来了,李恪等人还未进到辛府门内,便被里典服拦在了里巷入口。 看着气喘吁吁的里典服,李恪满心疑惑。 “里典,看您这副模样,莫非是一路奔来的?” 里典服扶着墙喘匀了气,赶忙摆出义正词严的样子:“恪君在里外遇见劫匪,如此大事,我身为主吏,岂有不顾之理!” “但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此应有之理也!” 虽然觉得里典服的反应很怪,但这些劫匪总归是要交给他的,如今他自己来了,也算省了辛府隶臣的一番奔忙。 李恪无所谓地让憨夫把板车交给里典服,里典服接过板车,生疏地挂绳上肩,一提车辕,竟是自个儿推着车走了…… 田啬夫囿捂着肩膀感慨道:“苦酒主吏精干任事若斯,难怪恪君能够得其助臂,且由此崭露出头角。” “或许……如此吧。” 辛府上本就养着善医的隶妾,这也是这时代大户人家的标配。这些人之所以无法获得医工之名,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不擅巫卜。 所以李恪时常会恶意地想,这个时代或许并不乏无神论者,至少那些有身份的人,很多都明白巫卜无用的道理。 他把田啬夫囿送到辛府,眼看着隶妾起出箭头,又现场嚼了一大团糊糊状的草药裹到伤处。 虽然场面有些恶心,但田啬夫囿当即便舒展了眉头,不一会儿还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哈欠,就连基本的谈天都进行不下去。 李恪知道这肯定是药物的效果,当即就起身告辞,约定待田啬夫囿伤势好转,再行商讨水车之事。 他步出辛府,兜兜转转行了半路,刚走到闾巷,突听到闾门处喧哗声大起,而且听声音,似乎还是旦的母亲,田氏那熟悉的嗓子。 “暴民袭击田亩之地,严氏的隶臣为引开贼人,落水身亡啦!” 第一五三章 群情激奋 田氏在闾门处的那一声高喊,听在李恪耳里,无异于一道雷霆炸响。 田亩遇袭,莽与劳戾身死? 李恪快步走过去,挤开人群,挤到田氏面前。 一番急问急答,李恪总算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应后果。 莽和劳戾根本没有落水身亡,至少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死了。更精准的表述应该是,暴民袭击田亩,莽中箭受伤,劳戾扶着他引开贼人,两人泅水逃入恒山,至此不见影踪,很可能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了,因为暴民被劳戾引走,乡里们自发地组成了防卫队伍,苦守至今才敢让包括田氏在内的一部分人回来报信。 如此算来,袭击发生的时间,与李恪他们遇袭的时间几乎一致! 李恪在心里大骂自己糊涂。 所谓的暴民就是灾民,他们本就是因为缺粮才会行险作恶,而眼下正值春耕,田野之地还有比堆满粮种的田亩更佳的袭击地吗?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他之前居然完全没想到…… 幸得田亩人多势众,北地又历来民风彪悍,乡里们聚拢自保之后,暴民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田亩附近,这才没有酿成太大的惨剧。 只是莽和劳戾…… 李恪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突然发现所有的乡里都在看他。 人群不知何时散开近尺,乌泱泱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给李恪让出沉思的空间,皆不敢大声说话,一双双眼睛或是期盼,或是探求,统统集中在李恪脸上。 暴民从哪来?为什么而来?以后还会来吗? 春耕在前,暴民在畔,严防死守则误农时,视若不见却心难安,如此进进不得,退退不了的状况,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把希望寄托到总能拿出办法的李恪身上。 李恪从他们脸上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所以高高举起了手。 “去岁雹灾过境,雁门大灾,菽荅、禾粟尽皆毁弃,一郡之地,灾民遍野。” 他举着手,朗声说道:“乡里们还记得丁君来前,山老丈到我门前求告吗?还记得仅有数石粟米在仓,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吗?他里他乡,亦是如此!” 人群静静听着。他们并非不知里外天地,只是因为李恪的关系,在这场大灾之中难得地没有断过炊烟,直到李恪提起,他们才想起里外的惨象,自己的幸运。 他们纷纷猜测起来,今日的暴民,莫非就是同郡的灾民不成? 李恪的手举得越发高,声音也随着手,越发地高:“百余人口的后腰里,在冬雪封山之时仅有十几老幼驻守。堂堂的监门少吏,为了区区几块粟饼,便将屋舍全数让出,这还仅是一里,仅是百人!郡中缺粮,黔首无食,如今,他们听闻苦酒有粮,终于过来抢食了!” 人群轰然炸开了! 声震云霄,轰轰作响,李恪站在中间,根本就听不出一句囫囵的句子,只能勉强分辨出夹杂在其中的散碎词汇,而出现最多的,则是“当如何做”。 当如何做…… 李恪压下手,声音立止! “乡里们,灾民缺粮,然从盗者必不会多。暴匪无食,则其勇力必受折损!贼人寡而我等众,贼人弱而我等强,我等当如何做?” 不知谁在下头喊了一句:“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众人当即应和:“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击而捕之,护里卫粮!” 李恪又一次压下了手,齐整的吼声荡在半空,为他的说话平添出几分杀气:“春耕为重,乡里为重!我等势众而力强,叔伯们当择精干以护里闾,若贼人敢来,击而捕之,击,而杀之!” “彩!” “眼下我等当分作三队,择其精悍,以十余人护田,十余人护里,余者便着紧春耕!区区暴民流匪而已,我等连雹灾都不惧,莫非还要惧几个饿汉不成?” “依恪之言,护里之人当有我在!”山老丈的次子彘养第一个喊道。 “有我!” “有我!” “亦有我!” 李恪终于安抚了众人,当即说道:“强兵当有良将相配,乡里们在此处择人,我这便去请里典与监门主持大局,可否?” …… 就像李恪对乡里们说的,他挤出人群,低头便急趋向里典府邸。 雁门郡乃北陲重地,每百里皆有军所,所以流窜过来的灾民不可能太多,区区十余个流寇,有没有里典服主持,护里队有主场之便,都能轻松搞定。李恪心里最着紧的,还是莽和劳戾的安全问题。 他们逃进山去了,其中莽还受了伤。早春时节,虎豹游走,他们的状况着实堪忧。 这会儿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逃了,更可能被暴民生擒,抓走泄愤! 若是他们死了,一切自然不必再说。若是侥幸逃了,这两日应该也会自己回来,关键是他们被抓了,李恪该怎么办! 人肯定要救,可要救就得知道暴民所在,所以李恪一早便把注意打到了自己在路上抓来的那三个劫匪身上。 两次袭击如此之近,人员成分又几近相同,可想而知,他们必定是一路的! 既然是一路的,李恪就有把握问出其巢穴所在! 兜转来到里典府邸,在一番急死人的通报后,李恪终于见到了里典服。 “里典,田亩之事您可知了?” “田亩?那处又出了何事?”里典服一脸茫然。 李恪深吸一口气:“田亩方才为暴民袭扰,幸得我那两个隶臣引走了贼人,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噫!”里典服瞪大了眼,惊声说道,“暴民还去了田亩?” 李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田亩处又不知我遭遇了暴民,岂会拿此事说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是指,田亩处乡里众多,还有那些个漫野的精匠,如何会叫暴民欺近?” “这……”李恪皱眉想了想,说,“测绘队皆是生人,为防虎豹又多备刀剑,像是乡里们见得多了,一时失了警觉。” “恪君言之有理!那我等现在当如何去做?” 李恪大踏步走到里典面前,长身而揖:“里典,乡里们正在组织自护队,此事还需您与监门主持大局。” “为乡里之事,分所应当!” “此外,我的隶臣极有可能为暴民所捕,我要即刻提审囚徒,问出其巢穴所在!” “恪君……欲提审囚徒?”里典服的面色古怪,心虚说道,“照理说人命关天,我当即刻为恪君提人才是。然而……” “然而?” “然而那几个囚徒已被押赴县狱了……” “他们……被押走了?”李恪难以置信道。 “确实走了。” “何时?” “半个时辰前。” “为何如此急迫!” “倒不是我欲急迫……田吏恰因公务要去趟县里,我心思此等暴民久留不利,便请他顺道押送……”里典服小声兮兮解释道,“我岂能想到,还会有暴民袭击之事发生……” 李恪气得浑身发颤,强忍着问道:“里典,您也说人命关天,眼下,当如何做!” “我这便手书一封,叫邮人速去追赶,恪君还是去家中静候,一有消息,我必命人通传!” “如此……劳烦里典。” 疲惫地说完这句,李恪当即长揖告辞,回家等信。 里典服命隶臣将李恪送出门外,独自一人枯坐在正堂。 “早听闻郡中四处有灾民流窜,莫非此事根本与上尉无关,而是我与全君……闹乌龙了?” 第一五四章 九退位八 里典服最终也没能追上早出的田吏全,莽和劳戾也没能真的回来家中。 李恪坐在房里枯等了一夜,直到日出时分,却意外等来了熬过药效的田啬夫囿。 他从辛府听闻了田亩的袭击事件,因为担心李恪忧思过重,特意跑来安慰。 李恪倒不至于有什么忧思…… 莽和劳戾算得上得力,但毕竟只是两个从奴隶市场买来的隶臣。更何况他们每日忙活耕作之事,入府一个多月,连话都没和李恪说过几句。 只是春耕正在日程,在这种关键时候却少了他们两个。 家里剩下的人当中,癃展行动不便,小穗儿和小巿黎当不得劳力,他不想让严氏过度操劳,数遍全府,居然只剩下他和稚姜。 也就是说,时隔多月,上造恪又要下地干活了…… 幸好田啬夫囿雪中送炭,听说此事,当即承诺要送给李恪两个隶臣。 农学大师家的隶臣啊……李恪大喜过望,拜谢深揖。 之后田啬夫囿就回了乡治,那两个承诺的隶臣也在下市前后到达,一名勤,一名丰,田啬夫囿对他们的评价是精于农事,体健,斗食。 斗食就斗食吧,李恪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被两个大肚汉吃垮财政,当即就让小穗儿带着他们,连带一起送来的私信、奴契和转让凭文,去里典服处办理入籍手续。 那封私信是田啬夫囿托李恪交给里典服的,要求他明日一早,去往乡治接令县谕。 端月初四,春雨。 里典服坐着邮人录的马车急急出闾,停歇了一日的里中春耕也在热火朝天的气氛当中重新启动。 护田队和护里队皆已组成,包括精壮乡里、隶臣,以及领袖的少吏在内,每队都是二十之众,各人掌弓佩剑,志气昂扬。 里吏楚和伍老訾带着护田队守在田亩处的小道上,凡身携利刃、农具者,除乡里外皆要校检验传,待到验明正身之后,方能在田野行走。 监门厉也难得敬业,他停了饮酒,整日夜抱剑守在哨所,垣墙各处也散布开精干的人手,谨防有人翻墙入里。 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因为秦律早有规定,凡秦人击盗,捕盗等同于杀敌,除开应有的爵位以外,每颗匪首还有十四金的奖金嘉奖。 乡里们不奢望能从少吏手中夺来功劳,但里典服和李恪配合多次,一早就许诺了赏金的归属,少吏不占一分一毫,参战乡里均分共享。 眼下……就只等着不开眼的暴民们,故地重游了! …… 入夜,雨歇,天有阴云,牛羊入圈。 监门厉自乡治归来,一回来就把童贾老丈、辛凌、憨夫和李恪一同请到府上,在四盏油镫的照耀之下,正色宣布了县里谕令。 “令,今征楼烦县苦酒里甲什贰伍三四,叁伍三四共计四宅,用以将作獏行,个中事由,着苦酒里田吏妨监之!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令,查苦酒里田吏妨者,践更于县治,出而未返,特令官大夫童贾,代其监管,不得有违!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一连两道谕令指向同一件事情,童贾老丈当即摆手深揖,弓着腰,双手接过谕令。 李恪很纳闷,征辟空宅的事情明明只和辛童贾一人有关,也不知里典服为什么要连他一起叫过来旁听。 莽和劳戾至今也不知死活,李恪心里对里典服多少有些怨气,再加上双方以前的恩怨,能不和他打交道,李恪就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 可是里典服心里更纳闷。 獏行的事果然是真的,可是县里的谕令为什么要通过田啬夫囿来转发,还是那种有限的全权代授! 在獏行事,在苦酒里,在句注乡仓,田啬夫囿可以用县府的身份随意发令,甚至能在全县范围内代为发徭。 以里典服对三位县官的了解,这样的授权简直是不可理喻! 更重要的是,这所谓的獏行显然已经被县里列为重点项目,其中所代表的,自然是大大的功勋! 田啬夫委派直属的田典沾些因果算是情有可原,可是田典妨不在,田啬夫囿却绕过他,直接叫一个没有吏身的官大夫来代行职权…… 这算是几个意思? 是要将他彻底排除在外?还是要他谨守本分,只管耕作,不管收成? 他可是里典服啊!兢兢业业半辈子,何时让过眼的功劳从身前溜走过? 所以他这次把憨夫、辛凌、李恪都叫来了,就是要当面问问清楚,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思虑至此,里典服猛地爆发出全身气场,高居正席,以威严的目光扫向憨夫。 “憨夫君……” 憨夫作揖:“请里典示下。” “獏行一事,到底是何人主持?” “以楼烦县府主持,田啬夫囿监管,具体工程,则交由我小妹与恪君打理。” 憨夫的小妹就是辛凌。 从名义上来讲,他与辛凌迁居苦酒里,本就是顶替了辛童贾长孙和小孙女的名籍。 这种事于秦律不合,但高爵贵戚们常这么干,而且谁也不拿违律当回事。因为大秦的传统就是贵人起于微末,连皇室都喜欢把皇子甚至嫡子送到穷乡僻壤去感悟国本,勋贵们自然也要响应号召,上行下效。 里典服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在他看来,憨夫知无不言,态度恭顺,所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辛凌。 辛凌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腰板笔直,面无表情,一双美目似是无神,却又像从方方面面锁定了里典服的气机。 高高在上,如神俯瞰! 里典服觉得坐卧不安,忍不住就想起去岁天使莅临时,蒙毅在闾门处审视他时的那种目光。 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目光! 里典服慌了,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当即放弃盘问辛凌的打算,赶忙就把目光挪到李恪方向。 “恪君,獏行究竟何物?” “且让我为里典解释一下獏行的原理。”李恪微微躬身,朗声说道,“机关兽獏行,设计高度是十丈,结合底座,全高估计在十二至十四丈之间,全重预计超过四十万斤。至于具体的尺寸,得等到最终选址,才可以根据当时水文环境,结合重心和动力运算来进行最终的确定。现已知獏行将立于治水,以水力推动,日夜不竭。” 李恪深吸一口气,继续喋喋不休。 “獏行的运行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以治水的动能推动轮机,带动轮机旋转,并在过程中将动能转遍为势能,再由最高处重新回转成动能,这样便可以达成由低向高汲水、灌溉的设计目的。我们为此做了详尽的计划,眼下正准备……” “恪君!” 李恪怏怏停下话头,无辜地和里典服对视:“里典,若是连这些基础之事都不能明了,您可无从参与到獏行之事中来啊!” 里典服险些破口大骂,但他却怪不到李恪头上。 獏行筹备数月,李恪曾三番五次和他说起过獏行之妙,只恨他不能先知先觉,这才导致眼下的被动之局。 李恪心里是念着他的,既如此,他又如何能怪罪李恪? 里典服只有强颜欢笑:“恪君,机关之事我不甚明了,可否说得直白一些?” “这已是最直白的说法了呀。” “我是说,根由!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若是知因,必可明果,恪君以为然否?”里典服拼命暗示。 “根由啊……”李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展颜一笑。他说,“势能又称重力势能,其根由是物体质量越大、位置越高、做功本领越大,物体具有的重力势能就越大。其最基本的表达式为,重力势能约等于物体质量乘重力系数乘物体高度,其中重力系数当代以九数退位八,至于为何会用此数,想来里典事忙,是不想知道这些琐碎的。” “原来是九数退位八!”里典服欣然道,“你等且去,县里既以重任托付你等,你等切不可怠慢!” 众人齐齐拱手高唱:“唯!” 第一五五章 国尉辅臣 是日也,端月初九,无风,无云,春寒倒走,金乌不现。 今天是征辟空宅的第五日,在辛府隶臣与监门隶臣的共同施为下,相邻的四宅空舍被全数拆除,外墙延伸,内墙推倒,共连成一整片长六十五步,宽六十步的巨大空院。 这里将成为水文沙盘的最终坐落,所以李恪自作主张地给它起了个极中二的名字,须弥居。 那名字现在就挂在唯一正门的入口门楣,以紫檀为底,阳文篆刻,凡进出者皆可得见,凡所见者皆称新奇。 今天是须弥居的大日子,因为除了散布在治水之畔的测水组外,整个测绘工作都已结束,测得的数据汇总整理,在一副巨大的组合木牍上标示出山川走向,地貌高低。 为了完成这幅巨大的山川地势图,三十个精匠算了一天,李恪的原图画了一天,而为了把李恪的原画誊(téng)录到这块巨大木牍上,儒、泰和由养三人协作,又花了完完整整的两轮日夜。 它如今就伫立在院子中央,将整个苦酒里周边地貌,事无巨细地展露来围观者的眼前。 参与测绘的精匠们都在这里,李恪、辛凌、憨夫在这里,名义上负责监管工作的辛童贾在这里,一直想要插脚进来,攫取一份功勋却不可得的里典服自然也在这里。 秦人从未见过如此精确的山川地势图,只需要按图索骥,他们就能精确地辨认出自家的田亩所在,同样也能在图上那个小小的苦酒里中,找到各自的家宅位置。 里典服的眼睛放着光。 如此详尽的制图之法,若是能从李恪嘴里套出详细,再将其整理成册献于上官,能获得多少回报? 李恪笑盈盈地走上去:“我观里典眼中放光,不知是在这空旷之地寻到了什么稀罕之物,或可加官?” 里典服对李恪的调笑毫不在意,摆摆手道:“恪君,不知这山川地势图是出自何人之手,竟能画得如此详尽?” “方法是我所想,图自然是我画的,里典何必明知故问?” 里典服闻言大喜:“恪君可知,此图若用于行军布阵,将会有何等意义?” 他期盼地看着李恪,谁知却从李恪脸上看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表情。 “里典可是说得晚了,无论是制图之法还是测绘之器都已经被人取走,如今正在去往咸阳的路上,大概不需要月余时间,就会摆放在国尉案头,所以……”李恪起步从里典服身边走过,想了想,还是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歇歇吧。” 里典服像泥塑似地呆立当场,直到李恪走远,才突然大声发问:“恪君方才说谁?国……国尉?” …… 国尉,即大秦的最高军事长官,秩两千石,佩银印青绶,位同上卿。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大人物。本职虽不掌兵,却掌管着全国武事与将官考核,大体上相当于秦军的总政部长,是秦朝中央领导机构中,并列第三的官面人物。 而能和这样一个大人物扯上关系,其原因只能是机缘巧合,每每想起,连李恪都只能感叹世事之奇。 事情大体来说是这样的。 始皇帝二十八年十二月,通武侯王贲,也就是战神王翦之子,李恪世仇杨端和的至交,因为身体原因从国尉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归乡颐养,始皇帝指派屠睢(suī)接任。 屠睢此人是秦朝的老将,多年以来兢兢业业,唯一的缺陷就是从未有过灭国之功。 这一点放到任何一个朝代都不是大事,唯有在秦朝不行。 想当年秦朝还是秦国的时候,出名的国尉有司马错、尉缭、白起、王翦,成了秦朝之后,第一任国尉就是通武侯王贲,以上诸位不是战功赫赫,声名远播,就是占城灭国,拓地千里。 然而屠睢不同,他立足于朝堂的资本是稳,稳到从军半生,未有一败,也从未有过一场大胜…… 相比之下,老当益壮的杨端和攻伐赵魏,战功卓绝;小一辈的蒙恬破灭齐国,官居内史;蒙武病体不健,总算不怎么掺和政事;但李信年富力强,正值当打之年。 他在群狼环伺当中,能被始皇帝钦点坐上国尉宝座,最大的原因居然是始皇帝想让蒙恬做国尉,需要他来压着李信,好给蒙恬多腾出几年积累资历的时间…… 这就有点尴尬了。 屠睢再稳也是个武将,而且还是个有追求的武将,他最终接受了始皇帝的非分要求,独独求来一个承诺,攻伐百越,以全他灭国之功! 攻伐百越之战从这对君臣达成密约的那一刻开始筹备,预计年内起兵,发卒五十万,作五军以攻,用无可抵挡的浩荡阵势将百越之地收入到大秦囊中。 然而,百越位于楚地之南,其间数千里崇山峻岭,瘴气丛生,位于边沿的东瓯之地尚可征伐,其核心地区当如何得之? 屠睢曾在楚地驻扎过,对百越的穷山恶水有极深的印象,对此丝毫不敢怠慢。他经由多方打听,将熟知百越地形的水工史禄辟为御使监,令其筹措通路建渠一事。 随后……水车便通过史禄,将李恪和堂堂国尉联系到了一处,且联系得异常紧密。 这些秘辛都是李恪从史禄嘴里听来的,史禄为破解修渠难题,经友人介绍北上取经,而李恪,就是他心目中的大雷音寺! 世事便是如此奇妙。以李恪疏漏的秦史知识,他想不起屠睢是谁,也不知道秦攻百越的具体细节,但凭着对科学技术发展史的深刻记忆,他却清楚知道史禄是谁,而且对他的贡献与发明如数家珍…… 灵渠的建造者,船闸式运河的发明者,湘漓二江的连通者,岭南开发的先驱…… 如此一个大名鼎鼎的牛人就在自己麾下,虚心向学,任劳任怨,每每看到史禄那个矮瘦精壮的身影,李恪都会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这种感觉,远比和扶苏一道吃饭的时候强烈得多! 耳畔传来带有浓重越地口音的官话:“先生,一应所需皆已备齐,沙盘之议随时可行。” 李恪畅然一笑,道:“禄君莫不是忘了,今日之议乃你主讲。自去便是,我在堂下洗耳恭听。” “唯!” 第一五六章 郭平不服 史禄是越人,出生在闽中郡东冶县,一个相对富庶的吏员之家。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关系,他的家乡常年与水为伍,暴雨成涝,怒海如龙,所以他自幼便树立起成为一名水工,为家乡开渠建坝的决心。 他在十五岁那年走出群山,凭着自己异于常人的巨大脚板步往新郑,想要跟大名鼎鼎的水工郑国求学问道。 可惜等他走到新郑时,郑国已经被韩王派往秦国为间,而耗尽盘缠的他却只能在新郑辗转度日,以至于两代水工大师擦肩而过。 直到他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郑国的老师,韩国宗室韩灵,并用坚毅刚强的决心感动了这位历来只愿教授国人的隐世大师,破格将他收为入室弟子。 据史禄自己说,他二十余岁才开始漫长的求学之路,一学便是十几年,直到韩灵死,韩国亡,才因为与郑国师出同门的缘故,被大秦征辟,委予养护郑国渠的重任,真正开始从事与水工相关的行当。 被这一任国尉屠睢看重,是他积累资历,为家乡开建大渠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所以他无所畏惧! 满院都是魁梧的北方大汉,史禄六尺四寸的精瘦身材便是站在李恪和辛凌面前都算不得高大,可他毫无犹疑,那双巨大的船桨似的脚板踩在地上,掷地有声。 他稳步迈进到牍板边,自边上提起一支又细又长的木棍,扬鞭似地一甩,轻打在牍板的边沿。 教鞭是李恪带给大秦的一件小小礼物,而这种甩鞭开课法,也是他给精匠们讲解疑惑,传授三角测量法时起用的手段,其余各处皆不得见。 所以清脆的响木声一起,交头接耳的精匠们下意识便停了嘴,一个个从手边捡起笔简,准备践行李恪所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警示良言。 他们突然反应过来,堂上的根本就不是李恪,而是一个半路才加进队伍,口音隆重的中年水工…… 人群鼓噪起来,远远比响木之前更加吵闹。 “你当自己是何人,竟敢取先生的教鞭,速速摆放回去!” “堂上也是你站的吗?今日乃先生授沙盘之法,还不去空处安坐!” “东越蛮人,不愧是东越蛮人!” 憨夫担忧地站在一旁,忍不住靠向李恪,小声问道:“恪君,你是不是去堂上说几句话?” 李恪微笑着摇头:“禄君有御使监的官身,又是名师之徒,这样的场面吓不住他。” “但我看……” “总归会有第一次的。”李恪打断憨夫的话,轻声呢喃,“如他这般大器晚成之人,往后要折服的对手,可比眼下这些只会鼓噪的精匠难缠多了……” 在鼓噪与喧哗之中,堂上的史禄面无表情,他又一次举起教鞭,啪一声响,重重敲打在图板上。 “我名禄,越人,水工,自内史郡而来,为修渠之事向先生求教!”他朗声说,“蒙先生不弃,令我今日向诸位讲解苦酒里周边地势、地貌、水文环境,让大家在制作沙盘之时能够因地选材,不至于滥用想象,待沙盘成时,方知不妥!” “此地有陶匠,雕匠,还有墨家的木匠与闻名雁门的画工,你一个治水之人不去掘渠,竟在此大放厥词,扬言教授,不觉可笑吗?”陶匠固把简笔一丢,瞪着眼在堂下拆台。 “水工善掘渠……乃因水工所学,皆在地理水文,可因势利导,断流引泾。你等所学一身本领,可知当如何断流,如何分水,如何筑堤?又可知各地水脉有何差别,地理之事异同何在?” “此事先生自然会说……” “然先生让我来说!”史禄一声大喝,瘦小的身躯在众人眼中好似膨胀起来,“先生少有大才,胸中锦绣,每日所思者何其广也,莫非连各行小道也要他费心记挂?他是否还要教陶匠烧陶,木匠析木,铸匠打铁,画工融墨?” 众人尽皆默然。 李恪尴尬地站在一边,心里暗想,史禄能从监渠小吏的位置傍上国尉屠睢的高枝,不会是靠了一身拍马屁的奇功吧? …… “治水由西而东,途径雁门、代郡、上党、渔阳,汇于毞(bi)、沽水,绵延千里,水势浩大。而与我等有关者,唯有眼前一段上游水脉,长四十七里,自西南行向东北。” 须弥居中只有史禄一人的声音,他站在牍板下,手提教鞭,随着讲述将枝头点在牍上,轻轻划出一条曲折的线。 “治水测绘未定,其深至今不好估量,但水道已定,我等制粗坯时,当遵先生之命,以丈为寸,先且将河道预留,待数据齐备再行雕琢。” 他轻轻敲了敲牍板,回身扫视堂下众人:“你等可知,沙盘粗坯当如何选材?” “自然是以泥沙制!”铸匠子冲大大咧咧抢答。 “以泥沙制坯,则水道通水,沙盘垮塌,是如此吗?” 铸匠子冲被怼了一脸,赶忙闭嘴。 史禄将教鞭一收,拄地站立:“先生制沙盘乃为还原地势水文,故我等制沙盘,亦要如山野分布,善用土石。” 他吸了口气,回身,扬鞭点在苦酒里的图形上。 “苦酒里以版筑之法成里,用料黄土,然土质坚实,宜以胶掺,此法是先生所说,似是往日用过?” 人群中的泰轻轻点头:“我知晓先生之意。” 史禄向着泰轻施一礼,又将教鞭移到田野:“土者,养育万物,苦酒里外原野宽广,以黄土为主,北厚实,而南浅薄,此皆因恒山之故。” 有人问道:“治水以北皆黄土覆地,你如何知道土之厚薄?莫非掘土看过?” “这便要提到治水了。”史禄朗声回答道,“治水四十七里,依山势而行,最宽处三丈三七,最窄处一丈四九,共计弯折二十六处,最大弯折角度为七十二度,正在山坳之内,田亩之畔。” “为何区区四十余里治水会有如此多的弯折?水量不沛,水势却急?”史禄抛出一个个问题,直到确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这才施施然自问自答,“皆是水道之故。” “水道有何故?” “我这几日行遍治水两岸,以肉眼查探土石,发现治水非是依山成势,而是直接从恒山上冲出水道,切山成势!” 人群中或茫然,或惊呼,不一而足。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着,只觉得这堂课,真是越来越有趣味了。 第一五七章 先生之名 须弥居里,史禄的地理客堂仍在继续。 “治水之阴毗山,覆土约在二三尺;治水之阳临野,覆土则有四五尺。经测绘,阴阳地高几近,故坚石层乃自恒山南降而来。”他敲了敲牍板,朗声说道,“天下水道多依山穿土,然治水切山穿石,我等试制沙盘之时,此事切不可忘!” “此事,可有依据?” 人群中有好些个精匠都站了起来,李恪一眼扫过去,发现都是各个工种当中的领头人物,铸将子冲,陶匠固还有墨家的由养都在其中。 地理之事和他们的工种关系不大,本不在他们的涉猎范围当中,只因为沙盘选材的关系,他们才需要旁听宣讲,知其何然。 李恪要求他们在制作沙盘时务必真实,如此才能将治水水文充分还原,然而…… 在平地堆起一座假的恒山,再从中开凿一条假的治水,这种工作量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必须要问清楚。如果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只是信口开河,他们徒费劳力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可能迁延工期! 李恪对这些人的心思了若指掌,心里只觉得,古人一根筋起来真是可爱。 他笑着走到堂上,一抄手接过史禄手里的教鞭,抬鞭抽在牍板。 啪! 争执声立止。 李恪清了清嗓子:“关于恒山山势,诸君不必有疑虑。山川地势本是禄君专攻,为求妥帖,他这几日又使专人掘土验证,从治水直达山脚。” 李恪举起教鞭,在牍板的治水边划了一条短短的直线,趋向恒山,“覆土渐薄,山石一体,无明显断层,我与禄君一道制了恒山的截面图,猜测里外原野,当有近半都处在恒山的山基之上。” “若是先生所说,定然无错!”由养高声说。 “只是恒山如此广袤,若要将其彻底复制在沙盘上……”固苦笑一声,对着史禄躬身作揖,“方才百般质疑,得罪之处望禄君勿要见怪。” 其他精匠也纷纷对着史禄拱手。 史禄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抬臂向众人还礼,紧接着趋步后退,让出正中。他知道,李恪既然接过教鞭,他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对这位小先生的学养,他是打从心里佩服的。 李恪果然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我等制作沙盘是为了什么?”李恪自问,自答,“是为了在这方寸之地复原治水,为獏行搭建选址定位,若是弄明白了这一点,恒山如何,其实与我等关系并不大。” 儒在下面小声问道:“先生,可您说沙盘制作务必真实……” “何为真实?”李恪敲了敲牍板,“向南,向东皆是恒山,耸立于野,阻风遮云,故沙盘之西北当有石屏,此为真实。治水深陷,其水道四围皆是坚石,耐于冲刷,不易变道,故雕琢水道,不可用版筑泥夯,当用碎石黏连,此为真实。此外,还有田亩水渠与貘行灌溉相关,涉此二者当务求与真实情况相近,余者,与我等何干?” 李恪轻笑一声:“诸君,我等建此沙盘既不求传诸后世,也不为行军作战,只为獏行。故建造时以水道头等,田渠次等,田亩再次等,除此三处,剩余崇山原野,里巷人烟,意形便好,你等可知了么?” 精匠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向着李恪抱拳施礼:“我等俱遵先生之令!” 震天的呼声响起,让站在一旁观礼的里典服震惊莫名。 他张着嘴,沉默无声,感觉自己已经彻底不认识这个熟悉的,总在他面前插科打诨的里中少年了。 “里典可是头次见到恪君风光?”辛童贾笼着袖子,在里典服身边亲问。 “这些人可都是雁门有名的工匠。那陶匠固,籍平城,擅制壶。前岁我去县尉处述职,曾与其见过一面,其人倨傲。上尉向其求一陶壶,他开价甚高,上尉虽心有不满,仍允之,盖因三彩之壶除他之外别无二家……还有那铸将子冲,我亦是闻名久也,人称善无第一铸剑名匠……此等人物,在恪君面前却似弟子一般?” “仲尼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此间精匠皆手艺高绝之辈,自不会以弟子之身遵恪君,其所敬者,乃在学养。” “恪君竟有如此学养?” “主……我家凌姬曾评恪君,一身所学皆生而知之,天下无出其右者,盖年岁尚小,名声不显,来日必成师子。” 里典服倒吸了一口凉气。 辛童贾苦笑一声:“你可知,我也曾称恪君为先生,却引得墨家众人不快,这才称回恪君……” “我当真小觑他了。”里典服感慨一声,突然说,“说到墨家,若不是恪君有次提及,我还不知老丈二孙竟都是墨家高徒。” “着裋褐,踩草履,辛家从未有过隐瞒之意。” “我又未见过墨家之人,只看穿着如何得知?”里典服笑道,“我不是说老丈隐瞒,只是墨家……啧啧。” 辛童贾深深地瞥了里典服一眼,说:“少年心性,皆为机关术数所迷,我却是管束不了。不过还请里典放心,我二孙只为墨者,不为墨卫。” “若是不为墨卫,何来如此高绝地身手?” “墨家剑艺有强身健体之效,学之无妨,只要不为墨卫便可,里典以为然否?” “就怕郡县诸位不如此想啊……” 辛童贾突然就变了脸,冷笑道:“我那二孙出入官邸多矣,三位县官皆见过,你可见哪位县官被刺,亦或是我那二孙被捕?” 隐论之事突然被摊到明面上,里典服笑意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辛童贾没打算给他半分台阶,一甩袖,转身就走:“里典还是多关心任上之事,辛家乃蓝田辛府之臣,所作所为自有管束,轮不到你来多嘴!告辞!” “送……送老丈……” …… 上完课,百工精匠各归各位,三十余人携弟子门人粗制沙盘,李恪亲点出史禄、由养与固三人作为联合指挥,剩余人等皆负责测水,沙盘开工,他们的工期自然更紧。 里典服和辛童贾二人不知何时双双走了,这一点也不出李恪预料。 毕竟以刚才那堂课的专业程度,史禄和他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眼,对不具备专业素养的二人来说都无异于天书。 李恪和众人道别,一丢教鞭打道回府。 家中正有客在,昂扬七尺,虎背熊腰,不是扶苏的侍卫蒙冲,又是何人。 李恪感到惊喜莫名:“蒙侍卫此来,莫非扶苏公子……正在房中?” 第一五八章 扶苏音信 遗憾的是扶苏没来。 李恪心里也知道,堂堂的大秦皇长子,始皇帝对他寄予厚望,虽说没有明确的官职,但每日观政学政,习文练武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基本没有可能常来北境之地旅游。 不过他让蒙冲带了一封私信过来,李恪当着蒙冲的面戳开火印,确认信笺完封未动,然后在回执上签了大名。 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蒙冲显得很郑重,一简回执中分为二,一半放入怀中,一半则交给李恪,还关照他务必收好。 李恪满口应下,唤来小穗儿为蒙冲置备饮食,独自一人进到屋里,这才摊开信笺,细细拜读。 【端月五日,扶苏白。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数月,扶苏思之过往,恍如昨日。 昔时你我宴于茅舍,冬寒炕暖,忆青白甚美,稳鼎甚香,憾无酒也。我曾令庖厨垒灶复烹,其味讪讪,虽有美酒,然不足君多矣。 观天下士子,文华者儒,严谨者法,恬淡者道,机巧者墨,擅言者纵横……一如恪君多才者,我两世为人,未曾见也。 你我投契,扶苏幸甚。 世有轮回耶?前世之交耶?伯牙抚琴之日,恰逢子期听耶?盼有再见之日,却不知其何日也。 驾归咸阳,毅师述职复命,于宫中将兽犼之图予翁,翁闻其神妙,大喜也,乃令将作试制,两月功成,所用者皆恪君之法,融金以成构架,析木而作机关。 试用之,一垛之禾旦夕成米,左右俱叹天赐也。 翁已令将作刻制图版,广制脱粒之型,且以此二者传诸天下。诏曰:里闾之地,当备二犼,如有缺者,则课考为庸,三年不晋。 恪君闻之喜否? 奈何舂米之型事关重大,翁虽有意广推,然丞相拒之。 秦律当以黔首生计为要,何来有妨律令,事物不行之说?可笑其还欲焚灭图板,捕杀恪君,莫非以为我赵氏无人,我翁昏聩耶? 固法!迂士!狂徒! 翁本意征辟恪君为国所用,晋爵犒赏,亦为其所阻,我与其庭上争辩,终平,二人皆不得成。 扶苏无用之辈,恪君勿怪。 书及至此,欲要言者众也,落于简者寡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 北望於邑,裁书叙心。扶苏白。】 长长的信,李恪看得冷汗淋漓。 兽犼广推天下是好事,他的长处就在机械制造,通过一两件简单事物能让全天下知道机械的便利,有助于开启民智,让秦人支持机械研发,间接提高技术人才的地位。 长此以往,对李恪而言就是大大的好处。 只是没想到兽犼居然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扶苏虽然没说太多,但李恪能想象,要不是他在始皇帝面前据理力争,李斯要捕杀一个小小的上造,还不是一道令书的事情么? 不赏不罚,功过相抵,已经是天赐的幸运了…… 李恪虚脱般靠在榻边,喘了半天凉气,这才想到自己需要回信。蒙冲还在正堂等着呢,若是让扶苏的贴身侍卫等得太久,以至于心生怨怼,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赶忙起身构思,片刻之后便摊开竹简,提笔落墨。 【端月九日,恪白……】 盏茶功夫,洋洋洒洒一篇回信写就,李恪并没有说得太多,只是介绍了柴火饭的做法,顺便说了一下近况,自己正在试制水车,有墨家和田啬夫从旁相助,上百精匠奔走辛劳,等等等等。 至于感谢的话则是一笔带过,君子之交在于交心,其淡如水,李恪享受且珍惜和扶苏平等交往的感觉,也不愿意因为过分地拘礼生分了两人的关系。 这份关系本就不牢靠,更何况隔了上千里的山河,他也寻不到让这层关系更进一步的机会。 书信即成,韦编成册,李恪把信笺卷好,放进竹筒,又烤上胶漆,火印封绝,递送到蒙冲手上。 蒙冲双手接过:“恪君可备回执?” 李恪淡淡笑了笑,说:“信中无甚见不得人的东西,回执便不必了。壮士远来辛劳,我处有些奇巧的小玩意……” “恪君,为主奔忙乃是分内!” 李恪哑然失笑:“我可不是欲通钱予你。我处有些绿菜,取自西域,乃是中原未有之物,口感甚佳,较苦菜藿叶之属远胜,劳烦你带给公子。” 蒙冲瞪着眼睛不信道:“你叫我带绿菜赠予公子?” “我叫你带金子,你愿收吗?” 李恪哈哈一笑,让小穗儿去屋里的育苗槽里选些繁盛菜苗,各色俱全,连土一起送过来。 待到蒙冲嘟嘟囔囔上马欲走,李恪突然说道:“壮士,公子在信中怨我处有宴无酒,你便替我转告公子,我欲以果品酿酒,待酒成之日,必遣人送往咸阳,请他品鉴。” “省的了。”蒙冲看了李恪一眼,说,“他人与殿下相处,唯恐礼不精美,物不珍贵,你……无怪乎殿下高看你。如此,后会有期!” 李恪大大方方拱手回礼:“长路颠簸,壮士珍重。” “走也!” …… 送走蒙冲,李恪感到浑身酸软,而且汗渍渍粘腻得不行。 他抻了抻懒腰,打算请稚姜帮他烧几桶水,再摆些桂枝什么的梳洗梳洗晦气。 无缘无故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他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只是稚姜肯定在陪严氏,日中光景,严氏又会在哪儿呢?竹亭? 李恪正想着,突然看到史禄急匆匆走了过来,一双大脚运步如飞,在里巷上扬起一道烟尘。 “先生……” “又有何事?”李恪没好气地问。 “又?”史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今天好像也没找李恪说过什么,怎么就成了又呢? 李恪被这老实人逗得一笑,摇着头说:“禄君此来所为何事?怎地如此风风火火?” “先生,国尉来了!” 春风起兮,史禄这话说得极轻,李恪一时没听清楚:“你说谁来了?” 史禄左右环视一眼,拉着李恪的手进到门里,一转头将门关上,还顺手插上了栓:“先生,前几日我命人将一应图板送予国尉,国尉得之喜甚,连夜便出了咸阳,如今已到楼烦城中。” “国尉?国尉屠睢?” “如今大秦可还有第二个国尉?” 李恪心里不由纳闷,那些图板解释得明明白白,屠睢如果喜欢,叫将作做出来就是了,大张旗鼓跑楼烦县来干嘛。 所以李恪问道:“国尉千金之躯,亲来这楼烦县作甚?” 史禄深吸一口气道:“方才国尉亲卫来报,说国尉此次以查勘戍务之名而来,实乃看中先生之才,亲来招贤了!” 李恪目瞪口呆:“招贤……他不会想带着我去打百越吧?” 第一五九章 楼烦雄城 楼烦县,楼烦城。 老马拉着车辕缓缓停靠在路边,李恪听到隶臣勤的呼哨,掀开挂帘,迈步下车。 数百步外便是楼烦县的核心楼烦城,朗日之下,堂皇雄浑。 她始建于赵武灵王时期,昔日武灵雄兵出塞,西灭楼烦、林胡二部,将句注长城延展下山,便顺手在这段长城的终点建起了楼烦城,又顺着楼烦县在平原之地筑起长城,一路北上直抵云中,将雁门与太原隔作两边,为赵国拓得数百里国土。 所以楼烦城的本体是一座关城,也是七雄并立之时,赵国用于抵御秦国的前线屏障。 金色的阳光播撒在头顶,李恪站在车辕上,手搭凉棚眺望这座名城。 眼前百里长城如龙卧野,向南没入莽莽群山,向北远及地平之下,无首无尾。 而在两段长城交汇之处,楼烦城伫立于草原之上。 楼烦城垣长七里,仅设有南北二门,就连城墙也是以长城为界,南北两分。 他的北侧面向雁门大地,垣高两丈,不设护池,城墙上没有城楼耸立,城门外也没有吊桥相连,乍看之下与临治市亭七分相似,甚至还不及后者华贵。 而他的南侧正对太原之地,垣高三丈,设有护池、瓮城,城楼高耸,城门宽阔。实木的吊桥架设在宽达一丈的护城河上,连接的铁链足有儿臂粗细。 只可惜李恪看不到南城的壮美,蜿蜒的长城遮挡视野,让他只能窥见北城的面貌。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总觉得眼前的土城比他想的……简陋了许多。 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看到史禄也下了车,便拍拍老马的屁股示意向前。 入城需要查勘验传,有车马者也需要下车检查,以防车厢里混入藏匿,或者某些不允许如城的违禁物品。 既然早晚都要下车,与其被人赶下车,李恪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先下车。 他与史禄安步当车,行不几步,就已经能看清城门前持戟站立的守门兵卒。 兵卒共有四人,两两成列,其中一人昂扬八尺,身上皮甲簇新光洁,看上去格外抢眼。 只是李恪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啊!恪!” 李恪目瞪口呆地看着旦拄着长戟跟他挥手,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趟。 “你怎么会在北门站岗?” “更役呗……”旦苦着脸叹了口气,轻声说,“翁领了北门屯长,便让我在他手下为卒,这么些天整日里查勘验传,清点牛马,竟未见到一员将佐!你说我一身雄姿,该如何才能叫将军们瞧见,收为亲兵,入得军伍?” “这……” “旦,执勤之时窃窃私语,不怕屯长治罪么!” 李恪明显看到旦撇了撇嘴,背身面对训话那人,脸上表情与说话声音截然不同:“伍长,我乍遇到同里好友,一时兴奋,这便查勘车马,还望伍长莫要惩戒……” 他求完饶,借着检查马车的当口从李恪身边经过:“他整日巴结我翁,却看我不顺眼,若是叫他知道我与翁的关系……哼哼!” 李恪强忍着笑捂住了脸,回身去给兵哥哥拉帘:“你何时换岗,我又该去何处寻你?” “下市之后,你在西市寻一处武姬酒肆,舍中丽人知我之名。我会在那处等你!” 这事儿怎么办的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挥挥手,让勤把验传之物送去给那讨厌的伍长,顺便再把三人一马的入城税给结了。 一人二钱,马车六钱,还要加收二钱的清洁费,因为大秦不许驽马当街便溺,所谓的清洁费,不仅能换来一个装马粪的麻袋,还附送小小一袋清洁路面的草木灰,想得相当周到…… 检索事毕,车马入城,李恪坐在车厢里问史禄:“禄君,国尉如今身在何处?” “国尉明为查勘戍务而来,如今正在官舍驻留,先生命人直趋便是。” 李恪点了点头,让勤问路去向官舍,也就是那种条件远优于一般客舍,却又比官员私宅差了不少的官方招待所。 “先生,方才那位甲士可是你友?” “你说旦?”李恪想起旦贼眉鼠眼的样子,又有些想笑,“旦与我一同长大,情如兄弟。” “先生文华斐然,旦君孔武有力,小小一个苦酒里,当真如有天眷!”史禄感慨一声,说,“先生,我听闻旦君之意,似是想入伍参军,不若便由我举荐于国尉。国尉素喜勇士,当不会亏待于他。” “让旦跟着国尉?”李恪愣了一下。 对旦这样的出生来说,能跟着屠睢开启军旅之路肯定是好的,更何况屠睢正要远征百越,正是攫取功勋的大好时机。 只是百越之战一开始好像不太顺利吧? 李恪对这场战争的了解仅限于灵渠,不过灵渠最早就是为百越之战服务的,前后开凿了好些年,如果此战一帆风顺,哪还等得到灵渠通渠? 而且秦时的西南就是一片不毛之地,里头瘴气丛生,土著野人神出鬼没。旦倒是不会在意这些,可若是让田氏知道,自己把她的长子丢进林子里…… 李恪狠狠打了个冷战。 “禄君,旦年岁尚轻,一心想要北上戍边,杀胡报国,我看国尉那边还是算了,我代旦谢过禄君美意。” 史禄了然一笑:“既然先生不愿欠国尉人情,此事不提也罢。”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史禄心想的和他所表达的不是一个意思,但至少结果一样,他也懒得多做解释。 …… 两人不再说话,听着马铃,摇晃且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官舍门前。 楼烦城内前朝后市,有笔直兵道横贯两门。 其中后者为北,占据全城约三分之一面积,正中官市被兵道一分为二,称东西二市,二市再往东西,便是普通百姓居住的里巷闾垣。 前者为南,占地广阔,跨入南门便是巨大的点兵校场,校场后就是唯一被许可建在兵道上的建筑,县牙。 县牙让兵道从两翼分流,向西是县狱、县仓、兵营、武库等功能建筑,向东则是达官显贵,高爵之人的私宅府邸,李恪的目的地官舍也在这片华府之间,而且雄踞正中。 马车缓缓停下,勤掀开挂帘,迎下李恪与史禄。史禄走上去道开大门,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色令箭,交给舍人。 舍人急急而去,李恪袖着手站在车边,心中计数,闭目养神。 一直数到百四十七,他终于听到官舍内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先生,国尉已在正堂等候,我等速去拜见吧。”史禄轻声说。 “劳烦叫接引前头带路。”李恪点头睁眼,如自言自语般说道,“虽说国尉求贤之心不算迫切,但来都来了,总归还是要见上一面的……” 第一六零章 宦海沉浮 在大秦,选拔官员基本会通过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总计五个途径来展开。 这当中起点最高,升迁最快方式是“守书私卒”和“任子”,前者是给大官做私人秘书,后者是给大官做儿子,说白了,就是经由官方认证的关系户。 关系户们共同构成了秦朝官员体系的上层建筑,凡三公九卿,将相人杰基本上逃不过出身二字。 卫鞅曾是魏丞相公叔痤的庶子,李斯给吕不韦做过舍人,王氏、蒙氏、冯氏、章氏等等,大抵都是名将良臣的后嗣,就连后世为人所不齿的始皇帝司机班班长赵高,也流着旧赵王室的辉煌血脉。 六国一统以前,打破这种垄断的唯一方式是游说君王,毛遂自荐。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败在奏对,少部分人,如张仪、范睢这般才智高绝之士,一步步从客卿做起,通过一场又一场的功勋来证明价值,最终挤进关系户的选拔圈子,成为了人人敬服的“官一代”。 将相有种,帝王天授,随着天下局势的稳定,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想要决定大秦帝国的走向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次一等的选拔方式则是招贤,方法同样有二,一为征召,二为推择。 有才之士名扬天下,为皇帝或贵人所重,征辟为官,此为征召。 有才之士名扬乡里,为地方所重,举荐上级,此为推择。 这是两种方法的字面意义。 但实际上,征召大多出于政治目的,比如始皇帝统一六国以后,就在天下征召儒生七十以为博士,这群人基本成为朝堂上的摆设,少数不甘于怀才不遇,并且多嘴多舌的还陪着方士们一道下了土坑…… 但贵人们毕竟对百姓少有所求,还是有那么些人通过征召步入官场,并从此平步青云。 相比之下,推择的实际表现就坑得多了。 推择的标准有两点,一是才学,二是家产,才学乃无具之物,基层地方能看到得少之又少,他们更关心家产。 有财者举,无财者庸,这套手法充分维护了基层推举制度的客观和公正性,基本不需要充满主官判断的“推”和“择”,所以到了汉代,推择一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听上去更为专业的“举孝廉”。 由上之下选材,由下至上举势,招贤一途,构成了秦朝官场的中坚力量,也就是郡县一级的掌印主官。 如果把大秦官场看做一个金字塔,皇帝自然是唯一的尖顶,关系户门雄踞上层建筑,有才或有财者共建中层结构,最庞大的下层官吏体系,则全部交给了公正、先进、而伟大的学室制度。 学室是秦朝的特产,其类型近似于后世的公务员培训选拔机制,以培养称职的法吏为最终目标,是秦人深入学习律法及文化知识的主要手段。 大秦在每县皆设有学室,以各地令史为师,每年招收学徒若干,其名额虽由各家乡学举荐,但最终的决定权一直握在三位掌印县官的手上。 学室每年的招收名额不少,而且门槛颇低,只要年到傅籍,略有学养,再辅以一封束脩,些许谢礼,基本都能找到合适的乡学挂靠,而县官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卡掉申请者的入学请求。 而在三年修学完毕之后,学子们只需通过考核,就可以正式上岗,并由此成为大秦的基石,也就是数目庞大,业务精熟的佐吏官员。 李恪的人生规划就是当官,严氏对他的未来期许也是当官,所以通过各种途径,他对大秦的官场体系颇为了解。 关系户是不必指望的,虽说他身上留着李牧的血,照理说也算是符合标准,但李牧得罪的老秦人太多,他家又家道中落到落无可落的地步,在有进一步的转机之前,他完全不存在职场竞争的能力。 学室也不行。 学室最大的问题在于耗时日久。 李恪仔仔细细计算过一遍,排除一切正面或反面的特殊干扰,他需要两年时间才能报考学室,三年时间学室毕业,此后年年课考为上,这才能以三年一次大晋升的速度,花六年时间走到学室官员的巅峰,也就是县佐、县尉之流。 这个过程需要耗时整整十一年,而在李恪的记忆当中,大秦这个短命王朝拢共也不过十几年的命数,眼下已经是第三年了,剩下的日子……是十年,还是十五年? 李恪回忆了好些天也没忆起来大秦是在什么时候亡的,他只知道在始皇帝死后,胡亥当了三年二世,然后大秦就没了。 于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横亘在他的面前,那位如今听上去春秋鼎盛的始皇帝,到底还有几年好活? 祖龙死,天下崩。依照李恪的判断,如果想在乱世当中决定自己的命运,挟带领民逢源左右,他至少需要在一县之地说一不二。 一县之地,是他在乱世当中保证话语权的基础条件,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无论到时投奔项籍、刘季还是陈涉,亦或是选择为大秦流尽最后一滴血,他能做的都只是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对于一个技术宅来说,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的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这注定了李恪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学室上。 于他而言,学室只是步入官场的最后手段,而在这之前,他还有整整两年时间来寻找更适合的路子,这个路子,只能是招贤。 所以李恪曾绞尽脑汁,试图在扶苏面前全方位地展现自己,以求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然而李斯的阻挠却让他的准备付诸流水,皇长子斗不过秦丞相,对他的征辟自然也成了镜花水月。 甚至李恪能侥幸留下这条小命,都是全赖了扶苏的据理力争之功…… 就在李恪一筹莫展之际,屠睢来了,堂堂国尉远奔千里,所为的就是招他这个贤。 这曾让李恪心动不已,得了消息以后辗转难眠,苦熬一夜,天不亮就拖着史禄踏上了往来楼烦城的道路。 可是屠睢却没有李恪所想的那么积极…… 客舍不过三进纵深,他却经过了整整一百四十七个数的等待,这个时间,足够舍人绕着客舍跑上整整三圈。 在屠睢心中,李恪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贤呢? 李恪突然警觉起来。 招贤是有风险的,贵人之言如鼎似釜,每个字都能决定被征辟者未来的官途。 屠睢若是对他没有明确的定性,他极有可能被下放牧民。无论这个起点是高是低,节省了五年的学室征途,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活动到县级主官的目标位置,甚至于更近一步拔除郡治,且以此为依托,在未来的乱世当中挑战一下一方诸侯的权位。 可屠睢若是武断地将他定位成纯粹的技术官僚,那可就是万幸中的大不幸了…… 技术官僚的终点是将作少府,直属于丞相,位不在九卿,哪怕名声再高,依旧无兵无权,就是个高级点的工匠而已。 再悲观些,若是屠睢把他和史禄等同,当成一介水工来看待…… 李恪皱着眉,沉默着跟在史禄背后,穿过雕栏拱门,越来越接近后宅正堂。 屠睢就在那里等着他。 十斤精美的图板,一场仓促的奏对,孰轻耶?孰重耶? 第一六一章 先手易势 没有通秉,没有报名。 正堂之前两员甲士,看到李恪与史禄走近,默不作声推开大门,史禄躬身作谢,抬手一张,示意李恪迈步入门。 李恪并没有如史禄这般恭敬,他只是垂着眼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昂首挺胸,进入到厅堂之中。 客舍的正堂宽敞明亮,布设中规中矩,左右是连排的矮几,各设有五方之数,正中坐榻高地半尺,其上摆置几案,一员魁伟大汉端坐案后,闭着眼,沉着肩。 不需要同行的史禄介绍,此人必是屠睢。 大秦的国尉就坐在那里,双手扶膝,纹丝不动。他内穿一袭绿色深衣,外罩一件纯黑氅袍,玉带金边,华贵逼人。 他的长髯花白,垂至胸口,自高隆的鼻梁往上,是细长的眼线和卧蚕般的浓眉。 屠睢的年纪不小了,常年戍边饱经风霜,一张黑脸布满了细密的刻纹,他的两鬓斑白,发梢不乱,满头长发束在头顶,被一枚素雅的玉环紧紧箍住。 李恪不由皱起了眉头。 对于一场正式的奏对来说,屠睢的神色不可谓不郑重,然而他身着常服,头戴常冠,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能够用来装点身份的配饰。 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轻忽怠慢。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不待史禄发声,当先拱手长揖。 “楼烦户人上造恪,见过国尉。” 史禄措不及防,赶紧躬身,随着李恪高喊:“下官御使监禄,见过上尉!” 屠睢缓缓睁开了眼睛:“你便是献策沙盘并多种水工用具的恪,不想竟如此年轻。” 李恪嘴角挂起一抹笑意:“那些个奇门机巧确是小子想出来的,我以图板赠与使监,使监献诸国尉,故献策乃使监之功,小子不敢冒领。” 屠睢挑了挑眉,低沉说道:“倒是高傲之辈,坐!” “谢国尉!” 话音一落,史禄习惯性迈步向右,将左首尊席留给李恪,然而李恪脚步不动,一撩袖袍席地跪倒,正襟跽坐。 史禄登时就觉得心急如焚。 在他心里,屠睢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李恪也是一身所学,年少轻狂,平时看似好相处,但实际上倨傲得很。 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较上劲了。 方才屠睢给李恪宣功,李恪推脱得干干脆脆,现在屠睢善意赐座,李恪也不准备从善如流…… 这可是国尉下榻之所! 李恪位卑而年轻,自抬身价自是无妨,但若是倨傲过甚,待屠睢被激出真火来,又有谁能救得了他? 屠睢脸上果然闪过阴晦,他低沉着吐出字眼,声声如刀:“你便打算坐在此处?” 李恪的表情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明晰:“秉国尉,小子此来乃为奏对,奏对者,以贵者问,贱者答,问答之际,岂有让贵者侧首,贱者端坐之理?此番奏对,勿需饮食,却弃刀笔,出我之口,入您之耳,听与不听,皆与世人无妨。总好过孟子之答梁惠王,惠王如何且不可知,世人却仅记住一个昏聩的王,还有一个苦心劝诫的道德高士。” 屠睢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就如此笃定,你所献之策乃正,而我却必不会听?” “无他,此防患于未然耳。” 坐在一旁的史禄觉得快被自己的冷汗淹死了…… 明明在车驾上的时候,李恪还格外期待此次会面,可为什么转眼之间,事情竟会变作这般模样?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史禄想不明白,堂上二人也不准备让他想明白。 屠睢放松了坐姿,以臀及踵,双手扶案:“我且问你,沙盘是否你所思之物?” “小子先前便说了,凡使监所呈之沙盘、器具,皆我所思。” “既如此,我欲令你主导一事,你可愿意?” “不愿!”李恪想也不想,拒绝得斩钉截铁。 史禄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眼看着李恪,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油盐不进的混小子一般。 堂堂国尉让他主导一事,他连是甚事都未问,就就就……就拒绝了? 屠睢双拳紧握,青筋直跳:“你不问事由,便当拒绝?” “世人皆知之事,何须多问?” 屠睢怒极反笑道:“你且将这世人皆知之事说来,若是言错,便是妄议!” 李恪突然长笑出声。 “你笑甚!” “说客之本嘛。”李恪眼里闪过一丝狭促,脸上却一本正经,“国尉都打算以妄议治我之罪了,我若是再不先声夺人,让国尉以为我有所依仗,我又该如何自保?” 这折转的…… 先声夺人这样的小伎俩,不是应该藏起来才对嘛?这么大咧咧唱出来,生怕人家不明所以又是什么操作? 屠睢突然对眼前这个倨傲的小子产生了好奇,就连之前积累的怒意也在这一惊一乍之间,消了大半。 他被李恪逗笑了…… “小子,先声夺人之策我亦听过,乃凭虚张声势,以使人投鼠忌器,你如今甚都说了,我若是硬要治你,你又如何自保?”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那日我友荷华与我说兵法,言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用兵之道也。国尉,我说是虚张声势,您便信么?” 寂静! 史禄不知道气氛为何会突然静下来,也不知道李恪是真有所凭还是虚张声势,他一番乱拳而出,把史禄的脑袋搅得一团乱麻,以至于完全猜不透李恪的心思,更猜不出他口中之言,何真何假。 屠睢的眼睛眯成了缝。 李恪刚才无意中提到了荷华。 这个名字看似普通,但对大秦勋贵而言,却代表了另一层意思,赵扶苏,阴荷华。 他很想问李恪,他方才所说是否荷华二字,若是,那荷华又是否出自阴氏,但他隐隐又觉得,这么问出来一定会让对方抓住破绽,从而乘胜追击,彻底夺走自己在这场谈话当中的主动。 兵者,诡道也。 波云诡谲之时,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是输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李恪看做同级别的对手,而不是如早先所想,一个如史禄这般天赋的年轻工匠。 他闭口不言,李恪闭口不言,史禄有心打破沉默,却不知从何言起…… 要不然,恰到好处地打个有技巧的喷嚏?亦或者放一个屁? 史禄纠结着到底该让清气上升,还是让浊气下降的深涩问题,房外亲卫突然推开了大门。 “主公,楼烦县令狄在外求见!” “不见!”屠睢怒不可遏,张口便骂,“楼烦县去岁雹灾,饥民横行,他有空余拜谒上官,却无闲暇行脚乡里耶!如此庸官,要来何用!” 先手易势,李恪畅快地笑了。 第一六二章 利欲熏心 舍人奉汤,美人熏香。 依旧是客舍的正厅,但眼下的情景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史禄完全想不明白事情的发展脉络。 先是李恪变卦,他以期待的姿态等来和屠睢的会面,普一照面,直接开怼。 接着是屠睢威胁,那表情那语气,屠睢要李恪答话,却摆明了无论李恪答什么,都会被妄议治罪。 然而李恪偏偏不答,似是虚张声势,又不似虚张声势。 两人沉默,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就那么静静对坐,如同他们交流的平台已经从眼前上升到中天,魂魄出窍,凭虚笑谈。 然后亲卫就进来了。 然后又被骂出去了。 然后李恪笑了。 最后屠睢也笑了…… 噫吁嚱,他们笑甚! 得亏史禄没见识过后世的广播,否则他肯定会仰天长啸:“我是不是调错了频道!不然为什么我完全GET不到笑点在哪儿!” 史禄觉得自己快疯了,因为这场折磨人的奏对……才结束了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风云突变。 屠睢大笑着下了榻,光棍地跪坐到李恪对面。亲卫为二人摆案置几,奉汤请茶,还从屠睢房中,请出了他最珍爱的猛兽皮裘扑在中间。 那可是传说中的獏! 黑白相间,凶戾非常,它平铺在二人中间,满是杀气的头对着李恪,憨态可掬的绒球尾巴对着屠睢。 这是又一次下马威吗? 待到茶汤置齐,舍人抱着琴进来了,落座于右排末席,抚琴扬声。 舍人的美人女儿进来了,一身华裳满头鬓钗,浅笑低吟间在獏的背上搭起香案,燃起一炉龙涎。 直到馥郁的馨香飘进鼻翼,史禄才恍然惊觉,这是出门在外的屠睢眼下所能拿出来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除却一些细节不谈,此乃国士之礼! 李恪在案几后头扭捏,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倒不是说屠睢突然之间的礼遇让他觉得受宠若惊,而是……国宝爷,您死得好惨呐! 李恪有些不忍和面前的滚滚对视,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呲着一嘴獠牙,胖乎乎的皮毛摊开足有六七尺见方,边缘几近滚圆。 它本该在箭竹林里啃着竹子,吓吓路人,过着没羞没臊的肥宅生活,而不是…… 秦人是无法理解后世人对国宝爷的感情的,有一半后世思维的李恪,也同样无法理解徒手猎杀蚩尤坐骑,所能带给大秦勇士的尊崇。 就好像是这次奏对,从一开始,就早已注定会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李恪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造恪,自方才起你便有些坐卧不定,是不好这龙涎之香,亦或是不喜流水之音?” 李恪淡淡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骤得国尉如此礼遇,小子愧甚,故而不定。” 屠睢被恭维得浑身舒泰,朗笑三声道:“此乃你自己挣下的礼遇,且安心受着。如今我再问你,我欲令你主导一事,你可愿意?” “不愿。”李恪完全没有反口的打算。 屠睢深深皱起了眉头:“为何依旧不愿?”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烦请国尉谅解。” 屠睢脸上闪过一丝愠色:“莫要以儒家经纶说我,我要坦诚以告!” 李恪怔了一怔,苦笑出声:“不成想国尉真能如此礼遇小子。也罢,小子无所不言,对与不对,国尉自去思量便是。” 屠睢郑重点了点头。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统领工匠,以斥候之身先入百越,制出群山沙盘以供大军使用,然否?” “然!”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在绘制沙盘之时,思一计策,相连湘离二水,然否?” 屠睢深深看了史禄一眼,沉声说道:“然!” “此二事使监皆可胜任,且术业专攻,国尉何苦要将托天之责寄托在我这未傅籍的小子身上?” “禄为人坦荡,可为副,难为主,为主则主次不定,事必迁延。”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国尉谬矣。使监步出群山,背井离乡,其所为者,乃是在闽中一郡开凿泄洪之渠,救乡里于水火。闽中地势与百越何其相似,使监心系家老,践行所学,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良臣,不可为主耶?” 屠睢震惊道:“竟有此事?” 史禄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远远地起身长揖,正声说道:“上尉,禄为闽中生民而学,十余载不曾懈怠。此番先得上尉看中,又得先生倾囊,何其幸也!禄愿立军令,以五年为期,必不负上尉所托,穿凿湘离,供养大军!” “既如此……”屠睢沉吟半晌,“你继续在上造之处求学,两月之后,我当备齐人马器械,在洞庭等你。” “如先生所言,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史禄长身下拜,伏地大哭。 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虽然这才是他本来的轨迹。 李恪感到意兴阑珊,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国尉,事务既定,小子告辞。” “上造且住!”屠睢挽留道,“我甚喜上造之才,可愿随我左右,时时提点?” 李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头:“国尉,在您心中,小子当是长于机巧,工于心计之人,可为幕僚,可为将作,此皆非我所愿也,此其一。” “您身负国尉重任,一心攻伐百越,乃为私利,非是公心。为公者天爷所眷,为私者利欲熏心,便有良策,主却不用,此谋士之哀也,此其二。” “百越之地于秦无用,群山之所飞鸟难渡。攻伐百越之事,或将士不用心,野人以死敌,虽兵甲之利,后勤之便,亦难胜也。战事迁延则军心散,军心散尽则将奈何,此战……” 李恪张着嘴,最终还是没把难胜二字说出口,但话已至此,谁又会听不懂呢? 屠睢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 这个少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高看他了,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李恪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刷新了认识。 为了推动百越一战,他曾拜访过蒙武,拜访过杨端和,更与王贲长谈一夜,那三位军中宿老的说法与李恪的担忧几乎完全一样! 将士不见用心,土著以死相抵,这一战,大秦难胜!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北方胡人逐草而生,西方高地气息难定,除了向南,他屠睢还能去何处攫取灭国拓地之功? 难道大秦百世之基业,他却要做一个可笑的,寸功不立的国尉,只等着小辈蒙恬势成,再佝偻着腰板将玉带上的银印交托,永生永世,做勋贵口中的笑柄不成? 他不甘心! 屠睢不自觉握紧了双拳,一双灼灼的目光死盯着李恪,那眼神炽烈,却在深处藏着微不可查的悲哀。 “恪君……可愿助我取下百越?” “此事非谋断之力所能及,小子言尽于此,国尉珍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李恪翩然而去。 屠睢像是脱力般软倒在地,史禄大惊失色,站起身赶走舍人佳丽,大踏步将屠睢扶起:“上尉,先生年轻气盛,待我再去劝他……” “不必了……”屠睢沙哑着声音说道,“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此子料定我必死,无论何人规劝,他都不愿为我辅臣的。” “先生只说此战难胜,若有上尉之勇,先生之谋……他从未说过上尉必死啊!”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的声音时断时续,“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胜则应当,败……我便是不死在战场,陛下也难留我一命。我虽待其不甚恭谨,然此子却是在规劝我啊……” “那上尉为何……”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疲惫地甩开史禄,摆手说道,“去追他,将他机巧之术学来,来助我……青史留名!” 第一六三章 武姬酒肆 “武姬……武姬……” 背着手行走在西市街隧,李恪左顾右盼,奢望着从眼前五彩缤纷的三角肆旗中,找寻出旦口中的“武姬酒肆”所在。 这显然有些痴心妄想。 眼前的肆旗模样都差不太多,统一高挂在长杆顶端,用一方锦布裁出三角形状,迎风飘扬。 旗面上的绣字也相差无几,大致都是酒、食、客、粮、杂之类常见的列肆,偶尔也有金,打铁铸铜,书,书简笔墨,锦,锦布丝麻,饰,金银玉饰,等等等等。 楼烦城的官市规模并不大,较之临治市亭,无论从列肆的规模还是品类上都要欠缺不少,街隧上的人流也少,所以李恪一路所见,肆舍内外可罗燕雀,舍人侍者无精打采。 不过李恪本就是怀着旅游的心思来的,景点当中游人不多,反而更方便他窥清这座城市的样貌。 城市,是专指建造在城邑当中的市亭的组合词。 秦朝建城大体沿用周制,有前朝后市,坐北朝南。 也就是将南城用作官牙军营,以北城安置市亭贸易。分布在东西两翼的民户大体也是如此分布,南为贵籍,北为贱民,贵籍者自成院落,不需受里闾管束,贱民者比伍而居,虽说住在城里,却和苦酒里的生活方式没有半分不同。 楼烦城就是一座标准的大秦城池。 前有朝,后有市,市分东西,虽说建在大道两侧,却不是后世的临街旺铺。 秦朝居市分离,不仅里闾要在四周搭建垣墙,市亭也必须按照规矩把自己封闭起来,且只设置一个开口,面对里闾,背向大道。 这种奇葩的规划方式充分体现了大秦人重士农工兵而抑商的根本思想。 里闾之地贫民居多,大部分依旧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每日食时推着板车出城耕作,下市时分才姗姗入城,既没有购买的能力,也没有购买的时间。 至于那些购买力强,时间也宽裕的城中贵人们,他们若是偶尔想逛个街,吃个饭,买个首饰泡个吧,则需要辛辛苦苦从自家走出来,沿着大道一路行至北城,混迹在苦哈哈中拐入小巷,再绕行到市门附近,单趟行程超过四里,几乎与苦酒里到田亩的距离等同。 更关键的是……楼烦官市不售奢华,贵人们与其耐着性子走这一遭,还不如采买些原料,延请名匠精工细作,再不济也可以邀上三五好友北上善无。 善无百货驰名雁门,天下奇珍应有尽有,那才是贵人们斗富销金该去的地方。 总之,楼烦官市的萧条理所应当,各中原因绝不单纯,基本不存在诞生富商的土壤。 可是大秦既不予商户受田,又不许他们随意破产,转换民籍,这么多商肆开在这里,他们总要为生计考虑。 穷则思变之下,一套以吃喝玩乐为核心经营模式,将流水更卒视作核心客户群体的低端商业综合体系就诞生了。 仅以李恪所在的西市而言,市亭中最多的是酒肆,其次则是食肆,间杂些许粮油布帛,书简首饰,也都是为更卒们服务,剩余些许客舍、金铸,大都龟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若不是彩旗招展,根本就寻之不见。 这给李恪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他已经在西市的主隧逛了一圈,粗略一数,插旗营业的酒肆足有十余家,统一都是黄底黑子,就连字迹都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难道要一家家问? 李恪揉着眉心,很有些悔不当初。 若不是把勤留在官舍门口等史禄,这会儿多少也有个差使,至少不需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语焉不详地打听一个姑娘家的所在…… 这事儿闹的! 李恪鼓足勇气走进一家酒肆:“敢问舍人,武姬酒肆何在?” 那舍人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士子欲要饮酒么?本肆佳酿乃百年良方,楼烦城中无人不晓,连县令狄公都赞不绝口哩!” 我信你有鬼…… 李恪赔笑着,说:“小子此来非是饮酒,乃是寻人……” “寻人呐。”那舍人登时收了笑脸,屁股一撅转回高柜后头,“武姬此人,未曾听闻。” “如此,打搅了。” “不送。” 礼乐崩坏之世,人心不古,如吕丁这般好相处的商贾不多了呀…… 一连跑了三家店,碰了一鼻子灰,李恪心里忍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鼓足勇气冲进第四家酒肆。 “敢问舍人……” “恪!我在这儿!” 酒肆之中,临窗之处,有员轩昂甲士冲着李恪兴奋地招手,李恪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对着迎上来的窈窕舍人轻轻一揖,便抬步向着甲士走去。 “旦,你却不说西市有如此多酒肆,叫我方才一阵好找!” “很难找么?”旦挠了挠头,憨厚一笑,“我初来楼烦,便被军中老卒领来此处,其余酒肆未曾去过,也不知到底有几家……” “说得好似你常来饮酒似的。” 李恪嘟囔一嘴,低头去看,见脚下方几上已经置备了两个食案,脩脯、熏肉、蘸酱、葱韭一应俱全,案右木箸,案左酒坛,正中则是一只黄底黑边的阔口陶碗。 “难不成……你真的常来此处饮酒?” “算不得常来。”旦大咧咧坐下来,抬手拍开泥封,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翁定下了规矩,全屯上下须得聚而食饔,我每日只有食飧才来。” 李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声问道:“每日?” 旦一口把酒饮尽,长叹出声:“恪,此地无趣,我快憋闷死了!” ……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就在这空旷无人的玲珑酒肆当中,猛将胚子把第一次从军的辛酸一股脑倒了出来。 旦本来对这次更役充满了渴盼。 虽说田典妨和田氏都不许他过早地入伍参军,但他自度勇武过人,又给县尉留下过良好印象,满心便想着要在践更的时候脱颖而出,到时军中贵人开口要人,田典妨怎么都拒绝不了。 然而知子莫若父,田典妨以一里主吏,上造身份,理所应当领受一屯,就主动接了北门看守的差使,还把旦生生给拖了过来。 楼烦城南城贵、北城贱,旦在北城驻守一日,结果连半个达官贵人也没见着…… 李恪很能想象他那时的心情,受了委屈,无处申诉,田典妨还刻意隐瞒了两人的父子关系,要旦和那些老卒们同食同宿…… 结果那晚就爆发了冲突…… 谁先动手已经说不清楚了,反正旦以一敌四,把同伍上下给揍得鸡飞狗跳。 幸好屯长大人爱兵如子,没有把这事儿当成军中私斗来处理,五人各领惩处,输的十军棍,嬴的……五十军棍。 势大力沉的五十军棍,旦险些被田典妨当场打瘫。 不过他硬挺了下来,过程当中不闪不避,一声不吭。 秦人崇尚勇武,他的表现自然收获了一票人气,当夜便被老卒带来这武姬酒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旦边说边饮,边饮边说,十来天的苦闷讲完,手边的酒也喝了个底掉。他一拍案台,高声喊道:“武姬,酒来!” “来了来了啦!你就算有朋友过来,也莫要饮得太快,等下要是撒起酒疯,如何是好!” 第一六四章 不似英雄 清脆灵透的泼辣劲,浓浓的楚地口音,少女的声音应和而起,李恪暮然抬头。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黑了,酒肆里点起油镫,微微弱弱的橘黄烛光下,映衬出一个大方爽朗的娇小少女,正是李恪刚进门时见过的那个舍人。 她穿着裋褐,头裹渍巾,抱着酒坛,行脚飞快。她脸上的表情巧笑宜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望向旦,里头全是关切和责备的神色。 这两人…… 李恪坏笑起来。 武姬捧着酒坛过来,哐当一声砸在几上,麻利地拍开泥封,给旦斟上满满一碗,接着才抬头,发现李恪的酒坛纹丝未动,就连封口都完好无损。 “哎呦,这位士子真是旦君的好友?旦君饮了一坛,为何您却一杯未饮?” 李恪轻声笑了笑,说:“我与旦自幼长大,左邻而居,我不想饮便不饮,二人之间没那些个客套。” “话不是这么说的啦!您不饮,旦君便是一人独饮,独饮伤身,多好的身子骨都吃不消的!” 旦打了个酒嗝赶紧说道:“恪,你快斟上一碗,武姬嘴皮利索,念叨起来没完没了,吵闹得很。” 李恪哑然失笑。 他摇着头拍开酒坛泥封,从善如流,口中却说:“旦,你既与舍人熟识,却为何不见你向我介绍?” “一个沽酒的有甚可说……” 正在收酒坛的武姬手一抖,咚!好好一个空酒坛就当着李恪的面砸在了旦的脑门上。 “哎呦,一时手滑,旦君莫要见怪!” 李恪不由哈哈大笑。 …… 三人共坐一几,李恪与旦对坐,武姬一旁少陪。 “此女姓武,沛县人士。”旦捂着额头呲着牙,满不情愿地介绍起武姬,“她家传沽酒,善以官肆之酒勾兑,陈酿干果、米浆,别有风味,在楼烦也算有名。” 李恪端起酒碗浅唱一口,果然从寡淡的酒液当中品出了几分药味,虽说不强,却着实回味绵长。 “舍人既是沛县人士,年岁也不大,为何会远来楼烦安顿?” 这话虽是问武姬的,但李恪的眼神从头至尾都看着旦,这当中除了非礼勿视之类的礼节,更重要的是,从旦让武姬落座开始,这泼辣的妮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除了斟酒,一不说话,二不抬头,李恪就是想找也找不到她的话头。 旦大咧咧回答道:“她与我说,她媪欲把她许配给当地一个无赖亭长,她不愿,便以死相逼脱籍出来,这才流落到楼烦城重操祖业。” 还是个烈性的女子…… 李恪刚想安慰,突然间想起来,沛县一个无赖亭长,这形容词,怎么这么像形容某个开国皇帝的…… 不会这么巧吧? 李恪古怪地扫了武姬一眼,小心问道:“敢问舍人,那亭长是不是有个屠狗的好友,还与几位官吏相交颇深?” 武姬的脸色一下惨白:“您也认识他?” 李恪苦笑着摇了摇头:“倒不是认识,一介无赖能做到亭长之职,必是有贵人相助,且在乡间多有勇力,此皆推论,不足为凭。” 武姬的眼睛闪闪发光:“旦君笨头笨脑的,您是他的朋友,却聪慧得紧哩!正如您所说,刘季与令史何、狱掾参皆是好友,身边还有屠夫樊哙,吹鼓手周勃,皆勇武善斗之辈。可我就是看不上他,游手好闲,不似英雄!” 刘季,萧何,曹参,樊哙,周勃…… 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即便是李恪这种偏科严重,对古代史不甚了了的技术宅都能如数家珍,可到了一个沽酒的泼辣妮子嘴边,却成了一群不似英雄。 难道是因为他们没有身长八尺,气宇轩昂的身量胚子?又或是他们没能赶在更役头天,便把全伍上下揍得满地找牙的缘故? 李恪听得苦笑不已,忍不住感慨道:“看得出来,你心中英雄与他大不相同。” “自然是的!” 旦抓了把肉塞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恪,你脑子活络,可否为武姬想个法子拓些营生?” “有你每日酒肉光顾,舍人何愁营生?” “哪能如此说呢!我的更役不过一月,如今更是不足两旬。而更卒们大多囊中羞涩,有几人能似我这般饮食不忌的。” 李恪也挑了一块熏肉出来,撕着丝,一点点含在嘴里:“办法呢,多得是。无论酿酒,勾兑,或是花样饮食皆不足虑,就是秦律中不许私自沽酒这条,我也有法子避开。可你想过没有,舍人花样年华,独营酒肆,若是陡然得了下蛋的金鸡,是喜,是忧呢?” 武姬的脸色再次惨白,倒是旦不明就里,疑惑问道:“挣钱的营生自是喜事,何来忧虑?” “旦君,我不想听,你别问了!” 旦皱着眉头盯了武姬半晌:“恪与我亲若兄弟,思些法子又不要你的人情,为何不听?我与你说,恪在机巧一道连墨家都叹服不已,县里近些日子传扬的烈山镰、机关犼皆其所制,此乃天赐良机啊!” “什么良机不良机的,我就是不想听,莫要你管!”说完,武姬噌就起身,快步走了。 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李恪:“恪,她是得了甚癔症?” “人家思虑较你周全多了,你竟说她得了癔症!”李恪哭笑不得道,“说正经的,舍人孤身在此,无亲无故,实不便有得金之法。” “你是说……” “此其一。”李恪打断他的话头,不想为一些世人皆知的理由展开太多,“至于其二,你如此颓废,借酒浇愁也不是办法,可想过如何自处?” “还能如何自处?熬满一月,就此回里,翁媪要我耕地,我便耕一辈子地又有何妨!”旦负气道。 “何来如此大的怨气。”李恪瞪了旦一眼,不满说道,“你当真不知妨叔为何不让你过早参军?” “还不是延续香火之事!刀剑无眼不错,但家中明明还有丰在,我志在军旅,他们便是纵容我一次又何妨了?” “既然是延续香火,你也傅籍了,寻个婆姨,生个孩儿,此事不就了结了吗?” “噫!”李恪一番突然袭击,旦吓得腿都软了,“我……我我我我我,一时三刻,我要去何处寻个婆姨?” “总之我言及至此,如何去做乃你之事。”李恪撇了撇嘴,意有所指道,“不过嘛,若是未来嫂子恰好是我所思那人,这新婚贺礼,却是有着落了……” 第一六五章 弈棋之道 无论是在大秦还是后世,发小都是最适合袒露心声的对象,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远比家大人要合适得多。 旦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场大挫折,志气颓丧,借酒浇愁,李恪本可以像后世的好友那般陪他醉饮,指天骂地。 反正左右就是在楼烦城住一晚上的事,影响不了大的日程,也能让旦稍解忧虑。 然而李恪却没有选择如此去做。 秦人的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哪怕他们在社会上被当作成人来看,可是向来家庭美满,生活顺遂的旦,从某些方面来说,或许还不如小穗儿来得成熟。 他的更期还有近两旬,田典妨也不可能放松对他的管束,李恪能解他一时之忧,却解不了整月的惑。 待到苦意再起时,旦的愁肠只怕比现在更甚。 所以李恪才选了最粗鲁的解决办法,以毒攻毒。 在他看来,旦和武姬早就相互看对眼了,只是武姬敏感些,对自己的感情了然于心,旦迟钝些,至今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向。 若非如此,西市酒肆十余家,他何必夜夜只来武姬一家,甚至还腆着脸要李恪出谋划策,帮一个商贾思度什么生财之道? 李恪在心中暗暗得意。 自古美人乡都是英雄冢,旦只要动了心思,他就会下意识地关心起身边的女孩儿,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等锁定目标,又要费脑筋去说服田典妨,再然后就是明媒正娶,六礼三娉…… 等这些杂事都折腾完了,武姬的肚子里早该结出果子,田典妨和田氏也再无理由限制旦去疆场上搏杀前程,实现梦想。 保人媒妁,传人香火,成人之梦,行善积德。 李恪突然有种想唱情歌的冲动。他在心里憋了许久,最终在西市门外,吟出一句山了寨的歪诗浪词:“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佳人酒坊住。” “先生看似喜甚,莫非实在酒肆遇见了佳人?”史禄在道旁袖着手轻笑。 他和勤都知道李恪要来西市会友,等在市门也数平常,李恪一点不惊,坦荡摇头:“确是遇见了佳人,却不是我的佳人。禄君,今未及尽兴,我等不若再入西市,寻一酒肆浮一大白如何?” 史禄苦笑着连连摆手:“先生,您倒是心怀坦荡,我却被您与上尉那场奏对吓得神色不属,便是美酒佳肴在前,也无心饮食了。” “这样啊……”李恪遗憾地摊开手,“既不饮食,我等也无需在城中逗留,即刻归里,如何?” “固所愿尔!”史禄深深一揖,起身为李恪掀开挂帘,“先生,我正有些机关之事向您请教。湘离二水落差十数丈,我便是能攀山凿通沟渠,又该如何让湘水倒流,汇入离水?” “水往低处流是客观规律,哪能轻易说改就改?”李恪攀辕上车,边爬边说,“不过建渠是为通粮,通粮便要行舟,水流虽不可改,舟楫却可逆水翻山。我跟你说一下阶梯式的蓄水结构,想要达到这个效果,我们需要建造一系列的蓄水池和船闸……” 夜色渐沉,老马西向,车厢里摇摇晃晃,飘荡出一串串天书般的力学与结构术语,乘着风,渐行,渐远…… …… 一晃月余过去。 仲春二月,启蛰,物候桃始华,黄栗留黄莺。 天日渐暖,草木繁盛,繁忙的春耕已经结束,农人们也有了片刻的闲暇。这个时节的主要工作是捉虫除草,免去草盗虫食伤及幼苗,虽说也是紧要的活计,但工作量却不大,至少不需要像春耕秋收似的全家动员,只需要一个娴熟的劳力,就足够照顾好数顷良田。 沙盘的制作也很顺遂,史禄、由养和固各司其职,一人主管地势,一人监督框架,还有一人查验细节,须弥居中一日一变,原野风貌渐渐显形。测水队的工作同样接近尾声,各方数据集中汇拢,又有二十个精匠从测绘组抽调到沙盘组,以套模的方式将模拟出的水底面貌布置进早先预留的深沟当中。 此外还有苦酒里的乡里自卫队……一心立功的他们说不上全无收获,旬日之间便抓了三四十个游荡在原野的灾民和浪人,却不曾寻到那种手持凶器,落草为寇的蟊贼。 乡里们都说,苦酒里人强马壮,不容轻侮,所以山贼草莽们得了消息,纷纷远避他处,祸害别家去了。 李恪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贼寇为什么不来不重要,关键是里中安全,只是可怜了莽和劳戾,二人至今生死不知,李恪无处去寻他们,就连他们的家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二日,日失。 今早的一场急雨乍起乍收,只来得及润湿土地,太阳就出来了。漫天漫地都是甜涩涩的草木香气,放眼望去,全是早春特有的黄绿嫩芽。 山花烂漫,桃李芬芳。 李恪一袭深衣,外罩氅袍,一本正经端坐在监门厉的哨所里,正捧着一杯忍冬,独自研究着国尉屠睢托人送来的新玩具,弈棋。 弈棋就是围棋,由帝尧所创,因其策略性和对抗性,历来深得贵族与士子的喜爱,是大秦上流社会除酒宴以外,最常见也最普及的交流方式。 李恪完全不通这个,上一世他对围棋的唯一认知,就是某个人间太寂寞在科博会上输给了一段程序,并由此掀起了一场人工智能即将统治地球的社会性恐慌。 不过严氏一门心思要恪混迹上流社会,肯定不会疏漏了这项技能,所以恪对弈棋一道倒是颇为精通。 李恪凭着回忆自己和自己对弈,一连两天,总算渐渐发掘出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 烧脑啊…… 执黑要争胜,执白也要争胜,他要换位思考,更要寸土必争。 就如同眼前这局,他从早上下到现在,暖茶添了四五杯,棋盘上的双色玉石却只有区区六十三枚,它们纠缠在左上角的方寸之地,不知不觉,就下成了生死之劫。 这一手他执白,棋面却是黑子占优,龙困于野,四面合围,活路到底在哪儿呢? 监门厉看上去有些郁闷。 他本在屋里好好饮着酒,和李恪各据东西,结果李恪端出棋盘,他缩两步,排出棋子,他又缩两步,待到三子落定,香花成茗,他已经不自觉地退到门口,和小穗儿并肩坐在了一起。 这让他觉得很是丢人。 “小子,屋中那方紫檀可是甚子法器?为何我一见便想退避三舍!” 小穗儿苦笑着看了监门厉一眼,说:“那方紫檀名为奕台,乃是弈棋之用,如何能是法器?” “弈棋?”监门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老实说道,“从未听过。” “监门诶,自从巿黎习了苍颉篇,这全里上下便只剩您一人真正一字不识,听我一句劝,与巿黎一道开蒙,多少学些词字可好?” “本监门通背秦律二十七篇,便是一字不识又有何妨?休与我说那些不相干的!” 看着真文盲脸上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小穗儿忍不住嘟囔:“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你说甚?” “我说监门之雅,确与凡俗截然不同……”小穗儿屈辱地编着瞎话,突然间眼前一亮,“公子,旦兄回来了!” “旦回来了?” 李恪福至心灵,一子落定,只见白子长气,贴靠敌阵,竟然以弃子之势杀入到万马千军当中。 黑子如鲠在喉,此子不提则优势顿消,此子若提则白龙得活,三手之后先手相易,局势倒逆。 李恪大笑着把棋盘一推,朗声说道:“勤,将弈棋收了。小穗儿,我们去迎旦凯旋!” 第一六六章 久远回忆 一月践更,二月回还,今天是旦回里的日子。 李恪步出闾门,搭棚远眺。 在小道的尽头,田典妨推着板车,旦也推着板车,板车上堆着高高的物件,上面盖了蓑衣茅草,远看也辨不太明白。 可是李恪明明记得他们走的时候是轻装出行,怎么践个更役而已,竟然满载而归了呢…… 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小道上很快出现了第三道身影,窈窈窕窕,小小巧巧,她雀鸟般从旦的身边奔跑而过,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进展好快啊…… 李恪偷偷翻了个白眼,笑着迎了上去。 “恪,你怎知我此刻回来?”旦放下板车,奇怪问道。 “我如何能知道你几时回来?自然是食过饔便在监门处等着,省的你无人接风,心中愤懑。” “你竟在闾门等了半日?”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看到武姬在田野中转了一圈,正捧着几枝山花,倦鸟归巢似飞了回来。 “不说这个,我该如何称呼那位?阿嫂,舍人,还是玉姝?” 旦红着脸吭哧半天,小声说道:“她长你一岁,叫阿姊便好。对了,她此来是为入籍里中,阿嫂什么的,休要再提。” “休要再提啊……”李恪调笑一声,转身便对着武姬一记长揖,“武阿姊安好。” 武姬红着脸避到旦的身后,眼神飘忽躲躲闪闪:“恪君是吧?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李恪含笑点头:“旦,也不知怎的,明明才是春日,我却忆起一首夏歌。” “甚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dài)其吉兮。” 旦和武姬同时败退,连板车都顾不上,双双落荒而逃。 李恪这才肯放过这对奸情热烈的狗男女,迈开步,迎向田典妨。不知为何,明明是一道回来的,田典妨却刻意拉开了距离,就像要给自己的儿子创造良好的约会条件。 暖风拂面,送来一阵……恶臭! 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妨叔,你车上装了何物?” “车上……”田典妨的表情凝重,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此事说来话长,亦与你有关联。厉君在哨所吧,我们一道去上典处,到时你就知道了。” …… 三人一车一同趋往里典宅邸,一路上恶臭飘散,乡里们聚在道旁,窃窃私语。 半刻之后,里典服急趋进门,脚步未稳便急声问道:“妨君,你是从何处捡到的尸首!” 田典妨车上拉的是一具尸首,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劳戾的尸首。 他这会儿平躺在院子正中,身上盖着草席,因为天气湿暖,已经开始肿胀腐烂。作为里中对各类外伤最熟悉的人物,监门厉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尸检的重任。 田典妨看了李恪一眼,抱拳回答:“秉上典,我在回里途中偶感内急,便一人去了道旁,恰巧发现了劳戾尸首。他身上刀剑、噬咬,伤势复杂,但看上去死不多时,因其乃恪的隶臣,我左思右想,还是带回里中,请上典过目。” “此时可还有他人知晓?” “除却你我四人和方才通报的隶臣,暂无第六人知。” “旦和那随行的女子也不知?” 田典妨摇了摇头:“我自觉事关重大,一路小心避忌他们,便是弃掉板车置物,换上劳戾之事都未曾与他们说起。” “很好!”里典服喝一声彩,扭头看向监门厉,“厉君,如何?” “此人身上四处剑伤,一处斧伤,还有两处中箭皆不在要害,另有多处擦痕、磕碰也不致命。若我不曾料错,他当是逃亡多日,力竭而亡,至于噬咬……当时死后遭了兽吻之故。” “何时死的!” “不足四日。”监门厉斩钉截铁说道。 里典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问李恪:“恪君,你所思为何?” “我之所思……” 里典服盯着李恪的脸,眼睛一眨不眨:“莫有顾虑,此时正是仰仗你聪明才智之时!” “非是有所顾虑。”李恪摇着头,斟字酌句,“劳力与莽失踪月余,音信尽失,我等只知他们是入了恒山。监门说他身上有擦伤、磕碰,想来是钻山越岭之时留下的。所以我大胆猜测,莽中箭入山,怕是先一步死于山中,接着劳戾一人独逃,从山里逃到山外,直至力竭。” 监门厉和田典妨齐齐点头:“确有可能。” “只是我想不明白……” “何事不明?” “妨叔不知上月里中之事,端月上旬,里中田亩遭了暴民袭击,莽与劳戾为了引开贼人,这才逃进山里。只是追他们的是暴民,又不是死士杀手,为何会穷追上二十余日?” 里典服猛地攥紧了拳头:“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追了二十余日?” “这不是明摆着嘛,劳戾满身是伤,却无虐待痕迹,双方显然有过几次短驳,皆被劳戾逃了。若是暴民放弃追赶,何来短驳?若是劳戾摆脱了追兵,又为何不回里中治伤,要一直跑到力竭而亡?” “你说……是为何?”里典服的声音有些奇怪,似颤不颤,微微发抖。 李恪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坦诚说道:“我想,或是在短驳的时候,劳戾杀了他们一或两人,以至于双方生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如此倒确实说得通。”里典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说,“死者为大,恪君,劳戾有恩于乡里,便由我出面为他厚葬,可好?” “有劳里典费心,恪却之不恭。”李恪深深作揖,诚心感谢。 安葬劳戾的事情被交给了监门厉去做,里典服说到做到,出了三金作为安葬,这笔钱对一个隶臣来说,确实称得上风光厚葬。 李恪再次向他道谢,等着田典妨给武姬办完入籍的手续,两人一道结伴回家。 “恪,逝者已矣,切莫悲伤。” “妨叔且安心,劳戾与莽迟迟未归,我早已猜到这种结局,只是有些感叹世事无常而已。” “也是,劳戾年岁几何?” “不过才二十二,高奴人士,莽也不过二十四岁,是巨鹿人。” “家中可还有亲眷么?你田婶其实来信说起过此事,莽与劳戾也是为了护她……” 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们家在何处,家人何往。妨叔,田婶遇险,他们拼命守护是本分,便是换了我也会如此做,您莫要自责了。” 田典妨长长叹了口气:“祸福不定啊。” “谁说不是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李恪猛地停住了脚步。 “恪,你怎地停了?”田典妨奇怪问道。 李恪勉强一笑,说:“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起,须弥居中还有些琐事未了,须得从速去办。” “须弥居又是何物?”田典妨一脸茫然。 “须弥居……制獏行沙盘之处,就在闾左。” “原来是獏行之事,你速去办,我也得回去沐浴,这一身臭气,叫旦闻见了免不了节外生枝。” “送妨叔。” 眼看着田典妨走远,李恪转头,快步趋向须弥居。 方才那两句词突然掀开了他脑海中久远的回忆。 去岁十月,官奴登记,田典妨因为不会画像,就把籍册公文一道交到了李恪手里,这件事里中几乎没人知道,就连李恪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现在全记起来了! 【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 莽和劳戾……他们是去岁九月,就该死在苦酒里的官奴! 这件事大条了! 第一六七章 沙盘开阀 仲春十七,天阴。 今天是沙盘通水,獏行选址的大日子,百工精匠们早早就位,各自带着门人子弟,依着早先排定的责任散布在须弥居各处,不厌其烦地检查整座沙盘的构建情况。 如今的须弥居就是一座四方抵境的巨大沙盘,东西两向直达院墙,南北两面也只是稍余空隙。 入门处那矩型的陶范是苦酒里的造型,它孤零零立在土道末端,垣墙以内,可见院落分明,里闾交错。 里外起伏的草地就是原野,远近有小道,有丘壑,有毗邻的高耸恒山,有深陷的曲折治水。 恒山是用碎石堆出来的,虎踞盘北,山势绵延,山畔是治水,水畔是田亩。那田亩细节显白,其中封埒、阡陌、沟渠、田畛,分毫毕现。 这或许是大秦岂今为止最大,最精确,也是最精美的沙盘,站在一旁,就恍如天爷俯视苍生,万世万物都难逃法眼。 始皇帝便是这样看待天下的么? 李恪不知道。 他有些木然地站在沙盘边,神色不属,心不在焉。 史禄靠近来,轻声说:“先生,共选定了七处水址,机关均已架设完毕,记录之人也散下去了,试验录书必无纰漏。” 李恪点了点头,越过田野,眺向水道。 水道之上,曲折之间,总计有七处机关垒椟。 这座沙盘还从未通过水,眼前的七个地点都是史?脚踩治水两岸,依照水车参数,凭着水工经验预选出的较适合架设水车的河段,其统一的特点是位于直道中间,首尾不近折转,临近田亩且附近没有涡流旋口。 墨者们依照河道宽窄,水位高底为每个点位制作了精美的微型水车,按百比一的比例缩小,最大的轮辐一尺两寸,最小的八寸有余。 因为有了游标卡尺,这些水车的尺寸精确到厘,且构造、细节全部参考正式的獏行图板制作,较辛府的獏行复杂许多,上下无一处寻易简化,更无一处含糊应付。 这种全结构,同比微缩,却不与实物使用相同材质的小模型在后世常被称作100:1RG微缩模型,从定计之初,就深得墨者们的喜爱。 他们以【百一獏行范】之名将这种机关预验法录于简上,而私下里,则更多将之简称为百一范。 七架百一范正与配套的底座和平台一起固定在坚实的水道上,只等着沙盘通水,验证最终的运行效果。 李恪唤来由养:“水源准备如何?” “先生,水塔注水早已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以开阀放水。” 这个答案并不出李恪预料,他抬起眼,越过山石,望向山后的巨大木桶。 这只木桶就是由养口中的水塔,高及两丈,六人合抱,满载储水五万余斤(一立方水约四千秦斤),注满一次,需要六个劳力攀阶注水两三个时辰,而想要将满桶的储水彻底排空,则需要大概一个时辰。 这件怪模怪样的配属机关自然出自李恪的设计,其目的就是要在较长的时间内为沙盘提供一个稳定且可控的水源。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水桶的容积必须大,出水必须简便,甚至考虑到治水在旱季和雨季存在巨大的水位落差,其出水的量还得是可调节的。 啤酒桶和水龙头显然是绝佳的搭配。 制造之时,李恪让箍匠与墨者们配合,先行箍出这个大桶,并在桶壁底端预留出一尺见方的孔洞。 与此同时,铸匠开始铸造具有秦朝特色的,完全不使用螺纹结构的水龙头,李恪称它为象拔阀。 象拔阀的龙头是一根近似象拔的中空铜管,末端划片与齿轮固连,并皆齿杆,齿杆正中是第三枚齿轮,向外固连阀轮。这种OIOIO的齿轮组结构与碾米机近似,转动阀轮,则正中齿轮转动,通过齿杆引动两侧齿轮,引导滑片向两侧打开。 这些青铜结构被包裹在一个三尺见方的矩形匣子里,整体用鱼胶黏合在桶的内壁,只将象拔管和阀轮露出桶外,虽说结构笨重了些,却真真切切实现了后世水龙头的全部功用。 这种划时代的设计给墨者们提供了大量的灵感。 先是憨夫对辛府水池进行了改造,并成功在悬池上制造出全世界第一个自来水阀口。泰又进一步提出高台式水箱的设计思路,李恪顺势给他和泰布置了功课,以高台式水箱和象拔阀为基础,给他家设计一套家用淋浴室和抽水马桶,而他们如今的进度,正卡在通过机械力为水箱供水这个课题上。 不过这都是旦践更回来以前的事,那一天之后,李恪无心他顾,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们的进度了。 要命的官奴…… 李恪拍了怕自己的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把头转向须弥居的第三个负责人:“固君,水道,沟渠清查如何?” “秉先生,无坍塌,无塞堵,足可敷用。” 李恪对众人的进度很满意,扭头对身边的辛凌说:“辛阿姊可有指教?” 辛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疑惑中似有些许不满:“你有事扰心?” “些许私事,不至于耽搁正经。” “如此便好。”说完,辛凌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既然辛阿姊也无说辞,如今便是万事俱备,只欠啬夫……” 话音未落,田啬夫囿带着里典服、田典妨并里中其他少吏,在憨夫的引导下急行进门,脚步尚未站定便大声喊到:“劳君久候,汜囿来也!” …… 众人在须弥居中齐聚,围着沙盘,赞叹称奇。 “恪君,莫非这便是自天际俯瞰苦酒里的模样?” 李恪轻笑:“里典这话可问倒我了。苍鹰之观人世,谁知会是何种模样?或许它眼中只有兔逐浪奔,却对山水城邑视而不见呢?” 里典服摆了摆手:“天际可不止有扁毛的飞禽,我是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敬也。” “不论便不论,恪君,如我上回所说,既然你不愿侍奉国尉,这沙盘……” “里典,小子不为国尉所重,却不代表沙盘也不为其所喜,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李恪告罪作揖道,“没看沙盘的谢礼,国尉也遣人送来了么?” “里中传闻,你近日得了一副宝贝弈棋,莫非……” “正是国尉之物。” 里典服倒吸了一口凉气,连沙盘也不顾了,连声赞叹道:“恪君前程远大,待到飞黄腾达之时,莫忘了里中故旧!” “苟富贵,勿相忘。”李恪承诺到。 里典服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到一边,将中场交给李恪和田啬夫囿。 田啬夫囿冷冷瞥了里典服一眼,轻声说道:“此等小人若在我麾下……哼!” 李恪苦笑道:“此人一生皆求一个达字,大概算不上什么恶人。” “大概?”田啬夫囿很敏感。 “无甚大事。”李恪轻声说道,“个中事由,待到四下无人之际再谈,啬夫,您可是将物料人力带来了?” 田啬夫囿登时得意洋洋:“诚君与冬君正领着民夫押运物料而来。恪君,此次发徭共计千四百六十二人,乡仓亦是物料尽出,为将其中关节理顺,我险些累毙在案上。” “啬夫劳苦,请受小子一拜。” 李恪说着便要深揖,田啬夫囿赶忙拦住,把着李恪的臂问道:“恪君,我等可以开始了么?” “只需啬夫一声令下,我等便知,獏行是否可用了。” “我当如何令下?” “您只需说,开阀。” 田啬夫囿郑重点头,他放开李恪,整理衣冠,待到浑身一丝不苟,这才抬头,肃穆如见君面圣。 “百工精匠皆听我号令,开……阀……” 第一六八章 任其上令 开阀! 田啬夫囿一声令下,整个须弥居霎时间便运转起来,观礼者翘首以待,喝令声此起彼伏。 自昨日起,模拟的测试准备早已进行了不止一次,众匠对自己的工作了然于胸,但听号令,当即起行。 固在一旁高喊:“下尺!” 便有四人翻进沙盘,踩着草皮趋近水沟,他们从袖中抽出标尺,小心翼翼探入沟中。 “下尺毕!”“下尺毕!”“下尺已毕!”…… 由养一声高喊:“阀轮十二,开阀,满刻!” 水塔处立时回应:“阀轮十二,开阀,满刻!” 说完,精壮的子冲一声闷哼,拧开轮阀,直到最大。 清透的井水顺着象拔管的管口涌出,哗啦啦冲入山后隐池,又顺着池道流入水沟,很快便冲过了标尺所在。 此起彼伏的报数声响起:“标尺一,水深一寸三……一寸五……一寸七……两寸四……” 一直报到四寸有二,固高喊到:“由养,排水不及,水势超标!” 由养抱拳应和:“阀轮九,闭阀三。” “阀轮九,闭阀三!”子冲高声复述一边,双手一拧,阀轮回转片刻,轮上标识正指在九的位置。 水量明显小了,但依旧超出沙盘排水的能力,水量持续上扬。 “阀轮六,闭阀三!”由养再次进行调整。 子冲复述一声立刻执行,阀轮被拧至正中,象拔管出水的速度骤减到开始时的一半。 水位开始下降。 一直降到三寸有八,固高喊一声“稳流”,由养立即道:“阀轮七,开阀一。” 如此又是几个呼吸,潺潺急流冲击在密实的水沟,沟上獏行哗哗转动,水位稳定了下来,再没有急掌急落。 史禄高居山后,闭着的眼睛终于撑开:“漏刻报时!” “水十一刻刻下四,其下三分!” “待其下四分时开始计数,各组两两独立,时长持续四分,你等可是明了?” 獏行旁的观测人员手持简笔,齐声高喊:“必不辱使命!” 不多时,计数开始! 考虑到计数便利,百一范的水轮都有一道艳红色的特殊标识,转过一圈,这道红标便亮相一次,技术人员只需数清楚红标便可以算出轮转次数,而他们计数的方法,是用碳棒在竹简上划正字。 十四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七个飞转的水轮,口中无声念念,手上画笔不停,那紧张的气氛感染了观礼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李恪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后世如果要进行类似的实验,封闭的试验箱里会有成片的液晶屏跳动数字,相比之下,眼前原始的人力运动计数系统实在有些不值一提。 他袖着手站在田啬夫囿身边为他解惑。 “标尺负责测量水深,经实测,治水共有三十四处高低相同,其中较为宽敞的就是下尺的四处,早春水深三丈八,按百一论,则是三寸八。达到这个水深,则沙盘才算是复原了早春的治水环境,我本想在上游拦闸,有限度控制流速使测绘数据更准确,奈何测绘时间迁延过长,雨前雨后流速不尽相同,我便是有心模拟也无力施为。” “如此做派已是天下仅见,恪君莫要苛求太过。”田啬夫囿感叹到,“我只是不曾想,恪君不仅长于机关、论道,竟对驭下也有如此功力。” “驭下?”李恪奇怪地看了田啬夫囿一眼。 “任其上令,则治之所由生也。此处虽说仅三四十人,但行如一体,执令如山,足可见恪君治下之严,恰和吴子之道。” 李恪对田啬夫囿的夸赞不置可否。 精密的机械测试用人力已经很不严谨了,但迫于基础条件,他不得不如此。如果连严苛都做不到,一切靠测试员去猜,他花两个月时间搭建沙盘岂不是吃饱了撑的,直接看着治水猜不就得了? 田啬夫囿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说道:“早先我听闻国尉为恪君而来,心中多有不信。如今看来,还是国尉慧眼识人,远隔千里,仍知恪君生乃将才。” 李恪苦笑告饶:“啬夫诶,此事若叫国尉听去,岂不是平白给我惹嫌?莫要忘了,我可是拒了国尉之邀的。” 田啬夫囿恍然惊觉:“险些将这事忘了。恪君,得国尉青睐何其难也,你为何要拒?” 李恪当然不能跟他说自己拒绝屠睢的真实原因,只是装模做样叹气道:“我若走了,獏行又该交由何人来做?啬夫为此事付出良多,我不忍也。” 田啬夫囿感怀莫名,后退两步拱手深揖:“恪君之情,囿谨记不忘。” 李恪轻巧闪开,低声回应:“啬夫客气了。” …… 待到观察漏刻的精匠喊出:“其下八分,止。”百一范的技术员们整齐划一地停止计数,放下碳笔。 史禄沉声令下:“各组报数!” “甲字一,七十二转,甲字二,七十四转!” “乙字一,九十一转……” “……” “庚字一,八十八转,庚字二,九十三转!报数完毕!” 七组数据转瞬报结,总体转数大致可以分作三个级别,乙、丙、庚最快,在八十五到九十五转之间,甲、丁、己次之,在六十五到七十五转,最慢的是戊字范,也就是第五组,仅有三十余转。 同样的水流速度,又皆在田亩附近,就连选址也全是资深水工一起挑选出来的,基本条件全都符合,可七组实验獏行最终的转速差距竟然超过一倍,勉强处在两倍上下。 众人这才打从心底认可了李恪对沙盘的执着和认真。 田啬夫囿问道:“恪君,我看基础选址颇为相似,为何在水轮转速上会有如此差距?” 李恪叹了口气道:“真实的差距只会较沙盘大,不会较沙盘小。啬夫,獏行凭水而动,推力尽数依赖水流,则水流速度、水流方向、扰流多寡皆会对水轮转速产生影响。在真实的环境下,水流在折转过程中会有流速差异,水底的环境也会产生额外的扰流,这些都是沙盘无法模拟的。” 田啬夫囿奇道:“我看治水最宽处也不过十五六丈,止介于江河溪流之间,真实水文竟能如此复杂?” “山川形貌鬼斧神工,自然是复杂的,不过啬夫也无需忧心。”李恪笑笑说,“建造獏行必要截流,届时水流速度可用水闸调节,水底环境也可提前清理。凡我等无能为力之处,眼下的实验都帮我们判断出来了。” “看来恪君已是胸有成竹?” “如今共有乙、丙、庚三处水址可选,第一座獏行建在何处,请啬夫定夺!” 第一六九章 官奴琐事 田啬夫囿的最终选址是丙,这么说或许会有些缺乏概念。 客观来说,治水的上游,至少自恒山源头至雁门郡界这一段上游,称之为“水”其实并不恰当,因为无论从水深还是道宽来说,它更像一条放大版的山涧溪流。 以李恪组织测绘的这四十余里治水为例,整个水段由西南转向东北,全数依附在恒山的山脚,河道三围皆是硬石,最大宽度十二丈,最小宽度两丈七。同时,它最大的深度六丈有余,最浅处却仅仅没过脚踝。 这样一段河道,若不是它是千里治水的发源之地,仅从规模来说,将它称之为水远远够不上标准。 而田啬夫囿选取的丙河段深度五丈四,宽度十一丈六,恰恰是整四十里当中水势最缓,落差也最小的一段水道。因为水情简单,它也同样是李恪心目当中的首选定址。 英雄所见略同,皆大欢喜。 田啬夫囿当即遣人去半道截留输送民夫物料的仓佐诚一行,要他们直去位置,搭建工棚。 李恪则命人拆掉河道上的六座百一范,开始进行下一步测试,即獏行汲水能力的测试。 按照李恪的要求,这个测试要持续整整三天时间。观察员要选取各种水流速度测试汲水量,最终确定单架獏行的汲水能力,以及在保障田亩充分灌溉的基础下,总共需要的獏行数量。 这才是李恪煞费苦心搭建起整座沙盘的根本目的,若只是为了选址定案,模拟一条治水足矣,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留下史禄和由养几人继续负责实验项目,李恪送走观礼众人,邀请田啬夫囿前去他家中小坐。 片刻之后,竹亭,忍冬,茗香阵阵,沁人心脾。 田啬夫囿美美地喝了一口,调笑说道:“我本以为恪君邀我过来,乃是为与我对弈。” 李恪摇了摇头:“对弈首重心静,我心不静,自几日前便封了奕台,至今没有落过一子。” “恪君心不静?”田啬夫囿皱了皱眉,“莫非是担心獏行之事?” “千夫百匠,物料千金,獏行之事至关重要,我唯恐不能穷尽思虑。此事早已定计,啬夫所选河段獏行辐长五丈三,全长十一丈四,宽幅则是一丈三寸,一切细节我皆已思虑周全,绘于牍上,憨夫君会带着民夫们先行搭建水上作业平台,开凿分流水道,为下一步截断水流进行准备。其中人事、物料、结构、工法我等讨论了不下一次,已不足以扰动心绪了。” “不想恪君准备竟如此充分。”田啬夫囿感怀道。 李恪正色说:“啬夫以诚待我等,我等以勤馈啬夫,此乃一饮一啄,天道之理。” “好一个天道之理!”田啬夫囿一声好彩,心怀大畅,“若非獏行之事,恪君莫不是舍不得国尉之邀?” “国尉乃忠厚长者,得其看重乃我之幸事,然而……我不会去他处。”李恪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去他处。 田啬夫囿听到了其中决心,虽说诧异,却不再劝:“非是獏行,非是国尉,恪君少年得意,我却不知还有何事能让恪君扰心。” “此事……”李恪一口喝干茶水,放下碗,轻声说道,“啬夫,我近日遇到一事,与您恰有关联,思前想后,还是当叫您知晓才是。” “与我有关?”田啬夫囿皱起了眉头。 李恪点了点头:“岁首之时,苦酒里上报官奴损耗,田典不擅作画,又与我左邻而居,便托我为其补足部分官文。我由此得知,苦酒里去岁损耗官奴一十七人,皆为病卒。” 田啬夫囿苦苦思索:“病卒十七人,我记得,去岁苦酒里共有官奴似是不足九十……” “仅八十六人。”李恪补充道,“也就是说,两月之间,苦酒里官奴十去其二,且死因相同。” “恪君到底要说甚事?” 李恪摇着头为田啬夫囿斟满茶水,并不忙着回答问题,只是自顾自说:“巨鹿罪奴莽,高七尺四寸,黥,左耳赤红,形如烧伤;高奴罪奴劳戾,高七尺一寸,黥,面门有刀疤两条,长短各一,左目癃;琅琊罪奴季,高六尺六寸,黥,麻脸,缺三齿……” 他循着这些天整理的回忆一个个背诵,整整十七人,一个不少。 田啬夫囿果然听出了端倪:“莽……劳戾……我记得你原本的隶臣……” “莽左耳赤红如血,劳戾左脸面颊有刀疤两条,癃及左眼,与文书所述一般无二。” 田啬夫囿面色大变:“已死的官奴在句注军市出现,被你购入之后又遭遇山贼,音信不知?” 李恪摆了摆手:“算不得音信不知,虽说莽生不见人,但劳戾被找到了,苦逃多日,力竭而亡。” 田啬夫囿猛拍案几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官奴……去了军市?” 李恪无奈地点了点头:“官奴去了军市,又恰是我经手过的公文,我机缘巧合将其买下,几日之后,旧亭长始成以奴不驯贬官三级,受罚戍边。又不久之后,暴民袭里,二人一失踪,一奔逃,至力竭死于道旁。啬夫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吗?” “是旧田典汜余私人所为,还是汜家所为?” “啬夫觉得呢?” 田啬夫囿咬牙切齿说道:“死死把住田仓一系,水泼不进!此事的答案,还需猜吗?” “既然啬夫心中已有定议,我便不多说了。”李恪苦笑一声。 “此事事关重大!”田啬夫囿心里愤懑,绕着竹亭快速踱步,“恪君,我当回乡治言明真假,还有近些年损耗的官奴,也要一一比对!” “此乃应有之理。” “我且问你,此事可还有第三人知?” 李恪思索了一会儿,确定说道:“如今除您我二人,尚未有知道此事者,请啬夫放心。” “那便好啊……”田啬夫囿感慨一声,突然问道,“恪君,你可曾想过,若我也是其中一环……你如此草率便将此事托出于我,岂不闻皮里阳秋,人心难测?” 李恪哈哈一笑:“啬夫若真与此事有瓜葛,我就只能随着国尉南下,攻伐百越去了。” 田啬夫囿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毕,他突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如若……汜家并非主脑,主脑者不惧国尉,你当如何?” “您是说,汜家背后还有人?” 第一七零章 民夫千五 “仓佐,此乃啬夫手书。” 治水之畔,田亩左近,李恪双手奉简,将田啬夫囿的手书交到仓佐诚的手上。 手书的内容李恪知道,大意是田啬夫囿临时有急事要去处理,顾不得獏行事务,便将民夫、物料一应交托给仓佐诚打理,还要他与仓吏冬、田典妨多多商量,不过具体的任务则要听候李恪安排,不得质疑,不得拖延。 直白一点,就是让三个正儿八经的少吏老老实实给一个少年打下手…… 所以仓佐诚的表情很怪。 若不是他熟识田啬夫囿的字迹,简的末端还有凡氏独门的印章,他几乎要以为这封手书是李恪伪造出来的。 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不错却又称不上熟悉的少年:“主君究竟有何要事?” 李恪坦然一笑:“啬夫大事如何会让小子知道?” “那你可知手书内容?” “亦不知。” “不知啊……”仓佐诚想了想,把书简一收,说,“手书我收到了,上造且回。” 这是怕我中饱私囊吗? 李恪心里暗笑,也不点破:“仓佐,劳烦将民夫三分,一部去下游寻憨夫君,搭建工棚、粮仓。一部去上游寻罕高君与子冲君,这部分人要多些,他们的任务是搭建百工工坊与物料库房。剩余人等专司运送,需将堆在此处的物料分门别类,墨者灵姬会带人造册登记,像眼下这般乱糟糟的,若是少了些许,谁也不好交代。” 仓佐诚瞪大眼睛:“你不是不知书信之事么?” …… 半晌之后,仓佐诚大踏步登上高处,脚下是分作三堆的千五百民夫,挤挤囊囊,吵吵嚷嚷。 这让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全县的徭夫,整仓的物料,真要交给一个年未傅籍的小子来打理?且不说这小子能不能如田啬夫囿那样一心为公,即便他也能保有公心,若是过程中出了差池…… 他忍不住看向李恪。 这个被自家主君委以重任的小子就站在人群侧后,袖着手,挂着笑,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他的身边是憨夫、辛凌、田典妨、辛童贾,还有罕高、子冲等腾出手来的精匠领袖,拢共十数人。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窃窃私语,满脸兴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稳妥可靠的团队。 决不可任由他们胡来! 仓佐诚下定决定,朗声开口:“你等听着,此次恒事,乃是县府欲在治水中建造一座机关,工期两月,人人皆得以参食!你等需要做的,便是听我号令,恪尽职守,不懈怠,不乏徭,你等可明白了?” 回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秦时百姓对徭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它是义务,也是负担,不会产生什么立功封爵的机会,还要荒废生产,离家去承担繁重的劳役。 这其中内徭略微好些,离家不远,工程的强度有限,工期也相对短些。真正可怕的是外徭,也就是官方宣称的御中发征,民众被组织去长城、去骊山,修驰道,开山川,一别数年之期,死了便是黄土一杯,官府不会给予任何补助,家人能够得到音信,已经是官吏用命的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想让百姓踊跃应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世事无绝对。 楼烦县去岁遭了雹灾,除了苦酒里在李恪的手段下勉力维持住衣食无缺,整个县都是青黄不接的凄惨景象,而官府发徭至少管饭,且是参食。田啬夫囿预想发徭八百人,谕令一下,最终报上的名册却足有千五百人之多,很多家庭都是父子齐出。 田啬夫囿心知百姓应徭的原因,又不忍他们忍饥挨饿,咬咬牙就把发徭的人数扩大一倍,但这群人真有用吗? 看他们应是的样子,李恪已经猜出了四五分。 他走到田典妨身边,轻声耳语,田典妨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如此做当真妥当?” “哪有甚妥当不妥当的,啬夫令仓佐统管民夫,也叫他多与您和仓吏商量,民夫之事,他说得,您也自然说得。” 田典妨点了点头,大踏步登上高台,站到仓佐诚身边。 仓佐诚皱眉问道:“不知田典还有何事?” “些许交代,仓佐且听便是。”田典妨不卑不亢答了一句,扭头面向脚下民夫:“我乃苦酒里田典,名妨,亦是此次恒事管事。据我所知,本次发徭初为八百,终止千五,你等可知为何?” 民夫们骚动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为什么发徭的人加了一倍,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根本就是跪在里典门前求来的应徭机会,如今这个魁梧的田典如此说,难道是要把多余的民夫发还回去,不予粮秣? 有人在人群中大着胆子喊道:“我等应的是县府的恒事,苦酒里无权发还!” “看来还是有人知道些许事情的。”田典妨冷笑一声,“苦酒里确实无权发还县府征召的民夫,然此次恒事,劳力过甚,我择其精干,退其老弱,却也无人会说我的不是!” “我年虽半百,然力如少壮,田典明察!” 一声高呼,人群一下便乱了。 李恪皱着眉让精匠们上前维持秩序,精匠们当即散开,温言厉喝,把人群控制下来,这让台上的仓佐诚和田典妨长舒了一口大气。 仓佐诚恶狠狠瞪着田典妨:“方才险些生出乱事,你还有甚事要说!” “生出乱事,总好过民不任事!”田典妨反唇相讥,“你在一旁看着便好,恪的思量,便是啬夫也从未说过不字!” “竟是那小子的思量?” 仓佐诚还待再说,田典妨却没给他继续说的机会,一步跨出,彻底抢占了高台主位。 “听好了!今日你等各归其位,明日食时,以五十人为一组,至童贾老丈处领取彩巾,捆扎于臂。此后以旬日为期,有专人评定你等作为,其中五人为最,赏粟一石,五人为庸,即刻发还!” “若彩巾遗失如何?” “遗失彩巾者,视作评定为庸,即日发还!你等可有异议?” 话音渐落,田典妨抱臂独立于高台之上,他挺胸昂首,用刺虎的眼神扫视脚下众人。 民夫五人敢缨其锋锐,纷纷扭头,闪躲不言。 “你等可有异议!” 那高喝如春雷炸响,千五百人呼啦啦跪了一片:“我等,遵令!” 第一七一章 收拢人心 “太乱来了!太乱来了!” 留下诸位精匠指挥民夫,李恪一行与仓佐诚、仓吏冬一同归里,一路上,仓佐诚面色阴沉,嘴上一刻也没有停下过抱怨。 只是根本就没人理他。 辛童贾眼里只有辛凌,辛凌眼里从没有任何人,李恪不知从何说起,田典妨虽说做了回台柱子,却更不知整件事该从何说起。 正常来说,这时候该轮到憨夫登场,整个獏行的领袖团队当中,他的性情最温和,为人也最大气,年岁学养都适合安抚人心,然而他这会儿得留在治水畔主持大局,所以仓佐诚碎碎念了一路,也不见有一个人上来向他解释因由。 眼看着闾门将近,他终于慢下脚步,强忍怒意主动找上了李恪。 “上造。” “仓佐还是称我恪君得好,上造又不是甚高爵,算不得敬称,听着还颇为生分。” “还是上造为好!”仓佐诚恨恨啐了一口,“多日不见,上造与我所认识的恪君大为不同,想来是换了人的!” “田典之事,我知仓佐必会气恼。”李恪轻笑一声,施施然说道,“不过千五百人漫洒原野,召集一次殊为不易,错过此次,我却怕误了大事。” “主君之意,民夫乃是我之管辖!” “啬夫也请您多与仓吏、田典商议嘛。” “但田典妨说方才之事乃你授意!” “啬夫也说了,具体事物还是以我为主,免得耽搁。” “你之前明明说,你不知书信内容!”仓佐诚气急败坏,压着声犹如饿狼低吼。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翼,小声说:“我确实未见过书信内容,不过啬夫在我面前写下书信,您知道的,他书写的时候喜欢念出来……” “休得巧言令色!” 李恪摇了摇头,摆正神色,停下脚步:“仓佐,獏行之事利民甚也,啬夫就是因为知晓此事,才不遗余力从旁推动。此次他骤遇要事,不得不回乡处置,但您可曾想过,他为何要留您在此?” 仓佐诚一愣:“为何?” “此次主导獏行之事有三人,憨夫君二十有一,辛阿姊十七,我仅十五,年少之人未免有轻狂之举,啬夫留您在此,便是要您看护我等,莫要行差踏错啊。” 李恪言辞恳切,听在仓佐诚耳朵里不免动容:“主君……欲要我看顾你等?” “正是!” 谁不希望自己被委以重任,更何况仓佐诚与田啬夫囿还有特别的关系,名为同僚,近似主从。得主之重,夫复何求呢? 一时间,他不由怒气顿消。 他细细回想田啬夫囿的安排。一封手书只交给他,连李恪也没看到内容,显然是要他自行把握的意思。只是李恪这小子奸猾,田啬夫又有边写边朗读的坏习惯,这才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 且不论眼下如何,光是那份信重,便当得上天高地厚。 他喜滋滋地想,想着想着,渐渐品出了一点不对的地方。说了这么多,李恪刚才还是跳过他,擅自就决定了民夫的奖惩去留,而且和官府惯例的发徭规制完全不同! 一时不查,叫这小子搪塞过去了! 仓佐诚猛地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李恪早就走了,还是如先前那般,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声。 可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没有气恼。 他不由苦笑:“奖勤惩堕,一如课考,这小子竟能想到如管束官吏般管束民夫,心思之机巧……可叹,可叹呐!” …… 第二日,辛府派遣隶臣十余人,手担各色细麻彩布,以五十人为一组下发到民夫们手上,而且只有臂上捆扎着彩条的人才允许领饔开饭。 在食物的诱惑下,分组进行得格外顺利。 紧接着,以精匠的弟子门人为主的考核小组入驻各组,每组配备三人,手持刀简,简上先一步书录姓名。 对民夫们的考核也很简单,勤者刻横,堕者刻竖,十天计算一次总分,可以说正负都在考核小组的一念之间。 眼下是纯粹的卖方市场,第一季菽还需要两个多月才会成熟,民夫们离了施工队就只能回去饿肚子,而好好干的话,李恪许诺每个月给他们三天带薪假期,让他们把奖励的米粮带回家里,周济家人。 此令一出,工地上彩声震天,惊得仓佐诚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徭役啊! 曾几何时,大秦的徭役也能万民景从了? 李恪不觉得这个状况有什么不对,收拢了人心,他便把现场之责交还到以仓佐诚为首的管理团队手上,带着旦,打道回府。 民夫们眼下的主要工作是搭建工棚、仓库、各类工坊,然后是依照图板需求加工物料,这些粗笨的活计都不需要李恪操心,而真正需要他控制现场的临水施工阶段,至少也是十天以后的事。 至于现在…… 官奴的异常是田啬夫的事,若不是机缘巧合,其实和李恪也没有几分关系,如今交给了正主,就更不需要他多费心思。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水车的二阶段实验。 若是记忆不差,一台水车的供水量有限,就是造得再大,也不能完全满足上百顷田地的灌溉需求,至于到时需要几架,则要看实验的结论再行定夺。 而实验结果出来却是两天以后的事。 想到这儿,李恪看了看手上的花洒,又看了看屋里郁郁葱葱的育苗盆。 盆栽培植了两个多月,屋里的西域小苗们一棵棵生得茁壮,似乎也到了该移栽到地里的时候了,再养下去,小小的育苗盆就该盛不下了。 他将勤唤来身边,指着秧苗,交代要把胡瓜栽到爬杆边,剩下胡豆、葫蒜、苜蓿等物,也得分类种植,不可杂乱,此外还有浇灌、肥田诸多事宜…… 勤早先帮田啬夫囿打理过那些异域作物,知道它们不合水土,异常精贵,所以哪怕李恪知道得并不系统,交代得略显凌乱,他依旧将诸般细节都询问清楚,这才开始搬盆移种。 真省心啊…… 李恪惬意地看着勤打理作物,不知不觉,就到了日失时分,屋外一阵喧哗,旦突然带着武姬登门来访。 好些天不见,那热情如火的楚地妹子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翠绿深衣,满头黑发垂腰,红着脸,半步落后在旦的身后亦步亦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小家碧玉的娇俏感觉。 李恪猛地想起来,自从旦带着他的武姬迁居苦酒里,且落户在小穗儿退还的那间宅里,自己一直忘了去登门拜会…… 这可是大大的失礼。 他有些心虚地迎上去,对着武姬躬身一揖,就把旦拉到一边:“早先不是才见过么?你怎么又来了?” 旦满脸古怪:“莫非我来不得你家?” “不是来不得……”李恪挠了挠头,强自辩道,“武阿姊乃客,你带她过来总该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早作准备。” “此事无妨!”旦大咧咧一摆手,“武妹今早是客,如今却不是客,媪已经定下了,五月初一为我俩完婚,眼下尚有不足三月,你的贺礼是不是该置办起来了?”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 朗朗乾坤,大秦天下,这一对未免也活得太先锋了,自顾自定了婚期不说,竟连贺礼都能上门讨要了? 第一七二章 沛县之谋 武姬被严氏唤去叙话,李恪的屋里只剩下他和旦两人,一个喜气洋洋,一个如坠云端。 “这么说,婚期定了?” “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嘛,五月初一!” “你去过沛县了?”李恪又问。 旦不明所以道:“我为何要去沛县?” “你问我为何要去沛县?”李恪难以置信,失声惊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阿姊家媪尚在,你说为何要去沛县?” “原来是这等俗事!”旦满不在乎,咧嘴一笑,“武妹说了,她媪总要她嫁那无赖亭长,我们即便去问,她也必不会允,如此还不若不问,待以后有了子嗣,再行相见!” “私……私奔?” 李恪觉得自己快疯了。 秦朝的婚恋观是自由的,同时却又是古板的。 正常情况来说,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官府登记,这都没什么。 但问题在于,秦律同样给了父母决定子女婚事的权利,想沛县的武阿姨一门心思要把武姬嫁给刘季,若是她背着武姬,早早和刘季家交换了婚书,那旦这儿可就属于重婚了! 李恪记得严氏在教他秦法的时候说过这样一个案例,有名女子私逃出前夫家,又在逃亡途中和另一个男子坠入爱河。她隐瞒了婚史,和那个男子成婚,生子,两年后带着新老公去见旧老公。结果旧老公倒是不介意,官府却横插进来,将那女子和她新找的老公一同判了刑,男为城旦,女为舂…… 若武姬和刘季早有婚约,那旦……岂不成了现实版的今日说法? 李恪狠狠打了一个冷战,看着旦,一字一顿,极尽郑重:“旦,听我的,去一趟沛县,且越快越好!” 然而,旦的反应有些出乎李恪的预料,懊恼、烦躁、怯懦,他的脸色一夕骤变,完全看不出半点平日里豪气纵横,憨厚任侠的影子。 “凭甚!”他捏着拳头,压住音量全力低吼,“我与武妹两情相悦,她又早早分户独居,今翁媪有命,媒妁有言,我何必非走那一遭沛县!” “万一,我说万一哈!万一武阿姊有婚约在身,你当如何?” “她如何能……” “分户断不了母女纲常!”李恪猛地抬高音量,几乎连房顶都掀了起来。 屋外乒零乓啷乱作一团,小巿黎哭了起来,小穗儿忙着安慰,稚姜让他们躲远些,癃展念叨得义正词严,而收尾的,则是严氏高门贵妇般的一声冷哼:“成何体统,皆散了吧!” 李恪叹了口气,对着屋外说道:“媪,请武阿姊进来吧,隔着墙,如何能听得真切……” …… 六人安坐于屋内,有严氏高居正席,李恪独座在左,旦与武姬并肩于右,癃展陪末,止有稚姜忙前忙后,为众人摘花奉茶。 李恪无奈地看着严氏:“媪,您是不是回避一下?” 严氏端庄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甚儿女情事,此事为娘为你参谋,你只管当庭断案。” “展叔……” 癃展正着腰板一身长叹:“公子不知,我那失散的儿与旦一般年岁,亦是长您两岁,若是还在,怕也与旦一般高了……” 旦已经八尺了好吗?这世上哪来这许多一般高! 李恪彻底没了言语,只能摆正脖子,目不斜视,自当屋里只有眼前两人。 旦和武姬…… 魁伟的旦不见威严,脸色惨白,泼辣的武姬再无笑脸,眼圈通红。 “武阿姊……” “恪君……公子,我真未曾瞒过婚约,未曾想过……” 李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易些,伸出手,拦住武姬的话头:“武阿姊,展叔唤我公子是有根由的,您是我未来兄嫂,切不可随展叔那般唤我。” “那我……” “就喊恪!”旦皱着眉训斥一句,解释说,“恪与我亲如兄弟,自不会坑害我等。他将此事提出来,一是担忧,二……必定是有了解决之法!” “唯。” 李恪揉了揉眉心,轻声问:“旦,你到底为何不愿去沛县?” “武妹与我说……” “休拿武阿姊来搪塞我!” “我……”旦的脸色一变再变,也不知经历了多大的心理争斗,好容易才战胜自己,“武妹说那无赖亭长出身里中豪族,家中父兄三户,亲眷十余,其又与诸县吏亲近,还有上造爵位。我年仅傅籍,无官无爵,无财无势。此去沛县,若仅是遭人羞辱,尚且能忍,若是他们仗着人多,强留武妹……” 原来是自卑闹的。 李恪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问:“那你却说待几年之后再去沛县,到时莫非就不怕武阿姊被人强留下来了?” 旦亮了亮自己能跑马的胳膊,不服气地说:“我身强体健,武艺非凡,如你所说,成婚便生子,生子便从军,两年之后,你道我还是现在的我吗?届时数十亲卫出入随行,一个亭长,一里豪强,还敢抢了我的夫人不成?” 就怕那时候人家已经是汉王了,左拥吕后,右抱戚姬,看到你这个抢老婆的,直接乱箭射死,剥皮抽筋…… 李恪腹诽着,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损招。 “旦,你可还记得吕丁?” “吕丁?”旦奇怪道,“此事与那商贾有何关系?” “与他倒是干系不大……”李恪阴阴地笑了两声,说,“不过他是吕不韦的族人,我恰好知道,沛县也有个吕不韦的族人,人称吕公。他在里中的地位……估计与童贾老丈相差无几吧。” “哈?”旦听得一头雾水,“千里之事,你如何得知?” “我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李恪成竹在胸,当即哈哈一笑,“这样,武氏是开酒肆的,我为你设计一套沽酒之器,你请子冲为你打造,事成之后,你沽个十余坛酒,连器皿一道交给吕公,便说……便说是吕丁在行商途中偶有发现,托你代赠于家老。” 旦听得越发迷糊了,只能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李恪,乞求他快些把谜题揭晓出来。 “你想啊,家族后辈路遇宝器,不贪恋而馈赠家老,又有壮士一路相送,三五七人起行,终止一人得活。那吕公得了宝器,是否欠了你天大的人情?到时你若请他代为疏通,别说让你风风光光迎娶武阿姊,便是叫他拿自家女儿抵数,想来他也没有二话吧?” “这……这……你那沽酒之器真能抵吕家玉姝?” 李恪当即把头一扬,傲娇说道:“沽酒之器出世,莫说换一个落败的吕家玉姝,便是拿来迎娶当朝公主,也足够了!” 第一七三章 其名狌狌 烧酒、蒸酒或是酿酒设备,不管它被如何称呼,其本质都是一种粗笨的,毫无任何技术含量的提纯设计,所谓的亮点就是利用了酒精和水之间不同的汽化值,并以此来达到提纯酒浆的目的。 与简单的设计思路对应,其组件也很简单,几层蒸屉,一个炉子,一根倒U型的冷却管,再加上一个加装了几层滤网的滤酒桶,只需把它们拾掇拾掇拼在一起,什么密封啊,精确啊全不需要考虑,就是这么干脆。 作为一个高端的技术宅,李恪心里其实是不屑这种民间智慧的,因为寻不到一点工业美感。不过这种不屑仅针对设计本身,和它的经济价值全无关联。 它将是一座金矿! 冷静下来以后,李恪心里已经有了那么一丝后悔。 倒不是说在后悔他不该出手帮旦,而是对付一个没见过多少市面的乡下酒吧老板娘,似乎远不需要如此拐弯抹角。 他大可以做旦背后的金主,见面就是百金丢过去,再不行就两百金。总之无论武氏开价多少卖女儿,其价格肯定比酿酒设备来得便宜。 李恪痛定思痛,发现这事儿归到底,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太把那个无赖亭长当回事……现在的刘季可不是那个唱着大风歌,挥兵灭诸侯的汉高祖,他只是一个喝酒不给钱,见人就喜欢撩起裤腿数黑痣的无赖罢了。 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横竖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从私心来说,能给吕雉和刘季保媒,何其幸也! 李恪突然兴致大发,抽出简,暗笑着写下一段记叙: 【吕公置宴,高祖谒入。吕公闻而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妻,以代武氏之女。”】 “想来这便是以后的史书模版了!要不然的话,高祖的徒子徒孙们可没法解释这段孽缘,总不能说,吕公得了酿酒的宝贝,故而卖了女儿,既便宜了祖宗,又弄死了韩信……”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李恪敲了敲桌子,按照惯例开始布置思维导图。 只是这副导图的目的不是如何设计酿酒器皿,而是如何最大化利用酿酒器皿。 第一行【如何将酿酒器具利益最大化】 第二行【利:秦人好酒,无价之宝】、【弊:无技术含量,易仿制】、【险:秦法禁止粮食酿酒】、【人:刘季、吕雉、武氏母女、旦、吕公、吕丁】 他停下手,将面前的竹简一一排开,皱眉沉思。 沉思良久,他突然丢掉写着人的那枚简,专起一行,给每一个人书了一简。 【刘季,无赖,高祖,未发迹】、【吕雉,毒妇,后主,下嫁】、【武氏,没见过世面】、【武姬,旦看上了,无价之宝】、【旦,还用说吗】、【吕公,素不相识】、【吕丁,用了人家的名,总要回报些什么才妥当】 如此一来,事情果然变得简单了。 酿酒器要送出去,却绝不能简简单单送出去,参考癃展制作脱粒机时应对里典服的法子,他准备给酿酒器也搞一个防盗外壳。 如此做有几大好处,首先是奇货可居,能叫人分外珍惜这件酿酒神器,也无形中抬高了酿酒器的价值,其次是给吕丁寻得好处,到时只需要告诉他拆解外壳的办法,他就是吕家的绝顶功臣,获利之丰,绝对让人难以想象。 至于吕家能不能绕开秦律关于酿造粮食酒的禁令,大规模地应用酿酒器牟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恪对此从来就没有过半分怀疑。 现在的秦律已经不是卫鞅时期的秦律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早成为一纸空谈,各方显贵巨富也有足够的办法在这张蛛网的缝隙当中惬意游走,这一点,李恪早已不止一次地亲身体会过了! 他放下笔,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随即便取来一方木牍,在边角处郑重写下:【机关兽:狌狌(xīng)】。 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y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山海经》说南方最高的山叫鹊山,其最高峰叫招摇峰,高悬在西海的上空,山上有一种兽,样子像禺,长着白耳,既会用四肢爬行,又能像人一样行走。它的名字就叫狌狌,人吃了它的肉有健足的功效。 且不说是不是真有人吃过这种长得像鬼狒狒的奇怪动物,李恪只在意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民间传说中,狌狌好酒,不仅千杯不醉,而且精擅酿酒。 毫无疑问,这样的形象正适合包裹在酿酒器外,用来招摇撞骗! “近墨者黑,说的不会就是墨家吧?” 李恪自嘲一笑,抬笔便在木牍之上画下了酿酒器的结构详图。 盏茶功夫图样制毕,李恪捧上那己方木牍敲响了癃展的房门…… …… 时间飞逝,一晃又是两日。 有一株胡瓜成功攀藤,在细竹竿上展开了第一片嫩黄的小叶,胡豆和葫蒜也长势良好,郁郁葱葱,看着喜人。 但院子里最茂盛的却非苜蓿莫属。不过区区两日而已,这种战略价值和培养难度完全不成正比的野菜已经漫出了李恪划定的小田,粗壮的茎干肆意攀爬,破开夯实的院中黄土,硬生生给自己辟出全新的生存空间。 辛凌冷脸冷面冷声冷问:“为何在院中栽草?” 李恪极之无奈地瞪了她一眼,说:“辛阿姊,你可是大秦未来的皇子妃,若我说这些野草能定下大秦百年国运,助大秦立于当世之林,你信吗?” “不信。”辛凌回答得干脆利落。 李恪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招招手叫来迎客的勤,轻声吩咐到:“辟出五十亩地来,将院里的苜蓿移栽过去,至于空出来的小田,栽些韭、葱,莫荒废了小巿黎的一番热心。” 勤一脸为难道:“少主,家中田地除却六十亩夏麻,余者皆种了粟,何来五十亩余田栽种野草……” “不是有百四十亩种了粟嘛。”李恪轻描淡写道,“随意挑五十亩,将粟拔了,掩埋肥田,然后种上苜蓿,去办吧。” “拔……拔粟?” 李恪翻了翻白眼,说:“啬夫四处推广杀荅肥田之法,乡里皆敢怒而不敢言。勤呐,粟、荅同为五谷之属,为何啬夫可杀,我却不可杀?”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勤本就是田啬夫囿府里出身,李恪拿田啬夫囿作比,无异于在说他心念旧主,不思恩义。 勤唯有无奈应是。 辛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勤奔忙的背影,低声问道:“此物于国真有大用?” “辛阿姊不是不信嘛。”李恪笑了笑,扭身摆臂,“眼下当务之急乃在獏行,其余诸事,容后再议。辛阿姊,请!” 第一七四章 意外之外 李恪的屋子里如惯常般人满为患,有李恪、辛凌、憨夫这个獏行领导班子,有史禄、由养、固这个沙盘实验小组,有近几日常驻在李恪家,闭门攻关抽水马桶和淋浴房的泰和儒,当然还有被田啬夫囿委以重任,监管这群年轻人劳民伤财的仓佐诚、仓吏冬和田典妨。 不过自从知道了史禄的官职之后,三位监管者中的两位就算是彻底地熄了火。 国尉麾下御使监,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职比县令,有传国尉欲发动百越之战,此人更是钦点的后勤督造。若是一战得成,其辖灭国之功,封侯拜爵,秩两千石简直易如反掌! 这样一个在大秦官场足以呼风唤雨的技术官僚,却对李恪执弟子礼,而且执礼甚恭,有求必应,试问他们这些混迹官场的,有谁胆敢多说半句? 明明有这样一个绝顶的靠山带在身边,叫往东往东,叫往西往西,甚至李恪要把乡仓的物料搬回家里,御使监禄也一定觉得先生有理,而且会第一个撩起袖子,开搬物料。 可李恪偏是不说,嘴上像把了门似的半点风声不漏,却用田啬夫囿的手书和与田典妨的交情来压人。 此事简直……简直!叫人受用! 仓佐诚越发见不得李恪的嘴脸,可每每见到,又忍不住欣赏之情。 此子才华、急智皆上等,更难得与人为善,从不行欺压之事,叫人不得不叹一声彩,道一声服。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李恪一眼,还是那张讨厌的,云淡风轻的笑脸,高居人群中心,却又似游离在众人之外,高企绝伦,俯瞰众生。 李恪命小穗儿为众人斟了新茶,不是忍冬,而是辛夷。 “桂栋兮兰橑(liáo),辛夷楣兮药房。屈子在湘夫人中歌的便是诸位杯中之物,饮起来虽说稍有辛辣,回味却是甘甜,且辛夷祛风,通窍,可治头痛,与苦斗算经的诸位堪堪恰和,且饮。” “谢先生!” 众人一声道谢,纷纷低头啜饮,就连从不听人话的辛凌也不例外,皱着眉少饮一口,回味,舒气。 “将所知花茗录我一份,明日我命人来取。” 这股颐指气使的派头,李恪也唯有苦笑而已。 饮了茶,回归正题,李恪放下竹筒制成的茶杯,轻声说道:“三日实验,诸位可是将獏行之力算透了?” 史禄一拱手,代表三人作答:“秉先生,我等在沙盘上游设下拦阻,与象拔阀共用,控制流速与流量,分作八级,基本已将旱季至雨季水势模拟通透,便是特殊天候,如涝灾、旱灾也未曾遗漏。” 李恪对史禄和由养的工作状态向来放心,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史禄继续。 “极旱之时,田亩缺水,治水亦缺水,便是阻道蓄水,一架獏行也仅可供十顷之用。” 憨夫闷不作声取出笔简,在头里写下【极旱,十顷】 “极涝之时,水道满溢,沟渠亦满溢,勿需獏行取水,反要将沟渠治水排出,不然禾苗久泡,则根溃禾枯。” 于是憨夫又写到【极涝,排水】 “往日旱季,如冬、春之交,取三段,灌田二十至三十四五。” 【旱季,二十至三十四五】 “平素雨季,如盛夏之日,取三段,灌田五十至七十顷。” 【雨季,五十至七十】 “先生所授,要我等治学务必严谨、求真,故我等日夜不歇,先后演算三遍,皆未逃出此间数值。若以此为依,苦酒里田亩百二十二顷,以极旱保田租,日常灌全域之算,獏行一架不敷用,或三或四,当为良方。” 李恪默默点了点头。 史禄等人的结论并不超出他的所料,在印象里,段续在兰州新建水车也是三架一组。 虽说他一个人的田亩不至于超过苦酒里,但兰州人烟稀少,明朝的官大夫又是那时代最大的地主阶级,历来腐败,想来两者在面积上也差不出太多。 也就是说,三架一组是合适的标准。 李恪下定决心,郑重抬头:“我意,以三处选址架设獏行三架,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皆低头应是。 李恪对大伙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准备分派具体任务。 憨夫突然开口了:“恪君,有一事,你或不知……” 李恪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何事?” “物料……这几日乡仓物料皆以清点造册,我大致看过,五丈以上栋梁仅有八根,两架獏行堪堪可为,三架……不敷用的。” “栋梁不足?”李恪张着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可是句注整乡的物料,我记得啬夫说过,凡栋梁及四丈者,皆至乡仓,如此也会不足?” “四丈栋梁确有十余,然治水水情摆在那里,三处水址皆深邃,非五丈木不足用……”憨夫闭了口,只是摇头,神情颓丧。 这是绝对超出预料的问题,李恪怎么也没想过,以一乡之力给苦酒里建造水车,居然还会遇上物料不足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物料……” “可否拼接部分?” “辅辐不受力,自然可以拼接,然四根主辐苦承数十万斤之力,决不可用。” “以金紧固如何?” “榫卯之物能有几分牢固?天长日久,则紧固松动,獏行垮塌。” 李恪狠狠压了压眉心,秦朝没有螺纹,螺栓螺帽全没有,只靠榫卯拼接,当然固定不住。 “那鱼胶呢?” 泰在一旁插嘴道:“鱼胶不耐风雨,日久则干涸脱落,不堪大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李恪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再抬头,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之中期盼、担忧,不一而足。 他突然醒悟过来,他是整个项目的主心骨,这些大秦的精匠英才都仰仗着他的思维,他那种,仿佛什么也难不倒的思维! 这种思维让他们有勇气挑战水车这种无异于天方夜谭的事物,若是他被什么事情难住了……这种信仰会崩塌! 李恪猛地惊醒过来,且在第一时间就挤出笑脸,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底气:“此事确是有些麻烦,我需要思量。诸位,明日此事,小子奉茶再议,如何?” 众人又在李恪脸上看到了那种智珠在握的笑容,他们齐齐点头,起身告辞。 屋里很快只剩下李恪、憨夫和辛凌。 辛凌直勾勾看着李恪,清冷的声音毫无波动:“你被难住了。” “难住不至于,只是需要组织一下思维,想一想对策。”李恪老老实实说道。 “四根栋梁而已,可往临治市亭购买。” 李恪苦笑:“辛阿姊,事情的关节不在于此。句注以一乡之力支撑苦酒,物料尚且不足,獏行广推之事何其难也?换而言之,苦酒里制獏行有你辛府财力,换做他处,何以为继?” 辛凌不再规劝,站起身,飘然远去。 憨夫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恪君,或先建两架如何?苦酒里下田百顷,有两架獏行汲水,勉强堪用了。” 李恪深深叹了一口气,疲惫说道:“叫我再想想吧……总要有另一套方案,否则……广推之事犹如泡影,必不能成!” 第一七五章 三全齐美 李恪面前的矮几上一片空旷,唯有三枚竹简并排成行。 除此之外,不管是刀笔简砚、麻线钻锥,还是看了一半的籍册或是大叠的空白牍片都被他一股脑堆到墙角,仿佛摆在那里,就会影响他的思维。 这种神经质的行为原本专属于后世的李恪,自从来到大秦以后,还从未在恪身上显现过。 只是这一次…… 【实现自低向高抽水】、【较低的物料要求】、【可以零零七的动力源】。 思维导图上仅有的几个字眼浮在简上,亮在眼前,但李恪的脑子里却找不到任何思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后世的时候所学非时,他的课题总也拉不到足够的经费,做好的设计图删了改,改了删,等到满足了经费要求,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实验所需。 随后课题流产,经费撤回,如往反复,周而复始。 所以那时的李恪闲暇时好读《庄子》,且格外喜欢其中的一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什么都白搭也。 相比之下,这一世的李恪要幸运得多,他的技术是前沿的,先进的,令人向往的,哪怕最终不能竟全功,也不虞会有胎死腹中的风险。 按照现在的物料存量,他可以搭起两架獏行,大体解决苦酒里的浇灌难题,从而极大地抬升苦酒里的农业产量。 田啬夫囿和墨家绝不会将这样一个结果视作失败,他们只会遗憾地宣扬,若不是乡仓物料不足,苦酒里必成塞上粮仓,沃比关中! 但世人却不会这么看。 上百顷的下田升作中田,苦酒里一年的农产也不过与中原富庶之地近似,较郑国渠滋养的关中远远不足。 所以他们不会过分感叹苦酒里的收益,只会觉得,穷尽一乡之力,不敷一里之用,獏行靡费至斯,物虽佳,宜缓图之。 这绝不是李恪杞人忧天的惊虑。 古今中外,任何一种创新型应用研究,只要将应用作为最终目的,都必须充分考虑推广的周期和难度。而判断这项研究是否成功,也不像前沿领域的探索那样,只从单纯的技术层面来考量,必须依照实际,综合考虑它的实践效果、其过程的可复制性,以及投入和产出的性价比值。 第一点决定了这项研究的真实性,后三点则决定了这项研究的市场性,即便做不到物美价廉,至少也得处在能够承受的范畴当中。 獏行的表现可远远无法带给人“能够承受”的错觉。 李恪心里很清楚,他若是不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充分利用乡仓物料,獏行后续广推的计划必定流产,而他想要借助獏行名扬于世的初衷也将变作一场镜花水月,极尽半岁之劳,至终一无所得。 他挠了挠头,恨恨推开矮几,长身而起:“早知道句注乡会穷成这样,当时就该跟着屠睢去大山里找野人玩,未成年人有官做就不错了,我居然还嫌弃……” 撕掉一切伪装和面具,李恪悔不当初。 房门那里突然传来响动,虽然很轻,但确确实实,是有节奏的敲门声。 李恪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做设计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今夜的飧都没有送来,癃展和小穗儿或是守在各自房间等着他来召唤,却绝不会主动敲门。 这时候会用敲门的方式找他的,只能是借宿在家里的儒和泰。 “先生可是睡下了?”屋外果然传来儒的声音。 李恪想也不想就答:“睡熟了,没听见。” 屋里屋外一片尴尬的沉默。 “先生,关于浴房与溷厕,我与泰有了新的思路。这个……若是您一会儿醒了,能否指点我等些许?” “进来吧,我不曾闩过门……” 二人推门进来,儒手上捧着一叠木牍,泰手上端着热气蒸腾的食案。 李恪奇怪问道:“你二人莫非忘了食飧?” 儒放下木牍微笑道:“墨者食饔不食飧,这食案是夫人见我二人要来,妥稚姜着紧烹的。” 李恪听出严氏的担忧,忍不住叹了口气:“坐吧,食案搁在席上,我们先谈正事。” 儒和泰兴奋地应了声唯,放下食案,摊开木牍:“先生,您命我二人试制可自行出水的浴房与溷厕,我等苦思多日,终有所获。” “说吧。” 儒抬手指向第一片牍,上面画的是淋浴房的结构图。 “浴房设计按照先生要求,通体竹制,地面铺设硬陶,留出隐蔽的下水口以防止水渍积留。水箱丈五,设在房外,象拔管末端则加装了莲蓬状的花洒,斜向安置在水箱底部,深入房内。阀洒以铜管、钜子相连,阀高四尺,设于内墙,其高度松紧,便是孩童亦可轻易拧动。”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 儒的设计图越画越好,而且设计方案也基本做到了李恪的预想要求。 这个设计最大的难点其实在微调阀门结构,将其拉长,以达到分开花洒和轮阀的目的。出于实用性的考虑,这两个东西有各自合适的高度,而且不可能离得太近。 儒和泰不仅注意到了这一点,还独立完成了对结构的调整,显然是彻底吃透了象拔阀的设计思路,达到了活学活用的程度。 抽水马桶的设计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箱在外,阀在内,象拔管安置在马桶内壁,阀轮则被固定在手边墙体。 再考虑到马桶的特殊之处……轮阀不仅联动着象拔管的出水阀门,还同时联动着位于马桶底部,污水口顶盖上的特殊阀门,一轮两阀,同开同闭,要不然大桶的水浩浩荡荡冲进马桶,岂不是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简洁、创新、细致、人性,李恪对二人的设计非常满意,越是满意,就越是想不明白两人究竟能遇到什么问题。 水阀、房屋、下水…… 李恪突然发现,他们的详图当中没有关于水源的内容。 水源就是让水箱实现自动汲水的办法,缺少了这个前提,淋浴房和抽水马桶的设计再先锋也毫无价值,因为使用人不可能在每次使用前都命人把水箱灌满,有那功夫,几个澡都洗完了…… 儒和泰到底是忘了,还是被这部分的设计难住了? 李恪抬手点在水箱上:“谁告诉我,水箱如何汲水?” 儒苦笑回答:“尚未定稿。” “尚未?”李恪奇怪道,“也就是说有思路了?” 泰点了点头:“我与儒预想,准备在水箱侧后挖掘水井,以机关向上汲水,另在水箱上缘设置回流管,将多余井水导回井内。” “你等打算使用何种机关?既然要预设回流,这说明机关肯定不是借助人力,是水力还是风力?” “风力与人力并行。”儒答道,“试制獏行之时,我曾听先生提过一种功用与獏行近似的汲水机关,名曰龙骨水车。您说此物汲水,水逃逸严重,憾不能为治水所用。然水箱高仅丈五,稍加改制,此物或可一用……” “龙骨水车啊……”李恪捂着下巴想了想,说,“你们此来便是为了龙骨水车吧?” 儒和泰齐齐点头。 “龙骨水车制作简易,你等的思路也算不得错……不过,水箱丈五高,井水却不能与地相平,更何况水车也不可垂直汲水,所以刮水的高度必定超过两丈。如此长的距离,再多水也逸没了。” “此计真就不成?”泰不甘心地问。 李恪摆了摆手,笑着说:“非是此计不成,而是龙骨水车不成,此事需要另一种汲水机关,名曰螺旋杆。此物……” 他突然愣在那里,眼神闪动,茅塞顿开。 若是用螺旋杆来代替獏行,再以合适的手段投放到治水当中,如此……岂不是三全齐美吗? 第一七六章 水力体系 顾名思义,螺旋杆就是以一根长轴作为核心,在外贴设螺旋型滑道的简易杆状机关。它可以利用螺旋线的运动特征,通过长轴自转带动机关进行螺旋运动,从而实现非粘性液体及细密粉尘由低到高的输送过程。 这件机关是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在公元前287年至公元前260年间设计制造的,是人类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件泵式机关,也是后世一切螺旋泵和离心泵的前身。 其设计时间较毕岚发明翻车早了整整500年,较始皇帝一统六合早了近五十年,却因为结构简洁、密封性强,便于改造,易于加工等特性,被一直沿用到后世,直至21世纪,仍是工业输送体系当中不可或缺的核心结构。 而对现在的李恪来说,它更是一件天赐的设计,柳暗花明! 因为螺旋杆对动力的要求不高,输送效率却相对较高,而且没有输送距离与落差的要求,足以胜任獏行的部分工作。 更重要的是,它对材料的要求极低,主体以拼接箍嵌为主,且无论木质、竹制、青铜制或是铁制,均可实现稳定运行。 马其顿人这会儿使用的螺旋杆大概依旧是人力驱动的,但李恪却不需要照搬照抄。 他只需稍加组合,就能以獏行为核心,构建出一整套成熟且廉价的水力运作体系,从广推的角度来说,应用了螺旋杆结构的獏行汲水系统必然大大优于早先纯獏行的汲水系统! 李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当着儒和泰的面,大笑出声。 “儒君,泰君,你二人先回屋歇息。螺旋杆结构简单,其中细节,待明日我将结构图交予你们,你们一看便知。” 就这样连推带赶地把儒和泰赶出房间,李恪摸着肚子把墙角的飧一扫而空,转身便坐到矮几之前。 “阿基米德螺旋泵啊……导师说山寨是可耻的,山寨一个已经被发明出来,且广为传播的设计更是耻上加耻……不过古人没有百度,上万里的距离,螺旋结构完全可以是华夏先民自己发明的,就是需要找个合适的靠山……等等,我的笔和牍呢?” …… 次日莫食,当众人再次齐聚在李恪房内,看到的是铺满了半屋席砖的设计图版,以及图板正中,顶着一对漆黑的熊猫眼,显然一夜未睡的李恪。 “这……”憨夫打着结巴,俯身细看脚下图板,“恪君,你昨夜将整个獏行设计都推翻了么?” “谈不上推翻,只是稍加改良了一下,使其耗费清减,更立于广推。” 辛凌翩然踩入,抬手指向正中,也就是螺旋杆的细节图板说:“此为何物?” “机关兽,獏行,螺旋形态。” “螺旋形态?”辛凌不由想起当年的犼,同样是这种古怪的组词方式,【机关兽,犼,脱粒形态】,【机关兽,犼,碾米形态】,李恪将它们简称为二型兽犼,虽说外形一致,但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机关。 人人皆是一脸震惊,张着嘴,无声地看着李恪以及他身边密密麻麻的数十块图板。 “我们建造獏行的目的是什么?”李恪站起来,脚踩在图板与图板的缝隙,手上掂着一根细长的竹枝,“獏行之要,乃在灌溉。北地生民寒苦,辛劳一岁,不实仓,不果腹,其中远水者自不必说,但临水者亦是如此,譬如苦酒里。” “我等意在改变此等近况,使田有水,民有粮,这才请了县府支持,在苦酒里试设獏行。”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竹枝点在最大的那块图板上:“故獏行之事成败,非在苦酒能否取得上水,而在獏行之物,可否广推天下,为万民所用!” 满屋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无论辛凌、憨夫、史禄或是其他人等,无论是否能看懂脚下图板,众人皆是沉默,像弟子一般垂着手,听着李恪一人侃侃而谈。 当他们还在探讨水力能否用于机关的时候,李恪已经设计出成熟的獏行;当他们还在担心獏行能否立于治水的时候,李恪已经把目光放在了苦酒里之后。 行事料于人先,心思机巧灵透,李恪对事物的把握和自信让他们叹服,那种信手拈来,每画必成的设计能力更是让他们无法去怀疑这次临时起意的改变是否具有可行性。 只要他能够画在牍上,这件机关就必然能够被制作出来,而且必然能够达到设计要求!他们要做的就是安心听着,在李恪的指引下,把这些图吃懂,吃透,变成实物! 李恪的竹枝点在最大的那块图板上。 这块图板临近进门,三尺见方,上面治水、牧童、渔人、田亩,水上除了高耸的獏行,还多了几件截然不同的新物件。 “与之前的獏行不同,新的獏行设计不再是一件机关,而是整个水力灌溉体系。”李恪手掌着竹枝移动,点在治水最中心的点上,“獏行,轮毂形态。大家对这件机关已经很熟悉了,它是整个灌溉体系的核心,位置、方案皆不需要调整,但架空槽道不再将水引入田亩,而是引到田亩外侧的蓄水池中。” 竹枝斜掠,指向一间奇特的房子,方方正正友们有窗,临水一侧还加装了一个稍小些的獏行。 “此处名为水房,槽道将水从治水引导到此,飞流直下,推动第二座獏行,其中轴内联三套机械,水脱、水舂、水磨。细节设计在其余图板,其作用分别是脱粒、舂米、磨面,以獏行驱动,勿需人力。” “这岂不是将兽犼的功用复制到獏行之中?”田典妨好奇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兽犼乃人力机关,效率高,胜在精细,但制作难度颇大。一里之所备不太多,且机关容量有限,往来输送颇多麻烦。此三物凭水力驱动,意在清减人力,服务乡里。其中水脱可供乡里随收随脱,这样便清减了往来输送的人力;水舂无从控制力道,成粝米易,成精米难,如此不妨田律,适合家用;水磨更是家用之物,往后各家早出农忙,晚归时户户食饼,岂不两全其美?” 辛凌眼前一亮:“水房一轮三室,秋收之时皆备水脱,平日里两舂一磨,可否?” 李恪微微笑道:“辛阿姊所言不差,按需配比,正是这水房的用法。” 第一七七章 伯益螺旋 搞定了水房,众人的眼睛随着竹枝,一齐转到治水上的另一处机关。那是这次介绍的重头戏,獏行,螺旋形态。 李恪一下一下点着图板,轻声慢语:“螺旋形态,其动力基础依旧是獏行,但配属的獏行轮辐两丈,宽一丈,不设方斗,只设刮板,如此就有了更大的推力,可以提高转速。獏行中轴连接曲杆,拖动五至七架螺旋杆自转,向上汲水,流入田渠。” 儒和泰好奇地蹲了下来,凑到近处查看螺旋杆的结构:“这便是先生昨夜所说的螺旋杆?” “正是。”李恪抬起竹枝,点到图板正中的螺旋杆详图上:“此为螺旋轴,轴壁固定螺旋向上的等距滑道,滑道斜向上,外援箍欠封板,将滑道封闭起来,解决水在上行过程中的逃逸问题。” “此物亦你设计?”辛凌问。 “此物乃是取自古籍。”李恪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就来,“世传大禹治水,伯益辅之,制水井解生民干渴,制螺旋解山田灌溉,我苦思一日,这才将此物复原出来。” “伯益制螺旋……古籍在何处?”辛凌疑惑地问。 李恪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遗憾说道:“前几年有游学士子路过苦酒,我从他处看的,似是《列子》某卷,具体记不得了。” 《列子》算是春秋战国的文学类公共频道之一,和《山海经》一样,编纂者不详,书目亦不详,人人都可借此为名书写故事,有得写火了,广为流传,有得写得不咋地,订阅者寥寥无几,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 所以即便是饱读诗书之人也不敢说自己看过全本的《列子》,因为《列子》一直在连载,根本就没有完本一说…… “竟是出自《列子》……”辛凌苦恼地摇了摇头。 在她想来,出自《列子》,螺旋杆是不是伯益所造之物就变得扑朔迷离,但这个故事究竟是谁编的,更加扑朔迷离,根本就没有考据的可能。 如此一来,此物即便不是伯益之物,也只能是伯益之物了。 【伯益螺旋】,众口一词之下,螺旋杆正式定名。 李恪让史禄和由养把所有的图板都收拾起来,又从中挑出螺旋杆的标准结构,交给儒和泰复刻一份,众人团坐,听李恪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工坊、工棚和物仓尚需几日完工,完工以后,我等要在獏行选址搭建作业平台,再然后是挖掘蓄水池,扩建和改建沟渠,这之中至少能腾出十五日。禄君、由养君、固君……” “听凭先生吩咐!”三人齐齐拱手。 “你三人的当务之急是在沙盘上摆出百一范,验证螺旋杆的数量,为后续的实际施工提供指导。在我想来,一轮五杆足以,若是不足,增设獏行便可。” “唯!” “配属螺旋杆的獏行较小,用料不会那么苛刻,对水文的要求也必然低,测出合适的水址,这也是你等的工作。” “唯!” “辛阿姊,憨夫君……” “恪君且说。” “沙盘处仍需要大量精匠,尤其是木匠,需保证敷用。” “此事必无问题。”憨夫拍着胸口保证。 “此外现场指挥,民夫调派,仓佐、仓吏、田典,劳烦三位。” “请恪君放心,此事分所应当!”第一次,仓佐诚与仓吏冬诚心以对。 …… 整个獏行制作组的发条又一次上紧了弦,从须弥居到水畔田边,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恪的奖惩制度被执行得很彻底。 第一个旬日,工棚完工,物仓完工,各色工坊也完成了七成。水畔田边,近两百石粟米堆积如山,对应的则是百五十张喜气洋洋的脸,以及同样数目的,首批被清退的老弱。 这一批被淘汰的几乎全是老弱,上至五十余,下至十七八,要不空有力气不擅劳作,要不年老体衰用力不行,李恪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三斗粟米,接着便是籍册除名、开具验传、发还各县。 水畔到处都是哭告与哀求的声音,李恪独自站在一旁,咬着牙,强压住心中不忍。 小穗儿急匆匆跑了过来。 “公子,啬夫来了,正在您屋里等您,看起来……颇有些怒气怨言。” 李恪苦笑摇头:“啬夫心善,此事早在预料。走吧,我这便去见他,就是叫他骂上两句,解解恨意也好……” 在两位墨者的保护下,李恪和小穗儿回到家里。 “啬夫……” “恪君如今出入护卫,却再也不将黔首生计放在心上了么!”一进门,田啬夫囿怒目圆睁,对着李恪就是一顿大吼。 李恪低着头,垂着手,不做任何反驳。 整件事根本就没有需要辩驳的地方,建造獏行需要八百劳力,征发工期是将近四个月,首批征发两个月,下一批再行征发两个月。 田啬夫囿见不得百姓忍饥,不问需求,不做挑选便送了千五百人过来,对整个工程并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施工的区域就这么大,千余人可以铺摆得很开,再多六七百人就显得拥挤,对施工效率没有益处,反而有害。 整整十日,因为奖惩制度的执行,所有民夫无人惜力倦怠,可是就连工棚、工坊、物仓这些基础的搭建都没能完成,这说明过多的劳力对工程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大。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就连田啬夫囿也清楚,否则他心怀愤懑,这会儿就不该在李恪房里等着骂人,而应该在水畔,用自己的权威制止李恪对民夫的清退。 他没有,所以李恪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心情,任由他骂。 如此直骂了盏茶功夫,田啬夫骂累了,靠在榻边直喘粗气,李恪从小穗儿手里接过凉了半茬的忍冬茶,双手递上去。 “啬夫,忍冬生津,清火,您先饮,饮完再接着教训小子。” 田啬夫囿哪里还骂得出口…… 他喝着凉茶,叹着长气,一脸悲色,满心怨言:“恪君,我亦知此次征发民夫过甚,还有好些年未傅籍之人也虚报年岁混在其中……但生民之苦你亦知道,五月尚远啊!无菽荅果腹充饥,我若不征,他们食甚?” “啬夫,獏行若成,则临水之里皆有水灌溉,田亩高产,黔首们不消几年,便有余粮渡灾了。” “可去岁雹灾他们却无粮可渡!我请县府开仓济民,县府说大秦古来未有济民之举,不可妄行……如今你……哎!你就不能将多余民夫调出水畔,予他们一口粟食?” 李恪摇了摇头:“人皆有堕心,苦劳者饱食,安逸者亦饱食,则无人勤业,必会影响工期。为主使者,心不可善,情不可偏,唯公平也!” “你未曾试过,如何得知?” “啬夫,不患寡而患不均,古来如此,我何必要以獏行行险?为今之计獏行才是首要,啬夫忘了么?” 田啬夫颓丧地歪倒,有气无力说:“其实我也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直来你处……” 李恪跽坐在地上,轻声说:“我知。” “既然你意已决……獏行如何?”田啬夫囿坐起身,强撑着腰杆问道。 “獏行设计有所改动,须弥居正在进行新一步实验,不几日便有结果出来。我之预估,新獏行大约耗费乡仓三成,范围更广,工期却不会增加,或有减少。” “耗费少了,工期短了,效率反而高了?”田啬夫囿奇道。 李恪点了点头:“我在古籍处寻出伯益螺旋,于獏行大有益处,故而如此。” 田啬夫囿感怀道:“竟是圣人造物!如此一来,今岁岂不是可再择一里,搭建獏行?” “或可吧?”李恪不确定道,“苦酒里之事尚未抵定,还是莫将话说得太满为好。” “此老成谋国之言!”田啬夫囿笑了两声,突然凑近到李恪身边,“近些日我调查官奴之事,已有收获。” 第一七八章 扑朔迷梨 谈秘闻必往敞处,这大概是基于补偿心理的考量。 又或者说,众人眼光不同,李恪心里的秘处,也就是他的房间在田啬夫囿看来,却是个隔墙有耳的地方,相比之下后院竹亭就好多了,林海听涛,竹香处处,更关键的是这里没有墙,自然就不需防备那些墙后探听的耳朵们。 总之他们去了竹亭。 春日竹林苍翠,旧叶密,新叶生,抬眼可见满地的竹笋新尖,一枚枚破土展露,好一派生机勃勃。 不远处还隐隐有人声在传荡,隔着林子不算真切,但李恪知道,那一定是儒和泰正在几步之外的溷厕附近,探讨着螺旋杆与水箱的结合方法。 后院的竹林原本就是这样设计的,东西而入,中有密林,虽说贴近,却又两不相见。 田啬夫囿看起来格外喜欢这样的布置。 两人在竹亭对坐,中间有矮几搁置竹杯,杯上是癃展闲暇时雕的墨子游学图,杯中则忍冬沉浮飘香,随着风,透散出别样的俊雅。 正事已经谈到了尾声。 田啬夫囿的调查进展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一乡八里,有六里官奴死亡率常年居高,每年都要补充大量的新奴,而这六里之地,恰巧都是汜氏在统管田仓事物,其中就有苦酒里和乡治所在的句注里。 他尝试从句注里打开缺口,奈何查问还未开始,消息便走漏了,句注田典主动登门,神情倨傲,言语中都是对某个天大人物的暗示,还要田啬夫囿安分守己,切莫自误。 田啬夫囿越说越气,一拍案几,端起茶杯便是一顿猛灌。 李恪托着下巴问:“啬夫,您觉得那位天大人物当是何人?” “毫无头绪……”田啬夫囿皱眉叹气,“此事汜氏必有相关,牵头之人便是县佐汜通!然侵吞官奴事关重大,查获便是泼天大案,我却苦无证据可循。原本你倒是机缘巧合买了两个亡奴,谁知暴民过境,恰恰便是此二人死了……” 李恪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啬夫,你还记得里典服么?” “里典服?苦酒里里典,王服?” 李恪点了点头:“此人与旧田典汜余有隙,去岁之时两人水火不容。然汜余既死,他去了趟县里,便带回了现任的田吏全,据我所知,二人往来颇多。” “你是说,此事或与里典服有关?” “以他的心性胆略,怕是无法深知其中究竟。”李恪摇头道,“但我恰好知道,他乃是积功退伍的老卒,旧日军中上官,便是现任的县尉。” “县尉……县佐……”田啬夫囿喃喃自语,“莫非那天大的人物,指的便是县令不成?” 消息太少,信息不全,两人一筹莫展,相视无言。 正在此时,稚姜捧着一筐山梨走了过来:“公子,家中购了些许山梨,夫人命我取些过来,请啬夫尝尝鲜。” “山梨?”田啬夫囿奇道,“此非天时吧?” 李恪笑答:“仲春之际山梨挂枝,都是些婴孩拳头大小的涩果子,能有甚可食的。想来是里中少年山边游戏时寻见片梨林,不问青红都给摘了吧。” 稚姜走过来把梨放下,巧笑回答:“公子答对了一半,仲春山梨酸则酸矣,却别有一股清香,喜者甚喜。再说苦酒里以苦酒得名,里中乡人何时惧过酸了?” “里中擅酿苦酒么?”李恪好奇道。 “据说最早之时,苦酒里便是酿造苦酒之所,只是后来几家酒坊皆败落了,这才闻不见苦酒的酸味。” “姜姨,我在里中住了十余年,倒不如你这数月知晓透彻。”李恪恭维一声,低头去看案上的山梨。 那些山梨十余枚,一枚枚都只有杏子大小,形似葫芦。青皮黑斑,看着倒是鲜嫩可口。 他捡了一枚起来,放在嘴边轻轻一咬。 咔嚓! 脆生生的梨肉一咬便崩,碎在嘴里,泛出一股钻心的酸涩。 李恪眯着眼睛打了个激灵,熬过那最酸的一阵,终于品出了稚姜所说的清香。 香如青烟,口鼻满溢,搭配着嘴里无处不在的酸味,满口生津,且不说好不好吃,至少是提神解乏的好东西。 李恪心说,这玩意用来吃太可惜了,光那股清香,用来酿制果酒就是绝佳的材料。 说起来,竹笋、山梨、酿酒,似乎就有这么一种酒,需要用到这几件东西,而且过程还挺好玩的…… 反正官奴之事也找不到突破口,李恪索性开了思路,举着梨子问稚姜:“姜姨,家中购了多少山梨?” 稚姜失笑道:“公子也爱食么?雏梨性寒,不可多食,有伤脾胃的。” 李恪也懒得解释,只是问:“家中购了多少?” “大约三十余枚吧。此物仅有夫人爱食,购多了也无用……” “只有三十多枚……”李恪撇了撇嘴,说,“姜姨,你去找那卖梨之人,叫他明日送两三百斤梨来,我有大用。” 稚姜疑惑而去,田啬夫囿掂着梨,看着李恪骤自发笑。 “不想恪君喜好此等小食。” 李恪摇着头说:“购梨非是为了食用,小子欲在家中酿些梨酒,到时请啬夫小酌如何?” “梨子亦可酿酒?” “凡瓜果莓葚,无物不可酿酒,只是需些时日筹备罢了。”李恪轻笑,说,“啬夫,你我认识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我无的放矢?” “恪君所言,必然无错!”田啬夫囿拊掌而笑,“獏行之事有劳,我今日便归还乡治,官奴一事是否与县令有关,还要继续查下去才好……” …… 对李恪而言,二月其实挺忙的。 官奴之事虽说与他无关,但他毕竟是发现人,田啬夫囿也找不到其他商讨的人。獏行项目在水畔稳定发展,千多民夫,百余工匠,他是最后的决策人。还有他给儒和泰布置的课题,由养和史禄的实验,就像后世的导师指导学生,他们的事,也需要他时时过问,答疑解惑。 剩下便是旦的事情,机关兽狌狌结构简单,几天功夫已经开始设计外壳。作为展品的蒸馏酒也需要提前准备,所以李恪还要指导武姬蒸馏酒液的方法。 如今又多了酿梨酒的琐事…… 这算不算自讨苦吃呢? 李恪自我埋汰一句,站起身出门转向。 繁忙的生活需要规划,而按照规划,他下午应该待在须弥居,和由养、史禄等人一道监控实验数据。 他忍不住哀叹:“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有钱有闲的好日子呢?” 第一七九章 剑名遂愿 春日之下,和风之间,院子里铺起广席,席上是长排的空酒坛,李恪和旦全家出动,怀着满满的好奇,一道陪着李恪酿造梨酒。 因为酒的特殊地位,酿酒之道在古代是极具仪式感的一件事,往往只流传在少数人的家传当中。秦朝禁止百姓私自酿酒以后,懂得这门手艺的人自然就更少了,就连家传的武姬都因为学艺不精,只知勾兑之法,而不知酿造之事。 史书上对于酒的起源有两种说法。 其一是帝女令仪狄作酒,品尝以后觉得味道甘美,就进献给禹,禹喝了以后非常喜欢,说:“后世必定会有因为饮酒而亡国的人。”,遂疏远了仪狄,并下旨禁绝酿酒。 另一个则是传扬更广的杜康,称“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 翻译过来,就是杜康将未吃完的剩饭,放置在桑园的树洞里,剩饭在洞中发酵后,有芳香的气味传出来。这就是酒的作法,并无什么奇异的办法。 相比之下,李恪更愿意相信后者,因为科学发现起于机缘者多,因于上命者少。不过考虑到杜康和仪狄都是夏初人士,也不排除是杜康首先发现了酒的制法,仪狄又将之规范化,产业化的可能。 古人酿酒,酒曲是其中关键。秦人多以散曲垫于坛底,蒸饭填于其上,待发酵日久,取其酒液勾兑成酒。这当中无论是酒曲还是蒸饭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粮食,所以秦人好酒,官府又禁绝酿酒。 李恪的酿造方法与其完全不同,一不用酒浆,二不用粮秣。 他从武姬处借了十余个三尺来高的大酒坛,又把三百来斤生梨洗净,统一堆在院子里。 三个孩子,小穗儿、巿黎和丰手掌小刀负责将梨子切块。 严氏、田氏和稚姜跪坐在三个孩子身边,一则教导他们用刀,二者负责给他们递梨,并把切好的梨收进篓里。 男人们的任务自然是搬运。 每切完满满一篓,旦、勤和李恪的另一个隶臣丰便把竹篓摆到李恪、癃展和武姬手边,三人铺一层梨块,洒一层蜂糖,再一层梨,再一层糖,待得酒坛填满,旦和隶臣们便取来胶泥封口,顺带取走满坛,换上新坛。 一个时辰不到,墙角已经堆起了七八个坛子,梨子所剩无几,三组之中,也只剩下李恪一组继续运作,小穗儿切果,严氏递梨,勤负责搬运,李恪摆坛。 旦轻轻把武姬扯到一边:“武妹,如此真可酿酒?” 武姬把旦拉到一旁,轻声说:“此处一无酒曲,二无蒸饭,仅凭山果蜂糖,照理说酿不出酒。不过恪君酿酒有神,那狌狌吐出的酒液甘冽非凡,可比琼浆。有他做保,此或又是甚不出世的古法……” 旦听得连连点头:“此话言之有理。” 李恪在旁直翻白眼。 这一对是真的绝配,女子泼辣男子憨厚,说悄悄话的时候叽叽喳喳,满院都听得清清楚楚,话里面那“我们嘴里表示赞同,其实心里都知道,就是哄着他玩”的意味也表现得明明白白,枉他们还自以为躲得远些,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李恪气不打一处来,洒着糖高声说道:“旦,让你婆姨好好瞧着。嫁入你家,她往后哪还有继续经营酒肆的道理,学些手艺酿些美酒,助你宴请赠客才是正理!” 田氏老怀宽慰,让稚姜替了严氏工作,拉着严氏去到外宅洗手:“阿妹,你说这山果蜂糖,当真能酿出酒来?” “阿姊何时见过恪行无用之事?”严氏轻笑道,“梨酒必然能成,恪说此物可做人情往来,便能做人情往来,你还是让武姬学仔细些,往后与旦助臂,夫妇相合,都是好事。” “阿妹说的总有道理。”田氏叹了口气,说,“武姬那孩子孝敬勤快,我甚喜之。如今只盼着恪制作的机关真能为旦搏些颜面,让沛县之行一切顺遂。” “放心吧,有恪相助,旦的婚事会顺遂的。” …… 不知不觉,又是数日过去。 二月终末,三月开初,李恪一边等着梨酒酿成,一边估算着獏行的工期。 头期工程基本结束,工坊搭建完成,各炉点火,开始烧制陶砖铜件,对木料的加工也稳步推进,依照流水线之法,木匠为心,民夫为骨,析木打磨,刷漆防腐。 须弥居的实验也有了初步的结果,史禄在临近獏行的所在又辟出两个新的水址,准备用来假设螺旋汲水系统,预备搭建的螺旋杆一共十根,分东西两轮,将獏行围在正中。 水畔之上万事具备,李恪给全体民夫放了一天的假,辛府自费招待他们在工棚中吃肉喝酒。明日是第二个奖罚日,奖惩淘汰一旦结束,他们将开始架设獏行的作业平台,正式开启獏行制作的第二阶段。 闾门,哨所。 旦靠着道旁停好马车,跳下车辕,几步跑到李恪身边。 “恪,狌狌、琼浆皆在车内,你那阿嫂怕酒摔了,就不下来了。” 李恪轻轻一笑,为旦正了正身上的甲衣:“此去路远,我将马车借你代步,切莫赶得太快,出甚车祸。” “此去一路皆是驰道,旬日便至。车行于轨上,能有甚祸?” 李恪撇了撇嘴:“就怕你疲劳驾驶,到时候追尾就糟糕了……” “你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旦一脸委屈。 李恪忍不住笑起来,说:“也罢,此去沛县,你可是苦酒里行得最远的人了,就连监门都未去过楚地。” “童贾老丈去过。” “他那次就去了平舆,比沛县近多了。”李恪拍了拍旦的胳膊,“我请姜姨为你备了干粮,还有些金镒……” “媪此次为我备了盘缠的。”旦拍了拍腰上鼓囊囊的钱袋,哗啦作响,全是铜钱。 李恪翻了翻白眼:“盘缠是让你路上花销的,金镒是让你打点沿途的,你就双拳,还带了阿嫂在身边,沿途山匪出没,你总不至于全打过去。” “买路?” 李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此外,我还请子冲为你铸了新剑,你那柄剑卷刃比好刃都多,都快成麻花了。” “新剑!子冲铸的?”旦两眼放光,一弯腰抓起墙边铜剑,奋力抽出! 龙吟之声骤起! 子冲是雁门郡最好的铸剑匠人,所铸之剑在上流社会广受追捧,此次虽说时间紧迫,这把剑少了许多花哨,但坚、韧、锋、锐一字不缺,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铜剑。 旦用颤抖着手抚摸剑颚上的赵篆铭文,一笔一划,显然是李恪的手笔:“遂愿……此剑名为遂愿吗?” “剑战六方,身长二尺九寸,茎八寸,厚一寸有三。子冲甚喜此剑,以捶打开刃,三日夜不曾合眼。”李恪诚挚说道,“旦,我为此剑起名遂愿,望你执剑南向,心愿得偿!” 旦觉得自己的心里有团火在烧,他激动得发颤,猛就拄剑跪地,十指合握住剑柄:“车行楚地,不胜不归!” 李恪轻轻让开了大礼,抬起头,目视远方:“去吧,娶刘季的美人,让刘季哭去吧。” 第一八零章 明耻教战 “一组穿绳,二组扛木,三组推车,四组卸担!各组不可凌乱,不可抢夺,急进而致工序拖延者,扣罚两分,全组扣罚一分!” “两个时辰工作,一个时辰歇息,以三组轮替,两组共行!轮替期间未有偏差者,全组进一分;无故歇息,偷奸,不勤者,扣三分,全组亦扣一分!” “积分每旬归复,以十分为底,进扣积存。每旬日大比,凡同色之人,前五得赏,末五清退!” “失色布者清退,私换者清退,通钱书记,妄图篡改记分者,清退,不予路资!” 水畔工地热火朝天,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宣讲的声音,抬眼张望便能看到宣讲的青年。 这些青年都是从精匠的门人弟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专业人士,身高七尺,声音洪亮,在李恪处接受过专业的,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的AIDMA培训,之后便穿上特制的鲜亮罩衣,登上专属的三尺高台,手举着单侧带把,两头皆通的锥形木筒,挺立在春日之下,呼喊得声嘶力竭。 AIDMA是一种成熟的消费者心理模型,拆解开来,就是A引起注意,I引起兴趣,D唤起欲望,M留下记忆,A购买行为,常被用于后世的广告营销,是商户们把握消费者心理的不二法门。 李恪其实不懂这些,只不过某次机缘巧合,他曾认真分析过恒源祥的广告,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动力驱使着一个百年品牌在神憎鬼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后,便记住了AIDMA。 宣讲者身量不能低,站位必须高,衣着要鲜明,声音要响亮,此为A,吸引民夫们的注意。 要明确分工,强调作休,因为疲劳的人精神麻木,不容易听懂复杂的咨询,只会对正在执行的工作产生反应,此为I,引起民夫门的兴趣。 一旦引起了民夫的注意,他们在劳作间隙,休憩时分便会下意识注意到宣讲内容,所以内容里还要有明确的奖惩,从标准到结果,缺一不可,此为D,唤起民夫们的欲望。 宣讲者两人一组,每人两句,如往反复,这样既能让劳作的人听不出重复,又让休息的人反复聆听,此为M,用洗脑的方式加深记忆。 以上四条,构成了心理暗示的完整循环,民夫们身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久而久之,便会觉得这份工作很重要,努力工作,淘汰对手是荣耀,哪怕这份荣耀的回报只不过一日两餐,每旬一休。 这就是最终的A,让民夫们对自己的留存产生虚假的荣誉感,为此挥洒汗水,尤且乐此不疲。 整整两旬过去,二十日的劳作并没有让獏行大军的士气下降,连续的淘汰也不能让他们的军心涣散,留在此处的都是胜利者,获得粟米奖励的三百人,更是这群胜利者中的佼佼者。 他们对此引以为豪,甚至于多少忘记了他们最早响应发徭,只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而已。 李恪满意的看着这一切。 民夫们的士气正佳,不需扬鞭,不用斥骂,只需要有一个手捧笔简的人在身边一晃,便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任劳任怨。 憨夫在旁感慨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气象的徭役,既无功爵之赏,又无荆藤之罚,民众却能人人以勤为荣,历久不衰。恪君,这莫非就是明赏罚之效?”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优胜劣汰只是最粗浅的手段,此事之关键,在于民夫在优胜劣汰中产生了良性的竞争,那份竞争才是勇力之本。” “竞争?” “是啊。啬夫心善,发来此处的都是些家中缺粮的灾民。他们初来时,人人饥馑,意志消沉,大家所为者,皆不过一口饭食。若不问青红汰弱留强,去留操控于你我手中,则容易人人自危。然两次大比,他们却发现了,去留与否在其勤奋与否。老翁擅工,青年不及,如此便划出了一条道道。弱者汰,健者存,与年岁、劲力皆无关系。” “真无关系?” “那可能无关系,淘汰者十有八九,不是年老体衰,便是年轻不擅工事,唯独那么一两个个例而已。” “那你说……” “商君辕门立木所谓何事?是为了搬那根木头吗?立信而已。此处有那么几个年老擅工者留下来,他们便知道了去留的关键。如此两次淘汰下来,是否表示留下的比走的那些强上许多?” 憨夫还是不明就里,皱眉答道:“人皆不同,自然会有强弱之分,此天地正理。” “理是正理,可谁又愿承认自己比他人弱小呢?尤其是队伍中还有几位老廉颇在,壮年不及老年,岂不羞耻?” 憨夫瞪大了眼问:“小小赏罚,竟有诸多门道?” “算不上什么门道,不过效果不错就是了。”李恪失笑道,“恪君你难道不曾发现,大比的时候,得粮者人人称颂,发还者无人问津。若不是好胜之心作祟,如何会出现这番奇景?照理说,他们理当兔死狐悲才对吧?” 第二次大比不过就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憨夫细细回想,果然如李恪所说,得粮者身边围满了庆贺与艳羡的声音,发还之人却只能领了干粮,骤自神伤。 他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先前以色布将民夫分组,却又大费周章,要我等将同色之人分开安置。我原本还嫌此法监管不便,如今想来,若同色者同组,如何还分得出强弱高低!” 李恪轻笑:“明耻教战,求杀敌也。故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皆为此理。” 憨夫面色复杂地看着李恪,说:“墨者非儒,盖因儒者长于理,短于行,恪君学儒十数年,为何儒家章句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总有中别样的味道?” “世上习诗书者众矣,儒生却只有那么些个,还自顾八分,闹得比稷下学宫还热闹。我却不敢自称儒生,若是遇上个老儒问我师从何派,我该如何作答才好?” 憨夫的脸色更复杂了:“墨者三分,学派之间,也并不比儒者好多少……” “所以我也不是墨者嘛!”李恪哈哈一笑,抬手指向水畔工棚,“他们该等久了,憨夫君,速行!” 说完,他一撩袖袍起步便走。 憨夫独自留在原地,脸色全无半分清减:“恪君,你精擅机关,学有天人。你虽不愿加入墨家,墨家……却离不得你啊!” 第一八一章 作业平台 物仓左近,堆放着如山般析成丈长,拳头厚薄的长条形木板。 打边上过来四个手持麻绳的民夫,利落地将其中一摞捆扎在一起,在两边打出绳结,插上短棍。 接着又有八人上来,替过先前四人,两两一组将短棍两头扛在肩上。 “一,二,抬诶!” 伴着三声振奋的号喊,他们同时抬肩,将物料送上就近的板车,横置,放平。 那板车上早已堆了十余摞同样的木料,每摞之间分出空隙,第一层横置,第二层纵摆,第三层又是横置。 这摞木料是一次输送的最后一摞,眼见它被固定紧实,又有八个民夫四人拉纤,四人推辕,操使着千余斤重的板车奋力行向卸料之处。 上千人同时劳作,至少有三四百人负责运料,所以水畔边到处都是这般周而复始的流水线输送小组,身处其间,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恪低头踩进工棚。 此处是预设的工程指挥部,宽敞的大棚平顶、四方,长宽皆有十五步。内里陈设异常朴素,除却摆满四围的,用来放置设计图板的简易木架,便只有正中一张丈余方圆的圆型几案,几案足有半人高,样子像极了后世添加了圆台面的大饭桌。 大饭桌自然不是用来吃饭的,台面上正摆放着另一个沙盘,仅仅复刻棚外水道与周边三处弯折,包含了獏行和两处伯益螺旋的设置地点,以及不远处苦酒里的田亩和沟渠。 整个工程的负责人们都聚在沙盘边上,就连完成了预测实验的史禄、由养和固都在。 他们看到李恪和憨夫掀帘进来,赶忙让出一点空间,让李恪也能挤进人圈。 李恪站定脚跟,不做客套,当即直入正题:“固君,你是陶匠的负责人,会后当去工坊主持。由养君善驭人,去掌管民夫,你为主,田典、仓佐、仓吏辅之。禄君,你与憨夫君一同主导工程细则,若有争议,可叫我或辛阿姊定夺。” 众人齐齐拱手:“唯!” “还有之前抽调去须弥居的墨者们,憨夫君,他们要从速归位,獏行的部件进度已经滞后了,若不抓紧,很可能导致工程中断,上千人无所事事。” “此事我从速去办。” 听到憨夫的回答,李恪深吸一口气,张手撑住台面:“这一次将大家聚起来,目的很简单,就是下一步的工程作业。我等的目标有两处,一者调整现有沟渠,使其适应獏行所需,二者搭建作业平台,为獏行搭建做好准备。” 这是李恪的主场,经过数个月的磨合,在场已无人再质疑他的权威,所以他不需要引经据典,不需要斟酌字句,只需要用最准确的语言,以最直白的方式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再交由眼前这些行业精英们,将其变作现实。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禄君,引渠之事你是专长,此事由你来说。” “唯!”史禄抱拳,抬手指向沙盘田亩,“诸位且看,盘上是苦酒里原有沟渠,渠体完备,临阡而行。旧渠进口与治水水道相连,未设出口,此应当是考虑雁门郡干旱少雨,勿需排涝之故。” “然,治水深邃,旧渠连接水道而不连治水,干渠无用,天长日久,已有多处干涸崩裂。”史禄深吸一口气,“故我等首要之事,乃是发民修渠。” 田典妨出声说道:“此事我来处置,苦酒乡里互助共劳,旧渠修缮之事,不需占工程民力。” 史禄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二,开掘新渠。治水水势湍急,不易施工,照理而言,新渠当开凿治水,引出支流用以施工方为上策。然治水上游多折转,水道边沿皆是坚石,开凿不易,便是真的开凿出来,激流涌入土原,也容易导致治水改道,毁弃良田。” “新渠不伤水道,则需活用三处蓄水堰池。两处为螺旋蓄水之用,一处为水房搭建之所,此三者横列于治水畔,池壁需稳固,无塌方之危。” 由养自信说道:“此事我等先前做过,以鱼胶制壁板,你要石质便石质,你要土质便土质,不见塌方,不渗储水。” 史禄惊讶地看了由养一眼,整件事情出他意料地顺利,他抛出一个个问题,当即便有人领令处置,毫无延误。 这都是先生培养出来的工作方法啊……兵将如此,何愁战而不胜? 他定了定神,说:“既然堰池无碍,那我等便可以开掘新渠了。有獏行汲水,苦酒里用水必丰,新渠勿需设置进水口,却要设置出水排涝。我与先生商议,以节省民力,不改动旧渠走势为先,将原先进水口调整为出水之处。新渠成口字型包围田亩,另设出水,且联通三座堰池。新渠完成之日,旧渠延伸,连接新渠,接口处设置卯槽,平日里挡板大开,引水灌溉,需排涝时则挡板闭合,只出不进,如此田亩必安,旱涝无碍。” 这是极为稳妥的设渠方法,既节省了民力,又方便了施工。 借鉴了水闸设计之后,独立的新渠是口字型,旧渠延伸,二者相连以后则是田字型。因为接口可断,田里的水量格外容易调节,夏季多雨时断渠,平日少雨时通渠,如此而已。 工棚当中登时响起一片好彩,史禄拱着手谢了一圈,众人一起看向李恪。 “作业平台。”李恪轻声说,“大伙可能不太知道作业平台的意思,简单来说,人立于治水如履平地,可负重,承力,既可方便獏行的搭建,又可方便后续的养护和修缮。” 他对着由养点了点头,由养会意,去到木架取来李恪前两天让他制作的百一范,横置在沙盘之上。 “这便是作业平台的百一范,诸位且看。”李恪指着沙盘上那个盒不似盒,箱不似箱的东西说道,“獏行的作业平台是双层结构,主体部分形似皿字,幅三十丈,中空。上甲板悬于水面,宽度与治水等同,下底座贴合水底,设计较水道略宽。要达到这个设计标准,我们需要轮流封堵部分水道,一为净空水下障碍,二为在道壁开凿内嵌的卯槽。” 憨夫皱眉不解,插嘴问道:“恪君,方才禄君才说治水水道不可开凿,一旦形成缺口,或会有改道之险。” “两个说法并不冲突。”李恪摆了摆手,“禄君所说的是不能给治水提供宣泄的缺口,因为山石质密,沙土质松,一旦水流有了缺口,便容易将缺口冲垮,损毁田亩。而开凿卯槽之处位于水道底端,山石厚重,开凿一条尺余深度的槽道于水道无碍,不会影响治水流向的。” “可你说要封堵水道。若是不设分水便道,主道如何封堵?” “自然是部分封堵。”李恪从由养手里把百一范接过来,咔哒一下拆掉底座,丢在一旁,“施工时,上甲板以层级推进,设置罒字形的龙门吊组,横向四列,每列三座,且立柱直探水底,预设卯槽,嵌入防水板壁。” 辛凌眼前一亮:“先立龙门,再铺甲板,二者交替类推,其中首列、末列皆贴合水岸,待平台架成,治水三分!” 不愧是墨家的假钜子,哪怕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心思机巧远超常人,李恪不过起了个头,她就已经把整个工程推算得七七八八。 李恪用一声好彩认可了辛凌的思路,放下百一范,手指向进水一侧。 “第二步,在平台入水位置连接立柱,设置横向龙门,共三座。且以此龙门,吊设水门开合。”说着话,他轻轻在百一范上一拨,啪一下便合上了正中的水门,“这种设计名为闸,与田渠封板如出一辙。水门一落,水道封闭,无论施工养护,皆可手到擒来。” 现场突然陷入到某种奇怪的沉默当中。 李恪不明就里地抬起头,看到憨夫、辛凌皱眉不语,墨者们惊疑四顾,其余众人和他一样疑惑不解,史禄嘴唇开合,却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禄君,怎么了?” “霸……霸缰堰!” 第一八二章 解带为城 “看清自己手上的签文,找到组长,领取工具!”水畔上回荡着由养中气十足的声音,经由遍洒在工地上的人形广播站,传进每一个民夫的耳朵,“甲字开凿田渠,乙字挖掘堰池,丙字驻留水畔!半个时辰以后,各字点卯,未至者扣两分,未领取工具者扣一分,每组前三名应卯者各加一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大的力气一声呼号:“计时开始!” 原本井然有序的秩序彻底乱了,每个人都茫然看着手上新发的竹签,上面标注着“甲乙丙”三字,字号下方还有一至十的标数,表示他们在新岗位的分组。 他们的时间很紧张,要辨清字号,确认工种并领取新的工具,还要尽快找到新的集合点,向自己的组长报道,应卯且领受任务。 这是獏行指挥部一贯的尿性,每次调整都伴随着抓阄式的分组和严厉的奖惩,与之相对的,今晚食飧必有肉糜,若是表现出众的几位,还能分到肥厚流油的腌肉! 人人都知道,分组是最无谓的扣分项,也是最唾手可得的加分机会! “甲字甲字,谁知晓田渠在何处!” “我是乙字,挖掘堰池的锄何处去领?” “丙字留在水畔便可以了吧?四组在何处?我要食肉!” “霍娃,霍娃!快帮老丈瞧瞧,我这竹签之上是何字?” 到处都是呼喝,现场一片狼藉,但监管者们都知道这是暂时的。 旧的记分简已统一上缴,新的记分简也下发到记分员的手上,他们臂上捆扎着标有组号的方巾,既是组长,又是监管,早已先一步等在集合所。只要配属的组员找到他们,工地的秩序很快便会井然起来。 李恪和辛凌在工棚处看着这一切,皱着眉,脑子里依旧是史禄嘴里吐出来的那个生僻字眼。 一个堰字,他勉强能辨认出这个词是某个水利项目的名称,看众人的表情神色,他又猜测这个项目很有名,至少在某几个领域非常有名,譬如墨者,譬如水工。 但秦朝的水利项目除了都江堰、郑国渠和尚未开凿的灵渠,还有什么? 李恪穷搜记忆,依旧没能找到那“霸缰堰”的出处。 他决定不耻下问:“辛阿姊,霸缰堰究竟何物?为何能与作业平台联系起来?” 照理说这个问题问史禄更好,不过工期紧张,史禄又有要务在身,方才开会时李恪便没有细问,直到各人领受任务而去,闲下来的总工程师才有闲暇向同样没有具体指派的工程总指挥打探消息。 辛凌沉吟片刻,反问道:“可知九江?” “九江?”李恪想了一会儿,“辛阿姊说的是郡名九江,亦或是地名九江?” “地名。” 这个问题难不倒李恪。 古儒要求弟子知世事,除典籍章句外,各类山川、医卜、文俗、志怪也多少需要了解一些,李恪的记忆堪称宝库,不仅能记下后世海量的结构设计图,对恪这些年读过的典籍,也一样能信手拈来。 “九江以湖汉九水入彭蠡(lí)泽,因此得名。九水者,赣江水、鄱水、余水、修水、淦(gàn)水、盱(xū)水、蜀水、南水、彭水。九江之地,楚尾越头,先属越,后归楚,曾为楚之郢(yǐng)都,大秦灭楚之后,定县名寿春。” 辛凌点了点头:“九水汇聚,寿春水患多发,后楚相孙叔敖建芍坡,稍减此疾。” 芍坡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水利项目,据说长堤千里,灌溉万顷良田。只可惜后来毁弃在岁月当中,李恪去看时,只剩下一条芍坡路。 他恍然大悟:“莫非芍坡便是禄君口中的霸缰堰?” “是,也不是。”辛凌皱着眉头组织语句,良久才说,“公输子说楚,欲发雄兵攻伐宋国,墨子往而阻之,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九战,皆墨子胜,楚遂弃伐宋之谋。” 李恪听说过这件事,解带为城是一场著名的机关论战,最后墨子技高一筹,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墨子在机关术的造诣上要略高过公输子。 史料上记载,公输子输了论战,气呼呼说:“我知道怎么战胜你,但我不说。” 墨子则说:“我知道你心中战胜我的方法,但我也不说。” 楚王好奇问道:“二位说的到底是什么方法?” 墨子说:“公输子的意思,不就是杀了我嘛。” 于是楚王意动。 但墨子又说:“我在来楚以前,就已经命门人子弟带着围城之器支援宋国,即便我死在这儿,楚国依旧攻不下宋国。”这才最终打消了楚王攻宋的念头。 在李恪看来,原始的守城机关效果有限,墨子能够说服楚王,更多的还是依靠口舌之利,至于典籍当中记载的故事,更多是偏向于表现墨子机关术高超的一种修辞技巧。 至少他不相信凭几件木质机关便能挡住十余万大军攻伐城池。 问题是,辛凌突然说这事干什么…… 李恪投过去疑惑的目光。 辛凌继续说到道:“论战以后,楚宋维和,公输子滞留楚国,受楚王之托,改建芍坡。” “公输子还改建过芍坡?” 辛凌点了点头:“公输子邀墨子往楚,二人同居,商讨年逾,几易其稿之后,霸缰堰乃成。因其分属于芍坡之内,世人知芍坡者多矣,知霸缰堰者少之又少。”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公输子论战的时候还暗示要杀掉墨子,论战之后二人就和好了?墨子有那么大度?” 辛凌奇怪地看着李恪:“公输子与墨子本就交好,二人论战,威逼,皆为政歧,政歧既消,二人为何不可合作?” “二人本就交好?”李恪翻了翻白眼,“交好之人也会以命相搏?” “算不得以命相搏。”辛凌摆了摆手,“墨子有所持,公输子亦有所持,两人分属敌我,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墨子在芍坡时,公输子还为其引见了鲁阳君,这才有了楚墨一脉。” 关系好乱啊…… 李恪心里感慨一句,好奇问:“辛阿姊,墨子连威胁要他性命的公输子都可以交好,为何就如此见不得儒家?” “儒家……儒墨同根,歧见起于根本,故二者在世,不可同存!” 第一八三章 任重道远 算起来,这是奖惩制度落实以来,民夫们第三次调换工作,第一次是考评分组和搭建房舍,第二次是加工物料和转运堆放。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民夫们轻车熟路,距离半个时辰尚有老远,各组点卯皆已基本完成。 整个现场以辛凌总领,史禄负责新渠,憨夫负责堰池,由养负责作业平台,三人手下又各有精匠墨者若干,作为网格化施工区域的二级指挥,精匠之下便是由那些门人弟子组成的记分员们,既是各组指挥,又负责细节的监管约束。 此外还有以精匠类别分组的加工工坊,固、子冲等各行各业的佼佼者皆为组长,各自掌控工程所需物件的流水加工。 秦人对这样的指挥体系很熟悉,正如李恪所说,他为上将军,辛凌为偏将,史禄三人为都尉,手下精匠为军侯,工坊那里则是独立于外的后勤体系。 这是一套完整的秦军四级指挥体系,只是秦军用这样的体系指挥数十万人,李恪手下只有千人,而且还会越来越少。 体系确保了监管的力度,公正客观的奖惩又确保了民夫们的士气,无论李恪是基于什么考量,整个体系构建以后,工程现场如指臂使,全无往常发徭时常见的倦怠拖延。 李恪和辛凌聊完天,便一道来到了由养所在的临时指挥所。 仅从现阶段来说,新渠的挖掘是史禄的专业领域,李恪并不能提供太多意见,堰池少有技术含量,憨夫主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施工难度最大的,显然是由养所负责的平台建造,而第一列支架架设,更是难点中的难点。 两人找到由养的时候,这位暴脾气的墨者正在给手下精匠布置任务。 “眼下我等有数件事物要做。其一,在地面搭建格栅立柱,以牢固为要,暂不镶嵌蒙板;其二,在水畔搭建一组龙门,基底要深,立足要稳,专用于起吊立柱,搭建第一列水上平台。其三,建造码头,预留孔洞,孔洞与立柱等宽,上下二穴垂直对齐,立柱就从孔洞穿过,直探水底!” 李恪了然一笑,从由养的话里,他就知道由养打算用两点一线的方式固定第一批立柱,这和他早先的想法基本一致。 儒、泰、由养还有史禄,作为与他合作最多的技术员,这会儿已经很熟悉他的思维方式,而且学会了自己动脑,用自身所学解决问题,这让他感慨良多。 秦人在科学技术领域是极有天赋的,而且思维开阔,学养深厚,这一点,后世的古人们远远不如。 要不哪天把蒸汽机弄出来让他们瞧瞧? 李恪心里估算了一番,发现搞几台蒸汽机出来真的不存在技术难题。 蒸汽机的动力源是蒸汽,哪怕是军工级别的高压加温,气缸温度也少有超过五百度,而青铜的熔点在七八百度,想要造出来,算不上异想天开的事。 不过那得等到獏行成功之后。发徭的时间只剩三个多月,他们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李恪轻声一笑,拉上辛凌,悄悄退出工棚。 “你欲将平台事务交予由养?” 李恪舒坦地抻了抻懒腰,说:“独当一面总要经历这个过程,反正此处有辛阿姊统管全局,我放心得很。” “你又欲偷奸?”辛凌目光灼灼。 “如何能叫偷奸呢?我打算去看看儒和泰将课题做得如何。他二人所学精深,此时正该为獏行出力,总是窝在我家后宅,太浪费了。” …… 李恪施施然回到家里,先跟严氏请了安,再去西厢看了一会儿小穗儿教小巿黎写字,接着和癃展聊了会儿天,正打算去看看儒和泰的进度,稚姜道门,下市食飧…… 今天的飧是花卷,汤饼,熏肉,梨片,骨汤。 在李恪孜孜不倦的引导下,他家的伙食与后世越来越近,以蒸煮为主,常备天然酵母发酵的面点和各种好吃不好吃的新鲜生蔬,至于肉,必要烤透蒸熟,否则绝不会端上食案。 食飧时全家齐聚,各据其案,李恪和严氏居主,席左是小穗儿与小巿黎,席右是做客的儒和泰,癃展稚姜居于末席。 李恪并不打算淡化尊卑的观念。这个时代毕竟还有奴隶存在,他家里也蓄着奴,维持尊卑,是保持家宅稳固的基本手段。 饭菜很香,就是梨片酸了些,李恪眯着眼吮着梨汁,心里又盘算起自己酿造的梨酒。 “展叔,早先托您制的小玩意如何了?” 癃展放下汤碗,擦了擦嘴:“公子,注射器共制四把,软木塞百余,就是您所画的钻孔器不易制作,子冲说需人工打磨,月余才可成件。” 李恪苦笑一声:“月余可什么都晚了,我估摸着最多三五日,梨酒就要出坛,若是没有钻孔器,就只能手工凿孔……” “手工便手工吧,一凿一锤,必不叫公子失望。” “那便拜托展叔了。” 食完飧,李恪随着儒和泰来到东厢偏房,这里是癃展的木工工坊,这些日子儒和泰寄住家里,主要的加工也在里头进行。 屋里很干净,各色工具挂在墙上,墙角靠着癃展摘放工具的木叉,房间正中,则躺着两根细长的螺旋杆。 “先生,伯益螺旋已按照图板规格制作完成,主轴两丈,析至木心,再凿出螺旋线,沿线嵌入一尺长宽的木板,刷胶固化,最后在外箍出外廓。我与泰君试验了几次,夹角在二十至四十度之间,汲水效果最佳。” “那接下来便要掘井和搭建支架了吧?” “我等确有此意,正要问假钜子申请人手。” 李恪点了点头:“记得将装设过程与各部图样记录下来,整理成册,辛阿姊那儿要一份,我这里也要一份。” 他略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心里盘算着请谁把设计册送去咸阳,交给扶苏,让他好好开开眼界。 淋浴房和抽水马桶属于机巧之物,与民生无碍,自然也换不来爵位功劳。 但扶苏是他所认识人的当中最适合普及新生事物的渠道,既有接受度,又有推广力,有他身体力行,想来不需要多久,这两件事物就能在大秦的上流圈子盛行开来。 秦人用上了抽水马桶! 李恪心里暗笑,这要是让后世人考古出来,岂不是要震惊地戳瞎眼睛? 而抽水马桶的问题解决之后,从提升生活品质的角度来说,接下来就该考虑厕筹的问题了…… 大秦通用的散碎简片又臭又硬,自从有了钱以后,他就再没用过,全家通用湿麻布清洁卫生,连外宅的隶臣也不例外。 然而麻布毕竟是能当钱使的东西,总用在这种地方也不是办法,可是若要造纸…… 一想到造纸涉及的工艺和设备,李恪深深叹了口气。 建设大秦,任重道远啊! 第一八四章 竹酿珍馐 是日也,三月十二,天阴,风缓。 酿酒旬日,今日正是开坛出酒的日子。 上一世,李恪曾听人说过,果酒加酥油会使酒味更加,不过想来,其所指的应该也不是这种粗制滥造,酒精浓度极低的土果酒。 李恪随手拍开一坛,小心滤开浮渣,取了木勺浅尝滋味。 很甜。 蜂糖的甜口中带着些许涩味,再然后才是深藏在酸甜当中的酒味,若不仔细关注,几乎无从察觉。 他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才发酵了十余天,若是这样都能酿出烈酒,果酒早就取代粮食酒,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了。 更何况在他的计划当中,坛中之酒不过基础,本就需要进一步的加工才能成为合格的杯中之物。 这个过程,叫做竹酿。 竹酿法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酿造方法,因过程漫长,不利量产等原因,用这种方法酿造出来的活竹酒,即便在后世也是那种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珍惜事物。 李恪曾有幸随朋友一道去过隆武县的仙女寨,在那里用几百块钱换了小小一盏,由此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此等奇珍。 如今来了大秦,守着一片大大的私家竹园,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不亲手尝试一把的理由。 竹林中架起人字高梯,儒和泰先一步在那些粗壮一些的竹子上开了小孔,李恪手提着木质的注射器,揣着满衽的软木塞登上高梯,小心翼翼将注射口对进孔里。 轻压,慢提,淡琥珀色的酒浆缓缓注入竹节,不多时就漫出孔洞。李恪停手等待,等着酒浆被竹子吸收,然后继续。 如此周而复始,直至酒液不再下沉,他便用软木塞封住孔洞,去寻找下一棵开过孔,又足够粗壮的翠竹。 这么有趣的事他当然不会一个人做,严氏与稚姜一组,癃展与小穗儿小巿黎一组,漫散竹园各自忙碌。 不过他们的目标是那些粗大的竹笋,开口后注入酒浆,直到有酒液从包叶的缝隙间渗出来,也不需要软木塞封堵,直接寻找下一棵竹笋。 十二坛酒,六十株竹,李恪为它们一一标上记号,待搞定收工,已至日失时分。 小巿黎蹦蹦跳跳跑了上来:“公子,拿梨汁喂竹,这些竹子会长得特别高大吗?” 李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竹子是用来酿酒的,那些注在竹筒中的酒液今年便可饮,更好的则要花上三五年光景,待得竹笋长成翠竹才成。三五年后,小巿黎也长大啦,到时我让媪选几棵最茁壮的,交给小巿黎做嫁妆可好?” “不好!”小丫头一脸认真相,“巿黎的嫁妆是六礼,谁家以竹子做嫁妆,公子小气得紧!” 众人哄堂大笑。 …… 无所事事直到三月终末,春末,夏初,蝼蝈鸣,蚯螾(yǐn)出,王瓜生,苦菜秀。 苦菜花是这个时节最容易寻到的花茶,一朵朵雏菊向阳招展,漫山遍野四处都是,还有许多农人辟地密植,以为佐菜,所以李恪夏季的茶饮就是菊茶。 生鲜的菊茶并不好喝,涩味重,香味淡,可正如苦菜平素无味,晒干以后却会有散不掉的脚臭味,苦菜花也有这般特性,鲜时无味,干而异香,拿沸水一冲,香味更是有如实质,能够提神醒脑,叫人精神倍健。 田啬夫囿便沉浸在这股浓香当中,久久不能自拔。 李恪放下水勺,轻笑出声:“啬夫,茶是用来饮的,光是闻,却品不出滋味好坏。” 田啬夫囿摇头叹息:“枉我与粮蔬打了一世交道,却不知苦菜之花还可为佳茗。” “乡里们知道我甚喜花茶,时常取些无毒的花穗过来,我一件件晒干冲泡,总能挑出几种味美的。此事非是啬夫无知,实乃茶茗于民无用,啬夫不在意罢了。” “恪君客气了。”田啬夫囿摆了摆手,端起茶杯,美美地啜了一口,“孟春从你处偷了忍冬饮法,我便有一季香茗,如今忍冬渐老,你又叫我知晓菊茶可用,甚善,甚善!” “啬夫过誉了。” 田啬夫囿放下茶杯,轻声说道:“恪君,獏行之事如何?” “四十日转眼而过,民夫余九百。作业平台已搭建完成,如今封了一侧水道,正在清理水下环境。堰池已毕,憨夫君着紧组织民力建设水房。新渠也掘至末端,前几日禄君得国尉召唤,不得已抛下营生去了咸阳,那处眼下是儒君主使,约莫再有十日,便可竣工了。” “再然后,便要搭建獏行了吧?” “獏行诸多部件已置备了八成,再有二十日,工坊熄火,水下事毕,便可以搭建底座,再然后才是搭建獏行。” “如此说来,再有两月,便可见獏行分水了?” 李恪低着头心算一圈,自信点头:“再两月便差不多了,较原本预估,可快二十余日。” 田啬夫囿满意至极,大笑三声,说:“恪君,一期徭毕,下期发徭是否仍要千五百人,赏勤罚惰?” “此事我是如此想的。”李恪轻轻敲打案面,斟酌说道,“再十日,下一轮清退之后,最后一轮清退便不做了。啬夫可令仓佐、仓吏先行询问,看留下的民夫中有多少愿意响应下次发徭,可以优先考虑他们。” “叫民夫连日劳作,是否不妥?” 李恪摇了摇头:“我欲在他们当中选拔百人用作监管,诸位精匠带着门人子弟在此数月,自家事物堆积如山,已有不少向我辞行了。” 田啬夫囿皱起眉头:“还有此等事?” “啬夫莫急。”李恪失笑道,“此次召集全郡工匠,本就是为了精工制造,如今辞行者皆是办完了手头差事的,留在此处用作监工而已,便是换上一些,亦于工程无碍。” “如此便好啊……”田啬夫囿长舒了一口气,“恪君,诸位精匠门人皆要记录在案,待到獏行事成,我要为他们请赏封爵。” “此乃应有之理。” “恪君,官奴一事……有些麻烦。” 突如其来的转折,李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官奴二字所指何事。 这件事他基本没上过心,无论牵涉汜家、县官还是县令,都是豪强官场之间的竞争,他把消息通报给田啬夫囿就算是尽到了责任,至于其后的发展……其实和他也没有多少关系。 不过田啬夫囿看起来是找不到能商量此事的人,每每过来都要找他细谈,以至于他对调查的过程了解颇深,几乎称得上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乍一听到却又记不起来,就是这么一种尴尬的状态。 李恪正了正神:“啬夫,您上次说此事或与县令有关,莫不是牵扯到了郡官?” “此事大致与善无无关,我请友人多方打探,如今看来,县令或并不知情。” “县令不知情?”李恪奇道,“您是说,县佐与县尉两人合谋,将县令架空了?” 田啬夫囿苦笑一声,说:“若是如此便好了。我已查知,官奴报死之后皆送往句注军市,以寄卖之名散于六七间奴肆贩售,官肆更是重中之重……其利益分派,或涉及驻军。” “县尉的军中故旧!”李恪恍然惊觉。 田啬夫点了点头,轻声说:“我已委派好友去往军中调查,他乃百将,常驻塞上,此事若与驻军有关……我或要去趟咸阳了。” 第一八五章 军弩乍现 有官奴之事搅闹,田啬夫囿来次苦酒就成了一件难得的事,虽说没有獏行可看,但李恪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去趟水畔,看看整个工程的施工进展。 田啬夫囿也颇为记挂獏行之事,思索片刻,欣然而往。 两人当即出门,在勤的护持下前往水畔之地。 工地上,民夫数量较最开始足足减了四成,但气氛依旧火热。 正如李恪所预料的,一连多日丰衣足食,民夫们早已忘了自己初来时衣食无缺的惨象,眼下满脑子都是好胜之心,残留者越勤,众人的斗志就越是昂扬。 这里的人近半都领到过粟的奖励,还前所未有地休过节假。三日之期,足够他们乘着邮人的驿马往来全县各处。 田啬夫囿看得啧啧称奇,按奈不住好奇,小声询问李恪。 “恪君,老实说与我知,你说服里典服以邮人驿马接送民夫,是否防备着他们若是一去不回,便就近说动各乡,抓捕亡人?” “一去不回?”李恪不解道,“啬夫,若他们不想留下来,只需倦怠便可。此地一无打骂,二无斥责,凡倦怠者,赠米三斗粟米发还各县,结算的还是粝米。有这等选择在前,休假之时,他们为何要逃?” 田啬夫囿登时无语。 “这……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李恪失笑一声,说:“啬夫,往日县里发徭,乡里皆畏之如虎。何以如此?一是徭役繁重,二在耽搁农活,乡里心系家园,事必倦怠。监管之人为工期所迫,动辄责打斥骂,或不许休憩,或不予饭食,乡里受难之后越发厌徭,这便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抬手画了个圈。继续说道:“但此次发徭多有不同。楼烦县灾民遍野,乡里无食,争相应徭,此一不同。此地不许监管打骂民夫,以奖惩约束,此二不同。汰者弱,留者强,民夫以此为傲,此三不同。有此三者,何愁民不用力,事不尽心?” 田啬夫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好奇问道:“若说民夫留在此地便有饭可食,我尚可领会,但恪君为何说他们会以留存为傲,践劳力也,何傲之有?” 李恪神秘一笑,指了指四处高台上嘶声大吼的人形广播们:“啬夫,你道他们片刻不停,是闲的么?”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堰池已成,新渠近末,广阔的作业平台覆盖在治水之上,连接两岸,幅三十丈,就像是个悬浮的小岛,上面如怪物般立满了高大的龙门吊。 李恪和田啬夫囿走近的时候,民夫正鱼贯从左侧钻出来,扛着凿子,背着锤子,拖着脚步,气喘吁吁。 有监管在旁高喊:“一组、二组、三组去往工棚休憩,四至六组登台,清点人员,台下清空!” 随着喊话,几位臂缠白麻的记分员快步冲下平台,不一会儿便又回转上来,大声回应:“台下清空,空无一人!” “起闸!” 四个精壮的汉子站在龙门两侧,听得令下,拖动绞盘,掺着铜线的麻绳拉紧,一点一点拽起水门。 咔啦啦啦啦! 水门通道打开半幅,汹涌的治水穿门而过,又带着起伏的碎石、泥流,从另一侧涌了出来。 李恪找到了抱剑坐在高台上的由养,几声召唤,就把他叫了下来。 “怎又持上剑了?”李恪上下打量由养,好奇问道,“莫非,你又跟辛阿姊立了军令?” “先生误会了,平台贯通之后,时常有猛兽下山觅食,假钜子令我等皆要佩剑,护卫民夫,不让其伤于兽吻。” 李恪恍然。 田啬夫囿走上前来:“这位墨者,可是平台主管?” “正是!” “恪君先前与我说起过平台闸道,如今起闸放水,可是一处闸道已完成施工?” 由养抱拳应答:“秉啬夫,此处闸道尚未竣工,然水底碎石、弃物颇多,开闸通上半个时辰,再闭闸时,便省了清理之工,节约民力。” “此处还需多久完工?” “先生要我等二十日完工,民皆尽力,在我看来,十五日足以!” …… 一路走,一路瞧,一圈转下来,田啬夫囿心满意足,时间也临近下市,再有片刻就到了食飧的时候。 眼看远处炊烟升起,憨夫出声邀请田啬夫囿去往辛府赴宴。 原来明日又有四个精匠要带着门人弟子启程回家,憨夫要为他们设宴送行。 这样的宴会近来常有,李恪每次必到,几杯水酒,聊表谢意。 田啬夫囿欣然应下,几人一番打点,结伴起步回里。 他们走到上次遇袭的地方,田啬夫囿停下来,对李恪笑道:“恪君,可还记得月余之前,我等在此处遇了暴民,我肩头还中了一箭?” “如何能不记得?”李恪苦笑一声,“那日暴民颇为勇武,若不是辛阿姊与憨夫君武艺高强,我等可讨不着好去……” “说到武艺,我年轻时游学天下,一身剑术亦是学自名师,奈何年老体衰,已多年不曾提剑喽。” 二人说笑着,李恪突然瞥见远处林间一下诡异的反光。 那光华一闪而逝,接着,便是一道黑影,在视野当中拉出残像。 这似乎是…… 不待李恪有任何反应,残像自他眼前而过,一枚弩箭骤然闪现,直刺在田啬夫囿胸口。 田啬夫囿应声而倒! “刺客!”李恪一声惨呼,赤红双目,急步赶上把田啬夫囿扶住。 憨夫和两位精匠怒吼着扑了上去。 又是一箭,避开憨夫的斩击,追星赶月般扎穿一位精匠的腿。 那精匠登时倒下,憨夫也越冲越快,持着剑,一头扎进道旁密林。 金铁交击之声响起,乍起而乍消,李恪搀扶着田啬夫囿,随行的门人弟子尽皆拔剑在手,将二人团团围住。 田啬夫囿面色惨白,手压胸口,汩汩的鲜血自手指间涌出来,但看他的呼吸,看似又没有性命之忧。 “啬夫……” “恪君莫慌,只是皮外伤……”他颤抖着手解开外袍,露出一件精致的内甲,“我那友人定要我出入着甲,我先前还笑他大惊小怪,却不想……” “但您流了很多血!” “皮甲被扎穿了,伤了皮肉,无碍的……” 憨夫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墨褐在袖臂破了个口子,隐隐有鲜血渗出。他眉头紧皱,手上抓着一把断成两截的残弩,满脸怒容。 李恪急急问道:“憨夫君,可曾抓到刺客!” 憨夫懊恼地将弩一丢,愤声说道:“那人身材矮小,在山林中行走甚速,若是师妹在此……” “追上……不见得是好事……”田啬夫囿靠在李恪怀里,小声喘息,“恪君,让我坐下,去将弩取来。” 李恪依言去做,将断弩捡起来,送到田啬夫囿面前。 田啬夫囿伸出手,抚摸在断弩的弩机上:“七年,相邦吕不韦造,寺工周,丞义,工同……” 李恪面色大变:“这是……军弩?” 第一八六章 其名飞蝗 深夜,屋中,李恪手捧着香茗,睁着无神的双目瞄向棋盘。 棋盘之上,双色玉石黑白分明,两条大龙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叫人眼花缭乱,寻不到插针之地。 正常来说,棋是不该下成这副样子的。 毕竟自己跟自己对弈,哪怕换位思考做得再好,黑白双方依旧是同根同源所出,明知诡计陷阱,不回避是假,全回避了,盘面又少了许多精彩。 所以凡是自弈,双方落子大多大开大阖,打的是堂皇之战。 能把自弈下成眼下这副模样,只能说明李恪在落子的时候根本就没做过什么深入的考量,一切都是见招拆招,于是拆着拆着,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懂了。 这是和棋了呀……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神色茫然。 “啬夫那儿都安排妥当了么?”他突然问。 憨夫从窗边隐出半个脑袋:“安排好了。辛府的医师出里为啬夫裹扎了伤口,童贾老丈又寻了几员隶臣送他返回乡治。都是老丈当年打战时的亲兵,年岁虽说不小了,但应对起军弩刺客之类,比我等墨者还是强上许多。” “精匠呢?” “你发话后,他们片刻都没耽搁,各自配了盘缠干粮,车马驭手,径直归县,那伤的也请医师看顾着上路了,不曾在里外逗留。” 李恪听罢神色一黯,轻声说:“我记得他被利箭刺穿了腿,伤势颇重,如此匆忙上路,千万别落下什么根子才好……” “此事只有求天爷眷顾了。”憨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恪君……何苦要瞒到如此程度?便是我来寻你,也要等到夜深人静,翻墙而入?”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李恪苦笑。 “你亦不知?” “刺客胆敢用军弩杀人,其势力必不可小觑。啬夫无恙已经是天大的侥幸,若行凶者在里中恰有接应,我等将消息一传,岂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啬夫还能再受一箭?” 憨夫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提到那柄军弩,先前送啬夫回乡时,他曾说此物见不得光,请我代为处置。” “处置军弩?憨夫君打算埋了还是回炉煅了?”李恪好奇道。 “毁掉它岂不是暴殄天物?”憨夫神神秘秘凑进脑袋,“秦弩之秘在弩机与弩弦,如今此二者完好无损,只是叫我斩断了弩臂,我便想,将弩机拆下,磨去铭刻,再改制一柄手弩出来。” “改制手弩?”李恪兴趣大起,放下茶杯靠到墙边,“此事有违秦律吧?” “秦律自然不许民间持弩,更不许持有军弩。但机关之道博大精深,若是改得仔细些,大改弩机,常人如何能辨得出来?” “这倒是一个法子……” 憨夫笑了笑说:“此法乃是师妹之思。她想你不通武艺,若是哪日,如啬夫这般落在险地,有几枚弩箭傍身,多少也能有一搏之力。” “给我的?”李恪怔了怔,皱着眉头起身踱步。 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他发现自己确实需要一件防身的杀器。 大秦与后世不同,里闾之外皆是野原,那些地方人迹罕至不说,还有野兽四处游弋,匪徒盘踞山林,若没点防身的计划,谁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出入平安。 所以李恪极少独自出里,每每出门,不是跟着大部队走,就是由旦护卫在左右。而这几个月旦不着家,又轮到墨者们护卫,保护他往来于里中和水畔之间。 可墨者毕竟不是他的保镖,等獏行建成,双方的缘分也该尽了。 另一头旦有了妻儿,以后也不能总陪着他满处逛悠,他若想过得自由些,就需要多些自保的办法。 憨夫嘴里的手弩就是挺不错的备用方案。 李恪笑了一下:“憨夫君,手弩于我确有大用,此事谢过。不过在改制之前,我对弩还有几点要求……” …… 田啬夫囿遇刺的事就这么被掩了下来。 辛童贾的医师随受伤的精匠去了平城,短期内都不会回来。 那些往日亲卫们也随田啬夫囿去了句注,他们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都将贴身护卫田啬夫囿的安全,确保他不会再遇上第二次袭击。 这样一来,留在里中的知情人,应该只有他,憨夫,辛凌和辛童贾四人,就连严氏和田典妨都不知情。 这是李恪为自己备下的警鸣。 田啬夫囿在里外先后两次遇袭受伤,第一次是暴民出手,第二次则是军弩刺客。 军弩刺客十有八九与官奴倒卖之事有关,那么暴民呢?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几个持械暴民是受人指使,但无论是李恪还是田啬夫囿,都觉得他们与那群既得利益者脱不了干系。 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 当时暴民兵分两路,袭击田亩那路对田边的粮食不争不夺,却恰好弄死了莽和劳戾,袭击他们的那路…… 李恪清晰记得,他们最早的击杀目标是自己! 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早就被某些人扯进某份黑名单当中了呢? 这一次军弩瞄准的是田啬夫囿,下一次,会不会有另一柄军弩瞄向自己? 李恪不知道。 身在里中,他所能试探的不过里典服和田吏全两人,这两人或多或少都和已经浮上岸的两位县官有些关联,在处置先前的暴民之事当中,也表现得不明不白。 所以他布了这个局,彻底封锁田啬夫囿遇袭的消息,让他的近况变得扑朔不明。 逃跑的刺客想要知道自己是否得手,想要知道田啬夫囿是否有性命之忧,要不就去句注乡治探听情况,要不就只能通过里典服和田吏全,从这寥寥数人口中查探。 他们若是跳出来,暴民的身份,他们的身份,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 等待之中,时间飞逝。 后十五日,手弩改造完成,从原本的二尺长宽,鸢型长臂,变得只剩巴掌大小,外观也被掩饰成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盒。 木盒通过两条皮绳固定在小臂上,李恪可以把它藏进深衣的宽袖当中,随身携带。 体积小了,手弩的结构当然也有了巨大的改变。 弩机只保留了一部分,重铸的主机身较原先短了一半,厚度也消减了三分之一。 望山,也就是瞄准的设计被彻底取消,弩臂被前移,而且三层叠放,再后面是特制的矢盒,统一上弦以后,可以通过替换矢盒实现快速装箭,有些像后世的弹匣。 弩矢的造型也是特制,只有一寸余长,整体形如长梭,没有箭头,不设尾羽,这样的“矢”,子冲用范浇了三十枚,分装在十个矢盒当中。 而手弩最大的创举是加入了保险结构,上弦以后,可以用形似后世手雷插梢的金属短棒锁住击发装置,就可以有效防止手弩走火,时刻维持上弦的状态。 憨夫亲自把这件危险的玩具送到李恪手上,李恪爱不释手,当即就随他去辛府试弩。 扣上皮带,袖子一抖,他从袖口当中扯出一条细长的铁链,铁链另一端连着保险插梢,只需用力一拉,插梢就会脱落。 接着,李恪抬起手臂,平摆身前。 弩机不重,整体分量只有五斤上下,换算成后世斤制,也就堪堪超出一公斤。 他在憨夫的指导下伸出右手,隔着布料摸到盒上机簧,一压,弩矢咻一声飞出,咄一声扎在七步开外的老树上,入木三分。 他连着试射了六发,五步以内,例无虚发,基本上指哪儿打哪儿,而且威力其大。 十步以内,勉强可以控制方向,偏差大概在三尺左右。 至于超出十步……李恪明明瞄着树走,那一矢却扎穿了两步远的一只水缸,基本不再具有发射的价值。 这种准度让手弩从一件远程凶器转型成防身的利器,隐秘,高效,弩矢的最大穿透力达到四层皮甲,更兼速度奇快,即使是憨夫这种精擅防御的剑客也不敢说能保证将短矢磕飞。 有此三矢防身,李恪以有心算无心,基本可以打开包围,逃出生天。 不过它的续战能力基本为零。 李恪虽设计了矢盒,但想要换装,还须撩起袖子,缷下并拆开木盒,再用专门的工具上弦,之后才能褪盒换盒。 这个过程,大致要花上两分,也就是十二分钟。 除此之外,手弩还有另一个计划外的弊端…… 试射完成以后,李恪举着布条似的袖子,苦笑地看着憨夫和辛凌:“此弩名为飞蝗是吧?弩箭穿袖而过,一轮激射,一件深衣,当真如飞蝗过境……我要被媪埋汰死了。” 第一八七章 卫星产量 四月十五,孟夏,朗朗。 时值春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无风,少雨,连日出晴。 田间地头的桑榆越发葱郁,翠叶之间,不时能寻见成串的榆钱和玉果儿般的桑葚。 它们离成熟尚有月余,但孩童们却早已耐不住性子,一个个偷偷爬上枝头,妄想采下一些,慰藉自己那堪堪得饱的肚子,以及许久未尝见甜酸的味蕾。 到于结果嘛…… “呵!呸!” 前些日里,田典妨又组织了一次集体劳作,新的任务是整休全里的田渠,为獏行通水做好准备。 乡里们早就习惯这种充满公社气质的带酬劳作,不需动员,不问酬薪,只待训令一下,当即便是应者云从。 由里中组织的大农业劳作在待遇上例来不及在吕丁处做活优厚,但意义也全然不同。 田渠一事涉及獏行,关系到全体乡里的未来福祉,类似这样的活计,里中往日的待遇只有管饭。 更何况这次是乡仓出资,仓佐诚早早被李恪说服,愿意尊重苦酒里光辉而悠远的劳作传统,依照斗食的标准,为乡里发放生粮。 这一举措极大地缓解了乡里们仓房的拮据。 时下菽苔将熟未熟,从吕丁处挣来的粮秣又临到食尽,大伙正愁着雹灾末尾的断炊之忧,好事便像是约好了似的从天而降。 整个大秦,谁见过渡灾之期日日饱食的盛况? 苦酒里做到了! 天赐严氏之子,年岁轻轻,心系民苦! 他先献奇策,助乡里抢收禾粟,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了雹灾的损失。又试牛刀,令乡里们整修房屋,在大伙尚未关注到饮食之患时,先一步为冬春熬灾做下了规矩。 青黄不接之时,又是他亲去临治亭,屈尊降贵请来吕大善人。食粮不济之前,还是他在獏行之事中卡出活计,为乡里们寻来吃食。 质朴的秦人记恩感恩,没有人会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 他们是做了活,就连冬歇都不曾歇息,可那不是应该的吗? 不劳者,不得食! 他们从不记念旧日之苦,只知道过往熬灾,从未有人想过给乡里们一份活干,一把粟食! 唯有恪! 将自己过得如贵公子一般的恪,带着笑,袖着手,就在饮茶与自弈之间,为整个苦酒都找到了饱食的出路! 那才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想想前些日子被乡里自护队捕下的灾民们,再看看游荡在水畔之地,只为一口吃食便被人呼来喝去的徭役民夫…… 苦酒里有恪在,乃是天爷赐予乡里的一场福报!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越来越顺从李恪的话。只要是他愿说,他们便愿做。 听之,从之,顺之,敬之,而李恪给他们的回报,便是在灾后岁月不虞吃食,还能如现在这般,聚笑于里巷,许愿于未来。 水畔之地正在立起一座庞然大物,千人劳作,喧嚣盈天,那是整个天下都不曾有过的水力机关,机关兽,獏行。 恪说过,待得獏行完工之日,苦酒里将不再惧怕旱涝天灾,四季之期,田亩饱饮。 如在梦中啊! 田亩若能饱饮,苦酒里岂不是成了关中? 乡里们的心躁动起来。 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关中沃野! 郑国渠一通,千万顷生地化作良田,几年精耕,岁收一钟的关中沃野! 荒僻的苦酒里……亦可比之? …… 李恪不清楚乡里们的燥动,若是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苦笑了事。 苦酒里与关中是不同的。 在郑国渠通之前,关中之地常年缺水,地力饱和,盐津漫野,到处都是望不到头的盐碱废地。 套用后世的说法,那里的田地从不贫瘠,反倒是因为碱肥超标,这才变的不利于耕作种植。 郑国渠为那里带去了丰沛的水源,稀释了减肥,使作物茁壮,亩产爆涨。 而苦酒里早年却是游牧的草场,临山之处的耕作条件多少好些,却也远达不到关中的标准。 里中超过三分之二的田地常年亩产在五六斗之间徘徊,水肥两缺,是下田中的下田。 李恪心里最乐观的估计是在獏行通渠之后,用几年精耕养地,攀上两石出余的均收巅峰,其后再逐年下降,以合理的耕作养息,将亩产维持到中田收益。 至于说岁收一钟……却牵扯到一个颇为传奇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内史郡重泉县,时任县令的李泊是水工郑国的至交好友,也是在郑国积劳卒没之后,代表秦庭来新郑征辟史禄的那个贵人。 藉由这段关系,李恪才得以从史禄嘴里听到些不为人知的侠义之事。 始皇帝十年,那时还叫秦王政十年,就在郑国渠通渠前后,郑国被查实用间疲秦。 这件事几乎要了郑国的小命。 幸得始皇帝大度,一番深谈便将罪责压下,任用他继续主持修渠。但这件事从未了解,哪怕在通渠之后,法吏们也从未停止过追究郑国的罪责,上下一心,誓要将此疲秦之人绳之以法。 为了救郑国性命,李泊在苦思之后,在上计时虚报了重泉县玄成里的高产。他将亩产翻了两番,从两石五斗,一举提升到了一钟的卫星式产量。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廷尉法吏调转目标,各方能人汇集重泉,李泊先一步召集里中各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调查团来里之前,统一了所有人的口径。 而为了让这份产量更有说服力,此后三年,李泊自掏腰包,以连年减产的方式补足了该里官田缺额,至此,才让这件事成了人人口中称颂的传奇。 郑国活了下来。 始皇帝圣心大悦,金口特赦了郑国为间之罪,严令廷尉寺上下不得追究。 从那以后,郑国在都水监的岗位上不断完善着郑国渠的灌溉体系,直至积劳成疾,病死在清渠之畔,青史留名。 所以岁收一钟的传闻从头至尾便是谎言,关中最高的亩产是四石左右,只是巧合的是,达成这份成绩的正是玄成县,不过那也是通渠之后第五年的事。 李恪其实挺想见见那个叫李泊的高才之士的,不过那位现在官拜中大夫詹事,常年居于咸阳,至少在短时间内,李恪无缘得见。 他的重头依旧在苦酒。 这几日,他系着精致的手弩,穿着崭新的深衣往来于水畔里中,还抽空去了趟乡治与田啬夫囿面谈,真真一刻都不得空闲。 琐事俗务千头万绪。 第一期发徭还有三日结束,第二期的民夫还有两日抵达,各乡应者踊跃,最终的员额依旧是千五百人。 与之相对的,除了铸匠、漆匠尚有少量活计未结,工坊的工作基本结束,而在结束了专业工作以后,精匠们纷纷辞行,每一次辞别,便代表了四五个管理人员的缺失。 区域监理尚能敷用,记分员却已经不太够用了…… 不得已,李恪只能将民意调查提前结束。 五期淘汰,原本的千五百人存留一半,其中有三百一十九人愿意继续留在獏行工地。李恪按他们往期的得分,从中优选出百二十人,抽出工地,直接配属到各计分员的身边熟悉岗位。 发徭结束之后,他们的身份将有转变,受雇得酬,不再以民夫论处。 这是田啬夫囿想出的办法。 李恪的奖惩机制和苦酒里的大农业生产模式让他大开眼界,并且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种官方雇佣模式的可行性。 这对秦人来说是全新的课题。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想过官府需要通过资本,而不是行政强力来雇佣最基础的劳力。 但田啬夫囿却发现了其中的好处。 官方雇佣有利于激发劳工的热情,培养主动性,而且受雇于官家,劳力便跳出了传统徭役的框架,粗陋的《徭律》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则是绵密而完善的其他秦律。 有秦律作保,就连最容易产生问题的公正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这种模式唯一的问题在雇佣经费,大秦没有专门的经费用于雇工,不过李恪的淘汰机制却为獏行项目节省出大量的口粮,用来佣雇工支酬绰绰有余。 李恪自然举双手赞同。 天见可怜,獏行项目至今为止都顺遂非常,无论是物料不能满足设计需求的危机,还是项目主要投资人田啬夫囿两次中箭的遭遇都没能影响工程的进度。 就连这次管理人员的匮乏问题,也因为田啬夫囿的灵光一现而得到了彻底且妥善的解决。 基层管理人员的空缺被旧人填补,中层监理的匮乏凭着北方墨者的不断聚集,堪堪维持住出入平衡。 自改建辛府水车开始,参与到獏行项目中的墨者从最初的九人一路攀升,如今足有三十七人之多,包括憨夫、辛凌、由养、儒、罕高等高层管理人员在内,墨褐草履的精干身影铺满了整个工地,占据了泰半监理之职。 今日李恪又看到了眼生的墨者,而且足足有十三人之多。 水畔之畔,平台近旁,十三件墨褐站成一丛,隐隐以正中一位老者为首。 这老者似乎大有来头,无论是谁,精匠或者墨者,只要经过,就会对着他遥遥鞠躬,每次行礼都有身边的墨者代为还礼,他只是站在那里,背着手,观望着人丛涌动的平台工地,眼中毫不掩饰欣赏之色。 莫非是哪位九子之一大驾光临? 李恪正疑惑间,突然看到憨夫与辛凌急急而来。 “随我去见老师!”辛凌如是说道。 第一八八章 嫉恶如仇 这位老者就是辛凌和憨夫的老师,传说中的墨家面子果实拥有者,一封书信便能让全郡工匠云集景从,号召力比郡守还高的传说级墨者。 李恪与他在一棵梅树下对面而坐。 老者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面容黧黑,长须飘飘,脸上时刻带着温和慈祥的笑意,挤出一脸细密的刻痕。 他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扎紧,盘踞头顶,那头上无冠,只以一截半枯的细枝作笄,枝头还有残叶,却形状萎靡,蜷缩成半黄不黄的叶卷。 他身穿着纯黑的裋褐,下身是宽大的连绔,绔九分长,露出脚踝,脚下则是一双干瘪的光足,挤拉草履,空空荡荡。 “小先生盯着老儿看了许久,不知可否说说,这一身墨褐,却叫你看出些甚来?”老者含着笑打破沉默。 李恪皱了皱眉。 不知是不是过于敏感,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考校的味道。 而且这种味道他很不喜欢。 自从在大秦出道以来,他遇到了众多人物,无论是泯然于史还是留名于书,无论对他抱有善意还是恶意,从未有人考校过他。 说得再明白些,李恪始终以自身所掌握的知识为傲,无论所接触的人能不能接受这种傲,至少,他们不敢考校他! 考校,是高级领域对低级领域的欣赏和提携,他不需要。 更何况他若是接受了考校,岂不是等于低头做小?眼下正是和墨家合作的关键时期,李恪需要绝对的权威,不容挑战!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李恪重新睁眼,起身,在墨者们的愕然与惊讶之中,扭头回家。 辛凌锵一声就拔出了剑,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了持续不断的龙吟声。 梅树之下都是剑影,跟随老者而来的十二位墨者无一例外都拔剑出鞘,杀气腾腾盯着李恪的背影。李恪却像未听到似的,自顾自走,脚步顿都不顿。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由养和儒下意识便挡在了墨者和李恪中间,张着手进退不得,神情之间满是局促。 憨夫的面色涨红,站在一旁绰绰诺诺:“老师,恪君今日忙了许久,数个时辰滴水未进,或是有所不适……” 辛凌冷哼一声:“辱我师者,当杀!” 这声当杀如同号令,众墨者飞奔到她的身后,自发组成密集的锥形,剑尖向外,有我无敌。 他们齐声高呼:“当杀!当杀!” 憨夫的样子越发窘迫,他硬着头皮站到由养和儒的面前,也像他们那样张开双臂,语气近似哀求:“师妹,恪君为人你又不是不知,傲则傲矣,何时对人有过坏心!还不将剑收起来!” “师哥,闪开!辱墨门者唯死矣!若我之所为毁了獏行前路,待杀他之后,我自会去到平台,自刎谢罪!” 这是没得谈了呀! 憨夫深知辛凌对墨家和他们那位老师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她的过往有关,纯粹到近乎扭曲,他自度扭转不了这份扭曲,唯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凌儿,听你师哥的话。正所谓辱人者,人恒辱之,孟轲一生坑骗天下,唯有这句话却说在了理上。” “老师,此子惯常目中无人,您与他说不过一句,又何时羞辱过他!” “你心怀坦荡,从不在言语折转。这当中的道理,你不懂的。”老人摇了摇头,“此事乃我算计在先,谁知此子机敏,不如瓮中……” 辛凌不甘道:“老师……” “将剑收起来罢。”老者笑道,“为师听闻恪君有种以花为茗的绝技,茶香甚是香浓。你等可偷师了么?” 辛凌一双美目流转,收剑回鞘,用能冻死人的眼光扫过憨夫,又扫过由养和儒:“灵姬,去此子家中,将当季菊茶尽数取来,一朵也不许剩,速去!” 灵姬赶忙从人群当中跑出来,拿肩一顶,把冻僵的由养远远撞开:“遵假钜子令!” …… 李恪不是没听见那一声接着一声的拔剑声,也不是没感受到身后咄咄逼人的冲天杀气。 他有些后悔。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继续在与墨家的合作当中保持主动,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身后的杀意有如实质,那一声声“当杀”更让他胆战心惊。他一面走,一面已经悄悄抖开袖袍,拔掉保险。 那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若是辛凌真的杀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发弩还击。 大秦皇子妃,中尉府贵女,墨家假钜子,两人至少算是半个好友的关系…… 幸好事态并没有恶化到这个地步。 李恪舒了一口气,投胎似地赶路,行至半道,由养的师妹灵姬就追了上来。 “先生,等等我!” 心里有鬼的李恪吓了一跳,转身撤步,抬臂备战。 灵姬不知手弩蹊跷,在十来步外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这位和平素不太一样的先生。 面色苍白,额头隐汗,那样子,可与平日云淡风轻的样子大相径庭…… “先生,左臂平伸,右臂交叉是甚意思?灵姬愚钝,此先从未见先生用过,实在是无从去猜。” 李恪一时失笑出声。 他略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放下僵硬的小臂,当着灵姬的面捋起袖子,将挂在指节上的插梢重新插回保险。 这下就不怕走火了…… 他喘了口气,轻声说道:“幸好你停下来,要不然手弩激发,真伤了你,我该如何向由养交代?” “那匣子便是由养前几日做的手弩?” 灵姬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自己竟在生死线上爬了一遭…… 于是乎,面色苍白的成了两个人。 劫后余生的灵姬拍着胸口,和劫后余生的李恪并道而行:“先生,你可知道假钜子的师尊是何人?方才竟这般倨傲……” “走都走了,不可说,不可说。” 灵姬鼓着腮帮子暗自生气。 李恪自嘲说道:“灵姬,你急急追来,不会是代表墨家通知我,墨者们准备集体离岗吧?” 灵姬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先生,那位可不是小气之人。眼下当务之急在假钜子,若是处置不当,您二人或会生出芥蒂的。” “辛阿姊?”李恪想了想,说,“辛阿姊那处不管她,她这人嫉恶如仇,有仇便报。既然这会儿没有追上来拿剑刺我,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您倒是明白假钜子……” “她这人一眼看透,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李恪耸了耸肩,“既然不是墨家准备离岗,你这般急吼吼追上来,难道是憨夫君怕我遇上野兽,叫你来护卫的?” “是假钜子派我来的。” 李恪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辛阿姊?” “她要我将您家中的菊茶尽数取走,一朵也不许剩下。” “她真这么说?”李恪瞪大眼睛。 “您说了嘛,假钜子嫉恶如仇,有仇便报。您这般明白她,何时见她耐下过性子?” 第一八九章 锦衣还乡 干干净净的竹篓,干干净净的茶筐,屋里屋外,院前院后。 灵姬不算是那种太有天赋的人。 往日李恪讲解机关数术,她总是半知半解,全赖由养不厌其烦地为她解惑复盘,她才能在实践中按步就班,不至于行差踏错。 可人有十指,长短不同。她的理解力或许不行,执行力却在墨者当中位列一等。 辛凌派她来李恪家中收拾苦菜花,她就像鬼子进村似地,将一朵不剩的命令执行到了极致。 无论晒干还是没晒干的,烹过还是没烹过的,能喝还是不能喝的…… 就连前院墙角那堆用来沤肥的茶渣,她都取个小坛装了干净,说是等辛凌过目之后,再找个犄角旮旯丢掉或者埋掉。 如此零零总总三大筐又一小坛,她独自一人拿不下来,便征调了李恪家的板车,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稚姜和小穗儿看得目瞪口呆。 严氏皱着眉问李恪:“恪,灵姬此举……你是否得罪了辛家玉姝?” “或是如此吧。”李恪苦笑一声,“儿方才有些急躁,唐突了辛阿姊的老师……” “辛姬之师?” “一位高德老丈,儿观之,辛阿姊对他颇为敬重。”李恪叹了口气,“而担心辛阿姊不再话事,很多规矩便得重头再立,所以在与他交道时,不免过激了些……” 严氏好奇道:“墨家之中等阶分明,上有三脉九子,以及三个假钜子,师徒名分远没有等阶重要。为娘记得辛家玉姝正是假钜子,便是那老者是其师尊,也不能背了她的意思吧?” “墨家若是不重师徒,我与老者叙话,辛阿姊为何要站在一旁?”李恪疑惑地嘟囔一嘴,猛然间就明白了老者的身份。 他长着嘴,瞠目结舌,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么说来,还真是要了命了……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李恪被小穗儿唤醒,那小子一脸古怪,说屋外有人拜见,严氏不许其进门,只让他在屋外候着,叫李恪穿戴整齐,快些过去。 李恪顿时睡意全消。 严氏的脾性历来都是温和的。即便是去岁和田典余生死相搏,她在路上遇到都会含笑施礼,对方若是依了礼数上门求见,她更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而如今,却有人被严氏拦下了! 结合昨天的冲突,李恪不得不怀疑,被拦下的会不会是墨者…… 他赶紧从榻上窜起来,穿衣忘袜,倒履而行。 穿过拱门,直驱前宅,家里的门虚掩着,只留下半道门缝,癃展靠在门边,闭着眼,状似假寐。 李恪这才松了口气。 既然看门的是癃展,那被阻在屋外的人必定不是墨者,否则便是严氏有命,癃展也不会这般托大。 可问题是,若不是墨者,来的又会是谁? 李恪整顿呼吸,拉开大门,迎面便是一阵能熏死人的腥臊。 “致敬北方高飞的雄鹰啊!尊敬的主人在广袤的草原赚取了无尽的钱财,又被伟大的长生天所指引,与您的爪牙在半途相遇。雄鹰啊!他们备夜急驰,还有半日便要来到这片美丽的原野。啊!尊敬的主人派遣卑微的奴仆呼毒尼,让您,也提前感受这份相聚的喜乐。备好奶茶,宰杀羊羔,高飞的雄鹰啊!达旦庆贺这次伟大的重逢吧!” 李恪嘭一声关上了门,想了想,又栓住门闩,狠狠压实。 “旦回来了,半道碰见了吕丁。吕丁这次赚了不少,很显然,得意忘形了。” …… 在小道的尽头,李恪望见了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壮阔的一只马队。 排头的是李恪那架慢悠悠的老马破车,它此时正被一个陌生人驾驭着,以引领之姿,带着整支队伍缓缓前行。 其后是吕丁,旦和武姬,三人驾着骏马,缓行之间,谈笑风生。 旦还是如去时那般穿着戎装,他腰间挂着兽皮裹鞘的遂愿长剑,马鞍一侧挂着猎弓,弓旁摇摆着用三色彩漆雕饰的簇新箭囊,远远望去,无尽风骚。 人似虎豹,马如游龙。他的胯下一匹黑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行止之间有如龙驹顾盼,不可一世。 武姬以半步只差跟在他的身后,内里白袍,外罩青衣,一头黑发披肩而下,只在末梢扣了玉环。 她侧鞍端坐在一匹殷红色的乳马上,素手轻轻虚提着缰绳,带着节拍一晃一动。 不知吕丁说了什么趣谈,她与旦一同笑起来。旦是仰天大笑,她是捂嘴轻笑,巧笑嫣嫣的样子如迎风扶柳,一时间,凭添出几分闺秀般的风采。 吕丁是三人中变化最大的。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中原之民的风雅,一头乱发,满面胡茬。 孟夏之际,他身上穿的依旧是皮裘,而且裁掉袖子,任由肥大的膀子裸露在外。 他的身形比去时更加肥硕,大肚便便,几乎滚成圆球,压得胯下那批棕色骏马脚步蹒跚,行走在旦的身边,尤显出奇特的喜感。 而在他们的身后,天际之外,正一刻不停地吐出庞大的马群,几十个骑士散在四周,嘴上唿哨,扬手打鞭。 清脆的鞭花回荡天空,应和的,则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嘹亮牧歌。 这绝大的阵仗早已引起了乡里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闾门,倒吸着凉气,人人惊惶。 “那战神似的汉子可是田典家的旦么?当日四处耍闹的孩童,不知不觉,已长成这般气象了?” “他不是去沛县提亲了么?莫非女方是固原乌家,这千余良马,便是那乌氏的陪嫁?” “你们莫非眼瞎了么!领头那穿裘的可是吕翁!定是吕翁从草原回来,路上偶遇,才与旦一道回来!” “噫!那粗鄙之人……竟是吕翁?” “活命之恩,岂敢擅忘啊!” 李恪迎了上去。 倒不是他多想做这倒履相迎的戏码,只是乡里们太吵,就算留在闾门,他也没法和远归之人好好叙话。 他一提步,吕丁和旦也同时提速,双方在半道相会,车马立停。 吕丁大笑着滚鞍下马,迎着风,便是一股难闻的腥臊之气:“恪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数月不闻,您是谁兮?” 旦叉腰大笑。 李恪恨恨瞪了他一眼:“那马与我一般高,上面再坐个你,便是抬头,我也只能看够胸甲。旦,丁君丑得见不得人,你也这般不敢与我相见?” 旦越发得意,手提缰绳后退数步,一擎剑,朗声问道:“恪,你看我可有将军之姿?” 得意忘形的远不止吕丁啊…… 李恪冷哼一声:“胯下乌骓马,掌中遂愿剑,我看你何止将军之姿。要不我这便将妨叔请来,由他代我恭维一番,全你心愿?” 旦吓得慌忙落马。 惩治了旦,李恪捏着鼻子走到吕丁身边,小声问道:“丁君,这群马皆是在草原挣下的?你莫不是客串了马匪?” “似我这等守信之人,如何能行匪徒之事?”吕丁压抑着喜乐,一脸正气,“眼前千匹良马,还有赠与旦君那匹踏雪马王,总计折金三万余。阿尔善部乃匈奴最强大的部族之一,此次挥手吃去我全部货物,足价万金!” “马匹三万金,货值万金……”李恪难以置信道,“莫非他还定了新货,而且先钱后货?” “恪君还是这般机敏!两月之期,钱货两清!”他突然把李恪扶住,迈步后退,一揖到底,“恪君,赖你之福,我吕丁今成中原巨贾,此番再造之恩……丁,永世不忘!” 第一九零章 视财如命 蔷薇花香,忍冬氤氲。 吕丁在李恪家新安的淋浴房中洗漱一新,刮了面,盘了髻,褪了那身脏兮兮的破皮坎肩,转而换上簇新的玄色深衣。这一番利落的打扮,当即让那个引领千骑的草原猛男摇身一变,重变回了原本憨态可掬的中原肥宅。 他手捧着竹杯,陶醉地嗅了一口茶香,摒着息摇头:“中原乃物华天宝之地,与恪君处相比,却显得粗鄙穷憨。恪君啊,每每身在君舍,我便感头晕、目眩、心旷、神怡,宛若如临仙府一般!” “你这恭维可不在时令。”李恪摇头轻笑,“忍冬本不是当季的茶,奈何昨日……算了,你一行五月,想来多日未见素淡,今日接风我便不摆宴了,干花作茗,苜蓿佐韭,让你能痛快饱食一场绿菜。” 吕丁听得大喜过往,哈一口气,也不顾茶水滚烫,呲着牙便往嘴巴里灌。 他喝茶的方式可比牛饮,是举起茶杯满口满口地倒,然后哈着气,咽下热水,滤出那些碎花残果,嚼巴着,硬是半点茶渣不留。 李恪忍不住规劝道:“只饮便好,不管是茶多酚还是维生素,大半都在水里,不需嚼花的……” “无妨无妨!”吕丁咽下花瓣,抬袖抹嘴,“恪君,你方才说苜蓿,可是从我处取走的那些草原野菜?” “丁君正解。” “可那不是马嚼的吗?” 看着他无辜又委屈的胖脸,李恪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丁君,观你一路,似是没有看上去这般风光吧?” “谁说不是呢。”吕丁叹了口气,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断断续续,讲起一场险象环生的草原之旅,“恪君,此次北行,我险些便回不来了……” 五个月前,志得意满的吕丁北出雁门,随行车队浩浩荡荡,车马百乘,随从百余,皆满载着财货,整只队伍从头至尾,足有一里之长。 他的目的是前往燕然山脉,寻找一个名叫海日特米尼的地方。 燕然山脉是草原南部最大的山脉,巍巍群山高耸绵延,山势自西向东,如巨龙横卧,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刻薄寒流。又分出两条支脉,东浚稽山和西浚稽山,两条湍流,匈奴水和姑且水。 两山两水北起南行,如龙爪,似环臂,其间零散分布着四座小小的冬原,自西向东,名曰莫伊,乌拉达,屠青和范夫人。 她们是四位活在匈奴人传说当中的绝世美人,每个人都做过长生天的阙氏,地位就如同华夏的娥皇女英。 而这四座冬原的总称就是海日特米尼,我的爱人,匈奴的发祥之地。 传说中,匈奴的先民在灭族之际受到长生天的指引,循着匈奴河找到这些冬原,熬过寒冬,自此才立足草原,又用了近千年的时间,才成长为如今这般强大的民族。 海日特米尼,是匈奴人心中的圣地。 在悠长的岁月中,这几座冬原就如母亲般抚育着匈奴人,一个个部落在这里发展壮大,自立北迁,而空出的草场不需两年,便会迎来新的部落,新的牧民。 哪怕这里毗邻秦地,哪怕这里草场狭小,哪怕这里距离云中军塞不过两百余里,强大的秦军只需一轮急行,便会如天兵骤降,给予他们毁灭性的打击,这种传统也从未中断。 可笑的是,在大秦眼中,这些控弦不过千的小部族从来都算不上威胁,反倒是机敏的商人,却从这种朝圣般的迁徙轨迹当中看到了商机。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秦商冬狩的主要方向。 大秦商人前往海日特米尼有一条固定的商路,自雁门出塞,沿着燕然山脉一路西行,扫荡过连串冬原,再从极西之地的莫伊原回转向南,从云中入关,犒劳边军,回归秦地。 吕丁选择的,也是这条所谓稳妥的道路。 进入草原之后,他先是在临近长城的某个小部落里聘请了草原向导,之后调转马头,在皑皑白雪中取道西向,不两日,便看到雄伟的燕然山脉。 可他最终也没能找到海日特米尼…… 第三天,吕丁遇上了一支马匪队伍。 那队人马大约三四十人,掌弓挂剑,衣衫褴褛,他们踩着滚滚的烟尘,从燕然山脉之北呼啸而出,一轮飞射,便将吕丁的随从射倒了十余。 重金雇佣的向导吓破了胆,丢下车队,打马欲逃,结果却引起了匪首的注意,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吕丁当即决定投降。 受伤的随从被毫无怜悯地杀死,而他和幸存的人,以及那浩浩荡荡的车队,上百驽马,满车财货都成了马匪们的战利品。 吕丁被绑缚着双手,栓在马后押向了草原深处,这一走便是十余日。 冬日的草原风景如画,然而无论是陌生的草原,还是暴虐的匪徒,都让他的心越来越陷入绝望。 每天都有人被杀死。 马匪们以虐杀为乐,每到休憩,便要挑选三五精壮解开绳索,让他们逃,马匪们会在他们跑出视野之后开始追赶,用弓箭,用套索,用短剑,像捕猎一样把他们抓回来,绑在飞驰的战马上巡游炫耀,直至马后的猎物死亡。 侥幸的是,或许是觉得猎杀他缺乏挑战,身材肥硕的吕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了挑选,这才等来了转机。 某日深夜,另一窝马匪袭击了马匪的驻地! 吕丁记得那夜无月,空旷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夜风如刀,杀声震天。 他摸索着和幸存的随从们聚成一堆,哆嗦着等待命运的宣判,结果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有个骑士在厮杀中撞在了一个随从的身上,马匹倒伏骑士飞出,那短剑锵一声响,就直插在吕丁两腿的正中间。 他当场就尿了。 一边尿,他一边切断绳索,再捡起短剑,摸索着解开了所有人的绳索。 他把他们组织起来,偷偷摸进混乱的战场,收集短剑,弯弓,一切可以用来杀人的东西,如此直到天色破晓。 第一缕晨辉洒下,厮杀了一夜的匪首归来,看见的,是武装到牙齿的……三十一人! 吕丁逃出生天! 三十一人,百车财货,身处在陌生的草原,没有向导,食水不备,这就是第一场大难之后,吕丁所面临的窘境。 大秦在南边,死神在草原,要不放弃财货逃回大秦,要不带上车马再起商途,对当时的他而言,钱和命,似乎只有一样可选。 理所当然地,他选择了钱…… 听到这儿,李恪深深看了吕丁一眼,这个胖子靠在墙上,捏着竹杯,哪怕只是陷入回忆,依旧两股战战,大汗淋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丁君,你如此执着钱货,不成巨贾,天理难容……” 第一九一章 阿尔善部 草原的故事仍在继续。 一轮惊险至极的反杀过后,吕丁将幸存的三十个幸运儿召集起来,其中只有三人是他的隶臣,余者皆是商队的雇佣。 他对着那二十七人郑重宣布:“车队向北,不死不休!” 吕丁让那些雇佣自主选择去留,想走的,可以带走两匹驽马和二十七分之一的食水,愿意留下的,他承诺与他们同享富贵,共担生死! 他指天发誓,只要这次行商得成,无论最终收获多少金钱,都会分出两成慰藉死者,再有两成尽归生者! 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不是第一天跟着吕丁,整个车队的货物价值多少,哪怕吕丁从未明说,从往日的谈笑中,他们也能猜出几分。 至少价值数千金! 如果吕丁操作妥当,将这些金钱全数折成牛马等物,回到中原再赚一笔,岂不是数万金? 一万金的两成便是两千金,眼前不过二十多人,只需减掉几个,每人便有百金收益。 大秦的人命不值钱,这笔巨款已经足以收买好几条人命了! 更何况,吕丁险死还生,绝不会让自己的货物只换万金,吕丁换得越多,他们就分得越多! 富贵险中求,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心动了。 吕丁并没有让他们当即作出决定,而是借口好聚好散,叫隶臣们去战场解剖死马,众人饱食。 等待之中,他动员、收买、教唆,寻找亲信雇佣,许以资材,为其做托,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待到一餐食毕,最终统计,有二十六人选择留在商队,搏命求财。 二十六个雇佣,三个隶臣,以及吕丁,三十个亡命之徒踏上征程,开始了漫漫长路。 这是一段无比艰辛的路。 他们遇到过吞人的沼泽,碎裂的冰湖,游弋的马匪,还有饥饿的狼群。 可这些都不是这群疯子最大的险阻,他们最大的危险在于,出行七日,粮秣耗尽! 丢弃货物是绝对不可能的。 粮食食尽,他们便杀死驽马,用缴获的良马拉车。 待到良马用尽,他们便以两人拉车,两人推车。 待到连人都用尽了,吕丁居然天才般整出了大秦历史上第一台畜力拖板货车…… 两马共辕,后面是车厢,车厢后用马鬃缠住下一驾车厢,再后面是两个人,专注于控制方向,接着又是车厢,车厢,双马,车厢……周而复始。 他们就这样腾出了三十余匹驽马,又支撑他们走了三十余日。 若是夏狩,哪怕是在广袤的草原,哪怕他们完全不识路途,整整四五十日的闯荡也足够他们遇上一个又一个部族了。 但冬狩却完全不同。 冬原要有四季不冻的水源,要有遮挡风寒的高山,要有连片的草场,要有深埋在大雪之下,却依旧鲜嫩肥硕的草叶……整个草原,能够符合这种条件的草场寥寥无几! 每一片冬原,都是长生天对草原民的天赐之恩。 吕丁像行尸走肉般游荡在空旷的冰原,队伍每日都在历险,每次历险都会承担死伤,畜力拖板货车的馊主意开始实施以后,绑在货车之间的人无从躲藏,这种死伤更是出现得越发频繁。 逃离马匪第六十四日,也就是踏入草原近八十日,作为储备粮的驽马彻底告罄。 它们中有一部分被重新绑回车队,顶替死掉的人,另一部分被他们吃进肚子,马皮裹身,至于更多的,则是在一次次历险当中跑散,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已经接近二月,草原上却没有半点冰雪消融的迹象,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大秦多远,其实从好多日前,他就已经累得辨不清方向,只靠着一口怨气强撑,在活人和活马面前,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而如今,他就连最后的欺骗都顾不上了。 抓雪止渴,挖草充饥,活人们饿得双眼发绿。有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饿死了,他们埋葬了他,就地休息。 然后在夜里,他们听到了刨地的声音…… 那是吕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手刃商队的成员,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他以极缓的速度实施了割喉的酷刑,死者的惨叫传出百里之远。 他们第二次被俘。 俘虏他们的,是被惨叫声吸引过来的,精干且富裕的勇武骑士,足足有百人之多。 吕丁幸运地成为了强大的阿尔善部的夏奴,无比幸运。 因为阿尔善部是匈奴排名第三的强大部族,族长昆耶是头曼单于的右贤王,麾下控弦三万,牛马无数。 阿尔善部在狼居胥山广袤的冬原熬冬,再有半月,待到白灾消尽,就准备拔寨去往东方,和粗鄙的东胡崽子们抢夺最肥美的夏原。 恰因为拔寨起行需要大量的劳力,他们会仁慈地多给夏奴一口吃食,让他们不至于在负担繁重的劳作时毫无价值地死亡。 最最重要的,他们的族长昆耶是匈奴当中少有的,偶尔会用脑的勇士。 吕丁的第一个工作是担粪。 二十筐粪,打饼,烤干,可以给他换来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碎肉,以及一根没剔干净的骨头棒子。 他一般会选择立刻把肉吃掉,然后趁着打饼的时候把骨头埋进粪堆下面的土里,直到夜深人静才取出来偷偷地啃,免得不小心被其他夏奴抢夺了去。 阿尔善部喜欢守秩序的夏奴,如果抢东西的时候能让被害人不要发出恼人的怪声,且不会影响第二天的劳作,那么这种恃强凌弱就是合法的。 吕丁在来的第一天就亲身体验了这样的合法。 于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埋骨头,一连五日。 五日之后,他在担粪时意外遇上了自己的隶臣呼毒尼。那家伙是匈奴人,流落华夏卖身为奴,如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被吸收进阿尔善部,成了部族里有正式编制的,光荣且高贵的马夫。 呼毒尼是如此的淳朴,看到自己的主人沦落到这般田地,流着泪,唱着RAP把吕丁要了过来,专门给自己主管的那座马场收拾马粪,管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吕丁的苦难就此结束。 呼毒尼帮他担粪,帮他打饼,藏下自己的羊腿给他吃,某天夜里,甚至为他找来一个不算太难看的夏奴,用一只羊蹄,为吕丁换来一夜春宵。 说到这儿,吕丁激动得满脸涨红,还感慨地说了一句:“除了在恪君家中做客,那几日,是我过得最似贵人的日子!” 然后第八天,也就是被抓进阿尔善部落第十三天,管事登门。 第一九二章 翠竹仙酿 稚姜的凉拌苜蓿做好了,巨大的陶盆里是小山般堆得隆起的鲜嫩绿菜,只用水抄过一遍,点了几滴喷香的苦酒,然后洒上密密麻麻的葱姜韭蒜,切得极细,它们混杂出缤纷的奇特线条,就如同点缀在玉山之上的雕花。 吕丁食如牛嚼,甚至空不出嘴来,继续讲那个精彩的故事。 李恪便静静地看着他吃。 旦夕之间,半盆苜蓿被他鲸吞下肚。勤在屋外恭谨地敲了敲门,在听到李恪的同意之后,推门而入。 他手上抱着一截翠竹,长曰四尺有余,粗则四指环绕。虽说已经削干净了枝桠,但那竹皮青绿苍翠,一看便知道是才从竹林砍下来的。 吕丁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看着李恪,脸上说不出的古怪:“恪君,早先的忍冬羊羔甚喜,后来的苜蓿良马钟爱,这会儿又是翠竹……这世上,有甚畜生是食竹的?” “贵者如獏,贱者竹鼠,你愿意自比何物?” 吕丁吓了一跳:“獏乃神兽,我如何敢拿来自比?” “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居然还怕唐突神兽……”李恪摇头苦笑,“忍冬败火,苜蓿剐油,如今这翠竹更是宝贝,乃是予你消食解渴之物。” 吕丁奇道:“翠竹该如何解渴?” 李恪笑着拍了拍手,一旁的勤受意,将翠竹靠墙,跪坐着,从衽中掏出一尊青铜酒爵,双手递送到吕丁手里。 “酒爵?” 无人应答吕丁的话。 勤低着头高举双手,一直等他接过酒爵,便又伸手入衽,摸索着,拣出一只格外精巧的象拔阀。 这个阀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木质,且阀与管合作一体,只从外形上看,与后世的水龙头已经不止神似,而是彻彻底底的形似。 勤将象拔阀小心摆放在席砖上,重新将翠竹抱过来,找准位置,一发力撬掉了隐藏在一端的软木塞,露出比食指略粗的圆孔。 他将象拔阀的后管插进孔洞,用力一压,外细内粗的后管便牢牢固定在孔洞之上。 勤再次对吕丁低头行礼,吕丁恍然惊觉,下意识便双手高举酒爵,似乎这才是应有之举,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他看到勤像吹竽似把那翠竹举了起来,以平面居上,阀门居下。 勤将翠竹摆直了扛在肩上,站起身,把象拔阀的管口凑近酒爵,随即拧动阀门。 清澈的酒泉泊泊涌出,色如琥珀,满室飘香,那香气里有蜜糖的甜腻,有山梨的酸涩,还有浓郁得,怎么都化不开的竹香。 吕丁的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在他眼里,李恪的隶臣抱着一截翠竹进来,然后取出酒器,又然后作法开竹。 那竹上撬出圆孔,当着他的面刺入一件怪模怪样的机关,然后那翠竹就流出了琼浆! 色如琥珀,余香绕梁,可不就是老人口中,仙人佳酿的特征么? 那怪模怪样的机关是巫卜法器么? 这法器是李恪造的,亦或是这个隶臣通晓巫术,将一件凡器变作法器了? 李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手,摁在吕丁越来越摇晃的小臂。 勤当即关阀,鞠个躬,抱着翠竹飘然离去。 “恪恪恪恪……” “不是巫术,不是仙法,爵中之物不过是我前些日子心血来潮酿的活竹酒,以山梨为糟,竹液为浆。只不过这酒酿造时日还短,估计酒劲不足,你权当解渴之物便是。” “活活活活……” “此酒名为活竹酒,酿造之法为竹酿,与世间常见之法虽不一样,却不需要大惊小怪。” “我我我我……” “此酒无毒,但饮便是。你可知,你或是普天之下第一个饮得此酒之人。世人皆说美酒之配英雄,酒无憾也。你这一遭险死还生,乃真英雄,想来也不会辱没了这一爵活竹佳酿。” 吕丁的面色涨得通红,虎目含泪,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酒浆入喉,口感似浆,顺滑粘稠。 吕丁第一个感受到的味道是甜,清甜、腻甜、香甜、蜜甜,各种甜味混在一起,层次分明,全无混淆。 那甜味毫无黏口之感,起如猛火,退如浪潮,须臾间,便从舌尖传道到舌翼,又化作一股无以伦比的酸,激得他登时便打了个激灵。 那激灵似乎诀窍,一抖搂,皮窍顿开,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布满味蕾,取代了之前的甜酸,口鼻之间,无处可出,只剩下冲天的酒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如猛兽匿林,作势欲扑! 他忍不住仰天长啸:“仙酿啊!” …… 一爵佳酿下肚,吕丁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闪烁,似是微醺。 “恪君,你就不关心后事如何?那管事可来了呀!” 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此事还能如何?阿尔善部十五日起行,管事的十三日来寻你,定是那位族长昆耶发现了折叠家什之妙,却又不明其理,特命人将你请去。” “或是押去呢?” “丁君何必以言语诓我。你带着骏马千匹夸耀而回,便是逼供,也定被你的巧舌化解。别忘了,如今你可是阿尔善部座上贵宾,那昆耶还等着你将两万金的家什给他送去呢。” “彩!”吕丁拍案叫绝,“这世上,当真无事可瞒恪君!” 李恪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丁君,我如今只在意一事,两成抚恤多少人分,两成嘉奖……又有几人得领?” 吕丁面色一黯,蓦然间瞥开了眼神:“去时百十二人,除却那叛主的向导,还有我与十七隶臣,总数九十三人。能随我荣耀归秦,领受嘉奖的……四人。”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趟行商,整整死了八十九人?” 吕丁的表情似是要哭:“恪君,你错了。是死了一百单六人,除那四位有幸活着,余者,便只有我与呼毒尼了。” 李恪靠着榻,整个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吕丁的经历太过波折,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中的血腥,百十二人的商队几乎尽没,草原之凶险,匈奴之暴虐……这样的民族就在数百里之外,若他们哪日袭来,雁门郡首当其冲! 李恪深深地做了三个呼吸,平复之间,心计生成。 他死死盯住吕丁的眼睛:“丁君,你与我实话实说,千匹良马,还有赠给旦的那匹头马踏雪,是否是你预算中的商机?” “是。”吕丁毫不犹豫地说,“昆耶本想以金购物,我要了马,为此还让出了两成之利。” “如此,你可挣多少?” “此行本金三千二,百匹驽马,还有原先采买的笨重家什,价九千三,我倾尽家产,负债累累,共花却万两千五百金。如今千匹良马,我可以百三十金一匹转售相熟马商,得金十三万,刨去四成,我一人可得七万八千。” “七万八……”李恪心中算式即成,“刨去本金,你这趟得利六万五千五,便是花上五千金偿还利息,获利也超过六万金,对否?” “全中!” 李恪突然挺直了腰板,面向吕丁跽坐行礼。 吕丁大惊,几乎是爬着闪开正面,急促说道:“恪君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李恪正色说道:“为雁门生民计,我要请丁君损利售马,而作为补偿,我另有一份设计予你,其名,机关兽,狌狌!” 第一九三章 打人打脸 日失,云聚。 身处在闾门之外,旦和吕丁意气风发站在李恪面前。远处,从隶臣荣升管家的rap歌者呼毒尼则忙着整肃马队,训斥马奴。 “丁君,此去咸阳,若无从寻扶苏公子,你可先去蒙府,向属臣打探一个叫蒙冲的人。此人本是蒙府家将,现护卫公子出入,乃是公子的卫士长。” “我省得了。” “寻见公子居所之后,你可先递淋浴房与抽水马桶的机关图。公子知我善机巧,又见过我手绘的机关图,断无认错的道理。” “若是……”吕丁想了想,问,“若是属臣有人向我打探,我当如何作答?” 李恪瞥了一眼马车,轻声一笑:“车中有十截活竹,我以地霜制冰,封在柜里,你只需说献图进宝,至于旁的,勿需多言,免生事端。” 吕丁眉头紧皱:“恪君觉得,有人会从中作梗?” 李恪失笑道:“匈奴之事能有何人作梗?不过此事关系国策,时必迁延。我请公子帮忙运作,却没有唱得内史皆知,给他平添烦扰的道理。” 吕丁拜服道:“恪君深思,我不及也。” “你我之间不需这些客套。”李恪摆了摆手,“有机关图,活竹酒以及我的亲笔,公子那边当无阻碍。你见了他后,只需将经历如实去说,不增不减,不夸不隐,剩下的,我在书简中都说了。” 吕丁郑重点头。 “如今之事在于马队……”他抬头看了那浩荡的马队,面露为难,“咸阳城不设城墙,千匹良马出入,必定会遭人忌讳。我向辛阿姊求了一封亲笔,可证马群乃武里辛氏之物,千匹虽说多了些,但辛氏显贵,不致被人阻在函谷关外。” 吕丁摇了摇头,说:“良马毕竟不是辛府之物,我可借其名入关,却不可再行出关。” “这也是我为难之处。”李恪叹了口气,“此事处置有二。其一,在临治亭便将马群转售于马商。勿忙行事,价格自然难比你相熟之人,但你经商有道,比之市价,当不会相差太多。” 哪知吕丁轻蔑一笑:“此事恪君却是错了。若我愿意将马匹售于雁门马商,其价只会更高,不会有降。” “哦?” “恪君不知,往日游商出入草原,大多如我这般,出入皆从雁门。比之赤地千里的云中,雁门毕竟繁华一些。” 李恪点了点头。 “然,雁门豪商对我等肆意欺压,辱人甚矣!”他愤愤道,“三年之前,我等游商盟约为誓,凡我等之物,分毫不予雁门商贾,此乃信义,便是这批良马皆倒毙道旁,我亦无违背之理!” 李恪?异地看了吕丁一眼。 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能从一个秦人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言论。 如这种有针对性的贸易歧视,显然是游商群体对雁门商人团体的地方保护主义所发起的有组织的反击。 哪怕他们的初衷或只是为了出口恶气,还不至于生出维权抗争的概念,但双方的行为都证明了,秦商已经跳出了纯粹自由经济的巢窠,生出了行业工会和地域商会的萌芽。 这种先进的意识,远远将只知埋头苦干的工农阶级甩在了身后。 李恪的思维越发越远,神游物外,不知所踪。 吕丁不明就里,奇怪地凑近来问:“恪君,你莫不是觉得我在迁怒雁门民众?” 李恪苦笑摇头:“不致于。丁君,既然一策不通,你便只有将马带进内史郡。这里还有童贾老丈的亲笔一封,去武里,寻他长房长子,可请其代为看顾马群。” “之后呢?” 李恪叹了口气:“秦军良马并不富裕,若你愿出,扶苏公子必愿代你奔走交道。只是官价远低于市价,你将良马售于秦军,其中损失……” “两万金而已,为恪君之事而损,我心中甘之如饴。” 李恪蓦然感到一些感动。 他后退,下拜,一揖到底。 “丁君为小子托付,为生民奔走,此恩铭记。” 吕丁下意识想避,只是一直毫无存在感的旦突然摁住他的肩,压得他动弹不得,生生受了这一礼。 吕丁长叹:“恪君何必如此啊!” 李恪起身,正色说道:“公私之事分明,则交友坦荡,互不怨怼。丁君放心,阿尔善部的订单有有,六月之前,乡里们必能完工。” 吕丁点头:“我留一人在此筹备物料,劳烦恪君告知乡里们,一应待遇与去岁等同,若要粮,吕丁购之,若需钱,则一石米折百五十钱,吕丁必不食言!” “吕大善人的话,乡里们信的。”李恪笑了笑,说,“你为我损两万金,我却无钱还你。狌狌的图板予你了,实物却交在沛县吕公手上,你去寻他,届时只需按图索骥,便可以拆开遮掩,现其真容。至于这一事能否让你寻回本钱,要看你自己了。” 吕丁也不由笑了起来:“我那伯父,连我都十几年不曾见过,却不知恪君又是从何处听闻的?” “不可说,不可说……” 吕丁带着满心疑惑检查马队去了,旦牵着宝马踏雪,与李恪一道慢行漫谈。 “恪,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我中原强盛,小小匈奴可有多年不曾南掠了。” “早先我也不曾把匈奴放在眼里,直到听了吕丁的遭遇……匈奴狼性深重,观其劫杀,圈奴之态,便知他们对中原殊无畏惧。之所以这些年不曾南掠,大概是草原还养得活人口,且觉得南掠中原,入不敷出吧。” “我等还有长城呢!” “长城之重,重在云中。雁门戍卒不多,边防实系于句注,可你也看过句注守军的样子,如此边军,能倚仗吗?” 旦停下脚步,认真问道:“你准备如何防备?” “事关国本,此事轮不着我来考量。”李恪耸了耸肩,说,“在给扶苏公子的信里,我书录了那次句注之行,再加上吕丁的口述,以扶苏之贤,当知事态急迫。此后无论是加强戍军,整肃军塞还是挥军直击,皆可。” “皆可?” “如你所言,小小的匈奴还远不是我大秦的对手。”李恪拍了拍旦钢铸般的胳膊,“此行咸阳,事关重大,偏千马之势太过招摇,怕是会惹不少人觊觎。若没有你护佑吕丁,我心不安。” “放心吧!我有踏雪相助,天下可敌!”旦的身上,猛得爆发出强烈的气势。 李恪目露欣赏之色,轻笑说道:“只可惜,来不及听你在沛县的英雄事迹。” “此事待归来再说。”旦哈哈一笑,翻身上马,“恪,天下英雄多矣!沛县周勃、樊哙,皆是猛士,一人当面我勉强胜之,后来二人齐出,可是将我一顿好打。” “你还跟他们起过冲突?”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被打得满身淤青,却换了樊哙两眼如桃,周勃三粒门牙,场面上,总归是我胜!” 旦越发得意,顾盼如龙,恰看到马队起行。 他猛一提缰绳,踏雪人立而起,前蹄当空几下蹬踏,落地时已然调过了马头。 “打人需打脸,你的话,总是至理之言!走也,勿念!” 李恪呆呆地看着旦的背影,至今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周勃,樊哙…… 那可是汉高祖的两员猛将!旦以一敌二,胜了? 这家伙,不会是楚霸王不小心把胎投歪了吧? 小穗儿悄悄靠上来:“公子,旦兄走了。” 现实瞬间回归身边,李恪咬咬牙,恨恨跺脚:“小穗儿,去找点细软的荆条来……动静闹大些。” “公子要荆条做甚?” “昨日才得罪了墨家上下,你以为那一封封亲笔,我是如何讨来的!” 第一九四章 钜子慎行 一炉熏香,两碗香茗,有士子跪坐抚琴,美人在一旁奉茶。 李恪觉得,如果那美人不是皇子妃,或是皇子妃奉茶的时候别总是一副冻死人的嘴脸,眼前的风雅一定更甚。 然而人生总不能万事如意。 有茶可饮,有琴可听,总好过耍猴似地站在辛府门前,于万众瞩目中傻乎乎地负荆请罪…… 送走旦和吕丁之后,小穗儿大张旗鼓,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收集荆条,几乎把整个里中翻遍,将李恪要去辛府负荆请罪的消息唱得尽人皆知,这才收齐了一车所需。 然后李恪硬着头皮,在上百双惊愕的目光当中,推着板车直抵辛府门外。 不哭,不闹,不喊,不叫。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他卸下板车,开始脱衣服。 晨昏交替之际天气会冷,所以他特意穿多了两件衣服出门,这会儿先脱掉罩在最外头的秋纱,叠整齐,放在一旁。 然后是罩在外头的大氅,也叠整齐,双肩必须对称,腰饰一定朝天,位置还得留在腰带正中,这是为了体现他对主家的尊重之意。 里巷的光线有些昏暗,这个要求稍稍有些高,为了做到尽善尽美,他前后整理了不少时候。 待再也找不出差池来,他站起来,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开始脱深衣。 一双大手才碰着腰带,憨夫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将他宽衣的手死死拽住。 李恪无辜地抬起头:“憨夫君,快放开。我乃是诚心致歉,若是半道而止,岂不是无信之举?” 憨夫急得都快哭了。 就在李恪借荆条的两个时辰,里中少吏来了大半,就连在水畔忙碌的仓佐诚和仓吏冬都表示了关注。真让李恪挂上荆条,墨家还要不要活了? 他急声劝解:“恪君,君心致诚,墨家尽知!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当中,赤身裸体,实在不雅!” 李恪这才遗憾地放下了手,轻声说:“其实脱了也无妨的。深衣里头有裋褐,裋褐下头还有裲裆,算不得赤身裸体。” 憨夫险些一头栽倒在荆条堆里。 “恪不脱了,大伙散吧,散吧!” “我就说过,身在这苦酒里,墨家岂敢让恪负荆!” “就是,我等便是无力赶走辛府,莫非还无力驱走墨家?” “你二人说甚蠢话,没看两家好着么?制作獏行如此大事,偶有些争执也是正当的。墨家势大不假,但若离了恪,他们建得起獏行么?” “散了散了!有娃娃的打娃娃,没娃娃的打狗去。明日就要开始给吕大善人作活了,你们哪儿来这许多空闲,乱嚼舌根!” “散喽,散喽!” 热热闹闹的,围观者们纷纷散去,李恪和墨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尊重,算是皆大欢喜之局。 李恪被带进了辛府,还是在熟悉的西院,一众墨者流水般进出,焚香置席,吹炉调琴。 这梁子,至此才算是正式揭过。 一时冲动,弥补不易啊…… 李恪叹了口气,举起碗,轻轻地抿了一口。 墨家老者依旧坐在他的对席,就如昨日在梅树之下,还是那副慈祥的笑脸。 “恪君,不知这菊茶香否?” “辛阿姊茶艺颇佳,煮水烹茶恰到好处,这味道,与我在家中所饮一般无二。” “当真一般无二?” “自然是一般无二。”李恪翻了翻白眼,说,“茶会交道,有往有来。幸得老丈款待,小子本该也请您去我家饮次菊茶,奈何昨日家中菊茶恰好用尽,短期之内,怕是寻不见机会了。” 老者这才畅快大笑起来:“无妨,无妨,来日方长。” …… 饮过一轮茶,端案,撤炉,憨夫停止抚琴,跟辛凌一道左右跪坐在老者身后。 “恪君还不知我的身份,容我自我介绍一番……” “钜子是吧?”李恪轻声抢过话头,“小子年少倨傲,钜子仍以诚待我,谢甚,愧甚。” “恪君聪慧,倒是省了我不少口舌。”老者面上无半点讶异之色,泰然说道,“我乃墨家第九代钜子,慎行。” 李恪当即拱手作揖:“苦酒里严氏之子恪,见过钜子。” 慎行端坐受了这一礼,及待礼成,浅笑问道:“敢问恪君,獏行之事如何?” “前日里,平台的下层基座安装完毕,照理说从昨日便可以开始装设支架。奈何第一期发徭将近,考虑到新来的民夫不熟悉工作,各方监理认为要让他们从头做起,这才便于调教,我允了,所以水畔自昨日午间停工,今日散营,具体的工作,要待明日新徭发至,才可以正式开始。” 慎行听得连连点头:“明日之事,恪君有何打算?” “无打算。”李恪光棍说道,“明日新民夫要报道,要分组,千五百人乱糟糟挤在那处,怕是做不了甚事情。至于人事方面,啬夫委派三位少吏统管,他们对分组奖惩之事已有经验,不需要我过多插手。” “用人而不疑,恪君气度,可不似平常乡人啊。” “小子只是懒散罢了。”李恪谦虚一笑,继续说,“后日起獏行进入最后搭建,预计獏行场六七百人,两个螺旋场各三百余人,剩余民夫散布搬运、后勤事宜,依旧是每旬汰弱,这样能省下不少口粮,奖励精干。” 慎行奇怪道:“搬运之事我尚可理解,后勤所谓何事,竟需要这般多人?” “其实已经没多少搬运之事了,工坊先一步制好了零件,该规整的都规整在平台两侧,只剩下吊装一步。那两三百人大致都是用来做后勤的,包括烧水炊食,还要保证工棚清洁,免得人员聚集,徒起疫病。” “他们亦在奖惩之列?” “自然在奖惩之列。” 慎行皱着眉想了半天,不解问道:“炊煮归置,其劳必弱于工夫,如此一来,奖惩何来公平可言?” 李恪微微一笑:“钜子,你可知记分之人为何要兼任组长?” 慎行摇头。 “人皆有亲疏远近,计分之人身为组长,与组员朝夕相对,自然会生出恻隐,他们会想方设法为组内加分,尤其是为那些勤勉恭谨之人加分,不会叫他们过于吃亏的。” “那岂不是不见真实?” “各组皆有组长,组长皆负责计分。他若过分偏帮某人,众目睽睽之下,必然不能服众。所以他们交上来的总分难真,分差难假。而定下奖惩的正是分差,只要保住这点,奖惩便足够公平了。” “你啊,真是将人心算尽了!”慎行抚须畅笑。 第一九五章 吊装阶段 自十月算起,獏行的制造经过半年的时间,终于进入到最后的阶段。 最后的阶段,装配。 零部件分门别类对方在平台两侧,整整齐齐,堆积如山。 无论是木质、铜质亦或是极少有的陶制,每个部件的表面都刷了纯天然、防锈蚀的鱼胶大漆,这种漆的附着力不算强,勉强可以做到在两年之内,让獏行材质保持干燥。 这点时间足够材质完成自然阴干和应力调整,即便是以后漆面剥离,也不至于立即腐朽,这和古时制作弓弩的原理是一样的。 不过李恪更信任用保养和维护的方式来延长机关的使用寿命,所以雕匠们花了绝大的精力将獏行的部件和装配图雕刻在石板上。 那些石板如今就埋在平台外侧的暗格下面,锁匙则保管在乡仓。 也就是说,从獏行交付之日开始,所有的维护和保养都将由乡仓承担。 这是田啬夫囿自己的要求。 他的野望是要建立起一套完备的定期养护制度,让獏行和大秦同寿! 那是李恪唯一一次,为失手的刺客感到惋惜。 四月十八,装配环节正式启动。 “地面装配完成!” “推扶人员到位!” “甲组龙门,起!” 一声令下,隶属于甲组的三架龙门在百五十人的拉动下缓缓启动,每个龙门两根绳索,每根绳索二十五人。 滑轮组吱呀吱呀转动,民夫们在各组组长的指挥下齐步后退,绳索渐渐拉紧,绷直。 “起!起!起!”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X造型的巨大支架从正中缓缓抬升,摇晃着,彻底离开了地面。 “绳索固定,提拉组以甲乙轮休,维持拉升稳定!” 高台上的由养如将军般持剑发令,通过数道传递,瞬息之间便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民夫们脚步立停! 提拉的六组人力分作单双,单数三组依次卸下肩上绳索,将其套在身边的金属桩上,双数三组咬着牙,身形成倾斜之势,努力让几万斤重的支架一动不动。 那支架边上有近五十人推扶,若是提拉的绳索一松,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乙组二号固定转向位!从速从速!” 四五个民夫飞奔而出,从第二列正中的龙门牵出绳索,迅速跑到支架面前,把绳索固定在X支架的左斜梁顶端。 “固定完成!” “测试紧度!” “紧度测试完毕,无恙!” “提拉组准备!” 轮休了近半个时辰的提拉组立即起身,在组长的指挥下依序解掉桩上绳索,套在自己的双肩上。 “紧!”他们一同发力,绳索再一次崩到极限。 “推扶组换人!依序执行!” 又一群民夫乌泱泱跑上来,以顺时针一个个替换掉推扶组筋疲力尽的旧人,松手一个,替换一个,周而复始,纹丝不乱。 他们的组长昨日耳提面命了整整一天。除了工作流程,就是那段宣传口号。 苦酒里的徭役与别处不同,不打,不骂,乱号令者扣分论处,旬日一到,直接清退发还。 新来的民夫们还来不及感受这种发还的真正含义,但地里的菽还有两旬才可以收获入仓,所以他们知道,如果少了徭役的饭食,他们回乡根本就无饭可食。 他们丝毫不敢妄动! 有个民夫过于紧张,对上一人的替换毫无所觉,轮到他时,依旧咬着牙占在原位。 替换的民夫急坏了,连拉带拽,骂声连连,两人纠缠在一起,不仅停滞了替换的节奏,还把整个支架带得摇晃了起来。 惊呼声乍起! 在连片“稳住”的号令声中,那民夫身边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宽大的衣袖细麻所制,阳光之下,素白如雪。 他的耳畔传来温和的声音:“到替换的时候了。慢慢松开手,去边上休息。记住,奖惩之要在遵号令,并不是越勤越好,你若无力强持,只能害了他人。” 民夫登时就软了下去。 李恪间不容发挤进人群,扶着支架,顶替了那民夫的位置,直到区域监理调派出新人过来,在全组轮替完成以后,才将他替换下场。 “先生,始乱者转入丙组,他的组长正在训话。”被由养用作副手的灵姬慌忙解释。 李恪点了点头:“拉拽者罚三分,拖延者罚两分,今晚歇息时将这一处置传遍各组,由各组自行讨论。这些民夫尚未汰弱,只有严厉管束,才能叫他们知晓赏罚之用。” “唯!” 顶部高抬,支架倾转,在一次又一次的轮替当中,整个支架倾斜着从二三号龙门的侧面转进,再借由第二列的另两架龙门,正式进入到平台上空。 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李恪与慎行也并肩旁观了两个时辰。 待到万事抵定,慎行不解道:“恪君,龙门乃有神力,相互之间空间却小,为何不将支架材料一根根吊进去,若是直接在平台组装,岂不容易许多?” 李恪摇头道:“钜子,支架并非整体,而是以榫卯连接的网状斜柱,要承担起整个獏行三十多万斤的分量,连接处的加固工序太多,平台上空间又太小,即便是勉强搭建,也很难完成后续的强度测试,只有在地面搭建,整体吊装,方才稳妥。” “可是如此巨物,当如何固定在平台上?” “固定没有技术难题。”李恪笑着说,“平台下层有预留的孔,直接将支脚插入,做好紧固,待两翼支架全部完成,再架上獏行中轴,它的重量就会被分摊到整个平台基座,那时便万无一失了。” “此过程需要几日?” “每日一侧支架,第三日架设中轴,到后日,这支架便立起来了。” “止此一步,便须得三日?” 李恪叹了口气:“这是吊装过程中难度最大的一步,接下来各种单列的材料,都会运送到平台上依次吊装。几十人协助工匠拉索,简单省力,不会有这般危险。” 慎行点了点头道:“恪君,依你之见,獏行装配须得几日?” “从吊装到完成,三旬吧,最后再有十余日测试,应当差不多了。” “亦即是说……”慎行心算片刻,满意说道,“五月末,六月初,獏行乃成?” “若无意外,当是如此。” “我当拭目以待。”老钜子如是说道。 第一九六章 小孔成像 是夜,李恪洗了澡,赤身穿着深衣,斜靠在榻边自己和自己下棋。 裸体穿深衣是秦人最正统的深衣穿着方式,李恪原本并不喜欢。 在他的心目当中,深衣是外套,外套下面穿内衣是天经地义的事,直到入夏天气炎热,他试着穿了一次,才明白秦人不在深衣里面多穿里衣的原因。 被体深邃,夏布如冰。 这种顺滑的细麻穿在身上,不像裋褐那样四处扎刺,感觉有些像绸,但透气性能又比绸佳,能带给人由身到心的愉悦感受。 从那时起他就喜欢上了这种穿法,尤其是在睡前洗完澡以后的那一小段时间,这种慵懒消闲的感觉,让他想起后世四处瞎浪的睡衣党。 黑白收官,排子数目,黑子一百八十一,白子正好一百八十。 这让李恪纠结起来。 按照数目,这局棋肯定是黑子得胜,可按照后世的算法,黑子先行要贴七目半,却又是白子得胜。 自己古今通吃,孤身一人时,该用那种算法才好呢? 李恪比较倾向于后世的算法。 因为围棋只是一个游戏,游戏就要讲公平,不公平,别人就会把你晾在一边,去找别人玩。 但恪却又觉得这种不公没什么不对。 弈棋源于军谋,军谋则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从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棋盘之上黑子先行,就是在战场上占据了先机之意,不让白子困守死地,伤兵满营已经是某种不公平了,居然还妄谈什么贴目。 这算什么?进攻方专挑伤兵参与袭营吗? 显然,从讲道理的角度来说,工科宅完全不是李牧之孙的对手,哪怕这个李牧之孙只剩下脑子里的一段记忆。 白棋推坪认负,李恪抬头看了一眼漏刻。 夜水十一刻刻下四,其时五分,也就是……晚上九点半,他决定再下一局。 星小目开局,双方绞杀边角,其战正酣,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皇子妃捧着一块牍板,堂而皇之翻窗进来,俏生生立在一旁,完全没有自己正在夜闯男子闺房的觉悟。 李恪一脸无奈:“辛阿姊,黄昏时分,你来此作甚?” 辛凌一声不吭靠近棋盘,皱着眉看了半天:“杀伐古怪,不似君子。” 好吧……这位一定更喜欢黑子贴七目半的算法。 李恪把子一丢,拍拍袖子站起身:“辛阿姊夜来,不是来寻我下棋的吧?” 辛凌理所当然地点头,伸出手,把怀里的牍板递了过来。 李恪接过来,就着油镫好奇观瞧。 板上是一副画,画上是一支火炬似熊熊燃烧的蜡烛,中间隔了屏障,屏障另一侧,似乎是一面干干净净的墙……也可能是山崖。 这幅画一看就是出自钜子的手笔,因为新来的墨者们请不动辛凌帮他们跑腿,而原本的墨者们早已被李恪培养出严谨的作画精神,包括憨夫和辛凌自己。 用这种浮夸的画风来描述小孔成像,真的好么? 他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叹了口气,从矮几上取了块新板,端端正正,用写实的手法画上蜡烛、烛火、支架、细麻、小孔、绢布以及绢上那个倒置的火苗。 画完,他把图板交给辛凌。 “辛阿姊,夜月皎洁,可有兴致对弈一局?” 辛凌很干脆地摇头。 “既然无心对弈……”李恪指着门,“好走,不送。” 辛凌无视李恪,翻窗而去。 …… 第二夜,又是黄昏,又是辛凌。 李恪早已睡下,正在梦里和密布在整座仓库的复杂齿轮组较劲。 这座仓库名叫Store,它是所有和齿轮打交道的工科宅的梦想之物,若李恪完成它,后面还会有一间稍小一些的仓库等待他来完成,那个仓库的名字是Mill。 Store和Mill以纯粹的工业方式进行连接,前端设有名为演算室的控制台,动力源则是分布在两侧的数十台巨大蒸汽机。 这座工业怪兽一旦被运行起来,将可以进行50位数加50位数的运行演算,甚至还可以通过调节演算室的杰拉德穿孔卡来控制它进行乘除运算,或是代入函数! 它的名字,叫分析机! 李恪在梦中如兽人般仰天长啸,然后,就被辛凌毫无怜悯地拽了起来。 “为何不弈棋?” “为何不敲门!” 辛凌语竭。 她默不作声递上第二块牍板。 这次的画写实多了,但内容……居然是与獏行支架七分相似的网状斜梁,而且只有一根,也没有关于固定方式的描述。 这根斜梁下牵着一根粗大的绳索,绳索连接挂钩,从顶端垂下。 这古怪的结构图让李恪第一时间就想到大型吊机吊臂展开的模样。 然而……秦人怎么可能想出这种结构? 网状结构是利用大量的三角型分担压力,而网状斜梁则是用两个网状梁共同组成最大的三角形,交叉支点是唯一的稳定受力点,因为那是三角形的顶点。 单臂的网状斜梁…… 后世的吊机确实有部分使用这种结构,可那是因为特种钢材的强度足够,在高强度的主干中间使用网状结构,既能节省材料,又能方便组装和伸缩。 但大秦又不可能拥有高强度的钢材。 使用青铜的话,硬则脆,韧则软,软硬适中,唯有将吊臂缩短。 这种短胳膊短腿的起吊设备能有什么价值?更何况,它连滑轮组都没有。 李恪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辛凌:“辛阿姊,此物是你设计的?” “相里子。” 相里子就是相里勤,战国时期赵人,大致介于第二代和第三代墨者中间,据说是墨子的学生。 这是李恪脑海里关于这个人的全部知识。 “相里子制此物何用?” 辛凌傲娇地一抬头,选择不回答。 李恪哭笑不得,从榻上下来,就着月光,点起油镫:“钜子令你将此物取来,当时有话要说吧?” “如何改制?” “改制的目标。” “负重,提拉。” 李恪耸了耸肩,取块牍板噌噌画上滑轮结构,而且是标准的给吊车用的四拉索复合式滑轮组,配有主动定轮一对,负责提拉,辅动定轮一对,负责调整物品重心。 画完滑轮组,他又在空白处写道:“网状斜梁不承力,易从中断折,当一体浇铸斜臂,以硬木填充加固重心,方可大用。” 写完,他把墨迹吹干,收起牍板交给辛凌。 “辛阿姊明日还来么?”他心虚地问。 辛凌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翻过窗,飘然而去。 第一九七章 杀鸡儆猴 “林胡户人蛤蜊,令止不退,罚两分!” “前腰户人腾鄙,乱行伍,令不停,推搡致危,罚三分!” “积分每旬归复,以十分为底,进扣积存。每旬日大比,凡同色之人,前五得赏,末五清退!”…… 水畔之地永远是那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民夫们臂绑着彩麻,呼喝间奔走劳碌。 在他们的四周是是高亢的宣讲声音,依旧是重复又重复的奖惩制度,只是这一次,又额外添加了前几日的奖罚情况。 这是一次紧急更新。 第二批徭役的基层管理以旧人为主,精匠带着弟子们大量离去,让李恪变得人手拮据,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快速填补基层缺口。 这样的选员方式,选择出来的人必定良莠不齐,李恪能通过分数考察他们的勤勉,却不能通过更多的资料,判断他们能不能胜任裁判的工作。 毕竟连着两场发徭都只在楼烦一县抽丁,人情,亲眷,世仇,隐恨,各种隐情藏于其间,就算是品德高洁之士,也不代表就能做到真正的公正…… 新夫定岗才止四日,憨夫等人在抽查时便接连发现了问题,其中最大的,便是数起巨额赏罚毫无缘由。 民夫皆以十分为底,四日下来,得分最高者多达二十六七,得分最少者却早已被扣了干净,且因由一栏,一片空白。 憨夫深感事态紧迫,便邀齐众人做了紧急讨论,众人在商议后,决定将情况最严重的三个小组拎出来,杀鸡儆猴! 于是水畔边便召开了第二批徭役的第二次全体大会。 三组计分作废,民夫以知而不报定性,每人扣罚一分。 三只鸡中的两只因无故奖惩被直接清退,第三只因为开创式地想到了用旬日嘉奖的粟米来索贿,四日之间通钱三人,得钱三十余,证据确凿,被直接移交给仓佐诚关押。 邮人带着案卷直趋县狱,若是不出意外,他将被判处偷盗公产,之后等待他的,则是堕籍为隶的下场。 一场雷厉风行的杀鸡仪式,民夫振奋,群猴俱惊。 憨夫趁势宣布,各组计分每日提交,凡奖惩高于一分者,唱名宣讲,三日共闻。 李恪则进一步细化了极具有大秦特色的告发奖励,若告密查实,告密者即刻结束徭役,顶替记分员的雇职,查不实者,告密者以偷盗论处,诬告反坐。 新的制度即刻启用,记分员们在食饔期间上缴了此前数天的全部记录,一众监理戮力同心,赶在上工之前,将全部八条一分以上的奖惩情况整理出来,抄录之后送到各宣讲手中,这其中就包括了李恪在前两日处置过的两个倒霉蛋。 一切似乎重回正轨,李恪看着看着,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憨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翩翩公子风度全无,眼圈浮肿漆黑如墨。 “恪君,观你面色疲惫,今日会商时也颇似神游,莫非是昨夜难寐?” “难寐?我昨日枯坐至天明,根本就不曾寐!” “为何不寐?” “你不知?”李恪看着憨夫,眼神里满是恶意。 憨夫委屈道:“这几日我皆夜宿在工棚,如何知晓你的近况?” “原来你宿在工棚……”李恪叹了口气,“昨夜辛阿姊放了我一夜鸽子。” “鸽子?” “不对!”李恪咬牙切齿道,“应当说,是你那好老师令你师妹,放了我的鸽子!” 憨夫满脸迷茫:“老师为何要令师妹放生你家禽鸟?” “我哪知为何!”李恪气呼呼道,“今日一早,我去辛府寻仇,引门的隶妾竟说你老师与辛阿姊前夜出里,至今未归!前夜出里啊!此事简直欺人太甚!” 憨夫越发听不明白,只是骤自在那儿喃喃自语:“老师前日出里,却在昨日放了你的鸽子,此事……奇哉?” …… 水车支架已经在昨日就完成了总装,平台上立起一座高八丈四,宽五丈二的不对称X型。 獏行的轮轴固定在七丈高的交点位置,是中空的青铜转筒,丈余宽度一分为五,晚些还会填入胡杨木的转子圆球补满空隙,以此来减少轮轴运行中的磨擦和损耗。 不过如今的轮轴依旧是空的,民夫正攀爬在支架西侧的脚手架上,够着手,穿过儿臂粗的转子观察孔,给轮轴安上栅栏模样的轴闸。 在龙门的配合下,这种工作难度并不大。 整个流程就是把零碎部件运上平台,绑上吊索,按需指派民夫提吊到指定高度,固索,再通过牵引的方式把零件拉扯到位,固定之后再解掉绳索,进行下一次提吊。 这也是獏行工程剩余下来的全部工作,周而复始,整个工期持续三十天。 这样的工作枯燥而又乏味,更何况操作过重的部件高空作业,配装速度根本快不起来,李恪就算在高台上杵一天,也不见得能看出明显的进展。 所以他决定回家补瞌睡。 刚要下高台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好像错失了某些关键。 比如说,操作过重的部件高空作业…… 该死,忘了这是高空作业! 他悚然惊觉,猛地回头。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响彻平台! “啊!” 片刻之后…… “总监至矣!诸人避退!” 李恪带着憨夫由养快步趋至平台,现场监理连忙赶开人群,给他们清出道路。 平台上满是鲜血! 支架脚下,坠落的民夫抱着腿根痛苦哀嚎,呼痛声漫天震地,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的右腿彻底没了,自膝以上,整条大腿在坠落时被散乱的零件截断,远远落到一丈多远的地方,孤零零骤自抽搐。 可他至少还活着……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伤者坠下来的位置离地六丈有余,这样的高度能保住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癃腿之类,相比之下还真是小事…… 他甩了甩脑袋,迈开步,踩着滑腻的血浆步向伤者。 伤者身边正跪着一人,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散到外围,而是毫不顾忌地压住伤者,一刻不停地窃窃耳语。 伤者不住地挣扎,蹭得他满身血污,面容难辨。 由养从李恪身边超到前头,对着他大声喝问:“你二人兄弟耶?父子耶?” 那人回答:“素不相识。” 由养大怒,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你等既不相识,岂不闻避退之令!” 那人没有忙着辩解,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手脚并用,再次压住挣扎的伤者。 “他断了腿,失血过速,我虽为他扎紧伤处,但尚未止血前,不宜挣扎!” “你竟敢呛声!”由养怒急攻心,刚要再踢,却被李恪一把拉住。 “退!” 由养一阵愕然。 李恪皱了皱眉,加重语气说道:“与我让开,你阻住我了!” 由养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退开。 李恪一步挤到由养之前的位置,毫无犹豫单膝跪地。 素洁的深衣扫过血污,面目全非,可他恍若不觉,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伤者的那条断腿上。 骨、肉、筋、皮清晰可见,那腿流血的速度却远慢于常态,只有在挣扎的时候,才会从肌肉的截面里挤出些许浓稠的血浆。 血流减慢的原因在腿根,那里有方绿色细麻被人撕成细条,一圈圈捆扎,看上去扎得极紧,而且整套手法干脆利落,就如后世急救中常见的那种止血带的用法。 李恪忍不住喝了一声好彩。 伤者大腿齐根而断,静动脉回缩泵血,若是没有这漂亮且及时的紧扎,光是流血,就足以去掉他的性命。 想不到,向来以不靠谱著称的大秦医学领域,居然也能孕育出如此有效的急救手段。 李恪当即下令:“憨夫君,把伤者打昏。” “噫?” “这位壮士所言无错。此人血流过甚,挣扎无益,只有昏睡了才方便处置伤口。” 李恪站起来,一眼便扫见了围观者们惨白的脸。 “这样吧……憨夫君,工程暂停两日,令人加紧清洗平台,设置保护。此外,你们要抓紧教会民夫们使用安全索,具体方法,我晚些会交予你。” “唯!” 第一九八章 久病成医 工棚无窗,白日昏黄。 临时清理的中厅空处摆着一张奇怪的矮榻,它斜靠在墙边,上头绑缚绳索。 伤者如今就被固定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他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沾染血浆的裋褐,结成浑浊的珠子,顺着衣角裳摆滴落地上,晕染开,飘散出浓重的血腥和臭味。 李恪觉得自己有些见不得这种惨状,便转过视线,扭头去看自己意外捡来的那个急救神医。 神医满身污血,靠在门边,正忙着把一些奇怪的草药丢进臼里,以舂捣泥,还时不时伸出手指,抠起一坨塞进嘴里,咂巴着似乎在品尝美味。 李恪心里没来由地想,似乎每个神农都是在试药的时候被药死的,各种原因或许和悲天悯人无关,只是因为,他们喜好这种口味…… 他正想着,神农似乎调好了药剂,在末尾处取一坛酒倒入臼中,伸了手,从中揉巴出一张药饼。 “烙铁可备?” 子冲站在炉边瓮声瓮气回答:“并无如此大的烙铁,我取了铜板特制一杆,连结不算牢靠,若是烙上去,或会留在皮肉上。” “无妨,叫总监安排一人持锤,若是黏连了,凿下来便好。”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 子冲似乎很是兴奋,借着李恪的名头差使灵姬持锤,又让憨夫和由养摁住伤者,使其务必不能动弹。 灵姬的小脸吓得惨白,举着锤无助地看着李恪,那模样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李恪无可奈何,出声说道:“灵姬,子冲是叫你持锤,出去找个武艺高强些的进来,若是黏连,当即凿落。” “唯!”灵姬兔子似的慌忙逃去。 人员终至齐备,而且摁压的人还从两个变作了四个。 子冲狞笑着从炉中抄起一方足有A4纸那么大的烧红烙铜,一路滴着铜水,慢腾腾走向伤者。 房间骤然炙热起来。 子冲越走越近,抬手扯开止血的绑带丢进炉火,转头就把烙铜摁在了伤者腿根……呲! “啊!”伤者猛地弹了起来,眼眶活活撕裂,溅起的血珠扬在由养脸上,由养不由就闭上了眼。 可他也只挣扎了这么一下,八只大手死死摁着他的手臂两肩,隆起的肌肉如若铁石,根本不让他动弹分毫。 满屋肉香…… 烙铜的亮度逐渐减弱,子冲发力抽回握杆,咔啦,细长的握杆自根而断,果然如他所言,烙在皮肉上面。 子冲啐了一口,对着持锤的使个眼色,持锤者面无表情,手起锤落,哐当! 神医这才施施然从后头走上来,一手药饼一手酒坛。 在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他先把满坛的浊酒浇在伤者熟透的伤处,紧接着丢掉酒坛,从怀里取出一柄剖鱼的小刀,雕花似切掉焦黑以及沾了铜水的皮肉,最后吧唧贴上药饼,取了细麻裹定伤口。 待到一切完成,伤者早已疼昏了过去。 李恪哀怜一叹,问:“如此,他当无性命之危了吧?” “其后七日,若无脓水,高烧,此人当无性命之忧。”神医如此回答。 得了医嘱,李恪让由养安排人全程照料伤者起居,自己与神医迈步而出,齐向水畔。 “你之姓名?” “蛤蜊。” 这名字让李恪怔了一怔,因为今早宣讲的关系,他恰好知道,那日被自己替换的人就是蛤蜊。 这样的名字直白粗糙却世所罕见,民夫之中,基本不可能有二人同名。 “你是医者?” 蛤蜊抿着嘴摇了摇头:“我自幼好染伤、疾,寨中又无医者巫师,为活命计,只有久病成医。” 李恪好奇问:“你不是林胡里人么?为何说自己生活在寨中?” “此事说来话长……” 蛤蜊的身世有些奇特,他是楚人,又不是楚人。因为他自幼生活在云梦泽的小岛上,以渔猎为生,从不知人间岁月。后来某次打渔,他救起一个漂在水里的人,救了他的命,这才被带到雁门,入赘做了人家的女婿。 说白了,蛤蜊是赘婿。 好好一身医术,做了赘婿,浪费了呀…… 李恪心想着大秦赘婿的种种不平等待遇,鬼使神差说道:“蛤蜊,你的彩布方才被子冲君烧了,依了水畔的规矩,明日会被清退返乡。” 蛤蜊一愣,伸手摸了摸臂膀,面色大变。 “这……家中一妻二子,无粮可食,我若是这般回去……” “你那外舅可还建在?” 蛤蜊不明就里:“秉总监,外舅已卒没五岁。” 李恪闭着眼睛,想了片刻:“你妻可愿籍入你处?” 蛤蜊愣了愣,说:“我与妻相濡以沫,名为赘婿,家中却并不受欺……” “如此的话……”李恪说,“獏行旬月便可完工,完工之后,苦酒里岁岁丰收,你若想籍入苦酒,我可以为你打点。” 巨大的幸福激得蛤蜊头晕目眩。 李恪所说的打点,就是让他籍入苦酒,然后妻子三人以家眷身份入宅,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家里户主,自然就不再是赘婿身份。 “总监何以如此高看我?” “秦医多沉迷巫卜之事,少有用心钻研病理、药理学问。我管你一身医术精湛,得来不易,实不愿你以赘婿之身,最终累毙在无尽徭役当中,枉费了天爷那一场恩典。” 蛤蜊惊道:“总监……” “愿或不愿?我晚些还要与仓佐商谈抚恤之事,耽搁不得太久。” “愿!”蛤蜊大声脱口而出,可话才出口,他又觉得后悔,“总监,我妻儿忍饥一冬,眼看新菽便要收成,此时迁居,前功尽弃……” 李恪失笑道:“你明日便不是民夫了,我欲聘你在水畔为医,雇佣可以粟米结算,足予你一家果腹之用。此外,苦酒乡里还有一处挣粮的活计,是吕大善人的挣粮工坊,你辛苦些,当可熬到粟熟之日,岂不美哉?” 蛤蜊大喜过望,嘭一声跪倒在地:“总监对我恩同再造,蛤蜊不知如何报答,请受一拜!” 说完这句,他咚一个响头扣在地上,久久不起。 李恪背着手生生受了这份大礼,轻声说:“明日,你除徭之后便来寻我,先取几石粟米回家接济。待一家饱食,便带着验传户籍过来,我为你交道入籍之事。” “蛤蜊唯命是从!” 第一九九章 有美南来 时间大约是李恪等人在工棚里忙着鼓捣铜板烤肉的那个当口,一辆小小的马车外罩黑纱,缓缓驶入了苦酒里的闾门。 驾车的驭手驱着老马走在闾巷,直到柒伍,打马拐入,最终停靠在叁户的大门前。 驭手弃鞭跳下车辕,小跑着掀开挂帘,轻声说:“主姬,至矣。” “这便是雁门么?”一声轻叹,从车里钻出位妙龄少女。她素手请扶着厢壁,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苦酒里的街巷,“黄墙黑瓦,屋舍簇新,街头巷尾,稚童欢闹,此地倒不似南边传的那样苦寒。” “主姬说笑了。”驭手小心翼翼把少女扶下来,不屑说道,“您沿路见得灾民还少么?我扫听到雁门去岁遭了雹灾,句注乡又是受灾最重的地界,想来这几个稚童皆里中富贵子女,剩下的,或是正游荡在哪处,为几块树皮争斗不休。” 少女皱了皱眉:“禄荣,我以后要在此处久居,便是为了家里颜面,你那张嘴也当封严实了。” 驭手一愣,赶紧下拜:“唯!” “去吧,递上拜帖、娉钱,我要谒见家姑。” 竹亭里,严氏正在教导小穗儿和小巿黎习字,忽见癃展拄着小车,一脸古怪趋上前来。 “夫人,有人在门外谒见,此为拜帖。”他说着话,从小车前头捡起一块竹简,双手递送到严氏面前。 严氏接过来,看到简上娟秀的齐篆,折转柔和,典雅大方。 【单父女子吕氏雉,备道远来,请见家姑】 她的面色也不由古怪起来,扬了扬手上的拜谒,轻声问道:“大兄,你有否告诉她,寻错门了?” 癃展苦笑:“奴如何不曾说?该说的皆说了,此人非说自己未曾寻错。奴记得夫人也是齐人,或是往日定下的姻亲?” “单父与下邳隔了千里,能定下甚姻亲……”严氏摇着头将拜帖收下,说,“也罢,将客人引去正堂奉茶,我教巿黎习完这几字便过去。” “夫人还是在此处见好。”癃展突然说。 严氏怔了怔:“为何?” “那女子想是出生富贵,言谈颇为倨傲,家中屋舍建得虽妙,可在这些人眼中,却是不够大的。” 严氏皱眉思索半天:“便依了大兄之言。稚姜,随我去房内更衣,此外……中门大开,再叫勤砍一截活竹过来,我要待客。” ……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自进门起,吕雉心里就始终盘旋着这样一个体悟,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迎门的是个癃臣,穿着墨褐,长须飘飘,他拄着小车慢悠悠大开中门,引着车辆在前宅停下,也不说让禄荣在何处休憩,就自顾自引着她穿堂而过,让开正堂,来到后院一处雅致的竹亭。 类似这样的地方在中原勋贵家中并不少见,多是家里的私房之所,用以家人相聚,私宴好友。 可据她所知,苦酒里很穷,他那位落魄的族兄就能在这里遍洒金钱,邀买人心。而这家人也不过上造爵位,居闾右,无官职,连隶臣都养不起,只能养个癃夫装点门面。 穷苦之家学着中原奢靡多少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味道,但吕雉知书达理,不会直接给主家难堪。 她清清静静地跪坐,双手扶膝,目不斜视,只等着与主家相见。 然后那癃臣就走了。 也不说主家什么时候来,也不问她是否需要热汤小点,走得干脆利落,从头至尾,连她的来路都不曾问过一句。 她一人枯坐在竹亭,耳边翠竹沙沙唱响,身前矮几空空荡荡,既没有人奉汤,又不见人招呼,等了半晌,就连主人也不曾看见。 到底是主家不在,还是有意怠慢呢? 这事情,发展得有些古怪呀…… 吕雉在竹亭里泛着迷糊,而在李恪屋里,严氏透过窗户看着吕雉,心里也同样泛着迷糊。 亭中的少女一身素白深衣,翠衽玉带,深衣外头则罩着薄如蝉翼的蜀纱,稀疏的卷云图以银线针绣,明明价值连城,却不见半点张扬。 她有一头如瀑的黑发,浓且密,顺且直,那长发挂肩而下,又在末端被白玉簪紧紧扎住,端雅稳重,又不失少女的活泼。 她的五官也很有意思,明眸皓齿,肤白如雪,乍一看极美。但若是细细去看,便会发现她双目略近,鼻尖微勾,锥形的下巴刀削斧刻,即便是有丰润的小嘴分散视线,还是会让人觉得锋芒毕露。 严氏笃信面由心生那一套,只是看面,便觉得这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人,性情坚韧,轻易不会被人左右。 另外,腰若细柳,臀似宽盘……方方面面都是个持家有道的好底子。 可这样的判断,却让严氏越发疑惑起来。 这般人物世间少有,以后恪肯定是遇得上的,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像她这样,径直寻上门来呀…… 稚姜轻轻推门进来,小声问:“夫人,贵客已在竹亭枯坐盏茶,再让她一人独处,是否于礼不合?” 严氏缓缓摇了摇头:“她至今都未动过呢。” 稚姜有些听不明白:“夫人是想她无趣而退?” “算不上。”严氏苦笑道,“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我却不知良人在世时,能从何处寻到这般出彩之人与恪结亲。再说……稚姜,你看这女子样貌,是否比恪大些?” “五官都长开了,少说也有十七八岁,确比公子大了几岁。”稚姜趴在窗户沿,小心翼翼瞅了半天,不确定说,“怕是真的寻错了吧?” “见着人前,我寻思多半是寻错。见着人后,我便知必不是寻错。” “此为何故?” 严氏高傲一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想雁门百十万男子,除恪之外,还有何人能与她般配!” 稚姜听出严氏话里的满意之意,掩嘴轻笑:“夫人,我等是否即便起行?佳妇久候,恐有怨怼啊。” “她不会怨怼的。”严氏摇了摇头,“叫勤且去竹亭奉酒,记得交代他,无论那女子问甚,皆一言不发。” “那夫人呢?” “我甚喜恪房中弈棋,或要再弈一局才好。” 第二零零章 唯死而已 吕雉有些坐卧不安。 竹亭里突然来了个四肢健全的眼生隶臣,怀抱一截翠竹,手掌一尊酒爵。 酒爵是新制的,青铜爵器雕铸精美,爵身铭文清晰锃亮,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爵上反射出深沉的紫红色。 这肯定不是什么便宜货。 吕雉一时有些不清楚这家人到底在搞什么,有爵无瓮,莫非还想请她饮酒? 谁知那隶臣真的开始斟酒了…… 既不用壶,也不请勺,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古怪的管子,鼓捣一番塞进竹筒,然后像吹竽一样斜抬着竹,拧开了管子上的小轮子。 琥珀色的酒浆,通过一根古怪的管子从一截竹子里泊泊而下,注满了案上铜爵,升腾起异香扑鼻,满园芬芳。 吕雉从未见过这样的酒。如浆般浓稠,闻之有异香,别说和市面上那些浊酒相比,就是比狌狌里酿出的仙酒,卖相上也好了不止一筹。 这是巫术吗? 那隶臣斟满了酒,一拧轮子酒浆立止,他鞠躬后退,跪坐在亭子边的土地上,双眼微垂,一动不动。 吕雉按奈住伸手的冲动,摆出笑脸柔声问道:“敢问壮士,主家可在?” 勤的嘴巴就像铁铸的一样,抿得一丝缝隙也无,又一次鞠躬,抬起手请她喝酒。 吕雉当然不会喝酒。 她维持着祸国殃民的笑脸,把声音摆到最甜:“敢问壮士,此为何物?” 还是一模一样的动作,还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勤一言不发,像个摆设。 “敢问壮士,主家是否不愿见我?若是不愿,我即刻便走。” 还是那副老样子。 于是吕雉知道,眼前又是个癃臣,不过上一个是癃足,这一个是哑嘴,或许连耳也是聋的。 上造爵位可以官配两个臣妾,所以知到第二个隶臣并不能让吕雉吃惊,但癃臣吃得又不比健仆少,这家何必非得挑两个癃臣? 难道苦酒里的官奴名册上只有癃夫不成? 还有眼前的酒…… 吕雉隐隐觉得,自己在路上打探的消息或有偏差,这家人可能并不是那么穷的。 她很想尝尝眼前那杯酒浆,可一想到接下来的照面,又强忍着压下来,闭目,养神。 吕雉的应对很快就传到严氏耳里。 “比恪还是差远了。”严氏轻轻一笑,投子起身,“稚姜,我们一道去见见新妇,也好扫听一番,究竟是何人,给恪送了这般可人儿过来。” …… 吕雉终于等来了脚步声。 她睁开眼,只见竹林小径缓缓行来一位端庄妇人,深衣如雪,木簪竹环。 她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稍稍苍白,一双素手老茧交叠,又与脸庞判若两人。 严氏饱读经纶,一身的气质无从遮掩,吕雉只过了一眼,便知道这必然是自己的未来家姑,决然不可能认错。 她当即站起来,盈盈下拜:“单父女子娥姁(xū),见过夫人。” 严氏笑着摆了摆手,吕雉便收了礼数,和严氏一道入席就坐。 “你便是吕姬吧?” “翁乃秦相国不韦四世侄孙,祖上为避祸以吕为姓,夫人称我吕姬也是无错的。” 严氏一下就听出了吕雉话里的好胜。 这丫头显然是觉得落了下风,急切想要扳回局面,所以在言语之间,就不免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严氏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不成想,你还是名门之后。” 吕雉的脸腾就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要道歉,又不愿道歉。 严氏见好就收,招手让稚姜撤掉酒爵,换上泥炉陶盆,煮茶待客。 趁着稚姜和勤忙里忙外,她问:“你是单父人,为何孤身远来雁门,又在拜帖中称我家姑?” 吕雉深吸一口气,从衣袖当中取出一枚简和一方锦帕,双手递了上去。 “此为何物?”严氏奇怪道。 “简上乃我八字,锦中便是婚书,皆是翁亲笔所书,请夫人过目。” 严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你我两家非亲非故,此先也不曾有过交道,你翁何故如此?” “月余之前,翁在旦君口中听得恪君人品,欲成两家秦晋,望夫人成全。” “在旦口中……你翁便是沛县吕公?”严氏猛就反应过来,一时间惊呼出声。 “我翁便是为旦君取回武姬婚书的沛县吕公,送旦君出里时,他曾托旦君为此事说合,夫人不知么?” 严氏忍不住苦笑。 旦回里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李恪送去了咸阳,当中的时间全用在武姬和田氏姑媳叙话,哪来得及说这么复杂的事…… 可是带话不到乃是不义,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旦的媪倒是提过,然语焉不详,我便以为是玩笑……” 吕雉不疑有他,红着脸,坚声说道:“夫人,此次我北来雁门,有婚书一方,随嫁千金。娥姁不要三媒六证,只望夫人成人之美,让我能服侍在恪君左右。” 严氏思索片刻,接下锦帕简书,放在面前:“此事我知晓了。恪年未傅籍,尚需两岁才可谈婚,你且随稚姜将同居之事办了,先安顿下来。” “仅止同居么……” 吕雉轻声喃喃,突然站起身,后退一步跪倒在地。 严氏的眉头轻轻一跳,她看到吕雉从怀里取出一把精巧的玉具匕首,摆到身前,跪伏不起。 “秉夫人,女子,族之财也。翁赏识恪君人品,特命我远嫁,侍奉其左右,娥姁不敢不从。我此来雁门之事,沛县早已人尽皆知,吕家虽非望族,却也受不得此等流言蜚语……” 听着吕雉略有些散乱的述说,严氏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欲何为?” “若夫人不愿娥姁进门……”吕雉咬了咬牙,抬起头,满脸坚毅,“无他,唯死而已!” 严氏觉得头疼欲裂。 大秦的女子在家庭当中从不弱势,甚至律法对她们都有偏帮,给她们撑腰鼓劲,所以像吕雉这样物化自己的女子是极少见的,更多的是像辛凌、武姬这种类型,有着明确的人生目标,努力实践自己的价值。 但吕家的女人却是例外。 当年吕不韦投资赵异人的时候,宠妾赵姬就是交易的添头,后来赵姬生出嬴政,吕不韦赚得盆满钵满,最终不得好死。 吕家好投机,旁系的吕丁对李恪的慷慨是一种投机,直系的吕公千里送女也是一种投机,只是吕雉这样出色的女子,居然也把自己视作商品,星星念念想着投机么? 严氏私心里赞叹吕家的眼光和决断,可同为女子,她还是忍不住对吕雉生出了怜悯之心。 她叹了口气,说:“男子傅籍而婚是秦律定下的,虽说查得不严,我却无意违背。” 吕雉面色一黯,伸出手,缓缓握住匕首的握柄。 烫金镶玉的握柄触手冰凉,就如同吕雉如今的心情。她怎么也想不到,以她的姿容,吕家的财势,此番委屈下嫁,到头来,居然成了一场笑柄。 翁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羞辱,更何况有过一次退货经历,她便是生得再美,也不可能再卖出好的“价钱”,寻到一个大有前途的夫婿。 有才者人必傲,而气傲者,谁能接受自己的堂妻是别人不要的货色? 吕雉心若丧死,只是不住地跟自己说:无他,唯死而已…… 她发力抽掉了剑鞘! 一只粗糙的手搭上来,摁住她倒持匕首的那只手。 严氏的脸上满是怜惜,声音却有些飘忽不定:“家中贫弱,暂时腾不出空余的房舍,我看同居之时,你便与恪同房罢。如此朝夕相对,年逾之后,一切当水到渠成。” 吕雉的眼里泛起泪花,手一松,匕首落地,深深地插在席砖之中。 第二零一章 汉之广兮 治水在眼前奔腾北向,翻起浪,鼓出层层叠叠的白沫。 李恪和仓佐诚并肩而立。 两人正在相谈,而且算不上相谈甚欢,因为仓佐诚的脸色铁青,看上去很有些难看。 “百石粟米?恪君,区区一人偿其百石粟米,你癔症了么?” 李恪咬着嘴唇,神色坚定:“此番断腿,他下半辈子生计全无,非但不能再如常人般劳作,还需家人照顾起居。百石粟米买人一生,折合市价也不过万四千钱,算不得多。” “确实算不得多,然大秦却无此等先例!官府发徭,民夫应从,凡生、老、病、死皆命中注定,何须抚恤?” “哪有甚命中注定的事情!若不是獏行所需,他何必在六丈高处牵拉数百斤重的物件!” “那是他命中合该一劫!平台之上,登脚手架者一日百人,为何他人无事,独独他一人有事?要我来说,抚恤不可给,便是那两日休整也殊无必要!” 李恪面色不善,咬着牙,一字一顿:“仓佐,总监一词乃我所创,你可还记得其中所指?” “将作监……祭酒……” “你既然明了,那我再问仓佐,獏行之事何人为主?” “自然是恪君为主。”仓佐诚虚声反驳道,“那人如今癃了腿,循例当立即清退,便与獏行再无关联。再者獏行事并无抚恤之资,恪君的总监,却管不到乡仓头上!” “你那是狡辩!” “便是狡辩又何妨!”仓佐诚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瞪着李恪,“恪君,我并非不愿你以乡仓之资邀买人心,但那可是百石粟米!黔首之命有如草芥,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往后人人效仿,你欲将乡仓掏空么?” 李恪无奈地掐住眉心:“此事乃是特例,往后不会发生太多的。” “孟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仓佐诚苦口婆心劝道。 “此事我自然知道。”李恪叹了口气,说,“此次事发,是因为我们对高空作业毫无防备,民夫何辜之有?仓佐,獏行乃是机关,需要人力搭建。你我日日鼓吹士气,所为的不就是人人尽力么?此事若是处置不当,人心离散,到了那时,獏行也不须再制了。” “有如此严重?” “一人之伤事小,民夫之惧事大,往后他们登高而止步,你当如何?鞭笞?喝骂?还是以徭律论罪,想方设法将其发配骊山?” 仓佐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对着治水连啐了几口,愤恨说道:“你可有计策?” 李恪诚心道:“今后两日工程虽停,民夫却不会停下来。他们要在脚手架搭建防坠网,还要学会系安全索,这些事我已安排下去了,有此二者,以后当再无坠亡之忧。便是偶有保护不利致人伤亡的,大可照此次办理。也只有如此,才可以安抚人心啊。” 仓佐诚苦思了半日,最终勉力说道:“主君要我遵你之命,此事……悉听尊便!” “谢仓佐!” …… 搞定了施工事故,李恪把剩下的琐事交给憨夫,又与蛤蜊约了时间,便在墨者们的保护下,孤身回了里中。 他迈着步走进家门,一抬眼,就在前宅看到一辆陌生的马车。 很别致的一辆车,马虽老,车厢却做得精致,外头罩了黑障,隐隐绰绰,能够看见好些精美的铜制装饰。 难道家中有客人? 李恪一脸迷糊,才入后宅,就被小穗儿一把拦下。 臭小子脸上似笑非笑,形容鬼鬼祟祟,就连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公子,夫人让你回来后速去她处,她有要事与你商谈。” 李恪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媪有何事?” 那小子噌一下抬起双手盖住嘴巴,只留下一双大大的眼睛露在外头。 那意思很简单,我不说,看热闹。 家中能有什么热闹可看的…… 李恪嘟嘟囔囔往前走,在正厅前顿了一顿,最终决定左转回房。 衣服上都是干结的血痂,无论严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总不至于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才走进门,他突然听到里屋传来落铃般的歌声。 “……翘翘错薪,言刈(yì)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李恪满脸的古怪。 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见尾的辛阿姊居然回来了。 不仅如此,出去一趟会唱歌了。 虽说唱得挺好听,但是在我房里唱《汉广》,不合适吧? 他犹豫了一下,反复确认这诗必然不是唱给自己听的,这才决定推门。 毕竟昨夜,辛凌说好要带着初中水平的考题过来,结果无故爽约,个中缘由他必须问个清楚。 而且CEO出差的时候,公司里出了大事,他这个做董事长的早早晚晚也要跟她说清楚利害,免得她明天去工地的时候一头雾水,再整出什么昏招。 说到底,思春的女人智商是靠不住的。 一边思春一边唱《汉广》的女人更靠不住。 因为《汉广》,它唱的是如雪般纯洁的……单相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李恪推门而入。 屋里确实有个女人,很漂亮,唇红齿白,巧笑嫣嫣。 她穿着素白的深衣跪在几前,侧对着房门,正仔仔细细地帮李恪整理着这些日子练手的简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贤妻良母的味道。 在李恪印象里,来秦日久,在容貌上能够与她匹敌的似乎只有辛凌,而且辛凌那种美正常人欣赏不来,只需一眼对视,就能把人冻出冰渣。 然而那并不是关键! 关键是,为什么他的房里会有个女人? 李恪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他的身体先是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倒退,带上门,一直退到大门口,一个脑袋左右乱瞅,似乎想找某个PVC彩色标识。 一般那种牌子上都会印着图案,图案的上半部分一样,下半部分……两条腿的是男厕,三角形的是女厕。 他理所应当没有找到那个标识,反倒是看见了趴在窗户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小穗儿和小巿黎。 房门被人从里拉开,那女人红着脸,扶着门,一脸的温柔如水:“良人,你回来啦?” 第二零二章 同居时代 “你便是吕雉?” 严氏房内,李恪穿着带血的深衣,用最大的气势锁定了吕雉周遭的气机,对手但凡有风吹草动,他都能在第一时间…… 是秒怂?还是血溅五步?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想好后续该怎么办……事情发生地太突然,为今之计,只能先瞪着。 吕雉起身盈盈一拜,柔声说道:“良人以后当唤妾雉儿,吕是家姓,用在夫妻之间,难免生分。” 李恪险些哭出来。 托后世各种文学作品的福,李恪对眼前这个女人的人生轨迹简直如数家珍。 吕雉,吕后,高太后,华夏历史上第一个载入史册的政治女强人,恶妇,毒妇,妒妇! 她虐杀小三,诛害功臣,淫乱宫闱,恐吓亲子。 如果说前面三条或多或少都有些特殊的原因在,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李恪也多少能体谅一些她的苦衷,可这最后一条,却明明白白体现出她性情深处的偏执和疯狂。 这样一个女人,无论长得多漂亮,无论是在黑化前还是黑化后,带回家里都绝对是祸非福! 严氏是怎么千里迢迢选出这么一个儿媳妇的,而且还不经由他的同意,直接安排到屋里了! 李恪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向严氏。 严氏尴尬地瞥开眼,小声说道:“恪,我合过你和吕姬的生辰,福禄双全,儿孙满堂……” “媪,我才十五!” “吕姬也才十六,差一岁罢了,不妨事的。” 李恪失声惊道:“她才十六?” 刘邦这会儿快有四十了吧,吕雉才十六? 上辈子吕公是怎么点的鸳鸯谱? 严氏的表情一言难尽。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简,轻声读道:“齐王建三十年生,算过来当是秦王政十二年,如今二十八年,确是十六,无错的。” 李恪看了看吕雉,看了看严氏,白眼一翻,箕踞而坐:“我的意思是,我年未傅籍,不宜婚嫁。” 严氏欣慰地点了点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我儿可从圣贤之言,甚佳。” 李恪一听有戏,赶紧换成正襟跽坐:“然玉姝青春昭华,如之奈何?” 严氏掩嘴轻笑,说:“我与吕姬商议,同居两载,而后完婚。” 看着吕雉羞红的脸,李恪一头栽倒在席砖上。 正房,西厢。 李恪一边差使着小穗儿给他的宝贝羽绒被和各色衣物打包,一边对着吕雉说:“媪让你我同居,然而男女有异,故要别室而居。我每日早出晚归,需进出厅堂,所以睡书房,你则安心住在卧房。你我之间有仆房空置,正合男女之防。” “良人……” 李恪抬手打断:“你我尚未成婚,吕阿姊还是唤我恪君的好。卧房之用皆黄檀精雕,嗅之安神,被褥之物也有勤去临治亭采买,日落必归。你归置一番,若是还有所缺,书简一枚,交予谁都可以。” “交予恪君亦可么?” “可以,反正我是叫勤去买的。” 吕雉登时气结。 不一会儿,卧房便被收拾得空空荡荡,李恪提溜着包袱转进,心里不由腹诽,自己怎么把事情处置得跟两口子分家似的,而且还是净身出户…… 就这样,李恪走了。 吕雉目送着李恪离开卧房,瞧了眼空空荡荡的房间,以及堆在榻边的,属于自己的大包小包,终于私下伪装,凄然一笑。 “方正,多才,俊朗,年少……恪君确如旦君所言,乃千年不遇之良配。然而,他因何对我如此戒备?这般下去,便是有两年之期,又如何能……水到渠成!” …… 是夜,李恪点着油镫,伏案作画。 少了萦绕鼻尖的蔷薇香气,他总觉得今天的画少了股灵气,安全索死蛇般绑在脚手架的一端,若是没有文字说明,根本就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什么。 人生如戏啊…… 他丢了笔,一脑袋靠在墙上,仰视月光。 书房的采光是极好的,可是他平素却很少用。 因为卧房也有书写的矮几,矮几前有一扇大窗,探出脑袋便与小穗儿的卧窗斜对,两人时常隔着窗户叙话谈天。 至于招待朋友之类,卧房的空场更宽敞,因为背临竹园,环境也更雅致些,真的坐不下了,便将房门一敞,书房与卧房连成一体,怎么都够用。 他设计的房间本就是一个躺倒的凹字,横切一半是卧房,另一半分出个小小的仆房,只向卧房那侧开门,剩下的大约三分之一才是书房,现如今,鸠占鹊巢。 李恪看着屋里那道闭合的门,满心都是哀声和叹气。 大名鼎鼎的吕雉和他只有半墙之隔,两人或许要这么尴尬地处上许久。然后呢?等到了傅籍之日,真的和她成亲? 婚约已经定下了,婚书也换好了,双方有父母之名,严氏还请了媒妁证言,放在大秦,这已经是一桩合法婚姻,只是约定在两年之后履行而已。 李恪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出悔婚的事…… 眼下的吕雉不是历史当中那个吕雉,她只是一个远离家乡,茫然无措的二八少女,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该为另一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承担什么责任。 更何况,严氏趁空已经和他说过竹亭里发生的事,他可以恨旦,可以嫌弃吕公,却独独怪不到吕雉身上去。 说到底,还是旦该死! 自己都帮他把故事编圆了,他居然能捅出这么大个篓子,给自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李恪翻了个身,趴在窗户上咬牙切齿,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 吕雉娉娉婷婷迈步出来,看着李恪柔声说道:“恪君还未睡么?” 李恪被吓了一跳,赶紧瞥了一眼漏刻。 夜水十一刻刻下六,人定。 “吕阿姊亦未睡?” 大概是没料到李恪突如其来的关切,吕雉的眼圈登时便红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笑着走近,就着油镫好奇地看了看几上的画:“今早便发现恪君画技脱俗,这幅临崖遇蛇图神形俱备,画中人物惊惶失措,入木三分。只是恪君,那蛇为何会缠在猎户腰上,倒像条绳子似的。” 李恪尴尬地直翻白眼:“吕阿姊有所不知,画中之蛇乃蟒,蟒蛇无毒,以绞杀狩猎。” “世上有如此细弱的蟒?” “幼蟒!” 吕雉掩着嘴失声惊叫:“幼蟒便敢杀人害命了么?如此凶残之物,若是让它长出角来,岂不又是一条食人的毒蛟?” 李恪无声地仰天长叹。 天爷诶!这哪是什么吕雉,根本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小丫头啊! 第二零三章 心如铁石 “媪,吕阿姊,今日甲字螺旋试行,我会留宿在工棚,今晚食飧不必等我。” 食饔的时候,李恪理所当然地对着当面两个女人如是说道。 严氏听后微微点头,絮絮叨叨地关照李恪要严谨做事,若是赶上开宴,切莫饮酒云云。 吕雉倒没说什么话。 她放下碗箸起身回屋,不一会就收拾出换洗的衣物,还有一小袋李恪常饮的菊茶,几块早晨新做的烙饼,打了个包,如一个贤惠的媳妇般,低着头放在李恪脚边。 双方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正常化的,李恪也说不好。 这女人聪明,娴静,漂亮,为人处事恰到好处,又晓得处处迎合,日日消磨之下,李恪对她的恶感自然越来越弱。 再者说,那所谓的恶感本就是基于前世的听闻,和眼前这个女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追男,隔层纱啊…… 两人共处西屋,隔墙而卧。 李恪有晚睡的习惯,吕雉就为他点镫添油。 李恪有饮茶的习惯,吕雉就学了煮茶,大夏天在屋中煨着只红泥小炉,只为省却短短的起炉时间。 李恪有弈棋的爱好,吕雉便研习棋经,学着复盘。 李恪偶尔会邀她对局,只是她的棋艺太糟,就算李恪放水,行到中盘,七零八落也是必然,可她却依旧乐此不疲,闻棋则喜。 在严氏的安排下,西屋中再也不见癃展和稚姜的身影,漏刻添水,收拾屋舍都是吕雉来做。她如此作为,让李恪怎么还恶得起来? 双方开始偶有长谈,多是在饮茶与弈棋之时,随着谈话机会的增多,李恪也总算弄明白了沛县所发生的事。 整件事情还得从吕公出逃说起。 始皇帝二十八年初,吕公遭仇家所迫,不得不离开单父,一路东行,在沛县安顿。 如此一晃数月,他借着好友故旧将沛县上下摸了个通透,知道想要融入当地,就必须与本地豪强结亲。 那时吕雉就被告知,她会被嫁给一个名叫刘季的无赖子。 此人兼具大户,豪强,官身三重身份,好交友,多扈随。虽说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亭长,但对于急于立足的吕家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吕公分析刘季品性,认为其人夸浮不实,甚喜宴饮,便摆案设局,宴请乡里,刻意标明:凡参宴随礼,足千钱者堂上,不足者堂下。 为了以防万一,吓跑刘季,他又邀了刘季的至交长史何做酒宴司仪,长史何欣然应允。 吕雉知道,这是专为刘季设得酒局,只要他敢来,吕公便能找出由头,定下这门姻亲。 然后……旦先来了。 狌狌一出,吕公便从中看到了无可言喻的商机!对吕家人而言,商机,就是政机! 他彻底沉浸在吕家中兴的大计划里,连饮宴开始都毫无所觉。 结果正和旦聊到关键,有隶臣急急来报,说沛县刘季贺万钱,迎上堂,司仪让吕公前去亲迎。 吕公当时就怒了! 吕家都要中兴了,谁还乐意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个又穷又痞,年纪还自己相差无几的小亭长? 这小小的沛县,便是无从立足,却又何妨! 吕公当即翻脸,一拍案,直接命人把虚报贺礼的刘季打将出去。 忠诚的隶臣们气势汹汹而去,不一会儿就全军覆没,被与刘季一道鬼混的周勃打翻一地。 宴会彻底乱了,宾客哭嚎四散奔逃,刘季被抹了脸面,和周勃二人左右齐进,开始反攻吕家正厅…… 吕公这才醒悟,赶紧哭求那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旦为他出手退敌。 旦为人老实,觉得自己此来有求于吕公,也不推脱,直接就和周勃战成一团。 这就是旦嘴里那场和周勃的单打独斗,结果,三十七合,旦胜,刘季挨了一拳,掩面而逃。 从那日起,旦就在吕公家住了下来。吕公为他多方打听,很快就打探出刘季和武姬确有婚约,而且双方连媒娉都走完两年多了,万事俱备,只差新娘。 吕公的选择是直接刚,也就是带着旦,直去刘季家门索要婚书。具体的办法和李恪所想的一般无二,就是钱,十金不行便二十金,四十金,八十金,百六十金…… 樊哙当时暴走,杀出屋来要打吕公,旦又一次出手,二十二合,旦胜。 双方打完,吕公和刘季也把婚书的价给谈妥了,七百金,现钱现货。 接着吕公又花钱说通武氏,过继了武姬收作继女,以家长的身份为两人办了媒娉,递了婚书。这样一来,旦和武姬的婚姻在大秦就算真正合了法。 可想而知,那时的旦对吕公有多感激。 接着,吕公便开始了自己的大计划。 旦的故事从未骗到过他,簇新的狌狌也不可能是仙洞遗宝。 在吕公看来,旦与自己那位族侄的背后必有高人,此事乃一箭双雕之策,一为解决旦的婚姻问题,二就是想提高吕丁在吕氏一族的地位。 吕公如此大费周章,为的就是通过旦,和背后那个高人建起交情。 然而旦什么都肯说,唯在这件事上守口如瓶。吕公无奈之下,史有借饮宴之机把旦放到,循循善诱,把打算知道和没打算知道的问题一网捞尽。 李恪猛然间跃出水面。 与公子扶苏交好,有当今国尉逢迎,半个墨家为其所用,还有那神奇的镰刀,犼,以及獏行,狌狌…… 机关术,权术,谋断,人脉,年轻的李恪一跃成为吕公心中最有价值的“和亲”潜力股。 月余之后,旦与武姬启程回家,在闾门被寻仇的樊哙和周勃截住,至于结果,李恪已经先一步知道了。 而在旦走后两日,吕公便为吕雉备了车马婚娉,择紧要说明关键,吕雉没有多说什么,一声唯诺,两眼一抹黑地踏上了北上寻夫之旅。 李恪心里感叹。 吕公……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吕不韦,又把吕雉当成赵姬了。 甚至于他做得比吕不韦更过,赵异人当年多少还顶着秦王长子的头衔,一回国便是下一个秦王,而吕公所有的依凭,不过就是旦酒后的一番鬼话而已。 或许在吕公看来,自己的女儿比宠姬便宜吧…… 吕家之人,当真心如铁石! 第二零四章 獏行出水 五月仲夏,夏蝉阵阵。 对于秦民来说,五月是一年之中除却秋收之外物产最丰的一月。 第一季菽熟了,虽说口感不如冬菽,但空耗了一冬的仓禀至少有了进项,一家人也不必再有忍饥挨饿的担忧。 榆钱和桑葚也熟了,里巷上随处可见妇人追打小孩儿的场景。孩子们在攀爬桑树时毛手毛脚,不仅沾染了一身污紫,还将好好的桑葚打在地上,填了鸡犬鸟雀的口腹。 獏行工程也到了收获的时候。最后两旬,两组螺旋和一组獏行都将接连竣工,并在六月以前完成全部运行测试,正式交付到官府手里。 今天便是甲字螺旋试运行的日子,李恪拜别家人,在闾门处汇合了辛凌、慎行以及一干墨者,浩浩荡荡杀奔水畔。 慎行和辛凌是在前几日回来的,只是回来之后,他们便对那几块牍板的事一言不发。 李恪本以为辛凌会在晚上寻上来,结果可能是因为房里多了吕雉的关系,夜深人静,辛凌也没有再一次不请自来。 一行人聊着不着边际的闲话赶至水畔,那里人流攒动,几乎所有无事的乡里都赶过来围观新鲜。 李恪翘首寻找,很快就从中找到了田啬夫囿的身影。 “恪君,许久不见。” “啬夫安好。”李恪躬身作揖,抬眼看了看田啬夫囿四周擎剑持盾,神色肃穆的老爷子们,偷偷问道,“啬夫,近日可是又遇见了刺客?” “十日之前,我去后腰里巡视时又遇上过,幸得诸位保扶……”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官奴之事,牵扯甚大呀。” “快要水落石出了。”田啬夫囿观了观左右,把李恪拉到一边,“我那友人来信,称已寻到其中关键,最晚六月,必将个中缘由整理成册,供我南去咸阳之用!” “此事真要劳烦咸阳?”李恪皱了皱眉,还待再问,却看到儒和泰齐步走来,满脸都是喜气洋洋。 他只得按下疑惑,和田啬夫囿一道迎了上去。 “秉先生,啬夫,最终查验已毕,甲字螺旋一切良好,只待入水!” 李恪赞赏一笑,说:“啬夫,儒君主持甲字螺旋,劳苦功高,如今首告竣工,您可不能忘了嘉奖。” 田啬夫囿畅快大笑:“诸位墨者的辛劳我皆记得,至于嘉奖……看后再说!” 众人说笑着一齐来到堰池边上。 这一段的治水较獏行略窄,宽七丈余,深两丈余,水势平缓,水畔平直。 经过几个月的施工,水面之上面貌大变。 十余丈的作业平台横亘水上,联通两岸,正中是一道缺口,四周树立防止摔落的栏杆,那里是螺旋的动力核心,獏行。 螺旋的獏行结构轮辐两丈,搭建完成以后,其高并不会超出平台,而是深藏在内室当中,所以此处的平台更像一座木质的桥梁,只是多了几个突兀的缺口,到处都树立着雕工精美的栏杆。 这座大桥还缺了个角,位置就在平台右侧,贴靠水岸,上面并排平躺着五枚一人宽度的巨大圆柱,圆柱两端皆有横木,将它们固定紧实,一头高悬于水上,一头则挑在干涸的堰池上空。 田啬夫囿是第一次见到成品的伯益螺旋,不由好奇地凑近去看。 透过缺口,他看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看懂的,复杂的传动连杆,总计近百枚齿轮和相似数量的曲杆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暗藏在平台下的传导结构,将柱内的螺旋轴和平台下的獏行连作一体,美轮美奂。 他好奇得问:“恪君,伯益螺旋不是要位于水中才可取水么?如此高悬于上,如何汲水?”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柱体高悬,养护才会方便,至于它如何汲水,啬夫只需高喊一声启,便能立见分晓。” “只需高喊一声?”田啬夫囿不信道。 李恪哑然失笑:“啬夫为何不试试呢?” 看着李恪的脸,田啬夫囿顿时觉得心痒难耐,他后退到水畔边沿,鼓足丹田气,一声高唱脱口而出:“甲字螺旋,启行!” 那话音如此之高,回荡在水畔、田边,撞在恒山连绵的山壁上,激起了虎啸猿啼。 那一排柱体突然动了。 咔啦啦啦啦! 在倒牙的金属摩擦声中,齿轮缓缓拧动,柱体的一端开始下沉,另一端则开始上翘,不一会儿,便抬高到四十余度,整个尾端都浸入了汹涌的治水。 儒接替了田啬夫囿的指挥,手握着木质的扩音喇叭,对着平台高喊:“撤闸!” 平台下传来一阵叮叮梆梆的敲击声,紧接着,哗啦啦,金属落地。 田啬夫囿瞪大眼睛:“台下有人?” 李恪畅快道:“台下自然有人,要不然,怎么完成最后几步?” 正说着话,宽整的平台上突兀打开一道小门,民夫们肩扛手抬,抱着一堆金属杆子鱼贯而出。 待到人员散尽,儒深吸一口气,纵声高呼:“开闸,启行!” “开水闸,起獏行!” “开水闸,起獏行!” 在平台上坐了良久的民夫们纷纷起身,总计整二十人,匀均分作两边,他们在组长的带领下喊着号子,拉拽绳索。 正中水闸被一点点拽了起来,河水涌入,獏行发出了第一声吱呀。 咔咔咔咔咔咔! 獏行带动连杆,连杆拖动齿轮,齿轮将力传导向外,经过几十道转手,最终拉动了盘绕在螺旋末端的青铜链条。 螺旋转了起来。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翘在堰池上的柱头,螺旋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几乎在同一时间,清泉涌出! 清澈的河水泊泊自螺旋流出,居高临下溅落在堰池里,看上去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黄土夯实的池底染上深渍,很快就聚齐一汪小小的水洼。水洼越聚越大,水位越来越高,半个时辰之后,终达到一丈高度,顺着开凿的新渠,涌向田亩。 所有的人,无论老、少、妇孺,无论墨者、官吏、民夫或是乡里,大家一齐抬步,追着水流奔跑起来。 他们一边奔,一边喊:“出水啦!出水啦!獏行真的出水啦!” 田亩之地一片欢闹! 水流顺着新渠的渠道奔流,须臾之间便及至第一个岔道,部分水流分匀出来,拐弯钻入田渠之中。 苦酒里的田渠有多久未曾进水了? 乡里们记不起来。 便是里中最年长的长者也从未见过田渠进水,从开凿田渠,引水失败开始,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在雨季积攒些许来不及渗漏的雨水。 可那时的田亩亦不需要浇灌啊! 待到需要浇灌的时候,那些许天水早就被大地吞噬,无影无踪! 直到今日,田渠真的有水了! 水流经过越来越多的岔道,乡里们也逐渐分散,他们在阡陌之间奔跑,随着水流,跑向属于自家的田亩之处。 李恪和田啬夫囿一起在第一个岔口拐弯,这条田渠连向最靠近水畔的田地,李恪家的田就在那里。 沿路都是赞颂的声音,李恪走到田亩,看到勤和丰正蹲在渠边,够着桶,眼巴巴看着水往里冲。 那水如今才两指深度,用桶能打出什么来? 李恪哭笑不得,开口训斥:“你二人偷什么奸呢,少说还有两个时辰才可打水,而想要田渠溢满,更得等到另两座獏行一同竣工才成。” 勤和丰悚然惊醒。 他们抬头看见李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主人神技!此乃神技啊!” 长长的呼喊犹如号令,勤与丰后,跟随着李恪的乡里们居然都跪下了。 他们密密麻麻跪满了田畴阡陌,对着李恪,叩头便拜。 到处都是嗡嗡似的赞颂在回荡,从起初的无从辨识,慢慢趋于统一,汇合成震天的一道声音。 “济扶黎庶,青史……留名!” 第二零五章 夜宴夜论 今夜的水畔,夜不眠! 苦酒里的所有活计都停了下来,整个里中空无一人,所有的人,乡里、官奴、民夫、精匠,他们聚集在连片的篝火旁边,倾听着螺旋汲水的哗哗声,在月色下纵情欢唱。 严氏和吕雉是宴会的中心,妇人们齐声恭维。墨者和精匠们是宴会的中心,男人们劝酒喧嚣。田啬夫和田典妨是宴会的中心,少吏们围聚在旁,酣畅狂饮。 没人注意到,里典服孤零零身处在宴会之上,目视着夜色中的螺旋黑影,眼中燃着炽烈,渴求,还有憎恨的火苗…… 只是今天的狂欢仍有遗憾,那就是李恪不见了。 谁也没能找到李恪的身影,打从宴会一开始,他就从田啬夫囿的身边消失,以至于乡里们想要把他泡进酒缸的想法彻底落到了空处。 李恪背着手站在獏行的主平台,身边是护卫的由养和泰。 本来儒也想来,不过他是今天的主宾之一,泰找过他,却被憨夫扛着酒坛赶跑了…… 远处欢歌,近处无声,河汉璀璨,治水奔行。 比起被灌得尿急,这才是真正的惬意啊…… 李恪舒坦地抻了抻胳膊,回身对由养说:“你,儒和罕高各据一处,今日是儒竣工,三日后是罕高,你打算何时将獏行交付?” 由养不服气道:“先生,螺旋工程与獏行岂可类比?虽说结构复杂,然零件都是先一步加工好的,分量也不大,哪像我这边,随手一个榫口就有百斤重……” “几日?” “十日……” 李恪心算了一下工期,十日的话,看来由养又要玩军令状那套,不能毁灭世界,就要毁灭民夫了…… “给你十二日。” 由养大喜,单膝跪地:“必不负先生所托!” 李恪摇了摇头,又去看泰。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乙字螺旋是要交给泰主管的,可是辛凌先一步安排了罕高。墨家内部的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所以在攻克了淋浴房和马桶以后,泰基本处在一种顾问的状态,空闲得很。 “泰,你近日在忙些什么?我几次去儒那儿,都不曾看见你。” “秉先生,里中工坊请我为他们设计一件机关,四月终末才制出实物。” “里中工坊?” “正是!”泰点头说道,“吕丁此次交予他们的活计较上次翻了一番,预留的时日却依旧是两月。他们多番排布,觉得便是日夜赶工也无力完成,这才想到借助机关之力。” 这个消息让李恪听得莫名感怀。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是依存共生的关系,李恪在苦酒里引入了代加工和工厂作坊的概念,才经过半年发酵,居然就已经出现了生产力无法支撑生产关系供需的问题。 乡里们主动寻求通过机械力来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法,听起来,多少有几分工业萌芽的味道…… 当然,这样的萌芽还很原始,可一旦他们尝到了诉求的甜头,以后只会越陷越深。就像吸毒那样,生产力无法适应生产关系,大量的机械应用让人力失去工作,寻找更多的代加工业务,需要更多、更先进的机械…… 这过程中,工厂制度、利益链条、金字塔模型,都会逐步完善起来,直到触动统治阶级的那块蛋糕! 或许一觉醒来,工业革命就在大秦发生了…… 到时候还会有陈涉的农民起义么?或许,会变成吕丁的商人起义呢? 李恪哑然失笑。 苦酒里如今的萌芽连嫩苗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种子冒出了第一根须,想要发展到那步田地,且不知要等上多少年…… 或许自己有能力助推一把? 更多的工坊,更多的兼职工人,以及更完善的制度……和更大的利益。 李恪甩了甩头,赶紧把那个危险的想法丢进治水。 “夜深了,我们回工棚吧。明日还有数不尽的工作要做,懈怠不得……” …… 是夜,李恪独居一室,仰头发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漫天是灿烂的星河,穷到目极,还能见到氤氲的火光。 那里是夜宴之地。 夜宴的喧哗传不过来,主工地的夜很静,除了狼啸和蛙鸣,便是潺潺的水流。 惊涛拍岸,又在平台处分而为二,穿过深邃的闸道,无形中,让水流之声更加明晰。 生活啊…… 相比于无序而混乱的工业革命,果然还是安逸的生活更让人感到舒适,至于这份安逸能持续多久……只要不想就好了。 辛凌突兀出现在房里。 “我擦!辛阿姊,你何时进的门?” 辛凌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方才。” “你怎么进来的!” “推门而入。” “你来干嘛!” “随我去见老师。” 李恪被径直带到了隔壁小屋。 屋内点着镫,四盏油镫各据一角,虽说带不来多少光,却能让人下意识地感觉,房间里亮了不少。 钜子慎行端坐在油镫之间,面前放着一块牍板,对面还预留了一个席位,显然是给李恪的。 李恪当仁不让跪坐上去。 “恪君来了?” “我以为钜子不会来了。” “前些日子去试验恪君之法,以金浇铸斜臂,负重果然提升。又因添了轮组,人力反倒清减了许多。”他沙哑的声音透着疲惫,似乎好些天没能睡好的样子。 李恪奇道:“您去测了图板?前后不过二十余日……” 慎行摆了摆手:“你说得无错,粗笨之物无关雕饰,以范浇铸成型,既省匠力,又省匠时。” 这是李恪在獏行中普遍使用的浇铸法,在一些粗笨零件上,减去了秦人原本以为必须的打磨和雕刻,一体浇铸成型,即便在工序上毫无创新,也能让效率提升四五倍。 问题是这么大一个吊臂需要多少铜水?墨家不会是在附近有一座生产基地吧? 李恪按奈住疑惑,轻声问道:“钜子唤我过来,可是有事?” 慎行点点头,把面前牍板朝着李恪方向一推。 还是那个斜臂,不过吊索从垂直变作横拉,中间还坠着重物,显然是某种索吊的思路。 他问:“若一侧无从固定,何解?” 李恪奇怪道:“两侧各置一台不就好了?” 慎行摇了摇头:“力重千钧,底无以定,左右配备不可行。” 李恪嗤笑道:“斜臂吊不起千钧之力,必从中断折,钜子何必诓我。” 慎行想了想,把第一块图板一收,露出第二块。 依旧是那个斜吊臂结构,不过完整了许多,李恪总算看到了概念化的固定,更重要的是,吊臂下面还有清晰可辨的轮毂结构。 这居然真的是一台吊车,还是一台吊臂固定的吊车…… 李恪好奇:“此为实物?” “确有实物。” “唤作何名?” “机关兽,兕(sì)蛛。” 第二零六章 阴阳神炉 机关兽,兕蛛。 这个发音怪异的名词李恪是第二次听说,上一次是在龙门吊现世的时候,从辛凌嘴里听来的。 那时李恪便想,墨家可能也有起吊的机关,只是比起龙门吊,各方面都有差距而已。 只是他没想到,墨家居然造了一台人动力的吊车。 虽说慎行至今还遮遮掩掩地不给他看全图,但凭着眼前这部分机关图,剩下的李恪完全可以自己脑补出来…… 兕者,独角,蛛者,八足,所以这是一件八对轮的重型吊车,前面是吊臂,后面自然是绞盘和配重。 按照图里接近四十五度的吊臂展开,想要吊起两吨重物,车重加配重得有两百吨,李恪不觉得大秦有能力让这台吊车动起来,又或者,它的起吊极限不会超过千斤,而且还得是秦制的斤。 “兕蛛……”李恪无声嗤笑一声,“钜子不觉得兕蛛无用么?” 慎行傲然道:“较之恪君的龙门,兕蛛自然多有欠缺,然其问世数百载,便是如今,也是大秦官府最优的起吊机关,只是百姓多有不知而已。” 李恪咧了咧嘴。 几百年前就有这种水准的设计思路,墨家居然还要靠他来设计龙门…… 只能说,后面几代的墨者们仰前人威福,堕落太甚了。 他突然觉得和眼前的钜子交流毫无意义,慎行对机关的理解,说不定还比不上李恪悉心教导出来的由养、史禄等人。 他懒懒道:“夜深了,钜子若是无事,小子告退。” 慎行苦笑,指着图板说:“工地泥泞,起伏颇大,兕蛛不可行。方才的问题,恪君可否另思他法?” “泥泞便不可行了么?”李恪冷笑一声,说,“将轮子去了,再将底盘固定一番不就可行了?” 慎行皱着眉摇头:“若去了轮,如何还是兕蛛?轮不可去!” 李恪气得一下笑了出来:“轮不可去是吧?” 他向辛凌要来笔,唰唰几笔,描出八对负重轮的履带结构:“有此物在,便是河滩沼泽,您的兕蛛也能畅行无阻!” 慎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图板,口中喃喃:“恪君因何如此笃定?” “此事怕是很难与您解释。您试想,一斤重的铁针扎在手上,能否将血扎出来?” “可也。” “那用这一斤铁铸锤呢?不许砸,只是轻轻用力,可否将血扎出来?” “或……不可。” “单位面积的压力不仅要考虑施加的力,还要考虑受力面,受力面增加则力分摊。獏行底盘用的便是此法,否则几十万斤的机关,天长日久,必深陷水底,便是山石坚固,亦难以支撑。” “原来如此啊……”慎行恍然大悟。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掀掉图板,露出最后的底图:“恪君,看了此图,你可愿入我门下!” 李恪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古怪的,且毫无由来的自信,忍不住低头去看图。 只一看,李恪惊叫出声! 图上是一架完整的兕蛛,难得的没有采用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意形画法,显然不是出自慎行手笔。 看着这份图,李恪眨眼间便在心里还原出一驾真正的青铜巨兽。 高三丈,长四丈,单侧悬臂位于底座偏左一丈五左右位置。悬臂长五丈,与底座斜角在五十至七十度间呈现钝角,连接处有明显的加固,这是吊车的前部。 而后部……汽缸、活塞、曲柄连杆机构、滑阀配汽机构、调速机构,而最边上那个巨大的轮子,李恪知道,它的名字叫做飞轮! 一台原始的瓦特蒸汽机。 一台真正的,以蒸汽为动力的瓦特蒸汽机! 怪不得兕蛛有如此大的设计缺陷,几百年来依旧可以成为大秦最先进的起吊机关,原来一切的关键都在蒸汽机! 不需人力驱动,只需烧火,便可以利用机关之力,起吊重物! 夭寿了,大秦……有蒸汽机? 李恪猛地抬头,找到了慎行的视线,死死盯住:“这是……实物?” 慎行淡然地抖了抖袖:“阴阳炉者,以火御水,力可负百石。恪君,此物比之獏行那以水御木的水轮机,如何?” “这是实物?” “只要你入我门下,墨家数百年典籍任你观瞧。当年墨子制成阴阳炉时,天地色变,祥瑞布空,从此机关自有动力,才能真如走兽一般。此等奇物,你可愿学?” 李恪莫名地烦躁:“学?墨家可知这破炉子有何用?” “破……破炉子?” “粗陋之物,高耗低能,如何能与獏行相比!其所长者不过便携二字,您以为我制不出来?” “你……亦制得?” “此图上只有炉灶外形,以我对墨家的了解,怕是墨家根本没有内部结构的详图吧?可要我为您画出来?” 慎行张了张嘴,彻底失声。 “您说兕蛛盛行数百年,我斗胆猜测,因不晓其图,除却上两代墨者可制阴阳炉,时至今日,墨家已无人能够制得此物了吧?” 李恪连声叱问,声声直刺人心,慎行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就连双手,都似死了一般无力低垂。 “钜子,在我心中有一处世界,乡里用阴阳炉耕作田地,郡县用阴阳炉建造城池,地上跑着用阴阳炉驱动的铁马金车,水上漂着用阴阳炉推动的浮岛船舶。漫天铁鸟肆意横飞,鲲鹏巨鲸四海遨游,千里之地朝发夕至,天堑之所化为通途!在那里,阴阳炉乃世人皆知之物,何须向墨家去学!” “金车……浮岛……铁鸟飞天,鲲鹏探海?”慎行结巴着喃喃自语。 李恪甩了甩头,站起来,再也不管那看似失心疯的慎行,合身抱拳一礼:“言尽于此,小子告辞!” …… 呆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听着隔壁隐隐绰绰传来的衰老哭声,李恪心思难定。 从癃展口中听见钜子一词的时候,李恪就觉得眼前的大秦有些怪异,但人生百态,生计艰难,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去想这些了。 可他今天看到了蒸汽机…… 一幅蒸汽机的外形图板,和后世出现在十九世纪的瓦特蒸汽机一模一样! 这让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慌。 大秦有蒸汽机,那他所知的历史还照准么?虽说他对秦史本就知晓不多,但大体的脉络总归是了解的,也正是因为大秦随时会崩,他才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出仕的机会,专注于苦酒里,一心去走那条无比艰难的捷径天途! 可若是大秦根本不会亡怎么办? 他该怎么安排接下来的发展?是继续博取声望,等着一飞冲天,攫取一县之地,还是安安心心步入官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前者险,后者稳。 非常之时行险道,常时之中稳当先! 该死的!现在的大秦到底算非常时,还是常时? 隔壁的哭声突然止了,慎行咳嗽着渐行渐远,似乎又出了门,不知要去做什么事。 然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李恪烦躁的打开门,看到辛凌在月光下亭亭而立,脸上带着怒容,手上持着一方金板。 她把金板往李恪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从头至尾,连一个字都没说。 李恪不明就里地翻开金板来看…… 【wocengyiw……】 第二零七章 金板遗书 墨家金板…… 小屋里,金板前,李恪托着下巴,皱眉沉思。 所谓金板是真正的金板,黄金制成,质地柔软,而且分量相当得大。 这块金板一尺见方,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曲线雕着好些无从去辨认的……图形? 李恪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这些雕刻,乍一看有些像字母,但仔仔细细辨认的话,又辨不出什么内容来。 难道是传说中的甲骨文?又或是楔形文字一类,没有被发现的上古文字? 然而又不像。 因为金板上还有部分可以被认出来的字,一个就是金板左侧【墨家金板】四个大字,还有就是刻在金板最右侧的一句诅咒。 【此为墨子绝笔,墨家后学,非钜子不习金文。凡违誓背命者,天地厌之,神鬼弃之!】 李恪无视了诅咒的内容,只关心板上的核心部分。这是墨子,也就是墨翟,也就是那个发明蒸汽机的人写的,墨家当成宝贝一样看,专门雕刻在金板上头。 也就是说,这是一份两次倒手的早故文献,雕刻的人不是墨子,而是他的门人弟子,所以很可能,字型在过程中发生了变化。 李恪假定这些鬼画符的原型是他所熟悉的字母,决定复原出来,破译看看。 【wocengyiweizijikeyichengweihuaxiadegongyezhizu……】 复原在木牍上的字母让他看得头疼。 李恪开始尝试分段和破译,这需要穷搜上一世的英文记忆。 先是woc,或者woceng,似乎都没有相关的单词,woc倒是还有另一个用法,是网络用语,专用来表达某种激动状态下的情绪发泄。 也就是卧槽。 李恪哑然失笑。 堂堂墨子连网络用语都用得如此熟练,真当他是穿越者么。 李恪愣在那里。 他突然抓到了什么关键。 穿越者! 字母不止可以用在英文,还可以用在拼音! 卧槽! 一个多时辰以后,李恪成功破译了金板上的密码,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那位大名鼎鼎的墨翟,墨家的创始人墨子,真是个穿越者。 一个穿越者,一个前辈,也是一个失败者…… 这份金板是他的手记,更准确地说,是他的遗书。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华夏的工业之祖,所以鼓捣出齿轮组,还借了“钜子”的名头,牵强附会地称它为钜子…… 我曾以为自己可以用神迹掀起工业革命,所以用了大半辈子,制造了一件又一件,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玩意…… 就是玩意,而已…… 我错了,只凭我,只凭工具,只凭神迹,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事在人为…… 等我醒悟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只来得及建起墨家,却来不及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他们…… 怎么就忘了鼓捣出印刷机呢…… 想想还真是有趣,我居然在战国时代用拼音来写遗书…… 写给谁看呢…… 这群傻子喜欢收集我的言行,可很多事情又不能让他们知道,简体字还是太容易破译了…… 我喜欢这群傻子,所以…… 如果不能给他们留下什么,就别去吓唬他们……】 …… 天光,大亮。 李恪在房里枯坐到天明,看见曙光,便摇摇晃晃起身,收起金板,准备还给辛凌。 大门一开,辛凌就在屋外。 “辛阿姊一夜未睡?” “我在等金板。” 李恪苦笑一声,抱起金板,还给辛凌。 “可曾解译?”辛凌突然问。 李恪愣了愣,最终,缓缓摇头。 辛凌遗憾地叹了口气,李恪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 “老师走了,不必再寻他了。”说完,辛凌大步而去。 李恪在墨者的保护下回里,半路之上,恰巧遇上了同行一路的吕丁和旦。 吕丁的马车似乎很重,呼毒尼在车辕上赶着车,吕丁则坐在车辕另一侧,和龙驹上的旦有说有笑。 真是缘分呐…… 李恪叹了口气,收拾心情迎了上去。 “丁君,别来无恙。” 呼毒尼猛地叫停马车,吕丁滚葫芦似地跃下,几步赶到李恪面前:“恪君之恩……” 李恪拦住他的话头,虚弱一笑:“你我贵在交心,不行虚礼。” “便听恪君的,不行虚礼!”吕丁哈哈一笑,说,“我着紧去看顾工坊,晚些再去你房中叙谈,走也!” 他说走就走,一挥手,便和呼毒尼一道赶着马车疾驰而去。 李恪恶狠狠地看着旦。 “恪,我为你奔波千里,去了咸阳,见了公子,还险些被当做刺客锁拿大狱。后来丁君苦苦相邀,我又随他故地重游,去了趟沛县。想我一行月余何其劳苦,为何你见了我,却会是这般模样?” “原来你又去沛县了……”李恪咬牙切齿道,“你细想想,临行之前是否有某事忘了与我说?” “打打闹闹之事,晚些说也无妨嘛。” “那有妨之事呢?” 旦翻着白眼想了半天:“莫非是吕公所说,要将其女许配于你的事?此事只要媒妁登门,你自然便知道了,何须我说?” “你果然知道此事!”李恪冷冷地瞪了旦一眼,呸一声吐在踏雪头前,扭头就走。 “诶!恪,如今你我有暇,不若我便与你讲讲那次沛县之行。我与你说,我至沛县之时,吕公才到沛县月余,此事何奇也!你是如何知道,吕公要去沛县的?” “关你屁事!” “不愿说便不说。我与你说,沛县几多豪杰猛士,曹参、周勃、樊哙,还有那卢绾(wǎn),皆能人也。其中又以樊哙、周勃为最。那樊哙勇力如神,徒手四五百斤之力,周勃力虽弱些,然一手快剑出神入化,更是难缠……” “我知你在沛县大杀四方。” 旦一愣:“你如何得知?莫非是武妹?” “此事我阿嫂何辜?” “那是何人将此间种种说与你听的?” 李恪顿住脚,死咬牙根,面目狰狞,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缝里憋出来的。 “那是因为,你口中的吕公之女,亲自带着婚书媒娉过来说亲,如今就住在我房里!” “吕家玉姝亲自来了!” 李恪话音刚落,踏雪的前蹄登时一软,险些把旦抛下马去。它挣扎而起,响鼻连天,那声音仿佛在说。 噫吁嚱! 第二零八章 吕雉之心 吕丁此行…… 他帮李恪将消息送去咸阳,顺道让辛童贾之子代劳,将马卖给了秦军,所得之金刨去开支和分润,他共赚了四万八千金。 当然,这笔钱不仅是上一批货物的货款,还有这一批货物的预支,所以最终所得还要再刨去此次开销,但最终来说,他个人的盈利也不会小于三万金。 这还不是他最大的收获。 李恪设计为他献了狌狌,他本可以凭着此物再赚一笔。 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吕公会看上李恪的发展,自作主张把女儿嫁过来,让两家成了姻亲。 两家已然不是外人,吕丁又是李恪举荐之人,手里握着狌狌量产的关键,以吕公的老谋深算,肯定不会放过卖好的机会。 吕氏一族在沛县齐聚,各房当家,包括姜姓吕氏,以及吕公所代表的吕姓都在吕公的游说下,同意提升吕丁在家族中的位阶。 他如今是吕氏家老第十位家老,家族决策人之一,更成了匈奴一线吕氏商队的总负责人,所有的情报、人脉,他皆可动用! 除此之外,吕氏一族还齐凑了十万金,用做吕丁献上狌狌的族内奖励。 毫不讳言地说,手握十数万金,掌控一条商道,背后还有庞大的吕氏一族支撑,吕丁一跃成为了天下有数的巨贾豪商,便是站在乌氏、寡妇清之流中间,也不会再心生怯意。 而因为和吕公结成了家族中的战略同盟,他更是把家眷迁到沛县,成了沛县的第二支吕家。 如今的吕丁极忙,此次抽空来苦酒里,既是为了报答李恪的情谊,也是为了走完最后一次商路,践行信诺。 此次之后,吕丁将不再亲自跑商,而会将精力摆到整条匈奴商路的拓展上。至于自家的生意,他已经决定全部交给呼毒尼打理,直到他独子长大,继承家业。 双方把盏同欢。 李恪由衷地为吕丁感到高兴,而吕丁也命十好几人,避开乡里的视线,偷偷把自己对李恪的谢礼抬进了李恪家门,整整万金之巨! 小山似的黄金如今就堆在家里的地窖,满满当当,金光灿灿,饶是吕雉这样见过大世面的女人都惊讶得合不拢嘴,拽着李恪的袖子撒娇道:“恪君,你看堂兄把妾的聘礼都挤没了!” 千金嘛……放在万金当中,自然是没了。 …… 万事既定,时间飞逝。 乙字螺旋和獏行先后竣工,却不能让乡里们再如第一次那般疯狂,倒是水房投入应用,让乡里们又一次发出了惊呼赞叹。 自今日起,苦酒里家家食面,顿顿有饼,再也不用食那粗粝的豆饭羹藿,更不必苦恼今秋的脱粒问题。 因为他们不仅有兽犼,还有李恪带给他们,勿需人力的水房和獏行! 如今的苦酒里,沟渠之中清波荡漾,田亩之间粟苗欣欣,水磨和水舂一刻不停地运作,伴随着獏行的旋转,牵引出一里之地的生气。 乡里们爱上了郊游,而郊游的首选,就是獏行所在的作业平台。 一卷草席几份小点,他们会穿上新置办的深衣,唱着诗经,颂着山曲,整个原野,就如同陶渊明笔下那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地。 而与之相对的,吕大善人手下的工坊则越发忙碌。 泰为他们设计的机关像极了后世的切床,脚踏发力,固定锯刃,通过卡住左右来确保析木的尺寸,一下便让标准板型的加工速度提升了十倍不止。 可即便这样,乡里们还是要每日挑灯夜战。虽有人提出请墨者们再设计几份刨边机和榫卯机的想法,但时间已然不足,远水难解近渴! 日子就这般过去,一直到六月中旬。 六月也,季夏也,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李恪送走了备齐财货,北上草原的吕丁,计算着旦成婚的日子,收到了田啬夫囿的来信。 田啬夫囿要他备齐獏行相关,速速前往楼烦就獏行之事做次汇报。而在报结了獏行之事后,田啬夫囿就准备南下咸阳,寻访旧友。 李恪皱眉看着送信的仓佐诚:“诚君,你可知啬夫要去咸阳寻访哪位旧友?” 仓佐诚为难道:“秉先生,此事主君不曾说起。我自幼随主君长大,也不知他在咸阳还有友人……” “这样啊……” 李恪知道,田啬夫囿大概已经收齐了官奴案的资料,准备去咸阳状告某些大人物了。 他送走仓佐诚,让勤把那些早就准备好的牍板装上马车,独自一人去房里找了吕雉。 “吕阿姊,此行楼烦估计要三五日光景,旦快要成婚了,你帮我照看着些,一应事物,该买就买,该制便制。他与我亲如兄弟,家中却没几多钱粮,可不能分得太细,以至于短了大事。” 吕雉一边为李恪归置着换洗衣物,一边轻笑道:“恪君且安心,妹妹是翁的继女,虽未姓吕,也是我一家的姊妹,我如何能短了她的昏礼。” 李恪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吕公早就把武姬收为继女了。 “如此便好。吕阿姊,衣物可以少收几件,那盒弩箭却切记帮我收起来。此行路远,若是半道遇上豺狼虎豹,我也能助勤一臂之力。” 吕雉应了一声,进屋里去取弩箭。 两人早就没有分得这么细了。 书房狭小,李恪就把很多要紧的东西收进吕雉房里,这是为了防止在要用的时候,吕雉东翻西找,遍寻不见。 吕雉轻车熟路地打开组合柜的柜门,取了那装弩箭的小盒,突然发现小盒之后,似乎有什么奇怪的突起。 她试着伸手去摁,摸到一个细小的扳扣,轻轻一压,便打开了一道暗格。 格子里以红锦铺遍,只放了一方巴掌大小的玉牌。 她好奇地取出来看,看见玉牌上白下青,上面雕着一架马车,马车由巨人驾辕。 车厢之上有一个赵篆书就的【李】字,而背面,则刻着一个大大的【嬴】字。 嬴姓……李氏? 吕雉失声惊叫,趔趄着跑到书房,举着玉牌,拽着李恪的衣袖:“恪君,此为何物?” ”家族玉牌呗。“李恪耸了耸肩,“你是不是至今都没去过家祠?若是去了,何来疑问?” 吕雉红着脸小声辩道:“我如今还不是李家人,如何能随意出入家祠?” “媪也未拦着你啊……” “反正!”吕雉羞恼地跑远几步,手抚玉牌声音微颤,“嬴姓李氏……咱家是秦司马一脉,还是赵……赵武安一脉?” “赵武安一脉不就是出自秦司马那脉嘛。”李恪笑了一声,摆正颜色,“吕阿姊,秦司马一脉显贵,与我们早已出了五服,再无瓜葛。我乃是赵武安君之孙,不过此事有些麻烦,暂时来说,还是勿要与他人提及。” “妾……我省得。” 李恪看吕雉还是站在那儿,摸着玉牌爱不释手,便出声催促道:“吕阿姊,玉牌随时可以把玩,如今天色不早,行囊可收拾好了?” “啊!马上,马上好!” 一声鞭响,马车幽幽而去。 吕雉依着门框看着,目不转睛。 “伯益之后,武安君血脉……我早该知道的,似良人这般惊天的人品和才情,如何会是无姓的贱民!” 第二零九章 伏日浇灌 季夏,伏中,天骄似火,四野无风。 对大秦的农人来说,若论起最忙碌的日子,一年之中当数孟春与仲秋。 此二月一为春耕,一伺秋熟,各十数日光景,都是绝对不能错过的重要农时。 但那毕竟只是忙碌而已,收种皆是欣喜之事,论起难熬,远不如三伏夏秋。 三伏就在五六七月。五月初伏占一旬,七月末伏又占一旬,六月中伏独占两旬,先后总计四十余日,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伏日之中,田畴如炉,禾苗在烈日当中渴饮难耐,稍有一日懈怠,便是满地枯槁的景象。 农人们甚至不能如往常般在白日灌溉。 暴晒中的禾苗如此脆弱,若是压着地热浇水上去,冷热交替之下,不出两日,禾苗立枯。 秦人觉得,这是天爷在发怒。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着天爷,只敢在他最为倦怠的晨昏两刻出里浇灌,脚步务必轻,行动务必快。太阳和月亮是天爷的两只眼睛,所以待到日出月落之时,非得要回里不可! 伏日的农活是极具喜感的,一种充满悲凉色彩的,无知且无奈的喜感。 他们每日大概有两个时辰可以避开天爷,大致平旦过半有一个时辰,舂日过半又有一个时辰。 每到那时,闾门内侧便聚满了人,乡里们全家齐出,轻车小桶,每人背着两只瓜瓢,只待日月落尽,便会以赶着投胎的姿态,疾步奔向田间地头。 他们甚至总结出一套诓骗天爷的浇灌法子,曰:两瓢齐动,雨露均沾,晨昏遍洒,地不留痕。 照着翻译过来,就是两个瓢同时取水,整片田全要浇遍,早晚各浇上一次,千万别浇得太透…… 不过北境之民从不需要关心最后一句,因为田渠无水,短短两个时辰,他们本就连田亩最基本的需求都很难满足。 每当入伏,他们会收拢起家中所有能用来储水的容器,不分昼夜地摇井汲水,再趁着晨昏,用大车推去田地,尽其所能让自家的田亩能沾上些水。 日夜汲水,晨昏灌溉,终日为之操劳,疲病不敢怠慢,只有做到如此地步,他们才能堪堪保住禾苗不死,田亩不枯。 至于秋收时会有多少谷穗无粒,又有多少颗粒不够饱满……这般艰深的问题,早已超出了他们所能关心的极限。 所以田啬夫囿才会说,北地生民寒苦,操劳一岁,温饱不敷! 李恪和墨家联手打破了这样的宿命。 獏行通渠之后,苦酒里成了雁门郡第一个不需要夏忙的地方,乡里们只需像关中人那般挑着时候走一遭田亩,仰瓢之力,取渠之水,早晚各一个时辰,足够他们在自家田地走上好几个来回。 而剩下的时间…… 吕丁的活计未完之时,他们兼职在工坊做活,吕丁的活计结束之后,串门的,扯闲的,谈天的,笑闹的……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人人脸上笑脸洋溢。 一派幸福,祥和的新农村派头! 李恪车出家门,在里典处领了行传,一路所见的就是这样子消闲惬意的场面。 乡里们看到李恪,纷纷围拢上来,口中纷纷,嬉笑问候,李恪够在车窗上一个个回礼,后来索性就坐到车辕,省的自己脖子酸疼。 “先生这是要出远门么?” 李恪老老实实回答:“老丈,小子只是去趟楼烦,算不得远门。” “先生,水房还会扩建么?” “大兄,水房短期怕是不会再建了。乡仓物料不多,啬夫还要节省一些,也好趁着冬春交际,再寻一里搭建獏行。” “噫!苦酒里的水磨尚不敷用,啬夫怎的就去管那别家死活!若是短了先生食饼,也不想想,届时何人为他制造獏行!” 李恪苦笑不已:“别家活命,我等食饼,事有轻重缓急,人无贵贱之分,大兄还是得看开些……” “先生就是太心善啦!”那人气呼呼说道,“世人总有贵贱之分,岂能全都一样!大伙可知道,我方才遇见几个商议入籍的外乡人,听说皆是闾左的爵士,可他们见了我,还不是百般艳羡。苦酒户人,如今高人一等哩!” 人群登时哄笑,纷纷唱到:“正是如此呐!” 李恪脸上的苦笑更浓了,急惶惶拜别众人,一头扎进到车厢里,再也不愿探出脑袋。 獏行的成功让乡里们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放眼显眼处的,他们开始学着那些参与了獏行制作的精匠和少吏,将李恪唤作先生,而且对机关的渴求度越来越高。 那些机关自然不可能由他们来设计,他们只负责建议,不管有用没有,能不能造,一并建议。 工坊的活计都停了好些天了,暂时来说,他们也没想过去接洽新的订单,但对卯机的研发申请却依旧递到了泰的手里。 更奇特的是,乡里们居然自发地凑了一笔研发经费,声称绝不能让先生的墨者弟子白费苦心…… 对水房的需求也在迅速增加。食过面的肠胃再也无法如往日般坦然面对粗粝的口粮,而水房的驱动却拢共只能安置三机,便是全部换上水磨,也不敷全里上下使用。 还有人寻到由养,希望墨者们可以设计一套自行灌溉的配套机关,让獏行能更进一步清减劳力。还有人寻到儒,异想天开的祈盼着机关除草,机关捉虫,让李恪都想膜拜他们的想象力…… 若说这些只是乡里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那么藏在暗处的改变,才是李恪真正担心的。 乡里们开始产生优越感。 这是一种特殊的优越,不是那种富人面对穷人,士人面对农夫的传统自持,而是一种隐约的,先进面对落后的俯瞰,就与李恪深藏在心底的那种感受一般无二。 我不是针对在世的某一个人,而是说在世的每个人…… 就是这种毫无理性可言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他知道,他并不喜欢这种事态不受掌控的感觉。 盛夏的车厢闷热难当,李恪把自己缩在牍板之间,一动不动。 “勤,走快些。”他说。 马车骤然加速,平稳地驶出闾门,朝着楼烦的方向,奔行而去。 第二一零章 临街旺铺 李恪正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相对于同处在一个时代的大秦与罗马而言,究竟谁家的道路体系更为发达。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考虑过,那时他还在后世,在象牙塔里。 经过一定程度的考据,他发现世人的观点主要偏向于罗马。 具体原因有三。 首先,罗马在建筑工业上大量应用了天然混凝土浇筑技术,这种与后世混凝土浇铸极为相似的施工方法大量节省了人工,也帮助他们绕开了很多施工上的难题,相较于大秦的版筑之法,他们所掌握的技术显然要先进得多。 其次,罗马稳定统治的时间比秦长久得多,如此一来,大规模基建的时间也更加宽松。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因素。大秦的建筑资料存留颇少,遗迹也只有零星可循。 阿房宫的一场大火让大秦的风采深藏于历史的迷雾当中,而罗马、希腊亦或是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早已经由西方学者们的手笔,先一步占领了思想起源的角角落落。 话语权在白人手里。 所以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数学领域,西方的成果总该启迪人类文明,而华夏的研究只能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小圈子的小打小闹。 无关于谁早谁晚,反正都比后世要早。无关于谁更先进,反正都没后世先进。 这是理性正确。 而基于理性正确,对先秦时期东西方文明高度的比较,只能是一场以论证对猜想的不公平较量。 李恪当年就是这种“理性正确”的信徒。 本科期间他甚至写过一篇论文,名字就叫《论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统治优势与中原王朝内乱背后的交通缺失》。 可当他真的来到了大秦,以一个秦人的身份履历时代,他却越来越怀疑起当初的某些判断。 大秦的交通体系真的太发达了。 从设计来说,双斜面的中拱设计与后世的道路设计几乎一致,极少会产生积水,也就避免了因积水而导致的路面软化和区域塌陷。 从工艺来说,巅峰的版筑法在湿土中加入了粘土、凝胶等物,从而使筑造出的道路异常坚实,甚至还有一定的防水效果。 后世的秦直道两千年间寸草不生,中原的驰道经过一代又一代败家似的破坏,依旧能看出往日的辉煌盛景。 显然,这样的筑造工艺绝非落后,虽说过于耗费人力物力,而且不适用于堆高建筑,但仅从道路强度来说,远远超出了没有钢筋支撑的原始混凝土浇铸法。 至于说道路密度…… 罗马可考的,仅有城邦联通公路,而大秦规划中的标准公路却要直通到每座乡县。 驰道、县道、驿道层级分明,像血管一样将大秦的角角落落连做一体。 这一点,旧秦之地早已做到,新秦之地也初见端倪。 据旦说,自晋阳向东,驰道正在修造,县道苦无踪影,驿道和小道倒是建了部分,只是此去沛县,他能用到的着实有限。 一路远行一路颠沛,对道路习以为常的老秦人旦第一次离开完备的道路体系,就在车上整整吐了三回。 猛将晕车了…… 李恪无法想象大秦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把自身的基建做到何种程度,但他有幸投生在雁门,所以每次出行,都能享受到六世奋勇所带来的基建福利。 从苦酒里到楼烦城,从曲折的小道到笔直的驿道,百多里路途,一路平坦,朝发夕至。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车厢里全无颠簸,一觉醒来,便已经走完了全程,驻停在楼烦城墙的巨大阴影下面。 他舒服地抻了个懒腰,说:“勤,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进城。” 勤掀开挂帘,露出苦笑:“少主,如今恰逢下市,我们怕是要在外头等上一会儿。” “莫非入城的人很多么?”李恪奇怪地嘟囔一嘴,掀开车帘,远眺巨城。 此当时斜阳西坠,鸟雀归巢,人们似逃难般从城里蜂拥而出,背负瓜瓢,手推重车。 他们在驿道上狂奔猛赶,须臾之间又散入到一个个叉口,顺着那些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隐没在原野的起伏当中。 李恪想起来了,眼下是伏日…… 他默默看着,突然便理解了乡里们优越感的来由。 科技改变生活呵。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折叠的锦帕,打开来,看着自己亲手所书的,属于墨翟的临终遗言,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将其收好,换出田啬夫囿的来信。 “勤,入城,我们去东市的吉利客舍。” “唯。” …… 吉利客舍是田啬夫囿在信中约定的会面之处,位置就在东市后隧,也就是紧邻主道,距离市亭入口最远的那一长条铺面。 李恪无语地看着这座破败的客舍。 好好的临街旺铺,黄金地段,愣是因为大秦市亭的奇葩设计,被做成了一处静中取闹的好地方。 身处在其中,客人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听到主道上的人声喧哗,舍人也不用担心会被客人们轻易找到,从而导致生意太好,过于操劳。 看来就算是堂堂凡子,过得也不富裕啊…… 李恪叹了口气,叫勤在外栓好车马,独自一人步入舍内。 低矮的房舍,零落的几席,客舍大堂见不到一个往来的客人。李恪打眼张望一圈,只从高高的柜台后找到个干瘦的半百老丈。 “敢问舍人,不知田啬夫囿可在此处歇息?” 那舍人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客人是找句注乡的田啬夫汜囿么?” “正是。” “不知可有验传?” 李恪皱了皱眉:“寻人也要查证验传?” 舍人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客人有所不知。田啬夫似是有事耽搁了,至今未至。不过他托人预留了几间精舍,说若是有人寻过来,便叫他先且安顿,静待几日。” “啬夫未至?”李恪越发奇怪,“他明明说在此处等我……” “这老儿便不知了。”舍人收起笑脸,将笔一搁,“客人若要等他,便叫老儿登记验传,若是不等,但去便是。” 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 李恪苦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传:“禀舍人,小子年未傅籍,有传无验。” “省得了。”舍人冷着脸应了一嘴,取过李恪的传仔仔细细登记在册,“甲字三房,汤食自备,田啬夫只预付了房费,未有其他。” “谢过舍人……”李恪违心地道了声谢,收好传,让勤把两大箱牍板卸去房里。 舍人看到勤一手夹着一个大箱子进门,眉头一皱:“客人还有随行?” “他乃是小子家中隶臣,舍人只需多备一张席面便可,若是没有,在地上安顿几夜也无妨。”李恪很懂规矩地回答。 谁知那舍人根本就毫不领情,冷哼一声,说:“客舍岂有奴隶安顿之处!叫他在外候着,先行归去也可!” “唯……” 第二一一章 夜市故人 虽说心里不爽,但李恪却怪不上舍人,因为这本就是大秦三六九等的常态表现。 大秦抑商日久,商业氛围不浓,秦人当中原本就少见吕丁这种特别擅长做生意的。 再者客舍历来是大秦等阶差异的体现之地,舍人虽是商籍,做的却多是佐吏的活计,相比于其他商贾,自然更死板些。 秦律规定,凡高爵、正官出入可住官舍,也就是李恪上次和屠睢见面的那个漂亮院子,而其他人等,只可以住在普通的客舍,这是第一级区分,贵贱之分。 客舍中又有第二级区分,官民之分。 凡不更以上民爵、有秩以上佐吏住精舍,也就是单间。不更以下民爵、少吏住平舍,也就是通铺。士伍、黔首一类无官无爵者无舍,翻译过来,就是准许他们进门,却不提供房间,只能在正厅或者内院打个地铺。 奴隶人在大秦是没有人权的,秦律没有规定他们出门应该住在哪里。不过秦人各个都是法律专家,只需要按照自由民的标准再降一级,就知道奴隶人出门,不许住客舍。 从法定的临时居住点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第三级区分,只是李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区分,人畜之分? 勤已经被他打发回里了。田啬夫囿被事情耽搁,这次楼烦之行不知要逗留几天,勤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夜夜都委屈在车厢里喂蚊子。 反正这两大箱牍板肯定会留在县里,到时他孑然一身,有金有传,怎么都不至于找不到回去的法子。 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地方吃饭。 精舍不管饭……见了鬼了! 李恪叹了口气,打开包裹,先脱掉汗津津的深衣,把手弩装在臂上。 然后是处置弩箭。 这些弩箭三枚一盒,装在一个个特制的小匣子里,模样有些像后世的弹匣。 这自然是李恪的设计,弩匣尾部是开弦的机关,开完弦翻过来,把弩匣朝弩机里一扣,脱开固锁,就能一次完成三枚弩箭的装填。 有了这步精减,能让装填过程从原本的两分,也就是十二分钟,缩减到现在的六分钟。 虽说于实战无补,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零碎的开弦机关遗失,也让这些子弹模样的弩箭有了随身携带的可能。 现在,它们就被李恪一盒盒塞进腰带背面的夹层里,长长一溜,同样是参考了后世的军用装备。 处置完这两件见不得人的行李,李恪披上深衣,系好腰带,再把金袋塞进衽里,懒散散抻了个臂,踏出房门。 就在李恪走后不久,舍人同样疾步走出,低着头,直向着亭门而去。 …… 现在的时间,大致是舂日到牛羊入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市亭照常营业,列肆门外燃着火把,隧巷之上热气氤氲。 只要不是处在战时,大秦的城很少会执行彻底的宵禁,一般来说,府牙彻夜有人值守,市亭通宵达旦经营,但是闾门和城门都会锁起来。 称职的监门在夜里巡查,防火防盗,居所不定;不称职的监门会像监门厉那样,一到夜里就玩忽职守,等闲不让人寻见去处。 住在里中的人若要出入,得先找到他们的监门。 李恪一直想不明白这项制度的制定者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仿佛只要牵扯到商业,大秦睿智的统治者们就会变得花样百出,叫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过商人们显然比李恪想得明白。 既然闾门闭锁,那么市亭的夜市,自然是开给显贵和兵卒的。 吕丁说善无夜市有如显贵天堂,各种白天见不到的珍奇都会在夜间出没,许多商肆甚至不在白天开门。 旦也说过,楼烦夜市乃更卒消遣之地,只要没有夜巡任务,军官等闲不会限制兵卒出营。 所以李恪的眼前满是披甲的兵卒。 他们聚集在酒肆和食肆当中,食肉饮酒,喧哗吵闹。 只看他们嘴边不时溅出来的血沫子,李恪寻食的兴趣就去了七分。 不过他意外碰上了一个熟人。 “禄君?” “先生?” 几月未见,史禄似乎瘦了不少,两鬓隐隐可见霜雪,但眉宇之间尽是英气。 李恪奇道:“记得禄君随国尉一道南下,这会儿怎么会在楼烦?” “秉先生,国尉正在筹备军马粮秣,八月秋收之后,大军便要启程。我前些日遍行百越,结合先生所授,对建渠之事已有了几分想法。此来楼烦,便是欲从先生手中借几员虎将,助我搭建沙盘,勾连湘离。” “若是借人,那你可来晚了。”李恪哈哈大笑,“你可知,獏行成了。” 史禄微微一愣:“区区几月,獏行便成了?” 李恪傲然地一挺胸口:“那是自然。碧波通渠,乡里欢歌,禄君未曾见到那一幕,必定是一生之憾。” 史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很快又藏了起来:“先生,我如今欲征辟精匠,又该往何处去寻?” “你欲征辟何人?” “子冲,固,墨者最好能有两三人,却不知先生可有人选?” “你要我举荐人选,大概是想让泰、儒和由养随你去百越吧?”李恪嘿嘿看着史禄,看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史禄尴尬地陪笑一声:“还是甚都瞒不过先生眼睛。” 李恪把两手一摊,说:“此事我帮不了你。子冲在善无,固是山阴人士,此二人皆是雁门有名的工匠,你要征辟他们,就须得亲自去寻他们。由养三人我倒是可以为你书信一封,不过墨者风纪严明,若无钜子应允,征辟怕是难事。” “亦即是说,我得先寻到墨家钜子?”史禄为难道,“此番乃是为国尉奔忙,墨家与大秦……” 李恪奇怪问道:“墨家与大秦如何了?” “相安无事。”史禄口不应心地对付了一嘴,显然是不愿在外头谈这个话题,他话锋一转,低声问道,“先生,钜子云游天下,片刻寻不见他的踪影,不知可还有旁的办法?” “或许,辛阿姊也能做决定吧?”李恪不确定道,“不过三人也不可能都随你去。若无意外,楼烦县秋收之后或要起建好几处獏行,他们是总监的后备人选,此等人便是墨家也没有许多。” “竟是如此啊……”史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问,“那先生觉得,我向墨家求取何人为好?” 李恪一时也难下决断,想了半天,最终说道:“这样,你先随我去客舍,我为你将书信写下,至于求取何人,我们边写边议。” “谢先生!” 第二一二章 身在瓮中 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李恪向史禄举荐了泰。 在他心里,能够被称之为学生,系统学习且接受了他的思路与观点的人,至今为止其实只有四个,由养、儒、泰和史禄,这当中三个墨者,一个水工,两个偏科,两个全科。 全科的人是由养和儒。 在獏行之事上,他们俩从构划设计图开始,在区域总监的位置上结束,基本上走完了后世从设计员到项目主管的一整套流程,各方面都称不上突出,但放在大秦的标准上,独当一面绰绰有余。 偏科的人则是史禄和泰。 史禄本身不擅机关,擅长的是李恪所不熟悉的水利领域,这就注定了李恪不能在业务上对他提出过多建议。史禄跟在李恪身边,所得的更多是行政领域上的内容,包括全局规划,项目划分,人员组织和管理等等。 而且史禄本身官位不低,被屠睢召回以后,理所当然就登上了“湘离二水勾连项目总负责”的位置,如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一般,开始筹备灵渠开凿,这让他有了学以致用的空间。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囫囵吞枣般从李恪这儿学走了一长溜盛行于后世的行政手段,深思广用,已经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组织技巧。 相比之下,泰的偏科就显得无奈得多。 他为人沉稳,精干,同时兼具木匠和漆匠两种中级职称,业务熟练,思路开阔,本身就对李恪的机械设计理念理解更透,接受力也较由养和儒更强几分。 獏行制造期间,他主导了淋浴房和抽水马桶的设计,儒在这个课题上发挥的作用并不大,更多只是查漏补缺,以及代表两人和李恪进行交流讨教。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泰不擅长沟通。 接着,他又独立进行了析木机床的设计,工坊最近提出的两个新课题也是他在主导。 不知不觉,他在业务能力上已经彻底拉开了和两位“同学”的差距。 然而他出身稷下墨学…… 出身稷下,不通经纶,随着李恪逐步接触到三墨分歧,又发现他似乎没有明确的站队,在墨者当中,属于“杂墨”。 杂墨是科班出身的墨者们对野生墨学研究者的一种蔑称,就好比自考成材之于名牌大学毕业生,泰因为儒的关系混迹在他们中间,走到哪儿都是异类。 辛凌对泰是有欣赏的,但或是墨家的内部纷争比李恪所了解的更激烈,在实际的安排上,却依旧多次将泰进行了边缘化的处置。 泰以后也不大可能在墨家受到重用,同时被墨家的羁绊也比儒和由养小得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随着史禄去百越闯荡一番呢? 一个强天位的天心力量,一个强天位的天心意识,组合起来,说不定就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效果。 基于这样的考量,李恪给泰和辛凌、憨夫分别写了信笺,书上大名一同交到史禄手里。 史禄珍之又重地将信笺贴身收好,一抱拳,便赶着回去收拾行囊,简直一刻都不愿多待。 李恪把他送到客舍门外…… “先生。”史禄停下来,皱着眉看了眼破败的客舍,上上下下打量半天,随后说,“我看此处颇有些残败,若是无甚大碍,您为何不随我去官舍小住几日?” 李恪还真动了心思。 官舍他是去过的,环境优雅,闹中取静,舍人的脾气好,女儿娇,又会奏琴又肯焚香,更重要的是管饭。 相比之下吉利客舍简直一无是处。 屋舍不时落灰,精舍也得睡炕,而且地处在闹事中心,白天墙外吵,晚上墙内闹,真真一刻都不得安宁。 还有那个舍人,就像与钱有仇似的,阴阳怪气,恶劣冷森,整个客舍见不着一个住客,里里外外,就只有李恪一人驻留。 然而这破客舍却是田啬夫囿亲自挑的,从舍人的话里,似乎连钱都付下了。 李恪叹了口气。 田啬夫囿不知何时会来,李恪如果去官舍小住,就必定要有个人传话,若是寄希望于那舍人带话,基本上,李恪和田啬夫囿是无缘相见了……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算了,啬夫好意为我预定精舍,我若搬去你处,甚是不恭。” 史禄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他随着李恪唉声叹气一会儿,一拱手,匆匆作别。 李恪转身回到客舍,突然发现舍人居然一直站在高柜后面,隐没在阴影当中,那样子就和他刚入住那会儿一模一样。 “我听闻,那贵人欲让客官搬去官舍安住,客官因何不去?” 不知为何,李恪从这话里居然听出了某种规劝的意思。 看来是饿出幻觉了…… 李恪甩甩脑袋,把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远远丢开,没话找话道:“舍人入夜还不歇息?” “老儿膝下无儿无女,仅有那半百老妻照顾幼孙。若是歇息,一家三口从何得食?” 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无儿无女,却有幼孙,舍人的儿子自然是卒没了,至于媳妇,大概也改嫁了,却不知为何,把孙子留给了舍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秦这样的家庭不多,却也称不上少。 李恪安慰道:“今日无甚客人投宿,舍人偶尔歇息一日,也能养足精神……” 谁知那老儿突然暴起,狰狞着脸,狠戾异常。 他一字一顿说道:“无人!也当守候!” 李恪真想来一句你开心就好……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扭头进了房内,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堵,便推开院门,跑到院子里去看星星。 难得的,吉利客舍的精舍居然还有院子,贴靠在亭墙边上,三步见方,干干净净,院子里仅有一口水井,一只大缸,大概是给客人洗漱所用,同时也兼具客舍及周边防火的用途。 早知这趟出来如此不顺,就该把旦的遂愿剑借来辟邪! 李恪恶狠狠地看着星星。 黑绒之下群星璀璨,它们眨巴着眼,仿佛在嘲笑李恪出门没有饭吃。 他确实没有饭吃。 带来的干粮都让勤带回去了,出门那趟除了牵回来一个史禄,也没找到任何吃食,舍人从阴阳怪气升级到喜怒无常,李恪的衽里就算满是金子,也不愿低三下四,去向他买什么果腹之物。 李家子祖上阔绰,便是如今藏着掖着,也是有傲气的! 李恪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突然听到头前异响,一抬头,就看到一只大手扒上了亭墙的黑瓦。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大秦的墙垣不高,外墙七尺,院墙五尺,踮起脚都能看到墙里的情形,双手一撑便能够轻松翻过。 然而翻墙却是秦律当中明令禁止的行为,虽说不是什么大罪,但总归是违律! 奉公守法之人不会翻墙,因循守旧之人不会翻墙,真正会翻墙的,除了某些特殊情况,大部分时候都是更进一步恶事的发端。 李恪毫不犹豫地抽掉保险,抬臂瞄准。 “谁!” 墙外之人根本就不为所动。 又一只手搭了上来,李恪看那两手齐齐发力,喝一声,翻过来一个精壮汉子。 那汉子身量不高,皮肤黝黑,月夜之下,李恪看到骑装佩剑,也看到他发髻之上,和旦那身骑甲一模一样的皮兜。 只是他却没有着甲…… 李恪的眼睛眯起来,抬着手,缓步后退:“军卒?” 那人依旧不答话,一落地便自顾自环视左右,仿佛在检查有无偷窥。 李恪冷笑发声:“莫查了,舍人便在正堂,隧巷四处更卒。虽说都是些醉汉,但我若是喊上几声贼人,他们必能警醒过来!” 壮汉皱了皱眉:“你是恪?苦酒户人,严氏之子,擅长机关术数的那个聪慧小子?” 李恪愣了一愣:“你认识我?不对,你从何人口中听过我?” “小子确是聪慧之人。”那壮汉咧嘴一笑,“囿君让我来寻你。” “囿君?”李恪猛然惊觉,“你是啬夫提过的那个军中友人!” “嘘!莫要声张,隔墙有耳!”壮汉走上来,从怀中掏出一捆竹简,二话不说,强塞到李恪怀里。 “此为何物?” “囿君说你知是何物!” 李恪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声问:“啬夫呢?为何他不来客舍?” “谁道他不曾来过!”壮汉不满道,“他前日便来了,只是昨日……被捕下狱!” “啬夫被捕?”李恪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壮汉脸上一阵懊恼:“当时我与他正在此处攀谈,客舍中突然闯进一群狱吏。囿君只来得及叫我藏身,并交代我今日在城中寻你,便被他们不问缘由缉拿去了。” “啬夫要你来寻我……” 李恪咀嚼着这句话。 田啬夫囿在突发之时能想到让壮汉寻他,说明对被捕一事,多少是有些准备的。 既然有准备,他必定会注意隐藏行踪,不会过多与人接触。挑这间偏僻的客舍,怕也有隐藏身份的考量。 可即便这样,狱吏依旧是径直来客舍抓他,也就是说,他从入城起,便处在别人的视线当中。 但是狱吏为什么不连壮汉一道抓走? 是不知么?还是……故意为之? 李恪深吸一口长气,颤声问道:“你当时是自己逃掉的么?” 壮汉怔了一怔,说:“囿君在房中截住狱掾,他们不曾看到我,我一直藏在井中,直到夜深人静,才翻墙离去。” “他们可曾在院中仔细搜过?” “不曾。” “你们会面,是日是夜?你是如今日这般翻墙进来,还是从客舍拜门而入?” “这……”壮汉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若是他们早知我在此处,为何不将我一道抓了?” 李恪惨笑一声,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田啬夫囿被捕,壮汉幸免于难,关键的官奴案情报在外浪迹,直到现在,交到了他的手中。 还有急需要钱,却对钱嫉恶如仇的怪异舍人,以及这座空无一人的破败客舍。 田啬夫囿甚至为自己预定了精舍! “我且问你,啬夫……他有没有为我预定过精舍?” 壮汉大惊失色:“你是说你会出现在此处,是因为囿君为你预定了精舍?” 李恪苦笑不答。 那壮汉登时大怒:“好一**险的小人!恪君放心,便是拼了我这条命去,也必然……” 正说话间,天边骤起一道轻啸! 有枚弩箭自天外来,如浮光掠影,直射在壮汉背心,当胸而过,壮汉登时便扑倒在李恪怀里。 直到他倒在李恪怀里,李恪才听清那急不可查的破空声! 咻! 一时之间,喧哗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县狱办案!闲人回避!” 第二一三章 死地脱生 温热的血从壮汉的身上淌下来,滴洒在李恪身上,浸透了雪色的深衣。 轻薄的夏布被浸得坠伏,湿且暖,黏且腻,一坨坨一片片,那种贴合的感觉就像被泥浆溅了一身,又像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压住胸口。 那力气如此之大,压得李恪几乎喘不上气。 他想惊叫! 张着嘴,惊而无声。 深深的恐惧感已经攫住了他的心脏。 中箭的壮汉把李恪压倒在地上,力气正从正胸伤口飞快流走。 他至今没有死去,而且看起来,暂时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那粗大的喘息有如牛哞,他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压抑住痛呼的欲望,只残下微弱的扭动。 “啧,军弩……” 又是军弩? 李恪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就在这时,客舍门外响起了惊蛰一般的喧闹声。 “县狱办案,闲人退避!” 李恪悚然惊觉,县狱的狱吏竟然这么快便来了!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左右别舍,亭墙内外,到处都是奔行的脚步声。 这当中最大的声音来自李恪身后,就在客舍方向,便是隔着两道门,李恪也能听出那些不住放大的细节。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群大秦的治安官已经包围了精舍,就在弩箭激发的一瞬间! 又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枚弩箭,这里是一个瓫中捉鳖的陷阱,那枚弩箭,就是收网的号令! 这里,是一片死地! 李恪止不住浑身的颤意,又觉得脑浆在沸腾,每个脑细胞都像是缺了润滑的粗糙齿轮,转动得艰涩无比。 它们发出让牙根发酸的吱呀尖啸,几乎不动,而且几乎碰不到边上的轮齿,所作所为,皆是无用! 身在陌生之地,四面皆是敌仇。 他的身边没有旦,没有墨者,唯一看上去有些武力的壮汉开场就完成了从猛男到死鱼的转变。 他们被人摁在小小的方寸之地,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丝毫斡旋和操作的余地。 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跟李恪谈,他所要的只是两个囚徒,又或者……是两具尸体? 几案碎裂,房门洞开,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李恪扭过脑袋,就着月光,已经能看清从两侧扑上来的精干身影。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李恪身上压力骤轻。壮汉挣扎着站起身,粗鲁地把李恪从地上拖起来,一瘸一拐靠近到亭墙边沿。 “你打算……” “小心军弩,然后……得罪!”说完话,壮汉嚼着血沫,咽下粗气,一双大手如铁钳般捏住李恪的腰,猛然发力! 李恪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院墙,浑不受控地摔在地上,正摔在两个包围的狱吏中间。 那一摔几乎要了他的小命。 大秦在基建上从不会偷工减料,亭墙外侧就是大道,建造标准等同县道,堪称是坚若磐石。 李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摔断了,钻心的疼痛无从抑制,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 但他的脑子却疼清醒了。 一切思度皆在起身的瞬间完成。 他已经跳出巢窠,却掉在两个狱吏中间;他们比他壮得多,而且手中有剑;他在地上至少挣扎了一分钟未起身,这个过程足够他们把他锁拿十回…… 可他现在依旧是自由的! 他们在犹豫! 李恪挣扎着爬起来,借着起身,背靠院墙,和两旁的狱吏结成三角之势。 壮汉的痛哼声清晰可辨,可想而知,他在外头有任何响动,里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深吸一口气。 “你等……为何不去抓捕贼人!” 两个狱吏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们被狱掾委派,负责在墙后封锁贼人的逃跑路线。等他们赶到这里,正巧看到这个少年飞了出来…… 不管是飞出来还是被人丢出来,反正不是自己翻墙出来的。 这让他们有些拿捏不准,眼前少年到底是贼人之一,还是一条单纯的,被殃及的池鱼。 上掾反复叮咛要他们稳重,可不能抓错了人! 正犹豫间,少年起了身,一起身就爆发出强烈的气势,颐指气使,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指使人惯了。 他不会是哪家的贵嗣吧? 思及至此,狱吏们变得越发犹豫。 随后,左侧那狱吏就注意到李恪深衣上的血。 “你身上……” 李恪对着他抬起了臂,瞄也不瞄,摁下机簧。 微不可查的后座力从小臂传来,把他酸软的手臂微微抬高,手弩击发! 细长的青铜锥柱电射而出,穿过弩盒的圆孔,撕开单薄的夏布,只听得一声尖啸,便径直从狱吏喉间射入,截断脊柱,刺破皮肤,又从后颈直穿而出,喷薄出大片的血雾,直没进茫茫的夜色当中! 狱吏的头几乎被整个射断! 李恪的弩箭穿颈而过,击碎了他的脊柱,那不竭的余力甚至将这个近七尺的汉子整个撞飞了出去。 他歪着脖颈,舒展四肢,至死之时,脸上依旧残留着疑惑和犹豫。 为什么,少年的身上会有血? 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四肢扭曲,一动不动,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穿孔前后泊泊流出,聚拢在他的身下,眨眼之间,就漫成了一汪厚重的血洼。 李恪的脸上毫无表情。 自从击发了手弩,诓骗离场的计划便宣告了破产,接下来,他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所以他不敢让自己脸上露出表情,循着杀心,直接把手臂瞄向了剩下的那个狱吏。 那狱吏尚未从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缓过神,下意识抽出剑,双手握着,护在胸口。 李恪冷冷地看着他。 漠视生死,全无喜乐,这种表情狱吏当年见过许多。身处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只有那些真正的精锐才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杀人,面无表情地被人杀死…… 那是老秦精兵的标志! 可是,为什么这个少年眼中,也能看到这样的标志? 他来不及想明白,李恪也不打算让他想明白。 抬臂瞄准,手弩击发! 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李恪这一箭居然会恰到好处地和狱吏的剑撞在一起。 沛然大力自剑身传来,狱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手臂抬高,中门大开。 可他欣喜若狂! 挡住了。 挡住了! 他努力控制身体,后退一步,正打算发起反击…… 又一声尖啸! 李恪射出第三枚弩箭,准确无误地钻进狱吏胸膛,击穿皮甲,一击而杀! 那狱吏高高地飞了出去,带着狂喜,生息全无。 终于安全了…… 大脑接收到这道信息的一瞬间,李恪直接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全身的肠胃都在痉挛,哪怕是一夜未食,腹中空空,也完全无法让他停止吐的欲望。 可是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胃酸混合着唾液逆反而上,烧心烧肺,火灼火燎,不断提醒着李恪方才发生的事。 就在刚才,他射空了三枚弩箭,杀掉了两个活人。 双方无冤无仇,双方互不认识,在决定杀人之前,李恪甚至没有看清他们的脸…… 只有疑惑,只有狂喜…… 血腥味真浓啊…… 呕! 第二一四章 爰书贼杀 闭合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 壮汉捂着胸口,满脸平静地靠着亭墙安坐,眼看着四人从精舍当中鱼贯而出。 其中三人以三才之势护住正中一人,各个手掌长剑,神情傲然。 那正中之人壮汉恰好认识,他是县佐之下,狱掾曹迪。 曹迪大步而入。 “为何院中止见一人!” “想是慌不择路,翻墙跑了。”从人中有人抱拳回应,“秉上掾,我等今日布下天罗地网,便是在亭墙之外也有同僚守候!那罪吏汜囿的同伙便是再刁滑,也断无脱生之理!” 曹迪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次围剿汜囿同伙的包围圈是他亲手布下的。 整整二十七名精干狱吏倾巢而出,前后左右皆有配备,东市内外俱是巡哨。 他早就料到会有贼人翻墙而逃,所以一早便在那儿布置了两人,皆是获过军功,勇武精干的能手。 他们在战场上斩过敌人的首级,在岗位上,便是面对真正的江洋大盗,也从未有过半分退缩,更何况区区两个罪吏同伙! 他刚要夸奖两句,突然便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 “跑了……” “嗯?” 壮汉靠着墙努力地笑,每一下都会牵动伤口,笑得比哭还难看。 但他的声音无疑是欢畅的。 李恪已然逃出了生天,甚至在走之前,还有闲情隔着墙与他道别…… 他哈哈大笑:“我是说,你墙后的罗网破了,那小子滑不溜手,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跑了?” 曹迪老羞成怒,一挥手,喝令四方翻墙追击。 眼看着身边只剩下方才答话的狱吏,曹迪眯着眼,靠近到壮汉面前:“句注塞百将,瑕丘户人鲁阳,可对?” 鲁阳虚弱地笑了笑:“带我去见囿君,顺带再请个好些的医官来……” “你中的是军弩,精制的箭头有狼牙倒刺,四面皆是血槽,医官怕是救不活了。” 这并不出乎鲁阳的预料。 他就是军中之人,那些特制的弩箭咬在身上是何下场,根本不需别人为他点拨。 “救不活便救不活吧……一群无胆匪类,以多欺少,还要用军弩壮胆……” “看来你长于查证,却不擅多思。”曹迪冷哼一声,俯下身,摘下鲁阳腰上的长剑,“不知汜囿有否与你说起过,数月之前,军中曾遗失过一把军弩。” 鲁阳一愣,一惊,苦笑出声,长叹出气:“如此也好,至少恪君不必再担心被军弩偷袭……” “他自然不会被军弩偷袭,毕竟……哪有盗窃军弩的贼人,以军弩射杀自己的道理?” 曹迪不再多说,大笑着抽出剑,一剑将鲁阳刺死在地,“爰(yuán)书!” 从人赶忙取出笔简,俯首等待。 “东市某名不具告曰:东市吉利客舍有客死,结发,为男子一人,册录瑕丘户人鲁阳,职句注塞百将,来告。掾笛亲往诊。掾笛爰书:与狱吏造即某诊,男子死在丙字精舍外院东南,正偃。阳胸心口刃痏(wěi)一所,背矢痏一所,皆从胸背,袤各一寸,广各一寸,不相耎(nuò),皆凹中。其胸痏类剑,背痏类弩,它完。衣骑装一,其衣以刃决二所,应痏,衣胸背俱浸污血。阳西有铜剑一柄,去阳两步,北有皮鞘一副,去阳三步,未见类弩。阳丁壮,褚色,长六尺八寸,发长二尺。男子死所到东市亭百步,掾笛令狱吏造以布裹埋阳城西,待令。以剑、鞘诣(yì)庭。查吉利客舍书录,知阳何日死,闻寇者,苦酒户人恪也!” “上掾,书录已毕!” 曹迪取过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差错,便接了笔,在书简背后签上大名。 他把爰书交给狱吏造收好,挥挥手,把缩在门旁的舍人唤了进来。 “舍人,今日舍中,可有何事发生么?” “今日……”舍人发着抖,满脸恐惧,“今日有少年恪访客阳,二人……二人不知为何,突发争执,恪趁阳不备,取弩袭杀,未死,又……又取了阳之剑,将阳……将阳刺死当场……” “客舍书录可曾记下来访?” “皆……皆照着上官的意思记了。” “嗯?”曹迪不满地拉长了音。 舍人慌忙改口:“阳昨日入住丙字精舍,恪今日来访,此乃实情,乃实情!” 曹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舍人退下。 舍人抱拳深揖,转身就想奔逃。可他才转过身,曹迪便突然暴起,一剑将他刺倒在地,随后又补了一剑,彻底了却了他的性命。 挥剑甩掉血迹,曹迪深吸一口气:“爰书!” …… 时值深夜,楼烦的北城不见行人,李恪在袭杀了两个狱吏之后,小心翼翼避开鲜血,然后横穿大道,顺着西市的亭墙,隐没在连片的里闾当中。 这一手完全超出了曹迪的预料。 他派出的人手翻遍了大道以东的亭里,可依旧没有找到李恪的行踪。 那时候,李恪正蜷缩在北城墙的某一个水缸边上。 古时城墙好埋水缸,且是整个城池防御体系的重要一环。 水缸蓄水,可取来灭火,可用以提神,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人预备挖掘地道偷偷入城,水缸就会以水波纹提醒守军,让他们能够早做防备。 可那都是战时的事情,一旦到了和平年间,水缸就基本失去了作用,只是城墙根上的一个个摆设罢了。 夜间的楼烦城墙如巨兽横亘,城碟上没有巡哨,城墙下无人问津,这样一个荒僻之地,终于让李恪有了短暂的休整喘息的时间。 冷、饿、惊、惧、无依无靠、无路无途,当一切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首先清点了身上所有的物品。 一件烂了袖子的血衣,一把手弩,三十枚弩箭,一整卷关于官奴案的情报线索,金袋里有十四镒金,除此之外,还有他一直贴身带着的,已经染了血渍的墨翟遗书。 这就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 楼烦城的人口虽然不多,但几千人总归是有的,这其中务农的,经商的,做工的,为官的,还有与人做隶臣隶妾,官家奴隶,以及无所不在的更卒。 一旦天光大亮,整个楼烦无处躲藏,他身着血衣,必然会被热心市民锁拿归案。 抓贼如杀敌。 一个他就是一级爵位,十四镒真金! 不幸中的万幸,眼下不过牛羊入时,距离天色放亮,尚有几个时辰可供他安稳筹备。 李恪闭着眼睛思考对策,不一会儿,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抽出一盒弩匣,慢条斯理解下手弩,上弦,再束回去。 这是他现下最可依仗的利器,手弩飞蝗。墨家为他改造这件杀器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他真会拿它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县狱的狱吏…… 不可多思啊! 李恪教训了自己一嘴,站起身观察一下周围,蹑手蹑脚,翻进了最近处的里垣。 这座里的规模比苦酒里小上一些,夜深之时,一片宁静,偶尔可以听见狗叫,但更多的,只是腐萤明灭,夏蝉嘶鸣。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看不见灯火,乡里们的外院停着满载容器的板车,看情形,大概是已经备好了明早的水,拖着疲惫的身躯沉沉睡去了。 李恪欣赏着专属于城池的奇景。 里内为村,里外是城,夜市达旦,日落里息。墙外的喧闹与墙内的静谧,恍若是两个世界的交界。 称职的监门会在夜间巡视,称职且富裕的更会让自己的隶臣与自己一道巡视,而不称职且富裕的,大概会让隶臣自己巡视…… 总之,看似没有人声的里巷,必然有精干的人手在巡游。 李恪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所以猫着腰,以近似攀爬的姿态,贴着院墙,穿过一条又一条里巷。 他需要一身新衣。 新衣必须是深衣,如此才可以藏得住手弩,大小倒是无所谓,他在秦人当中算不得矮,六尺三寸,足够穿下大部分人的衣服。 只是深衣并不是每家每户的必备。 闾左贵人日常深衣,但按照苦酒里的经验,那些家庭不缺房舍,不短金钱,多数都会蓄奴在家,少则十余,多则二三十,万一出点什么差池,李恪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闾右的情况就好很多,因为房舍不足,哪怕像李恪这样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有钱的人家,蓄奴也不会太多,若是挑个一宅之地,臣妾更是稀有的物种。 可太穷了又不行…… 闾右之民以深衣祭祀,但真正的穷人,穿着裋褐也一样去敬告祖宗,祈求运转。 所以他需要找一家不太穷的闾右,而这一点判断起来恰恰很容易,只需要找到瓦房。 瓦房昂贵,盖的起的家境都不会太糟,这种家庭备一件深衣,分所应当。 譬如说眼前这间。 他深深叹了口气,旁顾左右,站起身子:“不挑了,就这儿吧……” 第二一五章 破局投奔 苦酒里本就是整个楼烦县数一数二的富里,而雹灾之后,随着李恪崭露头角,这种贫富差距自然变得越发悬殊。 便是这样,在苦酒里真正能盖起连片瓦房的闾右,依旧是凤毛麟角。 相比之下,楼烦城本是边防之地,建城的初衷是防备大秦,在城址选定上,重地利,而不重地丰。 说白了,这座县治在几十年前,不过只是一座雄关,所以城中六里的生活条件不可能比苦酒里更好。 甚至因为地处在治水下山源头的关系,他们的田亩条件比苦酒里更糟,水浅而薄,就算强行搭上獏行,也依旧无从抢救。 譬如说眼前这座不知名的里,整个闾右拢共也只有四户瓦房,而其中连溷厕都盖上瓦片的,唯有眼前这一家。 李恪已经围着这一家转了三圈。 这家的主人大概是个公士,因为他家仅有一宅之地,黔首又难攒够修起连片瓦房的钱财。 这家的人丁或许不兴,因为家中除主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安居之所。 这家的主人应当很能持家,房舍各处显露簇新,鸡羊狗彘一应俱全。 李恪觉得自己或是找到了踩点的关键…… 问题是他上辈子是个技术宅,这辈子又自幼受到严氏管束,是从哪个渠道掌握到这样一门高深手艺的? 感觉上,恪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子要不安分得多啊…… 收起满心的胡思乱想,李恪深吸一口气,悄没声从后院翻墙而入。 《管子》说,“以前无狗,后无彘为庸”,这句话对秦人,乃至于六国之人建造房舍产生了巨大影响。 没有人愿意被别人说成庸人,所以狗窝必须盖在前院,猪圈则得盖在后院。 这家也不例外。 李恪先前踩点颇勤,全然不怵会惊动那条看起来就特别凶猛的看门狗。 双脚落地,他吐出胸中浊气,蹑手蹑脚朝着东厢摸过去。 若是在苦酒里,近期改建的房屋多少会有些他家的影子,虽说很少会打地暖,但像推窗这种简单易行的设计早已广泛地流行开。 而这里则依旧是大秦最常见的直棂窗。 东厢的后窗两尺见方,四面镶有边条,中间嵌着儿臂粗的木棂。 眼下是伏日,天气炎热,苦闷难当。 虽说开窗难免蚊虫肆虐,但大秦没有空调,普通百姓也用不起地霜制冰这般高雅的降温法子,只能把窗板卸下,于睡梦中,祈求那能够安抚人心的一丝凉风。 然而秦人大多高估了直棂窗的防盗能力。 李恪与墨者为友,不止一次听说过无声无息拆卸掉直棂窗的办法。 他把手悄悄伸进窗洞,寻到左数第二根拦条下缘,摸索着,找到一个小小的突起。 这是公输子传下来的制窗之法。 直棂窗的拦条和窗框等高,早年一旦拦条有损,每次都要拆掉整个窗户,费时费工。 公输子苦思多日,最终对窗框进行了改良,下缘一分为二,而榫卯的接口,就是这个小小的突起。 李恪只需要抠掉它,就能轻而易举把下缘剖开两半,然后悄无声息地把所有的拦条都卸下来。 他从腰带里拆出一枚弩矢,轻轻剔掉突起,接着把尖头对准缺口,轻轻一压,只听一声微不可查的咔嚓声,下缘分作两半。 “情势所迫,抱歉。”李恪无声地说了一句,一撑臂,翻入屋舍。 …… 皎洁的月光洒入东厢,照亮了房内的一切。 大柜、书架、矮几、文房四宝。 李恪的左侧是一方直炕,炕上躺着一男一女,看起来年岁都不算太大,男的大概二十四五,女的,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岁。 眼下两人睡得都很踏实,平稳的呼吸,满身的油汗,一动不动,如同死人。 李恪想了想,绕步走到男人炕头,取出墨翟遗书遮住脸,又用拆窗的弩箭对准男人的脖子,轻轻压了一下。 男人皱了皱眉,想要躲开,脖子却被李恪扼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赶忙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悬于头前的,白巾蒙面的脸。 “敢问壮士……” “不要试图喊叫,我可以扼住你的脖颈。不要试图挣扎,有锐器顶在你的要害。不要试图叫醒你的妻,我虽不想杀人,却不惧于杀人。以上三条,你若不信,自可一试。” 男人岂敢不信! 现在李恪几乎是环在他的头上,浓重的血腥味直刺鼻腔,轻声慢语就如梦魇低喃,无论是哪一条,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李恪说得是真的! 李恪同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便赞赏地用弩箭刺了刺他的动脉,轻声说:“现在,我说,你听,若是应允便眨眼,可否?” 男人拼命地眨巴眼睛。 “深夜叨扰,我需一件深衣,一柄长剑,还有一条长些的绳索,结实耐用些便可。” 男人眨了眨眼,想了想,又努了努嘴。 李恪奇怪道:“努嘴何意?” “家中无有长剑,仅践更时铸造的短剑一柄……” “短剑啊……玉佩,丝绦(tāo)可有?还有鲜花。” 男子死命眨起了眼睛。 片刻之后,东厢的墙上破了个小洞,因为李恪放开男子的时候,他试图逃,李恪只能发弩射向近处的土墙。 弩箭在一声闷响后射穿墙壁,留下一个拳头大的小孔,孔口凹凸,墙上的干土簌簌而落。 见到这一幕,男人和女人真正老实了下来。 李恪指使他们在屋中将大半事物收齐,唯短剑和绳索在仓房,李恪便留下男人,让女人去取,女人不敢担搁,片刻便归。 “接下来,将你夫君捆起来。”李恪如是说道。 女人颤抖着把男人捆起来,扎得结结实实,比李恪要求的还要高上不少。 “现在,把你自己也捆上去。” 女人含着泪说:“壮士,妾无法……” “多绕几圈,再将绳头递给你的夫君,请他作结。” “唯……” 两位主人相互捆扎完毕,李恪从柜中翻了两件裋褐,罩在他们头上,随后脱去血衣,换上干爽,又在发髻上扎上丝绦,耳鬓插上鲜花。 紧接着,李恪将剑和玉佩一股脑挂在腰带上,一个自以为风雅的浪荡士子就此新鲜出炉。 万事既备,他抬头看了眼颤抖的夫妻俩。 他们背靠背跪在远处,发着抖,压抑着恐惧,只从喉咙深处散出几不可辨的唔咽声。 李恪知道自己最好的作法是杀掉他们,这样可以保证今夜无人会泄露他的行踪,可他却抬不起臂来。 杀人与杀人是不同的。 若是真的在这里痛下了杀手,那他与正在缉捕他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李恪叹了口气,一一将排布在炕上的东西收回囊中,待摸到金袋,又鬼使神差般数出十镒,排放在血衣上头。 剩下的……就交给天爷吧。 李恪悄没声地顺着原路退了出去。 直至一个多时辰之后,男人悄悄挣脱掉女人给他留下的暗结,发了疯似地站起来,抬手掀掉脑袋上的裋褐。 他一下愣住了。 炕上只留下一件血衣,血衣之上,是十镒闪烁着暗色金光的赤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良人,贼人……贼人可是被你制服了?” 那男人愣了许久,转身,解开了女人的绳结。 他沉声说:“今夜无人来过家中。墙破了,我要活些湿泥补上。你也当去炊饔了,至于引火之物……那件血衣堪堪恰和!” …… 焕然一新的李恪如夜游的士子般,摇摇晃晃漫行在楼烦的大道上。 他给那家人留了十金,剩下四金,则大摇大摆进了西市,随便寻了一家酒肆,以万般的豪情邀请在场的所有人喝了顿大酒。 待得喧闹止歇,时间已是人定,他的身上满是酒气,脸上也因为酒气蒸腾而微微泛红。 可是他并没有真醉。斗了一夜的酒,除了最初的那两觞喝了一点,剩下的几乎全被他倒在身上。 于是他又成了一个喝醉酒的,自以为风雅的士子。 他顺着大道而行,面对来往众人避也不避,大摇大摆地转过县牙,寻了个机会,就钻进了官舍的后院。 官舍之中少见人影。 史禄毕竟不是屠睢。虽说他此次是为屠睢之事奔忙,但他没有军职在身,身边也不可能陪有亲兵护卫。 李恪掰着手指头算过人数。 舍人、舍人的家眷、随身的隶臣,还有史禄,官舍之中若无别家,至多便是这区区几人。 他们散布在连片的屋舍当中,李恪只要小心些,就不虞有被发现的危险。 所以他才敢过来投奔史禄,还能偷偷摸摸地,成功找到了史禄的居所。 “禄君……” 史禄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禄君……” 那声音虽轻,但他明明白白听出,是李恪的声音。 他疾步跑向大门,拉开门闩,迎进李恪。 “先生,你怎的……插花?” “快帮我弄些吃食,我浪荡了一夜,快饿死了……” 第二一六章 师出同门 次日清晨,史?在官舍的院前忙碌,指使着舍人官奴,将随身行李收上车马。 他正准备离开楼烦,去往各处招募精匠。 依了礼数,离开之前,他本当亲往县牙,为这几日楼烦县的款待表达谢意,顺便为接下来的行程征求一下意见。 不过他的职级与县令同级,所为的又是国尉大事,依了俗成,却又不能向县令交代究竟。 所以他一早便派了随身的隶臣,带着他的亲笔去往县令府邸。 那封亲笔中只有些不咸不淡的问候辞谢,真正的交代,都会通过隶臣的嘴来传达,而且是县令问,隶臣答。 这是大秦官场的某种惯例,史?不需说上半句,县令又能把该知道的摸个通透,无凭无据,有根有底,双方心照不宣。 这便叫秦以礼法二治并行天下,若二者不可得兼,崇法为先,便宜行事。 史禄估算了一下时间。 隶臣已经走了半个时辰,而县令官邸就在官舍左近,出门就是,若无意外发生,隶臣也该回来了。 他唤过舍人,叫他带着官奴,先一步去将屋里那个铜耳角柜抬上马车。 铜耳角柜是一种大箱子的别称,通体用坚木所制,外饰铜纹,还有两个巨大的铜耳分列左右,方便搬运。 这种箱子沉重、占地,外出之人极少携带,反倒是家中有未出嫁的女儿,多数会依照自家的条件置备几个用作嫁妆。 而史禄这个,则是今天一大早的时候,向舍人临时买的。 史禄拉着舍人提点道:“柜中俱是些精贵图板,顺序绝不可混淆。抬放之时,你等务必要小心轻放,若是有什么差池……” 他苦口婆心的交待突然被一声朗笑打断。 “使监莅临不过两日便走,到底是官舍的招待不周,还是楼烦的女子不美?” 说话的人是楼烦县令王智,史?对他的评价是好虚荣,不务实,便是穷尽一生,也干不出几件实事。 可偏偏此人出身频阳王氏,与王翦一脉近亲,听说还特别受通武侯王卉的器重。所以便是如史?这般在国尉屠睢面前炙手可热的新人,在他面前也得陪好了笑脸,轻易怠慢不得。 真不愿见到他…… 史?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舍人下去操办事务,扭头见到王智带着两人大步而来,一左一右,是县佐汜通和县尉徐成 史禄只得抱拳相迎:“低鄙水工,何劳县令与二位佐尉一同来送!” 王智哈哈一笑,走上前与史?把臂:“使监自谦过矣。往日你行脚田渠时自然是水工鄙身,但你如今为国尉器重,切不可再自贬了身价!” 史?眉头一皱,轻轻巧巧挣脱开:“人贵在自知,国尉再是看重,水工?……仍是水工?。” “尊师重道,不弃贱业,使监深晓国尉之喜,无怪乎直上青云!”王智自以为是地赞叹一声,根本没听出史?生气的意味,叫跟在后头的汜通与徐成尴尬地恨不得掩面就走。 这时舍人恰好指挥着官奴,抬着耳柜走了出来。 那柜异常得大,六尺长,四尺宽,高也足有四尺,也不知是何等材质所成,通体暗紫,明明由两个健壮官奴抬着柜耳,行走间依旧显得吃力。 徐成没话找话道:“铜耳柜多为女子随嫁之用,使监将其带在身边……莫非是趁我等不备,两日便娶走了舍人之女?” 史?勉强一笑:“舍人玉姝虽美,却非史?所好,柜中俱是一些图板,只因无处安置,才向舍人求了耳柜……” “俱是图板?”县尉惊奇道,“耳柜之大,躺下一人都绰绰有余,若是用于安置图板,怕是不下百幅之数吧?” “数月之积累,且数目也无如此多……” 汜通在旁打趣道:“使监,上令亦是擅画之人,我等不若将您的画作取出,当场品评如何?” “俱是些水工机巧……” 王智兴奋道:“好好好!使监莫要推脱,必要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下史禄再也无法推辞了,只得咬咬牙,抬臂作请。 官奴把大柜小心地放下,史?走过去,大声一笑:“县令,县佐,县尉!史?不擅画,三位一会儿观了图板,可万不要调笑!” “岂敢岂敢!” “使监过谦!” “那我便开柜了!” 他大吼一声,矮下身,带着无匹的气势,小心翼翼……掀开了半扇,又似力有不逮,停当半晌,才吸一口气,将柜顶完全打开。 柜子里是并排的八块椟板,整整齐齐,平放柜中。 王智三人好奇地凑上来,只见画中有山水鸟兽,不一而足,虽说平放在一道,但画里的内容又毫不关联。 王智随手捡了一块,露出下面打成了卷的各色绢麻。 “绢麻之下,仍是画作?” 史禄并不作答,张着臂把他引到左近光线绝佳的地方,说:“请县令不吝赐教!” 王智点了点头,粗看半晌,摇头晃脑道:“佳作倒是佳作,奈何少了些气势。你等观这飞瀑银河,若是直落而下,岂不是比这短短一截,更显磅礴?” 汜通和徐成赶紧点头。 史?满脸苦笑道:“此乃一比五百的地形详图,若是图中长上一寸,崖便要拔高五丈,等真有了磅礴之气,这图也就无用了……” “多般约束,岂可成就不世?”王智不屑地一声冷哼,把图板随手丢给汜通,背着手,去到一旁赏起了官舍美景。 汜通对史?的画赞叹不已,只是看着看着,就觉得这种写实画风似有些眼熟。 “使监作画之法,可是自创?” “乃是学自某位大师……” “大师?不知我等可识得此人?” “所学不精,不敢具名。” 这样的作答在大秦并不算搪塞。 恃才者必傲物,传说当年鬼谷子收徒无数,真正得以具名为徒的,不过只有寥寥几人。 汜通了然点了点头,又一次旧事重提:“使监,这绢布下也是画么?” 史?不说话,俯身将绢布取出,露出第二层的画板。 “使监何其劳苦也!”汜通感概一声,举双手,将画板恭敬递还。 …… 一个时辰之后。 送走了史?,汜通和徐成告别王智,一道来到氾府弈棋,忽闻狱掾曹迪求见,便让隶妾将他也带了进来。 “仍未寻见氾囿那名叫恪的同伙?” 曹迪脸上青白,抱拳回道:“禀外舅,不曾!” “亦不知其藏身何处?” “不知!” “客舍之中,可有所获?” “客舍中除却些许衣物,便只有两柜图板,以及恪与氾囿勾联之信。” “两柜图板?”徐成奇道,“当今士人何时变得这般好画?竟都要用柜来安置图板?” 汜通知道徐成是在调侃史禄,失笑一阵,却越笑越觉得不对味。 他猛然惊觉:“速取几块图板我看!” 獏行的图板很快便呈了上来,明晰的线条,强烈的写实风格,这些图板比史?所画更为精细,在那些空白之处甚至标上了密密麻麻的尺度数值。 两者显然师出同门! 汜通勃然大怒:“难怪我昨夜得报,便觉得苦酒户人恪甚是耳熟!此人精擅机关数术,去岁我有一族侄想拉拢他,奈何……” 徐成也记起来了:“你说那制镰的小子?他与使监?能有甚关联?” “这我如何能知!” “稍待!”徐成猛得站起来,“我旧日亲卫曾说,有一史姓曾在数月前跟随这小子学习机关数术,似是与当朝国尉有旧……” “如此重大之事,你为何不早提!” “数月前的旧闻,又无实据,我无事提他作甚!”徐成反驳一嘴,将汜通拉到一边,“为今之计,我等该当如何?” “如何?二人有师徒之谊在前,史?又为他掩护脱逃,这会儿怕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为今之计……唯有杀!” “杀?” “他们行出不过一个时辰,老马旧车,行必不远!楼烦县道向北,驿道向东,亦无第三条路可走,我等只需兵分两路……” “氾通!诛杀同僚可是弃市之罪!” 汜通恶狠狠盯着徐成,咬牙说:“自你想出那倒卖官奴之法,又将你往日军侯,句注将军引荐于我,我等的所做所得,早已是弃市的下场了!” “可诛杀同僚……此事……”徐成颓然坐倒在地上,无力道,“你向东寻,我向北去,既要做,就绝不可再叫一人逃脱。我处还有几副军弩……” “切不可再用军弩!”汜通强势打断徐成的话,“前次将军亲卫行事,失了一副军弩,我等不得不大费周章,以至于叫恪有机会逃出城外。此次行此大事,若是再失一副军弩,如何是好?” “军弩……”徐成沉吟了半晌,摇头答应,“你说不用,便不用吧。” 第二一七章 无法有天 在通往苦酒里的驿道上,史禄被一群狱吏拦在荒郊野地,脸色难看至极。 狱吏们追上来的时候,他曾试过驱车逃走,奈何老马拉车,行之不速,行不出二里,就被骑士从后赶上,一剑砍在马腿,险些掀翻车驾。 紧接着,他又尝试用气势压人,下得车来就高举官印。 此举倒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至少狱吏们驻足不前,直到狱掾曹迪拍马而到,冷笑着把官印从他手中夺了过去。 那可是官印啊! 大秦巍巍之势尽在那方小小的铜印的当中,这曹迪……莫非感受不到吗? 还是说……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等人活下去? 曹迪把玩着手中的官印,那是一方拇指大小的铜印,末端系着纯黑的丝绦。 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这种级别的官员在咸阳可为一丞主使,在地方可做一县牧民,放在平时,根本就是他难以仰望的人物。 可现在,这样的人物却在仰望着他…… 曹迪心中升起股难以言喻的愉悦,顿时间意气奋发,大手一挥,促声下令:“搜!” 狱吏们一拥而上,架开阻拦的隶臣,又将史?团团围住,这才冲上马车,拖下耳柜。 耳柜被他们径直拆散了架,里头图板、绢麻、枯叶杂枝遍洒一地,却没能翻出任何一个活物。 史?双眼几欲喷火:“敢问狱掾,你在我处欲寻何物!” 曹迪皱了皱眉:“使监不知?” “我如何会不知!”史?暴怒异常,几次握拳冲向曹迪,都被狱吏挡了下来,“我乃水工出身,骤居高位,历来不为诸位贵裔待见!更况且……况且今日品评画作,我又抹了王智脸面!” “使监竟……” “你莫要为王智开脱!”史禄强行打断曹迪的话,咬着牙,一字一顿,“如他这等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皆是一副嘴脸!曹迪,你将我话带予王智,国尉重我信我,便是他辱我再甚,我亦不会退弃半步!今日之耻永世不忘,自此之后,他我两不相见!” 曹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如何知道我乃上令派遣?” 史?冷笑连连:“你道我是初次为那些犬马之徒所辱么?” 曹迪沉吟半晌,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翻身下马,双手将官印递回到史禄手中:“上令之命,迪不敢不从,此番作为情非得已,万望使监恕罪!” 但史禄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满脸的冷笑,阴测测道:“狱掾这便要走了?若不将我殴打一顿,你如何向王智交代?” 曹迪一脸坚毅:“先前不知使监为人,故而唐突!如今……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转身上马,对着身边狱吏说道:“腾两匹好马予使监,若是上令怪罪,我必一力担之!” “嗨!” 忽攸而来,忽攸而去,直到视野中再也不见人影,史?这才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一股暖风划过山野。 伏日的风,微烫,如熏,吹在史禄身上,却让他感受到无尽的恶寒。 “果不出先生所料,若是他还在我处……我等今日俱死矣!” 隶臣挣扎着爬过来,揉着脸上的淤青不甘说道:“主君,不若我等即刻便回咸阳,到国尉处告他一状!” 史?苦笑道:“告谁呢?一日一夜,先生甚都不说,摆明是不欲我沾染因果。县令王智,托辞尔,此事与他必无瓜葛……” “那我等便这样算了?” “算了。拴上车马,收好图板,先生既能为我备下脱身之策,此事……他必有计较!” “唯!” …… 李恪正在道旁的疏林间慢慢地走。 借着史?的马车逃出城后,他总感觉不踏实,细想之下,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思前想后,他决定相信直觉。 他与史禄分道扬镳,走之前还特意叮嘱,要史禄在耳柜夹层塞满败叶枯枝,若是遇到阻拦,不问缘由只管怪罪到县令身上。 因为他知道,县令王智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位确定与官奴案毫无瓜葛的人…… 这个理由李恪并没有对史禄明说,其实关于官奴案的一切,他都没与史禄有过细说。史禄是个老实人,和田啬夫囿一样,知道内情越多,越不容易好好地发挥演技。 大概,良心这种东西真的和演技有冲突。 目送着史禄离开,李恪离开驿道,钻进树林,开始整理这一段的经历。 官奴案的牵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昨天夜里,军弩、狱掾,各种角色粉墨登场,整座楼烦几成为无法之地。 李恪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到底违了多少秦律。 袭杀官吏,两次。 入室盗抢,一次。 无传闯关,一次。 翻墙,若干次。 还有赊欠度资,也就是偷偷住在官舍,却没有给钱…… 根本没必要继续算下去,光是袭杀官吏就够他弃市判死,至于是那种死法,死后准不准收尸,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而想更近一步也不够格。 累及家眷,诛连三族都是天大的罪过,需要皇帝亲判。光凭他这种小打小闹,还不需要日理万机的始皇帝浪费精力。 这让李恪放心不少。 从现在起,直到为田啬夫囿洗净冤屈,或是自己落网之前,他就是个无法有天的大人物了。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构思下一步计划。 目的是唯一的,那就是揭穿官奴案,让应罪之人落入法网。 只要那些人落网了,田啬夫囿和壮汉的冤屈自然可以洗脱,事态也能理所当然地重新回转到轨道上。 问题在于,他该如何达成这个目的? 咸阳和扶苏当然是最优选择,然而无法之夜以后,通往咸阳的道路肯定会设置重重盘查,他的身份体貌都在客舍登记过,连传都落在那间精舍,几乎没有可能蒙混过关。 雁门郡几乎是封闭的环境,正经的出郡通道只有三条,楼烦、句注、平城,三地皆是关城。不正经的通道有两条,草原、恒山。 草原是吕丁的试炼之地,恒山是旦的成材之所,这两个地方有多恐怖,李恪心知肚明。 他腰上的剑是真真正正的摆设,紧要关头想抽出来都是妄想,手弩飞蝗倒是威力奇大,不过距离要在五步之内,而且拢共只有三发……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去不了咸阳,以如今孤身一人的状态,他甚至连善无都去不了。 原野之地随处游弋猛兽山贼,一旦数量超过三个,他基本必死无疑。 这样一来,剩下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回苦酒里,苦酒里有旦,有墨者,乡里们又心向于他,哪怕入不了里,联络上几个帮手绝对不难。 等他有了武力依仗,纵然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可去得? 霎时间,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李恪抬起头,坚毅的目光直视向正东,直视向苦酒里的方向! 那里蹲着一个人…… 连胯的犊鼻褪在腿弯,骑装的下裳缠在腰间,他的剑就在手边,连着鞘插在土里…… 他闭着眼,面色潮红,额涨青筋,只见一番使力,登时便五官舒展,双目大开…… 两人大眼瞪上小眼…… 疏林之中,惊呼骤起:“上掾,贼人在此!贼人在此啊!” 第二一八章 生死追击 李恪所在的疏林,其正式的名称应该被称为护道林,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行道绿化。 关于这个思路的首践人,历史上早不可考。但不容辩驳的是,它的诞生必然与大秦道路交通的极度发达有不可拆解的关系。 大秦的野望是把道路铺遍整个天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然会遇到很多极端环境。 草原、沙漠、密林、河流,等等等等…… 其中河流是道路体系的结点和拐点,那是因为大秦还没有成熟的造桥手段,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咸阳灞桥,依旧是一系列浮桥的总称。 至于剩下的,包括沙漠在内,没有任何地形能够迫使道路改道或断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能够起到养护作用的护道林。 沙漠的护道林主要为了遮蔽风沙,所以栽种的树林宽却不高,树种的枝叶无法茂盛,但树冠必须够大。 树林的护道林恰恰相反,高且窄,主要的目的是阻挡森林闭合,偶尔落进道上的树种大体上勿需担心,因为夯土有专门的配比,可以有效控制乔木或者灌木在道路上生根发芽。 与此二者相比,草原的护道林要求就高得太多。 深秋时节草种纷飞,多是贱养好活的物种,一点缝隙半场大雨,就足以让草籽生根。 如此不消几年,路面就会被破坏殆尽。即便路基能够保留,充其量,也只是一段硬一些的草场罢了。 所以草原护道林不仅要宽,要密,还要在植株搭配上下些功夫。 大秦对草原护道林的标准是纵深二十五步,树种高低无碍,但每五步需栽植一排灌木,大小与常人等高。 这样的结构能够组成上下交错的滤网,草籽便是再擅钻营,也很难连着穿过三道拦网,落在道上。 这也是李恪选定的掩护。 他一直在护道林的中近夹道,也就是靠近道路的第二层行进,两侧皆是近人高的灌木,地上又少见草丛,平整、干爽,而且安全。 只是擅泳者溺于水,好谋者亡于算,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那些追捕者面前暴露行踪。 李恪第一时间就举起了臂,左手平举右手击发,猛地一按机簧,才想起自己忘了拔掉保险…… 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对面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上掾,贼人在此,贼人在此啊!” 这时候再行射杀已经毫无意义,反倒是保留一枚弩矢更为珍贵。 李恪强行按奈住把对方钉在树上的冲动,错开此人,发足狂奔。 蹲着的人试图阻拦,起身拔剑,慌忙间却被腿弯的犊鼻绔绊倒,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这般兔起鹘落,狂奔的李恪消失于林间,纵马的曹迪疾奔至当场。 “人呢!” “东……东向!”那人捂着鼻子挣扎起来,满脸鲜血滴答而落,说话漏着风声,似是连门牙都摔落了两颗。 曹迪无暇关注手下伤情,急急喝问:“可曾确认?” “白皙,方面,长六尺三寸,容貌俊俏,体态端正,必是此人无疑!” “他是何穿着!” “深衣!素白深衣,髻系丝绦,腰佩短剑玉佩!” “速速上马!”曹迪深吸一口气,抬鞭直指东方,“追!” …… 李恪疯了一样地跑! 抢来的深衣碎成布条,拖沓在身上迎风而飘,不时露出他白皙的光腿,早已布满交错的划痕。 这都是他强行翻过灌木时落下的痕迹。 被人撞破行藏,李恪发足疾奔,才堪堪躲过对方视线,便毫不犹豫地钻进灌木,接连两次,朝着更深的林地跑去。 身后的追击如跗骨之蛆,到处都是奔马的回响,随处可闻追兵的高喝。 “可有发现?” “并无发现!” “他无车无马,行必不速,洒开马队,再向深处探查!” “嗨!” 李恪终于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 话音才落,他的耳畔便听见嘈杂,似是利剑断枝的声音。他在奔跑中回身张望,果然有骑士将灌木丛砍至半人,猛提马缰一跃而起。 双方的距离只有三步,炽烈的眼神在空中交错,内里都是无尽的杀意! “上……” 李恪顿步回身,抬臂击发一气呵成。 弩矢飙射而出,骑士来不及发出完整的音节便已然受了重创,整个人倒飞出去,鲜血喷洒,生息全无! 无主的奔马停下来,迈着碎步,在李恪面前低首臣服。 可他却扭头就跑! 李恪在心中恨极了自己,来大秦都快一年了,为什么从来就没生出过学骑马的念头! 又不是家里没钱! 追兵的声音再此临近,一人之死,一声惊呼,已经足够把李恪的位置暴露殆尽。 他早没了折转的深度。 再往外就是广袤原野,没了横生的枝桠来减缓马速,不消片刻,他就会被人追上。 凭着他手上那三条人命,到了那时,他必死无疑! 李恪咬着嘴唇死命发奔,拼尽全力,只往树边绕行。 有越来越多的骑士坠上他,随着他躲避枝桠,好几人躲避不及,被枝桠打落奔马,满嘴怒骂,狼狈不堪。 但是生路还是变得越来越窄。 方才已经有活络的骑士从侧道前超,越过灌木锁到他的前头。 李恪毫不犹豫地撞上去,奔跑间抬臂发弩,将那人击杀当场。 曹迪看得心惊胆战。 那个奔跑的少年,每次抬臂必有人死,他手上的暗器还能发射几次?若是自己追得过急,是不是同样难逃一死? 他偷偷放慢了马速,嘴上的气势却越发凌厉:“贼子身怀暗器,诸君分散,围追堵截!” “嗨!” 这道命令堵塞了李恪最后的生路,三员骑兵惊现前路,另有四人后路堵截。 李恪被迫停下脚步,喘息着,瞄准着,绝望着…… 只剩最后一枚弩箭了…… 曹迪藏身在狱吏身后勒马大笑:“小小年纪心狠手辣,留你在世,大秦何来安宁!” 李恪抿着嘴不说话,他高抬着臂,忽而瞄前,忽而顾后,背靠着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树,片刻也不敢轻离。 可是他们不靠近! 距离他最近的骑士也有十五六步的距离,这个距离,飞蝗没有任何命中的机会…… 汗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穿过眉骨,凝固在睫毛,越聚……越多。 李恪根本就不敢眨眼,只能眼睁睁等着汗珠融进眼睛,带来火辣辣的疼。 他的视野一下便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云山雾罩,抬起的手臂不由就瞄在了空处。 曹迪的目光灼灼锁死在李恪身上,一见机会降临,毫不犹豫发出了号令:“杀!” “杀!” “杀!” “秦狗受死!” 该死!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一九章 墨者登场 汗珠混着沙土的碎末迷了眼,火辣辣地痛,视线当中一片模糊,辨不清任何事物。 李恪慌忙揉眼。 手臂一抬,曹迪下令,狱吏们打马起速,呼啸而来。 当那一声赶着一声的“杀”字撞进耳膜,李恪突然有了明悟。 死期至矣。 死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上一世他经历过一次,这一世又要经历,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没能品出滋味。 因为还没等他进入到传说中的浮光掠影的环节,一声沙哑的,不合时宜的嘶吼便强行插入那一片喊杀声当中,炸开在他的耳边。 “秦狗受死!” 李恪愣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揉眼睛。 视线清明了,虽说睁眼时依旧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混乱的光影一扫而空。 眼前是一片高高跃起的黑马! 它跳得如此高,前蹄收,后蹄展,坚实的肌肉绷出轮廓,马身抬起几近七十度的坡角,径直窜过近人高的灌木隔离。 它的头颅高昂,马嘶如龙,蒙面的骑士单手扯缰,另一手,紧捏住背肩处露出的剑柄。 他又是一声高呼:“秦狗受死!” 一人一马从天而降,直落在李恪与狱吏中间,不待站稳,骑士便滚鞍而下,锵一声,抽出了负在背上的巨剑。 这是一柄巨大的剑,剑长四尺余,剑宽达两掌,锋刃不晰,四棱分明! 蒙面的骑士以双手持剑,似疯颠状,向着奔驰的战马反冲。 李恪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的眼前,步剑正突向奔马! 可骑士没有丝毫犹豫,大踏步向前直冲,每一步都重若千均! 他的草履蹬踏地面上,踩折了遍地的草叶,一步一顿,乍顿乍起。 那动作看似缓,实则快! 人马以近似相同的速度迎到一处,狱吏们长剑出鞘,伏身劈斩来人,骑士不看不迎,维持着冲锋之姿,旋身,横扫! 他的剑在狱吏的劈砍临头之前就重重砍砸在领头奔马的前腿,一阵咔啦啦的爆响声,马腿寸断! 那马哀鸣一声倒伏下来,马上的狱吏全无准备,一声惊呼就被高高甩出,重重摔落一时难起。 那骑士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他的对手……是奔马! 即便林中多有枝叉,即便马匹才堪起速,马匹在奔跑中所辖的冲击,依然不是人力所能硬扛的。 一剑斩出,马腿寸断,骑士也像断线的风筝似倒飞出去。 面巾现出濡痕,面色骤生红韵。他倒飞出丈余距离,触地一弹,又以更快的速度弹起来,向着李恪的方向翻滚。 李恪的眼都看直了…… 由养……原来这么生猛的吗? 正在翻滚的骑士蒙了面巾,穿着骑装,但李恪和由养相处多日,由养还格外喜欢抱着他的大剑监管民夫,有身形,有奇剑,李恪怎么可能认错。 突如其来的天兵,突如其来的反击,还有出人意料的结果…… 由养冲了出来,由养拿了一血,由养飞了出去,由养打了GG……那么还有两个狱吏怎么办? 短暂的惊惶以后,剩余的两个狱吏对视一眼,打马再冲! 李恪的心跌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跃过荆棘,准确无误扎在道左狱吏,一击便将其击落马下。 那狱吏死得干脆,口鼻溢血,一动不动,胸腹之间,插着一柄骤自震颤的……渔叉? 残存的狱吏又一次勒马,惊疑不定地望向茂密的荆棘隔离。 然而还未等到荆棘背后有什么新的动静,由养居然站了起来。 他剧烈地咳嗽。 咳着咳着,伸手到面巾后头,抹出一手浓稠的血渍。 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捡回地上的大剑,高举着,对向那个残存的狱吏。 “以一,敌一,杀掉我,先生任你去杀。” …… 就在东线飞马过荆的当口,西线亦有人马驰援,而且数量……更多! 几声嘶鸣,马踏荆丛。 当先是一位壮汉,跨下枣红马,手中宽刃剑。他落在距李恪不远之处,翻鞍下马,抬剑护持。 紧接着白影从天而降,窈窕的骑士白衣白马,跨坐马上手不持缰。 她双手各握一把奇型短刃,白巾覆面,冷若冰霜。 再接着,李恪听到有人在外劈斩荆条,不多时便砍出缺口,从中迎出两位骑士。 那两人依旧是一男一女,男持宽刃剑,女握奇型刃,女者策骑与白衣女子齐头,男者下马与壮汉并肩。 憨夫!辛凌!儒!还有灵姬? 他们蒙了面,一言不发,但李恪还是通过他们的身形和墨家特有的奇兵认出了每一个人。 东有由养,西有护卫,墨家及时赶到,李恪提在高空的心也终于落下了大半。 眼下,东线由养占优,西线五五之局,李恪身边是辛凌憨夫这般的武林高手,李恪对面却是楼烦城一群养尊处优的狱吏。 李恪终于有闲心去看曹迪。 骤变的局势毁伤了士气,曹迪正在呵斥那些无令而止的狱吏 “你等往日吃穿用度,可记得取自何处?” 狱吏造赶忙抱拳:“皆上掾照拂!” “我无意照拂你等……”曹迪恶狠狠说,“往昔得之,今日报之。贼人妇孺老少,你等亦惧不成?” 狱吏们心中一懔,震声回话:“不惧!不惧!” “既然不惧……”曹迪扬起马鞭,直指李恪,“皆杀!” 狱吏鞭马齐冲! 另一侧,李恪身边,墨者们也同时做出了反应。 憨夫和儒撤步护卫,辛凌领着灵姬打马冲锋。 双方在刹那间交错! 狱吏们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以两骑对一人,长剑从左右绞下。 辛凌和灵姬同时从马上跳了起来! 轻盈的身体跃离奔马,一向左,一向右,以相似的动作团身一撞,不仅避开了对手的斩击,还将外侧两人撞落马下! 香玉在怀,被撞落的狱吏却感不到一丝欣喜。 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辛凌和灵姬却没有,她们正以巧妙的方式黏在狱吏身上,借力舒展开身体。 狱吏落地,她们以侧肩顶在狱吏胸口,一丝一毫都不曾与地面接触! 流光滑过,奇型之刃直插入狱吏侧颈,只一绞,便尽断了喉管血脉。 而逃过了辛凌和灵姬的狱吏也并未比自己的同僚活得更久。 他们一剑挥空,调整身型,正见到憨夫和儒弃了李恪,步踏冲锋。 他们不似由养那般莽撞,同是步剑对抗奔马,却只是举剑挡下劈斩,轻轻侧身便让过马蹄。 只见他们打了个旋,剑才分离,人便已经翻身上马。 李恪甚至没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攀上战马的! 憨夫和儒攀上战马,大手以间不容发之势拽住狱吏们的发髻,宽刃剑高举架在脖颈,横拉,断喉! 狱吏们带着茫然捂喉跌落,心中或是还在怀疑,自己的身后怎么突然就有了人…… 四比零,战局抵定! 第二二零章 虎啸龙吟 曹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猛得攥紧! 他认出来了! 飘摇似仙的女剑,出尘逸雅的男武,还有那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杀人之法……眼前这些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操使着同质同源的奇特杀法,这种杀法,举世闻名! 墨剑! 眼前这群身着骑装,彩巾遮面的高手……都是墨卫! 他突兀记起李恪手中那柄神出鬼没,威力绝强的暗器…… 早该想到了!天下除了精擅机关的墨家,哪还有这等神兵,可以富余到交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 外舅……我们这次招惹了惹不起的人呐! 他猛地提缰掉头,二话不说,策马要逃。 前路乍响起一声高亢的龙吟! 希律律律律! 在曹迪的退路上,一匹神骏轻巧地跨过了与人等高的密集荆丛,四蹄落地,施施然回身。 那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马上的骑士顾盼昂场,势若战神! 墨卫们皆身着骑装,唯他着甲,墨卫们皆以彩巾蒙面,唯他素颜! 浓眉大眼,猿背蜂腰,此人身高及过八尺,腰间只佩一柄长剑,手上轻轻提着马缰。 旦,如期而至! 他的眼神扫过靠在树上的李恪。李恪衣衫褴褛,露出的一双小腿上污血纵横,早已找不到一块好皮。 旦怒了! 他死死地盯着曹迪,那双眼赤红如火,透漏出涛天的恨意!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曹迪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咕嘟!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曹迪慌忙抽出剑,仿佛只有握剑在手,才可以带给他些许胆气。 “便是你,将恪伤成这样的么!” 虎啸骤起,龙吟随行,曹迪跨下之马一声哀鸣,蹬蹬蹬连退三步。 旦缓缓抽出了剑,剑身迎日,光华璀璨,那奇特的六柱之型,既显得敦厚坦荡,又彰显锋锐非凡。 曹迪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 这是一把名剑! 只有名剑,铸剑师才会费尽心力,在剑颚的方寸之地,用失腊之法铸出剑名。 此剑名……遂愿! “伤恪之人……”旦深深吸气,猛一声瞠目暴喝,“死来!” 踏雪扬蹄,如光似电,它在极速中避开障碍,让那些横生的枝桠与起伏的草地不对旦产生任何妨碍。 旦只需专注杀敌! 曹迪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双方打马迎头,皆已经弃了马缰,以双手持剑,聚起全部的力气,将长剑高高举起。 这是一次真正属于骑士之间的决斗。 两马交错而过! 曹迪怒吼着横剑挥击,旦俯身贴住踏雪,轻巧避过,他右手微抬,倒握遂愿,一送,就将遂愿扎入马颈,锋刃扎破油亮的马革,飚射出冒着热气的浓血! 旦以右手横刺,左手助推,两马交错之间,遂愿便贯穿了整个马颈,借着冲力,将硕大的马头整个提了起来。 “起!” 旦一声虎吼,踏雪低头猛冲。 谁也无法想象这一人一马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一番冲刺不仅止住同类的冲势,还有余力带着被刺穿的马,以及马上那失魂落魄的骑士一道继续冲前。 蹄踏节奏分毫不乱,冲击之势片刻不竭。 旦的气势也随着踏雪的冲锋攀至顶点! 他挺直身子,双手提剑,浑身上下肌肉暴涨,一发力,将马头横着剖开! 天地间绽放出一朵无比巨大的血色娇花,殷红的花瓣层层叠叠,纯白色的花蕊,却是那碎裂散飞的脊柱! 遂愿剑剖开马颈,以不竭之势横扫而过,在李恪的视野中划出流光,一剑将曹迪劈作两半! 曹迪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腿和他的马远在一丈之外,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浑身浴血,策马回头。 他这才感到钻心的疼痛,痛却不死,痛却不昏,他忍不住哀嚎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颤抖的手抓住草叶,指节惨白,不见血色,他抓着草努力地爬,努力想要爬过去,想找回自己的腿。 稀疏的草地上,留下一道浓墨重彩的折痕…… “啊……啊……啊!” 李恪缓步走了过去,踩着血,面无表情的抬起手臂。 噗! …… “凡子在大前日被狱吏擒获,但童贾老丈派去护他的隶臣却不曾尽没。他们进不了客舍,原本就散在四周,事发之时,有四人冲进客舍,一道成了阶下之囚,还有两人见势不妙,先一步逃出来了。” 摇晃的马车上,李恪小口啜饮着热汤,闷不做声听着憨夫叙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他们出逃得太过匆忙,无马、无食,混出城后,行了一天一夜,直到昨日午后才回到苦酒,向我等通告事情。”他叹了口气,说,“那时你早已不在里中,我等纵马急追,也没能在路上将你拦下。” 李恪放下碗苦笑:“我下市时分便入了楼烦城,你们如何能追到我……” “也是你命中合该一劫。”憨夫安慰地拍了拍李恪的肩,继续说道,“我等入夜后才赶到楼烦,又因入不得城,在城外耽搁了一夜。直至今早才经由重重关卡进到城里,那时,你的画像已被人挂在城门的宣台上了。” 被通缉了…… 这一点不出李恪的预料。 他懒懒地靠在车厢边,换了个舒服些的动作:“他们以何罪名通缉我?” “盗用军弩,贼杀四人,阑亡闯关。” 李恪皱起了眉,忽就记起将鲁阳射伤的那枚弩箭。 明明有如此强大的杀器,持弩之人又隐在暗处,根本不曾暴露位置。可在射伤了鲁阳之后,那军弩就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恪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件事情。 如果当初鲁阳把他丢出城墙的时候,军弩也给他来那么一下,他们根本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当场就能把他缉拿归案! 可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军弩没有出现,李恪击杀两人,这才能隐入夜色,偷渡出城,这才有了刚才那场生死大战。 李恪一直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不用军弩射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布了偌大一个局,就是为了顺手解决掉上几个月丢失的那把军弩。 秦之军弩乃国之利器,是秦军战力远超六国的战术核心。所以大秦对军弩的管控历来严格,凡弩有数,每岁必查。 大秦允许民众持刀剑,掌弓箭,唯独不许民间藏弩。盗弩之人依偷盗之罪顶格惩处,斩左趾,为城旦。 而军队若是失了弩具,必须说明缘由,失弩之人更要承担绝大的罪责,最轻也是黥面,发配骊山。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既然成了盗弩之人,那倒霉的失弩之人必是鲁阳,因为他正巧是句注塞的百将,有权接触军弩。 可是,鲁阳凭什么要承认这件莫须有的事? 李恪突然把握到其中的关键:“他们说我杀几人?” “四人。” “哪四人?” “狱吏弗,狱吏生止,舍人吉利,还有一个句注塞的百将,唤作鲁阳。” “鲁阳……”李恪重重的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啬夫之事如何?他不仅是吏员,还是农学大师,县狱要抓他,必会说明缘由吧?” 憨夫点了点头,说:“张榜告示,罪由明晰。” “那莫须有之罪是什么?” “靡费,无用,至乡仓大损,黔首苦劳。” 第二二一章 大起大落 车马在距离苦酒里大约二三十里的位置拐入恒山,越过几处坑涧,停留到一处山洞前。 这座山洞的原主人是只黑熊精,洞外布了阴阳五毒摄魂阵,洞内阴气森森,鬼影憧憧。 以上都是李恪用来减压的鬼话。 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在一路上剁吧了两条山蛇,搞定了一巢马蜂,之后才发现熊洞。 熊洞里住着头惬意的黑熊,发现外敌入侵,吼叫着准备迎敌,结果先是被踏雪蹬了一蹄子,又被旦和由养用连鞘的剑一人砸了一下,最后蛤蜊一击决胜,鱼叉刺入双目,直灌入脑。 现在黑熊已经成了篝火上的熊肉,山蛇则变作陶釜上的蛇羹。 至于蜂巢则是蛤蜊的要求。 李恪身上小伤不少,有些还染了荆毒,若是不尽快处置,留疤事小,溃烂脓腐才是大事。 安顿下来以后,憨夫和旦就被李恪赶回了苦酒里,蛤蜊着紧配药,灵姬忙着烹食。 由养也与憨夫一道走了,他要去苦酒里收拾一些东西,用于李恪等人之后的行程。 所以山洞里现在只有两个人,辛凌和李恪。 李恪靠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怔怔发愣。 让旦和憨夫回去是他的主意。 强加给田啬夫囿的罪责给了他巨大的危机感。 靡费,无用,说的分明就是獏行造价太高,而且没有任何用处。 但明眼人谁看不出獏行的巨大功用? 那些人用此罪污蔑田啬夫囿,或许是因为田啬夫囿太过方正,让他们找不到其他下手之处,可这就带来了另一个问题,若要让罪责坐实,他们必须毁掉獏行! 可是苦酒里经过去岁的清理之后,只剩下里典服和田吏全是他们的人了。剩余乡里将獏行视作珍宝,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他们想要拆毁獏行,一则趁着入夜偷摸行事,一则压服乡里,强行事实。 李恪不能任由第一种情况发生,也不能接受第二种情况失控,以至于让冲突演变为民乱。 獏行是他和田啬夫囿翻盘的根本,民乱一起,再大的功劳也成徒劳。而若是獏行有失,他便是能口若悬河,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自证清白。 所以乡里们必须要守住獏行,但是过程中又不能超出那条隐形的界线,这让李恪不由想起后世很著名的一场抵抗运动,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那场运动的背景和成因且不去说,但李恪现在需要的,就是乡里们同时表现出农人的质朴刚烈,以及大秦子民的绝对忠诚。 他们必须要被组织起来,而最适合组织他们的人选,则是田典妨和监门厉。 旦不能留在这里,李恪不在的话,他是说服田典妨的不二人选,至于监门厉那边,李恪准备让严氏去说,憨夫会把他的意思完整的传达过去。 除此之外,憨夫还需要整合墨家…… 大秦的意志比自诩绅士的英格兰人强势太多,更何况官奴案背后的人早就疯了。若他们自以为能将整个苦酒里污蔑成暴民……届时武艺高超,纪律严明的墨者们就是救护乡里的最后手段! 李恪在苦酒里有太多人不能失去了,严氏、癃展、旦、小穗儿,还有吕雉、稚姜、小巿黎……不管最后能不能保住獏行,李恪都不想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受到任何伤害。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叹了口气,望向对过闭目养神的辛凌。 “辛阿姊,你为何就不愿回苦酒里呢?发动墨者之事,其实你比憨夫君合适得多……” 辛凌睁开眼,淡淡地扫了李恪一眼,说:“我不适合。” “你怎么会不适合呢?你是假钜子,钜子不在,墨者都听你的……” “在我心中,獏行不可有失。”她顿了顿,冷冷补充,“远较你那几位家眷重要。” 李恪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若是起了兵戈呢?” “刺杀首脑,击退乱兵。” “那乡里们岂不是成了暴民?咸阳会放过他们?” “便是皆杀了,苦酒里仍是苦酒里,獏行仍是獏行。” 李恪惊得几乎跳起来:“你对憨夫君下令了?” 他的声音颤抖,呼吸沉重,胸膛一起一伏,犹如风箱在里头扯动。 若是辛凌说一声是,他会立刻和墨者们划清界线,孤身上路,还要让蛤蜊去苦酒里,叫旦和严氏早作筹谋。 辛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不说不动。 “不曾。”许久之后,她重闭上眼,声音清冷如常,“师哥仁厚,未必听从。”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辛凌是不说谎的,她傲得像天上的凤凰,不屑对任何人隐瞒所思,也不会否认自己做过的任何事。 在相处了半年多后,李恪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觉得浑身发软,挪了挪,靠在山洞的壁上,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既然这样,你不是更应该回去?” 辛凌居然迷茫起来。 她睁开眼,歪着头,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李恪从未见过她的表情如此丰富,似是懊恼,又似疑惑。 她想了许久才说:“不知。” “……总有什么理由说服你留下来吧?比獏行更重要的理由。” “你。” “我?”李恪惊叫失声。他觉得这个话题正朝着某些危险的方向拐弯,偏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而且管不住嘴,“你真的是为我留下来的?” 辛凌极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对墨家至关重要,不可有罪在身。” 这才是辛阿姊啊…… 李恪生出种死里逃生的快感,坦然问道:“脱罪是我一人之事,你也帮不上忙。至于路上安全,有由养、灵姬、蛤蜊在,想必也无大碍,我倒觉得,你没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过关。” “我可以翻山去咸阳。” “恒山多峭壁陡崖,横越少说也需三月之期。”辛凌伸出一根手指,看着李恪说道,“草原路遥,亦需要三月之期,方可赶到咸阳。更遑论咸阳也好,善无也罢,你当何以入城?” 李恪怔在当场。 偷偷摸摸潜去咸阳居然要三个月……且不说乡里们熬不熬得了那么久,县里的田啬夫囿肯定等不了那么久。 突然间,善无竟成了唯一的选择…… 似乎知道李恪在想什么,辛凌轻声说道:“雁门郡守骏乃是严君之后,公正严明,可为依仗。” “若此事与军方有关呢?” 辛凌愣了愣,又说:“善无足解凡子之困,孰轻孰重,你自去判断。” 也就是说,将所有罪人都绳之以法,以及救田啬夫囿的性命这两件事,李恪只能挑一样……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好为难的。 这个天下坏人多了去了,他又不是扶苏,相比于秦律的尊严,当然是田啬夫囿的性命和自己的清白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 他舒坦地拍了拍石板,向辛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辛阿姊,你打算怎么带我入城关?” “辛府常备空白验传,此乃商君事后,勋贵必备之物。我此来雁门,也随身带了些许。”辛凌淡淡说,“由养此去,会为你将身份取来。” 第二二二章 家臣蛤蜊 “主公,包扎已毕,您下地试试,看是否有碍行走。” 熊洞里,李恪清洁溜溜,任由蛤蜊为他糊浆上药,再用剖成细条的夏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两条整腿。 李恪依言下地。 蛤蜊的手艺是极好的,自配的药浆清清凉凉,偶能感受到一些酥麻,恰好掩盖了伤口的疼痛。 他如今自腿根到脚掌都缠死了绷带,但膝、踝之处皆是单独包扎,手法与后世的三角包扎法很有些神似,既不会妨碍行动,又不会让掺了蜂蜜的药浆糊得到处都是。 李恪觉得自己甚至能撒欢跑起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取了全新的深衣披上,束紧手弩,扎好腰带。 “蛤蜊,家中身份尚未露白,以后人前莫要称我主公,还是如往常一样,呼我先生。” 蛤蜊抱拳铿锵:“唯!” 李恪拍了拍他的肩,抬起头,对着苦酒里的方向一声叹息。 蛤蜊是吕雉请来的救兵。 一听说李恪或要在楼烦遭难,她在众人忙乱之时就带着李家的玉牌去了蛤蜊的新宅,言明利害,痛晓成说,并以伯益之后,李牧孙府主母的名义,干脆利落将蛤蜊纳为家臣。 纳臣是一种古礼。 家臣的身份近似门客,又高于门客,照理说非圣人之后,显贵之家不可纳容。 以李恪现在的身份,纳容家臣为时过早,便是他真有这心,愿意跟从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因为家臣制度所代表的是一种神圣的,放之天下皆准的契约,即臣以身家献主,主以荣华赐臣。 现在的李恪可没有任何荣华可以许诺给别人。 但蛤蜊毕竟不同。 二十年前他是无姓的野人之子,五年以前他是云梦泽的鄙陋渔夫,去岁今日他是北境某个黔首家的赘婿,十数日前,他才堪堪藉由李恪之力,在苦酒里落户安居,做成了有田有宅的一家正主。 他的人生一直都在拔进,每个阶段都有如神明助臂。 自学成医,再不为伤病困苦;救人一命,取到了大秦民籍;乍遇贵人,脱去了赘婿之耻…… 如今有人告诉他,李恪是圣人之后,看重了他的人品忠诚,要给他挂姓封爵的机会,他凭甚不搏? 成则封妻萌子,一世荣耀! 败?只要侥幸逃得性命,大不了带着妻儿回去云梦泽的孤岛,渔猎泛舟,莫非还真能饿死不成?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蛤蜊就下了决心。 他辞别主母,告别妻儿,背着鱼叉,赶着车马,在吕雉的引荐下,加入了搜索李恪的救援队伍。 这让李恪不由感叹,吕雉果然是吕雉啊…… 就在其他人还在担忧事件发展的时候,吕雉已经为最好的结果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如果李恪侥幸逃出了楼烦城,却又身负重伤,该怎么办? 蛤蜊会骑马,但吕雉硬要他赶着马车,车上有吕雉备下的干爽衣物,干净夏布,数额不少的金钱以及在短时间筹措起来的一小篮草药。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又软又糯的漂亮妹子,一遇到事情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李恪轻声怒赞:“吕阿姊,危难之中方显英雌本色。” 蛤蜊愣了一下:“主……先生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李恪哈哈一笑,对蛤蜊说,“待此事了结,莫忘了跟主母说清楚,我可是从从容容潜出楼烦城的,没有受伤,连一根毛都没掉过!” 蛤蜊古怪地瞥了眼深衣下露出的绷带,素白的绷带渗着药浆,青黄隐现,看起来比实际情况瘆人得多。 但李恪似乎很坚持…… 他叹了口气,昧着良心抱拳回应:“唯!” 李恪在蛤蜊的搀扶下走出熊洞,和由养、灵姬打了招呼,走到火堆边,一脸端正跪坐到辛凌对面。 辛凌正用娴熟的刀工剔着熊肉。 肉用宽叶包在面前,每一刀都是长宽粗细几近等同的小小一条,她用精确的发力把剔下的肉黏在刀背,递到嘴边小口吃下。 李恪暗暗乍舌,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吃烤肉也能吃出皇天贵胄的风范,浑身上下竟能不沾染一丝油腥。 辛凌放下刀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包扎已毕?” “要连换三日药浆,此后再每三日一换,蛤蜊君说如此施为,两旬或可痊愈。” “可能行走?” “我正要与辛阿姊说一说往后的行程。”李恪接过蛤蜊取过来的熊肉,吭哧吭哧切下一块,塞进嘴巴嚼得苦大仇深。 “讲。” “楼烦县内估计已贴满了我的通缉,山阴县是汜家老巢,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李恪放下刀,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划线,“所以我等沿山势向东,转道向北,至平城出山。平城向西皆是草场,循着县道,我等可一路畅通,直驱善无!” 辛凌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一次拿起刀具,剔了一条细肉:“今夜早睡,明日起行。” 这就是认可这条路线了…… 李恪拍拍手丢掉石子,也捡回手边的小刀,切着肉大口咀嚼起来。 …… 是夜。 山中的夜比里中更加宁静,偶有淡淡的蒿臭萦绕鼻翼,那是蛤蜊在洞口熏了驱赶蚊虫的药草。 药草的气味有些刺鼻,李恪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有坐起来,靠到洞口,看着天空怔怔发呆。 星空俊朗! 繁星之下,萤虫漫山。由养在洞外抱剑值守,灵姬在他边上叽叽喳喳。 扭头看向洞里,辛凌在另一处石台睡得安稳,蛤蜊则抱着鱼叉,缩在一处平整地上打着呼噜。 真不像逃难的氛围…… 李恪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墨翟的遗书,就着星光读起字句。 短短的几行字,李恪看了不下百遍,以他的记忆力早就能倒背如流。但他还是习惯时时取出来读,因为他总觉得,在那种淡淡的遗憾、感慨、不舍之下,墨翟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比如为什么要用拼音? 李恪用手指摩挲着锦布上极富颗粒感的墨迹。 锦布上是李恪亲手默写的简体字版本,用的还是行草,当然不是什么拼音。但金板上的原文却是实实在在的拼音,而且不做分隔,上下行文。 只从那种不人道的行文和堆砌方式来看,墨翟用拼音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希望别人破译出来。 但是……遗书这种东西他自己又不会天天看,不想叫人看懂,不写不就好了…… 总不会是奢望着以后再有个人像他一样流窜过时空界限,又恰好看到金板,好继承他的遗愿,顺带帮他照顾整个墨家吧? 李恪哑然失笑,只是笑得有些难看。 现在不就找到了么? 李恪皱着眉自我检讨。 来到秦朝以前,若是有人跟他说,人可以像书中一样履历历史,他不仅不会信,还会把那人当成深度的小说情节妄想症患者,离得越远越好。 可是来了以后…… 人可以穿梭时空么? 可以。 自他以后,还会有别人过来么? 会的! 无独有偶,后世有六十亿人,每天发生的奇谈怪论不知凡几,任何事情,有一必有再! 既然自己会这么认为,那墨翟凭什么就不能这么认为? 如果墨翟也觉得后来者必然会有,会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一个不得志的失败者,一个数百年前的古人,又能留下什么东西…… 遗愿和请托? “我去!你要我做接盘侠?” “什么侠?”一片静谧当中,辛凌的声音兀然响起,清脆如铃。 第二二三章 三墨之争 熟睡的辛凌突然出现在身后,李恪手一抖,展开的锦布就叠了起来。 他回过头,满脸都是云淡和风轻,只是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脸色隐约有些泛红。 现在是夜里,天上无月,洞中无灯,所以这些细节并不重要。 他笑嘻嘻问:“夜已深沉,辛阿姊为何不睡?” 辛凌在洞口的另一侧坐下,抱着膝,撑着下巴:“被吵醒的。” 李恪不由抽了抽嘴角…… 辛凌看着李恪:“深夜何以不睡?” “观星。” “锦布所书何物?” “秘密。” 话题到此终结。 两人以相似的动作各据在洞口一角,听着蛤蜊的呼噜,看着由养和灵姬打情骂俏,自顾自沉默不语。 这让李恪这个话题终结者尤为尴尬。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打破僵局。 “辛阿姊,今早有一事忘了与你招呼。禄君希望泰去百越。” “百越?” “国尉欲发兵吞并百越,令禄君为他沟通湘离二水。” 辛凌想了想,轻声说:“若泰应允此事,可也。” 李恪大喜过望,正坐抱拳:“那便劳烦辛阿姊书信一封,以安泰君之心。” “不需要。” 李恪不由一怔。 墨家等阶森严,纪律严明,墨者们可以游学天下,但对自身的前程却几乎没有发言权。是否为官,何处为官,都需要经过九子一级或钜子亲自同意,这是自墨翟便定下的规矩。 跳出这些约束的办法也很简单,像癃展那样退出墨家就行了。 墨家出入自由,只要以后不再以墨者自称,退出并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 然而,墨者退出墨家者极少,为官出仕者也极少,李恪不知道其中根由,但这些关于墨家的事都是由养三人所说,肯定不会作假。 那么辛凌说不需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借此逼着泰退出墨家,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让泰响应这场征辟? 李恪疑惑地看着辛凌。 辛凌自然知道李恪在疑惑什么,低头解释道:“若是寻常墨者,此事必不可行。然泰为杂墨,虽习墨学,却非墨者,他若愿为秦官,无人可以拦阻。” 李恪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因为辛凌话里对杂墨的歧视,而是因为前面那句“寻常墨者,必不可行”。 “墨者皆不许在秦国做官?” 辛凌摇了摇头。 “何以如此?” 辛凌叹了口气,目视星空,陷入沉思。 “墨子行游天下,广收门徒,于在世之时,渐成三墨,曰齐墨、赵墨、楚墨。其时三墨一体,戮力而行。然墨子卒没,慎子归隐,三墨也因三国分歧日渐离心,这其中,最大的根由便是相里子携赵墨入秦。” “是发明兕蛛的那位相里子么?我记得他是第二代钜子吧?” 辛凌苦笑着摇了摇头:“钜子名为三墨共主,实则……除慎子之外,唯六代钜子离可号令三墨。余者如相里子,孟胜子,还有老师,都不过一脉之主。三墨用其承继钜子之名,如此九代以降,墨家才不至分崩离析。” 李恪张了张嘴,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辛凌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往日数天也说不出这么些话,今夜涉及到墨家,竟有些滔滔不绝的味道。 “相里子携赵墨入秦,得孝文王所重,墨者多有出仕。他们践行墨家之义,改革商鞅之法,令大秦国力一日千里,赵墨也随之渐成秦墨。” “此后,楚之孟胜子为三代钜子,齐之田襄子为四代钜子,钜子之位虽在三墨流转,秦墨却渐成鲸吞之势。自第五代,腹?(tūn)子重掌墨家,一生所愿,便是令三墨合一。” 李恪的眉头越皱越紧,辛凌的话前后矛盾,前头还说墨家不在秦国出仕,后面又说秦墨之盛,只差一统三墨……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看着辛凌,一言不发,辛凌也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彻底消化之前的信息。 李恪轻轻点了点头。 “腹?子时,秦墨与法家齐名,上下共有弟子千人,门人皆食秦国禄米。墨义早已无人提及,墨者们着官袍,食黄羊,行秦律,牧生民。” “然三国乱战多年,墨者亦多有死伤,他们早愿三墨一统,却不愿如秦墨那般入朝为官,反攻旧国。”辛凌深吸一口气,铿锵说道,“故晚年时,腹?杀子!” 腹?杀子在《吕氏春秋》当中就有记载,吕不韦将其录于书简,目的是为了体现腹?以身作则,严守秦律的品格。 钜子的儿子犯了法,连国君都赦免了他的罪过,但钜子为了秦律尊严,不惜杀子,以正国法,这是秦国上下对这件事的一致看法。 直到今天李恪才明白过来,腹?所坚持的根本不是秦法,而是墨义! 国君有权赦免死罪本就是秦律的一条,所以腹?杀子的目的并不是严守国法,而是为了墨义,弃守秦律! 李恪能够想象其中的过程。 腹?时秦墨一家独大,三墨合一水到渠成。另两脉眼见这件事再也拖不下去,便在谈判时提出了最后的条件,希望保证相对的独立性。 一切恩怨、侠义、理想、追求……在漫长的谈判中隐隐现现,其实都是这场权利之争的附属品,就连腹?的儿子也是。 腹?让步了,为了尽早实现三墨统一,他杀掉了儿子,献上了祭品。 李恪不由摇头叹息:“腹?子统一墨家了么?” “没有。”辛凌冷冷说道,“腹?杀子之后便病倒了,其弟子离承继钜子之位,统一三墨。钜子之位首次在一脉之中延续,三墨之徒也在慎子之后,再一次听从一人号令!” “离?”李恪发现从说道腹?杀子开始,辛凌就不再以子称之,而离这个名字,作为统一三墨的核心人物,居然连姓都隐没了。 他好奇问道:“第六代钜子离在位之时,发生了何事?” 辛凌站起来,背着手直视苍穹,仿佛目光穿透时空,一直回到数十年前的墨家钜子身边。 “钜子离在腹?死后受领钜子令,三墨由此合而为一。他在位时,墨者逐步退出秦国,广兴于世上,墨家繁盛,更甚于墨子之时!然后,便是长平之战!” 第二二四章 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 李恪当然知道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发生在昭襄王时期,秦国以五十万大军对阵赵国四十五万,战役过程一波三折,阴谋阳谋一刻未停。 最终,秦军战死泰半,赵军全军皆没,白起成就人屠之名,天才赵括成了纸上谈兵的蠢材,而与李牧齐名的廉颇更因为小人进谗,几乎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李恪不否认这一战在战国历史乃至华夏历史上所占据的分量,可它和墨家有什么关系? 一身白衣的辛凌站得笔直,山风拂过,衣袂飘扬,宛如九天仙女,可她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撞进人的耳朵,叫人身处盛夏之时,依旧如坠在冰窟当中。 “长平一战,秦赵皆用尽全力。白起以兵锋之盛四散围剿,公子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多次在局部灭却秦军,使白起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李恪听得一愣一愣,好好的长平一战,人屠白起的扬名战役,怎么在辛凌嘴里说出来,赵括却更有名将之姿? 只不过古今有别。 长平之战距今不过五十来年,或许在这个时代,对这场大战的看法与后世有所不同,所以他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辛凌讲古。 “白起此人用兵勇猛,却不得章法,然其心性坚韧,从不为死伤所动。秦军以大死伤完成穿插,截断赵军粮道,将赵军围困于长平山地。彼时赵军无粮,秦军无兵,昭襄王亲到河内尽起士伍,兵发长平,而赵孝成王昏聩无用,眼看赵军粮尽,偏却死守邯郸,寸步不移。”辛凌叹着气说,“后公子括死于阵中,赵军士卒互杀为食,兵困四十六日后,举兵降秦。” 看来这就是长平之战的全过程了…… 李恪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在辛凌的叙述当中,墨家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他奇怪问道:“辛阿姊,长平战事早已是陈年过往,你今日说与我听,莫非那公子括是墨者?” 辛凌极干脆地摇头否认:“公子括学于兵家,与墨家并无干系。长平之战时,墨者各为其主,其中钜子离便在白起帐下,任御使监之职,负责督办粮草军械。” 李恪更奇怪了,御使监就是史禄的职务,大体上相当于大军的后勤总管。 这样的官职虽说算不上微末小官,但一个钜子负责这种项目,似乎又与辛凌此前所描绘的墨家大势全然不符…… 如果史禄的儿子犯了法,始皇帝会发令特赦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别说史禄的儿子犯法,就算史禄自己犯法,也不可能入得了始皇帝的眼睛。 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钜子离是因为腹?弟子的身份才被选为钜子的,本身并不具备太高的才能,留在秦国也不像上任钜子那般受到重用,所以才会有大量墨者离秦自处。 也就是说,腹?献祭了自己和儿子两条性命,促成了墨家统一,但钜子的大权却被三墨九子攫取,身为新钜子的离在那时并不得势! 李恪在心里腹诽,这算是从虚君自治转遍成虚君内阁了? 他的情绪没有瞒过辛凌,辛凌也是苦笑满面,说:“时任墨家九子,三位假钜子,还有钜子离,墨家名为一统,实则化为十三……” “天爷诶!” 辛凌伤感地说:“正因钜子离无用,长平战后,永录里外,墨者七百四十七人,连机关楼十三座,尽数挡在了秦弩与赵俘之间。墨家精英一夜损尽,秦国与墨家也由此结下了血仇……” 李恪目瞪口呆,结巴着说:“挡……挡在秦弩……挡在人屠白起面前?” “墨家义在非攻,周时诸国为大义而战,墨家尚且辅之。然杀降却非义战之举,墨者闻之,竞相而往有何奇怪?” 李恪苦笑道:“可那是人屠白起啊……” 辛凌摇头道:“义之所在,便是长平之战生在今日,我也会去。” 李恪长叹一声。 后面的事已经不用问了。白起杀降,赵国大衰,从此退出争霸天下的舞台,而那七百四十七位墨者,想必也和那二十万赵俘一起,被埋葬在永录里的万人坑当中了。 李恪以为故事至此告于段落,站起来,打算对着辛凌深揖作别。哪知辛凌檀口一张,又说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长平战后,天下皆惊,钜子离自刎谢罪,钜子之位传至齐墨,墨家一统不足十载,又行三分。而留在秦国的墨者一夜之间辞官背国,其中多数连夜出秦,有数十人以墨卫自居,潜于市井,开始刺杀秦国官员。” “刺杀?” “从此之后墨卫大盛,墨者势衰,天下刺秦之举,除荆轲外,十有六七皆墨卫所做,其中又以齐墨为盛。” 李恪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好了…… 墨家居然彪到这种程度,以一个学派,对抗一个王朝!这样的墨家,居然至今还能堂而皇之存在着,而且墨褐草履,一点不知道隐瞒身份。 始皇帝还给扶苏配了个墨者做媳妇,这是巴不得自己的长子死在榻上么? 他忍不住问道:“大秦如何应对此事?” “昭襄王大怒,自此疏远白起,两年后又以畏战将其赐死于杜邮。白起死后,昭襄王遥封钜子晋少良造之爵,百世而袭。又赐天下墨者学子籍,准其在大秦畅行无阻。然墨家再无归秦之心,数十年内,无有一人在秦为官……” 李恪彻底无语了。 这可是舔狗啊……嬴姓赵氏,大秦至尊,为了墨家归秦几乎放下了全部身段。 怎么可能! 理智在告诉李恪,这一切都是假的,但辛凌的表情又告诉李恪,这一切千真万确,二者在李恪的脑海里争斗搅闹,突然从记忆深处跳出了一副图板,兕蛛! “兕蛛是否皆在大秦?” “相里子当年为大秦设计兕蛛,共计十二尊,均在大秦。” “其他诸侯无有?” “阴阳炉费铜颇多,兕蛛一尊抵战甲千领。诸国皆无秦之魄力,殊不知三五年不铸钱币,苦民众而兴国力,何费之有?” 李恪终于明白了。 他那位前辈留下了巨大的财富,这是一个已经闯出名声的墨家,一个大秦即使当了舔狗,依旧可望而不可及的墨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蒸汽机! 蒸汽机并没有大规模改变历史,却已经彻彻底底改变了人心! 大争之世,大有可为! 第二二五章 越野马车 恒山山麓,苍翠之间,有一架怪异的马车正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翻山而行。 它的车架看上去老旧,旧而不破。车厢四角又做了固定,手艺看上去粗糙些,唯耐用是仅有的优点。 正是这些固定,把车厢平白扯大了一圈。 马铃悠悠,响鼻阵阵。 车有两马架辕,一老瘦一少壮,一黑杂一棕亮,一超前一落后,一悠闲一蹒跚,充分体现出专业驽马和兼职良驹之间的区别。 照理说,这般大小的车架寻常是用不到两马架辕的,可如今即便用了双马,行进的车速却依旧缓慢。 它慢悠悠翻上小丘,压服一路残枝败草,无视个中隐现的草窠,就连那些灌木断茬,水塘溪涧都不甚在意。 硬要形容的话,它就像被固定在某一个高度上,随着山势起伏,缓缓飘行。 由养持剑走在队伍的排头,闷喝一声,几下在荆棘从中劈开通道,拄剑喘息,回头观望。 “不愧是先生啊……也不知这般奇思妙想,他的脑中还有多少。” 由养话中所指的,是车轮上添加的那处机关。 机关纯木质,上部是一个“山”字型的支架,撑起车架,底部则连接着履带。 履带二尺宽,左右各一枚齿轮状的驱动轮,中间配备四对负重轮,负重轮的中轴同样是齿轮状,搭扣木质的环状链条,再通过链条驱动履带,从而实现整车从轨轮行进到履带行进的转遍。 所有的结构都被设计成拼装式,考虑到来不及处理的木质部件耐用性不佳,李恪让由养带着图板回去,留守的墨者们一口气做了五套。 眼下两套正在车底下运行,另三套拆成散碎的零件,结结实实捆绑在车厢顶上,随时可以拆解替换。 李恪笑称,这或许是世界上第一台畜动力越野车,完全可以叫作牧马人。 然而辛凌觉得牧马人的名字不够墨家,冷着脸一字否决。所以它最后的名字依旧是机关兽,机关兽,麢(líng)。 麢就是藏羚羊,可见于《尔雅》、《山海经》以及口口相传的多种传说,有称它似羊而大,角圆锐,好在山崖间穿行。 而改制后的马车若是去掉马,车辕如角,似羊而大,且能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当然,这种翻山仅局限在山麓一侧的缓坡丘陵,真想翻过恒山的陡崖峭壁,依旧是痴人说梦。 履带并非李恪心血来潮的产物。 和钜子慎行问对的时候,李恪就为兕蛛设计过履带结构,不过那张图并没有在苦酒里的墨者当中传开,此次北上洗冤,李恪需要在山中绕开两县,偏偏双腿受创不耐久行,于是便想起了让墨者们临时制造履带式的马车外挂。 苦酒里至今还驻留着三十余个墨者,他们分工合作,再辅以泰所设计的析木机、卯榫机、刨边机,只用了两个多时辰就完成了制造任务。由养赶着马车驮货进山,在灵姬的配合下完成了最后的装配。 一行人这才得以轻装上路。 由养和蛤蜊轮流负责选路开路,另一人断后警戒,灵姬负责驾辕赶马,李恪和辛凌安安稳稳端坐在车厢里,发着呆,赏着景,楞是把一场逃难之旅,走出了踏青游春的消闲感觉。 这或许就是机关的魅力所在。 李恪舒服地叹了口气,抻了个懒腰,重又拿起面前的六块竹简,以扇形缓缓展开。 这些就是辛凌先前提过的符、传、验,简上书写着李恪和辛凌的细节特征,末端加盖印章,签署着经办人的大名,分别是蓝田县,玉庭乡,武里,简直真的不能再真…… “辛阿姊,这些验传不会全是真的吧?” 辛凌扫了李恪一眼,闭上眼说:“真亦可,假亦可。” “何解?” “印信皆真,人名皆假。” 李恪翻了个白眼,问:“这辛僮是由养为我起的假名?” “辛僮乃我族弟,三岁夭折,若活至今日,当一十有七,正可傅籍。” “那妫(guī)莫离?” “乃是我名。”辛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真名。” 李恪半天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辛氏出自妫姓他是知道的,秦时女子称姓不称氏,虽说不知道辛凌为何以族氏自称,但唤作妫凌或是妫姬必然无错。 可为什么连名字都改了呢? 莫离,听起来比凌可温柔多了…… 辛凌大概是看出了李恪的疑惑,沉默半晌,解释说道:“我本名辛凌,由童贾养育长大,视若己孙。七岁那年老师游学至蓝田,将我收入门墙,后陛下赐婚,着我与殿下定亲,辛府才将我收入门墙,改名妫莫离。” 她说得很简单,但李恪却从中听出了许多弦外,譬如辛凌可能不是辛府嫡出,很大可能是因为钜子之徒的身份才与扶苏定亲,连带被辛府收入门墙。 此外,她显然不喜欢辛府少姬这个身份,这才一直沿用旧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李恪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 白日行路,入夜歇息,由养和蛤蜊轮流开路,如此一行十二三日,众人终于穿出群山,重回陆地。 二十余里外的正北就是平城,那是雁门郡第二大县,与代郡毗邻,虽说在经济上远不如楼烦繁盛,但无论人口面积,都要超过楼烦许多,仅次于郡治善无。 趁着由养和灵姬拆卸外挂的当口,李恪下车活动着僵硬的手脚,顺便和辛凌商讨后续的计划。 他的计划是先入平城补充食水,待补给完毕之后,顺县道直下,直扑善无。 辛凌不置可否。 于是三个时辰之后,一辆半旧的马车就在两位精壮骑士的护卫下抵达了平城关外。 这是一座与楼烦近似的城关,城高四丈,城碟绵延,它兴建于恒山山口,横向切断雁门与代郡的交通。 赵武灵王之前,它是赵国防备林胡的边陲要地。而在赵武灵王之后,这里则成了赵国腹地之屏障,向北抵御匈奴,向西抗秦防秦,军事地位与句注塞不分伯仲。 正因如此,这里一早便被设计成军城模样,宽大的护城河连通治水,水上架着通达两岸的宽厚吊桥。 这便是真真正正的古代城池了。城者,塞也,池者,水也,塞外环水,谓城池也。 李恪正感慨着,忽就听得一声洪亮呵斥:“都尉有令,马车停靠道旁茶肆,不得入城!违令者訾徭役,筑城碟!” 第二二六章 新兵蛋子(修) 马车不许入城? 李恪循着声音看过去,满脸古怪意味。 秦律从未规定过什么马车不许入城,不过如果是备战的时候,军城倒是会为了维持军道畅通,偶尔禁止车辆入内。 可现在并没有打战啊,此地都尉闹这一出,是为何事? 他带着疑惑跳下马车,在蛤蜊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吊桥头前的两位交通管制员。 不得不说,平城的兵丁是李恪迄今为止见过最像精锐边军的兵卒,衣甲陈旧,长戟锃亮,站在那处霸气昂扬,声音也格外洪亮。 他们的表情让李恪想起那种秃了尾巴的秃鹫,看似窘迫,实则凶悍。 相比之下,扶苏的亲卫有些像羽毛鲜亮的苍鹰,而句注塞和楼烦城那些个痞味深重的丘八,则更像是一只只养尊处优的肥公鸡,从外观到战意,可以说一无是处。 李恪不由暗度,那位带兵的都尉似是能人呐…… “这位壮士……” 那兵卒好似有些不满被李恪打断工作,冷着声说:“车马停靠茶亭,可留下隶臣看管。校对验传需过桥寻那些个更卒,我等乃是战兵,不理琐碎!” 李恪愣了一愣,问:“那城税呢?” “你欲通钱耶?”那兵卒猛就抬高了音量,唰一下,横摆长戟斜对向李恪的脸。 他周围的同袍也是一副同样的作态,李恪不过问一句城税,四位兵卒就同时丢下管束交通的职责,把他当作了生死仇敌。 这让李恪郁闷不已…… 那都尉治军严明不假,手上却全是些大惊小怪的新兵蛋子嘛! 他赔一声笑,当着兵卒的面差使蛤蜊去城门办理入城,自己袖着手靠边站好,既不妨碍人家工作,又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种识相的态度在新兵蛋子们心中树立起不小的好感。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公士仑!” “仑之一字,从亼(jí),从册,聚集亼册必依其次第,求其文理,看来仑君也是读书之人。” “翁乃乡学先生,我在家行三,不喜读书,也不曾多读。” 李恪哈哈一笑,说:“看来仑君志在军伍。” “大丈夫立于世,自当提剑,杀夷救国!” 李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成想刚出深山,居然就遇上个大秦朝的热血青年,当兵不是为了赚取军爵,而是为了保家卫国。 他抖了抖袖子,看着自家去往茶亭的车马,浑不在意地问:“仑君,平城如今有县令管束,你等呆在此处,县令可曾应允?” 公士仑傲然一笑:“县令?若是匈奴南下劫掠,靠着县令与那些个不成器的更卒,如何守得住中原门户?我家都尉说了,平城乃是本部辖区,只消不上吊桥,县令奈何我们不得!” “竟是为了防备匈奴?”李恪吃惊道。 “自然!”公士仑回头,对着城门方向啐了一口,“若不是咸阳贵人要都尉防备匈奴,我等何必在此地风餐饮露,徒遭白眼?” 看来咸阳那头已经开始有应对了啊。 李恪暗想,就是不知这摆明车马和县令对着干的平城都尉到底是何许人,究竟是扶苏令他早作防备,还是咸阳已经达成共识,只是不愿事情太过张扬,这才瞒过了雁门地方。 由养推着借来的板车入城采买,经过时向李恪传话,说辛阿姊有事要说,让李恪过去一趟。 李恪拱手与公士仑作别,慢慢悠悠挪步到辛凌身边:“辛阿姊,我险些便问出都尉姓名了,你此时唤我过来,可是有甚要事?” 辛凌冷冷地说:“平城都尉苏角,早先乃是内史恬部将,为人忠诚勇猛,督兵善治。” “内史恬?”李恪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内史恬就是蒙恬。 也就是说,扶苏已经说服了蒙氏兄弟,只需再说动始皇帝,大秦北伐匈奴之战就能打响,再接着,雁门郡就安全了。 …… 食水采买完毕,李恪和辛凌并未入城,而是顺着县道的方向向西而去。 雁门郡北原南山,到了平城郊外,放眼望只剩下连片草原,不过因为护道林的遮掩,极难看清草原辽阔。 马车顺着平整的县道急速前行,半日功夫便行出百里,接着拐道偏南,越过中陵、山阴两个岔口,又拐向北,直驱向郡治善无。 如此一行便是一天一夜。 夜里,众人顺着小道行出县道,进入一片广袤草原过夜。 这里是善无县边境,名曰善阳乡,乡治善阳就在小道尽头,往年是楼烦部落兴盛之所,左近有育马、碎金两条治水支流,水源丰沛,地势坦荡。 不过这里并不适合农耕。 离了恒山的遮蔽,这里的土壤浅薄,不耐耕作,哪怕水源丰富,垦出来的田地依旧贫瘠,乡里们多以养羊为生,过着半农半牧的田园生活。 李恪等人查证验传入里,凭着武里辛氏的名头,得到了里典的热情款待。 入夜,李恪披着氅衣斜靠在院子里,望着漫天繁星怔怔发愣。 不知不觉就到七月了,再有一个月,粟米成熟,又迎秋收。 他是去年的七月十几来的大秦,算起来,也快有一个整年。 蛤蜊捧着一罐药浆过来请他换药,李恪摆了摆手,把他叫道身边问:“蛤蜊,你看此地如何?” “此地贫瘠,虽有育禾之水,却无育禾之土。今夜里典夜宴我等,用得是鼎烹黄羊,席间半点米面也无。乡里们平素可食不起黄羊,留在此处,唯有豆饭羹藿果腹罢了。” 李恪哈哈一笑:“这话不像从一个渔夫嘴里吐出来的。重生民苦者,必是墨家无疑。与我说说,这话是由养与你说的,还是灵姬与你说的?” 蛤蜊羞涩地挠了挠头,小声说:“我在宴间听由养君与灵姬谈天,觉得有理,便记下来了……” 李恪摇了摇头:“墨者乃侠之大者,心系生民,节衣缩食,然其眼界过于狭隘。我且问你,往日你在云梦渔猎,可曾嫌弃过土壤不丰?” 蛤蜊撇了撇嘴:“先生莫要小瞧我。我是寨子中最好的渔夫,若是在山间,遇虎豹或有不逮,然独斗野狼绰绰有余,何须栽种禾粟!” “这便是了。”李恪笑着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善阳周边万顷草场,种粟或许贫瘠,但若是大规模栽培苜蓿,围城养马,野地放羊,足可做大秦马场,谈何贫瘠?” 蛤蜊奇怪问道:“苜蓿是何物?” “苜蓿啊……”李恪失笑一声,举步回房,“我如今戴罪之身,此事也轮不着我操心。我等回房换药,明日一早,起行善无!” 第二二七章 车马同轨 晨醒,启航。 草原之地风景如画,却并不适合通行车马,至少不适合在秦朝通行车马,因为始皇帝曾经晓令天下,要求天下马车同轨同制。 所谓同轨同制,就是马车必须拥有统一的轴距,同时在轮廓上,要预留尺寸相同的轨槽。 故而大秦的马车普遍存在两种轮式。一种是单轴窄四轮,即在每侧安置两轮,轮间距恰和法令宽度,以合律制。一种是单轴宽两轮,采用了传统的单侧单轮,但轮径较宽,并在轮廓正中开凿轨槽。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迎合铺设在驰道上的木轨,马车一旦驶入驰道,轨槽嵌入木轨,则行止间自有规范。 与此同时,标准的单侧单轮还有轻减马力的奇效,骏马日行千里,弩马日行五百,尤不疲累。 可正是这样一条看似美丽的政令,却使得整个天下怨声载道。 木轨只在驰道铺设,而大秦的驰道却拢共就那么几条,一但离开了木轨的加持,无论是哪种制式的轨轮,表现都远逊于传统的木轮。 成本高企,加工费时,容易损坏,最重要的是自从轮子上多了中凹,大秦的马车在湿软、泥泞之地就变得极易下陷,越野能力降至冰点。 所以李恪从未看好过这条政令的前景,他总觉得,在车同轨这个问题上,始皇帝怕是被法家那群控制欲极强的书生们给忽悠瘸了,以至于不仅高估了大秦的交通水平,还忽略了大秦马车的实际使用情况。 大秦的马匹并不富裕,与牛一样,在价格上远高于普通百姓的承受区间。使用马车最多的历来是军方、运方和商人,前者以骏马为主,后两者以驽马当先。 军方的重装战车是大秦军队的核心构建,各种战阵、突袭、冲锋、陷阵,地位近似于西方中世纪的重装骑兵,以及后世的主战坦克。 战车不重机动,以阵地战为主。但想要把军阵铺开,它就绝不能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驰道上,越野能力至关重要。 运方就是为官府和军队输送粮秣物资的运输马队,他们依赖道路不假,但大秦官府富庶,各地官仓林立,无论是输送粮草还是运送军资,其行径多在一郡之地,少有借用到驰道的地方。 至于商人就更不必说了。 商贾之利在外,真正的巨贾如吕丁之流,更会因为顾虑车马越野的问题,从而对这条政令阳奉阴违。 比如李恪就知道,吕丁喜欢定制一种特殊的轮制,虽也是单轴四轮,但内轮宽且大,外轮窄且小,行进之时只靠内轮驱动,外轮根本不接触地面,早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备胎。 先进的政策与落后的生产力交错对冲,再加上法家学者与始皇帝几近固执的自信,最终让一项佳政落为空谈,堕落成社会不满的源头之一。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大秦才会如此渴求墨家归秦。因为只有掌握着最先进生产技术的墨家,才最有可能支撑大秦实现其所奢望的宏伟蓝图……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叹了口气。 辛凌奇怪地看过来,问:“你在想甚?” “我在想,若是始皇帝知道墨家现已衰败如斯,会否放弃心中的宏图霸业,变得更实际些,也更保守些。”李恪老老实实回答。 他本不指望辛凌听得懂,可神奇的是,辛凌居然真听懂了。 她沉默半晌,挚诚说到:“若你愿入墨家,世当不同于往。” …… 车行于道上,平稳,安逸,不疾不徐。 历经二十余日的跋涉,翻山越岭,备道疾驰。李恪的老马尚算健旺,但车架却早已松动,再像之前那样勉强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该散架了。 索性如今已在善无县境内,再有两百余里便是终点,哪怕行慢些,至多也就一天路程。 李恪和辛凌正在车里弈棋。 因为辛凌认为以贵戚之身远行,该有的排场绝不可少,所以由养在平城置备了许多不实之物,包括弈棋、绢锦、笔墨、泥炉,甚至男女衣饰,软席薄衾,有用的没用的,一件不少。 他们毕竟是隐瞒身份北上洗冤,这些东西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若是在遇上盘查时引起怀疑,李恪的身份很可能就会暴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这个道理。 李恪对此深以为然。 他不差钱,辛凌更不差钱,两个不差钱的主甚至想淘换一辆镶金带玉,铜角银装的华贵马车,只可惜平城没有,这才怏怏作罢。 台上弈棋正至酣处,辛凌纵棋直突大龙,李恪布兵层层紧守,白子一长,轻轻巧巧便占了实地,也让阵势变得厚重。 辛凌棋风如武,讲求贴身乱战,以巧搏险,见李恪全无破绽,皱眉一靠,便在侧翼开出新的战场。 李恪抬臂举棋:“辛阿姊,弈棋之道磨的是心性,如你这般弃子乱局,除了让你我在收官之时多些麻烦,可没有别的用处。” 辛凌不为所动道:“中盘便可抵定胜负,何虑收官?” 李恪哑然失笑道:“你攻,我守,乱局不起,大龙不伤,想要中盘抵定,可有些难呐。” 说着,他落子一贴,登时便让辛凌的企图落到空处。 辛凌不依不饶,一气长出,弃子化作奇兵。 李恪安安稳稳扎住阵脚,专顾实地,只守不攻。 你来我往,聚焦右上,双方落子飞快,鲜有长考,不一会,右小目附近就已经棋满为患,局势渐成焦灼。 由养突然敲响了车厢。 李恪停手轻问:“何事?” “先生,假钜子,道上……”他顿了顿,一时间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总之你等看过便知了。” 车马止行,李恪眼前一亮,落子提掉辛凌的一处阵眼,霎时间云开月明,局势大白。 “黑白分明,僵持不下,辛阿姊,该收官了。” …… 李恪与辛凌先后下车。 车前,道上,两侧道木如荫,郁郁葱葱。 县道正中,正立着一位侠士,锦袍玉带,面色青白。他抱着臂直立在道路上,一柄玉具宝剑斜斜插在身前。 那是柄大秦少见的铁剑,四棱锋锐,锃亮如新,长长的剑绶随风而扬,银绣反射阳光,在人的眼前折出一抹抹瑰丽的色彩。 李恪眯着眼滤掉反光,着重看向剑后的侠士。 昂首,斜视,挺立如松,气宇轩昂,撇开他有些凹陷的脸颊和分外无神的双目,还有干枯的嘴唇和满头的虚汗,活脱脱就是位云游天下的佳公子。 这让李恪不由陷入沉思。 他想了一会儿,唤来由养:“劫道的?” 由养摇头:“不知。此人打方才便这般站着,不发一言,未挪寸步。” “可打探了?” “蛤蜊君曾去寻问,叫他啐回来了。” “啐了?” “啐了。” “这般啊……”李恪摸着下巴想了想,“上车,绕道。” 那侠士晃了一下,高昂的头颅乘人不备,偷偷歪过一点点。 他看到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驾车的姑娘一抖鞭花,车驾起行,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他终于按奈不住了。 “呔!”他发力一声大喝,“我乃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世袭尊荣,封君安阳,赵公子,安阳君赵柏是也!” 车驾在赵柏身边停了下来。 李恪掀开挂帘,轻声说道:“这位公子,赵亡国十载有余,安阳县长是忘了通知你吗?” “此事何须你来多嘴!你只需知,只要有我赵柏一日,赵!必复国!”赵柏虎目含泪,铿锵说道。 “哦。”李恪拉上帘子,对灵姫吩咐,“绕行百步,莫被这位公子牵累了。” 灵姬应了声是,刚要打马,一双大手拉住了窗掾。 “大兄手中可有吃食?小弟三日水米未进,快饿死了。”赵柏飞快说道。 第二二八章 安阳君柏 初秋艳阳,风起云散。 老马悠闲地走在道上,打着响鼻,摇头晃脑,马铃儿荡出连串的轻响,随着风,飘出老远。 逃亡的路上,安宁,祥和。 北行的车队多了个人,正是那位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世袭尊荣,封君安阳的赵公子,安阳君赵柏。 这位贵人正在食饼。 在外逃难也好些日子了,李恪手边可没有家中那种松软的发酵烙饼,只有在平城买的生面米饼,一块块锤得石头似梆硬,偶尔还能吃出散碎的麸皮和咯牙的米粒。 但这种饼在大秦却属于高级干粮。 一般来说,李恪在吃之前会先烧水将它泡软,做成面糊,然后再洒上熏肉碎丁,野葱生韭,这样才能勉强吃下几口,不过几口也足以饱腹。 不过赵柏不需要。 也不知他饿了多久,反正李恪才将饼取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飞鹰蹬兔,豹子搏羊,一手一块张嘴就咬! 只见他腮帮鼓动,嘎嘣直响,嚼几下,便顺着凉水将饼沫咽下,每每噎得两眼翻白,又舍不得停下来,那架势有如风卷残云,不一会儿,两块下肚。 李恪在心里估算了一番。米饼的分量是每块一斤,两块就是整整两斤。 制饼的原料是精米,精米的折变是零点四七,也就是说,赵柏在眨眼功夫吃了大约四斤粟,能顶全家五口一餐饱食。 这个结果把李恪吓得不轻。为了不让一个年轻轻的大活人在自己的马车里撑死,他趁着赵柏咽下手中最后一口饼,正噎得翻白眼的时候,悄悄把装米饼的包袱扯远一些。 赵柏抄手捞了个空,便无辜地看过来,打一个饱嗝,害羞地说:“大兄,我还饿……” “这包米饼明日日出都予你,但眼下,不许再食!”李恪斩钉截铁说道。 “噫?为何?” “因为米饼是我的!” 赵柏这才怏怏而止。 李恪看着他,看着那一身华服,玉具宝剑,还有那长期营养不良所导致的干瘦和虚弱,忍不住问:“你饿了几日?” “三日……” “何至于此?” “我自安阳而出,游历天下,路过平城时,将马车留在道旁茶亭,入城观察地形,以便来日反攻!” “然后呢?” 赵柏塌下肩,委屈地说:“除了带入城去的验传与宝剑,余下的皆叫贼人偷跑了……” 李恪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你没叫隶臣看顾?” “我是瞒着媪出来的,如何能带隶臣?” “茶亭舍人呢?” “我予了他一金,他却不收,当真是不知好歹!”赵柏气呼呼说,“于是我当场骂了他一顿,丢下金镒车马,自顾入城去了!” 李恪听得直翻白眼:“你多大?” “十四……验传是假的,家中都有。” “既然盘缠没了,你为何不回安阳?我记得安阳距平城并不远啊。” 赵柏不服气道:“我此行可是为了广收门客,积聚力量。如今祖上风采不曾重现,灭国之仇不曾报偿,若是灰溜溜回去,岂不是叫媪看轻?” “所以你便锦衣玉剑地在县道上做起了劫道的营生。?”李恪啧啧称奇,“雁门的民风当真淳朴,如你这般鲜美的肥羊,竟不曾被他人劫去……” 赵柏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流落雁门三十余日,早先在山中野地,时常能碰见豪杰。他们听得我的大名,一个个纳头便拜,只是我不愿与庸人为伍,这才来到县道,盼望能遇见大兄与阿姊这般的人中龙凤!” 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李恪看他振奋地抖了抖胳膊,大概是虎躯一震的意思,接着昂起头,抬起腰,拉粗声线:“你等,可愿随我征战天下,覆灭暴秦!” 马车中令人尴尬地沉默起来,老马打着响鼻,灵姬笑如银铃。 赵柏的脖子仰久了,有些发酸,便低下来,不死心地问:“大兄,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光宗耀祖呀!” 李恪摇头失笑:“你食了我两张饼,却不曾问过我与阿姊姓名。” “哎呀,失敬!敢问大兄何名,祖上何人,可是圣贤之后,贵戚出身?” 李恪笑盈盈回答:“妫姓,辛氏,我出身武里,族中倒是出过几位显贵。” “武里辛氏,似乎也不是甚有名的家族……”赵柏看上去很纠结,想了半天,不确定问道,“或许大兄擅长鸡鸣狗盗?如此也是可以追随我的。” 李恪险些把他踹下车去。 这时辛凌睁开眼,用最冷的声音,迸出最冰的字眼:“我翁,当朝中尉,爵大良造。” 赵柏倒吸了一口凉气,偷偷摸摸,慌慌张张,把他的玉具宝剑勾回到怀里。 他色厉胆薄道:“秦狗,想我剑艺承自名师……” 李恪掏了掏耳朵:“你是想自己下车,还是我踹你下车?” “大丈夫走则走矣,何须用踹!”傲气的安阳君冷哼一声,转身就从缓行的马车上跳下去,然后摔了一跤。 他辛苦地爬起来,呲牙咧嘴掸掉土,一摸身上,骤然一惊,慌忙又飞奔向马车,如早先般趴住窗掾,跟着老马的脚步边跑边叫:“秦狗,能否将我的米饼递与我?还有,此去楼烦,当如何走?” 马车慢悠悠停了下来,李恪笑嘻嘻掀开挂帘,递出包了米饼的包袱。 “此去楼烦一路南行便是。”他想了想,又递出一囊水,“这是怕你在道上食饼噎死,莫要多疑,水中不曾掺毒。” 赵柏哈哈大笑:“便是有毒,我亦不怕!” “那便饮一口?” 赵柏的笑僵在脸上,愣了半晌,恶狠狠将水囊一丢,后跳跃出半步:“呸!你让我饮我便饮吗?大丈夫不饮嗟来之水!” “可那米饼也是我的……” “呸!大丈夫亦不食嗟来之食!” 他用力把包袱丢到地上,一抬脚就要去踩,李恪突然出声:“我奉劝你还是莫踩得好。米饼易碎,踩烂了食起来麻烦。” 说完,李恪放下挂帘,老马唏律律一声响鼻,拉着马车渐行渐远。 直到马车没入天边,赵柏才黑着脸把包袱和水囊捡回来,走到道边,抱膝而坐。 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打转,他想哭,又不愿哭,就是忍着。 忍着忍着,他觉得自己又饿了,便饮一口水,打开包袱。 包袱里是满满当当的米饼,米饼上,还有三锭黄灿灿的金镒静静躺着,其色赤澄,与米饼的金黄交相辉映,看上去相得益彰。 赵柏感动了,他摸着金镒,满心振奋:“看来天下志士不满暴秦久矣,就连当朝上卿的子女都盼我事成!” 他站起来,捏着金镒,向着夕阳大喊:“媪!我不想你了!我便是忍饥挨饿,也要广招门客,推翻暴秦!大赵盛世由我而起,此事,天爷为证!” 第二二九章 雁门天府 眼前,便是善无雄城! 马车缓缓停靠在道旁,李恪掀开挂帘,任由蛤蜊搀扶着下车,依着地势,远眺天边。 极目尽是纷繁的绿色。 初秋时节,草原是被浅黄糅杂的青绿,苍天是被大地印染的灰绿,流淌的滔滔大河是玉色的碧绿,粟田是粮秣行将成熟的浓绿。 天边一角有苍鹰飞过,嘹亮的鹰啼响彻云霄,似是在感叹着: 美不胜收,天府之地! 善无是雁门郡最富饶繁荣的县,辖下八乡六十二里,人口接近六万,或有余裕。 其地势南高而北低,发起于中陵县的中陵川水奔腾北流,横穿于野,冲刷出眼前这片巨大的冲积扇平原,在雁门正中,留下一片代表着丰衣足食的浓瘢。 青草连苍天,碧波饰玉田,远近农歌唱,善无沃野绵。 这里是雁门农人的向往之地,无边田亩密集排列,封埒之间起伏欢歌,在那片碧海般的禾粟当中,随处可见到带着斗笠的农人劈开波浪,弯腰捉虫。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苦寒的北境还有这样一片被玉带贯通的水乡? 硕大的獏行在这里全无用处,因为脚下的清渠当中本就灌饱了水,这些水滋养了千顷良田,滋养了数万民众,也滋养了水畔边的那座善无雄城。 善无城就建在中陵川水之畔,以水为池,夯土做城。 高大的城墙高四丈,宽亦四丈,南北长二十余里,东西足有三十里,东西布阵,前朝后市,四门通达,车马如龙。 城中总计八条大道。内四道与城墙平行,围出正方形的城池核心。外四道与城门相连,将偌大外城一分为四。 这其中,内城乃郡治与官市所在,郡治是一栋三层高的主体建筑,周边围满两层高的小楼,皆是坐北朝南,重檐叠障。郡治之后是天下闻名的善无官市,低矮的列肆密密麻麻,虽说还未入夜,却已经有了比肩继踵的热闹气象。 外城四分,东南是贵人居所,豪宅如林,绿树丛生,其中最大的那宅正在中间,想必就是辛凌口中的严君之后,善无郡守,中陵君严骏的府邸。 西南是官兵军营,四四方方的生硬建筑沿道而建,只留出一座营门与外在相通,围出的空地上,士卒操练喊声震天,旗帜林立迎风而展。 善无城并不是抵抗匈奴的前线,所以并无戍边驻军,李恪明知操练的都是今岁的更卒,但依旧忍不住将这些兵卒与精锐一词画上等号。 他暗暗感叹一声,放过兵甲,让过朝市,极目眺向最远之地。 那里是善无的北城,东西皆是里巷闾垣,它们沿着大道两侧并排而列,每一侧皆是方正的五里。 如今是白天,能见度虽说绝佳,但里中的人口却并不多,只能隐约能到见到太阳下嬉笑打闹的孩童,或骑竹马,或爬桑榆,还有些许农妇,在庭院当中淘麻晒茧。 李恪第一次见到如此生机勃勃的大秦,富者贵,兵者悍,商者忙碌,农者安详,到处都是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真如文人的笔墨一般,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四民有所依。 这让他不由对接下来的善无之行充满了希望。 樗里疾善言词,多智慧,号为“智囊”,而严骏作为其子孙,既然能够牧民一方,还能把一座大城治理到这般地步,其才或是不下其祖,当能明辨是非吧? 李恪使劲抻了一个懒腰,振奋说道:“蛤蜊,将我腿上的绑缚拆了,更衣熏香。我要以诚意之姿入善无城,在中陵君当面,为啬夫洗尽冤屈!” “唯!” …… 善无,南门。 东南是善无的主要出入口,东门毗云中,南门面雁门,都是朝向大秦腹地。 哪怕中陵川水就在善无边上,充作西北两面的城池,在建造时,建造者依旧没有刻意挖掘护城河,将河水引导过来的意思。 在秦人心中,每道关隘,每座城池都是牢不可破的,根本就无需考虑被人攻入腹地,直捣黄龙的可能。 内史有雄关围绕,所以咸阳在建造时就不再考虑城墙。善无有大河可依,所以腹心之地同样也无需护沟紧守。 这是秦人用无数场胜利和敌人的鲜血喂养出来的自信。 李恪不知道这种自信最后让秦三世婴吞咽了苦果,就是知道现,在也无暇去想。 他正被两个雄健的更卒围着,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态度仔仔细细地盘问。 “何名?” “僮。” “姓氏?” “妫姓,辛氏。” “籍贯何处?” “内史郡蓝田县武里。” “爵位?” “士伍……” “中尉家人,爵位士伍?”左侧的更卒看了眼李恪的验传,抬起头,满脸都是不信。 李恪心里也不信,但他的信息真是这样,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少时荒唐,不曾为国,今岁傅籍,幡然悔悟。我得伯父指点,远来雁门,便是想向叔父求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望壮士成全。” 说完,李恪对着二位更卒深深一揖,吓得更卒们慌忙躲避。 避礼只是防备李恪真是当朝中尉的犹子,并不代表两位更卒便信了李恪。 善无郡尉治军极严,每晚都要背诵新的通缉。而恰好在三天前,他们就背到过一个与李恪长得极像的人,白皙,方面,长六尺三寸,容貌俊俏,体态端正。 那个人在楼烦县城夜游杀人,一夜便杀了四人,后来狱掾带着七名狱吏追赶,又被他一并杀了。 这可是整整十二条人命! 若此人真是那人假扮,混入善无大开杀戒,以郡尉的脾气,他们俩就算逃得性命,也免不了北去边关,修葺长城的下场。 所以两位更卒格外仔细,他们反反复复盘问验、传、符上书录的信息,来回已经问了不下三遍。 不过李恪没出过半点纰漏。 这让他们不由怀疑,莫非真的只是相像之人?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李恪突然听到一声温柔的叹息:“阿弟,叔父已在府中等候,你却在城门处耽搁许久。为将兵者失期当斩,你这般模样,要如何能让叔父放心,将你送入军中履历?” 李恪的魂都快吓没了…… 那声音不是别人的,是辛凌的! 冰块突然有感情了,这是成精了么? 第二三零章 勋贵之尊 银铃……不,玉笛般的声音温温,软软,透着一股绵绵糯劲,听来有如浅唱低吟。 所有的人,过城的,查验的,戍卫的,排队的,盘问的以及被盘问的,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在那一刻都被这道声音吸引,一时沉浸,一时摒息。 媚而不妖,娇而不俗,那一个个尾音好似含在口中,带着一股极具辨识度的特殊意味,比闺秀大气,较君子端庄。 善无城出入之人众多,此地又是最为繁盛的东门,四下少说聚了百人,但除了李恪,所有人都已经把目光聚在一处。 更卒的眼睛都直了。 一辆破败的马车上…… 娇俏的车夫掀开挂帘,自帘后伸出一只小手。 肤如凝脂,纤似柔夷。 那手搭在门框上,从内走出一位女子。 不足双十的年纪,出尘似仙的气质。 她脸上挂着浅笑,浅笑下是责备,责备后是怜惜,怜惜内又是不舍。 那简简单单的一笑,眉不皱,唇不展,秋水剪眸,温婉通透,可大伙却从中轻易地感受到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姊弟深情。 满心的愁绪叫人一眼望透,这该是个多单纯的人儿啊! 她低着头从车厢中走出来,踩着车辕,扶着门框, 白暂的脸上有淡淡的胭脂红韵,俏脸上一双美目,亮得灿若星辰。 她黑发如缎,白衣素洁,山岚之风从南而来,她微微晃了一下,衣袂飘飘而起,幸得那娇俏的随人眼明手快,这才不至被山风吹倒! 百余人齐齐吁了一口气,吓得李恪寒毛乍起。 他猛地回头。 辛凌正在灵姬的搀扶下从车辕上下来。 三尺高的车辕,她下得异常小心,仿佛是担心乖巧的老马动弹,由养正紧紧拽着马缰。 李恪居然从心里找到了弱不经风四个大字。 夭寿了!她可是十步杀一人的墨家假钜子辛凌,弱不经风? 在灵姬的搀扶下,辛凌娉娉婷婷走了近来,颔着螓首,柔柔带笑:“阿弟,你又与壮士攀谈一处,莫不是忘了叔父么?” 李恪张了张嘴,脑袋里一片空白。 “阿弟,我知你畏惧战场。然辛府男儿,何人不是从战场搏出的前程。阿姊舍不得你,但阿姊……”她突然抹了抹眼角,声音微微哽咽,“阿姊盼你能快些长大,能真个……舍了自己!” 李恪惊悚地打了个激灵。 激灵一抖,神魂归位,李恪面带苦笑,满脸愁容:“阿姊,非是我与壮士攀谈,而是壮士似乎不信我等,自方才起便盘问不休……” “哦?”辛凌扫了一眼更卒,只一瞬,便让更卒从艳阳盛夏落入到九天冰窟。 她的眼神骤然冰冷,但声音依旧柔糯,语气依旧平和:“壮士,我等验传有瑕?” “无……无有!” “那是阿弟长得太快,与数十日前的验传判若两人?” “非……非是!” 辛凌低下头,抽出丝帕掩着嘴角,弦泣出声:“是中陵君下的令吧?他素不喜辛氏,叔父也与我说过,只不成想……已到了如此地步么?” 更卒的魂都快吓没了。 挑拨严氏与辛氏……这罪名要是坐实了,他还去得了长城吗? “夫人……不,玉姝……不,公主……”老实的更卒大退几步,带着哭腔,“贵人,我之所为皆是公心,与郡守无关呐!” 辛凌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冷冽,李恪舒服了,更卒更怕了。 “刁难辛府……便是公心么?” 更卒噗通跪倒在地,面色苍白,浑身发软,边上更卒十数,围观近百,愣无一人敢去搀扶。 李恪突然发现,辛凌或许根本不需要武艺。 她只需在脸上添上几分若有若无的表情,便能平添出无穷威压,叫凡人俗物退避三舍。 可自己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李恪站在人群中间左顾右盼,突然听到金器坠地的声音。 那更卒松开长戟,颤抖着,抽出了腰上的短剑。 他两眼发直,汗如雨下,青紫的嘴唇哆嗦着,在辛凌的注视下,缓缓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李恪一把拽住他的手,回身急喊:“阿姊!” “优柔者弱,寡断者亡……”辛凌缓缓摇了摇头,转过身,在灵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再也没有露头。 李恪发力把更卒手上的剑夺下来,远远丢开:“壮士,验传可是查完了?” 更卒木然地点了点头,爬过去,将地上的验传捡起来,双手跪送到李恪手上。 李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接过验传,收进衽里,再也不看周边路人,随着马车,大踏步迈入门楼。 身后传来连片的喘息声,似是有相熟者将更卒搀扶起来。 “你啊!幸得公子慈悲,也不想想,大秦的勋贵也是你能盘问的么?” …… 穿过门洞,李恪便上了车。 辛凌衣着不变,但面无表情的表情回来了,她静静坐着,又成了李恪所熟悉的,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冰心丽人。 哪怕明知道辛凌方才是在演戏,但直到看见熟悉的她,李恪心里才真正感觉到舒服。 他叹了口气,跪坐到辛凌对面,随着马车的行进一摇一晃。 “辛阿姊,你便是不出面,我方才也搪塞得过去……” 辛凌摇了摇头,轻声说:“盯梢。” 李恪皱眉不解:“你想说便是我搪塞过去,身后也会有人盯梢?” “是。” “为何呢?” “城门内外,张榜之处,皆未寻见关于你的通缉。” “没有通缉?”李恪沉吟半晌,突然间面色大变,“盘问,意为他们早已收到了关于我的通缉。秘而不宣,或是未经查实,或是……” “危害过甚,恐乱市井。”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帮人到底把我宣扬成何等模样?光是通缉便能让一座大城人心惶惶?” “我亦不知。” 李恪满脸苦笑:“看来为今之计,我们要直驱郡守府了。” “去不得了。”辛凌也叹了口气,眉头微皱,似是懊恼,“勋贵之尊不容挑衅,我在城门闹这一场,除非真去寻我叔父,否则……” “那位中陵君或会遣人将我等送返武里,届时不仅见不着郡守的面,说不定还会令验传造假之事曝光,是吧?” 辛凌理所当然地点头:“代父教子,此事必然。” “那我等现在该如何做?” 辛凌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对着灵姬吩咐:“去官舍。” 第二三一章 官市繁华 善无的官舍与楼烦县同,又不同。 同的是这里的官舍也是个三进的大院,亭台楼阁,雕饰显达。 不同的是,善无的官舍并不建在区域正中,而是在北侧临街,最靠近郡治的位置。 李恪猜测,这样的规划大概是为了方便郡官与入住官舍的客人互相串门。 众人凭着武里辛府的名头毫无障碍地住进官舍。 片刻以后,由养和灵姬急急而出,奔赴官市,一个时辰之后,又喜气洋洋地挽臂回来。 李恪奇怪问:“你们干什么去了?” “钜子也在善无!”由养压抑着兴奋,颤声说道。 …… 钜子在善无…… 李恪有些不明白这件事能对当下有什么帮助? 同时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换上深色的衣服,又为什么要和辛凌一起逛夜市。 见钜子而已,何必呢…… 带着满心的疑惑,在天色入夜之时,李恪随辛凌一道,拜访了闻名遐迩的善无夜市。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四海珍奇,皆归市易。寰区异味,悉在庖厨,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这就是善无的夜市,北境无二,天下鼎盛! 马车未至亭市,入耳便是震天的喧嚣,叫卖的,吵闹的,揽客的,调笑的,各种声音喧嚣冲天,听在人耳,形如闷雷。 李恪好奇地掀开挂帘,探头张望。 整个亭市都是灯火,夜幕之下如在白昼。 亭墙之内,市隧有九,两侧是连绵的二层华楼,道上是如织的人流车马。几乎看不到裋褐短褂的行人,出没在夜市的,人人都是深衣华服,成双入对,仆从随行。 老马在亭市门口被拦下来,驾车的蛤蜊无奈请见,李恪掀开帘,看到门旁一块牌子,上头用秦隶写着【亭内拥堵,车马不洁者,谢免】。 他跳下车辕,歪着头看了看自家的马车。 确实是挺破的…… 记得刚从恒山出发的时候,这驾马车才经过保养,外在的加固被癃展的巧手抚平,主材的木料虽说显旧,但看起来干干净净,怎么都称不上破。 可那是好久以前了……山中十余日,这辆车东擦西刮,不及修补,到现在外廓斑驳,行进间吱呀作响。 说它破实在是看得起它,要李恪说,这已经是一辆危车,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蛤蜊,把车驾回官舍去,我与阿姊去夜市逛逛,勿需挂念。” “唯!” 由养在前,灵姬在畔,李恪和辛凌并肩而行,顺着由养挤出的道路,汇入到市隧的人流。 无从想象,商贸萧条的大秦居然能生出善无夜市这样的怪胎,奢靡,无序,而且繁华。 步入夜里,扑面而来便是一阵鼓噪的热风,李恪眯着眼,看到不远处市隧与肆巷的交集之处围满了人,他们堂而皇之地堵塞道路,不时传出一阵阵喝彩。 由养为二人挤开位置,李恪看到两个草原人打扮的壮汉正在角抵,他们身上涂满了羊油,正提着对方的裤腰,努力想把对方摔倒在地。 这两人显然擅长表演,进退有度张弛有序,围观者被钓起一声又一声地惊呼,喝彩之间纷纷解囊。各种珠玉首饰,半两金镒落雨般砸进场中,甚至有人故意拿金镒去砸壮汉,砸中了,便如英雄似接受满场的致敬。 李恪无声地笑了笑,掏出金镒丢在地上,扭头拉着辛凌离开,躲到一处相对松快些的地方。 辛凌看着李恪,奇怪问道:“为何要走?” 李恪摇了摇头:“我虽不通武艺,却知道二人不过演戏,留一镒金是为偿谢劳苦,所谓胜负却实在无甚看头。” 辛凌点了点头:“着虎皮者有三次胜机,皆被他轻巧放过,确如你所说,乃假。” 两人继续逛街。 善无官市的店铺并没有明晰的分类,起先一家售卖刀剑,接下来就可能是酒肆,再后来卖的马匹,马匹之后又是丝锦,一家家都遣了从人在外招揽,各国,各族,各种口音,各和谄媚,吆喝起来千奇百怪,恍若进到了万国杂居的奇特地方。 李恪还在人群中遇到了熟人,是子冲的三弟子。年轻人兴奋地向李恪招手,一打听,却说子冲于五日前已被史禄说动启程,这会儿或许都过了楼烦,直扑咸阳去了。 听闻史禄召齐了目标,李恪深感宽慰之余,又想起自己现在还是麻烦缠身,而且全无解决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轻声问:“辛阿姊,你怎会想到来逛夜市?” “见老师。”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李恪预料,他只是想不出,慎行会在何处见他。 于是他又问:“钜子身在何处?” “丙列,伍肆。” 两人很快就来到所谓的丙列伍肆,也就是东侧第二条市隧,右侧第五间列肆。 这是一家木肆,干净的门脸三个大字【机杼楼】。 辛凌当先迈步进去。 木肆前楼是叫卖之地,一层摆卖各种用具,二层交易多种家什,李恪在墙上看到了熟悉的烈山镰,下面用小牌标价二十钱,从那精美的手工来说,称得上物美价廉。 不过类似农具之物,在夜里的善无亭想来也鲜有人望,就算是二楼的家什也不适合逛街的时候采买。 楼里的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在各处。相比于外面的喧哗,小楼之中难得宁静。 李恪随着辛凌径自寻到柜台。 辛凌一张手,拍出一面奇特的铁令牌,两指大小,形状细长,顶部是半个齿轮形状,下面则是尖底盾型,盾面正中以周篆书有一个【钜】字,用的是少见的阴文铭刻。 那掌柜见了令牌,抬起头对辛凌浅浅鞠躬,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李恪看到他的右臂齐肘而断,竟是一个癃人。 断臂的人经营木肆?这些木器难道不是他亲手做的? 李恪按奈住疑惑,看着掌柜将令牌双手递还给辛凌,正色说:“假钜子且随我来,钜子已久候多时。” 说完,他当先而走,辛凌带着李恪漫步跟随,穿过前楼,直驱后院。 李恪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样子,好奇问道:“辛阿姊,莫非这掌柜是隐世的墨者么?又或者此处是墨家的秘密据点,专用于情报往来?” 辛凌轻轻摇头:“此处只是木肆,他亦不是墨者。” “不是?那掌柜为何会认得你的令牌?” “山中之时,我曾与你说过墨卫,此人便是……曾是。” 第二三二章 开门见山 “想来,你心中正在奇怪,我为何会在此处。” 一间乱糟糟的工坊当中,慎行清退所有人,与李恪再一次照面,而且一照面,慎行就笑着说出了李恪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李恪那不宣于口的猜测并不是无的放矢。 慎行是为他而来。 虽说想要丰满这个猜测还需要很多填充,譬如慎行之前去了哪儿,通过什么渠道探听到他的消息,又如何准确无误找到善无,还能在李恪一筹莫展之时恰到好处地出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慎行出现在这里,还像毒贩接头似地约他偷偷见面,可想而知,故弄玄虚的九代钜子心中,应当是有了应对之策。 李恪决定顺着老头说话。 他在脸上摆出讶异,故作不解道:“我猜钜子大抵是为我而来,只是不知……何以如此?” “你不知么?” 慎行突然发起攻势,一张口,就打得李恪措手不及。 这是要摊牌的节奏么? 李恪歪着头看向慎行的老脸。 两眼微眯,皱纹堆叠,全然没有上次见面时的狼狈,仿佛出去一趟,老狐狸就修成了正果,不仅变得擅长猜度人心,就连摊牌的时间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李恪正是戴罪之身,一路之上又欠了墨家天大的人情,于情于理,除了以身相许,似乎也找不到第二个选项。 慎行只是忽略了一点,那便是今日的李恪,早已不再是那日的李恪。 他先前多次拒绝墨家,很大程度是因为在他看来,偏重将作领域的墨家无法为他在乱世来临前提供足够的助臂。 可自从得了金板遗书,这个学派在地恪心中的形象和分量就一次次刷新,事到如今,早成了他心中的首选。 这就好比瞌睡遇上枕头,毕竟先摊牌的,总是弱势! 老钜子还是急了…… 李恪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我今年十五,正处在青少年生长发育期,所以一日要食两餐,且不食豆饭羹藿。” 慎行大概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愣了半晌,犹豫说道:“可。” “我穿了多年裋褐,近日才换上深衣,衣着之事,也不想着墨褐草履。” “亦……亦可。” “武艺……”李恪乘胜追击,沉吟片刻,“虽说墨剑很强,但我应当没有太多空闲从头练起,所以墨剑便不学了。” 慎行摇头苦笑:“你今年十五,便是想学,也学不了了。” 连战连捷,谈判之顺利让李恪不禁怀疑,慎行是在忽悠他。 即便他相信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价值,也相信钜子能够在墨家一言九鼎,但那毕竟是墨家的传统。 为了引进人才,传统这种敏感的东西也可以说丢就丢? 他狐疑道:“墨家诸人,如何应对?” 慎行哈哈大笑:“墨家并非食古不化之处地。如豆饭、墨褐,皆墨子当年所持,我等从之在敬,却不在墨义之列,你即便不从,亦无妨的。” “真无妨?” “苦身是为明志。你本就心系黎民,又何需以身试苦?”慎行摆着手,斩钉截铁道,“以我观之,你有圣人之心。” 李恪直接把这句话当成了许可他搞特殊化的士林黑话。 有圣人心者,其行必异。所以孔子可以在列国政治投机,老子可以宅图书馆一辈子不出来,管子可以开妓寮,而他也可以做一个好吃好穿的墨者。 第一阶段,双方达成共识。 慎行看着李恪,似笑非笑,脸色复杂:“恪君,你此先多番推脱,莫非就是为了这些琐碎?” “大体上,是。”李恪老老实实回答。 慎行哑然失笑:“真是少年心性……你还有何要求,一并说来!” “剩下的只有一件。”李恪举起一根手指,同时抬起头,双目灼灼盯住慎行的眼睛,“我要做钜子。” 慎行的瞳孔猛得一缩。 他沉默,沉思,沉吟,许久之后,缓缓作答:““你之所意,我之所愿,然……” “然?” “墨家三分赵楚齐,门下设置九子,另有假钜子三人。欲成钜子,你需先做成假钜子。”慎行顿了顿,苦笑起来,“然则,九子需得墨者公选,假钜子则是九子所推,凡事涉推选,钜子皆不可干预,此乃铁律。” 李恪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真的没想到,近似独裁的墨家体系当中居然还会存在民主集中的推选制度。 李恪能够理解墨翟的忧虑。 在墨家的构架当中,钜子的权利几无约束,也只有这样的推选制度,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墨家不会成为某些野心家的工具,至少不会一直成为工具。 可这个制度如今却成了他的麻烦…… 李恪捂着嘴,试探问道:“亦即是说,我欲成钜子,需先折服某一脉的三位九子,成为假钜子之一。然后再参与假钜子的竞争,且从中脱颖而出,如此才可成为钜子?” 慎行无奈点头:“此事并非我不应你,而是墨家铁律在此,我若是介入过深,你便是再好,九子也必会将你排除在外……” “又是权利,是吧?” “是极。” 李恪深吸一口气:“还有一事,若我做成假钜子,辛阿姊怎么办?” 这是他眼下最大的难题。 人皆有底线,李恪的底线就是不从朋友手上抢夺东西,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虽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真小人的事,他一样做不出来。 谁知慎行却显得浑不在意。 “你勿需担心凌儿。自她头一次邀你入墨家开始,心中便已经认定,你比她更适合假钜子之位。” 这样的回答让李恪一时无言。 “为何?” “凌儿之才远胜于我。”慎行叹了口气,老态毕现,“但却不足以继任钜子,更不足以令三墨归一。” 李恪突然想起辛凌曾说过的墨家过往。钜子之位是在三墨中轮转的,唯有在三墨归一之时,才停留在赵墨手中。 任重道远啊…… 李恪心中涌起战意,正襟,跽坐:“此事我已无疑惑,不知钜子对我有何要求?” 慎行精神一振,缓缓问道:“你……可有师承?” “未有师承。” “那你……”他踌躇良久,问,“你可愿拜入我之门下,以赵墨之身入世?” 李恪郑重点头:“愿!” …… 墨家收徒本该是很随意的,你情我愿,叩头拜师。 但这对李恪来说并不合适。 一来,他身上有罪责不曾洗脱,这关系到苦酒里的安危,田啬夫囿的下场,也关系到他能不能清清白白做人,在大秦之世实践自己的追求。 二来,儒墨相敌,李恪有把握说服严氏,但于情于理,入墨一事都必须先告诉严氏。 拜师之事暂且搁置,慎行和李恪就像无事发生那般将众人召集回来,继续商讨眼前的正事。 墨家该怎么帮他穿过层层守卫,见到那位有能力扭转局面的郡守大人。 慎行拍了拍手。 那独臂的掌柜走进门来,手上托着一件半旧的墨褐,还有一双崭新的草履。 李恪不由眼前一亮。 慎行抚须长笑道:“长夜漫漫,恪君可有闲暇,陪老儿对弈一局?” 奕台置备,黑白分明。 双方猜枚,李恪以执白先行。 两人将座子安置到四个对角,李恪躬身念一句“承让”,捻棋而起,一子直下天元! 第二三三章 墨帖再现 第一缕阳光洒落,善无官市渐渐平息了一夜的喧嚣。 夜客离尽,日客未至。商户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吆喝着各自隶臣收拾起亭内的狼藉。 丙列伍肆或是唯一的例外。 昨夜商讨既定,李恪和辛凌便换上墨褐。一对身形与他们极为相似的墨者穿上他们换下的衣服,在由养和灵姬的护持下入住到官舍。 再然后,墨者们便借着人流出入不休,往来于木肆和官舍之间,去时两手空空,归来满载而行。 这样的往来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光大亮,有员精干的墨者乘骑健马直入中陵君府邸,两个时辰之后,十八位墨者身着墨褐草履,背负黑布行囊,排成两列,拥簇着正中的慎行和辛凌,缓步走出亭市,直驱向郡治丛楼正中的郡守府。 郡守府大门洞开,上百名健壮更卒新甲在身,长戟交错,威风凛凛地在道路上,架起了金戈之途。 他们戴着统一的束绦皮盔,一侧黑衣白甲,一侧黑甲白次,黑色的丝绦迎风而展,如两军对垒,呈现出一种特属于百胜之军的肃杀之气。 在无数路人的注目下,墨者们走了出来。 无人攀谈,无人斜视,他们挺直丶着背走到金戈之下,高高的发髻距离锋锐不过数寸,整只队伍却见不到一丝散乱。 一对,两对,三对…… 第五对墨者步入兵阵,郡守府门前终于响起浑厚的号令。 “恭迎!大秦少良造,墨家钜子,鲁慎子后嗣,阳翟慎行!” 第一列兵卒猛地收回长戟,当顿地声响的那一刻,慎行堪堪步入兵道。 咚! “钜子至!” 一列列兵卒收回长戟,慎行所过之处,兵戈消隐遁形。 李恪藏身于墨者当中,跟随在慎行身边,心中对那位中陵君严骏的信心越来越足。 这段别致的欢迎仪式看似蛮横无礼,但却是在回溯当初墨翟奔走于战场,止战息兵的伟大岁月。 墨子行《兼爱》、《非攻》之义,凡所在之国,战乱消弭。 那是墨者们心中最光辉的一段历史,严骏将其重现在当前,不得不叫人感叹,用心何其苦也。 它的效果李恪已经看到了,哪怕如慎行这般见多识广,眼圈也明显地红了。 墨家衰败了,可墨学依旧是显学之一,墨帖依旧在大秦畅行,墨钜仍是显贵的座上嘉宾! 慎行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到了严骏,中陵君背着手站在道路尽头,正门檐下,左右分别是雁门郡的监御使陈汤,郡守卫迟。 辛凌适时轻喝一声,众墨者脚步顿停。 慎行朗声笑道:“粗鄙野人,何劳中陵君亲迎?” 高大的严骏回以朗笑,与慎行隔着数十人高声对答:“此迎不为钜子,乃为大秦四十二年翘首以盼之墨家!四十二年,再见墨帖,严骏幸甚!” …… 熏香,鸣琴,置席,舞剑。 这是一场没有酒肉的宴席,严骏与慎行把臂正席,尊左之位以辛凌为首,尽数墨者,卑右之榻坐满郡官,却听不到一声疑议。 如今的墨家确实当不起这样的尊崇,但因为大秦需要,所以无人敢疑。 正席上朗朗的笑声传遍厅堂。 “且不瞒钜子,昨日迟君来报,言你入城五日,昨夜却突然有了动静。墨家门徒频繁出入官舍后院,我还道是墨卫欲行刺辛家那对刁蛮姊弟呢。” “君侯有此担忧,却为何不曾调兵?”慎行坦然笑问。 “钜子说笑了。”严骏摆着手,认真解释,“我虽与那位不通兵法的中尉有隙,但眼见侄儿被刺之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只是在下令之际,我突然想到……我那侄女可是钜子的高徒,此番怕是约在我善无相见,非是行刺吧?” “君侯洞若观火,实叫人心中敬佩!” “钜子谬赞了!”严骏谦虚一番,面色突然一变,“昨夜之事蹊跷,今日之事更蹊跷。我实在想不明白,钜子是欲再收一辛府高徒,亦或是……有事教我?” 堂上气氛突变,堂下笑闹骤停。 墨者们对此早有准备,但郡官们却显得一无所知。 这是怎么了? 他们下意识噤声,带着疑惑望向对面的墨者们。 墨者们人人皆是表情慎重,一言不发。 在一片静谧之中,慎行发话了:“不知君侯可听过獏行么?” “獏行?”严骏皱着眉苦思许久,“莫非是楼烦县那件事物?” 慎行轻轻点头。 “楼烦县令来报,言三两杂墨伙同苦酒里无赖数人,又豪门弃臣数人,蒙蔽官府,牟取巨利,迁延六月,一事不成,现已将主持吏员查办押候。钜子所言可是此事?” “原来在君侯耳中,獏行竟是这般模样……” 严骏心中升起中不好的预感,急声问道:“此事莫非另有隐情?” “隐情……”慎行沉吟片刻,“楼烦县令所报大抵无错,只在一些细碎略有出入。” 严骏皱紧了眉头:“哪些细碎?” “杂墨者,我门下小徒二人,赵墨三十二人。无赖者,雁门精匠百人,门徒数百人。弃臣者,辛府童贾,即是将凌儿养大的那位,其二子虽在中尉府中,但他年老无用,说是弃臣,也无大错。” 慎行轻描淡写地说话,一字一句都撩拨在严骏心头最怒之处。 三十四个正经的墨者汇聚楼烦,雁门郡百余精匠弃业携徒,还有辛童贾……在辛府做了三十余年管家,深受信重的辛童贾!他是辛府弃臣? 这是墨家自长平之后,在大秦辖下最大的一次行动,如此重要之事,居然被王智那个不学无术之徒,描绘成一场骗局! 严骏气得浑身发颤,猛一掌拍在案上,咬着牙,呲着声,一字一顿问道:“那迁延六月,一事无成,何解?” “獏行工期六月有余,至于成与不成,我正巧叫凌儿带了些玩赏之物,请君侯一观。” “玩赏之物?” 慎行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恪,李恪会意,从席间步入堂下,对着严骏躬身一揖。 “敢问君侯,可否借耒耜,锄凿,空场一处?” 严骏一言不发,眯着眼,细细打量堂下的李恪。 墨褐,草履,发髻紧扎,中簪枯枝。 这位墨者五官端正,器宇不凡。年岁虽看着不大,但短襦下,稍短的绔腿露出脚踝,上面全是交错的血痂,足可见他苦修之功。 可同样是此人,脸庞白皙,双手静洁,又似是养尊处优的样子…… 严骏长于看人,学成之后,少有一眼看不穿究竟的时候。 更何况从座次来看,墨家在钜子以下,应该是辛凌才对。眼下辛凌未动,却是这个坐在中席的年轻墨者接过话头,是何道理? 他决定静观其变。 “将墨者所需之物备齐,敢问墨者,三日可够?” 李恪微笑摇头:“不需三日,此间之事,大约一个时辰……足矣。” 第二三四章 沉冤得雪 “六人开沟,四人扩渠,三人整备百一范,余三人清理现场,搬置水源。”郡守府的院墙内,李恪对着一众墨者说道,“工法流程昨夜辛阿姊都与你们说了,不懂便问,切莫鲁莽,去吧。” 一番指派,无人动弹。 为了顺利混入郡守府,由养和灵姬此时正留在官舍掩人耳目,而跟随在钜子身边的墨者皆不曾参加过獏行工程,或许隐约听说过李恪的大名,但想让他们马上适应被一个外人颐指气使的节奏,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在李恪说完以后,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辛凌,而辛凌没有多说一字,只是淡淡点头。 众人一哄而散。 辛凌迈步走到李恪身后,轻声问道:“心中可有担忧?” 李恪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都是些正经的墨者,在执行力上必然不成问题。何况辛阿姊昨夜倾囊而授,我放心得很。” 辛凌摇了摇头:“一无图板,二无工具,老师身边又尽是迂材……相较苦酒,此次切不可掉以轻心。” 好狠呐…… 李恪心虚地扫了一眼忙碌的墨者们,发现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这才小声说:“区区沙盘而已,又不是水文沙盘……” 他的话是本次展示最好的注解。 墨者们各据岗位,竞相奔忙。 这其中,开渠者的任务是务必方正,掘沟者的任务是务必平直。 置范者手中拿着百一范,不过那范一点也不百一,一坨坨看上去五色缤纷,都是辛凌三人在山中就近取材,用手中宝剑雕出来的粗陋摆件。 本属于獏行的复合结构被大量简化,各种拼接位置也被制成一体,整个木范除了轮毂形状的基本结构,最终保存下来的,唯有斗深幅短和旋动汲水两项特征。 这也导致了这场重要的獏行产品发布会看上去既不高端,也不大气,从上到下都透着股浓浓的山寨气息。 在李恪看来,这种水准拿来应付一众郡官绰绰有余。 这些人既不曾见识过须弥居的水文沙盘,也不曾关注过獏行的施工工艺,少了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他们的标准不可能太高,只要让他们感受到墨者们的干练和严谨,就够了。 李恪耳边一直充斥着各种奇怪的惊叹。 看呀,他们挖沟不是直接挥锄,而是先用墨斗划出线,四人掘地,两人修边,哇。 看呀,他们开渠不是泡软了拿手抠,而是用凿子凿出边际,再用木勺清土,好专业呦,哇。 看呀,他们的耒耜不是拿来碎土翻地的,而是把清出的土被扫作一堆。连施工现场都能干干净净,过程中也能不显杂乱,哇。 还有那些漂亮的木艺,虽说不知用来干什么,但只是看那造型,就知道是精工匠心的独特作品,哇。 不愧是机巧之术独步天下的墨家,果真叫人大开眼界! 听着这些有的没的,李恪心中的复杂难以言表。 如今,连苦酒里家什工坊的那些乡里们都知道做工前要先做小组研讨。 所谓研图不可不精细,制作不可不规范,如此才可以用好那些层出不穷的新式机关,最大限度提高整个工坊的加工效率。 而在数百里之遥的一群郡官…… 严骏算是众人当中世面最广的,他很快从震撼当中挣脱出来,一下便发现了其中问题。 区区十几个墨者奔忙,作为指挥的李恪却并没有亲自指使,各种要求都是通过身边的辛凌在转达。 若是偶尔辛凌不在身边,他亲自找墨者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墨者的第一反应也绝不是照做,而是抬起头来,寻找辛凌的所在。 上情不能下达? 对政务钻研极深的严骏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眼前的情况显然不是众人有意为之,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隔阂与陌生。 严骏皱眉想了一会,对身边的慎行试探道:“钜子,那位少年恐非墨者吧?” 慎行坦然摇头。 “看来钜子今日会递出墨帖,也是与他有关了。” 慎行又点头。 “有传辛府主姬冷若冰霜,当年陛下为其指婚,先后挑了六位皇子,唯扶苏公子不曾退却,这才结下了秦墨姻亲。似这等奇女子,昨日竟以言语迫人自尽,想来与她一道来的,亦不是她的族弟,而是眼前这位少年吧。” 慎行钦佩道:“君侯见微知著,老儿拜服。” 严骏脸上的疑惑越发深重:“善无素来不禁出入,我亦不曾高居鹊楼,钜子可否告知,何以如此大费周章?” 这一次,慎行没有给出任何反馈。他选择充耳不闻,只是欣赏地观瞧李恪忙碌的背影。 严骏猛地想到一个可能。 昨夜郡尉汇报之时,曾当笑话般说过那更卒的猜测。 那个杀人狂徒,白晳,方面,六尺三寸,少年俊朗,与辛府少子一般无二! 他不由冷笑,声音如刀:“钜子,不觉此事过了吗!” 慎行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他抖着袖子转身过来,老脸上满是挚诚:“恪如今就在那处,以君侯所见,楼烦县的通缉榜文可有不实之处?” “诬告者反坐,错判者连刑!钜子,依你所见,楼烦县令可像是活腻了!” “此事中间颇多因由,便是我也难窥全貌,我只知道……恪无罪。” 慎行长身一拜,言辞恳切:“君侯,墨家今日不着剑甲,府牙周边甲士百余,你手掌天地之利,又独占人和之势。区区一个时辰罢了,便是一等,又有何妨?” 严骏定定地看着慎行,许久之后,一声长叹:“我唯恐钜子错信啊!” “生也,死也,义无价也,余不及也。时夫差在世,伍侯苦谏,及至自刎亦不曾悔怯。后勾践当国,范蠡不谏,携美泛舟得一世逍遥。此二人皆贤也,离之则国皆灭也,然其二人孰对孰错,君侯可分得清么?” ……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众人眼前多了一条一尺来深,半步宽度的槽沟,上边架着粗制的百一獏行,连接一方坑堰,又从坑堰当中沿伸出几个横平竖直的矩池。 不远处,几位墨者将巨大的水缸挪到沟首,喘了口气,束手待命。 李恪抬头去看严骏。 严骏摆足架势喝问道:“小子,如今时辰已毕,眼前坑洼,便是你想予我看的?” 李恪感到微微?异。 虽说早猜到严骏贤达,可他却没料到自己还什么都没干,身份就已经暴露了。 不过这样也好。 獏行乃天下大利,越贤的人越能明白它的价值,反倒是王智那种草包勋贵,才是李恪真正的克星。 他轻声问道:“敢问君侯可知雁门农事?” 严骏眯起眼:“我为陛下治边牧民,若是连辖下农事都不了解,岂不愧对了陛下信任?” “也是,贤如君侯者,自不会被善无的繁盛遮了双目。”李恪失笑说道,“万事俱备只欠水流,獏行是否无用,君侯只需砸开水缸,自可以一目了然。” 墨者们渐次退到一边,严骏招手唤来两个力士,手持铜锤,举起便砸。 三五下后,缸壁立破,略显混浊的存水倾泄,顺着沟槽奔流而下。 獏行转了起来,冒着吱吱呀呀的响动,转速极快! 一斗斗水被方斗汲了上来,引入坑堰,又从坑堰流出,不一会就溢满了矩渠! 严骏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片刻之间,干渠溢满! 眼前明明就无人操作,可是水流一过,那奇怪的木械却能够运起机关,汲水高抬! 獏行…… 大河两岸,北地荒野,有千万顷田地将因这件奇物生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等国之重器,靡费无用? 严骏恶狠狠地抬起头,呼吸紧促,声音急惶:“楼烦上报的真是此物?” “耗绝乡仓半数之资,先后费时六月有余,发徭三千,精匠百人……苦酒里的獏行,高十余丈,横于治水,又配属稍小些的伯益螺旋两尊,以水力驱动的水房一座。”李恪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器成之日,生民嚎啕,荒辟之地,终成沃野。乡里们口颂皇帝之德,山呼大秦千秋,此情此景,不过在月余之前!” “獏行……器成?” “小子背负杀人之罪,穿行百里血途,筚路蓝缕,风餐露宿。若獏行未成,啬夫未罪,小子何至于此?” “那你贼杀一十四人……” “惑官吏,占巨资,盗军弩,杀数人……小子如今束手在此,生死早已交于君侯。君侯若信,何不命人将我擒下,明正典刑!” 严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闭着眼,任由心情平复,理智归心。 他缓缓问道:“此事当有其他隐情吧?” 李恪点了点头,解下背囊,取出竹简,双手递送到严骏面前。 严骏皱眉问道:“此为何物?” “一份分金的帐目,抄录之人……是句注塞的百将鲁阳。” “鲁阳!” 严骏的瞳孔猛得一缩。 他明明记得,鲁阳便是李恪所杀的十四人之一,正因为鲁阳死于军弩,这才坐定了李恪盗窃军弩的罪名。 他急急把竹简抖开,只一看,亡魂皆冒。 【三十五年四,军市售奴五十二,得金四百,卢鑫,注,领将军亲卫,职军侯,金二百,氾通金百二,徐成金八十……】 【……三十七年始,阿尔善部购夏奴千七,得金三万四千,卢鑫金万五,熊狄,注,阴山都尉属下,金万,氾通金四千,余十余人共分八千,人不识……】 【……三十七年三……】 自三十五年四月,至今年四月,三年时间,密密麻麻。 这是一张贩卖人口的巨大网络,这是一份名单,一场惊天的大案! 第二三五章 獏行之战 苦酒里,水畔边。 虽说獏行建立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但这里却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獏川。 獏川是特指从甲字螺旋到乙字螺旋,前后总长不及五里的治水某段,獏行是这段平缓水域的中间点,位置大概在田亩上游百步左右,高耸于治水之上,日夜不停,汲水充渠。 幸得獏行不与田亩交集,否则长达半个多月的对峙冲突,足以让待熟的田亩毁于一旦。 眼下,獏行平台壁垒森严,乡里们以獏行残料为城,水房堰池为池,与妄图拆毁獏行的里典服和田吏全展开了连场大战。 这场大战,怎么说呢,战得有些阴阳怪气。 …… 田吏全已经多日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 他手持宝剑,身着皮甲,胡子拉碴,面目狰狞,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几百步外,那尊顶天立地,缓缓转动的罪魁祸首,机关兽,獏行! 十七日前,也就是六月廿二,他的两位族兄带着二十余精干隶臣倍道而来,带来了族长汜通的严令,要他用最短的时间毁掉獏行,不让一金一木残留岸边。 虽说不知道族长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但他还是马上就联系了自己在里中的盟友,里典服。 在他想来,里典服在里中一言九鼎。这些日子虽然被李恪和辛府压了风头,但在少吏之中,依旧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有官奴,有少吏,有自家和里典服家的隶臣,还有族兄带来的二十余精干。有这令行禁止的两百余人在手,哪怕辛府有心阻拦,大势所趋之下,还不是得徒呼奈何? 至于乡里们是否愿意……一群低爵黔首而已,汜家办事,何时顾虑过他们的想法! 然而田吏全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先是里典服寻遍里中,没有找到一个少吏,田典妨、监门厉,一个个所谓心腹突然之间踪影全无,里典服向他们家人询问去处,却又各个语焉不详。 在寻访的过程中,他们又发现里中的男人在不经意间少了许多,留下的不是老少,便是癃缺! 田吏全有种不好的感觉,当即带着大队人马,顶盔贯甲杀向獏川,这才发现,那些消失的人都在这里。 少吏、乡里、墨者、隶臣,无一例外,都躲在五尺多高的工事后头,严正以待! 苦酒里在一夜之间,天下三分! 他来不及细细思考,第一时间带着百人强攻獏行,又令自己两位族兄带三十人攻甲字螺旋,里典服领三十人攻乙字螺旋。 一群人杀气腾腾地冲了上去,很快又被勇猛无铸的乡里们用木棍和拳头揍了回来…… 獏行这边,旦和憨夫让他知道勇将二字如何书写。甲字螺旋,监门厉以一敌二,打得两位族兄抱头鼠窜。而在乙字螺旋,田典妨三箭断义,里典服在箭后踌躇,最终灰溜溜带人退了回来。 那之后,战局陷入了胶着。 二百人对三百人,田吏全这边有兵甲之利,乡里那边有士气之优。双方你来我往,渐渐将战场缩小到獏行平台,不约而同,放弃了对两处螺旋的争抢。 事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七日了…… 田吏全站在鼻青脸肿的二百余甲士面前,杀气腾腾。 “今日,闻鼓则进,鸣金不退!擅自停步者,笞!乱阵退却者,斩!不下獏行,誓不回营,你等可听明白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可得到的回应却寥寥无几,且大多集中在三家隶臣组成的左阵。 而身为冲突的主战力量,身在右阵的官奴居然没有一人应答。 田吏全怒不可遏,对着右阵怒骂:“你等皆聋了么!” 官奴中有人小声嘀咕:“每日打战每日败,明知道胜不了,不知在这儿吓唬何人……” “就是,我等就是又败退回来,他还真能斩了我们?” “你等忘了么?擅自退却是军法,田吏是在自比将军呢!” “就他还想做将军?秦军百胜难败,败的将军,都叫皇帝夷尽三族了吧?” 人群一阵哄笑。 田吏全疯了,他扬起宝剑,冲到官奴阵前:“方才是谁在嚼舌根!站出来!” 无人说话,无人应答,众人以沉默相对,瞪着浮肿的双目,死气沉沉看着他。 他抬手拉出一人,扯到身前:“方才可是你在说话?” 那人扑通一声跪倒:“田吏明鉴,我方才不曾说过一句啊!” “不曾说?”田吏全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恶狠狠说,“你既然不曾说,今日便以你为首,速去!” 那人爬起来,拼命叩头:“田吏明鉴,为首者需与旦为敌,不是骨断,便是筋折。我体弱不健,田吏宽宥啊!” “你……不欲去?” 那人愣了一下,看了看田吏全的剑,又看了看远处,在高墙后抱臂冷笑的旦,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我只求居于阵中,不与那恶徒照面……” “你……不愿去?” “我……” 不待他说完,田吏全猛地挥剑斩下,一声惨叫,身首分离! 田吏全溅了满身鲜血,却仍在笑,而且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 “你等!皆奴隶人!生死不由己,何来论辩事!现在,进兵!” 甲士们噤若寒蝉,缓缓转身,慢腾腾向着獏行挪步。 可他们才行了区区三步,队尾又是一声惨呼,田吏全嘶声大笑道:“怯懦之徒,皆从此例!进兵!” 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声嚎哭,甲士高举锄头短斧,惨叫着,扑向獏行! 獏行一侧,小穗儿飞跑到旦的身边。 “旦兄,他们来了!” 旦抱着臂冷笑:“恪那婆姨又有何说法?” “少夫人?少夫人正与童贾老丈,还有监门、田典及憨夫兄商议后续,不曾说过甚啊。” “不曾多言便好!”旦一捏拳头,腾身越过拦阻,“选出五十乡里随我迎敌,那些墨者们下手太重,为防恪的婆姨唠叨,今次还是叫他们歇着吧。” 小穗儿振奋挺身:“嗨!” 片刻之后,五十乡里兵分两路,手持着木棍藤条迎上甲士,旦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抄手抓过冲得最急的那人,狂笑着,开始抡圈! 苦酒里,獏川,第十七日。 今日一如往常,激战正酣! 第二三六章 覆灭之局 獏行的背面,也就是在治水之阴的某片山坳,墨者们临时搭起了十几座小棚。 这里既是本次守卫战的指挥所,也是夜间粮秣过河以后,用作临时堆放与进一步加工饔飧的地方。 这一战,苦酒里的筹备远比田吏全所看到得复杂得多。 乡里们全员尽出,少吏们和旦带着一部分男人冲在前头,辛府隶臣则带着另一部分趁着夜色潜出,借用武里辛氏的通商渠道去往临治亭采买粮秣药材,或往句注军市购买精壮战奴。 此外还有剩下的女人和行动不便的人手,他们既要留在里中制造出“反对的只是一部分头脑发热的男人”这样的祥和气氛,又要及时把买来的粮秣加工成容易烹制的饼坯,还要在输粮的时候运下伤员,裹伤治疗。 这个过程需要海量的金钱,乡里们虽尽力筹措了一部分,但毕竟杯水车薪,总数的八成依旧被摊派在严氏和辛童贾的头上。 没有人口出怨言。 獏行是无可替代的,对李恪和墨家而言如此,对整个苦酒里而言,也是如此。 而作为这个计划的设计者,吕雉从代表严氏参与商议的那一刻起,就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整个“非暴力不合作”计划的幕后黑手。 非暴力不合作,这个拗口而生僻的名词是李恪通过憨夫带给严氏的。 他的意见是动员乡里保护獏行,制造情势,叫对手知难而退。 但过程中必须有所克制,绝不能让乡里被打上暴民的标签,让楼烦县的恶人们找到动用句注塞守军的理由。 甚至真到了避无可避的关头,乡里们完全可以撤出獏行,保命为先。 然而……毕竟当时正处在逃难初期,李恪心绪难平,以至于过分高估了秦人的斗争经验,尤其是这种假借暴力,却绝不使用暴力的“虚张声势”。 没人能看懂他的意见,直到吕雉代表严氏出现在众人眼前。 吕雉不通军略,精擅人心,恰好李恪的思路也不是一场正经的军谋,而是某种心理战术的变种。 双方一拍即合。 吕雉以秦人的眼光对李恪的意见进行了全新的诠释。 首先,乡里们必须被发动起来,因为官员有牧民职责,若是当地黔首大批暴动,属地官吏难辞其咎。 其次,乡里们不能全被发动起来,因为遇上小规模的暴动,官吏会下意识想要隐瞒,而若是辖下皆反,他们即便隐瞒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三,要给对面,也就是里典服和田吏全以可胜的错觉,让他们沉浸在那种错觉里,不思求援,不念增兵。 第四,反击的烈度必须有克制,因为过多的死伤对主使官吏而言也是大罪。更何况旦若是骑着踏雪杀上一圈,百十来人不敢寸进,对面便是再不想增兵,也只有求告于上,徒呼奈何。 第五,也是最主要的,秦人根本无法理解何为无暴力的抗争状态,所以吕雉说,李恪的意思是,除了暴力,什么都不合作! 从那日起,获得了新生的“除暴力不合作”行动正式开始,吕雉如一只巨大的蜘蛛盘踞在治水之阴,少吏、墨者、猛将、乡里化身为丝丝缕缕的蛛网,辛童贾以数十载军旅经验主掌后勤,将田吏全和里典服死死缠住,进退不得。 吕雉把节奏控制得极好。 第一日,三百精壮排布獏川,全员尽出,迎头痛击。进攻方大败亏输,可待退到五百步外清点损失,却又发现死者为零,重伤寥寥。 第二日,放弃水房,每阵只需出战八成。 第三日六成,第四日五成……第十二日,放弃甲乙螺旋,死守獏行。 而到了昨日,在外购买的战奴明明已有四百多人,乡里们除了少数,也几乎全数退至后勤,可吕雉却言明只准出阵五十人,而且如旦、田典妨、监门厉和憨夫这般显眼的人物一天只许出阵两人。 前线之将自觉束手,但他们却无法否认,吕雉给出的人手每次都堪堪足够,甚至日复一日,防守的压力正变得越来越小。 这一切都是因为田吏全手上已经没有战力了…… 每天挨上一**揍,鏖战近两旬一日不胜,这种状况就算是精悍的秦军也会把士气耗尽,更何况是由官奴和隶臣组成的乌合之众? 军心思退不思进,即便田吏全再有一战功成的把握,他也使唤不动人了。 …… 水阴棚房,吕雉和众人正在商议着后续,充作传令兵的小穗儿飞跑进来,喘着气将今日的战况说了一遍。 吕雉静静听完,轻声问道:“遵,今日旦兄带几人迎敌?” “未请墨者,未唤战奴,乡里们自出五十,有十几人挨了打,还有三人被兵刃伤着,估计一会儿便会送下来。” 吕雉松了一口气:“幸得旦兄今日只带了乡里,若是再有战奴、墨者,田吏那儿怕是会有觉察……” “觉察?”小穗儿嘻嘻一笑,“少夫人多虑了,里典服叫田典三箭吓破了胆,一应事物都压在田吏全一人头上,他焦头烂额,今日亲手斩杀了两名官奴也未能激起士气,如何还有闲暇察觉这等小事?” 吕雉的眉毛骤然一跳:“田吏斩杀了两名官奴?今日?亲手?” “我亲眼所见,皆是身首分离,断不会错。” “此事……”吕雉支着几案思索半晌,突然说,“我等或不可再守了。”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一个个看着她,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憨夫大怒道:“他不过斩了两个官奴,我等便弃守獏行?古今之战,从未听过此等事情!” 吕雉苦笑摇头:“憨夫君,我素来不通兵谋,此次替良人坐镇,为诸位谋划,算的也只是人心。” “人心何惧!” “区区田吏自然不足惧,然他明知我等衰弱之势,獏行又看似唾手可得,你等觉得,他今日为何还要斩杀官奴?” 憨夫愣在那里,辛童贾在旁大惊:“你是说……” “只因他时日无多,增兵近了!”吕雉重重叹了口气,“楼烦县佐乃汜家族长,断不会予他如此大的压迫。能将他逼迫至此的,唯有句注塞!若是我所料不差,我等不日便要正对大秦铁甲,战与不战,皆是覆灭之局!” 第二三七章 损兵折旦 第十八日,秋虎。 旦的肩上裹着凌乱的麻布,缝隙里渗出紫黑色的血渍,他一路挣扎着,被几个乡里抬离獏川,嘴巴里似乎在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话。 里典服能理解旦的心情。 无日无夜巡防在獏川,身负重伤尤不肯退,却在私下裹伤之时,被最信任的乡里暗算,在他裹伤的草药里加入了些许崩痂的药材…… 这种人确实是小人! 不过全赖小人之福,战神一般的旦终于也折损了。加上三天前监门厉受伤而退,前日里墨者憨夫领命北逃,短短数日之间,响彻獏川的四大勇将,便只剩下田典妨一人独木支撑。 乡里中可战之人已不足半百,妨君便是再勇猛,又能支撑多久? 里典服在一处高坡背着手,和颜悦色地转过脑袋,看向今天平旦时分,才来他处弃暗投明的那个小人,山老丈。 “如你所说,乡里们能战者已不足五十之数?” “秉里典,秋收农忙将至,乡里们早已厌倦透了打战,若不是实在不愿獏行被毁,他们早就放下木棒,各自归家了!” “哦?”里典服不屑地笑了笑,“若是如此,他们为何还守在獏川?莫非有人逼迫他们不成?” 山老丈面露挣扎,咬咬牙,恨声说道:“里典,旦那小子实乃凶徒!我子彘养不过说了几句秋收日近,便被他打断了腿,丢在治阴哀嚎了足足两日。这般状况,何人敢言散呐?” “所以你暗算了那小子?” “乡里们哪是打战的料!”山老丈跺跺脚,苦意冲天,“连打了十几日,乡里们每日折损,浑身是伤。反观里典手下呢?官奴隶臣皆悍不畏死,大伤无有小伤无碍,首日是两百余人来攻,战至昨日,还是两百余人!” 里典服尴尬地咳嗽了两下:“此皆田吏指挥有方。” “那贼秃也非是善类!官奴们占着多大的利呦,听闻昨日,叫他砍了两个?” 里典服也觉得田吏全昨日狠了些,明明自家占着绝大的优势,何必杀人呐。 他叹了口气,说:“汜家势大,如今这边,却不是由我做主了。” 山老丈噗通一声跪下,抱着里典服的腿嘶声痛哭:“里典,乡里们保举我来投您,您可不能弃了乡里们呐!大伙只想保住獏行,若是全交由田吏,獏行何存呐!” 里典服面露难色:“此事……哎!” “里典,那贼秃往日欺您,不过就占了汜家威风。但汜家要的是獏行拆除,若您兵不血刃便可做到,汜家可能弃了家人,以您为主?” …… 田吏全刚刚又组织了一轮攻势…… 不过今日不同以往,带队的田典妨一身杀意,三箭连废四人,须臾之间,攻方士气全无,任凭他如何阻拦,还是像崩塌的沙丘一般退了下来。 就在这时,鼻青脸肿的两位族兄来报,里典服来了。 里典服穿着墨绿的深衣,衣服一尘不染,发髻密而不乱,铜带锃亮如新,与攻方众人截然不同。 这足以说明,此人根本没把氾家的大事放在心上! 田吏全强忍着怒意讽刺道:“里典,五日前我予你二十人拆毁螺旋,如今看你喜气洋洋,可是将此事办结了?” 里典服的笑僵在脸上。 他啥也没干。 每每带人去到螺旋边,他就能看到插在地上的三枚狼牙长箭,那一日田典妨与他三箭断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烙在他的心里。 “上典,你是苦酒里的上典,乡里信你重你,为你驱策,皆因你与汜家不同。你向来是心系着他们的,可如今……陈妨今日立誓,与你恩义断绝!你若敢动獏行毫厘,但凡我一口气在,你一家六口,必不得善终!” 里典服深知田典妨的为人,忠义,信诺,重正义,轻生死。 但凡田典妨许誓之言,十数年间从未反悔! 一家六口啊! 就算螺旋两侧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里典服又哪里敢轻动? 正踌躇间,猥琐的山老丈在背后捅了捅他。 他登时惊醒! 螺旋怎么了!我今日带着大功而来,岂是来看你脸色的! 想到这儿,里典服气势一盛,不仅把腰板挺直了,就连手也背到身后,变得威风凛凛。 “全君,螺旋之事并非紧要,眼下紧要乃是獏行。我且问你,獏行可曾攻下?” 这下终于轮到田吏全羞愧。 他说:“今日陈妨不知发甚妖疯,明明十余日不曾伤人,今日却三箭穿了四人,其中三人重伤,还有一人直贯入脑,当场便气绝而亡。” 里典服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旦或是活不久了,为人翁者,一时失控也是正当……” 田吏全怔了一怔:“旦活不多久?此事是何人胡言!若真是垂死之人,昨日还能以人为锤?”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里典服得意洋洋,一把将身后的山老丈扯了出来,“你看看,他是何人?” “士伍山……” 因为和李恪的渊源,山老丈被乡里们认作工坊的创始人之一,半年功夫身价陡增。 如今他在里中的地位,不是少吏胜似少吏,田吏全认识他并不奇怪。 但此人是李恪死忠,据近些天打探来的消息,乡里们会悄没声聚在獏川,他在其中出力甚大。 这般人物,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里典服身后…… 里典服哈哈大笑:“早在乡里聚集之初,我便让士伍山做间,潜入獏川伺机待命。后旦了受伤,山便寻机在他的药里掺入崩痂之物。旦如今背伤崩裂,血流不止,就是神仙亲至,想来也无力回天了!” 田吏全皱着眉不信道:“你在乡里聚集之初便用了间?若是如此,怎还会如此狼狈?” “那个……”里典服眼珠一转,面容一肃,“人心不可违,我当日用间已是不易,你何以奢求过多!” 田吏全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理。里典服不费吹灰就弄死了旦,怎么算都该是大功一件。 至于早有预防之类,獏行对乡里们至关重要,里典服又不是李恪,他的威望还远不足以让乡里们舍弃心尖之物。 只是…… “你若早知他们会聚合此处,为何在初见那日会显得慌乱?” 里典服从容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气势陡升! “全君,时间紧迫!山已经说服了乡里们,如今他们只求一件事情,那便是由他们亲手拆除獏行,以便待恪等人伏法之后,再行搭建……” 第二三八章 你在哪里 治阴工棚,吕雉皱着眉,咬着唇,照着棋经,摆弄着手边的弈棋。 这是她每日都要做的一项功课。 李恪偏爱茶、棋二物,可她偏偏对棋无感,只能将勤补拙。 李恪不在的时候,她每日皆要复盘三局,只是效果……依旧不怎么好。 棋经用辞晦涩难通,远不如李恪讲得透彻,吕雉天赋有限,往往费了大力,还是不能理解个中深意。 比如这一步,为什么要靠呢? 她皱着眉头,一脑袋浆糊。 辛童贾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随意挑了个席位坐下,拾起木勺,给自己浇了一碗凉茶。 “童贾老丈,前方如何了?” “如你安排,我令墨者偷袭,放翻了旦。不过捆人之事是小穗儿动的手,中间多有言辞调笑,气得他破口大骂……” 吕雉微微一笑:“旦兄憨厚,不如此不足以激起怒意。此乃权宜之计,老丈勿需介怀。” “我又哪是为此事苦恼。”辛童贾灌下凉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憨夫君领着近半墨者,旦与监门领着乡里与战奴皆藏入深山,连田典都被五花大绑抢下来了。如今守御獏川的只剩下五十余人,由儒君负责拖延时日。若是当中生出什么意外……” “不会有甚意外的。”吕雉丢下棋子,起身为辛童贾斟茶,“里典服此人,自私忠权,怯懦好名,人非善类,却又做不成恶事。想他这些天摇摆挣扎,甲乙螺旋不仍旧好好的么?” “可他当真压得住田吏全?” 吕雉冷笑一声:“压不住也得压!他此先被田典三箭阻退,此事早成了笑柄。若是再任由田吏全来拆獏行,到论功行赏之时,他却该如何自处?” “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辛童贾茅塞顿开,急声分析,“獏行如今已不可保,眼下的关键在何人拆除。若里典服令乡里们拆了獏行,功劳自然是他的,可若是田吏全拆了獏行,便是里典服居功不小,行赏之时,也无人会念他的好处!” 吕雉笑着点了点头。 辛童贾越说越兴奋:“如此说来,儒君拖延之事易也,便是句注塞守军抵达,有里典服在,我等也可高枕无忧。” 吕雉秀眉一皱:“童贾老丈,句注兵卒将至的消息,确实了么?” 辛童贾大咧咧摆手说:“此事是里典服说的,无论真假,皆不曾脱出你的算计。有里典服在,我等少说也可再拖十日!” “这可不是拖几日的问题……”吕雉紧咬着贝齿,忧心忡忡,“句注塞突然赤膊上阵,必是因为何处变故。我在想,莫非是良人那儿,有进展了么?” …… 如此一晃两日过去。 獏行外围搭起了高大且厚实的脚手架,每一层都配置了防坠网和安全索,几十个乡里在儒的指挥下爬上爬下,还在继续往高处扩充支架。 田吏全总觉得这是有意拖延。 可是里典服说了,这种平台,当日搭建獏行的时候建得更大。 毕竟是好几十万斤的机关,想要安安稳稳拆卸下来,必要的防护绝不可少,而且准备做得越好,拆卸起来,肯定也能越发得快。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因为搭建獏行的现场田吏全也来过几次,虽说不多,但这样的场面却也见过几次。 更何况他也寻不到更好的法子。 山老丈告诉他,十数日打战,乡里们死了六个,癃了十几个,如今再也不愿信他。他们只肯自己拆除獏行,若是他手下的官奴隶臣敢近到百步,那就立即停下活计,持棒备战。 田吏全细细想过,百步出阵,他的手下无论如何都攻不下獏行…… 被丧子之痛折磨得几近疯癫的田典妨至今还在治阴绑着,只要有人解开绳索,他随时都能重拾猎弓,大杀四方。 将乃兵之胆啊! 儿子领着五十来人揍了他们三日,如今换上火力全开的老子,打战的结果可想而知! 田吏全心中苦闷难当。 这小小的苦酒里,养出了恪,养出了旦,养出了田典妨这般箭无虚发的杀虎英雄,天爷对这片小小的地方,竟能偏心至斯? 索性句注塞的军士就快到了,事无紧要还则罢了,若是真的事急从权…… 那就让大秦的虎狼将这个刁蛮的苦酒里,血洗了罢。 田吏全冷冷一笑,扭过头,恰见到目极之处烟尘冲天。 说某人,某人就到! 两杆大旗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白底黑子是为【方】,那是句注将军方螣的字号,黑底白子是为【卢】,那是将军亲卫卢鑫的标志。 紧接着,数百军士顶盔贯甲,背负着劲弩自道路尽头奔跑而来。 他们五人一列,横平,竖直,十数健将骑马在侧,隐隐将一员猛汉护在当中。 卢鑫,句注塞军侯,句注将军亲卫统领,手下亲兵整两千人,俱是一等一的精锐之士! 为了一个小小的苦酒里,居住将军竟派出了精锐亲随? 平台上的工作也停了。 乡里们站得更高,对军阵来人也看得更加清楚。 消息被第一时间传给了儒,儒面色阴沉,一面遣人悄悄将田典妨送进山里,一面令乡里们退到治阴,彻底放弃拖延之策。 乡里们是不能反抗大秦兵卒的,任何一点轻微的意向,都可能被抓住痛脚,给整个苦酒里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此事到此为止了么? 儒在心中悲哀想到,苦苦拖延二十余日,耗费金钱数千,乡里人人带伤,到最后,还是不能守住獏行么…… 先生,你在哪儿? 治阴之地,吕雉站在进山的路口久久不言。 不久前,旦的家人,李恪的家人,还有辛府众人尽数钻进了大山。 可她还是不甘心…… 脑汁绞尽,机关算尽。她不知道李恪在哪儿,但从句注塞的反应,她就能猜出,李恪必有所获。 儒的拖延是为了争取最后的时间,可是最终,却仍是句注军塞更快一筹! 獏行一毁死无对证,接下来,说不定便是漫长的逃亡了…… 吕雉银牙咬碎,扶着山壁,望向天边。 良人,你在哪儿? 恒山之上,旦与憨夫立在山崖,遥望着天边烟尘。 那是獏川的方向。 吕雉已经遣人通报了消息,如今乡里们大半散回里中,留在他们身边的,只剩下战奴四百,墨者数十! 旦捏紧了腰间的遂愿长剑,沉声询问:“憨夫君,我等可有胜机?” 憨夫遗憾摇头:“秦兵之利,在阵,在弩,在重甲兵车,个人勇武与其当面,几无用武之地。旦君,山下有大旗两杆,足见其兵锋之盛,我等在獏川无险可守,战,则必败!” 旦狠狠一拳垂在树上,不甘说道:“那岂不是要眼见着獏行被毁?” 憨夫只能默然点头。 旦愤怒地低吼,一转身,冲下山崖。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恪,你在哪儿! 此事此刻,苦酒里,獏川边,恒山畔,峻岭间,都只剩下这唯一的念头。 李恪……你在哪儿? 第二三九章 天地失色 卢鑫领着大军抵达水畔,一下马,便见到两个深衣披甲的男子疾步趋至。 他知道,那是苦酒里的田吏汜全,以及里典王服。 他心中其实颇看不起此二人。 一个号称汜氏俊杰,一个曾在句注塞中做到过屯长之职。这样两个人,凭着两百健奴,两百甲胄,居然整整二十日也攻不下一座靠百姓守御的小小机关。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军原本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沾染因果,留下把柄的。 可是几日之前,留在善无的人手回报,说中陵君不知为何,竟对汜囿渎职一事有了兴趣,更委派了监御使南下楼烦,查证案情。 将军再也坐不住了,因为汜囿非死不可! 若不是王智那蠢货自诩斯文,觉得汜囿身为农学大师,必须要明正典刑才能堵住天下悠悠,此人早就已经死了,何至于闹到这副田地! 汜通无用,徐成无用,王智蠢材,严骏多事! 将军如今再也信不过旁人,只有亲卫,才是他唯一可信之依仗! 把那恼人的机关毁了,汜囿的罪责便坐了定数,便是中陵君乃祖附体,莫非还能平白攀污句注将军? 想到这儿,卢鑫冷冷一笑,扬手将马鞭丢给随行,抱着臂,等着田吏全和里典服上来交道。 田吏全先一步站定,但里典服技巧更佳,隐蔽一挤,就把对手挤到边上。 里典服大礼参拜:“旧句注塞屯长,楼烦县句注乡苦酒里里典王服,见过军侯!” “王服……”卢鑫咀嚼着这个名字,轻声说道,“两百余人两旬无功,你还有颜面自称句注塞屯长……我句注塞的兵卒,离了营后,皆似你这般无用么?” 里典服怔了一怔,直起身子委屈道:“军侯误会了!獏行乃精密之物,这个……毛重便达数十万斤,若无墨者安排,实难拆除啊!” “这般说来,苦酒里并无暴民作乱?” “何来暴民作乱之事!”里典服擦着汗摆出义愤填膺的样子,“乡里们听说县上要拆了那恼人的獏行,一个个欢欣鼓舞,当时便请了墨者指挥拆除,想来再有二十余日,獏行,便不复存在啦!” “连拆了二十余日,还需二十余日?”卢鑫愣了一下,偷眼瞥了一下田吏全。 田吏全站在里典服身后,指着脸上淤青,缓缓摇头。 卢鑫一下便明白了。 他冷笑一声,鹰隼般的目光死盯住里典服:“本军侯今日便要獏行毁弃,你可有法?” 里典服汗如浆下,有心放手,却又舍不得名声和功绩。 他决定放手一搏。 思虑即定,里典服坚定摇头:“无法!” “这样啊……来人,拿下!” 卢鑫毫无征兆地变脸发难,一声大喝,左右便窜出四个兵卒,问也不问就将里典服摁在地上。 里典服终于慌了,拼命挣扎,嘶声喊叫:“军侯,有法,我有法啊!” “有法却不用,至时日迁延,乱象横生。此等无用之辈,留你何用!” 说完,他锵一下抽剑,冷脸一挥,只听唰一声响,里典服人头落地。 “将其人头悬在将旗,叫那些暴民们看看,不遵将军之法,究竟是何等下场!” 卢鑫朗声下了命令,挥挥手,招过抖得筛糠一般的田吏全:“说与我听,那件机关现今藏在何处?” 田吏全不敢吱声,低着头,抖着腿,向着獏川方向伸出了手。 正阳之下,十余丈高的巨大獏行立在治水,缓缓转动,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支架,支架上绑缚着绳网,每隔一丈,还有挑层而出的网状横茬。 这件顶天立地的伟器,只是看,就让人以为见到了传说中亘古的巨兽。 卢鑫的剑哐啷啷掉在地上,张着嘴,一下接一下吸着凉气。 “你……你是说……这便是獏行?” 田吏全痛苦地点了点头。 “里仓之中可有火油?我随军所携之物……或是不够啊……” …… 獏川正前三百步,原野。 数员骑士沿着长长的阵列纵马飞奔,三百弩兵排成单列,成弧形将巨兽一般的獏行围在正中。 卢鑫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边立着手持双旗的令兵。 他轻轻挥了挥手,令兵当即会意,打出旗语。 “浸油!”“浸油!”…… 骑士们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弩兵们齐声一喝,从囊中抽出弩箭,齐齐浸入左近的油壶。 令兵又打出了第二道旗语。 “上弦!”“上弦!” 弩兵们撒开弩箭,躺倒在地,他们将弩放在身前,蜷缩着,以双手握住弩弦,抬脚蹬踏弩臂。 咔咔咔咔咔! 原野上响起了连片的卡扣脆声。 “装箭!” 一声令下,弩兵们翻身跪地,平举大弩,又空出一手从油壶中抽出弩箭,卡入矢槽。 锋锐的箭头滴着油,略微突出弩机之外,寒光闪闪,正对獏行。 卢鑫隐隐听到打雷的声音。 如此巨大一件机关,若是在焚烧的过程中下雨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他狠狠啐了一口,沉声说道:“速度快些。” 令兵唱喏,挥旗更急。 “点火!” 剩余的两百盾兵早早便举着火把候在一旁,一听号令,飞快跑出。他们举着火把,从弩兵阵前一扫而过。 每一枚弩矢都燃起了火,雷声也越来越密。 眼见到准备就绪,卢鑫握拳一挥,原野上当即响起一声震天的号令,压住风,盖过雷! “风!” 这是专属于秦军的号令,意味瞄准,待发,祈福,而弩兵们自有应和,一旦三声号毕,便是发箭之时。 弩兵们端弩瞄准,齐声高喊:“大风!大风!大风!” 百弩齐发! 密集的弩箭如飞蝗般射向獏行,大半钉在支架之上,还有小半穿过支架,钉在了獏行的轮毂上。 黑烟在獏行一侧缓缓而起,隐约已经能够看到零星的火头。 但这远远不够。 獏行不仅巨大,而且潮湿,便是今日正阳如炽,想要引燃也不是易事。 卢鑫皱着眉发出第二轮号令。 “上弦!” 弩兵们又一次躺倒。 就在这时,伴着密如鼓点的雷声,原野尽头突兀响起另一声军号。 “风!” 卢鑫骇然回头。 视野的尽头是,遮天蔽日的沙尘,沙尘当中有雷声隐现,与这漫天的沙尘一道,越来越近。 卢鑫瞪着眼,眼角撑裂,迸出鲜血,可他却恍若未觉。 他终于听出来了! 哪里有什么雷声,那一声连着一声,一声赶着一声的闷雷,那如鼓点一般由远及近的闷雷……是马蹄! 那是至少千匹战马奔行于野的声音,只因为训练有素,落蹄如一,这才听起来像是闷雷! 雁门郡虽是边关,楼烦县却是腹地。既然并无狼烟示警,那这马蹄巨响的所属…… 军队…… 是军队! 仿佛在应和他的臆测,沙尘当中冲出第一匹骏马,马上骑士皮甲皮兜,黑衣黑裳。 此人身前挽着复色的花结,手上举着黑白相间的狼尾大旗,毫无疑问,那是雁门的驻军,秦军的铁骑! 天地间呼来一阵狂风漫卷,将旗帜吹变了方向,哗啦一声,展出个铁画银钩的秦隶,【苏】! 越来越多的骑士自烟尘当中冲了出来,每一个都是精健的骑卒,每一个都斜端着战弩,战弩上寒光闪烁,箭指向前。 为首骑士挥动旗杆,跟随的骑卒登时加速,如惊涛拍石,一分为二! 骑卒们的阵型展开了,在展开的过程中,他们更是近抵百步,把卢鑫和他的军队彻底囊括进骑弩的射程。 又是一声战号响起! “风!” “大风!大风!大风!” 三声战号,千弩齐发,天地,为之色变! “敌袭!!!!” 第二四零章 恪回来了 “敌袭!” 治阳的弩兵阵地上乍响起一声惨呼,让身处在治阴之畔的儒猛然惊觉。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只见万千弩箭遮天蔽日,骏马疾驰沙尘漫天! 怎么会有骑兵?还有这铺天盖地的纯黑弩箭……那些是秦兵么? 儒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真的是秦弩,满天的弩箭蜂蝗漫天,在空中划出美丽的抛物弧线,扎向那群试图毁掉獏行的刽子手们。 惨叫声响了起来! 一瞬间,儒的心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当卢鑫和他的秦兵们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绝望。 即便吕雉之前就与他说起过关于秦兵的猜测,即便他留在平台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预防乡里们失控……可那种绝望依旧深重。 他把乡里们聚拢起来,依着先前的安排穿过治水,退到治阴。按照计划,他们本该在第一时间就远远离开,以免被抓住痛脚,污为暴民。 可是没人愿走…… 任凭儒怎么召唤,乡里们也不愿再挪动半步。 他们挤作一堆站在水畔,含着泪,攥着拳,只想亲眼看着獏行化为烈焰,看着苦酒里百年的兴盛云散烟消。 这是他们最珍爱的东西,也是他们卑微凡俗的人生当中,最值得骄傲的成就! 从獏行汲起第一斗水的那一刻起,它已经成了苦酒里的信仰所在,可以被毁,却不容亵渎! 所以谨小慎微的乡里们才会聚在一起,听从命令,挑战权威。他们想不到吕雉的如履薄冰和机关算尽,也不明白那层层怪异背后的人心交道,他们只知道,这是李恪的定计! 李恪让苦酒里不惧天灾,李恪让乡里们饱食终年。 现在李恪要他们反抗里典…… 他们就反! 李恪要他们以木棍对刀斧…… 他们就对! 李恪要完好无伤的乡里们渐次而隐,要留下的乡里们以少敌多…… 他们就隐!他们就敌! 李恪突然让他们放弃抵抗,让山老丈摇身变作奸人,甚至让小穗儿放翻了最勇猛的旦,还让大伙出手,绑了同样勇猛的田典妨…… 乡里们一头雾水,可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做!待到做完了这些,他们又默不作声地跟着儒,在獏行的两边搭起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全无必要的施工架子。 然后秦兵就出现了。 黑甲健士,军容如铁,里典服明明是他们的人,却因为几句闲话就被斩了祭旗。幸好山老丈跑得及时,要不然棋杆上高悬的头颅,就该变作两个了吧? 那个胸前挽花结的军侯好凶啊! 若是拦着他拆除獏行,或会被当成暴民吧? 乡里们噤若寒蝉,跟着儒退出平台,退到治阴。 儒又让他们退进山里…… 他们挣扎了,犹豫了,沉默良久,第一次提出了拒绝。 他们就站在治阴,冷着脸,压着泪,看着水对岸的弩兵们点火,攒射。 黑烟生,火苗溢,獏行眼见就要化作烈焰…… 旱雷滚滚,骑兵突现! 成千上万的骑兵,成千上万的骏马,成千上万的弩箭腾空,威势之烈,就连太阳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骑兵来救獏行了! 乡里们傻眼了…… 有聪明的扯住儒的袖袍,结结巴巴问道:“儒君,先生……先生反了?” “先生若是想反,我等何需如此憋闷!”儒哈哈大笑,指着骑兵状若疯癫,“乡里们,定是官府明察,已经为先生洗脱了罪责,他回来了!带着天兵来助我等了!” 乡里们霎时欢腾! 儒张开双臂,用尽最大的力气下令:“先生来了,我等亦要早作打算!乡里们,速将藏下的斧杆等物取出来!待先生之军大胜,我等还要迎火而上,抢救獏行!” “唯!” …… 恒山的山道上,吕雉正带领着乡里们跋涉在山间。 崇山峻岭,脚下无路,眼前的路是旦和憨夫前几日才辟出来的小道,碎石残枝不及清理,一路行来,已经将她的裙摆扯破了好几处。 她一直挺喜欢这身鹅黄襦裙的,只是现在却心思难属,再顾不上心爱的衣裳。 獏行最终也没能守住,李恪至末也未能赶来。 她失败了。 尚未回里的乡里们会在这两日陆陆续续潜回里中,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过他们的苦寒日子。 而李恪和旦的家人却回不去了。 哪怕只是以防万一,他们也要将阳出逃,自此以后隐姓埋名。 记得憨夫说过,墨家有一处隐蔽的所在可为后路。可是后路何在?又通往何方? 吕雉咬着嘴唇,忍着落泪的冲动走在最前头。 李恪不在,严氏柔雅,她现在是家中的顶梁柱,她要坚强! 身后突起一声声惊呼,她回过头,看到小穗儿挤在队中慌忙上窜,边跑边喊。 他似乎很急,沿路蛮横地推开那些垂头丧气的乡里们,因为太过急迫,好几次险些将人推倒。 吕雉的眉头皱成川字,看着小穗儿走上来,沉声呵斥:“庄子之论宋荣子,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此,方为君子之道!” 小穗儿缩了缩脖子,连忙拱手:“少夫人,遵知错了!” 吕雉看着这个滑头小子,脸上闪过一丝哀伤:“恪甚喜你,视之如弟,如今前路莫测,你却再做不得孩童,当谨言慎行,不可乱了心智。” “遵省得!” 此子端正…… 吕雉的脸色总算好了些许,她拢了拢头发,把小穗儿拉到一旁,让开通路让乡里们先行。 她问:“我叫你随童贾老丈殿后接应,究竟出了甚事,能叫你如此惊慌。” 小穗儿喘了口气,小声呼到:“少夫人,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吕雉一脸疑惑。 在她想来,墨者们克服上令,肯定不会违背先前的商议。乡里们没人领头,也少有胆量行悖逆之举。若说乡里或是秦军内讧…… 吕雉摇了摇头,眼下的局势,山下明明无人会打起来。 小穗儿神神秘秘地凑到吕雉耳边,小声说道:“方才我与童贾老丈在山口等着儒兄,结果自天边杀来一群骑兵,似有好几千人,二话不说便开始袭杀秦兵!秦兵已经乱作一团,童贾老丈令我上山,速将消息告知于您……” “骑兵?”吕雉一惊急急拉住小穗儿,“他们是南来还是北来,是墨者,游侠,还是夷狄?” “是北来的大秦铁骑!骑甲骑弩天下无双,我看得真切,必是大秦的铁骑!” 吕雉愣在那里,神色恍惚,眼圏微红。 小穗儿慌忙扯了扯吕雉的袖子,焦急问:“少夫人,必是公子带兵来了,您此时却哭甚?” “良人回来了……”吕雉咬着唇,捏着袖,深吸了一口长气,“遵,你唤上几位乡里从速上山,立即将此消息报与旦兄。知会他们,要将战奴藏好,余者无论乡里、墨者,无论传扬是死、是伤,即刻下山!” “唯!” 小穗儿急急而去,吕雉看着他消失,又看了眼长长的,蜿蜒的上行乡里,突然落下了一滴泪。 此泪与哭泣无关,她的声音也闻不见哽咽。 “乡里们下山吧!”她平静地说话,那声音清透,成竹在胸,明明不高,却借着山风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仿佛万般变化,尽在掌握。 她笑着哭诉:“天兵至矣,夫君至矣!恶徒伏法,正义得彰!乡里们,我等下山,回家!” …… 崇山之中,隐辟之地。 旦闷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拿着磨石,一下一下打磨着遂愿的锋刃。 自从李恪赠了他这柄宝剑开始,他一路都是顺风顺水。 遇见武姬,东行沛县,收获踏雪,不可一世…… 可从李恪亡命开始,这份好运便结束了。 他一点也不遂愿,守护獏行时束手束脚,事到临头又被吕雉放翻。待到好容易恢复了自由,憨夫告诉他,他已经背创崩裂,重伤垂死。 甚至为了让这个消息看上去真一些,他老子都去獏川撒疯了。 吕雉还说,若是他敢私自行动,便要让他伤重不治,叫武姬在獏川戴孝守寡…… 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旦像猛兽困于囚笼,狂躁之中,只剩下胡思乱想。 他自度以他之勇,踏雪之骏,又有四百精悍战奴襄助左右,便是直面山下那伙秦兵,也当有一战之力! 可吕雉不许! 他让墨者下去请战,吕雉就让他想想李恪的留言。但李恪明明说得明白,除了暴力,什么都不合作呀! 妇人当家,牝鸡司晨! 如此惺惺作态能有甚用,獏行还不是要毁了? 旦怒意难当,猛一使力,那磨刀石在锋上刺溜出长长一串火花,将他铁青的脸映得雪亮。 憨夫急行奔至! “旦!叫齐乡里,与我下山!” “此时下山还有何用!”旦如野兽般嘶吼回去,“先前阻我下山是你,如今要我下山的又是你,沿途下山两个时辰,獏行早就毁了!” 憨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疑惑你便自去问恪君,恪君回来了!” 遂愿剑锵啷啷落在地上。 旦张着嘴结巴道:“恪……恪回来了?” 第二四一章 我想你了 “敌袭!” 一声惨呼,箭弩崩天! 卢鑫翻身从高台上跳下去,一晃便躲在了高台下面。 飞蝗般的弩矢如暴雨狂雹般打在他的军队上!这般密度,几乎不可能有人存活! 霎时间,卢鑫的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全完了…… 箭雨降临之时,他的兵卒躺在地上,聚在边上,紧拉弩弦,手举火把,他们按部就班地准备着第二轮攒射,独独没有一人防备来自身后的敌袭! 身后何须防备! 这里是雁门的腹地,句注塞离此地也不足百里,自己的将士在家门口溜个弯罢了,莫非还要排出大把的斥候岗哨,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他们是来拆机关的,又不是准备造反的! 天杀的秦军,天杀的苏…… 卢鑫猛然醒悟! 雁门是将军的雁门,能够瞒过将军耳目的只能是内贼!而将军旗下三大都尉府,会做这个内贼的更只有一人! 平城都尉,苏角! 卢鑫双目赤红,站在台下嘶声狂吼:“苏角!剑指同袍者罪死!我卢鑫必不与你干休!” 他的嘶吼没能溅起半点水花。 蜂蝗坠地,哀嚎遍野,到处都是奔逃的兵卒,满地都是弃置的弩盔。 骑兵们冲了上来,他们将骑弩挂在鞍侧,一抬手,从背后抽出近战的长棍。 那棍儿臂粗细,胡杨为杆,除了没有矛尖,各方面看着,都与步兵的短矛一模一样……可若是没了矛头,他们该如何杀人? 卢鑫突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骑兵什么时候开始配备长矛了……而且那轮箭雨之后,周围奔逃的兵卒似乎太多了…… 漫野都是慌乱无助的兵卒,他们四下乱窜,被骑兵追上,抄起木棍劈头盖脸一顿猛抽,直至打倒在地,抱头而降,骑兵们才洋洋得意,跑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们不杀人? 卢鑫突然看到高台边散落的箭。 细长短小的金属箭杆,箭头包裹着厚实的麻布,有些像兵卒们系在身上的彩绶,把箭头扎得严严实实,一团团足有拳头大小。 苏角耍我! 卢鑫心中升腾起无尽的怒气,一张黑脸涨成紫红。 他看到一辆重甲兵车在乱兵当中从容向前,车上站着三个人,闲谈笑闹,指点江山。 那身着官袍的是郡尉卫迟,身着白衣的从未见过,而身着甲胄的……就是苏角! “苏角……与我死来!” 卢鑫怒吼着扬剑杀出,还未接近到兵车十步,就被四五个骑兵齐齐盯上,上来便是一顿棍棒交加。 可是卢鑫并未倒下! 他的皮甲厚重结实,木棍落在上面,即便做不到毫发无损,也不过是些许皮肉之伤。 所以他双手抱头,狂笑怒啸:“区区棍棒如何阻我!苏角,死……” 只是他尚未吼完,兵车上就传来个清透的嗓音,颇为年轻,也颇为陌生。 那声音说:“打他腿弯!” 还不待卢鑫反应,两侧腿弯齐遭重击。 剧痛袭来,他忍不住哀嚎一声,跪倒在地。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接下来打咯吱窝,呃……腋窝。” 腋窝遭创,卢鑫哀嚎,他的双手不由松垮,宝剑坠地,露出脑瓜。 “论打人需要几步,苏校尉,你的兵卒尚要苦练。” “恪君说得极是。”苏角冷哼一声,呵斥骑兵,“第三击还要教么!打脸!” 胡杨木棍狠狠抽在脸上,卢鑫高高飞起,重重落地,咳嗽着,吐出两颗惨白的断牙。 李恪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苏校尉,我本想说叉起擒下,却不想……” “诶!恪君,在场兵士皆是同袍,下手自然不可太重,然此人不同,反正是将死之人,打了也就打了。” “哦?苏校尉认得此人?” “此人大名鼎鼎,正是那榜上有名的将军亲卫,句注塞军侯,卢鑫!” 李恪恍然大悟,一抖袖,抱拳作揖:“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在此,恭喜郡尉、校尉旗开得胜。” 三人尽皆大笑。 …… 战斗在短短的时间内结束了,卢鑫成了阶下之囚,脱下的兵甲在獏川边堆成一座小山。 囚徒们在骑兵们的监督下漫散在整个原野,他们既要负责回收弩箭,又要加紧收集材料,搭建营寨。 夕阳偏斜,骏马舔草,俘囚建营,兵甲游弋。 李恪无心关注这些。 他站在獏川边上,一袭白衣凭风依水,飘飘荡荡如登天之姿。 平台上正在忙碌,儒指挥着乡里们用斧子将燃火的脚手架砍倒,再喊着号子,推向治水。 不断有乡里们从治阴的山中汇集过来,五十,一百,百五,二百…… 待聚到二百来人,他们终于将歪斜的脚手架推倒,燃火的竹木嗤一声入水,激起了滚滚浓烟。 浓烟过尽,墨一般的碳水混合油污越行越远,就像这场苦酒里的浩劫,翻腾在汹涌的治水之间,直至消散无踪。 獏行安然无恙,乡里安然无恙,李恪抬头,看到吕雉搀着严氏,旦背着癃展,稚姜牵着小穗儿和小巿黎,田典妨和田氏跟在他们身后,带着笑,边上还有武姬和那个倒霉的丰。 皆大欢喜啊。 李恪飞奔过去,迎着众人站定身子:“媪,儿回来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严氏哽咽着,突然牵起吕雉的手,强塞进李恪手里,“回来了,便安心歇下,天下之事忙不尽,经过此次,为娘才算知道,切不可薄待了家人。” 李恪愣愣地牵着吕雉,女儿娇俏,颔首低眉,那双手冰冰凉凉,触之无骨,小指头轻轻缩着,勾在掌心,微微颤动。 “吕阿姊……” “良人,妾想你了……” 细弱蚊呐的一声撒娇,山风鼓荡,众人哄堂大笑。 就在这哄笑声中,李恪一把将吕雉抱住,以额抵额,用只有吕雉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的。” …… 始皇帝二十八年,七月,雁门郡爆发惊天大案。 匈奴将军,陇西侯李信麾下句注将军方螣,伙同楼烦县佐、县尉等将佐、官吏共二十余人,倒卖官奴以牟利,更遣亲卫剿捕边民,尽售夷狄。三年,牟金数百万镒。 始皇帝震怒,着方螣剥去爵位封号,夷三族;李信以驭下不严,爵降大良造,称槐里君;涉事官吏将佐,包括楼烦县佐汜通、县尉徐成、阴山都尉、句注校尉在内,共二十三人从重论罪,刑大辟;各家眷属、职下凡从罪者,刺配骊山;余下相关如伍里、军属,恰和连坐者共计两千三百七十一人,皆为官奴。 与此同时,楼烦县尉王智调太仆寺,苏角以明察之功除为句注将军,汜囿越级拔为县令,牧民楼烦。早早便失了性命的鲁阳也得了善报,爵晋五大夫,其嫡子尊享天恩。 浩浩荡荡的官奴倒卖案至此落入尾声,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无辜牵连,数百人头一夜落地,上万爵民堕籍为奴,始皇帝的怒火如烈焰燎过雁门上空,让生活在北境的每一个人重新认识了秦法的严酷与朝廷的威严。 至于李恪,他意外地没有出现在最后的嘉奖名单当中。严骏遣人传讯,说始皇帝听说了獏行的神异,正准备做进一步的考量。而在大餐来临之前,雁门郡治先为李恪颁了一个小小的安慰奖,晋爵一级,赏百金,粟千石。 此外,苦酒里的权利结构再次洗牌。 山老丈之子戾被田典妨举荐为新的田吏,至于原因,显然是为了表彰山老丈在前些日子的付出和功劳。而里典之职经过乡里率敖,意外地落在了监门厉的身上。 他在守御獏行的争斗当中其实并没有多少表现,但他是工坊的实际主持人,或许李恪并未注意,但他在里中的声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就这样,七月过尽,八月粟熟,九月纳租,十月采菽……平静的日子一晃三月,过程中,旦与武姬办了昏礼,武姬次月就显了身孕。李恪在欣喜之余,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三个月了……钜子慎行,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第二四二章 成家立业 始皇帝二十九年,十月孟冬,岁首,初一。 在颛顼历的第四个岁首,李恪总算从苦酒里找到了那么一丝年味。 家家烹羊,户户屠彘,整只的羔豚被洗剥干净架在火上,连家中的看门狗都能分着整块的肉食。 辛府在晒场铺摆场面,置席六十,日夜不歇,酒肉佳肴如流水般穿流在闾巷,更是将整个里中的年节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大秦的新年呵…… 李恪斜依在竹靠上,抬着头,仿佛能穿过层层的宅院,看到那喧嚣漫天的晒场。 近日里,苦酒里的欢宴有些多。 里典厉率敖得胜,工坊摆宴;八月间粟米丰收,里仓摆宴;旦迎娶武姬之时,理所当然要摆宴,现在到了岁首年端,更是户户家宴,处处欢歌。 里中大户齐齐发力,辛府在晒场摆了三日,再过两日,就轮到侥幸逃过一劫的里典服遗眷,然后田典妨答应宴一日,里典厉答应宴一日,最后由严氏主持收官,祭祀后土,再宴五日。 乡里们有太多的喜悦要发泄。 工坊驰名,已经开始接取吕丁以外的加工订单;獏行通渠,数月就让里中的平均亩产攀上一石;还有那不能宣之于口的大胜秦军,悖逆官府的荣耀;以及那能够四处传唱的苦酒富庶,民生不艰的自豪…… 这样的场面或许在整个雁门都是独一份的,李家自然也不会独立在潮流之外。 今天李家摆宴,请了田典妨一家过府。 饮宴过后,严氏在正堂和田氏武姬叙话,癃展招待田典妨,小穗儿和丰一道戏耍,李恪把旦叫去竹亭,吕雉跪坐一旁,悉心奉茶。 初冬的竹林静谧安宁,竹亭里飘荡着淡淡的桂香。 梅花未放,百花凋敝,干封的金桂虽说寡淡了些,但至少还有幽香扑鼻。 小火炉扑腾着滚开了水,吕雉拂袖拎勺,撇开碎瓣,舀起一勺斟给李恪。 李恪颔首微笑,点头轻谢。 吕雉红着脸说了声不妨事,转了个向,又要给旦斟上。 旦鼓着腱子肉很猛将地盖住茶碗盏:“为将之人,非酒不饮!” 吕雉怔了一怔。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旦一眼,说:“在我处只有茶饮,你要饮酒,滚蛋!” 旦早就知道滚蛋是什么意思了,当即就丧下来,双手捧盏递到吕雉面前:“谢过娥姁……” 吕雉忍不住掩嘴偷笑。 斟了茶,旦把茶盏一搁,奇怪问道:“恪,你打算何时与娥姁成婚?莫不是真要等傅籍以后?” “傅不傅籍其实无妨,不过我近日就要加入墨家,成亲之事,怕是还要等上几年,雉儿与媪也都允了。” “加入墨家?”旦惊呼道,“你今岁都十六了,若是此时加入墨家,何时再去学室?” “学室出身,小吏尔。”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若是想做小吏,何须去学室空耗三载?” 旦张了张嘴,一时间居然有些无言以对。 现在的李恪真的炙手可热,咸阳有扶苏,洞庭有屠睢,中陵君严骏对他刮目相看,初为县令的汜囿更视他如珍如宝。 李恪若想出仕,随便选那条路走,至少都是秩四百石的官阶。 尤其是在楼烦县,县佐之位至今虚置,谁都知道,县令汜囿是等着李恪来主持獏行大局。 这可不是去岁苦酒里那般动用民夫三千的小工程! 楼烦县的獏行工程将覆盖四乡一十七里,不仅汜囿全力支持,就连严骏都调拨了郡治的将作官来给总监一地的墨者们打下手,显然是准备在全郡范围内铺开。 李恪若是应了此事,不出三年,肯定会被拔为郡官,继续在全郡主持獏行事务。 这是一条通途的大道,三年后李恪不过堪堪十九,若是一切顺利,他说不定就能平步青云,在三十岁前做到将作少府,直入九卿。 秩两千石,也是小吏? 旦能理解李恪不想去学室浪费三载光阴的想法,可放弃这样一条通天的官途,跑去加入什么墨家,值得么? 他急急说道:“恪,墨家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县佐是小吏?” 李恪很随意地摆了摆手:“官不在大小,秩不在高低,我有我的打算,你就莫替我操心了。” “可苦酒里的墨家都散尽了,连憨夫都去前腰里总监一地,你要加入墨家,找谁?”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李恪摇了摇头,“不说我,嫂子身孕确实了吧?蛤蜊不擅妇科,乡上的那些个巫医,我总觉着不踏实。” 这句话引去了旦的注意,他骄傲道:“媪前日请了善无名医过府来瞧,确实了。” “那你打算今岁参军,还是等娃儿出生,看过男女再行考虑?” “今岁吧……”旦不确定地说道,“翁与媪叫我先成家,后立业,如今家已成,血已继,自然到了立业的时候。” 李恪了然一笑:“那你想从何职务做起?军侯如何?” 旦噌一下飞了起来。 平地起飞,向后半丈,干干脆脆蹦出竹亭,一屁股坐倒在竹林的泥地上。 “军军军……军侯?” “有你与踏雪的卖相,我若是为你书信一封,想来在国尉那处保举你一个军侯当无问题。” 李恪抿了一口香茶,将盏推到吕雉手边。吕雉早先一步便舀好了茶汤,不需要李恪稍待,翻手一浇,满室茶香。 吕雉放下木勺,轻声建议:“恪,旦兄并非豪爵显贵出身,若是自军侯而起,想来难以服众,依我之见,还是百将或五百将好些。” 李恪认真地想了想:“旦有踏雪,骑战远较步战出挑,依我看,独领一率恰到好处。” “还是你顾虑周全。” 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对狗男女,他们正在讨论给他保举军职的问题,那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临治亭采买,两人犹豫是买一头牛好,还是两头牛好…… 真以为大秦的军官这么好当了么? 他手脚并用爬回竹亭,一口灌掉微凉的茶水,歇一口气:“你能保举我做骑卒?” “做骑卒干什么?”李恪隐蔽地翻了翻白眼,“骑将嘛,国尉那里是去不得了。他攻伐百越,禄君来信说行伍中连车兵都不多。不过你可以去句注塞,句注将军帐下三座都尉府,每府皆有千骑配备。阴山都尉府虽说危险些,但有夷狄近前,立功升迁倒也方便……你去不去?” “我去!”旦猴急得抓耳挠腮,“我去阴山都尉府!莫说骑将,骑卒也可,步卒亦可啊!” 第二四三章 剑指同袍 愉快地决定了旦的前程,众人笑谈琐碎,不知不觉夜色降临。 旦好奇问道:“恪,军法云,剑指同袍者罪死,你又不与苏将军相识,他怎会与你一道来苦酒里?” “很奇怪么?” “自然奇怪!官奴一案,句注将军以下几乎扫尽,三府都尉问罪两府,唯苏将军立了功勋,此事怎看都有些怪异。”他狐疑地看了李恪一眼,问,“你是如何知晓苏将军与此事无关的?亦或是……他本就是戴罪立功,这才为你所胁迫?” 李恪哑然失笑。 “莫要瞎想,苏将军是真的与官奴案无关。至于我如何说动他……”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善无一唔,李恪让严骏明白了獏行的功用,也顺势把鲁阳收集的账册,还有汜囿获罪的前因后果一道告诉了他。 严骏自然怒极,当即就让监御使陈汤领着法吏南下楼烦,控制住汜通、徐成二人,彻查汜囿渎职案! 这样一来,汜囿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了,李恪松了一口气之余,突然发现严骏居然忽略了苦酒里。 獏行是坐实汜囿渎职的关键,李恪不知道乡里们能不能撑到他回去,但无论如何,他都必然要回去。 他当即向严骏请求,请郡尉卫迟领更卒随他南下,抢救獏行。 可是严骏犹豫了。 他并不是忽略了獏行的危机,而是有自己的苦衷。 大秦官员不分文武,但同时,军政两极却又泾渭分明。 地方官员干预军务是大忌,作为旧句注将军方螣的直属上级,李信从性格到家世,也不是严骏可以拿捏得住的人。 相比之下,苦酒里的獏行反倒是小事,即便被拆毁了,大不了再建就是。 手握着李恪和墨家,想要再建一座獏行,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难事。 所以苦酒里安危如何……这件李恪最为在意的事其实从来都未进入过严骏的视野。 他是封君、宗室、雁门郡守,身份贵比九卿,如他这般的人物,本就不该考虑区区四五百生民的安危得失,至少不该为了这些生民的安危利益,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 这种想法涉及到大秦勋贵的血统自尊,李恪发现自己根本就绕不过去。 除非能想出办法,让严骏从麻烦当中脱出身去! 关键时候,慎行站了出来。 此君身为墨家第九代钜子,于机关一道并无擅长,但他精擅交道,喜结善缘,至交好友遍及天下。 雁门郡有头有面的人他皆熟识,一番思索,他便提了一个人名,平城都尉,苏角。 苏角是大秦新生代将领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家世虽说算不得显贵,但十数年参军入伍,先随蒙武,再随蒙恬,虽是一介骑卒出身,却凭着连场血战积功至军侯,又在蒙恬的举荐下除作校尉,来到这句注塞上。 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深深的蒙氏烙印。 照理说这在大秦算不上什么大事。 大秦将门四氏,频阳王、蒙山蒙、槐里李、夏阳司马,除了夏阳司马氏日渐势弱,声名不彰,另三家即便算不上通好,也没有太大的仇怨。 匈奴防线是李信主持,苏角能够得蒙氏看重,又没有家臣的身份限制,自然也能被李信重用。 可偏偏在这个当口,李信与屠睢争夺国尉失利,蒙恬又躺着中枪,心胸算不得宽广的李信自然把一腔仇怨都砸在了苏角头上。 句注塞辖下三大都尉府,阴山、句注、平城,唯有阴山正对前线,与匈奴接壤。 苏角本对这个职位志在必得,因为三大校尉之中,唯他能征善战,然而李信却把他派去了平城,要他密切关注代郡事务,严防赵国余孽串联复辟,尤其是安阳君柏…… 李恪认识安阳君柏,所以知道一个眼高手低的十四岁小子,根本就无甚可防备的。 听着慎行将苏角过往娓娓道来,李恪知道,苏角对把他打入冷宫的李信和实际操作的方螣必然是有怨气的,若是心性不够豁达,这股怨气还会很强。 而恰好,苏角就不是个心性豁达的人。 李恪当即毛遂自荐,在郡尉卫迟的引荐下见到苏角,只用了一句话便将他说服。 “若是账目为真,将军发兵之事,功耶,过耶?” 苏角当即起行! 人的欲望一旦被燃起来,便再也不需要李恪鞭策。 苏角起于微末,一旦账目为真,那他的行为便等于军中自行清理污垢,与地方无尤。 哪怕最后这件事会对李信有所牵连,李信也只会感激他,因为他维护了军方的独立性。 这可是同时卖好三大将门的买卖,一颗脑袋,值了! 说到这儿,旦瞪大眼睛,一脸憨相:“恪,槐里君受了牵连,为何还要感激?” “你可知,苏角为句注将军,是出自何人举荐?”李恪笑得淫荡,看得旦毛骨悚然。 “莫非……是槐里君?” “除他之外,还能是谁呢?”李恪摇头晃脑说道,“私怨重耶?公心重耶?槐里君若不保举苏将军,两人往后还有交道。如今保举了苏将军,从今往后,苏将军便只能一门心思,做蒙氏的近臣了。” “噫?” 正说着话,勤急急从小径而来,向李恪报告说:“少主,里典命人来报,说有天大的客人寻您,如今就在须弥居中。此外,辛府主姬回来了,早些时候也遣人请您过府一叙,我看事不紧急,便约了明日……” 李恪腾一声站了起来:“辛阿姊回来了?” 辛凌回来了,可想而知,慎行也必然到了里中。李恪心痒难耐,只想马上去一趟辛府,问问这三个多月,慎行到底带着人去哪儿了。 这对他很重要! 若是慎行无甚大事,便说明李恪对墨家并没有预料当中那么重要。如此一来,他想要成为钜子,就得从长计议。 一切的关键都在慎行的行踪。 李恪深吸一口气,正想迈步……吕雉从一旁拉住了他的袖子。 “恪,急急而趋,不利于后。”她没头没尾说道,“勤不是说,有天大的客人在须弥居等你么?既然与墨家约了明日,便明日吧……” 第二四四章 人尽皆知 让李恪意外的是,里典厉嘴里那天大的人物居然是苏角。 须弥居中,苏角一身常服深衣,背着手站在水文沙盘面前。 他的身材很奇特,高与李恪相仿,不过六尺四五,看似消瘦实则精悍,浑身上下就好似寻不见丁点赘肉。 在这样的身高基础上,他的四肢又奇长,尤其是臂,即便达不到刘大耳朵长臂过膝的程度,却也真的及近了膝盖。 所谓世有所长者,相必奇异。 苏角的大长腿让他比寻常秦人驾马更稳健,一双长臂则让他在马上有了更大的控制范围。精悍的身体控制了体重,短小的躯干又减小了目标,这般天赋异禀之人,无外乎能从不起眼的骑卒脱颖而出,最终成就勇将之名。 只是李恪很不解苏角前来苦酒里的目的。 他身为新任的句注将军,短短一两个月,应该正忙着熟悉手下军侯,调配三个都尉府的人员,怎么能抽空出来,还直趋这与军事毫无瓜葛的须弥居? 难道是慕名参观? 李恪一头雾水,试探喊道:“苏将军?” 苏角笑盈盈转过身,拱手就是一礼:“恪君,多日不见,想煞我也。” 这番客套真让李恪某名受宠若惊。 他赶忙恭维:“虽三月不见,将军英容,尤在当面,我却是一点也不想您的。” 小小的马屁带着亲近的俏皮,苏角听闻哈哈大笑,当即埋怨道:“恪君,前次相见,你为何不说自己与殿下交好?” “殿下?”李恪眉头一展,终于明白苏角今天为什么会有这般表现。 他的求生欲望着实不容小觑,眼见在攀高的过程中踩断了李家的高枝,就连王家也不再稳当,就当机立断,直接找蒙氏表忠心去了。 想明了这些关键,李恪心悦诚服,真心感慨:“于苏将军而言,裨将之职,低了。” 苏角笑得越发畅快,他走到近前,一巴掌重重拍在李恪肩膀,就如是一记重锤砸下,差点没把李恪砸死。 “殿下说得无错,与你相交,需先忘却你的年纪!” 李恪塌着肩苦笑:“您确定公子说的是忘却,不是了结?” 苏角怔了一怔,第三次畅怀大笑。 …… 两人一道站在沙盘前。 自从伯益螺旋的预判性实验结束以后,水文沙盘就已经结束了使命,再也没有进行过正式的全面运行。 但它的意义,它的经历却早已为它搏来了足够的人气。 乡里们自发地安排人员每日洒扫,且方式还是各家轮替,唯有家中喜丧才可以排上临时插队,这般情景,仿佛打扫沙盘是一件多荣耀的事情。 沙盘一直很干净,当时栽种的草木也被照料得生机勃勃,便是初冬时节也不见衰败。 看着它,李恪就不由想起惨死在卢鑫剑下的旧里典服。 这是个矛盾的人。 身处在乡里的对立面,事实上却没有做过任何有害乡里的事情。 他没有拆除无人看守的螺旋,甚至在獏川对峙的阶段,还安排家人继续维持洒扫须弥居的传统,还不许隶臣妾插手。 听说此事的时候,李恪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 所以李恪满足了他。 在最终版本的官文当中,里典服一夜洗白,严骏给予这位顾全大局,终止身死的少吏极高的褒奖,他的长子得以继承不更爵位,家人也得以继续留在苦酒里生活,不为乡里所排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等之不到…… 李恪寞落地叹了口气:“苏将军,您远道而来,又直驱须弥居,莫非是公子想要獏行的设计?” 苏角摇了摇头:“獏行的设计早已由中陵君递送咸阳,此时正由将作少府领人研读,勿需我在旁多事,亦不需公子操心。” “那是……” “中陵君于官文中大肆称赞獏行神妙,称其乃‘古今未有之妙,北境生民之幸……若及落成,天下再无黔首饥馑,人人俱颂圣主德行’,又言恪君‘建百一范试行,称须弥居,四宅之地广收原野百顷,山峦、湍流、田亩机关尽收眼底,巨细无遗’。陛下圣颜大悦,且对文中所提之百一范尤为好奇。” “陛下?”李恪皱了皱眉,“是皇帝叫将军来的?” “正是陛下之意。”苏角点了点头,“当时我在咸阳候诏,主君便要我毛遂自荐,将须弥居运去咸阳,陛下当即便允了。” “毛遂自荐?运去咸阳?” 苏角苦笑道:“我本以为……既是沙盘之物,必是置在几上,所谓四宅怕是房舍的大小……谁晓得真有如此玲珑之沙盘,仅是占地,便能有四宅之巨。” 李恪哭笑不得道:“您怎就不问问国尉?” “我与国尉素不相识……” 李恪哑然失笑,“事以至此,苏将军可有打算?” “怕是唯有上书请罪,祈盼求得陛下宽宥……” 李恪一眼就看穿了苏角的把戏,摆了摆手说:“须弥居划地而建,其中多有一体成型之处,不可分割。分则四下泄露,你便是掘地三尺带去咸阳,也一样毫无用处。” “那岂不是……”苏角的脸垮了下来,“我可是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的!” 李恪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是要为陛下带去獏行的百一范,还是整座须弥居?” “此二者……或有差别?” “自然是有的,你只需告诉我,军令中是百一范,亦或是须弥居?” 苏角用力地回忆起来:“陛下说的……似是百一范。” “我知晓皇帝想要何物了。”李恪叹了口气说,“稍后我会将物件送去句注塞,将军且先回去吧……” 苏角大喜过望,又问:“稍后是多久?” “一月之期,如何?” “谢恪君救命之恩!”苏角深揖。 …… 次日,李恪洗漱一新,和吕雉一道食了饔,读会书,直到日上三杆,这才慢条斯理地出门,缓步踱去闾左辛府。 这一路上,李恪都有些心思不属。 苏角昨天给他带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说原句注将军方螣逃过缉捕,不知所踪。 没人知道他的确切去处,有说北逃草原,有说隐于民间。 苏角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天下皆知,大秦厌恶邻居收容逃将的举动。 樊於期逃燕,始皇帝大怒,就算燕王喜斩了太子丹谢罪,也没能浇熄皇帝的怒火。 前车之鉴立于此地,小小的匈奴又何来胆量收容方螣? 苏角认为方螣或是藏起来了,其中绝大可能,尚在雁门。 他好意提醒李恪注意安全,还反复暗示,可以遣亲兵护卫李恪出入。 李恪当即就拒绝了。 他与苏角算不上亲近,所谓护卫怕是早晚变成看管。 更何况汜囿和苏角二人都还过得好好的,方螣便是真有怨怼,也不可能先来寻李恪的麻烦。 至于第二条…… 扶苏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李恪即将要加入墨家的消息,正准备让始皇帝网开一面,把以后的犒赏转到小穗儿或严氏头上。 这个消息让李恪皱眉。 扶苏的意思很明白。墨家钜子有世袭的少良造爵位,若是李恪不能提前晋到这个级别,等做成钜子,现有爵位全是白搭。 但这件事不是秘密吗? 自己这边,慎行一走三个多月,音信全无。 扶苏那边,却收到了本该处在隐秘状态的消息。 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墨家的葫芦里,又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第二四五章 世有墨翟 西院,池畔,流水潺潺,獏行咽咽。 李恪和慎行再一次独面对坐。 三个多月不见,慎行的精神看来健旺,整个人喜气洋洋,就是眼眶深凹,眼圈发黑,花白的头发略显干枯,散散慢慢束在头上。 李恪皱着眉看着他,沉默一会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钜子这些时日去哪儿了?我本以为事了入门,谁想一等却是数月。” 慎行似乎对李恪的埋怨很是满意,笑得满脸褶皱挤作一堆。 “若是平常弟子入门,墨家只需一简书信,录入名册。若是如凌儿这般,老夫的亲传弟子入门,或要循着俗例办一场拜礼。如今是你要入门,三个多月能做成准备,我已然满意了。”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钜子这三个多月,都在忙我拜师之事?” “若有戏言,鬼神厌之。” 毫无前兆的赌咒盟誓把李恪惊了一跳,想要阻拦,却已经晚了。 他不由苦笑到:“钜子何须如此……” “老夫不欲你心生芥蒂。” “我如何是小气之人。”李恪摇了摇头,好奇问,“钜子,不知墨家拜师有何讲究,竟要耗费三月有余?” “此事你不久便会知道,且容我卖个关子。”慎行说着不着四六的鬼话,脸上却是一本正经,“你只需知,墨家不重虚礼,拜师亦无讲究,此事,唯你特例!” “唯我?” 慎行笑着叹了口气,说:“你当知,我为何如此看重你吧?” “獏行吗?” “与獏行有关,也无关。个中关键,乃因你颇像墨子少时!”慎行目光如炬,声利如刀。 慎行徐徐说起墨子过往。李恪也直到那时,才知道墨家有一份秘录,清晰记载了墨子的人生轨迹。 墨翟出生于周贞定王元年,螣国的一个普通农家。 螣国位在鲁国之侧,盛行儒学。他少时聪慧,学儒有成,可至少年时,却突然大病了月余。 这场病,被墨家称之为“开悟”。 病愈之后,墨子渐对儒家繁琐的礼乐之道感到厌烦,最终弃学返乡,向天下广收未经孔子编纂的《诗》、《书》原册。 这件事在当时是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一个农家子背弃儒学,向天下广收诗书,人人都觉得他好高骛远,不自量力,这个名声甚至比他所发出的请求传得更远。 可这世上怎么都不会缺少好事之徒。 有个楚人慕其恶名而来,取出两首不曾被孔子收录的民诗,笑着问墨子愿用何物来换。 墨子看到他包袱中有一对玉环,便进到家中,花了三天时间,制了一柄特殊的玉雕刀。 这不是一柄纯粹的刀,而是一柄两头对绞,中有基座的机关切刀,使用时只需将玉饰固定在基座上,控制其中一柄切刀向下切,基座便会自行转动,最终在玉饰上切出精美细密的绞丝纹来。 墨子以此物换来两篇诗文,那楚人则连夜逃回了楚地。 不久之后,西楚绞丝纹玉器横空出世,不足十载,便成了勋贵公卿彰表身份的尊贵之物,天下广传。 而墨子的身份也渐渐传扬开了。年不足二十,他便与鲁国匠师公输子齐名,成为天下唯二的机关大师。 随着名声渐长,墨子有了自己的追随者,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伍子胥的后人。 可他并没有收他们为徒,而是在研学的过程中,教导他们一种奇特的武学,名为一击制敌术,他让他们随行左右,保护自己的安全。 直至二十四岁那年,《兼爱》出世,墨子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人生的道路,离开家乡,开始游学。 他先去拜访公输子,两人闭关半载,创出钜子。 接着他又与当时的儒学大师子夏论战,最终让鲁慎子归心,成为他第一个弟子。 鲁慎子学习墨子的学说,觉得百家相合也不及墨子万一,便希望墨子能像孔子一样广收门徒,传播墨学。 当时他们正在赵地,墨子没有拒绝慎子的好意,也没有过分上心。 他收了一些弟子,其中就包括年轻的相里子,也顺便将那些保护他的随从收入门下,这些人就是墨家的第一批弟子,总计三十余人。 墨子带着他们在各国游说君王,希望他们接受《兼爱》、《非攻》的学说,任用墨家主持国政。 可或是因为墨子的思想太过超前,诸侯们虽以最高的礼节礼待他,却少有国君愿意任用。 他奔波天下,开启民智,制造机关,消弭战祸。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年岁也越来越长,墨家十论日渐成型,他却反倒被诸侯们越来越疏远。 那一年,楚国欲攻宋! 楚王举兵数十万欲攻宋国,主持之人正是墨子最好的朋友公输子。 那时的墨子年过不惑,一生颠沛的经历将他的心锤炼得如同铁石一般。 他早已放弃主政一国,转而带着自己的门徒们在诸侯间游走,凭借一身机关神术,叫强国无从再去欺凌弱国! 春秋无义战,墨子曾说,他,即为义! 听闻此事之后,他遣慎子带着墨者们去往宋国都城,自己独自一人前往楚国,解带围城,在楚王面前,将公输子打得落花流水。 楚王放弃了战争,墨子得公输子相邀,暂留楚地改造芍坡,期间与鲁阳君结识,又获得了包括孟胜在内,五十余弟子的舍命追随。 然后三年后,他离开楚国重回宋地,谁知宋王却以通敌之名,将他拦阻在城门之外! 那日大雨! 墨子淋着雨,行走在泥泞的原野上,他的弟子远远坠在身后,便是慎子也不敢靠近他百丈以内。 大雨连下三日,墨子连行三天,步履蹒跚,一路鲜血,他人生中第二次病倒,一病三年,不曾下榻。 那之后,墨子的身体就垮了,他的思想也得到了又一次开悟。 他开始组建真正的墨家。 【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墨家一分为三,以善武者从事,善机关者说书,善游说者谈辨,各司其职,传播墨学,游说君王,广收子弟。 当时天下,墨学一时大盛,贵为显学! 但墨子却不再出门,他如老朽般白日耕作,夜里安寝,一晃便是十年。 公输子临终遗言,请他去往辽东一行,墨子这才带着他的得意弟子出山,于辽东边地,救下公输家最后的遗族。 他的身体彻底被拖垮。 墨子第三次病倒,这一次,却再也没能好转起来。 周安王二十六年,墨子在辽东身故,死前传位慎子,即位第一代钜子…… “后面的事情,凌儿皆与你说了。”漫长的故事到达终点,慎行长长吐了口气,满脸疲惫,“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说墨子之事?” “因为我们……很像!”李恪的脸色难看至极。 “你们很像……”慎行看着李恪,脸上满是哀伤,“年少成名,天赋异秉,所思所想迥异于常人,世间之事在你等眼中,宛若透明。” “可他依旧败了!” “是啊,他将墨家拧成一整套钜子,这套钜子又在三十年后,散作一地砂砾。谈辨者聚为赵墨,说书者结为楚墨,从事者自成齐墨。他在三地聚起众多门徒,领着他们在世间游走无数春秋,但最后,墨家依旧结党而散。” “您在规劝我?” 慎行木然地摇着头,说:“我知你心中有大志向,墨子当年亦有大志向。我为你准备了最盛大的入门仪礼,便是慎子即位也不曾拥有。加入墨家,你将名震天下,加入墨家……你亦将如墨子一般,一生颠沛,骨埋异乡。” 李恪几乎暴起。 他强忍下来,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我与墨翟终归不同!” “是么……”慎行叹了口气,“我一生精习谈辨之道,然秦扫六合,天下便再无可谈辨的君王。如今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垂死之人。垂垂老朽,目若镫烛,我不会看错,现在的你,与墨子一样。” “以后!必不一样!” “那便要看你如何悟了……”慎行站起身,趔趄着,走向厅舍,“我知苏角为何而来,也知你如何作想。明日将图板送来,有这一月之期,以你之才,当该想通透了。届时你若仍愿淌入墨家的浑水,你,便是我慎行的关门弟子!” 他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那干瘦的身躯气势蓬勃,叫李恪一时以为,自己看到了顶天立地的盘古巨人。 “你之名!必将天下尽知!” 第二四六章 归秦之愿 夜,李恪伏案,吕雉研墨。 牍板上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概念图,在昏黄的镫火下,可见到獏行、螺旋、水房、田亩……它们猬集在一处,线条散乱,主次难分。 这种情况对李恪而言是极少见的。 他总是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也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想画的东西表达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模糊糊,就如同拿着台用错了镜头的单反。 墨子的经历占据了他整个脑子,苦恼中并没有什么颓丧和恐惧,只是纯粹的不解。 先进的组织,先进的技术,偌大的名声,绝佳的口碑,还有强大的执行力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勇气…… 李恪穷尽思绪,也想不出墨子在列国之中遭受冷遇的理由。 大秦统一不过短短数年,春秋战国诸位贤君明主的传说近在眼前。 他们的眼界和胸襟远不是后世那些庸碌的帝王可比,只要能让国家强大,他们就敢于任用任何人。 所以无论是过于先进的思想,还是过于理想化的追求,都无法构成墨子一生颠沛的根本理由。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墨子失败的人生? 李恪皱着眉,突然发现笔下墨尽,便抬笔在砚里扫了扫,捋平分叉,重新落笔。 依旧没有墨…… “雉儿,墨。” 吕雉一声惊呼,这才发现砚里的墨汁早就用尽,干燥的松墨在砚台上不知磨了多久,发出吱啦啦的噪音,只是两人都有些走神,居然连这种事都不曾察觉。 “我……我去取水!” 她慌忙起身,又被李恪伸手拽住。 “算了,画完也是废稿,何须强求。” 李恪叹了口气,摇头站起来。他走到窗台边靠墙坐下,一抬头,恰可以透过窗子,看见漫天的繁星。 吕雉乖巧地跟着,像猫儿般躺到他腿上,脑袋贴在李恪胸膛,秀发如瀑布般铺在地上。 那是一头很漂亮的头发,及腰长,顺且滑,乌黑浓密,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气。 李恪把手盖上去,顺着发丝的方向轻轻抚摸,听着吕雉细微的呼吸,仿佛连心境都平和了许多。 他轻声问:“雉儿,在你心中墨子是个怎样的人?” “墨子?”吕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暖暖的呼吸透过夏布,挠得李恪腿上痒痒,“墨子是个贤人。” “贤人?” 这是李恪完全没想到的应对。 圣人,贤人,虽然皆是夸赞之词,但圣人天地所养,造福万世,贤人声名得彰,一世显达。 这二者孰优孰劣,一眼便能见其分明。 墨学是世之显学,墨子又为生民奔波,穷其一生都在忙着消弭战火。 似他这样的人,就算当不得圣人,其影响力也不该是区区一世就能概括完的吧? 吕雉大概是查觉到李恪的?异,贴近了些,又说:“若传闻未有夸大,以墨子之才,生在大禹、陈汤乃至文王之世,或可成为圣人。奈何他生错了时候,一生无有所成,至死后墨家又行三分。墨学显耀虽有他的功劳,天下却不曾因他生出更变,这等人物,当不得圣人的。” 李恪遗憾到:“雉儿此话不妥。并非他不愿改变世人,只是诸侯不用,如之奈何?” “不然我何必说他生错了时候?”吕雉理所当然道,“墨子在世时,文华鼎盛,百家争鸣,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不乏圣人血脉。于诸侯而言,天下可举者众也,又何必非将一国之命脉交到农家子的手中?” 李恪怔了一怔:“你说诸侯不用墨子,非是墨学非攻,而是因为……” “墨学非攻,非是拒战,乃是拒其不义也。况且墨家以善守闻名,百人守宋都,使大楚十万雄兵不敢妄动。似这般强国之学,诸侯莫非看不到么?” 李恪愣住了,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墨子的人生…… 吕雉啼笑道:“将相有种,王侯天命,墨子乃农家子出生,故诸侯知其贤而不用,其后鲁慎子亦是此理。反倒是相里子时墨家三分,穆公却以上卿待之,何也?” “相里氏,皋陶之后,圣人血脉……” 李恪恍然开悟。 他之前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后世之人不重血脉,所以他下意识忽略了墨子的出生。 墨子有姓无氏,出生农家,是诸子当中少有的血脉卑贱之人,这种劣势并不会影响他立学扬名,但却注定他不能为诸侯所用。 血统论,是先秦时期维持稳定统治的根基所在! 将相有种,王侯天命,有这样一条阶级的鸿沟横亘正中,无论诸侯多欣赏他,都不可能用他治国。 用他,就是背叛阶级! 众叛亲离的风险谁也不敢轻忽,也就是说,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墨子的人生便注定了一无所成! 李恪的脑子越来越清明。 他想清楚了,慎行一直说他与墨子相像,说得根本就不是所谓少年成名,天赋异禀之类的夸赞,这些东西是优势,是资本,全无可能对他的未来产生负面影响。 慎行真正想说的是他的家世! 他是伯益之后,秦司马血脉,赵武安之孙,但慎行却不知道这些。 在慎行看来,李恪与墨子一样,黔首出生,卑微低贱! 所以慎行才说李恪加入墨家,虽能扬名于世,却会一事无成! 老头不易啊! 一头是看顾了一生的墨家,一头是寄予厚望的少年……他在挣扎中悄悄隐去了立论的关键,但这份沉甸甸的规劝,依旧让李恪感怀莫名。 君以桃投,我以李报。 李恪心中再无半点愁结,带着笑,轻轻拍了拍吕雉的脑袋。 吕雉正享受和李恪难得的亲近,当即不满地哼了几声,还扭了扭身子。 李恪哑然失笑:“雉儿,取水研墨,今日之图,我知道该如何画了!” …… 二十四日后,勤赶着一辆阔板牛车缓缓地走出李家,一路行至辛府门前。 此车是特制的,两丈多的宽度,三丈余的长度,两牛驾辕,看上去就如同一台后世的卡车。 车厢上用红绸盖了一只巨大的鼎,鼎足如象,三足而立,隐约可见到粗粝古朴的鼎身铭文,弯弯曲曲,也不知是何由来。 勤将车驾停稳,快步跑去辛府叫门。 不一会儿大门洞开,憨夫、由养在两旁指挥着三十余墨者,小心翼翼扛出一块同样用红绸覆盖的圆台。 那圆台两丈圆径,中间隆起,大小正可以嵌进鼎里,严丝合缝。 慎行带着辛凌漫步出来,看着车上的红绸大鼎,眉头微皱:“恪君,此物便是獏行范的基座?” “鼎有天下之重,既然是交予皇帝把玩的,以鼎为基,恰到好处。” “然此物靡费……” 李恪轻轻拍了拍慎行的手:“钜子,此乃苏将军晋身之资,无论花费多少,他都会报偿给我的。” 慎行不再多言,摇着头叹了口气:“恪君,此间事了,我等也该分道扬镳了吧?” “此事还是晚些说,有些事,言之无用。” 李恪抬头扫过忙碌的墨者们,憨夫、由养、儒、罕高……原本散布在整个楼烦督造獏行的精英墨者们尽皆集中,阵势之大,足可见慎行对这次献宝的重视程度。 “钜子,起行之前可否容我斗胆确认一事?” “且问。” 李恪垂下眼睑:“长平之殤已经过去四十余载,我想知道,是墨家有意归秦,还是钜子有意归秦。” 慎行怔了一怔,问:“你觉得呢?” “钜子是赵墨的钜子,以我所见,当是赵墨有归秦之心,却又少了合适的契机。” 慎行欣慰地看着李恪,微不可查地点下了头。 “老朽无能,明知照此墨家必亡,然归秦一事,有心……而无力!” 李恪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此去句注塞百多里,天色不早,我等启程吧。” 第二四七章 言之无用 十月二十六,阴风,天凉,秋意散,冬寒显。 六十余位墨者组成的庞大车队,顺着平缓的山道缓缓登上了北地最具盛名的屯兵要塞,句注塞。 天下九塞,句注其一! 《吕氏春秋》记载,说“何为天下九塞?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井陉、令疵(cī)、句注、居庸”。 九塞立于险地,屏障中原,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可就算身处在这些险关当中,句注塞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塞。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在句注山建立屯兵军塞,长城绵延数百里,横亘山峦,俯视夷狄,最终居高而下,一战覆灭楼烦、林胡两大部落,将华夏领地拓宽千里,建起云中、雁门、代三郡之地。 从此以后,北方夷狄再难从恒山的十八条谷道偷进中原繁盛之地,掳劫人口财货,中原至此国泰民安。 现在这座传奇的军塞就立在李恪眼前。 平直的黄土坡道长数百丈,缓缓攀上句注山腰。 山腰之上,旧赵军民以绝大的毅力凿出一片数里深度的阶梯平台,由下至上,直抵山巅。 一座奇迹的山城! 坡道的终点是两丈多高的版筑城墙,与长城相连,方便四处调兵。 大门并不是开在墙与道的交点,而是向北偏移二十步,这是为了防止敌人用骑兵仰攻,顺势冲城。 同样因为仰视的关系,李恪看不到墙后的设计,但四五十步之后便是下一层阶梯,高低相差三丈余,便是城墙陷落,那里也是天然的瓮城。 如这样的通天阶梯共有六阶,每阶皆是五六十步的宽度,外侧修建矮墙,交错布置登坡,阶梯之上军营,望哨,操演之所,墙碟之御应有尽有。 最高处是三叉戟般树立的三座高塔。左右略低,为金、鼓二楼,正中略高,乃将台所在。将台背后高高飘扬着两面大旗,一曰【句注】,一曰【苏】。 李恪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 每道阶城都是瓮城,每个阶边都有墙垛,士卒们倚险而守,居高临下,只需三五千弓弩手,就足以给来犯之敌以巨大的杀伤。 而在反攻的时候,守军也只需要在城中藏下一千骑兵或战车,居高临下顺着坡道俯冲直下,便可以直冲到关城狭窄的谷道,让敌人阵脚大乱。 这是一座设计上几乎不可能被攻陷的山城,但可笑的是,它又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火。 武灵王建造句注塞,屯兵数万,虎视北境,夷狄惶惶不可终日,还未想出攻破军塞的办法就被剿灭了。 李恪的大父李牧驻兵句注塞,匈奴从未攻破过关城,直至被李牧大败,也没能见到句注塞的雄伟。 其后秦攻赵国,自太原而出,赵国自毁长城,斩了李牧,王翦兵不血刃拿下了句注塞及周边数县,自此奠定了对赵国余脉代王嘉的地理优势。 所以李恪才说,句注塞从未真正经历过战火。 他心中突然有个念头。 若是突然之间大兵临近,以现在不满员的句注塞,还能继续维持自己不破的金身么? 他不知道。 苏角在坡道尽头迎接了他们,两侧兵戈如丛,耀武扬威,一个个精神抖擞的样子,至少比李恪上次来时多了几分英武气概。 牛车被人领入军塞,李恪等人随着苏角的脚步一道步入,他看到士卒操演,车马如龙,好好的核心关塞,看起来竟比山脚下的关城更为繁忙。 李恪不由好奇:“苏将军,我看士卒们搬着军械往来繁忙,莫非近期将有大战?” 苏角苦笑一声:“便是近期有大战,你以为这些兵卒便能战?方螣在此六年,早将句注塞糟蹋得不成形状,粮仓空空,库房如野,我令人清点数目,五千余人的驻军,加之五千余兵的十八谷道关城。整个句注都尉府由上至下,却仅有戟四五百,甲四千余,盾橹不足二千,弩箭不足十万,其余雷石、火油一概无有!” “缺口竟这般巨大?”李恪惊道,“那岂不是军无战力?” “士卒数年无操,粮秣军备皆疲,要不是句注塞地处险要,我早已寝食难安,逃回平城去了!” 李恪只有陪着苏角叹气:“苏将军,索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也莫为此事太过操心……” “此事由他!”苏角烦躁地挥了挥手,对李恪说,“恪君,你可将獏行范带来了?只要有须弥居三分模样,我便即日启程咸阳,献珍宝,求军资。” 李恪微微一笑,说:“劳烦将军备上空场一处,最好宽敞些,而且附近得有水源,如此验证起来才会方便。” …… 在四层的一处训练场,车上的物件被一件一件缷了下来,数十亲兵端着范,更多的兵卒用两根粗大的梁架起大鼎,将它艰难地扛到地上。 苏角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切。 台状的范,鼎状的基,都裹着严实的红绸,听李恪说,其作用似乎是防尘。 眼见着两件巨物并排而置,又有上百兵丁遵照指派,取了水桶候在一旁,李恪向慎行颔首致意,像个产品推销员似站到中间。 “幸不辱命,苏将军所求獏行之范,正在此处。” 他走到范的位置,解掉底部捆扎的麻线,轻轻掀掉红绸。 红绸漫卷,景物乍现。 这是一片与苦酒里截然不同的北山南原的地貌环境,曲水自北而南横穿而过,两岸可见密集的堰池,还有纵横交错的沟渠阡陌。 范上随处可见到獏行与螺旋,每座堰池旁皆是水房,水房只有瓦顶框架,不设四壁,透过外围,又可以轻易看到内部的装设。 苏角一房房读着水房上的梁匾。 “水磨,水脱,水舂,水纺,水织……” 他发现那些堰池的壁较水岸要高,若是尺寸严谨的话,约摸高了三尺。 “恪君……”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但有疑惑,一会儿便知,苏将军安待便是。” 苏角老老实实闭了嘴。 红绸终于卷尽,在众人眼前,露出北方连片的高山。 此山以台沿为型,中厚,边薄,正中挖出二尺四五见圆的平滑穿孔,里面安置着整个范上最大的机关,风叶。 苏角瞪大眼睛,指着风叶:“恪……恪君?” “一个简单的风力汲水系统,模仿水势自高山发源,苏将军只当看不到便是。” 苏角忍不住翻了白眼。 看不到? 十余丈的獏行在范上不过几寸大小,眼前的风叶却足足五倍于最大的獏行,李恪居然要他视若不见? 他忍不住耸了耸肩。 巨大的范露出真容,李恪带着笑走到鼎边,蹲下身,解开了鼎腹的捆扎。 红绸如水般流淌下来,深邃的内容,平阔的表面,面上用失腊法浇铸出繁复的铭文,并非文字,而是……大秦的疆域! 秦域北及牧原,南抵蛮疆,东起东海,西临西域,上面见不到明确的郡县分野,但江、河、淮、离,八大山脉清晰可辨,正中眷者则眷者巨大的秦隶金文【墨行,水动力驱动灌溉体系】。 墨者集团骤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言之无用。 李恪用一次未与任何人商议的更名表达了心迹,他将成为墨者的一员,墨家有他,复兴可期! 第二四八章 北地狼嚎 獏行……或者说墨行范在所有人面前露出真容,苏角急得抓耳挠腮,眼巴巴看着李恪,就想知道,这件既巨大又精巧的怪东西到底有何等玄奥。 李恪向着苏角伸出了手:“盛惠两千七百金。” “噫?” “仅止于此物工本,不含数十位木匠人工,以及我本人的设计费用。” “噫?” “苏将军,当公私分明。” 苏角恨不得当场拔剑把李恪砍成两截,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叫来亲兵吩咐道:“去找夫人支三千金,速去!” “嗨!” 亲卫急吼吼向着山上跑去,苏角恶狠狠看着李恪,说:“可还有事?” “投了这巨额财货,想来苏将军就当更能看明白此物运行之理。待去到咸阳,也不虞在皇帝面前,一问三不知了。” “噫?” 李恪命候在一旁的兵丁开始往鼎中注水。 巨大的鼎高止三尺,三足短小粗大,看起来更像个架空的铜锅,但它的容量却不小,百桶山水倾注期间,也不过才注满七分。 山水注毕,李恪招招手,令一旁的将士把范扛到鼎上,沿着鼎壁预留的槽小心放下,严丝合缝。 “苏将军,此物有两种用法,其一是迎风自动。”李恪指了指山峦正中的风叶,”不需要多大的风,风叶转动,便有水自山颠而下,激活机关。” “那献宝当日,若是无风当如何?” “还有一种,是演示之法。”李恪从车上取下一个细长的踏板,宽度只比脚掌略宽,带着苏角来到范的后侧。 在风叶的右边,李恪咔哒一声打开山壁,露出内部碗口粗细的螺旋驱动,然后把踏板的挂钩挂到预留的突起上,放平。 他开始踩踏。 踏板带动齿轮,齿轮联动齿杆,齿杆推动螺旋的驱动,连带着,风叶转了起来。 山腹内的螺旋开始旋转,将水从鼎腹汲取到山巅,又顺着山巅一路向下,汇进曲折的水道。 片刻之后,水道的水漫上些许,架在水道上的獏行和螺旋被带动,将水汲入到堰池,带动水房。 水房咔啦啦运行起来,堰池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蓄起水,顺着沟渠,流向田亩。 慎行让辛凌和憨夫上来帮手,两人从车里取出两根细长的竹枝,轻轻扣进田亩中心某个不起眼的突起上,放平。 竹枝开始自行涌水,每隔一指便有一个细小的水孔,以那个小小机关为中心,如圆规般转动起来。 苏角大张着嘴,指着这副叫他无法理解的奇景。 “这是落差式自动灌溉系统,每一套大约覆盖半顷良田,开闸便可自行灌溉,闭闸则与树桩无异。但想要装配此物,需要调整现有的阡陌结构,陌道需低矮些,且不可在阡陌上栽种桑榆。” 苏角第一次真正敬服起机关之力。 他是军士,自从十数年前入伍便再也没有操持过农活,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这套被成为“水力驱动灌溉体系”的改天之能。 勿需人力汲水,勿需人力脱粒,勿需人力舂米,勿需人力磨面……那水纺、水织看名字便知道是织纺之用,也就是说,妇人亦不许再辛苦熬夜了。 这些东西,有的他在苦酒里就见过,有的虽然未曾见过,但范中机关之巧,只需放大便是实物,任谁也不会怀疑它的可行性。 如今李恪又整出了全自动的灌溉系统! 若是真正建起此物,四季农活,除了春耕、捉虫、秋收、冬藏,岂不是彻底不需要人力了么? 大秦的百姓若从田间地头解放出来,又能做出多少事,建起多少城? 苏角想象不出那样的景象。 苦酒里似乎有一座加工木料的工坊,闲暇的民众在那处为商贾加工商品,如工匠般赚取劳资。 正因为有了这份额外的收入,苦酒里少有贫民,两次去往那处,苏角都觉得眼前的瓦房多得吓人。 墨家,李恪……强国至宝! 难怪殿下当日反复叮咛,待之如友,不可轻慢! …… 一场简陋的产品发布会到此结束,各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众人欢聚山巅,设宴欢畅。 推杯换盏中,无人能够想到,北境……狼嚎突起。 太阳落山了,缓缓隐没在地平线的边缘,火烧云飘于天空,越来越淡,夜幕初显。 巴特高坐在骏马上,眺望着目极之地长城的巍峨影子,高举起他的马鞭:“螣君,阴山都尉府真愿意为我等打开城门?” 方螣一声嗤笑,打马近前:“禀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右贤王昆耶之子,勇猛无铸的巴特族长,阴山都尉府当然不会为我等开启城门。但都尉府中,却有数不尽的兵将受过我的恩惠。始皇帝到处杀人,他们在惊惧之中,都愿意为族长和部族的勇士打开南下的通道!而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族长在满载而归之后,能在肥美的草原,为我们这些不堪暴政的亡民一个安居之所。” 巴特哈哈大笑:“放心吧,只要我们的勇士能攻下善无、句注,你和你的人,都将在草原定居,三代以后,便是又一支伟大的匈奴!” “万分感谢,我的巴特族长!”方螣抚胸,深深鞠躬,“我这就和我的人联络,让他们在三声哨响之后洞开城门,请您千万不要忘了您对我的承诺。” “一支部落,助你攻下楼烦,斩杀汜囿,我一直记着。” 方螣脸上露出恶毒的笑意,仿佛在巴特许诺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领着千军攻下楼烦,将汜囿的头颅踩在马下。 “谢过族长,本将去也!”一声长笑,方螣拉马转头,飞奔向南。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巴特身边一员健骑凑到近前:“族长,您当真要将草场许诺给秦人?” 巴特冷冷一笑:“方螣的价值并不在于洞开长城,而在于他让我知道,我等畏之如虎的句注守军究竟衰败到何等地步!我等今日南下全是托他之福,就算给他一片草场如何?秦人不会被长生天接纳,就像他们永远也学不会草原人的咏叹,离开农田,他们活不久的……” 骑士闻言大喜:“族长,没想到您看得如此深远!您的睿智是长生天的恩赐,追随着您,必将让我们更加强大!” “我们已经很强大了。”巴特抖了抖马鞭,“告诉各部落,按照先前的盟约行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让我们……马踏中原!” 第二四九章 第一滴血 始皇帝二十九年冬,岁首,廿七。 以匈奴迭巴部为首,总计二十余部,两万控弦之士,于平旦时分飞越过长城,漫天箭雨瞬间便笼罩阴山都护府。 大秦守军毫无准备,仅仅三个时辰,军寨即告陷落,阴山都尉含恨自尽,一府之地血流漂杵。 匈奴大举南下! 多地烽烟,漫处黑云,一夜之间,先头的图善部已经冲到善无城下,雪亮的铜剑高举,民众慌乱而逃。 善无告急!平城告急!大秦发达的道路体系让匈奴大军如虎添翼,雁门郡疏懒的军备让各地驻军无从反击! 狼烟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向南,一时间,却也赶不上匈奴裂解,取道而南的速度! 整个雁门深陷在血与火的兵戈当中! 李恪是在安睡时被憨夫生生拽起来的,其时日上三竿,憨夫面色铁青。 “匈奴南侵,阴山都护府陷落,平城都护府被围,雁门腹地门户洞开,最新军讯,山阴看见敌踪了!” 李恪险些以为憨夫在讲什么神奇的故事。 他们前天来到句注的时候,天下还是一副承平的景象,怎么就在这里安顿了区区两天,山阴就被匈奴围了? 真当长城是纸糊的吗? 他迷糊地下榻,推开憨夫,找到房里的水盆,径直把脑袋按下去,直到憋不住气才抬起头,湿漉漉擦也不擦,任由满脸的水珠往下淌。 “你刚才说什么?阴山被围?” 憨夫满脸沉重地摇头:“阴山都护府全军覆没,被围困的是山阴,距离苦酒百里之地……” 李恪的眼睛骤然撑大:“长城呢?皇帝每年发几十万民夫修长城,近十万大军驻于边地。匈奴南侵,他们却连一日都守不住?” “不知道……”憨夫茫然地说着话,“除了山阴,眼下仅有平城有讯。他们于昨日被围,因为接收了部分阴山都尉府的溃兵,我们才知晓阴山沦陷之事。” 李恪难以置信地坐倒在地。 平城昨日被围,前天还没有打战任何消息。 也就是说,匈奴一夜之间冲进长城,径直就剿灭阴山都尉府。 可这种事便是匈奴全族南下也做不到!唯一可能的,就是内鬼! “方螣……”李恪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是从咽喉深处生生挤出来的。 憨夫愣了愣,问:“恪君,你方才说甚?” 李恪唰一下站起来:“钜子可是去了将军那儿?” “老师与苏将军正在一处!” “我等也去!” 片刻之后,李恪带着十余墨者径直闯进句注将军府,沿路的亲卫想要阻拦通报,被辛凌一声令下,尽数缴械。 李恪嘭一声推开大门。 苏角正和慎行以及驻留在军塞的军侯们商议战情,听得响动猛地抬头,诧异出声:“恪君,你是如何进来的?为何无人通报?” “是否方螣!”李恪不理不睬,直声询问。 “不知……” “来敌多少!” “不知……” “兵锋何处!” “亦不知……” “句注塞可是有了驰援计划!” “各地关城坚壁,守……而不出。” 李恪怒不可遏,几步上前几乎顶在苏角脸上:“句注塞是雁门根基,闭守不出,雁门郡怎么办!” 苏角心虚地避开视线:“并非是我不愿出兵,然粮草军械皆不敷用,偌大恒山仅有万人守御,你叫我如何驰援……” “你大可以遣一良将……” “不可以!”苏角斩钉截铁地说,“你可知为何句注塞深藏于后,却仍是雁门郡将军驻跸!” “你想说它勾连中原?” “正是因楼烦,句注勾连中原!十八谷道不容有失,楼烦关不容有失,只要保住此二处,我便是有功无过!” “好一个有功无过!雁门十数万户民众,在你眼中居然算不上过!”李恪气急反笑道,“不成想,方螣阑亡,句注塞却还是那个句注塞。小子,告辞!” 李恪摔门而出。 和他一道进来的辛凌抬头看了慎行一眼,慎行微微点头:“凌儿,带十人护卫恪君安危,需保不失。” “唯!” “憨夫,召集其余师兄弟,我等要协助将军防务,不可让夷狄铁骑破关而出。” “唯!” 墨者与军侯纷纷然领命而去,屋子里很快便只剩下苏角和慎行二人。 苏角满脸苦笑:“恪君家眷皆在苦酒里,我据守不出,这次却是将他得罪狠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恪君所思乃雁门百姓,无错,将军所虑在中原安危,亦无错。恪君如今只是急火攻心,待此事了结,会明白将军苦心的。” 苏角缓缓摇头道:“咸阳要两日后才能得知此事,我意遣三千人驻防楼烦,众军集结。钜子,我已召令各处集结民夫、奴人,至于能做多少事……便看钜子了!” 慎行郑重回答:“不敢违令,分所应当!” …… 李恪大踏步走出山城,才上坡道,就听到身后马嘶阵阵,辛凌带着十个墨者纵马赶来,停步到他的身边。 “钜子让你抓我回去?”李恪皱眉问道。 辛凌滚鞍,塞给李恪一匹无人的战马,说:“兵荒马乱,老师让我等护你周全。” 这是今天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李恪感激地笑了笑,看着马,深吸一口气:“辛阿姊,把我捆在马上,你们来为我引路。” “善。” 盏茶过后,十二精骑踏马下坡,穿过楼烦道高耸的关城,呼啸着奔向雁门腹地。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已经看到惨白的山谷出口。 狂风吹拂得李恪睁不开眼。 他伏着身,双臂紧紧环住战马的脖子,双脚则被各种皮绳草结横七竖八捆在马鞍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能放松,也无法用合适的动作缓解颠簸,身体随着战马踏蹄不住起伏,大腿摩擦着鞍具,早已经疼得麻木。 他咬牙强忍着。 雁门大地烽烟四起,作为雁门郡最高的军事指挥官,苏角竟至今也不知敌有多少,兵锋何处。 最后的消息是山阴被围,若是李恪所料不差,苦酒里或许都能看见敌踪…… 里中的垣墙是防备野兽用的,区区七尺的高度根本不足以拦住骑术精湛的草原骑士。 便是里中防卫力量也远远不足。 年过傅籍,又不老不癃的壮年男子拢共也就百多人,加上各家隶臣,官奴,大概总数也很难超过三百之数。 没有高企的城墙依仗,没有足够的军械铠甲,他们对于凶悍的入侵者而言,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所以李恪必须赶在苦酒里被匈奴发现之前,通知乡里们躲进山里,唯有躲进山里,才是唯一的活路…… 千万,千万别有事啊! 他在心里呐喊着。 突前的罕高传来警讯:“敌踪!” 李恪猛然抬头。 谷口之地冲进来一员健骑,身穿皮袄,披发扎巾。他的腰上插着短剑,鞍侧挂着弯弓,几乎在罕高喊话的同时,也向身后喊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音节。 他在向身后喊话? 李恪恍然惊觉,刚要出声警示,罕高却已经冲了上去,怒吼着,向着那个匈奴骑兵挥出大剑! 那匈奴拔剑急挡,可罕高的剑又快又勇,夹带万钧之势,直接将匈奴扫落马下! 两马交错,那匈奴只来得及哀嚎一声,便被罕高的马踩爆了脑袋! 罕高勒马喘息。 那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匈奴横死,李恪的警示也终于喊了出来:“小心身后!” 身后? 罕高茫然地抬起头。 仿佛是为了应和李恪的呼喊,谷道尽头杀出十数健骑,一个个掌弓搭箭,骤然激发。 十余枚箭登时射穿了罕高的身体…… “变阵!迎敌!”在意识的末端,罕高听到了辛凌特有的冰冷声音,其后,长夜来袭。 第二五零章 驰援苦酒 乱战! 匈奴九骑,墨者十骑,双方相距三十步,各自拔剑,发起冲锋! 辛凌在所有人中冲得最快,死去的罕高还未落马,她已经从战马上跃起,两柄锥形长剑刺穿皮袄,深深捅进对手心窝。 而紧随在他身后的,是由养,是灵姬,一位位兵刃各异的墨者高喊着和敌骑撞在一起,杀声震天,人仰马翻。 李恪深陷在这场乱战的最中心。 儒和另一个墨者一开始在左右护卫着他,但墨者人数虽众,墨家剑技却并非骑战之术,就连骑术,众位墨者也远远不如在马背上长起来的草原民。 才一接敌,儒就被人一剑扫落,另一个墨者的反应倒是快些,借着交兵之力横扑而出,双方齐齐落马坠地。 又一员匈奴穿过墨者的防线,他大概把李恪当成了队伍的核心,扬起剑,咧着大嘴就杀了过来。 李恪慌忙后仰,仗着自己双腿固定,把整个后背都贴到马上。 那骑士显然没想到李恪会有如此精湛的骑术,那一剑稍高,擦着李恪的鼻翼挥空。 双马交错,李恪维持着后仰的姿势抻直手臂,手弩激发! 一声短促尖啸,锥形弩箭爆射而出,一箭斜扎在那人的马屁股上。 射击的距离太近了,无匹的冲击力将马横推半寸,那马嘶鸣一声,登时翻倒。 骑士惨叫着被横甩了出去,一头撞在山壁的铁岩,叫声戛然而止。 惊魂未定的李恪艰难起身,再抬头,战斗已经结束了。 墨者们几乎人人带伤,一瘸一拐地持剑结果掉地上的敌人,收拢马匹,重又聚拢到李恪身边。 墨者惨胜。 三死四伤,歼敌十人。罕高被利箭穿心,和儒一起护卫李恪的墨者被乱马踩踏,还有一位墨者在地上被奔马撞倒,未及起身便被对手以剑枭首。 李恪默默地看着辛凌,看见辛凌满脸哀伤,神色坚毅:“以身还土,人之本也,苦酒里危在旦夕,速行。” 众人再次起行。 李恪牵着缰跑到辛凌身边,轻声说:“损失太大了。” 辛凌摇了摇头:“墨者不擅骑战,方才又是骤然遭遇,缺乏结阵之机……” “辛阿姊,匈奴能在两日之间横穿整个雁门杀到这里,必是借了道路之利。我之意,我们避开大路,直扑苦酒,不知你意下如何?” 辛凌垂着眼帘想了想,轻声回答:“可。” 事态果然如李恪所想的那样,马队冲出谷口,离开道路,再也没有遇到大队的匈奴,偶有散兵游勇追杀乡里,也被墨者们一拥而上,转瞬杀尽。 不断有消息汇聚到李恪耳边。 有人见到,杀入楼烦的匈奴遮天蔽日,分不出究竟是千骑还是万骑。 沿途的里、闾大多沦陷,他们一路救下数百人,分散来自十四个里,且都是在里闾被攻破之后逃难出来的。 深深的绝望感笼罩着李恪,从眼下的消息判断,除了少数市亭、乡治因为防御强些尚在坚持,整个楼烦县的聚落都沦陷了。 匈奴的侵袭充满了先知先觉的味道,一只只大部队沿路飞奔,在各级岔路裂解,准确寻到一个个荒僻的里闾,骤然出现,精准打击,之后,便是惨绝人寰的烧、杀、抢、掠。 在这样的攻势下,苦酒里能幸存么? 李恪强要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他把沿路的马匹军械收集起来,从救下的乡里中挑选能骑马的男子,分配短剑弯弓,而不会骑马的男子,则叫他们护佑着妇孺老少躲进山里,直到硝烟散尽才许出来。 他的名声已经很大了,整个楼烦县无人不知,一听说苦酒里的恪要与墨者们袭杀匈奴,乡里应者如从,无一人稍许推脱! 队伍越聚越大,等到了苦酒里的外围,天色近夜,他的身边也有了骑士六十二人。 他们抵达獏川附近,李恪勒马驻足,沉默着望向火烧一般的天边。 辛凌策马靠上来:“似有喊杀,可要派人查探?” “我自己去。”他嘶哑着声音说。 …… 队伍小心隐藏在獏行之战时治阴搭建的小棚附近,乡里们在墨者的组织下歇息调整,李恪则带着辛凌和由养,趁着夜色顺水而行,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苦酒里的情形。 苦酒里依旧完好! 借着匈奴燃起的篝火,李恪发现苦酒里的垣墙有明显的临时加高,如今的高度大概一丈有余,上面乱插着密密麻麻的羽箭。 用于加高垣墙的材质李恪很熟悉,那是工坊的标准模块,因为吕丁的原因,像这种没有做过进一步加工的方形木板里中有很多。乡里们甚至在墙上排出城碟箭垛,还在墙后搭起临时的脚手架,让垣墙能如大城的城墙一般供给士卒巡查。 李恪还看到里中架起了望战的高台,位置大概在须弥居左近,想来是借用了高耸的水塔,直接搭建起瞭望的岗哨。有了岗哨,他们就能提前发现匈奴的动向,无论是躲藏起来防备箭雨,还是调动兵力即退冲锋,都能做到游刃有余。 他们的应对显然卓有成效。 李恪虽然看不到里中的情况,但里外可见的匈奴就有三四十人,却依旧没能攻破闾垣,反倒在里外之地留下了一团团的血迹。 入夜,休战。 辛凌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喜气,她说:“乡里安然。” 李恪也觉得开心,只是开心之余却有些许不解。 保护苦酒里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工事,即便材料都是现成的,即便乡里们习惯了分工合作,但想要搭建起这样一套工事,也绝对不是一两日就能成型的。 而他离开里中不过短短四日,也就是说,他一离开,乡里们就开始忙活了? 可是从现在的消息来看,那时候匈奴应该还没开始入侵吧? 是什么让乡里们得以先知先觉,逃脱灾祸的呢? 带着疑问,李恪回到营地。 他在地上画出苦酒里的闾垣,想了想,又在外面标上五十四和八,这分别是沿途聚起来的乡里和墨者的数量。 “辛阿姊,我需要墨者们趁夜入里,帮我问清楚一些事情……” 身形最轻盈的辛凌带着灵姬趁夜而去,人定潜入,平旦归来。 李恪也终于弄清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吕丁在里中。 且不管他是如何探听到消息的,半个多月前他就带着呼毒尼奔马冲进阴山都尉府,结果连阴山都尉的面都不曾见到,就被当做奸细关了起来。 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再也不敢告知官府,直接来到苦酒里,时间恰好在李恪带着墨者们离开,去往句注塞的两个时辰之后。 里中以最快的速度动员起来,收集木料,加工防御,组建队伍,分配武器,女人和老弱也被批次送进恒山,就在先前囤积战奴的崇山当中隐蔽暂居。 现在里中只有两百二十余人,各个都是操弓持剑的战士。他们还抽出人手通知了附近的乡里,包括楼烦和山阴两座县城,但从李恪沿路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份好意显然没有被人当做一回事。 雁门郡承平太久了,从李恪的大父李牧驱逐匈奴开始,这座边郡就少见北方的狼烟,已经有整整一代人没有吃过匈奴的大亏! 李恪听得一直摇头,终于打断灵姬的叙述,沉声问道:“攻击苦酒里的匈奴有多少人?” “百人!” “确实么?” “吕丁识得百夫长的徽记,便有出入,亦不会相差太多。” 李恪深吸一口气:“我记得,獏行平台有备用的工具吧?” 第二五一章 凉夜惊雷 十一月初一,阴雨,寒风。 时入仲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寒,李恪只在深衣外罩了大氅,这两日冻得直打哆嗦,只有烤着火,才能驱散那些渗透在骨子里的寒意。 他已经带人在治阴猫了两日,靠着山上乡里备下的存粮养活手边的战士。 墨者们则往来于山道,组织人力伐木备材,夜以继日地按着李恪的要求加工器物。 众人之中,唯有李恪一次也没有上山。 山上有严氏、吕雉和其他的家人,他听说严氏又病了,吕雉正衣不解带照顾左右。 李恪很担心,可依旧强忍下来,至少在击退匈奴之前,他不能离开手下这群即将被他带上战场的散兵游勇。 他面前放着一支木矛,四尺长,两头尖,粗细堪堪一握,尖头凿出血槽。 它的制作并不精细,唯胜在够尖,够直,血槽够深,而且基于墨者们精湛的手艺,飞行重心恰到好处。 像这样一支木矛,材料充足的情况下,每个墨者一天大概可以制作三十枚。只可惜即便动员了山上的乡里一道收集材料,两天时间也不够墨者们火力全开,最终除了用作练习的一枚,每人每马仅仅配备三枚而已。 这是李恪用来加强手下战力的杀手锏。 匈奴人常用的反曲弓多是用熬软的牛角和木料黏合曲成,质地软,射程在六十到八十步,如遇阴雨,还会进一步降低射程。 这种弓大秦的猎户用得并不习惯,即使从马上下来,他们也很难像使用猎弓那般保持足够的准头。 相比之下,这种投矛就好多了,上手容易,威力强大,虽说射程只有十到十五步,但却可以在奔马上施展。 李恪从未指望过手下这群人和匈奴野战,真要强行这么做,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悬念。 他只想在五日之内选出一个最合适的突袭时间,再长,里中估计坚持不住,太短,对手下的乌合之众来说又未免仓促。 苦酒里那儿日日叫战,昨日匈奴又聚来一支百夫马队,压力骤增。 李恪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增援的匈奴中有不少穿着秦人的衣服,必定是掳劫完其他里闾的匪徒,像这样的队伍一旦出现第一支,往后只会越来越多。 他决定出战。 入夜,他把所有战士聚到一起。 “今夜饱食,食毕安睡,我等鸡鸣齐聚,平旦出击。” “嗨!” “由养,儒,你二人为骑队指挥。” “嗨!” “辛阿姊,你与灵姬趁夜再入一趟里中,就不必出来了,告诉他们,待到匈奴营乱,里外夹攻。” “嗨!” “各自去睡吧,我在此处等你们凯旋回来。” “嗨!” …… 平旦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三到五点,天明之际,正是人们睡得最深的时候。 六十骑分作两队,在由养和儒的带领下,马衔枚,蹄裹布,消无声息地穿过獏行平台,踏上了治阳的地面。 这里距离匈奴的营帐不足十里,始终处在匈奴的监视范围,但是巡视的密度并不大,大约三到四个时辰才有一次,而且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由养和儒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点头,带着各自的队伍分开,从两侧绕过苦酒里,向着里外的匈奴营帐摸了过去。 沿路的哨兵被夜行的墨者们一个个杀死,死状虽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一击必杀。 他们很快摸到匈奴营外,借着篝火的余光,由养不声不响抽出了投矛。 身后的战士们一一照做,张手摸到缠绕在投矛中间的细麻,捏在手里,高举到肩头。 由养闭起了眼睛,心中默念到五,猛地睁开。 他小声说:“记得我的话,三轮投矛,皆投向帐篷。”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杀!” 一声厉喝,由养抖开了缰绳,胯下战马猛然起速,裹着麻布的四蹄践踏在湿滑的原野,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 奔雷之声骤起,匈奴的营地乱了起来,隐约有人影冲出帐篷,飞奔向马匹。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极近到十步左右,由养发力掷出投矛! 三十余枚投矛在他的指引下投了出来,在空中汇聚出低沉的尖啸,如山洪般涌进最近的两处营帐! 帐布洞穿,惨呼乍起。 呼吸之间,由养抽出第二枚投矛,马队划过一道弧线,更多的投矛射向其他营帐。 三轮投射转瞬既毕,匈奴的营内彻底乱了,惨叫声呼喝声,到处都是乱跑的人影,零星可见反击的箭支。 骑士之中有人被射中,运气好的闷哼一声伏在马上,运气不好的径自坠马,卷入乱蹄死无全尸。 由养不为所动,一扬手,马队转向,向着苦酒里的方向疾奔! 越来越多的匈奴跨马追出营帐,打马,张弓,紧随不舍。 双方距离五六十步,一日阴雨让弓弦变软,追之不及。 双方追逃在追逃中跨过一里之地,夜色之中,突然又是一轮密集的投矛,向着匈奴的马队迎头而来! 埋伏在半道的儒出手了! 他的马队散布在道路两侧,一口气投光了全部三枚投矛。 匈奴死伤狼藉! 一轮投矛至少有四十余人当场而死,排头塌陷,马匹倒伏,身后的匈奴来不及减速,又有十几人被奔马绊倒,惨叫着砸在地面。 儒带着手下的战士杀了出来,不曾骑马,全是步战,他们在跑动中抛射箭雨,迅速杀入陷入停滞的匈奴马队,见人就砍! 由养也带人绕了回来,一进战场当即滚鞍,举剑高喊着杀入了战团。 四处都是喊杀的秦人,到处都是仰刺的利剑! 匈奴百夫这才明白过来,秦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区分敌我! 夜色之下,凡是高坐在马上的,皆是仇敌! 他看不清袭击者的数量,也不知道自己的人损失有多大,一片乱象当中,他勒马扭头,想到了退! 营帐的方向燃起了大火! 夜风吹来呼喊与惨叫,一员英姿飒爽的骑将高举着火把,带着二十余人缓缓行至,堵住了匈奴的后路。 踏雪烦躁地刨着蹄子,它身后的二十余骑,一同烦躁地刨着蹄子。 它们的嘴里衔着枚,火热的呼吸喷薄而出,在仲冬的凉夜汇聚成浓重的雾气。 旦冷笑一声,一扬手,将火把投进了战场。 二十余枚火把紧跟着投进战场,将战场照得雪亮一片! 百夫终于看到了。 追出的匈奴已不足七十,后营被端,四面皆敌! 他们持着叉,持着镰,持着剑,持着斧,有的人手持猎弓,还有的只是简单的木棍。早先发起袭击的战士还剩三十余人,他们喘着粗气,在火把投入的时候就向着两侧离场,剩下的,都是精神抖擞的农夫! 旦锵一声抽出了遂愿,一夹马腹,踏雪扬蹄! 天地之间,爆发出一声惊蛰般的雷鸣:“杀!” 第二五二章 一触即发 日升,初曦。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夜幕,从恒山的另一端浮出端倪的时候,天上还能看到启明星的踪影。 李恪裹着大氅,漫步在鲜血横溢的原野。 到处都是残尸败体,随处可见苦酒里的乡里们手持短剑,切断夷狄喉咙的场面。 这是在给未死之人补刀。 考虑到有的人落马昏厥,有的人装死逃命,乡里们的原则是,给每一个夷狄穿着,夷狄长相的人都补上一刀。 这样的场面对李恪而言有些残忍,可他逼着自己看,而且脸色青白地向每一个向他问安地乡里还礼。 由养搀扶着儒一瘸一拐地走上来。 “先生,幸不辱命!”由养兴奋大喊。 李恪快步跑过去,看到他满身浴血,又看到儒烂了半幅的下裳,那里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膝盖上方直延伸到大腿外侧。 “伤得如此重么?” 儒摇摇头说:“伤了些许皮肉,未及筋骨,不妨事。” 李恪皱眉斥道:“甚叫不妨事!一会儿让蛤蜊为你看看伤情,伤好之前,不许下地走动!” 儒的心里慕然涌起一股感动,嘴唇颤了几颤,低声道:“嗨!” 李恪的目光扫过纷乱的战场,低声问:“由养,死伤统计了么?” “苦酒里的死伤并不清楚,至于早先遵先生之命乱阵的人……余二十四,人人带伤。” 所谓乱阵之人,就是由养和儒所带领的那六十人骑队,他们按照李恪的安排先行出击,从夜袭、诱敌、突击、滞马,一直到最后的冲乱敌阵,战至精疲力尽,折损率高达六成。 李恪想过他们会有折损,却没想过会折损到这个地步。 他垂下眼睑,又问:“墨者死伤如何?” “墨者……”由养的声音低了下来,“为了快些打乱敌阵,师兄弟们冲得太深……除了我与儒,皆死了。” 李恪险些软倒在地。 旦驾着踏雪自远方奔来,身后还跟着辛凌和灵姬。 “恪,我等大胜!”他大笑着跑近,勒马驻停,“今日全歼了这伙匈奴,两百首级,足够里中人人有爵!” 李恪突然觉得那声大胜格外刺耳。 他冷冷地看着,锐声问旦:“两百首级,你准备尽吞么?” 旦歪着头,完全不明白李恪突然撒什么妖疯。乡里们拼了命打战,当然是准备尽吞,难道还留给外乡人么? 然而李恪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问:“乡里战死几人?” “八……八人。” “战死之人抚恤十金,癃者十金,伤者五金。灵姬,此事交予你去操办,所需财物去寻雉儿。按着先前在治阴留下的名册,还有乡里们的上报,将抚恤发下去。” 灵姬慌忙下马:“嗨!” “还有人头……”李恪沉吟片刻,说,“先将枭级曝首之事做了,里中取一半,剩下一半……由养,你去分派。” 由养振奋应和:“嗨!” 旦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恪,乡里们战了一夜……” “由养与儒的人马战死六成,墨者更是几乎亡尽!”李恪恶狠狠瞪着旦,直瞪得他抬不起头,“叫乡里们将壮士的尸骨收敛出来,好生安葬,此外,匈奴中留两个伤势轻些的活口,我有事要问。” “嗨……” …… 苦酒里的晒场上,吕丁和呼毒尼正忙着审讯战俘。 南北音不同,匈奴语更是怪异复杂,整个里中也只有他们能够准确翻译,获取李恪想要的消息。 李恪和辛凌并肩站在一旁,眼看着呼毒尼花样百出地虐待同族,耳听着一声赛过一声的惨呼,却都似不看不听一般,寻不见任何表情。 “辛阿姊……” “嗯。” “墨家十一人随我出塞,七死……两伤。由养虽无大碍,可蛤蜊看过儒的伤势,说伤了筋络,以后也怕是行不利索了。” 辛凌沉默了半晌,抬起头坚定说道:“他们为保扶墨家复兴而死,死得其所,无人怨怼!” “但我本可以不叫他们承担如此重责……” 李恪的自责被辛凌凌厉的目光打断。 她一字一顿道:“恪,你只可以信任墨家!无论何时!何地!” 说完,她转过身,翩然而去。 李恪愣愣地看着她,反复咀嚼她话里的意思,总也品不全其中的滋味。 是怜?是怒?是哀?还是悲? 吕丁擦着满手的血污走近,随手一丢,将一团用废的细麻甩得老远。 李恪忙收摄心神,问:“结果如何?” “没熬住刑,两人皆死了,不过总归问出一些。如你所料,是方螣赚开了长城,引兵南下。” “他在哪儿?” “楼烦。他要向汜县令寻仇,巴特便把戈兰部交予他指使,控弦三千余,已猛攻楼烦两日了。” “楼烦县还有未沦陷的地方么?” “乡治句注,官市临治皆是死守,攻伐者是戈兰部中分兵中去的,大约千人。” “即是说……楼烦关下足有两千控弦。”李恪揉着肿胀的太阳穴,摇摇头说,“我等手中人手不足,吃不下两千人的大部,得组织乡里们加紧制作木盾投矛。我们要从乡治和临治亭补充些生血,择机再看。” 吕丁点点头:“我这便叫呼毒尼去安排。” 李恪突然叫住他:“听说你十五日前便入关了,随行当中,为何只你与呼毒尼二人?” 吕丁苦笑着摇了摇头:“莫提了。此次草原之行,虽不如上次多挣,但我多少也挣了三五万。奈何此次皆是牛羊,我一听巴特有南侵的打算,当即抛下财物赶来报信,又险些被当做奸细发去骊山!细想起来,当真晦气。” 李恪安慰似拍了拍吕丁的肩:“丁君,仁义之举必有所报,数万金的财货,句注将军会有补偿。” “不补偿又如何?”吕丁豪迈大笑,“能保恪君家眷无恙,区区几万金,还不看在我的眼里!” 队伍在苦酒里休整三日,乡里们也根据李恪的设计图,整整制作了三日的临时军械。 三日之后,苦酒里出兵向西,直驱向临治亭的方向。 临治亭是雁门腹地最大的官市,粮、油、牲畜、百货,皆是匈奴看重之物。 戈兰部本想将大部队派往此地抢掠,奈何巴特将他们的指挥权交给了复仇心切的方螣,方螣不在意他们能抢多少,只在意自己能不能攻破楼烦,阵斩汜囿。 所以临治亭只有区区八百兵马攻伐,有大城高墙为凭,他们的欲望便是再炽烈,也只能徐徐图之。 十一月初四,李恪领苦酒里乡里、隶臣、官奴三百六十余,并轻伤骑卒二十余,以旦、由养、里典厉与田典妨为将,直入临治亭的原野,从后堵住了戈兰部精锐的后路。 号角低沉,兵戈转向。 大战,一触即发! 第二五三章 四散冲杀 “架盾!” 里典厉嘶哑的吼声别具一格,他站在道路正中,抱着剑,指使者所属的乡里们跃出大队。 他们的数量共有百余,在里典厉的号令下,当先四个体格强壮的肩扛铁锄,飞快地在道路正中掘开一条四指宽的浅沟。 第一列持盾者迅速上前,解下挂在腰间的匣状基座嵌进沟里,随即又从背上解下与人等高的大盾,严丝合缝扣紧基槽,两侧翻木,固定锁死。 他们之后是第二列,第三列盾手,手持四尺高的半人方盾,以拼查之法榫卯相对,斜向上搭起倾斜的防箭掩护。 第五列跑了上来,他们手中不曾持盾,所持的是一柄柄近两丈长,十字形状的尖锐长矛。 矛头探出盾墙间预留的圆孔,扁平状的十字横叉托住盾面,长矛的尾端斜撑住地面,砰砰两锤,形成固定。 这时前三列的乡里们早已从辎重处去了新的物件,有最早先的大盾,有用竹节削尖捆扎成的粗陋地刺,列队在盾墙后十步左右,静待下一个命令。 里典厉一根根试验撑矛的稳定,直至全部检验完毕,这才向后喊道:“洒棱,布刺!” 乡里们手中的竹制地刺被一篓一篓泼了出去,覆盖住盾阵周围百七八十步的宽阔场地,只在最边缘预留下一条窄窄的通路,便是偶有撒过来的,也被游散在附近的人小心翼翼拣出来,丢回到障碍区中。 乡里们散开去,拨弄草地将竹刺掩盖,或是抓着笤帚将暴露在道路上的陷阱扫掉,看上去颇有些有条不紊。 因为此地是李恪所选定的交战区域,距离临治亭现有的战场足有十余里,屏息或可听到些许金戈鼓雷,但就算极目眺望,也看不见纷飞的战火。 这是没办法的事。 李恪也想堂堂正正列阵破敌,但手中三百多农夫,对面八百余马匪,怎么看,双方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若是一路莽过去,这种行为不叫破敌,而叫送。 所以他选了此地。 临治亭建在一处四面缓坡的凹地,唯一的口子联通道路,也就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地界,宽七十余步,平整、坚实,正是双方整兵开战的绝佳场所。 至于怎么让匈奴乖乖撞上来…… 李恪披着鹤氅站在临时改造的战车上,背着手,看着田典妨指挥投矛队将一捆捆短矛解开,斜插到盾阵之后,以备随取随用。 这就差不多了吧? 他想着,挥挥手招来旦。 旦骑着马近前,看李恪抬手指向临治亭的方向。 “旦,去告诉匈奴们,肥羊来了。” 旦兴奋地应了一声,招呼手下骑卒上马,顺着预留的小径出阵,绕个大圈,懒懒散散行上了通往临治亭的大路。 …… 伯奇是戈兰部的勇士,族长萨野力登位前亲随的马奴,历来深得萨野力的信重,在戈兰部乃至于附近草原,都有着智勇双全的美名。 这一次打草谷,戈兰部作为巴特附庸中最强大的部落,主动接下攻打楼烦城的使命,就是出于伯奇的建议。 在其他部族看来,萨野力怕不是疯了。 楼烦虽富,也不过是雁门郡三座大城中的一座,比善无差得远,和平城相差无几。 但攻伐平城的部落却是自由的,而攻伐楼烦,却需要听从方螣的指使,这便失去了草原人最看重的东西,自由。 伯奇却有自己的想法。 作为萨野力的马奴,他当年曾为送货来过一次雁门,知道在楼烦的丘陵野地之中,还藏着一座与善无同等富庶的小城,临治亭。 善无是雁门的郡治,防御之强可想而知,但临治亭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官市,能有多少防御力量?一个亭长,几个布吏? 萨野力把部落中最精锐的一千人马抽调出来,交给他攻伐左近乡里,如今各队皆是满载,除了句注乡治尚有两个百人队不曾克敌,剩下的都已经聚回到他的身边。 而临治亭…… 经过数日慢条斯理的围攻,也不剩多少抵抗的力量了。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箭比往日射得更远,马比往日跑得更欢。 伯奇如往日般命令手下勇士百人一组,轮流冲阵。他们并不需要拼死攻城,只需围着城墙,用箭射杀城头上那些没头苍蝇似的秦人。 不时有人被射中,惨叫跌落,摔死当场,更多的则是那些没有射中要害的,他们会躺在城垛的影子下,哀嚎着,让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伯奇把方螣配给他的翻译唤了过来,说:“差不多了,你再去一次,叫他们献城投降。我以长生天的名义保证,不杀他们一兵一卒。” 他正说着话,有巡游的骑士飞奔过来,说在大道上发现二十余秦朝骑卒,正向着临治亭缓缓行来。 伯奇眼前一亮,问:“二十余骑?” “正是!” “兵甲一致?” “不一!” “可有列阵?” “并无!” “可配斥候?” “不曾!” 伯奇哈哈大笑:“我等在雁门攻伐多日,居然还有商队不知此地兵戈!儿郎们,这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羔羊,让我们吃了它,就当是……篝火夜宴前的开胃小菜!” 骑士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如狼嚎,似虎啸,他们跨马转身,打着马鞭,沿着大道的方向冲杀而去! 临治亭所谓的大道不过就是驿道的分支,哪怕因为有钱的原因造得宽敞平直一些,长度也就几里上下,戈兰部的勇士打马急冲,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小撮散漫的骑卒。 为首的壮汉好似被吓傻了,高喊着敌袭,吹号,防备,马匪一类的字眼,带着人慌不择路,转身就逃。 悠扬的牛角响了起来,才止呜呜两声,就被戈兰部的勇士一箭穿胸夺取性命。 勇士们大笑着提起马速,箭如飞蝗,紧追不舍。 他们追得太快了,以至于伯奇不得不号令勇士们缓行,驱赶骑卒为他找到商队的位置。 一追一逃,一进一退,伯奇很快便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盾阵,盾阵背后是慌乱的秦人,是长排的推车,车上盖着布幔蓑衣,一辆辆俱是满满当当。 他在一辆华贵的马车上看到个披着黑熊毛皮的华贵男子,在车上挺直身板,与他对视。 那男子的女眷貌美如花,那男子的衣着贵气逼人,那男子面色苍白,目光如刀…… 伯奇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快感。 那可是大秦的贵人啊! 他一扬手,朝着那贵人的面门射出象征开战的箭矢! “四散!冲杀!” 第二五四章 秦人卑鄙 盾阵,是古代农耕民族对抗游牧民族的法宝利器。 其结构是用厚实的盾牌组成密集防御,以人力在背后抵顶,在缝隙中插入龙枪、长矛等步战长兵,即可防御游牧那穿透力有限的骑射,又可以阻挡战马对军阵的突击,扎稳阵脚。 总体来说,这是城防战术的一种延伸。 关于盾阵的起源已不可考,世界上最著名的盾阵应当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方阵,而最有传奇色彩的,大概是斯巴达三百勇士的温泉关一役。 相形之下,华夏的盾阵并不出名,其原因或是因为华夏在漫长的战争起源上更倾向于攻势。重甲战车结阵猛冲,强弓硬弩漫天飞蝗,足可以与游牧的战阵对冲,而且更利于指挥官调整军势,进退自如。 但华夏并不是没有盾阵。 魏武卒作为华夏大地上最早的重甲步兵,其主要的作战方式便是盾阵,扎稳阵脚步步为营,作战方式与马其顿铁甲城如出一辙。 阴晋之战,五万魏武卒大败秦军五十万,使重甲步兵一时成为天下强兵的代名词。 然而这种笨拙的战术总归经不起研究。五十年后,孙膑在马陵之战巧设伏兵,魏武卒大败,又五十年,白起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终使魏武卒成为了只属于历史的辉煌过往。 各国不再着重发展这种昂贵且笨拙的兵种,重甲步卒被轻甲步卒取代,盾阵渐成弓弩方阵的标准配属,这是在中原大地。 然而在北境,在对抗游牧的战场上,盾阵依然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存活空间。 华夏之民以盾阵为城,在野战中抵御游牧,游牧也在持续的对抗中对这种军阵熟悉异常,关于如何依托人数和马力的优势击破它,游牧的智将们驾轻就熟。 伯奇就是戈兰部的智将,所以一见到道路尽头那个小小的盾阵,心中当即便浮起冷笑。 白色的土狗还是土狗,你以为,只需对着长生天的子孙呲牙,便能让勇士们退缩逃散么? 他大手一挥,高声下令:“四散,冲杀!” 戈兰部的勇士们轰一下散成乱阵,他们策马跃下坚实的大路,嚎叫着奔腾在平整的草场,以最快的速度,从三面围向那小小的盾阵。 距离约两百步! 第一匹战马踩中竹刺,哀鸣一声,当即摔倒,马上骑士惨叫着飞了出去,砸在草地登时生息全无。 仿佛是天爷的惩治,从第一匹战马失足开始,接连便有惨嘶鸣响,大批战马倒伏于地,抽搐着,挣扎着,它们身上见不到多大的伤,毛皮上却粘满了巴掌大小的竹刺。 伯奇怒吼一声,急声呼唤勇士们勒马。 第一轮交锋,百余条性命用自己的血在草场上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形高墙。高墙之后,即为战马的坟场! 伯奇滚鞍下马,越过血线,从草窠中捡起个小小的竹刺机关。 “卑鄙的秦人!”他仰天怒吼。 李恪挺立在战车上,并不回话,只是冷笑。 这种居高临下的冷笑不断刺激着伯奇的神经,他怒不可遏,双目赤红。 “区区盾阵,你便想拦阻勇猛的戈兰部勇士?” 李恪依旧不言,虚抬起臂,似在邀战。 伯奇怒吼一声,猛地翻身上马:“你要战,我便战!儿郎们,踏平盾阵,将此人,活捉过来!” “呜啦啦啦啦啦!” 号令一下,千骑骤起! 他们以精湛的骑术聚成齐整的阵列,十马齐头,抬臂挽弓! 百步之距转瞬消逝,盾阵终于被他们囊进射程。 第一波飞蝗攒射而出! 密集的箭雨遮天蔽日,精悍的游牧骑士接连张弓,五十步间便射出四轮利箭。 乡里们的阵营响彻里典厉嘶哑的呼喊:“举盾!箭雨!” 持盾的乡里们高举起大盾,在头顶上拦起护壁! 利箭如雨打芭蕉般从天而降,咄咄咄咄,密集的闷响回荡战场,时有漏箭穿透缝隙,扎穿人体,队列之中便是一声惨呼哀嚎。 落在后阵的毕竟只是少数箭支,更多的箭直扑盾阵,密密麻麻扎在木盾的表面,看上去,就像刺猬炸开了了浑身的豪刺!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长矛的锋锐近在眼前,戈兰部的勇士下意识拨转马头,跃下大路向着两翼散开。 可马蹄才堪堪踩踏草皮,又是哀鸣,又是跌马! 怯懦的秦人! 戈兰部的勇士们怒了,草场上都是陷阱,他们一头扎进口袋,无路可退,唯有冲锋! 各式各样的匈奴语炸响天际,他们丢弃弯弓,拔出短剑,一勒马缰,战马扬蹄! 轰! 撞击! …… 盾阵之后,无论是指挥持盾组的里典厉还是指挥投矛组的田典妨都看不到游牧铁骑冲锋的场面。 他们耳中只有持续不断的落箭,眼前也只有枝桠横生的支撑。 一声巨响! 左近之处马嘶哀鸣,面前的盾阵剧烈摇晃,那些刻意加固的十字长矛茎杆断折,伴着咔啦啦响声,不住崩裂。 紧接着,是第二声巨响,第三声巨响! 才第四波,便有一组长矛尽数断折,盾阵终于被无畏的骑士们冲出了第一个小口! 里典厉今日第一次见到匈奴的长相。 那是一张稚嫩的脸,嘴角的绒毛微微发黄,一看就尚未长成。 他面目狰狞,嘶声怒吼,一只手高举着短剑,另一只手打开护住面门,大概是早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的爱马可以踹开盾阵。 盾阵嘛……背后不该是密密麻麻的秦人,肩抵着肩,臂缠着臂,一面被奔马冲撞得口鼻溢血,一面怒号着半步不退? 这个盾阵的背后……为什么是空的? 里典厉冷笑一声,高声呐喊:“前盾收!” 第一列持盾的乡里毫不犹豫将大盾摆直,像开门似地,露出手持投矛的战友。 他们半跪在地上,早已准备就绪。 阵地传来田典妨的声音:“甲伍,投!” 五枚投矛带着唔咽飞射而出,扎穿了第一个踹开盾阵的匈奴,更飞射进猬集的敌阵当中,激起漫天的哀嚎! 监门厉退步回缩进战阵当中,嘶声高喊:“变!阵!” 第二五五章 酣畅反击 竹刺是限制,盾阵是误导。 据李恪所知,游牧冲击盾阵的方式不外乎两种。 第一种是通过箭雨压制盾阵的反击力量,用大范围的包抄直扑后路,瓦解盾阵。 第二种则是在狭窄的空间,用密集的波次冲锋硬刚,以马力撼动人力,强突猛冲。 这样的战法并无大错,换做李恪面对这种乌龟式的防守反击,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 所以他才可以利用地利。 临治亭外并不具备狭窄的空间,他就用竹刺营造出狭窄的空间,游牧的骑射是乡里们最大的威胁,他就用盾阵诱导他们组成密集的冲阵,自废掉这项绝世的武功。 如今只剩下莽的游牧就好相与多了。人数的优势因为狭窄的通道无法发挥,马力的优势因为盾阵的减速无从施展,他们甚至不能重整旗鼓,因为两侧都是无法回避的陷阱,他们唯有一条道杀到黑。 里典厉高喊一声变阵,预示着战局进入李恪排布的第三阶段,反击。 持盾者们手持巨盾组成密集的阵型,集中在盾阵背后,盾人相抵。 他们大半是苦酒里的官奴,小半是有意自由的隶臣,李恪给他们的承诺很简单,杀敌之数予他们一半,帮助他们摆脱奴籍,重新做人。而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用并不完整的盾阵和少量的人数阻拦住数倍于他们的奔马。 活下来,拥有一切,死在这儿,家人受益。 所以他们义无反顾! 随着里典服的高喊,他们喊着号子聚成几列,相互之间不留一丝空间,面前的盾阵纷纷倒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拥挤马队! 身后传来田典妨的高喊:“正前投矛!杀!” 由乡里们组成的投矛队正式启动。 他们散乱的站在盾列身后,每人面前都是十几根投矛,拔起,肩扛,投射,甚至不需要刻意的瞄准,只要向前投,那里都是敌人! 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呼喊,漫天都是声嘶力竭的哀嚎。 两个密集的阵势像角力般慢悠悠顶在一起,匈奴的骑士连挥剑的动作都无法去做,因为前面的盾阵一时难破,身后的同胞又在不断挤压。 指挥早已失去意义,现场只剩下挤压和推搡。独木桥上二羊过河,整个战场,难看得叫人无法直视。 在这样的状况下,唯一拥有空间和自由的投矛乡里就成了战场的杀神! 他们随着身前的盾阵缓步后退,退一步,投两枚矛,再退一步,再投两枚,在田典妨有节律的号令下,匈奴骑士的阵型如割麦子般越来越薄,与之相对,正面盾阵的压力,也以肉身可触的速度越来越轻。 最后一列的里典厉第一次站稳了脚跟! 他兴奋起来,高声喊道:“反压!前进!” 随着喊声,他顶着盾,重重一步蹬踏在地! 乡里的阵势开始推进,投矛还在继续,战阵不住向前。厚实的盾阵中间突出,两翼略陷,像推土机似把倒闭的人马推下路基。 他们踩着浸透污血的路面不断前进,越来越快,匈奴的残兵开始溃退,这意味着,最后几列已经能够看到前阵的惨烈。 李恪冷笑着摇头:“散兵游勇,跑得掉么?” 他喊了声旦,抬手指向伯奇的所在:“百余散兵能追就追,那个戴花帽子的,我要活口。” “嗨!” 旦像个真正的军士般铿锵应是,一招手,聚起残存的十三健骑。 “让开通路!战骑出击!” “让开通路!战骑出击!” “让开通路!战骑出击!” 踏雪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它的身后,是十二匹奔驰的骏马,是上百名投尽投矛,手持短剑的狂热乡里! 反击!反击! 三百战八百!农夫抵暴徒! 他们没有被击垮,在李恪的指挥下,他们正在发起酣畅淋漓的反击! 漫野都是吓破了胆的匈奴游勇,他们的弯弓早已弃了,他们的短剑就在腰间,他们的人数与追兵相仿,但没有一个人,能在此时此刻想到反击! 伯奇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勇士冲上去了,他的勇士撞破盾阵,他的勇士慢下来了,他的勇士挤作一堆…… 秦人阵中突然飞出了密集的投矛,粗细宛若巨大的床弩,从天而降,无始无终!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笑的事情! 大道两侧就是草场,他的勇士却不敢踩踏,面前只有数百秦人,他的勇士却反被碾压! 卑鄙的秦人!卑鄙的秦人! 他在奔逃中回头,想要再看一眼那个披氅的男子,他要把李恪的长相记在心里,总有一日,报此血仇! 然后他看到了旦! 踏雪如龙,骑士如虎,旦俯身马上,猛然挺腰,像一个正经的游牧骑士般拉弦月满! 伯奇目眦尽裂! 那箭像长了眼似地从他的肩头穿过,一箭扎在马儿侧颈,鲜血顺着血槽飙射而出,他的爱马一声哀鸣,失蹄跪倒。 伯奇飞了出去,合身摔在柔软的草地上,翻滚着滑出老远。 旦赶了上来,居高临下看着伯奇,不屑地啐了一口:“还道你是匈奴的勇士,却不想连返身一战的勇气也无,晦气!” …… 大战止息。 乡里们四处打扫着战场,灵姬驾着马车,沿道而行。 第二次缓行在尸横遍野的场景当中,李恪的表现比第一次好得多,脸上神色半点不变,还有余力去思量接下来和商人们的交道。 里典厉和田典妨作为本场的临战指挥,已经将得失益损统计完毕。 匈奴此战八百余人,能够被用来枭首的还剩五百七十余级,逃跑的则大约五六十人,十不存一。 己方出战不足四百,旦的骑卒队战死六人,乡里的投矛队在乱箭下死了四人,伤了十七人。 由官奴和隶臣组成的持盾队死伤最烈,五十二死,三十七伤,死的大都是被活活挤死的,伤的也多是内腑移位,肋骨断折之类的内伤。 这让李恪心中一阵黯然。 “如先前约定的,枭下的首级予持盾队一半,按照先前录下的名册均分到每人手中,若是战死的……按照他们的遗愿,为他们的家人申请脱去奴籍,此事里典去办吧。” 里典厉没有如往日般反驳,只是叹了口气,抱拳应是。 “余下死伤的乡里们按照之前的规矩办理,死者十金,伤者五金,这些抚恤是我来出,灵姬记得添加进名录里。首级的分派田典去做,务必公正。” “嗨!”田典妨与灵姬一同应是。 正说话间,临治亭金红相间的浮夸大门已到眼前,城头上满是张弓搭箭的警惕人影,一个个缩在城碟后头,轻易不敢露头。 李恪懒得与他们交道,对吕丁说:“丁君,此地你熟悉一些,叫他们开启亭门,再令那些商贾头人过来,我有事与他们交道。” “嗨!” 第二五六章 都是玩笑 “布拉托依其……啊!!!萨布里……啊!!!!萨布里……” 拗口的匈奴语发音混合着惨叫响彻在临治亭的官肆粮坊,李恪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个可怜的伯奇大概至今没说过一句整话,此外,吕丁和呼毒尼这对主仆……确实有做酷吏的潜质。 他摇了摇头,举起茶碗,对着堂下三十余位商贾显贵说了一句:“诸位且饮。” 堂下一片静谧,无人动弹。 这真是见了鬼了! 边上就是鬼哭一般的鬼喊,堂上的少年莫非听不到么? 亦或是他平日里早就听惯了这般声响,所以才能似眼下这般,宛若无事? 李恪轻啜了一口茶饮。 这是商贾贡上来的正宗蜀茶,听说是上等货,还经过专门的窖藏,类型上有些像后世的乌龙。不过眼下窖藏技术有些尴尬,所以李恪只喝道霉味,相比他自己整治的花茶,如同天上地下。 他礼貌地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着放下茶盏,想了想,又推远一些。 下面的商人们敏锐地察觉到李恪的不满,一番眼神交流之后,共同推举出德高望重的亭长亨,上前答话。 “敢问贵子,可是句注塞派来救援我等?” 李恪冷笑着摇了摇头:“诸位不必猜了,此次救援与句注塞无关,都是苦酒里和周边各里的乡人。” “乡人?”众人一阵惊呼。 他们是见过入城部队的,虽说着甲者甚少,但一个个气宇轩昂,威风凛凛,而且以三百余众就将八百匈奴打得狼奔兔脱,居然是普通的乡人? 那些乡人好似来自苦酒里……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亭长亨颤着声音问:“再敢问,您……莫非是苦酒里的恪君?” “原来诸位听过我。”李恪微微一笑。 恭维之声骤起。 严氏之子,苦酒之幸,李恪的大名随着獏行的落成响彻整个雁门,李恪的大名随着吕丁翻身遍传商贾。 秦人历来是相信生而知之的。 似这等奇人,哪怕年岁小些,做出何等伟业都不需奇怪,因为他来这世上,便是来青史留名的! 亭长亨高举茶盏,代表众人高声说道:“区区亭市劳恪君救援,我等以茶代酒,敬谢!” 李恪为难地看了眼面前的霉茶,又把它推远了一些。 众人登时愕然。 亭长亨尴尬地举着茶盏,试探问道:“恪君可是对我等不满?” “说不上不满。”李恪轻轻敲了敲桌子,“只是正事未毕,我等大可晚些豪饮。” 亭长亨得了台阶,顺坡下驴:“不知恪君还有何思量?” “我要诸位的奴人、仆从、兵械、物料、匠师、百工,一切与战有益之物,我此次皆要征用。” 人群一片哗然。 但总归碍于个把时辰前的救命之恩,或是苦酒里乡里表现出来的超乎想象的战斗力,这种哗然没有演变成谩骂。 站在李恪身后的辛凌冷哼一声,锵一声,短剑出鞘。 随着他的动作,灵姬、旦、里典厉、田典妨,还有站立在会场四周的乡里们,尽皆拔出了手中兵刃。 里典厉心直口快,用他那特有的声音哑笑嘲讽:“若是无乡里们舍命相救,你等如今连命都没了!恪要些许身外之物,有何不可?” 有商贾大着胆子反驳道:“你等……你等要强抢么!” 旦冷笑一声:“强抢如何?害命又如何!” 乡里们哄堂大笑。 李恪纳闷地看着这群家伙,怎么才打了两场,这群人就开始往山贼的方向发展起来了…… 他无奈地清了清嗓子。 一声轻咳,哄笑声立止。 李恪揉着太阳穴说:“他们近几日杀人有些多,开起玩笑没遮没栏,诸位还是莫将那些疯话放在心上。嗯……至少在事发之前,我保证都是玩笑。” 堂下登时噤若寒蝉。 就在这个当口,矮墙隔壁突起一声高亢,绵延的惨呼,与先前的惨呼都不同,行到高处戛然而止。 吕丁抹着手上的血迹,一摇三晃走了出来。 “恪君,此人乃戈兰部族长亲随,知晓颇多。当问的,我皆问清楚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李恪当即抛下那些被吓坏了的商贾,扭身把吕丁叫到近前。 “此次南下人马几何?” “控弦两万。” “如何排布?” “四大部落一分为四,各自攻伐句注、楼烦、平城、善无,余者寥寥两千余,四散各处,不受指派。” “四大部落……攻伐楼烦的戈兰部不过三千余人,其他几部如何?” “巴特的迭巴部出兵八千,猛攻句注十八谷道,余三部大小相当,皆三四千人。” “如此看来,他们果然如苏将军预料一般,更向往中原繁华之所……”李恪捂着嘴闷声思索,“楼烦、平城、句注皆关城,善无有北地明珠之称,富庶之名不下中原。除此之外,那两千游散反倒是乡里们最大的威胁。” 吕丁嗤笑道:“虽是威胁,却又与楼烦无关。那伯奇说了,楼烦聚了迭巴、戈兰两大部,游散自觉无利可图,南下者甚少。便是早先叫我们剿灭的那一支,若非是戈兰附庸,也不愿南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李恪总算舒了口气。 他此次倾巢而出,苦酒里防卫有限,他在路上时就担心会被匈奴抄了后营,如今看来,这样的危险倒是降了大半。 不过苦酒里还是不能长期空置……更何况乡里们损失已经够多了,再战下去,对他们也不会有更多好处。 后面的战事只会越来越难,说不定每战都要以命换命…… 李恪不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向堂下商贾。 “还是方才的要求,诸位有两个选择。其一,我代汜县令许诺诸位,往后一年,商税俱免,你等可在临治亭畅行无阻;其二,我代苏将军许诺诸位,一应财货登记在册,此战过后,由句注塞照价购买。此二者你等可自行选择,待有决断,便去丁君处登记画押。” 亭长亨壮着胆子问:“恪君在此代二位上官许诺,不知可有印信为证?” “我之名,便是印信!” 李恪站起来,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眼下雁门郡遍地匈奴,诸位若是连我都信不过,莫非还要带着财货家眷,如方螣一般,去信那些夷狄么?” 第二五七章 句注里外 “架盾!” 原野之上,喝令声声,百多壮汉扛着大盾,循令慌忙而进,推推搡搡地挤做一堆,噼噼啪啪把盾拼成盾墙。 但他们的速度有些慢,节奏也有些乱,盾墙尚未来得及拼紧凑,匈奴的第一波箭雨就落了下来,刁钻地顺着缝隙钻进到盾阵当中。 盾阵里登时响起一片哀鸣,中箭的人失了力气,就连盾墙都塌下一片。 匈奴纵马冲了上来。 只听盾墙后有人大喊:“扎稳阵脚,寸步不退!” “进者生,退者死!先生有命,无令而退者,斩!” “监刑队架弓!凡弃盾而退者,不问原由,先斩后奏!” “投矛队准备,投!” 阵脚终于在一片忙乱中稳定下来,匈奴游骑两轮疾射,迎头撞上一片投矛,一时间马嘶哀鸣,人仰马翻。 匈奴见倒伏的大盾又一次立了起来,心知再也无机可趁,只有调转马头,拉开距离。 旦当即带着上百人的骑队,风驰电掣般追了上去。 奈何他有猛将之姿,手下却没有强兵之相。秦人骑马本不是游牧对手,临治亭搜刮的精良甲具又太沉,没几步,他们就被甩开差距,还有三五人浪出大队,被匈奴用骑射反杀落马。 若不是旦凭着高超箭术扳回一局,这一轮,他们又得颜面尽失。 李恪站在临时搭建的将台上,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完了整场战斗。 边上有临治商贾凑前道贺:“恭喜恪君,又一次令匈奴贼子铩羽而还!” 这句话宛若注解,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李恪的嘴角抽了抽。 一千八百多人包围两百人,身后还有句注乡治以为依靠,这难看的仗打了足足七天,每天的战损依旧维持在四到五比一。就这样,那群商贾居然还恭维得起来,真真是不知道恬不知耻这两个大字怎么书写…… 奈何眼下打战的人是商贾提供的隶臣和雇佣,所用的战具又是由商贾支出原料,且计件向苦酒里工坊支付加工费用,人员财物皆属他人,作为这支临时民军的指挥官,李恪实在找不到扫兴的立场。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下高台。 洗劫临治亭至今八日有余,苦酒里的子弟兵被他遣回里去保卫自家,只剩三十来人留在身边用作亲卫。他们不再深入前线,首要任务是保卫他的安全,其次便是监刑。 旦是里中唯一的例外。他一心要广立军功,也留下来,带领鸟枪换炮的骑卒队。只是这支队伍的人数虽说从二三十扩大到百二三十,可扮演的角色,依旧是匈奴游骑的靶子。 同样的战具不同的人,同样的敌手不同的阵。将士用命与被迫上阵不同,里典田典和养尊处优的布吏亭监又不同。 临治亭战前,李恪手中有穷尽苦酒里物资制作的木盾两百,投矛千五。一战之后,盾收回七十余面,矛拣出一千余枚。 这几日乡里们凭着临治亭的原料,陆陆续续又送来盾近四百面,投矛三千余,照理说,李恪手中的实力该是翻倍上涨才是。 然而李恪用一次奇袭解了句注里的围,千八百人把两百匈奴围在两里周径,之后,战局便开始胶着。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经历了几场胜战之后,李恪就对眼前这群乌合之众再也不报任何希望。 索性他也准备了后手…… 李恪轻轻拍了拍脸,抬起头,正巧看到句注乡的乡啬夫诚押着粮草走进军寨。 “有劳啬夫为民军送粮。”李恪迎上去问候一声。 乡啬夫诚就是原先的仓佐诚,氾囿一人得道,亲信鸡犬升天。原仓吏冬接替了田啬夫一职,属于半个家臣的仓佐诚则顺利挤掉县尉一系的老人,做了句注乡的一把手。 全赖氾囿任人唯亲,句注里是临近三县被通知的二十余里中,唯一把苦酒里的警讯当回事的地方。 所以他们不仅熬到了李恪带兵来援,还在这些天不断收拢逃难的民众,里中暂住人口一举突破千人大关。 看到李恪过来,乡啬夫诚先行了个大秦军礼,随后才笑:“想着先生又要胜一阵,我令人备了十坛好酒,犒赏壮士。” “胜?”李恪撇撇嘴,“估摸死伤三四十,匈奴落马却不足双手之数,这般战绩,要甚犒赏。” 他把忙着清点物资的呼毒尼叫过来,说:“那些酒是你的了,带去与乡里们共饮,一滴也不许剩给临治亭的人。” 呼毒尼大喜过望:“啊!赞美北方的雄鹰,睿智的天使,洞悉一切的智者,英姿勃发的少年,你的……” “再多说一字,酒没了。” 呼毒尼赶紧打了个嗝,闷得黑脸通红,用充满异域风情的雅音抱拳应是:“嗨!” 这才是个合格的匈奸嘛。 李恪欣慰地赶走他,看到吕丁捧着帐目快步走来。 “啬夫,粮秣清点完毕,那些酒水恪君怕是另有他用,就未录在册上。您看一下,若是无错,签字画押。” 李恪哈哈大笑,拍着吕丁的胳膊:“生我者翁媪,知我者旦丁。” …… 三人慢步在简陋的营帐里。 乡啬夫诚一脸感慨:“本以为先生小小年纪擅机关事,已是天赐之人,哪知您对于军政也能如此精通。生而知之,诚哉斯言!” 李恪笑着摇头道:“我可不通军略,此前种种都是瞎想,若是没有那些小玩意,早在苦酒里,我便一败涂地了。” 吕丁郑重反驳道:“恪君,你如今掌兵千八,手下又皆是狡诈无信的商贾,再不许自谦过甚!弈棋乃军略之谋,你擅棋道,便擅兵道。再兼临危不乱,将士用命,奇谋百出,你掌兵谋,足称良将!” 李恪只有苦笑。 其实他也没弄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后世的技术宅,怎么在大秦打战,居然能适应得如此之快。 只能解释为李家人天生擅兵,恪的血脉里流的就是战争的血浆。 “不说这些。”他摆了摆手,说,“啬夫,我要你在乡治中召慕两百勇卒,如今召到多少了?” “四百七十三!”乡啬夫囿兴奋说道,“流落里中的乡里当中,有不少皆应过去岁的徭,一听是先生领衔,应者云从。不过先生只要二百人,筛选劝退反倒成了眼下的难事……” 李恪哑然失笑:“与他们说,我只要两百人,此次年不满二十不要,过四十五不要,兄弟二人择其健,父子之中选其勇。你回去时,从丁君处领些盾甲投矛,再领几个苦酒乡里为教官,要他们务必精熟战具,不可懈怠。” 乡啬夫诚忧心忡忡问:“先生是怕他们……折损过甚?” “折损倒不见得。不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该叫一家生计尽毁我手。” 乡啬夫诚了然点头:“先生思虑,仍是这般周全。” 李恪摆了摆手。 “此战之后,我等便要回师临治,居中守御。剩余的人手啬夫亦可组织起来,万一再有小股匈奴流窜,至少要坚守到我带人来援。” 乡啬夫诚惊讶道:“恪君不去楼烦?” “楼烦关下足有戈兰部精骑两千,我等守护好乡里便可,那种立功扬名的机会,与我无关。” 第二五八章 利令智昏 十一月十五,阴风,霜落。 寒冷的天气不能阻挡战事的进行。匈奴入关十五日,句注,楼烦,平城,善无,三关一城皆陷兵围,虽说至今还没有城破的消息传来,但雁门守军各自为战,无力他顾,却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匈奴旁若无人般畅行在雁门平整的道路上,中陵,阴绾二县城池告破,一时间赤地千里,血流漂杵。 除此之外,兵祸波及六个县十七个乡,至少有五十四里垣墙倒伏,人口、物资折损无数,整郡之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苦难当中挣扎哀嚎。 游牧的战法对农耕民族的优势在这场兵祸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北境乡里不可谓不英勇,大秦又与匈奴一样奉行全民皆兵。可在装备水平相似的情况下,除却伏击,他们连击杀几个入侵者垫背都是一种莫大的奢望,更别说像李恪这般,通过接连的算计剿灭大股游骑。 这些消息都是从句注里的逃民当中收集的,集中反应到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上,却让李恪眉头紧锁。 整场兵祸,无所不在皆是怪异。 首先是秦军表现出来的战力太弱了。三关一城据有地利之便,十五日却不曾有一地告捷。 若这是大秦边军的真实水平,他们凭什么横扫关中六国?而在不久以后,蒙恬又凭什么北击匈奴,却敌千里? 其次,匈奴的表现也太过自信。 两万骑兵不多不少,八成压在三城一关,似乎除了中原繁华,他们根本就看不上北地的荒僻。 光是游散的几千人便破了两县,若是他们更实际些…… 李恪觉得,这当中必有他所不知道的隐情,所以苏角当日才会如怯战般选择坚守不出,坐等巴特带着大军叩关袭城。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呢?莫非就如方螣投奔匈奴一般,匈奴军中也有大秦的奸细,所以句注上下,才对这伙入侵者的行踪意图了如指掌? 李恪挠了挠头,放弃思考。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向被围十日,粮草绝尽的对手发起了最后的猛攻! “架盾!前移!” 四面之围各有百盾,他们排成长排,抵肩拼盾,喊着号子,迈步向前。 “喝!喝!喝!山!” 一声山,大盾压下,形如城墙! 四面都是一样的节奏,第一排持盾,后两排持矛,二三丈长的竹矛架在盾上,队列之密,比肩继踵。 他们背后是松散的投矛手们,五枚投矛背在身后,只有一枚扛在肩头。 再后来是持猎弓,弯弓的射手们,皆是箭头冲地,松弦以待。 到处都是飞奔高喊的骑士,他们喊着:“退后者斩!弃具者斩!乱阵者刑!妄言者刑!” “匈奴贼子箭羽用尽!你等不必担忧头上!奋力杀敌,萌子脱籍!” “扎稳阵脚,步步为营!匈奴开始杀马了!他们粮草绝尽,兵无战力!破敌灭阵,就在当今!” “架盾!进!” 又是一声号令,盾手们迈步而前,周而复始。 匈奴们打着马在不住缩小的包围圏中兜圈,偶有零星的箭羽射出,咬中人体,中者立扑。 李恪站在宽阔的高台上,边上是商贾、啬夫、旦、吕丁,还有保护他个人安全的辛凌和灵姬。 旦摸着遂愿抓耳挠腮:“恪,莫围了!再围下去,我的骑卒该如何冲杀?”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交兵十日,你的骑卒折损廿八,杀敌十二,还皆是你一人杀的。你这副焦急模样,盾阵到底是碍着骑卒冲杀,还是碍着你冲杀?” 灵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旦老羞成怒,虎吼一声:“有甚区别!” “还真是没区别……”李恪嘟嘟囔囔道。 盾阵前行三百步,四面合围,结成圆形。百多游牧猬集正中,只剩下百步方寸,无处腾挪。 这时从敌阵中跑出一人,高声喊道:“布乌西帕!布乌西帕!” 李恪歪着脑袋看向吕丁。 吕丁赶紧翻译:“此人欲降。” “投降之人对着我扬剑?你确定他不是在劝降我?” 台上众人哄然大笑。 李恪手扶护栏,对吕丁说:“让他下马,弃剑,折断弯弓。” 吕丁点了点头,高声喊道:“迪斯莫脱!赛尤矣!努美阿!” 那投降之人怒意勃发,扯着嗓子,嘀嘀咕咕喊了一堆。 吕丁又准备翻译,李恪却摆了摆手,说:“投矛,射箭,枭级曝首。” “嗨!” …… 一千九百七十二人,其中盾四百,矛六百,亲卫三十,骑卒百四十二,剩下的全是装备猎弓与匈奴弯弓的步卒,总计八百人。整支队伍人人配剑,盾、骑、亲卫皆着皮甲。 这就是在句注乡治一战结束,临治商人补齐缺额之后李恪手中全部的力量。 这说明临治商人的潜力已经被压榨殆尽,便是苦酒里的生产力还有富余,但能够用于战场的物料与人力却实实在在见了底。 不过李恪并不在意。 他的战略目的达成了。楼烦县的匈奴游勇基本扫尽,剩下的匈奴要不远在天边,要不便是楼烦关下的戈兰部和忙于围攻句注塞的迭巴部,这些人有苏角应付,人马再多,战力再强,也不是李恪该操心的事。 句注塞背后有富饶的中原,与楼烦关毗邻的太原郡更是匈奴将军李信的莫府所在。 大秦的贵人们或许可以不在意雁门子弟的死活,但绝不会任由匈奴破关,对他们自己的财货根基造成威胁。 所以在扫平句注里后,李恪便收兵屯于临治,据中点之势,看顾左右。 苦酒、句注二里一东一西,聚民自守,共同构成了完备灵活的句注乡防御体系。乡里们的装备虽说差些,但抵御散碎的匈奴骑队,绰绰有余。 乡治也开始号召逃难的乡里归巢,于一片废墟当中,戮力重建自己的家园。 扎裹伤口,抹掉血泪,一切都在趋向于正轨。李恪稳坐于营帐,渐渐忘了心中狐疑,只是静待匈奴退却,万事安宁。 如此一直过了四日…… 乡啬夫诚押送着下旬的粮秣入营,交割之后寻上吕丁,借着他的掩护,偷偷来到李恪帐中。 “先生,乡治被先生救下后,我遣了里中猎户翻过恒山,自太原郡方向向主君报了喜讯。” 李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乡啬夫诚是氾囿的半个家臣,氾囿在就任楼烦县令后又一直看顾句注乡的发展,所以于情于理,报个平安都是应有之举。 可问题是,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必要跟李恪来说,更何况乡啬夫诚还摆出这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李恪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城中近况如何?” “城中戍卒尚余二千二三,食水无缺,人力足备,然……弩矢将尽。” “弩矢将尽?”李恪不由皱起眉头。 弩是秦军最主要的远程打击手段,经过多年的发展,早已藉由多种优势取代了战弓的地位,军中擅弓者百中无一,一旦用尽了弩矢,基本宣告楼烦县失去了远程防御手段,面对匈奴骑射,只剩下闷头挨打。 这对士气的打击可是致命的…… 他感到太阳穴隐隐发胀,站起身,拖过那副用作屏风的地图,双眼死死盯着上郡位置,那道刺眼的城关标记【匈奴将军莫府】。 “李信……晋阳不曾增援?” 乡啬夫诚一脸苦涩,慢悠悠解下背囊,取出一枚手臂粗细的竹筒。 “主君听闻先生领兵抗匈,连胜之后回师临治,坐壁上观,便书了私信,令我交到你手……” “私信?” “主君有言,此信只有先生可看,请先生查明封印。” “竟这般隐秘么……” 李恪接过竹筒,只见筒上火漆油印,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在回执签了大名,确认密封完好,直到乡啬夫诚低头告退,这才取信开封。 筒中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长信,撇去对楼烦十余日战况的描写,汜囿所要表达的其实只有四个字。 秦境空虚! 去岁屠睢兵发百越,聚众五十万,北境军械,辎重抽调一空,强兵尽起。 如今的北境就是一个空壳子。匈奴将军手中无兵无械,各都尉府的配置也只够维持住基础防区,大河以北六大边郡,自保尚且力有不逮,根本抽不出一支足够分量的军队来增援雁门! 汜囿说咸阳在侵攻当日便急令南兵北上,可又说那儿如今正打成一片,按了苏角的估计,从调整战略,抽调物资到装配起行,雁门想要等来援军,少说得等到端月。 端月…… 整整一个半月,这支小小的匈奴流匪说不定都渡过大河,劫掠到函谷关外了! 真真是利令智昏! 匈奴恭顺得太久了,久到大秦君臣上下都忘了这个民族的威胁,区区一场好大喜功的百越之战,竟能将北境防区抽调一空! 可想而知,这一切都离不开方螣的功劳。 匈奴之所以能鼓起勇气撩拨大秦的虎须,归根结底,就是他将大秦北境的虚实原原本本暴露在匈奴面前! 战争迷雾终于在李恪眼前一扫而空。 苏角为何固守不出,匈奴又为何急攻叩关……这一切根由,皆是因为在雁门身后,还有无边无垠且毫无反抗之力的中原繁盛! 李恪气得双手发颤。 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上。 句注乡的匈奴游骑被消灭了,可还有上万头饿狼游弋在楼烦关和句注塞外。 他们现在的目标是太原郡,所以李恪才能在临治亭自在逍遥。 可没有增援的句注塞注定失守,真待到匈奴踏破双关,洗劫中原,大秦君臣的颜面事小,李恪却要独力面对一支吃饱喝足,满载而归的匈奴大军! 他们会放过归途上的临治亭和苦酒里么? 真是! 见了鬼了! 李恪一把将密信丢进炭盆,抬起头对着帐外恨声高喊:“令!全军集结,移驻乡治,三通鼓毕而未至者,斩!” 第二五九章 楼烦之战 “安索!” 青天白日,硝烟蔽天。 简陋的,形似巨型弹弓的掷弹器将一枚枚冒着浓烟的瓦罐投过楼烦魁伟的城墙,在城中溅起片片飘火。 北城本就是穷苦百姓聚居之地,大量的茅屋连片而建,冬日干燥,一点火星便成燎原。 橘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惨白的冬日阳光下格外显眼。 城池之中惨叫漫天,惨叫声中,更卒们提着水桶,担着土沙扑向火头,忍耐着灼人的烈焰,扑灭火头,抢救乡里。 匈奴的攻势一刻不停,上千精骑踏马飞奔,在城墙下划过弧线,抛出一片片密集的箭雨。 守卫城墙的戍卒坚守在阵地上,举着盾,蜷着身,极少能见到弓弩反击。他们缩在墙碟边,看到匈奴阵中又推出四辆蒙着牛皮的冲城锥车,惊恐地大声喊叫。 箭雨! 箭雨更密了! 一阵又一阵的箭雨掩护着冲城锥车几无妨碍地贴上城墙,车下人影涌动,在一声又一声音似“安索”的匈奴战号当中,猛就爆发出一声闷雷! 这一声闷雷突兀而起,整座城墙便是一震。 版筑的黄土簌簌而落,连墙体都似乎被波及震颤。站立不稳的士卒哀嚎着从墙垛处翻下来,摔在地上,还来不及扭动几下,就已经被散射的箭雨扎成了筛子。 就在此时,几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上,他们身穿墨褐草履,背着各自的奇型大剑,唤来周边士卒用细长的竹竿撑起牛皮防护,顶着箭雨将一架架古怪的机关推到墙垛。 那是几件类似吊车的古怪机关,一端连在墙内,一端斜出悬空,它的顶端坠着千奇百怪的重物,有磨盘大的石头,铁链捆紧的耳柜,甚至还有一樽质地上乘的棺木。 墨者们蹲在人群中操作着机关,箭雨向着他们集中,但士卒们从四处隐蔽处涌出来,架着盾,顶着棚将他们层层围住,围得严严实实。 不断有士卒中箭软倒,在第二声闷响暴起之前,锁链乍然放松! 那些坠物向着冲城锥砸落下去,轰隆一声,将粗陋的支架砸得稀烂。趴伏的牛皮下渗出血浆、残体,直到锁链缓缓收拢,也没能有一个活人从车下爬出来。 这是李恪所见,楼烦城唯一一次带有杀伤的成功反击。 他此时正立在战场远端的一处孤岭上,距离城关不算太远,足能将战场内外尽收眼底。 他的身后有辛凌、旦、吕丁、乡啬夫诚和归队的由养,一个个面色青白。而作为临治商人的代表,亭长亨也在人群当中,只不过他并不是李恪喊来的,而是自己要求随行的。 昨夜三通鼓毕,李恪当着全军的面砍了四个脑袋,虽说只是一些无用的雇佣,但商贾们敏锐的嗅觉却告诉他们,事情有变。 李恪原本安安稳稳地在临治亭作壁上观,突然之间连夜发兵,原因必定不是如他所说,觉得民军法纪败坏,有意进行一次集合拉练这么简单。 亭长亨今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李恪,果然就在猎户的指引下,来到这处绝佳的观战平台。 下面的战况让他两股战战…… 黑压压的匈奴军阵,各种古怪粗陋的攻城器具,守方反击无力,攻方肆意张扬。 这是一场压倒式的攻城战,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楼烦关坚守不了几日,事实上若不是关城上那几个古怪机关,今日,楼烦关便是墙毁城破的局面。 他惨白着脸出声询问:“恪君,你昨夜令士卒急行,说是严明军纪,越野拉练。今日又来看楼烦战局……这?” 李恪紧了紧身上的鹤氅,慢条斯理说:“亭长在山下看到了甚?” “呃……匈奴?” “是大功!”李恪一脸狂热道,“苦酒里三四百乡里便先后剿灭了上千匈奴,每人均分三枚人头!如今我等有军械完备的精兵两千,若是不趁机抢下几场大功,又如何对得起亭中诸位破家散财的贵人!” 亭长亨本能觉得李恪在撒谎。 可李恪脸上的表情不像,嘴里说的又全是实情。 临治亭的商贾们倒是更希望李恪一直没出息地守在市亭,做他们的贴身保镖,但亭长亨却是高居有秩的在册吏员,若是李恪能胜,他自然希望军功越大越好…… “恪君,山下那些可不是早先游勇,我等可胜?” 李恪豪气地大手一挥:“楼烦关下是戈兰部的牧民,攻伐临治亭的也是戈兰部的养羊人,带队的还是草原上有名的智将伯奇。结果呢?三百乡里抵定八百,足见匈奴不过如此!” “可楼烦关似乎守得……” “亭长诶,事出反常即为妖,你不觉得,楼烦关过于安生了么?” 李恪阴阴一笑,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亭长亨怔了一怔,突然想起在此前的攻伐当中,楼烦关上居然没有劲弩反击。 这是在等待战机啊! 他对李恪敏锐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抱拳道:“请恪君放心,楼烦关危在旦夕,我等身为一县同胞,必会比肩而战,死不旋踵!” 李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回头,看到山下战事收尾,又一支三四百人的骑军呼啸而至,顺着宽大的县道,直扑向善无方向。 这是为大军打草谷去了么? 匈奴大军不设辎重,这次南下又是急急而行,可想而知,他们的军粮必定不富裕。 伯奇攻伐临治亭的目的之一便是求粮,既然他败了,如今再派一支队伍外出求粮也是正经事。 只可惜,他们似乎有意避开了句注乡的方向。 李恪沉吟片刻,轻声说道:“旦,立刻把你的骑卒散出去,我要知道就近的乡、里还有几处未破,这一股匈奴去的,又是其中哪一处……” “嗨!” 李恪领着众人下山,于山阴一侧乘上马车,辗转着潜回句注里外的民军大营。 趁着亭长亨被乡啬夫诚诓去令一辆车,李恪的脸色阴沉下来,问辛凌道:“辛阿姊,你看楼烦关的城墙……还能支撑几日?” 辛凌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兕蛛木质,虽说制作不易,耐用度却不佳。便是城中还有后手……也难抵过十日。” “十日啊……”李恪叹了口气,斜斜靠上车壁,任由身体随着马车的摇晃左摇右摆,浪荡不定。 他斜眼瞥见多日不曾修面的吕丁,虽说身上还算干净,但那一脸针扎似的胡子却与匈奴颇为神似。 “丁君,我心中有一个想法,或要你冒上些许风险……” 第二六零章 灾祸临门 一大群骑士疾驰在雁门的县道上,人数约摸五百,各个体壮彪悍。他们纵马奔驰在平整的土路上,碎蹄如雷,扬尘惊鸟。 他们凶悍,散漫,喧闹,肮脏,身上的羊皮袄早已辨不出原色,打结的发卷也结满了油花。 冬日的寒风从他们身边掠过,飘散出一股浓重的膻腥味,直叫人嗅之欲呕。 他们是戈兰部的游猎队,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号,乔巴山的灾祸。 这是一支草原上恶名昭彰的马匪队伍,其盛名广传在乔巴山到达赉诺尔草原,那里是匈奴与东胡竞逐的草场,他们杀人盈野,悍如群狼。 而他们的首领洛塔,乔巴山的毒狼,达赉(lài)诺尔的梦魇,阿拉善的仆尔茨,那个如山般雄健,似魔般残忍,在东胡牧民心中,足以让小儿止啼的男人,正擎着戈兰部的公羊角旗飞奔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 他们要去狩猎! 猎杀秦人,收集粮草! 血,火,哭求,杀戳,还有秦朝妇人娇柔的身体和羊羔似的声音…… 他们钟爱这样的生活。 跟随着草原最狡诈的头狼狩猎才是他们这群狼崽子该做的事,而不是如前些日子那般,与老实巴交的牧民混在一处,在老迈的号令下攻打楼烦关那样的乌龟壳! 他们是自由的! 一想到自由,骑队中猛就曝出惊天的狼嚎! “啊呜!” 洛塔享受着狼崽子们的欢呼。 他是戈兰部最勇猛的战士,也是族长卓拔的长子,他成人礼时就猎杀了灰耳的狼王,在阿尔善部的叼羊大会上,他战胜各方豪杰,被右贤王称赞为戈兰的仆尔茨! 那可是仆尔茨啊…… 戈兰部是神羊的孩子,仆尔茨就是在传说当中,它赖以刺穿魔狼的刃角! 有这样的称赞还不够吗?还不够卓拔明白,他才是戈兰部的希望么? 可卓拔就是不愿信他! 这头老羊宁愿相信战奴出身的伯奇,也不愿给他一丝一毫的信赖! 洛塔知道,这头老羊是想把自己的族长之位传给他还跨不上马的弟弟,他表现得越好,卓拔就越厌恶他。 所以,在他获得右贤王的赞谕之后,他就被逐出了部落。 名为历练,实为放逐! 只有十九个牧民愿意追随洛塔。 在乔巴山的山脚下,他带领着这支小小的马队,用秦商的干粮填饱肚子,用东胡的女人温暖胡床。一次次围剿没能杀死他,只能让他的名声越来越响,队伍越来越强! 他成了草原上最凶残的马贼之一,马鞭之下七百豪杰,论起战力,几乎能和千七百户的戈兰部并驾齐驱! 可洛塔依然想回到自己的部落,因为右贤王说,他是戈兰部的仆尔茨。 他终于等来了机会。 迭巴部南侵,作为迭巴部附庸的戈兰部自然要追随。巴特族长喜欢他,迫不得已之下,卓拔只能把他和他的狼崽子召回。 乔巴山的灾祸踏上了大秦的土地! 一路之上,他作为迭巴和戈兰部联军的先锋三天攻下八个里,更凭借一己之力,在大军休整时攻下了中陵县城。 那是本次南侵当中匈奴大军第一次攻下县城,当他把中陵县长的人头献给巴特,巴特告诉他,戈兰部需要更伟大的族长,更辽阔的草原! 他曾以为,卓拔再也不能无视他了。 可当迭巴部与戈兰部分开,狡猾的伯奇却用一个副统领的名号又一次欺骗了他。 他被雪藏起来,他的狼崽子被分散到牧民当中,只得被拴上绳索,去听从卓拔的号令。 卓拔真的老了。 这头老羊看不出伯奇的愚蠢,一次又一次听信伯奇的话,什么分兵,缓图,步步为营,争抢实利…… 结果呢? 伯奇可笑得死在了秦朝农夫的手上,一千精骑死伤怠尽,当溃兵传回消息,堂堂的戈兰铁骑居然连报复都无能为力。 秦人依旧守着楼烦关,可戈兰部却把自己带来的粮食吃光了…… 洛塔觉得,这是长生天在为他铺路! 他主动请缨,狩猎地方,五日,三里,哪怕秦人加高了垣墙,组建了民兵,可在他的勇武之前,一切都是空妄! 戈兰部恢复了生机,牧民们也开始在篝火旁歌颂他。 而现在,只需再攻下一座里,大营的粮仓就该满了。洛塔告诉他的狼崽子们,明天老迈的卓拔就要把部族交给他,若是不愿,他就自己取! 再然后……攻下楼烦,狩猎中原! 乔巴山的灾祸将变成秦人的灾祸,而他洛塔,将成为新的王! “啊呜!”他仰天一声悠长的狼嚎,马头一转,指向西北,“狼崽子们,我们去善阳里!粟米和羊是我的,别的,都是你们的!” “啊呜!” …… 夕阳之中,洛塔和他的狼崽子纵马跃出了地平线。 前面就是善阳里,可笑的是,他们的闾门居然正洞开着。 深邃的闾巷上停满了板车,满眼都是忙碌的秦人,在闾巷的最深处,秦人在晒谷场的位置堆起数座高耸如山的粟米堆,粮秣之多,甚至遮挡了里闾之后的视野。 他们要跑? 洛塔哈哈大笑。 在他和他的狼崽子出现之后,秦人惊惶得四散奔逃,推翻板车,丢弃粮包,孩子们被吓坏了,坐在地上无助地嚎啕。 “狼崽子们,秦羊们要跑!” 马队哄起一片肆无忌惮地狂笑。 “他们害怕我们,恐惧我们!”洛塔策着马在骑士门前奔行,手中的角旗抻得笔直,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可他们跑得太慢了!” “啊呜!呜呜呜呜呜!” 洛塔猛地勒住马头,骏马扬蹄,在空中虚踏转身。他高举起手中战旗,横举肩头,奋力掷出! 粗大的旗杆划开弧线,撕裂空气,在十几丈外斜插入土,锐利的角旗迎风扬起,直指向善阳方向! “眼前的羊圈是你们的,柔软的女人也是你们的!狼崽子们,亮出你们的獠牙,让秦人感受绝望与无助!你们是乔巴山的灾祸,你们的首领,是我!” “洛塔!洛塔!” 在惊天的呼喊声中,洛塔打马扬鞭,第一个冲过角旗。 他的身后是近五百人的凶猛骑队,扬沙起尘,遮天蔽日。 天地间惊雷般炸响一声战号。 “杀!” 第二六一章 空城困敌 洛塔和他的骑士奔行如风,呼吸间便越过四五里的间距,冲的最快的骑士距离善阳垣墙不足八十步,他们在马上挺起身子,架弓,拉弦。 第一波箭雨倾泻而出,上百枚箭直冲天际,越过垣墙,如雹似雨般坠落在善阳里中。 无数道杂音反馈回来,脆声是利箭扎穿木料,钝声是箭头刺入土墙,那种干脆的叮当一声是锋锐砸中瓦片,还有乍起乍消的惨叫,混在这些悦耳的交响当中,如是点缀,分外地不起眼。 秦人看来被吓破胆了,没有徒劳的猎弓反击,也没有寻死般举剑的男人,甚至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将闾门关上,整座荒里,弥漫着绝望的平静。 骑士们收束阵型,追随在洛塔之后直冲入闾。 杂乱的里闾不见人影,宅院当中房门紧闭。 闾巷上歪斜着横七竖八的板车,板车旁有粮包,有柴禾,有散乱的衣裳和简椟,还有各种或大或小的箱、柜、器物,乱糟糟撒遍一地。 骑士们不得已放慢了马速,在这种凌乱的环境当中,娇嫩的马蹄最易折损。 只是这样一来,未及入闾的骑士们便被挡在了外头,他们及时勒住马,猬集在垣墙之外,急吼吼等着入门。 叫骂声连天而起。 可洛塔恍若未闻。 他松着马缰缓行在闾巷上,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中段,可他至今没有见到一个人…… 身后的骑士顺着里巷散开,策动马匹蹬开他们紧闭的宅门,可是宅内同样无人。 并不是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而是无人,空无一人。 就好像……不久之前那些奔逃的人影,哭泣的孩童都是海市蜃楼一般。 “地窖,屋舍,粮仓!把人找出来!”洛塔急声下令,“还有!闾外的人掌弓防备,让他们不要急着进来。” 身旁的令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他的命令传遍队伍。 闾外的骂声更响亮了…… 消息很快汇聚过来,鸡笼有鸡,羊圈有羊,院中有狗,粮仓有粮,唯独没有人。 有骑士在垣墙边发现了不少狗洞,有大有小,这样的洞其他里也有,不过这里似乎过多了一些。 洛塔有些想不明白。 若说这些秦人早有准备,为何将如此多的粮食留在里中。没有粮食,严严冬日他们怎么熬得过去? 若说他们才堪逃走,一整个里又为何跑得如此干净? 似乎怎么都说不通…… 他抬眼看着不远处连片的粮山,心中突然涌起一个疑问。 这座里的粮食,怎么比他攻下的几个乡治还多?几乎都快比上中陵县城了…… 家家粮仓皆有余粮,晒谷场上堆积如山,还有这满地的粮包,板车上也堆了不少。 他伏身劈开一个粮包! 粗麻裂散,露出被绞得粉碎的秸秆与枯叶。 闾巷上忽来一阵冷风,打着卷儿,把散落开的败叶卷上天空…… 三枚火箭突兀冲天,里闾之外,粮山正后,猛然间战鼓炸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埋伏!”洛塔失声惊叫。 可他反应得太迟了! 战鼓擂响的瞬间,闾门两侧百步之外,平整的草原忽然裂开,一面面大盾抖掉盾面的薄土和草叶,撑住地面。 不断有秦人从深沟当中攀爬出来,奔跑着结成密集的盾阵,队伍中呼喝连连,一声盖过一声响亮。 “架盾!架盾!” “盾手在前,弓手在后!” “三角合围!勿要迟疑!” “快快快快!” 匈奴的骑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垣墙内一团乱麻,院墙外呆若木鸡。 秦人在百步开外结成战阵,化作两条细长的直线缓缓收拢,竟是想以数百之众,封堵住匈奴的退路! 没有洛塔的指令,匈奴们下意识地射出了箭。 可是弯弓的射程只有七八十步,除了少数顺风击打在盾面上,大部分箭支还未等触碰到秦阵,便已经力竭而止。 直线开始收束。 近侧缓行,远侧疾奔,大盾在前,弓箭在后,以句注的民军为核心,四百盾手与两百弓手结成细长的三角,将近两百骑围拢在闾门之外! “收阵!合围!” 盾阵当中一声高喊,阵型开始合围。 十盾一什,进退各异,贴靠垣墙的什进一步,外沿便是两步,然后三步,四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匈奴的箭雨终于对盾手和盾手身后的弓手造成了杀伤。 可秦人的表现异常勇猛。 盾手中箭倒下,弓手便接过大盾,弓手中箭倒下,队友便抿着唇跨过他,继续前进。行进之中,秦人的弓手也不时张弓,向着匈奴回以颜色,双方你来我往,箭矢纷飞 百步距离缩短到五十步,箭雨越来越密,死伤越来越大,但交错的盾阵也变得越来越厚实,队伍当中传出号响:“停步!连山!” 盾墙停止前进,一排竖盾,二排斜举,三排高抬,后头的弓手放弃射箭,疾奔靠近,瞬息便贴靠在盾手身后,共同构成严实的盾阵,将那些箭支统统挡在盾面。 “盲进!号!” “山!山!山!哈!” 一声山,一步进,齐声震,盾跺野! 里中终于传出了洛塔的命令,冲锋,杀开敌阵,击垮秦人! 狼崽子们发出疯子似的狼嚎,一个个弃掉弓,拔出剑,催动胯下的战马。 战马疾奔! 秦阵当中连声呼喊:“扎稳阵脚,退步者杀!” “扎稳阵脚,退步者杀!” “山!山!山!哈!” 最外围的三十余骑猛撞在盾阵上! 轰! 盾阵抖了一抖,除了少数垮塌,大部分竟都生生立住了阵脚! “拔剑!杀!” 缝隙间刺出上百支剑刃,也不管面前有没有敌人,照着前方,依令就捅,匈奴的骑士避无可避,几声哀嚎,连人带马声息全无。 那不过是数个呼吸之间的事。 猬集的马队堪堪散开,第二波战马正要起速,骑士们便看到先锋骑队俱灭在盾墙之前! 那盾墙看似不为所动,少有的垮塌也在转瞬之间愈合,他们又开始所谓的盲进。 “盲进!号!” “山!山!山!哈!” “盲进!号!” “山!山!山!哈!” 片刻的犹豫,骑士们的腾挪距离便只剩三十来步,这个距离已经不够他们提起马速,一想起先锋们的遭遇,他们肝胆俱裂,只想赶快逃进闾门之中。 那里是片死地,七尺高的垣墙对大部分骑士来说都无法策马跨过,但那里有广阔的空间,他们可以射箭,可以纵马,可以让马儿奔跑起来,让乌龟壳中的秦人知道,乔巴山的灾祸不容挑衅! 好容易恢复的秩序又一次乱了。 在洛塔的命令下,里中的骑士要出来,外面的骑士想进去,双方拥堵在窄小的闾门,一时间动弹不得。 天边骤起龙吟! 善阳里外的原野上,沙尘扑卷,骏马疾奔! 百余骑卒散布原野,上千民军从里垣侧后显出身形,他们随着鼓点,缓步慢进。 洛塔终于听到了那声梦魇般的号令。 “点火!焚城!” 第二六二章 烈焰焚城 “找到藏起来的秦人!绝不能让他们点火!”洛塔在里中惊惶大喊。 狼崽子们从未见自己的头狼如此惊慌过。 这个狡诈、凶残、勇猛无铸,手中沾满鲜血的男人,便是被上千敌人围困在乔巴山脚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 他总是大笑着给敌人带去杀戮,他的白马总是溅满敌人的鲜血。他骑着马左突右冲,曾经身中六箭,还能狂笑着斩下敌酋的头颅,让东胡人浩大的围剿含恨无果…… 可这一次……洛塔怕了。 这一次,连洛塔都怕了! 他们疯了似地打马散开。 骑在高头大马上,低矮的院墙并不能过多遮挡他们的视野,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秦人。 那人举着火折从井中翻出来,二话不说就点燃了粮仓,燃起的火折随手一抛,就丢在覆满茅草的屋顶上。 骑士想要阻止,但窄小的里巷不足以让马匹提速越过院墙,等他从洞开的大门冲进去,那秦人早就从院墙翻了出去,撅着屁股挤出了先前发现的狗洞。 怯懦的秦人! 他们似乎集中在垣墙边上的那几间宅院当中,人数也不是很多。细心的骑士在先前的搜索当中发现过部分,但只当他们是藏身的秦人,并没有过多注意…… 现在,他们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 黑烟在善阳缓缓升起。 几丝,几缕,由外,而内,不消片刻,淡淡的烟气便化作冲天的烟柱,顶天立地,无始无终! 橘红色的火头钻了出来,贴着墙根,顺着窗棂。 它像头暴虐的凶兽般左突右冲,贪婪地舔舐一切能够触碰的东西,舔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篷明艳的飘火。 这不是李恪第一次接触善阳里。 在逃难途中,他去往善无的最后一站就是这座善无县南端的荒僻孤里,所以对此地的贫穷记忆犹新。 善阳里太穷了,田亩之处少见良田,偌大一里尽是茅舍。 左右两石,闾左闾右,难得见到几间瓦房,且大抵都集中在里中那几位高爵的少吏府上。 北地的冬日干燥少雨,防火历来是重中之重,而对善阳这样的穷所来说,更是如此。 像这种地方,平日一点飘荡的火星都能烧毁连片,如今十几处一同点火,仓促之间,哪还有灭火的可能? 汹涌的大火连成了片……这一刻,烈焰焚城! …… 里外,李恪在一卷书简末端录上名字,画好签押,郑重地交托到善阳里典的手上。 “里典,乡里们的财货损失皆在简上,末处有我、武里辛氏少姬莫离姑娘、临治亭长亨、句注乡啬夫诚的签押,我等皆愿为证。就如我等先前约定,战事抵定之后,楼烦县会将乡里损失补齐,劳烦您通告乡里,叫他们切莫担心。” 里典将书简郑重收在怀里,拱起手,长身一揖:“恪君所言,乡里们信得!” “此外,善阳重建之前,乡里们可在句注乡集中安居,乡仓会负担乡里们饮食。若要迁籍的,乡啬夫也愿意一力操办。” 里典闻言苦笑道:“善阳贫瘠,此番又糟烈焰所焚,能够迁籍句注,怕是没有几户人家愿意重回善阳了……” “不回便不回吧。”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上回过来便说,善阳之地更适合军城圈马,此地草场万顷,用来耕作实在有扬短避长之嫌。” “此乃贵人思量……” “贵人……”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若是此次苏角能侥幸不死,我看他还有何颜面与我说甚贵人思量!” 周围人等,除了乡啬夫诚外皆不知个中缘由,只觉得李恪此人倨傲太过,接连赢了几场,居然开始直呼句注将军的大名。 不过李恪年少得志,如今在军中权威又重,一言九鼎,也没人在这个当口跳出来反驳。 李恪挥退里典,招手把指挥步卒的由养喊过来:“由养,那帮匈奴如何了?” “秉先生,里外两百骑,已被盾阵彻底压住,遵您之意,还不曾令人绞杀。里内的……只有少数顺着墙洞爬出来,皆被旦君领着的骑卒绑了,不曾有一人走脱。”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扭头对吕丁说:“喊话,令他们下马投降。” “嗨!”由养和吕丁齐齐唱喏。 片刻之后,满脸烟熏火燎的洛塔就被人五花大绑扯到了李恪面前。 这个结果与匈奴民族的狼性有关。 和自然界的动物相似,他们极少考虑诸如荣誉、尊严之类深奥的问题,当胜之时他们勇猛无匹,无视生死,而在注定的败局上,他们也能干脆利落地选择投降,苟全性命。 当然,若是不觉得自己立马会死,一定程度的讨价还价他们还是愿意去做的…… 反正真正被烧死的人马并不多。 吕丁跑去劝了声降,还不等洛塔回复,闾外的骑士就已经纷纷弃弓下马,束手待缚,等绑完了闾外,闾内的骑士也迫不及待地往外处挤,甚至还发生了小规模的踩踏事件,逼得由养砍倒了好几个,这才控制住局面。 由养点验收获,俘虏三百九十三,缴获战马四百余,弓、剑若干,甲十二副。 李恪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壮汉。 “你便是这支骑兵的首领?” 洛塔上下打量李恪一番,不屑了啐了口唾沫:“小子,除了卑鄙的手段,你可敢与我交斗!” 李恪有些意外,因为面前这五大三粗的匈奴人,雅音说得着实不错。不过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李恪并不打算和他做什么深入交流。 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问由养:“俘虏都缴械了?” “遵先生令,每人反捆双手,十五人扎成一圈。” “那就杀了吧。” 轻描淡写地语气,在场众人几乎没有一人反应过来,可笑的事,唯一听懂李恪所说的,居然是洛塔。 他猛然跃起,像狼一样扑向李恪,只是还不待起速,就已经被守在一旁的旦一脚踹倒,踩在地上起不得身。 “卑鄙!”洛塔在旦的脚下挣扎,嘶哑的声音裂穿天际,“你的人说缴械不杀!你不能背弃承诺!” 李恪古怪地看了眼吕丁:“你说缴械不杀了?” “劝降嘛……”吕丁讪讪道。 李恪了然点头,蹲下身,走近洛塔:“你可知,五日前我便在关注你了。” 洛塔茫然。 “雁门多山,你袭击的里又是由近及远,若不是为了全歼你等,我们碰面应当在四日前,中陵县,偏岩里。” “那为何……” “五日,三里,千四百余条人命,其中孩童不下二百……你可知,我每日都如烹在鼎中,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的性命?”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出了李恪语气中滔天的恨意。 他们在四天前就被李恪派到善阳,挖掘深沟,布置战场,除了辛凌,谁也不知道李恪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乱战之中,每天都有里闾被攻破的消息。李恪告诉他们行守株待兔之策,他们便静静等着,全然不知李恪早早便算到了洛塔的行踪…… 现在他们知道了。 五日,三里…… 为了这场胜利,李恪眼睁睁看着三座里闾化作废墟,乡里变作冤魂,其中煎熬,谁能忍受? 李恪深深吸了口气:“这几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吃饱了,不来善阳,索性天爷可怜,你还是来了……” 洛塔张了张嘴,可还不及说出什么话,整张脸便被旦狠狠压进土里。 他的口鼻塞满了泥土,说不出话,喘不上气,他拼命挣扎,在旦的脚下挣扎,可是一切都是无用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分辨李恪说话。 李恪的声音冷若冰霜:“饶却你的性命,我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乡里。收下你的性命,我还是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乡里……可至少,某日死后,我总算有胆子去见他们,让他们将我抽筋扒皮,泄愤偿情!” 洛塔猛地挣断了绳索,却搬不开旦铁铸一样的腿。他的双手嵌进土里,十指翻裂,血流如注。 李恪站起来,不再去看那垂死的挣扎。 “丁君,能否剿灭戈兰部,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吕丁满脸坚毅:“请恪君放心,丁,必不辱命!” 第二六三章 调虎离山 楼烦城下一片欢歌。 不同于城头那些死气沉沉的秦人,匈奴人历来擅长乐观,即便是身处在不知明日的战争状态,他们依旧能找出大把的理由让自己逍遥起来。 庆祝自己今日未死,庆祝对手死人更多,庆祝帐中分到女人,庆祝夜来食肉,庆祝晨间食粟……总之庆祝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有酒,欢宴必不可少。 长生天保佑,他们此前从未想过攻伐大秦的战争会如此轻松。 一路南下不闻战火,所食所用,都有洛塔的马匪为他们夺来。 而到了楼烦关下,他们需要做的也只是射箭、投火、喧哗嘲弄,真正要命的活计诸如推冲城锥,依旧有马匪们去做。 等马匪们不在了,卓拔索性直接放弃了冲城,只让他们投火、射箭,弱敌士气,待到城中烟火消散,一日的战事差不多也落了尾声。 所以南下二十余日,真正的戈兰人只在攻城前几日略有死伤,这个略,不过就是两死八伤。 追随伯奇攻伐临治亭的人却全死了…… 总之,庆祝吧!庆祝自己追随了仁慈的卓拔,而不是勇猛的洛塔口中那个软弱无能的伯奇! 卓拔是戈兰人中唯一感受不到喜乐的人。 楼烦关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他依照伯奇留下的计划攻城,不断削弱秦人的士气。 城关上的抵抗变得越来越弱,每日救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伯奇曾说,这代表秦人的执行力和意志力都在下降。 像这样再坚持几日,这座雄伟的城关便挡不住戈兰人的脚步了吧? 卓拔很想像伯奇问策,只可惜伯奇却死了。 戈兰的智者算尽机关,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会死在那个看似无害的临治亭…… 临治一败对卓拔的打击无比巨大。 伯奇是他最信赖的助臂,伯奇统辖的千余骑兵又是部族最老成持重的中年牧民,现在他们一战尽没,卓拔统治部族的根基也随之云散烟消。 年轻牧民更喜欢锐意进取的勇士,而这一次伯奇没能取来临治亭的粮草,又为洛塔创造了复起的时机。 卓拔再也找不到压制洛塔的理由,那一车又一车染着血迹的粮草,让这头凶兽在年轻人心中的威望进一步拔高。 眼见着营中库房越来越丰,卓拔知道,他离毁灭不远了。 年近五十,作为牧民来说他已经是草原少有的高寿,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毁灭,只在意戈兰部在洛塔的带领下,众叛亲离,踏上一条注定毁灭的道路! 戈兰部有能力攻克楼烦关么? 若是不计代价,卓拔今日就可以攻克楼烦关! 戈兰部可以攻克楼烦关么? 身为迭巴部的附庸,却抢夺了迭巴部第一个踏上中原大地的荣耀,戈兰部必将成为巴特的眼中钉,肉中刺。 巴特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他勇猛,狡诈,野心如炬,睚眦必报! 他明明知道楼烦关比句注塞虚弱的多,但为了在与几位兄弟的竞争中占据先机,却主动将楼烦关交给戈兰部,而且是指名要求戈兰部配合方螣,攻伐楼烦! 句注塞对匈奴的意义是无穷的。 那里是赵国的武灵王为驱逐游牧建立的军塞,赵国的军神李牧在那里,一战便将匈奴三代人的胆气践踏在脚下。 第一个攻下句注塞的人将成为匈奴的英雄,时隔四十多年,再一次带领匈奴的战士踏上中原的人也将成为匈奴的英雄。若是同时夺下这两份巨大的功勋,巴特将从他的兄弟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右贤王唯一的继承人。 可笑的是,洛塔并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戈兰部需要迭巴部的庇护,也不知道这场南侵只不过是右贤王给予巴特的一次考量,否则阿尔善旗下十万控弦,为何南下的却仅有巴特手下那区区两万余人? 戈兰部不能攻陷楼烦关,依照伯奇的判断,至少在巴特攻下句注塞之前,戈兰部都只能被阻挡在楼烦关外,寸步难进。 巴特之所以挑选戈兰部攻伐楼烦,只因为在三大附庸部族当中,戈兰部是最弱的! 卓拔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碎羊皮。 今早,洛塔出兵前没有如往常般向他辞行,他便知道洛塔准备弑父夺权了。 他令亲随去巴特营中问计,本指望着可以求来千余援军,继续压制洛塔的谋求。可援军并没有来,巴特只让亲随带回这张碎羊皮,上面用匈奴语写着“杀”。 若是杀得掉,他又哪会落到这般田地? 卓拔苦笑一声,抖手将羊皮丢进炭盆,看着它的边缘干枯,碳化,燃起几卷淡蓝色的火苗,终至化为灰烬…… 毁灭吧……毁灭吧! 伯奇已经为这些鬼祟背负着懦夫之名死去了,紧接着便是他,再然后,大概就是背负起“不恭”之名的戈兰部了吧? 卓拔的深思被帐外的喧哗打断。 他听到欢闹的牧歌戛然而止,乱哄哄的吵闹声向着大帐涌来,又被亲随阻挡在外。 卓拔皱了皱眉:“何事!” “秉族长,游猎队中有人请见,他说……洛塔被围!” “洛塔被围?” 卓拔惊叫一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帐帘,他脚下炭盆被打翻,火红的石碳滚散一地,撩起一卷又一卷幽蓝的明火,就如方才,碎羊皮燃烧时候的模样。 …… 牧民们正在扑灭大帐的火,卓拔威严地坐在篝火旁,目如鹰隼般盯着眼前这个魁梧的虬髯大汉。 他没有见过吕丁,所以这张圆乎乎的胖脸给他的感觉很陌生。 不过整个游猎队给他的感觉都很陌生。 他们喜欢穿肮脏的羊皮袄子,脑袋上的头发既不结辫,也不打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那不是牧民的味道。 吕丁现在也是这样。 卓拔厌恶地撇来脸,沉声问道:“你说……我的儿子被秦人围住了?” 吕丁噗通跪倒在地上,操着纯熟的匈奴语急声回答:“秉族长,首领去攻伐善阳里,被狡猾的秦人埋伏,整个马队被围困在原野当中。他让我与几位同伴突围出来,来向伟大的族长请求援助!” 卓拔疑惑地眯起眼睛。 吕丁称他为族长…… 乔巴山的灾祸是洛塔的私兵,从未对戈兰部归过心,据他所知,那些马匪对他的称呼多是“老羊”、“老山羊”一类的蔑称,和他的好儿子一模一样。 可他旋即又想到,这人是来求援的,既然有求于人,自然不会再用蔑称,随着牧民们唤他一声族长似乎也并不奇怪…… 他压下疑惑,继续问:“你既然说突围而出,为何你的身上却没有伤口?” 这个问题吕丁早有准备。 他抬起头,乱须下露出恰到好处的含愤忍辱的表情:“我们有十多个人一起突围,除了我,其他人都死了!我是在他们的保护下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族长,我不是逃兵啊!” 吕丁历来擅长管理面部表情,如今双目圆睁,隐含湿润,声音铿锵有力,嘴唇微微颤抖,只这一下就让卓拔打消了先前的怀疑。 看来洛塔是真的被秦人围住了…… 卓拔的第一个反应是命人向巴特报喜,可一看到牧民们紧张的表情,赶忙又拉下嘴脸 “我的儿子……洛塔,被人围在何处?” “此去向北百七十里有一处宽大的山谷,秦人在谷口设围埋伏,首领不查,这才撞进了包围当中。族长,首领恳求您连夜发兵,我等奔走一夜,明天天明就能击溃秦人,将首领解救出来!” 救出来杀我么? 卓拔心中愤恨,脸上却不动声色:“楼烦眼见就要攻克,若是这时候大军北上……” “族长!虚弱的城关随时可以攻取,但首领却戈兰部的雄鹰,若是折在这场,连长生天都会落泪的!” 卓拔又一次感觉到怪异,因为洛塔很喜欢仆尔茨这个称呼,他的自称里从来没有雄鹰,也不喜欢手下将他称作雄鹰…… 可不待他将此事想通透,围观的情绪却被吕丁调了起来。 牧民们纷纷跪倒在地,有骂秦人卑鄙的,有请缨出兵救人的,有恳求卓拔慈悲的,无论说的是什么,其核心内容就是一点,不能对洛塔见死不救! 这便是民心所向…… 卓拔叹了口气,收摄心神,小心翼翼藏下那些见不得人的鬼魅。 他站起来,对着亲随说道:“图别,秦人能围住勇猛的洛塔,人数必定不会少,我带一千人去救他。大营之中,我给你留三百人。明日……若是明日没有看到我回来……” 他的眼神闪动,紧紧盯着自己的亲随,用最低的声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你要把我关在囚车里的那人送去句注塞,亲手交到巴特族长手中。此人关系戈兰部存亡,绝不能……让他从你手中走脱!” 第二六四章 曲道伏兵 自楼烦关向北,顺着县道行不足两百里便是善阳里所在的广袤草原,两者之间隔有一片丘陵,历来被视作楼烦、善无、中陵三县的县界。 这片三县通衢的丘陵并不大,东西跨度二三百里,南北纵深十五六里,从地缘来说,大概可以算作恒山的支脉。 只是与崇山峻岭,坡陡林密的恒山不同,这片丘陵生得平缓绵延,目极处草叶飞花,山脊线柔媚顺服,乍看就如美人侧卧,玲珑有致,巧笑嫣嫣。 如此美景,使得这片丘陵获得了一个既不大秦,也不北地的别样称呼:美人岭。 美人岭是楼烦去往善无或者中陵的必经之地,县道择其平整蜿蜒穿过,先是向北直行十里,接着拐道向东又是十余里,最后通过一道极缓的大长弯,从东向转回北向,全弯长度近五里。 这便是李恪选定的伏击之所,地势称不上险要,却是楼烦到善阳之间仅有的,可以凭借地利抵消部分马力的地方。 然而,仓促…… 日出于东原,李恪像无视光亮般直视着太阳,视野中一片白茫,宛如思绪,无着无落。 吕丁能不能混进戈兰部?又能不能取得信任?能不能把数量合适的匈奴请进瓮里?若是侥幸事成,他又能不能安稳地脱身? 要命的问题一个连着一个,让这场伏击从立意之初,就显出先天不足的气象。 可是李恪却别无选择。 楼烦关撑不了几日了,一旦楼烦关告破,上万匈奴便会如脱了缰的野马般涌入中原,再也没有算计的可能。 苦酒里甚至不见得能等到他们满载而归…… 李恪一直记得,就在善无,在平城,还有八千虎狼环伺。 等到中原的大门洞开,他们会错过这场筵席吗? 所以李恪只能冒险一搏,而作为筹码上桌的吕丁,更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李恪喘不上气,他大口呼吸,又觉得心肺干涸,恍若窒息。 站在一旁的旦奇怪地推了推李恪:“恪,日升而已,哪来这许多怪相?” 李恪恍然惊觉,回身对着众人歉意一笑。 “说一下备战的要点。民军全部藏在道阴,叫他们掩好身形,要遣人去道上查看,确保不会露出行藏……” 旦脸上的表情更怪,轻声提醒道:“这些你方才说两遍了。” “噫?”李恪怔了一怔,转而羞愤,“子曰,重要之事说三遍,一而再,再而三,而后事成!” 旦一脸求索,辛凌则面无表情地把脸一转,干脆答疑:“子不曾曰过。” 李恪尴尬地翻了个白眼:“重归正题,一伺敌至,由旦负责左翼,由养是整个右翼。考虑到匈奴多斥侯,两处山口的伏兵被我临时撤掉了,人手补在两翼。所以你们回去后,要立刻确认人员和位置,既要保证把队型充分展开,还要考虑后续的封堵和追击……” 旦和由养面色一肃,齐声唱喏。 “一会或要与千余骑士作战,你二人手下,士气如何?” 由养沉声应道:“众人皆言先生有武安君庇佑,乃匈奴天生的克星,故人人求战,气势如虹!” “武安?”李恪吓了一跳,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世曝了光,急急追问道,“你说众人皆言?” “是啊。赵武安君牧击匈奴而却千里,一战保得中原四十载安康,牧民不敢南下放羊。这些事体先生莫非不知?”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我道他们因我此前杀俘,将我比作人屠,却不想是武安君牧……” 这一茬题恰到好处,墨者对白起是有心结的,李恪如今大半只脚踏入墨家,只差一场拜师的盛礼。 他不喜欢被人比作白起,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由养不疑有他,对着西南淬了一口,以示对白起的不屑和唾弃,继续说道:“先生,您以六十民军起家,一战定苦酒,二战平临治,三战荡句注,四战焚善阳。此四战者,皆敌强我弱之局,然匈奴授首已过千五,乡里民军,伤亡才止两三百人。” 他叹服道:“一胜乃幸,两胜或运,如今我等连胜四场,皆先生运筹帷幄之功!能在先生帐下保境杀贼,民军幸甚!由养幸甚!” 慷慨激昂的一番感慨,落在李恪头上只换来淡淡一笑。 他指了指山下,轻声说:“丁君昨夜去报的信,来回四百余里,再加上整兵出营,留给你等的时辰不多了。幸与不幸,待我们在楼烦关下扎营再说,可好?” 旦和由养齐齐抱拳:“嗨!” 一声唱喏,两翼总领齐齐下山,灵姬也跟着由养走了,一时间,山上又只剩下李恪与辛凌独处。 李恪紧了紧身上的鹤氅,搓着手哈出一口热气:“真冷啊……我记得吕丁懒散,每每来我房中叙谈,都像烂泥似地瘫在席上,一点也不似往日精干……” 辛凌皱了皱眉,走到山脊与李恪并肩:“此战,你心中并无胜数?” 李恪苦笑一声:“自从楼烦道血战出来,我又何时有过胜数?此先是强撑硬掌,侥幸赢了几场之后,便连殊无把握这四个字也不能说出口了……” 辛凌的声音比北风更冷,听在李恪耳中却有一股暖暖的味道:“你承继武安君之血脉,领兵参将,乃幸,乃命。” 李恪愕然地看着辛凌。 这女人一如既往地漂亮,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一如既往地叫人无从去猜度她的心思。 当然,也不需去猜。 “墨家当中,知你身世者仅三人。”她轻声说,“且比你知晓更早。” “原来是展叔……”李恪恍然大悟,“所以我才总也想不明白,一个背弃墨义的癃徒,究竟何德何能,能请来钜子高徒助我成事。” “当时……” 李恪摆了摆手笑道:“家祖身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只是时机未到,故才隐瞒。辛阿姊勿需解释,我也不至于为此记怪展叔。” 辛凌闭上眼睛,似乎在确认李恪话里的真假。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说:“吕丁可否将匈奴引来?” “引不来便再设一局,反倒无妨。”李恪故作轻松地笑,“我只担心引来之后,一片死局当中,他又该如何脱身。” “斥候?押后?” 李恪一个劲地摇头:“丁君此人……赌性太重。若我猜得不错,他大概会时刻守在领兵人的身边。那里是整场对博的阵眼,最不易出偏差,也最容易露马脚……” 第二六五章 机缘巧合 人常说见字如面,说的是看到一个人的字迹,便足以推算出这个人的为人处世,品行性格,其实军阵也是这样。 雁门的县道上,上千骑军缓步行军,军前斥候前出三里,军后压阵两百余骑,阵中大军散乱漫行,阵势不密,排的是标准的匈奴军阵,能进能退,可攻可守。 这样的阵势恰如卓拔的性格,老成持重,不骄不躁,乍一看,任谁都无从挑出他的错处。 可问题是,他们出营是为了救人解围,这样的军阵适合用在各种场合,唯独不适合用在当下。 因为匈奴人自由散漫惯了,想要维持住这样的军阵,阵中的战马根本就跑不起来。 这让紧随在卓拔身边的吕丁百思不得其解。 他并不了解卓拔的为人,也不了解洛塔的过往,戈兰部的牧场位于乔巴山以南,灾祸们往日的行动区域又集中在达赉诺尔,与吕丁平素的行商轨迹南辕北辙。 吕丁更熟悉海日特米尼原的那些部落,相较之下,阿尔善部是去年才搭上的线,直到今夏,他才在右贤王亲卫的护送下走了第一趟乔巴山商路,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听说乔巴山灾祸的赫赫凶名。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吕丁只凭着几份简略的刑讯便草率用间,李恪也从未想过会遇到这般奇特的父子关系,但结果却偏又歪打正着,卓拔被吕丁算计着逼出大营,亲领主力直扑陷阱。 但此后吕丁就渐渐觉出不对来了。 卓拔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的救人欲望,甚至让人觉得有意拖延,好像巴不得自己的儿子死透了才好。 洛塔是戈兰部的继承人吧? 吕丁仔细回忆脑中的情报。 被刑讯的几人都说过类似卓拔死后,洛塔便是族长的话,戈兰部的军卒也表现出对洛塔的充分尊崇。 昨天夜里,卓拔一口一声“我的儿子”,那声音饱含深情,就像在呼唤远去的爱人。 这应该算是器重的一种表现吧? 继承人被秦人围困,当爹的慢条斯理,这卓拔……不会恰好是匈奴中百年一遇的慢性子吧? 吕丁心急如焚,只能借着匈奴的散漫策马乱窜,却不知道,这种与大军格格不入的行为反而进一步坐实了他假冒的身份。 马匪么,自然比粗鄙野蛮的匈奴牧民粗鄙野蛮,就得不听号令、肆无忌惮,才像是洛塔赖以扬威东胡的亲随煞星。 大军就这样走了整整七个时辰,大伙儿熬了一夜,斥候换了十好几波,吕丁终于看到了李恪嘴里的美人岭。 就在这时,慢条斯理的卓拔居然号令大军驻停! “全军止步!” “全军止步!” 号令声一声响彻一声,戈兰部的大军停下来,牧民们纷纷下马,放任马儿啃噬那些尚未枯透的草叶。 吕丁打马疾奔至卓拔身边。 “族长,日上中天,首领在岭那侧翘首以盼,您怎么在此地停了呢?” 卓拔哈哈干笑两声,转着眼珠寻着理由,许久才缓缓回答:“丁托儿莫急,秦人素来狡诈,我听伯奇说过围魏就赵的典故,说是有个将军围了魏国,最后却攻打来救援的赵国。我的儿子素来勇猛,秦人围他却杀不死他,反倒是我们的勇士走了一夜,若是被秦人偷袭,岂不是损失惨重?” 吕丁气得三尸神暴跳,张口就说:“围魏救赵说的是假意围住魏国,用来解救赵国的危机,如今首领可是真被围了!族长,您可不能受人蒙蔽啊!” 卓拔眼中精光一闪:“你居然知道秦人的典故?” 吕丁怔了一怔,心中警鸣狂作:“族长,围魏,救赵,所有的意思都在字面上头,我哪知道什么典故啊!” “真的?” “如今当务之急是首领!族长,首领危机,只盼着您去救他,可您却在这时候犹豫不决,难道说,首领做错什么了么?” 杜鹃啼血般的质问让周围憨厚的骑士们羞愧。 匈奴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一路缓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松开马缰睡过片刻,现在一点都不累。 族长怜惜他们,但事急从权,洛塔现在危在旦夕,就如丁托儿所说,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 骑士们纷纷出言劝解,一个个赌咒发誓,疲累之躯亦可以斩杀秦人云云。 卓拔的拖延之策又一次被打破,他恨恨看了吕丁一眼,越看越觉得,此人面相可恶! 他故作感动地站起来,抓住吕丁的手高高举起:“儿郎们,洛塔在山的对面,被狡诈的秦人围困!我们要去救他,杀光秦人,救出洛塔!” “杀光秦人,救出洛塔!” “杀光秦人,救出洛塔!” “安索!” 大军起行,缓缓步入山峦当中,卓拔与吕丁并肩而行,疑惑问道:“丁托儿,你不是匈奴人吧?” 吕丁神色一紧,尴尬问道:“族长……” “你的身量比一般匈奴人高,却不是洛塔那样强壮如山的体格,手上的力气也弱。我猜你不是匈奴人,外族之人还能对洛塔衷心,难得啊!” 吕丁嚼了嚼牙根,急忙摆出呼毒尼最惯常的狗腿嘴脸:“丁托儿不知道父母是谁!一出生就被人卖来卖去,是首领救了我的性命,对我来说,首领就像兄长,是我寄托忠诚的地方!” “难得啊!”卓拔意味不明地感慨,“难得啊……” …… 县道穿越美人岭,两侧丘陵绵延,道路却反而宽阔。 戈兰部的队伍较先前缩短了许多,五十余步的道宽,每一列皆是十四五骑,首尾长曰半里。卓拔的表现一如既往地谨慎,斥候的派发越发频繁,前出距离也达到六里。 吕丁并不知道李恪的布阵,入口之处没有发现民军,他便觉得李恪定将军阵立在谷口。 这样一来,斥候将让李恪的布置无所遁形! 他偷眼观瞧着卓拔,满心想拨开他从容的外表,看看他内心是否有一丝急迫。 但是看不到,卓拔的表情毫无破绽,恰到好处的紧张,恰到好处的谨慎,这些情绪掩盖在从容之下,难辨真伪。 大军已经行过急弯,道路骤然收紧,人地两生的戈兰部牧民一时拥挤,马嘶声声。 吕丁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继续犹豫下去,斥候就该到达谷口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靠近卓拔。 “族长,不能再慢了!秦人勇猛,首领被多困一刻,危险就多上一分呐!” 卓拔拨过马头,斜着眼睛看向吕丁:“我的儿子就在道路尽头,斥候会告诉他我领兵前来的消息,此地崎岖,马行不速啊!” “族长,首领就在谷口,我等现在加速,恰可将马速提到最高!” “可若又有一道急弯,岂不是平白乱阵?” “没有急弯了!前面的弯极缓,奔马而行,感觉就如行在直道!” 卓拔疑惑地问:“我怎么觉得……你对此地颇为熟悉?” 吕丁急声道:“族长,我昨夜便是从此地而来,十三骑冲入山岭,只有我一人脱出,这片地方是梦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啊!” “你们……夜入山岭?” 吕丁怔了一怔,咬咬牙藏下不安:“军情如火,即便夹道险恶,却胜在捷径,我们断没有回避的道理。族长,您这一路,到底在犹豫什么!” 这句话似乎激起了卓拔的回忆。 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沉静下来,皱纹堆叠,孤苦无依:“洛塔是我最好的儿子……” “噫?” “他自小就在我的马背上摸爬滚打,知道强壮了,骑上自己的马,我也不舍得让他离开半步……” 吕丁隐约感到不安,可他又不知道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只能静静地听。 甚至卓拔的声音越说越小,为了表示尊敬,他还要将马拉近一些。 “他从未离开过我的身边,你可知,这次我为何又准许他独自领兵?” “为何?” “因为……你是秦人!”卓拔暴喝一声,猛抽出剑,一剑,便砍在吕丁身上。 吕丁毫无防备,被他一剑砍在后背,登时落马,摔在地面。 周围骑士皆是迷茫。 人群之中,卓拔擎着染血的剑,一字一顿问道:“说!是何人令你假扮洛塔麾下,洛塔……又如何了!” 第二六六章 殷红秦魂 背上火辣辣的痛…… 匈奴衣着惯不着甲,李恪虽建议过让吕丁将甲穿在皮袄下面,但为了保证伪装不露马脚,吕丁最后还是选择不穿。 而这么做的结果,便是卓拔一剑,吕丁重伤。 他无力地趴伏在地上,余光所见俱是马蹄,耳中听闻全是惊呼。 惊呼当中,还有卓拔嘶哑的吼声:“说!是何人令你假扮洛塔麾下,洛塔……又如何了!” 吕丁无力地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用力,双肩耸动,以至于背上的伤口不断挤出新鲜血浆,把半件皮袄都染得通红。 “敢问我是何处露了马脚?”他突然用雅音问话。 卓拔的眉头皱成川字。 吕丁用尽全力翻过身,坐直,昂首,又用匈奴语重问一次:“我是问,我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此处山脊!”卓拔指着四周算不上陡峭的山坡,“此地虽有坡,坡却不陡,洛塔的骑士常年游荡在乔巴山的余脉,走惯了起伏,你若是他的骑士,昨夜必定不会沿大道走,而是会跨过重丘,疾奔向南……” “就是因为这个?”吕丁难以置信地苦笑两声,“我或是马力不济,无力登山呢?” “所以我又做了试探。”卓拔冷笑说道,“洛塔的人喜欢喊我老羊,你喊族长;洛塔的人都是马匪,你少有力气;洛塔要杀我,要抢夺族长之位的消息只瞒了牧民,你却以为我与他父慈子孝……有这三点,足够了。” “原来……”吕丁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父子竟是仇敌……” 卓拔哈哈大笑,提着剑,驱马靠近到吕丁身边:“你是个英勇的秦人,死前,可有遗言?” 吕丁摇着头,从右手袖口抽出一根金属链子:“此物是我族传家之物……” “嗯?” “待我死后,麻烦族长遣人将此物送去濮阳,寻到吕氏祠堂,供起来……” 卓拔冷笑着用剑挑起链子,吕丁看起来似是不舍,一双手随着链子抬高,直到再也够不着,最终僵在半空。 “确实是精巧的链子,你的遗言,便是如此?” “不止如此……” “不止?” “不止。”吕丁斩钉截铁道,“我吕丁一世行商,却不想晚来荣耀,不止做了吕氏家老,临死之时,还能如武将般通名报姓。” 他深吸一口气,举着手,看着卓拔。 “我乃……雁门郡簪枭恪君麾下,濮阳姜姓吕氏丁也,家祖不韦,秦之相国!” “祖宗在上,后嗣无用不敢空手魂归,特为家祖献上一物,请入宗祠……” 吕丁瞪大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 与声音一道行动的还有他的双手,右臂举,左臂摁! “匈奴贼子,死来!” 藏在窄袖下的飞蝗被激发,冲着卓拔射出第一枚尖锥! 手弩激发,自带啸音,一离弦就发出尖锐的鸣叫。它带着长长的、艳红色的飘带,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间不容发,直接钻进卓拔怀中, 卓拔从马上飞了起来,四肢摆直,斜坠身前,胸膛糜烂,血肉模糊。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残忍与疑惑,但整个人却被一根细细的红色绸带推了起来,倒飞出一丈多远。 绸带如有灵般刺入他的胸口,越陷越深,越钻越紧,血雾缠绕在舞动的红绸周边,就像是阳光下,虹霞晕染的光芒。 只听扑的一声,红绸穿透了卓拔的身躯,留下拳头大小的孔洞,就如被莫名的力量一击而穿! 巨量的鲜血喷洒而出,老迈的躯壳摔在地上,戈兰部的族长死得毫无征兆,甚至临死也没能发出一声惨叫! 噤若寒蝉…… 上千人的军队,上千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吕丁。他们抽出利剑,愤怒,惊恐,眼看着吕丁一脸傲然,缓缓将手臂抬高,抬直。 “我乃!” 吕丁狂笑着,将手臂抬得笔直。 他声若雷震,气如鸿钟,面色因为失血隐隐发白,虬结肮脏的胡须后面,那双明目灿若星辰! “我乃雁门民军,恪君麾下!你等……皆死于此!” 匈奴们愤怒了,怒意掩盖惊惶,怒意遮住怯懦,他们纷纷扬剑,朝着吕丁没头没脑地劈砍下来。 血花飞溅,笑如疯颠。 他们依旧是恐惧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吕丁到底要干什么…… 卓拔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起来,胸膛那个恐怖的大洞早成了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他们心中,只有魔鬼的巫术才有这般威势! 吕丁必然是魔鬼的信徒,他们只有杀了吕丁,才能制止他施放更强的巫术! 但是利刃加身,血溅三尺,吕丁却就是不死,就是不动! 难道这也是巫术么? 无数道利刃当中,吕丁压下机簧,缠紧了红绸的梭型弩矢冲天而起。 它撕开空气,窜上云霄,所过之处只剩下一声刺耳的尖鸣。 红绸散开了,打着卷,散成长长的梭尾,迎着风招摇过世,让方圆数里都能见到它摇曳的身姿。 观天的亲卫连滚带爬地从坡上飞奔到李恪身边。 他气息难平,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就像随时都会断气那般。 他说:“先生!红……红绸!” 李恪抬起头,顺着亲卫的手看向天边。 一方小小的红绸在半空招展,那鬼祟的舞姿,就像是吕丁在篝火畔为大家表演匈奴的战舞,不伦不类,直叫人忍俊不禁。 李恪微微一笑,轻声嘱咐:“擂鼓,进兵。” “擂鼓!进兵!” “擂鼓!进兵!” 隆隆的鼓声在丘阴响起,一道,两道……不多时,足有四道战鼓擂响,分布在县道的四角,闷雷般的鼓声瞬间便笼罩整个美人丘陵! 有民军顺着鼓点攀上山脊,人数越来越多,位置就在戈兰部停驻左近,第一道急弯与第二道缓弯正中的窄路两翼。 旦俯视着脚下慌乱的匈奴大军,冷笑着啐了一口:“不成想,吕丁诱敌居然这般恰到好处。牵出马来,依计行事。此战匈奴颇多,做得好,人人封爵!” “嗨!” 数十匹马随着旦的号令被牵了出来,都是自匈奴手中缴来的战马,只是如今马上没有骑士,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柴架和秸秆,摆成架子支在马匹身后。 举火的民军麻溜地点燃柴架,浸透桐油的木杆腾一声燃起烈焰。 大团的火焰炙烤着马臀,只一瞬间,便让可怜的马儿皮肉焦糊。 疼痛,惊吓……马匹受惊了,顺着山坡奔腾向下,让忙于整军仰攻的匈奴骑士魂飞魄散! 漫山的战马奔袭而下。 马的身后燃着烈焰,马的胸腹捆扎绳索,拉直的绳索之间吊着粗大的木桩,形成上下两道夺命的长阵。 这长阵足有两里之长,自缓丘两翼对向俯冲,在战场的中点,杀入到匈奴密集的阵势当中! 戈兰部族,人仰马翻! 第一批反击之军立时瓦解,第二批仰攻之士短时之中根本无法在血火和哀嚎中组织起来。 就在这时,秦军动了! “架盾!起阵!” “以什为列,散阵侵攻!” “先生有令,箭矛不竭,下山!” “下!!山!!” 第二六七章 战局抵胜 下山! 橹盾护于前,弓矛隐于后,民军在宽正面向猬在道中的匈奴发起压迫式的强攻。 先前的火马把匈奴的军阵冲得凌乱不堪,千骑大军十亡三四,剩余的散在首尾,在茫然与恐惧中又迎来了兜头的箭雨。 过份拥挤的阵形让民军的箭雨格外有效,片刻之后,冲入射程的掷矛更让匈奴感受到如灭顶之灾般的绝望。 飞矛之下,人马无存! 匈奴尝试组织反击,但连片的投矛让骑兵无法结成冲阵。 他们举起弓箭回射,可仰角对抗俯角,又只有少量的箭支能侥幸穿过盾阵,射中大盾身后的民军士卒。 兵败如山,尸骸塞道,伤重之人惨叫哀嚎,断蹄之马痛嘶鸣叫。 头顶是一波又一波的利箭锐矛,鼻尖是挥之不散的焚尸腥臭,两翼的民军越压越紧,躲闪的空间越来越小…… 匈奴们崩溃了! 族长死了,阵形散了,兵不见将,将不知兵! 组不起反击,寻不见生路! 终于有人想到了跑…… 第一个骑士打马而逃,越来越多的骑士紧随在后,戈兰部的牧人再也不见反抗的勇气,所思所想,只有逃跑! 足有上百骑顺着来路逃向美人岭的入口,还有更多的跃不过淤堵的修罗场,只得调拨马头,向着出口狂奔而去。 这一切都落在旦的眼里。 亲随为他送上踏雪的缰绳,他一跨马,登上坐骑。 “传令下去,由养那头我等不理,入口之地……若有一人一骑脱逃,就让亭长亨提头来见!” “嗨!” 随行骑兵抱拳唱喏,翻过山,抄近道赶去向封堵后路的亭长亨宣令。 旦扬了扬马鞭,又令道:“徐徐图之,平清战场,遣人报予你们先生,左翼大胜,夷贼尽灭!” 亲随愣了一下,为难道:“旦,你虽与先生要好,可战事未定便去缴令,这……” 旦恶狠狠瞪了这个出生苦酒里的亲随一眼:“你知道个甚!我与由养一人主持一翼,若是缴令晚了,岂不是显出我打战不如木匠!速速缴令,跑掉的那些……有我!” …… 上百游牧在岭间的县道上夺路奔逃,情切切,势惶惶。 秦人的骑卒正追赶在后头。 这些人既没有匈奴勇士般精湛的骑术,也没有传说中劲健的骑弩,本身的实力稀松平常,甚至根本就不足以对戈兰部的牧民们造成威胁。 可他们却有一个恶魔一般的首领…… 那人像山一样雄伟,像狼一样凶悍,骑着连草原都少见的宝马龙驹,张弓,挥剑,每每出手必有匈奴落马被擒! 这场噩梦到底何时才能终结啊…… 他们像疯了似地打马,只求能快些跑出丘陵。山外是广阔的原野,是匈奴人的世界,这恶魔便是再强大,也追不上四散的牧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出生天! 那条生路,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笔直的县道即将跑到尽头,不消片刻,他们就能重获自由! 骑士们下意识地回转身,想最后再确认一次恶魔的位置,确保他不会在最后关头追上自己。 他们恰看到那恶魔勒马…… 噩梦结束了吗? 正疑惑间,他们突然听见领头族人的惨嚎。 “鄂托顿!” 骑士们惊慌看向山口! 正如族人示警之声,山道尽头惊现伏兵! 近百秦人在县道上排出严谨的盾阵,前列橹盾,后列弯弓,猬挤一团,严阵以待。 还有些民夫模样的秦人正扛着锄头,扯着绳索飞跑向盾阵后头,绳索的一头在他们手中,另一头绕过两侧丘坡的木柱,横亘在道路之上…… 只是……丘坡上何时立起的木柱? 民军收拢了全部民夫,阵中传来一声高喊:“横索!备战!” 绳索骤然拉紧,不高不矮,恰在马膝! 匈奴吓得亡魂皆冒,不及多想,纷纷提紧马缰,喝令战马扬蹄跃起! 战马们跳了起来! 前蹄收紧,后蹄舒展,匈奴骑士精湛的马术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操控着急驰的奔马,争先恐后跃过拦索。 但民军的陷阱远未结束。 拦索之后是长达三四十步的浅坑洼地,它们密布在道路之上,不细看根本就辨不出来! 奔马带着巨大的冲势落地,马蹄陷落在碗口大小的浅坑上,登时断折! 战马失蹄摔倒,骑士被远远甩飞,他们落在盾阵前方,哀号着,被阵中射出的投矛钉死在地上。 落在后头的匈奴人及时拉住了马…… 前方是严谨密实的盾阵,后方是信马而上的追兵,他们或可以调过马头,冲上丘坡,但失了速的战马该怎么在爬坡的时候,躲避那威力奇大的投矛? 旦狞笑着策马上前,用最威严的声音下令:“下马,弃剑,折断弯弓!凡顽抗者,杀!” …… 李恪与辛凌在树荫下对坐弈棋,灵姬乖巧地跪在一旁,以泥炉煨火,炉上架着一只小小的瓦盆,清泉水沸,茶香氤氲。 这一局才战了半个时辰,不过辛凌棋快,百余手往返已足够双方大龙成势,绞杀中盘。 李恪见中盘胶着,挥棋长出,又向着他惯常的边角发展。 辛凌秀眉一蹙,二话不说横棋打断,竟是悍勇地真接祭出一枚弃子。 这枚弃子摆得巧妙,李恪若是不顾,则大龙有断尾之患,李恪若是提它,就得花上三步运子,如此一来,战局自然重回中盘。 李恪拈着玉子苦笑:“辛阿姊,人说墨家尚非攻爱人,为何在你这儿动不动便是弃子,俱残,杀伐之烈,倒比法家更偏激一些?” 辛凌举起盏来抿一口梅茶,面不改色道:“墨家非攻不惧战,见无义之军,以战止战,死不旋踵。” 李恪听得百感交集。 “辛阿姊,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墨者不该上战场?” “为何?” “这……”李恪挠了挠头,说,“培养一个机关师需数十载光阴,杀死他,一弩一剑足矣。” 辛凌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她突然问:“你当如何保证,墨家机关用于义?” 这下轮到李恪沉默。 可惜还没等他想出应对的措辞,旦与由养的令兵就到了。 “报!禀先生,右翼战毕,枭首三百七,俘七十二,我军战死七人,伤三十九,逃敌北向,数不足三十!” 由养的令兵抢先报捷,报完,还傲骄地看了眼旦的令兵。 旦的令兵冷笑一声,抱拳施礼:“禀先生!左翼战毕,枭首四百二,俘一百又三人,我军战死十二,伤五十五,逃敌尽歼,无人脱逃!” 两面的战报让李恪颇为意外,戈兰部被骗出来的骑士居然多达千人,如果不是他们在这两日临时获得了增援,这个数量几乎相当于全军尽出…… 难道说吕丁把他们族长骗出来了? 想到吕丁,李恪赶忙问:“丁君呢?让他速来见我,我要知晓,楼烦关下情势究竟如何。” 李恪的话无人响应。 他皱了皱眉,不满地看着两个出生苦酒里的令兵:“你等愣着做甚!既然两面皆已战毕,定有一方已经接到丁君。还是说……你等虚报?” 两位令兵皆是神色一紧,赶忙抱拳道:“先生,我等不敢!” “既然不敢,你等便告诉我,究竟哪方接到了丁君!” “吕翁……”由养的令兵踌躇一番,从背上摘下包裏,小心翼翼递到李恪面前,“禀先生,右翼不曾寻见吕翁,但兵卒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一处血肉模糊的残尸,被马蹄踏烂,辨不明身份,从他臂上,我们发现了此物……” 李恪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急惶惶打开包裏。 在灰蒙蒙的麻布里包着一副机关的残渣,手掌大小,外壳散碎,露出里头略有些扭曲的青铜弩机,弩机内还嵌着一枚包裏红绸的弹丸,只是因为弩机变型,被彻彻底底被卡在了中间。 “那具残尸……也被枭首了吗?” 李恪幽幽地问,声音冰冷,不带烟火,若是换作女声,几乎会让人以为是辛凌在说话。 可是辛凌的声音里从没有这样刺骨的杀意。 那令兵慌忙跪倒,低着头,声音颤抖:“禀先生,发现此物的恰是苦酒的乡里。他见机关精巧,心有疑虑,当时便将残尸好生收殓,不曾亵渎过半分!” 李恪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站起来,扶着树干,转身背对众人。 “令,善阳里典置备棺椁、丧礼,殓尸停灵。令,由养与旦集合麾下,收集马匹军资。令,善阳里遣人行曝首事宜,所俘皆杀,我等无处收容他们。再令,全军加餐,抓紧休整。我等下市拔营,明日鸡鸣之时,抵进楼烦!” 第二六八章 招魂之歌 夜无月。 漆黑的夜色之下,有支骑军悄悄潜入楼烦关下的匈奴大营。 这支骑军以旦为首,人噤声,马衔枚,马蹄包裹着厚实的麻布,踩踏地面,悄然无声。 匈奴的大营与秦军的大营不同,没有辕门,不设营墙,就如同草原上最常见的部族情景,可见的只有连片的毡布帐篷。 所以潜入匈奴的大营并不困难,更何况这座足可容纳两三千人的大营如今只有区区三百余骑驻留,十帐有九皆是空置,夜巡防御处处漏洞。 接连射杀了四个巡逻的游骑之后,旦便带着人摸到了后营粮仓。 这里堆满了大小不等的粮包,散乱铺摆得到处都是,足可见戈兰部对后勤的管理混乱到何等程度。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身后轻轻挥手。 当即便有十余骑越众而出,自马鞍的油布袋中抽出浸饱了桐油的火把,抽出剑,朝着火把顶端的铜片刺溜一擦。 火花飞溅引燃火把,登时便照亮了半座后营。 他们朝着四面八方抛出火把,烈焰将粮草吞没,顺着夜风,引燃一座又一座帐篷。 更多的骑士抽出火把,引燃之后纵马冲向更深的营房。 烈焰熊熊燃起,将绒缎般的夜空映得通红。 火光之下人马嘶吼,随即又被更大声的战号压住。 那是民军的战号! “山!山!山!哈!” …… 李恪并没有过分关注这场袭营。 大军于鸡鸣前后行抵楼烦关下,在匈奴大营三十里外驻停,旦和另几个擅长骑马的乡里很快被摸透了戈兰部的虚实。 既然他们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增援,那么在李恪眼里,这剩余的三四百游牧骑士就已经是死人了。 他把整个袭营的策划都交给旦和由养去做,辛凌则被委派为监军,只负责压制两个男人因抢功而产生内耗的可能。 安排好这一切,他独自来到临时军营中唯一的那顶帐篷,也就是吕丁的灵堂。 新扯的白绸,如林的串绢,吕丁哀荣备至,棺椁是临治亭一位豪商为自己预留的阴沉木厚棺,牌位则是辛凌在行军途中,亲手雕刻出来的黄杨木灵牌。 李恪低下头掀帘而入。 厚重的棺椁前只有一人披麻,是吕丁最忠诚也最信任的隶臣呼毒尼。 他跪在那儿,操着异味的雅音,唱着苍凉的牧歌。 有人向着牌位鞠礼,他便停下歌,对着宾客还以三个响头,磕完便坐直身子,继续那首未完的歌谣。 李恪静静地走过去,长身跪坐到吕丁的牌位前,昂着首,挺着胸,双手扶膝,就如往日与吕丁在房中叙谈的前奏。 往日里,李恪只要摆出正襟跽坐的姿态,吕丁便知道他有正事要谈,会立即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这些事呼毒尼不止一次听吕丁提过,因为那些为数不多的正经叙谈,都是吕丁的骄傲。 “雄鹰,主人被长生天召唤去了,这一次,他坐不起来了。” 李恪突然感到鼻子发酸。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shì)予之。” 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幽幽《招魂》,曲曲楚歌,李恪用低沉的嗓音唱着,接替了呼毒尼的哀凉牧歌,成了大帐当中唯一的声音。 宾客们屏息听着,突然就对棺椁中的吕丁涌起了无尽的艳羡。 一介商贾,区区贱籍…… 这时候有空来为吕丁送行的大多是临治亭随军的商人,他们早就识得吕丁,也从各自的渠道知道李恪对吕丁的亲厚。 他们来送别吕丁,本就是为了讨好李恪这个才名溢满雁门的才俊少年,可当他们真的认识到李恪与吕丁的关系,却又从心底生出了无以伦比的妒忌。 贱商何德,竟使恪君垂泪? 吕丁之死,或正是因了恪君的眷顾,就连天爷都看不过眼了吧! 他们心中腹诽着,神色却越发恭敬。 大帐的气氛越来越肃穆,因为李恪的歌声正变得越来越高!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 菉(lù)蘋(píng)齐叶兮,白芷生。 路贯庐江兮,左长薄。 倚沼畦(qí)瀛兮,遥望博。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 悬火延起兮,玄颜烝(zhēng)。 步及骤处兮,诱骋先。 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一歌作毕,李恪长身而起。 他的脸上尤有泪痕,声音之中却不见悲色。 他笔挺站在呼毒尼面前,沉声说话:“呼毒尼,你的主人曾对我说,本次行商,是他最后一次带领商队去往草原。那之后,他便准备深衣板牍,经营整个吕氏的匈奴商道。你可知,他准备将他的商队交给何人?” 呼毒尼咚咚咚地磕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看来你是知道的……”李恪轻声说,“你的主人若是活着,你便是他的代行,吕氏一族当无人质疑你的资格。可他现在死了,即便留下身家巨万,但若是失了商路,你以为,他的幼子能守住那份家财么?” 呼毒尼的头磕得越发急了。 他不知道李恪想说什么,也不知道秦人之间的斗争倾轧。可是质朴的本能却告诉他,幼子夷奴,身家巨万,他们守不住吕丁的家业,甚至他那未傅籍的少主都不一定能活到傅籍那天…… 李恪目光灼灼地看着呼毒尼:“自今日起,背弃匈奴,自命华夏,你可愿意?” “呼毒尼是主人的呼毒尼,从八岁流落中原,便是主人将我养大!为了主人,呼毒尼可以背弃一切!” “自今日起,去胡服,着深衣,弃夷姓,称夏名,你可愿意?” 呼毒尼挺直腰杆,二话不说扯开衣袍,露出精赤的胸肌。 他高声道:“奴愿意!” 李恪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天地为证,神鬼为凭,今日我在丁君灵前,代他将你收作家臣,姓吕姓,食吕糜,吕氏荣耀,便是你之荣耀。你,可愿意?” 呼毒尼颤着声音回答:“奴愿意!” “濮阳吕氏出自姜,姜为牺牲,原便是牧羊之人。你之出生在极北,部族亦以羊为生。牧羊之奴,其号为羌。自今日起,你便以羊奴为名。你之名,吕羌!” 呼毒尼重重一个响头叩在地上,五体贴服,长拜不起。 “吕羌谢先生代主赐名,自今日起,世上再没有呼毒尼,天下地下,只有吕家最忠诚的牧羊之奴,吕羌!” 李恪单膝跪下,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当着吕羌的面打开。 布包里包着毁弃的飞蝗,弩机一侧,新以火漆烙上了李恪的印信。 李恪把它推到吕羌面前,轻声说道:“你即刻启程,返回沛县。回去后便将此物交到吕公手里,他会明白我的意思。丁君幼子托付你手,羌,切莫,切莫辜负我的信任……” “粉身碎骨,报主恩德!吕羌起誓,不娶,不子,必将全部忠诚献于少主,万死不辞!” 第二六九章 右衽披麻 天色大亮。 吕羌连夜驾马东去,但吕丁的丧礼却没有草草结束。 八个来自苦酒里的年轻人代替了吕羌的位置,以子侄之身披麻扶灵。 他们的作为无人反对,吕丁待苦酒里甚善,里闾之中,本就有许多乡里视他如亲,些许的于礼不合,性情的北地之人并不会过分在意。 李恪在灵帐外独守了一夜,不披麻,不戴孝,是为送别好友最后一程。 清晨的阳光送来胜利的消息。 戈兰部被由养和旦联手全歼,三百首级曝于楼烦关外,焚营的青烟便是身处在三十多里外也同样清晰可见。 李恪终于和汜囿重逢。 数月未见,汜囿变得越发地干枯老瘦,两鬓染雪,发如枯槁,黧黑的脸上满是笑容,却仍遮挡不住连日的疲惫。 他在由养的护送下径直来到吕丁的灵帐前,对着帐内深深一拜,起身说道:“恪君,苦劳……” “县令客气了。”李恪轻轻摇了摇头,“劳苦之人不是恪,而是那些执木器鏖战贼匪的乡里们。为剿灭戈兰部三千游骑,这些日伤、死之人,足有四五百众……” “四五百众……”汜囿苦笑一声,“楼烦关死守二十余日,苏将军派下的戍卒死伤千八,八位墨者战死五人……” “墨者求仁得仁,戍卒食饷卖命,但这场灾祸与乡里何干!”李恪冷冰冰地打断汜囿的话,言辞之间没有半分客气,“从看到您的私信开始,我便知道,这场灾祸皆源自利欲熏心四字,方螣如此,咸阳的贵人们……亦是如此!” “恪君,慎言!”汜囿急声厉喝,“此次兵祸皆方螣之责,与朝廷半分干系也无!” “明明……” “记住!半分干系也无!” 谁也没料到两人见面会发展到剑拔弩张的程度,幸好在场没有第四个人,唯一陪在一旁的由养眼观鼻,鼻观心,自顾默念隐身神咒。 李恪和汜囿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都陷入到沉默当中。 这时,旦喜气洋洋杀进战团。 “恪!你可知夜袭戈兰部大营,我在营中寻到了谁?” “还能有谁……”李恪一甩袖子,冷声说:“凡子,想见见你口中的罪魁祸首么?” …… 方螣这个名字李恪听了无数遍,但他此前却从未想过,真正见到此人之时,会是眼下这副情景。 民军昨夜急进夜袭,整个大寨除了吕丁的灵帐,见不到一间营帐,连李恪的帅帐都尚在选址当中。 他和汜囿一道,在一处树荫下召见方螣。 这个引匈奴入关,造成雁门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的前句注将军看起来并不像个大奸大恶的罪人。 五官端正,方脸剑眉,身高足有七尺六寸,四肢修长虎背蜂腰。 他的黑发浓密,美髯遮唇,若只看面相,绝对当得起仪表堂堂这四字赞誉。 此外,出卖母族并未让他在匈奴阵中春风得意。 旦是在后营的囚车中发现他的,浑身的肮脏不知几日未曾洗漱,破烂的衣衫就连基本的蔽体都无法做到。 这让李恪对他的经历格外好奇。 “方螣,是吗?” 沦落的方螣傲气不减,骤自昂着头,只拿鼻孔与李恪对视。 “你是何人?唤作何名?官爵如何?小小年纪不知尊卑长幼,我方螣之名,岂是你能直呼?” 李恪哑然失笑:“想来你与戈兰部的族长也是这般说话,否则也不至卖主求荣,还被他关进囚车。” “那是他不听我言!若是全力发攻,氾囿狗头早在我脚下!” “如此看来,他倒是有功于秦。” 方螣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恶狠狠啐了一口,看着李恪似要食人。 “戈兰部族长卓拔,老朽,蠢钝!巴特答应借兵予我,他却不敢攻下楼烦!还说甚抢先入关,易引巴特忌讳,可笑,可笑!明明是夷狄蛮人,他却非要如中原士人般考量事务,也不想想,他可配么!” “不配。”李恪诚恳道,“若他所思真有中原士人这般深远,也不至被区区民军一战而灭,就连脑袋都混在茫茫多曝级的头颅当中,荒废我麾下一场大功。” 方螣的瞳孔猛就一缩:“你说你尽歼了戈兰部全军?而不是趁他出征,偷袭大营?” “还道你是命运不济的枭雄,谁知……不过尔尔。” 方螣大怒:“小子狂妄!” 李恪再没兴趣和他攀谈,抬起眼看了看旦:“旦,我与你说过獏川之事没有?” 旦怔了一下,皱着眉说:“獏川何事?” “论打人要分几步。” 旦恍然大悟,连鞘抽出遂愿长剑,一鞘敲在方螣腿弯。 方螣痛呼跪倒,才想站起来,又被旦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趴伏在地,久久难起。 “这种高度看着才算舒适……”李恪扫了汜囿一眼,只见他闭目跽坐,就像睡着一般,不由无趣道,“方螣,你可知罪?” 方螣怒不可遏,刚想起身斥骂,却发现自己被旦压得动弹不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只能趴在地上怒吼:“赵政杀我方家三族四百七十六口,我便引匈奴长驱,直叩函谷关下!大丈夫快意恩仇,何罪之有!” “你管这叫快意恩仇?”李恪一字一顿道,“你为句注将军三年,勾连麾下都尉并几大家族,先后向匈奴倒卖雁门乡梓数万人,得金百万镒,有多少家庭因你而毁?又有多少三族被你夷灭?” “皆是些黔首、亡人、罪奴、贱民,若非那汜囿如疯狗般攀咬,苏角又急于代我,此等小事,何人在意!” “何人在意……”李恪怒极反笑道,“天地弃之,鬼神厌之。我乍看到这句话时不明其意,直到今天才知道,还真有人与这句话般配!大秦若皆是你这等勋贵,无怪乎二世而亡!” 汜囿猛地睁眼,惊恐地望向李恪,一时间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李恪缓缓站起来,近到方螣身前,居高临下:“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方螣,我欲令你掌我将旗,如何?” 他的声音轻柔,就仿佛高士礼贤。 方螣忍不住问:“如何掌旗?” “此事实在轻松得很。”李恪轻轻笑着,蹲身下来,“旦,遣几人为方将军洗漱,束发,为他右衽披麻,吊上旗杆。我的将旗不要字号,只需一匹上好丧布,裁剪妥当,就捆在方将军身上,人旗一一同高挂旗杆,可明白么?” 旦畅快大笑,一脚便将方螣踹倒,高声唱喏:“嗨!” 数个苦酒里的亲随随之扑上来,扯住方螣手脚,架起来拖下营房。 方螣死命挣扎着,被人架着嘶声大吼:“鼠子!畜产!你可知你如此做,乃是得罪天下高爵!贵人可杀不可辱!贵人可杀不可辱……” 他尚未将话喊完,旦已经狞笑着捏住了他的下巴,使力一扯,生生把他的下颚掰脱。 双颚不和,方螣只剩下呜呜呜的叫唤,直到被人架离当场,也没能再说出一句囫囵话。 汜囿满脸冷汗靠近过来,轻声劝诫道:“恪君,快意恩仇,切莫留患……” “县令……凡子……囿君,小子托大如此唤您。我只想问上一句,您仍是那个立身于獏川,心中只有黔庶的囿君么?” 第二七零章 夺军杀将 仲冬的晨风冰冷刺骨,飘飘荡荡,扬在楼烦关外的原野上,卷起枯草、败叶、沙尘和许许多多没着没落的东西。 李恪静静地看着汜囿,汜囿也毫不回避地凝望着他。 “恪君,方螣可死,却不可辱甚!” “辱甚么?”李恪冷笑道,“十月廿七,阴山都护府尽没,五千戍卒几无幸免,数万民夫沦为夏奴。此后匈奴三分,其一袭善无,下阴绾,其二围平城,掠原野,其三以浩荡之势横扫半座雁门,中陵告破,以至尸横遍野,河水断流。楼烦九乡四十一里,仅我所知,便有二十五里变作炼狱,原野上满是死尸残骸,民军所过,做得最多的便是收殓,下葬!”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声音比北地的寒风更冷,冻得汜囿心里发毛。 “方螣该死!若不是咸阳的法吏比我更明白如何去折磨人,我早已斩他祭旗,告慰丁君!” “那你便把他送去咸阳!” “咸阳路遥,匈奴道近。他早晚要去咸阳,只是得先待我腾出手来,为死难亿乡里们挑一个合适的买家。” “可你这般辱他……恪君,贵人可杀不可辱,若是辱甚,那是在断你自己的前程啊!”汜囿苦口婆心,几近哀求。 李恪突然大笑起来。 “他?贵人?且不说皇帝早已剥夺了他的爵级,便是他爵级仍在,区区右庶……也能自比贵人?大秦的贵人何时变得这般不值钱了?” “恪君糊涂了么!”汜囿急急吼道,“右庶长官爵第三,不同于民,你不过区区簪枭,这是下民犯上,会令世俗厌弃的!” “下民犯上?”李恪冷笑一声,不再多辩。他指着营中说,“帅帐辕门,大约要两个时辰才能搭好,届时还要劳烦县令将戍卒统领带来,句注塞下匈奴八千,那才是头等的大事。” …… 两个时辰之后…… 司马欣一身簇新的戎甲,左剑右印,花结鲜亮。他笔挺站在一辆临时改制的战车上,以手扶剑,目视前方。 为他驾辕的是他在军中最信任,也最要好的二五百主始成。 他们正要去往一座神秘的军营。 听楼烦县令汜囿说,这座军营的主人是一个年十六岁的北地少年,在匈奴入侵之际集结民夫数千,凭借六场野战平灭匈奴无数,月余之间,未逢一败。 这个故事听来像极了愚民口中那种无人会信的玄奇传说,譬如什么有将焉,年一十有六,拔起于北境之极,日夜以匈奴为食…… 可汜囿又说,正是此人领兵尽歼了楼烦关下的戈兰部,如今正立营关外,要与县、军共商征讨迭巴部的军策。 司马欣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他与汜囿约在大营相见,特意让始成为他驾辕,以最庄重,最昂扬的姿态来到这座将整个句注塞数万将士都对比得一无是处的……少年的营房。 营房并不大,辕门高耸,寨墙簇新。 高耸的寨墙内,一座座白顶的匈奴军帐分散排布,到处都是巡逻游弋的无甲民军。 他们一般以五人为伍,两人持着特别巨大的木盾,一人背着锋锐的木矛,还有两人挎着剑,背上背着匈奴人惯用的牛角弯弓。 营中还有许多骏马,被人集中圈养在左营,看起来都是上好的匈奴战马,然而奇怪的是,那些马只有极少数披挂鞍甲,大部分背上空空,乍一看,还以为是刚捕的野马…… 这里的后营也很热闹。商人民夫来来回回,辎重粮秣堆积如山,好些布吏打扮的人站在各个道口指挥安置,开具票券,就像往日的市亭一般。 这座小小的军营哪处都与严明的秦军不同,让司马欣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一支民军。 而且是一支新成立的民军! 整个营中,除了寨墙是新伐的,剩下全是缴获和商人的贡献,好些帐篷上还残留着褐色的血污不曾洗掉。 此外还有帅帐…… 看向帅帐,司马欣的瞳孔骤然一缩。 大帐左右各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左旗黑底,上书一个周篆【墨】字,右旗纯白,有个美髯壮汉被绑缚在旗杆顶端,那面无字的大旗素白如雪,直接扯紧了捆扎在他的身上,迎风张扬。 右衽……丧旗…… 被充当旗杆,污为夷狄,以最大的羞辱捆在半空的那人,是方螣! 司马欣当年不得志时与方螣打过无数次交道,只一眼就确定那高挂在旗杆上,张着嘴,流着唾的男人就是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句注将军! 此人不是投奔匈奴了么?难道说,恰好被这个少年捕获了? 可是囚犯为何不囚于车,反而高挂在帅旗之上…… 是因为此人是曾经的句注将军么? 这是……宣示! 司马欣的眼神猛地一紧,轻声唤停驾车的始成,迈步一跳,跃下车驾。 始成疑惑道:“欣君,我等不入营么?” 司马欣轻叹摇头:“成君,入得营后便唤我军侯,不可再以欣君称之。” 始成怔了一怔。 “此人要夺我兵权,怕是所图非小。少年将军,啧啧啧……” 司马欣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李恪的样子。 当年李恪献策让他自贬元冈道,清剿山匪,操练兵卒。结果才止一年,句注塞就风云突变,他重回楼烦道,不仅成了统兵三千的实职军侯,还被委以重任,领部署驰援楼烦。 若不是军械空虚,他早就击破戈兰,立下大功了! 李恪的惊艳才绝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更坚定了他想要把李恪收入麾下的决心。 可谁知道……他还无缘与李恪再见,就要面对一个同样出生雁门,同样天赐伟业的少年…… 而且这个少年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 这个少年……要抢夺他手中的精锐戍卒! 司马欣深吸一口气,迈开步,昂扬踏入辕门。 本将大好头颅在此!你若要夺我兵权,便将我的头颅……斩了吧! 辕门处迎上来一个骑着黑马的伟男子,骏马如龙,碎蹄踱步,那伟男子满脸狞笑,缓缓抽出了腰间宝剑。 锵! 那柄剑直愣愣横在了他的面前:“先生有令,来将宣名!” “夏阳司马欣,任句注塞楼烦道军侯职,受句注塞苏将军令,领本部兵马,驰援楼烦关!” “当真是厚颜无耻,手掌千军,却不足以保境安民,何庸也!司马军侯,你可……” 宣判才到紧要关头,伟男子突然愣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变了声线,略有些发尖的嗓音里有不信,疑惑,欣喜,还有些许惶急。 他尖声问:“你是司马军侯?元冈道军侯,司马欣?” 司马欣总算把旦认了出来。 一种鬼祟的气氛蔓延开。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嘴唇哆嗦,一时无言。 始成在后头牵着马车小声嘀咕:“我便说雁门郡哪来这许多惊艳才绝的少年,帅帐里的,是恪君吧?” 第二七一章 合军共谋 帅帐里泾渭分明。 除李恪独自高居主座外,帐中宾主俱分左右。 左席诸人皆是民军所属,以辛凌首席,亭长亨与乡啬夫诚共陪末座。右席众人则出自楼烦,首位司马欣,次位却是墨者憨夫。 看着他们,李恪总能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 嗯……全是旦的错。 猛将兄征伐匈奴好些日子,所向无敌,以至于走路都习惯性抬着下巴看天。 这次李恪布置夺军任务,他是用抢的方式从由养手下夺来的军令。 结果呢?搭台唱戏不看观众的面相,直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完了,他才认出司马欣那张帅脸。 说什么余有渊源,不宜罪人,直接说太熟了不好下手不就完了…… 李恪心里忍不住腹诽,如果这件事还是由养来办,这会儿司马欣和始成大概已经被五花大绑在某个隐蔽的帐篷里,楼烦的残军也该在帐前整军训话,誓师待征。 反正由养不认识司马欣,也不知道李恪和司马欣的渊源过往。 待到一切事毕,胜则报功,败则报丧,李恪只需在功劳簿或战死名册上把他们的大名加上便足以扫平其中的后遗症。 反正不管怎样,李恪总有把握让民军不至于全军覆没,任何结果,都要好过现在的结果…… 头疼。 他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司马欣在堂下冷笑道:“大当家可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砍了我与成君的脑袋?” 听话音,这位已经在心里把李恪比作山贼了…… 李恪无辜地扫眼过去,认真说道:“从未想过要你性命。当然,此话信不信在你。” 司马欣微微一愣:“莫非你不欲夺我之军?” “残军自然要夺。不过我的帅旗上挂着方滕,只要能拿到虎符,你的脑袋无关紧要,是杀是囚,皆无二致。” 司马欣气得七窍生烟,胸腔鼓胀就像是拉起的风箱。 他咬牙切齿说道:“事后我穷追如何?” 李恪侧过身子与司马欣对望,神色清冷姿态端正:“我欲奔袭迭巴部。” 司马欣怔住了。 虽说早已知道这次会面是为整军备战,但他怎么都没想到,李恪已经打定主意要挺进谷道,直取迭巴部。 李恪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伸出手,探起食指。 “此战结果有二。胜,我将你大名书在功劳簿首,整场战事皆你指挥,包括前头剿灭戈兰部的多场战事,也是遵你所嘱,我正好借此脱身,免得被哪个将军看上,举荐做什么刀笔小吏,此其一。” 李恪又稳稳竖起中指:“战事一起,谋算无用,凡有胜算,自有败局。此战若败,看守你的亲卫会先一步将你斩了。你依旧是此战指挥,功过之事自有秦庭评述。我则会带着家人自楼烦远遁中原,逃灾避祸。” “所以是胜是败,我囚你之事,你都不会来寻我麻烦,可对?” 司马欣张了张嘴,气势一下就泄了八分:“这番计较,只因你我旧识?” 李恪干脆地摇头:“张三李四王五刘六,守在楼烦县的军侯是谁都是这般处置。若我早知是你,旦不会唱那一出,我会与你面谈,任你抉择。” “抉择何事?” “抉择交出虎符,亦或是被人捆起来,搜出虎符。” 如此说来岂不是全无二致? 司马欣苦笑起来:“多日不见,恪君长大了,杀伐果断,颇有贤士风骨。” 李恪不为所动:“司马军侯,你可愿交出虎符?” 司马欣理了理战袍,从怀中取出半片青铜虎符,小心翼翼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军者,国之重器,上承于天。陛下传于将军,将军授予莫臣,断无随意交托之理。恪君,虎符在此,我却不能交在你的手里。” 旦和由养当时便站了起来。 另一边,始成耸肩起身,眯着眼锵一声抽剑,憨夫也站起来,赤着手离席,二话不说挡在司马欣的面前。 帐内气氛变得越发诡异! 辛凌诧异地看着憨夫:“师哥?” 憨夫苦笑:“我随司马军侯守御楼烦二十几日,亲眼见军侯每日高坐在城楼之上。我军无弩,猎弓无用,匈奴不近城墙,将士便无反击之力,只能强受着漫天狼牙嘶声呐喊。如此困局,楼烦尚能军心不堕,实全赖军侯之功!” 他看着李恪,苦口婆心道:“恪君,二十余日围城,匈奴奇招用尽。有两日侵攻甚急,箭雨不绝,冲车不断,城中处处火起,万千黎民哀嚎。军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身中两箭尤且不退!若不是他,楼烦早被攻破了,如何还能等到恪君来救?” 这算是内讧了吧…… 李恪头疼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踌躇不前的由养和旦,不得已,只能把目光投到辛凌身上。 辛凌会意,站起来冷声下令:“师哥,退下。” 憨夫咬牙坚持道:“钜子命我助军侯守城退敌,假钜子之令,憨夫不敢从!” 辛凌的眉毛挑了挑,抿起嘴唇双剑出鞘。 “算了,大伙坐下吧……”李恪颓丧地塌下肩,端正身形,直视司马欣,“军侯,我等各退一步,可否?” 司马欣沉吟片刻:“可也。” …… 一座简单的沙盘被端到帐内,上面用简陋的堆土营造出长城、句住塞以及遥遥处在句住塞西北的楼烦关。 而在两者之间,则被人用手抠出十八条长长的谷道,从数量看,显然是恒山十八谷道的代指。 无人奢求这个沙盘能准确体现出地形地势,李恪叫人赶制沙盘,唯一在意的只有几个要点。 一:十八条谷道,十二条位于楼烦县内; 二:句住塞六层攀坡,其中最底层通过支道与长城相连; 三:谷道关城南北城墙,北墙皆是长城的组成部分,而独立的南墙则面相中原; 四:兵力…… 李恪捻起几面小旗,轻声述说:“我军……盾四百,矛六百,弯弓八百,骑卒二百。弓手配箭羽三十,掷矛手一人五矛,另有空置战马五百余,甲胄不足,连盾手与骑卒都无法配齐。” 一面说,他一面在楼烦关外插上各色小旗,蓝色骑卒两枚,青色盾四枚,黄色六枚,红色八枚。 “这是民军现阶段能抽出来的最大兵力,苦酒里、临治亭、句住里的守备皆是最低了,留下的乡里们连基本的轮替都做不到。” 汜囿走近,随意捡了四枚紫旗,往关中一插:“城内更卒不计重伤,尚能动弹的三百有余,恪君提过征召之策,应当能凑至四百。更卒、民众别无长处,除了引动弯弓,想来也只有持剑冲杀之能。” 说完,他把目光转向司马欣。 司马欣沉吟半晌,开始挑选小旗:“戍卒折损巨大,连轻伤可战,数不足千五。其中三百人本就是骑卒,只是眼下无马,四百轻兵,可跳荡冲杀,八百弩兵……” 他为难地看着李恪,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秦弩弦力过大,非铜矢不足以承载,临治亭无力在短时间里制出弩矢,这些弩兵或引弯弓,或配剑盾,别无他法。” 司马欣不死心道:“橹盾,掷矛如何?” “橹盾对木料要求颇高,平、阔、坚实、厚重,方可敷用,我穷尽临治亭也不过制出这么些,如今损一面便少一面。掷矛倒是可以多制,然投矛难以及远,少了橹盾配合,多亦无用。” 司马欣叹了口气,挑完小旗,在城内插上三枚蓝旗,四枚紫旗,还有八枚红旗,意喻弓手。 这就是联军现在全部的兵力,骑兵五百,盾四百,矛六百,轻兵八百,弓手千六,总数大约四千。 李恪指着城内那一堆红旗说:“弩手混入盾阵,以操长矛为主。迄今为止我等剿灭匈奴不过三千余,配不齐千五百弓手所需。” 司马欣脸色数变,最终咬了咬牙:“可!” 李恪淡淡一笑,变本加厉:“我还要城中多余的皮甲,越多越好。” 第二七二章 堂堂之兵 弄明白了三军资源,接下来便该讨论这次军议的主题,句住塞战场的情势。 汜囿接过话头,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布讲。 “这些时日我主持战事后勤,与太原方面多有联系。至于如今恒山的情势,只能说一言难尽……” 在匈奴入侵之初,苏角和李恪曾就句注塞是否发兵有过言语上的冲突,李恪深恨苏角摆出的那副不顾雁门郡死活,一心只想死保句住塞的嘴脸,当场就拂袖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场冲突对苏角有所触动,在安排具体的战术时,他却并没有把事情做到决绝。 他直接放弃了长城…… 战事未起,苏角便将全部兵马收入句住塞,只在各关城的南墙上象征性地留下两三百人守御,迭巴部兵不血刃便夺下了全部关城、长城以及句住塞最下两层。 这是一次极大胆的冒险。 收拢了兵力之后,苏角手中兵力约有八千,其中三千由司马欣领兵驰援楼烦,剩余五千则在句住塞上摆出了死守之势。 反观匈奴迭巴部,巴特通过关城、长城获得了把手中八千兵力完全展开的空间,也由此得到了无数粮草辎重,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大可以挥兵南下,直取中原。 就在巴特调配兵力,立足未稳之际,苏角组织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扑,三千余兵力凭借着墨者临时赶制的围城器具顺坡而下,一夜斩杀匈奴四百,一举夺回了粮草堆积众多的军塞二层。 而且苏角毫不恋战,取下二层,便下令军卒将粮仓焚尽,并在巴特的增援回师前退回三层,据险而守。 这一战使巴特再也不敢肆意南下,只能于楼烦道布下重兵,徐徐图塞。 苏角留下的粮草几乎全部集中在楼烦道关城和句住塞的一、二两层,且全是散装,无车,无袋。 没有板车、没有粮包,巴特便无力将粮草转运分散,只能憋屈地把后勤大营暴露在苏角的反击范围当中。 句注之围,由此而始。 苏角的大火烧却了巴特近三分之一的缴粮,也让巴特意识到,苏角的目的就是逼他在句住塞的斜坡兵道上决出胜负。 句住塞的战局至此进入胶着。 在双方斗法之际,身在晋阳的匈奴将军李信也收到了苏角预先发出的战报。 得闻长城失守,句住塞孤城被围,十八关城仅有少数兵卒守御南墙,李信的怒意可想而知。 只是苏角正深陷在敌阵当中,他一时也拿这个胆大妄为的句注将军毫无办法。 其时,李信手中无兵无械,面对苏角给出的单项单选,他只能严令太原、恒山诸县派出更卒各守谷道,堵塞住关城南门,死战不退。 他更是将自己的莫府移出晋阳,直接设置在战场核心、楼烦道的谷口,以示与恒山防线共存亡的决心。 这般二十余日过去,句住塞下每日皆战,各大谷道皆有损伤。没人知道苏角还能抵抗几日,只知道前日里句住塞第四层沦陷,苏角带兵退入上城,从上城的空间分析,苏角手中剩余的兵力怕是不会超过两千人了。 李恪心中感慨万千。 他早就觉得手拥重兵的迭巴部在这次南侵中表现得过于太平,雁门大地似乎从来没出现过他们的战士。却从未想过,苏角是用以身饲虎的法子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优势,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才将巴特死死拖在恒山的崇山峻岭当中…… “苏将军……此战过后,怕是会受到苛责。” 交代完一系列事情,汜囿摇着头,作出了最后的总结。 李恪在旁沉默不言。 苏角当然会受到苛责。 他的所作所为虽说为雁门郡减轻了大半压力,但主动放弃恒山之险、关塞之峻,却也让中原承受了不必要的风险。 无论匈奴最后有没有出现在繁华的中原腹心,此战过后,苏角必定要为他的胆大妄为付出代价。李恪连理由都想好了,治军不严,至节节败退,丢失险地。 这份人情……重如泰山啊! 李恪叹了口气,抄起沙盘旁几枚弓箭,一把插在楼烦道和句住塞的接合处。 “依县令所言,迭巴部的主力当是集中在楼烦道。”他斩钉截铁说,“楼烦道关城狭窄,便是算上句住塞失守的几层山城,能展开的兵卒也不会超过三千,巴特想充分调拨兵力,唯有在长城上配备重兵。” 司马欣点头道:“居住塞不同于楼烦关,其势仰攻,塞下亦无可供大军腾诺之原野,故双方唯有交近鏖战。将军兵械不足,但占据地利,连日来的折损或与匈奴相当。” “也就是说巴特手上最多还剩五千人马。楼烦道备兵三千,长城驻扎两千……如此算来,其他谷道大致是空的。” 司马欣皱眉问:“何以见得?” 李恪表现得成竹在胸,说:“长城平阔,运兵可供五马并行,巴特与其将兵力分散在各个谷道关城,每处都不占优势,不如将重兵放在长城上,集中优势猛攻其中一处。只要攻破了任意一处,中原便对他敞开了门户,且陷入重围的句住塞鞭长莫及,拦不住他们劫掠中原。” 汜囿眼前一亮,急声问道:“恪君如此笃定,可是心中有了良策?” “良策……” 李恪捂着下巴思索片刻,抬起手指向楼烦道核心战场。 “我欲兴宋襄公堂堂之兵,正面向巴特邀战。” 众人皆大惊。 司马欣的眉头皱得更紧:“恪君,你去邀战,我去何处?” “楼烦道展不开我等全部四千兵力,既然军侯不愿交出虎符,不知可愿带着县令,重游一番元冈道景致?” …… “架盾!进兵!” “山!山!山!哈!山!山!山!哈!” 楼烦道逼仄的谷道当中,民军两千人排出密集战阵,以二十人一列,前盾,后矛,弓手坠尾,李恪的将车、旗鼓车以及旦的骑卒则散漫混在投矛阵中,随着大军缓缓前移。 鼓声隆隆,山呼震林! 军列之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帅旗上高挂的方滕,此人已经被挂了一整天,因为被旦掰伤了额骨,整张脸已经浮肿得不似人形,只能在眉眼之间,依稀辨认出当年的英俊神武。 大军如此行至半路,谷道对面缓缓逼近一支浩浩荡荡的骑军,人数约莫千余,为首者貂帽脏辫,背负大弓,一双手臂肌肉虬结,粗得足可以跑马站人。 他胯下一匹纯白龙驹,浑身不见半点杂色,唯大眼之下隐隐泛出两道泪斑,远看就如神龙垂泪。 即便是没看过伯乐的《马经》,李恪也知道这匹良驹就是大名鼎鼎的的卢马。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这匹马即便有妨主的恶名在外,依旧被人惦记了千年,其神骏自然能和旦胯下的踏雪比肩,而马上的骑士,可想而知就是阿尔善部最能征善战的勇士巴特。 双方距离,两百步! 李恪缓缓抬起手臂。 由养一见,嘶声下令:“止步!拄盾!” 鼓声突变,大军顿时止步,前排的盾手挤作两块,密集的盾阵鱼鳞般堆叠在一起,为正中的李恪留出可供将车通行的狭窄小路。 李恪站在将车上朗声笑道:“对面白马……可是马匪头目巴特?” 巴特眼神骤然凌厉。 李恪不称族长,不唤敌将,只将他称作马匪头目,其中轻蔑,不问自明。 他登时大怒:“小子,活腻味了?” “好好的大道在你面前敞着,无遮无拦,无阻无碍,若是觉得我活腻味了,你何不命人来取我头颅?” “你道我不敢?” 李恪冷笑:“猜对了,我就是以为你不敢。” 民军阵中当即发出哄堂的大笑。 巴特心中怒意勃发,险些便要挥军强攻。 可他突然看到了帅旗上的人型……虽说面部浮肿变形,但只从身形,他便认出此人乃是叛将方滕。 他难以置信道:“戈兰部……败了?” “卓拔、洛塔,还有伯奇。”李恪抬手令众人噤声,用近似调侃的语气说,“那群马匪稀松平常,我只从俘虏口中打探出这几个名字,也不知与你所说的戈兰部是不是一伙。” 巴特从李恪的话里听出了深深的嘲弄,还有那个被捆在无字帅旗上的方滕,也让他感受到深深的嘲弄…… “你!该死!” 大喝一声,巴特夹马出阵。 的卢长嘶,扬蹄起速,区区三五步便完成加速过程,白马化作流光,风驰电掣一般。 一人一马向着盾阵直扑过来,呼吸之间就近到百五十步,巴特取下大弓,引弦拉满,锋锐的箭头瞄准李恪,旋即便向上抬高,直指方滕! “旦!” 一声令下,久候在旁的旦催动踏雪冲阵而出,他拉弦满月,几乎与巴特同时发箭! 两枚长箭一先一后,相对而往,如追星赶月半撞在半空,登时碎成一片屑沫。 可旦和巴特都没有为这一幕勒马驻足,踏雪与的卢卯足力气,用最快的速度飞奔着扑向对手! 如雷的马蹄声中,炸开两道口音迥异,内容却一模一样的怒吼! “杀!” 第二七三章 暗度陈仓 “杀!” 踏雪与的卢双马交错! 巴特的武器是一柄精铁铸造的狼牙大棒,儿臂粗,一人长,端首粗大,宛如刺球,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呼啸之声裂人耳膜。 他有着绝伦的马术,交错之间便在马上挺直了腰杆,一做力,挥棒猛砸向旦! 旦怒目圆睁,双手持剑不闪不避,遂愿与狼牙棒撞在一起,爆出一篷璀璨火花! 两人失重同时扬手,两马别头交错而过,它们行不三步又调头回冲,两人兜马战在一处,剑来棒往,一时间难分高下。 李恪看得眼都直了。 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见的最高级别的斗将,旦与巴特,北地雄健与草原英雄,在逼仄的楼烦道中战作一团。 这完全超出了李恪的预料。 自从听说旦以一敌二,在沛县搞定了周勃和樊哙之后,他在心里已经把旦和项羽这种特殊物种放在一个级别上思考战力,从未想过,居然会在小小的雁门便遇上能和旦战得不相上下的猛士。 甚至于……巴特凭着远胜于旦的骑术和重兵器的长度与力度,在交手的时候还隐隐处在上风! 该死的,之前居然完全没想过把双边马镫和蹄铁弄出来!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李恪只能小心遮掩住紧张,摆出最从容的笑意看向战场中央。 战场中央,旦的劣势正在扩大。 巴特并没有什么精妙的武艺,一招一式都是战场搏杀的产物,直接,凶狠。 只见他将狼牙大棒抡到滚圆,每一击都是势大力沉,旦高举遂愿,咬着牙格挡卸力,连着五击,踏雪连退五步! 旦的心中只有屈辱!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受到过这般羞辱! 民军众人就在眼前,恪就在眼前,而我居然被蛮夷压制…… 旦气得双目赤红,咬着牙,几乎把牙根咬碎。 这个粗蛮的夷狄!若不是仗着马术压制于我,我如何会狼狈到如此地步! 你!该死! 又是一击当头而下! 旦怒意勃发,猛一吼放弃格挡,强行催动踏雪,照着巴特猛冲过去! 李恪猛地攥紧了拳头。 刺球一般的狼牙端首眼看就要砸到旦的身上,踏雪突然做了一个微小的变向! 马蹄顿挫,微微向外,这小小的变向将两马间距拉开半尺,刺球恰好擦着旦的身体挥空! 旦死里逃生,一声嚎叫,挺身挥剑,遂愿的锋锐直斩向巴特脖颈。 情势突变,这次轮到巴特避无可避! 可巴特身下也是宝马,的卢当即回以颜色! 它四蹄蹬地,不进,反退,纠缠中的两马拉开距离,旦的一剑也挥在空处! 两人距离拉开三步,旦和巴特在同时猛夹马腹,胯下战马感受主人心意,两匹龙驹同时长嘶,扑向对方! “秦人受死!” “死来!” 剑棒再一次在半空交击! 这一击用尽了两人的气力,踏雪和的卢双双扬蹄奔回本阵,旦与巴特拉开距离,毫不犹豫收回兵器,扬弓,返身! 两枚长箭电光火石般射出,皆是向着对方面门,再次以相似的方向,相似的速度在半空交击,碎作一团! 巴特阵中骑士高喊:“安索!” 千骑踏蹄,呼啸而至! 李恪见旦脱力回阵,也顾不得查看他的状况,一扬手高声命令:“变阵!” 前排盾阵如流水般退后,只留下掩藏在阵中的数十匹战马。 战马连索,拖拽着巨大的柴架,藏在阵中或看不出端倪,可一旦显露,杀气盈野。 由养嘶声大吼:“点火!” 有战士闷声从油布背囊中抽出火把,照着柴架上预留的剑刃猛砸! 火花飞溅,引燃桐油,火把几乎与柴架同时燃起,在美人岭大放异彩的火马阵再一次现于人世! 火马迎向匈奴! 数十匹狂乱的奔马聚成三列,在匈奴惊恐地目光中,向着他们飞奔过去。 他们慌忙射箭,密集的箭雨登时便将半数火马击毙当场。 但毕竟有存活的马匹,三排马阵散列冲刺,越往后存活率就越高。活着的马拖着死去的马飞奔,像奔腾的列车般直撞入匈奴阵营! 人仰马翻! 李恪的将领恰到好处响起,火马还未冲破敌阵,盾阵便已重组阵型,队形前压! “先生有令,帅旗前压,全军不止,凡无令驻足后退者,斩!” “架盾!盲进!” “弓手!射!” “山!山!山!哈!” “全军!掩杀!” …… 这一战匈奴大败! 迭巴部战死四百余,被俘百余,巴特如丧家之犬般领着残兵退回关城,城门紧闭,死守不出。 民军方面的损失也并不比匈奴小。盾手在短兵交锋中战死百余,缺少防护的弓手更是在匈奴的箭雨下死伤近半,李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终于在关城之前立住阵脚,形成压迫之势。 战线直推到魁伟的北墙城下,民军驻步,屏息待命。 小小的楼烦道呈现出军史上极少见的混乱。 李恪驻兵在北,虎视关城;苏角死守在东,无力突杀;太原郡的更卒在南面噤若寒蝉,不敢妄动;而被重重围困在正中的巴特不仅占据地利,更是手掌雄兵。 接下来,要攻城么? 所有人都等待着李恪的命令。 即便民军远不具备攻城的能力,但只要李恪令下,他们便敢于冲锋! 这是李恪用月余胜仗和戈兰部的毁灭喂养出来的志气! 民军上下,皆求一战! 这时,李恪命令部队驻停。 猬集的民军在距离关城两三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苦酒里的亲随驱赶着背负柴架的战马在队前列阵,数量足有两三百匹。 除掉让司马欣带走的战马,这一次,李恪几乎把所有的马都赶到了前线,就是为了让巴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民军开始在马群之后筑营。 拖着伤腿的儒出现在军阵当中,从由养手下接过主持的工作。他驱使着从各地搜集的民夫运送木料进入谷道,当着匈奴的面开始以木料筑城。 谁也不明白李恪打算干什么。 民夫筑城,民军待命。他一面严防着巴特部的反击,一面让民夫快马加鞭,搭建框架。 战事骤停了两日。 两日之内,一座雄伟的框架渐渐成型。 木质的城墙高五丈,超过楼烦道的关城高度。又因为地面不适合深挖建造地基,整体截面被造成梯形,外侧垂直,内侧倾斜,上宽两丈,下宽十丈。 城内上下等分四层,以爬梯相连,士卒既可以从斜面外侧登顶,也可以从内侧向上攀爬。 这样一座木城的工程量可想而知,虽说早早便搭起了框架,但想真正将整座城丰满到可用于守御的程度,至少需要半个多月。 莫非李恪想和匈奴一直僵持下去? 再无余力的句住塞又如何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 时间在疑惑和焦虑中一日日过去,句注塞方向偶有攻伐之声传来,但巴特深陷重围,也不敢再如往日般全力工程,每次交战,皆是浅尝辄止。 又两日,儒以草席、粗麻遮住木城表面,李恪带着辛凌和旦登上城楼,在显眼处眺望城内。 城下,旦的骑卒队频繁出入谷道,第一支民军趁夜色退出谷道,人数近百。 越来越多的民军脱离大队,取而代之的是楼烦关和句注里临时募集的着甲民夫。 帅旗依旧高悬,但方滕已经彻底没了动弹的力气,若不是蛤蜊随着儒一起来了前线,这么多日下来,这个罪魁祸首说不定早在旗杆上舒服地死于非命了。 如此,第八日…… 始皇帝二十九年,季冬,十二月初一,匈奴南侵第三十三日,秦军的战鼓惊起于长城之上。 司马欣,抵达战场! 第二七四章 天火流星 数十名骑兵猬集在小小的长城上,刀来剑往,呼喝乱战。 不时有骑士被利刃砍中,惨叫着跌落马下,还有更倒霉的因为身处在城墙两侧,被前后挤压,连人带马坠落高耸的长城,化作插在枝桠尖头的恐怖塑像。 司马欣和巴特都在咬牙坚持。 长城很宽,但再宽也是农耕民族用作城守的建筑,城头宽度五步有余,平素可供五车并驾,但真要展开阵势,三匹战马便早已将其堵塞得满满当当。 所以突前的骑士几乎就是在送死,秦军如此,匈奴亦是如此。 但双方都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因为拥挤的骑阵之后,更密集的步卒正在集合! 司马欣手下是李恪偷偷调拨过来的重盾民军,巴特旗下是下了马的牧民游骑,双方头顶飞箭如蝗,根本找不到任何躲闪的空间。 长城上哀嚎片片。 哀嚎声中,盾阵被由养强行组织起来。 十数重盾顶在最前,鱼鳞状交叠一体,然后是两丈长的步兵长矛,倾斜着驾于盾上,再然后是投矛,是弯弓,他们佝着背混杂在盾手当中,落在后头的盾手则不管不顾地把大盾扛过头顶,用完全称不上正规的动作为远程方阵加上盖子。 匈奴一轮箭毕。 身处阵中的始成一扬令旗,高声嘶吼:“撤盾!抛射!” 盾牌被慌忙收了起来,掷矛手拼命投矛,弓手抓住空隙,向着天空射箭。 重矛利箭飞射入阵,匈奴一方惨呼连连。 紧接着便是还击! 始成略微贪心了些,直到匈奴射箭才慌忙让盾手起盾,片刻之差,让秦军暴露在箭雨之下。 李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紧了紧鹤氅,哈口热气,扭头问旦:“还想去军侯那儿么?” 旦吓得脸色惨白,拨浪鼓似拼命摇头。 猛将兄毕竟也是要命的。 所谓荣耀、勇气、胜负、追求……一旦见着真正无花哨的战阵冲杀,总会生出恐惧和忌惮来。 眼前的战场与个人豪勇全无关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最早交锋的数十位骑士便死绝了,一个个奇形怪状地躺在城墙上,与自己的宝马良驹一道抽搐。 旦看到一个黑马骑士,在短兵交战中格外勇猛,手刃四人,自身不伤。 然后,双方后阵大成,黑马骑士冲得太勇,先是被己方的投矛扎下战马,又被对方的箭雨射成刺猬……真是吭也不吭,径自倒下。 他心有余悸道:“若是我此刻在城墙上,此刻怕是也与那位猛士一般无二……” 李恪斜着眼看着他,认真说:“早先要你学文,你总是推脱。须知猛士策马,可敌十人,战技无双,或战百人,你若想胜定千军,唯有做统军之将,而非是猛士战卒。” 旦不服气道:“我欲万人敌!” “那便先将《孙武十三篇》背诵出来,明明连虚实之道都看不明白,你在我这儿胡吹什么大气。” 旦被教训得颜面全无,指着当前战场道:“虚实之道,小伎尔!眼下白刃对接,匈奴势大,我看军侯怕是无力夺下城墙。你手中兵不过两三百,倒是虚实一场,与我看看!” 李恪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说:“若是我三日内夺下城墙,回去后,你便将《孙武十三篇》和《尉缭子》背诵出来,如何?” “噫?” “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乃是说从君子嘴里说出的话,连良驹都追不上,绝不会反悔。所以旦呐,开口之前且要思虑清楚,须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旦隐约觉得李恪有事瞒着他。可这几日,他与李恪皆在城上,城下皆是民夫做工,也不像藏着奇兵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李恪都把激将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旦如何能在这时候认怂! 不就是背书么!猛将兄连句注将军的下巴都拧了,还怕背书不成! 思及至此,旦一脸决然:“三日,我且等着!” 李恪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集合你的骑卒,近几日在城下日夜守卫,不可懈怠。” “诶……不是,嗨!” 李恪紧了紧鹤氅,转过头目视战场:“令,亭长亨领民夫在前,三班守御,凡匈奴开城出击,依序点燃火马战争,不必再报!令,儒即刻揭开木城围挡,备战攻城!” …… 沉寂多日的木城动了起来。 先是旦和他的两百骑卒牵马而出,在火马与木城的空场勒马驻足,紧接着一班精力旺盛的民夫在呼喝声中窜入火马群中,替下了疲累的乡里。再然后,木城表面的围挡遮拦流水般倾泻落地,露出木城空空荡荡的骨架。 八日时间,儒和各方工匠,以及苦酒里工坊的乡里们日夜忙碌,各色木料拉进好几十车,居然完全没能在木城的表面体现出一星半点。 所有的材料都被用来制作四架特殊的攻城器械,飞石车。 时间紧迫,李恪脚下的飞石车制作的并不精密,两侧护栏四尺高,绑定增加弹力的宽大皮索。粗大的竹竿斜靠在皮索上,底部固定在车上,顶部则连着木质的兜勺,竹竿上三分之一处绑定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紧连绞盘。 长城上激战正酣,没人注意到李恪这面的动静,四架飞石车稳稳推出木城,并排停于城下。 有民夫上来,在轮毂处打入固定地盘的卯,将轮子固定,紧接着,绞盘被四人合力拉紧,有人捧着捆满枯枝败叶的油瓮上来,费力抬上兜勺。 儒撑着木拐,在蛤蜊的搀扶下走到车边,高声喊道:“绞索六,向正前,一发试射,点火!” 点火的民夫举着火把小跑上来,依令将油瓮外的枯枝点燃。 儒望着熊熊的火球,深吸一口气:“放!” 力士持锤猛力挥动,一用力,砸开了绞盘的固锁。 火球高高飞了出去,如陨石般斜抛过百五十步的距离,恰好落在城头之上,匈奴阵中! 油瓮落地,满瓮的桐油溅洒,燃烧,持弓的匈奴步卒浑身燃火,惨嚎着从城头跌落,运气好的直接摔断脖子,当场死去,运气不好的摔断了腿,燃着火,抽搐,挣扎,直至气息渐弱,声息全无…… 酣战的城头霎时静止,再听不见酣战的声音,只剩下烈焰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燃火者的哀嚎与死者的绝望。 飞石车后的儒似乎并不满意投掷的结果,他走到第二辆车,命令将绞索紧到八,再次投射。 又一枚火球高高飞了起来,在战场众人惊恐的注目下越过城墙,砸落在关城正中。 烈焰引燃了某座储粮房屋,火焰窜起两丈之高,似涌泉胜骄阳,将众人的脸色映成橘红…… 许久,许久…… “伽拉!” 城内骤起一声惨呼,备战的匈奴登时乱了,他们再也顾不得上城,一个个丢掉短剑弯弓,寻找容器、簸箕,用手边一切能灭火的工具扑向火场。 城上的战斗早已停了,双方默契地脱离接触,军阵蜷缩。 水火无情,无人敢在随时会从天而降的火球下交战,战士们抬头望着木城顶端的鹤氅少年,脸上只有惊惧,没有半点血色。 沉寂多日的李恪用谁也没有料到的方式介入战斗,一出手,便是天火流星! 战场回荡着儒沉稳的嗓音…… “四车奇偶轮替,绞索八至十,向正前,自由投射!” “点火!放!” 第二七五章 七星续命 木城前的飞石车以每车每个时辰八至十发的速度已经连续轰击了三个时辰,关城之中处处烟火,哀嚎与焦臭几乎密布了整个谷道与长城两翼。 经历过春秋与战国的数百年乱战,秦人理应对飞石车这种战争利器相当熟悉,可谁也想不到,朴素的飞石车在结合了李恪所谓的饱和式炮火覆盖和临治亭备料充足的桐油之后,竟能体现出这等惨无人道的……天灾一般的威力。 无从想象匈奴是怎么在这样的焚天之势中活下来的,只是每次有火球从天而降,城中依旧会冒出新的哀嚎与惨烈的“伽拉”的喊叫,让人知道,匈奴依旧活着。 但李恪也没有停止炮火的意思。 为了这次饱和炮击,他让儒制造了八台飞石车,四台常用,四台备用,还有数十皮索与近百抛竿,一肆损坏,直接就能在木城当中进行维修。 从损耗的速度来看,这场炮击足可以坚持到明日启明…… 城头的战斗早已停止,秦军,无论是司马欣领袖的左翼还是汜囿领衔的右翼都缓缓退入群山长城,匈奴也彻底放弃了城头。 已经有七八枚油瓮意外摔在那里了,即便无人守备,也没有人会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去夺城抢攻…… 甚至于,这会儿负责发号施令的司马欣和汜囿就在城下,和李恪对面而坐。 灵姬如往常般烹着香茶,只是这茶如今只有李恪和辛凌喝得下,无论司马欣还是汜囿都是满脸苍白,一闻见茶香,就是一股要吐的表情。 李恪施施然抿一口茶,怪笑着说:“梅香与肉香截然不同,二位何以如此作态?” 司马欣抖了抖嘴唇,汜囿面色一变,几乎是连滚带爬起身,捂着嘴飞奔向外。 李恪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 司马欣苦笑道:“恪君当日说,我与囿君只需肃清长城,将匈奴关在楼烦道中,你便有法破敌……我当时不曾在意,皆当你是年少气盛,不愿堕了威风……”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我视二位为友,言出,自然践行。” “并非说恪君言而无信,只是……只是未曾想你手中无兵无卒,凭一众工匠民夫,也能作出这般威势来……” 李恪淡淡一笑,说,“所谓上兵者伐谋,二位虽领兵肃清长城,但一路行来,杀敌寡也,皆因长城道狭,唯平推可行。” 司马欣听出李恪话里的客气。 这句话明里说司马欣无从战定是因为地势不利,可他心里却清楚,无论是民军还是他手中的千余戍卒,在器械不备的情况下都不足以从正面击溃匈奴,若是真转到宽阔的杀场,匈奴有了马力可凭,战局只可能更偏向敌方,而不会对他有任何帮助。 他摇头说道:“恪君不必心有顾忌。自元冈道一路行来,沿途十四五战,虽每战皆胜,但损兵亦达六七百人,远高于匈奴死伤。若不是你故弄玄虚抽兵来援,我早已无力再进了。” 李恪摆了摆手,说:“入夜之后,炮击将止,军侯可乘机遣一军侵攻句注塞,争取打通与苏将军的联系。” “我当如何做?”司马欣虚心求教。 李恪叹了口气:“眼下有一法,倒可让军侯轻松些许。” “恪君又有何妙法?” “并非甚妙法。”李恪轻声说道,“眼下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如此算来,今日匈奴便要在炮火下煎熬五个时辰,其心中惶惶,军心必荡,军侯只需言明受降,当可省三分功力。” “受降?我等皆不通夷语,受降之事……” 李恪眼前浮现出吕丁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意兴阑珊:“去寻亭长亨吧,临治亭中,还是有不少商贾懂得夷语的,虽说不如我一友人精通,用来劝降,想来也够了。” 司马欣大喜道:“既然恪君有精通夷语之友人……” “他死了。”李恪站起来,徐徐转身,“为我之谋,死于敌阵,眼下就葬在苦酒里外。为这场战事,我连最后一程都未能去送……” 话犹未止,李恪却已飘然而走,辛凌瞥了呆若木鸡的司马欣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去追。 两人一先一后回到高高的城楼,从这里足可以看到整个关城的凄惨景象,很多地方已经燃起了连片大火,甚至波及到句注塞下城两阶。这说明匈奴的士气下降到冰点,那一声接一声的“伽拉”,已经很难再将牧民们从隐蔽处唤出来,扑灭火情了。 辛凌走近李恪身后,轻声说:“你心事颇重。” “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故事,有位丞相以七星灯续命,从人问他何以如此,他说一声妄用水火,杀人盈野,故才寿数损尽。说起来,从善阳里算起,我也用火杀了许多人了……”李恪无奈一笑,“还有杀俘,似是有种说法,杀俘不祥是吧?” “是。”辛凌干脆地应了一声,皱着眉问,“那位丞相,可曾续得阳寿?” 李恪哑然失笑:“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辛阿姊在意那些作甚?” “子墨子曰: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鬼神之说,便是墨子所言,也不当尽信。”李恪被辛凌逗得哈哈大笑,指着关城说,“我让司马欣夜袭城塞,是因为今夜城塞群狼无首。巴特若想寻出生路,今夜必定袭营!辛阿姊,可否劳烦你跑一趟,令旦和亭长亨调整巡守,我等可不能一时大意,被将死之人踹了营房。” 辛凌抿着嘴点头,转身就要下城。 在爬梯前,她突然回过身:“那位丞相,可曾续得阳寿?” 李恪狡黠一笑:“不曾。” “因何?” “当时仪式过半,行将大成。却有一个叫魏延的将军闯营入帐,一脚踹翻了七星灯,那位丞相续命不成,连第二日日升都不曾看到,便呜呼哀哉了。” 辛凌目光当即凌厉如刀。 她冷声说:“安心燃灯,关城之中虽有魏延,可他今夜……却闯不了你的营房!” 第二七六章 濒临收官 今夜无风,季冬的天候清冷,便是无风,依旧冻得人手脚发麻。 但今年毕竟没有下雪。 冬天都快过完了,以至于李恪时常怀疑,雁门郡是不是真要度过一个无雪的年景。 北境,冬无雪。 关城内的火早熄了,房舍粮仓一片白地,随处可见冲天的烟柱,在夜幕的映衬下,形如伺服的恶兽,吞吐云雾,遮星避月。 所以谷道之内,异常得黑。 而在木城所望不到的墙根,无数道黑影集合在一起,围在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周围。 巴特牵着他的的卢立身于高耸的城门之下,轻声说:“人噤声,马衔枚,机枢注油,开门无声!” 周围之人尽皆点头,然后回过身,用同样小的声音,把巴特的命令传达到每个人。 很快就有捧着油囊的大汉攀到门上,大股大股将囊中油料倾倒在摇皮上,直到把整个摇皮浸透,多余的油料渗入关下的土地,残留下大片的褐斑。 城门无声开启。 巴特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身后是迭巴部精锐的射手,各个都有骑着奔马射中野兔的本领,再后面,是足足千余勇悍的牧民。 他不是不想带更多的人,可是楼烦道的宽度只能容纳千余骑士一同冲杀,他只能挑选最精锐,最勇猛的战士随他突围,剩下的两千多人会在明天天色大亮后顺着他们杀开的通道冲出这片死地,于北归的途中和他们汇合。 这全是他说给牧民们听的,至于其中的内容,却连他都不愿去信。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杀出去,而是打算趁着夜色,带领麾下偷摸出去。 南侵失败了…… 没能劫掠中原繁华,也不曾攻下句注军塞,右贤王对他的考核注定失败,剩下的,就看他能不能带尽可能多的战士回到草原,重整旗鼓,以待来年。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披着鹤氅,把方螣当做帅旗的年轻秦人…… 巴特忆起李恪的脸,下意识便在马上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座高耸的木城。 在漆黑的夜色下,他似乎隐约看到白衣的反光。 巴特心中悚然! 刺拉拉! 金属交击,迸溅火花,那些火花引燃了火把,熊熊烈焰照亮了几十步外那些秦人的脸。 儒混在人群中冷笑不止。 “区区夷狄,妄图行险,真当你逃得过先生的算计?点火!” 持火把的农夫面无表情地把火把往地上一丢,火焰腾空,顺着预先铺设的碎柴,从山道两侧向着楼烦关的方向蔓延。 整个战场霎时通明! 轰!轰! 木城关上点起两个大大的火盆,巴特终于看到了李恪,位置就在方才白衣反光的位置…… “你早知我会袭营?”巴特难以置信道。 李恪并没有回答他,他伸出手,对着关下轻轻摆动。 亭长亨意气风发下令:“先生有命,火马阵!” 铺天盖地都是金铁摩擦的刺耳声响,这是李恪帐下所特有的点燃火把的声音,这样的小伎俩可以最大限度简化点火的手续,而在此时,却成了匈奴们耳中催命的音符! 烈焰,奔马,嘶吼,狂突! 匈奴骑士未经交战便已阵势大乱,巴特无助地看着自己无头苍蝇似的部下,抬起头,向着李恪声声泣血:“秦人!卑鄙!” 上百火马冲踏而至…… …… 另一头,遵循与李恪事先的约定,谷道之中火光一起,司马欣便策动大军,顺着长城支道扑往句注塞。 大军很快被猬集在前的匈奴守军阻在道上,双方各三四百人,手握利刃,沉默对望。 谁也没有抢先开战的意向。 司马欣眯着眼在夜色中观望,发现留在山城的多是病残直驱,人数虽多,却各个裹着肮脏的绷带,少数还要靠着旁人的搀扶才能站稳。 这让他心中把握更足。 他点点头,对始成言:“劝降。” 始成唤来预先选定的临治亭商人,一招手,就让四个膀大腰圆的亲卫压着他上了前线。 那商人的腿抖得厉害,站定到两军中间,用猫叫唤似的声音小声说:“布尔特,比什,尤姆。” 始成在人群中冷哼一声:“善无户人陈姓凡者,双亲俱在,丧妻,二子年幼,你可知是何人将这些告知于我?” 商人的腿登时就不抖了,挺着胸,呲着牙,对着沉默的匈奴伤兵怒吼:“布尔特!比什!尤姆!天杀的平城人,天杀的山阴人!” 哐啷啷…… 铜剑坠地,接着是越来越多的铜剑、弯弓,匈奴将手上的兵刃丢弃在地上,相互搀扶着,缓缓走向秦军阵营。 他们早就知道今夜巴特突围的消息,也知道巴特给他们的命令,但军中马匹不比活人,一日焚烧,活下来的本就不多,巴特留给他们的更是少之又少,谁也不相信,自己能在天明之后,顺着巴特打开的通道逃回草原。 活着还是死去?这对匈奴的牧民来说并不是太难选择的问题。 秦人招降了,他们投降了,这种事在草原每天都会发生。 人群中唯一不满的大概就是司马欣。 他皱着眉把始成叫到身边:“如此简单,那商贾凡会否有诈?” 始成也百思不解,不确定道:“应当不会吧……” “既是招降,为何仅有寥寥数语?” 此事始成倒是有所了解,他解释道:“欣君有所不知,我经亭长亨举荐寻得此人,当时便将招降之语告知他。” “你如何说的?” 始成清了清嗓子:“天兵至矣!你等夷狄蛮人不遵教化,妄侵中原,今兵败于此,乃在天意!我等遵皇命剿贼,本因将你等尽数斩杀,然,陛下有生德,顾念你等求活不易,特赐你等苟活,以劳偿罪,至骊山,为陛下修陵!如若不愿,则兵刃加身,不得悔也!” 司马欣摇头晃脑复述一边,击节赞叹:“有理有节,善!” 说完,他疑惑道:“如此长文,匈奴语三声怪音便说完了?” 始成苦笑道:“此事与匈奴语无关,实乃……那商贾凡不会。” “不会?” “他与匈奴交道不多,正经说来,雁门商贾与匈奴交道皆不多,商贾凡翻来覆去,懂的不过就金钱、牛羊、买卖叫价等寥寥几字。” “那方才所说的……” “投降,不会,杀死。” 司马欣一张帅脸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才从牙根中吐出一词:“亦善!” 秦军忙着收容俘虏,正忙碌间,一里之外山谷之中猛然间烈马嘶鸣,紧接着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司马欣一脸担忧望向山屏,小声问道:“成君,恪君手中无兵,我真担心……” “此地亦需兵马人力,恪君便是算到此处,才不要民军回营。以我思之,他能以区区民军将匈奴逼迫到这般地步,如此安置,当时胸有成竹才是。” “希望如此吧……” 震天的杀喊之中,夜,更深了。 第二七七章 馈赠四宝 月落,日升。 楼烦道重建光明之时,摆在巴特眼前的场面已经全然不同。 他手中还剩四百余军,山城、长城尽皆失守,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的身边才没有站满秦军。 刺耳的吱呀声从关外渐次响起,他知道,那个喜好玩火的秦人又要开始投射他的飞火了…… 今日,便是末日了么? …… 李恪和旦在亲随的护卫下驾着马车慢悠悠行出谷道,转向,横过六十余里原野,从另一处谷道登上长城,轮毂一路碾过战争的衰败,于日中时分,驶入山城。 战事已到收尾阶段,剩下的工作不需要李恪再费心思。昨夜虽说放出百五十匹火马,但剩下的百余匹,也足够压得巴特不敢轻出。 出也是死,不出也没有活路。 他深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已经晓令儒今天继续投火,绝不给那最后的四五百精锐匈奴翻盘的机会。 站在山城上,李恪回望城下。关城当中烈火燎原,巴特和他的骑士们牵着马蜷缩在墙根,不时有失准的油罐砸在城墙山,桐油溅落在半空引燃火苗,都能吓得那些勇猛的战士一阵慌乱。 旦心有余悸道:“恪,够了吧?剩下的匈奴缩在城下,火攻烧不死几个了。” “你道我是为了烧死他们么?烈焰焚城,一可以打击匈奴的士气,为后续收尾打好基础,二……是为防着南墙的秦军收拾残局。” “南墙?” 旦这才想起来,南墙从头至尾都没陷落过,若不是战局变化太快,城中大火又阻了兵途,想来他们早就挥军下城,从雁门郡的手中抢走战功了。 他愤愤道:“就凭他们,也配!” 辛凌在旁冷声道:“秦军不禁抢功夺胜,只罪虚功欺上。” 旦被驳得哑口无言,看着李恪,满脸不信。 李恪只是摇了摇头,说:“罪与不罪皆无二致,这场功对苏角重要,对南墙外的李信,同样重要。” 片刻之后,他们在上城的议事厅见到苏角。 月余不见,苏角一脸憔悴,他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见到李恪被卫士引入,竟连站起来都艰难无比。 李恪皱着眉:“将军之伤如此重?” “些许皮肉之伤,将养几日,定能大好。” “我有家臣蛤蜊,精于外伤,可否让他为将军瞧瞧?” “不……” 苏角刚要拒绝,坐在一旁的慎行却拦住他,微笑点头。 苏角叹了口气,抬起手,拱手答谢:“如此,谢过恪君美意!” “将军为雁门乡里不惜自陷绝地,苦酒里由此得以保全,该是我谢将军才是。” 苏角一脸苦涩:“我是陛下亲封的句注将军,驻地便在雁门一郡,若是连养育之人都不能保全,岂不是猪狗不如……” 李恪微笑道:“您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往后的仕途?” 苏角故作爽朗地哈哈大笑:“我出身黔首之家,有姓无氏,能任裨将已是托天之幸,莫非还想直入咸阳,去做上卿、将军?” 李恪也不由笑了起来。 满室皆是开怀的笑声,笑声之中,李恪与苏角冰释前嫌,芥蒂全消。 李恪对旦使了个眼色。 旦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举起手中一直提着的木箱子,双手高举到苏角面前。 苏角奇道:“此为何物?” “如今南境战局抵定,北境之敌不过七八千人,还在坚城下消耗了三十余日,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平定驱逐,当不是难事。” 苏角怔了一怔,以为李恪要为平北献策,赶紧在亲卫的搀扶下正襟危坐。 李恪让旦把箱子打开。 小小的箱子里全是竹简,有新有旧,无一例外,上头都写满了字。 李恪轻声说:“将军,战局将定,也该为自身考虑了。” 苏角皱着眉看着箱中竹简,说:“恪君,我方才说过……” “虽不求仕途更进,但将军也不想成那只替罪之羊吧?” 这句话,知情者明白李恪所指就在咸阳,不知情的,大概会以为李恪说的是山那头的李信。 苏角自然是知情之人,所以他当即沉默下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恪抖开袖袍,席地跽坐。 “苏将军有大恩于楼烦,今簪枭恪代全县父老而来,有四宝回赠。” 苏角慌忙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其一,柜中上格所置,乃月余以来民军全部重大军令,自将军命苦酒户人旦组建民军始,至大军三面围困迭巴部,飞石车烈焰焚城为止。” 苏角大惊失色:“恪君可是要陷我于不义?” “我欲随钜子寻求大道,区区军功,于我无用,却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苏角踌躇起来,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且不知其余三宝?” “其二,宝马的卢,如今还在山下城关,乃匪首巴特坐骑。此马神骏非常,世间当无人不喜。” 苏角哭笑不得道:“不想恪君已经把注意打到山下了。” “瓮中之鳖而已,何时捉,如何捉,还不是我一言决之?” “恪君好志气!不知在你想来,何人可配宝马?” “照理说,如今最合适宝马的乃是中车府令赵高。” “中车府?”苏角疑惑道。 “此人乃皇帝近臣,掌符玺、车马,深知皇帝喜好,若有其为将军美言,将军必然无恙。” 苏角听得越发疑惑,问:“我自然知晓此人乃陛下近臣,但恪君为何说……照理?” 李恪苦笑道:“此人……若从心论,我还是觉得宝马配英雄,无论是公子扶苏还是内史恬,皆比中车府令更适合此马。” 苏角只有跟着苦笑。 “总之此马赠与谁,将军随意便可,无关紧要。”李恪摇了摇头,继续说,“第三宝,中层书简,乃匈奴阿尔善部军情驻地,皇帝此次吃了暗亏,想来会对这胆大包天的夷族有些兴趣,将军有此,利于奏对。” 旦抽开箱子中层,露出一卷小小的竹简,是呼毒尼,也就是吕羌在东行之前口述,李恪亲手书录的阿尔善部情报。 苏角大喜道:“有此物,此劫过矣!”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说道:“第四宝,下层。” 旦合上抽屉,随着李恪的话抽出底层,露出一块小小的牍板。 苏角好奇道:“恪君,此图莫非比上一宝更佳?” 李恪一抖袖子,缓缓说道:“阿尔善部乃匈奴右贤王部,全族上下控弦十万,人口数十万,大秦缺马,若想反攻草原,则非一日可成之功。育马需草场、马种。濮阳有商贾吕氏,现居于沛县,可为将军提供良马。而草场……楼烦向北两百余里,有善无县善阳里,草场千里,正合建城圈马,这一幅,便是未来马邑之图!” 第二七八章 豪杰末路 所谓四宝,其实是李恪早先为旦预留的晋身之策。 这个念头发起于剿灭伯奇,驻军临治的那几天,那时候民军的军功还没有那么吓人,李恪准备拿出来的除了军令副本,也只有一份马邑的概念图板。 在他想来,等秦军扑灭了匈奴匪患,自然会有军方的大人物下来清算功过,那时旦把这两件东西一交,一文一武,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并借此谋得一个好的出身。 这也算是李恪对自己这一场出生入死的交代。 也幸得这个念头生得早,他又拜托了一直没有找到用武之地的辛凌代为收集,此后无论是乍闻北境虚实,还是吕丁死于非命,都没能影响到资料保全的进度,直至今日,一鸣惊人。 四件进献,有军功,有军情,有战策,有战利,对于处境艰难的苏角来说,无异于天上砸下的馅饼。 苏角被砸得头晕眼花,捧着木箱连声追问细节,李恪极负责任地把旦一推,拱手下拜,离席出门。 不多时,慎行笑眯眯走了出来,两人并肩立在城碟,远远眺望山下那座被烈焰映红的倒霉关城。 慎行老怀宽慰:“此先放你下山,我心中最佳的预估也不过是你赶在匈奴之前回乡,带着家人进山躲避,逃此劫难。从未想过你能击垮整个楼烦县上万匈奴,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李恪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回答:“我也没想过,一切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不知不觉便这样了。” 慎行抚须长笑:“如此自谦,可不像那个要我让步再三,才愿拜师入门的苦酒少年郎。” “早先在苦酒里时,我带着六十余人战两百匈奴,全赖墨者奋勇才堪堪险胜,然后为自保一战临治,二战善阳,那一战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如何会想这么久远。” “可你却早早为旦君备下了这份厚礼。”慎行了然道,“苏将军甚喜他,若我所料不差,司马欣将晋阴山都尉,旦君会去其下任个军侯。能以官身步入仕途,这番恩遇实可比豪门贵子了。” “豪门贵子有几个比得了旦。”李恪一笑,指着山下道,“两万匈奴入秦境,官军无力,民军逞威。旦为咸阳那些贵人保住了颜面,给他个出身分所应当!只可惜,那些死难的乡里注定冤屈,也不知何时,大秦才能叫死者瞑目。” “快了……”慎行摇头叹气,“始皇帝雄才,一统六国之后一时迷茫,这才叫匈奴占得先机。此番受辱,往后定将匈奴视作心腹祸患,北击之事指日可待。” 李恪好奇地看着慎行:“听来,钜子似乎对皇帝颇为熟悉。” “你不曾见过他。”慎行望着远方,声音飘忽,“此人睚眦必报,最容不下败、辱二事。匈奴纵兵入秦,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究竟招惹了何人!” 李恪突然想起后世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战争什么时候打敌人说的算,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我说的算。” 慎行怔了一怔,缓缓点头:“正是此理。” …… 冬日下市,骄阳西沉。 在先秦的时分当中,每一个时辰的名称都是具体的代之,譬如下市。 下市就是结束市集贸易,坊亭闭户,商贾归宅。 有传商之始祖契长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为司徒,封商丘,立商国。商以毫为都,自契至汤,多有迁徙,其民携牛马器物建市亭,广作贸易,日初而始,日落则止,及至贾毕,才举族回迁。 所以做买卖的人被称为商贾,连带着日出而始,日落则止的贸易传统也被保留下来。秦朝法定的亭市开闭时间就是日出和下市,各地虽有夜市存在,但还远远称不上主流,下市也依旧是贸易终止的代名词。 贸易终止,农活止歇,对于关城中幸存的那些匈奴而言,还有第三层意思存在,那就是投火中结。 中结就是今天到此为止,发石器检修,火马阵轮替,如果匈奴没有投降或是死光,明天继续。 这一套流程儒已经做得驾轻就熟,神情冷峻,甚至于麻木。 在阵地上操作的民夫也差不多。 从他们的角度,视野被高大的城墙遮挡,他们机械般轰了两日,至今也不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样的破坏。 这让他们不由生出了某种不真实感,觉得自己不像在经历一场战争,反倒像是正在经历某种特殊的徭役,反正就是推绞盘,搬油瓮,点燃,轰出去,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山城上的众人一道来到下城,就连伤重难行的苏角也不例外,他们在一层半毁的城碟后站定,边上是手擎巨盾的民军,一个个英姿飒爽,与百余步外烟熏火燎的匈奴残军宛若天渊。 李恪定定地看着残军中那匹异常神骏的白马,马旁的骑士双臂粗壮,正是此次南侵的罪魁祸首,巴特。 苏角在旁感慨说道:“二十余日前,我与其首次相见,距离百四十步,被其一箭射中此处。” 他指了指左胸。 “幸得将军之甲厚重,那一箭不过刺破皮肉,如若不然,我怕是早死了。” 李恪诧异地估算了一下双方的距离,赶紧让由养布置了一队大盾过来,这才心有余悸:“我只知他骑术了得,却不知他还是个神射手。” 苏角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一直咳嗽了好半晌才压制下来:“匈奴勇士皆是神射手,这一点,中原比不上。” 李恪不屑地笑了笑:“神射手可能远射六百步?中原之利在机关、军械,与夷狄比勇武作甚。” 苏角苦笑一声,回过头让亲卫唤来旦:“旦,素闻你勇武过人,可愿为我将此贼擒下,再立一功?” 旦振奋道:“嗨!” 李恪在旁大惊:“苏将军,此人已是穷途末路,不济让我连夜运几桶桐油过来,设几个小机关投射过去,勿需点火,必让那些残军背主!” 苏角淡淡摇了摇头:“恪君,我知你智计不凡,然勇武之人,当有勇武之死法。” 李恪皱着眉反驳道:“匹夫之勇不可持,苏将军,山下尚有匈奴四五百,你让旦如此去,岂不是叫他自陷……” “恪,莫说了,此乃我愿,将军不过成人之美。” 说完,他笑着对苏角拱手。 苏角欣赏地看着他,又令亲卫取来他马战的兵器,一柄柄长六尺,刃长三尺,似矛非矛,似剑非剑的奇特兵刃。 “马战需用重兵刃,此物乃我延请名匠打造,名曰封侯,今日,我将其赠与你!” 旦大喜下拜,高举双手接过长刃,拿在手中挥舞几下,当即扛在肩头,翻过城碟,孤身下山。 “巴特!可敢与我再战!” 第二七九章 大战方歇 巴特靠着城门坐在地上,眯着眼看着从山上孤身走下来的雄壮身影。 那人在几十步外站定,拄着一柄奇型长刃高声大喊:“巴特!可敢与我再战!” 巴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劝降,不是侮辱,他此来的目的……是邀战? 原来秦人之中也有勇士么? 巴特扶着城墙站起来,看着旦,用几乎哑透的声音回话:“你的马在何处?” 旦咧嘴一笑:“踏雪尚在城外,需向你借道。” 巴特哈哈大笑,一挥手跨上的卢,带着残兵散漫行走到火焰边缘:“我只有这三十步可让,你若有胆,自行开城!” 旦毫不犹豫迈步下山,在数百匈奴的注目下,在他们的射程中施施然搬开门闩,推开城门。 不一会儿,他骑着踏雪归来,挥手招进三十余个推板车的民夫。 “你一日不曾饮食,我予你半个时辰,只当偿还借道之情。” 巴特难以置信道:“你予我饮食?” “怎地?你恐我在食水中下毒?” 巴特再次大笑,第一个跳下马,从板车上捞起粟饼,张口就咬。 匈奴们陆陆续续分食起粟饼,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有好几人都险些将自己噎死。 半个时辰之后,吃饱喝足的数百匈奴下马,手牵着手围成整圈,把旦和巴特围在中间。 四周是尚未熄灭的油火,地面被连日的烈焰烤得火烫,让他们宛若回到部族的大宴,只是草原一望无际,全然不似这里,除了高耸的城墙,便是更高耸的山壁。 巴特最后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胜,全体冲山,攻破句注,败,众人投降,为奴苟活…… 是死?是活? 他们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盼着谁胜才好。 踏雪与的卢扬蹄对望,马上的骑士各提长兵。 巴特突然问道:“你叫甚名?” “旦,大秦雁门郡,苦酒户人,陈旦!” “你的首领又叫甚名?” 旦愣了愣:“你说苏将军?” “非是苏角,是那个将方螣用作帅旗,形似少年之人。” “你说恪?” “原来他的名是恪……” 巴特抬起头,妄图在山城上找到李恪的身影,却只看到连片的大盾。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中原英杰何其多也。” 旦皱眉问:“你方才说甚?” “无事。”巴特摇了摇头,骤起高音,“若我杀你,当留你全尸!” 旦登时大怒:“若我杀你,当取你狗头!” “好胆!” 两人同时夹起马腹,踏雪与的卢同时长嘶,跃向对手。 长刃与狼牙棒狠狠撞在一起! 两日夜不曾入睡,整日里惊惧忧愁,这一战远称不上势均力敌。 交兵三次,马错三轮,旦抡起长刃一记上撩打飞了巴特的狼牙棒。 巴特茫然地举着手,看着旦横摆长刃,冲着他的脑袋一挥…… 身首分离! 巴特的脑袋高高飞起来,无头的尸体在的卢上晃了一晃,沉沉坠地。 旦勒住踏雪,甩掉长刃血迹,目如鹰隼般扫视众匈奴残兵:“你等,可要再战?” 明明语言不通,旦那些匈奴齐齐拜倒,在旦的面前五体投地。 旦如君王般立马于臣服的匈奴正中,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 匈奴之战,告于段落。 收拢战俘,清点残兵,苏角、李恪、司马欣和慎行重又站在关城的土地上,一时间都是感慨万千。 “苏将军,钜子,你们可知,我与司马军侯便是在此处认识的,当时还是我怂恿军侯辞去楼烦道军侯之职,自行发配元冈道。” 苏角惊奇道:“欣君与恪君还有此等交情?” 司马欣在旁苦笑,说:“说来我还欠着恪君大情。若不是他为我设谋脱出险地,待方螣罪行曝白,我便是无甚干系,也无颜继续留在军中,怕是此刻已在栎(yuè)阳做了狱掾了。” 李恪失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众人哈哈大笑。 说笑间,有一员亲卫疾奔而至,附在苏角耳边窃窃私语,苏角面色骤然阴沉。 李恪好奇问:“苏将军,可是有事?” “槐里君至矣,如今就在南墙城楼。”苏角沉声说道,“他要我速去他处,登城回话。” …… 一晃眼,十二月二十。 距离谷道战结过去十多日,李恪早已回到苦酒里,每日与钜子慎行饮茶论道,不时对弈一局,重又过上了安稳闲适的日子。 大军反攻之事进展顺利,大概是苏角与李信达成了什么交易,反攻之军以南墙守卒为主,人数接近两万余,以假阴山都尉司马欣为将,始成、旦皆为军侯,当然,在咸阳的任命下达以前,他们的名头前面依旧离不开那个假字。 假军侯旦…… 每每念叨起这个拗口的称呼,李恪都有种想笑的冲动。 苏角与李信一道去了咸阳复命,可想而知,那里又有一场明争暗斗。 不过有李恪筹备的四宝在手,有独立剿灭匈奴主力的大功在身,有本次兵祸的罪魁祸首方螣,还有扶苏和蒙氏兄弟的帮衬,苏角无论如何都会比李信自在得多。 旦的大事定了,苦酒里又一次险地逃生,乡里们晋爵者众,丧悲者亦不缺乏,以至于整个里都沉浸在兵祸之后的躁动当中。 这种躁动感染了很多人。 李恪要加入墨家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回里之后,田典、里典、严氏、吕雉都不止一次问起过这件事,憨夫和辛凌倒是不问,可是一天三趟地见面,看着李恪和慎行喝茶闲谈,一声不吭,就连汜囿都在百忙中抽出空来了一趟,见面就问:“何时入墨?” 李恪只是笑了笑:“尚有时日,不必挂怀。” 他与慎行很默契地谁也没提入墨之事,因为兵祸未结,诸事未定。 此后又是十余日。 司马欣引重兵正面击溃平城之军,又令旦领偏师北出阴山,截住了慌忙北逃的善无之军,两军合围,双方在阴山脚下大战四日,尸横遍野。最终旦用李恪的火马阵再立一功,冲散了匈奴的冲锋之势,装备残败的秦军由此以八千伤亡尽歼强敌,宇内廓清。 端月初四,阴山都尉府在一片废墟当中重建,一应琐事全部交予始成料理,司马欣则与旦一道倍道赶赴苦酒,于日失时分,踏入闾门。 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奔赴苦酒里的贵人,也不是最后一批。 这一日,苦酒里华盖如云。 李恪在院子中见到了自己绝想不到的一个人…… “公子,敢问你今日是以何身份来的?荷华,亦或扶苏?” 第二八零章 显贵盈门 始皇帝二十九年,端月初四,天阴,无雨。 一年之计,端月有万物发端之称。 其时入春,草木生芽,古语云春时如金,说的便是春天的时光如黄金般珍贵,农人一刻也不该荒度。 照理说到了这个时候,苦酒里中人人农忙,家家户户都该奔波在田间地头,打理田地,以备春耕。 但今天,里中却少有务农之人。 匈奴之事方歇,苦酒里的少年郎在这场兵祸中大放异彩,恪以一己之力扭转全局,旦也在居住塞下阵斩敌酋,勇武之名一时间天下尽知。 乡里们知道恪是看不上小小军功的,他有更大的志向,不过旦终归得偿所愿,初入军旅便以军侯身份出仕。 军侯可是正经的军官啊! 有职、有秩,还能配备五百人的亲卫兵卒! 亲卫乃是将官心腹,择之必当慎重,想旦入职尚短,一时间肯定凑不齐这五百人的编制,但苦酒里可是子弟兵,此时此刻哪有不戮力帮衬的道理? 足足三十人跟随旦上了战场,不过十几日便有大胜的消息传来。 旦又立功勋了,主持偏师阴山阻敌,配合司马校尉南北夹击,一战抵定北境胜局! 来人说,这一次旦身先士卒,乡里们紧随其后,无人伤亡,人人立功! 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按着脚程,最晚日中便能归里,家家户户都能看到自家荣勋的孩儿。 新任的监门戾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亲弟彘养随旦出征,听说此次斩首两级,山老丈正在家中忙着张罗酒席,而他则被委以重任,准备依仗职权,迎弟荣归。 所以苦酒里的闾门今日开得格外准时,日出时分,浮标归位,监门戾连饔都没等得及食,便急匆匆洞开大门,静坐在哨所当中等待着英雄们回来。 他并没有等候太久…… 时间还不到食时,漏刻仅下一刻半刻,他的耳边就传来了奔马的蹄声。 这几个月乡里们早已听惯了马蹄,决计不会听错。监门戾满脸欣喜地探头出去,果然在道路尽头看到了烟尘。 他飞奔出来,迎到门外。 乱蹄声越来越近,有匹黑马撕开烟尘,冲出地平,身后是大群的骑士,他们戴着帷帽伏在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直扑向闾门。 监门戾一时感到疑惑。 来人只有十五六骑,骑阵虽说分明有素,但数量却太少了…… 旦和苦酒里的子弟便有三十多人,同行的还有司马校尉和他的部分亲卫,监门戾本以为自己迎接的会是一支两三百人的巨大马队,而不是眼前这区区十几骑。 更何况苦酒里是家,他们又不是打了败仗见不得人,于情于理,都没有在自家门前带着帷帽的道理。 难道……是匈奴的残兵! 监门戾眼神骤然一紧,赶忙伸手去腰上摸剑,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慌忙偏头,穿过哨所的窗户,他看见自己的短剑正好好躺在墙边…… 该死,来不及闩门了! 豆大的汗珠当时便滚了下来,他凭着下意识行动,抄起闩门的木棍紧握胸前,后退两步,用身体堵住闾门。 那群骑士越冲越急,人人打马,竟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三十步,这个距离对奔马而言近乎转瞬。 监门戾恐惧地闭上了眼,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骑士勒马!来者何人!” 唏律律律! 冲在最前的骑士猛然勒马,胯下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只见他挥手叫停马队,一张手接过一杆黄铜大旗,猛然抖开。 玄旗猎猎,黑底,貂旌,旗面以银线滚绣玄鸟殒卵纹样,其上又书有一个大大的“秦”字! 骑士手掌大旗,气急败坏道:“大胆!你可知你拦住了何人马队!” 监门戾根本没敢睁眼…… 他晃着腿,握着棍,满头大汗,声音颤抖:“我……我乃是苦酒里监门,入闾勒马,是为秦律!” 马队当中不由传出一声苦笑,只听一个沉健的男人声音说道:“公子,这苦酒里究竟是何等宝地,区区一个少吏竟有这般骨气?” 扶苏也是苦笑摇头。 他摘下帷帽,向着掌旗骑士挥了挥手:“蒙冲,予他印信。” 蒙冲愤愤然滚鞍下马,一发力,皇旗直插入地面。 他从腰畔摘下官印一把丢在监门戾脸上,只听一声惨叫,监门戾掩面而倒。 始作俑者的蒙冲如若未见,抱着手站在旗旁,冷声说道:“瞪大你的眼睛看看仔细,我乃詹事府卫率冲,天使至矣!速遣人通报句注将军角、平城都尉封、句注都尉苦、阴山假都尉欣、善无郡守中陵君骏、善无郡尉迟、楼烦县令囿。陛下有诏抵,一干人等当在三日之内,至苦酒里接诏!” 监门戾不惨叫了。 他一脸迷糊的睁开半只眼睛,先是小心地扫了一眼砸他的官印,铜印黒绶,秩六百石,虽说没有校验印章,但确实是卫率的职级。 于是他抖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扑通跪倒,脑袋深深埋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闷声闷气:“禀……禀上官!以上诸位上官,除平城都尉、句注都尉外,昨日皆有信使来里,若是路上无甚意外,大约今日至夜便会抵达!” 扶苏微微一愣:“他们今日本就要来苦酒里?” “下吏绝无虚言!前几日阴山大胜,信使遍传全郡,诸位上官的信使皆是昨日来,似乎是受了钜子邀约,要来苦酒里一会。” “钜子邀约……”扶苏沉吟片刻,轻笑起来,“槐里君,不成想,我等紧赶慢赶,竟赶上了一场盛事。” 那个沉健的声音,也就是槐里君李信疑惑问道:“何为盛事?” “墨家钜子纳徒之礼,未来钜子入墨之仪,可称盛事否?”扶苏哈哈一笑,问监门戾道,“我记得中陵君提过,恪君月余之前晋爵簪枭,可还是住在原处?” “先生这些日被琐事耽搁,至今不曾领受田宅,仍在原处!” 李信冷笑道:“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匈奴南侵于他而言,只是琐事不成?” 监门戾至今没理清爽这二位天使的身份,一听那年纪大的诋毁李恪,当即不忿抬头:“先生天人之姿,雁门郡的兵祸被他翻手化解,全里上下少有死伤,家家功爵,唯先生不屑领功,皆推给了旁人。故此事于我等凡胎自然天大,但对先生而言,琐事而已!” 李信登时大怒,打马就要用马鞭抽这不敬的少吏。 扶苏轻轻巧巧策马拦下:“槐里君,自古圣人生而知之,凡人比之不得。且不说你此次也受了恪君恩惠,光是大秦得此贤才,你便当欣喜才是。” 李信深深吸了几口大气:“殿下,此事虽你我皆知,但陛下却不之情,若是由得这些庶民胡说……” “你道父皇真的不知么?”扶苏深深看了李信一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槐里君还是莫要坏了父皇的欢喜。” 李信怔了一怔,铁青着脸,缓缓退下。 扶苏淡淡一笑,轻声问:“恪君在家否?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监门戾终于弄明白眼前两人的身份了,张着嘴赶紧点头。 “那么敢问监门,印信可是查毕?陛下诏书可要过目?” 监门戾吓得脸色苍白,忙不迭摇头。 “那我等可否入闾?” 监门戾恍然惊觉,飞也似捡起地上的官印,让开通路,双手捧到蒙冲身前。 蒙冲冷哼一声,将皇旗一卷,上马领路。 马队缓缓踏入闾门,监门戾扶着门框,心有余悸。 “天大的消息啊!先生要入墨家了,诸位贵人都是为先生而来,如今连皇家公子和槐里君都来了……先生,终于扬名于世了!” 第二八一章 才比商君 扶苏和李信拜门的时候,李恪正和吕雉一道在西厢折磨幼子,或者说,教小穗儿和小巿黎背韵,也就是《尔雅》。 这已经是书文进阶的科目,主要是小穗儿在学。小巿黎这些日子识的字还不够多,且以颂为主,而且要跳过不会的词句,所以才需要两个老师一对一辅导,严氏管这种模式叫“因材施教”,不必说,自然是圣人手段。 “殷、齐,中也。斯、誃(yí),离也。谡、兴,起也。还、复,返也……”小穗儿苦着脸,结结巴巴地背着《释言》,背错了,李恪就用手里的藤条轻轻抽一下脑袋,再背错,就重重抽一下背,疼得他一颤一颤,背起来越发结巴。 “小穗儿,莫怪为兄心狠,姜姨时不时过来看的,你背上若没几道印子,为兄不好与媪交代。” 小穗儿听得都快哭了:“公子,此书……此书前文不接后话,怕是打死我也背不出来的。” 小巿黎在旁哈哈大笑,结果也挨了一藤条,当即瘪着嘴,一脸无辜看着吕雉。 吕雉把脸撇开,轻声说:“巿黎,莫怪为嫂心狠,你平素读书皆满脸苦意,如今笑得这般大声,若是手上没几道印子,为嫂不好与姑交代……” 两人夫唱妇随,正一左一右训着话,勤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气,大声说:“少主,公子扶苏来了!” 李恪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和扶苏再见。 多日不见,扶苏一如既往英姿飒飒,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唇角开始蓄起短须,虽才止短短两撇,却让李恪记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四了。 秦人十七傅籍,二十及冠,二十四岁若无意外早已经娶妻生子,贵族虽说成婚晚些,但扶苏至今不娶,说到底还是在等辛凌的意思。 不过以李恪对辛凌的认识,此女现在全然没有嫁人的打算,这让他不由为大秦的皇长子哀悼不已。 天生尊贵,世所闻名,堂堂的公子扶苏对辛阿姊满腔情意,非君不娶,这样一来,也不知还要做多久的单身狗…… 李恪叹了口气,看了眼扶苏身边那个不怒自威的陌生男子,悄悄把扶苏拉到一旁。 “公子,敢问你今日是以何身份来的?荷华,亦或扶苏?” 扶苏轻轻一笑,堂而皇之把李恪拉到男子身前,开口介绍道:“此君便是大名鼎鼎的槐里君,此次屈尊为我宣诏副使。恪君,槐里君对你颇有好奇,久盼一见,与我一番商量,便将宣诏之地定在了苦酒里。” 李恪一下便听出了扶苏话里的意思。 李信为副使,那作为正使的他,自然是以皇长子扶苏的身份来的。 此人便是李信…… 身高七尺过半,宽肩窄腰短须坠颚,他与李恪承自同一条伟大血脉,虽说已经出了五服,血亲的痕迹却依旧明显,两人皆是方脸浓眉,只是李恪谦和,李信威严。站在一块,甚至让扶苏看出了一股父子味道。 扶苏喃喃自语:“先前不曾发现,恪君与槐里君的面相……颇为神似啊。” 李恪也在心中苦笑。 明明是关系更亲近的远亲,李恪却在不知不觉间坑了他两次。 一次是揭发方螣,李信丢掉了陇西侯的爵位,虽仍称槐里君,但这槐里却是出身,与君侯显贵再无瓜葛。 另一次则是句注塞攻防战,为了回应苏角的牺牲,李恪用桐油造起一堵火墙,明里是为打击匈奴士气,暗里则是断绝了李信与这场反攻的全部关系。 如今看来,李信损失惨重。 他以当事人的身份出任宣诏使,足证明他与匈奴将军之位再无瓜葛,赋闲回乡或是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最后的归宿。 将军无能马上亡,而接替他位置的人,将是蒙恬。 只有李恪知道李信错失了什么。 未来的几年,蒙恬将在雁门郡厉兵秣马,北击匈奴,至此成就战神之名。 至于那句亡秦者,胡也的谶语,或许只是方士们揣度上意,精心炮制出来的一个马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李恪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但突然面对这个血脉有亲的苦主,心里却不免有些发虚。他暗叹口气,长身作揖:“簪枭恪,见过殿下,槐里君。” “你便是才比商君的恪……”李信的声音充满情绪,似疑问,似陈述,有欣赏,有恼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解脱在里面,“英俊年少,果真不凡!” “槐里君谬赞了。” “是否谬赞,你我心知。”他撂下这话,扭头与扶苏抱拳,“殿下,人我已见,如今了却残念,宣诏尚有仪式要备,容我先行告退!” 扶苏微微点头:“槐里君慢行。” 李信大踏步而走。 直到听见院门起合的声音,扶苏面相一变,上前一把拽住李恪胳膊:“恪君,那日叫商贾送来的活竹酒,你处可还有存?” 李恪哭笑不得道:“有自然是有的,不过你的脸也变得太快了……” “噫!”扶苏故作姿态,挺着胸膛,“虽说是个行将失势的老将,但我等身为晚辈,礼不当废。” 李恪轻声一叹:“此事已定下了?” “翁倒没有立即惩处他的心思,角君在奏报之时也将统筹之功留给了他,但他自请宣诏,已经向翁表明了态度。若是所料不差,待万事抵定,翁那儿就该收到他的辞表了。” “这是为了保全家族啊……” 扶苏摇头笑道:“恪君虽出身黔首,对勋贵故事倒是明白得很。” “不说这些,公子不是要饮酒么?”李恪打了个哈哈,拽上扶苏行向后院竹亭,边走边唤,“雉儿,叫人砍两株活竹过来,再用地霜制些冰镇酒。这贼老天,一冬不曾下雪,才开春就寻不见冰,端得麻烦!” …… 吕雉在旁以充满仪式感的手法开槽斟酒,扶苏端坐席上目不斜视。自打知道了吕雉的弟妹身份,他又回到那副端严皇子的做派,一举一动,大气尽显。 待到爵中酒满,李恪用木夹起了些碎冰丢进酒中,双手递送到扶苏身前。 “公子且饮。” “谨谢过。”扶苏点了点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闭目屏息沉吟半晌,舒坦地吐出一口带着梨香的浓重酒气,“时隔半年又逢仙酿,恪君这酒比先前更烈了。” 李恪淡淡一笑:“先前托丁君带给公子时,活竹酒不过堪堪可饮,如今它却在竹中生长半年,自然酒味更加浓郁。公子不知,你眼下所饮不过次等,真正的活竹酒自竹笋始酿,想要成酒,还需两载。” “穷三载成一仙酒?”扶苏惊奇道,“以花为茗,以竹作酿,我现在却是明白,恪君为何宁愿跟着墨家修学,也不愿入世为官,造福生民了。” “公子此言差矣。”李恪笑嘻嘻道,“我可受不了庄子那般隐世独居,入仕乃早晚之事。若不如此,如何能全媪的心愿,光耀我家族门楣?” “有你此言,翁必大喜。” 李恪奇怪道:“此事关皇帝何事?” 扶苏狡黠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在苦酒里宣诏?” “为何?” “角君的战报上虽无你的姓名,但此战实情如何,我与二位蒙师皆听角君说了清白。回想大朝之上,角君于报捷时进献四宝,翁大喜过望。那时他轻抚着马邑的城建图板,轻声说了句话。” “一句话?” “他说,想大秦七世勇烈,文可定国,武可安邦者,唯商君一人,余者,皆文武难全。” 李恪突然想起,李信走之前曾把他比作商君,那是他还当是苦主的诅咒来着,谁知这句话竟是始皇帝说的…… “皇帝他……从何处得知?” “恪君,你可是忘了翁手上有几多你制的图板?马邑城防图与各地将作所制皆不同,仅凭此物,翁足以明白战事究竟了。” 李恪恍然大悟:“没想到,我居然叫一副图画给卖了!” 第二八二章 帝王之心 夜,李恪靠在窗边不言不语,吕雉静静陪在身边,也与李恪一样,一言不发。 白日里与扶苏的聚会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不到日中,各路贵人相继抵达,其中就包括挟胜荣归的司马欣和旦。 两人都有各自的招待,只能在简单叙旧之后匆匆作别。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扶苏唯一做的事就是剧透。 李恪提前知道了诏令的具体内容,知道里面并没有提到他,顺便还意外获悉,那些贵人都是钜子慎行邀请来的,就连司马欣和旦匆匆而回,都与随军墨者的传话脱不了干系。 显然,慎行已经做好了将他收入墨家的准备,如今只看李恪的反应和抉择。 慎行先前说过,为他入门准备颇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特别之处? 李恪不知道,心底其实也没有过分关注,他绝大的心思都在想着另一件事,始皇帝。 始皇帝猜出了他与匈奴之战的关联,应当也从苏角的战报中获悉了他的态度。 推功于人在民间或许是高风亮节的意思,但对皇帝来说,却代表着桀骜、离心、不忠等一系列算不上正面的词汇。 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全天下的臣民都是土地的附庸,他们理所应当要献出忠诚,并以此来感念皇帝对他们的恩典。这才是标准的皇帝思维。 可是始皇帝并没有追问这件事,不仅在诏令上故作不明,还特许了扶苏的提议,也就是将獏行的功绩全部算在小穗儿头上。 小穗儿即将晋爵不更,这也是扶苏的剧透之一,这项恩令将在不久以后,由中陵君严骏遣人颁下。 这算是以德报怨么? 李恪皱着眉,鬼使神差地问吕雉:“雉儿,你明白皇帝的心思么?” 吕雉愣了一愣,苦思半晌,缓缓说道:“我不曾见过皇帝,身边也不曾有人与其打过交道,雄主之心,实难揣度。” 李恪失望地叹了口气:“实难揣度么……” “不过你要我猜,却也不难去猜。”吕雉狡黠一笑,“家祖与皇帝交往颇多,吕家中落,然家中长辈也有不少与皇帝有过交道,我也多少听闻过一些。人之性情少年乃定,有此为凭,总不致无的放矢。” 李恪大喜道:“我得雉儿,如获珍宝也!” 吕雉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轻声说:“家祖曾言,政少年英朗,不似异人。善者,雄才,伟略,务实不吝,敏学善思;恶者,多疑,急躁,好大喜功,心性凉薄。” 李恪疑惑道:“吕不韦对皇帝评价这般高?” 吕雉苦笑:“你与家祖皆非常人,所思所想果然与凡俗不同。家中流传这段评价,皆以为家祖对皇帝怨言颇多,唯你听来,此中皆夸赞。” “帝王者天生便是孤家寡人,多疑、凉薄皆非过失。皇帝在位时一统六国,大秦却不曾生出震主的功臣,未尝与他这种脾性没有关系。千古一帝,名副其实啊!” 吕雉掩嘴偷笑:“看来你对皇帝的评价,较家祖更高呢。” 李恪摆了摆手:“不说我,继续说皇帝。扶苏此来你皆在旁陪侍,你以为,皇帝对我,善耶,恶耶?” “这便要看墨家对大秦有多重要了。” 李恪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听出了吕雉的言外之意,若是在始皇帝的眼中,墨家比李恪重要,那始皇帝此举便是善意,可墨家若在皇帝心中没有分量,那眼下种种奇怪应对,李恪便该小心了。 李恪扪心自问,对始皇帝而言,自己与墨家孰轻孰重? 墨家无疑是神秘的。 她在最鼎盛的时候出秦而走,哪怕明眼人都知道她遭受了重创,但墨家相对独立的特性又让她掩盖了学派的衰弱。 百年昌盛不是一夜之间就能丧尽的,今日的墨家依旧是显学,世间流传的,仍是她独步天下的机关秘术。 相比之下,李恪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表现再出众也不可能比整个墨家的分量更重。 大秦不缺年轻俊杰,如萧何、曹参、司马欣之流,在始皇帝之时都不过是基层小吏,足可见始皇帝手边根本就不缺治国理政之才,也没有太过急迫的求贤之心。 李恪突然明白过来,始皇帝是在做局。 他与扶苏交好,两人平日多有联络,兽犼、獏行让始皇帝知道他的机关天赋,这场匈奴之战又让始皇帝看到了他的谋算。 在始皇帝眼中,他想必是极有可能继承钜子之位的,而一个未来的钜子,怎么想都比所谓的年轻俊杰贵重多了。 李恪终于拨开了眼前的迷雾。 始皇帝何以让扶苏宣诏,为何要特许扶苏关于獏行功绩的提议,扶苏何以会选在苦酒里宣诏,又何以日夜兼程,轻车简从…… 恍惚之中,李恪似乎看到了始皇帝的影子。 皇帝高坐于陛,浑身都掩藏在黑雾之中,唯有那张嘴异常清晰。 那张嘴似乎在笑…… 李恪也笑了起来:“雉儿,将第二格图板取来。明日乃是定日,宜冠带,宜谢师,正合拜入墨家门下。在此之前,我还有些许琐碎要去媪处请教。” 吕雉点了点头,盈盈起身:“要将遵唤来么?” “今后他就是一家之主了,那些图板就是给他的,自然要唤来。” …… 严氏的房中,李恪与严氏对坐,右手是正襟的吕雉和小穗儿,左手边则是被严氏请来的癃展。 大家都知道即将谈论的话题是什么。 李恪轻声说道:“媪,时候到了。” “终于到了么……”严氏的眼圈微红,“墨家清苦,为娘担心你受苦……” “媪,钜子特许我不着墨褐,不食羹藿。” “仍是清苦!”严氏执着说道,“恪,墨家有甚好?为娘恩师尚在人士,若你想拜入名家,为娘也可手书一封,助你往曲阜求学……” “媪,孩儿与儒家无缘。” “你自幼便诵圣贤之言,如何能说无缘……” 李恪没有让严氏再说下去,俯身下拜,斩钉截铁道:“孩儿主意已定,望媪成全!” 严氏怔了一怔,轻轻点头,再不说话。 李恪起身,转头面向小穗儿:“小穗儿,公子说皇帝恩赏,特许你承继獏行之功,不久之后你会晋爵不更,我走之后,这个家,你便是主。” 小穗儿大惊道:“公子,我出身寒鄙……” “家中不论血脉尊卑,你乃我弟,我走以后,要孝敬媪和展叔姜姨,不可让长辈受苦。” “遵……谨受命!” “我处还有两份牍板,分别是骑军用具,饲马草料,唤作双边马镫、马掌、马槊,以及你常食的苜蓿。大秦与匈奴必有一战,马邑建成后,你可择机献上,扬名、立身。” 小穗儿皱着眉:“公子,您既已离家求学,遵便不入学室,不求官职,只替您膝下行孝,要这些功劳何用?” “做不做官待你成年后再分说,但眼下,便是不求官位,你也当扬名才是。须知唯有显达的名声,才可让家人生活更好。” “唯……” “展叔。”李恪交代完小穗儿的事,又看向癃展。 癃展微微一笑:“公子且说。” “我此去墨家,为的是钜子之位。钜子世袭少良造,眼下簪枭的爵位便浪费了,我意为您一家三口赎籍。” 癃展欣慰大笑:“公子豪气至此,奴唯有谢过,且待公子事成!” 一切都交代完了,李恪看着吕雉,嘴唇蠕动,一时无言。 “雉儿,求学非三年五载不可成,成婚之事……”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吕雉一脸坚毅道,“墨家不缺我一口吃食,便是做你侍女,我也不冤!” “哈?” 第二八三章 鹤鸣九皋 叮…… 熟悉的铃响,声锐而脆,余音不散,这说明又一个“日出过半”到了。 李恪睁开眼,留恋地扫了一眼这间他亲手设计的屋子。 来到秦朝一年有余,这里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而今天,或许是他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昨晚严氏哭了一夜,呜呜的哭泣声穿过大内,从东厢传过来,搅得李恪心中难安。 那哭声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直到稚姜端着油灯推开了他的房门,严氏捧着一摞衣物走进来,换掉了摆在榻尾的旧衣。待她们离开后,李恪偷偷看了漏刻,夜水十一刻刻下七,也就是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人定。 如今这件衣服就摆在他的脚边,那是一件纯黑的深衣,唯有衽色雪白。 李恪平素的深衣都是白色,但裁剪的夏布多是从集市上买的,可这件却是严氏买了苎麻,一丝一线亲手织起来的,染布的时候李恪就曾在院中见过。那时他便猜测,李恪所为都是为了今日。 今日,拜入墨家,从此以墨者身份行走天下,践行墨义。 “启程了……”李恪轻轻对自己说。 他脱掉裲裆,赤着身抖开衣料,怀着虔诚把自己埋进深衣宽大的布幅里。 孔颖达说:“所以称深衣者,以余服则,上衣下裳不相连,此深衣衣裳相连,被体深邃,故谓之深衣。” 他直到今日才真正明白了“被体深邃”这个词的意思,冰凉的苎麻贴在身上,背后是一个母亲的决断和期盼。 压完衽,系好带,李恪下炕系上长韤,再穿上崭新的“黑履”。他年未及冠,所以发髻上不需要戴冠,吕雉进屋为他整理好散乱的碎发,又取下他脑袋上的玉笄,换上新削的木笄。 严氏推开门走进来,也着深衣,及腰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只在发梢处挽到一处,用窄幅黑巾扎紧,衣着大半与吕雉一般无二。 她温柔地看着李恪,眉眼处能见到淡淡的妆容。 “恪长大了,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就像你大父年轻时的样子。” “媪……” “日出时分,稚姜已经把拜谒送去钜子住处,你展叔出门更早,端着一斗精米去了田典妨那里。虽说里中今日遍地贵人,但我们与他不近,为娘想,还是田典作为见证更合适些,有他帮衬,才显出我们对拜师礼的郑重。” 她握着李恪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琐碎,显然是不想李恪说出歉疚的话。李恪只能任由她牵着,低声回答道:“一切皆凭媪做主。” “为娘昨夜做了梦,忆起你小时后柔弱的性子,虽然聪颖懂事,却只会听从。可自从那次患病,在生死当中走了一遭,性子就果断了,而且善思,解读圣贤的时候时常有自己的想法。其实为娘那时便知道,你不喜儒家。” “其实也不是……” “不要辩驳。”严氏用眼神压住李恪要说的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儒家重礼,务虚少实,当年你翁也不喜欢,你大父、伯父他们也不认可。为娘只是不想你再打战了,李氏在战场上拼杀了百年,最终却被效忠的主君舍弃……谁知最后,你还是上了战场。” “我可没上过战场,战场冲杀是旦的事,从头至尾,孩儿都没进过匈奴的弓马射程……” “到此时还不忘犟嘴,与你翁一模一样,那日家变……”严氏苦笑一声,“算了,今日不提那些丧气,为娘会等着,等着我儿学成,封侯而归。” “唯!” …… 辛府门前聚满了人。 今日一早,李恪要拜入墨家求学的消息便随着田氏的快嘴传遍里中,乡里们惊奇之余,纷纷聚拢到辛府门前,沿道两边。 李恪是苦酒里的骄傲,他们相信李恪终有一日会成贤封圣,传名师子。 大伙在闲谈中多是感慨墨家的好运,但细细想来又觉得除了墨家,天下百家也再无一家能配得上自家的先生。 可闲谈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一个个贵人出现在闾巷的尽头,领头的是公子扶苏、槐里君李信和中陵君严骏,三人并肩而行,谈笑自如。 然后是司马欣,是旦,是县令汜囿,郡尉伍迟,诸多里中少吏跟班似陪在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观礼的!皇天贵胄亲来观礼,身为李恪的同乡,乡里们与有荣焉! 食时终末,辛童贾亲自大开院门,观礼的贵人们鱼贯而入,接着一身纯黑裋褐的慎行在憨夫的搀扶下先一步走出来。 他的装束一如往常,但裋褐是新的,草履是新的,插在发髻上的树枝都是今早新采的。 他甚至作了沐浴! 严氏的拜谒正被他握在手心,老头难忍激动,粗糙的手指贴着木简一遍遍地抚摸,好像怎么也摸不够。 【邯郸严氏携子李恪拜谒,请入钜子门下,顿首以告】 简简单单的话语,却不是常规那样用笔墨书写,而是仿了古法,用刻刀一笔一划刻在木简上,连用的字体都是最传统的周大篆。 这是一种仪式,意为“刻简不悔”。普通拜师讲究事师如父,但下了这样的简,却表示严氏要把李恪完整地交到钜子手里,此后生杀打骂悉听尊便,就是以后告到官府那里,凭着这片木简,官府也可以用“非公室告”的理由拒绝立案。 这种作法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慎行怎么都舍不得把李恪干掉或者卖掉,但其中沉甸甸的诚意还是让他感怀莫名。 他这辈子第一次大张旗鼓,要用最庄重的礼节收下李恪这个学生,还打算克尽全力,把他培养成墨子一般的圣贤,如今回报来了! 不仅是这份庄重的礼节,更重要的是李恪的身份! 邯郸李氏…… 李氏的郡望不在邯郸,邯郸李氏唯有一支,那便是赵武安君,李牧! 李恪未来如何?墨家未来如何?老迈的慎行不知道,也看不到,但他终于怀上了希望,而希望是人心中最最贵重的宝物。 漏刻又下了一刻。 莫食时分,李恪与严氏各着深衣,在田典妨的陪同下,自里巷尽头缓步而来,母子神情肃穆,人群不由屏息。 慎行挣脱开憨夫,迎上去拱手长揖:“夫人劳苦了。” 严氏盈盈下拜:“钜子,恪好学聪颖,心性敦实,虽年幼,其才具,求入钜子门下,万望钜子首肯。” 慎行抚着须哈哈大笑:“肯!肯!恪天资不凡,得徒如此,乃老夫之福!” “如此,愚妇今日便将小恪便交予钜子,此后生杀打骂皆有钜子做主。”严氏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展,稚姜,以乘壶酒,束脩( xiū),一犬献钜子。” 乘壶酒是四壶酒,束脩是十条困在一起的腊肉。 《礼记.少仪》说:“其以乘壶酒,束修,一犬,赐人”,有说孔子收徒以束脩作礼,这套礼节便逐渐沿用到拜师上。 所以礼物虽不算贵重,却是秦时拜师最郑重的礼节。 而和儒家有别,墨家收徒其实不收礼,他们更看重因缘和天分。孔子曾说“有教无类”,收徒比孔子多得多的墨子却从不说这句话,身为穿越者,墨翟深知墨义对墨徒的要求太高,他愿教,别人却不见得愿学,即便愿学也不见得就能坚持下来。 可是慎行没有拒绝,他笑盈盈让憨夫领着田展和稚姜带着礼物进了院门,又把严氏请到一旁,终于和李恪相对而站。 慎行目光灼灼看着李恪,神情逐渐严肃,李恪也昂着头,毫不躲闪地与之对望。 “墨义有十,曰墨家十论,你可知晓?” “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尚贤、尚同、非乐、非命。” “可能谨守?” 李恪斩钉截铁地回答:“必一世践行!” 慎行满意地笑了,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为师姓禽滑,氏慎,单名行字,为墨家九代钜子。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第三位弟子,长兄憨夫,次姊辛凌,可记住?” 李恪下拜:“学生记下了!” “今日往后,你便要以墨者自居,以墨义自持,以墨法自守。记住当日你说的话,也记住当日为师的话!” “唯!” 拜师礼毕,天边忽有雷鸣响起,人群中中骤起惊呼。 那是机器的轰鸣声,熟悉的……机器的轰鸣声!它自天边隆隆而来,声若震雷,听之欲聋。 这样的声音有多久没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引擎? 李恪震惊回头,只看到矮小的里垣外矗立着一台三丈高的巨大机械,它有巨龟一样的青铜底座,楼宇一样的上层建筑,它四足如柱,两枚粗大的烟囱高耸在楼宇两侧,正从中喷吐出一股股浓密的黑烟。 “老师,这是……” “鹤鸣于九皋(gāo),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yuán)有树檀,其下维萚(tuò)。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g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慎行把手放在李恪头上,捏得如此之中,仿佛生怕李恪突然跑掉。 “恪,这首《鹤鸣》为师赠予你,抬眼看看墨家最精华的技艺吧,这便是真正的墨家技艺,机关兽……霸下!” 第二八四章 霸下 霸下迈着粗大的腿,如巨兽般行走在莽莽的恒山当中,每一步,都让树木倒毙,地动山摇。 只是看起来如此霸气侧漏的早古蒸汽自走房车在驾乘体验上却绝对称不上好……它没有避震。 每迈一步,天地震颤,身处其中的李恪浑身捆满了皮条,依旧觉得自己像是呆在地震带正中,而且这场地震一刻不歇,已经震了足足两个时辰。 他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霸下……这是一架粗陋的,充满疯狂幻想的机械造物。 通体十五丈长,九丈宽,核心舱是青铜骨架,覆盖坚木的巨龟造型。出入口在龟尾,驾驶舱在头部,观察窗是两只巨大的眼睛,动力室和燃料仓储则安置在龟腹,通过复杂的传动结构,驱动四条巨木制造,下宽上窄的柱状足肢。 它的背上驮着一间两层的小竹楼,就固定在高耸的,与核心舱相连的烟囱中间,里头的一切都被固定在墙或者地上,行进时并不留人,待霸下停驻,则是乘员的休憩所在。 师礼毕,霸下出,李恪一刻未停,和吕雉墨者等人一同登上霸下跨入恒山,所以至今没机会去参观动力室,但光是操控这架庞然巨物的驱动模式,已经足够让李恪对墨翟生出景仰之情。 霸下的操作方式并不奇特,但绝对称得上另辟蹊径。 它没有使用传统的履带结构,而是参考了挖机的机械臂模式,将整个足肢设计成三段式结构。 大臂展,小臂伸,尾臂抬,轰然砸落,这种奇特的行进模式让霸下真正成了一台行走的巨兽,而不是单纯的长着一张怪脸的巨型履带车…… 这就是传说中的墨家机关楼! 通过一路上和慎行等人的交流,李恪已经弄明白了霸下的前世今生,也由此知道了霸下的另一个名字,墨家机关楼。 在墨家鼎盛之时,机关楼共有一十三座,核心舱全是墨翟在世之时与公输班一同构建。 随着历代钜子的改建,其核心虽未有改变,但驮楼日渐细分,包括哨塔、望楼、将台、兵屋,甚至一度具备了连结的能力,能将十三座机关楼合为一城,城碟护墙一应俱全,被世人称之为墨家机关城。 正是这座移动的城给了墨家无以伦比的底气,也正是它,让墨家敢于阻挡在白起面前,长平一役,精英尽损。 墨家的收尸人在一片废墟中仅仅拾掇出两架不曾毁尽的核心舱,然而机关术却断代了,他们修补了四十余年,费尽心力,依旧没能让霸下重回到往日气象。 但慎行依旧坚持把这架半成品开出来,这是他为李恪备下的亘古未有的迎门大礼,时隔四十余载,霸下重临人间! …… 霸下的驾驶舱设计载员八人,造型是洋气的T字型,驾驶座位于前端,左右并列,其后又横列出六个座位,座椅的样式上与后世的机舱座椅一般无二,浑身陷在里面,舒适得让人直想呻吟。 不过心中有恙,身处云端也不会自在。 李恪看着憨夫和由养坐在驾驶座上,听着两人口中念叨,以左前,右后,左后,右前的顺序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手边的六根操作杆,忍不住就想,墨翟当年到底是怀着怎样鬼祟的心态才会舍弃常见好用的轮式结构,转而设计出这种操作繁琐,稳定性也一塌糊涂的驾驶体系…… 除了拉风,这套系统真看不出一点好来! 此外还有慎行口中那个叫人耿耿于怀的“修缮未半”…… 这架霸下到底是哪儿没修好,这才是李恪如今最关注的事情。 兽行半路,深入恒山,霸下的行进突兀地陷入到停滞状态。 慎行皱着眉头问:“何事?” 由养解开绑带,回身回答:“禀钜子,似乎是关节变形,小臂卡壳。” 慎行喃喃自语:“经粹理液加固的胡杨连三百里也支撑不住么……此处距苍居尚有多远?” 憨夫跑到头前,把脑袋伸出观察窗查看半天,回身汇报道:“老师,依两侧山形,大致三十里。” 慎行叹了口气,说:“令哑奴熄炉,往苍居唤人。阴阳炉迄今运作了六个时辰,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李恪打了个激灵,小声问道:“若是运行久了,会有什么后果?” 辛凌冷冷瞥过来,檀口微张,轻轻吐出两个字眼:“炸炉。” 李恪目瞪口呆。 阴阳炉缓缓熄火,引擎同时停止轰鸣,众人顺着狭窄的廊道来到龟尾。李恪探出脑袋看了看地面,距离一丈多高,他们跳下去倒是没什么,但吕雉和慎行的老胳膊老腿怕是经不住折腾。 憨夫熟练地从一旁搬出一套绳梯,打开尾仓,丢下梯子,那姿态一看就熟门熟路。 李恪一脸木然地爬下梯子,又扶着吕雉下来。他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慎行,看得老头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山缝就钻。 “钜子……” 慎行轻轻咳嗽了两声:“恪,你该唤我老师。” “老师。”李恪深吸一口气,满脸沉痛,“您说备了霸下接我入门,起行倒是风光无限,我看显耀如公子扶苏亦是满脸震惊,久久难言。然而……为何会半道抛锚?” 憨夫一脸好奇道:“师弟,抛锚何意?” “就是坏了!” 众人恍然大悟。 由养在旁摇头晃脑:“锚者,急流横舟,先生以抛锚论损,确是妙论,恰逢其事!” 李恪痛苦地捂住了脸。 “老师,苍居距苦酒多远?” “约百五十里。” “老师方才说三百里不能坚持……莫非在此之前,霸下不曾有过试行?” “自然试行过。”慎行抚着须慢条斯理说,“此先试行,霸下最远行过三百七十二里。这对足肢乃是新制,不足三百里便损及关节,想来与山道崎岖不无关系。” “难道你等先前不曾想过环境问题?” 众人皆默然。 李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群墨者平素一个个英勇聪慧,怎么涉及到霸下,都跟失了智似的…… 他不甘心地问:“还有阴阳炉!它真的运行六个时辰就会炸炉?” “早先自然不是如此……”憨夫大概是看慎行的老脸挂不住了,跑上来把李恪拉到一边,接过话头,“长平一战,阴阳炉皆为床弩重创,我等抢出两尊尚算完好的,然墨子的阴阳炉与我等所知皆有不同……我等参研不透,唯有自外侧修缮。如此,阴阳炉便不敷久用了。” “阴阳炉被床弩射穿,你们只从外侧修缮?” 憨夫被李恪盯得没处躲藏,咬着牙,忍着羞:“师弟有所不知,墨子制阴阳炉时全赖公输子全力襄助,其结构复杂,与相里子所制阴阳炉截然不同。此物存世仅剩两台,我等不明就里,只恐损及圣物……” “会炸炉的叫什么圣物!” “然相里炉无法驱动霸下,墨炉即便大损,依旧是世间唯一可驱动霸下之物……” 功率啊…… 李恪已经大致猜到所谓的墨炉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应该是多段增压的蒸汽引擎,后世用来驱动舰船的大型蒸汽机组。它的复杂和动力都不是简单的瓦特蒸汽机所能比拟的,也难怪学识断档的墨家空有宝物却无从下手,以至于闹出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乌龙。 这么说来,我加入墨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修锅炉么? 第二八五章 苍居 等不多时,山道尽头便传来隆隆之声。十几个墨者赶牛拉马,带着一支完整的道路救援队自远方浩浩荡荡行来,其中就有剽窃了李恪设计的履带式兕蛛。 李恪眼看着兕蛛停稳,看着赶车的墨者们开始从燃料车上装卸木炭,点燃锅炉。 紧接着,兕蛛的绞盘开始拉动,先是从一辆牛车上吊起负重,晃荡着被墨者们卡扣到兕蛛尾部,接着便有人爬到霸下的龟背,驾轻就熟把兕蛛的钢索吊在预留的索槽。 看着他们有条不紊的样子,李恪隐约觉得,这群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行使道路救援,可这就带出一个新的问题,在兕蛛没有获得越野能力之前,他们究竟是怎么解决重物起吊的? 李恪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憨夫,又看了看躲躲闪闪的慎行,走到辛凌身边,问:“师姊,这不是霸下第一次抛于山中了吧?” “非也。” “可兕蛛装上履带结构却是在近日吧?” “乃在獏行落成前夕,你忘了么?” 李恪当然没忘,毕竟履带的设计就是他交给慎行的,作为回报,他还得到了那块至关重要的金板,由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好奇问道:“在兕蛛得以越野之前,若是霸下抛锚,你等又如何应对?” 辛凌面不改色,冷冷开口:“扛!” 李恪顿时觉得叹为观止。 他摇着头走回到吕雉身边,看到吕雉正扶着一棵大树,面色苍白,口中喃喃,样子像极了晕车的人,不由关切道:“雉儿,怎么了?” 吕雉抓着李恪的手轻声问道:“恪,这便是你一心向墨的原因么?机关巨兽,鬼斧神工,那些传闻,竟全是真的!” 李恪满脸古怪地顺着吕雉的眼神瞟向救援现场。 绞盘已经拉紧了,十数个墨者正操着器械利斧,把霸下的足肢砍断,大概是为了减轻负重,方便运输。 山林里飘荡着满满的狼狈,李恪怎么都看不出鬼斧神工这四个大字能体现在何处,最多结合墨者的过往,夸上一句“人虽愚,性坚韧”。 路漫漫其修远兮,若真想依靠这群墨者扬名立身,还须得好好调教一番啊…… …… 拆解霸下花费了整整四个时辰,待到能够装车起运,天也黑了,人也累了。 一行人在山林中起帐夜宿,至第二日清早食过饔后骑马启程,他们漫步山间,顺着墨者开辟出来的小径缓缓行向这一趟的目的地,墨家苍居。 苍居就深藏在恒山当中,背后高山如怀抱般张开双臂,用大自然的奇峻藏起山谷,只在谷口留下一道五六十步宽的小口子,几乎感受不到谷道的存在。 车马缓行,绕过一道长长的,屏风似的山壁,李恪终于见到了这座传说当中的山谷。 蜿蜒山水横穿过谷地,又顺着谷口没入莽莽丛林,那溪水清澈见底,深不过踝,凑近去看,能见到游鱼、小虾、卵石、浮萍,顺着水流嬉戏玩闹。那溪水如蛛网般四散延伸,在谷中聚成星罗的小潭。 潭水如碧玉,远近有农歌。 这片山谷有上百顷大,零星散布着茅屋和山田,眼下正值春耕时节,农人耕作,欢声笑语,让李恪恍惚置身在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地。 吕雉抓着李恪的衣角轻声问:“恪,这里便是苍居?” 李恪也好奇,歪着头向导游憨夫探寻。 憨夫微笑道:“弟妹,此地便是苍居,世人口中墨家不出世的圣地,居留墨者百人,另有依附墨家的逃农匿户七八百,绝不是甚人言稀少的荒僻地方。” 李恪睁着眼扫过一圈:“师哥,这片谷底有百余顷吧?如此大的山谷,世人不知么?” “方圆共百三十七顷,只因深藏在深山当中,至今不为世人所知。即便偶有些消息外传,奈何世人不信,自然也成了传说。” 李恪不由感慨道:“真乃是天造之地!” 憨夫继续讲解着苍居的过往,藉由此,李恪终于明白这片桃花源对墨家的特殊意义。 发现苍居的人是墨子。 当年他初出茅庐,游历天下,带着鲁慎子和其他门徒在恒山中跋涉穿行,路遇凶险,食水断绝,循水求生之际,意外找到了苍居所在。 他将这里视作天命之地,后来与公输子共建霸下,便将工坊搭建在此。 其时此处聚集了墨子、公输子,欧冶家两名铸剑师,还有三家工匠数百人,论规模远胜于李恪去岁筹建獏行。 十三架霸下建成以后,不少工匠领着家眷居留此地,以此逃避连天的战火,他们是苍居的第一批居民。 再后来,墨子驾霸下周游列国,墨家由此声名鹊起,至年老重新归隐此地,一住便是十几年,苍居也从那时起,逐渐成为了墨者心目当中的圣地。 墨子隐居在此,墨子的衣冠冢也安置在此,哪怕在长平之殇后,三墨之间渐行渐远,苍居也不负往日荣光,但五年一次的大祭依旧在此地举行,百年间不曾有过一次中断。 从憨夫充满崇敬的话里,李恪听出来,苍居是墨者们心中的根,也是三墨长久分裂,却依旧没有分道扬镳的关键所在。 这是慎行带他来这里的原因么? 队伍在一排茅舍前停下来,慎行说:“恪,此处乃墨者们往昔留居求学之地,此次匈奴一役……眼下许多房舍皆是空置。你先为娥姁安顿下来,晚些会有人来唤你,我等课程自今日开始。” “唯!” 两人与车马分道,牵着马走过这一排茅舍小院。 竹篱茅屋,野菊散花,每道院门前都挂着小小的名牌,李恪看到憨夫和辛凌的名字,又看到由养与灵姬比邻,直到看见罕高的名字,他停下来,推开院门。 吕雉小声提醒道:“恪,此处有人了。” “罕高在匈奴战中身死,老师说有不少房舍空置,说的便是这个意思。”李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来此次战死之人,我知晓名字的其实不多,与其一间间问,不若就是这间罢。” 吕雉神色默然,微微点头。 两人收拾安置,如此一直到下市,李恪和吕雉一道食了墨者送来的飧,憨夫终于登门拜访。 “师弟,可是住得还惯?” 李恪微笑道:“诸事皆宜,只是此地冷清,雉儿往后一个人呆在这是,怕是会有些孤单。” 憨夫大笑道:“师弟且安心,左近数十间小院皆是墨者居所,如今入住不足半数,师兄弟们又少有家眷随行,自然冷清。不过除却游学,你毕竟也留在苍居,山旁还垦有十余顷山田,平素都是热心农人打理,弟妹可自去认下几顷为你栽种粟禾。此外,谷中还有一处书院供孩童开蒙,先生历来不足……” 李恪惊奇道:“非墨亦可在苍居讲学?” “开蒙罢了,算不得讲学。只要不是儒家,皆可。” 吕雉的家学倒真不是儒家,因为吕不韦的关系,吕家更偏向杂家,说好听了是兼容百家,说难听了,自从家道中落,他家难得请到合适的学子为后辈开蒙,基本是逮到谁就是谁,比如吕雉就学自一位名家学子,学的是观心和明论,上承自惠子一脉。 说完吕雉的事,李恪开心之余,又把话题扯回苍居本身:“师哥,我方才出去转了一圈,此处毗邻后山,无遮无拦,为何我没见到霸下和兕蛛?” 憨夫神秘一笑:“机关之物吵杂纷扰,自然另有配装之地。老师在那处等你,随我来吧。” 第二八六章 夏虫语冰 李恪随着憨夫走出家门,一路走到谷后山毗,又沿着山势向北走了不多远,经过两位墨者值守的关哨,最终来到一处山洞的入口。 憨夫神色严肃道:“师弟,此洞向内才是真正的苍居,洞内分支错综复杂,你头次来,需跟紧我的脚步,切勿走失。” 李恪楞了一下,赶紧点头。 两人迈步入洞。 墨家的秘洞是一处溶洞,内里宽广,钟乳密布,不时能见天坑透光,即便没有安置照明,视野上也不会觉得阴暗。 这洞极长,而且通路宽敞,弯弯绕绕怕是有十好几里,平均数百步就有一条岔路,取道幽深,让人觉得整个山腹都是中空。 李恪对这一切早有准备,因为霸下要在这里进出,若是道路真的狭小,也不可能被墨家所重。 憨夫对洞里的道路异常熟悉,脚步飞快,带着李恪绕过一个又一个岔道,四渡溪水,就在李恪行将彻底失掉方向感的时候,终于离开山洞,进入到一处宽阔的内谷。 一入谷,迎面而来便是尽头处一条匹练似的瀑布,隆隆的银河从天而降,在谷中聚出深不见底的广阔山潭,潭水岸边水汽氤氲,有水鸟驯兽奔走出没,对周边往来的墨者全无惊惧。 再远一些是百工的工坊,可以轻易分辨的有铸造、烧陶,至于难以分辨的大概是漆工作坊和木工作坊。还有几座竹制的大型工棚沿山搭建,中间立着高大的整修平台,霸下的核心舱静悄悄躺在平台上,边上围着好几十人,不仅有墨者,还有许多其他穿着的工匠在列。 憨夫解释道:“这些都是世代居留苍居的欧冶家与公输家传人,人数并不多,却是整修霸下不可缺少之人。” 李恪奇怪道:“近百年时光,墨家没有吸纳他们?” 憨夫摇了摇头:“两脉在苍居皆有传承,未曾断绝,他们没有精力兼习墨义,更何况如欧冶家者,也不适合豆饭羹藿。”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对墨家的洁癖不以为然。 所谓兼容并蓄,当然要博彩众家之长。相比纯粹的墨者,他在选择技术工人的时候反倒更喜欢像泰那样的杂墨,哲学武艺一概在次,全副心神都放在对技术的思索和开发上。 两人顺着山谷小径缓缓前行,经过大棚,李恪看到另一台平躺在地上的核心舱,同样的巨龟造型,只是盖板腐朽,铜绿厚重,透着遮掩不住的萧瑟气息。 “这便是另一台霸下吧?何以如此?” 憨夫叹了口气:“阴阳炉已经妥善拆解下来了,有专人小心保养,不使锈蚀。奈何我等无用,参不透墨子所学,一架霸下尚且修缮不行,便是另有一架,又有何用?” “暴殄天物啊!” “奈何,奈何……” 两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李恪的脚步就被山边八枚巨大的青铜柱子吸引住。 那种独特的三段式结构,上窄下宽的别致形状,如果李恪没看错的话,这才是霸下的原装足肢。 “师哥,此处有现成的足肢,为何霸下出行却用木足,还闹出关节变形的笑话……”还没说完,李恪自己就有了答案,脱口而出,“功率!这些足肢,想来被你等整修的阴阳炉根本就带不动吧?” 憨夫苦笑:“一切皆瞒不过师弟……” 李恪兴致勃勃道:“我能去看看阴阳炉么?” “阴阳炉便在……” “恪!” 不远处传来一声召唤,李恪循声望去,看到慎行站在一处屋舍前,冲着他轻轻挥手。 李恪与憨夫赶紧上前。 “一路所见,苍居如何?” 李恪由衷赞叹道:“此地非凡,学生眼界大开。” “你在此处时日还长,如霸下之类,有的是时间慢瞧,切莫心急。”慎行像是看透了李恪的心思,轻言慢语缓缓说道,“你要融入墨家,首重仍是墨义。” 李恪赶紧拱手:“听凭老师安排!” 慎行很满意李恪的态度,一马当先去向潭边,李恪、憨夫还有一直陪在慎行身边的辛凌自然紧随。 师徒四人在一处平坦草地分主次席地,耳听着几里外山瀑喧闹,慎行正襟开口。 “自然之喧,可使明思、静气。墨义虽浅白,深研又晦涩难通,需尽心琢磨方可知其中精义。你等需专心研学,不骄,不躁,不急于求成。” 李恪三人一同颔首,诚心道:“唯!” “今日是恪研习墨义首日,我等便从《修身》讲起……” …… 夜深了,众人重回外谷居所。 飞流直下的景观固然壮阔,但瀑布没日没夜的流,声音震耳欲聋,却不是个睡觉的好场所。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叫人赞叹,行出外谷,群山遮蔽,不仅再不见内谷分毫,连落水声都被削弱成淅淅沥沥的喧哗,便是毗邻后山也无碍睡眠,反而能增添一些夜间的情趣。 李恪没有睡,他抱着膝,靠着房柱端坐在草地上,看着漫天的星斗回忆白天的课程。 墨家的第一课,不讲《兼爱》,不说《非攻》,也不讲上下两篇《经》,慎行像他们的死对头儒家一样,从修身立德讲起,这叫李恪很意外。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 这是《墨子.修身》当中的一段,他轻声背诵着,隐隐觉得慎行在课上念诵这一段时语调很怪,似是意有所指。 “恪,仍未睡吗?”慎行在夜色中出现,站在院外,笑意盈盈。 李恪赶紧起身把老头迎进来,踏步立身,庄重作揖:“老师!” 慎行轻轻挡住他的手,温言说道:“不必拘礼,墨者重礼,却与儒生不同。” “我知道,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 “看来你学得甚好。”慎行欣慰一笑,说,“你是否在奇怪,我今日为何不让你观摩霸下。” “是。” 慎行没有顺着话茬,他在院中寻了处平坦坐下,眼望星空:“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从《修身》讲起?” 李恪皱了皱眉,老实回答:“学生不知。” “墨子说修身时,霸下未成,其学虽有所成,于天下却不甚显达,后与慎子相遇,一番攀谈,心有所感,这才留下《修身》之说。”慎行忆着古,感慨说道,“那之后,墨子一改往日做派,墨家便显达了。”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结合这段背景,他突然从此前的段落里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墨子说的似乎不是该如何做人,而是别人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圣人…… 也就是说,《修身》是一部造星手册。 先秦时期百家争鸣,太多学术驳杂在一起,先成名,后成圣几乎是脱颖而出的唯一办法。 能够成为显学的大多如此,唯有老庄例外,这对隔代师徒的心性更接近纯粹的学者,我玩我的,你爱听听,不爱听拉倒,就是这么任性,因为夏虫不可语冰。 可大部分圣贤都做不到那种潇洒任性,因为他们著书立学都是有所求的。 面对满天下的夏虫,孔子会考古书,编纂出一本能让他们看得懂的《冰经》来;法家会厘定律令,规定他们必须懂冰,否则就得去做苦力,剃头黥面切脚趾,再不懂就干掉;而墨子嘛,如今看来,他的作法是在夏天做一块冰出来,然后把自己打扮成夏虫最喜欢的圣人,和他们一起跪在冰上聊天…… 你不需知道冰如何制,只需知道,冰可消暑,便会戮力去求。 慎行轻声说:“墨家的第一课,大多由《兼爱》开始,十论之后是《非儒》、《经》、《取》,随后才是杂篇,这是大部分墨者学习墨义的过程,但我却希望你先学《修身》。” “为何?” “你之所求与他人皆不同,而以你之才,世上能尽信者怕也无有,便是我亦不例外。”他抚着须,温言说道,“你在机关一道,天赋无以伦比,比之当年墨子,分毫不差。若你只想为钜子,我便将你送去楚墨,此一脉精研说书,苦修机关之学,得你之才,必奉为瑰宝。” “但这样不足以统和墨家,是吧?” 慎行点了点头:“为师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理想之大,非三墨集齐不能成事,甚至三墨尤且不够,还有公输家、欧冶家,甚至是儒家和法家……你打算怎么让他们跟从你呢?” “《修身》?” 慎行哈哈大笑:“夜深了,早些睡。憨夫说你对墨炉颇感兴趣,明日讲学之后,为师便带你去观摩一番。” 第二八七章 修身之意 第二日,深潭边,李恪聚精会神,在隆隆的水声当中仔细分辨着慎行的话语。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 讲学的内容依旧是《修身》,只是昨日所重乃在文末,今日之主恰在章首。 这是慎行讲学的技巧。 大体上无论何学何脉,大秦的士子学文有一个固定的流程。 先是字,字乃文骨,学子每开新章,老师会将文中所涉生僻、多疑、通假、还古等字列出来单独教学,譬如在大秦的学室,入门首课无一例外只学一个“灋”字。 灋就是法,是法字的还古,从水,从廌(zhì),从去。 其中廌代表了分辨善恶的神兽獬豸,传说它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会用自己的独角去戳他,告诉人们此人犯法。所以法写作灋,取意就是“法平如水”。 学室乃法家主导,首课学“灋”,是为让学子明白秦法的庄严与公正,为今后的教学打下基础。 学完字后,士子们学习的第二步是诵。先随尊师跟诵,再与同室合诵,最后单人独诵,直至诵得滚瓜烂熟,才许进入到第三步,摹。 摹就是临摹,又不是临摹。大秦重实务,诸子百家都不甚看重书法字型,学子们只需将字写对,写熟,便算是达到了老师的要求。 他们先在沙盘上写,写一字,擦一字,待彻底写熟,铭记于心,再去写下一个。 等把全篇都写熟了,他们就会转道在竹简上练字,依旧是一个个写,直到将全篇烂熟于心,这才进入到第四步,背。 背是诵的进阶,老师会让门下的学子们轮流背诵,一句句背,一段段背,稍有结巴,便是教鞭惩处,重归摹写。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学子对新文倒背如流,他们将进入到最后一步,抄默。 到了这一步,老师对学子们的要求越发严苛,抄默须得一次成功,但错一字,推倒重来。因为这说明学子连字都没有学好,基础不牢,文采再盛也只能是镜花水月。 恪当年随严氏学儒,诗、书、礼、仪,儒学经纶都是这样过来的,足足花了八年时间,才将一屋经卷全部抄默,个中艰辛,李恪每每回想,都是心有余悸。 可这一步对大秦士子而言却只是基础,抄默只意味着学子终于有了学文的资格。 先贤言论讲求微言大义,一字一句皆有深意,在不同场合,不同背景都有不同的解释,老师会为学子们细细解读,学子再结合此前的思考对校检验,如此才叫领会先贤,通达大道。 正因如此,士子们解读先贤大都有迹可循,百家之中各有支脉,且随着世易时移,解读加深,各脉之间的分歧只会越来越大。例如儒家八脉、墨家三门,他们秉承共同的教材,在某些观点上却堪称南辕北辙,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慎行教学与大秦的传统完全不同。他不教字,不释义,只是一遍一遍地诵,然后让学生们听,让他们在大自然的喧哗中领会深意,连简都不许看上一眼。 但他又不是纯粹的放养。《修身》一文共有四段,上下总计四百七十字,每次诵读,他都独有侧重。 昨日他诵文八遍,最末一段又多诵三遍。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李恪心中只有最后一段文字,经慎行一点拨,就悟出了“造星”的道理。 今日众人清早起学,他有了足够的时间,诵文整整十二遍,其中第一段他又另诵了五遍,总计达到十七遍。这一段比昨日的最后一段简短得多,说的是墨子对君子之本的讨论和思索。 若这一段在第一课学,李恪必然会认为,墨子要求君子赤诚,坚持本心,为人处世应当不为外物所动。 可他昨日先学了末段,如今倒过来印证文首,却偏从中读出了一种怪味,那是一种“我谨守着心底的童贞,带着面具在人世行走”的荒诞感。 李恪恍然惊觉,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慎行。 这个老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恪几乎可以肯定,《修身》一文在墨家,乃至于只在赵墨一脉中的解读都不该是他现在所理解的。 墨子是墨家唯一的信仰,哪怕是造神,墨家也会把墨子塑造成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圣人,而不是为了发扬墨家,藏住自己心底的坚持去迎合世人的功利之徒! 但慎行似乎不在意他如此曲解,或者说,慎行有意让他产生这样的解读。 读文不从首,经义全不同! 李恪隐约觉得,慎行不想他对墨子产生崇拜的情绪,亦或是,这种观点本就是慎行对墨子不能宣之于口的本心解读? “恪,研学之时,心思何事?” 憨夫悄悄捅了捅李恪的腰眼。 李恪打了个激灵,眼神凝集,望向慎行。 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事,一下子脱口而出:“君子,贵乎于本心。墨子之欲乃在使机关伟学广传于天下,故先扬名,后立学,终使墨家兴盛,世人刮目。墨子的心中只有志愿,无有自身,故《修身》一文,乃修忘我,非修本我!” 慎行畅怀大笑,笑声之朗一时掩盖了隆隆的水声。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恪,时辰尚早,你正可去工坊参研墨炉,明日我等便学墨家十论,自《兼爱》学起。” “学生听凭恩师安排!”三人拱手,齐声说道。 …… 不一会儿后,李恪就与憨夫、辛凌一道来到工棚面前。 巨大的霸下核心舱静静平卧在H型的雄伟支架上,木墙似的竖架坚实厚重,轻薄的横架嵌在中间,工匠们扯动绞盘,便可将其抬起、降下,模样好似后世的施工电梯。 李恪不由拍了拍脑袋,如此简单易行的活动式平台,造獏行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憨夫对天上的平台喊了一声,有人哗啦啦把绳索降下来,三人依序而上,任由平台抬着,直到四丈高处。 只听得咔哒一声,平台上升到顶端卡死,只需伸手便可触及霸下的底盘。李恪半跪着查看了绞盘的连接,一眼就看到了滑轮组。 憨夫在后赞叹:“原本此物升降并无滑轮,人数一众,便需上拉下绞,直至师弟设计出滑轮组,升降平台效率陡增,一人一盘,足以带动十数人升降无碍。此外还有兕蛛,经师弟一番改动,兕蛛生足,从此便有了跋山涉水,力拔千钧之能。” 李恪笑着站起身:“师哥,墨炉就在头顶,若能修缮我绝不会推脱,若是不能,你就是将我夸上天,仍是不能。” 憨夫的心思被人一眼看透,黑秀的脸庞当即通红,辛凌难得地出来解围,冷冷一哼,敲响了头顶的底盘。 霸下的龟尾缓缓打开,在众人面前露出宽大的内腑。 李恪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上降下的吊板:“师哥,师姊,我等去这便去动力室,看看传说当中的墨炉究竟有何神异!” 第二八八章 将行 遗憾的是,李恪并没有在霸下的动力室看到心中所想的多级增压蒸汽机结构,塞在动力室中的只是一台蒸汽锅炉,也就是当年蒸汽火车盛行之时普遍使用在货车上的燃煤蒸汽炉,只是结构更加紧凑。为了配合霸下那种奇特繁复的行进方式,连杆结构也更加复杂。 但能在大秦看到这样一台蒸汽锅炉已经足够李恪感到兴奋,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冰冷的青铜管腔,小声地,一件件喊出它们的名字。 “火箱、锅胴、烟箱……这里是锅炉房。”他顺着铜管抚摸,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结构。那是一个圆形的封口,封口处似是某种特殊的胶,外侧还有一个活动的搭锤,搭锤连接一根细细的连杆,李恪拨动了一下,发现全无阻力。 “师哥,此物是甚?” 憨夫皱眉想了半天,不确定到:“此物名为减压阀,一旦膛内阳气过盛,此物便会鼓胀起来,推动阀门打开,散出多余热气,由此才能保障霸下长久运行。” 墨子居然连自动减压都实现了…… 李恪赞叹喝彩,顺着气道走出锅炉房,来到一侧的汽机室。 与标准的火车蒸汽炉一样,霸下也配有两个汽机,各在舱体左右,只在中间留出一人宽的通道供人来回通行。 他迈步走进汽机房,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汽机结构,汽室、汽缸、传动机构、配气机构,传动机构顺着内壁向两侧延展,各自通向前后足肢。 “以一机带动双肢,这样的结构中规中矩,也充分利用了霸下的内室空间。”李恪敲了敲气室,听到清脆的回声,他又问,“师哥,你说墨炉损伤,是哪一处汽机房?” 憨夫惊奇道:“师弟就如此笃定,不是锅炉房有损?” “锅炉房需大火焚烧,结实厚重,结构却简单,便是坏了你们也可重铸修缮,不至于一修四十余年,至今仍未得头绪。” “不想师弟一眼就瞧出了锅炉的虚实!”憨夫赞了一声,当即苦笑道,“此处墨炉,还有收拾在库房中的另一座墨炉皆是汽机有损,且左右皆有损,我等不明内里结构,只知其结构复杂,各有部分脱落、移位,一旦运行过久,霸下便会瘫痪爆缸……” “不曾拆解尝试?” “这世上仅存这一台尚可运行的墨炉了,我等怕拆之有损,再难弥补……” 李恪皱眉道:“不是两台么?” “两架霸下,一架左机室大破,一架右机室大破,我等将二者合一,才拼出这唯一一台墨炉,剩余的……不过就是堆被巨弩扎烂的部件而已。” “看来你们也不易啊……”李恪由衷感慨道。 辛凌冷冷插嘴进来:“闲话休提,你可有修缮把握?” 李恪苦笑一声:“师姊,把握我有,但铜皮外壳皆要拆除,机室须得回炉重造,修补破损,你等敢么?” 众人皆默然。 沉默之中,边上陪同的陌生墨者颤巍巍举手:“既是要回炉,库房之中那些散碎……亦可敷用吧?” 半晌之后,李恪院中,吕雉跪在一旁沉心研墨,李恪在面前置好木牍,一脸严肃看着对面三人。 “儒、由养、风舞,接下来我要画的便是墨炉结构,待我画完概念图,便要依照各配室大小计算部件尺寸,你们负责画零件图,切记每个零件皆要标注清楚。” 三人兴奋拱手:“唯!” 李恪看向三人中唯一的一个生面孔,风舞,也就是方才陪同在汽机室,并提出关键建议的陌生墨者。 此人姬姓,柳氏,河东安邑人,其始祖是大名鼎鼎的贤臣周公旦,姓祖则是同样名声斐然的柳下惠,也就是周公旦的后裔展禽。 他自幼喜好机关,尤好建筑,拜入墨家之后,一直负责维护霸下的舱内结构及改建上层建筑,为了养护霸下,就连此次匈奴之战也没有参加,算是苍居霸下整备小组的组长。 照理说李恪本不该让一个生人参与到这次严谨的制图活动当中,但那套残件部件有缺,回炉之后又要产生进一步的损耗,急需要补充精铁。 大秦普通铁器易得,但兼具韧性与硬度的高碳精铁却是紧俏物资,不通过一定的手段根本无处购入。憨夫与辛凌在向慎行请示之后打马出谷,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参与制图。 他们接下来要画的图或许会达到两三百幅,每一幅都要精益求精。李恪粗略估算了一下,想在半月之内备齐图纸,他至少需要三个助理,这三位助理不仅要帮他画图,还要制作出等大的木结构范,用来验证计算尺寸的准确度,再根据实验结果,进一步调整设计零件的尺寸。 儒和由养异口同声推荐了风舞,他也由此加入到制图小组当中。 李恪暗暗叹了口气:“风舞,你是第一次随我制图,若有不懂便向由养和儒询问,切记一点,制图需详实可信,比例、尺寸皆必可行差踏错,美观反倒在其次,勿需强求。” 风舞抱拳道:“此来路上,由养师兄已与我说过多次。权且安心,我必不会负了师弟的信任!” 李恪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吕雉的墨磨定了,李恪提笔吸饱墨汁,将三人叫到跟前:“汽机分汽室、汽缸、传动机构、配气机构四部分,我等且从最复杂的配气结构开始画起……” …… 一晃三月过去。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李恪正襟,轻声接道:“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人亦染甚。” 慎行放下书简笑着说:“你之所思与墨子近也,且说说看,国当如何不染?” “亲贤臣,远小人,整修军备,谷梁满仓,可令国不染色。” 慎行欣赏地点了点头:“君子如何不染?” “修德行,交好友,丝竹雅乐,谈经论道,可令君子不染。” 慎行这次却摇了摇头:“自修德行,外交良友,看似内外兼修。然人立于世,自有交道不可推脱,若如庄子一般,惠子死后便二十年一言不发,你又该如何实现你的抱负?” 李恪皱起了眉,不再言语。 慎行哈哈大笑道:“修身、十论、非儒、七患、三辩、所染……恪,你天资甚佳,区区三月,便将《墨子》一书烂熟于心,也到了出谷游学,验证所思的时候了。” 李恪不由眼前一亮:“老师,我等要出谷游历?” 慎行微笑点头:“霸下今日总装,最多数日便可完成校验,若是真能恢复往日气象,为师与友人相约,也可涨些颜面,正合出行。” “老师,我可否问,此行目的地为何?” “此次游学,我等去赵墨胡陵,先为你取得假钜子之位,可好?” “唯!” 第二八九章 白日昼寝 随着隆隆的机械运动,支撑霸下的支架墙在风舞的指挥下缓缓下降,从五丈的高度一直下降到三丈左右, 随后兕蛛开始运作,两架协力,先由一架将已完成拆卸的汽机室从核心舱侧面拖出来,再由另一架连接绳索,吊挂住水平,直到将汽机室平吊至地面,再去处理另一侧的汽机室。 这个场面让李恪又一次感慨起墨子的创意。 作为前辈,墨子的思路天马行空,所设计的机械细节随处可见浓重的浪漫主义色彩,与李恪所秉持的实用主义大相径庭。 霸下核心舱的本体就是一只空壳,金属的骨架处处都是大型的插槽,其他诸如锅炉房、汽机房、驾驶舱、连杆壁甚至是煤仓和水箱都是能够拆解的独立模块。 比如说这次修缮汽机室。新的汽机室在地面就完成了总装,通过小型锅炉的运转验证,再由兕蛛吊装进霸下,连接连杆,便替换了原先的汽机。 这种插槽式结构让霸下的整修变得简单而且苛刻,虽说格外节省人力,可施工却被限定在苍居进行。 汽动力升降平台的设计如墨家的大部分机关精髓一样失传了,翻遍整个大秦,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霸下骨架相配适的施工场所。 除此之外,正因为放弃了一体式的金属外壳,核心舱在强度上呈现出断崖式的下跌,尤其是在床弩这种级别的重兵器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这一点,墨家已经用自己的血肉为李恪做了验证。 李恪不止一次想推翻霸下的设计,首先把操作繁琐的足肢改成履带轮式结构,再放弃独立仓室,使用一体式的外装甲和固定内舱。这样做的工程量虽然大,但有他在一旁设计,苍居现有的设施和人力并不是不能够实现,墨家的财力也足以支撑。 可是……若真按着李恪的想法来做,霸下将退化成一台普通的大型蒸汽装甲车,再也不是一头气势摄人的机关巨兽了。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要帅气不要命也。 李恪叹了口气,真正走进了墨子骚包的内心。 汽机的装配花了半个时辰,青铜足肢的装配耗费两个时辰,待到万事齐备,锅炉焚烧,第一声汽笛长鸣,耸立的霸下仰天长嘶,时隔四十余年,墨家的钢铁巨兽才算是又一次活了过来! 墨家众人相拥而泣,李恪独身一人离开内谷。 接下来,霸下将在恒山的密林进行为期三天的行进测试,全部完成以后还要做一次全面的检修,确定各部件的运行状态,也就是说,真正的游学至少是五天以后的事。 这五天慎行并没有安排课程,李恪难得放假,就打算和吕雉独处,再不济,他也可以去谷中书院帮活,顺道看看吕雉是不是真如她所言,授业严苛足可止稚童啼哭…… …… 四月初六,微雨,和风。 初夏的雨总有能洗涤人心的魔力,李恪煮着茶,百无聊赖地坐在书院旁的茅亭打瞌睡。 吕雉正在学舍内授课,教的是赵高的《爰历篇》,八个孩子苦着小脸在沙盘中习字,写错一笔,必定有教鞭及臀,抽完还不许哭闹。 李恪亲眼见着一个女娃儿只哭了一声,就被她拽到堂前重背《仓颉篇》,那抽噎的神情闻着伤心见者落泪,吕雉却偏忍得住,让她连着背了五遍,直到再也听不出抽噎声,才需她重新入席。 高太后还是高太后啊…… 李恪在半梦半醒间呢喃,突听耳边一声清脆疑问:“高太后是谁?” 他惊醒过来,循声去望,看到吕雉巧笑嫣嫣立在细雨中,一双手背在身后,依旧握着她的教鞭。 “站在雨中作甚?也不怕淋得病了。”李恪皱着眉呵斥一声。 吕雉乖巧应了声唯,低着头走进茅亭,在李恪对面跪坐,放下教鞭,取出木勺,为李恪添了一碗新茶。 她小声说道:“恪,你这几日得闲,何不与众墨者一道去测试霸下,也好过在这儿白日昼寝,徒惹非议。” 李恪抻了抻懒腰:“昼寝便昼寝,过几日我就要随老师游学,届时乘着霸下颠簸,也不知何时才能睡个安生。” “要乘霸下游学么?”一想起霸下那完美的驾乘体验,吕雉的小脸登时惨白。 李恪失笑一声:“放心吧,霸下换上了原装的铜肢,颠簸较原先好了许多,便是行进当中也可在竹楼安坐,没你想得这般不堪。” 吕雉不信道:“你这几日都不曾参与测试,如何能知道真切?” 李恪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铜肢是墨子的设计,有悬挂,有减震,我都看过了,虽说落足时仍会有颠簸,但与木肢大不相同却是肯定的。昨日由养和风舞结伴来探我,口中所说也验证了我的猜测,不至于出甚偏差。” 看着李恪自信的笑容,吕雉一时发怔。 “恪,儿时开蒙,先生与我说项橐(tuó)、老子生而知之,我总当是圣贤轶事,从不曾信,直至见到你,方知世间真有此等人杰。”她感慨道,“墨家穷尽四十年难解霸下,你只看一眼便知究竟,如悬挂、减震之类我闻所未闻之词,从你口中说出来,却如知之甚祥……” 李恪苦笑着摇头:“这世上哪有生而知之……” “你便是!”吕雉为自己添了盏茶,小口抿着,“恪,你可知这几日,其他墨者家眷与我攀谈,皆说钜子能寻到你,乃是墨家大兴之兆。他们明里称你先生,暗里……都已经唤你小钜子了。” “小钜子……”李恪无语道,“钜子哪有大小之分,更何况如今我连假钜子都不是,若是出些偏差,此番言论岂不是惹人嫉恨。” “我却觉得挺好。”吕雉放下茶盏,捋了捋鬓角散发,“人心不可违,此地墨者皆出自赵墨,有他们为你扬名,赵墨之行想来也能顺遂许多。” “顺遂与否,到了胡陵便知晓了。”李恪叹了口气,斜倚亭柱望向漫天的阴云,“赵墨聚集之地,也不知胡陵究竟是何等气象……” 第二九零章 南向,漫行 四月初八,霸下出谷,裹挟着滚滚云烟,轰鸣着深入莽莽恒山。 李恪随慎行南下游学,随行之人有辛凌、由养、灵姬、风舞和儒,都是李恪熟识的墨者,唯有憨夫被留在了苍居。 慎行给他安排了另外的课业,计划对另一架霸下,也就是李恪口中的二号机进行修缮。 二号机年久失修,包括核心舱在内,一应金属早已锈蚀脆化,不敷再用,所谓修缮,其实就是重新建造。 建造霸下是一项绝大的工程。当年墨子建造霸下,光技术人员就动用了百匠四师,而憨夫手下仅有墨者十余人,其余工匠不足十人,人手方面远远不足。即便墨家的财力不成问题,也不可能真正把霸下造出来。 但慎行有更深的考虑。 李恪在苍居留下了霸下的设计图板,但却只有总装图,更细的详解慎行不许李恪制作,他要憨夫带着那些墨者们将总装图吃透,归根结底,是想让墨家重新具备制造霸下的技术传承。 这一点李恪举双手赞成。 苦命的憨夫被留了下来,李恪一行七人上路,取道荒僻,凭着霸下强大的越野能力穿越恒山,一路南下穿过太原、上党,河内三郡,直入到三川郡内。 夜来休整,篝火夜憩,李恪翻弄着手上的地图,一脸茫然。 慎行微笑着走近:“恪,今日课业完成了么?” 李恪起身拱手:“禀老师,《明鬼》、《尚同》两篇皆已抄默完毕,遵师之命,用的是齐篆。” “甚善。”慎行欣慰点头,在李恪对面并膝跪坐,“我见你观图皱眉,可是有甚不解之处?” “老师。”李恪把简陋的羊皮地图放在火边,指着图上零散的曲线说道,“霸下行止动静颇大,虽有补给之需,不可离城过远,但中原城池稠密,若是让愚夫愚妇撞见,岂不是平添传闻?” 慎行笑意盈盈道:“你以为何路更佳?” “自雁门南下,穿恒山,过太原,我等那时就该取道向东,经邯郸、东郡,跨巨野泽入砀(dàng)郡,阳陵位于砀、薛二郡交界,虽隶属薛郡,可有微水泽在东,还是自砀郡好走一些……” “若是我等只去胡陵,你定下的路途确实无错。”慎行抚着须说。 “我等还要去往他处?” “游学,游学,若是直驱目的,岂不功利?” 李恪一脸古怪相,逗得慎行哈哈大笑。 “恪,你今年一十有五吧?” 李恪老实点头:“禀老师,始皇帝二十七年我十三,今年是二十九年,正是十五。” “他人皆从生辰计算年纪,你却自十三起算。”慎行失笑一声,“也是,十三之前你碌碌无为,一夜之间心智开悟,一如墨子。你将十三那年视作生辰,倒是应当应分。” 李恪知道慎行言犹未尽,并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听。 慎行轻声说:“墨家有律,凡墨者入门,皆需有一把墨剑。为师恰好知道天下仅存的铸剑师隐居在阳城,正欲领你登门拜访。” “为我铸剑?”李恪脸上古怪之色更重,“老师,我入门至今连拳脚都没空去练,您便是让欧冶子为我铸剑,我也不会使啊……” “何其愚也!”慎行呵斥一声,说,“剑乃君子之器,有无有,使无使,你道一同?” 李恪一脸无辜:“我是说……老师,反正我也不会使剑,一路铸匠何其多,何必不远千里去劳烦那位硕果仅存的铸剑师。若让他知晓我不通武艺,必定使宝剑蒙尘,他岂不是要被我活活气死……” 慎行倒是险些被气死,他捡起枯枝打在李恪脑门上:“你以为为师如此虚荣,非为你这不通武艺之徒寻找铸剑名师?” “要不然,还能有何意……” 慎行深吸了一口老气:“墨子当年游历天下,首先做的便是折服欧冶家。正是有了欧冶家的无双铸艺,诸般神迹才得以实施!你呢?为师用心良苦,你便是这般应对?” 李恪目瞪口呆道:“莫非那位铸剑师是欧冶传人?” “阳城剑师徐夫人,乃是欧冶家最后的道统!” …… 三日之后,三川郡,武强县。 李恪和由养、风舞二人在郊外原野离开霸下,准备去往武强县补给木炭燃料,食水干粮。霸下为了掩藏行迹继续东行,双方约定,明日莫食在百多里外的博浪沙汇合。 三人悠悠荡荡向着不远处的县城行去。 李恪一路心神不属。 自那日谈话后,霸下南行,在缑(gōu)氏县外停留了一夜。 缑氏县在三川郡以西,毗邻太童山,是整个三川郡距离阳城最近的县城,李恪估摸着第二日就要与那位铸剑师相见,绞尽脑汁,整理起脑海中为数不多的材料学和冷兵器知识。 可是那天夜里,宿营地迎来一个甲士,和慎行鬼鬼祟祟谈了半夜,慎行突然变卦,放弃阳城,转道东向。 听他说,他与一位十余年未见的老友相约,铸剑之前,要先去博浪沙赴一场约。 于是霸下迈开大步,一路穿过巩县、荥(xíng)阳,几乎耗尽了备用的燃料,这才来到眼下的武强县境,李恪也被打发下来,和由养二人一道采买补给。 他总觉得博浪沙这个名词有点耳熟,问了一下由养,由养却说那里只是一片荒僻丘陵,地形地貌与李恪当年伏击戈兰部的美人岭颇为相似,只是林木茂密,野兽横行。 李恪不由纳闷,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友非要在这种偏僻地方见面。 莫非是山贼、流寇之类? 正想着,他们已经走到武强县的大门,更卒在门外拦路查验。 “雁门郡楼烦县苦酒里学子恪,为人白皙,方面,长六尺五寸,年至今十五,行到端,无瑕疵,着深衣,未分户,无产。”一个矮个子更卒抬着头看了看李恪,又看了看同样是学子身份的由养和风舞。 都是学子,三人同行。偏偏一个着深衣,两个着裋褐,都是玄黑的颜色,两个年长的还习惯性站在年少的背后,怎么看都不像同学,反而有些像主从。 更卒怀疑问道:“你等皆是学子?” 李恪脑子里想着事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师出同门?” 李恪又点了点头。 “所来为何?” 李恪被打搅得有些烦躁,冷冰冰吐出两个字:“游学。” 他长久养成的气势随着这声吐字炸开,消瘦的身形骤然拔高,皱着眉,满满都是居上位者的味道。 更卒心下了然,觉得果然是勋贵子弟跑出来微服私访,便恭敬地把三人验、传递回,轻声解释道:“贵子莫怪,这两日陛下东巡途径武强,虽说只是打博浪沙穿过,并不入县城,但几位县官如临大敌,非要我等盘问仔细。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无妨。” 李恪挥了挥手,叫上由养二人刚要入城,突然之间,面色大变。 “你方才说,谁要经过博浪沙?” 更卒不明就里道:“自然是皇帝陛下,此事传得纷纷扬扬,这样日,斥候前军都过了三波,贵人莫非不知情?” 李恪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博浪沙这个地名耳熟了。 博浪击锥,张子房的出山之作,只可惜误中副车,还折了一员猛将的性命。 那个猛将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沧海君? 第二九一章 三轮车与藏匿处 荒郊野岭,日暮西沉。 一支由五辆牛车组成的货队缓缓在道旁停下,牵牛的车夫唤住青牛,满脸狐疑望着车辕上的玄服少年。 “贵人,你真要我等在此处卸货?” 李恪抻了抻懒腰,问:“此处可是博浪沙?” “确是。” “那便是的。”李恪跳下牛车,轻轻活动麻木的腿脚,“不过不是卸货,是卸牛。” “卸牛?” “将牛卸下来牵走,大车留下。” 车夫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贵人,牛车是我等活命之物,先前雇车是为送炭,可不是为了送车!” 李恪歪嘴一笑:“原来是你等活命之物……也罢,君子不夺人所好,由养!” 咋咋呼呼的由养裹挟着烈风呼啸而至。 车夫眼神一紧,五人聚拢,握着拳紧张兮兮盯住由养。 由养瞪着眼一声怒喝:“大车价几何!” “噫?” “我问,车价几何!” 车夫终于听明白了,五人眼神一阵交流,颤颤巍巍伸出五只手指。 由养的眼睛瞪得更大:“几架半旧的破车便要五金?” “五金……一架。” 牵着牛的车夫心满意足而去,由养付了钱,满心不爽:“先生,要我说便将这些刁民教训一番,区区破车五金一架,也亏他们喊得出口!” 风舞在旁冷笑帮腔:“三川民风由此可见。可笑孔仲尼口口声声复古周礼,周礼所养便是这般刁滑模样,无怪乎周室没落,秦人代周!” 李恪一脸苦笑:“一两人行止怎又扯到儒家身上……” “先生诶!”风舞恨铁不成钢,“三川郡乃周之司隶,此地民众归秦日短,言谈品行自然是周礼所教,如何与儒家无关?” “罢了罢了,你等非儒便非儒,莫将整个三川都稍带上,其民何辜?” 风舞恨恨跺了跺脚,抱拳唱喏:“唯!” 李恪摇了摇头:“由养,四下找找灵姬留下的记号,找到霸下,将炭车拉过去。风舞看着车,莫叫豺狼虎豹将炭抢了去。” 二人皆是一愣,齐声问:“先生作甚?” “我啊……”李恪看了看远近山丘,故作陶醉,“此处风景颇佳,我欲登高远眺,赏景游玩。” 博浪沙确实与美人岭很相似,都是连片的平缓丘陵,丘高十数丈到数十丈间,地覆百里,其势绵延。 不过正所谓南橘北枳,美人岭地处北境,缓坡上少见树木,俱是草野,而博浪沙位于中原腹地,茂林幽深,连一条上山的小径都不易找寻。 李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到山脊,向下以往,看见一条S型的蜿蜒大路自东而来,一路西行。 这一段算是从阳武到荥阳的县道,李恪在地图上见过,虽名为县道,其实却只是济鸿二水之间一段没头没尾的通途,跨过济水便是阳武,越过鸿水,又是三川至砀郡的驰道选址。 只可惜那条驰道尚未竣通,眼下四处都是修路的民夫,始皇帝的御驾通行不得,只能绕道相对平坦清净的博浪沙县道。 这些消息,李恪是从武强的商贾口中旁敲侧击打探出来的,至于真假与否,无关紧要。 这件事中唯一紧要的就是两天以后,始皇帝的车驾真会从脚下这条曲折的县道途经,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待到驰道竣通,以后他也不大可能旧地重游。 所以张良的博浪击锥很有可能就是发生在这次东巡途中。 还有两天时间…… 李恪心满意足地原路下山,抬眼一看,发现墨者们已经汇合在一起。灵姬顶替了风舞的位置,风舞则与由养一道,正忙着紧缚挂锁,一前一后将牛车抬起,齐力推往霸下的隐蔽所。 “往日补给也是这副模样?”李恪奇怪问灵姬。 灵姬丧气地点了点头:“霸下雄武,行进时地动山摇,以至牛马惊惧,无从跟随。可钜子又不许外人混入霸下隐蔽之所,所以每次补给,最后一段皆是如此般以人力运送的……” 李恪没好气地看了灵姬一眼:“你与由养随我也有年逾了吧?” “是!” “若是泰在此处,这会儿大概已经想到清减人力的法子了。若是儒的腿脚不曾癃,这会儿也该开始想法子了,唯有你更由养,一面苦恼,一面傻干,两个脑子还不如泰一个脑子管用。” 灵姬被训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声犟嘴道:“谁说由养师哥不曾想折。可是畜力既然无用,仅凭人力又能有何作为?” 李恪气得眉毛直跳。他捡了一枚炭枝,就在道上画起草图:“你看,以牛车为底,于扶手处加装一轮,制成一前二后的三轮车型。你等试着在前轮两侧加装踏板,顶上再加装一个控制方向的角状车把,看看能否清减人力!” 灵姬听得眼睛发亮,指着前轮道:“先生,前轮要调节方向,连轴该如何制作,还有踏板又该如何固定?” 李恪随手丢掉炭枝,拍拍手站起来:“此事你与由养自己去想,甚时想透了便制出来,若想不透,再苦再累也是活该,以后不许再抱怨一声。” “唯!” …… 等李恪等人随着第五辆炭车进到霸下藏匿处的时候,时辰已是牛羊入时。 两个多时辰五趟来回,霸下藏匿的地方就在博浪沙接近中点位置的一座山洞。这山洞的条件与苍居自然没法比拟,但至少有足够的空间让霸下勉强藏进来,甚至洞口还有粘满了藤蔓的木墙用于遮挡。 像这样的山洞墨家手中有上百个,遍及天下,是几代墨者驾乘霸下时留下的遗产,现在更多用于墨卫密聚,所以一应遮挡、石榻、草垫都是现成,连煮食的瓦釜都有置备。 李恪还发现一处天然的天窗,也有木板遮挡在上,位置恰在霸下顶部,从烟囱侧梯就可以轻松爬上去。 他猜测,这本就是给洞穴通风用的。 由养和灵姬已经开始讨论三轮车的改制,不出李恪所料,还拉上了儒和风舞。 墨者夜不食飧,李恪自顾自煮水,把买来的米饼泡软,洒上葱韭、熏肉,又洒了一些盐粒,独自一人细嚼慢咽。 辛凌悄没声出现在背后,冷着声问:“你设计了机关兽,木牛?” “木牛?”李恪的脑海里浮现出诸葛亮的独轮推车,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才确定辛凌说的是三轮车,“给他们随手出了个课题,免得他们百无聊赖,无事可做。” 辛凌点了点头。 “师姊,那处天窗你可上去过?”李恪指了指头顶。 “去过。” “上头视野可好?” “可观东西。” “隐蔽性呢?” 辛凌颦眉:“你有何用意?” 李恪神秘一笑,吹凉木勺上的米糊,送进嘴里咀嚼咽下,施施然道:“方才发现博浪沙风景颇佳,然上山不易,若是此路可通,这几日倒是多了个绝佳的去处。” 辛凌觉得李恪的话不尽不实,不过双方已经相当熟识,辛凌知道,凡李恪不想说的,她问不出来。 问不出来便不问。 辛凌傲娇惯了,扭头就走。 李恪从后面叫住她:“师姊,你还未告诉我,上头隐蔽性如何?” “挡板一合,无人可见,甚佳。” 李恪摸着下巴嘿嘿傻笑,一扭头,专心对付起自己的米糊。一想到两日后那场大戏,一时间,连寡淡的米糊都变得格外香甜。 第二九二章 大戏开锣 两日时光一晃而过。 霸下停驻在博浪沙的隐秘山洞,众人各自忙活着手头的事情。 木牛研究小组初有进展,经风舞建议,他们已经开始讨论用紧凑的三轮取代单轮,以两点一线的方法固定踏板的可行性,各种图板画了几十份,李恪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秉承一言不发的原则,仍有他们发散创造力。 至于慎行……他口中的那位老友迟迟不见踪影,老头看来却一点不急,每日为李恪和辛凌授课两个时辰,剩余时间都用来饮茶自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这种闲舒的态度让李恪不由再次怀疑起来人的身份。 此先猜测的山贼流寇想来不可能了,始皇帝的先驱部队早把沿途筛子一样滤了几遍,如墨家这种生来隐蔽的洞穴能掩藏起来,不代表偌大的山寨也能藏得安稳。 李恪这几日每日都从天窗上山,发现博浪沙的山林连大型野兽都寻不见,显然是秦军为了防止御驾被冲撞,先一步把那些大家伙都赶出了栖息之地。 此地要是真有山贼,早被剿灭了…… 于是李恪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慎行之所以改变行程奔行至此,为的就是和始皇帝见上一面! 秦墨二心,墨家的钜子和大秦的皇帝有交情看似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却又具备一定的合理性。 慎行的态度是亲秦的,手下赵墨多为老秦,苍居里也没有墨卫那种专门以刺杀为生的墨者居留,更何况还有辛凌和扶苏的婚约在前,慎行和始皇帝借此认识也并非说不通。 只是……一个钜子,一个皇帝,见个面怎么跟偷情似的。 还有极有可能发生的刺杀事情,会对这次会面产生影响么?该不该和慎行说?无凭无据,又该怎么去说? 李恪苦恼了整整半个时辰,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说。 张子房和始皇帝的唯一一次交锋,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若是尚未发生就被一群墨者搅了场子,未免也太扫兴了…… 他抖抖袖子,顺着烟囱侧梯推开天窗,一撑臂就爬上了丘阴的山腰。 天色正早,阳光灿烂,明照四野。 李恪小心盖好盖板,顺着摸熟的小道向上攀爬十余丈,径直来到山脊平地。 正如辛凌所说,这一带山虽不高,视野却绝佳,东西两侧都足以望远,山下道路也一览无遗,便是两侧高地,山脊阴阳,大半也能够收进眼底。 这两日,李恪已经将附近的地势摸熟,设身处地地为张良着想,李恪也挑出了几个合适的伏击地点。 这些地方大多有相似的特点,首先是山脊平坦,离道要近。因为即将发生的刺杀是以人力抛砸重物,哪怕沧海君天赋异禀,其力也不可能及远,百步就是人力的极限。 后世倒是有张良借助飞石车发起偷袭的说法,可就算忽略飞石车的命中率问题,以秦军斥候之密,便是李恪也好几次险被发现,那么大一台飞石车,张良又能藏到哪儿去? 山脊平,离道近,这两点筛除了大部分山头,李恪视野所及,符合要求的只有零星几处。 然后是隐蔽。 袭击之地不可能是陡岩突起的地方,否则高大的沧海君往那里一站,等不到始皇帝的车驾凑上来,就已经被护卫的劲弩射成刺猬了。 于是,备选之地只剩两处,一处在李恪所在对面,另一处,恰在附近。 李恪在两个地方都转了一圈,果然都发现了草叶断折的痕迹,看来张良认真考察过地形地貌,只是不知他最终会选择哪一处…… 他小心藏好身形,探出脑袋张望山下。 今日的山道格外热闹,车马如龙,骑兵如梭。 一队队骑兵以四五十步间距穿过山路,一直向西,他们以四骑一组,每三组过后,便有六骑拥簇一辆重甲战车呼啸而过。 这是标准的大秦骑队编制,三组一列,配属战车一乘,亲卫六骑,车长即是列长,车队主官便是队率。 李恪见马上骑士甲胄簇新,气质昂扬,一看便都是精锐的甲士。 有如此多的精骑护卫,看来,始皇帝的御驾真的要到了! 李恪忽听到耳边声喧,赶紧缩到树后,望向不远。 那里便是唯二狙击点的一个,此时从山下上来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那瘦的腰悬宝剑,状的身量极高,比李恪大腿还粗的胳膊上缠着粗大的铜链,末端悬着一个巨大的刺球。 主演出现了呀…… …… 张良心里有些紧张。 这个大计划他准备了整整四个月,自从打探到始皇帝东巡,会自东郡过三川抵颍川,他就看重了博浪沙这片宝地! 东郡至三川,阳武乃必经之地,若是要去往颍川,博浪沙的山道又是仅有的通途。 张良心怀灭国之恨,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散尽家财,满天下寻找敢于刺秦的勇士,期间幼弟因病亡故,也没有回乡下葬,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在东海下邳听到了沧海君的大名。 此人曾在闹市中以单手勒住奔马,为的是从马蹄下解救乡里,为此还得罪了显贵,孤身一人杀出重围,流亡到薛郡嶸山落草。 嶸山周边三百余里,乡人皆知沧海君之义。只因他向来独来独往,一不欺侮农户,二不劫掠商旅,只诛杀横行乡里的不义之人,取其财货,贫弱皆分。官府对他数次围剿,可是在乡里的掩护下,官兵狱掾从来寻不见他的踪影。 张良觉得沧海君是天赐的刺秦勇士,往而登寨,直抒胸意,谁知却被沧海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人家山大王做得好好的,突然出来一个士子模样的白面书生,张口就要带他去杀那无冤无仇的始皇帝。若不是沧海君自己就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早就把张良捆起来,打个包扭送官府了。 于是乎,张良被沧海君像拎小鸡仔似地丢出寨门,摔了个灰头土脸。 一计不成,又成一计,张良化名韩仇,跑去邹县拜门献策,邹县县令遵他妙计,领兵突袭隔绝了嶸山的进山通路,沧海君与乡里们失掉了联系,一度险象环生,几乎陷入绝境。 这时张良恰到好处出现,一路上连施妙手,领着沧海君绕出更卒包围,从平阳方向下山逃逸。 沧海君感念张良救命之恩,这才愿意随他刺秦,以身家性命报其恩德。 两人首先去往胡陵,在赵墨的根基求见九子之一的葛婴,葛婴为沧海君量身设计了这柄重达百八十斤的巨型链锤,抛甩投掷,无一不行,沧海君又用了一个多月将这柄奇门兵器练到例无虚发。 那时始皇帝的车驾已至东郡,两人这才马不停蹄,在斥候清林之前赶赴博浪沙,选定了这个绝佳的狙击地! 眼下,刺秦在即! 张良觉得呼吸困难,手心冒汗,眼前各种浮光掠影。 张家三世之荣耀,韩王数代之恩遇,张良少时便有贤良之名,但还来不及出仕辅佐君王,大韩便亡了…… 大韩亡了,才动天下的韩非子没能救国于危,被委以重任的腾不仅背主献地,还统帅秦军,攻下新郑!韩王兵败被俘,大韩社稷倾倒! 从那时起,年才及冠的张良就下定决心,一生有两人必杀,始皇帝,叛将腾! 腾如今正在洞庭郡任郡守,那里山高路远,张良鞭长莫及,反倒是始皇帝,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张良茫然地伸出手。这双手纤细,白皙,骨节细弱,形同妇人,他学不成绝世的武艺,但凭着满腹机枢,依旧可以布局杀人,报恩,雪仇! 赵政,今日毙! 沧海君咚一声把链锤砸到地上,活动着臂膀,一脸平静往向山下。 张良轻声问:“沧海君,可惧?” 沧海君无声大笑,指着肚子说:“昨日子房兄弟请我食牛肉,饮美酒,天下美味皆已享尽,便是死,又有何惧!” 张良起身,欣赏地拍了拍沧海君粗壮结实的胳膊:“你我皆年轻,如何能妄言轻生?待会儿赵政车驾由此而过,我等以锥击杀,秦军必乱,我等大可以乘乱而逃。以沧海君一身本领,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何愁没有封侯的机会?” 沧海君笑得更欢,虽说不敢发出声响,但大张的嘴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皇帝车驾护卫万人,便是再乱,也足以将你我二人斩成肉泥。封侯之事,谈笑尚可!” “沧海君莫非仍信不过我?”张良轻笑一声,“待到锥击车毁,你往东,我向西,东面有你我二人开出的小道,通行易也,西面却有前出的斥候,你身强体健,躲藏不易。” “如此你不是自陷绝地?” “我自有脱身之法。赵政乃我必杀之仇,你助我刺秦,恩重如山,明知地险,我如何能让你去?” 沧海君满脸感动:“子房兄弟,既然东路易行,我等不若皆往东去……” “此事万万不可!”张良厉声道,“二人同行,林密不足以遮挡,你我皆死矣!” “如此么……”沧海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知你族人皆在新郑,若我侥幸脱逃,必善加照拂!” 张良轻轻笑了笑:“可惜我只知沧海君出身嶸山,却不知乡籍何处,可有家人。” “我乃下邳人,若你得活,记得去下邳寻我婆姨。说来我将阳日久,也不知那妇人有否改嫁……” “女配英雄,男配娇娘,阿嫂有夫如你,当不会改嫁。” 沧海君又一次笑了起来:“改嫁便改嫁!我数年不回,音信全无,幼子又早早夭亡,有甚可守的!” 张良不再纠缠此事,拖着沧海君的手伏到山脊:“观山下斥候之势,赵政车驾近也。届时车马如丛,沧海君可知飞击何处?” 沧海君不由挠了挠头:“此事该如何分辨?” 张良冷笑一声道:“世间之事皆循礼法。赵政狼子野心,抢占六国旧地之后,为彰显神圣,更是须臾不敢逾矩。《王度记》曰,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其自命皇帝,妄图尊位,驾车用马或为六,或更多。” “亦即是说,我只需挑马匹最多之车击之,是否?” “一字曰,善!” 第二九三章 博浪沙击锥 日中时分,始皇帝的仪仗终于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千骑扫荡过后,道路尽头当先出现一辆掌旗的大车。以四马挽缰,高栏铜盖,车厢正面有车长驭马,皇旗四周有甲士擎盾。 玄旗猎猎,健卒勇毅,它独行在前,身后是三四百辆重型战车一同组成的玄旗大阵。 上百面纯黑的方旗在战车的拥簇下迎风而展,每面旗帜上都书有秦隶。 李、赵、冯、王……还有更多单单书一【秦】字,却在旗面眷满玄鸟绣纹的黑底花旗。 那些花旗每一面都代表着皇子和公主的身份,上百大旗便是上百随行的勋贵,它们如众星捧月般紧随在皇旗之后,须臾不敢超越半分,帝王之势,声威尽显! 旗阵之后,锣车开道,鼓车掌行,浩浩荡荡的护卫中军虽着鼓点整齐迈步,二十人成列,五十列成方,第一个方阵是盾阵,第二个便是长戟,然后劲弩,再然后轻兵,第五阵又是劲弩。 五阵齐步,地动山摇! 虎贲战车出现了,八车一偏,八偏成队,每车皆是双马铜盖,其上持戈、持盾、持弩甲士各一,神色肃穆。每车之后又跟着顶盔贯甲的虎贲强军,手持戟钺迈步前行。 那兵戈的利刃朝向天空,顶端绑着纯白的貂尾,随着风,肆意轻荡。 再之后…… 李恪终于见到了始皇帝的车驾! 四匹纯白的健马齐步驾辕,辕后相连着微微扁平的重甲厢车,厢车矩状,挑檐圆滑,车角立柱皆是黄金铸就,硬着正阳,光芒耀眼! 一驾,两驾……这样的车驾足足有十三驾之多,它们排出笔直长线,每车之间间隔五步,车旁不见人影跟从,整个车队傲世独立! 这就是始皇帝独一无二的金根车! 黄金雕角画栋雕梁,就连车辕两翼,都有金凤驻停,垂首而拜! 它们正对车顶上的玉雕玄鸟表示臣服,正如这整个天下,都臣服在东夷秦人的双足之下! 始皇帝,是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帝王! 李恪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张良。 张良傻眼了…… 眼前的车队,虎贲是双驷,不可能是始皇帝的座驾,后面的马车是官车,杂色四马也不是始皇帝的座驾,始皇帝的座驾就在那十三辆一模一样的金根车中,问题是……到底是哪驾? 这一刻张良只想仰天痛骂! 蛮鄙的秦人,不通礼教,不明尊卑,堂堂帝王之车怎可驷马,怎可造上十三辆之多!赶集么! 沧海君已经站了起来,捏着粗大的铜链,一脸茫然:“子房兄弟,山下一辆六马大车也无啊……” “赵政果然卑鄙!”张良咬牙切齿道,“但他想以此障我之目,却是痴心妄想!” 他瞪大眼睛仔细分辨脚下的十三辆金根车,那些豪车看似相同,但细细地看,又隐隐有不同,譬如凤凰垂首的仪态不同,玄鸟昂首的风姿又不同。 这其中,倒数第三辆车,玄鸟昂首最是高傲,凤凰低眉最是虔诚! 此!必是赵政王驾! 张良大喜过望,抬手一指那辆金根,急声吼道:“沧海!便是此车!” 沧海君闷声一应,抬步跨过遮掩的树木,长身直立,悍然出现在山脊之上。 他开始旋转,双手紧握铜锥的链条,双脚分叉以右足为根! 他越转越快,铜锥的连索扯到极致,虎虎生风! 沧海君猛地松开了手! 他大喝一声,声若霹雳雷霆震响天际! “予我……中!” 铜锥高高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个美妙弧线,自上而下正中玄鸟!又在砸烂玄鸟之后,带着无匹的勇力自侧前灌入,侧后传出! 整辆金根车眨眼间变作一地残渣! “有刺客!” 尖锐的嘶喊声骤然炸响,秦军大阵一片混乱,但仅仅乱了片刻,便有将军前后而至,指挥虎贲怒喝攀山! “风!” “大风!大风!大风!” 箭如雨下!沧海君躲闪不及,被一箭扎中小腿,闷哼跪倒! 他一把折断弩箭,翻滚着藏入密林,抬起头慌忙寻找张良踪迹。 哪里还有张良的影子,早在他跃出蔽木,旋身刺王时,张良就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进山林。 沧海君不满地啐了一口,再无暇去寻找张良踪迹,他依着先前的商量辨明方向,一瘸一拐顺着东边的小径奔命逃亡。 他所不知道的是,山下秦军此时正向着主持御驾护卫的中尉辛龃(jǔ),也就是辛凌的生父禀报事情。 “禀中尉,陛下无恙!” 辛龃满脸羞怒,失态喝骂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无恙!我要刺客,刺客何在!” “刺客……” “陛下东巡生出此等事端,若寻不见刺客,我先将你等正法,再自去向陛下请罪!” 禀报的校尉一脸苦意,不确定说:“前日有斥候来报,言及于山中发现一条隐秘小径,本以为是猎户所设,如今想来,或是刺客预留,以备逃窜!” “那还不去抓!封堵小路,掘地三尺也要将刺客擒拿归案!” “嗨!” …… 大戏看完了。 李恪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准备去天窗寻求脱身。 今早起得太早,也没跟谁打过照面,自己一溜就是半日,想来洞中也该急了,就是不知,他们有否听到刚才那惊天一般的霹雳。 想着想着,李恪骤然停步,因为就在十步开外,张良恰从林木当中狼狈而出,好巧不巧和李恪撞了正着。 李恪微微眯起眼:“算无遗策张子房?” 张良锵一声抽出宝剑,紧握手中。 他沉声道:“阁下何人!” 李恪笑着亮出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夏日风光宜人,我不过偏爱美景,可不曾看到你与某人在山头乱丢杂物。” “你一直在左近?” “是啊,不仅看了美景,还听了妙策。张子房悲天悯人,欲让好友从开辟的小径脱逃,自己却翻山越林,连深衣都划破了口子,可敬,可叹。” 张良深深吸了口气:“你可知,我能将你斩杀当场!” 李恪撇了撇嘴,轻轻掀起深衣下裳,露出一双干净的步履。 张良眼神骤然一缩。 “还欲杀我否?” 张良摇了摇头,收剑回鞘:“你莫非是随行官爵之家眷?” “非也。” “深藏不露的武艺高人?” “非也。” 张良深深皱起眉:“你可知,将我擒获献于赵政,于你是天大的功勋?” “知晓倒是知晓,不过嘛……”李恪对着张良笑了笑,“世间若无了你张子房,也不知会少多少乐趣,区区官爵,不值当。” “当真?” “我该如何说,你才会信?” 张良哈哈大笑。笑毕,他看着李恪,沉声说道:“我乃新郑张良,敢问阁下大名?” “楼烦李恪。” “李?” 李恪摆了摆手:“与其试探我的出身,子房兄,你眼下好似还有更紧要的事吧?” 张良这才恍然惊觉。 “恪君,最后一问。” “且问。” “观君面相,君尚未及冠吧?” “我今岁一十有五,若是子房兄觉得我当称你叔父,我改口便是。” “一十有五……”张良沉吟片刻,长叹一声,“天之骄子,后会有期!” “子房兄,后会有期。” 张良转身继续逃命,直到他跑没了身影,李恪这才扶着树坐下。 方才被张良用剑指着,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灭口,全凭着灵机一动,假装四周有护卫看护,这才逃过一劫。现在想来,何止是后怕…… “以后,绝对,绝对不一个人吃独食了……吃独食太危险了。” 李恪喘匀了气,扶着树站起来,身旁树丛一阵摇动,又钻出一个擎天的大汉。 此人身高足有一丈,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络腮胡子如针扎般横长,一对胳膊比李恪的大腿还粗。只是他现在满身伤痕,右侧小腿还有半枚弩箭穿肉而过,看起来,尽显狼狈。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李恪一脸古怪道:“你不是循着小径跑了嘛,就算没有被迎上来的秦军干掉,也不该回来得这么快啊……沧海君。” 第二九四章 天生炉工 乍然与沧海君相遇,其中的凶险与和张良撞个正脸有天渊之别。 沧海君是武士,是凶兽,而且还是一头受了伤,刚被同伴出卖的凶兽。他心中的怒气之盛可想而知,李恪想依着先前的法子故弄玄虚,他中计的可能性也趋近于零。 沧海君的表现也没有让李恪失望。 才渡过惊愕期,他当即狞笑一声,捏着拳头扑将上来,摆明了打算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李恪情急之下急声大叫:“子房兄得知秦狗察觉小径,当即命我守在此地,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沧海君解救出来!” 钵盂大的拳头停留在面门前,沧海君一脸愕然:“子房兄弟?” 带着沧海君,李恪掀开天窗,让沧海君先下,自己则竖着耳朵把路上血迹清理干净……嗯,一直清理到张良留在树上的布条附近。 秦军的呼喝恰到好处响起,李恪长舒一口气,关上天窗,爬梯下洞。 霸下的龟背上挤满了人,墨者们宝剑出鞘,四五把剑尖无一例外都指着沧海君的脑袋,沧海君一脸懊恼,站在那处一动不动。 看到李恪下来,众人大喜。 “先生,幸好您平安无事!”这是风舞和由养和灵姬的异口同声。 “恪,无恙吧?”这是慎行的敦敦关切。 “此人是谁?”这是辛凌的冷声质问。 “着了你这奸猾小子的道!”这自然是沧海君…… 李恪慢悠悠爬下梯子,理清爽深衣上的褶皱,先对慎行做了一揖,再站到墨者们身后,这才朗声说道:“都把剑收起来,此人名为沧海君,是个憨人。” “憨人?” “嗯,被人卖了还感激涕零的那种……” 经由李恪解说,墨者们这才知道山洞之外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始皇帝东巡经过,六国余孽雇凶刺杀,秦军护卫搜山擒贼,还有……李恪为了保命,已经把墨者们也卷了进去。 满山洞都是七嘴八舌的问话。 “先生,您说皇帝御驾如今就在山壁的另一边?” 李恪无奈道:“那日我等是一道去武强买的炭,莫非你们就不曾注意?” “先生,他便是刺秦的凶徒?方才以人力将数百斤铜锥抛出六十余步,正中车马?” “亲眼所见,力大无穷。” 辛凌冷冷插嘴道:“你好似早知此事。” 李恪无辜地摊开手:“我在武强听说皇帝车马从此过,只想今早开开眼界,如何会想到这等麻烦事?” 辛凌垂下眼帘,低声说:“秦军搜山,此地不可久留。” 李恪只得扭头看向慎行:“老师,师姊也不知你的老友便是皇帝么?” 慎行怔了一怔,苦笑出声:“恪说得无错,皇帝知道我在此处等他,便是被秦军发现,亦是无碍。” 众人皆大惊。 辛凌皱眉指着独自在角落裹伤的沧海君道:“如此,此人更不可留!” “老师,风舞和由养轮流往阴阳炉中填料,颇为劳累,我看此人身强体健,倒是个上好的炉工……” 半晌之后,商议既定,李恪让灵姬置备伤药,独自一人踱着步来到沧海君身边。 “沧海君……” “何事!” “想必你已想明白了,张子房早知小径会被秦军发现,是故意将你引入死地,方便脱身。” “那又如何!” 李恪甩了甩袖子,在沧海君身边坐下来:“你呢,身形暴露,腿脚有伤,哪怕我等将你放出洞去,也逃不过漫山秦军的追捕,若无意外,必死无疑。” “我本就欠张良性命,今日还他,两不相欠!” “那若是……我能救你一命呢?” 沧海君咂巴了一下嘴,想了老半天:“你与皇帝有交情?” 李恪差点没被噎死…… “我与皇帝素不相识,便是相识,刺王杀驾也是夷三族的罪过,谁敢求情?” “那你打算如何救我?” “加入墨家如何?” 沧海君苦恼地拔起了胡子:“传闻墨者一日一食,无肉无酒,这等活法,还是死了好。” 李恪忍不住翻起白眼:“好死不如苟活啊!” “噫!大丈夫苟便苟矣,如何能是这般苟法?” 李恪被气得发笑,呛声问道:“那你说如何能苟?” “我看你在墨者当中颇有威信。若是做你跟随,可有酒肉?” 李恪愣了一下,不由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憨货…… 感情要命的时候,此人一点也不笨呐。 “酒肉管饱倒是无妨,不过得去集市采买。如今霸下的库房里只有一束熏肉,连半点酒水也无。” “你应下便好!”沧海君大喜,“小子,你救我性命,又管我酒肉,我沧海这条命以后便交托给你,水里火里,但凭吩咐!” 李恪无力地捂住脸,轻声说:“你要做我从人,以后可不能叫我小子了……随他们一道,称先生吧。” …… 舂日前后,山洞的遮掩终于被搜山的秦军发现,很快便有秦军在洞外聚集,上百把弩张弦搭箭,整装待发。 “洞中之人听着!天兵至矣,躲藏无用!速速束手自缚而出,否则利刃加身,悔之晚矣!” 慎行与李恪下着棋,抬起手,一子挂角。 “恪,为师这一手如何?” “老师,你我弈棋道不相同,您好厮杀,我好官子,您当知,挑衅于我无用。” “智者在世,挑衅于谁皆是无用。若洞外是白起手下秦军,这时早已利弩破空,哪来这许多废话。” “您是说,秦军不如从前?” “大不如前!” 由养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钜子,先生,秦军如今就在洞外,我等该如何应对?” 慎行冷冷一笑:“去房中取我钜子令,让洞外领军送去皇帝处,速去。” “唯!” 不一会儿,由养高举双手出洞,一番交道,便有马踏之声远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蹄声重回,洞外传来一道温润如玉的嗓音。 “小侄扶苏,望少良造肯见。” 李恪笑盈盈看着慎行:“老师,我猜到您与皇帝有过交道,却不想二人交情如此好,堂堂皇子洞外请见,行的还是晚辈之礼。” 慎行面上难见喜怒,推坪停手,缓声低吟:“皇帝这番做派,可瞒得过你的眼?” 李恪轻轻摇头。 慎行沉声道:“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皇帝如此待我,所为不过三样事物,奈何今日我一件也无法给他,他这一遭,怕是空妄。” “三样事物?”李恪好奇道,“霸下,墨家,第三件,莫非是师姊?” “凌儿早晚嫁入皇家,此事扶苏或有急迫,他却不会有。”慎行看着李恪笑起来,“恪,他所求的第三件事物,正是你啊……” 第二九五章 祖龙 墨家一行八人在秦军的护送下,随着扶苏一道去往谒见始皇。 一路无话,护送的秦军看上去有些紧张,因为墨者当中有一个身高近丈的癃腿大汉,黑袍黑巾,黑布缠身,不仅面相长得凶恶,就连皮肤都是一整团的乌漆麻黑。 他们才遭遇了刺杀事件,总觉得这个黑呼呼的大汉和当时在山尖上行刺皇帝的雄伟刺客颇为相似。事实上,就连扶苏都这么认为…… 皇长子一脸苦恼,一遍遍回身打量沧海君,打量完沧海君又打量左顾右盼的李恪,紧接着打量被辛凌搀扶着的,笑意盈盈的慎行,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未婚妻辛凌身上。 慎行感受到扶苏的目光,停下来说:“恪,过来扶我,凌儿与公子难得相见,且让二人叙叙过往。” 李恪道一声唯,换下辛凌搀扶慎行,辛凌一脸淡漠地加快了些脚步,很快与扶苏并肩而行。 扶苏停步,转身,拱手时揖:“见过莫离。” 辛凌也以时揖回之,轻声道:“见过公子。” 二人如今是队伍的领头,他们不动,众人不动,他们一动,众人才动。 扶苏脸上笑容满面:“托了恪君的福,这几年有幸见到莫离颇多,上次相见还是数月之前,苦酒辛府……” “童贾处简陋,招待不周,公子见谅。” 扶苏摇头说道:“能与莫离相见乃福,衣,食,行,止皆不重要,况且那日还有幸得见霸下威仪,至今难忘。” 辛凌微低下头:“公子唤辛凌,或有问话吧?” 扶苏的脸上顿时尴尬,张了张嘴,放低声音:“敢问莫离,钜子身边何时多了个如此魁伟的大汉?” 辛凌面色不变道:“此人名哑奴,乃是霸下炉工。” “炉工?” “阴阳炉需炭火供给,此人常年居于锅炉。” “不想霸下中还配有此等人物,此人天生癃足?” “大意跌伤。” “又为何裹布?” “炭火灼热。” “其肤色黧黑,与常人殊异啊……” 辛凌似乎是耐心耗尽,冷冷地看了扶苏一眼:“炭,色黑。” 扶苏恍然大悟。 李恪扶着慎行在后头看戏,只觉得这对天骄男女相处起来异常有趣,以前居然不曾见到。 “老师,此二人真是夫妻?” “时揖乃夫妻之礼,行礼之人自然是夫妻无疑。” “可二人也太客气了吧?”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凌儿若不是为了照顾我这老朽,早该嫁入皇家了……” “若是雉儿也这般与我相处,我怕是不出三日就疯了。” 夏风吹送,李恪的话传到队首,扶苏走着走着趔趄了一下,辛凌抬手扶住,回过头,射来一道杀气毕露的眼神。 李恪被刺得一阵激灵,张口念出一首小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淑女,迨(dài)其吉兮。” …… 一行人绕过三十余里丘陵,在博浪沙的谷口进入秦军大营的巡防范围。 其时天色已暗,月朗星稀,大营中人生鼎沸,四处篝火。橘红色的火光驱散夜色,将一座广阔的秦军大营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在辕门处,众人被一个高大魁梧的俊美中年拦住。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眉目清秀,宛如少年,他身着绿色朝服,头戴梁冠,外披金甲,唇上两撇细长的胡子,修剪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破坏少年般清秀的样貌,又显出气质文华,出尘夺目。 只是眼下,此人正一脸倨傲地驱使着虎贲阻住辕门,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口口声声,要对墨家众人搜身查验。 辛凌、灵姬皆是少女,沧海君身上也没有经得住查证的验,墨家众人自然不从。 李恪背着手,与辛凌一左一右挡在众墨之前,浑身气势轰然散开,大营内外,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扶苏独自站在双方中间,几番喊话让虎贲退下,虎贲之中竟是无一人愿意听从。 这让扶苏怒火难忍,他冷声训斥道:“中车府,墨者乃是父皇亲招的贵客,钜子更是我大秦高爵,你趋兵阻道,究竟是何居心!” 李恪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这个清秀的中年官员居然是赵高…… 赵高不是太监么?声音样貌倒是不男不女,可问题是,大秦的太监也能长胡子? 不待他想明白,赵高拄剑冷哼一声:“殿下,我自然知道墨者乃陛下亲招,然虎贲亲随,亦有护主之责!墨家历来好行刺之事,今日他们藏身左近,便恰好有凶徒欲对陛下不轨。如此巧合,不得不叫人浮想联翩呐!” “大胆!”扶苏振声怒骂,“你区区隐宫之徒,含沙射影,污蔑高爵,活腻了么!” 赵高垂着头,面无表情解剑顿地,冷声道:“臣只是行本分之事,若殿下觉得我犯上,便拔剑将我斩了,虎贲拦阻只是墨者,是不敢阻拦殿下的……” 扶苏气得浑身发抖,捏着剑柄杀意弥身:“你道我不敢?” “众虎贲听令!”赵高根本就不接扶苏的茬,自顾自训话下令,“我等肩负陛下安危,誓死不得背离职守!便是今日我死于此,你等也需克尽职责,不解剑,不搜身,墨者不得步入营门!” 众虎贲齐声唱喏:“嗨!” 扶苏锵一声抽出宝剑:“你!” 李恪伸手拉住扶苏,眯着眼接过话权:“对面,可是中车府高?” 赵高微抬起眼睑,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雁门郡楼烦县学子恪,现为钜子门徒。” 赵高面露异色,细细打量起李恪的样貌:“仪表堂堂,少年英俊,原来你便是设计墨行的楼烦恪君,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李恪死死压着扶苏的手,朗声说道:“中车府,小子听闻,大营守御乃中尉职责,不知中车府以何身份号令虎贲,又以何身份查验搜身?” “恪君有所不知。”赵高居高临下,闻言笑语,“大营守御确是中尉之职责,然陛下御驾却分内外,中尉只掌外军行止,内军进退,皇帐出入,乃虎贲之责。” 李恪冷冷一笑:“莫非虎贲无人领军?” 赵高僵了僵,长着嘴,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扶苏脸上喜意顿显:“高奴!虎贲中郎将何在,速令他过来见我!” 赵高脸色铁青道:“中郎将夜宴之时饮多了酒,殿下怕是见不到他……”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大营深处突然昂首行来一群人物,其中就有李恪有过数面之缘的蒙毅,他正小步趋行在一个素袍玄服的中年男子身边,亦步亦趋,细声耳语。 那男子领着群人一路走近,十几步外一声懒洋洋的唤命,就已让赵高噤若寒蝉。 “高,朕的贵客,你也欲拦阻么?” 赵高面色大变,回身噗通跪倒地上,五体拜服,一动不动,虎贲众人齐齐转身,单膝跪地,口呼陛下。 扶苏面露喜色,挣开李恪大踏步奔行到男子身边,一下跪倒:“孩儿见过父皇!” 始皇帝微笑着摸了摸扶苏的头,吐出的话音却如万载坚冰般生冷:“高,你方才说,虎贲中郎将夜宴饮酒,长醉不起?” 赵高咚地磕了一个响头:“禀陛下,正是中郎将失职,奴见事态急迫,才不得不越权将领虎贲呐!” “他好似是故太后亲族吧?” 赵高伏地不起,颤声回话:“是!” “斩了吧。”始皇帝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就像在驱赶面前的苍蝇,“尚在任上尤且饮酒,这等人,留着也是给故太后贤名抹黑。” “……奴,遵令!” 第二九六章 皇帝 原来祖龙是长这样的…… 身量不高,七尺一二,样貌不俊,中人之姿。他脸上最夺人的应该是那双眼睛,狭长,锐利,似鹰隼,如狡狼,深褐色的瞳孔像是有精光在闪,细细解读,能叫人读出来的又只有无穷的欲望。 他的衣着也很朴素,只是一件素玄的常服,常服是深衣款式,长衽绞金,与腰带同色。那腰带上无剑无玉,平整贴服。 长相不出众,身高不出众,衣着也不出众,始皇帝立身于一群天之骄子,豪门贵爵中间,却依旧是场中的焦点。因为他身上的气势太盛,看不见,摸不着,却连星月也要黯然失色,天上地下,仿佛只唯有他一人。 李恪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对面的官员兵卒尽皆跪倒,他们呢?他和墨者们在这位堂堂的千古一帝面前又应当如何自处? 赵高垂手带着虎贲们落荒而去,李恪与始皇帝间再无他人。 始皇帝的目光扫了过来,就在李恪踌躇要不要跪的当口,慎行面带笑意赶到前面,拢起手便是一声长揖。 “陇西慎行,见过皇帝陛下。” 墨家众人齐齐长揖,沧海君左右看了看,学不来长揖,闷不作声噗通跪倒。 众人山呼:“见过皇帝陛下。” 始皇帝被沧海君的憨相逗得莞尔,对左右言:“高来此逞威前遣人报朕,说墨者之中有人身形好似刺客。他恐有墨卫混入营内,这才带着些许甲士过来盘查。你等看看,他们之中,可有墨卫?” 蒙毅在旁轻声回应:“陛下,墨卫以刺秦为荣,如何会对陛下行礼?倒是中车府令高,私调虎贲,当论其越权之罪!” 始皇帝摆了摆手:“毅,当日朕即赦免了高,此事便当揭过,你何必穷追不舍?” “臣仍是那句话,赵高之罪,依法必死。赵高,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朕也仍是那句话,佞臣自有佞臣的好,高才干颇具,正可逗乐。” “陛下!” 始皇帝的声音沉下来:“毅卿,今日乃朕与钜子之约,你真要在此,与朕重辩旧事?” 蒙毅脸色一连数变,最终长叹拱手:“臣……知错。” 蒙毅退步入班,扶苏趋步相随,始皇帝面带笑意迎向墨者们,一抬手虚扶起慎行:“钜子,见你一面当真不易,今日有宵小伏于道上,引锥飞击,平白坏了朕的一驾金根。” “人言祸福相依,否极泰来。皇帝命悬于天,性命岂能是宵小之辈随手可夺?今日一场虚惊,正说明皇帝好事将近。” 始皇帝哈哈大笑:“钜子此言实在,比那些请罪自罚的顺耳得多!朕有天下子民祈福,区区贼人,岂入朕目!” 他回过身,对着百官高声令道,“令!三百里境,大索十日,无论成与不成,此事皆到此为止,不可复论!” 官员齐齐躬身长揖:“臣等遵令!” 始皇帝把住慎行的臂膀,温言说道:“前次一别一晃十年,朕听闻钜子喜纳高徒,可愿为朕引见?” “憨夫尚在雁门之地,恪与凌儿,陛下欲先见谁呢?” 始皇帝想了一想,说:“且叫朕先看看,朕的儿媳何在?” 辛凌迈了一步,合拢双手,躬身下推:“辛凌见过陛下。” “朕只知莫离,不知辛凌。” 辛凌不情不愿地促声应到:“是!” 始皇帝这才笑了起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辛凌,眉眼中掩不住欣赏之色。 “十年前你尚梳总角,眉眼也不曾长开。朕虽与钜子定亲,可日日要见你翁嘴脸,总担心你长成如父。幸得你样貌如母,姿容出尘,与你翁全无半点相同。” “媪不美的。” “噫?” 辛凌昂起头,倔强反驳:“媪不美。我自幼见媪,每每都是面容憔悴,发如枯槁,瞎了眼,癃了臂,缠绵病榻终日咳血,这才是媪的样貌,陛下言错了!” 官员之中一人惊怒而出,冲着辛凌斥骂:“莫离!在陛下面前,岂有你放肆的余地!” 扶苏笑着拦到那人面前,轻声说:“岳丈,莫离心直口快,小婿甚喜之,也望岳丈莫要责怪才好。” “这便开始护妻了。”始皇帝哈哈大笑,“莫离,扶苏年二十四,乃是朕的长子。如今他那些亲弟皆为人父,唯有他,至今不曾娶妻。今日你当告知于朕,还需多久,你才愿嫁入皇家?” 辛凌咬了咬嘴唇:“待师弟学成……” “师弟学成……”始皇帝沉吟两声,弃了辛凌走到李恪面前,“你便是恪?” 李恪退步,拱手深揖:“雁门学子恪,见过皇帝。” 始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号皇帝,但世人皆称他为陛下,此意自为臣下,敬服、忠贞。慎行称他皇帝,是因为钜子的身份代表墨家,而墨家至今与大秦有隙,始皇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能做到不在意。 但李恪也称他皇帝…… 小小年纪,不仅傲,而且野! 想到这儿,始皇帝看着李恪,也不让李恪起身,只自顾自说:“你的墨行如今便摆在正殿门外,天坛之上。你的犼兽连同图板,亦被朕雕铜刻板,陪入骊山。还有橹盾、投矛,朕下令装配边军,琢磨战法。前些日子槐里君来信,称你弟遵又向句注将军献了马镫、马掌,使大秦铁骑,能如游牧一般纵马骑射。我赐他晋爵三等,如今已是第七等的公大夫。十余岁的年纪爵至公大夫,大秦史上,好似不曾有过吧?” 李恪的身子鞠得更低,双脚并拢稳若磐石:“恪待遵,谢过皇帝隆恩!” “忠敬大秦之人,应得封赏!”始皇帝的面色更沉,低声说,“你可知,若不是扶苏几番规劝,我早已将你辟入咸阳,用你所学,谋福大秦?” 李恪为难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始皇帝的不满,但是……他还没做好心理建设,那一声陛下,那一礼稽首,委实难以做到。 所以他只能任由始皇帝刁难,哪怕腰臂酸软,依旧是拢着手,弓着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慎行恰到好处插嘴进来:“不知此次皇帝东巡,几多达官相陪?” “九卿至五,丞相左随。” “墨家何德,竟劳动皇帝尽携显贵相迎。只是老儿眼花体弱,为何不曾见到丞相?” 始皇帝冷冷一笑,这才放过李恪:“钜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皇帝所言,莫非是中车府高?” “高虽愚笨,忠心可持,他此来为难钜子,不过是为人教唆,估错了朕的心思。” 慎行了然一笑:“丞相今日事忙吧?” “他昨日方知你我有约,今日锥落,便急匆匆跑去阳武坐镇,当真一眼都不愿与你照面。”始皇帝哑然一声,走上前重又把住慎行臂膀,“钜子,长夜漫漫,弈棋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第二九七章 棋局,命局 皇家大帐,众臣辞别。 这是比较体面的说辞。 更确切的说法是,他们是被捧着热乎人头的赵高生生赶出去的。 赵高大概是李恪来到大秦以后所见过的求生欲最强的聪明人。 始皇帝给他台阶,他就捧了人头回来缴令,缴令一毕,当即化身忠仆,托头天王似地张着一张利嘴从臣头损到臣尾,又从墨尾损到墨头,直到帐中人等纷纷告退,墨家众人掩面而逃,这才神清气爽回来为皇帝张罗棋盘。 那时大帐中只剩下六个人,始皇帝与慎行隔盘对坐,猜枚座子,赵高在始皇帝身后端茶奉汤,辛凌在慎行身旁垂首不言,李恪与扶苏无事可做,两个小辈缩在大帐一角,默念无人问津咒,自顾自笑谈叙旧。 四子作毕,慎行持白。他高举玉棋,突然问道:“皇帝可要设些赌注?” 始皇帝抖袖正襟:“依朕之见,可如十年之前。” “不知皇帝手中赌注几何?” “墨卫三百十六,癃七十二,病三十一,癃病以半人论,以十人一注,可好?” 慎行微微一笑,翻手落子:“善!” 帐角上,李恪品着新鲜的山梨,斜着眼偷偷扫了下主场,确定无人关注这边,这才用只有扶苏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公子,你可知皇帝与钜子在博什么?” 扶苏一脸调侃:“钜子不曾与你说?” “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身在棋局尤且谈笑,恪君大度,我不如也。” 李恪无奈地摊开手,摆出一副我又没得选的表情,惹得扶苏捧腹直笑。 笑完了,李恪把扶苏拉到身边,声音进一步压低:“公子,皇帝身后,真是赵高?” “中车府令高,父皇宠臣,法家名士,恪君莫非不曾听闻?” “除了爰历篇,我上哪儿听闻他去……”李恪瘪了瘪嘴,“我曾听闻,此人乃是阉宦……” “噫!”扶苏瞪着眼睛失声大叫。 始皇帝正在长考,被惊得手上一抖,落子巨臭,慎行赶紧伸手护棋,急声说道:“皇帝,落子无悔!” “推坪,这一局,朕输了!” 赵高从旁捧出一盘厚厚的名简,素简无麻者最众,缠红绳次之,缠绿绳最少,辛凌随手拣出十枚放好,扫了一眼,点出两条彩绳,便多取了一枚素简。 趁着辛凌和赵高收拾棋盘的当口,始皇帝怒声问道:“一惊一乍,到底甚事!” 李恪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扶苏,扶苏满头大汗,咬着牙,灵光凸现。 “父皇,恪君方才说,您着玄素,不及他英武!” 李恪登时目瞪口呆,赶紧接口:“公子听错了!我说我与皇帝皆着玄素,我不及也,皇帝英武之姿,举世无双!” 扶苏故作恍然:“如此说,是我心急了?” “谁要你大惊小怪!” 扶苏当即回头,诚恳认错:“父皇,孩儿大惊小怪,令父皇受惊,儿大缪!” 李恪赶忙说:“禀皇帝,是小子口无遮拦,至公子误判,错在小子!” 慎行抚须长笑:“皇帝,棋局方始,何必在意这一场输赢?” 始皇帝哑然失笑:“也是,钜子棋艺天下闻名,朕便是不为那蠢子所惊,也是难胜。” “皇帝过谦了。” “棋盘既已收拾妥当,你我猜枚重开,如何?” “一切听凭皇帝吩咐!” 危急时刻终于过去,李恪惊魂不定,恶狠狠看着扶苏:“公子欲害我耶,岂不知皇帝看我不耐!” 扶苏看了眼主场,回过头将脑袋抵到李恪脑门:“你若是唤一声陛下,何来如此麻烦?话说回来,此等诽谤之词,你究竟从何处听闻?” “世人皆如此说……” “何人敢如此诽谤!”扶苏压着声怒气冲冲,“高乃故赵王远亲,其父虽因罪被夺了嬴姓,但身上流的却仍是伯益之血!似这等诽谤之人,当杀!” “听公子的口气,莫非此乃误传?” “这哪里是误传,分明是别有用心!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何人,胆敢污蔑嬴姓之血!” 李恪面色古怪,小声嘟囔:“误传便误传,就别大张旗鼓了吧……此事若传扬开去,对中车府的声誉有碍。” 扶苏大概是被说服了,轻轻叹了口气:“一介隐宫何来声誉?不过恪君所言也是,高一人名誉事小,天下嬴姓百万,赵氏数万,此事确实不宜张弄……” 李恪仍不死心道:“我听闻,高有一女,可是亲生?” 扶苏意味难明地扫眼过来:“恪君依旧不信?” “非是不信,只是传闻言之凿凿……” “中车府,乃皇后属官,掌车舆华盖。父皇后宫未设皇后,故中车府与车府二合。之所以称中车府,只因高深得父皇宠信,可不经通报,出入宫闱之故。”扶苏轻声讲解道,“恪君可知车士之要?” “车士……”李恪皱眉苦思,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这档子事。 扶苏笑着摇头:“不成想,世上还有恪君不知之事。《六韬.犬韬.武车士》论选车士之法,曰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缚旌旗;力能彀八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习者,名曰武车之士,不可不厚也。” 李恪张着嘴,难以置信。 “秦律以六韬为本,凡选车士,皆需习艺四年,艺不成则清退还乡,教习受处。中车府车士八百,乃是自大秦车士中精挑细选而来,额定仅有八百,高能自这等精英当中脱颖而出,委以正令,如何能是一个阉宦?” “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文采非凡,形貌出众?公子说的真是赵高?” 扶苏苦笑一声:“能为父皇宠臣,自然是人中龙凤。高精于道,勤于业,书法、学识、武艺、心性皆是上佳。虽因出身低贱,性情略显狭隘,但平心而论,确实是不可多得之才。” “当真?” “你可知道,毅师曾言及高,曰宦官无才方是德。赵高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 “你那毅师……明白人呐!” …… 启明星起,晨曦东出,李恪打着瞌睡,忽地被一声朗笑吵醒。 始皇帝在帐子中捏着拳头,满脸振奋。他高声宣布道:“此局,乃朕胜!” 慎行被辛凌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枚名简,置于双手,躬身下拜。 始皇帝将名简牢牢攥到手里,眯着眼冷声问道:“不知此次,钜子又打算何时兑现?” “老儿年届七十,已无多少时日可活。短则两岁,长则三载,恪必为皇帝驱策。” “三年么……”始皇帝定定看着慎行,一字一顿道,“朕候着!” “如此,老儿告辞。” “扶苏,替朕送客!” 扶苏与赵高齐齐躬身,高声唱喏:“唯!” 众人鱼贯而出,大帐之中便只剩下始皇帝一人,他看着脚下的棋盘,棋盘上,他的大龙破绽百出。慎行有无数杀处可选,却偏偏钻进了唯一的死地,以致大龙被断,满盘皆输。 始皇帝冷冷一笑,一抚袖将棋子扫乱,取出慎行交予他的名简,细细观瞧。 【邯郸严氏携子李恪拜谒,请入钜子门下,顿首以告】 那是李恪拜师的谒帖,一笔一划,刀削斧刻。 “邯郸,李氏……”他喃喃自语道,“家学如此,无怪乎天生善战,文武皆精!” 第二九八章 大隐隐于市 站在山脊上,李恪远远看着大军拔营,御驾西去,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一时间,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骤然开阔。 始皇帝给人的压迫感太强,若不是前有慎行护持,后有扶苏帮衬,他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伴君如伴虎! 他对慎行感到由衷的钦佩。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爷子,能坚持陪始皇帝这样的人物下上整整一夜的棋,十七胜,一败。 只是李恪仍有不解。 一夜顶多六个时辰,两人能下上十八局,足见始皇帝就是个臭棋篓子,而慎行的棋艺李恪是知道的,就算精神再不济,他的棋力也不可能会输才对…… 总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带着疑惑找到慎行,发现老头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他急声道:“老师可是染了风寒?” 慎行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无妨,为师不过稍感疲惫,歇息几日,足可康复。” 李恪这才放心下来。他坐到慎行背后,轻轻地为他捶背:“老师,皇帝的棋很臭吧?” “何止是臭……”慎行叹了口气,“可记得你与扶苏公子一惊一乍那次?” “昨夜之时,如何能忘?” “那一手,在皇帝而言,算妙手……” 李恪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才缓过气:“既如此,老师何以还会输上一局?” “此事说来……也不是头次了。” “师姊?”李恪好奇道。 “十年之前,我偶遇凌儿,念其身世,感其天赋,便大张旗鼓拜会辛府,将其收为弟子。此事不知为何被皇帝知晓,他在函谷关外将我截住,非要与我下棋定胜。那时我尚不知他的脾性,寸步不肯退让,那次共下了三日夜,六十七局……” 李恪张大了嘴,一脸惊惧:“三日夜不曾合眼?” “为师合了,否则也不至落败……”慎行苦笑道,“十年转瞬,为师也老了,还要教你经纶墨义,已不敢为了一局弈棋,便将这条老命搭进去了。” 李恪失声道:“若是如此,他直接开口换不就得了!” “这便是他了。寡恩薄幸,坚忍不拔,天下合该为他所得,六国之人皆不及也。” 说完这句,慎行颤颤巍巍站起身,在由养和风舞的搀扶下攀上霸下,回屋休息,李恪默默坐在原地,神色不住转变。 慎行的话李恪听懂了。 始皇帝不愿欠墨家人情。 天子行事,只施恩,不受恩!所以他给出的一切都是恩,所要的一切都是取,如此他才可以放开手脚用人,到了排布弃子的时候,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弃。 此人不可交,但凡是心有抱负之人,却又不得不交。 因为他是皇帝! 李恪长长地哀叹一声,一回头,突然看到一张漆黑的大脸。 “我!去!” 他被吓得不轻,噌一声蹿起来,一蹦三尺远。 沧海君哈哈大笑:“小子,你在想甚?” 李恪满脸阴郁,冷冷问道:“你叫我甚?” “小……” “本想趁着老师休整这几日去买些酒肉,看来某人食起米饼也颇合胃口,怕是用不到那些。” “先生,敢问可有烦心之事?沧海必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就是混不吝吧…… 李恪无语地看着他,看了半晌。 “半刻之期,洗漱,更衣,寻灵姬换好绷带,否则直到阳城之前,我皆保你无酒可饮。” “得令!” …… 隆隆轰鸣,云雾随行。十数日后,霸下行进到阳城郊外,在颍水河滩的芦苇荡中掩住形体,引擎熄火。 李恪抻着懒腰从后舱下车,一回头,看到沧海君骂骂咧咧背着一席六七尺方的竹编小榻跟在身后。 那榻就牢牢捆扎在沧海君的肩背,榻上有扶手,有靠背,还依照生物工程学撑出柔软的腰背支撑,慎行舒舒服服坐在榻上,脸上全是满足之意。 与始皇帝的一唔让李恪发现了慎行的老态,考虑以后常有跋涉,李恪就专门设计了这个人力驮榻,让老迈的慎行可以舒舒服服度过这段旅程。 而眼下,是背榻第一次投入实用。 好好的山大王混成驮马,沧海君心中必然不忿,他迈着大步凑到李恪身边,瓮声瓮气道:“先生,凭甚是我背?” 李恪昂着脑袋扫了他一眼,施施然说:“由养他们要留在霸下钻研木牛,师姊被诚意邀请,一旁助手,眼下唯有你我随老师去往阳城,不是你背,便是我背。” “你的老师,你为甚不背?” “我等此先便说好了,本着不劳不食的原则,背老师者饮酒,不背者不饮,公平,合理,一如秦律。” 沧海君嘶声怒吼:“你本就不饮酒!” “然,你饮。” 时近五月,鸟语花香,一行三人自荒野缓步寻到驿道,顺着驿道一路西行,直看到阳城高墙。 “老师,依您所言,徐师如今仍被挂榜通缉?” “官府确是有他的悬赏,不过也无甚大事。他为荆轲打造刺秦利刃乃是行事前三年所作之事,虽号为同罪,实与此事毫无关系,此事在中原之地多有人知,反秦之人不将其视作同道,近秦之人也不将其视作异类,大致可算是无人在意。” “无人在意,他便能顶着悬赏,堂而皇之居于官市当中?” “隐姓埋名自是难免。”慎行无所谓地笑了笑,“毕竟如今这天下最多的便是法吏,若是真能擒获刺王同伙,对他们而言可是大功一件。” “原来如此。”李恪赞叹地笑了一下,“隐姓埋名,藏于官市,此人倒是通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 慎行眼睛一亮,击节赞叹:“恪,这大隐之言,颇得神妙。”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老师,隐士并非如今才有,大隐之说也非我所创,当不得您如此夸奖。” 两人说笑着缴了验传、城税,沧海君继续装聋作哑,扮作哑奴,比划着手势为难更卒,直到更卒面红耳赤,这才慢悠悠交出新制的验传符文,真正坐实了癃人的身份。 李恪觉得,这大概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隐,中隐隐于癃。 如此想来,似乎在大秦,刺秦才是成为隐士的先决条件,个中风险委实太大,甚至还不如激流勇进来得安逸…… 他就这样没着没落地想着,随着人流混入到繁市当中。 第二九九章 受迫害妄想 阳城之地,背山,面水,土地肥沃,交通便利,李恪一路所过,四处见人烟稠密,良田无垠,与苦酒里的荒僻孑然不同。 阳城之中也很热闹,大道之上皆是行人,县牙之后,官市兴旺。 这里是韩国旧地,秦占其地,却不曾大兴土木,照着秦律的严苛调整规划,所以虽同是前朝后市,但在细节之上,此地与雁门城池又有不同。 这里的官市不设亭墙,不少店铺沿街而立。 商人自古多思,自然能从这种布设中看到商机,所以阳城官市凡沿街铺面,正门都只供主家进出,他们将简陋的柜台按在侧窗,取块掀板置在窗下,板上摆些铺子中不算精贵,却极具代表性的小物件,以此来招揽顾客,颇有些后世商店街区的繁华感觉。 李恪背着手,兴致勃勃一路观瞧,不一会儿,就在慎行的指引下拐入亭隧,来到一间拐弯抹角的破落铺子。 这铺子位在官市中末,紧邻县牙,两道不靠,干裂的门槛上落着薄薄的灰,屋顶的茅草也铺得层次不齐。 李恪僵立在肆外,左寻右找也没找到三角形的肆旗,透过门洞向内张望,小院里也见不到任何能够表明经营类目的标记。 在他看来,这个地方与其说是一间列肆,不如说是某个混得不咋地的农人,错将自己的宅基按在了官市当中…… 他狐疑地望向慎行。 “老师,此处?欧冶家道统所在?” 慎行微微一笑:“世人皆重外观,所谓俊则贤,华则奢,不外如是。徐师隐于此处,若是不将居所整治地破落些,岂不叫法吏侧目,平添出许多事端?” 李恪的脸色更加古怪,小声说:“老师,阳城列肆争相装点,唯此处生怕别人光临,您不觉得,如此反倒引人注目?” 慎行楞了一下,赶紧扭过头看看周边花枝招展的铺子,又回头看了看眼前这座。 “为何……” “荆轲刺秦毕竟过去好些年了,连高渐离都殉了知音,我觉着……大概真的无人关心徐师身份了吧?” “他可是刺王帮凶!” “沧海君还是刺王正主呢,皇帝也不过就大索十日,区区帮凶……您先前不是说,世人皆知徐师铸剑乃是事发前三年之事,既然世人能知,皇帝为何不能知?” “莫非我等……当真是庸人自扰?” 李恪哭笑不得道:“老师,看您反应如此大,这陋舍拒客的主意,不会是您给徐师出的吧?” …… 李恪踱着方步,与沧海君一道迈入小院。 方才的问题慎行没有给出答案,不过老头正在院外暴跳如雷,李恪觉得,这是心虚的表现。 设身处地为慎行想一想,一个人自诩智者,又给好友出了个自以为是的妙计,结果害的好友在一栋随时会塌的破茅房里蜗居数年,换做他,也不好意思再去照面。 这一趟,或是要李恪一人应对徐夫人了。 他迈着步,从一众破房子中辨了半天,辨出商肆主楼,推门而入。 破败的木门晃晃荡荡向着两侧划开,摇皮出人意料地顺滑,竟是半点声音也无。 天光洒入,照亮昏暗的商肆,李恪总算从中看到了一些代表铸工的家伙事。 风炉、煅台,台边靠着几柄铜钳,台上则躺着一柄铁锤。 铁锤锤面锃亮,屋内的风炉却是熄的,显然主家虽不忘保养工具,但生意委实太差。 李恪不由生出一些担心。 拳不离口,曲不离手,这位徐师或许当年技艺非凡,但好多年不生炉子,手艺会不会荒废了? 他的目光四处飘洒,突然在墙上看到一柄烈山长镰。 这柄镰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改装,横柄从木制改为铜制,连接方式也从榫卯改成铜皮箍筋,这样一改,不仅长柄的强度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横柄还可以根据使用人的身高调整位置,堪称神来之笔。 那镰刃也是特制的,铁制的镰刃成倍加长,刃口处还锻打出细密的齿。 李恪让沧海君把镰取下来,伸出手指按在齿上,齿尖锋锐,齿距密集,他摆好姿态挥了几下,发现重心也是恰到好处,使起来一点不累。 他在心里快速估算起这种改装镰的优劣。 首先效率肯定会有大幅提升,镰的耐用度也不再能同日而语。不过,刃口的制作太复杂,在依赖纯手工锻打的大秦,这样的设计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间铺子的主家却硬是煅出来了…… 李恪叹服地赞了声彩,一抬头,看到屋外进来个着裲裆犊鼻的中年汉子。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五官端正英挺,颇具文气,他的唇上只留了短短的两撇小胡子,还时不时被他用手指捋顺,细密密寻不到半点脾气。 李恪凝眼看向此人双臂,他的双臂明显的粗细不等,右臂粗大,肌肉虬结,左臂虽也精壮,但相比又臂却显得纤细。 子冲说过,这是一个好铸工的标志,唯有千锤百炼,才能练出这等粗细不匀的手臂。 此人的身份已经不必猜了…… 李恪把烈山镰交到沧海君手里,拱手作揖:“见过徐师。” 徐夫人的脚步顿时僵住,眯着眼故作疑惑:“贵人可是要打造农具么?徐师何人,不曾听过。” 李恪笑着甩了甩袖:“此镰名为烈山镰,两年前才出现在雁门郡地,如今北境诸郡偶有所见,却不曾流传至中原,不知匠师又是从何处寻到制作之法,又与何人一道做的改良呢?” 徐夫人的面容局促起来:“此物……此物乃是我一好友为我寻得,至于这改制之策……” “匠师的好友姓禽滑吧?” 徐夫人愣了愣,张口问道:“你是狱掾?”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 “莫非……是廷尉府的法吏?” 李恪又摇了摇头。 “学室学子,乍听闻荆轲刺秦故事,不知从何处寻得我的身份,欲在结业之前,立一大功?” 李恪还是摇头。 “咸阳贵戚家人,入仕尚缺晋身之资?” 李恪哭笑不得地对着屋外喊道:“老师,您究竟是把徐师吓成什么样了!” 第三零零章 君子八方 气氛多少有那么一些尴尬…… 众人在徐夫人的私宅席地而坐,徐夫人满脸惊愕,慎行则老脸通红,李恪因为憋笑的原因同样潮红,沧海君则是笑得太用力,整张脸已经彻底酱成紫红。 距离慎行进屋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当事人依旧没有缓过神来,看着慎行,声音飘忽:“行兄,此事究竟……” “皆小徒猜测之词,不可尽信……” “此子当真是你门徒?” “千真万确。数月之前,我驾霸下将他接出家门,当日当朝皇长子公子扶苏,雁门郡守中陵君,匈奴将军槐里君,以及诸多显贵皆在观礼,可称天下皆知。” “此子如此不凡?” “世所罕见,当世无双。” 徐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我说墨者何时变得步履深衣,出入护卫,行止有如贵人一般,想来他与你那女徒一样,本就是显贵血嗣吧?” “非也,非也。”慎行摇着头,满脸骄傲,“恪生于农家,血脉虽贵,却不曾享过人世之福,这一身气质皆是他一步步历练出的。沧海也并非恪的护卫,说来,他与夫人兄身份相若,亦是刺秦之帮凶。” 徐夫人一惊,失声说道:“博浪沙之事?” “不想夫人兄消息如此灵便。” “博浪沙距阳城不远,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大索之时,本城更卒俱被征用,我前几日为人修缮铜剑数十柄,如何能不知……” 两位当世高人对望一眼,齐声一叹。 “行兄,你此次远来,所为何事?” 慎行摆了摆袖,正襟危坐道:“小徒恪入墨日久,尚未赐剑,我欲请夫人兄出山,为小徒铸剑!” “你要我开炉铸剑?”徐夫人一时难以置信。 他并非不再铸剑,也不是不愿为墨家铸剑。 自他逃难以来,慎行一路相帮。尤其这些年藏居陋所,衣食无着,全是慎行让手下墨者们月月输送钱粮酒食,他才能安然隐居,不短取用。 可他却知道,墨家赐剑是一项极神圣的入门仪式,选定铸剑之人时也格外讲究。工配徒,匠配子,老师对学生的未来有甚估算,便会选相应的铸工为其铸剑。 憨夫的剑是铸匠所铸,辛凌的剑也是如此。据他所知,慎行当年自己的剑甚至是一个铸工铸的! 墨家历史上可有人在赐剑仪式上动用铸剑师么?似乎唯有慎子和相里子,连孟胜子和田襄子都不曾有过这等殊荣! 而如今,慎行要他开炉铸剑! 徐夫人吸一口气,再一次细细打量李恪。 双手白皙,手指纤细,指节上没有老茧,关节亦不显突出。 这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可是徐夫人却越看越觉得怪诞,他忍不住问:“恪君,你可会使剑?” “不会。” “不会?” “一点不会。”李恪老老实实回答。 徐夫人睁大眼瞪着李恪,想想又觉得不妥,扭过头瞪向慎行。 慎行一脸正色:“墨者持剑,为天下,为苍生,从不为个人恩仇。恪不使剑,却曾指挥千军,破灭万余匈奴,他不会令夫人兄的宝剑蒙尘的。” 或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已经足够了,又或许是早知此事,徐夫人并没有质疑李恪击匈奴的功绩,只是长舒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据我所知,墨剑有三,慎子剑厚重,姑果剑轻灵,孟胜剑霸道,不知恪君欲铸何剑?” 慎行摇摇头,微笑着看向李恪,李恪知道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扶膝跽坐,让沧海君把他备好的图板取出来,递给徐夫人。 他朗声说:“墨家三剑配合三种剑艺,相得益彰,我不通剑艺,往后大概也没空去学,故,三剑皆不合用。” “所以你便自己画了剑图?”徐夫人皱着眉,低头去看图板,“你可知隔行如隔山丘,墨家所长非是……” “此剑,为八方剑!” 八方剑就是后世流传的汉八方,剑身是扁平的八角菱形,较才开始流行起来的秦六方剑又多两面,四面八方皆是剑刃,利于刺击,格挡,更重要的是恰和君子四平八稳,堂堂正正的探求,故又被称为君子剑。 李恪为自己设计的八方剑刃长三尺七寸,茎长九寸,宽度一寸三分,剑身最厚处三分,窄颚,玉具,设计之初,就全然没有考虑过作战的需求。 它应该是对铸造工艺的尝试平台,既融合了李恪所带来的后世技法,又集合了大秦现有的古法良方。正因为这样的设计思路,八方剑的细稿普一交到徐夫人手中,他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以蜡丸裹玉,将玉珠藏入镂空……八方剑刃,捶打成锋……茎颚一体,成其强韧……这,这……” 李恪自信满满,轻声问道:“徐师以为此剑如何?” “工艺虽说独具,我却尚能试之,只是此剑……是钢剑?不对,似是钢剑,又不是钢剑,材质似乎颇为古怪……” “此法名为夹钢法。”李恪正声说道,“以硬钢制成中空粗胚,内嵌两层软钢,中间再夹硬芯,折打八次,终成其材。成材当有千二百八十层,自成卷云刃纹,如此才能兼备柔韧锋锐,不易折,不易损,削铁如泥。” 慎行和徐夫人同时大震! “此法出自何人之手?” “并无先例。” 慎行急切地看向徐夫人:“夫人兄,此法可行否?” “奇思妙想,天马行空……行兄,我这才明白你何以看重此子,确如你所言,此子……世所无双!” “那夫人兄是愿意为恪开炉铸剑了?” 徐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为何?” 徐夫人长叹一声,悲从中来:“行兄啊,我已有多年不曾铸过传世的宝剑了!便是舍得良材毁弃,数年一剑,可你看我如今的工坊,可是能铸此剑的模样么?” “只是工坊么?”慎行急声问。 徐夫人勃然大怒,恶狠狠望向慎行:“只是?你可知铸此剑须得何炉!围炉之法早已失传,整个天下无处可寻!” “还有一地,夫人兄怕是忘了。”慎行缓缓吐出胸中浊气,一字一顿说道,“百年前,墨子邀欧冶家苍居铸造霸下,曾围起钢炉两座,如今是世上最后的钢炉。奈何留于苍居之人不晓炼钢之法,霸下一成,炉便封了。夫人兄承继欧冶道统,当知晓炼钢之法吧?” “此等大事,四年前你邀我去苍居时为何不说?” “那时夫人兄尚流连人世繁华,不愿避世而隐,我便是多说亦无用处。”慎行一脸正肃,沉声问道,“今日有小徒秘法在前,夫人兄可是愿去苍居了?” 第三零一章 七星龙渊 为了验证夹钢法的可行性,也为了开启这世上最后的钢炉,徐夫人已经决定迁往苍居。 临行之时,他以收拾行装为由,把慎行和沧海君赶出屋子,唯独把李恪留了下来。 李恪以为徐夫人或是有事交代,因为这间屋子空空荡荡啥都没有,所谓的收拾行装,完全没必要让人回避。 但结果…… 李恪眼见着徐夫人从唯一的柜中取出两枚扁平的铁钎,扣扣索索开始撬墙。 以土榻为准绳,土榻正对的墙里藏了十几镒金,百余铜钱。榻右手边藏了一柄特别精致的单掌铁锤和另一些杂七杂八的精钢工具。榻后头撬开墙面,里头是户籍民册,几卷旧书。左手墙体破开泥封,他又珍之又重,取出一只青铜小匣,匣中是一柄仅有食指粗细的小剑。 听徐夫人解释,那些工具是他的珍宝,旧书中是炼钢和淬火的秘技,小剑则是欧冶家的掌教令符,效用与慎行始终随身的钜子令一模一样。 李恪只觉得眼界大开。 所谓世所有才者,其行必异,这句话在徐夫人的身上真是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好好一个铸剑大师,藏起东西来显出一副泥瓦匠的派头,把自家的墙挖得坑坑洼洼,也不怕住着住着房塌喽,以至于身家性命齐吼吼暴露在外…… 最后的最后,徐夫人掀开土榻的席子,自方榻正中起出一只锡封的青铜方匣,当着李恪的面撬开,露出藏身于内的檀木剑匣。 “打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 李恪依言打开剑匣,只见匣中红绸垫底,宝光四溢。 那是一柄造型华贵的玉具长剑,宝剑全长四尺六七,方鞘,扁平,剑鞘上嵌有七颗异色宝石,与剑颚正中那枚金色玛瑙隐隐组成北斗七星的星图。 李恪将剑捧出剑匣,拿在手中细细抚摸。 整剑连鞘约重五金,鞘尾茎头镶嵌白玉,剑鞘上除却宝石,还有金银二箔纠缠交叠,勾勒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螺旋曲线。 这柄剑显然不是传统的杀人之器,仅从剑鞘的繁复与剑颚的细节,就足见它在锻造之初,就是奔着艺术品的方向去的。 李恪疑惑地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皱着眉问:“为何不拔剑?” 李恪回过神来,寻到机簧,轻轻一摁,宝剑带着龙吟之声弹出一截,露出内里暗金色的轻薄剑刃。 “金剑?” “《考工记》曰,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徐夫人娓娓说道,“六齐之色各不相同,若再夹杂秘艺,则色又不同。古之名剑色皆殊异,盖因剑魂之别也。” “剑魂?” “凡名剑皆有剑魂,或正,或邪,正如世间百态,人各有志。”徐夫人正色道,“此剑乃欧冶子所铸,名七星龙渊,号高洁诚信。” 李恪看看剑,又看看徐夫人,满脸狐疑。 徐夫人说:“龙渊剑出于龙泉剑炉,本是欧冶子为楚昭王所铸。宝剑出炉之日,天生异象,有雷霆自九天劈落,尽碎剑炉。欧冶子居于其间,寸伤无有,然剑炉众人却死伤大半。昭王以此剑有邪,不敢自据,故以此剑赏赐重臣。后此人战死,宝剑自此落入伍侯之手。” “伍侯?伍子胥?” “正是申胥其人!”徐夫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伍侯持剑,为奸臣所害,亡命时得鱼丈人援手渡江。伍侯解剑以赠,岂料鱼丈人以为伍侯见疑,遂以此剑刎颈,以示高洁。伍侯哀叹,自此,龙渊便有了高洁诚信之号。君子持之,自省其身,奸佞据之,必得横死!” “此剑真有如此神奇?” “名剑有灵,自择其主。此剑曾为赵公子括所得,公子战死,则剑归武安。武安心性暴虐,不日横死,此剑为义士盗出,几经辗转,这才送至我处,封剑以待明主。” 李恪的面色古怪至极,忍不住问:“又是长平之战?” 徐夫人哈哈大笑道:“长平之战,墨家赴义,长平之战,名剑流转。此剑与你墨家颇有渊源,我今日将此剑予你,正可看看,你可否当得起君子八方之名!” “将此剑予我?”李恪讶异不已,正色问道,“徐师,这算是考验么?” “欲成八方之剑,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需广招天下欧冶之徒,隐匿苍居,将阳于世。世之欧冶将为你所用,莫非还当不得你舍命一搏?” 舍命一搏么…… 李恪很想告诉徐夫人这是迷信,但是秦人信天信命,作为最顶端的技术工作者,一身信仰更是寄托在自己精擅的领域,这一点古今并无不同,李恪多少能够理解徐夫人的心思。 他只是需要一个将阳的理由。 李恪打定注意,伸出手,紧紧捏住七星龙渊冰凉的鞘,正色承诺:“八方成剑之前,此剑必不离身!” 徐夫人听得承诺,长身而起,哈哈大笑。 慎行和沧海君听见笑声,好奇而入,一看李恪手中的剑,慎行大惊:“夫人兄,你要以龙渊赠恪?” 徐夫人不遮不掩,坦白说道:“若是此子承得起此剑,此剑自然是赠,可若是此子心性不端……哼哼,是赠是害,还需两说!” 慎行显然熟悉好友的德性,听了话一脸为难看向李恪,李恪无奈耸了耸肩,将剑放回匣子,捧在怀里。 沧海君突然出声:“打铁的,你处可有重器,也赠我一柄如何?” 徐夫人怔了怔神,上上下下打量沧海君,良久才问:“你擅长哪种兵刃?” “擅长……” 沧海君其实并没有什么擅长的兵刃,想当年天生神力,出入全凭肉掌铁拳,后来为了刺秦才学的链锥,一学便发现自己居然格外恰和这种冷门奇刃。 不过这种奇门,不是定制,应该寻不到吧…… 他无奈说:“我精擅链锥,若是你处没有,重器也可。” “天意么?”徐夫人喃喃一语,抬起手指向土榻,“砸了它,其中油布包裹之物,赠你了。” 第三零二章 余彻食 回到霸下,李恪所作的第一件事是让灵姬寻块细麻,给他做个贴合的鞘套。 龙渊剑太华贵了,且不说是不是真的有灵,但一想到这珠光宝气的剑鞘会长长久久挂在身上,李恪就觉得自己早晚会死于非命。 但是又不能不挂…… 古人对诚信一词极为看重,既然答应要剑不离身,李恪就必须做到,否则失信于人的代价,他实在承担不起。 欲成其事,必承其重。 徐夫人已有明言,欧冶家将全体迁入苍居,从此为墨家所用,这代表此次阳城之行取得了圆满的结果。 相比之下,李恪所付出的小小的代价便是在他自己看来,也根本不值一提。 佩剑就佩剑呗,这年头哪家公子还不佩剑了…… 霸下起行,沿水向东,李恪坐在摇摇晃晃的竹楼当中,信手把玩着一简书信。 这简书信和沧海君的新兵器一道包在油布当中。兵器本体是两柄短戟,中间连着两丈长的锁链,全重八十八斤,通体精铁锻造,削铁如泥,端的是一柄神兵。 而简则是徐夫人写给荆轲的,信中的大意是他听闻荆轲欲行刺秦之事,觉得数年前打造的短刃难以杀入军阵,便为荆轲锻造了这柄奇刃,想助他杀破重围,成其勇名。 至于结果么…… 荆轲被太子丹催促,带着秦舞阳仓促赴秦,两人最终没能照面,徐夫人为荆轲打造的这柄无名的流星戟自然也没能交到荆轲手里。 慎行曾说,徐夫人不知荆轲刺秦之事,隐居避祸只是为人牵连,可这枚简却明明白白告诉李恪,徐夫人一早便知道了刺秦之事。 他瞒过了所有人,数年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想来也是心中有鬼的缘故。 天意呵…… 徐夫人曾为荆轲打造过链形奇门,机缘巧合却未能成行。数年之后,张良又动出了相似的脑筋,实际的操作人就是沧海君。这柄流星戟今日能落在沧海君手里,可不就是天意么? 李恪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天有魂灵,神兵择主,那龙渊剑妨主的传说……不会是真的吧? …… 霸下一路东行,两日两夜,在外黄县的户墉乡境暂停休整。 风舞与由养的三轮车计划有了新的进展,需要采买一些零碎物件,两人便结伴去了户墉乡治,不久后回来,说此乡正准备夏祭厚土,听闻墨家钜子就在附近,想斗胆请慎行做此次夏祭的祭酒主持。 慎行欣然允诺,带着李恪、辛凌去往户墉。 沧海君自然是要随行的,他如今是慎行的钦定代步工具,愿或不愿,十几里来回慎行都离不了他。更何况有祭必有宴,有宴必有酒肉,这憨货除了逞凶,一生所愿唯有口腹,怎么都没有错过的道理。 一行四人说笑而往,在乡啬夫家暂住一夜,第二日平旦起身,夏祭开启。 秦人好祭祀,神鬼、先人、神兽、天地,凡是他们想不明白的,都愿意祭上一祭,以至于始皇帝统一天下,还专门下了诏令,禁止民间淫祭,也就是不许随便祭祀的意思。 这道诏令在雁门郡主防的是百姓私自祭祀李恪的大父武安君牧,而在中原大地,则是为了限制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民祭。 诏令一下,天地澄清,各地的祭礼少了,仅有的官祭就变得越发盛大庄重。 而后土祭就是民间最重要的官祭。 李恪知道,历史上的后土真有其人,《山海经.海内西经》说,炎帝之后生共工,共工生后土,后土生下噎呜,噎呜生年十二。《大荒北经》又说,后土生下信,信生下夸父。 夸父是最后一位炎帝,也就是说,后土是神农血脉,曾袭炎帝,也就是做过部族的首领。 此人为共工征战天下,有平九州之功,故到了周代,他被列入社稷五祀,称为土正,也就是土地神,又称灶神,主管五谷丰登,天下承平。 周礼对每年的尊祭都有规范,春尊天帝,祭户神,夏尊炎帝,祭灶神,秋尊少皞(hào),祭门神,冬尊颛顼(zhuān xū),祭行神。 对于祭祀,帝王应当一月一祭,而民间碍于成本,一般在仲月开祭,也就是二月、五月、八月、十一月。 秦时唯一的例外是将冬祭从十一月调整到十月,因为秦人以颛顼为祖,颛顼历又以十月为岁首,冬祭前移,也有迎新之意。 在苦酒里的时候,李恪也参加过几次祭祀,不过唯有晋爵之后才有了站在台下的资格,此前都是围在一旁,听着号令,拜神俯首。 不过今日,他作为主宾前来,高台之上设有尊位,只需起身作揖,不再需要跪拜行礼。这种作法不是不敬,而是为了防止神灵弄错祭民,不小心把一年的福泽播撒到外宾头上,以至于祭民无依,田地荒芜。 李恪随着慎行来到晒场时已是日出,此处搭了小台,台上置几,几上摆了后土牌位,边上则是陪祭的本乡先人。 嘉宾入席,祭礼开始。 白发苍苍的乡三老各端陶鼎一尊,鼎上盛心、肺、肝三色脏器,以肺为尊。又有老妪举盘,盘中整豚一只,羊羔一只,大鱼一条,粟饭一份间杂放在三鼎中间,供礼完毕。 乡里退后成列,以什伍排成方阵,前头的都是民爵官身,除服役出里的,共有四十九人,后头则是各家家主,神色肃穆,挺身而立。 慎行起身离席,端着酒樽,缓步上前。 他面容黧黑,长须飘飘。头上无冠,以一截细枝作笄。 他身穿纯黑的裋褐,下身是宽大的连胯,九分长露出脚踝,脚上则是光足,只穿一双草履。 如此的衣着虽然质朴,但他的气质却出尘高贵。 他一步一顿,不疾不徐,直走到祭台前面,倾樽为三个爵杯斟满酒浆,又轻轻把樽放在几上,束手站到一旁。 “维!” 一声高唱,李恪等人离席作揖,台前众人齐身下拜。 “始皇帝二十九年,祭主行谨以肺器祭后土尊神!”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宏广大,品物咸彰……佑启田亩,风顺雨祥,黔首沾恩,永世不忘!” “伏维!” 众人二拜。 “尚!” 三拜伏地。 “享!” 一声享,意味着祭祀的神开始品尝祭品,也意味着庄严肃穆的祭礼到此结束。 李恪喘了一口气。 古人视祭礼为人生的大事,这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远不是是后世作秀似的仪仗能够模仿出来的,李恪身处上席,只感到整个场面沉甸甸如有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礼毕,参与祭祀的人互道安好,纷纷转身沿着里巷往外走。他们还要去干农活,因为祭祀的关系,今早的浇水已经耽搁,可不能再让蠢虫多食禾苗。 不多时,现场留下的除了少年、孩童、宾主以及相关的吏员,就只剩下给官府做工的官奴臣妾,他们需等到神灵享用完毕,工作人员再吃完第二茬,起价拍买剩下的祭品。 这是一年当中他们仅有的几次能吃上肉食的机会。 此为秦律,名为余彻食,翻译过来,就是把剩下的残羹彻底吃掉…… 李恪不止一次腹诽过这个现实到奇葩的制度。 秦人可是真的相信有神灵鬼怪下来吃饭的,问题是神灵只有一个人,陪祭的又都是各家的先人。为了显示祭民的虔诚,供桌上的菜式务必丰盛,肯定会有吃剩的,本着不浪费的光盘原则,大家把神灵吃剩的分而食之,这就是这个制度的核心思想。 他正胡思乱想,边上近前一个乡上啬夫,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位墨家先生,尊师有言,请您与本乡俊才于宴上为宰,为宾主分肉享食。” “哈?” 第三零三章 陈平分肉 祭礼为宰,就是指在祭祀之后的饮宴上,负责为宾主切肉分食的人。 这活计听起来像后世的服务员,做起来也像后世的服务员,可在秦时,却是一种难得的认可和提携。 盖其根本,只因为上古之时物产不沛,部落之处猛兽横行,先人们想食块肉,极之不易。 动员整个部落的男丁狩猎,侥幸从猛兽口中夺下一星半点,他们拖着伤疲的身躯回到部落,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分配的问题。 谁家多,谁家少,谁家伤重,谁家力强,集体资产的分配纷繁复杂,因为分配不公,交斗、结仇之事,不一而足。 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古来皆同,所以先人们很快便萌生起权威的概念。 分配肉食的权力被交予各部族长,而因为分肉称宰,主导分肉之人便被先民尊称为主宰。 再后来,生产力发展了,人民手中物产渐丰,各部族长更有了私产和奴隶,衣食无虞,再不和领民们分食猎肉。但为了权利的稳固考虑,他们依旧把持着分肉的资格,只是不再亲自操刀,而是以委派亲信的方式行使主宰之权。 宰为屠肉,相为佐使,宰相一词,由此而生。 如此直到了大秦之世,便是黔首再不会为一口肉食杀人搏命,但这种朴素的权威意识却通过礼、法、约定俗成,完完整整地流传了下来。 每逢祭仪,惯例皆年老德召者主宰,但若是乡邻中确有交口而赞,家家称颂的年轻俊杰,他们也会如古之族长般,令其相宰。 所以才说,非长者宰,既是认可,又是提携。 李恪不知道这小小的户墉乡有什么好提携他的,也不知道慎行如何作想,不过慎行让他宰,他也无所谓愿或不愿。 相宰小事尔,做便做了,难道还专门跑去跟慎行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么? 他又不是活腻味了。 李恪耸了耸肩,站起身,向着四周告罪一圈,便随着通传的乡里去往台后,先做绸缪。 岂料那个乡中俊杰居然比他到得更早。 李恪至时,此人正端坐在一只空盘前挥动利刃,苦思冥想,显然对宰肉一事特别郑重。 这让李恪心生自惭,赶步上前,诚意一揖。 “恪不知大兄在此,姗姗来迟,愧甚,愧甚。” 那青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分外精致的五官,浓眉大眼,鼻梁挺翘,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声音听来温蔼和顺。 “我不必临台礼祭,是故平旦便在此处筹备,墨家高士不曾晚至,平亦当不得高士大礼。” “平旦便在?”李恪微微一惊,“那大兄岂不是已在此处近两个时辰?” “是啊,所以腰酸腿麻,一时难起,失礼之处,高士切莫介怀。” 李恪突然想起自己初到秦朝时也好些次坐到腿麻,不由和青年相视同笑。 “雁门学子恪,见过大兄!” “砀郡后学平,见过恪君!” 一番礼毕,二人隔着空盘对坐。 李恪笑言道:“礼成之前,肉食不至,平君何以如此早便候在此处?” “恪君何以明知故问?”平轻笑一声,“相宰何其郑重之事,平区区无为士伍,骤得乡老与啬夫照拂,又岂有晚来之理?” “那也太早了,肉食方从祭台撤下,你我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知肉食模样呢。” 平哈哈一笑,左右旁观,附耳来言:“恪君有所不知。三日前我便打探出今日解肉之人,如今上下交道皆已妥当,肉虽未至,但肉食模样,我却早已尽知!” 李恪只感到哭笑不得:“分肉而已,平兄何至于此?” 平正色摇头:“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李恪眉头一皱:“平兄尚黄老?” 平洋洋得意道:“偶得之,莫能忘。老子言治大国者犹如烹煮小鲜,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盖因生民之托也。你我如今皆受乡里重托,与治国者何异?是故分肉相宰,平不敢不克尽竭力,使无错端!” 这天很难聊啊…… 李恪无奈地挠了挠头,轻声应对:“谁能亨鱼?溉之釜鬵(xín)。我倒觉得,老子之意本在道法自然,凡事以道,则神鬼、圣人束手,民得其利,此治国也。” 平端着架子摆起袖子:“恪君谬矣!韩非子解老,言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 李恪的脸色越发古怪,好像,似乎,大概,这应该是他来大秦以后第一次在探讨学问时被人教训…… “不想平君连韩非子也读。”李恪喃喃感慨一声。 “学问二字,在精,也在广,我虽仰黄老之学,然博采众长,触类旁通,此学理也。” “那平君是否想过,韩非子师从荀子,兼容法、术、势三脉,终成其新法显学,此人最善便是解读,解墨则墨子言法,解老则老子言法,平君既尚黄老之言,韩非子之言,且看便好,旁通更好,唯论证不行。” “为何?” “因为韩非解老乃为证法,可不是证老啊。” 平的脸色登时一僵。 正在此时,解肉屠夫捧着剔过骨的肉食走了上来,说:“二位相宰,肉食备矣,你等闲谈可止,当速去台前宰之,切莫让贵客久候哇!” 平如蒙大赦,一窜起身:“屠人救我……不,屠人言之有理!恪君,贵客久候乃是不敬,我等先将正事办了!” 他把方正的肉食置于盘上,双手一托,起步要走,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道:“恪君,年岁相仿者,少有如你我这般投契,相宰之后当来我家,我必扫榻以待!” 说完,他捧着肉,一溜烟跑到台前,李恪愣愣看着,许久才回过味来,自己居然生生把搭档给呛跑了…… 李恪哑然失笑,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踱出祭台,行向宴席。 席上,平于正中,肃穆端坐,慎行眼见李恪走来,诧异问道:“恪,你的尖刀何在?” 李恪愣了一愣,伸出手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解肉的尖刀不知何时被他落在了台后,他微微一笑,对着席上众老长揖一礼:“禀老师,正告诸位长者,方才我与平君一番长谈,深知平君学问之深,我不及也。小子无颜与平君共享尊荣,求为侧辅,请平君独宰!” 他的态度真诚,言辞恳切,席上乡老、吏员皆欣喜。领头的老者抚须长笑:“户墉乡以三百年水土育得陈平,本以为天下俊才众也,平不及也,不成想竟连钜子高徒尚且自愧不如,陈平幸甚,户墉幸甚!” 李恪闻言一怔,陈平不是那个与张良其名的汉初三杰么,居然是这么个半桶水晃荡的小子? 他有心问个清楚,奈何户墉众人正激情澎湃,乡啬夫代表众人起身问话:“平!独宰重任,你可能承?” 陈平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振奋回答:“必不令长者失望!” “既如此,钜子,本吏斗胆请贵高徒入席,饮祭酒,食美肉!” 慎行微微一笑,对着李恪招了招手,李恪又是一圈告罪,老老实实乖坐到慎行身后。 边上的辛凌轻声问道:“何因?” 李恪小声回答:“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所好。” 众墨当即了然。 陈平为这场相宰准备了整整三日,分肉之时自然完美,经他切过的肉,方方正正,四平八稳,而且每人大小几乎相同,看不出一丝差别。 乡老赞叹曰:“善,陈孺子之为宰!” 只见陈平在众人中心一脸傲然,高声回应:“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李恪在人群背后笑了一下,背过身,轻轻捅了捅忙着食肉的沧海君。沧海君满嘴羊肉,福至心灵,抬起头爆发出雷霆般的大喝:“彩!” 第三零四章 陈平家的日常 酒足饭饱,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拍买环节。 此次夏祭,户墉乡本就有为陈平扬名铺路的念头,请来的宾客不止有慎行,还有儒、名、法等家的众位大家。 毕竟中原地区人杰地灵,那种不大不小的大家满街都是,请几个也算不得难事。 但为了招待他们,祭品自然准备得多些,众人饱食畅饮之后,剩下的依旧很多,虽说是以边角料为主,但依旧让眼巴巴候了许久的官奴们欣喜若狂。 李恪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余彻食的手段,看得兴致盎然。 拍买的物资首先登记造册,包括余羔头一只,余豚头一只,余彻蹄八枚,余彻尾两条,余彻肉二斗,余肉汁三斗半斗,余彻食四斗(粟饭),余彻酒二斗,其中仓史负责拍买,仓佐负责收钱,买卖双方在现场钱货两清,由县里请来的令史和乡啬夫负责全程监督。 每卖出一件,仓佐都要在竹简上书写清楚,然后交给仓史签字,啬夫再签字,最后交到令史手里,大概是准备存进档案。 李恪扯了扯辛凌的袖子轻声问:“师姊,他们记得如此详尽,莫非余彻食多寡还有人追究?” 这件事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祭礼饱含三个大步,先神仙食,再宾客食,屠人相宰皆有分润,剩下多少,哪能算得这般清楚。既然算不清楚,他们将出入记录得这般详尽,岂不是彻底杜绝了某些人上下其手的机会。 辛凌自然知道李恪在想些什么,她冷冷道:“取于县,归于县,凡经手之人皆书名其上,以备查证,何人敢从中贪渎?” 李恪不信道:“此事涉不过一金三五钱,何人追究?” “祭礼国之大事,县有县城,郡有监御使,皆会盘问经手,一一查证。”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般严苛?” “不告自取为罪,书录含糊当罚,令史此来便是监督,秦律何时怠过吏治?” “也是。”李恪摇了摇头,扭头走出人群,一离群,便被慎行逮了个正着。 慎行笑眯眯问:“今日可知天下之大?” “天下大么?洞庭之至雁门,快马不消旬日,何以称大?” 慎行好奇道:“如此说来,席上之事另有隐情?” “我的学问都是老师教的,您乃是说辨一脉宗师大家,做学生的岂能片刻便叫人说退?” 慎行抚须长笑:“我便想,你是不愿分肉。” “还是老师懂我。”李恪撇了撇嘴,“白水煮肉,血丝未尽,我食且不愿食,如何愿分?” 慎行哭笑不得:“那你如今欲去何处?” “与那位陈平有约,去他家中,再行叙谈。” …… 平心论,若陈平不是陈平,换做张平李平,这场约李恪是不打算去赴的,哪怕分肉之后,此人还特特意意拉住李恪,报上过自家住址。 他感觉陈平这会儿大概尚在学习的初级阶段,读书不多,基本上遇到什么读什么,只是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这才得了俊才的名头。 这也是大秦多数庶民学子的状态。 傅籍之前,他们没有系统学习的机会,各类乡学也多是族学,寻常人家跨不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不过陈平是陈平,这场交道便大不一样了。 汉初三杰,张良、陈平、萧何,他前些日子见了张良,险些被人砍了,今日见了陈平,险些被人怼了。身为后来人,李恪自有傲气在身,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场子,绝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更何况陈平家不远,乙什叁伍二户,顺着闾道腿不片刻,他很轻松便找到了这户家境不咋样的茅舍小院。 只是李恪似乎来得不是时候,还未入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尖锐女声。 “备酒?时入仲夏,秋日尚远,家中连米粮都行将断炊。你年已傅籍,不思为兄长劳田,整日里游手好闲,呼朋唤友也就罢了,今日竟还要我备酒?” 那女声气急败坏,话里头虽然没有主语,但怎么听都像是对着陈平说的。 她说完后,又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夫人,平聪慧多才,今日又被啬夫唤去分肉,听说长了大大的脸面。他有贵客要待,些许浊酒,去左邻拆借一些可好?” “要借你借!”那女声大怒道,“家中贫穷,饔飧无着,你且问问,凭甚你弟能肥硕如猪羊一般!” “我弟何有……” “平素食糠,客来食肉,此人不事生产,日日食我血肉,其人,与禽畜何异!” “够了!”浑厚的男声登时暴起,咬牙切齿说道,“你平日素来刁蛮,可辱我还则罢了,你绝不得辱及我弟!平乃陈家兴旺所在,所学,所用皆我情愿!你且思量,平若成材,陈家必飞黄腾达,到时你不沾恩?” “沾恩?我只恐他尚未腾达,你我便被其饮干了血,饿毙家中了!” “那你待如何!” “分户!”女声斩钉截铁说道,“其已傅籍,自可以分户独居,我不愿沾其因果,往后,也不要他的恩义!” “要平分户绝无可能!” “那你我便和离!” “和离便和离!” “你!”那女声大受震惊,声音之中带着泣音,“陈伯,你我夫妻十载,孩儿两人,你当真要为你这不成器的幼弟,与我和离?” “泼妇!不和离,奈若何!” 大门轰然荡开!从中冲出一个裋褐农妇,面带泪痕,发鬓飞散。 她夺门而出,恰好就被不及躲闪的李恪挡住去路。 农妇凄惶惶抬头,问:“你是何人!” “呃……平君的狐朋狗友?” 农妇哇一声哭了出来,绕开李恪,边哭边跑,边跑边叫:“你陈家欺人太甚,我寻我翁媪去!” 李恪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夏风暖身,却让他感到微微的凉意,好像在提醒他,快些走,走远些…… 屋内传出一声温润的苦笑:“恪君,叫你见笑了……” 李恪歪着脑袋转过头,轻声说:“那个,平君若是不方便,你我改日?” “何须改日,该走的也走了,该恼的也恼了,如今正好无人打搅。反正这个家,我也待不了几日了……” 第三零五章 莫为与或使 李恪随着陈平穿堂过院,来到后院的一处低矮茅房停步。 “屋舍简陋,恪君莫怪。” 李恪微微一笑:“平君所处便是德馨之居,陋室不陋。” 陈平客气地笑了一下,推开门,当先进去。 李恪随之低头而入,只见屋中四步见方,除了一处炕,便只有一小片席,以及一个嵌在地上的巨大沙盘。 除此之外,屋里一部书都没有。 陈平神态自若地坐在地上,轻声问:“恪君似是心中见疑?” “我观平君,满腹经纶,本以为你屋中便是书简不多,也该充栋而置,岂料……” “岂料四四方方一间空舍,笔墨无有,书简难寻?” “正是。”李恪老老实实回答。 陈平自嘲一笑:“你方才不都听见了么?有客食肉,无客食糠。” “莫非……事关读书?” “陈家贫寒,翁媪早亡,我兄费力将我带大,不敢行勇毅之事,自然也无官爵可得。衣食之事,较常人差些,分所应当。” 李恪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的家境同样贫寒,不过因为有癃展在,少衣食,却不少钱财木料,严氏又舍得让他学用,这才能茅舍书香。 不过陈平比他更糟,相似的处境,能够与陈平比拟的似乎只有小穗儿。 “恪君竟能理解?” “我翁早亡,家道中落,自幼居于北境荒里,全仗寡母癃仆将我养大,与平君虽有不同,却也不止有天渊之差。” “不想恪君也是庶门之子。” 李恪苦笑摇头,示意陈平继续说事。 陈平正了正衣襟,继续说:“约莫四岁?我在里中玩耍,自远方游来个庄子门徒,见我等稚童喜人,便为我等吟诵了一篇《知北游》,旁人皆不记得,我只听了一遍,便能一字不漏复述出来,那便是我初次学文。”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李恪轻轻吟诵,“当年《知北游》中有仲尼,媪便要我一句句背,庄子之言玄奥晦涩,可苦了我了……” “我却不觉苦。”陈平朗笑一声,振声说道,“那日之后,乡里皆以奇才唤我,乡老称户墉三百年水土育出陈平,乡梓有福。我兄喜甚,拉着我叙了一夜的话,直至我睡了也不曾歇。我那时方小,便已知道,学文是陈家出路,老庄乃我必生之求。” “你家中无财无势,我见你乡上也无豪门乡学,如何求学?” “我未傅籍,开不出通关验传,便在外黄一县四处求书,凡有书者,我请其食肉,借诵一夜,这便是我求学之路!” 李恪诚心感慨说:“平君求学之心,我不及也。” “恪君学识之渊,学养之厚,我不及也!平身负乡梓宏愿,不敢须臾为人失望,今日若不是恪君大德,饮宴之上,我便已自裁谢罪了。” 李恪苦笑:“何以至此……” “恪君,我读书不多,老庄之学深邃如海,越学,便越觉不通,但有一问,求教恪君。” “平君且说。” “一字曰,命!” 李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天命,亦或非命?” 命,是道家最深邃的课题。 秦时百家起自贤达,传诸后人,凡显学之流,必有分歧。 这里头最出名的自然是儒家八分,墨家三脉,不过这并不代表法家和道家一脉同心。 法家有古法和新法之分,其中古法分为商君的法,申子的术和慎子的势,直到韩非一统三脉,新法成书,一家独大。 但即便是现在,古法仍有信徒,尤其在旧秦之地,商君的法与韩非的法不分上下,至今各有信众。 道家也是如此。 道家自古好清谈寻根,个中差异便是命之一字,天命或非命,又称为莫为和或使。 莫为以季真集其大成,起源自老子,推崇道无为,而天下有为;或使以接予统其思维,推崇天道有实,万物皆为天道附庸。 说白了,他们讨论的就是宇宙中是否有最伟大的意志这个论题。 这个论题不止道家在讨论,儒、墨、名、法,百家学说都在讨论,但都没有像道家讨论得如此深,分歧如此大。 更何况道家还出了庄子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学论承自老子,却早已不止于老子。 他老人家一生著书十万余字,最善设问,把莫为和或使批了个遍,一家也不站…… 所以道家也是三分,无为之莫为,有为之或使,还有何为之天道! 像这样的学脉分歧,在苍居的时候慎行给李恪开着专题讲了一月,所以李恪知道,一家之言或能说明,但一旦涉及根本,就完全不是三言两语解得明白的。 他问陈平,就是想知道陈平已经站稳一脉,诚心求解,还是正处在学术成型的关键时期,骤自迷惑。 结果陈平苦思了半天,摇头叹道:“我不知……” 李恪头大了。 “《周易》有言,莫益之,或击之,立心于恒,凶。自那时起,莫、或便两相而对。但我师曾言,命之讨论却是从老子之时方始。老子好无为,孔子言天命,墨子说天志,各执一词,无从分解。” 李恪斟酌着句式,努力组织脑子里的知识:“直到庄子说,道术将为天下裂。又在《则阳》中定论,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这才将道家分论剖白天下,为世人所知。附带一提,庄子言,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算是将二者批了个遍,可算作道家的第三脉。” “平君问命,所问当是道家之疑,道家之疑皆在命之一字,平君以为,季真,接子,庄子,何人言中?” 陈平张了张嘴,尴尬地搓了搓手:“我读书少……” “此事可不是读书少能推诿的,你既尚老庄,当知其一二,此为要,亦非要。老庄之学深邃,老庄之学亦驳杂,唯则其一而从之,方可学以致用,用以致名。” “可我连下一部会读何书都不知……” 李恪摇头笑道:“我且问你,你之命,天命或非命?” “这……” “当是天命!”李恪斩钉截铁道,“天予你过目不忘,过耳则存的天赋,令你显耀于乡,又令你学文尚道,妄图光耀,若无天命,此事何解?” “或使之……” “我再问你,你兄嫂之变,天命或非命?” “这……” “当是非命!”李恪又一次下了定论,“天爷忙得很,顾不上你兄嫂合离,令他们行至如此的,是你!” 陈平苦笑道:“恪君之言何其刺耳也。” “忠言必逆耳,良药当苦口,平君,你该向道家名宿求学问解,而非向我。你该抚平你兄嫂创伤,而非任为。你且想想,我一介墨家学子,可能指你明路?你再想想,你兄嫂可是合称,待你离家,你兄孤苦一人,家徒四壁,可能寻到比你嫂更佳的良配?” 陈平颓丧倒地,扶着席,无力说道:“恪君教我……” “奈何我教不了你。”李恪叹了口气,站起身,从怀中掏出钱袋,把里面收着的十余金一股脑摆在陈平面前。 陈平的脸色难看起来:“我请恪君过来,非是乞怜!” “这金不是予你的,如何用,你自去思量,此乃友人之谊。”李恪坏笑一声,“我听闻商山有四老,乃当世博学,精擅老庄,你若有意求学,今日落日之前,出里向东南十五里,寻一座水边巨龟,我在那处,也只等你到日落。” 陈平脸上又惊又疑:“你可令我拜入商山?” “我自然不行。但我似乎听老师提过,四老尚欠他几个人情,还上一个,当是无妨。” “那……那我该如何做?” “理清家事。”李恪正色说道,“求学之路坎坷难行,心有所虑,则事不可成,此言望平君思量。告辞!” 第三零六章 学有成,世扬名 “蹬踏!蹬踏!” 户墉郊外一处小河滩边,四处回荡着由养气急败坏的嗓子和灵姬银铃一般的轻笑。 “风舞师弟,你可知蹬踏之意?双足交替发力,起而落,落而起。岂能如你这般齐齐作力?牛角都快叫你掰折了!” 风舞脚蹬着怪模怪样的三轮车,一脸云淡而风轻,对由养的态度全不上心,尽显风度:“由养师兄,你我早先便有约定,制动轮者试用机关,你如今便是以话激我,我也不会下车让贤。” “此事休提,动轮机关明明是儒制成的!” “儒师兄腿脚不便,令我试用,为人师弟者自当尊长敬贤,何错之有啊?” “你竟还要提儒!”由养的铜铃大眼怒而圆睁,恶狠狠说,“如此也好,便让儒评评道理!” 两人一道看向儒,儒坐在一旁饮者茶,忽而看左,忽而看右,幽幽说道:“我腿脚虽有不便,蹬踏却不成问题,其实此事本该由我来做,若不是二位坚持……” 他根本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由养当即打断,一脸的大义凌然:“儒,你左腿有恙,不良于行。且好生歇息,此等琐事自有我与师弟代劳,必不会令你难做!” 李恪坐在霸下的背上笑意盈盈看着他们,一扭头,正瞅见辛凌面无表情。 “师姊,以你之见,他们试制的木牛可有用处?” 辛凌皱了皱眉头,问:“你的草图我也看过,他们的设计依图而行,想来当无差错。” 李恪摇了摇头。 “尚有纰漏?” “思路上并无问题,可是他们为求坚实,却忽略实际,试车之人或会吃些小亏,正好让他们长些记性。” 李恪说的是动轮的设计。因为没有加入链条传动,这一款的三轮车需直接将踏板安置在前动轮上。 墨者们动了几日脑筋,最终将前动轮制成三层夹心的怪模样,两枚踏板就夹在三个平行的木轮中间,若要踩踏,就得把脚伸进轮子的夹缝里。 这种造型在车辆直行的时候自然没有问题,但李恪的木牛是可以转向的,而且把手的转动区间达到三百六十度。 这样一来,眼下的设计就有了巨大的缺陷,转向的时候,脚放哪儿…… 李恪拭目以待。 辛凌听说不会死人,就放心地把目光从实验四人组上抽回来,声音之中微有好奇:“自回来后,你一直坐于此处,莫非是在等人?” “那位与我一道分肉的平君或会过来。” “过来此处?霸下?” “他行将游学,我答应赠他一物,不过我与他只约至日落,如今已是下市,约莫再有一个时辰,我们便要启程了。” “约在日落?” “平君才思敏捷,日落前想不出法子,多等两日,一样想不出来。”李恪摆了摆手,“师姊,且不说他,快看木牛那处,好戏近了!” 百步之外,风舞越蹬越快,带动后厢轮毂转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眼前就是河滩,他发力一扭龙头,动轮猛地拧过四十多度,风舞当即一声惨叫,三轮车向着单侧倾斜,轰隆一声,就摔了个三轮朝天。 巨大的响动把由养等人吓了一跳,疾步跑上去掀开木车,从车底下拖出了脚踝严重扭伤的风舞。 李恪在霸下上哈哈大笑。 一行四人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走到李恪近前:“先生,我等失败了……” 李恪笑够了,咂巴着嘴调笑问道:“可知错在何处?” “三轮二蹬,无从转向。” “可知为何会错?” 四人一齐怔住,齐声说:“我等未能吃透先生草图,叫先生失望了。” “此事与我有何干系,扭的又不是我的脚。”李恪哑然失笑道,“你等的问题,在于割裂了设计问题与使用环境。设计之人学以致用,本就该考虑到方方面面,否则木牛易制,你等倒是可以制出来一架架试,往后若遇上如獏行这般大,亦或是如阴阳炉这般精细之物,你等又当如何?” 众人细细品着李恪的话,一时间都是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李恪耳边传来一声长叹。 “今日得见恪君威风,方知你我差距之大。旁人在恪君年纪尚想着求学之事,恪君却已能为人师表了……” 李恪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平君,家中琐事果真难不住你。” …… 李恪亲自下阶,引着陈平穿入霸下,一路上行登临竹楼。 竹楼有名,称作碑楼,取义霸下驼碑。 它的样子也像块碑。整体是平房设计,拢共两层,上三下五。里头的房间仅有巴掌大小,以软席张地,一应家什如几、榻、柜等皆固定原地,如此才能保证霸下行动之时,屋中不会一团乱麻。 这种连排的设计方案像极了后世的宿舍楼,李恪本以为是墨子带给墨家的,略一打听,才知道居然是风舞的独门创意。 碑楼的设计让风舞从此坐稳了霸下驮楼设计师的位置,也让李恪对他另眼相看,自苍居一众墨者中将他挑选出来用作助手,像由养、儒和泰那般着力培养。 算起来,陈平是李恪在霸下获得房间以后的第一个客人。 他带着陈平登楼,踩着吱呀作响的过道来到左首,推门而入。 陈平只觉得叹为观止。 “世人说墨家秘艺神鬼莫测,我本不信,如今见到巨龟驮楼,才知晓世人口中的墨者,远不及墨家万一……” 李恪抬手请陈平坐下,打开柜,取出泥炉、瓦釜、干花,注水煮茶。 他摇摇头说:“你不曾见过霸下动静,端坐楼上地动山摇,委实不是好的体验。” 陈平哭笑不得道:“远游之时,连皇帝都得蜗居车中,你却有楼可住,还有甚不满的?” “归根结底,一间能动的破宅子而已。”李恪耸了耸肩,“在我心中,霸下可改之处多如牛毛,只是工程太大,一时反倒不知从何着手。” “恪君委实博学啊!” 李恪淡淡一笑:“且不说我,你兄嫂如何?” “恪君走后,我取你金,去四方八邻换回债契,又以契为谒,在阿嫂门前长跪了半个时辰……” “你跪了?”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些年阿嫂兢兢业业操使家事,细细想来,我亏欠她颇多,这一跪,她当得起。” “然后呢?” “还债之后,恪君之财尚有六金有余,我全数交在阿嫂手中,请她在我走后,照拂我兄。两人之争本就应我而起,如今我离家而走,两人自然和好如初。” 庖丁解牛啊…… 李恪赞叹一声,轻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平君一跪说和兄嫂,此事当成一时佳话。”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简。简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底部以红漆加印,是半个齿轮造型,齿轮正中有齐篆阳刻的一个【钜】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墨家钜子令。 “平君,幸不辱命,商山荐书在此。” 陈平大喜过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荐书,拿在手上,像抚摸爱人似地抚摸着简上的字:“以行观之,平敏学善思,与老庄之说缘重,今荐于兄,望十数年后,道门再出大家……” “商山远在内史,平君可想过求学之中,三役如何?” 这是秦时百家共同的困境。 商君奉行壹教之论,秦法规定,只有学室学子可免徭役四年,于是百家学子就只能断断续续求学,往来奔波,应付每年的更役。 照此说来,大秦给墨家最大的善意其实并不是钜子所世袭的少良造高爵,而是墨者的学子身份。这个身份属于特批,与学室不同,甚至没有四年的限制,等于变相免除了墨者的徭役。 可是陈平并没有这样的幸运。 商山位于内史商县,与户墉乡所在的外黄县隔了一整个三川郡,快马往来尚需十几日,唤作步行,一个月也不见得走得了来回,陈平若要每年践更,别说求学,不死在路上就是天爷作美了…… 陈平感激地笑了笑:“多谢恪君记挂。我在开具验传时与啬夫说了打算,啬夫说,拼着每年重罚受处,去吏为奴,也要为我将更役延后至学成之日。至于正役、戍役,我年方傅籍,倒是尚可拖延,不足为虑。” “平君可是寄托了全乡之盼呢。” “殷殷期盼,其重如山,平当不负乡里所托,必学有成,世扬名!” 第三零七章 知北游 陈平走得干脆利落,一身麻衣,一柄旧剑,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李恪本想再赠些盘缠给他,奈何却为他所拒。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李恪先前赠金是为他解决家事,如今赠金却是为他饮食,二者不同,取舍自然也有不同。 李恪尊重陈平的决定,将他送下霸下,挥手作别。 夕阳之下,陈平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地平线上,慎行颤颤巍巍走近,抬起手搭在李恪脑袋上。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做,拜师之时如此,眼下又如此。 “陈平走了?” “此去商山,一别千里,再次相见不知何年,也不知能否如今日这般如好友般煮茶攀谈。” 慎行笑着说:“陈平多智,学必有所成。陈平家贫,学必为仕途。你与他早晚在官场相会,届时分属同僚,如何不能饮茶攀谈?” “可若是分属敌我呢?” “官场之争无关对错,今日为敌,明日携手,总会有饮茶之日。” 李恪叹了口气:“若并非政争呢?” 慎行愣了一下,问:“大秦天下承平,除却政争,莫非还能再出个悖逆天下的方螣?” “方螣可算不上悖逆天下,最多是利欲熏心,老师高看他了。”李恪不屑地笑了笑,手指东南,朗声说话,“天下,何其大!” “天下再大亦是始皇帝的天下。”慎行淡淡驳了一句,“恪,你我所为,不就是欲让墨家重回这世上,再无离群衰落之忧么?” 李恪摇了摇头,不再深入,他突然说:“老师,这几日您为我讲讲《知北游》可好?” “庄子?” “《知北游》乃平君入门之学,我媪教我时,我年方九岁,学不甚通,实想从老师口中听听墨者心中的北游之义。” “《耕柱》有言,义,天下之良宝也,所以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慎行轻声说,“义之一字天下皆通,墨、道、法、儒皆为践义而生,无从别也。” “知北游于玄,惑而问道。道何往也,义何在也,他不知,我亦不知。” “你不知,为师便说与你听。”慎行欣慰地笑,笑着转身,行向霸下,“此去胡陵尚有十数日路途,讲一篇知北游,足以。” …… 霸下北上济水,顺水而东,过济阳、宛朐,定陶,昌邑,又转道泗水,沿独山泽南下,十数日,终于到达赵墨的根基胡陵。 胡陵之地,北独山,南微山,二泽交汇,泗水横流。她地处在砀、薛、泗水三郡交汇,行政上属于薛郡,偏又与整个薛郡相隔二泽,独处一畔。 砀郡和泗水郡不能管,薛郡又不好管,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胡陵具备了相当的独立性。故墨家出秦,赵墨在离开上郡之后很快便在这片旧宋之地落脚,时至今日,经营已超过三十年。 赵墨根基有赵墨根基的气象,一入县境,霸下便像脱了缰似的不再避忌人烟,一路上穿乡过里,引来阵阵赞叹。 李恪在路上见到了许多墨者,墨褐,草履,游走四方,各乡各里都可见墨家的学堂,孩童玩闹,口中吟诵的也是《兼爱》、《非攻》,大到束发,就一边练剑,一边背《非儒》…… 墨家对儒家的怨念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所见的墨者越多,李恪心中越是疑惑,眼看距离胡陵县仅有半日路途,李恪便趁着休整找到慎行。 “老师,我一路所见墨者何止千人,可为何如此多的墨者出了胡陵却又像消失一般,寻常难见?” 慎行苦笑一声:“你道墨褐草履者便皆是墨者么?” 李恪面色古怪,试探问道:“莫非……还有墨卫?” 慎行哑然失笑:“赵墨以谈辨起家,好文而不重武,生徒之中又多有秦人,蓄养这许多墨卫作甚?” “那是何故?” “墨家在胡陵经营三十余载,民众皆享墨家之福,此地学墨义,着墨袍乃是风尚,这些人中,傅籍之后真正从墨的反倒不多。” “老师是说,这些着墨褐者皆是乡里?” “也不全是。”慎行淡笑道,“各乡各里教授墨义者皆是墨者,这漫处行走的,也有不少是着墨袍的杂墨,虽非正统墨家传人,也算是所学有根。” 李恪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死心说:“老师,您实话告诉我,胡陵究竟有多少墨者?” “胡陵一县,赵墨二百七十三,杂墨定居者四十二,令有慕名之木匠百余,铸匠四五十,皆可当赵墨之力。” “赵墨有这般多铸匠?” “东辕多铜,昌邑产铁,墨家擅长机关之术,此二地生料便多送至胡陵。自古工匠所在自成商贾聚所,商贾聚集又令工匠倍增,胡陵县商贸发达,多聚些匠人并非难事。” 所以说,这里还是大秦的金属交易市场? 李恪越发好奇赵墨对自己的定位,似乎听慎行的口气,他们并不排斥商人的存在。 他突然想到沛县距离胡陵就不远,吕公和吕丁当年把沛县当做居所,会不会就是看重了胡陵这片生产力雄厚的加工作坊呢?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问:“老师,我等会不会去沛县?” “沛县?”慎行怔了一怔,终于想起吕丁和吕雉的身份,摇头说道,“此来胡陵若一切顺利,你当将赵墨精华迁往苍居,此为正办,至于楚地,暂且不会去。” “赵墨在胡陵经营得好好的,我等为何要将赵墨千里迢迢迁去苍居?”李恪隐约觉得事情不会简单,赶忙放下心中私事,张口就问。 慎行叹了口气:“你的根基在苍居,雁门之民识恪,而不识墨。相比之下胡陵毕竟路遥,为师便是吃了这个暗亏,以至于……” “赵墨不恭?” “称不上不恭,只是三子亦有自己的想法,不见得与为师相合。”慎行盯着李恪的眼睛,缓缓说道,“恪,你欲成大事,心中便该知道,赵墨是赵墨,苍居是苍居。你我虽属赵墨,却不是胡陵之墨。” 李恪心下了然,躬身一礼:“我明白了。” “明白便好。”慎行欣慰地笑起来,“风舞已蹬着木牛前去通传。我等今日早歇,养足精神,明日直驱胡陵。” 墨家众人齐齐拱手:“唯!” 第三零八章 胡陵见闻 日出东方,其色玄黄。 霸下喷吐着白烟,迈着巨大的锥形足肢行进在胡陵的驿道之旁,茂密的护道林无从遮掩它庞大的身躯,踏地的响动便是隔开一里,依旧清晰可闻。 李恪身处于碑楼,倚着栏杆,随着霸下的摆动轻轻摇晃。 这是一种极难得的体验。 回想几个月前,仓促出山的霸下搭配仿制的胡杨足肢,那种颠簸便是身处在核心舱,用皮绳把自己捆得严严实实,李恪依旧担心自己会被震飞出去。 而现在,原装的足肢在减震和平衡上与仿品形如天渊,他可以安坐在碑楼中游历大秦,更可以像现在这样,凭栏而立,眺望天下。 这才是蒸汽自走房车的正确打开方式,牵缰御神龟,临风享逍遥! 恍惚之间,四十里路转瞬即逝,李恪望见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目极皆是墨褐穿扮,可想而知,是墨者们得了风舞的传讯,出郭十里,准备以正礼迎候钜子慎行。 姜还是老的辣呀…… 明明霸下昨日便可抵达,慎行偏要休整一夜,这一夜,想来就是为了让胡陵的墨者们聚集迎候,共睹这霸下的威仪吧? 想到这儿,李恪探出身子,对着楼下候命的灵姬喊道:“灵姬,令沧海鸣笛,由养、儒操控缓进!” 他的声音被霸下的轰鸣遮挡,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灵姬在下头回喊:“先生,你说甚?” “我说沧海鸣笛,霸下缓进!” “听不清!” 一番对谈,循声而出的慎行捧腹而笑,就连素来冷淡的辛凌都难得莞尔。 李恪没好气地看着这一老一少,气呼呼说:“决定了,对霸下的改制便从通讯开始。” 辛凌好奇问:“可有腹案?” “腹案一早便有,只是方案太多,选择哪种,倒须得思量一番。” 慎行看着远方逐渐骚动的人群,意气风发:“恪,待此地事了,你尽管试!” “如此,弟子谢过老师!” 众人谈笑之间,霸下又向前行出四五里路,这下就连身处驾驶舱中的儒和由养也能清楚看到迎候的人群。 霸下的速度缓了下来,四柱足肢依序而动,自抬起,到砸落,齿轮恒速的搅动使其动作平滑顺服,不再见那种劈山列海般的凶戾,却彰显出威临八方的尊贵圣仪! 恭候的人群爆发出惊呼! 共工触不周,倾倒天河水! 想当年禹皇降服霸下,牵缰疏洞天下浚流时,驾乘的便是这等神兽么? 墨子出恒山,游走谏诸侯! 想当年墨者助弱伐罪,令天下无不义之战时,驾乘的便是这等神兽么? 三脉临长平,菁英赴死难! 想当年先辈们以血肉拦阻在人屠的秦弩面前,驾乘的,便是这等神兽么! 四十载往事如云烟,墨家盛极而衰,天下归于一统,就在人人都谨守着往昔的荣耀,自囚于方寸胡陵之时,霸下回来了! 其威若斯,其灵若斯! 这就是霸下啊! 钜子所乘的不再是墨家千疮百孔的残败过往,那是墨子之于世时的无上荣光! 五里之外,众墨稽首! 他们以参拜帝王的至高礼节面相霸下,迎候的不是钜子慎行,是往昔的峥嵘,是未来的昌盛! 墨家,当兴! 此情此景,终于让灵姬想透了李恪方才的喊话,她急匆匆攀下核心舱,用最快的速度跑向锅炉房,聚齐全身的力气砸门。 “沧海君,汽笛!汽笛!” 满身烟尘的沧海君打开门,抹了一把满头热汗,在脸上印出乌黑的爪印:“灵姬妹子,你说甚?” 灵姬大口吸气,费尽全力推开巨大的沧海,一闪身挤进锅炉室。 霸下的汽笛响了起来! 悠远,绵长的汽笛,声震四野,鸟兽皆惊! 儒和由养对视一笑,齐齐压下手边推杆,霸下的前足拉直抬起,巨大的龟首倾斜仰天! “Waaaaaaaaa!” …… 巨大的玄龟缓缓在人前驻步,碑楼两侧的烟囱冒出大股浓烟,轰鸣的引擎转入怠速。 霸下伏低身子,自龟尾处打开小门,吊梯落地。 慎行在李恪和辛凌的搀扶下缓步下来,抬起脸,扫过满地恭顺的墨袍。 “皆起吧。”他轻声说道。 他苍老的声音传出极远,排在阵首的三位墨者当先起身,接着是风舞所在的第二列,第三列…… 全体墨者一起起身,垂着手,挺着腰,齐声高呼:“恭迎钜子游归胡陵!恭贺钜子重得霸下!” “区区一座代步的机关而已,当不得你等抛下公事,此事不可有再!” “我等,遵钜子令!” 阵首三墨正中那位大步而上,一拱手,正声问道:“钜子,远行劳苦!” “婴君镇在胡陵才是劳苦,老夫远行访友,乐在其中尔。”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说:“有师弟师妹在,我也不是整日守在胡陵。这几年于中原布道,倒是遇上过些许英雄。” 慎行惊奇道:“婴君眼界甚高,能叫你视为英雄的当非凡人,可否与老夫说说,看老夫可是识得?” “阳城英雄姓陈名涉,阳夏英雄姓吴名广,皆高志爱人之辈。我与二人畅谈十论,二人皆推崇有佳!其中陈涉好《尚同》,吴广喜《兼爱》,俱有高论!” 李恪诧异地看了这位婴君一眼。 陈涉,吴广在后世倒是大名鼎鼎,只是他却不曾想过,竟能在一个墨者嘴里听到这两人的名字,而且还是一道听见的。 难道这人和陈吴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他不说话,静静听着慎行和此人絮叨。 慎行微微一笑:“略通墨义便是英雄,婴君此言,老夫倒是不曾听闻。” 那人叹了口气,说:“墨子诶!墨家避世久矣,两代人不闻墨义,这世上还有几多人能得墨家真谛?” 慎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突然回头:“恪,你觉得如何?” 李恪心神一正,拱手作揖:“禀老师,谈辨者布道,使不知知之。正如这胡陵之势,人人知墨,人人尚墨,此方为墨家大道。弟子心思,若以胡陵之法扬墨,又何愁天下英雄不知墨?” 那人面色一红,登时大怒:“小子面相颇为生疏,不知何时入的墨家!” “时至今日,四月有余。” “百二十日便夸夸其谈,心性如何,可见一斑!” 慎行笑着在旁打圆场:“婴君妄怒了。恪入学虽短,习墨却不浅,此番他以心声答我,不失为金玉之言。” 那人冷冷瞥了李恪一眼,犹自气愤:“钜子,此子或不明时世,你我亦不知耶?天下墨卫横行,名声早已显过墨者,世人如今以为墨者便是墨卫,除却三墨根基,墨者何处可去?” 李恪在旁接口道:“公此言多有偏颇,旁的不说,雁门如今对墨家可是交口称赞……” “雁门乃是仰外人之功!” 李恪无辜地看了慎行一眼:“老师,您难道不曾与胡陵这边说,那外人被你收作门徒,如今已是内人了?” 慎行失声笑道:“为师年岁大了,倒是不记得这许多……” 不等他说完,对手那人面色大变,惊声大喊:“莫非……你便是那个雁门恪君?” 第三零九章 赵墨三子 半个多时辰之后,众墨被呼喝着散去,霸下向工棚停泊,李恪随着慎行一道,与辛凌和阵首三墨一道去往胡陵县城。 阵首三墨便是赵墨三子,分别是葛婴,程郑,邢三姑。他们是胡陵赵墨的实际掌舵人,师出一门,平日就以师兄弟相称。 这其中,葛婴是三人之首,程郑与邢三姑又是夫妻,李恪还听闻程郑主持着整个胡陵的冶铸生意,富可敌国,还是赵墨和苍居最主要的资金支持。 工业的研究和发展需要大量的资金,一听说钱口袋就攥在三子手里,李恪心中不由凌然。 可一想到这三位情比金坚的关系,他又觉得分外头疼,一时也没有收服之法,只能且行且走,先看看慎行的准备。 一行六人坐着风舞新鲜出炉的三轮车沿道入城,一路上程郑和邢三姑闭着眼不发一言,李恪和辛凌也三缄其口,唯有葛婴一直寻着慎行说话,漫天漫地,无边无际。 “钜子,风舞昨日驾机关兽木牛入城,一时全城轰动。此物似以人力,又不以人力,他在城中演练,一人拉动千斤重物尤不疲累,设计之妙,当真是巧夺天工。” 慎行无所谓地掸了掸袖子:“木牛小伎尔,霸下远行需时时补充炭木,恪在博浪沙略提一嘴,剩下的皆是风舞、由养、儒与灵姬自行琢磨,连凌儿都不曾帮手。” “噫!木牛竟不是钜子高徒所做?” “恪素来看不上这等小玩物,凌儿心傲,亦不喜与人合力,憨夫如今在苍居苦研霸下,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看来钜子在苍居四年,已为赵墨养出精英无数!” “婴君何必笑我。”慎行淡淡瞥过眼去,脸上却笑意不减,“老儿一生无所立学,有何能耐教养机关之术?” “那风舞等人……莫非自学?” “也不算是自学。”慎行拍了拍李恪的大腿,说,“恪生性惫懒,常言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话到此处,程郑和邢三姑二人猛地开口,一脸惊疑望向李恪。葛婴皱着眉,意味莫名地问话:“听来恪倒是擅长机关之术,不知何人所授,可是家学?” “我媪学儒,家学乃兵。” “学儒?”葛婴的声音陡然严厉。 李恪不为所动道:“老师言,儒墨同源,墨子便是学儒出身,我少时学过些儒,学起墨来也比常人快些,公何以惊讶?” “墨子之时……” “《非儒》便是墨子提出来的。”辛凌突然出声打断。 一时间,李恪看到了极有趣的一幕。 三子在慎行面前尚且倨傲,可在辛凌面前却像是平白弱了三分。辛凌毫无征兆的插话定然无礼,可便是葛婴也只是红了红脸,程郑和邢三姑更是毫无反应,仿佛分所应当。 难道在三子心中,辛凌的假钜子反而比钜子位重?又或是……辛凌高爵之女,皇子正妃的身份在其作用呢? 众人在沉默中穿过城门,进入城内。 胡陵的格局与李恪往日所见的城池完全不同,她的核心之地居然不是牙市,而是一片巨大的工坊。 工坊成圆形矗立于城池中央,一侧皆铸坊,另一侧皆木坊,形似县牙的黑瓦建筑群位于入门左手靠墙之地,右手又是一片列肆,放眼所见,俱是售卖铜铁器的大型铸肆。 冶炼、加工、售卖,虽说此地仍未脱离这个时代最标准的手工业小作坊模式,但胡陵已经有了明确的生产与售卖区分,称其为大秦的工业城市,毫不为过。 李恪甚至在工业区中看到了十余架小型的兕蛛,以轮盘固定在地面,转动着将沉重的物料以机械力从地面提至车厢,再由人力拉送到相关的工坊。 他不由好奇:“师姊,你不是说大秦仅有兕蛛十余,为何苍居,胡陵皆有所见?” 辛凌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白了李恪一眼,冷声说:“兕蛛便兕蛛,阴阳为本,八轮可行,此物虽借鉴兕蛛设计,却并非兕蛛,称为兕角更合适。” 李恪的汗差点流下来。 感情能挪的吊车才是兕蛛,不能挪的吊机就不算…… 邢三姑第一次开口,似是要为辛凌做些补充:“机关兽者,如兽自动,又借助机关之力,方可称之。” 李恪这才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当时制造獏行的时候,墨者们几乎想抢走所有的命名权,唯有龙门吊的命名无人问津,想来就是因为它不会“动”的关系…… 迂腐啊,没想到,墨者居然也有这么迂腐的一面。 李恪忍不住摇头叹气。 慎行在旁轻声问:“恪,又想到何事?” “墨家过于看重机关兽,却忽略了机关,此事……舍本逐末。” 慎行微微点了点头:“任重,道远。” 师徒二人的对话皆是耳语,其他人虽看他们窃窃私语,却不知他们在谈什么,辛凌的位置倒是能听到,不过她习惯了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跟没听到也没什么两样。 木牛绕过一堆吊机,顺着行道缓缓驶入工业区。 工业区中建有一片大宅,瓦房连片,进出皆是满眼的黑衣墨者,这里便是赵墨的总部,门外张匾,书有【爱人堂】三字。 三子在赵墨当中声威振振,三轮车的车厢又没来得及装上外棚,木牛一路所过,无人阻拦,很快便来到宅院中唯一的二层建筑【尚同厅】。 众人先后下了车驾。 李恪拿眼瞥了瞥慎行,正打算看看他有何等应对,谁知他被风舞搀扶着下车,当即便说:“婴君,老夫年老体衰,被霸下一路颠簸耗干了气力。你等有何事,只管询问凌儿与恪,老夫歇息去也。”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回应,抬脚便走,李恪尴尬地立在那儿,进不得,退不得,只能眼巴巴看着三子,骤自苦笑。 “钜子的身体怕是熬不住几年了……”葛婴感慨说道。 程郑在旁劝慰说:“师哥,钜子年过六十,已到了知天命之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师哥莫要太过挂怀。” “并非挂怀,只是钜子过后,赵墨……”葛婴摇了摇头,对邢三姑说,“师妹,钜子前几日遣人送来的名册,可在官府询问?” 邢三姑点了点头:“墨卫二百零四人,皆失手被擒,囚在咸阳,也不知钜子使了何等手段,官府愿意放人。” “钜子交友之广,你我皆不可测也。”葛婴轻声嘟囔一嘴,抬起头,向着辛凌郑重一礼,“假钜子,钜子如今不在此处,我等不知可否知个真切,钜子所来,究竟何为?” 李恪诧异地看向辛凌。 这话听着,怎么辛凌和三子反倒像是一路的? 不过辛凌并没有让他疑惑太久,她理了理衣襟,正色说道:“老师不想来胡陵。” “不想?” “老师携师弟游学,是我强求,才转道胡陵之地。” 三子更是不解,张口结舌:“这……” “三子,我欲卸去假钜子之位,你等可另寻高明。” 第三一零章 墨家的推举制度 “你……你欲……” “去假钜子位。” “你欲去假钜子位?” “我意已决。” “你意已决?” 一问,一答,辛凌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配合着一成不变的淡然表情,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 但这件事明明一点也不平常,无论是基本的常识还是三子脸上惊骇绝伦的样子都在不断地告诉李恪,这一点也不平常。 更何况这与李恪原本所想的计划全然不符。 他本想着,慎行会借助自己的权威在赵墨当中推广他,为他创造机会,展露才华,待到水到渠成,辛凌才会提出退让之事。 谁知道,辛凌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本该留到最后的炸弹。 破釜沉舟! 虽说眼下还没有这个词的存在,但是辛凌和慎行的计划却明显与项籍在巨鹿的选择异途同归,先把自己逼上绝路,再把对手送进危局。 这种两败俱伤的作法……慎行原来对假钜子一事,全无把握么? 李恪屏息,凝神,他知道,很快就轮到他了。 另一边,葛婴彻底失了仪态,瞪着眼呲着牙,一字一顿,一顿一声。 “假钜子,你可知赵墨在假钜之位上,全无后备?” “胡陵人才济济,总能寻见胜过辛凌之人。” “你随钜子出游四年,如何知道会有!”葛婴压抑着咆哮的欲望,“假钜子一位,事关重大。赵墨培育你十载,典籍、经卷、四方能士、百家师子……光是辽东一行便需数年之久,钜子可还等得了这般久!” “假钜子可往辽东,却并非必须往辽东。” “不往辽东,如何与他人敌!” 辛凌淡淡摇了摇头,抿着嘴,不再说话。 邢三姑站上来,不依不饶道:“假钜子言,赵墨有人可不往辽东而晓秘艺,那你便告诉我师兄妹三人,你心中所属何人?” 辛凌歪过头看着李恪,看了好久,开口说话:“不知。” 李恪险些没维持住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 三子震惊了…… 程郑急急问道:“恪?假钜子,我虽听闻此人多有机巧,然其入墨才止三四个月,事出仓促……” 葛婴张手拦住了他。 “此为钜子之意?” 辛凌故作不解道:“墨法厘定,钜子一旦为钜子,便脱出三墨之身,唯不偏不倚方可为之。假钜子之事与老师全然无关,他又能有何意?” 这下李恪终于听明白了。 墨子建立墨家,厘定了颇具民主集中色彩的选举原则,但在钜子一位的拔举上却出人意料地借鉴了某教派的教区选举制。 各教区皆有自己的红衣主教,他们竭力推选自己的主教成为教皇,可教皇一旦为教皇,又与各教区疏离了关系。 内人与外人,一个小小的定义足以让双方生出隔阂,难成一气。教区还不能任由别家竞选履任,因为人皆有情,情分一词可轻可重,即便自己得不到,也不该冒险让别家轻易得到。 这种别扭的体制模型…… 说实话,这种体制并不复杂,只是在民主集中的前提下,李恪本以为自己那位前辈会选择更利于钜子确立自身权威的体制模型,相比于遥远的教派体系,那种模型无论是李恪还是墨子都应该更熟悉才是。 只是想得再深远些,墨子一手建立墨家,从不存在权威受到挑战的问题,他的继任者鲁慎子也是三墨共举之辈,为弟子时就经常代师授业,权威不虞轻,只虞重…… 当时墨子或许觉得,过于深重的个人权威并不利于墨家的长远发展,只是没想到自他死后,素以团结著称的墨家便会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以至于他一手创建的推举体制居然成了历任钜子建立权威的最大障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事万物皆有两面,墨子自以为选对了,其实却选错了…… 正思索间,李恪突然察觉到辛凌的目光,他神色一紧,再听对话,双方已经跳过了“钜子是否参与其中”这个谁也说不出根由的命题,直接跳到李恪是否合适成为赵墨假钜子的细节。 葛婴已经抛开了顾及,言谈之间再无遮掩。 “假钜子可曾想过,此子与赵墨并不渊源,赵墨为何要荐他!” “渊源么……”辛凌沉吟一声,目光终于从李恪身上挪开,“墨者田展,你等皆识得吧?” “展师兄?”邢三姑惊讶道,“师兄十数年前受老师重托,已有多年不见音讯,又与此子有何关系?” “他将师弟一手带大,二人如叔侄,似父子。师弟名恪,其实应当唤作李恪才是。” “李恪……莫非是……” 辛凌径自闭上了眼:“假钜子由三子推选,三位自可以细细考量,若师弟才不配位,你等亦可另选他人。” “我等不思另选旁人!”葛婴眯着眼说道,“不若如此。假钜子以为恪贤,我等便依例一考,若其贤,则取你而代,若其不贤,你便不可自去,如何?” 辛凌睁眼,正声:“一言为定!” …… 三子推说要商议考题,将李恪和辛凌恭送出尚同厅。一出厅门,压力骤轻,李恪长舒一气,苦笑说道:“师姊,这般大事,你与老师就不能先给我透点音讯么?” “老师说,你知愈少,其行愈真,如此才可不被见疑。” “老师这钜子做得当真不易……” “世间重任皆不易,然人人往之。” “也是。”李恪抻了抻胳膊,懒散说道,“话说展叔竟是三子师兄,这等奇事,你们为何也瞒着我?” “此事我亦不知。老师昨夜告知于我,随同还有一份书简。” “书简?” 辛凌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简,递给李恪。 李恪低头去看,轻易就辨认出癃展的字迹,内里大意大概是李恪自幼随他学墨,是苗红根正的赵墨一脉,学识承继自他的老师司马子,只是他自觉学识浅薄,不愿荒废一块美玉,这才拜托慎行代其收徒,以全李恪从墨之意。 他撇了撇嘴,将简一收:“三子若见到此简,怕是会把我当亲侄子看,师姊方才为何不取出来?” 辛凌冷冷看了李恪一眼,开口吐词:“通篇谎话,我不愿为。” 这才是辛凌啊! 李恪哑然失笑,指着慎行方才离开的方向问:“师姊,你可知老师住在何处?” “自然知道。” “明日便是大考,我要去寻老师临阵磨枪,师姊可愿同往?” “枪是何物?” “枪……”李恪翻了翻白眼,正色说道,“我亦不知,正要向老师求教。” 第三一一章 杀盗者,非杀人 次日清晨,赵墨大考。 大考又称查考,是墨家体系特有的一种选拔仪式,一般会分作两类。 一种被称为九子考。三子退位之前,赵墨众人需推举出新的三子候选,一般会有四到五人,由旧三子出题,综合考量各人优劣,择取三人以代之。 另一种就是现在正要进行的钜子考。 假钜子的候选由三子提出,人数不限,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许多许多人。三子出题,候选答问,择唯一优胜为假钜子。 李恪听说辛凌当年是从八个候选当中脱颖而出,且并不是因为考得最好,而是因为年龄和身份加分太多,旁人皆不及。 而这一次,李恪是唯一的候选,他要在众墨的观礼下答疑,成则取辛凌而代,败则辛凌续任,不做变动。 这样的景象在墨家的历史上难得一见,旧假钜子高坐台上,为主宾之一,候选之人位于台下,受众人考核。 这就好比是大臣要夺权,皇帝说,我给你出个题吧,答出来,我就同意你造反…… 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 李恪束着手,怡然自得独立于众人的目光当中,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半点没有行将大考的紧张感。 紧张感,对于学霸了两辈子的他来说,是绝缘的。 主席之上,葛婴缓缓睁开眼睛。 “堂下通名。” “雁门墨者恪,师承于钜子慎行。” 观礼之中登时响起一片惊呼。 传闻中钜子收了个新徒弟,原来竟是眼前这个少年,而且一来胡陵就要抢夺师姊的假钜子之位,莫非兄弟阋墙? 葛婴冷哼一声,压服众人,这才重面向李恪:“此为何来?” 这都是最基本的问题,墨家数代早有了固定的应对格式,李恪在上场之前甚至还收到过小纸条,一块巴掌大小,写满了固定问题与应答的柳木板牍。 所以他想也不想,朗声答道:“学有成,思有念,意在钜子,昌盛墨门。” “何人举荐?” “假钜子凌!” 观礼之中再起惊呼。 兄弟阋墙的戏码画风一转,突然成了姊友弟贤,意在禅让。 秦时百家皆崇古,其中又以法夏的墨家为最。夏立于禹,禹皇又得舜帝禅让,故禅而让贤在墨家备受推崇,虽说从未在假钜子的推举中出现过,但九子更替基本都是禅让的模式。 门下大惊小怪的样子让葛婴极为不悦,他又是一声冷哼,眯着眼扫过众人。 “假钜子,是否属实?” “师弟恪贤,百倍于我,此事属实。” “既如此,请墨子位,启钜子考。伏!” 一声伏,众墨深揖,慎行怀抱着墨子牌位自一旁缓步行出,安稳放置在高台正中,然后与辛凌隔了一个墨子牌位,端坐主位。 葛婴又唱:“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鬼神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 众人齐声应答:“弟子谨遵!” “唯!” 深揖,众人抱拳自上而下,以土揖之姿,直拱于地。 “尚!” 尚意为礼毕,李恪缓缓挺直腰杆,一脸肃穆。 老前辈,你的遗产不好继承啊…… 大考起使,李恪怀中那块小小的木牍便没了作用,三子将根据候选的学养选定考题,一一问话,至于问题的数量,亦无规定,大致就是想问多少,想问多深,皆是三子之谋。 葛婴在台上高声问出第一题:“墨家有十论,为何?” 这一题出乎意料的简单,李恪皱了皱眉,一时有些猜不透葛婴的想法。 “十论为何,堂下可知?” 李恪心中一凛,赶紧收摄心神,朗声作答:“十论者,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尚贤、尚同、非乐、非命。” 葛婴回头看向程郑与邢三姑。 二人齐答:“可。” 葛婴点了点头,又问李恪:“墨家有三务,为何?” “治徒娱、县子硕问于子墨子曰:为义孰为大务?子墨子曰: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李恪正色回答,“故三务者,谈辨,说书,从事。” 程郑与邢三姑评判道:“善。” 葛婴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李恪的眼神不由和蔼了许多。 读墨三月,能不假思索,出口而引杂篇耕柱,证明李恪并非如他所想,对墨义一窍不通。他并未去想李恪背书的速度,只觉得所谓田展自幼教习之说,或有其实。 不过略觉满意,却不代表他会在问话中放水。为赵墨着想,若李恪当下之能不能远胜于辛凌,这假钜子不如不换,这一点和师承背景皆无关系。 他正正神色,依着腹稿问出第三个问题:“赵墨起于谈辨一脉,谈辨有二要,为何?” “一曰名,一曰实。名者重取,实者重经,二者兼习经说,此皆谈辨之重。” 取乃取巧,也就是谈判的技巧。 墨家谈辨讲求用技巧去说服人,用实物去证明事,这是核心内容,而经说则是对经、取二学的名词解释。 一直以来,经上下,取大小,经说上下,合成墨辩六书,是谈辨与说书两脉的进阶课本。而赵墨相比楚墨轻于机关,更看重对墨辩六书的学习和解读,所以这六篇文,也是慎行在路上对李恪教学的重点,其比例甚至要超过十论和非儒,李恪早已烂熟于胸。 葛婴的表情愈发和蔼,连声音都变得亲近了些许。 他等着程郑和邢三姑说出“善”,扬声问道:“题《取》,杀盗者,非杀人。” 李恪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 杀盗者,非杀人是《小取》当中的一个论题,在墨辩中的地位就如同名家的白马非马,不仅墨家在辩,百家也在辩,其中深涩,似乎远远超出一场钜子考的标准,反倒更接近于九子考。 这算是刁难么? 还是爱之深,责之切? 李恪在脑子中转了一圈,发现这个问题全无意义,还不如集中精力对付面前的考题。 他轻轻甩了甩头,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句。 “盗人,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 “白而明之,则盗匪是人,可盗匪再多也不能代表所有人。因为世上没有了盗匪,不代表世上无人。人们厌恶盗匪,是厌恶盗匪的行径,想要没有盗匪,更不是想要世上无人。” “人们希望盗匪消失,在于希望自身劳作不被掠夺,人们反抗盗匪,杀的是盗匪的行径,而不是盗匪这个人。而如何评判盗之一事,我等可观其义也。”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孟轲空有奇谈,而世人从之。我听闻嶸山有盗,名为沧海,劫富而济贫。官府捕他,乃因其触犯秦律,然其为义而盗,盗而不取,皆分于受困之人,扬世之正义。其行虽不妥,然非盗,故民众不恶,反以身保之。” “故盗不为盗,则盗为人,盗之为盗,则盗为盗。故,杀盗者,非杀人,乃杀盗之一事尔。” “学生浅见,不知对否?” 李恪一口气说完论述,抬起头直视台上。 辛凌面无表情,眼神闪动,慎行满脸笑意,骄傲尽显。 李恪的眼光扫过邢三姑与程郑,最后落在葛婴脸上。 葛婴笑着点头,回头望向负责评判的二子。 程郑没有说话,抬手一举,让位于三姑,三姑站起身,深吸一口长气。 “此论……彩!” 第三一二章 是个仗义的汉子 大考似乎濒于尾声了。 邢三姑情不自禁的一声喝彩为李恪的应答和学养打出了最高分,便是涉及的考题也已经深入到墨辩的细节,再想深入,也超出了三子的能力。 李恪静立在连片的喝彩当中,掌着剑,昂着首,脸上神色不悲不喜,只等葛婴宣布最终的答案。 葛婴也在情不自禁地赞叹。 他迈步下堂,抬起手压下众墨的欢呼,高声说道:“恪精墨义,不下于凌,钜子育人之术非凡,座下弟子,皆成桃李!” 才被压下的欢呼又一次扬了起来,众墨者弹冠相庆,交头接耳,庆贺赵墨又得一贤。 假钜子之位的和平交替意味着赵墨鼎盛之世将近,便是纵观整个墨家的百年兴衰,也从未有一脉曾拥有过两个能够胜任假钜子之位的候选! 今日赵墨有了! 有凌与恪,赵墨或可再现腹?时钜子位在一脉接继的盛况,时隔四十余年,三墨或能再见墨家一同之曙光! 普通的墨者不需要像三子一般考虑太多,他们只凭着本心感受。他们深知三分的墨家正在衰弱,统和不仅是维系道统的必须,更会令墨家重回世上,不再蜗居! 能在有生之年见证到墨家崛起的契机,身为墨者,他们凭甚不能骄傲? 李恪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 他穿着素玄的深衣,腰间是罩在细麻中的龙渊长剑,在一堆墨褐草履中鹤立鸡群。 他没有如旁观的墨者们那般被这番赞颂吹热头脑,葛婴话中有话,此先的对答在葛婴眼中仅仅是不下于凌。 也就是说,大考仍未结束。 虽说不知道接下来还有甚可考的,但出题权掌握在三子手里,他不需想,只需要见招拆招。 李恪静静等着,葛婴也静静等着。 直到诸位墨者宣泄完心中的振奋,葛婴才施施然道:“钜子考正礼已毕,眼下还有最后一题,恪只需答出,赵墨便仍同你取凌而代。” 李恪下意识看了辛凌一眼,发现辛凌脸上罕见地露出鼓励的表情,对着他轻轻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抱拳拱手:“请公示下。” “此题非此时此地可答,众墨可散,静待来日!” “唯!” 众墨者心中疑惑,但尚同的传统却让他们本能地按下疑惑,遵令退去,尚同厅中,只留下厅堂上下。 葛婴笑着说:“恪,师兄是在几岁为你开的蒙?” “哈?” “你对墨义理解通透,远不是数月可为,钜子虽是你师,然你一身所学必是师兄之功!” 李恪翻了个白眼,隐蔽地扫去看慎行,谁知道慎行居然忙着抬头看天…… 这里是室内,也不知那枝桠八叉的天花板究竟有甚可看的! 老头这是明摆着要把难题留给李恪来处理了…… 李恪心中苦笑,歪着头想了半天:“或是……四岁?” “启蒙何论?” “《修身》?” “四岁便学《修身》?”葛婴瞪大了眼睛。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头,轻声说:“《修身》较短……” 三子一道恍然大悟。 葛婴又问:“恪,为何不着墨褐?” 李恪又去看慎行。 老头仗义地全然没有帮腔的意思,看完天花板,又开始为墨子擦拭牌位,还拉着辛凌一块儿擦。 李恪只能破罐破摔:“《节用》只说,在其义,不在其形。无衣而墨褐为节,有衣而墨褐为奢。奢节之间,不在墨褐,而在节用之心。正所谓,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 “善!”葛婴赞叹地拍了拍李恪的肩,笑着说,“险忘了你家道奢华,便是遭逢大灾,想来也较常人富庶,正如你所言,深衣随处可寻,墨褐却要新制,此事倒是我强求了。” “小子不敢……”李恪压住笑,赶紧大礼低头。 “还有你的剑!” “剑?”李恪解下龙渊,捧在双手,“剑又如何?” “你虽可以蒙了鞘套,然剑颚处宝石璀璨,足见此剑华贵,非墨者当持!” 葛婴这是完全把自己放在叔父的位置上在教李恪做人了,只是李恪却全然没有为人子侄的自觉,坑蒙拐骗,只想快些把这一场蒙混过去。 他直截了当抽掉鞘套,将七星龙渊华贵繁复的鞘曝露出来。 星似北斗,金银如涡,宝剑的璀璨晃花了葛婴的眼睛,更将葛婴的视线牢牢吸引在这分外别致的造型上。 “剑型飘渺深邃,望之如登高望渊,隐隐可见双龙盘卧……此剑莫非……” “七星龙渊乃徐师之考验,小子曾应诺于他,三年之期,剑不离身。” “不想此剑还有这等故事……”葛婴呐呐张了张嘴,赶忙将眼睛移开,“恪,将剑收起来。此物非凡,不是我等俗人可视呐!” “唯!”李恪依言重新套上鞘套,一边系剑一边问,“不知这最后一题……” “最后一题如今便在师妹手中。我等需往泗水,此事才能说得清楚。” …… 不多时,众人行出胡陵,乘着马车去到几十里外的泗水之畔,此处恰在独山、微山二泽之间,河道狭窄,水势湍急。 李恪立于水边,看葛婴从邢三姑手中接过一块牍板。 “可记得我曾对假钜子言,钜子精力不健,若此时更替假钜子,新人或去不得辽东?” “记得。” “即便如今得知你乃师兄业徒,与我等关系匪浅,我仍要说,不去辽东,你便是为假钜子,依旧赢不下其后的钜子之争。” 李恪皱了皱眉,问:“辽东究竟是何地?” “辽东……墨子仙归之地,墨家秘艺所存!” “藏经阁?” 葛婴怔了怔,说:“虽非此名,意却不错。” 李恪骤然想起金板上的那句诅咒,看来世人以财货土地划分阶级,墨家内部则是以知识划分阶级。 普通墨者粗学墨,九子有体系地学墨,假钜子可习墨家秘术,成为钜子后,又有一批文字秘辛,一人独享。 李恪对这种敝帚自珍的学习态度极为不屑,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拱拱手,轻声说:“辽东之秘我总会见到,与其在此惦念,不若专注于考,且看我能否破题如何?” 葛婴摇了摇头:“此题之难,我等昨日便透露于假钜子。假钜子曾在辽东闭关一载,尤感无能为力,恪,莫要掉以轻心。” 李恪无所谓道:“来都来了,何不一试?” “小子倒是自信!”葛婴笑骂一声,扬手将木牍丢到李恪手中,“考题便在牍上,你有一月之期。且让我看看,师兄究竟教出何等出色的弟子,竟能让整个赵墨悉心栽培出的假钜子都自叹弗如!” 第三一三章 最后一题 木牍上是一段河流。 更确切地说,那上面是一幅水利工程的设计图。 秉承秦时普遍的画图风格,这副设计图上鸟语花香,生民奋力,各种图景以简笔勾出形貌,看上去栩栩如生,唯一缺少的只是严谨。 所以李恪看得别扭至极。 他歪着脑袋辨认半天,好容易猜出图中河流就是面前这段泗水,千百民夫顺着图板由上至下挖掘,宽阔如水道的河渠跨过原野,直通向两座山间天然形成的苍翠谷地。 这是要引渠灌溉?还是引渠泄洪? 这两座高山又是什么山?不会是太行和王屋吧? 李恪脑门上冒出冷汗,举着板牍求助葛婴:“敢问,这两座山……” “胡陵向西七十里,一曰昭山,一曰阳山,两山之间凹陷如谷,乃是绝佳的泄洪之地。” 李恪长长哦了一声:“感情这幅图画的是泄洪渠!” 葛婴看着李恪,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却忘了,师兄多年无有音讯,必是带你隐姓埋名,又如何能接触到精妙的山川地势之图。” 李恪一脸憋屈无处发泄,四下寻找起慎行的身影。 老头就在不远处,绝对听得到李恪和葛婴的对话,不过他现在正忙着观察一处树梢上的鸟巢,在谈话结束之前,大概没有空闲掺和进来。 李恪恨不得以头戗板,却只能昧着良心道:“此图甚是宏伟,百里之地藏于一图,委实叫人难以想象。” 葛婴又叹了口气,牵着李恪的手说:“恪,泗水毗于胡陵,本是天造之沃野。奈何独山、微山二泽过于临近,地势又有高下之别,每年冬日冻水,引来春涝,夏来多雨,又有夏汛。一岁二涝之灾,乡里空守宝地,却只能以商贾为生。” “胡陵不富?” “胡陵之富,乃商贾之富,非农耕之利。乡里们尚墨崇学,我等亦想回报乡里,可直到听闻你等在雁门兴建獏行,我等才恍然大悟,水利,千秋之利也!” 李恪扬了扬手中图板:“所以你等画了此图,欲照图施为,兴修水利?” “墨者不擅水文,我等之中又有何人能画出这等宏图?”葛婴摇头道,“此图乃是我等延请郑地水工倾力所作,成图于半月之前。奈何春涝已过,夏汛临近,一月之期,县牙已不足以广发民力,成就此渠。” 李恪面色古怪道:“所以你等废物利用,就打算以此图为题?” “如何能说是废物!”葛婴呵斥道,“此图姑且为你考题,若你能成自然甚善,若你不成,今冬我等便广发民力,定会将此渠修成!” 李恪敷衍地点了点头:“言归正传,既是考题,我可用之物为何?” “金资,物料,赵墨全体,凡胡陵可出之物,你皆可取。” “民夫几何?” “四里民夫,计不足三百。” “县牙可是阻力?” “我等与县长历来交好,此事利于千秋,更可为其升迁政绩,但凡他可做之事,绝无推脱。” “也就是说。”李恪抻了个懒腰,懒散散说道,“一月之期挖掘七十里河渠,引水泄洪,泽灌两岸。我手中物料敷用,百工敷用,唯民夫不敷用,可对?” “正是!” “明白了,一月之后,我便将河渠交予你等。” 葛婴目瞪口呆道:“你可知此事之艰?” “成则河渠疏浚,败则粗坯残局,反正你等早晚要建,便是不成,也无碍吧?” 李恪无所谓的态度让葛婴呐呐难言,不过李恪说的确在点上,实际上,之所以会把这件百年之事拿出来做考题,三子的依仗也正是李恪嘴里的理由。 成亦喜,败亦喜,除了徒费些金资,无论李恪做到什么程度,赵墨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他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既然你接下此事,我等敬候佳音。” …… 拱手恭送三子离开,李恪将那块图板随手丢给赶车的风舞,走到慎行身边。 “老师,三子走了。” 慎行恋恋不舍地放弃寻找水中游鱼,回过头,长须飘飘,云淡风轻:“为师知道他们走了。” “四下无外人,老师是不是为我稍解疑惑?” 慎行尴尬一笑:“你天资聪慧,能有何惑?” “譬如说,雁门之事,他们到底知晓多少?” “獏行一出,天下震惊,他们皆知晓,你对墨者行事助臂甚大。” “助臂?还甚大?” 慎行哈哈大笑:“为师虽为三子忌讳,于赵墨之中却仍有拥护,千里之外的故事,我想让他们看不真切,此事于他们,便会如镜花水月。” 李恪不解道:“何以至此?” “恪诶,若他们早早便知獏行是何物,又该如何相信,你乃癃展业徒?” “展叔的身份这般重要?” “癃展意味你心向胡陵,为师意味你心向苍居。可记得为师先前之言,此事若有为师插手,你便是才干再具,三子也不会择你。” 李恪不免意兴阑珊,喃喃说道:“权势啊,当真是愚蠢的东西。” 慎行在旁劝慰道:“九子有九子的立场,钜子有钜子的立场,在你显出足以令墨家归一,且如往昔般昌盛的才干之前,九子立身于三脉,并无不妥。” “老师所言甚是。” “不说这些扫兴之词。”慎行摆了摆手,“这最后一题,你可有解?” 李恪不屑地笑了笑:“财物皆备,人力不足。若是去岁今日,我还真拿不出办法,不过如今嘛……” “如今你当如何应对?” 李恪笑而不答,抬起头对着一旁的风舞说道:“风舞,回去后便将由养、灵姬召集起来,你三人各选精干墨者十人,勘探渠道,此事限定十日之期。” 风舞振奋拱手:“先生,是依照此图么?” “那张废图裱起来挂在高处,你等休要受了影响。” “嗨!” 李恪又看向辛凌:“师姊,可愿助弟一臂之力?” 辛凌遗憾摇头,淡淡说道:“此事我不宜插手。” “也罢……劳烦师姊为我选出精干墨者三四十,就交予儒统带。诸多事体,我手边需些差使之人。” “此事可也。” 慎行好奇道:“我观你胸有成竹,莫非已有腹案?” 李恪对着慎行狡黠一笑:“老师,您也有两件任务。” “为师亦有?” “其一,风舞他们不日便会勘探出渠道首尾,那昭山、阳山中的新生堰池,还请老师代为命名。” 慎行抚须大笑道:“此事甚和为师心意。你且说,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第二件嘛……我准备拆了您的宝贝霸下。” “噫!” 第三一四章 三子的明悟 秦时的沟渠建造大致要经历如下流程。 其一,开沟,也就是驭使民力在河渠线上开凿出沟的粗坯,长、宽、深基本齐备,只是缺乏夯实平整,联通田渠。 这一步大约占据全部工程施工量的二成,开凿而成的粗坯并不具备开渠条件,因为两岸河堤未建,湍急的水流一旦涌入,会冲垮堤岸,形成人为洪灾。 所以工程的第二步便是版筑夯实。 这一步需要把特殊配比的夯土贴合到河堤渠底,贴合一处,夯实一处,建成宽阔平直,不易渗水的成堤。 这一步占据全部工程量的五成,最重要,也最费工费时。此时的成堤已可使用,只是不耐久用。 为了久用,河堤需要进行第三步加固,栽树。 茂密的护堤林会被栽种在堤坝之间,经过几年生长,根须纠缠,取代夯土的固化,成为河堤真正的抓手。 到了这一步,这条河渠才算真正竣工,接下来的开沟连田,引水灌溉之类都是收尾的小事,随时可行,不在规划。 李恪这次的考题涵盖前两步,直到夯土成渠,不需栽树,属于他的工作就完成了。 而这两步,他打算用机械化来完成。 胡陵有完备的金属铸造业,又有大量墨者可为助手,霸下上有完备的锅炉室和汽机室,完全有条件临时组合出一台开渠、夯渠一体的机车来。 只是这件半洋不土的事情从古至今不曾有人做过,李恪脑中缺乏参考,所以整个施工步骤,他还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回城之后,李恪占下官舍,独居正室,精挑细选的八十位赵墨在一个时辰内前来报道,三十人随由养等人开始赶制测距索和量角器,准备用以外出制图,剩余五十统归儒一人指派,等候任命。 李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一会儿就丢出几块牍板,全是标注了尺寸的齿轮、齿杆、曲轴、以及用于构架结构的机关底板。 这些都是标准结构,李恪又按几个档次采用了标准尺寸,儒要以此教授他们制图技巧,还要顺便普及标准化作业的基本常识。 经他们复刻,又通过儒检验的图板会在第一时间送去工坊加工成备件,而成图之人,同时成为那一款备件的具体监理。 旦夕之间,整个赵墨便如巨大的机器般轰隆隆转动起来,三子震惊茫然之余,隐约觉得无论是李恪,还是被他选来作为主管的由养、儒等人对手上的工作都分外明确,似乎早已驾轻就熟。 这种感觉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李恪的工作方法。 自从考题开始一来,李恪就变得足不出户,一份份图板流水般从那间封闭的房间倾泻出来,间或还有几块木简,大多写着零部件的材质或工艺要求。 他的背后有一座机关秘院么? 根本不需实物参考,每张图竟也能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钜子一物,自古便以精细闻名,李恪连实物都不曾见,如何能保证这些画上的钜子能紧实地勾连在一处? 三子的疑惑持续了四日。 第五日,儒向房中的李恪回报,所有规格备件皆有一批成件出炉,数量各十余枚,李恪在一个时辰后送出第一份结构图,木牍的边角上清晰写着【基础传动结构挂板】。 儒开始组织人力组装挂板,更多的墨者被聚集起来,官舍依然不敷使用,三子急急跑去县牙借地,空无一人的县狱也成了墨家的装配车间。 又过了一日,第一组传动挂板在儒的指导下组合成型,三子有幸在旁观瞧测试,只见儒制了一个临时的踏板,以单脚踩踏,平躺的挂板尚未封板,一俟有外力传入,联动的齿轮当即便搅动在一起,自前端凸起,将踏板的力传导到后端凸出。 那钜阵的布局是如此的简洁美丽,三子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密传机关书当中的绝妙构画! 那皆是墨子的手笔,古往今来,唯假钜子可在辽东一观,而真正能从中感悟些许,并且融会贯通的更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三子突然想起来,辛凌曾言,李恪不须去辽东,亦可以胜定假钜子之争! 他们第一次正视起辛凌的话。 三人惊疑不定地相互对望,又突然听到儒的喝骂。 “丙七型,庚二型钜子皆有卡顿,所有备件回炉销毁,监理罚抄《节用》百遍。”他一瘸一拐走到挂板边上,一扬拐,将这件众墨视作珍宝的半成品打飞,打散。他冷声道:“尚无任令者,现在便去寻出先生之图,好生琢磨,谁先将图制出来,谁便取代此二监理之位!” 众墨瞠着目看着飞散一地的零件,又看着被儒一拐抽至变形的轻薄的挂板底座,有几人当时便红了脸。 “如此精巧之物,你竟尤不满意,我等必要去恪君处告你!” “告我?”儒气笑道,“去吧。你等不知先生脾性,若是让他知晓有备件卡顿,且看他会如何处置!” 三子站在人群之外,理智地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言论。 他们随着状告的墨者们一道去到李恪房前,看着他们在房门外喊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才将睡眼惺忪的李恪喊了出来。 李恪揉了揉眼睛,奇怪地看着被众人拥簇的儒:“何事?” “禀先生,基础挂板试行,丙七处百转三次卡顿,庚二处一次卡顿,两次脱齿,我已令将此二处备件回炉销毁。” “卡顿,脱齿?”李恪恼怒地瞪了儒一眼,冷冷说道,“儒,你自獏行起便任主管一职,行事便如此莽撞么?” 众墨顿感提气,乱声喧哗:“就是!百转仅有一二次细微顿挫,对运行全无影响,何来如此莽撞!” 谁料李恪根本无视他们期盼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你如何能确定是丙七、庚二的问题?全部备件统一销毁,包括底座,一切图板重画。我再予你三日,三日不成,我自己去做。” 儒当即单膝跪倒,高声唱喏:“三日不成,儒定提头来见!” “去吧,我等着你的头。”说完这句,李恪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关上房门。 庭院之中一片寂静。 寂静当中,儒恶狠狠起身,狼一样的眼神扫过众墨:“你们要寻先生,这便是先生的答案!自今日起,晓则起,夜不昧,军令毁于何人之手,我先斩此人,再做了断!” 三子在儒森冷的语气中齐齐打了一个冷颤,心中登时升起明悟。 他们上当了! 李恪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师兄可以教养出来的! 甚至于……他根本就不是当今存世的任何一个墨者,能够教养出来的! 第三一五章 机关兽蝎 爱人堂中,邢三姑代表三子求见辛凌。 “见过假钜子。” “坐。” 邢三姑忙依言坐下,抬起头,发现辛凌今日眉目如画,似是少见地点了胭脂。 她微微诧异,轻声说:“假钜子既然悠闲,何不去官舍助恪一臂之力?” 辛凌冷声摇头:“此番师弟行钜子考,若我在旁,你等会如何想?” “原先我等或许会那般想,可现在……”邢三姑满脸苦笑,“假钜子可知,如今胡陵是何气象?” “不知。” “那我便多嘴说与假钜子听。考题,传开了……” 考题传开了,整个胡陵都知道赵墨以昭阳大渠为考题,钜子的弟子恪要在一月之内建成大渠,成人所不能成。 一时之间,胡陵振奋! 首先被组织起来的是墨者,他们中的半数被李恪所招,随勘探、制件二组日夜作图。 接着是民夫和官吏,搬入官舍两日,李恪发令要民夫于胡陵郊外挖掘大坑,用以调制夯土。 三子连夜拜访县长,县长不及天明便急急报往郡守。郡守大喜,着胡陵县不遗余力,助恪成事。 此后,四百民夫被从急征发,各方官吏奔走于工地。眼下制土的大坑已开始定址挖掘,却谁也不知道,土从何来…… 与民夫、官吏一道启动的还有商贾。胡陵商贾皆得指派,要求从速采买铜、铁、栋梁、木料,县仓、乡仓齐齐开启,海量物资通过驿、县二道源源不断流向临时搭建的简易仓房。 此外还有工坊。 生产订单流水一样从官舍当中倾泻出来,工坊已经停掉了全部外加工的活计,依旧需要挑灯夜战,才堪堪能满足墨者们提出的订单要求。 数日之期,李恪便调动了整个胡陵! 而作为他一切指令的发起工具,三子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李恪的打算,他们甚至越来越不知道李恪是谁,又会把赵墨带往何方! 不久之前,因为一个谁也不会在意的小小纰漏,制件组四日之功一夕覆盘,总领的儒不仅没有显出不满,还毫不犹豫立下军令。 此事……闻所未闻! 邢三姑像竹筒倒豆子般将这几日的思量和胡陵县的近况和盘托出,说完便眼巴巴看着辛凌,希望辛凌给出真实的答案。 岂料辛凌却疑惑道:“三姑究竟何事不明?” “恪打算做什么!” 辛凌干脆摇头:“我不知。” “他究竟何人,师从何处?” “他乃雁门人士,嬴姓,李氏,带艺拜入老师门下。拜师之前,师从田展……” “展师兄教不出这般弟子!” 辛凌皱了皱眉:“孔子师项橐,仲尼曾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如今,我等连儒家亦不如么?” “假钜子,你明知我并非此意!”邢三姑登时便涨红了脸,“展师兄少年好武,学以墨卫,而非墨者。当年老师令其以隶臣之身入李府,正是因为他的心性于墨义一道难有所成,这才……” “师弟生而知之。”辛凌突然说。 “生……而知之?” “师弟前年病过一场,此后灵智顿开。”辛凌抬起头回忆道,“一年成烈山镰、机关犼,又一年成獏行,领千军,逐匈奴,屠虏两万。” 邢三姑难以置信惊呼出声:“此事……假钜子何不早言!” 辛凌冷笑一声:“你等拘泥于三墨小利,可愿信么。” 邢三姑不由颓丧:“若非亲眼所见,不愿信……” “师弟终归会成为钜子,便是墨家不予他,他亦能另立墨家。老师用心良苦,设计令师弟从墨,更昐着赵墨能与他多些香火情分。可笑你等却百般防备,坎井之蛙,笑巨龟不知天下!” “假钜子……” “闻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 “尚同?” “我累了。”辛凌淡淡起身,看也不看邢三姑的脸,“同与不同,你等自去思量。老师曾说,师弟不用墨家,唯墨家离不得师弟。” …… 第九日,儒捧着组装完成的基础挂板又一次敲开李恪房门。 这次不是从睡梦中被人唤醒,李恪的脾气好了许多,笑嘻嘻接过挂板,放在地上有手推拉几下,观察运行。 推动顺滑,咬合良好,作力亦不需太大,这说明力在传导的过程中耗损不大。 李恪满意点头,把挂板交还给儒:“依照这个标准,浇金封板。” 儒振奋应是。 “先生,挂板需制几许?” “备料四十份,另制二十份成板,大概够了。”李恪琢磨了一下,说,“我让你遣人在霸下处搭建龙门吊,做得如何?” “得利于物料足备,三座龙门皆已竣工。” “万事俱备……”李恪返身回屋,不一会儿又捧出一叠木牍,“叫各负责人集中过来,我与你们讲讲开渠机的作法……” 不一会儿,众人面前就挂起了连片的牍板,作为核心的概念图在左首第一份,画上是一头狰狞的巨兽。 它有着长长的身躯,身躯上满是繁复的挂件,乍一看,有些像火车头、压路机和挖机的结合体,李恪将它称作外挂式开渠机关,机关兽,蝎。 蝎有两轮,轮长如柱,前大而后小,使整车呈现翘首的倾斜。 厚重的车架上,霸下的锅炉和汽机依序摆置,锅炉提供动力,第一汽机室带动前轮推进,第二汽机室控制车后的外挂。两个汽机室中间有一处高耸的空室,是整套机关的驾驶舱。 外挂的种类有三,一者巨犁,用于破土,二者挖斗,用以分渠,三者夯捶,用以平整。 李恪计划,一切就绪之后,开渠机只需要在渠上线路上开过三遍,整条昭阳渠就该初步成型了。 至于收尾,他放弃了细致缓慢的夯渠阶段,准备在粗工夯实的基础上,填充调制完成的夯土,在水渠三面覆盖一体式的平整渠板。 解说完毕,李恪把教鞭一收,扫视众人:“你等可有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 李恪所说的……他们压根没听懂。 除了儒,其他人连基础的想象都无从去做,又哪可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问题。 旁听的葛婴举起了手。 他问:“蝎重几何?” “通体木制,便是加上外挂也不会超过霸下一半,霸下的动力足够了。” “少了夯实,如何防止成渠塌方?” 李恪笑着摇头:“并不是不夯实,而是不以人力夯实。机关夯实其工必粗,故夯实的渠体难以保证平整,这才需要渠板来将补不足。” 葛婴闭着眼想了一会儿,感慨说道:“恪大才,吾辈不及。” “恭维之言留待日后。”李恪摆了摆手,当即下令,“儒!霸下即刻拆卸,车体、车轮、外挂、渠板马上要做。除渠板外,其余皆是些粗笨物件,唯坚实耐用,难度不大,所以,旬日之内,我要看到车成于野。” 第三一六章 得中原者得天下 大考第十日,李恪和葛婴在官舍中下棋,邢三姑观棋于旁,唯程郑不见踪影。 程郑另有富商的身份,整个胡陵的工坊泰半在他名下,官市列肆更有七成商贾听他号令。 这些日子,李恪的想法皆需工坊商贾实现,这里头诸多琐碎,都要程郑来居中协调。 比如现在,八百斤重的铁犁,普天之下闻所未闻,工坊那头质疑这犁的用途,不愿耗费精铁置备,监理的墨者偏又向儒立了军令,必须保质保时完成。 官司一直打到程郑这儿,把这个天下闻名的铁商气得七窍生烟,急吼吼赶去处置纠纷。 大家都很忙啊…… 李恪全然没有始作俑者的觉悟,叹了口气,一子飞边。 葛婴接了一手,轻声说:“恪,我观你好似不喜盘中绞杀,一得先手便忙着充边实地,岂不闻,得中原者得天下?” 李恪摇了摇头,又一子长出,连接旧式,打开局面:“商纣无道,姬昌起于西岐。天下纷乱,西秦横扫六国。华夏大地千年轮回,真正在中原绞杀的,又有几多真成王朝霸业?更多的,还不是为他人枉做嫁衣。” 葛婴讶异了看了李恪一眼:“这是你心中思量,还是承自家学?” “李家除我早已没了男丁,何来家学可承呢。” “也是。” 葛婴落下一子,试探着把战局重迎回中盘,李恪半点不惧,一跳一劫,携边军大势,倾巢而出。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交替四五十手,葛婴一回神,发现棋盘上早已呈乌云盖顶之势,白子散乱落于盘中,孤立无援。 他苦笑一声,弃子认负:“假钜子言你生而知之,我不愿信,却又想不出天下还有何人能教出你这种妖孽般的弟子。” “莫想了,我师承老师,在此之前,不曾拜师。” “亦不曾有人教学?” “家媪,展叔皆有所教,却不是你们看到的这些。” 葛婴认同点头:“今日那三支勘探队便要回来了吧?” “是。” “何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李恪疑惑地想了想,问,“你是说水工之图?” 葛婴耸了耸肩,说:“水工图中诸法皆备,足以指导施工,你何必令人再走一遭?” 李恪忍不住冷笑:“此图幸好是落在我手,若是禄不曾去岭南,让他见到此图,怕是当场就会丢进水里。” “禄?” “国尉屠睢之监御使史禄,如今正在岭南主持大渠建造。此人,与郑国同门。” 葛婴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你眼中,水工之图当真一无是处?” 李恪摇头轻笑:“称不上一无是处。水工之图用其法,不用其图,昭阳渠本就不是什么大工程,只需明白了水工的想法,余下的,就没什么用处。” 正说着话,舍人来报。由养等人回来了,背负板牍,门外求见。 李恪和三子欣然而召。 不多时后,由养讲解,风舞和灵姬依着顺序把一块块牍板拼接在地上,呈现出渠道选址完整的地势地貌。 “先生,幸不辱命!”由养抱拳说道,“历时十日,勘探皆毕,如何为大渠选址,我等心中已有腹案。” 李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画图,头也不抬:“速将地势情况说说,三子正好旁听。” “唯!”由养又是一礼,正重说道:“泗水至昭阳二山谷底,直线相距六十四里又百十七步,皆是平原,地势东高而西低。我等以里为限,掘土开洞,得三处土薄不易开掘所在,最终选址,大渠三折,共计九十二里又六十三步。”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周边两乡九里,俱在左近,开大渠时,应为田渠留出缺口,方便后续。” “风舞皆有标注!” “甚善!”李恪对他们的工作满意至极,蹲下身拍了拍地上的牍板,笑着说,“你等抓紧时间将散碎复刻一处,留下一组去原野标注,就由风舞主持。由养,儒那处工期日紧,你和灵姬速去帮手。” 三人齐齐拱手:“唯!” 葛婴与邢三姑看着满地洋洋洒洒百余块板牍,又想起原先被他们奉若珍宝的那副水工之图,相视一眼,尽皆苦笑。 “恪说那图一无是处……” “眼下观之,还真叫他说准了……” …… 十七日,蝎车提前两日完成总装,送抵至泗水河畔,李恪等人听得消息,相约一处,乘着马车去往现场。 水畔现场人声鼎沸,民夫、墨者、官吏,还有那些消息灵通的乡里们齐聚于此,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子正中那辆庞然大物上,两丈多高的龙门吊正提拉着一枚近两人高的铁犁,晃荡着接驳在那如蝎尾般高举的机械臂末端。 一同而来的慎行面色古怪地看着那枚下大上小的青铜曲臂,轻声问:“恪,你先前说,只拆核心舱……” “足肢也算是核心舱的外挂嘛……”李恪讪讪挠了挠鼻翼,“老师,机械臂精细之物,区区十几日,您叫我从何处去寻?” “可若是因此将霸下损了……” 李恪遥指着尾端的插槽:“此事倒可叫老师安心,受力之处皆在外挂,与足肢本体无碍,当不会使结构受损。” “那些传动金板便是做此用的?” “否则何须这许多……”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正笑着,葛婴在远处呼喊:“钜子,恪,县长在此!” 县长即为一县之长,与县令职责相同,职级却矮了一级。 大秦依县之大小排布二者,大县称令,就如汜囿之于楼烦,秩六百石。小县称长,就如眼前这位鲍霖之于胡陵,秩四百石。 说起来,这还是李恪来哉胡陵后第一次见到县长本尊。 他随着慎行缓步过去,县长霖先向慎行鞠礼。 “见过少良造。” “赵墨居于胡陵,往日多得县长照拂,老朽谢过。” 县长霖赶紧避礼,客气回应道:“墨者平日对本县襄助甚多,就连钜子之考都与本县民生照应。我制书报与郡守,郡守言不遗余力,我这才敢大张旗鼓开启县仓,实当不得少良造大礼!” “郡守好意老朽铭记在心,县长好意,老朽亦感念在怀。你既不愿受我之礼,恪,代为师谢过县长。” 李恪唱一身喏,从慎行背后闪出,躬身长揖:“雁门学子恪,谢过县长帮扶之恩!” 县长霖抚须长笑。 “你便是此次行钜子考的墨者恪君?果真年少有为,一表人才。赵墨又添一贤,可喜可贺!” 李恪淡淡一笑,直起身,从灵姬手中接过一小坛酒水:“县长,您为胡陵牧民主官,眼下正有一事,非您莫属。” 县长霖大感兴趣,问:“何事?” “截彩,开渠!” 第三一七章 墨家当兴 截彩,开渠。 这样的仪式饶是见多识广的秦人,大概也是首次听闻。 县长霖一头雾水,被李恪指引着,捧着那坛张红挂彩的酒坛子来到机关蝎左近,又被要求向围观的乡里们做一番慷慨激昂,又毫无实质内容的讲话,随后高举起双臂,鼓足了全力! “恪君,如此美酒,当真要砸?” 李恪险些闪了腰。 他哭笑不得地点头,扭头,又对灵姬使了个眼色。 灵姬会意,小跑过去对着蝎内乘员一番交道,众人当即探头出来,巴巴地望向县长霖。 乡里们总算知道县长霖正把握着开渠的关键,虽说不知道这关键是啥,但并不妨碍他们屏息凝神,眼望县长。 这种万众瞩目的场面让县长霖心中涌起了无尽的满足感,他深吸口气,舌颤春雷:“开!渠!喽!” 绵长的高唱声中,他又一次高举起手臂,用尽全力,将手中酒坛猛砸到一丈多高的铁犁上。 啪! 轻薄的陶瓮登时粉碎,清透的酒浆四散飞溅,它们顺着铁犁的锋锐流淌在土地,旋即便濡出一摊水渍。 灵姬攀在蝎上高喊:“厚土殹,尽享美酒!通泽殹!昭阳大渠!” “开!渠!” 一声唱响,机械轰鸣! 民夫将精选的炭料铲进锅炉,燎起的烈焰煮沸泉水。 高耸的烟囱喷涂出浓烈的蒸汽,处在怠速的引擎炸起隆隆的雷鸣!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风舞怀着虔诚的心境放下拉杆,尾端的机械臂扬了起来,在齿轮的搅动当中,把铁犁缓缓置入预先挖掘的深坑。 近两丈的深坑,一丈余的犁刃,眼前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就宛如一夜之间,他们突然来到了巨人的国度。 犁箭深入,犁铲探底,风舞锁住手刹,固定住机械臂的关节,轻声说:“由养君,发车吧。” 由养哈哈大笑,抬起手,把档位换入前进的槽口。 有常人大腿粗细的连杆开始扭动,轰隆,轰隆,三丈长,一丈高的柱状独轮开始旋转,带动整台重型机关缓缓向前。 人群的惊呼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机关兽动了! 这台巨大的,如小山般的机关兽裹挟着浓烟缓缓而动,犹如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神兽,无风自动,稳步向前! 犁刃破开坚实的土壤,深褐色的湿土翻上地面,顺着事先标注的红漆,一条极深的沟,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便是机关之力,这便是世上传扬的,如神授天眷般的墨家之力! 墨家! 这就是……真正的墨家! …… 机关兽蝎喷吐着浓烟缓缓驶远,随行的是十数辆满载着木炭和水箱的宽大牛车,还有数以百计的围观乡里。 县长霖和三子也有意跟瞧,奈何慎行师徒三人未动,他们不好先行离开,只得留在原处坐卧不安。 李恪无声地笑了笑,也不上去寒暄,自顾着扯上沧海君去到开掘出来的深沟,说:“沧海君,将浮土去了,看看这沟究竟多宽。” 沧海君嘟嘟囔囔下沟干活。 慎行和辛凌走过来,好奇地瞧了沧海君一眼:“恪,取土之事自有民夫来做,何必要劳烦沧海?” 李恪解释道:“老师,在铸犁时,我刻意将犁铲加宽至一丈,若无意外,破土的宽度应当大于一丈。但我先前不曾犁过地,心中总归有些忐忑,还是眼见为实,才能安心。” 慎行疑惑道:“此事很重要?” “关键在工期。”李恪耸了耸肩,说,“昭阳大渠的设计宽度是一丈,深度也是一丈,考虑后期还要填入夯土,开出的沟就必须大过这个数字,若是不足,剩余部分就要民夫补足,这样一来,工期上可能就来不及了。” 葛婴笑着赶上来:“恪,此番见得此等神迹,工期之类早已无甚,便是拖上几日,这考题,你也破了!” 李恪摇了摇头:“我之所虑本不在考题,一月之期是照着夏汛定的,既然要做,哪有让乡里继续承灾受难的道理。” 葛婴登时讪讪。 县长霖在旁赞叹道:“恪君擎屠龙之技,念民生之艰,墨家有你,真乃天下之幸!” “县长谬赞了。” 不一会儿,沧海君已经理出一段沟渠,确如李恪所需,沟深一丈三,宽六尺,此外被打松的土层两侧各有四五尺,足够满足设计需求。 蝎的时速也出来了,第一个时辰行进十二里,一日开渠五个时辰,明天就能完成全线破土。 李恪心满意足,对县长霖道:“县长,开渠两日,夯土四日,此二者能否接续,便要看县上乡里能否及时清土拌料,唯乡里戮力,才可不误工期。” 县长霖拍着胸脯高声应诺:“恪君放心,我这便将官奴、隶臣全数发来,便是日夜不休,也绝不误了恪君大事!” 李恪深深一揖:“如此,小子多谢。” 修建大渠的事情至此彻底没了悬念。 儒带着工人们正在另一头加紧置备渠板,木质的渠板呈凹型,表面需要刷胶扫土,与苦酒里置备隔板的方法一般无二,儒眼下人手足备,五六日赶工足够制出四十余里,足够第一阶段使用,而铺设第一阶段的过程中,剩余的渠板也该制完了。 李恪与众人一道回了官舍,看了看紧要之人皆在,便去到房内,又取出一幅渠的局部设计图。 图板在众人手中一番传阅,最后落在葛婴的手里。 他好奇问:“恪,此又是何物?” “渠首。”李恪干脆利落回答,“因为地质的问题,大渠取向三折,如此一来,水势就有缓急之别,容易积淤,堵塞,所以我考虑,在渠首设立栅型水闸,依照泗水水流大小开放闸道,必要时,也可趁着枯水期封闭河渠,方便清理。” 众人对李恪的设计早已心悦诚服,当即称善,不过李恪手中已无可用之人,这部分闸阀铸造便交到程郑手中,由其指派手下铸匠尽快完成。 至此,与河渠有关的事项全部尘埃落定,众人开始商议何时为李恪行假钜子礼,李恪好多天没有睡足,听着听着,径自就睡了过去。 待到众人发现李恪的憨相,日头早已西沉。 葛婴的脸上满是复杂,轻声说:“假钜子,你说恪不须墨家,唯墨家离不得恪,此事诚然。” 慎行上前轻轻把李恪放倒,缓缓说:“你等勿需妄自菲薄。恪虽有才再建一个墨家,然墨家之势却远非一两代可成。他为钜子乃双赢之事,墨家不欠他,他也不愿墨家欠他。” 葛婴振奋道:“钜子,此话可是当真?” “恪的志向远大,远非你能想象。跟从他,追随他,如此,墨家当兴!” 第三一九章 叙离愁 众人的心情平复得很快。 虽说假钜子考遇上了这等思量不得的倒霉事,但好在那日天公作美,整个渠首仅有墨家之人,就连其后的运输,也因为大雾的关系不虞有好事的眼睛发觉。 离开胡陵之后,其实他们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把龙纹赤鼎寻个地方重新藏起来罢了。 而论到藏,整个苍居数百顷地,秘洞暗道不计其数,莫非还藏不下一个小小的鼎么? 复盘一想,整件事就如冥冥之中,自有天助。有墨家兴衰存亡为之要挟,赵墨精英七十余才得以在葛婴的带领下毫无嫌隙地并入苍居,恰到好处,解了李恪眼下最大的难题。 一行人晓行夜宿,避过城池,只走荒僻,马车、辎重渐次丢弃,待到穿越恒山,回抵苍居,已是足足十五日后。 晨曦,微澜,七月孟秋,粟麦初穗。 伴着隆隆的振声,霸下雄伟的身姿骤然出现在苍居的谷口。 田间地头的农人惊喜地抬起头,在田坎间嬉闹的孩子欢叫着飞奔向村落,不一会儿,又换出群半大的小子,拥簇着一个鹅黄秋裳的美貌女子来到道旁,红着眼,翘首以盼。 霸下在女子身边停下来,俯下身,龟尾处打开斜板,李恪带着沧海君笑意盈盈走了出来。 吕雉盈盈下拜:“良人……恪一路风尘,有劳了。” 李恪笑着回礼:“雉儿苦守在家,见瘦了。” 吕雉的眼圈更红了,抬起脸泪眼汪汪,像是随时会有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 李恪吓得手足无措,刚要安慰,身后乍然就响起粗声粗气地问安:“主母,这小子与他师姐不清不楚,你可得防备着点!” …… 李恪在苍居的小屋还是如几月前那般素雅,茅舍土房,不见修饰。只是院外门牌正式换成了【恪】,院内也多了几只鸡,一圈羊,咩咩咯咯,平添几分吵闹。 但这样的吵闹并不惹人心慌,反会叫人心静,所谓闹中取静,曲径通幽,大抵都是这样的意境。 李恪很是喜欢。 方才慎行特许他今日先与吕雉叙别,他便带着沧海君随吕雉回家,径自往屋檐下一坐,像个甩手大掌柜那样看着贤惠的女人忙进忙出。 这贤惠二字可不是托词,数月功夫,家中早已外简内华,那套酸梨木的家什一股脑被挪来苍居,蛤蜊和家眷也一道搬了过来。 这会儿蛤蜊正在旁为李恪烹茶,烹的还是辽东的参茶,最能滋气补虚,提神醒脑。 蛤蜊的婆姨也随着吕雉在庖厨忙活。 家中甚都有,发酵的米粉,熏过的腌肉,不一会儿便置备出一屉窝头,一鼎鱼汤,满盆蒸肉,大份烤羊。 吕雉变戏法似地端出一小坛子美酒,说沧海君魁梧雄壮,定是无酒不欢的世间英雄,喜得沧海君抓耳挠腮,先前调笑似的主母,竟喊出几分真心的意味。 酒菜齐备,众人入席。李恪与吕雉并肩于主,蛤蜊一家齐齐在右,沧海君一人独占左席,面前摆着肥羊美酒,与他人皆不相同。 李恪笑嘻嘻端起面前的参茶,举碗齐眉,轻声说:“雉儿在家辛苦,还为我备下接风盛宴,请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碗。” 吕雉柔顺颔首,应了声唯,也端起碗,与李恪轻轻一碰。 “恪,你尚未与我介绍这位壮士……” “他呀……”李恪放下碗,歪着脑袋想了想,“他是我在路上捡来的憨货,因为恐惧墨家节用,就决定认我为主,我没反对,这事儿大概就这么定下了。” “就这么定下了?”吕雉一脸古怪,“那随行在霸下后的百余人……莫非也是?” 李恪哑然失笑:“我平白收这许多家臣作甚,他们是赵墨。” “赵墨?”吕雉好奇道,“我看他们衣着纷乱褴褛,还以为是恒山中的藏民流寇,是你在半道动了恻隐,这才将他们收回苍居……” “他们是赵墨。”李恪重复了一嘴,“各种缘由一时说不清楚,总之我等翻山而回,他们的墨褐毁了大半,不得已才换上随行购入的衣物。” “原来如此。” 吕雉很聪明,随行购衣意味没有行囊,没有行囊意味仓促起行,仓促起行则意味着难言之隐。 她没有继续深问,拾起碗向众人敬酒,这一场清早的饮宴宾主尽欢,沧海君更是喝得烂醉如泥,直到被蛤蜊抬去偏房,犹自高唱劝酒之歌。 一番忙碌,李恪换上轻薄的家居,独坐于堂下诵读《所染》,这是他下阶段的主攻课本,结合《兼爱》、《尚贤》、《非儒》,体现的是墨家核心的择友和育人观,慎行已经给他讲了一路。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蛤蜊揉着胳膊走出来,轻声问:“公子,这便是《墨子》么?” “《墨子.所染》,子墨子以染丝为喻,说天子、诸侯、大夫、士必须正确选择自己的亲信和朋友,以取得良好的熏陶和积极的影响,择友不可不慎,不慎则家国败亡。” 蛤蜊感慨道:“墨子之思,发人深省。” 李恪放下书简,看着蛤蜊:“我倒是觉得墨子太过偏颇。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世有君子如莲,岂能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庸碌。” “公子,臣听不懂……”蛤蜊吭哧了半晌,红着脸小声说。 李恪不由大笑:“也罢也罢,你亦如莲,医术古方一望便知,师子经纶苦读不明。” “臣无用……” “何来无用?天生有才者偏而不全,盖因全神贯注,不愿分心。找个机会,我当为你寻个名师,你如今甚都够了,就缺一个老师为你查漏补缺,使你精益求精。” 蛤蜊大喜道:“臣先行谢过公子!” 两人笑着论了会儿苦酒里的近日之事。 武姬怀上了,显怀多数是个小子。小穗儿又晋爵了,这一点李恪在始皇帝那儿就有听闻。苦酒里越发兴旺,备下的宅基已经填满,汜囿有意借苦酒之兴旺再起一城,与马邑、楼烦共成犄角,而上报的名字似乎就是獏川…… 建一座城啊…… 李恪摸着下巴:“建城是好事,以苦酒之兴旺,聚周边之民力,如此一来,苦酒乡里必诸多便利。你为何不留在家中,却带着家眷迁来苍居,又做那将阳藏民?” “是主母令我过来的。”蛤蜊恭敬回答,“追随公子不过数月,我自一介赘婿升作庶民,又爵晋簪枭。我与夫人商议,都觉得随着公子对娃儿更佳。公子不会一直留在苍居,我等亦有重回人世之日。” “你倒是老实……”李恪摇头笑了笑,说,“这样,你家小子先随雉儿学文。待小有所成,我便为你引荐,叫师兄收他为徒,入墨家学艺,可好?” 蛤蜊当即喜不自胜,俯身下拜道:“臣,谢过公子大恩!” 第三二零章 累世分歧 第二日,李恪一身新衣,直入内谷。 内谷之中人声鼎沸,赵墨众人换回墨褐,正随葛婴齐诵墨经。 而另一侧,憨夫也带着苍居墨者正做着同样的事。 李恪只见双方各据深潭一角,东扬西不抑,可错不可顿。其诵读声之朗朗,几乎压过奔腾的瀑布。 这让李恪不由汗颜。 同为赵墨,双方间尚能有这么大的嫌隙,一统三墨任重道远,李恪甚至觉得,这愿景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慎行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笑盈盈道:“恪,可感到墨家之兴盛?” 李恪以为慎行在反讽,回身一看,却从那张老脸上看到欣慰和满意。 他忍不住问:“老师,这些八明明是在别苗头,您究竟从哪儿看出兴旺?” “别苗头,此言倒是别致。”慎行哈哈大笑,摇头晃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jī)偶不仵(wǔ)之辞相应。” “《庄子.天下》?” “正是天下。”慎行抚须说道,“墨家从不虞口舌之争!墨子在世时,便鼓励弟子为墨义相争,他说理越辩越明,不辩则死,故墨家相争,分所应当。” “只是他却不曾想过,辩到最后,其弟子皆‘以钜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吧?” 慎行怔了一怔,指着李恪负气道:“以人言诘人,非礼也!” 李恪寸步不让:“断章取义,非智也。” 慎行不忿道:“那你说,如何既令理明,又令志同?” 李恪冷笑一声:“自然是不辩经纶,辩科学!”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就把两边的墨者召集到一处。 慎行气势汹汹对着众人号令:“假钜子有事予你等,静听!” 众人当即鞠礼。 李恪愣了愣,看着面前蔓延躬直的后背,只能硬着头皮开动脑筋:“这样,霸下初次远行,需检修、改建、重建碑楼,此三事也。你等从一至三报数,各自分作三组,两两合作,不得有违。” 憨夫和葛婴齐齐一呆:“师弟(假钜子),凡是交给我等便可,要他们何用?” 说完,二人对望,火花四溅。 李恪挠了挠头,小心翼翼斟酌起字句:“事有三件,你等就两拨,怎么分都难显公平。田忌赛马听过吧?你等便以此为题,战上三场。” 葛婴眼前一亮:“何为博彩!” “博彩……谷外有墨家茅舍七八十间,皆是有主之物。赵墨后来,未及有居。我等便以此为博,若赵墨胜,苍居之墨退出房舍,由赵墨为其另起新居。若苍居胜,则苍居之墨为赵墨新起居舍,可否?” “为何是我等为他们建造!”憨夫和葛婴齐声不满,说完,又恶狠狠对视一眼。 李恪的头更大了。 “叫你等为对方起房,自然是……建房之权在你等手中,你等自然可以掌控大小方位,如此方显胜者尊荣,可对?” 双方同时大喜,仿佛看到自己住进别墅,又亲手在一旁盖起不遮风不挡雨的鸽子笼,看着对方在窗户底下瑟瑟发抖的盛况。 事情总算摆平了…… 三组既分,憨夫领检修组,因为他本来就正带着墨者们研究霸下的构造。葛婴领了改建组,因为李恪答应做改组指导,免得改建出来的成品不合心意。剩下一组碑楼以辛凌总领,风舞为辅,因为辛凌公正,风舞专业,这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人选。 看着大伙斗鸡似分散开去,李恪偷偷抹了把冷汗。 “不想你倒是有些急智。”慎行在旁阴测测道。 李恪撇了撇嘴:“我身上有几分本事,老师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也是……” 李恪扭了扭脖子,抻了抻腰:“老师,为何不见徐师和欧冶家门徒,莫非他们早被您气跑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你道都如你一般敷衍?”慎行哼了一声,说,“此次欧冶家来者众多,除夫人兄外,另有铸匠五六十,弟子门人百二三十,各家家眷五六百人。” “这般多?欧冶家难道倾巢而出了?” “便是没有十足,也有七八。”慎行低声说,“他们月前便来了苍居,家眷皆安置在外谷,至于内谷……夫人兄重开了名剑谷,欧冶之人皆去了那处。” “名剑谷是何地?”李恪奇道。 “此事先前倒是未跟你提过。”慎行摇了摇头,展开回忆,“墨子当年发现苍居,并在此处建造霸下,可你却不知,苍居其实远不止这眼前一处。” “莫非还有名剑谷?” “苍居有三谷,中谷最大,为墨家与公输共享,名迷城谷。左右二谷略小,为另两家分用,名唤神仙、名剑谷。” “仙家和欧冶家?” “正是。”慎行傲然道,“当年四家皆鼎盛之时,以墨家为首共建霸下。四家虽共享苍居,然苍居却依旧是墨家的苍居!” 李恪耸了耸肩:“我便说,您与徐师提及的钢炉为何我不曾见过,原来是藏在那名剑谷中。” “钢炉藏于名剑谷,另一尊墨炉藏于神仙谷,盖因二地地势不同,物料存于其间,不易损毁。” “那龙纹赤鼎藏在何处?” “赤鼎……我昨夜令人在墨子衣冠冢旁建了草庐,赤鼎便藏于庐中。” “供着?” “不是庐内,乃在庐中。”慎行指着山壁道,“船,木也;人船,非人木也。” “您把它藏在墙缝里了?” “人木也,鼎庐也。” …… 不得不说,慎行把龙纹赤鼎藏得极妙。 李恪去衣冠冢祭拜了墨子,顺道看看草庐模样,发觉庐内有一处祭坛,较平地略高,不过也只高到脚踝,而龙纹赤鼎却有半人高。 可想而知,这尊要命的大鼎如今一大半埋在地下,另一小半就在祭坛之下,如此以九鼎架设墨子灵位,既不会辱没了墨子的身份,寻常人看进来,也不会想到祭坛底下别有洞天,还藏着一尊始皇帝只要听说,就要砍人脑袋的破鼎…… 这就是视觉无差。 参观完鼎,慎行就在墨子衣冠冢前给李恪讲了第二遍《所染》,又两个时辰,下课,休憩,李恪来到改建组的所在,开始和葛婴等人讲解改建的方向。 苍居内谷,瀑布深潭,一人细语,百首相闻。 第三二一章 朝堂之辩 改建霸下是一个艰涩的课题,其原因并不是霸下完美,而是因为它的设计太不完美。 复杂而低效的四足式行进,精细而脆弱的模块化结构,墨子在设计时畅想着驾驭神兽的仪式感,最终却把霸下变成了一件毫无实用性的超级玩具。 李恪有时会想,墨子是否有意如此,因为一旦这些缺陷被改掉,这尊巨兽就会化身为攻城拔寨的神兵利器,谁拥有它,就将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而这个结果却又和最初的《非攻》背道而驰。 墨子最先提出《非攻》时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墨者们周游天下,以战止战,扶弱而抗强,也从不考虑战争发起方的目的。 发起战争,即是不义。 这种粗暴的义显然与墨子的理想主义不无关系,他天真地以为光凭生产力的发展就能促成诸侯和统,消弭战争,其心目中的政治版图大概是所谓的联邦或邦联式结构。 这在战国显然是走不通的。 在他死后不久,他的继承者们就迅速转遍了风向,扩展了墨家的义。 夏桀无道,成汤讨之,商纣无义,姬昌攻伐,商灭夏,周代商,非攻也,其战义也,是为诛也。 从那以后,诛和攻就被巧妙地区分开,诸侯有了任用墨者的基础,相里子、田襄子等数代钜子也有足够的血统被诸侯重用,墨家这才得以跳出原本的巢窠,从民学晋升为真正的显学。 可那时,世上已经不再有能够改造霸下的人,直到李恪出现。 然而李恪偏又有自己的问题。 他加入墨家的时日太短,短命的大秦和老迈的慎行又不可能留给他太长的时间在墨家建立威望,而想要在短时间里收服墨家,霸下必不可少。 霸下是墨子飘荡在墨家的灵魂寄托,是墨子在这世上的人间行走,墨子在墨家早已封圣,撇开一切,墨子就是墨家唯一的信仰。 李恪确实可以将霸下进行彻底的改造,但彻底改造之后的霸下将不再是霸下,就如机关兽蝎,哪怕核心部件皆出自霸下,它也是一件全新的机关兽。 实用和信仰…… 李恪发现,霸下就是他的龙纹赤鼎,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用途,所以此次改建,只能着眼于细枝末节。 他向改建组提出了一揽子计划,包括优化空间、调整结构、提升功率、建立通讯、以及增加乘员的数量,提升对乘员的保护。 这些计划又统和成几个课题: 其一,与检修组合作,测定霸下的极限荷载。眼下的荷载记录是在铜包炉时代记录的,那时霸下随时有炸炉的风险,汽机的密封性堪虞,荷载必定不高,这个数据必须要重新测算。 其二,与碑楼组合作,搭建更稳固,房间更多的碑楼,这是提升乘员数量的关键,且要配合荷载测试来做。 其三,辟出专人精研钢化玻璃。 钢化玻璃是李恪所知的最好的兼具观测和防护两大特性的材料,制作方法也不算困难,先用硅含量较高的石英沙烧制玻璃液,流经融锡液面平整成型,摆入退火窑中冷却,再急速加热至软化点,塑形,快速冷却。 李恪把全套制作方式都交了出去,不过秦人尚没有玻璃的概念,即便这个项目技术含量不高,想要真正得到成品,少说也得是几个月以后的事。 其四,搭建通讯室。 李恪的计划是采用后世舰船常用的铜管传声,在碑楼中建造专用的指挥室,以铜管对接锅炉房、汽机室和驾驶舱等功能室,这个项目的难度不大,可以与碑楼组共同完成,提前规划,至于效果……李恪以前也没见过实物,只能说,建出来就知道了。 其五,功率。 李恪有心升级霸下的动力系统,将现有的墨炉升级成更高效的多气缸增压炉,不过那种制式的炉需要耐高温的材质来制造,青铜的熔点不足一千,连续加温加压,炸炉的风险实在太大。 所以关于这一点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嘴,更具体的想法则需要去名剑谷,和徐夫人沟通以后才能完善。 李恪在这些问题上思虑已久,心中有定案无数,一开口就无止无休,洋洋洒洒一说便是一个多时辰。 葛婴等人先是端坐着听,听不足盏茶便坐不住了,顾不得失礼,慌忙叫停李恪,一群人如惊弓之鸟般飞散,不一会儿就抱来一大叠竹简、木牍。 他们听不懂…… 但因为由养也被分在这组,他们至少知道,不懂就先记下来,慢慢问,慢慢懂…… 李恪头疼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墨者们,不由开始怀念起远在岭南修渠的泰,和这些人相比,泰的天赋和基础,何止是高。 …… 与此同时,内史,咸阳,始皇帝东巡归来,今日乃朝会之日。 始皇帝高坐金陛,一身玄服滚绣,金丝玄鸟,他透过层层冕旒,威严扫过堂下重臣。 “今日朝会,朕有一奇事,交与诸卿分享。”他抬起手,轻声说,“高,将薛郡奏报之事说予诸卿。” “唯!”一旁的赵高赶忙低眉应是,抬高嗓音,尖声诵道,“五月,胡陵县请建大渠,疏浚泗水,因称乃赵墨所请,故允之,许开仓。六月,渠乃成,宽一丈,长百里,于昭、阳二山蓄水成泽,其县不复有夏汛之灾!” 堂下众臣登时哗然,纷纷恭贺始皇之喜! 在一片恭贺声中,丞相李斯大步出班:“薛郡郡守威渎职失察,当啐。胡陵县长霖谎报安详,当废,滥用县仓,亦当废,二罪并罚,从重,当黥,斩左趾,罚城旦,配往九原!”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始皇帝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扶苏当即出班反驳:“丞相此言未免武断!秦律历来无查不罪,薛郡既有喜报,便当遣谒者查证。大渠百里,诓骗不得,其何以此事诓骗!” 李斯冷笑一声:“殿下,此事何须查证?百里大渠五月建,六月成,闻所未闻,天下笑柄!” “此乃墨家之业!” “墨家亦是凡胎肉体,建渠仍需夯土掘地!殿下,一月而成大渠,莫非薛郡此次发徭百万,夜以继日不成?” “这……”扶苏气恼地跺跺脚,扭头向着始皇帝抱拳,“父皇,儿不知墨家用了何等手段,但恪君数月前正要往胡陵竞夺假钜子位,有他在胡陵,此事便不难!” 始皇帝依旧没有说话,他静静等着,等着更多重臣表达意见。 御史大夫冯劫出班奏道:“臣有一言!为君臣者,牧民、治国,当不偏不倚,公正从事。殿下近年过分盲信那位恪君,便是老臣也多有耳闻,此事若与此人有关,殿下不便再言。” “笑话!恩宠障目才失偏颇,恪若真有其才,殿下便是为陛下荐才,因何不可再言!”蒙毅出班,直面冯劫。 冯劫向始皇帝告罪一礼,回身与蒙毅对望:“郎中令,纠察百官乃老夫之责,殿下亦是臣官,老夫为何说不得他?” “御使说得,本官也说得。郎中令掌殿中议论,你所言不妥,我便要指正,指正若误,待我滥权渎职,你再查我不迟!” “偏帮不明,你敢说自己不曾逾矩?”冯劫眯起眼睛,死死盯住蒙毅不放。 蒙毅不闪不避,慨然应答:“何来偏帮,何来不明?我曾去雁门宣诏,与恪有过几面之缘,倒是御使您,可见过此人么?” 冯劫轻笑道:“人之面相当不得真,有人体貌俊秀,文华斐然,还不是行阉宦之事,好媚上之举?” 赵高当即大怒:“冯劫!” 始皇帝哈哈一笑,说:“高,劫卿高寿花甲,说你两句有何不可?直呼其名,徒乱礼数,下朝后自罚十棍!如今嘛,先将你未言之事说个明白,免得诸卿议论。” “唯!”赵高恨恨看了冯劫一眼,挺起腰,昂起头,又向着扶苏善意一笑,“禀诸位大人,薛郡奏报言及一物,乃开渠之要,其名,机关兽,蝎!” 第三二二章 嬴姓,李恪 李恪陪着慎行漫步在内谷的溪涧,眼看着墨者往来,聚拢一处,争执不休。 争执的双方依旧以胡陵与苍居两地为野,不过相比先前那种为争而争的蠢争,他们现在的论点至少多了些实质的东西,叫人听着心生畅快。 慎行听了几场,不由感怀莫名,抚须长笑:“争者,当如是。” “从墨学论,哲学之辩虽是正办,却亏在不着边际。若是任由他们折腾,三墨难合先且不说,苍居几年后或要再生出第四脉。还不如寻些实际,令争论有终,事实为凭,这样一来,至少能分出对错高下,不会让分歧变成分裂。” “善。” “再者说,焦头烂额之际,难题缠身之时,这些人总有一日会忘却出身之别,齐心戮力解决问题。等他们之间有了认同,墨家便有了一合的基础。如此也不枉老师一番苦心,将他们捏到一处。” 慎行叹了口气,说:“若是腹?子当年有你这般考量,便是长平之事仍难避免,墨家至少不会是现在这副衰败模样……” 李恪诚心道:“盛极而衰,古来如此。” 慎行脸上难掩疲态,颓然问:“以你之见,便是你我此次大成,墨家仍难免衰败之日?” “会有吧?”李恪不确定道,“花有其开,必有其败,冬有凋敝,春却兴荣。潮涨便有潮落,月盈续接月亏,既然万事万物皆是如此,凭甚独有墨家例外?” “道理为师亦懂,只是年岁大了,一念至此便忍不住想,既然衰败之势不可免,你我又何必徒劳奔命?” 李恪笑了笑,搀着慎行,轻声耳语:“老师,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涛天。” 慎行眼前一亮,猛就暴发出一阵大笑,引得争论骤停,人人侧目。 可慎行就像无所觉似地长笑,直到开始咳嗽,才意犹未尽地歇下。 他抚须顺气,对李恪说:“恪,前几日薛郡已将昭阳大渠之事报予咸阳。不费民力,疏浚百里,两山之间聚起新泽,泗水两岸再无例汛,此等伟业,你仅用了一月之期,想来又要在朝堂引起一番争论。” “薛郡?”李恪疑惑道,“千里之外,老师亦有消息?” “葛婴是聪明人,自从赵墨精华北迁苍居,他便再无一事瞒我。更何况,三墨之地本也无事瞒得过我这位钜子。” 李恪拱手叹服,小小拍了一个马屁:“老师有万里明鉴之功,难怪遇事总能高瞻远瞩。” “小子嘴甜!”慎行又是一阵畅意,牵着李恪的胳膊继续行路,“你便不好奇,朝堂上会如何论你?” 李恪撇了撇嘴:“要我说朝堂那些位也真是消闲。当年制设兽犼,他们争辩,搭建獏行,他们又争辩,如今还要为大渠争辩。其实有甚好争辩的,新技术能有促于生产力便择地试用,行之有法便推广全国,此乃为政之道也。” 慎行欣赏地点了点头:“知其利而不急其功,此老成谋国之言。奈何朝堂之中,却不是人人皆如你这般想,反对之势若是太强,便是皇帝也会无从决断。” 李恪不由想起觐见始皇帝时遇到的刁难,开口失声:“法墨之争?” “你以为,法吏如此只为学派?” “不是吗?” “只说学派歧见,却是你看轻了他们。”慎行轻笑,“六虱者,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 李恪眉头深皱:“商君书?” “商君书,弱民。”慎行确认道,“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则使民以食出,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重强。” “老师,你怎么突然说起《商君书》,此书观点蛮而腥臭,秦虽由此强,却并非善理……” 慎行欣慰一笑,口却不停:“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朴则强,淫则弱。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 又是倒诵…… 与当日的《修身》一般,慎行诵起《商君书》,择《弱民》一段,又是倒诵,李恪终于品出一些滋味,喃喃自语:“民,乐生安佚,死难难正,易之则强?” 慎行终于点下了头。 “卫鞅赴秦,其时秦弱,而六国强盛。秦人不明礼法,内斗乱国,故卫鞅才行变法之事。《商君书》之论乃古法之论,却非卫鞅之论,此事,你当分清。” 他拉着李恪来到一处空地坐下,侃侃而谈:“世人眼中卫鞅刻薄寡恩,却不知危疾当用重药,乱国自适重典。” 李恪求教道:“老师以为,秦之苛政在法士守旧,而不在卫鞅立典?” “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慎行又引了《更法》中的一句,轻声说,“卫鞅之过,在于使秦强盛,天下侧目。其死之后,六世明君不敢妄改其法,天下名士将其奉为圭臬。” “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李恪恍然道,“《商君书》是弱国强盛之道,而非强国久存之基!” “然也。卫鞅之后,有甘茂、吕不韦者为强秦修法,然韩非出世,其天资卓绝又将前人之功毁于一旦。” “韩非子尊卫鞅?” “韩非尊法不尊人。其以古法三脉为根,儒家荀况为骨,自成新法,献于韩而韩不用,便自献于秦,此为间也。” 李恪难以置信道:“您说韩非子是间?” “郑国之间疲秦,韩非之间坏根。他虽身死,然大秦法士以李斯为首,或尊韩非,或尊卫鞅。秦律之苛乃法家之苛,天下之民不归乃法家用权,意在弱民也。” “老师……” “在你之前,墨子之机关扬名,墨家之机关强国。民无所用,则法墨想得,扶秦强盛。” “而在你之后……烈山、兽犼、獏行、兽蝎,你以机关代生民劳苦,使苦酒骤成天府,胡陵不发苦徭。岁、食、美、好、志、行,你之机关,六虱独占其五,试问法士该如何容你?” 李恪张了张嘴。 扶苏曾说,李斯乍闻兽犼,曾想要取他性命,那时他只以为是兽犼乱律。 可仔细想来,秦律每年皆有修订,修订程序一点不难,兽犼不过是小小机关,何来乱律之说? 慎行说的不错……李斯想杀的,不是兽犼,是李恪! 他的经历,他的天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法家治国理论的危害!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是何时看透这点的?” “博浪沙,李斯激赵高。” 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师可曾后悔招我?” 慎行笑意满面,轻声问:“何以见得?” “您一生志在领墨家归秦,如今李斯正得圣眷,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墨家归秦徒生变数,还平白多了法家这个强大的敌人……” 慎行并没有让李恪把话说完。他摆着手,慢条斯理问:“你可记得,墨行被安放在何处?” “……天坛。” “那獏行可曾废除?” “不曾……” 慎行大笑三声,立身而起。 “大秦!乃赵氏之秦,非李氏之秦。墨家想要重现盛景,法家本就是绕不开的沟堑。墨法之间,总有一争!恪,墨子在儒学昌盛之时非儒,如今法家盛极,你可有非法之胆魄?” 非法吗…… 李恪胸中一股热血猛然上涌。他斩钉截铁回答道:“法家乱国,不合其时!为天下生民计,非法何妨!” 慎行满意地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青灰底色,红字书【钜】,它的顶端刻着半枚齿轮,棱角分明,齿痕深重。 李恪诧异问道:“这是……钜子令?” “钜子令铁质,假钜子令木质,钜子令半钜齿八,假钜子令齿六。此为赵墨之假钜子令。” 说着话,慎行郑重地把这枚沉甸甸的假钜子令递到李恪手上。 “自明日起,摘去龙渊剑套。自明日起,长佩李氏玉佩。自明日起,明示假钜子令!你既有宏图,便该堂堂正正地,令天下人都知晓你的身份!” “你,乃欧冶信重,诚信君子!” “你,乃武安之孙,李氏遗孤!” “你,乃赵墨假钜,天下才绝!” “有墨家在,谤言伤不得你,暗刃刺不得你!世人当知,你不是甚小有才情的苦酒之恪……” “你,乃是伯益之后,墨翟传承,嬴姓,李恪!” 第三二三章 尚需要一个侍女 吕雉认真地把李恪打散的长发束拢,盘成髻,再套上素洁的白玉发环,插上同质的竹型发簪。 忙完这些,她转过身,双手时揖,齐眉平举起案盘。 案上是华贵夺目的七星龙渊,是青白底色的李家玉牒,是青灰古朴的假钜法令。 李恪郑重接过来,取剑系于腰左,玉牒法令共悬于右,再整平衣上褶皱,双手平推,时揖还礼。 双方就这样沉默着完成了更衣的礼节。 礼毕起身,吕雉柔顺地靠上来,为李恪重整衣物。 “我的君郎本就不凡,如今再配上伍侯之剑,武安之牒,怕是徐公再世,也不及君美。” 李恪轻笑一声:“我倒觉得自己就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今日往后,怕是再不得安生。” “若求安生,当如何扬名?” “也是……” 吕雉整完衣服,后退几步细细打量:“自今日起,凡出苍居,蛤蜊、沧海皆要随行左右。此二人善武、善医,如此妾才能有片刻心安。” 李恪装模做样道:“遵夫人令!” 吕雉脸上泛起红晕,微微颔首:“便是这样,好似还是少了些甚……” 李恪左右一看,嘀嘀咕咕说:“不缺了,够骚了。” “君说的甚傻话!妾是说,还少一个抱琴的侍女。” 李恪瞪大眼睛:“侍女?” “是。美貌、才情、婀娜、动人,善琴善舞,焚香研墨,此人以郑女最佳,实在不得,越女亦可。” 李恪越听越觉得古怪,忍不住问:“雉儿,你癔症了?” “浊浊公子,焉能无侍!”吕雉气哼哼地皱了皱鼻翼,“奈何我不曾学过这些娱人之术……我妹倒是学了,然她模样虽俊,心性却不定,配不上君郎。否则我直言向翁去要,翁也不会推脱……” “你妹?” 吕雉的样子一点不像玩笑。 她遗憾叹气,轻轻摇头:“我妹不成的。要不我去趟句注军市,为君挑拣一个?” 李恪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慌忙而逃,边逃边说:“老师还在内谷等我,不好叫他久等!” “但君还不曾说,喜欢郑女还是越女……” “从长计议!此事,从长计议!” 李恪落荒而逃,蛤蜊的婆姨笑呵呵走进来,一边收拾地上事物,一边对吕雉说:“公子年岁尚轻,未开悟呢,主母这也忒急了。” 吕雉素手一捋发丝,摇头说:“你不懂的……” 由我寻来,那人便一世都是为妾的命。可若是等君郎自己遇见,倒时谁先入门,却不好说了…… …… 穿戴一新的李恪沿着山径,一路打着招呼,趋行内谷,不多时便见到了候在谷外的慎行和辛凌。 慎行对李恪的装束格外满意,转来转去看了半天,这才领着他入洞,于第五道岔口折向,来到欧冶家所在的名剑谷。 名剑谷内铸炉成林,烟柱冲天,到处可见骑着木牛运送物料的学徒工匠。 显然早在木牛定稿之时,其设计就已经传回苍居,正式进入到内谷的运输流通环节,到了今日,早已被这些匠人们用熟了。 这才是新技术该有的待遇啊…… 李恪感慨想着,在一排铸庐正中找到了忙于锻铁的徐夫人。 多日未见,这位领袖欧冶家的铸剑大师重变得意气风发,赤膊,犊鼻,发髻散乱,满身油汗。 他古铜色的身躯上肌肉隆起,左臂持夹,右臂掌锤,一呼一吸,银锤绽花! 铛!铛!铛!铛! 慎行带着李辛站定,在庐外高声大喊:“名剑谷山水养人,夫人兄志气重现,可喜!可贺!” 然而毫无回应…… 徐夫人根本没搭理慎行,闷着声只是锻铁。一连三五十锤下去,他放下银锤,夹起铁块,郑重丢进一旁的淬火桶中。 浓重的蒸汽呲一声冒了起来。 庐内庐外一片摒息。 徐夫人等了片刻,直到蒸汽散尽,这才取出淬完火的铁块丢到毡上。 一群铸匠围拢上来,翻来覆去仔细查验,还不时取出刀剑在上头砍凿。 其中一位铸匠遗憾道:“老师,硬度不均啊……” 另一位接口说:“我观徐师锤煅,均匀细密,当世难寻。硬度不均当不是落锤的问题,而是淬火液难以匹配工艺所需。” “这已经是名剑谷最好的泉了,软硬适中,便是用来锻造神兵也够,我看还是叠煅之法有问题。” “叠煅没问题!”场中有人反驳出声,“叠层细密,分而又合,此铁不过矮炉烧制,能有如此强度,已经是叠煅之功了!” 质疑叠煅的铸匠不服气道:“铸法若是没问题,铁块为何会软硬不均?” “我先前便说了,淬火之泉……” “我等该去何处寻灵水淬火?会稽?” 徐夫人抹了抹汗珠,瓮声瓮气叫停争吵:“名剑谷之泉水灵性不下会稽山,若此水无用,会稽之水一样无用。” “那我等……” “需将失传的粹锋液找回来!”他斩钉截铁说,“若无粹锋之液,百炼难成!” 铸匠群中惊呼片片,纷纷问道:“粹锋液失传三代,眼下还能去何处寻?” 被晾了许久的慎行总算找到了插嘴的机会。 老头顾不得摆架子,忙不迭开口道:“仙家!周贞宝!” “周子……” 徐夫人冷冷转身,眯着眼,扫过三人。待看到李恪腰上那柄璀璨的龙渊长剑,眼神这才和善了些。 他问慎行:“你们何时来的?” “前日……” “你们前日便在此处?” “前日入谷!” “那……你等来我名剑谷中何事?” 老头脸上尴尬之色尽显,却依旧故作爽朗:“夫人兄,老友远来,便不请我进去坐坐?” “庐中无处可坐,若要坐,庐外席地!” 慎行出离愤怒了。 “徐夫人!老儿献计有失,心意却是好的!你如此做,当真要与我陌路?” 徐夫人也不装了。 他一步步踏过来,身上肌肉滚滚而动,看得李恪胆战心惊。 “四年!修缮铜剑四十七,制镰九十六,锄十四,斧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慎行,你若是我,可能心平!” 慎行哑口无言。 李恪慌忙拦到这两只老斗鸡中间,也不顾自己说的是什么,只忙着急声劝慰。 “徐师,正事要紧,老师可寻到周贞宝,欧冶家便可寻到粹锋液,此事有益双方,便是忍,也不可妄动!” 徐夫人狞笑一声,振声问道:“你也觉得老儿该打?” “天、地、君、亲、师,此事……” “该。” 脆生生一声回应乍起,庐中众人皆是一愣。 辛凌面无表情,亭亭玉立,看到众人都在看她,便又重复了一遍:“该。” “凌儿!”慎行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可是辛凌不为所动,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该,然不能。” “为何?” “年老,体衰。” “留力泄愤如何?” “不足以泄愤。”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众人皆无言以对。 徐夫人颓丧地塌下肩,一身气势荡然无存:“算你老儿命好!有儿徒守于前,女徒护于后,若非如此,定要你饱尝拳脚!” 慎行大概是不担心挨揍了,当即冷哼,不服气地拍了拍腰间装饰用的墨剑。 “想我剑艺承自名师,少年时学的也是孟胜之术。你若敢来,必当血溅五步!” “你还拔得动剑?” “你真挥得出拳?” 两人异口同言,凝神对望……良久。 “哼!” 第三二四章 目标,楚墨! 李恪已经彻底放弃去调和慎行和徐夫人之间的矛盾了,反正两人公私分明,私怨再深,也不影响欧冶家和墨家的关系。 庐外草亭,众人环坐。 徐夫人随意披了一件大氅,目光灼灼看着李恪腰间环佩。 “你当上假钜子了?” “是。” “赵墨的假钜子?” “是。” “你还是赵武安君牧的嫡孙?” “是。” 他深吸一口气:“英雄之后,圣人之嗣,难怪当得七星龙渊之主!”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对欧冶家一切言剑的迷信相当不以为然。 他轻声问:“徐师方才便是在锻百炼钢?” “钢炉封闭百年,尚在修缮,眼下不过验证煅法,真要炼出合适的软硬两钢,或要明年。” “那粹锋液?” “志在必得!” 李恪偷偷看了眼慎行,慎行臭着一张老脸,恨恨说:“周贞宝行踪不定,但总归逃不出楚地。月后我去往游历,定将他挖出来,要来粹锋之方。” 徐夫人没有半点要感谢的意思,理所当然说:“有方,有座。” 慎行回应:“无方,不来!”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这两个老小子呦…… 李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生硬地插话进去:“徐师,我此来,其实另有所求?” 徐夫人好奇道:“你还有何事?” “仍是钢材之事。”李恪从怀中取出两块牍板,“板中之物,一为耐热钢,二为轻钢,不知徐师可有把握?” 徐夫人疑惑地接过牍板,扫了一眼:“合金之法,考工之外……此二钢有何用处?” “耐热钢可铸阴阳炉,轻钢则用以碑楼。” “原来如此。”徐夫人点点头,“此二钢正可为钢炉热炉之用,予我半年之期。” 李恪拱手长揖:“小子谢过。” 徐夫人摆了摆手:“你为机关,我为刀剑。此二钢亦是铸兵良方,特质各有千秋,不必称谢。” “若无徐师,我空有思绪,亦难得良钢,该谢还是要谢的。” 徐夫人不置可否。 李恪提出的两种钢材是霸下改建的一环。 所谓耐热钢就是后世廉价的珠光体钢,本相是十二铬二钼的高碳钢,具有硬度大,耐热强,不易变形等特点,而且制作简单。 铬钼取材本就不难,比如红铅还原法等,李恪一股脑都列在牍里,徐夫人没问,说明他对这些也知之甚详。 至于轻钢其实就是铝铁合金,质地轻,韧性和强度也不错,用在碑楼上恰如其分,可以大幅度拓展碑楼的强度和设计思路。 来名剑谷前,李恪曾让博学的慎行先看过两种钢材的置备之法,秦人虽不解其意,但类似的土法其实早就开始使用,在工艺上,并不存在接收障碍的问题。 待到和欧冶家交接完,师徒三人离开名剑谷,重回内谷授课学习。 李恪的生活也就此重回正轨…… 一个半月转瞬即逝,霸下始成,秋收当季。 秋收在哪儿都是大事,对如今人丁兴旺的苍居来说更是如此,墨家与欧冶家门徒齐出,助谷民收粟打谷。 李恪的烈山镰和机关兽犼又一次在秋收中大放异彩,苍居之中首尝便利,一时间人人称颂,皆言李恪是墨家等候了百年的新圣。 李恪全然没料到二次推广的旧器会受到这般推崇,若不是吕雉特别享受被众人拥簇的感觉,他几乎要躲进内谷,不见世人。 索性热情总有消退的时候,又半月,沐休。 今日九月初三,无课,李恪在家中安坐自弈,正在举旗不定之时,蛤蜊忽报有客来访。 李恪诧异不已。 苍居是恒山深处秘藏之地,谷中除却谷民,便是墨家和欧冶家门徒,虽常有走动,却算不得客。蛤蜊说有客来,也就是说,此人是谷外来客? 什么人寻人竟能寻来苍居? 李恪带着疑惑迎出门外,在院中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 “泰?” “先生,御使监遇上难题,不得已,遣我来您处求助……” …… 霸下的轰鸣在沉寂两月之后再次响彻苍居谷地,李恪站在谷口,牵着吕雉的小手依依惜别。 “雉儿,此去楚墨当会经过沛县,机会难得,碑楼中又有空房,你当真不一道去?” 吕雉轻轻摇了摇头:“女嫁从夫,我虽未嫁,却也当自己是李家之媳,岂有君郎游学,我却探亲的道理?我意趁此回趟苦酒,垂首侍奉家姑坐卧,请君成全。”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又问:“那你可有话要我带给岳丈?” “翁那儿……君如今名扬天下,翁必知晓我活得快意,不需那些儿女私话的。” “那你总有事要嘱咐我吧?”李恪自夸张地转了个圈,“我如今这等打扮,或会招蜂引蝶的!” “君不会的。”吕雉轻笑一声,认真说道:“倒是有关侍女之事,君既不愿我去奴市选买,便当自行多加留意,遇可心的,便收下来。此乃公子随身,怠慢不得……” 李恪听得冷汗直冒,结结巴巴道:“这世上公子多了,我也不曾见扶苏随身有过什么侍女……” “扶苏公子与辛阿姊的婚约世人皆知,自可以不配侍女,然君却不同。君美甚,身边若只有侍卫,不免有流言蜚语,言你同船钓章……总之,此番便听妾的,可好?” “这又何必呢……” 吕雉咬着嘴唇,倔强说道:“我的君郎注定是天下景仰的完人,妾不愿有一丝流言,污君清白!”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呀…… 李恪叹了口气,点头应答:“明白了,我会留意。” “如此,一言为定!” 告别吕雉,李恪墨色深衣,银带环玉,他手掌着龙渊登上霸下,一擎剑,便来到新设的指挥室。 这一次时间紧迫,诸材不备,霸下的改建没有妄动核心舱的结构,改变的核心在碑楼。 新的碑楼全木结构,雕栏画栋,黑瓦叠嶂。 上下共三层,除二层正中的指挥室外,容人一十有三,以慎行为首,左右李恪、辛凌,其下葛婴、由养、儒、风舞,再下灵姬、泰、沧海、蛤蜊,尚有两房空置,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众人皆在岗位,李恪扶手立于铜管正前。 他取出小锤轻轻敲了敲铜管,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葛婴,谷中杂事安顿了吗?” 管中当即回应:“假钜子,谷中已无胡陵苍居之分,皆是我赵墨精英,有憨夫总领!”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诸位,此番行楚墨,先往洞庭,再下九江,自彭城归返,愿此行顺遂,万事得昌。” 铜管中登时响起一片回应。 “锅炉房听得。” “汽机室听得。” “驾驶室听得。” “整备室听得。” 这才有点高科技的样子啊! 李恪朗声一笑,抬起头与慎行对视。 慎行一脸欣慰,缓缓点头。 李恪沉吸一口气,沉声道:“霸下启行,目标,楚墨!” 第三二五章 魏人好脸面 游学之事,目的是一回事,沿途又是一回事。 作为南行赴楚的第一站,霸下穿太原、邯郸、东郡,一路南下,行到砀郡以西,在名城大梁的远郊熄炉补给。 大梁曾有天下文华之称,百年前即为魏之国都,此后连番兴扩,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中原都会的颠峰。 世传大梁鼎盛之时,夜如昼,城无眠,聚民十万,比肩继踵。高墙之内楼阁密布,飞檐层叠遮蔽天空,有小儿长至少年,仍不知秋雁南往,日从东升。 只是这段传说的真假对李恪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无从去判。 七年之前,王贲攻魏,掘大河大沟水淹大梁,汹涌的河水冲垮城墙,毁弃楼宇,将大梁的繁华彻底淹没在眼前这片残垣断壁当中。 现在的大梁只是一座小小的,破败的三里之郭,视野尽头尚能见到腐朽的梁木高耸向天,上头早已爬满草藤,一眼望去,与将死的林木无异。 趁着查证验传的当口,慎行指着远处一个单薄的小山包对李恪说:“恪,那处曾是大梁的城墙,高五丈,宽四丈,上万大军不足以塞,魏人号称固若金汤。” 李恪耸了耸肩:“金汤最终却输给黄汤。我猜王贲当时或是在想,没有什么城墙是大河冲不垮的,如果有,那便再掘开大沟!” 慎行被逗得哭笑不得:“此言可莫在大梁城中说。” 李恪奇道:“王贲做得,我却说不得?” “魏人好脸面……” “虚妄的脸面罢了。”李恪撇了撇嘴,“老师,我听闻砀郡郡治落户睢阳,大梁旧民却不离故土,莫非就是这脸面之故?” “城虽破,故土不可离。” “皆在一郡之地,左右不过数百里,算不得背井离乡吧?” 慎行摇了摇头:“睢阳再好,也没有往昔云烟。” “还真是脸面……”李恪翻了个白眼,看到蛤蜊收回验传,缴了城税,就让沧海蹲下来,重把慎行扶上背榻,“老师,您还未与我说,我们来这破城作甚?” “此番你以真名履世,为师有意带你寻访名士,否则锦衣于身,无人知晓,岂不枉费了为师心意?” 李恪兴奋道:“这大梁城中有名士?” 慎行寻了个舒服的坐姿,笑着点头:“张耳,陈馀,此二人儒学精深,贤名当世,有伯牙子期之美誉。不过眼下张耳不在,城中唯有陈馀。” “儒生?”李恪的脸色古怪之极。 墨家非儒,慎行带他来拜访儒家,不会是想踢人馆子吧? …… 大梁城,成安里,里中有处占据六宅的广阔茅舍,匾挂【乘府】。 慎行令蛤蜊拜门递谒,自己则下了背榻,领着李恪在门旁束手。 不一会儿,递送拜谒的蛤蜊被从人请了出来,半开的大门顺势闭合,从后传出栓门的声音。 李恪觉得这一套好似有些眼熟…… 慎行清了清嗓子:“主家可在否?” 屋中无人应答。 慎行等了一会儿,凝声又问:“主家可在否?” 屋中隐隐传来回应:“敢问先生,欲寻何人?” “陇西慎行,听闻乘公婿贤,特请拜会!” “竟是墨家钜子亲来?稍待!稍待!” 那应和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大门便被人从中大开,从内迎出个宽袖儒袍的白面汉子,衣饰端正,发髻不乱,以一对光足踩地,迈着小步趋出门槛。 只见他风雅卓绝地抖搂一下裙摆,有意无意,恰好亮出那对脏兮兮的脚丫,持续足两个呼吸,这才摆平裳服,躬身长揖。 “先前不知钜子亲至,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慎行笑着回以长揖:“老儿无名,何劳贤君倒履。” “佳宾盈门,鼓乐不及,鄙履碍事,弃之何惜!” “贤君盛情,实令老儿羞煞!” “钜子无愧,钜子当得!” 两位影帝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恭维了半日,李恪强忍着笑,总算等到慎行和那人一同起身。 “敢问钜子同行……” “此子乃劣徒李恪。恪,还不过来见过贤君?” 李恪不情不愿地迈前半步,学着慎行的样子一记长揖:“雁门学子恪,见过陈……” “无名之辈,不足以提!” 李恪的招呼被毫无征兆地打断,只好躬身站在那儿,撇了撇嘴,余光偷瞧。 陈馀正在打量李恪,由下至上,又由上至下,其目光在七星龙渊上停留片刻,最终却落在深衣右畔的李家玉牒上。 “佩高洁,承勇烈,武安之血,果不一般!” 陈馀赞叹一声,抬手虚扶将李恪扶起,也不回礼,只是侧身摆手,含笑迎客。 “屋外风大,钜子,屋内请!” “贤君先请。” “钜子先请!” “贤君先请。” “钜子先请!” “不若……我等一道?” “把臂而行,甚善!” 李恪满心疲惫地看着慎行迈步,当先踏入大门,陈馀随后,又几步前趋与慎行把臂。 李恪终于叹了口气,对一脸傻样的蛤蜊和沧海挥了挥手。 沧海一张问号脸靠上来:“方才,可是黑话?” 李恪恨恨瞪了他一眼,轻声说:“你懂甚,这叫虚礼。” 沧海还是不明白,小声嘟囔道:“蛤蜊明明连拜谒都递了,他怎的也不看上一眼?” 李恪不屑一笑:“待会儿记得跟紧我身后,入门厅后四下瞧瞧,若我所料不差,隐蔽处当有一双步履,一处泥塘。” 沧海瞪大眼睛:“你说他……” 李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朗声笑道:“进门吧,谒而独行,非礼也。” 众人跨入乘府大门,细致的蛤蜊果然在门厅侧后找到一处小小的湿泥塘,塘边有桶,有井,还有一双干净步履,鞋帮如雪洁白,滚绣簇新。 沧海又准备大呼小叫,被李恪一眼瞪住,三人追上前行的慎行和陈馀,放缓步子,老实跟随。 乘府有六宅,长四而横三,看上去就像个奇怪的T字,而且院落前后不设隔断,随处可见都是木房茅舍。 这些屋舍虽破,院中人气却高,沿着长长的前院一路行至,两侧都是连片的矮房,短短的檐廊下皆是人影,老弱壮汉,一应俱全。 这些人有的习武,有的诵读,怪诞的正练杂耍,风雅的抚琴弈棋。 慎行与陈馀边走边聊,轻声夸赞道:“贤君蓄士,有孟尝之风。” 陈馀自傲一笑,假谦回应:“可惜我无才无德,投奔之人多擅鸡鸣狗盗,莫说甘罗卫鞅之辈,便是毛遂之流,舍中亦难寻一二。” “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细流纳海,累尘成冈。遥想孟尝当年,若是无此辈相帮,又哪儿来合纵六国,擎道惩奸的威风?” “钜子笑话我!”陈馀哈哈大笑,驻步抬手,“高士且在正厅安坐,我这便令备酒摆宴,我等,不醉不休!” 第三二六章 儒与墨的进食之辨 众人落座,鼓瑟吹笙。 仆从门客流水般进出,端来各色佳肴,酒肉齐备,一点也看不出乘府的手头拮据。 只是这番好意注定无果。 慎行饮食清淡,李恪又惯例不吃大秦肉食,无论酒肉,转了一圈,最后都会落进沧海和蛤蜊的腹中。 慎行还偶尔饮两杯,李恪连酒都不饮,从头至尾,闭目养神。 这让陈馀的脸色很不好看。 “钜子,我处有大梁名厨掌灶烹肉,你与高徒……何以不食?” 慎行微微一笑。 “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昧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圣师之言,不敢不从。” 陈馀眼前一亮,当即坐正身姿,侃侃而谈。 “进食之礼,主人延客祭,祭食,祭所先进,殽之序,遍祭之。三饭,主人延客食胾(zì),然后辩殽(yáo)。主人未辩,客不虚口。” 慎行轻笑看向李恪,李恪正肃,朗声回应:“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趾,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逮至其厚爱,黍稷(shǔ jì)不二,羹胾不重,饭于土塯(liù),啜于土形,斗以酌,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 大概是自觉被慎行轻待了,陈馀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冷声斥道::“长者举未釂,少者不敢饮。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李恪微微一笑,大致确定慎行就是来带他踢馆子的。 “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故令无分长幼,凡贤而尊,不贤,何以为循?” 陈馀气得七窍生烟,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使堂下鼓乐骤停! “末席二人,何以食不尽!” 李恪偷偷瞥眼去看蛤蜊和沧海。 蛤蜊正叼着一只生猪蹄子拼命啃,沧海的样子看着好些,不过他边上酒坛如山,短短时间,少说已经饮了五坛。 更重要的是,鼓乐停当,剑拔弩张,这些事对他们一点影响都没有,该啃蹄子依旧啃,该饮美酒照常饮。 真丢人呐…… 李恪无可奈何,只能转攻为守,代臣作答。 “墨义也,墨者自持,毋强人,从善而欣,不从不怨。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可是仲尼之言,公莫非不知?” 陈馀吊起嘴角:“己不所欲,你是说,墨义不真,便是你这墨者也心中不忿?” 李恪哈哈一笑:“此己非我,乃是指公。公有学养,世人颂之,仍不免奢于酒肉,沧海与蛤蜊少通文墨,好些饮食,何过之有?” 陈馀笑得更欢了:“墨者不通文,便可不从义?” “谁又说他们是墨者了?” “他们……”陈馀的脸上一时精彩纷呈,张着嘴呐呐道:“此二人非墨?” “蛤蜊从医,沧海从武,皆不通文,亦不从墨。” “我在此招待钜子,又何来宵小之辈饮食!来人……” “禀主人,左车至矣!” 陈馀刚要翻脸赶人,一得报,转怒为喜,他扭头看向慎行:“钜子,你有高徒,我有左车。如今左车至矣,你我复饮可好?” 这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李恪无奈看了慎行一眼,发现慎行面无异色,笑嘻嘻举爵,就宛如无事发生。 沧海又饮罢一坛,一抹嘴,黑着脸问李恪:“小子,他方才是不欲我等饮食?” “该饮饮,该食食,又不曾有人赶你出去,你何必在意?” 沧海大点其头,一扬手唤来侍者,志气昂扬,再要五坛…… 不一会儿,从人身上扛满酒坛,引进来一个清清爽爽的深衣青年,方面浓眉,神态儒雅,乍一看,居然和李恪三分相似。 陈馀大笑离席,拽着青年的手来到慎行案前:“钜子,此子便是左车,风华之年,才学不凡!” 慎行细细打量一番,矜持地点了点头:“君子如玉,如切如琢,果真是一表人才。恪,来见过学兄。” 李恪当即离席,长身一揖:“雁门学子恪,见过大兄。” 左车端正回礼,直起身探求地望向陈馀:“陈公,这位少年……” “此子名恪,乃是钜子高徒,武安后嗣,说来与你槐里主家同族而出,可算远亲。” 李恪奇道:“大兄也是李氏?” 陈馀遗憾道:“左车学不落于人后,奈何家世不备,出身于李氏族望,却是李姓,而非嬴姓。” 左车在旁温言宽慰道:“陈公,后学之人不求闻达,家世之说,无碍的。” “那是你年岁尚轻,不知出身之重!九卿之才却为声名所累,何其哀也!” 慎行不由诧异地又打量了左车一遍。 “早知贤君对此子甚为看重,却不想……九卿之才?” “若大魏尚在,此子必为朝堂栋梁!不过眼下么……哼哼!”陈馀冷哼几声,令左车右席入座。 他独自高坐回主位,朗声倨傲:“秦之君臣粗鄙,朝堂之气泛泛。左车庶民出身,若因此不必侍奉暴君左右,倒是一件好事。” 慎行不置可否,轻笑一声:“听闻皇帝甚爱君才,几次欲征辟入朝,依为臂膀。贤君,儒之大家入朝者众矣,为何你却不去?” “灭国之恨,岂可冰释!”陈馀霸气地一甩袖子,“他要辟我,我便拒之。他要纵法吏擒我,我便隐姓而处,自寻安身。中原地大,处处是家,秦人便是毁得去国祚,又哪里毁得掉魏人风骨!” “耳君也是这般作想?” “张公……我视张公如翁,若不是他,我死多日矣。” “这么说,陈地传说有里吏辱君,并非空穴来风?”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陈馀冷笑一声,“我与张公乃变名姓,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守望相助。里吏尝有过笞我,我欲起而杀之,然张公蹑我,使受笞。吏去,张公引我至桑下数落,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耳君还是那般大气!”慎行赞了一句,轻声问道,“那里吏现今如何?”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得张公开悟,我见此贼好逞威风,且不知收敛,便借故亲近于他,日日奉承,还诈他对陈地豪杰多作为难,使豪杰皆恨。前几日,此贼终于被人妙计污作盗匪,已黥面,发骊山去了。” 慎行击掌道:“屈尊以谋,借刀杀人,贤君手段了得呐!” 陈馀显然也是自得,他以一副提携的口气指向左车:“行计之人是我,出计之人却是左车,我不居功也!” 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沧海君听得好奇,偷偷凑到李恪耳边:“这人使诈害人前程,怎么还有脸自得?”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饮你的酒去,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三二七章 一脉之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慎行恰到好处显出一丝疲态,陈馀这才在日落之前叫停宴席,与左车一道,把砸场子的客人们欢送出门。 双方互揖拜别,口称珍重,在席上不怎么说话的左车不知为何变得格外热情,拖着李恪的手,口口声声相见恨晚。 李恪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应付着他,双方来来回回二三十次,直到把所有饯别的词都用尽了,乘府才终于关上大门。 怪不得墨子当年会弃儒自立,这儒生的礼数……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小心把慎行扶上背榻,又嘱咐蛤蜊把喝多了的沧海扶好,可别不小心摔一跤,把背上的慎行摔出好歹来…… 慎行坐正身子,轻声问李恪:“感想如何?” 李恪撇了撇嘴:“此为名士?” “儒家名士。” “欲扬而不敢扬,欲抑而不知抑,藏头露尾,虚情假意,此等名士,只能说,见面不如闻名。” 慎行笑着摇了摇头:“你若如此看他,便是谈辩之道不曾学精。” 李恪奇道:“莫非此人还有殊异?” 慎行抚须,拍了拍扶手示意沧海起行。 他轻声说:“张耳者,张仪后嗣,初为孟尝门客,后为外黄县令,世人皆知其贤。陈馀之名本不显,与耳为友,以父侍之,这才在世上略有了此许虚名。” “陈馀……无名?” “伯牙,子期,伯牙擅琴,子期知音,世人又何曾想过子期琴艺如何?” 李恪恍然大悟:“世人眼中,陈馀乃张耳附庸!” “是极,附庸!就连始皇帝张榜求贤,也言获张耳者千金,获陈馀者五百金。” 慎行朗笑一声,全无疲惫之态。 “此二人若一同事秦,张耳或可为县令,陈馀……是为县丞,还是佐吏呢?” “所以他才拒了征辟?” “他可不止是拒了征辟,他说动张耳一同隐逃,让通缉长久张悬于榜上,却又如你所说,隐而不匿,欲盖弥彰。” 李恪一时失声:“这是在自抬身价!” 慎行终于觉得满意,他点头说道:“你不屑其浮夸为人,却不知如今世上将张耳陈馀并而称之,全是赖其浮夸之道。此等扬名之术,可为师否?” 李恪苦笑:“三人行,必有吾师,我还真是看走眼了。” 慎行正色道:“恪,世上名望之辈皆有其处事之妙。为师带着你拜访诸人,便是要你多看,多学,虽不见得用其法,却不可不知其法。如陈馀者,你若不知其实,今后或要为其所趁。” 李恪诚心拜服道:“学生记下了!” 四人与监门打了招呼,步出闾门,踩上大道,李恪突然叫住众人,从袖口中摸出一团白绢。 慎行笑了笑:“这是左车方才予你的?” 李恪打开白绢,细细看字:“老师知道?” “为师不知左车予了你何物,却猜到他会约你一叙。” 李恪更好奇了:“西市酒肆,老师连这也猜到了?” “左车……他若不约你才是奇怪。”慎行了然摇头,“你留在此处赴约,为师先回霸下。晚些时候,我令由养骑木牛来城外接你。” “唯!” …… 一个时辰之后,西市魏宫酒肆,李恪在一处靠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左车。 他换了一身深衣,衣色雪白,卓尔不群。 李恪为他斟了一碗浊酒:“且不知大兄约我所为何事?” 左车深吸一口气,正襟而坐:“敢问恪君,可是弘叔父之子?” “弘……叔父?” 李恪解开腰上玉牒,轻轻摆到案上,正色说道:“家翁名弘,大父次子。” “世间之事何其妙也!”左车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从中取出枚与李恪一模一样的玉牒,并排放置在案上,“恪弟,我翁名泊,大父长子!” 突如其来的认亲,李恪被惊得瞠目结舌:“你……你是我……” “堂兄!” “你的翁是我伯父?那游学失踪,不知所踪的伯父李泊?” “正是!” “伯父尚在?” “翁就隐在槐里李氏,如今为官事秦,拜中大夫詹事。” “中大夫詹事……” 中大夫詹事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秩六百石,和县令等同,而且其身为中大夫的首席佐官,时常被当做中大夫一职的备选和继任者,一般不是勋贵出身,少有安置。 李恪突然反应过来,隐在槐里李氏! 也就是说,李泊一脉如今的身份是槐里李氏的后人? 李氏一族皆出自秦司马血统,在曾祖李昙之前都是秦官。 李昙先为秦御史大夫,后归赵,受封柏人侯,他一生育有四子,崇、辨、昭、玑,前三子留于秦,以崇为长,是为陇西李氏,又因为居于槐里,常称为槐里李氏。 幼子李玑生于赵,留于赵,后繁衍出赵郡李氏,也就是李牧这一脉的渊源。 赵李氏与秦李氏虽说同根同源,但双方各为其主,又多出武将,战场上拼杀搏命,从未留手,两脉之间为此少有来往,这都是严氏和李恪说的。 那李泊究竟是怎么藏进槐里族系的?而且严氏明明说过,李泊是李牧声威最隆的时候游学失踪,从动机上来说,好像也完全没必要啊…… 李左车就像看透了李恪的疑惑,收起玉牒,轻声解释:“听翁言,大父当年领重兵屯于句注,守而不出,赵王以为大父有反叛之心,曾欲令宗室之将夺军代之。幸亏那时朝有贤臣,赵王这才将心意按奈下来。” “消息传至大父耳中,大父曾言,赵氏多疑,忠而无用,他领重兵,早晚不得善终。然其死可也,李氏血脉却不可就此断绝。所以他才令翁以游学之名,偷偷藏入槐里,做了槐里李氏子虚乌有的远房一脉。” 他叹了口气,饮尽酒水:“后来事态果如大父所料。他先被闲置,后又复起,于抗秦之时为人所趁,身死族灭。翁听闻此事之后吐血三升,长哭不起,险些就一病故去……如今能知晓叔父尚有后人在世,翁必然欣喜!” “不想家中还有这般渊源……”李恪也叹了口气,“大父瞒过了所有人,媪亦不知伯父尚在人世,只以为他卒没在游学途中了。” 李左车感慨地攥住李恪的手:“恪弟,随我去咸阳,翁肯定想要见你,便是一刻也不愿多等!” “我会去咸阳的,却不是现在。”李恪轻轻抽出手,看着李左车,“堂兄,你如今隐姓游学,若去到雁门,记得走一趟苦酒里中,媪在家中设了家祠,可以祭拜大父。” 李左车皱了皱眉:“恪弟,李家之子生当立世扬名。你虽拜钜子为师,但墨家却不是出仕之地,何不随我研习兵书家学,兄弟合力,让李氏重归显耀?”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堂兄偏颇了,墨家与秦庭……算了,一脉之亲,总会有聚首之日,堂兄,保重!” 第三二八章 问天之殇 李恪满怀愁绪地回了霸下,登碑楼,拜钜子。 “老师,伯父之事……你是否早就知道?” 慎行含笑点头。 “那您为何不说与我听?” 慎行愣了一下,轻声问:“你且想想,你何时与为师说过,你不知李泊之事?” 这一问连李恪也愣了,不由反问:“这世上还有老师不知之事?” 慎行只有苦笑。 “为师的音信皆有墨者、墨卫收集,而你那位展叔早已出墨,若无必要,根本就不与墨家联系,为师能从何处知晓你家近况?” “这……”李恪叹了口气,欣慰,遗憾,百感交集。他收拾心情,沉声问道,“老师从何时知晓伯父之事?” “事实上,李泊入秦本就是墨家助你大父操办的,天下世家多有如此,也不算甚新鲜手段。” “墨家操办的?” “是。”慎行点了点头,“当年墨家为长平之事与秦为敌,六国之中皆有助臂,于赵,便是你那大父,武安君牧。” “可您说过我大父不是墨者。” “武安并非墨者,他的副将司马子却是。司马子乃七代时赵墨之假钜子,亦是如今三子与你展叔之师,就连你那位伯父都是他行的开蒙。”慎行得意洋洋,调笑说道,“恪,李氏与墨家的渊源,是否比你想象的更深?” 李恪并没有回答。 慎行说的这些事他此前就想到了部分,因为癃展曾说,他是奉师命入李府为臣,既然这样,双方的关系肯定不会疏远。 李恪唯一在意的是…… “伯父是墨者?” 慎行遗憾摇了摇头:“非也。司马子一心想将李泊培养成墨者,奈何他与墨家无缘,习墨经,却不从墨义,直至弃墨从兵,就连杂墨也算不上了。” 李恪又叹了一口气,意味不明:“老师,我要修书与媪说明此事,您可否将伯父之事说与我听?” “你伯父……当年武安君有感赵王多疑,便请墨家代为联络槐里李氏,助你伯父潜藏入秦,改换门庭。” “他以槐里远系求入学室,三载成学,几经升迁,终为县令。那时墨家寻到他,请他襄助疲秦,以保六国,他应允了。” 李恪轻轻皱了皱眉头。疲秦,县令,这两个词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哪里听过…… 他喃喃道:“疲秦之策当是水工郑国,一介县令襄助疲秦……莫非是内史郡,重泉县?” 慎行脸色古怪:“恪,你不是说,你丝毫不知晓你伯父之事?” “我确实不知……”李恪忍不住苦笑连连,“只是此事过于玄奇,原来我早该知晓伯父所在……” 一声长叹,李恪说起史禄的旧事。 重泉县令李泊襄助郑国逃出死劫,巧计助力郑国渠落成,又在郑国卒没之后,代表秦庭在新郑征辟了史禄。 两代李氏通过墨家和史禄联系在一起,出乎意料地贴近,贴近到相隔两千余里,交际圈子竟能有大半重合。 就连慎行都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说:“墨家只求李泊襄助郑国,不曾关注过此后种种,不想你与他之间还有史禄这道羁绊……” “那时禄将此事说与我听,我从未想过,县令李泊便是伯父李泊……禄说伯父与郑国相交莫逆,原来是为了墨家的托付。” “这你便错了,李泊与郑国确实莫逆。”慎行正色道,“邯郸李氏之祸,你伯父吐血而损,郑国卒没,你伯父心哀过甚,旧疾重生,这才从县令之位退下,做了中大夫詹事的闲职。我听闻他身体不健,常年卧床,不惑之年已见老态,全赖几剂良方吊命养身……” “怪不得堂兄会急于让我去咸阳。” 慎行怜惜地看着李恪:“你先前不知李泊体弱,如今知晓,尚可往咸阳一去。” 李恪沉默良久,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去。”他沉声说,“亲人总有相见之日,可收服墨家却只有眼下这一次机会,孰轻孰重,我能分辨。” “既然你已有决断……”慎行欣慰点头,“我们启程吧。” “唯!” …… 左车之事告一段落,写给严氏的信也通过墨家的渠道急往雁门,霸下南行,入陈郡,跨鸿沟,不几日,便停留在长平战址。 这一日众墨肃穆,就连李恪也换上墨褐草履。 霸下用最慢的行速趋往当年墨家殇亡之所,巨大的机械体曲肢伏倒,五体投地。 辛凌高举豆饭,李恪手捧羹藿,众人在慎行的带领下列队下地,怀着最虔诚地敬念祭拜先人。 慎行高呼:“曰!” 墨者停步,跪拜!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苍老的声音飘荡在古战场,吟着屈子的《天问》引吭而歌。 李恪和辛凌将豆饭羹藿举过头顶,一动不动,其余墨者五体伏地,慎行问一句,他们便叩一次首。 咚!咚!咚咚咚咚! 叩首如擂,大地如鼓。慎行的歌声越来越高,飘飘荡荡,无招无落!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chī)龟曳衔,鲧(gǔn)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纂(zuǎn)就前绪,遂成考功!”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李恪一声应和!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辛凌一声应和!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众墨,一同应和! 三声重唱,李恪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先人殇此,魂飘以荡!后人祭此,慨当以慷!墨者不悲,大业未成!墨者不喜,世有哀伤!” “嗟呼!嗟呼!天生墨子,天造墨门!嗟呼!嗟呼!天生墨子,天造墨门!” 慎行在众人之后接歌,声音颤抖,一张脸上早已经老泪纵横!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liè)余行,左骖(cān)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声高音,李恪和辛凌长身而起,扬起手,将豆饭羹藿洒遍大地! “行非攻之志!得长平之殇!墨者不悔!墨义无终!鬼雄殹!先人!以观来者!以佑后人!” 第三二九章 日有所思 静夜,寒鸦。 橘红色的火苗在焦白的柴棒上来回跳荡,不时发出“辟啪”一声,炸开散花似的星子,于忽明忽暗的夜色里留下淡影,就像是老式的感光胶片。 李恪值夜,盘着腿坐在篝火前,支着下巴,眼神涣散。 有只寒鸦正在头顶上傻叫,呱,呱,呱……声音越来越远。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奶白的颜色如绵似絮,遮挡住一切。 李恪下意识挥手,轻轻一挥,天地顿开。 他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战场,到处是硝烟,是旌旗,黑甲的秦军在身前列阵,颓败的赵卒在身后聚集。 “又是长平吗?” 李恪抬起眼,看到身边站成一列的十三座雄伟霸下,霸下上楼宇密布,矮墙连绵。 墨者们站在楼上,牵着手,吟着歌。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人相爱,则不相贼……” 那嘹亮的歌被更嘹亮的战号打断了。 “风!” 有个白甲的无面修罗持着令旗高喊,前排的秦兵齐齐躺倒,后排的弩车拉动绞盘。 “呵!哈!” 中断的墨歌不为所动。 “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此圣王之道,万民之大利……” 墨歌飘荡向上,霸下趴伏向下,墨者们把赵卒遮在身后,高唱着兼爱直面利弩! 白甲修罗挥下了手中黑旗! “大风!大风!大风!” 飞蝗至,李恪惊起! 仍是静夜,寒鸦声声,李恪四下望了一圈,确认自己并没有穿越去那场大战的终末,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又坐回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大树,捡一根长枝,重将偃下的火堆拨亮。 天气渐渐凉了呢…… 眼下是九月岁末,转月就是始皇帝三十年,自己也该十六岁了。 也不知始皇帝究竟还有几年好活? 李恪回忆起上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位千古一帝黑瘦黑瘦,下了一夜的棋依旧精神健硕,告别时神威赫赫,中气十足,一点也看不出身子骨虚弱的样子。 可他总会死的…… 祖龙总有身死之日,这广阔的天地,有无数不安分的豪杰正乞盼着这一天。 自己究竟能不能在他死前捏合起墨家,又能不能在这世上占下足以于崩乱中保境护命的资本呢? 早知道,当年就认真点背一背年表了,那玩意又不难…… 李恪叹了口气,负气似把手中的长枝丢出去,柔弱的火焰划开天地,照亮了一方夜色。 那夜色下有人…… 丛杉野林之地,李恪看到七八个脏兮兮的矮小身影,被火苗惊动,正慌忙地四下躲藏。 他们的衣裳不厚,鞋袜不全,人人身上皆藏利刃,刀剑斧锄,一应俱全。 更重要的是,他们之中,束发者仅有三人,更多的还梳着总角、双丫,摆明了就是一群没长成的小东西。 李恪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劫道的?” “哇哈哈哈!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墨者,居然早就发现了我等踪迹!” 这笑声,对方也很尴尬啊…… 李恪苦笑着坐正身子:“诸位,大晚上的,你们家大人就不担心吗?” “墨者此言,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李恪很老实地点头:“是啊,小小年纪,气力不备,我担心你们抢多了财物,却不知如何运输……” “欺人太甚!”匪首不知为啥突然就怒了,他蹭蹭几步靠向李恪,一翻手,从背上摘下柴刀,护在胸前,“说!你是何时发现我等的!” “这个……”李恪想了想,“你们觉得我何时发现你们妥当些?” 首领更怒了,双手持刀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剁在身边的树干,一击便入木三分。 “我当斩你!” 李恪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壮士们隐匿无形,恕我眼拙,根本就不曾发现。” “你道我会信?” “我猜你们也不会信……”李恪偷偷撇了撇嘴,问,“不知壮士所为何来?墨者历来清苦,应当不致于招贼才对。” 那匪首愣了愣,赶紧揉眼,重看李恪。 金剑,玉环,巴掌大的青白玉牒……他们虽说不是为了墨者的财货来的,但打扮成这样的人也敢自称清苦? 秦人原来已经这么富了吗……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提刀再次遥指李恪:“废话少说!速将白日里那头驼楼的巨**出来!” “驼楼……巨兽?” “那巨兽既能驼楼,必定肥壮,温驯,正可杀之取肉,解我弟妹冬日粮患!” “杀之……取肉?” 李恪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匪首,突然发现自己词穷。 该怎么跟他解释霸下身上没肉呢? 他翻了个白眼,再没兴致和这个傻小子胡搅蛮缠,懒洋洋仰身一靠,轻声说:“沧海,蛤蜊,别伤人。” 话音未落,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自树后走出,沧海君狞笑着捏着拳头,咔啦啦,咔啦啦…… “早将这群没世面的小子擒了多好。” “本以为口舌可平。” “如今呢?” 李恪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突然吧,不想废话了……” 沧海君哈哈大笑,抬脚迈步,只三五步便窜到那持刀匪首面前。 匪首惊呼一声,挥刀就砍,厚背柴刀势大力沉,铛一声砍在沧海君左臂的铁链上。 利刃在沧海君胳膊的铁链上擦出一溜火花,沧海君却连眉也不皱,大手一张,就像拎鸡崽似拎住了匪首的衣领,轻轻一提就把那六尺多高的壮硕小子提了起来。 “小子,撒手。” “不撒!”匪首怒目圆睁,骤自在那死鸭子嘴硬。 所以沧海君抖搂了一下…… 这一抖搂,地动山摇,峰壑倒悬,匪首感觉自己浑身都快被抖散了,手中柴刀再也把持不住,一脱手,哐啷啷摔在地上。 身后的匪群也乱了,到处惊呼,四处惶惶。 “武败了!快跑呀!” “别跑呀!武哥还在坏人手里啊!” “那坏人好厉害,我们斗不过的!” “他长得好凶,伯父……伯父!” “哇……” 七八个人哭的哭,逃的逃,只有两人逆势反冲,那模样,好似想从沧海君手里,把他们的首领抢回来。 沧海君抬手就把捏着的小子丢了出去,准确无误,把冲出的小贼撞成滚瓜。 那些逃命的也没逃成,蛤蜊自人后出现,一叉投在众人退路。 “公子不曾让你等离去,故越鱼叉者……杀!” 第三三零章 信义季布 第二日,晨醒。 劫道的小家伙们不经摆布,不消一夜,劫道的隐情便被李恪套了个十足。 此去向北,汝水之畔有一处庄园,庄园之主名季布,与弟季心,丁固皆为旧楚兵将,为人仗义任侠。 时年项燕败自刎,陪死者众,将士们以季布重诺,纷纷将妻儿子嗣托付给他。 于是楚国败亡之后,季布便和两位亲弟一道游走于楚地,将一户户战亡孤寡收去庄园,自耕自耘,使不受秦政盘剥。 奈何……当年楚军战亡者众,将士们的请托也多,大多是空口为凭。 季布分不出托付之人,又见不得战友亲眷受难,几年时间,收拢的人家就超过两百之数,光年不束发的小家伙就有四五百人…… 简而言之,一诺千金的季大侠养不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岁陈地在秋收之际遇上蝗灾,沿途县乡颗粒无收,使季布庄园的财政愈发窘迫,即使有楚地豪杰慷慨资助,也再难保证上千张嘴的基本饮食。 庄园从上月起就转为一日一餐,孩子们忍饥挨饿,季布兄弟一愁莫展,这才有了庄园的孩子王柴武带着弟妹们外出行猎的事。 而且,他们还把主意打到了一看就有很多肉的霸下头上…… 真是感人肺腑的故事啊…… 李恪听得眉眼直跳,隐约觉着自己好像抓了个大麻烦回来。 由养和风舞一左一右站在李恪身边,满脸古怪地看着面前这群狼吞虎咽,食着米粥的小子们。 “先生,这群小子……” 柴武恶狠狠抬头,咕嘟咽下满嘴的粥:“我等不是小子!” 李恪了然耸了耸肩,解释道:“不全是小子。这群壮士……呃,六男二女,最大的就是呛你这个叫柴武的,年十三,至于那几个还不曾束发的,大多在十到十一。” “十三就开始劫道了呀……”由养感慨地叹了一声。 李恪奇怪道:“怎的,劫道也要傅籍不成?” 由养哑然而笑:“我只是突然想到,先生也是在十三四的年纪始而扬名,不仅领着几千人搭建了獏行,就连匈奴都叫您赶回去了。” 李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建獏行那年我十四,击匈奴大致得算到十五岁。同为十三岁,我可比不得他们出息。” 猛食粥的柴武耳朵动了动,抬起头摆出礼贤下士的派头:“这位墨家大兄,我看你年岁亦不大,要不来我帐中,为我智囊如何?” “为你智囊?”李恪没好气地看着这小贼,“你是否在想,由养他们对我颇为敬重,只消摆平了我,昨夜劫道之事就无人追究,也无人会去寻你家大人告状了?” 柴武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直起身正色说道,“才思敏捷,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李恪叹了口气。 原来这小子也不是只有鲁莽啊…… 由养鬼鬼祟祟凑到近前,轻声说:“先生,那侠士季布……” “此事我自去寻老师,侠义之心固然可嘉,但是上千张嘴,劳力不备,苍居可不见得吃得下来。” 一个时辰以后,霸下起行,直趋汝水,慎行含笑安慰了这群小小子,一扭头便带着李恪直上碑楼。 “你是否在想,为师直行汝水,过于武断?” 李恪皱着眉点了点头:“这群小家伙年岁太小,季布养不活,苍居也不见得养得活。” 慎行朗声一笑:“苍居不缺田地。” “但苍居缺劳力。” “以机关替代劳力,岂非你之所长?”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老师欲以此题考我?” “估且算是吧。”慎行不置可否笑了一笑,“大秦夺世太速,十数年杀戮之重,遍野皆是孤寡,如季布庄园这般避世而居者,可称为车载斗量。” “老师想做救世主不成?” 慎行摇了摇头:“为师老了,承不起圣贤之名。可前些日我与你说起非法,你是否想过,如何非法?” “如何非法?” “满世皆弱民,衣无衣,食无食,法不爱人,而人逃之。你欲非法,首要之事,便该寻出使弱民自给之法。法不爱人而墨者爱人,法不保民而墨保民,此乃非法之基。” 李恪终于来了兴致,轻声问:“老师之思,是想用季布庄园行一场试验?”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不觉得,季布庄园正是天赐于你的试手之物?” “明白了……”李恪深吸一口气,俯身下拜,“恪必不叫老师失望。” “为师会看着。”慎行抚须,长笑。 …… 季布庄园的位置并不算远,车至汝水,朔流而上,行不过四五十里,众墨便来到一处密林。 庄园就建在密林深处,仅有几条隐秘小径可达,若非如此,上千匿户也不可能在新蔡县的眼皮底下安稳数年而无人发现。 霸下在一处茂密的芦苇荡隐下身形,李恪带着那群颠得七荤八素的小东西下车,行出几步,来到一条秘径之前。 “就是这儿么?”李恪背着手,笑吟吟问柴武。 柴武一脸惨白颓丧:“大兄,若是让伯父知晓我带着弟妹出去劫道,会把我打死的……” “不会的。”李恪笑了笑,“你劫墨家是为粮草,如今粮草至矣,你这劫道便算是成了。一下解决上千人之口粮,你是英雄呢,何人舍得打死你?” “成了也是劫道啊……” 李恪耸了耸肩:“你出门本就是为了劫道,善后之事早该想明白。你该这样想,遇上了我,至少弟妹们全须全尾回来了,总好过死伤狼藉,啷当下狱。” 柴武不服道:“新蔡县官军昏聩无能,若无大兄,有何人敢说擒我?” “初生牛犊,早知就让你多吃些苦头……”李恪哑然失笑,“沧海开路,蛤蜊殿后,我等……告状去。” 众人迈步,左拐右弯,不一会便行出三里之遥,来到一片荒村面前。 村无名匾,木篱围边,正面是座小小的寨门,村后则是两座平缓的土丘。 小村依丘而建,抬眼越过木篱,便可见连片山田,渠中无水,阡陌败坏。 一想到这座大小不及苦酒里半数,田亩不足苦酒里十一的野村养着整整千人,李恪就只想感慨季布不易。 柴武小心翼翼凑过来,咬着牙说:“大兄,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否让弟妹们先回去,我一人陪大兄去见伯父。是杀是剐,听凭吩咐!” “你那位伯父对你等管束很严呐……” “伯父是信士,最见不得恶行背义,要不大兄连我也放了,便说是自己慕名寻来……” “莫要得寸进尺。” “唯……” 第三三一章 侠之大者 “阳城陈公,会稽项公,夏阳吴公,大梁张公,寿春朱公,还有沛县吕公,胡陵程公……楚地豪杰虽众,可拆借了这般多金钱,需到何时才能将这些人情还出去呢……” 阴暗的书房当中,季布咬着笔头,看着几上连排借契愁眉不展。 “更何况,手上金钱实不足以熬到夏收,或是再去一趟越地,陶朱后人那儿……” 正独自念叨着,书房大门突然被一员光头大汉推开,季布眉头一皱,挥手将借契扫成一堆。 “固,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丁固抹了把脸上油汗,气急道:“大兄!我等叫人打上门了!” “打上门?”季布嘟囔一声,疑惑问道,“何方?何人?” “嶸山贼沧海!心弟已去门外会他,不过沧海武艺超群,心弟怕是走不过三合……” “沧海君?”季布霍一声站起来,抄手拾起架上宝剑,“我兄弟三人与他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 “这个……” “你不知?” “沧海擒了小武破门而入,那嚣张跋扈之势,大兄又不是不知心弟的脾气……” “我更知道他的本事!”季布冷哼一声,夺门而出。 季府门外,李恪撑着下巴盘腿坐在一棵桑树下,眼看着摇摇摆摆的破门,耳听着沧海君跋扈至极的狂笑。 周围已经聚了好多人,都是村民,全是妇孺,他们面容紧张,双手紧握,让李恪觉得,自己就像个反派出场…… 不会上了沧海君的贼当了吧…… 李恪小声叹了口气。 蛤蜊在身后悄声问:“公子,沧海这般折腾,会否事得其反?” “此事吧……”李恪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老师说,季布此人乃楚梁两地知名的侠士。任侠之人,其行有异于常人,沧海当初毕竟在嶸山任侠,还受过通缉,算是侠士圈中的名人……” 蛤蜊眨巴着眼:“受过通缉,还是名人?” “侠以武犯禁,其行历来不为官府所容,故被通缉才是侠道之始。” 蛤蜊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位季布?” “私容流民,聚众而居,其通缉张挂三郡,乃是顶顶大名的豪侠。”李恪再三叹气,“这等人物的礼咱也不懂,大概打上门去,就如我等拜门递谒一般,是重礼吧……” “可宅中来人好似并不欣喜……” “你说方才那位被沧海挂在树上的剑侠?大概……怒喝一声,刀剑相向,就是他们的闭门三请……吧?” 一主一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没着没落的闲话,终于等来了正主。 季布持剑怒气汹汹而至,一抬眼便看到被沧海挂上枝头,尤且怒骂不止的季心。 他当即冷笑,二话不说抽出长剑:“沧海君!你不在薛郡行你的侠道,此番跑来陈郡撒什么野!” “薛郡?季伯,你究竟有多少时日不曾问世?竟以为我还在薛郡?” 沧海君哈哈一笑,抬手就把小鸡崽似的柴武丢了出去。 小柴武怪叫一声,一时只觉得天悬地转,还未来得及怕就被丁固飞身接住,护在身后。 季布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见面便归还人质,这说明沧海君此来不为寻仇,而是说理。 只是双方历来无犯,又有何理可说? 季布压下疑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他朗声说:“世人传你为张子房所请,跑去行刺秦之事,不过你既在此处,便说明此言不足以信……” “我确是刺秦去了!” 季布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刺秦之人,焉能无损!” 沧海君大笑三声:“我沧海福泽深厚,自有贵人为我奔波安危。刺秦如何,你不见博浪一锥,这天下便连通缉榜文也不曾下达?” “博浪沙刺秦之人便是你?” “百步掷锥,这天下除了我,还能有何人?”沧海君昂首高唱,那睥睨的气势,与往日憨相截然不同。 季布深吸一口气,锵一声归剑入鞘。 只见他双手抱拳,语气诚挚:“兄那一锥惊动天下!世人皆言,兄勇甚,更强于秦武!季布今日有幸得见真人当面,实乃天眷!” 沧海君的胸膛挺得更高,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说甚天眷地眷,季伯,时近正午,就不请我一杯浊酒么?” “酒肉管够,不醉不休!请!” 听着院里不绝的长笑,李恪幽幽叹出第四口气:“看吧……侠之道义,作奸,犯科,似你我这等遵纪守法之人,不懂的……” …… 季心被丁固小心从树上解了下来,李恪被柴武恭敬请入正厅。 聚扰的乡里们四散而归,几个年轻妇人自觉出列,循着季布的意愿屠狗奉酒,剁吧剁吧,直接把血刺啦呼的生肉端上了席面。 游侠的筵席啊…… 李恪已经数不出自己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沧海君光着膀子把丁固和季心摔来摔去,间或机械式地推掉年轻妇人的劝酒,再把新上的狗肉整盘整盘扔给蛤蜊,看着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和陪酒的妇人没羞没臊地调笑。 是不是该主动寻季布搭话呢…… 亦或是继续像现在这样傻坐着,等着边上的蛤蜊把持不住,或者堂上的沧海失手干掉丁固和季心中的一人? 侠之大者,傻不拉叽…… 李恪撇了撇嘴,决定不再虚耗光阴:“世人言布君豪侠,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笑闹之声戛然而止。 季布注意了李恪整席。 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玄衣,华服,腰上剑佩皆非凡品,就连头上玉环看上去都价值连城。 他似乎天生就是焦点,哪怕不言不语,也无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摆宴设席,他坐客首,妇人作陪,他目不斜视,美酒佳肉不入他目,英武角?难入他眼。 这样一个人物,天生就与侠士的世界格格不入,可他偏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整整坚持两个时辰。 现在他终于说话了,一说话就让整场饮宴成了讽刺,诸位大侠难掩形祟,被他平静的双目一扫,就恨不得寻件深衣,正襟危坐…… 季布很不习惯这种感觉,在李恪面前,他生不出丝毫优越,只觉得自己像个不见世面的下等人。 “敢问贵子,何处而来?” 李恪坐正身子,啪一声就把腰上的假钜子令拍在几上。 季布的瞳孔猛地一缩:“墨家……钜子令?” “假钜子令。” “假钜子……”季布沉思了一会,忽地悚然,一时间几乎跃出座席,“你……您是赵墨那位天生圣人,雁门恪君?” “布君认识我?”李恪掸了掸衣襟,轻声一笑,“雁门李恪,见过诸位。” 第三三二章 天生圣者,雁门恪君 李恪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知名度。 烈山镰广为传世,脱粒兽犼天下普及,雁门已经落成四座獏行,其超世的汲水之力令得黔首惊叹,百家无声。 可这些都比不上昭阳大渠。 百里之渠一月贯通,前后动用人力四百,物料无数,这在大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胡陵本就是中原有数的金货中心,数月时间有数以千计的商贾游侠前往大渠瞻仰神迹。 他们眼见着清波滚浪,脚踩着平整渠堤,触手轻抚那粗豪的龙门吊机,耳听着专属于机关兽蝎的神奇传说…… 突兀而现,突兀而消,惊鸿般的蝎早已成了传奇之物,种种传闻,也和赵墨最早传出的科普资讯成了两码事。 传说中,李恪游学至胡陵,有感于泗水汹涌,害民之苦,便在水畔立了九日九夜。 这九日,他不眠,不休,苦思对策。河伯感怀,便将游鱼拍上水岸,天爷感怀,勒令飞鸟衔蛋奉食。 九日之后,李恪顿悟,飞身一纵跃入泗水,于是一座高台自水中升起,李恪披发跌足,祭舞请神。 后土响应了他的召唤,派出座下神蝎破土开渠,只几日就将大渠建成,使泗水分流,再无隐患。 最后李恪事成,洒血谢天,后土不忍李恪陨命,降下大雾把蝎偷偷接引回去,至此世间再无蝎之踪影,昭阳大渠终成绝唱! 李恪不知道,他如今世人皆知,尤其是在胡陵左近千百里的黔首当中,更被称作天眷之人,天生圣者。 传说他常怀悲天悯人之心,游学在这苦难之世,每到一处,都会解民倒悬,慰籍庶人疾苦。 而现在……他来到了季布庄园…… 季布突然紧张起来,坐在正位,手足无措。 “您……您真是雁门恪君?” 李恪不解地皱了皱眉:“区区学子,无甚名望,这世上应当无人会冒名才是。” “您也算无甚名望?”季布苦笑一声,只觉得这位横空出世的圣贤果然与众不同,“罢了,不知恪君登门,所为何事?” “其实也无甚大事。”李恪轻笑一声,“听闻布君为信诺广收孤寡,本以为你生活日艰,谁晓得……稚童劫道是一回事,布君醉生是另一回事。” “稚童劫道?” 季布恶狠狠瞪了柴武一眼,瞪得柴武脖子一缩,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 “恪君能否将此事细说。” “布君若是好奇,待我走后只需询问武便是。这小子为弟妹饮食不惜犯险,办法虽蠢,其心可嘉。”李恪嫌恶地扫过宴席,“至少比起诸位,好了太多。” 说完,他大咧咧起身,从怀里掏出金袋随手抛在地上:“承蒙招待,这些忍饥挨饿的酒肉,我食不下。” 李恪就这么走了,沧海和蛤蜊面面相觑,各自惊呼,连道别都顾不上,追着李恪飞跑出去。 季府大堂杯盘狼藉,季布死死盯着堂下散落的金镒,面色阴晴不定。 “伯父,劫道之事……” “你的事我晚些理会!” “大兄,那小子一介迂腐,又哪知任侠之道!”丁固义愤填膺,“你的信义天下皆知,岂是他一言就否得去的!” “你不知道恪君究竟是何人……”季布咬着牙站起来,摇晃着,就好似随时要倒,“你们都不知道,恪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 密林之中,飞奔的沧海和蛤蜊在第一个岔路前追上李恪,远远便喊:“公子!公子莫气!” 李恪笑嘻嘻回转过来,眉眼当中哪有半分气恼的样子。 “你们总算追上来了。此地路险林密,我真担心何时杀出头猛兽来,将我叼去解馋。” “噫?” 李恪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你们又不是不知我本事,真有猛兽,我还能提剑斗兽不成?” 沧海君瞪大眼睛:“你不气恼?” “他食他的狗,我为何要气恼?” “可你刚才……” “说人之道,首重夺人。心智一夺,则智者见愚,愚者更愚。” 李恪伸出一根手指。 “其次者,谈辩当在主地,不在敌营,匹马入营固然勇猛,实则无计可施,绝属无奈。” 李恪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三,我一不好酒,二不食生。一屋子血腥气闻得我难受,再不出来,我就该吐了。” 沧海君目瞪口呆:“所以……方才皆是计?” “一些小伎俩罢了,若是对上张良陈平怕是会自取其辱,不过对付季布,大概够了。” 蛤蜊狠狠打了个哆嗦,一想起临行前季布那如丧考妣的样子,忍不住问:“公子何以如此?” 李恪抻了抻胳膊,舒了个大大的懒腰:“你们还不知道老师对这座庄园的打算吧?” “钜子的打算?” “嗯,老师打算将整座庄园,千余口人一道迁去苍居安顿。” “将这千余妇孺迁往苍居?” 李恪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是一道考题,并非是我的主意,所以,别问我为什么。” 蛤蜊苦恼地挠了挠脑袋:“那样一来,公子不是更该留在庄园,说服季布么?” “说服?”李恪哑然失算,“在我看来,此题有三难。” 蛤蜊和沧海都不说话了,一左一右乖宝宝似等着李恪解惑。 “第一难,庄园之中皆是楚人,苍居却在赵地,背景离乡,浮萍无着,此事生民不为也。” “你既知道,还不力劝?”沧海瓮声瓮气地问。 “劝?上千人呢,我劝谁去?”李恪轻笑一声,“不过这一题其实好解,柴武之辈与季布无亲,却以伯父称之,可见他们早已成了家族,而季布就是这一族之长。擒贼要擒王,只需拐带了他,村中皆是孤儿寡母,没甚主见。可此事却带出了第二难……” “第二难?” “季布。”李恪叹了口气,“此人世传信义,但我观此人,侠气太过且以此为傲,似这种人若是去了苍居,苍居的淳良之风便毁了。” 沧海君不服气道:“侠义之风如何你了,你竟视如洪水猛兽!” 李恪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侠气在你身上自是无碍,因为你是个憨货,又惯常独往独来。可季布不同,他身后有兄弟二人,还有五百号没长成的小家伙以他为长。你且想想,若是苍居中多了五百号小季布……” 沧海君深深吸气:“天下大乱?” “是啊,天下大乱……”李恪摆弄开手脚,迈步起行。 沧海君追上来,急声问道:“第三难呢?”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第三难和你们说了你们也听不懂。若是一切顺利,由养就该先一步回苍居了……” 第三三三章 季布全线溃败 霸下在汝水畔停了两日夜,就在李恪觉得自己玩脱了,准备去慎行处承认失败的当口,季布终于来了。 季布是在柴武的陪同下来的,否则以汝水之广,他也没法找到深藏在芦苇荡中的霸下。 这大概是李恪自我感觉中的一部分。 月夜之下,碑楼高耸,那精细的雕栏,平顺的檐顶,与穷困的陈郡气象全然不同。 所以只要有心,其实想在一片荒野中找到霸下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就难在,见到霸下尚要镇定自若…… 在这点上,季布的表现远不如年幼的柴武。李恪倚着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季布才在风舞的陪同下登上三层,来到李恪的卧房。 “世人传扬,恪君有天眷之,能招请神兽……不想竟是真的。” “不是真的。” 李恪面无表情地添火开炉,抓起一把金桂洒进沸水。一时间满室桂香飘荡而起,让浑浑噩噩的季布如堕烟海。 “若不是真的……霸下巨兽何以驼楼?” “布君,你自核心舱登上碑楼,还不明白这霸下就是一件行路的机关么?” “机关……”季布茫然道,“我自幼读书不多,机关之事……” “霸下是机关,蝎是机关,獏行是机关,诸如犼、兕蛛之类,俱是机关之术,人造之物,与天地鬼神皆无关联。” 季布的表情越发茫然。 他并不笨,但楚人好鬼神巫卜,旧楚又不似大秦那般重视普学,所以对于李恪所言,他基本无从去解。 李恪撇开水面上的茶沫,勺一碗茶推送到季布面前:“老师与我说起过布君。” 季布愣了一下,不知李恪何意。 “老师与我说起布君,言楚梁之地,皆传布君贤名。季布一诺,可抵百金,你为人信诺,重义轻利,想必也正是因为如此,你的同袍才将家小托付给你吧?” “是……” “可疲惫么?” “确……”季布的眼神骤然一紧,“恪君此话何意!应奉之事盖莫能违,便是窘迫困苦,我心中也无有悔意!” 李恪摇了摇头,自顾添了碗茶,小口抿着:“那你可曾想过,为你救助的孤儿寡母,可疲惫么?” 季布霍一声站了起来:“其人家中栋梁断折,以独妇之力如何持家,又该如何应付这漫天漫地的苦徭租赋!” “独妇养儿不需徭役。”李恪慢条斯理地吹开蒸汽,深深吸了一口沁人的桂香,“租赋虽说苦些,但独妇也并非不可为。大秦租田十亩,每亩石五,故一岁田租十五石。我自幼生于北境,不知中原熟田亩产,不过想来,亩产一石总是有的,意即是说,种十五亩可交田租,余者大概还需两三亩抵赋,再剩下便是自家粮食了。” 李恪看了季布一眼,继续冷声剖析:“独妇栽五十亩粮,五十亩麻。苎麻不必常年伺弄,二十亩精耕粟禾可为租赋,三十亩菽一岁两熟,足以糊口。布君,你那庄园有两百余户,每户可能分得三十亩吗?” 季布怒极而笑:“恪君出身名门,自幼锦衣华服,倒是把百姓农务算得仔细!不觉可笑吗!” “可笑吗?”李恪怔怔看着他,“我出身名门不假,可却是赵武安君牧之嫡传,家族皆没,是我媪独力将我拉扯大的。十三岁前,我未穿过一件深衣,未食过一餐粟饭。我下过地,干过农活,倒是布君,这一世可做过农活?” “这……” “不曾吧?”李恪嗤笑一声,敲了敲勺,“布君少时大概忙着学武,学武有成便忙着任侠,又哪来空闲务农呢……” 季布的脸上羞怒交加,想走,却又不愿走。 “恪君,你等我两日,便是为了辱我吗!” “我不给欲辱之人煮茶。”李恪随手将木勺一抛,长身而起,“我只是看到柴武,便知晓了布君少年时的模样。” “柴……柴武?” “任侠,好斗,不知民生,穷而不勤。”李恪慢悠悠绕着季布踱步,“如这样的少侠,你的庄园有五百余,我甚至能看到这座庄园日后之景。” “何景?” “亲子血流在外,寡妇饿毙村中,密林之中鬼槐片片,游子归乡,不知家园何往……” “莫说了!” 李恪冷笑一声:“这便听不下去了?信诺之季布养出信诺之少侠。这帮少侠总会有几人扬名,于是世人便传,昭昭楚侠,安护黎庶,季布一诺,千金之重……” “莫说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豪者,无亲无故……” 季布锵地抽出长剑,尖锐抵在李恪胸口,一张脸上满是狰狞。 “我说!莫说了!” 守在门外的沧海冲了进来,一见到屋中场面,哗啦啦解开银索,高举双戟! “季布,识相的便放开我家公子,沧海在此起誓,若公子伤了半根毫毛,你那庄园,鸡犬难留!” “沧海,退下!” 李恪背着手,直视季布双眼眨也不眨。 他突然迈步,冲着剑尖胸膛高挺。 沧海君看到了他一世难忘的画面,手无缚鸡之力的李恪压制着剑术拔绝的季布,一进,一退,三步过后,季布!溃不成军! 季布退到墙角,长剑松脱,哐啷啷摔在地上,同时摔在地上的还有季布的膝盖,双膝锤地,五体趴伏! “救救我袍泽的后嗣吧!季布有罪,季布无赦啊!” 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说吧,为了养活这座庄园,你在外头拆借了多少……” …… 一千八百四十二金,粟七百十六石,菽八百石,肉二百斗……这是季布全部的外债。 在李恪看来这个数量其实不多,因为庄园大半年景还是能够自给自足,只是偶有灾荒才需要季布去寻人拆借。 叫李恪汗颜的是季布的交友圈…… 陈涉,吴广,张耳,项梁……连他未来岳父吕公和墨家程郑都是债主之一。 李恪不由压住了太阳穴。 “布君,墨家在恒山有一处秘谷,名为苍居,谷中土地肥沃,足可以养活你庄园妇孺。” “千余人口,墨家皆愿照拂?” “墨家又不是征兵,有甚可挑的。”李恪笑了笑,“但我有约法在前,望布君考量。” “恪君但说无妨。” “其一,墨家会少量资助各家饮食,但主要还得他们自给自足,墨家授田不收租,便是独妇,也足以养活孩童了。” “此应有之理!” “其二,苍居孩童皆要求学,从识字始,天赋佳或是识字过千的,可入墨,亦可出谷求学,各家不得阻拦。” “孩子求学乃是好事,各家感恩还来不及,如何会阻拦?” “其三,苍居虽也是匿户之身,但墨者却有学子籍。入籍之事墨家会操办,但此事却不能由墨家来说,以免给人胁迫之感,先入为主,与墨家生隙。” 季布点头道:“此事我与二位亲弟会处置,不叫墨家难做。” “那我们便如此定下。”李恪舒坦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布君可有要求予我?” 季布张了张嘴,看起来很是纠结。 李恪故作不悦道:“布君还将我视作外人么?” “这如何能够!”季布慌忙摆手,“罢了,盛情难却,我也有三事有求恪君。其一,庄园的债务……” “程郑会将债务理清,墨家全权承担。” 李恪的回应异常干脆,让季布信心陡增:“其二……那个……其实我袍泽之后并非两百户,而是三百七十余户,除却改嫁、离乡,还有六十余户,二百余人流落在外,庄园实在养不活了……” “若他们愿意,一并接来吧。”李恪笑得极之温和。 季布大受鼓舞,二话不说,合手下拜。 李恪摆了摆手:“布君,还有其三吧?” “其三……我兄弟三人,亦想拜入墨家!” 李恪终于沉吟下来:“做墨者吗?墨者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呀,布君……” 第三三四章 李恪的野望 大秦之世,法度森严,虽说因为天下方统的关系,到处都是逃民匿户,但他们多苟且于深山老林,真想要堂而皇之行走于世,却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季布庄园皆是妇孺,人数过千,出于非法又去向非法,李恪要把他们安然送去数千里之外的苍居,本身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路线,补给,批次,行具,方方面面皆要照顾,只有万无一失,这些妇孺才不至于走着走着就被捕奴队连锅端去奴市。 故而商定行止之后,李恪便安排了蛤蜊和风舞与季布同行。 众人权责皆有明定,季布三兄弟负责整顿人员,安置先后,蛤蜊二人则负责与赵墨联络,以赵墨之力,争取在三月之期,开春之前,把千数妇孺全数送抵苍居。 不过他们二人并不会在庄园里逗留太久,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待邢三姑和程郑把主使的墨者派来,他们就该回归霸下。 在李恪这边,真正将要负担重任的是由养。 送走季布等人之后,李恪捧着大叠图板去到慎行处,不一会,由养和辛凌就齐头并至。 众人相互打了招呼,以礼就座,挺背正襟,李恪对着由养问道:“由养,季布庄园之事你知晓吧?” “知道些许。” “既然你知道前因,那我正好长话短说。” 李恪对慎行和辛凌点了点头,抬眼与由养对视。 “季布庄园总数千二百人,会在三月之内逐步落户苍居,若无意外,头批妇孺大致会在二十日前后抵达。” “先生要我做什么?” “先行去往苍居,安置好新居民的房舍,便是一时做不到一户一宅,也该有挡风避雨之所,以待来年。” “唯。” “季布庄园以妇、孺为主,缺乏劳力,墨家虽说不缺这千余人的口粮,但却没有长长久久出资哺人的道理。故你此行,需要与师兄合力,授人以渔。” 由养愣了一愣:“何以为渔?” 李恪将手边那叠图板轻轻推到由养面前:“这是第一件,机关兽,饕餮,或称作外挂式蒸汽联合农耕机,配置外挂两型,甲型堆垄、翻土,用于春耕,乙型收割,脱粒,用作秋收。” 一直旁听的慎行眼前一亮,插嘴问道:“恪,这便是你的非法之基?” 李恪冷冷一笑:“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彊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曰饕餮。” “此物以阴阳之力动之,机关之法御之,民众积财而不费劳苦,若以法家来看,自然是六虱之本,邪物祟器,正合了饕餮不肖之名!” 慎行哈哈大笑:“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饕餮自古有贪奢贫厌的凶名,却不想在你的手中,竟能成生民富足之根本!” “法家一日以弱民为本,大秦一日视苛法为基,则富民、利民之事便是邪道。饕餮越好,法士越恶,此乃必然。”李恪振声说,“今日是饕餮,明日还有混沌、穷奇、梼杌……我要将凶兽传诸四海,叫法家知道,穷则变,变则通,不变……法家终将沦入凶兽之口,变作天下富强的笑柄!” 三人被李恪的话激得心神荡荡,由养高声道:“先生驾驭凶兽,由养愿为先驱!” 李恪听得哈哈一笑:“此是后话,眼下的当务之急还在饕餮。由养,设计图板便在此处,有甚不懂的,你等自行商议,我不会多作解答。” 这种引导式的研发方式,常年跟随李恪的墨者们已经很习惯了,谁也不会提出疑议,由养当即点头应是。 “欧冶家耐热之钢未备,以苍居之力,现阶段也只能凭着神仙谷中,霸下的另一套动力造出一架,兕蛛的阴阳炉功率不足,你等可以试验,却不可倚仗……” 慎行皱眉道:“恪,一架可够用?” “苍居可用之田不足三百顷,饕餮的设计效率则在每日三十五至五十顷,春十日,秋十日,每岁二十日农忙,若只用于苍居的话,一架饕餮便足够了。” 慎行这才放下心绪:“这便好,这便好……” 李恪摇了摇头:“由养,饕餮乃是耕作机关,为效率计,秦制与周制之亩过窄,于机关耕作并不合宜。苍居的田亩要重新排布,耕作方式也要相应调整。这些事我无处预估,若有必要,你可去楼烦,请凡子安排农家名士相助。” “唯!” “然后,第二事……”李恪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墨行吗?” “獏行?” “并非獏行,是墨行。”李恪咬着字眼说道,“水力农业灌溉体系,墨行。” 辛凌的眼睛骤然睁圆:“墨行……可用了?” 李恪笑着点头:“要用墨行,就需对田亩作些基建,此次改田,正合其时。有各类水房,自动浇灌为饕餮之辅,往后苍居的农活或者不需百人便足以做完了。” “百人……数百顷?”慎行听得震惊莫名,可很快就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恪,解放民力若是太过,民生易生疏懒,难堪大用啊!” “这便是我们要做的第三事了。”李恪胸有成竹道,“民生之事需转型,劳力要聚合起来,男工,女织,不使居民无事可做。至于成品,可自用,可外售,皆可富民。” “这似乎……” “这是苦酒里工坊的组织法。不过苦酒乡里仅有农闲时才得空闲,而苍居一旦有了饕餮和墨行,一年四季皆有大把时间务工,只需配属几条行销的商路,在谷内构建市集便可。” 慎行已经不知该怎么样感叹了。 他原先只想以机关之力助民之弱,为墨家收拢人心,以为日后归秦斗法之凭借。 可是李恪显然想得更多! 苦酒里的运营模式,墨行的超前设计被一架饕餮彻底盘活,再加上那语焉不详的对商贾贸易的安排……慎行心中既是恐惧,又是兴奋。 天下行将大变! 李恪已经放开了思想,而苍居,就是他心中的试验之田! 四民贵践,农本之策,那些世人以为圭臬的规则和框架将在这场大变革中被捅得稀巴烂,取而代之的,将是以墨家为基的新秩序! 慎行无从去想像新秩序下的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更不敢想这次变革能否成功。可是墨家!必将归于巅峰! 他粗重地喘息,看着李恪,嘴唇哆嗦:“恪,还有余事吗?” “确是还有一件。”李恪抹了抹唇角,轻描淡写,“我欲以此为基,在苍居组建墨家少年营。” 第三三五章 少年营 所谓少年营,顾名思义,就是李恪心目中专门安置与培养少年人的机构,性质上虽接近于后世青年团一类的后备团体,但在结构和操作上,却更倾向于那些综合性的初等教学机构,也就是小学和中学。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却又由来已久。 说它突如其来,是因为季布庄园有过量的稚童与少年,总数超过六百,再加上苍居原本的三十余适龄孩童,赵墨与欧冶陆续迁入,却尚未明定发展方向的小子们,苍居可估的十五岁以下人口已经达到八百余。 这个数量不仅颠覆了苍居合理的人口结构,怎么安置他们,也成了眼下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毕竟季布庄园,根本就是李恪来到大秦以后,看到的最大规模的孤寡院…… 而说这个想法由来以久,则要从胡陵之行开始。 墨家衰败之势由来以久,天下墨者三脉,总人数不足千五,这个数量对一门杂学来说或许足够,但墨家是显学,两万分之一的普学率对一门显学来说,堪称灾难。 李恪不止一次试过去总结墨家衰败的根由,长平之殇,三墨歧见,墨杂之分…… 在李恪看来,墨家难兴最关键的原因其实是对墨者过份高企的标准和苛求。 仅以胡陵为例,百姓自幼诵读墨学,但长成后入墨的却少之又少,苍居也有类似的情况,还有李恪那位以墨学开蒙的伯父李汩…… 并非是墨学不引人,实在是墨义太赶人了! 李恪分析过自己身边的墨者,憨夫、辛凌、由养、儒,还有灵姬、风舞、葛婴等等,无一不是学养精深,武艺精湛,业艺精熟,信仰精厚…… 这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精英模式并非不好,可若是对每个墨者都如此要求,不仅太过强人所难,还容易让特长突出的苗子沦于平庸。 李恪想通过少年营来改变眼下的状况,而且做好了独断专行的准备! 少年营三字一出,果然满室皆默。 慎行沉吟了好一会,才试探问道:“恪,你是想将少年大量收入墨家?” “算不得收入墨家。”李恪小心翼翼掩藏着心思,轻声说,“季布那头千人迁入苍居之后,苍居少年便近八百之数,原有的书院已不足以收容他们,务农、务工也并非少年专长。庄园少年受侠道影响颇深,如柴武者,十三便敢带着弟妹劫道,且丝毫不以为耻。若是任由他们自在发展,对苍居而言,并非善事。” “少年营便是书院?” “是,乡学,书院,蒙学,只是他们依托墨家而存,与其让他们以法儒入蒙,不如授以墨学,并从中挑选适合的苗子。” 辛凌眉头一皱:“你准备教授甚文?” “《经》上下,《经说》上下,诗、书两篇,《楚辞》、《山海经》、《神异经》、《列子》,还有《吕氏春秋》和墨剑。” “以杂家为重,兼顾墨学……”辛凌隐约觉得李恪另有打算,可又想不透李恪的心思,“为何不授十论?” “十论者,墨义也,少年心性不定,不知其本,反容易误信误传,人云亦云。” “《非儒》如何?” 李恪摇头一笑:“师姊,这些孩子未入墨门,先学《非儒》,他们究竟会以为儒家虚荣,还是觉得我墨家小家子气,容不得他学?” 辛凌不说话了,看向慎行。 慎行盯着李恪:“杂学与墨经,便可让孩童心向墨家?” “杂学者兼容并蓄,可识文断字,兼修多门。墨经则是墨家机关术之基本,墨家最吸引少年的,不就是机关秘术吗?” “为何还要学墨剑?” “学武是为强身健体,健体是为气力足备。更何况墨剑饱含墨义之精华,在传剑时授义传道,比死记硬背的效果可好多了。” “你以为,八百少年营,可入墨者几何?” “当有半数。” “四百?”慎行难以置信道。 “半年拔选一次,凡年十三以上,好学且品性坚忍者入墨,授以十论。至十七缚籍,录学子籍,再令其践行墨义,如此当有半数。” “十三入墨,却到十七才开始践义……”慎行苦笑道,“恪,你以为是墨义阻了墨家壮大?” “少年心性不定,少有坚持,反观长成之后,若心中有信仰,区区墨义何足挂齿?” 慎行不由点头:“为师还有最后一问,你以为,少年营由何人主持妥当?” “最妥当的是季布。”李恪毫不犹豫,“苍居少年多出自庄园,季布兄弟对其有恩。再者说,季布乃信士,信义二字,无价之宝。” “可是季布非墨。” 李恪轻松道:“他们兄弟倒是希望加入墨家,只是叫我推了而己。” “为何?” “对墨义不明所以之辈,便是勉强收入墨家,也不过是在墨卫的基础上再多个墨侠而已。”李恪撇着嘴说,“老师,墨家难道还不够乱吗?” “可你又想要他主持少年营……” “是啊,我打发他们三兄弟去寻师哥学艺去了。”李恪耸了耸肩,对由养道,“由养,让师哥将他们收作弟子,一年时间让他们精熟墨义,通背十论,待他们做成了这些,才是主持少年营的人选。而在那之前……师哥为主,由养为辅,如何?” 慎行满意点头:“看来你对此事早有打算,为师允了。” “谢过老师!”李恪终于眉开眼笑,“由养,你现在便启程。家居,饕餮,墨行,改田,少年营,还有季布几人拜师之事,一件不可延误!” 由养拱手震声:“唯!” …… 在季布处借了马,由养与众人道别,北行归往苍居。 霸下在汝水畔一停七日,程郑理清了季布欠款,第一批二十余户人家也在墨者的护卫下离开庄园,随行的还有丁固。 风舞和蛤蜊回来了,霸下终于开炉启行,越过汝水,穿过南阳,夜以继日向着南郡奔行。 夕阳西下,李恪凭栏远眺,整个人都陶醉在荒野无边的美景当中。 人才链条,生产秩序,集体作业,新式机关……苍居还缺什么呢? 商路! “此行回返的时候,看来必须去一趟沛县了啊……” 第三三六章 慎行说宋玉 一入南郡,便是楚之精华。 南郡位在帝国之南,毗邻南阳,衡山,长沙,洞庭,汉中五郡,乃五郡通衢,繁华之地。 汉水南来,江水东往,两条大江在南郡相交,泛而成泽,便是天下闻名,浮舟千里的云梦大泽。 而李恪此去长沙襄助史?,也正是因为衡山山脉和云梦大泽的阻挡,才不得以西行绕道,横穿半个楚地,多行了两千余里。 不过游学嘛……只要时间上不太赶,多行几郡便多行几郡,反正慎行一日也不曾停过授业,李恪的学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如此一行半月,霸下抵近江陵。 江陵是南郡的郡治,因始建于纪山之南,古称纪南,又因楚国驻都,多称纪郢。 为都数百年,楚国在此踏上了“汉阳诸姫,楚实尽之”的昌盛之道,庄王北伐陆浑之戒,观兵周郊,问鼎之重,天下莫敢应其锋芒。 也同样是在此城,楚平杀武奢,子胥奔吴,说吴伐楚。屈子南流,怀王囚死,人屠白起连拔纪、鄢二郢,使屈子悲尽,自投汩罗。 这座大城记录了大楚的兴衰荣辱,留下了楚辞的壮美华丽,乃是天下文华之地。 行近于此,慎行当然不会忘记带李恪去长长见识。 藏好霸下,众墨出行,三架木牛成列前后,风舞、儒和蛤蜊各自蹬车,畅行在平整的县道之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灵姬的声音脆如莺鹂,她坐在前车高歌,一路所过,喝彩声声。 李恪听着《山鬼》,坏笑着挤了挤缩在车尾的沧海君,说:“沧海,你太重了,要我说,不若就把飞戟弃了,如何?” 沧海哼一声扭过头:“侠士岂可弃兵自保!” “那你便忍住别吐。我等牛首都翘了两回了,万一到时人仰马翻,老师哪经受得住。” “我欲呕耶!”沧海满脸羞躁,刚要发怒,蛤蜊恰好把车头一扭。 呕! 众人哄堂大笑。 行不多时,县道至终,蛤蜊扶着脸色青白的沧海去办理入城,李恪则搀着慎行,师徒叙闲。 “老师,江陵也是南地名城,文华历史不下大梁,大梁有名士张、陈,江陵是否也有大家?” 慎行含笑摇头。 “无有?”李恪惊奇道。 “无有。”慎行确认回应,“江陵有名门屈氏、黄氏、熊氏,血脉虽贵,后人却庸庸碌碌,不曾出过什么大家。” “可照理说,有家学渊源为凭,所谓名门士府,不是更易出大家吗?” “或是屈子之才过甚,早将这楚地文华用尽。”慎行苦笑一声,“自屈子故后,楚辞唯有宋玉、唐勒、景差三人。三人辞赋学自屈子,却不曾将屈子之学整理传扬,以致楚辞后继无人,皆此三人之过也。” 李恪看着义愤填膺的慎行,突发其想:“老师,若是屈子之学如墨儒这般文脉清晰,您会从屈,还是从墨?” 慎行愣住了。 “屈学……”思索良久,慎行缓缓说道,“屈子虽有美政,然其不擅于政,宋玉三人亦不擅政,独成一脉,消匿之势不可免,倒不如现在这般,以杂学之名,世所颂扬。” “是啊,百家不美,非不好美。只是百家以政为本,唯有通俗易懂,方能不碍传承。此正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 寝浦是一间客舍的匾额,位置在后市侧畔,云梦泽边。 江陵毗邻云梦大泽建城,三面高墙,并列九门,唯有南面不设出入,连墙也降到两丈余高,看上去低矮,厚重。 故三层高的寝浦可以越墙观景,如同千里云梦,尽在脚下。 这让李恪惊喜莫名。 寝浦是营运的客舍,也是楚墨在南境的一处暗站,从舍人到小厮,无一例外全都是墨卫充当。 在听说钜子和赵墨两任假钜到来的消息之后,他们早早就空出二三精舍,虚席以待。 众人在行人好奇的目光当中拐进市隧,三辆木牛停靠舍外。 慎行指着匾额问道:“恪,你可知寝浦出处?”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果梦与神女遇。寝浦之说,源自于此吧?” 慎行笑着点头:“王假玉,玉假王,宋玉窥伺神女之美,却假说襄王梦寝,你可从中看出甚来?” 李恪不屑地撇着嘴:“不过是以私欲假托公事而已。宋玉此人多有小慧,得人之喜,我却不喜。” 慎行哈哈大笑:“世上之人,有几人能如你这般行事?假公之法虽是小伎,用于政事,却可得帝王之喜。说王施政,失其名,得其实,得可偿失也。” 说完,慎行灼灼看着李恪,看得李恪只能不情不愿作揖:“谨受教。” 众人在小厮引领下登楼。 寝浦是精品客舍,背后又有墨家财力支持,虽是独楼,布置却与往常那些透着贫穷的客舍不同。 这里不设通铺,不接士伍,一层是自备的食肆,二层便是八间精舍,三层四间大房并合,走道在外,连接望台,不仅闹中取静,风景还格外美好。 李恪和辛凌、慎行落脚三层,各据一房,余者则在二层两两合住,单论住宿条件,比之碑楼尤有过之。 只是慎行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他在李恪房中落坐,招招手,把李恪唤到一旁。 “恪,为师发现你洁癖过甚。” “洁癖?”李恪咀嚼着这个难得一见的生癖词,满脸古怪看着慎行。 慎行轻轻一笑:“你莫不是忘了,洁癖一词还是你前几日说与我听,出处……好似是列子?” 李恪笑得尴尬不已。 与墨者们相处久了,李恪嘴里不免会跑出好些后世的流行词,如果被人点出来,他就统统推到永不完结,时有更新的《列子》上。 所以出于列子早已是苍居墨者间的一个笑谈,大家都知道这词是李恪造的,可他懒得解释,便推说列子,偶尔还煞有架势地编些故事。 他口中的列子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寓言集,其涉猎之广,堪称当世无双。 由养甚至在私下宣传,旧列子是《列子》,新列子是《李子》,众人应当将李恪口中的《列子》多加收集,以后整理成册,必为经典…… 总之,慎行一声出于列子,摆明了是准备敲打李恪。 李恪只能正襟危坐。 “陈馀好虚礼,你不喜他,便疏漏其计。季布行侠义,你不喜他,便多有打压,迫其归正。更早还有苏角守关,你前后判若两人,也不过出于一个喜字。” “喜则近,不喜则远,君子虽以此方正,此等君子,却难成大器!” “老师……”李恪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话未出口,就被慎行一声厉喝打断。 “你只说,我之言,当否?” “当……” “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容得下商贾吕丁,为何就容不下陈馀、苏角之流?” “丁君信义,守序,为商是身份使然,却与其为人无关。” “还是洁癖。” “是……” 慎行叹了口气:“恪,你对他人所求太高,我当日与你说夏虫语冰,你忘了么?” “不曾。” “天下皆夏虫,你可以不喜他们,却不可不用他们。应对季布你做得极好,换作他人也当如此才是。为师之言不仅指活人,还有故者。” “宋玉?” 慎行哈哈一笑:“宋玉者,小人也,巧言如簧,出口不逊。他之品性与你无关,其处事之道,你却当记得。” 李恪不满道:“大夫登徒,与妻恩爱,宋玉直言其妻之丑,又谤言登徒好色,此等人物能有甚处事之道?” “其道,便是言语惑心!”慎行看着李恪,说,“还记得中车府令高吗?” “赵高?” “赵高,小人也,帝王喜之,随侍于旁,然满朝文武皆不喜他。你若与其交道,为敌耶?为友耶?” 李恪愕然。 “高与宋玉相似,貌美,文华,一张利嘴,上可媚君,下可谤臣。你可以不喜他,却不能肆意疏离他,欲成事者上下共举,若上无善意,下无从人,你又能成何事?” 李恪张了张嘴:“所以老师今日才说宋玉?” 慎行抚须,轻轻点头。 “客舍之名,不会也是为了这一课吧?” “七日前挂的匾额,你说呢?” 李恪终于诚心下拜:“老师用心之深,恪省得了。” “既知道了,便去食飧吧。今日食生,乃佳宴之物,你当习惯,不可再失礼于外。” 李恪眉角忍不住狂跳:“食……食生?” 第三三七章 又是张良 食生啊…… 李恪从食案中挑起片薄如蝉翼的鲈鱼,沾了点酱,紧闭眼,深吸气,然后…… 还是丢掉了。 开玩笑,古人连去腥的料酒都没有,食生鲜……疯了吗? 他暗暗撇嘴,反手把食案推到蛤蜊面前。 “公子不食吗?”蛤蜊飞快地把鱼肉塞进嘴里,一面食一面问。 “不食,这般腥腻,算甚入口之物。” “腥腻?”蛤蜊砸吧着嘴品味一番,“脆而香甜,入口即化。云梦鲈鱼天下至美,何来腥腻之说?” “你喜欢便好……”李恪无语地看着自己渔夫出身的家臣,扭头又去看另一侧的沧海君。 沧海君不爱吃鱼,同是食生,他更爱吃生肘子,而且从不用刀,直接嘴啃。 那一口下去,可怜的肘子血沫直冒,皮开肉绽,看得李恪脸色惨白…… 始食生者,其无后乎? 以后! 绝对不食生! 谁食生! 谁是后人生的! 他哆嗦一下,还是决定找蛤蜊搭话。 “蛤蜊,我记得你出身云梦大泽?” “是,大泽正中有处雾岛,名曰崎洲。那里水道曲折,便是老船工也不愿多行,他们怕一去不返。” “这般隐秘之所,当年你丈人是如何寻到你的?” “他被水贼追赶,慌不择路才入的水道。若不是恰巧叫我遇上,便是侥幸不沉于泽底,也叫附近的水贼撵上了。” “缘分呐。” “是啊……” 李恪突然想到:“此番我等要在江陵逗留几日,机会难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蛤蜊茫然摇头:“公子,蛤蜊出泽时,家中早已无亲无故,便是同寨之民也不过三十余人。大伙散于岛上,寻常难得一见。您要我回故土……去做甚呢?” “呃……”李恪怔了半晌,颓丧说道,“算了,食你的鱼。” “唯。” 话题突兀结束,李恪无事可做,只得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四下观瞧。 食肆当中顾客不多,而且都是舍中住户。 靠窗处有三名剑客环坐,面前各置浊酒一坛,案中摆满肉食甜酱。 这三人中,唯有背对李恪之人与其余不同,他也饮酒,但食案无肉,仅一份豆饭,一碗羹藿。 李恪已经会辨识墨者了。此人打扮虽和同桌之人无二,背上的剑也是普通铜剑,可他的身份却是墨者,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墨卫。 墨卫游侠天下,从出现起便以护卫、刺杀为业,而且专刺秦官。 李恪不知此人逗留江陵所为何事,不过既然堂而皇之住进了墨家客舍,想来也不可能有谋刺的打算。 可谁成想,那个墨卫突然说话:“仇兄此次有意刺腾,却不知人手可够,我兄弟三人又否能入你法眼?” 李恪登时就傻眼了…… 刺腾。 刺是事,腾是人,翻译过来,就是刺杀一个叫腾的人。 天下名腾之人不知凡几,但在南郡,能让人不指名便直言交流的,好似只有郡守一人。 南郡郡守腾,韩之旧将,灭韩名臣,事秦至今十余载,历任南阳太守、内史令、南郡太守三职,是大秦名臣之一。 李恪还知道,郡首腾是张良深恨之人,一直想要杀之以报国仇。 而恰好,张良坑害沧海的时候,所用化名就是韩仇…… 世事不会这般巧吧? 更何况这里可是江陵,在腾的地头谈刺腾,楚墨的据点不要了? 李恪惊疑地望向墨卫交谈的对象,也是食肆当中,除他们两桌外唯一的客人。 那一桌两人对坐,墨褐,草履,头戴帷帽,掩住正脸。 二人一高一矮,身高者腰佩慎子墨剑,身短者怀插一柄灰扑扑的奇特短剑,剑式极薄,连鞘也不过一指厚度。 李恪心中无语。 墨褐之人正点食飧,身在舍中藏头遮面,变装的槽点这么多…… 张良看来是打定主意,准备要墨者给他背锅了。 李恪回忆着张良身形,抬头望向高个之人。 那人说:“井古兄高义!腾为暴秦走狗,压榨百姓日甚!此人不杀,民愤难平!” 井古,也就是那个墨卫振奋道:“仇兄愿意用我兄弟三人?” “有君襄助,此事必成!我等不若……” “你等不若自出吧。”李恪冷声插嘴,“杀人偿命,未遂重刑,虽说免不了去郦山走一遭,但你们至少不会坑害舍人,也算得上敢做敢当。” 张良的声音当时冷然:“墨家之地,也开始有暴秦走狗了?” 此话一出,以井古为首,侠士三人同时怒起,利剑出鞘直指李恪。 李恪根本不看他们,施施然摘下假钜子令,啪一声拍在案上。 井古瞳孔猛地一缩:“假钜子?” 蛤蜊站起来,挺胸直视井古:“悖妄之人,还不收剑!” 井古咬了咬牙:“你虽为假钜,然楚赵不同属,你为暴秦张目……” “楚墨之卫,连尚同之义也能忘么?”李恪冷冷道。 “尚同……”井古挣扎道,“上从贤正,则下同之,若上无贤正,下何以同!” “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无外乎会受人蛊惑,欣而替罪,子房兄,是如此吧?” “受人蛊惑……子房兄?”井古大惊,慌忙扭头看往张良。 张良苦笑着摘下帷帽,露出那张黑纱遮掩的俊逸帅脸:“不想恪君不仅是墨者,还是赵墨的假钜子……” 沧海君嚯一声站了起来:“张子房!多日未见,尚安好否?” 张良脸上苦笑更浓:“沧海君福泽深厚,那日之局……” 哗啦啦,银索松落。 沧海君根本不等张良说完,一声暴喝,飞戟便似流星般飞向张良! 锵! 龙吟之声骤起,那个始终不曾说话的矮个男人站起来,扬剑,一抹。 那柄短剑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搅动,黏住飞戟,巧劲一拍。 只听金铁一声交击,直刺的飞戟轨迹骤变,直挺挺下坠,咄一声刺入桌案,直没入柄。 沧海君大笑着抖索收戟,双臂高抬,摆出战姿:“小子好手段,阻我好事,可敢报名?” “榆次,盖尤。” “榆次人……姓盖,剑客盖聂是你何人?” “正是家翁。” “居然遇上故人之子……”沧海君舔了舔嘴唇,冷声说,“我与张良有私怨,你且退下,我不愿以大欺小!” 盖尤抬手掀掉桌案,持剑护在张良面前:“盖家尚无见雇主身死而不救之过往。” “你……想与我为敌?”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既如此……” “沧海!”“尤君!” 李恪与张良同时出声,叫住二人。 张良问李恪:“恪君欲要保腾?” “子房兄又何必明知故问?我不在意腾之死活,只在意你墨褐草履,还在寝浦招贤论事。你欲墨家为你挡灾,不知可问过我墨家意愿?” “墨家意愿?”张良轻声一笑,“墨家不是反秦么?” “反不反秦是墨家的事,却不代表子房兄就能妄用墨家之名行事。” “既然假钜子不愿意……”张良大笑,弯腰拾起帷帽,罩在头上,“张某告退便是。” 李恪故作惊奇道:“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墨家三脉,赵墨反秦之志最是薄弱,昨日听闻赵墨要来,我便在城中稍做了一些摆布。”张良把帷帽摆正,安然说道,“你猜,若我离不得客舍,江陵城中将会如何?” 沧海猛地踏出一步:“我管江陵如何!” 李恪抬手摁住沧海,笑盈盈看向张良:“子房兄,结怨了呀。” “自你巧计救下沧海,你我之间,便已经结怨了。” “也是。”李恪哈哈一笑,“半个时辰后,郡守腾会知道有人欲借墨家之名谋刺。” “不是张子房欲借墨家之名谋刺么?” “我在楚地人地两生,如何能查出刺客身份?” “此言,在理。”张良深深看了李恪一眼,“恪君,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与你还是后会无期更好。” 李恪嘟囔一声,目送着张良、盖尤高调离舍,沧海君怒气冲冲坐下来,一扬手,要了五坛浊酒。 井古结结巴巴凑上来:“假钜子,我等方才着道了?” “是呢……” “那仇兄……不,那子房究竟何人?” “旧韩贵族,五世韩相,张良,张子房。” 井古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恪懒洋洋坐下来:“井古师兄,此人这副打扮,在客舍宣扬刺腾多久了?” “约十余日……” “还真是生怕人不知晓……”李恪深深叹了口气:“结怨了啊,张子房!” 第三三八章 会于寝浦 君子,坦荡荡。 考虑到张良是君子,李恪也是君子,大家都是坦坦荡荡的人,肯定要说到做到。 故哪怕食生味美多滋,李恪也只能忍痛而弃,急急安排风舞前去拜访郡守府,以墨家的身份痛陈利害。 半个多时辰之后,风舞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卷简书,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李恪奇怪问:“怎的,莫非是没见着郡守腾?” “见着了。”风舞琢磨着言语,一字一顿,“郡守风姿不凡,请了好些官吏一道见我,堂上堂下,乌泱泱三十余人。” 李恪哭笑不得道:“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或是吧……”风舞叹了口气,正襟而坐,“禀先生,不辱使命。” “那位郡守可有回应?” “回应在此。” 李恪看风舞双手递上怀中简书,本以为是郡守腾的私信,谁知道…… 【吏有五善:一曰忠信敬上,二曰清廉毋謗,三曰举事审当,四曰喜為善行,五曰恭敬多让。五者毕至,必有大赏。】 【吏有五失:一曰夸以泄,二曰贵以泰,三曰擅裚割,四曰犯上弗知害,五曰贱士而贵贝。】 【一曰见民倨傲,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履,五曰安家室忘官府。】 【一曰不察所亲,不察所亲则怨数至;二曰不知所使,不知所使则以权衡求利;三曰兴事不当,兴事不当则民所指;四曰善言惰行,则士毋所比;五曰非上,身及于死。】 “为吏之道啊……”李恪叹了口气,隐约知道这位郡守腾为何会在官场越混越差。 风舞满脸好奇:“先生,你可知郡守之意?” “大概知道一点。” “其行何意?”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李恪开口念出《论语.宪问》中的一段对话,只是墨者非儒,风舞根本就不曾看过《论语》,所以一时茫然,苦思半晌也不知子墨子何时跟儒家子贡打过交道。 李恪看他皱巴着脸,哑然失笑:“非儒非儒,你们连儒家几部经典都不读,又谈何非儒?” 风舞惊?道:“方才是儒家典故?” “语出《宪问》,大意是孔仲尼大谈君子之道,子贡便恭维说,夫子原来是在说自己呀。” 风舞想了一想,一张脸登时通红:“腾!无耻之尤!” 李恪耸了耸肩,随手把那卷简书抛进炭盆,还找了个火钳搅了搅。 “我等该做的都做了,无愧于人,无愧于心。郡守既然觉得他是好官,出入当有万民加护,那便由他自去安排便是。” “唯!” …… 郡守府,后堂议事。 郡守腾高居主座,左右分别是监御使彷和郡尉孟德,南郡的郡三官坐在一处,谈笑风生。 监御使彷拱手说道:“今日那位墨者之言,我看郡守还需防备才是。” “彷君多虑了。”郡守腾哈哈一笑,“墨家历与大秦不合,此番卖好,不过是察觉事有疏漏,强作弥补。其既知事有败露,必不会再行谋刺之举。” “郡守觉得,欲行谋刺之人仍是墨家?” 郡守腾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朗声道:“南郡素来平和,百姓安居,除却不安分的墨家,又有何人会行谋刺之举?” “既如此,今日郡守何不将那墨者擒下?” “擒下?”郡守腾想了想,“德君探查数日,始终不曾拿住那个仇的把柄。除他之外,余者皆从罪之徒,我担心肆意擒人,会惊动主使。” 郡尉孟德羞臊下拜:“下官无能……” “继续寻找墨者仇之踪迹。墨家之人前据后恭,此事或仍有变故。” “上官高见!” …… 夜,寝浦,李恪盘腿坐在顶层露台,煮着茶,眼望着云梦夜色。 “十日之差,这是被彻底绑架了啊……” 身后突然传来轻笑:“恪君之言,莫非是在说我?” “除了你,还能有何人?”李恪头也不回,自斟自饮,“子房兄。” 张良笑着走近,自顾跪坐到李恪对面,取一空碗,浇满茶汤,放在鼻尖悠悠轻嗅。 “冬煮梅茶,似是还掺了山参,橘皮,恪君年纪虽轻,却颇通安养之道。” “我只好花茶,其余事物是家臣添的,说是可益气通肺,不染风寒。子房兄若喜,我这便叫人包上几服可好?” 张良笑着将茶汤饮尽:“恪君何必故弄玄虚,我上楼之时看得明白,你不曾在四周埋下过人手。” “我的房舍就在身后,为何要鬼鬼祟祟,将人手埋伏在过道?” 张良的笑脸登时一僵,李恪的房门就在三五步外,门窗紧闭,悄无声息。 “恪君是在防备我吗?” “不小心坏了你两次好事……”李恪笑着为张良斟满茶碗,“我不该防备你吗?” 张良朗声大笑。 “你我相距半步,房舍距我五步,远近之差,我或可杀你。” 李恪轻轻拍了拍腰上的七星龙渊:“子房兄莫不是忘了墨者之艺,真当我手无缚鸡之力不成?” “这便是你孤身在此之依仗?” “若没有十足把握,我哪里敢与张子房相对。” 话到此处,两人同时沉默。 张良无从判断李恪武艺的高低,更不知晓他嘴里的伏兵是真是假,而李恪也不敢过份刺激张良,原因,自然是因为他的龙渊真是摆设…… “此来,我有三问。”张良突然开口。 李恪小口嗫着茶:“我为何要给你解惑?” “大概是因为,墨家在南郡之前景,尽在我手?” 李恪冷笑一声:“楚墨的前景,与我赵墨何干?” “若是无关,今日恪君又何必阻拦?”张良胸有成竹道,“这半年,恪君声望如日初升,其间种种神奇之处,我虽不尽信,却也看得出你有一统三墨之心。楚墨赵墨,在你眼中有何差异?” “原来这半日,子房兄是打探我的消息去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惜啊,想要知我,区区半日却是不足。” 李恪忽就笑了起来,笑得极其畅快,笑得张良不由忐忑。 “你就真不担心楚墨在江陵的境遇?” 李恪的笑容渐渐转冷,他盯着张良,一字一顿:“我有一统三墨之心,不假。然事成之前,楚墨仍是楚墨,与赵墨不属。楚墨不驯。此前我揭破你身份,是不想他们死得不明不白,现今真相人人皆知,我倒希望子房兄若一意孤行了。” 张良的眼睛眯起来,想在李恪的脸上看出真假。可李恪的脸上只有笑,让人全然无从分辨。 “你在江陵刺官嫁祸,楚墨必失却重地。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们往后当不会再轻信六国遗贵了吧?” 张良冷声道:“嬴姓李氏,武安之后,恪君,别忘了你也是六国遗贵!” “或是吧……”李恪取木夹把张良碗中见冷的茶汤倒了,浇上新茶,摆手作请,“子房兄,且饮。” “……请。” 饮茶三碗,两人再无说话。张良起身飘然而去,李恪又独自坐了一会,身后便传来辛凌的声音。 “你还唤了他人?” 李恪抬头,满面苍白:“师姊,你总算来了……” 辛凌秀眉紧皱:“方才是何人?” “张良……” 锵一声龙吟,姑果之剑出鞘。 “去而复返?” “若无意外,他是不会以楚墨之名刺腾了。不过……”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劳烦师姊劝劝老师,这寝浦处处漏洞,委实待不得了。” 第三三九章 秦攻百越之战 霸下起行,沿江水而西,在南郡南阳之交渡江一处缓滩渡江,直下洞庭。 洞庭郡地辖楚黔中与巫郡二郡,地处在南境之极,连接百越,境内多崇山,少耕地,人口民户近于雁门,却因为居地分散,较雁门更为荒凉。 而她的人口分布也与雁门极为相似,雁门精华尽在善无,洞庭人口也有超三成猬集于郡治沅陵。 一城沅陵,半郡财货。 沅陵毗于沅水,邻近酉水,左近有麻阳铜矿、镡铍锡矿,不远有清水产盐,自身还产金与丹沙,物产富饶,天下闻名。 这里本就是楚国的兵工之所,铸坊连片,工匠成群。屠睢领兵攻伐百越,更是将此地用作暮府,盘踞中心,遥控五军。 多方兵将集而四散,不知不觉,更进一步促成了这座城池的一时繁盛。 李恪与史?约定的见面之地也在此处。 霸下南穿澧(lǐ)水,领路的泰便当先下车,蹬着木牛去往通报。 双方在两百里后重逢,泰说才缷去国尉之职的百越将军屠睢领着莫府众将,在沅陵城外十里竖亭恭候,有请霸下直往。 霸下深入人烟是大事,尤其是民众对霸下知之不详的非墨家传统驻地,更容易引发骚乱。 故关于屠睢所请,李恪全然不敢擅专,得信之时便报了慎行,请他决断。 慎行沉吟良久,唤泰来问。 “百越将军可知霸下?” 泰苦笑着摇头:“我与将军说过霸下形貌……然在我看来,将军仍对霸下不甚了解……” “不甚了解亦要请霸下直往?” “是。将军说,他已备足豆料精草,必能将霸下安顿妥当……” 李恪忍不住嘟囔:“他从何处以为霸下是食草的?若是霸下食肉呢?” 众人皆苦笑。 慎行叹气问道:“恪,依你所见,霸下可有直往之必要?” “全无必要。”李恪嘁了一声,回答得一本正经,“不过霸下自修缮以来,除却胡陵、苦酒两次现身,始终都是遮遮掩掩,真正窥得机关之力的人,好似不多吧?” 慎行抚须一笑:“你是说,叫沅陵之人开开眼界?” “沅陵偏远,无关紧要,反倒是屠睢莫府当中,达官显贵数不胜数,让他们早些见识机关之力,实有益于我等今后。” “为今后计么?”慎行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行,直趋,令风舞与儒驾出霸气来,切不可叫人小瞧了墨家的机关神术!” “唯!” …… 城外十里,草舍茅亭。 屠睢闭目坐在亭中,不言不语,不喜不怒。 百越之战进行的并不顺利。 遥想去岁大军出征,聚合天下强兵,总数达五十万众。他居国尉之职,领倾国之军,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他也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大军一分为五,齐头并进。东路之军势如破竹,短短时间,便攻下东瓯,闽越,拓地万里! 可他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 中路,西路四十万大军深陷群山无法自拔,东路攻下闽越,西向南粤,又被雒瓯联军伏于半道,大败而回。 就在他重整旗鼓,欲向东路增兵之时,匈奴扣关,雁门沦陷! 咸阳一日三道急令,命强军改道,驰援北疆。 他曾有意拖延皇命,妄图趁着严冬再战一场,至少摧毁雒瓯主力,为下一步会战打好基础…… 可是,雁门战局崩坏,句注谷道尽失,无能的苏角弃守关隘,咸阳显贵一日三惊! 他再也拦不住北军北返,整整二十万精锐一夜空营。各路大军建制崩坏,便是皇帝很快便诏令补足了缺额,但新军皆南境更庶,又如何能与调出的北地精兵相较? 攻越战局自此陷入到守有余,攻不足的尴尬境地,整整一年,各路忙于练兵铸器,连一场像样的会战都未能组织起来。 皇帝已经为此斥责了数次,若不是蒙恬有了更好的去处,皇帝又需要国尉之职来安抚李信,攻越之战……或是早已作古了。 更可笑的是,回调的北军根本就没能派上用场,气吞天下的匈奴居然被雁门的民军击溃了…… 大秦的更庶与民军何时变得这般擅战了? 还是说匈奴根本虚弱不堪,前头的一切急报,不过是北军想要抽回精锐的一场大戏? 那段时间里,屠睢像疯了一样发动关系探查匈奴之战的隐秘,越查就越觉心惊。 那支匈奴称不上骁勇,领军之将也算不得睿智,但其战法娴熟,便是北军精锐尚在,也不免要费一番手脚。 民军的战报与其说胜在骁勇,不如说是一场完完全全的算胜之局! 每一战,料敌于先,每一战,锁敌于后! 不硬战,不强攻,明明兵力不备,却总能以局部优势堂堂而胜。 且在鏖战之时,民军各种闻所未闻的兵器战法层出不穷,同为胜战,前后半局的表现又判若两军! 屠睢一生戎马,细研之后,当即断定那位被吹上天的民军将领旦身后另有高人,再一查证,那位高人居然就是李恪…… “恪君,老夫果真不曾看错你……”屠睢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比墨家更早求贤,只是不曾被李恪看中。 秦时尚有战国风骨,君择臣,臣亦择君。屠睢无从去怪责李恪,李恪最终选择了墨家,短短数月,听说已成一脉假钜。 屠睢赞叹之余,不免会想,若李恪在南,眼下战局当有不同吧? 攻越之战已在生死关头了! 东线,雒瓯蛮人高筑寨垒,将整条防线经营得固若金汤。 中线,大渠工程久无进展,二十万大军猬集长沙郡,进则后勤断绝,不进则空耗谷粮。 西线,战斗一刻不停,广袤的十万大山处处战场,雒瓯之民散作一团,却怎么也找不到主力所在。 要破局! 屠睢暗暗对自己说。 皇帝是个急性子的人,此番自己主动放弃国尉之职,能够博来的好感难有半年! 若是战局久无进展,他赌上一切的攻越之战,难免泡影成空。 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要破局! 屠睢灼灼望着北方尽头,那里有幕天云絮,青山飞鸟,那里将是传说中的霸下巨兽出现之地,霸下之上,有大贤至! “恪君,老夫对你寄予厚望,切莫……切莫叫老夫失望!” 第三四零章 霸下出山 日失时分,突前的亲卫急奔报讯,大地开始微微发颤。 闷雷般的响动自北而来,在崇山之间,峻岭之后! 轰!轰!轰!轰! 等候了半日的屠睢猛的睁眼,看到他最信重的副将任嚣龙行虎步,挟风而来。 “禀将军,有巨兽现于三里之外,兽如神龟,背驼高楼,当是墨家驭使的霸下无疑!” 屠睢的眼睛登时亮了:“恪君……墨者当真能驭使神兽?” “此乃斥侯亲眼所见!霸下高三丈余,驼楼五丈有胜,如此奇兽,定不是人间凡物!” “好一个墨家!好一个墨家!有神兽相助,何愁雒瓯不平?” 屠睢大笑起身,越过任嚣,迎到亭外。 闷雷之声越来越响,维持着一成不变的鼓点,彰显出墨家对神兽的驯服。 可再顺服的神兽也是神兽,天边飞鸟早已成群,密林之间狼奔兔逐! 这是何等的威势! 猛兽不及觅食,鹰鹘不敢落枝!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除了神兽,这世间还能有何物能强大到令猛兽失态? 屠睢的呼吸越来越急,带着浓浓的,滚滚的热气:“豆料!精草!连牛车一道赶来!若霸下食肉,这十头壮牛便是今日祭祀!” “嗨!” 霸下距离相会之地仅剩两里,往来奔走的斥侯越来越多,若不是山壁阻拦,双方之间早已相面。 李恪端坐于指挥室中,数条皮索将其固定,任何颠簸也难动分毫。 他轻轻敲了敲铜管:“驾驶舱,霸下行进以威势为要,不要在意颠簸,各舱室注意固定身形,待会有不少大人物要见,莫失了墨家风度。” “唯!” “灵姬,望哨注意时机,叫沧海鸣响汽笛。这可是墨家秘术初次面世,能否先生夺人,就看你了。” 灵姬脆生生的嗓子经由铜管更显清脆:“先生,看那些斥侯神态,我等早已先声夺人了呢!” “远远不够啊,似这等唬土包子的机会,往后可是越来越少了。” 儒的声音传过来:“先生,土包子又是何物?出在何处?” 结果李恪没有回答,风舞与灵姫却同时抢答。 “自然是……语出《列子》,毋庸置疑。” 各舱各室哄堂大笑,李恪只得捂着脸又敲响铜管:“土包子来了,诸君,战!” “攻必克,战必果!遵先生令!” …… 霸下终于出现在崇山的尽头,先是重檐,高过山壁,又是雕梁,木刻有灵。 云雾高升,行伴风雷,巨兽显形了,锥状的足肢上细下粗,每次落地都在夯实的土路砸出浅坑。 或是逼仄的山路实在将它压抑得太久,才且绕出山路,它便升直了足肢,高昂起兽首。 “依昂昂昂昂!” 那一声突兀的,穿透云霄的声嘶骤然响起,声威之大,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屠睢一把捏住了史?的手臂:“?君,你见到神兽了么?” 史?同样震撼莫名,哆嗦着嘴,喃喃回应:“先生非常人,此番将军得其襄助,定能得偿所愿,凯旋高歌!” “天不弃我,生恪君助我……”屠睢激动得双手颤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唤齐莫府上下,随我迎取大贤!” “嗨!” 不多时,耍尽了威风的霸下终于来到亭外,驻足于迎宾之前。 它摆足停稳,缓缓下降,后舱也于同时打开,粗大的铜索哗啦啦放下吊板,在霸下与地面之间撑起斜坡。 李恪与辛凌一左一右搀着慎行下车,其后是墨家众人,蛤蜊沧海,全车乘员一个不留。 泰几步奔行到屠睢与史?面前,拱身长揖:“将军,使监,幸不辱命,泰将先生从苍居请来了!” “泰君辛苦了。不仅为大渠殚精竭虑,还要远赴万里,延请大贤!” “能再随先生左右,泰之幸也,甘之如饴!” 屠睢高声朗笑:“甚好!甚好!泰君,可愿为我介绍墨家众贤?” “固所愿尔,不敢请尔!”泰领着莫府众人迎向墨者,“将军,此乃钜子。” 屠睢与慎行对而深揖。 “久仰钜子贤名,今日一见,果非常人。” 慎行微笑回应:“得见屠公,老儿幸甚。” “此乃钜子高徒,辛氏,名凌。” 辛凌盈盈而拜:“辛凌见过将军。” “莫离,我与你翁也算故交,一声伯父便这般难吗?” “中尉是中尉,辛凌是辛凌,将军知晓因果的。” 屠睢苦笑,一时无言。 泰眼见场面冷了下来,赶紧跳过李恪,指着身后众墨:“将军,墨家众贤,儒,婴,风舞,灵姬。” “早闻墨家诸贤之名,你等皆恪君臂膀,老夫欲求久矣!” 众墨皆下拜:“将军谬赞了!” 最后的李恪自然不需泰再介绍,他见屠睢笑着看过来,放开慎行,拱手作揖:“将军,许久不见。” “恪君,老夫等你,望眼欲穿。” “将军有诸位贤良襄助,何须区区。” “你与他们皆不同!”屠睢毫不隐晦对李恪的欣赏,上前牵住他的臂膀,一发力拖到身边,“来,老夫将莫府众人介绍予你!” 屠睢的热情完全超出李恪的预料,以至于全无准备,只来得及对慎行苦笑一声,便已经被屠睢拖出了队伍。 两人先来到一员八尺壮汉面前。 “这蛮夫乃汉中任氏,单名曰嚣,祖上明明承自孔夫子之徒不齐,却与其大父鄙一般,不通文墨,现为我之副将,长沙将军。” 这种介绍法子…… 李恪无语之余居然生出一股感动来,当即对着任嚣俯身拱手:“雁门学子恪,见过任将军。” 任嚣的性子也如屠睢一般大气,对主官的埋呔半点不忤,只是大笑:“将军对恪君寄予厚望,排兵布阵之时,可莫忘了老任的功劳!” 李恪听得一头雾水,不及细问,又被拖到下一个人面前。 “这位可是我大秦名人,医官夏无且,陛下钦封的天下第一名医!我与无且兄有旧,见将士们为瘴气蛇虫所困,专程向陛下要来的!” 李恪愣了一愣,不由仔细看了眼这个山羊胡的矮小老人,三角眼,薄嘴唇,只看面相七分奸臣。 这样一个老头,天下第一名医? 带着疑惑,李恪又是一揖:“小子见过夏师。” 哪知老头倨傲得很,看李恪下拜,不闪不避,亦不回礼。 “医工无师,何必虚礼!” 李恪翻了翻白眼,还不曾说话,又被拖到史?面前。 “?君,老夫内助,掌大渠,后勤诸事,麾下七贤,一半都是你举荐的,你们叙旧时自去认识!” 还真是…… 李恪哭笑不得地受了史?一礼,又受了包括泰、子冲和固在内的所谓七贤一礼。 “将军,我此番为?而来,得您这般偏爱,受宠若惊啊……” “请你南来是我的主意,?君之事不过其一,此事晚宴再做详谈。”屠睢无所谓地一摆手,又抓住李恪臂膀。 李恪奇怪问道:“将军还有何人要介绍?” “我且问你,霸下巨兽,食荤耶?食素耶?” “这个……”李恪想了一想,小声耳语,“不知将军可有备碳?石碳精炭皆不碍事,霸下好养活,不挑嘴的。” “嘶!神兽……食炭耶?” 第三四一章 恪与熊掌不可兼得 迎必有宴,宴必列席,所谓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此宴之礼也。 秦人格外看重这些,故越是隆重的迎候越是伴有盛大的宴席,且所陈之物必有水酒,生鲜之食方为上乘。 屠睢当然也不会免俗。 他为墨者们备下了著名的岭南大宴,雅乐焚香,抚琴剑舞,温雄黄美酒,享山水食生。 这般盛情……换作往日,李恪大概会吃个半饱安然赴宴,然后不吃不喝,权作交道。 只是今日的情况却略有不同。 十几日前在江陵,慎行才苦口婆心地说过食生的问题,此次难得同席而食,肯定会格外关心李恪的应对饮食。 李恪没有食生的打算,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再挨顿教诲,所以选择暂避其锋。 什么车马劳顿,气虚不行,头痛干呕,后世都查不出偏头疼的真假,换到现在,自然不虞会被揭穿。 说到底,屠睢这次迎顺得不同寻常,摆明了对李恪另眼相看,就连主人都没意见,作为客人的慎行又如何找出反对的立场? 李恪就这样钻进了官舍,下市食飧,夜来入眠,不管谁来招呼,绝不肯出门半步。 如此一直熬到入夜。 入夜之后,沅陵官舍,宴席之地气氛正酣,李恪房前却意外来了访客。 “请问,先生可在?” 李恪迷迷糊糊地被屋外的轻唤吵醒,仔细一听,是蛤蜊和史?正在对答。 “??”李恪靠着门边问。 “先生,正是史?!”门外的声音听来格外欣喜,“我知先生不喜食生,命人蒸了熊掌,烤了象拔,请先生一品南境美味。” “熊掌和象拔?” 李恪奇怪地打开门,看到史?一身官袍,手上提着精美食盒。 此前被屠睢拽得头晕,他没能仔细端详史?的变化,现在就着月光再看,黑了,瘦了,两鬓斑白,面有腊黄。 一年不见,史?脸上的憔悴竟是连掩都掩不住。 “军务辛苦吧?” “心愿得成,死得其所。只是我为人鲁钝,全无长处,只恐力有不逮,难以报偿将军大恩。” 李恪怔了一下,猛想起百越之战虽僵持,但东线还是攻下了东瓯闽越,去岁年中秦置闽中,囊括两地,也就是说,史?的家乡正式纳入了秦朝的行政规划。 “你家乡开始兴修水利了?” 史?含笑点头:“皇帝已下徭修建驰道,意在勾连会稽、彰郡。郡守茅焦亦是能人,借驰道之民力疏浚造田,兴修水利……” “这么快?”李恪疑惑道。 “茅公上任之前曾来长沙,我将十数年关于家乡水利之考量皆予他了。” “难怪……”李恪恍然大悟。 蛤蜊在旁小声提醒:“公子,佳肴。” 李恪这才想起蛤蜊为何而来,虽说双方关系亲近,但大冷天把人堵在门口,总归不是道理…… 他赶忙把史?迎进屋内。 一进屋,史?忙着置几摆案,张席布菜,李恪看着他一身官袍忙进忙出,心里越来越觉得违合。 “?,为何会是你来送菜?” 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尬笑一声。 “先生,林中野熊健硕肥大,取其右掌遍裹蜂蜜,置于釜中蒸煮两个时辰,入口即化,其味香甜。那象拔更是岭南独有之佳品……” “我是问,官舍之中自有舍人,为何是你来传菜?” “先生可知,将军知您今日会来,建茅亭,召莫府,还令亲卫入山行猎,山水珍馐一应俱全,甚至取出府中珍藏的沛县仙酿,用以调制雄黄美酒。幸得我还记得先生不喜食生,又不好美酒,这才有了这些准备……” “原来是将军的盛情……” 李恪坐到席上,看着史禄从食盒底部打开一个小小抽屉,从中取出个金丝楠木的细长方盒,打开,奉上一副象牙长箸。 “象牙啊……”李恪玩味地接过那副雕工精美的象牙筷,拿在手上细细把玩,“这象牙箸雕工精美,堪比御用,想来亦是将军之物吧?” 史禄悄悄别开视线。 “将军说,岭南荒芜,唯产奇珍,甚象牙、金玉、各色佳木之属用之不竭。先生游学在外,又是追随墨家,饮食器具必然粗陋,便命人雕制了一些,这象牙箸只是其一,还有碗碟、茶器,一应俱全,先生用之,正可彰显名门身份……” “李家十死七八,又是旧赵官爵,算得上甚名门。”李恪的笑里饱含深意,看得史禄无处可逃,“将军厚爱,我何敢当?” “将军说……” “一年不见,你我便无话可说么?”李恪突然打断史禄的话,“若我所料不差,大渠那儿也无甚难事吧?” “此事……大渠原本确无难事。我欲在湘离之地搭建工作平台,置铁阡,分二水。两水汇聚水道宽阔,铁钎又不下百万斤重,工期预计在一年以上……将军等不得。” “若只是缩短工期的话,想来难不住你与泰。” “将军有意借此让先生留下,中断游学……” 李恪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怪不得再见屠睢,这位掌控着大秦过半兵马的上将军异样客气,原来是早把他当做莫府一员了…… 李恪心里只想笑。 他对未来有全盘的规划,可笑屠睢却觉得只凭几件珍宝就能让他推翻前事,为人驱策。 但他却笑不出来。 史禄是他来大秦以后最看重的学生之一,两人似师徒,如挚友。这样一个人借着往日的交情在其中穿针引线,用虚妄的借口把他远远骗来沅陵。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恪压着怒意,低声问话:“我只问你,将军的心意,泰可知晓?” “将军仅与我及任将军提过,余者皆不知情,只道真是大渠有难,无处破局……” “这样啊……”李恪冷冷一笑,随手抛下长箸,长起转身,“恕我车马劳顿,无意进食。蛤蜊,送客。” “先生……” 蛤蜊在门旁冷声道:“使监,公子乏了,请。” 史?无助地看着李恪走进寝居,想追又不敢追,想诉又无从诉,纠结忐忑,面色苍白,最终,皆化作一声长叹。 “送先生。” 第三四二章 屠睢没见过世面 夜,人定。 时值冬日,夜来阴寒,天地本该被萧瑟笼罩。只是沅陵常年光照充足,水汽丰沛,故在月光之下,依旧能见到婆娑的树影,与北地的荒凉枯槁全然不同。 然而冬日毕竟是冬日,哪怕绿意再重,也挡不住丝丝缕缕的寒气如网。 它们纠缠在人身上,挣扎无用,深入骨髓,哪怕披着厚重的鹤氅,还是让李恪觉得遍体生凉。 可他依旧大开着窗板。 屋外应该更冷才是,史禄却已经一动不动跪了两个时辰…… 李恪面无表情地靠窗坐着,也不朝外看,只是不时夹起一块炭火,丢进面前的炭盆。 后窗处一声轻响骤起,辛凌缷掉窗棂,向猫一样翻窗而入。 李恪叹了口气:“师姊,你可有好些日子不曾翻过我的窗户了。” 辛凌歪着脑袋想了会理由,指着门外道:“屋外人多。” 这个理由全无破绽,屋外确实人多,除了守在李恪的蛤蜊和长跪不起的史禄,还有赴宴回来的沧海以及跟史禄颇有交情的儒和灵姬。 李恪耸了耸肩,“师姊此来是来劝我的么?” “非也。”辛凌干脆利落地回答,“只为知会你一声,灵姬、风舞、儒都将行李收拾好了。” “葛婴呢?” “一直不曾打开过。” “不愧是九子之一,怕是在十里亭外,他就已经知道此行会不欢而散。” “我又叫他们打开了。” 李恪愣了一下,苦笑道:“师姊何必多此一举。” 辛凌放下手上的棂条,合膝端坐到李恪对面:“屠睢此人,其姓虽尊贵,然其并非主家出身,戎马一世,亦无建树。” “师姊想说,此人不通世故?” “非是不通世故,乃不通勋贵之道。” “如何会不通勋贵之道呢?”李恪冷笑一声,“以重金购义,此人出手可是阔绰得很呢。” 辛凌不由皱起眉头:“若换做你,如何邀买人心?” 李恪暗暗啐了一口:“所以说,人心真的可以邀买么?以百越论,有?与泰在,此间之事我本就不会过多推脱,至于能否有所助臂,观天观命,皆由天时。可屠睢是如何做的呢?令禄以言语诓骗,复又以重金美食相诱?在他眼中,究竟是墨家皆饕餮之徒,还是李家已没落至斯,区区金珠,便可降服?” “孝公招贤,得卫鞅,赐大良造爵,位极人臣。文王问吕,以齐为封地,异姓称王。天下之事本就如此,你不恋爵命,不重官禄,屠睢与你又无交道,除金珠外,他还能奉出何物?” 李恪定定看着辛凌,轻声说:“师姊平素可不会说这么多话,莫非老师想我留在岭南,助屠睢事成?” 辛凌的脸上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东西,她闭上眼,冷声说道:“一策、一谋,于你而言并非难事。岭南成否,屠睢荣否,老师亦不在意。我来你处,只为一言。” “何言?” “老师要我告诉你,洁癖者,为师子易,改天地难。” 说完,她翩然起身,双臂一撑翻窗而出,转眼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李恪独自一人坐在阴冷冷的房里,看着明灭不定的炭火,喃喃自语。 “又扯到洁癖,真是的……” …… 转眼又是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平旦,启明。 李恪披着鹤氅推开房门,慢悠悠踱步到史?面前。 “先生……” “你身着官袍,长跪门外,是明知我不会让你跪到天明吧?” 史禄忙挣扎着起身:“我只是有愧于先生,并无胁迫之意啊!” 李恪面无表情地紧了紧鹤氅,张嘴呼出一口白气。 “胁迫,赎过,不管你本意为何,披霜请罪这种事情却不足以抵偿我南行万里之苦。自今日起,至我离开岭南为止,你随我左右,为我驱策,可否?” 史禄大喜过望,双手为拱,俯身下揖! 他的身体本就有亏,又在寒气当中跪了一夜,如今心神松懈,这一揖居然把自己径直摔了过去。 一旁的蛤蜊眼疾手快扶住他,并指一合扣在脉上。 “公子,使监脉象虚浮无力,可见先前便有暗疾在身,此番又整整折腾了一夜……若是不能好生静养,怕是会落下病根。” “还不是他自己作的。”李恪撇了撇嘴,“开些滋补固本的方子,明日我去寻夏无且抓药。还有,再过两个时辰去将军莫府送一封拜谒,承蒙厚待,于情于理,我都需要回访一番。” “唯!” 史禄的眼睛闪闪发光,急声说道:“先生,递送拜谒之事,便交予门下如何?” “不如何!”李恪切了一声,语气冰冷,“起行去长沙之前,你就老实在蛤蜊房中喝你的苦药,若是敢出门半步,我当即向将军辞行。” “唯……” 史禄感恩戴德地随着蛤蜊进房细查,李恪也挥手把看了一夜热闹的众墨驱散。 夜凉如水,他独在院中,定定看着慎行所在的中院发愣。 真是个固执的老头……这么处置,你总不会再说我道德洁癖了吧? 沧海君怀抱着食盒炭盆笑嘻嘻走近,也不知是何处取来的筵席,在院子里就铺摆开来。他麻溜地生起炭火,铺摆食案。 “小子,将军处的仙酿非是凡物,可有兴趣陪我小酌,坐看天明?” “说得好似你明白小酌何意似的……”李恪负气地在炭火边坐下,找根木枝串上切成片的冰冷象拔,就着炭火就做起了烧烤。 沧海君哈哈大笑,从身后摸出一只小小酒坛,拍开泥封,仰头便是一大口海饮下肚,结果被呛得满脸通红,辛辣的酒气喷得满院都是。 李恪撇着嘴把置熊掌的铜鼎移到炭盆上,一面煨,一面说:“此酒辛辣,我劝你还是小口将饮。” 沧海君抚顺气息,不屑说道:“你从不饮酒,莫非还能知道仙酿奥妙?” “仙酿?”李恪比沧海君还不屑,“沛县之酒并非人酿,乃机关兽狌狌产出。你可知酿酒之人是何人,设计狌狌者又是何人?” “莫非?”沧海君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机关之物妙用无穷,碾米、酿酒不过小道。待去了沛县,我许你饱饮便是,醉死无尤。” “当真?” “还真是一副不见世面的嘴脸。”李恪戳了戳熊掌,捡起烤的半焦的象拔片,张嘴就咬。 哪只佳肴尚未入口,沧海君突然发出霹雳般的暴吼! “小子!不,公子!少主!”偌大一个壮汉推金山倒玉柱般大礼下拜,吓得李恪啃着木枝尤不自觉,“沧海的命今后就是您的!刀山火海,死不旋踵!” 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啊…… 第三四三章 退而求其次 暾出于东方,其色玄黄。 李恪微眯着眼,直视冬日灿烂的朝阳,一口咬掉手边最后一块象拔片,嚼巴着起身,向着远处山巅上那团火烧似的云朵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在他的身边,炭火方熄,余烬未了,庭院之中杯盘狼藉。 沧海君四叉八仰地躺在一边,身边横七竖八三个酒坛。他在打呼噜,呼噜声撼天动地,便是近在咫尺,李恪也以为自己听的是天边的闷雷。 “说来今天还要跟屠睢见面呢……喝酒误事啊。” 李恪嘟囔着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如在云端。 昨晚他与沧海君宵夜,不知怎的居然越聊越投机。沧海君惯例酒不停口,李恪也鬼使神差地首尝了酒味,记忆中,大概是饮了三盏? 李恪不怎么敢确定。 盏乃浅口酒器,形状似碟,照理说装不了几多酒浆。哪怕这具身体从未经历过酒场洗礼,哪怕蒸馏酒较这个时代的酒醉人得多,三盏也不该是把人放倒的标准。 然而事实却是,他断片了,大冬天在院子里躺了一夜,日出方醒,满身酒气,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摆明了正在宿醉的状态。 “喝酒果然误事啊……” 李恪像个老人家似地碎碎念,敲开舍人的房门,令他准备米粥,架盆烧水。 一个时辰后,泡了澡,饮了粥,浑身上下一片暖意。虽说还能感到一些微醺,但神清气爽的感觉终于回来了。 李恪一身崭新玄袍,外罩着黑纱似的氅衣,端坐在铜镜之前,任由漂亮的舍人之女红着脸将湿漉漉的长发盘髻,束上玉环。 “公子,蛤蜊请见。” “进。” 蛤蜊推开门,垂着手靠近李恪,自怀中取出一方木简,双手递上。 李恪瞥了一眼。 【赵武安牧之嫡嗣,雁门学子李氏恪请见百越将军屠公】 工整的字迹由秦隶书就,看内容,大概就是李恪要蛤蜊递送的那份拜谒。 “看笔迹,应当是禄代笔的吧?” 蛤蜊轻轻点头:“臣读书不多,唯恐镌写不洁,疏漏了礼仪。” “确是一份合礼的拜谒。” 拜谒的目的是为求一见。一般来说,要在其上书录自己的姓名籍贯,家世身份,并最大限度地抬高主家,让主家感受到请见者的尊敬和重视,只要具备了这几个要素,递上的竹简就是一份合格的拜谒。 不过,或许是酒醉未醒的原因,李恪就是不愿拘礼。他嘴上说着认同的话,手上却毫不犹豫把竹简一抛,随手丢进炭盆。 “简,笔。” 正在打理头发的舍人之女俯身一拜,退步出屋,不一会儿便端着案回来,案上刀笔简砚一应俱全,毛笔吸饱了墨,理顺了锋,端端正正搁在笔架,随取随用。 李恪轻轻颔首:“谢过玉姝。” 舍人之女嫣然一笑:“分内之事,贵人又何须多礼。” “劳烦玉姝继续为我整理发髻,我一会儿有个重约,怠慢不得。” 舍人之女好奇道:“不等贵人书写完毕么?” “区区几字而已,不妨事的。” “唯。” …… 不久之后,李恪亲手所书的拜谒便由蛤蜊送到了将军莫府,任嚣得屠睢亲卫所请,急急忙忙赶往后堂,一进门就看到屠睢对着一枚书简正襟危坐。 “嚣,你来看看,恪君到底是何意?” “恪君?”任嚣不明就里地跪坐到屠睢对面,屠睢伸出手,将面前书简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那书简貌似是一封拜谒,可所书内容却又与寻常拜谒全然不同,铁划银钩,字迹铿锵,其上不过区区四个字,用的字体还是赵篆。 【李恪回访】 没有家世,姓氏不明,而且名为拜谒,内容却并非请见,而是回访…… 更重要的是,屠睢是老秦人,写给秦人的书简不用秦字,而用赵字,个中隐义,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任嚣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忍不住问:“这是恪君送来的?” “他今早令家臣送来的,说是拜谒,却连拜帖也不像。” “恪君似有深意啊……”两个大老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态,“将军,请使监去探探口风如何?” “禄君被恪君下了禁足令,此事那位家臣特意提了。” “禁足?”任嚣目瞪口呆,“区区一介学子,便是有墨家为凭,便是身负大才,可禁足一位御使监?这小子未免太无理了!” 屠睢苦笑着摆手:“嚣君稍安勿躁。禄君虽有御使监的官位,然其与恪君有师徒之谊,他们之间不能以尊卑妄论。” “即便如此,禄君也是将军派遣!他任意禁足,又将将军置于何地!”任嚣义愤填膺,若不是屠睢压着,几乎暴起。 可是屠睢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被辱的愤懑,只有苦笑:“那位家臣为恪君传话,说……” “他还有甚狡辩之词?” “他说,禄君快被老夫差使死了,且在他那儿寄放几日,待身体康复,再交予我使唤……” “噫?” “确是这话,老夫不曾擅改一词。” “这位恪君……”任嚣吸着凉气,喃喃而语,“将军,这位恪君对您全无恭谨,以下臣观之,您的思量怕是要落空了呀。” “此事我又何尝不知?”屠睢叹了口气,“奈何百越之战陷入僵局,你我皆无从破解,陛下那儿……” “遍寻名士如何?” 屠睢无奈摇头:“精通军事的名士岂是说有便有的。况且恪君以区区民军逐灭匈奴,似这般智谋,世间又能有几人?” “将军,下臣听闻居巢有位阴阳大家,精通兵事,贤名远播。” 屠睢眼前一亮,转而又暗了下去:“也罢,你这便派人去寻。只要他确有能耐,金珠宝器任其索要,使者皆可代我允之。这世间贤才难求,恪君此来,怕是为了辞行啊。” 任嚣也跟着叹气:“将军,人各有志。” “奈何我识得恪君年逾,却仍看不透他志向何在,否则投其所好,何愁他不肯尽心竭力,此番又何须退而求其次?”屠睢烦躁地拍了拍矮几,“对了,那位居巢隐士,姓甚名谁?” “我前些日方听兵士提过,似乎……名曰范增。” 第三四四章 恪君,助我 沅陵多雨。 地处在两水之交,崇山之畔,此地常年阴雨湿润,一岁之中难得晴日。 所以沅陵的居民格外钟爱晴天。每逢艳阳高照,便是炎炎的夏日也挡不住他们走街串巷,呼朋唤友。 而今天就是晴天,阳光明媚,碎金播撒,自清早便毫不吝啬地把光和热播撒在沅陵的大街小巷,驱散冬日的阴冷,让人恍惚以为冬尽春来,万物复苏。 居民们把这样的好天视作天爷的恩赐,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南门大道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作为城池的四条主道之一,南门大道上通南门,下抵郡治,两侧遍布广厦华府,不是高爵显贵的府邸,就是官牙军营的所在。 身为一城之重地,巡城的更卒自然格外重视道上的清洁和秩序,一切皆仿照咸阳样式,北来行左,南去步右,牲畜不得道上留污,旅人不可随处张望。 正因为如此,南门大道的人气一直不旺,但行人的规格却颇高。一路之上零零落落,大多都是前呼后拥,不是穿着绣袍的贵戚,就是冠服在身的吏员。 可即便在这样的人群当中,李恪也依旧显露出独一无二的出众。 今日的他确与往日不同。 素玄深衣,细纱大氅,外罩着华贵的熊皮鹤氅,一身黑玄,唯有衽带滚绣银线,恰到好处地画出轮廓,彰显出英挺的身形。 他的长发浓密,在头顶盘髻,束之以白玉,偏又不似往日般尽数盘匝,而是像马尾似得留出长长的发辫。那发辫在头顶挂起高高的弧线,本该肆意飞散,又因为稳而雅的步态,只是随着身姿微微起伏,张扬而不显散漫。 而在他的身后,蛤蜊在左,沧海居右,皆是精壮强悍,身怀利刃,亦步亦趋,须臾不离。 居养气,移养体,酒后的微醺让今日的李恪难得高调,那份神采,那份仪态,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南城上下全部的视线,成为了街巷当中唯一的焦点。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街巷,代主采买的臣妾家臣纷纷避让,贵戚官吏也下意识放慢脚步,避其锋芒。 人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家的豪门贵子悄然间莅临沅陵,此行南向,又准备与哪位大人物攀谈交道。 这不仅仅是无聊的八卦。 沅陵富庶,历来是勋贵豪门必争之地;沅陵又偏远,荒山难容二虎同居,每有异象,便意味着龙争虎斗,日月争辉。 南城的居民们早在一场场不见硝烟的争斗中养出了谨慎的习性,似李恪这般出色的人突兀出现在城中,他们必然要一探究竟。 李恪被他们目送着一直来到南门边的军营辕门,这里本是沅陵更卒的戍地,自从屠睢将莫府暂移到城中,这里便成了莫府所在。 秦律厘定,上将军有亲卫四千,出入随行,再加上莫府的文书、参谋,后勤、将作,莫府人数可达五六千人,所以眼前连片的营房对屠睢而言并不显大,营内营外满满当当,随处可见甲胄齐备的威武将士。 “上将军好大的排场啊……”李恪感叹一声,站定脚步,“蛤蜊,叫门。” 蛤蜊在身后轻轻点头,迈开步越过李恪,与门外亲卫相对而立:“速去通传你家将军,墨家李恪前来赴约。” “墨家?” 亲卫昨日才见过以慎行为首的墨家众人,对那身统一的墨褐草履印象深刻,乍一见比华贵还华贵的李恪,不由有些迟疑。 蛤蜊趾高气昂地冷哼了一声:“你只管进去通传,你家将军自然知道!” “这……”忠诚的亲卫琢磨片刻,终究不敢怠慢了屠睢的贵客,一拱手疾奔进门。 片刻以后,辕门大开,任嚣领着四五个军将装扮的甲士含笑迎出:“正与将军提到恪君,不想恪君就到了门外!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恪飒然一笑,拱手回礼:“远迎之事昨日将军便做过了,老师感念将军之重,无以为报,这才令我前来回礼。” 任嚣面露讶异之色,失声问道:“竟是钜子令恪君来的?” “尊师之令,不敢不从。任将军,不知将军在否?” “在!自然在!”任嚣一惊,收束心神,“有恪君拜谒在前,将军如何还能行去他处!恪君,请!” “任将军先请。” …… 任嚣引路,李恪被迎入正堂,左首入席,任嚣自陪于右首,至于蛤蜊、沧海二人,则被任嚣的随人引去偏厅,待以酒肉。 这并不是屠睢在故意刁难李恪。 拜谒是正式的见礼,不管李恪在上头写了什么,都不可能把一场正式会面变成私会。而既然是正式的会面,以屠睢高贵的身份,蛤蜊和沧海入席就显得不合时宜,连陪侍在李恪身后都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李恪觉得,屠睢把沧海二人支开或许根本就没顾及过礼节,其目的只是为了方便接下来的谈话。 因为任嚣同样贵为二十万大军之主,名为副将,位比九卿,李恪区区学子之身,从礼数上说,让他陪在右席同样是不正常的安置。 但坐席却是任嚣一手安排的。 一会儿重礼,一会儿又不重礼,这究竟是求贤若渴,还是一时疏忽? 怀着疑惑,李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任嚣聊着闲篇,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屠睢豪迈的笑声:“恪君,你叫老夫等得好苦!” 李恪离席起身,拱手作揖:“雁门学子李恪,见过将军。” 屠睢大笑着拍了拍李恪的肩,一拖手,将李恪拽上正榻,与自己隔案对坐。 “恪君,助我!” 李恪的头疼了起来。 他想过上百种开场,却从未想过屠睢会如此开门见山,尤其是他已经递过拜谒,更在拜谒上明确表明了无意追随的意图以后,依旧选择开门见山。 这算威逼么?屠睢这般作为,究竟是打算唱一出曹操说徐庶,还是演一幕诸葛说姜维? 他又能怎么回应? 李恪皱着眉头,低声问道:“将军可知我的心意?” “恪君,助我!陛下重我信我,许我掌天下泰半之军。你若助我,我便将你奉为军师,大军行止任你号令!擎生杀之剑,夺杀伐之功,你李家本就是军功世家,区区墨家,岂比得上开疆拓土么!” 这番急切的说白几乎让李恪动摇了。 在楼烦的时候屠睢也召请过他,那时双方心知肚明,屠睢能给出的不过是将作之位,封顶也就是个后勤总管,譬如史禄现在所任的御使监之职。 李恪并不看重那样的权势,他的目标一直在始皇帝死后,到时天下战乱,群雄并起,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那时取到立足之处。 可是这次却不同,屠睢若是真的将他用作军师谋主,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知识,肯定能征服百越之民! 凭着这份开疆拓土的功绩,论功行赏之时,他至少能成一郡之主。就算被始皇帝调去咸阳,留给他的也不会再是将作少府这种技术官僚似的九卿职位,统兵、统政、执掌财权,无论以何等身份拜入上卿,无论为主为副,他都能在扶苏的帮衬下寻到外放的机会,譬如说北境…… 墨家的消息称蒙恬已经接任匈奴将军的职位,统辖北境七郡,而他作为扶苏的老师,难道会拒绝自己学生的举荐么? 正如屠睢所说,这是一条比掌控墨家更快捷的通天之路! 关键是,屠睢所说究竟有几分为真! 李恪看往屠睢,一抬眼,看到的却是一双充满了炽烈和渴求的眼睛……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屠睢说的大抵是真的,可最高明的谎言本就是在真话当中参杂假话,而屠睢的假话就是始皇帝对他的信重! 辛凌说过,屠睢此人戎马半生,全无建树。 屠睢领着大军已经在岭南的深山里挣扎一年了,一年之中不见进展,唯一的收益就只有闽中一郡,而代价则是五十万大军的天价消耗,以及险些被匈奴洞穿北境的惊心之局。 这样一份平庸的成绩单,真能让始皇帝满意么? 或者恰恰相反,始皇帝对岭南战局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了吧?因为史禄说,他提出五年开渠的计划被屠睢否了,因为屠睢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想到这儿,李恪的心思终于通透。 他手扶着冰冷的几案,微微一笑:“将军,皇帝给岭南的期限,还有几日?” 第三四五章 屠睢问计 正堂之中一片静谧。 其实也算不上静谧,因为李恪话音才落,任嚣就下意识抽出了剑,一声龙吟,余音不绝。 锵…… 只是李恪如若未觉,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屠睢,嘴唇微张,又一次重复了先前的话。 “将军,皇帝给岭南的期限,还有几日?” “恪君……” “可是我问话不明么?”李恪突然摇头,失声一笑,“我追随于老师左右,有幸见过皇帝一面。以我观之,他当不会直言了当,予岭南几日之期。或许我该这么问,将军,您觉得,国尉一职可为您换来几日期限?” 屋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任嚣离席起身,握着剑迈步向前:“是史禄告诉你的么?所以你才将他藏起来,是也不是?” “任将军息怒。禄的身上暗疾缠身,在我屋外跪了一夜,几乎昏厥,我这才将其禁在房中将养身体。”李恪依旧在笑,而且语气越来越轻松,“说起来,他为将军连诓骗挚友的事都做了,您实在不该怀疑他。” “那你为何能对此等隐秘之事言之凿凿!”任嚣走到李恪面前,高扬其剑,“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为将军计,我当斩你!” 李恪并不答话,甚至从头至尾都没看过任嚣一眼,仿佛头顶之剑只是幻觉,他一点都不担心任嚣真会砍下来。 他的态度让暴躁的任嚣怒意勃发,双臂发力,就要斩下! “嚣,退下吧……” “将军!” “墨家眼线遍布天下,这些事情,当是恪君推断出来的。是吧,恪君?”屠睢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只是承认这件事,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李恪轻轻点头:“将军为禄洗脱冤屈,小子谢过。” 屠睢苦笑连连:“禄君不曾诓骗于你,他确是遇上了解不了的难题。大渠之事,他提出五年之计,被我否了。我命他在半年之内勾连湘漓,他绞尽脑汁也不曾想出办法,向你求助之事,是真的。” “半年……”李恪怔了一怔,“岭南之地不比六国,从未归服过王化,半年……便是王翦尚存亦无能为力吧?” “若是荡平岭南,半年之期自然不够,但几场胜局,攻守转换,叫陛下知道岭南尚有一争之力,半年却绰绰有余。”屠睢叹了口气,昂起头颅,“若我连这些也做不到,陛下或会从岭南撤军,再不提攻伐百越之事。” “那您又会如何?” “罢爵,流放。如今我身上本就无甚官职,岭南之军一撤,待我将虎符回缴,倒是免了撤职一事,也算简便。” “只有半年么……”李恪撑起手臂,支着下巴,“将军,我记得,禄为将军绘过地图?” 屠睢眼睛一亮:“恪君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恪尴尬地笑了笑:“老师说,将军对墨家甚厚,他无以为报,便令我为将军献上几策。用与不用皆在将军,至于中断游学……恕难从命。” “此事是我唐突了。”屠睢眼中神采顿消,他遗憾一叹,起身离席,“恪君,地图沙盘皆在莫府战策室中,且随我去往一观。” …… 战策室是莫府的指挥核心,位置就在军营正南,那是一栋四层的木楼,一层发令,二层传书,三层摆置地图战策,四层则是完整的表现岭南风貌的巨大沙盘。 沙盘出自史禄之手,他用了半年时间,带着斥候踏遍大半个岭南,其中遭遇危机无数,采来的数据虽说不能和苦酒里当时相比,但对比秦时的一般标准已经精细得不能再精细,山川河流基本尽显,就连一路寻到的越人山寨也用小小的木范标注出来。 凭着这份沙盘,李恪终于对岭南的险恶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岭南之地,西起于邛(qióng),东抵南海,大抵饱含了后世云贵到两广全境,地势西高而东低,领地之内水网密布,猛兽横行,多有湍流大河,密林瘴谷。 更重要的是,岭南与楚地相隔着十万大山,其崎岖起伏使后勤运输压力倍增,几次大规模的进山都是因为后勤中断,不是大败亏输,就是无疾而终。 李恪早就发现大秦的将军存在一个普遍的软肋,他们似乎更习惯在丰沛的物资支持下作战,粮食、箭弩从来不缺,战甲刀剑应有尽有,一旦出现物资短缺的状况,他们的战法就会变得僵化起来,就如匈奴之战时,司马欣和苏角就对匈奴围城一筹莫展,除了死守,还是死守。 这大概就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傲气。 李恪突然想起来,后世的美军似乎也有这个毛病。一旦不能像泼水一样泼子弹,那些天下闻名的战将就会变成呆子,反倒是基层军官知道随机应变,所以越是环境艰苦的战役,他们的高层指挥就越蠢,基层表现就越亮眼…… 可是……秦国不是苦哈哈出生么?穷秦蛮楚赫赫有名,怎么一旦发达起来,儿孙们就把祖辈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给忘了…… 李恪无奈地挠了挠头。 总之,大话都说出去了,无论如何总要给出几个有价值的意见,反正他有机关打底,无论如何,岭南的战局都不会比现在表现得更糟。 “将军,我军分布如何?” 屠睢从任嚣手中接过一个中空伸缩的竹枝,这是史禄从李恪手上学走的玩意,李恪将其称为教棒,一伸长,指向远端。 “大军五十万战兵,分作五军,三路。西路以裨将赵佗为主,统领二军,驻巴州,攻伐夜郎、邛地。中路以副将任嚣为主,统领二军,驻零陵,攻伐桂林、象地。东路以校尉杨熊为主,领一军,驻梅州,攻伐南海。” 李恪背着手,目光随着教棒游弋。 他后世去过广州,记得广东的山并不算多,珠江三角洲还是全国闻名的冲积扇平原。秦军既然已经攻下了闽中,跨过了最困难的山地,为什么不能把主攻方向换到南海,先把这片极具农业价值的亚热带平原拿下来呢? 于是他指着东路军的驻地问:“为何不先攻南海?” 屠睢无奈地叹了口气:“若不是匈奴侵入雁门,南海早已是我囊中之物,奈何……” 奈何…… 匈奴攻入雁门,句注连连告急,北军精锐连夜北上,虽说最终也没能和匈奴对战,却实实在在打乱了岭南的攻伐节奏,待到屠睢缓过劲来,雒瓯各部早已在南海的密林当中树遍了营寨,塞满了陷阱。幽幽森林成为死地,如今别说人地两生的秦军不敢入林,就连本乡本土的雒瓯蛮人都不敢在林子里乱窜。 李恪这才知道,匈奴之战不仅让李信丢了军权,连屠睢都延误了重要的战机。为了继续统兵,屠睢把国尉之职还给始皇帝平衡麾下,最终落在李信头上。 这样来看,这一遭谁更惨些还真不好说…… 李恪忍着苦笑,揉了揉眉心:“中路,零陵就是大渠所在,想来是后勤不济,难以进兵吧?” “何止中路如此,西路也是近似的死局。群山遮蔽,后勤不通,大军所过遍地蛮人,莫说是需大车运送的刀剑和甲胄,便是散碎的粮草和箭弩都送不上去。” “看来真是麻烦呢……” 屠睢收起教棒,虽说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可还是怀着侥幸问道:“半年之期,破局进兵,不知恪君可有妙计教我?” “我虽带民军打过几场小战,却从未有过甚妙计。”李恪轻轻摇头。 “连恪君也想不出妙计么?” “妙计没有,笨办法倒是有几个。劳烦任将军去我家臣处将包裹取来,里头都是我今早画的一些机关草图,有二位将军襄助,我等正可探讨一番,因地制宜。” 第三四六章 小组作战才是山地战的精髓 看过沙盘,李恪自度对岭南的险恶地势有了一定的了解,至于更细致一些的指导意见,眼前这座光秃秃只插了几枚标记的土疙瘩也不可能给出来,便和屠睢一起来到最空敞的三楼,饮者茶汤,静待任嚣取物回来。 任嚣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不过盏茶时间,他已经从沧海手上取了包裹,当着李恪二人的面取出其中的五六幅图板。 图板之中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关,而且是真真正正的草图,画面凌乱,线条潦草。 这是没办法的事。 昨夜饮酒误事,李恪就算真有想法也没时间细致地画下来,更何况他对岭南根本来不及有太过全面的了解,眼前这些大多还是一路上和泰聊天时开出的脑洞,若是让他自己来评价,大概就是聊胜于无。 屠睢是深知李恪的机关本事的,而且因为和史禄亲近,不止一次看过李恪系的设计图板,一看到这些草稿,当即脸色就是一黑,险些彻底失去希望。 “恪君,这便是你口中的设计图?” “不是设计图,是草图。”李恪认真地更正,“草图只负责机关的基础构想和特征,具体形制并未确定,故而体现在画面之上会凌乱一些,我会为将军具体详解。” 屠睢这才舒了一口长气。他挺着腰板正襟跽坐,语态恭敬道:“烦恪君详解。” 李恪耸了耸肩,将图板一一铺开,再要来一些新图板,以及刀笔砚台,一一置放在面前矮几。 “敢问将军,如今大军最大的困难有哪些?” “山路难行,水土不服,物资不备。” 屠睢进一步解释了这三大困难。 山路难行是指岭南地势险峻,缺乏大军展开的空间,秦军难以发挥人数和装备的优势,被迫和蛮人山民近身搏战,且大多都是后发制于人的状态。 水土不服是指岭南瘴气丛生,军士多有病损,瘟疫频发,就算是屠睢请来了夏无且,也没能让情况有片刻好转。 物资不备的情况李恪之前已经知道了,因为缺乏稳定的运输渠道,秦军建不起足够规模的前进基地来囤积军资,大军深入没有粮草,缺乏耗材,刀剑甲胄损而难补,最终进一步削弱了秦军的战力。 李恪把这些问题一一记录在牍板上,同时斟酌起破解之法。 片刻以后,他站起身,在图板中左挑右选,选出其中一幅,递送到屠睢面前。 “将军,这幅图名为履带式结构,此结构长于翻山越岭,制作虽然费些工时,但工艺并不困难,将作可以大量制作。” 屠睢看着面前这一团绞在一起的麻线,努力想象着履带的样子:“恪君,此物能克敌制胜?” 李恪把头摇得干脆:“履带式结构是组件,本身没有任何价值,用于配属车辆,是之后一切设计的前提。” 他想了想,又继续补充道:“在大渠通渠之前,某些特别险峻的地势也可以在军资车辆上加装,只需稍作改动便可。” 屠睢一脸恍然大悟,振奋说道:“不想履带竟是如此奇物!恪君,可否将禄君暂时唤来,此次商谈事关重大,若他不参与,老夫寝食难安。” 李恪的眉角跳了跳:“将军,其实您根本没听懂吧?” “我如何能没听懂!履带是组件嘛,组件……能否让禄君一同旁听?” “您果然没听懂啊……” …… 由于屠睢的无知,好好的会商被迫又向后延了一个时辰,因为李恪坚持让泰也一道旁听,而且理由很充分,史禄眼下急需静养,而且他的专长不在机关,往后主持建造的必然是泰,与其让一群门外汉代为转达,不如直接让泰参与到设计当中,李恪也能省了构画详图的劳苦。 三人会商自此变作五人会商。 有了专业人士的参与,对机关的解释陡然加快,李恪三言两语说明履带,很快便转入正题。 “第一策,化整为零之法。”李恪斩钉截铁说道,“眼下除却东路,中西二路皆困于地势。十万大山地势崎岖南行,少有大军布阵之所,而蛮人熟悉地势,善于阻击,故欲要破局,首要之事便在于提高小股步军的战力。” 李恪终于说到了军事,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史禄和任嚣一下便精神起来:“如何提高步军战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提高步军战力之根本自然在器。”李恪让泰在旁记录,自己则走到众人中间,慷慨陈词,“以一屯五十甲士为例,有步卒四十,伍长十,什长五,屯长一,计五十六人。若将此视作战力基础,我等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提升这五十六人的作战能力,使其进退有度,续战无碍。” “老夫洗耳恭听!” “第一点,单兵配置。”李恪从地上捡起一幅图,甩手丢到史禄手上,“图上是两件单兵器具,其一名为工兵铲,其二名为标枪。” 任嚣皱眉问道:“敢问恪君,那标枪可是你在匈奴之战中所用之物?” “正是此物。”李恪点了点头,“岭南丛林遍地,弓弩之物难以及远,故标枪作为中程兵器,实用价值远大于弓弩。且其枝干粗大,不易变形,配上金属标头便可反复利用,正合续战之道。” 屠睢这次才是真正的恍然大悟:“军中先前便配置了一些标枪,正如恪君所说,军卒用标可近可远,较弓弩远胜。” 李恪并没有纠缠在标枪的问题上,转而介绍起下一件单兵器具:“工兵铲,长如小臂,配以平铲,铲刃锋锐,可削、可砍、可劈、可挡、亦可用于开路、挖掘,简单易制,功用繁多且不易损毁,与标枪相配,可替换刀剑,帮补近战。” 秦时铲类工具尚未诞生,众人看着图板上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工兵铲一脸不信:“此物有如此神奇?” “并非神奇,而是耐用。”李恪轻声一笑,“此物不是甚精贵物件,熔铸之后以锉刀开刃便可,将军为何不试制一些,以观后效?” “诚哉斯言!” 紧接着,李恪又取消了盾牌,理由是山林当中四面皆敌,盾牌厚重却少有实用,徒费体力,这样一来,关于单兵的安置就算说完了。 “第二点,初战优势。”李恪的思路越说越开阔,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策基本已经成竹在胸,说话之时再无思索,“林中交战,往往是小股对敌,左近并无友军配合,故接战之初,建立优势至关重要。” “可令标枪攒射!” “标枪攒射虽然可行,但从发令、取标、瞄准到射击,反应却不够快,我心中有一物,曰蜂巢弩。” 蜂巢弩算不得正经的弩,应该算是车弩的某种奇怪变形,大致结构是一架简陋板车,前置一块打满孔的木板,再以绞索拉开后面等大的木板。行军之时,绞索固死,上了弦的蜂巢弩置于队列最前,一旦遇敌,切断固锁,上了弦的弩箭就会像泼水一样泼出去,大幅度剿灭当面之敌。 此物的优势在于反应快速,杀伤力大,劣势则在于只有一发之力,而且为了保证弩箭飞行的力度,不能设置尾羽,所以无论是准度还是距离都会大幅度削弱,所以李恪才称其为初战优势。 李恪的异想天开让屠睢和任嚣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消化了好久,屠睢才喃喃发问:“此物……便是墨家机关兽?” “称其为机关也无不可吧……”李恪撇了撇嘴,用极不负责任的态度做了命名,“机关兽,刺猬如何?要不然,豪猪也可以啊……” 第三四七章 论山地装甲车的诞生 一番商议之后,蜂巢弩最后被定名为机关兽,豪猪。 虽说秦朝人并不知道豪猪到底长什么样,又因何被冠以猪名,但相比拳头大小,胆小怕生的刺猬,豪猪这个称呼显然要胜数许多。 只是作为机关学的门外汉,屠睢依旧有话要说。 “恪君,这个豪猪……你先前方说,弓弩于林中不合,且弩箭易变形扭曲,如何复战?”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李恪胸有成竹,一人在堂,笑对四方,“弓弩不利于林中,关键在于弓弩的用法。弓弩之利在精,在远,此二者于林中皆不可得。动辄二三十步抵近肉搏,弓弩难得一击之力,即便射出去了,也多为树木枝桠所阻。” 屠睢认同点头。 “然豪猪却不同。豪猪本就只有一击之力,为射击方便,所用弩箭连尾羽都要剥去,本就没有精准、射程可言。二三十步,一弩百矢,射出的弩箭四散乱飞,如冰雹骤雨,笼罩正前。射出的弩箭亦可在战后回收,只要能够塞进射孔,便是扭曲也无伤大雅。以我思之,一架豪猪,配千枚弩箭,反复可战二三十场,一屯之军便是再有复战之力,这个数目也是极限了吧?” 听着李恪不紧不慢的叙述,一旁的任嚣心里只剩下心悦诚服四个大字。 世之有才者倨傲也,才千万里者,不可得也,李恪无疑就是这样。 秦汉以前,天下文明的兵家多如繁星,其中最闪亮的如孙子、庞涓、孙膑、吴子、尉缭、李牧,还有大秦军神司马错、白起、王翦之流,皆长于大局。从练兵、勤务、战法、谋略,往往着眼于战之根本,寻求的是放之天下皆准的兵家大道,少有关注细枝末节。 李恪或许是年纪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长于机关,偏好反其道而行之。 他以机关武装人力,补缺查漏,因地制宜,乍一听闻,他的所设所谋皆是小伎,但却能最大幅度地弥补弱势,发挥长处。 任嚣拜读过匈奴之战的全部战报,如火马冲阵、飞石焚城之类,放在南境都是一无是处,别说大军能不能支撑这般大的消耗,于密林焚火,怕是还没有烧死敌人,己方大军就已经引火自焚了。 但李恪将之用在北境却不同了。 北境广袤,万里无垠,他的手边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士,能够聚起的只有有过几次更卒经验的庶民,火马皆是缴获,桐油出自商贾,他用这些身外之物弥补了训练的不足,再借用地势之力,多设阴谋,这才做到以少敌多,以弱胜强。 而到了南境,李恪又给出了全然不同的战法。 化整为零,散兵求战,如标枪、工兵铲、豪猪之流,哪怕是如他这般对机关一窍不通之人,也明白这些物件绝非难得之物。 装备易制而不易损,后勤压力自然减轻,秦军本就有战力和人数的优势,一旦配上这些装备,漫山遍野洒入林中,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现在的僵局,但攻守易势,攫取先机却并非难事。 只要将雒瓯蛮人压制下来,将战线层层推进,始皇帝自然不会再对屠睢过多苛责。待到大渠连通,如他们这般久经沙场的将领,有的是办法以昂扬之姿,寻到决战定胜的机会! 李恪,大贤也,得其战策,胜抵千军! 任嚣的心绪振奋起来,他和屠睢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神采。 “恪君,这化整为零之法我等已了然于胸。你说此为一策,不知可有第二策?” 李恪笑着点了点头:“有一自然有二,第二策,层层推进之法。” 他顿了顿,挑拣一根短小些的教棒,将画有岭南地图的屏风在众人眼前展开。 “岭南多山,却不是全境多山。化整为零可战于山地,却不能决胜于敌。军士深入林中,便是再耐久战也有战力用尽的一天。那么我们当如何固守阵线,将军力推进,同时压缩蛮人的活动空间呢?” 屠睢沉吟思索片刻,沉声说道:“立城寨,法蛮夷。” 李恪鼓掌大笑:“将军不愧为世之名将,皇帝用你,真乃任人以贤。” 屠睢被李恪的恭维臊了一脸,结巴说道:“我也是想起蛮人南路战法,故有此说。” “将军说的不错,法蛮夷,开通途。”李恪用教棒在地图上划下几条直线,“各屯推进于前,工兵随行于后,开辟山道,建立城寨,规模不需大,数百人可用足以,距离不可远,数里一寨,轮替驻守,大军便可集中一处,洞穿山地天险。” “山地陡峻,便是开出山路也不利于军资输送啊……” “会战的军资当然要等大渠建成,顺流而下方可,不过少量军资却足以通过山路输送。箭弩、粮草、医站,城寨的存在不是为了尽占岭南,只在于为大军开山铺路,同时也能收容伤兵,散军轮替。”李恪抛下教棒,从图板中选出一块格外复杂的,“关于此法,我处倒正有一物可用。” 说着话,李恪将图板交给史禄,史禄粗略看了一眼,竟然发现这张草图相对完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方形的轮廓,只是少了说明和标尺,依旧辨不出究竟有何作用。 他对照着图板向屠睢轻声解释,屠睢越听越迷糊,不由问道:“恪君,这匣子?” “此物……勉强可以称作山地装甲运输车。” “山地?装甲?运输?”屠睢拗口地念叨着这一堆生僻词,为难问道,“何名?” 古人难道都有命名僻么? 李恪为难地挠了挠头,决定破罐子破摔:“其名,犰狳(qiú yú)。” 泰将犰狳二字记录在案,轻声解释:“有兽焉,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jiào),见则螽蝗为败。” “然此物,似无鸱目蛇尾……” 李恪叹了口气,说:“世传犰狳有厚甲,头小而腹大,性情温和,恰如此物。” 众人一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李恪觉得头疼。 “犰狳是附带厚甲的山地运输车,方形,空腹,履带结构,动力可外挂畜力,但两侧也备有内置的人力推动的舱,以备驮畜伤死的意外状况。”他细细解释道,“履带善于翻山越岭,若以此物代替大车运输,便只需开出简单的山路,便可满足城寨补给与运送伤兵之用。” 任嚣突然问道:“若在普通大车上加装履带如何?” 堂堂的沅陵将军,居然有学习机关术的天赋么? 李恪意外地看了任嚣一眼,轻轻点头:“大车加装履带更易于改装,但防不住蛮人神出鬼没的偷袭,一枚火箭可焚粮秣,一道流失可刺伤兵。” “亦即是说,各有利弊?” “然也!”李恪笑了笑,将地上杂物一手,夹在手边,“将军,两策已献,用与不用全凭将军,至于水土不服,大渠加速,我需见到实物,或有想法。” 屠睢愣了一下,问:“恪君这是要走?” “昨夜不曾睡好,便不阻碍将军商讨大事了。” “送恪君……” …… 李恪走了,说走就走,毫不留恋,正如他所说,此来只为献策,用与不用皆不在他的考量当中。 屠睢让史禄和泰一道去送别李恪,和任嚣一起倚着窗,目送李恪走出辕门。 “嚣君,恪君之策如何?” 任嚣感叹道:“别开生面,时所无双。” “谋士之力,果真不下强军啊……”屠睢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令,木坊主章令泰除将作丞,一力主持恪君之策。此外,你先前所说居巢那人,叫范增吧?” “是!” “居巢之行由你亲去,无论他开价几何,定要他随军候命!” “嗨!” 第三四八章 夏无且 “禄,为什么一个医工会在莫府里?他是军医吗?就算是军医,也应该待在军营才对吧?” “先生,夏师就在此处,不会错的。”史禄笑着回答道。 告别了屠睢,李恪并没有急着回官舍,因为他还要找夏无且抓药。正好史禄和泰都在身边,李恪连问路的麻烦都省了。 可是与他所想不同的是,史禄一没有把他领去军营,二没有把他带去客舍,眼前也不是什么南城豪宅、官市医馆,就是莫府角落一处冷冷清清的朴素小院。 蛤蜊已经拿着李恪的拜帖去叫门了,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李恪不免疑惑。 医者在秦朝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行业,与画工类似,不称师,不称匠,哪怕医术再好,到头来也就是一个医工而已。 可社会地位低下并不代表人们不需要,生老病死人之天性,无论身处高低贵贱,都免不了求医问药的一天。 医者的就业环境相对还是不错的,只要凭手艺获取了代表技术工种的工籍,他们便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开设医馆,从军行医,技艺高明的还可以通过自荐和举荐成为医官,以太医的身份步入朝堂。 这三条路也是秦时大部分医者的生活状态,民医居于官市,军医出入军营,太医位列朝堂,不管怎样,都没有在莫府驻留的道理。 莫府可是大军的指挥所,除了亲卫,连屠睢本人都不在这里留宿。一介医工却在这里划拉出一个小院,难道恰好亲卫当中有人患病,需要日夜照料么? 蛤蜊的唤门还是没人答应,李恪感到些许焦躁,忍不住又问史禄:“禄,莫不是那位患病的亲卫已经康愈,夏师回自己医馆去了?” 史禄在旁束手而立,恭敬回答:“先生,夏师在沅陵并无医馆,其身份也并非军医,这里便是他的住处。” “这里?莫府?” “是。” “将军怎会在莫府中安置一个医工呢?” “夏师本是朝廷太医令,后辞官离朝,便在咸阳开了一间医馆。此次将军将他延请到岭南,是以幕僚的身份,而并非征辟从军。” “便是幕僚,住在莫府也有些不伦不类吧?” 史禄无奈摇了摇头:“将军幕僚多随他驻于官舍,夏师的脾性有些古怪,不喜官舍,这小院是将军为他专门辟的。” “脾性古怪啊……” 正说着话,小院的大门终于拉开了一条小缝。蛤蜊似乎与人争辩了几句,还不待李恪反应过来,便听到嘭一声响,大门又合拢了…… 蛤蜊一脸丧气走了回来。 “公子……” “那夏师可在?” “在,方才开门的就是此人。” 李恪满脸古怪:“那他闭门……莫非是要我报名呼门?” 蛤蜊摇了摇头:“公子,您的拜帖叫他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李恪彻底迷糊了,“我好似与此人并无旧怨吧?你可与他说明来意?” “说了。”蛤蜊摇头又点头,“他说,他与公子素不相识,凭甚为公子抓药。又说他处药材皆军中之物,公子要求药,寻将军去。” …… 屠睢完全没想到李恪居然会去而复返,待听明了来意,未免觉得哭笑不得。 “恪君,你怕是第一次被人拒之门外吧?” 李恪翻了翻白眼:“将军,我为你军中使监抓药,既递了拜帖,又亲往道门,于情于理都不该被拒之门外吧?” 屠睢一下尴尬起来:“此事说来……无且兄这几年过得不顺,脾性未免古怪一些……” 又是脾性古怪…… 李恪挠了挠头,问:“这位夏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乃是名医世家出生,少年时便被拔举为太医,因医术高明,常年随侍在陛下身边。” 李恪撇了撇嘴,不屑说道:“不成想,原来是皇帝近臣。” 屠睢苦笑摇头:“恪君误会了。早几年前,无且兄可是宫中出了名的与人为善,上至显贵,下至宿卫,轻易不会叫人难堪。”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他究竟是与李家有隙,还是与墨家有隙?” “皆不是。”屠睢叹了口气,“那年荆轲行刺陛下,陛下危机,全赖无且兄以随身药箱将荆轲掷倒,这才救下圣驾。陛下感念无且之情,口称着无且爱我,将其着拔为太医令,赐少良造爵,世袭不降。” 李恪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孤僻老头居然就是把始皇帝从荆轲手里救下来的太医。 “然后呢?” “然后世道就变了。医工鄙者也,无且兄骤得高位,莫说显贵之中有人不悦,便是在太医之中也深受排挤,诽谤之言铺天盖地。更有甚者,其独子随军出征,死于乱箭,数月之后,其孙又被贼人溺死河中。他的老妻不堪苦楚,咳血病亡,无且兄也终于辞了官职,变成如今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世间最毒莫过人心啊……” “世间最毒莫过人心,恪君高见。”屠睢感慨了一声,说,“你要为禄君调养身子,此乃大事,我这便令人将药取来。” 李恪伸手拦住:“将军,若是可行,最好还是请夏师看看方子。蛤蜊的医术是自学成材,善外伤而不善调理,夏师毕竟天下名医,有其关照,更能对症。” “善。” 不一会儿,臭着一张脸的夏无且就被亲卫请来正堂。 “老夫正在琢磨军中疫病,将军为些许小事扰我,可知军中又要多死多少军士!” 李恪听得一头冷汗,赶忙把头一低,避过夏无且刀子似的问责。 屠睢的状态也并不比李恪好上多少,可他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赔笑说话:“无且兄,军中疫病由来已久,你也说是水土不服所致,不差这一会儿时间。” 夏无且冷哼一声:“将不爱兵,死无全尸!” 这老头也太彪了吧…… 李恪叹了口气,自觉自愿接过话头:“夏师……” “区区医工,当不得师子之称!” 好吧…… “夏工,使监禄乃是军中重将,掌管着大军补给,大渠营建。他如今痼疾在身,不堪劳苦,若是因病贻误了战局……” 夏无且当真一点面子也不打算给李恪留。他冷冷看着李恪,一字一顿:“既然是军中之事,你又是何等身份!” 李恪干脆地双手一摊,白眼一番。 不管了,这老头还是交给屠睢自己应付吧! 屠睢只得干笑两声:“无且兄,禄君乃是军中重将,掌管着大军补给与大渠营建,这个……他如今痼疾在身,若是因病贻误了战局,我亦是死无全尸的下场啊。”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夏无且自然再没有推脱的可能。他臭着张脸走到李恪面前,老手一摊:“药方!” 蛤蜊赶紧从怀中取出竹简递上去。 他接过扫了一眼,又走到史禄面前:“手!” 史禄老老实实伸出手,摆平了任其扣脉。 老头闭上眼睛切了会儿脉,又让史禄把舌头伸出来,观望了半天。 屠睢小声询问:“无且兄,此方可用否?” “若是将军有心药死使监,现在便可叫人去抓方。告辞!” 第三四九章 水土不服的根源 沅陵还是下雨了。 晴了一日,淅淅沥沥。棉絮似的云朵忽而聚集,降下来的雨全然没有冬雨的味道,可是气温却像结霜似的飞速降下来,就连炭盆也挽救不了屋里的暖意。 为了让自己暖和些,李恪不仅燃了炭盆,还点了煮茶的泥炉,敞口的瓦盆咕嘟咕嘟冒着水汽,将梅香散播的到处都是,沁人心脾。 “冬天果然还是煮着茶舒服啊……” 李恪感叹一声,用金丝楠木的木夹夹起枚翡翠茶盏,勺一勺水,暖盏涮杯。 慎行微微一笑:“将军赠的茶具好用么?” “和风雅是休想沾上边了,不过必然是世上最俗态的一顿茶饮,也算是场难得的经历。”李恪叹了口气,为慎行浇上满满一盏茶汤,用双手推送过去。 慎行一口饮尽。 “合与不合皆是心意,用与不用皆在你心。”他难得调笑,饮了茶,还特意摆出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墨家未来的钜子自然不会屈居人下,然政争百态,尔虞我诈,你若总是从心而为,又如何能将墨学广传于天下?” “将墨学传诸天下之事可不在我,在世之墨者。”李恪耸了耸肩,“墨义如此苛责,连杂墨都被拒之门外,便是换个八面玲珑的钜子,固步之势也改不了分毫。” 慎行皱了皱眉:“你觉得墨义不妥?” “算不得不妥,只是规矩订的太细,与人相交难免少了些活力。”李恪坏笑一声,又为慎行斟了盏茶,“说来老师也好饮茶,这将军的茶器,不若就赠予老师如何?” “噫?如此奢华之物……” “洁癖者,为师子易,改天下难呢。” 哄走了慎行,处理了茶器,李恪裹着鹤氅,对着面前的一匣子草药生闷气。 给史禄准备的药是顺利取来了,可到头来还是没人敢煎成药汁给病人服下,夏无且说这份名贵的补方能把史禄药死,虽说不知其中真假,但总不可能拿史禄的命来做实验。 中医之道博大精深,这一点李恪以前就知道。更何况秦时医药之学堪堪起步,能看的医书少之又少,蛤蜊所谓的自学就是自医和医人,是真正的实践出真知的类型。 “恁到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蛤蜊悄声请见。 “公子,明日臣想再去一次夏师府上。” “再去一次?”李恪挠了挠头,“那老儿陡遭巨变,如今根本听不进人言,你便是去也再多次也问不出所以然吧?” “医者悯人,夏师到今日尤在为军中疫情奔忙,足见他仍以医者自居。臣虽不才,亦是医者,总能将其劝服,为禄君取来治病之良方。” 看着史禄认真的样子,李恪无奈叹了口气:“也罢,明日我再陪你走一遭,老儿再顽固,莫非还能比老师顽固不成?再不济,我就请老师出面,少良造对少良造,两人定能够旗鼓相当!” …… 第二日,把史禄留在屋里静养,李恪领着蛤蜊又去了一次莫府,这一次夏无且倒是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因为他恰好不在家,听说是孤身一人去往军营医站去了。 李恪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打定注意要再寻一次老头晦气,就算前路险阻也拦不住他。 他到屠睢处求了军营的通行令牌,顺道借了一辆马车,主从二人驱车出城,直往城外三十里毗邻远水的一处山谷,中路大军就驻扎在那儿。 明示令信,直驱入营。 数万人的大营军帐如丛,到处都泛着一股酸唧唧的汗味。李恪一路所见,兵卒大多都挺着圆鼓鼓的小腹,起行坐卧懒懒散散,不时可见到三五成群,凑在一道钓鱼食生。 “军中规矩败坏若斯,将军就不打算整肃一下军法?” 陪同的幕僚轻声解释道:“假钜子有所不知。此处并非零陵前营,不接敌情,除却新送来的各郡更庶,多是久战轮替之军。为军中士气计较,除却操练巡营,将军实不愿管束过多……” “即使是后营,这也太松懈了吧?”李恪一行恰好路过一列巡营兵卒,李恪便指着其中一个的肚子说,“你看,赘肉横生,面色蜡黄,这样的兵卒就是休整再久,又如何能承担战事之重?” 幕僚尴尬地笑了笑:“假钜子,军中操演一日不曾松懈,这腹肉却不是养出来的……” “不是养出来的?” 蛤蜊挪了个位置,靠近李恪轻声耳语:“公子,此事臣恰好知晓一二。岭南之地与云梦相似,瘴气丛生,且不止漫散于天地,还存于鸟兽鱼虫之身。外乡人到了此处,久而久之必会腹胀体虚,若是不能习惯,离殒命之期也不远了。” “水土不服?” “正是水土不服!” 李恪沉吟下来。 水土不服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气压、气候、饮食习惯都会造成水土不服,可这毛病归根结底只是一种适应症,照道理说,不至于几十万大军人人如此,千人当中出现一两个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 可眼前的秦军却不是这样,除却少数将士,大部分兵卒都有一个溜圆的肚腩,反观城中莫府,这样的状况却少之又少…… 总不会是因为吃得好吧…… 李恪的眼睛突然瞥过水边食生的兵卒。 食生食生,也不知道腥腻的河鲜有甚好食的! 等等! 李恪脑中灵光一现,扭头去问随行幕僚:“这位先生……” “假钜子客气了,称我为牯即可。” “牯君,军中伙食如何安排?” “一如秦律,粟饭、酱汁,偶有鱼鲜肉食调剂。”牯好奇问道,“不知假钜子……” 李恪伸手指着那群食生的兵卒:“休憩之时钓鱼食生,军中不管么?” “假钜子,南军之中多更庶士伍,比不得北军精锐,将军为了让士卒早日能战,操演繁重。兵卒不堪操劳之苦,军律即不曾明令士卒饮食,各级将官便会网开一面,毕竟食饱了,操练之时气力也能足些……” “我大致知晓军中疫情的根源了。”李恪叹了口气,“食生食生,还真食出鬼来了。” 第三五零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沅陵医站被安置在大营侧向的一处高地,四周皆缓坡包裹,不近水源,偏离谷风,宽敞,向阳,完美契合瘟疫所需的隔离需求。 这里收容了数百病重近死的疫患,营中四处污秽不堪,才一进门,李恪就差点被熏晕过去。 蛤蜊体贴地将一丛杂草贴近到李恪鼻间,霎时间一股薄荷清香铺面而来,提神醒脑,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李恪颇为意外地看了蛤蜊一眼:“此物是你方才采的?” “医站乃污秽之地,公子要来,臣自然要做些筹谋。”蛤蜊憨憨一笑,“此草名为银丹草,提神醒脑,可避秽气。” “可是现在是冬日吧?何来这般新鲜的草药?” 蛤蜊点了点头:“银丹草并非精贵之物,春夏之际漫山遍野,随处可寻。在冬日难寻一些,不过沅陵多雨,气候温润,仔细总能找到一些。” 李恪轻轻道了声写,接过鲜草扣在手心,然后努力摒住呼吸,实在受不了了就捂住鼻子吸一口薄荷,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 他看到同车的幕僚牯也是脸色发青,面色发紧,就问:“此地这气味……牯君,夏老儿真在营中?” 牯青白的脸上显露出敬佩之色:“不瞒假钜子,此营收容重病军卒,平日里除了专人运送食水,全赖夏师与三位军医照拂上下。若无他们,营中病卒除了等死,真是一点盼头也无了。” “看来那老儿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嘛。” 不一会儿,马车行驶到营地的上风口,李恪在车辕上看了半天,确认脚下地面是干净的黄土地,这才安心从车上跳下来。 三人掀帘而入。 大帐之内,夏无且一手扣着一个病卒的脉门,一手捏着一枚竹简,递送在军医手里。 “这是我昨日琢磨出来的方子,去药房煎成三副,一副内服,两副混于热水当中,为他擦身。” 那军医接了方子,看也未看:“夏师,蛮荒之地瘴鬼横行,我等日日以草履抽打也不曾治好过一人,您德高望重,又何必来淌这等浑水?” “你等以草履抽打病患?” “又何止是抽打,狗矢沐浴,荆弓棘箭,该试的法子都试了,也不知这瘴鬼究竟何方神圣,竟如此顽固……” “荒唐!”暴躁的老头怒意勃发,哗啦一声就掀飞了手边的矮几,“你等是医者,不是巫医!将军将病卒托付于你等,你等竟用之以巫卜,究竟是何居心!” 那军医被吓坏了,惨白着脸,小步后退:“这……这……” “想来是治病救人之心。”李恪突然插嘴道,“虽说庸医害命,罪该万死。但他们日夜陪侍在病卒身边,心思可见是好的,夏工诛心之说,不妥啊。” 夏无且的眉毛跳了一跳,放过军医缓缓回头:“一窍不通,自学成才,二位倒是阴魂不散,莫非是趁着昨夜,已把使监禄药死了么?” 蛤蜊上前两步,恭谨抱拳:“有禀夏师,我与公子此来,正是为……” “为军中疫病而来!” 蛤蜊满脸震惊回身:“公子,这……” “蛤蜊,退下。”李恪捂着鼻子吸了口气,迈开步把蛤蜊挡在身后,来哉到夏无且面前,“夏工来此时日也不短了,不知可有寻到疫病根源?” 夏无且身后的军医不服气道:“夏师此来,日日在军营诊病,不避污秽,便是至今不曾治好一人,又岂是你一个小辈……” “去煎药!”老头满脸青筋直跳,用吃人的目光盯着李恪,恶狠狠打断了军医的话。 李恪摆出幸灾乐祸的丑恶嘴脸:“原来名满天下的夏无且不仅没能寻到疫病根源,忙碌多日,连一例病卒都未能医好啊。” 夏无且冷笑起来:“银丹草提神醒脑,小子比起昨日,倒是牙尖嘴利了许多。” 他缓缓收回扣脉的手,站起身在角落的铜盆净手,拭干:“老夫学艺不精,无力治好病患,却不知墨家假钜可曾有所收获?你墨家精擅机关之术,或是打造几座机关出来,就能将病患治好了?” “夏工此言有失偏颇啊,谁言墨家只擅机关?” “莫非说,一窍不通君还精擅医道?”夏无且冷笑连连,一字一顿,“这般说吧,我知你此来是为何事,然你言语辱我太甚,想要药方却是妄想!” “说的好似你本来愿意给禄瞧病似的。”李恪撇了撇嘴,捂住鼻子又是一顿猛吸,“老儿,话莫说得太死,若是我能寻出疫病根源。你当如何分说?” …… 两个时辰之后,北郊荒野一处僻静。 这里背离军营,远出城郭,距离沅陵主要道路皆有一定距离,因为李恪想要一块人迹罕至之处,幕僚牯询问了不少本地军卒,这才找到这片隐晦所在。 李恪、夏无且、屠睢、史禄、慎行、辛凌先后携带随人抵达,除了斗鸡似的李恪和夏无且,剩下的都是一脸茫然,不知这场召集所为何事。 屠睢和慎行私语片刻,各自出面询问门下。 慎行问李恪:“恪,你突然将师兄弟召来此处,是为何事?” 李恪恭敬回答:“老师,我受将军所托查证大军疫病根源,如今略有所得,便请老师与师姊做个见证,免得某个老儿耍赖。” “某个……老儿?”慎行古怪地看了夏无且一眼,看到夏无且正对着屠睢吐唾沫,屠睢一脸赔笑,节节败退,“我与无且也曾有过数面之缘,只知他医术精湛,你又是何时与他有隙的?” “算不得有隙吧?”李恪揉了揉鼻头,总觉得先前薄荷吸狠了,有种流鼻涕的冲动,“他因为一些事情性情大变,如今对谁都是一副斗鸡的模样,倒不是独独针对我。” “可你却又去寻他麻烦?” “此事说来话长。”李恪无奈道,“禄积劳成疾,需要调养,蛤蜊开了个方子,似是将药下重了,被这老儿批了个一文不值。可他偏又不说错在何处,如何改正……我也是不得已嘛。” 慎行语重心长道:“恪,无且出身名医世家,祖上四世皆在陇西行医,声望隆重。你以医道与他对博,无异于玩火,小心得不偿失。” 李恪狡黠一笑道:“老师且安心,我并非在医道上与他对博。我等约定,我只负责寻出军中疫病根源,至于能否医治,如何医治,皆是他们医者分内,我不插手。” 慎行愣了一愣:“寻出病根不是医道?” “别的病根或是医道,若我所料不差,此病却是另有隐情,一会儿便知道了。” 第三五一章 事实胜于雄辩 “灵姬,皮手套带来了吧?” “先生,因为是临时缝制,稍有些粗糙……” “无所谓,有些遮挡就好了。”李恪接过手套,又问,“将军,您秘藏的仙酿?” “取了四坛过来,若是不够,我令人再去取。” “够了够了,四坛足够了。蛤蜊,水中常见的鱼鲜?” “鲤子,草鲩,花鲢,寒鲋、沙锥、花鳊、薄餐、塘虱,臣向水中渔夫购了一圈,沅水常见的鱼种大致在此。” “风舞,叫你取来的大盐……” “五斤大盐,官舍存料皆在此处。” 李恪将这些零零碎碎一一安排好,抬起头,终于看向夏无且:“夏工,尸首呢?” 夏无且黑着脸把手一招,只见两个军医推着板车,将两具病死的军卒尸首运了过来,霎时间浓重的臭气布满空间,熏得人头晕眼花。 李恪施施然从怀中取出几个麻布口罩,打开夹层塞满银丹草,慎行一个,辛凌一个,他自己一个,清香透气,污秽尽消。 屠睢眼巴巴看着李恪:“恪君,这罩脸之物?” “此物名为口罩,因为时间较紧,一共也只制了三个。” 屠睢干笑了两声:“无妨,无妨,战场老卒又怎会惧怕尸臭。恪君,你将我等聚到此处,又一直语焉不详。我看你备了这般多散碎,又将病卒尸首送来……莫非皆与病源有关?” “自然有关。”李恪满脸慎重,轻声说道,“其后之事有伤天合,若叫士卒知道,或会伤及军心士气。正因如此,我才一直瞒着诸位,还叫牯君选了这片远离军营人烟的荒僻地方。” 夏无且的眉头几乎皱成连片沟壑:“装神弄鬼,小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解剖!” …… 半个时辰之后,谷地燃起两团大火,众人退避到上风口,远远看着嗜酒如命的沧海君铁青着脸,用难得的仙酿清洗手上污血,一坛,两坛,待冲到第三坛时,沧海君终于忍受不住,抱着树干大声呕吐起来。 连沧海君都是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可想而知,李恪的脸色虽然也不算好,但他一没有动手,二有心理准备,总归比其他人要好上许多。 屠睢强忍着恶心,小声问道:“恪君,这皮囊之下,人人皆是如此模样?” “将军放心,常人体健,自有维系之道,与此二人决然不同。” “那营中病卒?” “此二人一死于今晨,一死于昨夜,其内腑状况当与重病军卒相似,其余初见症状者,性质虽同,但会好上许多。” 夏无且一双老眼通红,他死死盯着李恪,粗气一声接着一声:“人体之中……何以有虫!” 李恪叹了口气:“方才可见,蟊虫密集之所一为肠胃,一为脾肺,夏工想不到么?” “莫非病从口入?”夏无且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难以置信,“军中饮食皆有规矩,何人会食虫!” “他们自然不会食虫,军中疫病,水土不服,皆是因食生而起。” “食生?” 李恪点了点头,让蛤蜊将那些淡水鱼取过来,一一剔骨,剖开鱼肉,阳光下一块块生鲜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看上去晶莹剔透,香甜可口。 “诸位,你等可知何为瘴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李恪究竟何意。 李恪冷冷说道:“蛤蜊出身云梦大泽,他与我说,楚地之南瘴气丛生,且不止漫散于天地,还存于鸟兽鱼虫之中。” 慎行喃喃道:“腐草为萤,粪土成蛆,莫非……” “这世上从没有草木化为虫豸之事,而所谓的瘴气,本就是虫豸一类,只不过它们深藏于活物血肉,肉眼不得见罢了。” “藏于血肉?” 李恪让蛤蜊取了一桶山水过来,抱着盐缸将盐大把大把洒进水力,一连洒了半坛,才将那些剖好的鱼肉丢进水中,屏息凝神。 片刻之后,只见丝丝缕缕的白线自鱼肉当中析出,漂浮在水面,将整桶水污染得肮脏不堪,视之欲呕。 更多的观众经受不住感官刺激,捂着嘴飞奔出去,留在原地的只剩下屠睢、慎行、辛凌、夏无且和蛤蜊。 李恪冷冷一笑:“这便是所谓的瘴气,这些是成虫,还有更多的虫卵藏于血肉当中,肉眼不可轻见,却会随着食生习惯进入人体,孵化筑巢。” 夏无且问:“如你所言,为何本地生民无事,莫非他们不食生么?” 李恪淡淡摇头:“食生之事古已有之,天下皆同。但本地生民自幼好饮雄黄酒,雄黄有杀虫之效,伏于血脉,不仅使人皮肤蜡黄,体味冲鼻,也为他们挡了灾祸,不成虫巢。” “军中将士亦饮雄黄酒……” “他们又能饮多少呢?少许酒味驱散虫蚁或可,想要杀却入口之物,将军觉得可能么?” 事实胜于雄辩,虽说李恪话里的知识他们此先从未听闻,但眼见为实,却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夏无且叹了口气:“小子,你说此病如何医治?” “医病是医者的事,我对此一窍不通,如何建议?”李恪耸了耸肩,“不过我虽不知如何医人,却知晓如何防治。” 屠睢急切问:“恪君有何妙策?” “其一,自今日起,营中不可饮生水,食生肉。其二,污秽之物每日清理,掘土深埋,不使堆积。其三,军中筑营,需在外开沟,遍洒雄黄。其四,营中将士常饮雄黄酒,每日一盏,数月之后或有奇效。” “本将记下了!” 李恪对着屠睢笑了笑:“军营当中应多备腌肉、腌鱼,既可久存,又方便饮食。此外,此事还是莫叫军中将士知晓太多,略微提及即可,免得他们将岭南视作洪水猛兽,治病不成,反倒败了军心。” 屠睢听得大点其头。 夏无且在一旁皱着眉,满脸苦意:“然而体内之虫如何捉除,此事仍需从长计议……时间一长,已得病的将士怕是难治,老夫有愧啊!” 暴躁的老头突然摆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看得李恪不由发愣。 谁知一旁的蛤蜊突然说:“夏师,我知岭南有一种毒叶,名为泡竹,云梦之地也可寻到。此物有剧毒,大量食用人畜立毙,若是少量食用,亦会腹泻不止……” 夏无且眼睛一亮:“泻?” “虽是毒物,然若是研出剂量,所用得法……” “好!”夏无且根本不等蛤蜊说完,振奋地一声高喊,“虽是自学成才,却也不是一无是处。将军,我要此子随我解疫,望将军允准!” 屠睢为难地看着李恪。 只见李恪满脸堆笑:“夏工,不知我等对博之事如何?” “不就是为使监禄开方么!今夜便叫他来寻我,我自会为他诊脉!” “既如此……”李恪轻轻摆了摆手,“蛤蜊,夏工乃天下名医,与他一道,且记恭谨。” “哼!” 一声冷哼,夏无且当即就带着蛤蜊走了,大概是去寻找那所谓的泡竹毒叶。 暴躁之人其性必急,这一点,没有出乎在场任何人的预料。 解决了史禄的药方问题,连带着还意外解决了水土不服的问题,李恪只感到一身轻松。 慎行黑着脸靠了上来:“恪,你叫为师过来,怕不是单单为了无且之事吧?” 李恪哈哈一笑:“老师,您总要我学着食生,从今往后,我等还在宴席上食生么?” 慎行的脸色一阵青白,捂着嘴忍了半天,终于疾步跑向一边。 “呕!” 第三五二章 咸阳!咸阳! 身在沅陵的日子至此变得安宁起来,李恪每日里宅居猫冬,间或听听慎行讲课,安然惬意,无所事事。 其实也称不上无所事事。 史禄正在调养身体。 这个学自新郑水工名家的闽中汉子不仅技艺与郑国一脉相承,就连工作态度也全无二致。 短短一年有余,他先制沙盘,再建大渠,一刻不停地奔波于深山野林,穿行于蛮荒之地,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破败不堪,若不是李恪恰好过来,再有年逾,怕是就该和郑国在另一个世界聚首闲篇了。 幸得有夏无且。 这个倔强的暴燥老头脾性虽差,但为人处世,无论是医术还是诚信都无可挑剔。哪怕为了解疫之事,老头与蛤蜊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可还是坚持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每五日为史?诊一次脉象,每十日重开一次药方。 如此四剂方药下去,史?被李恪禁足于客舍,身体越见越好,已经被撞破了几次偷溜的意图。 其次,泰新官上任,也正忙着完善山地装备的最终设计,三日一请,从不间断。 李恪自然知无不言,而且因为事关机关的缘故,众墨也被他召集起来,为泰的事情群策群力。 几经易稿,第一批小组装备,包括更适合丛林环境的投枪,易于携带的工兵铲,机关兽豪猪以及犰狳都产出了第一批实物,同时精挑细选的首批十屯五百余精兵也在莫府就位,在一位军侯的带领下正式开始了山地适应性训练。 不过汇集了众人精研的屯编配与李恪最早的粗陋设计早已经相去甚远。 每屯五十六人,五什,十伍,单兵装配投枪五枚,工兵铲一把,甲一副,盔一顶,还有风舞灵光一现,泰独立设计定稿的臂盾一面。 除此之外,每屯专配豪猪两架,弩千枚,又配驽马一匹,小型犰狳一架。犰狳中另装载大盾四面,小弩六把,弩矢三百,釜一口,粮草、伤药若干,履带备件两套,以便随时取用。 虽说只是将犰狳的标尺从牛车标准缩减到马车标准,但在秦朝,把后勤车辆正式列装进战斗小队却是实实在在的首开先河之举。 在增加了专用的运输器具以后,队伍的编配成本和开路压力陡然增加,但相应的,其应变和续战能力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更重要的是,犰狳可以让伤员在行军途中得到最大限度的舒适和保护,提前调剂的伤药又方便了士卒自救,这两个在李恪和屠睢看来可有可无的改变极大地提振了军中士气,叫岭南将官忍不住大呼意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思路之初,李恪之所以能说服屠睢,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寄生虫。有了随身携带的釜,小队进山便可以坚持食用开水和熟食,非战损耗将因此大大降低。 毕竟经历过那场解剖之后,凡参与者无不对食生一事有了阴影。 军中早已贯彻严格的熟食规程,凡发现食生肉,饮生水,士卒杖责,将官连坐,再犯者杀无赦,削功爵。 这种严苛的刑罚甚至产生了矫枉过正的效果。 军中士卒无人敢越雷池半步,短暂的适应性训练发现,在军侯亲卫的监督下,若是砸了釜,士卒宁可饿着也不愿就食,有三组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中断训练,归营补给…… 其三,夏无且和蛤蜊对疫病的治疗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第一例重病军卒治愈出营! 这件事惊动了全军上下。屠睢急令沅陵大营不再用作新兵驻扎,还要各路大营尽快将显露病症的军卒送抵沅陵,同时各方驻所也开始如沅陵一般设立重病营区,收容病卒,等待救治…… 吵吵闹闹之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恪对岭南战局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日渐增大,而与此同时,咸阳…… 咸阳宫中,皇帝寝殿,始皇帝慵懒地靠在炭盆边读着奏报,锐利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出一副叫人安心的良好心情。 堂下蒙毅温言开口:“臣观陛下眉眼含笑,莫非是奏报之中,又有喜讯?” “算不得喜讯。”始皇帝笑着丢下奏报,赵高当即躬身上来,将散乱的竹简收拾规整,换上香浓温热的茶汤,“沅陵来报,那老卒预备在端月初一,进山寻敌。” “原来是屠将军终于鼓起勇气,敢与雒瓯一战了。”蒙毅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不屑,轻轻笑了两声,“陛下,岭南之局汇集战卒五十万,民夫百万,南境早已不堪重负。如今战局僵持不下,足见屠将军并无平定岭南之能,还是当断则断为好。” “那老卒的本事,朕又如何不知?不过眼下,还可再予他一年之期。” “一年?”蒙毅皱了皱眉,“陛下,北境正在厉兵秣马,修长城,复句注,马邑、獏川二城日夜新建。除此之外,中原大地处处都有驰道要修,骊山工程一刻不停,还有阿房……百五十万劳力用在何处不可,为何非要陪屠将军废在那南境蛮荒?” 始皇帝饮一口茶汤,哈哈大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怕我苛责了你的大兄!” 蒙毅的脸色骤然一紧。 始皇帝这句话可轻可重,若是只有两人叙闲,自然是调笑无疑,但眼下…… 蒙毅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对席,从始至终皆是一言不发的李信。 今日是他二人伴政。 若是李信借题发挥,说他蒙氏兄弟专权跋扈,妄论国政,便是始皇帝最终不放在心上,传扬出去对他兄弟二人的声誉也是不小的打击,更会让政敌嗅到味道,群起而攻。 更有甚者,若是影响到扶苏…… 蒙毅越想越是心悸,脸上忽青忽白,苦思回应之策,可还未等他想出妥帖的应对,始皇帝突然说:“这份奏报本就是是国尉府递上来的,信卿比你知道得详细。” “详细?” 蒙毅敏锐地抓住了要害,一抬眼,看见李信正对他温和点头。 他恍然大悟,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含笑拱手:“望槐里君解惑。” 李信正了正衣饰,向着始皇帝行礼作揖:“此事算不得隐秘,屠将军不过是请了墨家出山,陛下也想看看墨家究竟能否一改岭南战局罢了。毕竟是倾国而战,若是就这般收兵,中原那些个魑魅魍魉怕是会生出事端来。” “墨家?” 蒙毅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起屠睢的交际,他和墨家应当没有关系,但他手下有史禄,史禄曾在李恪发迹前在苦酒求学,是獏行得成的关键人物之一。 “恪君?” 始皇帝含笑点头:“你们不觉得,自从那小子入墨,墨家一夜之间,便活跃了许多?” “墨家历来与大秦离心。若说昭阳大渠是为民生,那恪君介入岭南战局,岂能为墨家所容?他那钜子老师会允?” “胡陵一事是为民生,岭南一事是为私谊,慎行狡诈多智,哪会叫他人寻到把柄。”始皇帝冷冷一笑,“不过连那老卒都能请来墨家正统,朕富有四海,手下却连一个墨者也无!” “陛下,若是一切顺遂,再有几年……” “朕何时又需要等候几年了!”始皇帝的脸色说变就变,站起身,扫过众人,“卢生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气,与天地久长,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蒙毅急急离席,躬身触地:“陛下,仙家本擅接仙喻人,鬼神只说不可亲信。那不死仙药……”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汗液如浆浸透衣衫,因为始皇帝正冷冷地看着他,便是没有目光的对视,他依旧能感觉到,若是自己把话说完,死期至矣! 但他与始皇帝不仅是君臣,还是挚友,挚友邪念蒙心,便是死,他也该把挚友拯救出来! 想到这里,蒙毅咬了咬牙,开口…… “陛下!”李信突然离席,一挺身把蒙毅挡在身后,无比蛮横地抢过话头,“陛下,咸阳宫狭小,若陛下欲藏掩圣驾,不为人知,还需移驾别宫才是。臣闻阿房虽未建成,然主殿宫阙已数倍于咸阳宫,正殿宽广,足容万人。臣思度,陛下不若就移驾阿房,凌空架设天桥回廊,如此陛下行到何处,世人又能从何得知?” 始皇帝的脸这才转晴,他微微一笑,坐回正席:“信卿,你之思虽妙,然凌空架阙何其难也,将作可能承担啊?” “墨家掌鬼神秘法,既可助岭南,为何不可助陛下?臣请一行,必为陛下唤来墨家相助,成此大事!” 始皇帝开怀畅笑:“信卿,延请墨家之事,你一人难成。你族中那位远亲,名泊是吧,令其一道同去!” “嗨!” “此外……毅,叫扶苏也一道去。慎行老儿已有了恪,还要霸着我的儿媳,成何体统!” 蒙毅摇了摇牙,有气无力回到:“臣,遵诣!” 二人领了差使,告退离殿,待到引路宦人折返,蒙毅张嘴叫住李信。 “槐里君,你方才……此为佞臣之道,恐遭非议啊!” 李信无所谓地笑了笑:“能救下毅君一命,区区非议,能耐我何?” “槐里君之情,毅愧不敢受。”蒙毅叹了口气,“槐里君,陛下为人所惑,痴迷仙道,恐非善事。” “我看毅君却是多虑了。世上之人皆有好,有人好书画,有人好珍宝,有人好权势,有人好闲逸,陛下喜好求仙问药,不误政,不妨兵,且由他去。更何况仙家也非一无是处,彭城那处,不也在为国分忧么……” 第三五三章 蛤蜊拜师 十二月十四,阴雨。 夏无且的小院门户洞开,李恪与夏无且相对而坐。 在他们身边,淡蓝色的炭火舔舐着瓦釜,釜中清泉咕嘟咕嘟冒着泡泡,茶香氤氲,散满屋子的角角落落。 蛤蜊跪坐在一边,提着木勺撇开梅瓣,为二人斟满茶盏。 夏无且冷冷看了一眼:“冬日饮梅茶,年轻人比老人过得还慵懒,墨家有你,怕是长久不了。” 李恪眯着眼微笑:“地球都存在四十五万万年了,算上猴子,人也就出现了百万年,哪有什么长久的东西,譬如夏工,不就是油尽灯枯,快死了么?” “老夫不知地球是何物,亦不知人与猴子有甚关联。说到死,你那位老师怕是会死的比我早些。” “老师一生教书育人,整个赵墨皆是门徒,死不叫死,叫成贤成圣,这一点夏工是比不得的,您还是在沅陵城中挑个快死的老儿实在些,至少您还解了疫病,摆灵哭丧,多少能占些便宜。” 夏无且老脸一黑,端起盏一口干掉茶水,恨恨吐出两口热气:“小子,你又是拜谒,又是礼雉,莫非就是为了寻老夫吵一架!” “非也,非也,您解了军中疫病,眼下算是闲下来了。可禄的身体越来越好,我却要去长沙郡翻山渡水,比您可忙多了,哪有那闲工夫寻您吵架。” “那便去你的长沙!”老头气坏了,恶狠狠瞪了蛤蜊一眼,“茶呢!见人空盏,不知续杯不成!” 蛤蜊缩了缩脖子,赶忙给夏无且把茶盏续上,双手推送到老头面前。 李恪换上个懒散的坐姿,半点看不出尊贤的味道:“老儿,蛤蜊是我的家臣,我看你寡居孤苦,才带他来煮茶侍奉,你怎么还使唤上了?” 老头也学着李恪换了坐姿,斜躺,伸腿,一腿摆直,一腿蜷曲,膝盖支撑起胳膊,手上端着茶盏,分外消闲。 “使唤你的家臣又如何?你可知这一个多月,我教了他多少医道学识?便是为师,也绰绰有余!” “这都扯上为师了……”李恪不屑地笑了笑,把空掉的茶盏一亮,蛤蜊赶紧续上,一刻也不让李恪久候。 老儿额头青筋直跳,也灌掉茶,把茶盏一亮。 蛤蜊为难地看向李恪一眼,李恪哈哈大笑,挑衅地甩了夏无且一眼。 老头的青筋跳得更欢了,翻手把茶盏一丢,脖子一扬,不饮了。 这茶会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李恪突然正肃了神色,坐直身子,恭敬地给夏无且换上新盏,又从蛤蜊手中接过木勺,亲自给夏无且斟了一盏茶。 “人都说老而弥坚,人越老,脸皮越坚。怎的到了夏工这里,临了临了,脸皮却薄了呢?” 夏无且愣了愣,斜着眼偷偷瞧了一眼李恪,发现李恪也在看他,赶紧闭目,重新摆出气急败坏的模样。 “小子,你此来前倨后恭,究竟是为何事?”大概是觉得自己问话的语气太软弱,不待话音落下,他赶紧补了一句,“先且说明,无论你所求何事,我皆不答应!” 李恪对此早有准备,敲了敲瓦釜,抖搂掉木勺上黏着的梅瓣:“夏工说话真有意思。我年轻体健,平素又注意养生,还能求您何事?” “无事可求?” “无事可求。” “那你此来,是逗弄老夫不成!”夏无且又暴走了,翻身坐起,恶狠狠盯着李恪。 李恪对那吃人的眼神全无所谓,随手丢掉木勺,有一搭没一搭梳理自己鹤氅的逆毛。 “夏工,换了六剂方药,禄的痼疾消了大半,明日霸下就要起行去往长沙。可在沅陵,我尚有一事放心不下。” “一事?” “是啊!我看您年老体衰,独居莫府,若是哪日病了伤了,身边也无人照顾,万一哪日要是死在家中,落得个无人收尸的境地,那该如何是好?” 老头出离愤怒了,他嚯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小子,你就这般关心我的死活?” “毕竟你我在一件事上奔忙过,您又治了禄的痼疾。我将您当长辈来尊重,于情于理,担心些也是应该的。” “哦?”老头脸上露出嗜血的笑,大概在思度用什么法子能把年富力强的李恪干掉,说不定还想不沾因果,“那你说说,打算如何为我解难?” “这事儿其实也简单呐。”李恪理顺最后一撮逆毛,抬起脸,展开一张大大的笑脸,“你身边无妻无子,无人照料,这一身医术也无处传承,不若就收个儿徒,照料起居,临了也有个孝子哭丧,此一石三鸟之策啊!” 李恪突然间图穷匕见,夏无且全无准备,一时失声:“你气了老夫半日,就为让蛤蜊入我门下,做我儿徒?” “哦?您竟然看上了蛤蜊?此事……一石四鸟了呀!” …… 事情倒回到昨日晚间,解疫之事圆满收官,正式定方,蛤蜊这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客舍,向李恪汇报这一个多月的状况,言谈之间,对夏无且的医术赞不绝口。 这让李恪动了心思。 蛤蜊本身天赋异禀,奈何从未正经学过医术,一身医道全靠自学,论经历,很有些神农尝百草的味道。 考虑到神农就是在尝百草的时候被毒死的,为了不蹈神农的覆辙,李恪一直希望给他找一位名师潜修医道,补足基础。 然而,大秦之世铺天盖地全是巫医,主修的根本不是医道,而是跳大神。难得找到一个不信巫术的医工,水平也不见得强过蛤蜊,兜兜转转这么些日子,李恪也没有找到一个合眼的。 除了夏无且。 这老头出身名医世家,医术炉火纯青,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准。多日相处,李恪对他的人品也赞赏得很。更何况李恪还撞见过他对军医发火,知道这老头对巫卜之道深恶痛绝,恰和李恪的心意。 学识、品行、好恶,李恪突然觉得,夏无且就是蛤蜊最好的老师,奈何这老头的脾气实在太糟,成与不成,还得看蛤蜊自己的想法。 所以李恪问了蛤蜊两个问题。 “以你观之,夏工医术如何?” “通天彻地,世所无双。” “若是让你和他处上两三年,会抑郁么?” 蛤蜊愣了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郑重说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夏师年近花甲,乃是长辈,长辈便是严厉些,做晚辈的又哪有不满的道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递拜谒,雉为礼,李恪用最正式的礼节拜会夏无且,拐弯抹角,终于把蛤蜊推荐了出去。 他早就想通透了,以蛤蜊的天赋,任何一个有意传播医道的医师都不会拒绝收他为徒,奈何老头不可理喻了这么些年,性格早就扭曲得要命,不下猛药,这一趟注定要空手而归。 现在话已出口,面子、里子、台阶也备好了,李恪笑盈盈看着夏无且,只等老头给出最后的决断。 老头闷了半晌。 “蛤蜊,你可有意拜老夫为师?” 蛤蜊俯身,五体投地:“固所愿,不敢请!” 老头恶狠狠看了李恪一眼:“欲入我门下,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夏师且言。” “其一,既为儿徒,你在学艺期间,便该以我为尊。除我以外,不可再有别的主人!” 蛤蜊登时僵住了。 可老头不管不顾,还是那般盯着李恪,还是咬牙切齿地发言。 “其二,既为儿徒,你在学艺期间,妻子家眷当迁去咸阳。户籍琐事自然有我,然,你一家皆要在我门下,不可服侍他人!” 蛤蜊发现,虽说是他要拜师,但这件事却早已不仅仅是他的事情。 家臣之所以为家臣,家眷、子女、生死皆由主人,而且只能有一个主人。如今老头却要取代李恪的位置,这是绝大的侮辱,李恪绝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蛤蜊忍不住看向李恪,李恪的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不言不语,不嗔不怒,叫人看不出深浅。 夏无且终于说出了第三个条件。 “其三,夏家有袭爵不降的爵位,我不管你有多少子嗣,学艺期间,需再生一子,过继夏家。他要做夏家未来的家主,便是何人说话,你也不可阻拦!” 夏无且冷冷看着李恪,挑衅的意味不掩不藏:“这三件事,你可接受?” “此事……此事……”蛤蜊额头冷汗直冒,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李恪站了起来:“夏工的条件不改了吧?” “君子一言!” “那我就带蛤蜊回去了,成与不成,黄昏之前皆有答复,可否?” 夏无且一脸傲然地盯着李恪。 小子当知道老夫厉害了吧?家族荣耀,血脉尊严,家臣不侍主而奉外人,这般屈辱,你可受得主吗! 若你真有这般决心,我便是倾囊相授,尽其所有,又有何妨! 老头心中思绪飞转,脸上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轻声说道:“好好想,不着急,老夫睡得晚,便是平旦,亦可叫门。” “既如此,告辞!” “不送!” 第三五四章 老人家要哄 夜行在雨巷,李恪裹着鹤氅,脚踩着湿漉漉的泥地走在前头,打着伞的蛤蜊跟在后头,面色苍白,不言不语。 “还好是生在了北境,这南边的冬天瘆人,真是穿多少都不嫌够。”李恪哆嗦了一下,轻声感慨,“蛤蜊,你当年在云梦大泽做野人的时候是如何熬冬的?” 然而没有回应,蛤蜊就像没听到似的,只是努力把伞盖在李恪头上,全然不顾自己湿透。 李恪坏笑一声,停下来,扭过头:“看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说说吧,夏工那处,你有甚想法?” 蛤蜊咬了咬牙:“主辱臣死,回去之后,臣便自裁以谢公子!” 李恪完全没想到蛤蜊的反应这么激烈,猛地瞪大眼睛:“自……自裁?” “是!公子此番受辱皆因为臣求学而起。臣有愧于主,合该自裁以全节义!” “自裁能全节义么?”李恪哭笑不得道,“自裁自裁,裁完不过剩下一堆烂肉,不可言,不可思,魂归天外,不知何往,你去寻谁谈节义?” “可是……令公子受辱蒙羞……” “方才我蒙羞了么?”李恪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屑的样子,“明明都快把老家伙气死了。” 蛤蜊急道:“公子莫再欺臣了!臣虽出身野人,但有主母教导,亦知贵胄之家最重门风!臣是公子的臣,生死宠辱皆在公子,那夏……却要臣只侍奉他,不再侍奉公子,这是背叛啊!家臣叛主,若是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啊……”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传扬出去,我李恪的家臣拜了名医夏无且,夏无且倾囊相授,视作儿徒,有甚丢人的。” “公子还要欺臣么?他还要臣再生一子,承继夏家,如此一来,谁还能记得臣是公子的臣!” “我的家臣,要他人记得做甚,你记得不就行了?”李恪伸手从蛤蜊手中接过伞,懒洋洋搭在肩上,“蛤蜊,你原是云梦野人,偶遇你岳丈,入赘做了秦人。后来你岳丈卒没,机缘巧合与我相识,迁籍时便是家主了吧?那便不是赘婿了。后来匈奴入侵,你立了些功,也有了簪枭的爵位,终成民爵。如此看来,从野人到民爵,他人几代难成之事,你三五年便走完了。” “臣是有幸遇上了公子……” 李恪笑着摇头:“你的人生便是你的,我虽有参与,说到底也不过助力。可云梦野人众矣,何以你岳丈单挑了你?獏行民夫众矣,何以我独对你青睐有加?匈奴之战,他人拼死拼活,仅爵公士,你始终留在苦酒,又何以能积功簪枭?” “医术么?” “是啊,技艺是你立身处世之根本,唯有强于他人,你才能脱颖而出。可公子我的名声越来越响,身边能人越来越多,你这身自学的医术,又能出类拔萃到几时?” “这……” “再者说,李家。李家空有名门之名,可早在十余年前就死的只剩下两脉。我那伯父至今还顶着槐里同宗的名头在秦为官,至于我……若不是我这一身机关之术,你觉得我现在会是何模样?究竟是上将军尊荣的座上嘉宾,还是苦酒里一介粗鄙的山野小子?世上之人,又有谁会以正眼看我?” “公子……” “觉得奇怪么?”李恪抖了抖伞上的雨珠,“我仍是我,血脉之中仍是尊贵的武安之血,为何世人的态度却会有此天差地别。将相有种,圣贤天生,可圣贤的后人多了,成与不成,还不是看我等自己么?” 蛤蜊彻底愣住了。 家族,荣耀,这些在常人眼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在李恪眼中居然只是锦上添花的摆件。 他的眼里闪动着浓浓的不屑,不对人,不对事,只对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或者说,是对世人那种愚蠢的,唯血脉论的嘲讽。 蛤蜊突然忆起一幕画面,月余之前拜访屠睢,李恪装点齐整之后,当着蛤蜊与沧海君转了个圈,之后便狂傲地问:“你们看,我这一身花枝招展,可能满足世人对圣人的幻想了么?” 是的! 世人幻想着圣人的形貌,带着挑剔的眼光品评豪杰,此人丑陋,此人粗鄙,此人穷酸,此人卑贱,此人愚笨……直到看到了李恪,看到他无可挑剔的形貌,听闻他震惊世人的业绩,想起他尊崇无比的血脉,才会由衷赞叹:看呐,此子乃武安后嗣,伯益血脉!其人有天命所重,无怪乎能生而知之,文武双全! 此乃世间之正理啊! 拥有全部的李恪,何惧区区流言蜚语! 蛤蜊振奋起来:“公子,您的意思,是要我应下此事?” “有便宜不赚,那可是天理难容之事。”李恪狡黠一笑,理所当然道,“蛤蜊,我予你三年之期,你要将那老儿的医术学来,还要生个儿子,承继夏家少良造的高爵。到时你二子一个学墨,随我建功立业,一个学医,天生承继高爵。啧啧啧,说来还真是咸鱼翻身,废柴逆袭的模版,说不得后世还会有人以你为主角著书呢!” 李恪说的兴奋,满嘴都是蛤蜊听不懂的话,不过他至少听明白了前半段,养育二子,从墨从医。 蛤蜊忍不住畅想起美好的未来,可想着想着,他又疑惑起来。 “公子,既然您一早便打算让我随夏师学艺,为何当时不直接答应下来,还要一脸愁苦地与他定下黄昏之约?” 李恪翻了个白眼。 “沧海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比你坏多了。” “噫?” “我等与人交道,当知晓他需要什么。那老儿既然想与我为难,若是我干脆利落答应下来,岂不是反倒叫他失望?” “这……这便是道理?” “这可是大大的道理。”李恪揉着鼻子,转身迈步,“那老儿此番赌上身家性命想要令我难堪,谁知我根本不在意这些,这些事情若是让他知晓,该是何等的挫败?蛤蜊,尊老绝非诚信便可,老人顽皮,有些时候哄着他们一些,叫他们觉得奸计得逞,那才是两全其美。” 蛤蜊一脸古怪,顶着雨追上来:“公子,您说的臣不明白……” “不明白便淋着。回去收拾一下行囊,挑雨密些的时候再去他处赴约,切记表情要哀伤,面色要青白,若问起我,便说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你也不知究竟,可明白了?” “唔……臣谨遵令。” 第三五五章 楚墨来客 “看来沅陵真的很喜欢下雨啊……” 十二月十五,云若叠絮,层层叠叠,漫天漫地飘散着细密的雨丝,就如沅陵在寒冷的冬日迎来了夏日的梅雨。 今日是霸下起行去往长沙郡零陵县的日子,在十里亭外告别送行的屠睢,墨家众人这才登上霸下,暖炉发车。 李恪陪着慎行,看着天色,心底突就生出一股萧瑟之意。 相比于初离苍居之时,现在霸下中的乘员真的少了许多。先是由养离队,再是蛤蜊和泰离队,虽说中间增加了史禄,但他的目的地是零陵,算不得霸下的乘员,最多只能算是乘客。 十一人出发,如今还剩下八个,除开慎行、辛凌和李恪三人,剩下五人两人驾驶,一人填炉、一人看顾汽机,一人瞭望传讯,真真是谁也不得空闲。 而且连个靠谱的医生也没有…… 李恪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该怎么办?吃草还是吃桂皮呢? 一想起稚姜当年吃草差点吃出人命,李恪的脸色就是一阵青白。 慎行合上书简,怪罪地瞪了李恪一眼:“恪,顺天意者,义政也;反天意者,力政也。然义政将奈何哉?” 李恪赶忙收摄心神,朗声诵道:“处大国不攻小国,处大家不篡小家,强者不劫弱,贵者不傲贱,多诈者不欺愚。此必上利于天,中利于鬼,下利于人,三利无所不利,故举天下美名加之,谓之圣王。” “《天志》上篇,诵得倒是熟练。”慎行冷冷一笑,“下课之后,抄录十遍,不许有一字差错。” 李恪愣了一下:“老师,我诵对了啊!” “诵对了?”慎行冷哼一声,“凌儿,说与你师弟听。” “唯!”辛凌行了一礼,清声诵读,“义政者,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 “恪错在何处?” “老师之问在义政,不在义王,师弟答非所问,抄录十遍不足以惩戒,当抄百遍。” 李恪被辛凌盯得遍体生寒,什么萧瑟、担忧早就不翼而飞。他刚想自救,霸下突然一阵急停,他一时不查,当时便像滚瓜似滚了出去。 “该死的,不知道马路上不许急刹车么!” 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顾不得整理衣饰,趴着栏杆低头一看。 霸下居然是被人拦下的。 而且阻拦霸下的不止一人,而是整整五人。这五人呈矢阵站立在霸下之前,一女四男,皆穿着墨褐草履。 墨者? “老师,为何会有墨者拦在霸下前面呢?莫不是您也觉得乘员不足,故才招了师兄妹前来汇合?” “为师可不曾召集过墨者。”慎行笑着走出来,凭栏而立,与李恪并列,“想来是我等在沅陵耽搁太久,有些人着急了罢。” “楚墨么?”李恪转了转眼珠,站起身子,“老师,我去下头安排一下。” “去吧,不必过问为师意见。” “唯!” 李恪晃晃悠悠走到二楼,推开指挥室的大门,举起小锤敲了敲铜管:“儒,阻路的是楚墨,你下去招呼一声,问明来意。若是他们要上车……嗯,只限一人,余下的打发些干粮盘缠,叫他们回寿春去。” …… 霸下转入怠速模式,四足落地,缓缓沉降。过不多久,核心舱沉近地面,吊门打开,儒一瘸一拐走下来,独自一人迎向楚墨。 他的卖相在墨者当中本就极好,身量高,肤色白,肌肉精实,体态强健,哪怕伤了腿脚也不过是微微有些跛足,只要站定,看上去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模样。 他笑着走近楚墨,双手一拱,昂首挺胸:“赵墨邹儒,见过诸位。” 楚墨五人快速聚集起来,拱卫着正中少女。 那少女二八年华,生得小巧玲珑,体态婀娜,样貌虽说比不上辛凌那般绝色,但胜在古怪精灵,青春洋溢,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瞳仁满是灵气,只一眼便足以映入人心,叫人难以忘却。 可是眼前的儒却是例外,他走进,拱手,目不斜视,仪态端庄,虽看似礼仪不缺,但又好像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让被家里骄纵惯了的少女大为不满。 她上上下下打了着儒,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传闻赵墨人才济济,随钜子出游的更该精挑细选才是,可出迎的怎是个癃夫?” 儒轻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身,背起手,一言不发。 小姑娘感觉受到了轻视,鼻子一皱,高声问道:“怎的,词穷了?你们钜子选你随行,是老眼昏花,还是赵墨无人!” 儒冷笑一声:“早古便有晏子使楚之事,不想这许多年过去,楚人还是毫无长进。” “你!” “我等行程甚紧,霸下也不宜久留大道。说吧,你等为何而来。” 小姑娘恨恨瞪了儒一眼:“你家钜子令人传书,言赵墨欲开启假钜子之争,谁料霸下抵近寿春而不入,还越行越远,跑来沅陵这等穷乡僻壤。翁……何师命我领人来问,是否是你们那名声鹊起的新假钜子名不副实,事到临头生了退意!” “先生会惧你楚墨?”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第一次拿正眼瞧向少女,失声一笑,“我敬何师技艺精深,且给你们留些脸面。回去告诉你等假钜,将令信拭净收好,先生不日便会来取。如此,不送!” 撂下狠话,儒甩袖转身,正要迈步。 “等等!” “你等还有何事?” “大话人人会说,谁知是不是你等缓兵之计!” “是与不是,你却能如何呢?” 那少女脸上喜色一闪而笑,摆正脸色志气昂扬:“我等要随行!若是你等言而无信,我便将你们的丑事抖搂地天下皆知,看你等以后还有何脸面招摇撞骗!” 儒又一次笑了起来。 “早这般说不就得了,你们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登上霸下吧?” “你!小人之心!” “我来之前先生说了,驮楼狭小,你等选出一人随侍。剩下的,领些盘缠,自回寿春,赵墨不养闲人。” 儒把李恪往日的应对学了十成,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少女近乎暴走。可儒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暴走,说完李恪的交待便骤自迈步,回返吊门。 少女身边的墨者恨声说道:“师妹,那癃夫如此无礼,我等不若回寿春去……” “回去作甚?”少女轻轻一哼,“翁要我们过来,本就是要我们探听明白,赵墨到底是如何将霸下修好的。眼下霸下近在咫尺,他们也许了我随行。哼!我不仅要将霸下之秘探查明白,连带前些日子纷纷扬扬的蝎和獏行,我也要查证清楚,看看他们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 “师妹……” “就这般吧。我去霸下,你等就近寻些衣物,便装坠在后头。”少女捏紧了拳头,用最低的声音说出最坚定的誓言,“下任钜子之位是大兄的,谁要觊觎,我何钰就要谁的好看!哼!” 第三五六章 墨家的假钜子之争 “食饔啦!” 在沅陵与零陵之间的一处密林里,霸下静静泊于山脚,灵姬煮好了豆饭羹藿,敲一敲铜釜,发出嗡嗡的鸣响。 鸟雀们惊惶地飞了起来,在各处晨颂的墨者们一个个聚拢,取来食案,盛饔进食。 这是每日晨起都会有的场面,轮到值夜的人操作着霸下壳上的小型龙门吊将数百斤重的铜釜取出舱室,生火烧水,轮到值日的人则负责熬煮、分食,就连李恪和辛凌都不见例外。 待饮而食尽,各人洗涤,物件归位,大伙聚而齐颂《非儒》,然后神清气爽,发车出行。 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 为众墨分完食,灵姬把就慎行与辛凌的饔送上霸下,史?也把李恪的米粥送过来,师徒三人在驼楼上聚而谈天,商定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霸下离开沅陵整整十二天了,至今还在岭南的密林当中跋涉,而且随着人烟越来越稀,炭水的补给正变得越来越困难。 李恪小口啜着米粥:“老师,霸下的备料大致是照着五十个时辰算的?我等每日晓行夜宿,行五个时辰,又隔三日补一次燃料,照理说总能维持在安全库存。可从四日前开始,每次补料皆入不敷出,储炭室已经空了一半,该提早绸缪了。” “自今日起一日一补吧。”慎行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时下正值隆冬,炭火耗费不止驱动,取暖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可不是嘛……”李恪懊恼地嚼着木勺,“早知道,设置通讯管时就该把暖管一道装上,居然把这等大事疏漏了。” 慎行哑然失笑:“改建霸下正在盛夏,日日艳阳,谁又能想到取暖之事。” “也是。回去后不仅要把暖管铺好,还得把夏日的冰墙也安置上,可不能再吃冬凉夏暖的暗亏。” “由得你去。”慎行笑骂一句,扭过头去看辛凌,“凌儿,何姫这几日可有动静?” “一如既往。”辛凌咽下豆饭,脆声回应。 慎行嘴里的何姫就是那位在沅陵城外登上霸下的楚墨少女,姓何,名钰,其父何仲道是楚墨三子之首,也是墨家现今仅存的唯一一个机关师,其兄何玦则是楚墨这一任的假钜子,一门双杰,堪称这一代墨者中少有的名门。 在李恪出现之前,继承了何仲道机关秘术的何玦一直是呼声最高的钜子继承人,运行于苍居的两架兕蛛就是他们父子穷两代之功力,依照墨家仅存的外观结构图复原出来的。 依照李恪对那两架兕蛛的观察,何氏父子应该掌握了最基本的瓦特蒸汽机构造,其技术功力远高于秦时基准,之所以没有早早的发起假钜子之争,一则是因为慎行那时未显老态,二来大概是年轻的何玦在墨学与墨武上尚未精熟,尚缺乏一锤定音的勇气。 毕竟依照墨家的规程,假钜子之争一旦发起就不可终止,发起者将前往另外两脉,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接受考验,成则攫夺假钜子之位,败则交出令信,从此退出钜子位的争夺。 许胜,而不许败,鲁慎子所设置的假钜子之争不仅是对墨学、墨艺和墨武的综合考量,还是对自信心与胆量的一场测试。 何玦缺乏决胜的气量,故迟迟不敢成为这一场假钜子之争的发起人。李恪则根本没想那么多,事实上这一次发起假钜子之争本就是慎行的安排,李恪只是本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懒得拖延而已。 而相比威望隆重的家翁和少年成名的乃兄,何钰就显得低调了许多,慎行和葛婴虽说不曾见过她的样子,但总算知道她是何仲道的女儿,可除却他们,霸下的其他乘员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这位楚墨公主的大名。 她究竟因何而来? 事关这场假钜子之争,慎行看似不管不顾,其实早在她登上霸下的第一时间就让辛凌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然而叫人意外的是,这么些天过去,何钰居然没有任何动作。遵循礼仪拜见了一下慎行,从始至终没有寻过李恪,就连对其他墨者也少有交流。 她整日把自己关在分配的卧房里,唯一多说过几句话的,就只有一早给过她几分颜色的儒。 这种表现不免让慎行和辛凌感到疑惑,言谈之中,关于这个丫头怪异举动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慎行皱了皱眉头:“一如既往……她依旧把自己关在房中么?” “除食饔,晨颂,她一日出门最多两次,每日会与儒攀谈片刻,也从不主动提问。” “你与儒交代过吧?” “儒知晓该如何应对。霸下、木牛、随人、师弟,话题不离她应当关心之事,又皆是浅谈辄止。” “她的表现如何?” “兴趣缺缺。她似乎只是为了监督我等行止,并无格外关注之事。” 慎行轻轻一笑:“你可信么?” “便是寻常之人亦会对霸下好奇,她却不闻不问,必有所图。” 慎行捋了捋须,说:“仲道善育儿,一子一女,皆有不凡,然此女毕竟见识有限,在凌儿面前却依旧无所遁形。” 辛凌并没有因为慎行的夸奖表现出欣喜,放下碗箸,拭干净嘴角:“老师,我已让儒今日带她参观霸下。” “十几日才参观么?” “若过早,唯恐她心中顾虑。”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你自去安排便是。” “唯!” 谈完了何钰,慎行笑着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早早便食完了饔,这会儿正懒懒散散靠在窗边晒太阳,一双眼皮半开半阖,不仔细看,还以为他睡着了。 慎行登时哭笑不得:“为师与你师姊为你之事费心劳力,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岂不闻骄兵必败?” 李恪悠悠掏了掏耳朵:“老师,我哪处显得骄了?只是近日潮湿多雨,难得的太阳,不知何时又要叫云层挡住,能多照些是一些,我还在长个子呢……” “又犯浑!”慎行笑骂了一句,“你莫不是以为,我与你师姊此番有些小题大做?” 眼见躲不过去,李恪直起身抻了个懒腰:“老师,区区钜子之位罢了,何须如此紧张?三墨合一,首重在己,自从何姬登上霸下,我所见所闻皆是赵墨如何,楚墨如何。若是连我等都将楚墨视作外敌,谈何一统?” 慎行被李恪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三墨分歧由来已久,眼下正是假钜子之争的关键,楚墨,何玦也是你的大敌……” “哪儿来的大敌呢?”李恪不屑地笑了笑,“楚墨所长,是机关吧?” 第三五八章 作得一手好画 霸下的核心舱内,儒在前,何钰在后,在儒的引导下轻轻推开了锅炉房的大门。 此时霸下熄炉,锅炉房内堆着碎炭,飘散炭灰,不过温度并不算高,儒毫无顾忌地步入其中,指着面前巨大的机械介绍。 “此地是锅炉室,最下端的方柱是火箱,其上圆柱乃是锅胴,再上的小箱名为烟箱。”儒一脚踩在踏板,火箱的填炭口当即打开,“火箱有内外两层,两层之间便是注水之处。你且看……” 儒从衽中抽出一枚小小的竹枝,一抖散开六尺余长的教棒,点了点火箱底部:“箱底是细密的栅栏,称作炉床,炉床之下是灰箱,用以接存炭灰,需要时常清理。” 何钰皱了皱眉头,完全猜不透儒的心思。 这个癃夫是她这些天接触最多的赵墨,在霸下中似乎担任驾驶员,补给时也会驾着那怪异的木牛外出采买。 说起来,霸下的乘员确实精锐,钜子,假钜子,前假钜子,赵墨三子之首的葛婴,反倒普通的墨者唯有儒、风舞与灵姬三人,除此之外,驮楼之中还有两位非墨,一个是大秦的高官,另一个似乎是中原有名的山贼…… 何钰不太明白山贼和高官为什么能在霸下中和睦相处,更不明白墨者什么时候能和高官一道融洽饮食。即便赵墨对秦庭的态度温和些,这种状态也太奇怪了。 还有面前这个儒…… 从那仅有的三个墨者日常的相处当中,何钰看出来儒的威信应该很高,很多时候甚至显得比葛婴更高,但这个人同样很难相处。 双方在接触的过程中从未停止过试探,儒总是谈些她最想知道的话题,但每每浅谈辄止,从不涉及她关心的信息。 何钰知道,儒在诱她问话,只要她一开口,赵墨就会探到她此来的目的,所以她一直忍着不问,哪怕好好的日子一天天虚耗,哪怕霸下不知何时会转道向南,突然之间出现在寿春的城外…… 在何钰看来,这是一场耐性的较量,谁在试探中曝露关键,谁就是最后的输家。 今天的参观原本也应该是如此的。 儒会带着她走马观花,看似什么都介绍,实则什么都没说,何钰早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瞪大眼睛,聚齐精神,准备借着这个机会能看多少,就是多少。 谁知道,儒居然转性了。不仅认认真真带她参观核心舱室,介绍的时候还像讲课似的,唯恐所言不详…… 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么? 何钰眯起漂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儒的表情和动作,反倒是那些重要的,儒嘴里讲解的机关隐秘,她反倒忽略了许多。 “霸下的阴阳炉又称墨炉,是传统阴阳炉的变种,但技术含量并不算高。阴阳炉启动的过程是填炉,点火,将水加热为汽,再通过二次加热形成热汽,送入汽缸并带动汽机运转。”儒够着手敲了敲顶端横置的汽缸,轻声问,“我们顺着汽缸去汽机室,关于锅炉室,你可有疑问?” 何钰眯着眼盯着他,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儒皱了皱眉,加大声量:“何师妹,关于锅炉室,你可有疑问?” “哈?疑问?水为何会化成汽?” 儒直勾勾盯着何钰,盯了半晌:“你昨夜若是不曾安睡,我等大可以改日参观……” 何钰被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我昨日睡好了……邹师哥讲解得细致,我对锅炉室并无疑问。” 儒悄悄翻了个白眼,把教棒一收:“我等去汽机室。” 二人先后走出舱门,儒带着灵姬一路斜行到左汽机室,打开大门:“汽机由汽室、汽缸、传动机构、配气机构组成,是将汽转变为能的关键。霸下的汽室相较于兕蛛复杂得多,若想知道具体结构,你可以参考墙上的结构铜板,都是依据先生的手绘篆刻的,我们平日检修也会参照。” 儒抖开教棒点了点墙上密密麻麻的铜板,铜板上标着编号,对应第一幅总图的标示,将整套汽机的结构记录得轻轻楚楚。 何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铜板,铜板上有干净的线条,有明晰的尺寸,左下角甚至有不明用途的名为“比例尺”的标刻,无一不在展示着这套图板的核心特征,那就是精准。 “这……这是你们那位先生……你们赵墨的假钜子手绘?” “确是先生之作。”儒满脸骄傲地点头,“自从我等稍有入门,先生已经难得像这般大量作图,不过霸下的汽机结构太过复杂,便是泰也难以胜任,先生这才不厌其苦亲自手绘,先后费了整整七个日夜。我之期望,就是有朝一日也能绘出这等伟图,再不让先生操劳。” “他怎么可能绘出这种图来!”何钰突然大叫,“何家耗费三十余载才推断出兕蛛的内部构造,便是如此,制出的图也远不如此图精细。他学墨艺才多久?霸下留存的汽机室不过三个,便是全数拆解开来,你们又如何保证他必然能将毫无差错地画出来!” 儒不屑地笑了笑:“你以为先生是照着汽机室临摹的?” “短短数月,如何推断!” “楚人还真是坎井之蛙。”儒冷笑一声,不由感慨,“这些图板较霸下原先之结构调整了不下二十处,全赖这些调整,霸下才能如今日般平稳舒适,便是炭火的耗费也消减了足足两成。赵墨皆知先生身负伟力,于机关之道必不下墨子,或更长于墨子。生而知之者的能耐,又岂是你们这些习惯了拾前人牙慧的庸人能猜度的?” “长于墨子?”何钰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儒,厉声问道,“今日你为何要这般带我参观!” “领你参观霸下是辛师妹的主意。”儒撇了撇嘴,冷声说道,“前些日子与你攀谈,话题也多是辛师妹寻的。不过昨夜先生与我说,三墨本是一脉所出,大可不必像防贼似防着你们。传闻楚墨擅机关,你又是机关师之女,楚墨假钜子之妹,正可用你看看楚墨的机关造诣究竟高在何处。” “哼!原来你们想探听大兄虚实,何必说得这般好听!” “探听虚实?”儒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不需探听任何人的虚实,他只在想,收拢楚墨之后可将你们用在何处。” “狂妄!” “狂妄么?”儒摇着头转身,当先步出舱室,“今日看来,楚墨机关不过尔尔,先生不知该多失望呢……” 第三五七章 霸下一游 又是一日兜兜转转的行程,霸下入夜熄炉,除了李恪三人,其他人也不需要食飧,洗漱之后纷纷安睡,为下一天的奔波积蓄体力。 今夜轮到李恪值夜,他在四周洒了些驱虫的雄黄,靠在火边打着瞌睡。 说是值夜,李恪手上的功夫谁都清楚,也没指望他能在危险时给大家提前预警。恰恰相反,整个霸下当中他才是最需要被保护的那个,重要程度和慎行不相上下。 所以一开始,李恪根本就不在值夜的序列里,可是自打出门带起了家臣,他就拒绝了这份特殊关照。 装模做样也好,克己容人也罢,李恪觉得既然当初辛凌要参与值守,他也应该把自己摆进序列当中。 反正守夜是沧海的事情,他不轮值,沧海也不轮值,浪费这样一个绝佳的武力是蠢,拿这种浪费换来墨者们疲劳驾驶,最后反向危机自己的人身安全就是蠢上加蠢。 不过,冬天真的好冷啊……只顾着合理利用手边的资源,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关键? 李恪皱眉苦思。 儒一瘸一拐从夜色当中走了出来,隔着火堆与李恪对坐。 “先生值夜辛苦了。” 李恪撇了撇嘴:“儒,回去记得记下来,内层羊皮,外层熊皮,仿蚕茧样式制作睡袋,用于野营。” “噫?” “噫什么噫?你值夜的时候不冷么?我觉得耳朵都快冻掉了……”李恪费力地搓着耳朵,突然间福至心灵,“对啊!我是主,沧海是臣。他吃我的,喝我的,叫他代替我值夜不就好了,我干嘛要在野地里陪他!” 儒尴尬地忍着笑:“先生有身先士卒的觉悟,师兄妹们皆感怀在心……” “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先生半点武艺也不懂,那日还险些被一群少年绑了去。就他那点能耐,为何就非得值夜呢!” 儒坚定地摇头:“绝无此事!” 李恪极不信任地看着他:“你敢发誓,一次也不曾想过?” 儒一脸正气举起右手:“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儒在此对天发誓,若是有过此等想法,便剥夺我双腿之力,一世不得疾奔!” “啊……真是好毒的誓啊,提前一年就应验了呢。”李恪有气无力地拨了拨火堆,“说吧,楚墨如何?” “不过尔尔。”说起了正事,儒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楚墨机关并无殊异,较早先的苍居或许强些,可较之如今的苍居,莫说是憨夫师兄,便是我怕也比他们的假钜子强些。” “这有甚可骄傲得么?” 李恪感到很奇怪,被他领先两千年的专业知识熏陶了近两年,像儒、憨夫这样的佼佼者若是还比不过那个何玦,简直可以安排集体自裁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说,楚墨之道可有值得借鉴之处?” 儒很干脆地摇了摇头:“粗笨,愚鲁,前几年在墨家引起轩然大波的兕蛛是何氏数代人三十年琢磨之功,只是恰好在这一代成事而已。一个机关师,一个假钜子,徒有其名,不足为惧。” “琢磨?”李恪好奇道,“你是说,他们就着一张废图,反复实验三十余载,便将兕蛛复原出来了?” 儒楞了一下:“或是吧?” “那最后的攻关是谁做的?或者说,是谁让阴阳炉投入实用的?” “此事……不知。” 李恪歪着头看着儒,一言不发。 “先生……要不我再去问问?” “去吧,楚女多情,可还是要记得办正事。” “唯!” …… 儒满脸通红的爬回碑楼,路过何钰的房间时,突然看到里头隐隐传出暗淡的镫光,便试着敲了敲门。 “何人道门?”门里传来脆生生的话音,很精神,显然何钰并未入睡。 儒想了想,说:“何师妹,我是邹儒。” 屋里传出一阵细细碎碎的整理声,何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在橘色镫火的映照下,她的脸色红扑扑的,还带着微微的气喘。 儒的眼神扫过屋内:“冬日寒冷,何师妹为何不点炭火?” “这些日子潮气颇重,炭火有些熏眼……” “也是,烟熏火燎的,画图怕是不太方便。” 何钰登时一惊,连声音都有些结巴:“画……画什么图?我哪里会画什么图嘛!” 儒刚想嘲讽两句,突然就想起李恪的交代。 “师妹也是爽利之人,何必要惺惺作态?”他笑了笑,温文尔雅,仪态谦和,“画图乃机关必修之业,便是不做机关设计,先生也要我等每日临摹零件与结构,不可以懈怠片刻。师妹出自楚墨名门,有画图的习惯才是正理。更何况,先生要我将你带去汽机室时便说,若师妹对霸下的结构感兴趣,随时可去临摹镌画,何必要偷偷摸摸。” “真的?”何钰不信道。 儒丝毫不以为意:“我与师妹交道多日,虽有过隐瞒,却何曾有只言片语的诓骗?” 何钰仔细想了想,似乎,好像,大概真是如此。 她略微放下一些戒备:“邹师兄,假钜子还有何言?” “先生啊……”儒回忆了一下,“先生说,你若有不解之处,可去寻他,不过他脾气不太好,若是张口骂人,你却不可记恨。” “噫?还有么?” “与师妹有关的就这么多,余者与你无关,多说也无益处。” 说完这些,儒又扫了一眼屋内,屋里皆是常备的家什,一件件固定在墙面地板,一眼看不出任何差别。 他收回目光,转身抬脚,何钰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小妹今日作了一幅全图,不知师兄可有空闲,为小妹品鉴一番?” 不一会儿,儒就看到了何钰口中的全图。 “怪不得会用品鉴一词啊……”他叹了口气,握着图板喃喃自语。 这大概是儒迄今为止见过最漂亮的一幅霸下全图。 图板上是一头奔行的霸下,背驮高楼,四肢粗壮,它奔行于密林之间,头颅高高昂起,四周有虎狼奔逃,鹰鹘飞散。虽说只有黑黄二色,但细密柔和的线条却把霸下的汹汹之气刻画得栩栩如生,叫人望之心生惧意。 儒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开口评价:“师妹的画功……可称神妙二字。” “谢师兄夸奖。” 何钰被夸得喜笑颜开,可看着儒的表情又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儒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赞叹之色,反倒有几分愁眉不展,还有些微不可查的追忆和感慨。 她不由好奇:“邹师兄,莫非这图上有何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儒摇了摇头,“嗯……称之为画,全无不妥。” “称之为画?”何钰琢磨了半天,突然醒悟,“我作的明明是图,你拐弯抹角,究竟何意!” “算了,与其由我来说,不如由先生来讲。我带你去见先生……带着画。” 第三五九章 文化侵攻 威猛无铸的霸下,高耸入云的碑楼,莽莽山林枝叶横飞,鹰鹘之流疾冲天际,虎豹恶兽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就连近在咫尺的小兔和山鸡也不能让它们片刻驻留。 李恪打着哈欠看着面前的画板,越看越觉得何钰的画功有天赋庇佑,明明只是线条堆积起来的简笔,然而远近,层次,轻重,体态,神貌,无一不处置地恰到好处,就连天上堆积的卷云线和霸下蹬踏地面的凹陷和裂纹都顾及到了。 这种感觉,让人恍惚以为看到了热血漫画中怪兽登场的分镜。 “真是天爷赏饭吃啊……”李恪感慨了一声,勉力抬起下巴,把目光从地上的图板转向面前眼巴巴的两人,“现在牛羊入了吧?大晚上给我看这种东西,是怕我睡着么?” 何钰的脸色登时就黑了,只是一想到眼前就是汽机室那一屋详图的作者,她才强忍下来:“李师哥……” “不敢当。” “此乃我这几日作下的霸下全图,邹师哥说您长于机关,精擅制图,我这才取来,想请您品鉴一番。” 李恪扫了儒一眼。 “先生,何师妹这图……” 一言难尽是吧? 李恪了然地瞪了他一眼,转回去又看图板。 画是好画,线条明晰,边角硬朗,乍一看全然不像出自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之手。想练出这等笔力,除却天赋,还得有足够的爱好和数十年坚持不懈的苦功。 只是那个摇头晃脑的霸下着实霸气侧漏,光是吡牙裂嘴的样子就显得不凡,更别说那两对粗壮的,毛发横生的足肢了,换算一下比例,那些探出来的利爪怕不是得有两三尺长。 这还是机关兽霸下吗?根本就是只单纯的霸下吧? 李恪叹了口气:“画耶?图耶?” “自然是图!机关全图!”何钰满脸涨得通红。 “机关全图啊……画得真好,烧了吧。” 李恪随手一抛,把霸气的霸下丢给儒,儒应了声唯,当即就要把了不起的机关全图扔进火堆。 何钰张牙舞爪扑了上来:“你们做甚!哼,什么三墨一脉说得好听,不还是怕我将霸下的秘密带去楚墨,交在大兄手里!” 这就是儒不愿直言的原因,三墨分歧由来已久,百年竞争,早就把仅有的信任耗得精光。 无论李恪如何处置这幅所谓的机关图,夸也好,驳也罢,或是像现在这样从心烧了,何钰都不会从技术层面去考虑根由,她能想到的只有三墨争斗。 想到这儿,李恪突然发现,送上门来的何钰其实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通过她,李恪完全可以先一步让楚墨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进而为拿下楚墨之后的两脉融合奠下基础。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把自己的看家本事亮出去,会不会偷鸡不成,叫楚墨那位天才假钜后来居上…… 别逗了…… 李恪感到振奋起来,看着火光下争吵不休的何钰和儒,越看越觉得天造地设,男才女貌。 “儒,机关图板有几大要求。”他抬手止住争吵,朗声问儒。 儒愣了愣,赶紧回答:“一曰准,二曰真,长、宽、高、厚、角度、间距、比例、细节皆要考究,无关之物一概剔除。” “机关图板又有几大类?” “由粗至细,分草图,概念,整体,局部,结构,零件。” “机关图板需含几大要素?” “图象,标号,位置,尺寸,比例。” “课业精熟,善。”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何师妹,不知对儒口中的制图之说,你又认同多少?” “这世上哪有这般作图的……” “我等一直便是这般作图的。”李恪自顾自地说话,全然不顾自己的话正对何钰带来多大的冲击,“机关图版是机关制作的先导,其作用就是指导工匠制作实物。若是图板不够明晰准确,不足以让那些对机关术一窍不通的工匠们一眼看懂,它就失去了作为图板的价值。” 何钰从李恪的话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张开口尖声反驳:“墨家岂会有不通机关术的人!” “墨者自然有些机关的基础,可他们能精通百工么?越是精密的机关越需要百工合作无间,墨子在世时,四大家齐聚苍居,成就霸下。鲁慎子之后,墨家开始闭门造车,机关术一代不如一代,所谓的最高杰作居然只是粗陋的兕蛛。楚墨号称机关秘术冠绝天下,可曾想过这当中的缘由?” “可是……可是如此制图,岂不是要先有实物,才能拆解比对?” 原来楚墨还是有些门道的呀。 李恪心里暗叹了一句,耸耸肩回应道:“所以才要推行标准化零件,还要将各类常见结构整理出来,熟悉,适应。苍居并没有这么多研发,你以为儒他们每日画的都是什么?” “标准?整理?” “你去过汽机室吧?为了方便检修,那里有我作的汽机室全图。木牛是儒和几位师兄妹整治出来的,因为一直不曾定稿,霸下也备有他们画的全图,你大可以拿去比对一番,看看其中有多少相似的结构,所用的主要零件尺寸又是否真的统一。” “你愿意再让我看一眼赵墨秘图?” “哪是什么秘图。”李恪失笑道,“霸下对墨者没有秘密,你不仅能随时观摩图板,也可以寻儒学习制图之法,无论文理,实图皆由你便,抄录可也,叫人送去寿春亦可也。” 儒在一旁听得大急:“先生……” 李恪伸手一拦,看着何钰一脸正色:“不过先旨申明,霸下中会教你画图的唯有儒。若你要向他求教,便要照准他的要求行事。儒这人有些古板,可不会因为你出身寿春便对你放松了要求。” 这一次何钰彻底震惊了。 三言两语之间,李恪不仅向她开放了整个霸下,让儒教她作图,还明白无误地表示,允许她将这些送回楚墨去。 授之以秘,宣之于敌! 难道说他就从未担心过这场假钜子之争的胜败? 何钰突然想起来,李恪曾提起过兕蛛。 这件被翁和大兄视作楚墨最高技艺的机关兽在他的口中,却只剩下粗陋和不知所谓! 何家数十载的苦功,三代人的辛劳,难道真的这般不堪么? 她又回忆起今早的参观,那布满整面墙的结构图板,还有这些日子儒口中对李恪的点点滴滴,以及李恪对她所画的那幅图板的评语。 画得真好,烧了吧…… 她为这幅图耗费了整整三日,每一笔都是深思熟虑,完美体现了墨家机关图的传统工艺,形、神、气、魄,可在李恪和儒的眼里,它一钱不值。 事实上,现在连她也觉得手上的图板一钱不值…… 何钰失魂落魄地把图板丢进火里,转过身,对着儒一揖到底:“请邹师哥教我机关之道!” 儒为难地看着李恪,欲言又止。 李恪只是笑了笑:“她的基础很好,别荒废了。” …… 那之后,霸下里就生起了玄奇的一幕。 儒向来把李恪的要求放在最高位,既然李恪要儒倾囊相授,他自然毫无保留。 晨颂,驾车,补给,检修,他做什么都带着何钰,手上常年一幅戒尺,稍有错失就是一声痛呼。 何钰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管教,被儒打得狠了,小手整日都有肿痕难消,而她还要用这样的手画图,从简单的标准零件到复杂的机关整体,且无论画得好坏,儒都能从中找出错漏,然后当着她的面丢进炭盆。 “烧了,烧了,烧了,烧了……” 一连好些日子,霸下中传出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从早到晚,一刻不歇,让墨者们充分感受到了李恪的决心。 他是真的想在假钜子之争前就让楚墨知道,苍居的机关术究竟已经发展到何等地步了…… 葛婴第一个表示反对,被李恪三言两语打发了,接着又是辛凌,难得地碎碎念了半个时辰,就为让李恪放缓节奏,等到假钜子之争以后再向楚墨发动文化侵略,结果李恪依旧不理。 他们终于请动了慎行,在一天夜里,李恪也第一次向众人坦露了心中所思。 “老师,你觉得以楚墨的基础,需要多久才能将儒教授的东西融会贯通?” 万事抵定,如此,一十六日。 始皇帝三十年,端月十三,整整在山中跋涉了二十八日,霸下终于在存料耗尽的前一刻穿出了莽莽丛林,进入到湘离二水之间的广阔平原。 儒带着何钰骑着木牛循水打探,这才知道大伙已经进入零陵县境,距离城池仅剩下四十余里。 “幸好没有在山里抛锚……”李恪长舒了一口气,指着地图上城外十七里湘水畔的一处标记说,“霸下停在那儿,整修,清膛,补给,我等在零陵城驻停三天,然后去大渠,将岭南的事情彻底了结。” “唯!” 第三六零章 零陵偶遇 零陵,中原文明的南极之地。 民间相传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自此九疑便被称为舜陵。 其后娥皇女英千里寻夫,自中原一路哭到九疑,泪尽泣血也不曾找到舜帝的陵墓,便在返回中原的途中自沉于洞庭泽。 为了纪念两位舜妃的痴情,当地人将舜陵改称为零陵,取的就是二妃涕零之意。 这是李恪在大秦听过的最凄美的城名由来,楚人用虞舜的墓葬祭奠二位湘妃,足可见他们的多情与浪漫自古使然。 只是眼下,零陵城早已看不出半点浪漫的意味,二十万大军驻扎于此,纯白色的军帐连天接地,城外五十余里还是湘离大渠的选址,海量的物料和人员往来催生出宽阔的驰道和与之配套的道路体系。 到处都是烟尘蔽天的施工现场,随处可见骨瘦如柴的罪奴民夫,沿路所过,李恪好几次看到酷吏举着皮鞭惩治犯了错的劳力,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在皮鞭下一头栽倒,明明胸膛还在起伏,就被巡视的兵卒架起来丢到路边,便再也不闻不问。 这种拙劣残暴的御使方式让李恪看得面色铁青,他强忍着出手救人的冲动,对同行的史禄说:“禄,民力有穷尽,若要长治久安,便不能涸泽而渔。” 史禄苦笑着解释:“先生,大渠上行的是您在雁门时的御民之法,只要是大秦子民,无论何种民籍,伤、死皆有大额赔付,所属监管也要将过错计入课考,虽不能完全避免死伤,但至少比这里好得多……” “那为何这里……” “驰道、县道皆是长沙郡主持,虽说也是将军节制的郡,可与驻军毕竟不同。更何况,他们用的劳力多是罪徒和俘获的蛮人,管束上难免粗暴些。” 李恪冷笑了一声:“他们这般折磨蛮人,难怪雒瓯百寨会在一夜之间就团结起来。” “先生是说,蛮人恐成阶下之囚?” “这有甚好疑的?若我是蛮人,我也宁愿死战到底,总好过被人当做牲畜使唤,到头来依旧是枉死在皮鞭下头。” 史禄愣了一愣,不由叹气:“我不止一次与将军提过长沙郡管理混乱之事,奈何将军觉得,大军兵员、民力皆赖楚地各郡分摊,若只为了区区的罪徒和蛮奴,不值得与诸县交恶。” “屠将军会为这份轻慢付出代价的。”李恪喃喃说道,“自古哀兵必胜,围城必阙,屠将军不仅把整个雒瓯蛮人都变作哀兵,还堵了他们的生路,总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 三架木牛浩浩荡荡开进零陵,在官舍安顿之后,众人便依照分工各自忙碌起来。 儒与何钰一组负责补充食水日用,葛婴带着风舞与灵姬购置炭火,顺带还得寻个靠谱些的冶铸铺子打造易损的备件。慎行要休息,辛凌无意出门,唯有李恪既不需要采买,也不想待在客舍,就带着沧海,在史禄的导游下闲游起零陵的市集。 闲游就是闲逛,不设目的,没有需求,无所事事,走马观花。 李恪心中思绪纷乱。 严法,酷吏,泯灭人性的整治手段,大秦的阴影面和李恪所认可的世界全是冲突,可他却不知道能把心中的怪责指向哪里。 是那些鞭笞罪民的酷吏么?他们不过是行使秦律赋予的权利,尽忠职守,奉公勤业。 是定下严苛秦律的法家么?他们不过是践行心中强国的志愿,不谋特权,不诛异己。 那么,难道是任用法家的大秦七世明主么? 从偏安一隅到横扫六合,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便是在统一天下之后,法家也承担着整合社会资源,维持高效运行的核心作用,相比之下,主张分封的儒家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宣扬无为而治的道家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内部分崩离析,对外仇秦排儒的墨家更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谁都没有过错,可大秦却偏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欢,正平稳而坚定地驶向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终点。 果然还是要非法…… 而且在非法之前,还要以一个墨者的身份合墨,非墨!前辈的遗产固然珍贵,可是眼下的墨家,实在承担不起非法的重任!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是零陵的官市到了。 拥有浪漫名字的零陵并没有与之相称的别致景致,秦人心中也不可能有什么开发旅游资源的心思与想法,零陵城的平凡深入骨髓,既不繁华,也不破败,就如同标准的秦大城模版,前朝后市,四面围墙。 官市中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商肆,主隧上满是酒肆和食肆,偏远一些又是粮油日用,客舍妓寮,再偏远些就是那些加工坊肆猬集之所,甚木坊、铸坊、金银玉饰,有那么一两间成衣铺子,卖的也不过是裋褐、犊鼻一类常见的衣物,连深衣都很少见。 但零陵的市面却格外地热闹。 托了城外二十万大军的褔份,城里到处都是戴甲的身影。绑花结的三五成群,穿素甲的乌涣来去,南来北往的口音肆意喧嚣,酒肆食肆生意兴隆。 袖着手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李恪时常能在暗巷和拐角看到些卖弄风骚的流莺。她们的特征是盘头,?钗,涂脂抹粉,袖口衣衽特别巨大。 她们倚墙而立,藏在暗处,举手投足间,好似不经意地露出大片皮肤,嗯……是蜡黄色的皮肤,这是平日里饮多了雄黄酒的后遗症。 叫李恪好奇的是,这些流莺少有真正出身妓寮的娼女,因为她们的腰上多挂着小型的器具,诸如凿子、小锤、木梭、切刀,若是所料不差,大概都是后巷那些坊肆派出来招揽生意的营员。 难道说这里的商贾已经琢磨出用色相来招揽生意的手段了么? 李恪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毫无焦点的念头。 行走之间,史禄突然指着一条暗巷惊呼出声,李恪探头去看,居然在流莺的地盘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何钰。 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正和四个裋褐穿着的剑客站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史禄问:“先生,何姬不是与儒一道采买去了么?怎么会在此处?” 沧海君唯恐天下不乱地凑上来:“鬼鬼祟祟,神神秘秘,怕不是会情郎吧?” 李恪白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二人悄悄靠了上去。 一会儿功夫,双方已经结束了第一阶段的交流,何钰解下包裏,双手递交给领头的剑客。 “诸位师哥,包裹中是霸下上常用的一种机关,名龙门吊,其作用与兕蛛类似,只是起重却强得多,便是以我一人之力,也可以提起六七百斤……” 那几个剑客,也就是便装潜藏在霸下身后的楚墨们满脸疑惑。 包裹已经交在他们手里了,鼓囊囊,沉甸甸,内里的图板少说也有二三十块。 他们本以为何钰用这一个月时间,已经把霸下上下值得关注的部分都画下来了,说不定还附带了赵墨的一些隐秘消息,可听她话中的意思,包裹中似乎只有龙门吊这一种机关。 什么样的机关要用上二三十幅图板来画? 或者那件龙门吊根本就是一整套机关的合称,就如同寿春的霸缰堰那样? 赵墨已经能造出这种夺天之功的机关了? 带着满腔的疑惑,领头的楚墨小声问道:“师妹,你说那件龙门吊与兕蛛类似,赵墨将他们安在何处?配备几多阴阳炉?使用需得几人操作,又是如何解决吊臂的承重问题的?” 何钰自然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若不是随儒学习了李恪的制图之法,她也会以为二三十幅图是一个天大的数字,只能代表一整套复杂而庞大的机关集合。 坎井之蛙么…… 何钰暗暗叹了口气:“师哥莫要猜了。龙门吊只是一件简单的人力机关,这些日子我随着邹师哥学习机关之道,虽说制了不少图,却只有这龙门吊勉强合格。不过有这一件也足够了,你们将它带回寿春,若是翁和大兄看不出苍居的本事,这场假钜子之争……不争也罢。” 四位楚墨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师妹,你不过在霸下待了月余……”领头的楚墨眼神一凝,突然看到何钰手背上青紫的斑痕,“师妹,他们伤你了?” 一言既出,杀气顿气!四把墨剑纷纷出鞘,楚墨们握着剑,嚷嚷着要血洗霸下,荡平楚墨。 何钰脸上没有任何感动的表情,她大方地把手背上的伤亮出来,轻轻抚摸着上头的斑痕和淤肿。 “这一道,我画兕蛛时忘却了吊臂的支撑……是赵墨的兕蛛,与翁和大兄琢磨出的兕蛛全然不同,听说两架就足以将霸下吊起来,吊臂承重数万斤。这一道是霸下的足肢,关节的悬挂太过复杂,我对照着实物作画,还是不能稳住比例,以至于好些部件无处安放,为此狠狠挨了三尺。这一道……” 楚墨们越听越心惊:“师妹,你莫不是伤了头脑?” “学艺不精,挨几尺便挨几尺。假钜子气度恢弘,愿意向我敞开机关之道,邹师哥倾囊相授,全然不顾我乃楚墨假钜子的小妹,相形之下,我等虽在苍居留了两台兕蛛,却连一块图板也不愿留下,生怕其他两脉循着图板破解了兕蛛的机关奥秘……” “师妹!两相敌,唯一胜,假钜子要承继钜子之位,岂能将楚墨秘艺公之于众!” “我并非怪责大兄和翁。只是我等视若珍宝之物,事到临头,苍居却根本不放在眼里。”何钰苦笑着摇头,“我要留在霸下学艺,劳烦诸位师哥与翁说,莫再将假钜子视作赵墨假钜。楚墨也好,赵墨也罢,他是苍居的假钜,眼中从未有过三墨之分,三墨……大兄若要争这钜子之位,便先将对手看清吧。” 说完这些,何钰将袖子一放,扭头转身,才转过街角,迎面就和躲藏不及的李恪三人对了个正着。 “假钜子?”何钰瞪大了眼睛。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往左一看,史禄观天,往右一看,沧海观肉。他挠了挠头,只能硬着头皮,礼貌一笑:“这个……里头几位是楚墨的师兄弟吧?” 何钰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私自将苍居秘学外传……” “听儒说,你这些日子进步很快,已有不少图板能留下来了。”李恪打断她的话,随口说道,“我等过几日要去湘离大渠,怕是会待上不少日子,你若还有图板要送去寿春,记得提前安排些通传之人。” 何钰眼中光芒大放:“假钜子不怪我私传之罪?” “图板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吧?哪有私传只说。”李恪哑然一笑,“以后与楚墨碰面别再偷偷摸摸的,枉我还以为你遇上贼人,险些闹出误会。还有,别忘了采买的正事,你要买什么来着……” “盐、酱、束脩、熏肉,还有酒水!” “都是为我和沧海备的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道吧。” “唯!” 暗巷里,李恪与何钰打着哈哈,全然不知数十步外,一道黑影一闪而逝,消失无踪。 第三六一章 行刺 百步开外,潇湘酒肆。 盖尤头戴着帷帽,怀揣着那柄灰扑扑的短刃漫步入内,兜兜转转来到角落的一处几案,坐在另一个帷帽剑客的对面。 “查清楚了,确如那几个楚墨所说,那人果真来了零陵,眼下就在这官市当中。” “那人……”帷帽剑客发出一声轻笑,抬起手为自己斟满了酒,掀开帷帘,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俏脸,“尤君,恪君近来声名鹊起不假,但其名多在列国显贵口中流传,至少在楚地,还还远不到避其名讳的地步。似你这般神秘行事,叫旁人听了,还以为我张子房又要行刺秦之事呢。” “张子房还会惧怕流言?”盖尤冷笑一声,也为自己斟了一盏,一饮而尽,“刺秦,刺墨皆是行刺,你如今本就是刺客中的名人,多些流言,于你反而有益。” “原来尤君还在恼火这次的请托。”张良朗笑三声,一口饮掉盏中美酒,摇头晃脑品味了半天,“何师为这次假钜子之争筹谋十载有余,不仅悉心栽培其子,还与六国显贵交际不绝。眼看慎公年老体衰,寿数将尽,突然横空出来一个恪君。若是你,你可甘心?” “学派之争自然以学养论胜,何仲道之子技不如人,便该老老实实认下这场,哪有买凶刺杀的道理?就如我等武士争斗,若是敌不过对手便群起而攻,这等人如何能攀上武道巅峰?” “想要攀上武道巅峰的是那位闭关研习机关术的玦君,而指使人群起而攻的却是其翁何师,两者岂可一概而论?” “其翁劫杀对手,其子闭门造车,与其说他们想研习机关术,不如说他们只想要天下第一机关师的名头。” “尤君还是这般嫉恶如仇。”张良笑得越发欢畅,“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助我一臂之力?” “因为我信你的为人!”盖尤一掌拍在几案,目光灼灼盯着张良,“子房兄,你我相交数载,我信自己一双眼睛,不会误看了小人!” “尤君之言还真是叫人感动。”张良静下来,沾了些酒水在几案上划了几笔,“江陵刺腾虽未成行,可我却欠了何师天大的人情,此番他有求于我,于情于理,我总该做些表示,否则一旦传扬出去,那忘恩负义的名头却不是我能承受的。” 盖尤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照此说,依计行事?” 张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盖尤应了声好,站起身大步而去,张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冰冷:“工于心,长于计,恪君,你我皆是谋定后动之人,却不知你若遇突发,又会有何等精彩的应对……” …… 人来人往的主隧上,李恪与何钰空着手并肩走在前头,史禄提溜着一小袋盐与几坛大酱坠后两步,再后头是沧海,身上挂着十几坛酒,双手还拎着十来斤干肉,满满当当,晃晃悠悠。 “假钜子,那些甲型钜子、乙型钜子的标尺是如何定下的,若是改变尺寸,可会对机关造成影响?” 何钰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丫头,平日里忙于学习,和李恪少有接触,这次难得碰上了,一路之上就没停过提问,为了方便提问,她连采买的清单都丢给了史禄,看得李恪哭笑不得。 不过李恪倒是并不反感这样的求知欲,因为这让他想起自己当年跟在导师身边求学的日子,但凡是书中没有的知识,不管有用没用,都想要探听明白。 所以他对何钰也是知无不言:“所谓标准化其实是针对生产的一种定义,因为固定的尺寸可以让铸坊快速、批量地生产出合格零件。而设计者若要使用这些零件组装机关,自然要遵照铸坊的标准来进行设计,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胡来。” “就是说,标准化零件的尺寸并无必然,铸坊怎么定,我们便怎么用?” “也不能这么说。”李恪想了想,说,“铸坊并不熟悉机关的需求,只能够照单铸造。所以苍居的作法是先一步用木削制出常用的机关结构,定下常用的标尺,交给瓦坊大规模烧制范,再将合格的范交由铸坊浇铸零件。像这样大批量浇铸出来的零件便是标准型零件,依据大小、形状区分定名,此外还有不常用的特型零件,若是有设计需要,也会专门浇铸。” “原来是两相妥协之道。” “是极!” 又一个问题得以解决,李恪舒坦地抻了抻胳膊,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迎面走来老大一群兵卒,逆着人流,嚣张跋扈。 李恪皱着眉头站住脚步。 他的身上衣着华贵,常年居于高位,皱眉时又自有一股煞气,那些兵卒自然不敢像对待平民似的骂骂咧咧把他推到一边,只是老老实实缩着脖子,以李恪为中心分作两股,灰溜溜闪到一边。 “禄,军中纪律是否有些败坏了?” 史禄苦笑着凑上来:“先生,军中兵卒皆是统一的军甲,我手下的御使又常在零陵巡视,他们岂敢行此扰民之举?” “那这些?” “甲胄不一,军资散漫,多半是零陵更卒。” 李恪撇着嘴看过去,果然发现这些兵卒的着甲五花八门,就像当年旦初次践更时那样,新旧样式皆不相同,就连佩剑都各不相同,有长有短,有铜有铁,还有人用灰扑扑的木鞘短剑,也不知是哪一代传下来的老古董。 只是古剑不耐锈蚀,真正能传承下来的大多都是名剑,价值昂贵,像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更卒身上? 而且灰扑扑的木鞘短剑,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李恪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怪异,下意识又去看了一眼队尾那个更卒。 四目相对…… 杀意! 李恪猛地一惊,张手就把身边的史禄与何钰推到一边,就在这时,盖尤动了! 如电光,似火石,盖尤一矮身,精瘦的身形就将面前的更卒挤开,只用了区区两步就冲到了李恪面前。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得李恪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他的左臂收在怀里,反手紧握住剑柄,只听见锵一声响,利剑便脱鞘而出! 就在这时,李恪身后风声呼起,一个大大的酒坛擦着李恪的耳朵飞出来,照着盖尤的脸猛砸过去! 沧海君也动了! 他的动作虽不似盖尤那般神速,但一举一动直截了当,从头至尾,全无半点犹豫和浪费。 砸坛,飞扑,他抬手把惊呆了的李恪拽到身后,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直到他取代了李恪的位置,盖尤的剑才彻底离鞘,飞行的酒坛才撞到来人。 哗啦! 那酒坛势大力沉砸在盖尤不知何时抻起的右臂上,陶片崩飞,酒液四溅。盖尤迎着陶片踏出最后一步,流光一闪,便传来利刃划开筋肉的闷声! 噗……叮! 两人第一次僵持下来。 盖尤的利刃怒斩在沧海君手臂的银链上,被人横断的干肉散乱着坠在地面,四周的人群惊惶奔逃,东倒西歪的更卒呆傻当场。 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有个贵人不愿让道而已,他们之中怎么就蹦出来个血性汉子开始当街杀人了? 这小子到底是哪个屯的?怎么瞅着这么面生? 他们注定想不明白,而在当面的战场上,沧海君和盖尤已经开始角力。 一场真正的角力! 盖尤倾斜着上身,以左臂倒持着手中利刃,肌肉隆起,青筋直爆。沧海君的双臂交叠胸前,正以单膝跪地,狞笑着,缓缓压向对手。 “盖家小子?果然在江陵之时,我便该好好给你个教训才是。” “是么……” “盖家剑法以神速灵巧闻名,便是你翁在角力时也不曾赢过我。至于你……”沧海君大笑起来,身体从后仰摆直,又从摆直转而前倾,“你还能撑到何时?” “翁说过,沧海君神力无铸,便是秦武再世也不见得能与您为敌。”盖尤的面色涨红,嘴角却微微上翘,“可是您莫非忘了,您与翁切磋多场,又嬴过几次?” 沧海君心中警兆骤生,刚想收力,盖尤就已经先他一步撤步旋身,借着他失去重心的当口,如同过人一般贴着他越过身去。 李恪彻底暴露在盖尤面前,两人之间再无拦阻。 “小子尔敢!” 在沧海君的怒吼声中,盖尤挺剑直刺,寒芒及面! 噗! 第三六二章 暗谋 一滴冷汗隐隐从额间浮起,滑过脸颊,聚在下巴,摔到地上,在阳光下溅起一朵晶莹的水花。 剑锋距离面门两尺,寒芒闪烁,直摄人心。 李恪倾着上身僵在那儿,手扶着龙渊的剑柄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过份大声。 他在怕……生怕自己的某一个举动会打破眼下微妙的平衡,让整个局势陷入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他正站在一片不住开裂的浮冰上,底下是奔腾的湍流,四周是暴怒的凶兽,进无路,退无野,眼下支撑着他依旧活在世上的不是头脑,不是武力,也不是财富、名望一类虚妄的东西,只是一根细细的银链。 银链的一端攥在沧海君手上,另一端连着短戟,深深扎在李恪与盖尤之间的土地,中间的链条绷得笔直,阻挡住何钰的去路,让她手中的姑果之剑发挥不出半点作用。 李恪与盖尤相去两步,盖尤与何钰相去两步,何钰与沧海相去两步,沧海与跌坐在地,惊惶无措的史?还是相去两步。 这两步,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时间如同在五人之间静止下来,远近路人四散,乱卒交头,却谁也不敢跨过隐没的界线,闯进事件的中心。 亭门处突兀传来求盗所特有的竹哨声,亭长暴躁的怒骂冲破天际,一声赶着一声,催促着市亭的执法赶赴现场。 沧海君笑了起来:“盖家小子,方才战不过瘾,再战一场如何?” 盖尤也笑了一下:“人多纷乱,还是下次再来叨扰。”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横跳进围观的人群,四周的兵卒想要阻拦,也被他用剑柄一一砸倒在地上。 进如风,退如风,转眼之间,盖尤消瘦的身影就已经没入暗巷,不见了踪影。 惯例迟来一步的求盗们终于赶到了现场,一到就将李恪四人包围起来,刀剑出鞘,虎视眈眈。 健硕的亭长越众而出,冷眼扫过四下狼藉,对着李恪利声质问:“验!传!符!零陵乃有法之地,是何人给你们胆量在此撒野!” 还未来得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呢…… 李恪莫名其妙地看了亭长一眼,努力站直身子,把右手从龙渊的剑柄上扯下来。 只是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并不容易,因为行刺的后疑症还在身上,他的手脚软得厉害,混身上下都提不起气力,就连话都懒得多说。 可那亭长却不依不饶地撵了上来,一把抽出佩剑:“小子,聚而私斗,祸乱市亭,你以为闭口不言便有人救得了你?我定要……” 啪! 亭长威胁的话尚未出口,史?就已经把他的军职令牌丢了出来,结结实实抽在亭长脸上。 那令牌巴掌大,檀木制,入手沉重,坚实如铁。这一下抽在脸上,史?又是含愤而击,其力量远大于普通的掌掴,亭长毫无准备,竟被这一击打倒在地。 身为亭市当中最有权势的官吏,他何时受过这等忤逆?更何况,他此来还负有县丞秘令! 亭长怒了! 他看也不看令牌的真容,爬起身来剑指史?:“果然如上官所说,你等皆乱法之徒!来人,拿下!” 上官? 李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越过亭长站到沧海君身边。 “?,摆平他,问出那个上官是谁。” “唯!” 交代完事,李恪就拍了拍沧海君的胳膊。沧海君会意,狞笑一声,抖手收回短戟,与何钰一前一后护持李恪转身离场,完全把那些压上来的求盗当作了空气。 亭长出离了愤怒,长剑指向李恪背影,高声怒骂:“贼子尔敢!” “你尔敢!”史?迈步拦在亭长面前,面色铁青,高声宣唱,“我,乃御令征伐岭南,百越上将军麾下,监御使?!零陵位在长沙,属上将军节制之所,你等庸吏岂敢造次!” “上将军麾下?监御使?” 亭长难以置信地看着史?,围拢的求盗立时驻足,眼看着沧海如分草般拔开众人,目送着李恪扬长而去。 “你……真的……” “令牌早在你的脚下,你无目耶!”史?挟着绝大的怒意,声音有如万载寒冰,“有目不视,有耳不闻!官市之中匪类横行,城中更卒跋扈无治!这零陵城官吏之乱相,正当由你治起!来人,将此间亭长,求盗,更卒尽皆拿下,听候发落!” 围观军卒齐声报拳:“嗨!” 谁也没料到这一场刺杀会把零陵搅动地天翻地覆。 罪魁祸首尚未落网,便已有更卒二十六人跋扈街市,求盗三人协从谤罪,亭长谤罪,共计三十人招供伏法。 紧接着,亭长又攀咬出城中长史,爰书,县丞三人,二吏辅从,县丞主使。 于是短短两个时辰,县三官之一突兀落马,大营精卒从天而降,在县牙之中将县丞揖拿归案,直囚入军中大营。 直到这时,县令才终于得悉此事。 他急急前往军营拜会。却被暴怒中的史?拒之门外。听传讯的兵卒说,枉法谤罪的大案尚未调查清楚,县丞或不是最终的黑手…… 这是要将零陵三官一网打尽啊! 县令失魂落魄地离开军营,还未回城,快马便已疾奔而出,直趋往郡治湘县。 与此同时,霸下。 李恪被刺之事发生后不久,墨家众人便退出官舍,回到霸下,只由风舞和灵姬策马往返于军营,将案查的进展及时传递回来。 事情突然之间变得复杂了…… 李恪坐在慎行房里,耳听着灵姬汇报最新进展,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慎行倒是表现得比李恪从容一些,虽说脸色有些发白,但至少还能笑得出来。 “恪,今日之事,你做何想?” “没有头绪。”李恪无奈摇头,“盖尤原是跟张良一道的,我们在江陵遇见过。他想嫁祸墨家在先,我坏他好事在后,双方礼尚往来,他或会记恨我,却不至想要杀我……” “还有零陵那些官吏,官市中生出谋刺大事,位置又在主隧之上,他们姗姗来迟不说,还一来就将此事往群聚私斗上靠……这般苦之孤诣地想要将我绳之以法,说他们不是提前知晓谋刺之事,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慎行暗衬了片刻,疑惑说道:“莫非是张良与零陵官吏合谋行事?” “动机呢?”李恪反问一嘴,“张良是反秦的先锋,为了害我与秦吏合谋,此一不通。史?调查,事涉官吏皆法吏一系,他们与六国旧贵势同水火,助张良成事,于他们能有甚好处,此二不通。而且他们居然不知史?与我同行!” “如今看来,此事一点不像事先预谋,组织之粗陋倒像是心血来潮之作。冒了巨大的风险,于人于己却无利可图,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慎行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能抚须沉默。 辛凌突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魁梧的沧海君。 沧海君说:“有一事,辛家丫头说很是关键。那个盖家小子并不杀你之意,若无意外,当是受人之托。” …… 零陵城外的一处溪谷,张良赶着马车,百无聊赖地候在溪边。 日落西沉,平静的溪水猛炸开大团水花,盖尤拖着右臂攀上水岸,喘息着躺倒在枯黄的草地上。 张良一跃跳下马车:“事顺遂否?” 盖尤嘲讽一笑:“行刺不成,落荒而逃,皆在你谋划当中。” “顺遂便好。”张良蹲下身,冲着盖尤张开手掌,“恪君的衣袖。” “不曾取来。” “噫?盖家剑法名扬天下,此番以有心算无心,竟连一只衣袖也取不下来?” 盖尤气乎乎别开脸:“嶸山沧海赫赫威名,便是翁在世时也难言必胜……我败了。” 张良脸上第一次露出意外的表情:“非是诈败?” “他留了手,我断了臂,你说是真败还是诈败?”盖尤没好气地抱住右臂,嘴角抽动,显然强忍着痛楚,“当时只剩半步,李恪便无路可逃。可我却知道,若是我敢行这半步……必死无疑。” “原来沧海君远不止神力可持,恪君还真是为我留下个大麻烦……”张良喃喃着,矮身把盖尤搀起来丢上马车。 盖尤痛呼一声,探出脑袋:“接下来我们刺谁?” 张良哑然失笑:“不刺了。我等先去沅陵求夏无且为你医骨,然后……回韩国。” “你坏了何仲道的好事,还敢在楚地逗留?” “明明是你学艺不精,杀人不成,怎么能是我坏了他的好事呢?”张良眯着眼笑意盈盈,嘴里的话却与表情全然不符,“想何师拖延三月才答应将墨家之名借我刺腾,等的……大概是恪君吧?” “若真只是巧合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凡事有因才有果,这世上哪来巧合?所谓巧合,不过是一场场算计罢了……” 第三六三章 袖子是什么意思 好……麻烦。 看简麻烦,写字麻烦,推算麻烦,猜度更麻烦…… 话说我不是被行刺了么? 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这时候不该吃些好的,喝些好的么? 不应该懒懒散散躺在榻上,被人揉着肩,摁着腿,啰啰嗦嗦地开解人生,免得落下什么心理阴影么? 为什么非要逼着自己找出什么幕后黑手来? 留给别人找不好么? 抓到谁就是谁不好么? 这件破事儿……真的,真的很烦啊! 李恪哀嚎一声,四叉八仰躺倒在地,很有种把眼前的一切都丢进炭盆,然后去他娘的冲动。 因为眼前的事儿太乱了! 首先是史禄的调查。 不到八个时辰,调查走到尾声。 长沙郡守出面请来屠睢将令,郡御使监介入调查,他与史禄组成了监御使和御使监的联合办案小组,第一次提审,嘴硬了一天的零陵县丞便突然良心发现,倒豆子般承认了所有事情。 嗯,他是主谋,他仇恨一切乱事之根源,无论加害还是被害,在他眼中没有一人无辜。 于是本案就这么如儿戏般了结,到此为止,盖棺定论。 大秦的法吏是全天下最有效率的团体,一日夜间快马往来零陵,湘县,沅陵三地,不仅在入夜前请来了屠睢的将令,更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令案情大白于天下,李恪唯有叹为观止,拿着史禄的报文很长时间都没能合上嘴巴。 然后就是张良…… 李恪从面前捡起一枚竹简,脑海中不由浮出沧海君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盖家剑法传承七世,乃燕地最负盛名的刺杀之剑,其招式有四,反手剑迎,正手剑追,旋身剑以弱敌强,甩手剑用近击远。盖家小子若有杀你之心,你真当能逃出此劫?” 李恪叹了口气,放下记录着盖家剑法的竹简,又拿起另一枚简。 那是在一家名为潇湘酒肆的小酒肆中得来的张良手书,店家言明是客人留予墨家假钜之物,其上字迹洋洋洒洒,入眼尽是隽秀逸挺的韩篆。 【端月十三,良白。 江陵一唔,别来数月,良喜闻弟至零陵,本欲往见,奈何身有要务,憾之,叹之。 遥想去岁夏末,良往寿春寻贤,途径下邳,小有奇遇,更寻得沧海家眷之音信。 其独子病夭两载,老妻忠贞,独居空室,为兄见其穷困,便以沧海之名留金作别。 弟可择期往之,令夫妻再聚,合案而食。 良曾闻重逢当喜,丧子当痛。待沧海得悉,喜耶?痛耶?笑且泣耶?良无以闻也。 今日得弟一袖,弟勿怪也。 祈盼与弟再聚之日,良白。】 简简单单的一封信,李恪却反反复复读了五遍。 照理说,以张良的习性绝不会在信中写下什么无用之词。 留下这封信,说明他确实没有杀李恪之心;言谈中涉及沧海家眷,是为了塑造他一诺千金的正面形象,顺带卖好,缓解双方的关系。 还有那句去岁夏末…… 张良在江陵的行动居然是楚墨许可的。他究竟付出了多大代价才让楚墨愿意答应这种给自己招黑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去寿春是六月,在江陵出现却是十月,这当中的四个月他究竟忙什么去了?又或是有人掐着时间,就是为了让李恪一头栽进江陵的风暴当中? “被小看了呀,子房兄……你和我,都被人小看了……” 李恪把张良的私信随手抛开,看着窗外无垠的星空久久不语。 其实纵观全局,整个事件基本是清楚的。 楚墨和法家都在找他的麻烦,前者看来筹谋已久,后者则有些仓促应事。 现在的关键是,楚墨与法家究竟有没有达成某些默契,如果有,双方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联系。 此外,通过外力干扰假钜子之争究竟是某些楚墨的想法还是整个楚墨的共识,何钰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再有……张良信中的那个袖子到底是什么梗?不会真如雉儿所言,以为我有断袖之癖吧? 李恪狠狠打了个哆嗦。 侍女,侍女,难道真该找一个侍女不成? …… 夜憩,晨起,李恪抻个懒腰起身,顺着楼梯慢慢下楼。 途径过一楼,李恪意外看到儒抱着门闩守在一间屋子的外头。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那间屋子似乎是何钰的…… “儒,你在这儿作甚?” “禀先生,何师妹自昨日回来后就将自己囚在房里,还将门闩交给我,以示听凭处置之心。” 李恪皱了皱眉:“昨日回来后?那岂不是关了一日?” “是。” “自囚于室……” 李恪的眉头皱得更紧,因为他昨日的猜想至今没有在霸下公开,在弄明白整个楚墨的状况之前,他也没有公开的打算。这丫头如此做,说明多少是知道一些隐秘的…… 他不由叹了口气,挥挥手打发儒去敲门。 碑楼的门窗结构不同于一般的住房,为了防止门窗在霸下行进过程中乱晃,摇皮上都设有紧固结构,所谓门闩不过是思维惯性的装饰品,本身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可谁知道,儒不过敲了一下,那门就自己开了…… 松垮垮的摇皮悄无声息地滑向两边,露出大大的门缝,把屋里的一切展露在李恪面前。 何钰并没有睡,她背对着门,端端正正坐在矮几前面,手持毛笔肆意挥洒。 李恪对儒做了一个静默的手势,侧身来到何钰身后。 “这是木牛么?” 何钰猛然惊觉,手臂一晃,一滴大大的墨汁就溅在牍上:“假钜子……” 李恪指着几上的牍板:“木牛的设计至今未有成型,关键还在驱动轮的设计,这一版是儒设计的,单驱动轮,固定脚踏,转向虽然好了许多,但并不省力,以至于木牛的荷载减了许多。你可以从这方面着手,看看有没有改进的办法。” 何钰的眼眶隐隐泛红,轻声说:“昨日那个行刺之人……我曾在家中见到过。” 李恪微微一笑:“你是说去岁六月吧?” 何钰惊讶地掩住了嘴:“您……您知道?” “他是沧海的子侄,他的身后还有个似敌非友的麻烦家伙。我虽说知道得不多,但或多或少,还是知晓一些。” “那……翁可与昨日行刺之事有关?” 李恪静静地看着何钰,一夜未睡,她大大的眼睛红肿暗淡,嘴唇和脸颊少有血色,反衬出肌肤微微泛黄。 “别瞎想了。”李恪笑着摇头,“墨家的假钜子之争传了百年,你可听说过借外力扰乱争斗之事?” “这么说……翁不曾犯错?” “你翁既是九子,又是天下闻名的机关大家,不会行这种鬼祟伎俩的。” 何钰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瘫软在地上:“谢钜子解惑……” “是假钜子,你这几日太过操劳,需知道事倍功半的道理。”李恪轻声更正一声,扭头对儒说,“儒,叫灵姬看着她,休息两日,不准作图。” “唯!” “还有,虽说这门闩早没了实际的用途,但毕竟是女子闺中之物……放下吧,别抱着了。” 第三六四章 湘离大渠 慎行的房里有慎行,有辛凌,有葛婴,也有李恪,从与会成员来看,几乎可以算是如今苍居最高规格的会议。 事实上,这也是葛婴一路随行的主要原因,凡事涉广大,他需要代表赵墨发表意见,参与讨论,以在李恪心中建立起赵墨的存在感。 眼下便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 四人环坐,首先发话的自然是慎行。 “如何,可有所获?” 李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老师想必早已知道了。” 慎行云淡风轻地一笑:“世间墨者遍及天下,为师不知晓的事情确实不多,这算一件。便是获利再大,为师也没有叫你履险的道理。” 李恪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感动,但并未宣之于面:“从眼下的信息来看,此事发起自楚墨,连带江陵之事,都是他们妄图中止假钜子之争的手段。至于他们与法吏有无联系却不好说,我更倾向于没有,因为那群法吏的行事着实粗陋,明明心怀恶意,却从头至尾都是一副惊慌无措的样子。” “如日中天的法家或将我等视作威胁,却不至于视作对手。些许小动作罢了,我等不在意,他们也不在意。”慎行淡淡一笑,“婴,楚墨之事你可有耳闻?” “胡陵与寿春临近,然他们背离墨法,欲以外力扰动假钜子之争的事倒是从未有只言片语传出。除非楚墨真被经营地水泼不进,否则此事当时寥寥数人的密谋。” 慎行扫了李恪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全无意外:“恪,你心中有怀疑之人了吧?” “江陵,沅陵,能将手伸得这般长,还能让我们后知后觉的,老师莫非没有人选?” 慎行叹了口气:“实不希望与他有关。” “一个机关师罢了,若是苍居能将眼下的研究公诸于众,儒、由养、师哥皆可称之,有甚所谓的。” “墨家世以机关闻名,衰败数十载尚能不为外人所知,楚墨何家居功至伟。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墨家在士林之中……” “那就不公开呗。”李恪一脸轻松写意,“明明身居主场,却连一道像样的考题都拿不出来。似这等人,我们只需视他如无物,待到将手头的事务忙完,堂堂皇皇跨入寿春,他便已经输了。” 葛婴躬身向慎行和李恪行礼:“请钜子与假钜子容我回一趟胡陵。” 李恪微皱起眉头:“有必要么?” 葛婴没有说话,反倒是辛凌冷然说道:“家有不肖子,可斥,可笞,不可纵容。” 慎行也在一旁帮腔:“苍居要建少年营,谷中墨者或有不足,也该补些新血,增些人手了。” 于是乎,三比一,李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算是认可了这个手段。 不就是挖楚墨墙角么,爱挖挖呗。 …… 葛婴的离开让人手本就捉襟见肘的霸下越发紧张,李恪盘算了一下,让儒替代葛婴统管全局,又让何钰接替了儒原本的驾驶之职。 这又是出乎慎行预料的一次安排。 倒不是说驾驶之职有多重要,而是何钰的身份毕竟尴尬,这会儿闲置起来,让灵姬兼顾葛婴那摊才是正常的选择,再不济,霸下上还有辛凌呢。 对此李恪只是笑了笑:“何姬学习机关也有月余了,若是不进行实操,短时间内很难有所突破。至于她的身份……把霸下驶进沟里对谁都没有好处,因为一两人的鬼祟就将整个楚墨另眼相看,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人员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再呆在零陵也无事可做,众人汇合了一肚子怨气的史禄,拔营起行,去往大渠。 湘离大渠就是后世的灵渠,虽说因为李恪的关系,史禄心中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知识点,然而水路本身相同,设计之人相同,对大渠的主体设计思路自然也没有什么核心改变。 营房之中,史禄就着细致的水文沙盘向李恪介绍了大渠的整体设计。 “湘水发于白石山,先南而北,后西而东,水道在兴安城外折转,湍流冲刷而成渼潭。离水发于越城岭,北源南向,渼潭正两水最近之处,距离百十三里又百二十七步。” 李恪歪着脑袋看着沙盘:“二水有落差吧?” “水底落差大约六丈,湘水更高,然离水深、湘水浅,中间又有丘陵起伏,便是凿通,渠中水量也不足以行船。” 李恪接过教棒在湘离之间划了条直线:“拦闸蓄水如何?” 史禄摇了摇头:“只可解一时之困。” 李恪知道史禄肯定有了万全的想法,索性就放弃了思考:“说说吧,你打算如何做?” 史禄指了指渼潭:“我欲在渼潭拦坝分水。” “截断渼潭?” “是!” “这工程量可不小啊……”李恪摸着下巴估算了一下渼潭的宽度,“若要分水,就得将渼潭一分为二,只蓄水,不通水。也就是说,除了拦坝,你还需再开一渠。” “南北二渠同时开工,南渠长,北渠短,如此既可引水入离,又不致使湘水断流,此事已经在做了。” 李恪点了点头:“你与屠将军都说工期,想必是在说拦潭的大坝耗时太久吧?” 史禄不住地苦笑:“我本想如先生般以木坝阻水,奈何湘水中飞沙流石,坝基才打下短短数日便被磨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敷使用。若要成渠,非金铁不可为。然如此大的铁坝,便是拆分套铸,每一段也有数百万斤……将军一时筹不出这般多铁,便是筹得了,想要锻铸也不下五年之功。将军等不得这般久。” “你想寻一个简易的筑坝之法是吧?” “正是不得才已求助先生。” “简易的筑坝之法……”李恪抛掉教棒,背着手开始踱步。 对这个时代而言,最简单的筑坝法自然是木坝,然后是李冰父子在都江堰所用的草木沉塘,不过湘水湍急,又多飞沙流石,这两个方法全不适用,史禄这才选择了吃力不讨好的铁坝。 铁坝虽然坚固,但是一则昂贵,二则费时。 而且铁坝必须在地面铸造,运输又是一个问题,哪怕是最大的龙门吊,其承重也挨不住百万斤,这样一来,就只能用高强度的钢材提高承重,然后又是研发高强度的钢材…… 这根本就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就算侥幸走通了,其中耗费的财物精力也是不可想象的。 除此三者……李恪突然想到混凝土。 混凝土是后世筑坝的主要材料,建模,浇铸,一气呵成,生产也算不上困难,而且用途广泛。 不过后世煅烧混凝土的方式摆在当下却有不少问题,比如高温炉,还有产量,损耗,成功率,等等等等,这也是李恪一直对混凝土无感的主要原因。 有没有合适的替代品呢? 李恪眉头紧皱,踱着步慢慢思索,帐内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凝重,旁观的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干扰了他的思绪。 他突然想到了罗马。 和大秦同时代的罗马早已广泛使用混凝土建材,不过他们使用的却不是后世的煅烧混凝土,而是生产上简便得多的火山灰天然混凝土。 大秦不像罗马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活火山,自然用不了火山灰天然混凝土,不过却不是没有替代品。 李恪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禄,岭南有石碳吧?” “有!” “有便好办了。” 第三六五章 墨家的价值 广阔的操场上堆满了石碳,李恪与众墨坐在临时搭建的茅棚里,看着史禄忙进忙出,从驻守的军卒当中挑选手脚灵活,体力强健的精卒。 湘离大渠寄托了屠睢最大的期盼,五路大军的进展又着实有限,所以本地驻军颇为精锐,很快,精挑细选的五百人便站在了李恪面前。 史禄如将军一般入棚缴令,李恪笑着摆了摆手,站起来:“五人一组,每组两把大锤,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把这些石碳砸碎,将碳与碳渣分开两处。” 带队的军侯一脸茫然,忍不住问:“这位……贵人,五十万大军精选出两万人,又从两万人中择出五百。这五百人若是放在战场,足可抵蛮人三千……您让他们砸碳?” “只是暂时砸碳,以后还会有些木工和铸工的活计,不会让他们一直砸碳的。” “木……木工?” 丢下那位在军令与尊严间挣扎的军侯,李恪袖着手回到茅棚,让儒取出昨夜准备的一些书简。 “煤矸石天然混凝土,主材是沙,石灰,碳渣和碎石,掺水后充分搅拌,凝固后便会形成类似石块的结晶结构,这是本次筑坝的主料。” 满棚皆惊。 除了昨夜已经惊过一遍的儒,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 他们听不懂结晶,也不理解混凝土的化学反应,心里只是在怀疑,碎石、沙土、石灰、还有那种连烧都烧不透的碳渣混合后就能变成石头?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难道这就是天地初开,神灵造世的奥秘?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头。 所谓天然混凝土的原理其实就是用石灰熟化放热的过程取代煅烧,成品在标号上自然没法和煅烧混凝土相比,但若是加上钢筋或竹筋,维持个百余年不开裂倒是全无问题。 只是昨夜儒的表现却告诉他,试图和全无化学基础的秦人解释化学反应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哪怕这些人是大秦最富有科学精神的墨者也是一样。 所以李恪当即板下脸,用最正式的口吻沉声说道:“此方事关重大,切忌外传。” 墨者们不出所料地脑补出全部背景,不管是神灵造世也好,隐世之秘也罢,反正有多神奇就多神奇,有多放飞就多放飞。 辛凌第一个举起右手,很快,墨者和史禄都举起右手。 “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若违此誓,天雷殛灭!”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太平了,耳边肯定不会有恼人的十万个为什么了。 史禄突然惊慌起来:“先生!若是以此物筑坝,废用必然巨大,届时民夫兵卒参与者众,若是被人看出端倪……” 辛凌郑重点头:“险些将此事忘却。师弟,此物不可用!” 李恪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圆:“沙、石灰、碳渣、碎石,此四物分开采买,分开加工,只要方子不是从我等嘴里说出去的,便是有人猜到也无大碍。” 辛凌皱了皱眉:“果真?” “师姊,我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的。” 众人看着李恪轻松的表情,终于确定这方子肯定不是什么隐世流派的秘方…… 那么…… 果然是神灵造世之秘! 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是再恬淡的人也不由激动起来。 神灵造世之秘啊! 此生能窥探到此等事情,便是即刻死去也无憾了! 而李恪能将这等隐秘告诉他们,又该是何等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李恪连神灵造世的隐秘都能知道,难道这便是生而知之者么? 在众人崇敬的眼神当中,李恪继续说:“石灰要捣碎,使用前不可沾水,沙要晒干,沥出土石,这些都是粗鲁的活计,由禄来安排,记得要保质保量。” “嗨!” “碳渣的加工最是复杂,粉碎、分离、晾晒干燥,因为用量巨大,肯定不能如现在这帮靠人力分拣。还有材料的搅拌和灌浇,因为需要连续不断,也无法由人工完成。”李恪敲了敲竹简,“这些便要仰仗机关之力了。” 众墨振奋应喝:“嗨!” 李恪看着他们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不由在心底感叹了一句气势如虹。 他吩咐道:“这里是我画的概念图和机关的基础需求,师姊和灵姬负责输送带和搅拌台,儒与何姬负责粉碎机和分离池,风舞长于建筑,负责搭建拦坝的范。筑坝之事规模浩大,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之久,我们待不了这么许久,所以诸位的任务是完善的建造图板和原型机关,剩余的,禄自会安排。” “嗨!” 筹备会议简简单单便完成了。 苍居的墨者们渐渐有了基础和经验,已经能越来越多地为李恪分担具体事务,李恪也越来越能体会到墨家对于他的价值。 对他而言,墨家不是资本,不是助臂,他们是更为重要的手脚和分身。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他才能在一夜之间启动如湘离大渠这样庞大的项目,还能兼顾其他,不被囚困。 苍居在研究新型材料和自动化农业,新蔡正忙着转移少年营的生源,沅陵着重于山地作战部队的组建,现在又多了零陵…… 若是没有墨家,这每一件事情都要耗费他大量的时间,而他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大秦寿数不久,想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乱世的到来,想要最大限度地决定自己的人生,李恪需要墨家! 三墨必须要合一! 还有欧冶,仙家,或许还有同样精于机关的公输遗脉,这些先进生产力的代言者李恪都想要。 他的心脏激烈地搏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脸平静地跟史禄交代着构建拦坝的大致步骤:“眼下最需要人力的是风舞。想要有效地试验出工程效果,我们需要按照比例挖掘一个小号的渼潭,比例大概在十比一,你手上的事情反倒可以缓一缓,待到试验成功,再依照记录徐徐图之。” 史禄点了点头:“先生在苦酒时便是这般,先在须弥居试验,后在獏川实行,我省的紧要。” “知道便好,还有营中的工匠,要优先配合墨者制造备件,至于兵器甲胄修缮之类的粗活就转去其他大营,费些运力争取时间。此外……”李恪突然停下话头,回身看向绞着衣袖,有些怯懦的何钰,“何姬,儒不曾给你安排事情?” “安排了……钜子……” “是假钜子!” “假钜子,叫我知道这般重要的隐秘,真无妨么?” 李恪愣了愣,失声一笑:“我若是将楚墨当作外人,你这会儿应该在霸下,或是在营房的某处,正由禄的亲卫看管着。” 何钰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我定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假钜子的苦心!” “去吧。事无不可对人言,楚墨若有人手在此,你只管唤来,传书、帮手皆可,不需对师兄弟有所隐瞒。” “嗨!” 第三六六章 重制飞蝗 是日也,端月十七,随着民夫的锄头咄一声凿入地面,预示着与后世原型截然不同的湘离大渠拦坝项目正式启动。 关于构筑等比例的沙盘模型,史禄和他麾下的水工团队有着比风舞更充分的经验,所以虽说是风舞负责的项目,但至少在施工现场,风舞还是以助手的身份在史禄身边做着协助。 “使监,在这种大型工程上,等比例范真可以替代实际施工么?” 史禄意外地扫了风舞一眼:“你不曾去过苦酒?” 风舞遗憾地叹了口气:“先生成名之地我自然是去过的,也见过须弥居的精妙。然先生当年建造獏行时,我一直在苍居研究碑楼,否则以我之能,如何能被儒和由养这两个蠢汉压在下头!” 史禄轻笑一声:“原来你是从苍居才开始追随先生的,如此说来,你该叫我一声师兄才是。” 风舞毫无廉耻之心,当即打蛇随棍:“风舞见过师兄!” 史禄满足地受了一礼:“做你墨家的师兄当真不易,想当初三人追随先生,他最看重的人其实是泰,结果泰不为你墨家所容,这才来了岭南,随将军建功立业。” “泰君……”风舞遗憾地摇了摇头,“泰君出身稷下学派,又是杂墨,除非墨家有朝一日能与儒家共处,否则泰君怕是再无追随先生之日。” “儒家?可杂墨亦是墨者啊!” “杂墨也分自学与稷下,稷下学派多有悖论,擅改墨义,其门徒与我这等普通墨者私交或可,若想追随在先生身边,便是钜子和九子也会反对。” “家有逆子,其恨远胜于敌?” “正是。”风舞不想继续这种沉重的话题,抬手指向热火朝天的工地,“师兄,你还不曾为我解惑。” 史禄告罪一声,轻声说道:“构建等比例范的目的在于预演施工步骤,测试工程效果,虽不可代替实际施工,但用在此等大型工程,却可让各方监理有法可依,有迹可循,其价值无可估量,乃是先生的妙手。” “那如何确定比例等同呢?” “山川河流自然靠测绘,譬如这渼潭,我先前便依照先生的测绘之法对其进行过测量,长、宽、水深、岸弧皆有记录,这些数据缩减十倍,便是眼前这范的尺寸。待你制出拦坝的施工图,亦要照此缩减十倍,然细节、工序却不可缺漏。” “原来如此。”风舞恍然大悟,“师兄,不知这渼潭尺寸?” 史禄从衽中取出一块图板交在风舞手中:“此物紧要,我昨夜连夜作图,才将尺寸标高、地形地貌皆绘制齐整,接下来便要劳烦师弟了。” “必不负所托!” …… 相较于外勤的舒适写意,设计机关的内勤其实更要忙碌,李恪虽然提前作好了概念图,也书写了具体的要求,但为了节约时间,他依旧要参与到具体的设计当中。 需要设计的机关一共四件,粉碎机,分离池,输送带和搅拌台。 在李恪的构思当中,这四者皆以阴阳炉为基础动力。 其中粉碎机的形式有些像舂,蒸汽动力控制抡锤,半人力控制倒料和填料。 分离池则需要用到须弥居中曾经用过的大型水箱,以高度形成高压水流,冲刷碎渣,洗净并分拣出煤矸石。 输送带不需多说,滚轮,动力,自带凹槽的履带式输送板,结构简单易制,也不需要考虑移动的问题。 搅拌台则是混凝土搅拌机和水箱的结合体,人工填料,自动注水,再通过粗壮的伯益螺旋结构将搅拌完成的成料直接灌在输送带上,然后填进工地即可。 总的来说,这四件机关对现在的苍居墨者来说并没有太大难度,只是在驱动结构的组合上需要耗费一些脑筋,李恪把这次设计当做考核,大体上只负责给那些异想天开的思路画叉,基本不在选择初期发表意见。 如此一晃七天,四件设计先后出炉,开始进行更进一步的零件和结构图制作。 李恪也终于放松下来,抻着懒腰开始在营中闲逛。 不一会儿,那日负责挑选精卒的军侯领着两个墨者迎了上来。 “蒲鹤见过假钜子!” 李恪疑惑地看了眼那两个墨者:“蒲军侯,此二人?” “使监有令,凡与大渠相关之事皆要有假钜子应允,我见此二人在营外求见墨者钰,便自作主张,将他们领来见您了。” “何钰?”李恪又扫了那两个墨者一眼,果然觉得他们长相熟悉,再一思量,便忆起是那日所见的四个墨者当中的两人,“你们是楚墨吧?” 二位墨者对着李恪恭敬行礼:“楚墨恢、次仲,见过赵墨假钜!” 好复杂的称呼啊…… 李恪心里腹诽了一句,耸了耸肩:“是何姬叫你们来帮手的吧?” 次仲冷笑了一声:“观假钜子神色,似乎不想我师兄弟前来。” “并非不想你们来,只是嫌你们来得晚了。”李恪并不恼怒,轻声说,“苍居作图自有其法,虽说不难,但你等要改掉以前的毛病也需要些日子,这时才来,也不知能帮上多少忙。” 恢斜过脑袋啐了一口:“改掉毛病?谁不晓得楚墨之图乃墨家图板正传,假钜子此言不觉得不妥么!” “妥与不妥我心中有数,几日之后你们也会有数,争辩殊无益处。蒲军侯,麻烦你将他们二人带去制图大帐,交在何姬手里便好。” “嗨!” 蒲鹤带着两个愤愤不平的楚墨远去,李恪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一次觉得任重道远。 始终护在他身边的沧海突然说:“方才你与这两个蠢货的距离近了。” 李恪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沧海,我不是皇帝,总不至于遇一次刺就将所有人隔开自己十步。” “他们是生人,且是楚墨。你任由他们接近,若是他们心怀不轨,便是我也来不及救你!” “明白你是关心我。”李恪拍了拍他的胳膊,突然发现他居然早将银链松开了,两柄短戟就握在手里,随时待发,“看你紧张成这样,我这便去寻禄要一柄军弩过来,重制飞蝗可好?” 沧海疑惑地皱了皱眉:“飞蝗又是何物?” 李恪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飞蝗是一种机关弩,可以提前上弦,一弩三矢。如你这等身材,只需一矢便足以打飞两丈。” 沧海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世上还有此等利器?” “有倒是有……”李恪别扭地抿着嘴,“只是长久戴在臂上勒得慌,而且……射程只有五步。” 第三六七章 竹筋混凝土 事实证明,李恪的预估大体是对的。 虽说最复杂的设计环节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机械的拆解和作图,但对新来的两位楚墨而言…… 为啥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不对照实物就将物件构画出来? 为啥每个零件都有标准? 为啥在图中又要按照比例缩小? 为啥要标注详细的标尺? 为啥只是扭曲了一笔,这张板就得丢进火里? 为啥是何师妹来审图? 为啥何师妹突然变得严厉,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为啥好不容易从何师妹手里逃过一劫的图,到了那个叫儒的赵墨手里,依旧免不了被削成厕筹的命运? 为啥非得是削成厕筹? 赵墨这般作为,难道就是为了羞辱我等楚墨么? 狄的脸色阴沉似水,像个虔诚的学子般垂着手站在儒的案前,看着儒手掌利削,慢条斯理地把他辛苦制下的戍型矩子图削成厕筹,一边削,一边还要碎碎念。 “也不知先生如何作想,这两人诸事不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放在组中帮不上手不说,还要虚耗时间为其审图。何师妹,你今日的图呢?” 坐在儒对面的何钰一脸憔悴:“晨起至今为两位师兄审了十四幅图,至于我……今夜又得赶稿了。” 儒不满地瞪了何钰一眼:“上手三日,他们成图的几率百中无一,你何必如此耗费精神。以后见一张烧一张,错失不了几张成图。” 狄听得两眼充血:“你!” “师兄,一审烧,二审削是苍居的规矩,何人始学皆是如此,稍安勿躁。” “可是……” “早在零陵之时,我便已将苍居之图交予你等。本以为你们多少会琢磨一番,谁知道……” “师妹,楚墨规矩,图板乃机秘之物,不经许可,谁敢轻阅。” “楚墨规矩……”何钰疲惫地叹了口气,“假钜子却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图板制出来就是给人看的,细细想来,还真是一时高下。” “假钜子何时说过这等悖妄之言?”狄疑惑道。 “不是大兄……我只希望大兄的心胸能宽广些,莫再辜负了假钜子的心意。” “师妹!” “我还要赶图,你们自去忙碌吧。若是不愿待在营中……回寿春亦可。” 狄气冲冲摔帐而出,穿过大营,回到自己与次仲的制图大帐。 次仲正在认真作图,狄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幅圆润的半成品连何钰的初审都过不了。 这让他又一次想起儒尖刻的话。 “作甚作!那些赵墨根本就不欲用我等之图,只为羞辱罢了!” 次仲奇怪地抬起头:“师兄,你不是随师妹二审去了,怎这般大的气性?” “你不知我经历了何事,那些赵墨,欺人大甚!” “又被削成厕筹了么……”次仲放下笔,叹了口气,“师兄,若是……我等不若回寿春去吧?” “回寿春?”事到临头,狄反倒踌躇起来。 他是楚墨的精英,便是在寿春众墨中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 他十六岁便被选为假钜子的从人,协助何玦精研机关学,特长虽是木匠手工,但在作图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决不会逊色何钰太多。 此番他之所以会来岭南,本就是受了何玦所托,使计顶替了原先的领队,南来配合何钰行事。 这是明面的理由,暗地里何玦另有要务予他,那就是查明赵墨的机关隐秘,为即将到来的假钜子之争先作筹谋。 眼下好容易才打入到赵墨腹心,难道如此轻易就将这良机放弃么? 此外,赵墨机关一日千里的隐秘……究竟被他们藏在了何处? 狄沉默着,随手将次仲画了一半的图板丢进炭盆,又取出一块新板,心不在焉地画了起来…… …… 而在另一处大帐,李恪正和风舞一道削着竹皮。 竹皮是用来测试竹筋混凝土强度的。 在李恪的心里,成型的拦坝应该以钢铁为桩,青铜成基,其上以竹枝为骨,硬木蒙皮,毕竟天然混凝土在强度上远不如后世高标号的水泥,能不能抵御住流石冲刷还是两说。 但是竹筋混凝土虽说理论上和钢筋混凝土差别不大,但后世肯定不会有这么丢份的尝试,所以实际效果到底如何,李恪也说不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既然说不好,那就做一次测试,一切以眼见为实。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小小的测试框架就做好了,五尺长,二尺高,上窄下宽,截面是一个小小的梯形。 李恪和风舞一道,哼哧哼哧把细麻捆扎的框架塞进事先烧制好的陶范,然后扛到帐外。 在军帐外头,沧海和史禄已经搅拌了半天混凝土,看到李恪他们出来,当即便将流质的液浆倾进陶范。 四人蹲在地上,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灰扑扑荡漾来荡漾去的液面,久久无语。 “那个……公子,方才搅拌的时候,浆液起泡了。”沧海举着红通通灰戚戚的手指对李恪说。 李恪白了他一眼:“石灰遇水放热,足可沸水,也就你皮糙肉厚,敢把手指伸进去。” “可是我如今有伤在身,是否该去一边饮些酒水?” “你是不愿等混凝土成型吧?” “看这样子,三日可能成型?” 李恪张着嘴呆了半晌,终于站起来,垂头丧气地挥了挥手:“我等去帐中饮茶,禄,遣两个机巧些的兵卒日夜守候,记录变化。” “嗨!” 众人起步回营,风舞从旁叫住李恪:“先生,为何要在浆液中加入竹枝,还要将竹枝绑缚成范的模样?” 李恪想了想,从怀里抽出龙渊,摇摇晃晃指向风舞。 风舞看得胆战心惊:“先生,这……何须如此?” 李恪理所当然说:“我且问你,我若以剑刺你,你当如何?” “自然是血溅五步。” “我是说,你的皮会如何?” “皮?”风舞努力地在脑海中筛掉血溅五步,魂归天外之类的后果,之聚焦于那层薄薄的人皮,“会破?” “正是破皮。”李恪点了点头,把宝剑塞会鞘里,“若是寻以锤来,以同样力道压在皮上,又会如何?” “若是力大,骨断筋折,若是力小,自然无伤!” “反正不管如何,皮不会破吧?” “不会。” “为何如此?” 风舞登时被问得一怔。 为何剑刺皮便会破,锤击却能不伤皮肤? 李恪拍了拍他的肩:“此事你自己去想,何时想通了,你便能明白这竹筋的作用了。” 第三六八章 鬼斧神工 沉心于工程,不问世事。 李恪很喜欢现在这种状态。 每日晨起,食饔,晨颂,随着慎行学习两个时辰的墨义,下课以后检查一下各人新制的图板,挑出几张略有瑕疵的烧掉,基本都是何钰与灵姬的,狄和次仲的图板暂时还递不到李恪手上。 忙完这些,李恪一般会召集众墨,花上一个时辰讲解常用的传动构造,这些构造是机关设计的基础,众墨越是熟悉,能帮到他的自然就越多。 再后来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了,众墨各有任务要做,他却可以闲下来,和慎行一道饮茶对弈,偶尔听一听慎行的奇谈妙论,解一解这世上发生的新鲜事物。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两日,竹筋混凝土的范本制成,并与另一尊不添加竹筋的范本进行了一次破坏性比对测试。沧海君拿着大锤对着二者各锤了十下,结果不添加竹筋的范本彻底崩塌,竹筋混凝土却不负李恪所望,抵住了考验,虽说密布蛛网般的裂痕,但最终还是维持了基本形状。 七日,辛凌组首先完成全部设计稿,木工、铸工全力启动,开始生产实际备件。 十二日,人数多一倍的儒组终于完成了全部设计稿件,可是军中工坊早已满负荷运作,史禄绞尽脑汁也只为他腾出两台风炉,气得他当场拔剑,扬言要砍了狄和次仲…… 这一切都落在狄和次仲的眼里。 震惊?震惊够么? 赵墨的机关制造与楚墨全然不同,没有琢磨,没有实验,没有如山一般堆积的残次成品,一切的商讨俱在图板,就好像……他们画出图板,就知道实物必定能如此运行似的。 而且他们的商讨如此迅速,过一过眼,讨论两句,看看理论上是否通关,然后便是下一个议题。 还有赵墨那位假钜子的机关课……他从不避忌楚墨,甚至连非墨也不避忌,想听就听,自备坐席,那些机关结构就堂而皇之画在屏风上。他又凭甚觉得这些模型必然能运作起来? 可那些模型真被赵墨们摆进了最终的设计图板当中。 那位假钜子说过的,没说过的,一套套结构勾连环绕,结合成复杂的,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立体矩阵……他们就拿着这种全无实物的图板去了工坊,制范,浇铸…… 机关之学原来是这样的么? 假钜子,你要的赵墨隐秘就在这儿,赵墨根本不作掩藏,何钰师妹更早已学到了深处…… 可那又如何? 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在他们眼中,机关早已没有奥秘,机关就是机关!阴阳炉是简单的机关,霸下是复杂的机关,那只凭人力驱动的龙门吊和木牛是比阴阳炉复杂,比霸下简单的机关…… 阴阳炉……是简单的机关…… 整整三日,狄都如游魂般行走在营房里,便是儒一瘸一拐地提剑来砍,也不能让他提起半点精神。 死了吧…… 死了,或许就能从这场噩梦当中醒过来,或许就能看见真实的赵墨隐秘! 他们或许组织了上千墨者,换上普通兵卒的衣甲潜藏在这座大营的角角落落,日夜不停地削制着各式各样的木质零件,再把他们胡乱拼接起来,偶尔遇见能用的,便画成图板,交在那位假钜子手上…… 可他凭甚又能如此笃定地设计出那些复杂的机关? 甚输送带、搅拌台、粉碎机、分离池,尽是些粗陋的名字!莫非这些机关在赵墨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连命名之事都懒得去做了? 为什么现在连我都觉得,他们设计图上的机关,必定会依着他们的心思,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呢? 楚墨乃天下机关之最…… 楚墨乃天下机关之最! 楚墨……乃天下机关之最? 李恪自然猜不到狄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或者说,他从未正眼看待过这两个楚墨。 对于李恪而言,霸下随着乘员不停的离队,人手越来越捉襟见肘,这两个楚墨算是不错的补充,至于能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其实并不在乎。 他的工程早已脱离了獏行那时从方方面面都要仰仗墨者的状态,有史禄打下的良好底子,墨者只需做好设计师的本分,然后以上层监管的身份将拦坝工程的方方面面都记录下来,交给史禄照本宣科。 这样的工作,四五人足以应付。 一切事物都进行得无比顺畅。 二十五日,最简单的输送带原型机搭建成功。 二十七日,渼潭的十一范进入最终固化阶段。 二十八日,搅拌台原型机在渼潭的范畔固定基础。 三十五日,粉碎机建成;三十九日,分离池建成,堆积如山的石碳开始进行大规模粉碎分拣,众墨空闲之余,开始处置第二套机关图板。 每一件机关必须有备份保存在苍居之中,以备后人学习参考,这是李恪很早以前就提出的意见,慎行对此举双手赞成。 如此,第五十四日,随着风舞完成了拦坝结构和分层的最终定稿,十一范工地正式开始分水打桩,构建底盘。 上千人力呼喝着散布在小小的工地当中,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任务,整个工程纹丝不乱! 三日之后,大量木料和竹料送抵工地,拦坝的样貌渐渐在众人眼中成型。 上窄、下宽,顶部坝堤设计宽度十二丈,摆在十一范中,就是一丈二尺。底部宽度二十四丈,两倍于顶。拦坝呈单侧倾斜,阻水一侧陡如峭壁,连排的巨木并列排布,如雄健的卫兵守卫城郭。 又五日后,密集的竹筋构架完成,拦坝进入最后一步浇灌程序。 风舞的设计是分层浇灌,每层浇灌五尺高度,待略微硬化后再进行后续浇灌,这又是磨人的过程,便是十一范仅有三层,这个过程也持续了整整十五日。 冬去,春来,时值入夏,四月初四,十一范放水清池,完整的拦坝范本才终于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青灰色的外墙,坚若磐石的身姿,史禄建造了好几个巨型水塔,裹挟碎铁连续冲刷了两日,也不过在它的表面留下星星点点的白斑,根本就无从撼动它的存在! 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本来只想为你提些建言,谁知岭南一行,居然耽搁了将近半年……” 史禄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若无岭南一行,世上何人能知先生还身具这般鬼斧神工?” “得了吧,我在胡陵一月开渠时,该知道的人就该知道了。至于那些不愿信的……我便是真为你将拦坝建成了,他们也不愿去信。” “先生是在说楚墨吧?” 李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所以说眼见为实。这一趟闲逛太久了,我等今日便启程去寿春,庆功宴就留待下次相见吧。” “唯!” 四月初四,霸下轰鸣,起行,北往! 第三六九章 洗耳恭听 九江郡,寿春县,南城,何府。 何家是九江的名门,家族秘传机关神术,一门两代机关大师,便是下一代的家主何玦也被世人看作不出世的天才,这样的家族便是人丁冷落些,也依旧有成为豪族的底蕴。 历代九江之主都将何家视作拉拢的对象,秦统六国后,既便知道身为楚墨领袖的他们不会为秦所用,也依旧对他们优沃有佳,想尽办法将他家的爵位提至左庶长,在墨家之中,仅位于钜子之下。 所以何府才能堂而皇之地在显贵云集的南城据有一席之地,大量的墨者也在此地聚散求学,切磋技艺。 时入孟夏,何仲道穿着轻薄的玄色深衣,端坐檐下,赏花品茶。 一员墨褐草履的墨者疾步而入。 “老师,赵墨有动静了!” “不过是该来的人来了而已,何必要如此慌张?路慎,你这修心一道,何时才能有所进益?” 路慎满脸臊红地告了声罪,深吸几口气,重又换上平缓的语气:“老师,次仲来信,言赵墨已从零陵而出,日夜兼程,奔赴寿春。” “他们终于舍得从岭南的军营中出来了么?”何仲道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我令你广招侠士,伏而击之,此事办得如何了?” “至……至今无人敢应。” 何仲道正在为自己斟茶,乍一听闻,半勺温水直接泼在了案上:“你说甚!千金酬礼,无人敢应?” “是……” “为何现在方才报我!” 路慎苦笑一声:“老师,您前些日为春汛之事日日留宿霸缰堰上,那时身边皆是师兄弟,我如何能与您说此事?” 何仲道长吸了一口长气:“何以如此?” “还不是那张良……” “张子房?他不是回新郑闭门读书去了?” “此人在零陵败阵以后,说是闭门读书,却又广招天下豪杰为盖尤试招。每有宴请,便将盖尤之败当作席上笑料,言尤惨败于沧海之手,拼尽全力,也不是沧海一合之将。” 何仲道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言盖尤与豪杰试招,胜负如何?” 路慎咬牙切齿道:“盖尤全胜,寸伤无有!” 啪! 何仲道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还有呢?便是张良宣扬再过,这天下也当有不信邪之人才是,还有何原因?” “寿春近日传言纷纷,说新蔡季布入了墨家,正在潜心修习墨义……” “新蔡……季布,那个信义盖世的季布么?” “您派去胡陵的师兄弟回报说,此事确实。季布已拜入憨夫门下,一门三杰,皆在苍居潜修墨义。” “那小子究竟何德何能……先收了沧海不说,竟连季布也甘愿追随了?还入了墨?” “老师……”路慎咬了咬牙,“要不墨卫……” “令楚之墨卫袭赵墨假钜,你觉得有人愿去?”何仲道怒极,扬起一脚把路慎踹倒在地,“为师从未有事瞒你,你莫非忘了月前即墨那三个莽夫是如何说的!” “若……若有人坏了墨法门规,齐墨举脉并入苍居……再不接假钜子之争……” “莽夫!愚夫!蠢夫!”何仲道指天大骂,“钜子之位历来在三墨流转,下一代是玦,再下一代自然会落入齐墨!他们如此做,又能有甚好处!” 路慎慌忙爬到檐下,轻轻抚着何仲道的背:“老师息怒……老师,如此下去,我等难道束手待毙?” 何仲道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渐渐平缓:“这一月,有多少墨者去了胡陵?” “五十二人,加上上月,总计八十四人,楚墨多有酷爱机关之人,见了赵墨故意传扬过来的图板秘术,已经倒戈了不少了……” “三去其一,三去其一……楚墨百年的根基,不过五十余日,便去了三成……”何仲道的目光凝集起来,“何家为钜子之位经营数十载,如何能败在一个半路入墨的山野小子手上!路慎,去郡守府上递送拜谒,赵墨早与秦庭眉来眼去,我不过步其后尘,齐墨……总不能说三道四了吧!” …… 沿湘水,穿庐江,霸下顺着彭蠡泽曲折的湖岸一路北向,一行十余日,最终在居巢县洗耳乡境熄炉停驻,检修机关,补给物料。 李恪扶着慎行下楼散步。 “老师,儒说此地名为洗耳乡,这么怪的名字,莫不是这里的乡民多有耳疾?” 慎行哭笑不得地点了下李恪的脑袋:“有耳疾便洗耳,那若是有脚疾呢?” 李恪嘟囔着揉了揉额头:“老师该修指甲了,戳着生疼。您说,此处为何唤作洗耳乡?” “居巢县内有一处山潭,正位于洗耳乡内。世传古之贤人许由少好逸,多游戏,一日行至居巢,于潭边遇得巢父。巢父不忍英才沦没,怒而斥之,许由这才幡然悔悟,以潭水濯双目,洗双耳,跽坐恭听,这才有了后来的世之大贤。” 李恪眼前一亮:“洗耳恭听?” “正是洗耳恭听。” “不想这冷冷清清的居巢县居然还有此等名胜!”李恪搓了搓手,“老师,那洗耳潭在何处?” 慎行抚须一笑:“为师听闻洗耳潭边聚有一里,名曰和里,至于具体在何处,为师倒是不曾去过。” “和里啊……”李恪抬起头对着正在给悬挂添油的儒喊道,“儒,和里距此多远?” “和里?”儒一脸茫然。 反倒是在儒身边帮手的何钰兴奋抬头,拿着油乎乎的手在脸上一抹,留下四道漆黑的油印,“假钜子要去和里拜访大贤么?我随翁拜访过范公几次,恰知道和里路径!” “大贤,范公?”李恪一脸古怪地看着慎行,“老师,不是洗耳潭么?” “贤者居于贤水之畔,此事有何不对之处?” “访贤便访贤,老师又何必拐弯抹角?” 慎行微微一笑:“如何是为师拐弯抹角?洗耳之事可是你先问起的,为师还不曾与你说道大贤之事。” “这么说,此处真有大贤隐居?” “通博古今,意气昂扬。” 李恪挑了挑眉毛。 慎行是极难得全心全意夸人的,这人能得到他如此正面的评价,想必是真有大本事。 那么姓范的大贤……到底会是谁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了吧,西楚智囊,项籍亚父,范增。 第三七零章 贤人居于贤水 范增此人,近古稀,体强健,好奇计,志少年,一身本领学承自邹子阴阳,常在人前高谈阔论,言自己身负伟力,天下却无可匹之伟业,世人皆憾之。 这是慎行嘴里对范增的评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放光,精神抖擞,就如子期行路忽遇得伯牙之琴,很有种高山流水,不及知音一人的味道。 李恪把这种表现定性成不安于退休生活的老同志间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 这让他有些头大,因为两个老相好即将见面,而他恰恰不是很擅长应付老人家忆当年时的热烈激情。 在李恪看来,让两个志同道合的老人见面,就好比陪自家爷爷在公园遛弯时遇上邻居王爷爷。 两人的话题肯定离不开青葱年少,二八芳华的光辉岁月,而且肯定会有那时的大众情人刘奶奶。 可就在这时,王爷爷却突然问了他一嘴:“想当年,我可比你爷爷帅多了,你说是吧?” 此情此景,究竟该说是呢,还是不是呢? 李恪一路琢磨着这些送命题的答案,不知不觉,就到了三十余里外的和里。 和里位于居巢腹心,与县治居巢城相去不远,只是因为藏于山间,这才少有人烟。 若论起环境来,此处倒是有些像李恪曾留宿过数日的后腰里。 不过九江乃中原繁华之郡,便是同样荒僻,和里的规模也比后腰里大得多。 李恪凭峰而远晀,四四方方的垣墙中盖满房舍,道左闾左,道右闾右,二者规模大致相当,这说明复除与役者的比例约为一三,对于较晚归于秦治的九江而言,已经偏高了。 儒在闾门与监门交代完验传,木牛缓缓入里,一路上妇人聚首,孩童笑闹,到处是生机勃勃的场面。 李恪突然听到不远处童稚的欢唱。 “狂浪卷大鼎,荧惑守天心。大楚虽三户,代秦必南民。” “我们玩打战吧!” “我要做项燕!” “我也要做项燕!” “我也是,我也是!” “大家都做项燕,谁来当秦王啊!” “emmmm……要不然,去里典那捉只鸡,鸡做秦王,我们都做项燕?” “去喽!” 乌泱泱一群稚童呼啸着从木牛边冲过去,有个小些的不小心摔倒,吧唧一声跌了个五体投地。 李恪从木牛上跳下去,笑盈盈把小孩扶起来。 “没摔着吧?” “没事,谢谢大兄!” 李恪轻轻帮他拍打着衣裳上的尘土,柔声问:“方才听你们的童谣很好听,是何人教你们的?” 小孩小大人似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大兄也是来买那块卵石的吗?” “卵石?”李恪皱了皱眉。 “是啊,黑漆漆老大一块,上面生着金灿灿的斑,就是这首童谣。翁说,那里头有金哩!” “哦?”李恪故作好奇道,“那卵石去哪儿了?” “前两月就被几个外乡人买走啦!他们花了……”小孩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反正好多好多金,小允儿家都起上瓦房拉!” “是嘛……”李恪笑了笑,“小允儿的运气真好呢。” 小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大兄,我还要去捉鸡,去的晚了,我就要做李信啦!” “去吧,去吧……” 小孩儿飞也似跑远,李恪看着他的背影,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慎行笑眯眯问:“恪,可问出那段逆诗由来?” “石纹天生。” “你信么?”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啧啧啧……就如老师所说,大贤不甘寂寞呢。” 慎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增兄在山中苦学三十载,待到下山,天下承平,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借稚童之口蛊惑人心,此事却过了。” “非也非也。”慎行抚着须,“人人皆知稚童无心,此事既已传扬开去,便再也寻不着源头了。” “滥捕如何?” “那就得看皇帝与那些法吏的气量了。与其追查那些无根之水,对法吏而言,不是还有祸国的霸下么?” “也是。”李恪哑然一笑,“老师,范公住在何处?我突然对他有些好奇了。” “大贤嘛……自然是在贤水之畔。” …… 李恪倒是从未想过,大名鼎鼎的洗耳池居然就包裏在范增的院墙里。 一宅之地六成为潭,剩下一条围着潭的石子小径,两间茅舍,一间住着范增,一间住着照顾起居的童子。 而且童子的照抚很不到位,慎行在叫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何钰前去推门,才发现门板只是轻轻摇拢。 进到屋里也是一样,无人迎,无人接,两间茅舍左右对望,样式大小皆是一样,唤向哪边都是一片死寂似的回声。 李恪打量着洗耳潭,不确定问:“老师,范公不会游历去了吧?” “他年逾古稀,又无甚亲友,平白无故能去何处?” “那为何……” “或是正在小憩。” 李恪翻了个白眼:“昼寝?” “定不是昼寝,只不过年岁大了……” 李恪了然了,当即打发儒与何钰去左右查探,看看屋中到底有人没人。 不一会,何钰来报,说范增就在左舍,正手持玉棋,似在自弈。 李恪探寻地望了慎行一眼:“老师,我等是在屋外候着,还是在院外候着?” 慎行大咧咧一摆手:“候着做甚?既然增兄就在屋内,我们便进去等候,顺便也让你看看增兄妙手。他的棋力高深莫测,就是为师,也不敢轻易言胜。” 李恪耸了耸肩:“说得好似您棋艺多高似的,昨日也不知是谁连负三局,推坪时险些连台都砸了。” “还不是你总纠结边角,不愿与为师正面交锋!” “是是是!兵者,诡道也,自当避强而以弱击。您有心渡水谋我,我怎可以半渡而击,失了堂堂的君子风采。” 慎行咬着牙,压着声音反驳:“你那行径岂止半渡而击,根本是约了正午交战,却带着大军一去万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对对,您说的都对……老师,我们还进去么?” 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恪行在首位,去了鞋,蹑手蹑脚走进屋里,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袍老人正端坐在房中。 他体态丰润,鹤发童颜,持棋之手靠在膝上,一手枚黑,一手枚白。 “呼……” 李恪被唬了一跳,不小心便弄出了一点声响。 老人惊醒过来,抬起头看了李恪一眼,又看了眼他身后正准备进门的慎行…… “嗯……古之名局果然晦涩,这一手,究竟何意呢?” 李恪觉得自己尴尬癌都快犯了。 说得那么煞有架势,明明就是睡迷糊了好吧! 第三七一章 五德始终,毋常胜 “增兄!” “行兄!” “增兄寿高,我愿伏低作小!” “行兄见老,为兄才当其份!” “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增兄早我一年出生,论及天道,自然是先生为长。” “不可!不可!行兄履世于外,天下皆有贤名,而我在山中蹉跎三十载岁月,出生虽早,出世却远远不及,岂敢为兄耶?” “增兄六十有八,不可以不服老!” “行兄面衰行难,不复当年啊!” 李恪和儒与何钰缩在一道,正看着戏,突然两个老头扭过头来,齐声说道:“小子(恪),你觉得谁该为兄?” 送命题,来也…… …… 众人依身份落座,何钰左,儒居右,慎行与范增同在主座,李恪陪待在慎行身边,聆听训戒,不入客席。 范增扫了何钰一眼:“何家少姫与你同行,行兄,赵墨这是终将楚墨拿下了么?” 慎行抚须一笑:“寿春还不曾去,只是恪不愿分得太细,便允了何姫求学之念。” “哦?”范增意外地看了李恪一眼,且一眼就锁住了李恪腰上的玉牒,“华服奢饰,贵气弥天……不想还是武安后嗣。行兄,你收了个了不得的弟子,只是凭着墨家的厅堂,真盛得下么?” 慎行傲然一笑:“一榻,一席足以,墨家如何盛不下?增兄,莫小觑我弟子之贤,凡俗之物,又岂能动其心志?” 范增笑着摇了摇头:“小子,墨义轻苦,可有意学我阴阳?阴阳始终博大精深,你若愿学,我可倾囊相授。” 李恪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范公有童子随待,我笨手笨脚,至今连个钜子都削不好,帮不上忙的。” 两位老人哈哈大笑。 “不骄,不躁,心志品行确是上等!” 慎行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增兄,说到童子,你这房中唯你一人,童子何在?” “稚儿贪玩,该是和左邻一道玩闹打战去了。”范增摆了摆手,“行兄,你可知前些日何人来过我处?” “是几位身形高大的外乡人吧?” 范增双眼一亮:“看来行兄有备而来,你再猜猜,来的是一波,还是两波?” 慎行惊奇道:“区区一块卵石,便有这许多人待不住了?” 范增又一次哈哈大笑:“兄谬矣,此番可不全是卵石之故!” 慎行探求之心大起,坐近一些,急声问道:“兄之名传扬出去了?” “会稽项伯,项燕之子,为人刚正多谦,智力兼备,不下其翁也。项伯还有一犹子,年不缚籍却神力非凡,我观其有赤子之心,亦非常人,项家之势,实令人心折啊!” 慎行摇了摇头:“会稽项氏我亦有耳闻,文武双全,多有人杰。奈何有皇帝在世,山东六国终不敢妄动,那项氏想来也无有例外。” 范增无所谓道:“皇帝又非神人,岂有福寿万世的道理?” “增兄之意,莫非是说秦运不久?” 范增点了点头:“你墨家说五行毋常胜,说在宜。孙子亦说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我早年笃于邹子之说,认定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直至秦水,照此说,下一世该土德兴盛才是。五德分列五方,土为中央,自强晋三分赵、魏、韩,赵人多刚,魏人多夸,韩人多智,虽有良才,却少有一时之选……” 说着说着,他突然看了李恪一眼:“你这弟子……身为李牧之后,自是赵人,莫非我又错了?” 李恪只觉得啼笑皆非:“范公,我出身北境雁门,李氏血脉又出自秦,而且赵室与李家有灭门之仇,您可不能为了您的始终一说,强将我归作赵人去。” 范增皱着眉想了想,也不说在不在理,拉着慎行转回话题:“这几年我苦思学问,忽就想,若五德不循环而胜,而是毋常胜,天下之势当作如何?” “兄说当作如何?” “周为火德,秦为水德,水德克火自是常理。然火势若盛不可挡,孤水则难长,皆沸而无踪矣。慎兄,我去岁观冬星,见天边隐有异相,紫薇偏斜,这可是荧惑守心的败相……秦庭,不久矣!” 慎行点着头轻喃:“火为南,南为楚,以兄之意,双火之间唯秦一水,故秦难久存?” “正是!” 李恪在一旁听得白眼直翻:“依范公此理,若是多一瓢水,火岂不还是要灭?” “多一瓢水?”范增愣在那里,“家国大事,这水哪可说多便多,又能从何处去多?” 老头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状若痴颠,慎行见状,赶紧岔开话题:“增兄,增兄!皇帝尚在,天下太平,项氏必不是为求贤而来,那你口中另一位登门者又是何人?” 一挠到痒处,范增果然不魔症了,他迅速转变状态,一晃神就进入到炫耀模式。 “慎兄可敢猜?” “甚消息也无,你要我如何猜?” “消息嘛,北人南来。” 慎行想了一会,难以置信道:“莫非是……” “正是南征雒瓯,雄师之主,百越上将军睢!” “竟然是他!”虽说早已猜到几分,但无论是慎行还是李恪依旧感到惊?。 因为秦将惯用自己调教的莫臣为辅,甚少延请山野大贤,更遑论范增之才在这个时候还未显耀于世,哪怕略有些流传,流传也肯定不会广泛。 屠睢怎么会想到他呢?还专程上门延请? 李恪好奇道:“范公,屠睢亲自来了?” 范增摇了摇头:“百越将军日理万机,如何能抽出身来?不过他虽未至,却令手下第一大将任嚣代行其事。” “任嚣啊……”李恪恍然大悟。 沅陵之后,任嚣就像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李恪本以为是自己与法家在零陵起了冲突,任嚣生怕得罪法家,现在看来,他根本是另有要务。 慎行的想法也和李恪差不多,抚着须说:“想必任嚣在此住了多日。” “前后不下一个月,当真是轰也轰不走,叫我好生为难呐!” “轰?”李恪听到一个奇怪的字眼,“范公将此人轰走了?” 范增洋洋得意:“自然是轰走了。我深山学艺三十余载,若是出山,自然要寻明主辅佐,区区秦庭之将,还打算以金珠动我,我如何能助他!” 其实是为了扬名吧…… 李恪心里腹诽一句,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范公错失了良机啊!” “噫?”范增的得意僵在脸上,怔了半晌才小声问道,“小子,你说我拒绝屠睢,错了?” “自然是错了!”李恪斩钉截铁道,“范公所学经天纬地,自然要学以致用方是正理,若是空耗在荒里之中,岂不是暴殄天物?” “呃……可屠睢粗鄙,妄图以金珠动我……” “屠睢用以金珠,却不是为贿,而是为筹。他令手下大将放下一切苦等月余,亦可见他求贤之心。范公若是去了他处,必得重用,谋主之位,五十万大军之行止,范公就不动心么?” “可是……”范增一张胖脸急得通红,“我苦研五德之说,才有所得,若是去助屠睢……” “范公啊!”李恪装模做样痛心疾首,“火在南,南为楚,楚据火德。您既算到烈火烹水,则水德终焉,却为何不想想,岭南之地,比之楚地又在何方?” “南……南!”范增的眼睛彻底亮了,噌一下站起来,一捡拐杖,抬脚便走,“武吉!武吉!莫再玩了,去借辆牛车,我等今日便去沅陵!” 一屋子人尴尬地看着那扇摇来摇去的房门,全没想到那老头居然说走就走,连句客气话也没留…… 慎行嗔怪地看着李恪:“恪,你又不喜屠睢,因何诓骗增兄去那烟瘴之地?” 李恪苦笑着揉了揉眉心:“老师错怪我了……范公学有天人,当世难寻。可他闭门造车太久了,您不觉他已有些偏激,稍遇上不合算计之事,就容易魔怔么?” 慎行想了想,似乎还真是如此。 他不确定问道:“去岭南便可治好他的魔怔?” 李恪摇了摇头:“治不治得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战场之事诡谲多变,范公只有经历了,才会悟到天下并非简上数学,可推不可断,可断不可依。至于烟瘴之事,范公的身体比您好多了,屠睢又不会叫他去战场杀敌,身在莫府之中,能有甚危……” “我那位兄啊……若是主学兵家,怕是早已成世之名将了……” “人之境遇本就最难推算……”李恪陪着慎行叹了会儿气,突然说,“老师,家主都走了,我等是在屋外候着,还是去院外候着?” “候什么候!回霸下,去寿春!” 第三七二章 挽霸下之缰 行出居巢,寿春的距离就不远了,霸下在山水之间行了两日,在瓦埠泽直上,终于见到了那座传说中的旷世杰作,霸缰堰。 霸缰堰是孙叔敖所造芍坡的配套工程,位置在淮水中段一处紧窄,西有颍水汇入,东有夏肥入江,其整体思路与史禄的拦坝异曲同工,也是通过拦阻的方式压减水量,强迫上游之水更多地通过芍坡流入瓦埠泽,再通过密集的河渠水网滋养出千里的沃野。 只是李恪从未想过,真正的霸缰堰居然会如此雄奇! 淮水两岸,跨江七里,一座青铜铸造的大型拦坝横于江中,勾连两岸! 这一座大坝如桥,宽足可并骋四马,坝面全是粗壮的圆木,又每隔十余步设置一大型方孔,一宽,一窄,交替而前。 方孔是碶闸升降的通道,时值初夏,李恪看到连排的窄闸耸立于坝上,就如长排的卫士伫立于天地之间。 慎行指着那些碶闸拦石说道:“筑坝之时,公输子为坝石所困,苦思多日依旧不得其法,墨子献策,待淮水稍缓,便在堰骨之间以板筑法搭建木范无数,窄者长三丈,宽者长六丈,内置竹篾,合碎石,水沙,鱼胶,糯米,石粉一同熬煮,十日夜浇成坝石,其坚如铁,锥击不崩。” “混凝土?” 慎行摇了摇头:“墨子将此石称作鱼胶石,可我一见你的混凝土法,便觉得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这就是生而知之者的共鸣吧。” 李恪听得满脑袋虚汗。 这哪是什么生而知之者的共鸣,明明是大家有着相似的过往,一遇到这种不好外加工的工程就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墨子脑中大概没有天然混凝土甚至是煅烧混凝土的配方,这才想到鱼胶和糯米的传统配方,也就是朱元璋筑南京城时所用的土法。 殊途统归啊…… 李恪在心底感叹了一声,恭敬回应:“墨义能以鱼胶筑坝,奇思妙想,我不及也。” “你二人皆能人所不能,全无高下之分。”慎行牵着李恪的胳膊颤颤走了两步,“你且看,阴阳二闸,各连绞索,再以滚梁将绞索统和,汇于四座炉坊,两岸炉坊各设阴阳炉三十六座,合聚出伟力无穷!此后岁月,枯水时开阴闸,丰水时开阳闸,上游水患则双闸齐开,淮水由此驯服,寿春一地再未受水患之困扰。这!便是墨家留在天下眼中的映像,上可改天,下可换地!” 原来动力是联动式的蒸汽机工坊么…… 李恪难得对墨子有了那么一点崇敬之情。他大概是较早时候的穿越人士,看得出工业基础远不如李恪,但他却有李恪远远不及的张扬和奇思妙想,这才能凭着有限的知识在澎湃的淮水上建起这样一座无比壮美的奇观。 霸缰堰么……挽霸下之缰,夺天下之见,某种程度来说,他其实做到了,他凭着一己之力为墨家打下浑厚的基础,即使历经百年败落,经过长平之殤也不曾消散,这才等来了李恪。 “你的遗愿我收到了……”李恪站在高耸入云的烟囱阴影下方,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念诵,“墨家我会拿在手里,这天下,早晚会变得比你想象中更好。” “所以……安息吧。” …… 有了霸缰堰的映衬,寿春居民对机关的接受度远高于这个世界的平均水准。霸下在何钰的引导下,在距离寿春城两里左近,楚墨的一处整修工棚停下,儒和风舞留下来,将对其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大型检修,楚墨众人各自回家,李恪与慎行收拾妥当,带着剩余人等直入城池,径自趋往南城何府。 看得出来,霸缰堰让大伙都有些情难自抑,便是素有城府的慎行也只想早早结束楚墨的假钜子考核,让李恪踏出收服三墨最关键的那一步。 于是乎,下市未至,寿春何府。 典雅的府门中门大开,一众墨褐草履由外向内,密密麻麻排满了街面,慎行带着众人下车,遥遥对着队首那圆脸的中年男子略一拱手,迎候的队伍便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呼喊:“楚墨恭迎钜子!见过赵墨假钜及众位师兄妹!” 李恪微微一笑,领着众人端正还礼:“雁门李恪,携辛凌、灵姬见过众位师兄。” 经过这番极敷衍的迎候礼,李恪直起身,看到那圆脸汉子迈步上前,一把攥住了慎行的胳膊:“钜子见老啦!” “仲道师弟说笑了,尚能嚼得动豆饭,如何能说老朽?”慎行轻描淡写地抽出手,李恪和辛凌赶紧上步,一左一右将他搀住,免得一时不查,老头又遭毒手。 何仲道冷冷一笑,回过身:“钜子远来,我等还有要事相商,你等散了吧!” “楚墨拜别钜子!”一声高唱,众墨缓缓散去,大门内外很快就只剩下何仲道、何钰和一个没见过面的英武青年,若是李恪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楚墨这一任的假钜子,何玦。 这让他不由暗暗叹气。 楚墨之行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何仲道对楚墨的控制力之甚,堂堂钜子亲来商议假钜子考之事,另两位九子居然也能缺席。这一手明里是告诉慎行等人,楚墨之事何仲道可一言决之,暗里何尝不是在说,他们根本就没将这个出身赵墨的钜子放在眼里…… 一言堂啊…… 葛婴的行动看来并未对楚墨的根基造成影响,待到一会儿商议完毕,还是得就着考题,见招拆招。 正想着,李恪突然听到何仲道的说话:“钜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言语,你我去正厅相谈,恪君就由玦来照应,至于辛姬与灵姬,就交予钰儿,反正她们也是熟识了,您看如何?” 慎行不动神色,淡淡点头:“客随主便,师弟之言,甚佳。” 一行五人就这样被分成了四份,慎行慢慢随着何仲道进门,李恪与何玦相互作请,何钰满脸尴尬地引着辛凌与灵姬,还不忘招呼臣妾,给最终也没让进门,正处在爆发边缘的沧海君准备美酒佳肴…… 这敌意……想来两国交战也就这样了。 李恪向何玦告罪一声,拍了拍沧海君的胳膊,起步,进门。 第三七三章 大秦机关术的天花板 寿春,阴沉的天气,阴沉的何府,楚墨与远来的赵墨正为假钜子之争展开第一轮暗斗。 来客四分,两处战场。 李恪端坐在席上,虽是正正经经的赴会状态,可一双眼却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何玦。 这个青年,曾是近三十年来最具天才的机关匠师,只凭着一些口口相传的所谓秘艺和《墨经》上残存的支言片语,就用几张似是而非的墨家图板攻下了阴阳炉的课题。 自此,何家才得以复原出兕蛛,何仲道和墨家才得以及时抢下了机关师的伟名,使墨家的虚弱不至于暴露在天下面前。 在李恪心里,何玦是一个瓦特式的人物,虽说缺乏一些创造力,但却擅长在别人的画布上泼墨,并赋予画作灵魂。 更重要的是,此人或许代表了秦人对机关术的天赋极限。没有受到李恪的影响,他的思维和理解土生土长,原汁原味,正适合李恪评估墨子所留下的遗产的真正价值。 可是……李恪忍不住撇了撇嘴。 板着脸,目如刀,薄薄的嘴唇抿在一处,寡言少语,冷若冷霜。 面前的何玦让李恪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数年前,在苦酒里的家中与辛凌初见。 似曾相识的冷,却给人全然不同的感受。 辛凌的冷源于她痛苦的童年,她用那种冷态把自己包裏起来,骨子里却是一种自我保护,所以真正熟悉她的人,无论是慎行、憨夫、李恪还是扶苏,都对她无比怜惜。 然而何玦却不同,他冷,只因为冷是傲的良配。 此人并不避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正相反,李恪看得出他乐在其中,或者说,这种高高在上的立场早已成为他的本能,成为他与人交道,抢占先机的本能反应。 多久没有被人这么瞧过了? 明明早早就让何钰把图板和一些机关术的细节传回来,莫非……这家伙根本就没备过课? 李恪突然想把何玦拽过来,像考校儒他们似得考校他的基础常识,念头一起,李恪就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开始,高高在上也成了我的本能了?天下雄才何其多也,光他打过交道的,就有两世为人的扶苏,自学成材的陈平,智计高绝的张良,所学驳杂的范增……等等等等。 这般小觑天下英雄,会要命啊…… 想到这儿,李恪忍不住苦笑着摇起头来。 这一动作似乎给了何玦错误的信号,他自得一笑,首次开口:“恪君,是吧?” 李恪根本没有理他。 何玦理所当然把这种反应当成了示弱。 两人自进门起已经僵持了整整半个时辰,平心而论,何玦赞叹李恪的耐力,可是毕竟有八岁的差距不是么?未来的李恪或许会更加难缠,但是现在……何玦却要让他知道,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时,任何疏漏都会让对手抵定胜局! “我拜读了你让钰儿送来的图板,好似唤作木牛是吧?不得不说,你能想到反复拆解机关,让人对照作图,并对其上尺寸、规格皆作定式,并用以广传,确可让赵墨那些对机关术疏漏日久的师兄弟们在短期中看出突飞猛进之效,连我都险些被骗过。可你想过没有,此法对木牛这等小而简的机关或有效果,若是遇上阴阳炉这般精贵之物,你又该如何做?” 李恪一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何玦恍然惊觉:“险些忘了,恪君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听钰儿说,你不仅将阴阳炉复原了出来,就连更繁琐的兕蛛、霸下都阻不住你。但是恪君却疏忽了一点,机关之道,始在于灵,你将一切皆作定式,又令赵墨如经书般印在脑海,此事对他们是利是弊?若整个墨家皆从你之法,待你死后,墨家又能否后继有人?” 他咄咄地质问,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李恪脸上的古怪之色也随之越来越浓。终于,在他的气势行将攀到顶点之时,李恪终于开口了。 “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 “噫?” “以这个名字为线索,你可以说出多少?” 何玦的脸色难看起来:“你在考校我?” “三岁学图,五岁学经,九岁通过考核,就任楚墨假钜,十二岁入辽东,他脉假钜皆研习两载,你却因天赋异禀,被九子准许逗留六载。十八岁回中原之后,一身机关术数突飞猛进,两年破阴阳炉构造,又两年复原兕蛛成功,至此解了你何家数十年之夙愿。何师因此成就机关师之名,然究其背后,此事却是你为主导。”李恪掸了掸衣裳,摆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笑容,“玦君乃是墨家中兴之希望,我考评一下你的手段,很奇怪么?” 何玦艰难地张了张嘴:“可我的问话……” “机关一道远非你想象这般简单,你的问话我无从去答,因为便是答了,以你现在的阅历也听不懂。既如此,你我又何必浪费时间?” 何钰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咬牙切齿复述:“机关一道……远非我想象这般简单?” “该如何说呢……”李恪为难地挠了挠头,“你以为苍居的图板皆是对照实物作画,其实却是先有图板,后有实物。何姬、狄如今皆能制些简单的图板,此事你自可去寻他们求证。同理,你以为苍居皆照本宣科之辈,可是你口中的木牛我并未参与其中,便是设计时的审图都是辛凌师姊做的。” “木牛并非你的作品?” 李恪耸了耸肩,并不作答:“还有我方才问你的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其实是憨夫师哥组队研发的一个项目,听闻已近乎定稿。此事我倒是参与了不少,不过我已离开苍居半年之久,作图、审稿、研讨究竟是谁做的,你应当想得到吧?” “究竟……” 何玦感觉自己的认知在崩塌,苦苦钻研多日的真相竟与事实有如此大的差距……这之中究竟错在何处? 他的嘴巴干得可怕,每吐一个字都如同烈焰燎喉,可他还是强忍着不适,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究竟,那多气缸增压式蒸汽引擎,究竟是何物?” “你连一点都猜不到么?”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轻声解释,“传统蒸汽引擎,包括你所知的阴阳炉与霸下的墨炉,其原理都是通过火力将水煮沸,导出蒸汽,带动机关,虽有详略之分,但本质上并无不同。” “此等引擎存在一个缺陷,即蒸汽通过导管时快速冷却,气压骤降,以至于……” “恪君稍待片刻!” 李恪的解释被何玦粗鲁打断,还不等他问明缘由,他就看到何玦慌忙起身,以翻箱倒柜之势从墙角的矮几上取来简砚,提笔疾书。 这让李恪越发郁闷,忍不住嘟囔:“天赋异禀,又在辽东苦学六年,却连水的两态变化和气压原理都闹不清楚……老前辈,你当年究竟在秘洞里留了些什么废铜烂铁下来,这不是坑人么……” 第三七四章 荣焉?耻焉? 李恪有一种神奇的,经不起丝毫推敲,且毫无根由的直觉,那就是发生在零陵的刺杀和法吏的谤罪可能与何家兄妹全无半点关系。 首先何钰自不必说,多日相处,虽说大多时候都是儒在应付她,但李恪依旧看得出来,这是个善良聪慧的丫头,甚少可能参与到这类肮脏事当中。 至于说何玦…… 一场好好的假钜子交锋会如今早成了放课后的单独教学,何玦完全是后世那种故作清高,求知欲旺盛到飞起的学霸型学生,一听到他感兴趣的,而且不甚了解的知识,当即便把所谓的冷傲抛去了九霄云外,什么都问,什么都记,犹如一本人形的十万个为什么。 李恪疲于应付之余,只能说这种满脑子都是为什么的人,哪来空闲去思考谋人害命一类的闲事? 所以说兄妹皆无干,其父不可究吗? 李恪心里只想啐人一脸。 然而……不行…… 他身心疲惫,花了整整四个时辰才把递次增压和两态转换的原理讲解明白,中间画图二三十章,所说的内容涵盖材料学,结构学,温控,回流,多缸驱动等方方面面,何玦也不愧是墨家乃至天下最具天赋的机关苗子,在基础欠缺的前提下,他居然凭着孜孜不倦的提问,真的跟上了李恪的思路。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满了四五十枚简,标着数字,散乱满地。何玦面色亢奋,四肢酸软,直到问无可问,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恪君,你之所言我尚有大半不甚明了,本想留你入宿,抵足夜谈,奈何……” 李恪揉了揉酸唧唧的腮帮子,轻笑说道:“假钜子试左右不过一道考题,便是叫我建渠也不过就一月之事。玦君,你天赋绝佳,奈何基础欠缺,与其囫囵吞枣,不如细嚼慢咽,将今日的知识先琢磨清楚。” 何玦认同地点了点头:“今日见君,方知往年坐井观天,何其愚昧……恪君,我还有一问,乃是翁事先嘱托,不知……” “但问无妨。” 何玦歉意地笑了一声:“不知恪君所学何处。” “我之所学……”李恪淡淡笑了笑,“玦君莫非还不曾看出来,无论是我还是墨子,师承皆不在这个世上。” “果然是天授么……” 何玦理所当然地想歪了。 他一脸寞落,长身深揖:“假钜子试近在眼前,恪君仍愿倾囊相授,且无论日后你我是敌是友,单是今日……玦谢过!” 与何玦告别,李恪走出院门时已是凌晨,本以为大伙早已离开,谁知行到正厅,他居然看到慎行正一脸愤懑地站在院里…… “老师?” 慎行回身扫了李恪一眼:“我与仲道商谈完毕,听闻你与玦尚在一道。如何,可谈完了?” “谈完是谈完了……”李恪皱了皱眉,走到慎行身边搀住他,轻声问道,“老师,何仲道气你了?” “不想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慎行怒不可遏,花白的头发几乎要直立起来,“他说我发起假钜子之争,却在楚地迁延半年,故而……” “故而?” 慎行一把挣开李恪的手,迈着步颤颤巍巍行向屋外:“故而他要我等寻处住下,短则三五日,长则半载余,待他想出试题,再行商议假钜子之争!” “诶?半年?” 无论何仲道在零陵的事是不是瞒了何家兄妹,但至少在这场缓兵之计上,他并没有刻意隐瞒。 李恪和慎行出门,唯有沧海依旧等在外边,见面就说辛凌先一步就离了何府,已在北城一处客舍包下别院,让他们办完何府之事,直去那处歇息。 李恪扶着慎行上了背榻,慎行突然拽住李恪的袖子。 “恪,你看此事可有玄机?” 李恪摇了摇头:“有没有玄机我不知道,但何仲道却应该知道拖延半年全无意义。在我看来,他如此与老师说,一是为乱我等之心,令我等急躁难平,二来,或许是另有打算,只是准备还不曾万全。” “你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这不是明摆着么?”李恪撇了撇嘴,拍了拍沧海起步出行,“短则三五日,多则半载余,无论他作何打算,看来此事都会在三五日内有个分晓。老师,我等只需静待便是。” 慎行叹了口气:“但愿吧……” …… 寿春的深夜平静,街巷难见人影,李恪等人遇了几次巡哨,皆以验传安然通过。 行不多时,城北后市。 寿春的城门居然是彻夜不关的类型,后市的亭门也是大开,四下不见布吏亭长。越过城墙,李恪还能见到距离寿春不远的霸缰堰那高耸入云的蒸汽机工坊的烟囱剪影。 这让李恪茫然不解。 明明是一座全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先进工程,可为什么后世的史书却全无记载呢? 区区王莽,只凭一把游标卡尺和一件超短裙就能被后人认作穿越先祖,墨子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从来就没人怀疑过他的身份?甚至连他和公输完善过芍坡工程这件事都泯然于时间长河当中,这当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想着心事,沿隧缓行,一行三人兜兜转转,很快就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干净客舍,名曰“九埠”。 客舍之中早无舍人,只剩下区区两盏青镫燃着,照亮通道,指引前路。 李恪瞥了眼柜台上的漏刻,夜水十一刻刻下七,其时七分,这个时辰早已过了人定,放在后世,大概是凌晨零点四十二分前后,几近一点。 “老师,快鸡鸣了。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您早些歇息,楚墨之事,便是明日也可计较的。” 慎行勉力摆出一个笑脸:“为师如何睡得着……第九代墨者之荣,机关大家何仲道……如此作为,荣焉?耻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过是为子思量,有甚招数,我等接着便是。” 慎行叹了口气,环视一圈空无一人的客舍:“沧海,你处可有酒水?” 沧海眼睛一亮:“酒水何时都有!” “可愿陪老夫夜饮?” 李恪狠狠瞪了沧海一眼:“老师,这般晚了……” “为师难得想到饮酒。”慎行拍了拍李恪的肩,“九代墨者皆老矣,九代墨者皆老矣……” 李恪看着他寞落的背影,叹了口气,依着沧海君的提示去寻自己的房间。 甲字,叁号,屋外有人! 李恪猛的拔掉飞蝗插梢,抬臂瞄准:“谁!” 那人从阴影当中走出来,浑身沐浴在月光当中。 黑衣,方面,消瘦,清癯,眉目俊朗,长髯飘飘。 “你便是弘弟的遗子恪吧?”那人看着李恪一脸慈祥,“我听左车说过你。” 第三七五章 始皇帝的难题 李泊,秦司马五世孙,赵柏人侯昙四世孙,赵郡李玑之孙,武安君李牧长子。在这段煊赫的身世之后,他还是李恪他爹李弘的兄长,李恪正经八百的伯父。 此人在李牧却匈奴前后以游学之名逃出赵国,凭着远房表亲的身份入籍了陇西李氏,出仕秦国。 这是世家为保证血脉延续所惯用的伎俩,只是当年赵王多疑,李牧为防节外生枝,在做这件事时瞒过了所有人,就连家人也对此一无所知,只以为李泊游学失踪,生死难料。 不久之后,李牧做主销了长房户籍,李弘才成为赵郡李氏的长房,并以近乎于质子的身份迁入邯郸,自此成为了武安嫡脉。 这也是严氏之所以称自己为邯郸李氏,李恪也被世人认作武安嫡孙的根本原因。 “伯……伯父?” 寿春,后市,客舍,人定,李恪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和自己的伯父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李泊含笑看着李恪,由上打量到下,由下又打量到上:“确如左车所言,英俊年少,神采夺人。我看见你,就恍如看见翁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你与他长得极像,硬要说不同,大概是翁更雄健一些,相比之下,你太瘦了。”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头:“媪自幼就不让我干农活,家境寒苦,也寻不到机会练武……” “智计一道,成则可万人敌。连陛下都说你文武双全,才比商君,区区武艺有甚紧要。”李泊摆了摆手,“恪,你自见我那时就举着臂,莫非是臂中藏了甚自保的机关?” “噫?啊!啊!”李恪手忙脚乱放下胳膊,当着李泊的面撩起袖子,把插梢重新插回保险,“好险好险……” 李泊走近几步,好奇地看着那个精巧的方匣子:“此物便是你自保之物?” “嗯……此乃机关飞蝗,一弩三矢,激发快捷,威力足以穿金洞铁。”李恪放下袖子,推开门邀李泊入内,“前些日子,我不是在零陵遇刺了么,为了不叫此事重演,家臣非要我随身戴着。” 李泊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如此奇物?” “给刺客用便是奇物,给我……聊胜于无罢了。”李恪耸了耸肩,“伯父,天色都将明了,你为何会来此客舍?” “我毕竟是詹事府中詹事,陛下旨意岂敢不从?” 李恪奇道:“是皇帝叫您来的?” 李泊笑着点了点头:“此行我乃是以随使之身前来密访墨家,听闻你们要来寿春,早三月之前便到了此地,一直藏身在建成侯府中。今日建成侯告诉我等,墨家入城,妫莫离以辛凌之名在此处租下别院,我便先一步来了此处寻你,正副二使明日也会前来拜会钜子。” “密访么……”李恪喃喃自语。 始皇帝与慎行一直都有些不咸不淡的交情,偶有交流并不奇怪。而墨家的官方思路对秦依旧抱有敌意,摆放改为密访也不算奇怪。 只是始皇帝为何要让李泊作为随使? 八百石的中詹事作为随使,那正副二使又该是哪种级别的高官? 为了区区一次拜访就在寿春藏了三个月,大秦的高官什么时候这么低调了?而且他们就这么闲么? 李恪歪着脑袋,一脸古怪:“伯父,正副二使又是何人?” “正使公子扶苏,副使国尉李信。” 李恪恍然大悟。 若说大秦繁重的官员考核下有那些高官闲得蛋疼,国尉和皇子绝对是其中之一,他们一个名为天下兵马之首,实则调不动一兵一卒,一个空有观政之名,整日不过在府寺之地游手好闲。 不过……扶苏,李信,李泊,整个阵容都和他扯不清关系,李恪总觉得始皇帝这次是奔着他来的。 “伯父,可否告知我,你等究竟为何而来?” “我在此处等你一夜,本就是为叫你先一步物色人选。”李泊看着李恪,笑得瘆人,“陛下欲移驾阿房宫,令墨家遴选人力,去往内史修建宫阙。” “令墨家遴选?”李恪瞪大眼睛,“皇帝难道忘了墨者不事秦么?” “陛下说了,墨家既可助岭南,却为何不可助他?” “这能一样么?”李恪哭笑不得道,“去岭南是我个人之事,墨者也不曾有一人入职军中,不过是出些主意,皇帝这次可是要人呐!” 李泊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恪,若不是难事,陛下何必将自己的长子和国尉派来,还严令不许声张。你可知,我等在建成侯府中三月有余,除了建成侯,便是府中臣妾也不知我等究竟何人。陛下苦心,你可了解?” “当然了解,不就是怕被墨家所拒,失了颜面么。” “你既然知道,就更该知道此事推脱不得。”李泊正色说道,“恪,扶苏公子说你有归秦之愿,但你可曾想过,整合墨家并非易事,改弦更张更是艰难,陛下要用墨家,一刻也等不得了。” “那也不能这样让我为难啊!” “你会想出办法的。”李泊说,“恪,天下皆传你有大才,陛下虚席以待,候你久矣。你既有挟墨家归秦之心,便该让陛下知道,你有令墨者事秦的威望和本事。否则,陛下何必放任你在墨家求学?他若征辟,你可会拒绝?” 李恪终于沉默下来。 若是始皇帝真的征辟,他是必然不会拒绝的。说白了,他最终的目的依旧是在秦国出仕,几番拒绝秦庭征辟,孤身进入墨家求学,他所为的只是增加自己被重用的筹码而已。 他的理想从来不是一个学派的领袖,而是在乱世当中寻得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可那需要人望,地位,更需要势力! 几近消亡的武安余威是他参加游戏的入场券,墨家三脉是他的万丈基,举世贤名是栋梁上的雕画与装点,而那栋大楼,依旧是他自身的力量与势力,这一点,他一直都清楚。 也就是说,这是考验么? 李恪长长吐了口气。 始皇帝,还真是会给人出难题呢…… …… 忙碌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次日日出,李恪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步出小院,来到客舍大堂食饔。 慎行和沧海一南一北趴伏在案几上,随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酒坛。慎行的背上披着薄毯,辛凌闭着眼跪坐在旁,看上去,大概是守了一夜。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敲了敲柜台,把院里的舍人召唤过来。 “敢问舍人,他们究竟喝了多少?” 舍人露出一个为难的苦笑:“客官真是为难我了。我昨日黄昏入眠,今日平旦方起。起身时,那三位就如这般睡在堂上,我也不敢将他们吵闹唤醒,那位猛士……看起来很凶恶哩!” “他只是长相凶恶而已……”李恪撇了撇嘴,走过去一巴掌扇在沧海后脑。 沧海君嗷一声叫唤,怒目圆睁。 就在此时,十数个狱掾砸门而入! “此处可有一人唤作哑奴!” 哑奴? 李恪在脑子里过了一圈,突然反应过来,哑奴就是沧海君的化名。 沧海君或许是宿醉未醒,一听有人叫唤,当即就想骂人,李恪暗暗一脚跺在他脚趾上,疼得他又是嗷一声叫。 “你便是哑奴?”领头的狱掾面露冷笑,“来人!锁拿!” 狱掾们一拥而上,沧海自然不从。他的酒醒了,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啊,啊”地做着反抗,不让狱掾的铁索缠在身上。 事到如今,整个客舍都被惊动,慎行迷迷糊糊起身,被辛凌搀扶着疑惑望向李恪。 李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来不及和慎行招呼,几步走到领头狱掾面前。 “敢问上掾,我家哑奴所犯何事?” “他?”领头狱掾冷冷啐了一口,“今日鸡鸣,城外霸缰堰工坊被袭,九死一伤。此人所犯何事,还需说么!” 第三七六章 执法需公正 客舍当中,十数狱掾手持铁索围着沧海,想进又不敢进,沧海站在人群中间,短戟在握,怒目圆睁。 李恪知道他快忍不住了…… 平白无故被人缉捕,自始至终不明详情,更何况他如今是哑巴的身份,就连怒骂泄恨都没法去做。 憋闷!憋闷!憋闷! 眼前这帮乌和之众,他明明只需一戟就足以摆平,便是寿春的城防,他也有把握在更卒齐聚之前杀透出去! 若不是顾忌到李恪和慎行,他堂堂嶸山沧海,凭甚要受这股闲气! 沧海的面色越来越红,手上短戟越握越紧。宿醉的酒意开始发酵,他看着那些摇来晃去的狱掾们,只觉得这群人越来越该杀! 侠行天下,该杀……便杀! 他嗷一声吼,刚要抛出手中短戟,耳畔突传来李恪的厉喝! “哑奴!弃兵!” “甚!” 沧海一下愣住了。 李恪居然让他弃兵,这难道是要他束手就擒,委屈认下这要命的大罪?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恪,若不是脑中还有一丝清明,让他及时止住了话头,他险连自己的伪装都忘了! 李恪面色苍白,正挤开狱掾,向他走来。 “哑奴,弃兵。”李恪轻声重复了一遍,抬手搭在沧海粗壮的臂上,回身目视那狱掾头领,“大秦律法清明,执事公正,我信上掾,在一切调查清楚之前,当不会滥定罪责。毕竟,谤罪可是要反坐的……” 说着话,他轻轻摘掉沧海手里的短戟,脱去银链,丢在地上,又从自己腰上摘下李氏玉牒,妥贴挂在沧海腰间。 辛凌不知何时也走了上来,手上是另一方玉牒,其上有妫,辛二字,各据一面,样式与李氏玉牒 全无二致,只是大小小了几圈。 领头狱掾的瞳孔猛地收缩。 玉牒是豪门贵戚用以张裱身份的常用物,但凡历史短一些,家族弱势些都不会制备,眼前这些墨者当中居然能取出两块? 这还是立身于庶民的墨家吗? 他们这么做,是警告?还是威胁? 不管是怎样,突然得知有两家贵戚站在眼前,领头狱掾当即便收敛了狂傲,刚想要客气两句…… “恪君好彩!” 一声喝采,舍外大步跨入十余人,居中者衣着华贵,贯甲者气宇轩昂。 最核心的贵公子笑盈盈看着李恪,眉目之间满是难掩的欣赏和久别重逢的喜悦。 “连墨家都能如此维护大秦法度,足见法吏公正之名早已远播天下,大秦法度,终被关东之民认同了。” 扶苏畅笑着,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玉牒递给蒙冲:“冲,将此物挂在哑奴腰上,与恪君、莫离并列。本案事关秦法尊严,本皇子逾矩作个见证,建成侯不介意吧?” 李信在扶苏身旁冷笑一声,也取出块与李恪一模一样的玉牒,随手丢给身边亲卫:“建成侯,不介意吧?” 建成侯赵亥唯有苦笑。 “殿下与国尉说笑了,本侯初来乍到,亦想看看寿春的法治是否公正。”他摇着头站出来,同样取出自己的玉牒递给随人,指了指沧海的腰,又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领头狱掾。 领头狱掾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郡……郡守……” 赵亥淡淡一笑:“你是何名,官居何职?” 领头狱掾立时单膝下拜:“九江郡郡丞麾下,受命主郡狱事宜,卒史黄冲拜见上官!” “不想你竟与蒙校尉同名。”赵亥看了蒙冲一眼,抬头又对黄冲说道,“冲君,法治之正关系秦律威严,你等法吏手擎律法,更当时刻自省,如履薄冰。” “唯!” “你等需牢记公正二字,不偏私,不畏贵,不行龌龊苟且,万务当以事实为本,不可视律法如儿戏。” 黄冲踌躇了一下,咬咬牙:“……唯!” 大概是因为黄冲的回答不够果决,赵亥不满地皱了皱眉,又补充道:“殿下与国尉虽关注此事,却不是要你等徇私枉法!一切查问皆照往常即可,不需对嫌疑人特殊对待,须知万事有我。你明白了么?” 万事有你? 黄冲古怪地扫了眼沧海君的腰带,上面丁零当啷五块玉牌,赵亥那块就在当中…… 沧海君一脸傻笑,挑衅似对着黄冲挺了挺肚子,惹得那些玉牒一阵乱晃,那光影落在黄冲眼中,就如同骊山斑斓的朝霞。 赵亥的目光越发不满了。 黄冲咽了口口水,赶在赵亥爆发之前低头拱手,用最大,最坚定的嗓音有气无力喊了一声:“唯……” 赵亥烦躁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只想把黄冲赶开:“既然明白,你当如何做?” 眼看着自家郡守的脾气已经忍到极点了,黄冲慌忙站起来,对着狱掾们一声招呼:“愣着干甚!速将嫌疑人拿下!” 狱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看手上的铁链,又看了看沧海君腰上的玉牒们。 “上史……这个,可要锁拿?” 黄冲气急败坏:“郡守的话不曾听到么?依照往常!我等往常如何做的?” 狱掾们纷纷缩起了脖子,其中胆大些的终于畏畏缩缩靠上去,举着铁索,对着沧海君挤眉弄眼。 沧海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双手一拢,满面笑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恪翻了个白眼,走上去一把抢过狱掾手中铁索,哗啦啦把沧海的手捆了个严实,又把索头交在狱掾手中:“哑奴,且随几位上掾去郡狱住上几日,工坊之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啊!” 这大概是大秦法吏有史以来最屈辱的一次抓捕。 缉捕者低眉顺目,被捕者趾高气扬,沧海君走得一步一抖,每一脚必定有金玉交击,叮咚作响,黄冲的脸色难看至极,擎着剑压在队伍最后,拼尽全力维系着法吏最后的尊严。 李恪目送着他们消失于巷尾,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过了。若是只有我与师姊的玉牒,郡狱会顾忌,却不会偏私,可如今又加上诸位君侯……” 扶苏并肩与李恪站在一处,缓缓摇头:“工坊之事非同寻常,我怕你的人熬不住刑,屈打成招,这才出此下策。” “莫非……九死一伤还不是最严重的?” “此事说来话长。”扶苏拍了拍李恪的肩,“且先应付建成侯,余下之事,容后再谈。” 第三七七章 蒸汽工坊惨案 始皇帝三十年,孟夏,四月十九,鸡鸣时分,一道雄伟的身影突兀出现在霸缰堰南岸的甲字蒸汽工坊。 此人残忍、冷酷,身高近丈,武艺高强。 他用脚踢开工坊厚重的大门,一进门就破坏了进门处的几组阴阳炉。坊中众人被巨响惊醒,纷纷上前进行阻拦,却被他一一击杀,便是剑艺精湛的墨者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这大概是大秦取下寿春以后最惨烈的一场袭杀,死者总计九人,包括工坊主官,郡丞下属主薄泉;长驻于工坊,负责日常检修维护的三名楚墨,以及分派作为工坊炉工的官奴五人。 唯一的幸存者也同样是作为炉工的官奴,名叫折贾。 折贾生性胆小怕事,看见凶徒并没有选择冲上去,而是躲藏在锅炉之间,这才得以留下性命,自始至终都没有让凶徒发现。 这是寿春郡狱在综合了所有信息之后复原出的凶案现场,在送走了赵亥之后,扶苏便开始讲述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恪的眉头皱得极紧。 “公子,您说那个折贾自始至终都没被凶徒发现,为何卒史冲却说,此案有九死一伤?” “我知你是在顾虑消息的真假。”扶苏叹了口气,“莫想了,折贾奔逃时慌不择路,在机关上撞断了臂,卒史冲说九死一伤,并没有错。” “这消息大概就是出自折贾之口吧?” “狱掾去过现场勘验,情形与折贾证词并无二致。” “去过现场勘验?” 李恪抬头扫了眼漏刻,水十一刻刻下二,其下三分。 现在不过刚到食时,也就是说黄冲带着狱掾来抓捕沧海时大概是日出中段。 这场凶案发生在鸡鸣,中间经历报案,勘验,查证,缉捕,整个过程居然只花了两个时辰? 李恪交叠双手,抵着下巴:“公子,折贾见到凶徒样貌了么?” “不曾见。” “既然不曾见,他们为何就如此笃定沧……哑奴?” 扶苏苦笑道:“折贾说凶徒身高近丈,这等身材鹤立鸡群,整个寿春又能寻出几人来?” 李恪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同:“魁梧或许是一大特征,但我等昨日下市才来的寿春,与城中人等皆不熟悉,他们如何会怀疑到哑奴头上?”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扶苏解释道,“或是寿春本地并无如此高大之人,法吏在查证之初就盯上了外来之人。他们检查了近五日的入城书记,生人仅二百七十三,其中符合此等身材的唯有哑奴一人。” “仅仅如此?” “更重要的是……法吏传唤了昨日夜巡,得知哑奴曾在人定时分游荡于街巷,自南城行往北门。又传唤了此间舍人,舍人推说不知哑奴行止。” “竟查证得这般细致?”李恪诧异了一下,突然想到,“若他们觉得哑奴昨夜出城行凶,那城门呢?守城更卒如何能不知道有人出城?” “守城更卒昨夜擅离职守,当值者配骊山,什、伍连坐,亦各有惩处。” “连惩处都有了?”李恪从中嗅出了浓浓的阴谋味道,说出的话不免就尖刻起来。 扶苏正色摇头:“恪君,此事或有阴谋,但法吏却不致参与。商君曾言,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法吏们素将商君之言视作律令,遇事则决,在他们来说不过是本分而已。” “可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李恪撇着嘴嘟囔了一句,总结说道,“法吏探出哑奴于昨日下市入城,人定时在街巷游荡,由南去北。正巧市亭、客舍、城门皆无人值守,哑奴行踪自此无人可证。霸缰堰南岸工坊距离北门约在四五里,疾奔来去,哑奴确有行凶的时机。可是动机呢?他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工坊杀人?就算是凶性大发,他在城内杀岂不是更安稳?” 扶苏一脸阴霾道:“这便是最重要的佐证了。何府举证,钜子昨日与左庶仲道不欢而散,离去时怒气冲冲,或有怀恨在心的可能。” “老师?怀恨在心?” “是。哑奴乃霸下炉工,本就是钜子亲近,而霸缰堰又是楚墨最紧要的机关重地。法吏们猜测,此次行凶,暴徒首要或不在杀人,而在毁坏机关工坊。” 慎行猛地站了起来,张开嘴尚未说话,一口老血便直喷而出。 噗! 暗红色的血雾扬在半空,飘飘散散溅落了整张案面。 众墨大惊失色:“老师!” “无耻……”慎行软倒在辛凌怀里,嘴唇颤抖,面无血色,“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两声喊毕,慎行当即昏厥过去。 九埠客舍一片手忙脚乱。 …… 半个时辰之后,李恪轻摇上房门,脸上只有一片铁青。 墨者已经全部聚在城中了,一个个携着墨剑,杀气腾腾。 慎行是苍居的信仰…… 不同于墨家历任钜子,在成为钜子的二十六年中,他主动疏远与本脉赵墨的关系,只为重建钜子一职在三墨当中超然中立的地位。他以老朽之身一心为了墨家的未来奔走天下,不分贵贱,结交当世各路豪杰。 他总说是何仲道的机关师之名挽救了墨家,可事实上,若是没有他一日不停的访客交友,区区一个名不副实的机关师如何能维持住墨家世之显学的地位与名望? 慎行……唯有慎行,苍居众墨容不得任何人亵渎分毫! 李恪也是一样! “儒,留守客舍,照顾老师。切记一切饮食皆要自理,片刻不许离开老师。” “唯!” “风舞,灵姬,师姊,随我同去何府,我有要事要与楚墨商谈。” “唯!” “公子,槐里君,伯父……请恕我墨家招待不周。”李恪缓缓吐出胸中闷气,“我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三位暂时便留宿在这破落客舍,我担心有人会铤而走险,儒一人看顾不住。” 李泊郑重点了点头。 李信淡淡一笑:“我与你伯父同宗同辈,往后你若能以伯父唤我,我便助你这次如何?” 扶苏拍了拍李恪的肩:“将蒙冲带上,无论是杀人还是越货,他皆可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公子的立场……” “莫要推辞,小小的左庶长坏不了我的立场。你与莫离要去铤而走险,有蒙冲在旁,我多少能放心一些。”说着话,扶苏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坏笑,“恪君,你不是那种义气寻仇,屠人满门之人,可否与我说说,你究竟打算如何做?” “如何做?”李恪冷冷一笑,“正如公子所说,义气寻仇,屠人满门!” 第三七八章 义气寻仇,屠人满门 南城,何府。 何仲道在房里惬意地煮着香茶,曾在李恪身边混过些许日子的次仲则恭敬地陪侍在旁。 “次仲,路慎还未回来么?” 次仲摇了摇头:“老师,师哥或是被甚事给耽搁了,至今不曾露面。” “也好。路慎心思缜密,或是已经知晓了公子扶苏与国尉信的消息,这才将自己藏掩起来。”何仲道心有余悸地抖了抖茶勺,冷笑说道,“往日听闻赵墨反秦之心不甚坚决,却不知道,他们与秦庭竟好得如胶似漆一般。若不是我早有计较,只凭着那些无用的法吏,此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有老师运筹帷幄,赵墨此番必是在劫难逃。”次仲轻声恭维,“老师,赵墨为泄愤诛杀我楚墨同门,此事一旦传扬开来,莫说李恪再无脸竞争下任钜子,便是现任的钜子,怕也只能羞愧卸任。如此一来,师兄成为钜子再无阻碍,楚墨当兴啊!” “没影的事情,莫要到处宣扬。次仲,玦在何处,为何今日一直不见他的踪影?” 次仲苦笑一声:“听臣妾们说,师兄昨夜与李恪一番深谈之后便不曾睡,与何师妹一道通宵达旦地钻研着李恪之言,就如魔怔了一般……” 何仲道听得大怒:“荒唐!何事为重,莫非他分不清么!去将他唤来,我倒要看看,李恪之言究竟……” “主人!大事不好了主人!” 屋外毫无征兆地响起府中隶臣的惨叫,紧接着,一声巨响,响彻云霄。 轰!轰!轰! “墨家假钜子李恪,有请何府家主出面一叙!” …… 暖风拂面,李恪一身深衣如墨,静静站在何府面前,他的身后是辛凌、风舞、灵姬、蒙冲,皆是一身墨褐草履的打扮。 何府此时院门紧闭,无人道门,院里的人自然也无从知道院外正站着五位煞星。 不闻烟火,不见怒容,李恪掸了掸袖子,轻轻扯掉飞蝗的保险。 “风舞,蒙冲,将何府大门卸下来。” 风舞和蒙冲闷头起步,行进之中抽出佩剑,一左一右,猛力砍向何府大门。 喝!咄! 守门的隶臣好似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似怒喝,似砍砸,又似二者皆有,混杂一道。 喝!咄! 一连四五声响动,大门处突然激起轰颤。 轰! 飞灰溅落,门现裂痕。 守门的隶臣惊呆了,还来不及想出对策,门处又是一声轰响! 轰! 栓门的长木飞了出去,何府的大门摇皮断裂,歪歪斜斜,扭向两边。 隶臣看得目眦尽裂,跑出去高声喝骂:“哪儿来的畜产!可知此处……” “师姊,别杀人,叫他闭嘴。” 辛凌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盈盈而上,越过正在回归队列的风舞和蒙冲,站在隶臣的面前。 那隶臣呆了呆。 辛凌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尤其是那对深潭一般的眸子,只是对视,就叫他自惭形秽,忍不住偏过脑袋。 然后他又看到了歪倒的大门…… “哪儿来的畜产,可知此处……” 啪! 辛凌扬起手便是一巴掌抽了出去。 那隶臣愣愣捂着脸,愣愣看着辛凌,愣愣张着嘴。 四下左近围满了人,皆是些豪门贵戚派出来查探的臣妾,这会儿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哪儿来的畜产,可知……” 啪! “哪儿来的畜产……” 啪! “哪儿来……” 啪! “哪……” 啪! 连着四个势大力沉的巴掌,隶臣的脸早已肿的不似人形,连牙都被辛凌扇飞了几颗。 他的双手已经捂不住整张脸,只能缩着脖子,泪汪汪地向辛凌投去控诉的目光。 可他只看到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静得仿佛一潭死水,见不到半点生气。 屎尿齐流! 隶臣软软地坐倒在地上,一息之后,才像回了魂似地连滚带爬爬向院内,一边爬,一边带着哭腔惨嚎:“主人!大事不好了主人!” 数十个壮汉从院中冲了出来,有隶臣,有墨者,人人手持利刃,满脸怒容。 “你等赵墨莫要……” 李恪轻轻抬起手臂,毫不犹豫摁下机簧。 咻! 飞蝗的铜矢带着尖锐的颤音击打在何府的牌匾正中,只听一声轰天巨响,牌匾立断。 李恪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第二次,第三次摁下机簧。 又是两声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浅色的残影钻入早已狼藉的门楣,第二发,第三发,三矢齐发,竟将整个何府精美厚重的门楣轰成两截! “啊……袖子破了。”李恪甩了甩碎成布条的左袖,就如没事人一般把手臂指向了猬集在门楣下的那几十个人,“大家同为墨者,莫要见金戈可好?” 哐啷啷啷! 那些人谁也不敢妄动,只记得按着李恪的说辞把手中兵器抛在地上,而且抛完就高举双手,生怕李恪没看清他们的诚意,对着人群发动刚才那件可怕的机关! 开玩笑……连六七尺厚的实木门楣都被轰成了两截,此物若是打在人身上,那人还能留个全尸吗? 李恪对众人的反应相当满意,放下臂,昂起头。 “墨家假钜子李恪,有请何府家主出面一叙!” “墨家假钜子李恪,有请何府家主出面一叙!” “墨家假钜子李恪,有请何府家主……出面一叙!” 三声高唱,响动云霄。 面色如寒铁一般的何仲道领着何玦、何钰分开人群踏出院门,先看到自家看门隶臣屎尿齐流的丑态,再看见四五十人被区区五人下了兵刃的狼狈,还看到歪斜的大门,破碎的门楣。 紧接着,他又看到云淡风轻,笑容满面的李恪,看到面无表情的四墨,看到围聚在赵墨身后,那密密麻麻,无边无垠的近邻和路人。 何府在寿春百年了…… 百年声威,一夕丧尽! 何仲道一时间只想将李恪那张恼人的笑脸撕得粉碎。 可还未等他将想法付诸实施,何玦在身后轻轻拉住他,指了指门楣,又指了指李恪的衣袖。 那碎布条般的衣袖坠在李恪身侧,随风摆动之间,隐隐露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何仲道登时惊醒! 究竟是什么机关?竟能具备如此的威力! 这机关是赵墨自己造的么?亦或是某位世外高人,譬如说……那寻之不得的李恪师门之物? 冷汗爬满了何仲道的背。 他强忍着退入人群的冲动,逼迫自己站在李恪正前,维持住看似高傲的仪态。 “赵墨小辈,因何来此?” 李恪眯着眼,笑容灿烂如霞:“仲道真是会说笑。墨家法定,假钜子之位低于钜子,高于九子,谁给你的勇气唤我小辈?还是说你流连俗世过甚,连尚同之义都忘却了么?” 何仲道怒道:“你既知尚同,可知尚贤!” “尚贤?你是说那个靠着窃取亲子学识的机关师之名?”李恪的笑容冷了下来,“欺世盗名,全无实学!若如你这般也能自居为机关师,苍居上下墨者近两百人,人人皆是机关师!这机关师之名原来如此不值钱么?” “你!油嘴滑舌之辈!” “油嘴滑舌?”李恪朗声一笑,“你可敢让我出题?” 何仲道怒极攻心,早已失智。他刚想答应下来,又是何玦拉住了他。 “玦!连你也要对我不敬?” 何玦轻轻摇头:“翁,恪君的题我解不了。” 解不了? 解不了! 何仲道只觉得心口处一阵绞痛,险些吐血:“你解不了?亦或是……不愿解?” “我与他有天渊之差,莫说是解,他的题我连听也听不明白。”何玦一脸平静说道,“机关一道,子墨子或不如他。” 噗! 一口老血自何仲道口中喷了出来,混合着干结的血块,和地上的屎尿混杂在一起。 他喘着粗气,在何玦的搀扶下勉强站住。 “说!你此番来,所为何事。” “早这样不就好了?”李恪背着手上前两步,嫌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仿佛那些就是屎尿,甚至还不如隶臣的屎尿,“何仲道,我听老师说你学识浅薄,开不出假钜子试的考题,便苦思一夜,为你想了一道题。” “世上岂有如此可笑之事,你自己出题,自己作答?”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考题之要在于寄托出题者之思量,所以这题算不得我自出自答。而且我也不在墨学一道欺负你,免得你说苍居墨者学养精深,为成钜子,自减难度。此题与墨学、墨艺、墨武皆无关联,甚至和墨家都扯不上关系,如此可能令你满意?” “你……休要拐弯抹角!” 李恪不屑地扫了他一眼,面向围观,朗声说道:“考题如下,修好被损之工坊,寻出杀人之凶徒。这一题,可能让你满意?” 围观之中一片哗然! 南城乃是高爵贵人聚集之处,住在这里的没有蠢人。李恪先前说考题要寄托出题者的思量,现在又将考题与今晨的惨案结合起来,岂不是说,发生在霸缰堰畔的凶案是何仲道一手策划的? 如此强烈的指控,何仲道真敢接下么? 数百道目光齐齐聚拢在何仲道的脸上。 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猛地挣脱开何玦的搀扶,指着李恪大声斥骂:“墨家之法,假钜子之争当由应战一脉出题,忤逆之人,你岂敢违背!” 李恪冷笑一声:“更正一点,我不是自己出题,而是为你出题。我一片拳拳之心,你只需当做建议便是。” “若是……若是我不允呢?” “不允啊……”李恪踱着步靠上去,贴在何仲道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若不允,苍居、胡陵当即退出墨家,我将以此班底建起机关一门,门中首义,便是非墨。” 何仲道想被抽光了骨头般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何家百年之威……这一遭,毁尽了…… 第三七九章 楚墨假钜子之试开始 寿春,隐宫。 所谓隐宫,其实是大秦专供官奴隶居住的地方,从性质来说,略近似于后世的劳改农场。 各种违律受惩之人被安置在一起,外有栅,内有房,每日依照罪责承担繁重的劳作,直到机缘巧合,立功受勋,他们才能脱掉奴籍,重新做回大秦的民庶。 隐宫是神秘的。 在六国之民当中,这里是一片天厌之地,秦人在此肆意凌虐六国之民。李恪在游学途中,就不止一次听那些六国义士形容过隐宫内的惨相。 甚肮脏腐败、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甚酷吏横行,任意打骂,生死由心;还有诸如绞架,刑房,烹人用的大釜,暗褐色的地面,官奴个个衣不蔽体,惨叫之声绵延不绝…… 若不是李恪在雁门不止一次跑去过不止一间隐宫,光听那些言之凿凿的控诉,还真是险就信了他们的鬼话。 事实上,大秦的隐宫秩序井然,除却无法独门独户居住,罪奴在里头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限制。 他们有低廉却从不拖欠的薪资,大部分被用来置办每季的新衣。有吃不饱却饿不死的配粮,城旦参食,余者减半。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每月固定的休沐,生病受伤可以延请巫医,甚至看到合眼的异性,也可以申请成婚,在隐宫中配到一间独户的小屋,从此夫妻相伴,延续后嗣。 当然,官奴的后嗣依旧是官奴,一旦具备了劳动能力,隐宫之后就要与父母一样,承担起分配给他们的劳役。 折贾就是隐宫之后。 他自幼出生于隐宫当中,十二岁离开父母独立从役,先是为官牙转送文书。后来九江归入秦土,他因为勤勉好学,自学识字被配到寿春,归入到蒸汽工坊,这才升格成隐宫中人人称羡的炉工。 如今的他有妻一人,二子一女,于隐宫中独占两间东屋,是实实在在的成功人士。 李恪有些无语地听着看管隐宫的狱吏介绍折贾的生平,从那话里,他没有听出丝毫怨怼,反而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尊重和庆幸。 这就像是在说……隐宫培养一个技术工人不容易,一下子居然死了五个,幸好有一个知道顾全大局,总算是活下来了,万幸,万幸。 就是这种味道。 李恪挠了挠头,给身后的何玦使了个眼色。 何玦会意,冷着脸走到狱吏身边:“折贾便住在此处吧?” “是!” “我等要找他做些问询,去将他唤出来。” 狱吏有些为难地看向与李恪并肩的卒史黄冲,黄冲皱着眉点了点头,狱吏这才敢告罪进屋,传唤折贾。 假钜子试的考题定下了,无论何仲道如何作想,他都全面接受了李恪的建议,也就是让李恪“修好被损之工坊,寻出杀人之凶徒”,李恪由此堂而皇之地介入到蒸汽工坊惨案的调查当中。 至于如何实现这个考题,又该如何让寿春的法吏允许李恪这个“北地学子”参与甚至是主导办案,这是何仲道的事,李恪只需要静待。 于是时至日失,全新的惨案调查组正式成立,李恪、黄冲共为主导,其下何玦、何钰、辛凌、灵姬、风舞、蒙冲以及精干狱掾四人,一同参与惨案调查,并负责全面检修损毁工坊,提出完整且行之有效的修复意见。 李恪选择的第一站,就是隐宫。 不多时,狱卒领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健壮中年从房中出来,先向着黄冲缴令,几句耳语之后,那中年人就被带到了李恪面前。 李恪大马金刀席地而坐,灵姬、风舞跑前跑后,从各处寻来几案简笔。 “何姬,逖君,风舞,你三人书录。” 何钰、风舞和其中一个狱掾当即抱拳,在各自的几案前坐下,端笔备录。 李恪看了黄冲一眼,黄冲含笑比了个请的手势,李恪点头致谢,回望折贾。 “来人姓名。” “罪民折贾,无姓。” “所居何职?” “隐宫官奴,配于霸缰堰南岸甲字工坊,为炉工。” “你是炉工……”李恪支着下巴,轻声问道,“那你说说,炉工日常都做何事?” “平日转运石碳,锅炉添水,监督备件打造,管理库房;每三日随墨者巡检机组,书录状况,整理成册;还有在闸石升降时添碳加水,都是些粗笨的活计。” 李恪的眉头挑了挑,扭头去看何玦。 何玦轻轻点头。 眼看着书录的三人都抬起了笔,李恪按奈下心中意外,继续想折贾问话:“今日鸡鸣,你在何处?” “宿于工坊。” 李恪皱了皱眉,猛然间加重语气:“工坊并不是宜居之地,为何不回隐宫休憩?” 折贾的脸上显出一丝惊惶:“秉上官!炉工除每月两日休沐,循例皆要在工坊日夜值守,以防机组生出故障,因发现不及而酿成大祸!” 还真是把他们当机修工用了…… 李恪撇了撇嘴,轻声问:“与你一道呆在工坊的有几人,皆需日夜值守么?” “照理说,工坊之中,与罪民一道的应还有炉工五人,墨者四人,以三二分作两伍,合称一什。此外,昨日正当盘点,因物料颇多,主簿也留在甲字工坊,不曾回城。” 李恪眼睛一亮:“你说墨者有四人?他们也需日夜值守么?” 折贾点了点头:“墨者是三日一轮,两两交替,亦是日夜值守。” “既是四位墨者值守,为何死者仅有三人?” 折贾愣了一下:“仅有三人么?我一直以为,四位墨者皆死了……” “你以为墨者死了四人?”李恪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斜着瞅了黄冲一眼,发现黄冲也是一脸愕然。 折贾面露恐惧之色:“那位贼人来势太凶,待我醒来,他已经杀了两人,锅炉也被推倒了许多……后来主簿持剑去击他,被他一棒敲碎了脑袋,其他人上去阻他,亦被他一棒一个,尽数杀了……我躲在暗处,实不知他杀了几人……” “他的兵器是棒么?” “是从阴阳炉上拧下的曲柄连杆。” “你是说,他是空手进来,先毁了机组,再卸下曲柄连杆杀人?这是否你亲眼所见?” 折贾普通跪倒在地:“小人不曾亲见!小人惊醒时,他已经毁了机组,杀了两人,我估摸着应该是如此才是……” 黄冲皱眉冷声道:“可今晨你来报事时却说你是亲眼所见!” “那时……那时罪民吓坏了,一时失口,一时失口……” “就这样吧。”李恪打断他的话站起来,“冲君一开口,他整个人都吓坏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黄冲面色阴沉道:“恪君是说,我有意阻挠你查问?” “并非如此。”李恪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先前查问是在袭击发生之后不久,那时他劫后余生,分不出眼见与脑补,所说之事自然有所偏差。如今半日过去,他有家人平复心绪,记忆当然清楚了许多,这都是人之常情。” “恪君以为,他并非有意隐瞒?” “这可说不好。”李恪看着风舞递上来的简笑了笑,“四位墨者被隐去一位,还有拆下的曲柄连杆……话说你们莫非不知工坊常备墨者几人?” “此事我等如何能知道?墨者虽有值守之名,但他们并不领受官府俸禄,本就是来去自由,有一人早离也属正常吧?” 李恪耸了耸肩:“玦君,你可知是哪位师兄弟逃出生天?” “此事需要查证。”何玦认真说,“但是,楚墨守护工坊百年,少有擅离职守之事。墨法严酷不下于秦律,此人若真的擅离,楚墨当有处置。” 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此事我等容后再说,下一站,去工坊吧。” 第三八零章 工坊探疑 李恪时隔一日,再临淮水。 在淮水南岸,雄伟的霸缰堰依旧如故,只是左侧的甲字工坊多了不少狱掾驻守,大群的黑衣卒吏出入奔忙,对着发现的细节做着爰书和摘记。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样子。 “冲君……难道你们不知道勘验首先需要保护现场么?” 黄冲冷冷看了李恪一眼:“郡守与郡丞皆应允你们参与勘验不假,可你莫非真以为自己是本案主导,已可以对法吏行事说三道四了么?” 李恪撇着嘴一笑:“这句话无关主导,只是建言而已。” “法吏办案,还勿需墨者从旁建言!”黄冲的声音遮掩不住的怒容,“更何况,本案办结之后,我还要追求你毁人私舍之事!” “毁人私舍?我何时做过这等罔顾法纪之事?” “南城!何府!才区区几个时辰,你就敢推说不知?” “此事实在是冲君误会了……”李恪赶紧摆手,义正辞严,“墨家假钜子试已有近三十年不曾启用,世人对其知之不详亦不奇怪。那个,墨法有定,启假钜子试者,卸门户,断匾额,以示应试之心,绝不反悔!玦君,是吧?” 何玦抽了抽嘴角,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吐出一声:“是……” 连主家之人都帮着李恪圆谎,黄冲自然无法继续追究。李恪又躲过一劫,叹着气,当先迈步,穿过行来过往的狱掾走进工坊。 工坊之中,死者的尸体早已被收敛起来,可漫墙漫地的血迹却来不及擦,半天一过,到处都是浓褐色的血痂和残痕,四面八方,随处可见。 一些官奴隶在墨者的指挥下正忙着将歪倒的锅炉扶正,李恪拦住一组人,单膝跪下,伸出手轻轻抚摸锅炉上显眼的凹痕。 “玦君,此处锅炉的外壳厚有几何?” 何玦在李恪身边,同样一脸慎重地盯着那道凹痕看:“外侧放置皆近些年新铸之炉,壳厚近乎两寸,取材用了秦庭最新的合金之法,照理说,当不会凹陷成如此模样才是……” “鉴燧之齐?” 何玦摇了摇头:“介于鉴燧与杀矢之中,另配秘物,其性硬而固,冷热反复,不裂不鼓。” “这痕或是倒伏途中撞凹的,并非是那人靠一根小小的曲柄打凹的。” “曲柄……”何玦突然陷入沉吟。 李恪站起来,看着四周忙碌的人们:“玦君,复位之事交予他们去做,你且带我参观一下可好?” 何玦摇了摇头:“恪君有意参悟工坊联动,然锅炉倒伏了十几台,整个工坊的管路皆备扯得七零八落,辨识安置,重铸备件怕是要月余功夫才能完成……” “勿需月余,一会儿我画些草图,此处锅炉的规格虽不甚统一,但结构毕竟相同。你等库中肯定有备件,只需将合适尺寸选出,依照草图按图索骥便可,最多三日,此处便可恢复如初。” 何玦忍不住皱起了眉:“恪君,工坊中虽也是阴阳炉,然勾连之法……” “我见到连轴了。”李恪指了指墙边一根歪歪斜斜,但特别粗壮的铜制圆杆,“工坊的勾连之法也猜出了八九分,不会有大错的。” “只……只一眼你便将工坊构造看穿了?” 李恪耸了耸肩:“此事莫说是我,便是儒他们也一样能做到,灵姬笨了些,但有草图辅助,改制图板,指导施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放心吧。” “这……” 李恪冷冷一笑:“玦君,折贾先前说凶徒只在门口杀人是吧?” “是。” “莫非你就不好奇,一个在门口杀人的凶徒,用的凶器为何是只在工坊深处才有的曲柄连杆?” 何玦面露惊觉之色:“怪不得一直以来皆有怪异,原来问题在这儿!” 李恪笑了笑,也不管何玦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顾自沿着歪七扭八的蒸汽锅炉向工坊的深处走去。 打从进到工坊,看到连轴杆的那一刻开始,李恪就知道自己的工坊结构的猜测并没有错。这是一套多炉联动的联合式蒸汽机组,虽说基本单元用的还是最原始的阴阳炉,但做功方式却是在连轴处第一次转换动力,再通过连轴,在末端汽机二度转换动力的双重结构。 这种结构能够最大限度减少蒸汽在传输过程中冷却所产生的动力损耗,又能避免因为个别蒸汽机的同步问题造成的合力损耗。可这样一来,整个工坊的汽机就只剩下一套,作为汽机的主要动能传输结构,曲柄连杆自然也只有那里才有。 现在只需要看看汽机的曲柄连杆有没有缺失,便能知道暴徒的凶器究竟是自己拆下来的,还是有人为了混淆视听,专门送给他的。 不久之后…… “一、二、三、四……” 李恪蹲在一堆完全辨不出形状的枝桠八叉前,伸着手指慢悠悠地点,点出一根,便让何玦确认一遍,直到何玦点头,才开始寻找下一根。 黄冲和蒙冲这两个门外汉看得云里雾里,黄冲忍不住问:“久闻墨家机关术以复杂、精密著称,那小子当是第一次看到霸缰堰的工坊吧?为何连图板都不必对照,便可以在那处信口开河?” 凤舞冷冷瞥了他一眼:“连接汽机之管路不过就那么几种,不是汽管便是连杆,余者如飞轮、钜子、阀毂一类,因形状不同,根本就不会认错。你是觉得先生辨不出杆与管,还是觉得先生分不清曲与直?” “可是……可是……为何机关术在你等口中如此简单?” “相同之事,在我等眼中算不得简单,可先生生而知之,任何机关只需扫一眼便知构造与备件排布。眼前之物虽是一团乱麻,可在先生眼中,却与完好时并无二致。” “真的?” 何钰在旁冷冷一哼,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打算吵闹到何时?未见我兄也不曾反对么!” 就这一会儿功夫,李恪已经与何玦一道点完了数,曲柄连杆果然完备无缺,一十二根,全数都在那堆散碎当中。 李恪站起身抻了抻腰:“玦君,看来……是有人特意从备料中取了一枚,让暴徒用作凶器啊!” 何玦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到底是何人如此……杀我楚墨!毁我工坊!还要嫁祸在钜子与翁的头上!那人……究竟是何用意!” 李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至今还不愿承认整件事都是何仲道的策划,便不再多言。 “玦君,放在计数的时候我顺道看了一下,此处管路、连杆多有扭曲,管路稍许扭曲倒是无碍,但连杆关系动能转换,若是扭曲了,还是换新的比较好……” 何玦深深吸了口气:“恪君放心……” 他的话尚未说完,工坊外突然跑进一个狱掾,对着众人高声汇报。 “报!东南七里发现失踪墨者,其身份已查实,正是当值什长,寿春学子袁路慎!” “路慎师兄?怎么……会是他?” 第三八一章 大善人朱家 袁路慎,其名路慎,是寿春本地人,十七年前慕名而从墨,就拜在何仲道门下。 从楚墨门人的角度来说,他的天赋算不得好,求学十七载,长于墨武,却弱于楚墨的招牌机关之术。可因为行事缜密善思,从无纰漏,一直都是何仲道最信任的弟子,更是整个楚墨人人尊重的大师兄。 只是现在,他成了工坊惨案的第十名死者…… 在淮水之畔的一片疏林当中,李恪看到了路慎的尸首。 他身穿着浅褐色的裋褐,脚蹬着圆头布鞋,浑身是血倒毙林间。他的致命伤位于头部,似是为钝器锤砸,以至于整个头壳都爆裂开来,死状异常惨烈。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并没有发现别的伤口。经狱掾搜索后,又在草丛中发现一小袋,总数一十七枚的标准秦制金镒,一柄未染血的短刃匕首,以及本次惨案行凶的凶器,长近六尺的实心曲柄连杆。 要是大秦能比对指纹该多好啊…… 李恪暗暗想着。 大概是路慎的装扮和沿途发现的证物指向性太过明显,何玦与何钰兄妹的脸色越见苍白,何玦已经隐隐有些站立不住,反倒是何钰显得坚强一些,抿着嘴,扶着兄长,一言不发。 李恪没有在他们身上找优越的兴致,叹了口气,对黄冲说:“冲君,这里不是去往寿春的方向吧?” 黄冲凝眉一怔:“你是说……” “若是你们打算对哑奴用刑,且听我一言,慎重行事。” 黄冲忍不住就是一阵苦笑。 用刑?就他腰上那串叮铃桄榔的玉牒,郡狱莫非真能如往常般侦办定罪,严刑逼问不成? 他们是法吏,又不是傻吏! “恪君安心吧,本案尚有颇多疑点,哑奴君虽暂且收押在郡狱当中,却并非罪囚。例行询问或有,严刑逼供之事……绝无可能。” 李恪装模做样地庆幸一声:“寿春法吏执法严明,叫人敬服。” “恪君谬赞了……” 双方口不应心地寒暄了几句,李恪突然问道:“冲君,你等知晓惨案发生实在几时?” “亦是鸡鸣,凶徒行凶之后,折贾便向值夜卒吏报案,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那之后,城门可有管控?” “自然严加监管!” “寿春往来之通路呢?” “皆有更卒布哨,快马奔行,除非凶徒顺水逃逸,否则绝无出逃之可能!” “顺水……”李恪沉吟了一会儿,斟酌说道,“假定,哑奴并非行凶之人,真正的凶徒也不曾泅水远走……昨夜事发至今不过才六个时辰,他当离不得寿春县境……” 黄冲摇了摇头:“他离不了寿春城周六十里方圆。我等昨夜便清查过工坊周边,未寻见车马痕迹,他亦不可能自堰上过淮,因为淮水两岸皆有更卒驻防!” “两岸还有更卒驻防么?”李恪皱了皱眉,“那行凶之时……” 黄冲登时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怯!不敢进!” 李恪叹了口气,大秦各地更卒的水准……也难怪天下大乱之后,会迅速形成燎原之势。 他甩了甩头,把莫名其妙地感叹甩到一边:“冲君,劳烦增派人手,大肆梳理周边六十里方圆,但不要触碰那些聚居之地。” “你是欲?”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要让他知道我们在寻他,又不能确定我们在寻他。如此一来,他要不暴露行藏,要不就只能龟缩于匿居之处,等着我们去将他揪出来!” …… 一晃眼,月落,日升,李恪一行驻留在乙字工坊过夜,八百更卒、三百官奴并各岗法吏、卒吏、求盗、亭员等七百余人如大网般撒开,铺满了寿春周边角角落落,却始终没有找到凶徒的踪迹。 李恪趁夜画下了简单的工坊机组结构草图,交由何玦与灵姬留下修复,剩下的人刀剑齐备,在天色大亮之后直扑聚居。 作为地头蛇的黄冲早已打探清楚,寿春周边能用来藏匿的聚居不过四里一寨而已,这其中,又以那一寨最为可疑。 野寨的主人名叫朱家,是九江郡有名的大善大富之人,自楚国时代就游离于朝堂之外,广结天下豪杰,又从不参与政治活动。 此人,无爵,无禄,无田,无宅,只靠遍及天下的商铺为生,虽有商籍,却不自拘于市亭,而是在寿春城外三十里的一片野林子里建起庄园,号为祖道寨,取的就是迎来送往之意。 如他这种生活方式自然不为严苛的秦律所容,然而凡事皆有例外,就如沧海君如今正在郡狱当中吃好喝好一般,他也凭着自己的人脉,在寿春城外维系了仅有的自在。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法外之民。 耳边听着黄冲的介绍,李恪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九江朱家,若是没记错的话,季布的债主当中,好似就有这个人的名字…… 不多时,李恪终于见到了祖道寨的样貌。 长宽各三百余步,围有一丈多高的夯土寨墙,前后各设寨门,前门大,后门小,此外还有狗洞两个,大小足够如李恪这等身材的常人进出。 那位凶徒身高近丈,便是比沧海瘦些,也不必担心他从狗洞出逃。 想到这儿,李恪便让黄冲遣人李恪抽调两百人散布林中,在一里多外防备有人翻墙而逃,之后才带着人敲响了祖道寨的大门。 咄咄咄…… 大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瘸腿癃目的邋遢老者,对着李恪上下一阵打量,又看了眼他身后众人。 “此处祖道寨,乃是善人朱公隐居之所,敢问贵客何来?” 李恪拱手一揖,含笑说道:“雁门学子李恪,与诸友经此,烦劳老丈请朱公一见。” “可有拜谒?” “行色匆忙,不曾备下拜谒。” 老者眉头挑了一挑,拿捏着嗓子问道:“既无拜谒,可是豪杰?” 李恪不着痕迹地亮了亮腰间的龙渊宝剑,便是剑未出鞘,那金银为底,宝石作饰的名剑也险些把老头闪瞎。 “籍籍无名,并非豪杰。” 虽说并非豪杰,但老者的态度却恭敬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弓着腰,诚声求问:“敢问若是主人问起,我当如何为贵人分说?” “老丈只管照实通传便是。”李恪淡淡一笑,“昨夜吹了一宿的妖风,若是朱公还不知我等要来,这寨子早就立不下去了……” 第三八二章 宴无好宴,客无佳客 “今晨屋外闻鹊欢鸣,我便知,必是要有贵客临门!” 伴着一串豪爽的笑声,屋内走出个大红深衣,全无缀饰的圆脸胖子,一边走,一边招呼臣妾摆案置席,屠狗备酒。 短短的十几步路,等他走到门口,大门恰好中开到极致,将宅内连片的瓦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黄卒史!诸位上掾,还有诸位墨者……”朱家含着笑一一见礼,待看到李恪,突然眼神一凝,愣在当场。 李恪面不改色站在黄冲身边,背着手,不出声,只是似不在意地微微拧腰,掩下龙渊,露出挂在腰带另一侧的假钜子令。 朱家登时眼前一亮。 “啊!不想竟是赵墨假钜大驾光临!久闻假钜年不及冠,一身秘术却通天彻地,先在雁门小试牛刀,万顷荒原化作良田,又在胡陵信手拈来,一月成渠百二十里,朱某心慕久矣!心慕久矣!” 李恪在心底一声感叹。 这个朱家看着和吕丁样貌相近,但为人处世何止高上一筹。李恪只需要一点提示,朱家就能把恭维用得恰到好处,还能做到言之有物。 更重要的是,他的恭维远不仅停留在嘴上,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恭维。 比如说这大开的中门,还有门后那些奔忙的臣妾…… 他的衣着别有深意。 秦人平日以着深衣为贵,民庶只有在重大的场合才穿。水德又是尚黑之国,五行五色,唯以朱贱。 以朱家的身家,穿件深衣肯定不会让人觉得郑重,可他刻意挑选了红色,自甘卑贱,却反倒突出了郑重其事的意味。 他简简单单往那儿一迎,也未见什么出格的行事,便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尊重,能够打从心底就感到畅快起来。 楚地大善,名副其实! 李恪的嘴角隐隐挂了起来。 除了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换作别人,便是谁也不敢在严苛的秦律下窝藏连杀十人的暴徒吧? 众人执礼,携手而入,于正厅之中,李恪和黄冲被请在上座,墨者、狱掾自排于左席,仅有朱家一人陪在右席。 隶臣妾们鱼贯而入,在众人案上布置起生鲜的狗肉和飘香的美酒。 狱掾们各个看得食指大动,定力差些的早已道谢伸手,大快朵颐。 反观墨者…… 朱家皱着眉,很有些不明白脸色苍白,嘴角抽搐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 “敢问假钜,这个……莫非陋席不合贵客口味?” 李恪不着痕迹地把食案推远了一些,脸上笑容不改:“朱公盛情,我等心领。墨家有节用之义,凡是墨者,每日除了在饔时进一些豆饭羹藿,其余时间皆不饮食。” “皆不饮食?”朱家怔了一怔,“我虽不才,往日也接待过一些墨者,其中老少男女皆有,可似乎……从无拒宴呐?” “原来朱公此前便与墨者打过交道么?”李恪眼睛一亮,轻声问道,“不知朱公认识哪些墨者?可认识何师?” “何师?莫非是机关师仲道?” “普天之下,墨家难道还有第二个何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虽说这天下只公认一位何师,但寿春之民何人不知何府住着两位机关大师?” 李恪不置可否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朱公是两位何师皆认识了。” 朱家淡淡摇头:“恰恰相反,两位何师素不喜与我等山野交道,我莫说不认识他们,便是其座下高徒,也是一人不识。” “是么……”李恪貌似遗憾地叹了口气,推开食案站起来,“朱公,可愿领我随处走走?” 朱家为难地看了一眼正狼吞虎咽的狱掾们,又瞅了眼面色铁青的黄冲:“这个……客在席,主不便,假钜不若自便?” “方便么?” “事无不可对人言,祖道寨中,假钜自可漫行。” “既如此,李恪谢过。” 道了声谢,李恪真的站了起来,不仅他站了起来,辛凌、风舞、何钰、蒙冲都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站在李恪身后。 朱家哈哈大笑:“在我寨中,假钜还怕遇袭不成?” 李恪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裳的褶皱:“墨者不饮食,正因为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大家都想活动活动手脚嘛。” …… 走出正厅,确认四周无人关注,何钰轻轻靠上来:“假钜子,那朱家是不是早就将贼人送走了?” 李恪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是有外来贼人行凶?” 何钰脸色涨红:“假钜子,我与兄皆不是是非不分的蠢人,您……您与翁那般放对,其实我们皆知前因后果……只是……只是……” “只是想不到你翁为了毁掉我与老师的声誉,连楚墨也照杀不误是吧?” “……是……” “人皆有欲,一旦为欲望蒙了心智,便容易不择手段。”李恪叹了口气,“说来他的初衷也是为了何家这多年的经营,错虽不赦,你兄妹却不该厌他。” 何钰满脸的颓丧:“何家……大家全心全意钻研机关,共同光大墨家,不好么?” 李恪淡淡一笑:“墨家本就不止是机关一道,也只有楚墨的风气,才能养出你兄妹这般把机关术当成全部的墨者来。” 二人正叙着话,蒙冲和辛凌已经自顾在寨子当中逛了一圈。 他们理所当然没有发现什么近丈高的壮汉,也没有发现血衣、血痕之类足以将此地与惨案联系起来的东西,这一点,大伙其实心知肚明。 不过辛凌却在寨子里碰上一个意外的熟人,若是李恪没记错的话,大概,可能,应该是旧赵宗室,安阳君,赵柏。 当年的小屁孩还是如当年一般的锦衣华服,玉具宝剑,更经过这一年多的蜕变多了几分少年的气质,眉眼渐渐长开,看上去英姿勃发,颇具几分人杰气象。 李恪隐隐感受到老友重逢的喜悦,刚想迎上去,却见赵柏寻了个缝隙从辛凌身边挤过来,满脸怨怼。 “大兄!大兄!阿姊说不认得我了!你肯定还记得我吧?啊?啊?” 李恪挠了挠鼻翼,心虚地躲开赵柏期盼的眼神:“这个……贵人怕不是认错人了,我等应当不曾见过面吧?” “噫!” 第三八三章 安阳君历险记 “那日与兄和阿姊作别之后,我凭着兄资助的反秦金镒去到太原,上党二郡,眼见各地民生凋敝,秦兵对我赵民予取予夺,民庶敢怒而不敢言,故更坚定了反秦之心!” 在一套独立的小院里,李恪一边心惊肉跳地听着赵柏讲述这一年多的见闻,一边不时拿眼角去瞅蒙冲的神情。 嗯…… 只看脸色,蒙冲似乎并不在意。 只是让席地而坐的时候为啥要握着剑柄呢?而且还不是拄剑的姿态,而是拔剑的姿态,也就是右手跨握,弹开机簧就可以砍人那种。 还有蒙冲的位置…… 这一剑若是砍出来,应该不止能把赵柏这个反秦志士砍死,李恪的脑袋大概也逃不出毒手。 所以……蒙冲现在心里盘算的,其实大概根本不是砍赵柏,而是想把李恪这颗扶苏身边最大的毒瘤给干脆利落铲除掉…… 多冤枉呐! 关键是赵柏还在那儿说。 “大兄,你为我立下反秦之志……” “等等!”李恪难得慌了,“我们先将话扯明白,我何时资助过你反秦资金?” 赵柏一副你怎么又忘了的表情,烦不甚烦地叹了口气:“大兄,那日在雁门郡,你北上延请匈奴,路上正巧与我偶遇。你见我困苦,便赠我三金和一袋饼,这般重要的事,你莫非忘了么?” 李恪险些一口老血喷在赵柏脸上,一回头,看到墨者们一个个憋着笑,就连辛凌都隐隐有些不自然,唯有蒙冲,他的手捏得越发紧,脸上倒是越发平静了。 “我何时跑去延请匈奴了!我请匈奴干嘛!” 赵柏理所当然:“自然是颠覆秦国啊。” 李恪怒极,指着他的帅脸怒骂:“你才想颠覆秦国!” 赵柏还是理所当然:“我是想颠覆秦国啊。” “可我没有你这般宏图大志啊!” “这就奇怪了……”赵柏的小脸皱巴起来,摸着下巴沉沉思索,“那你予我反秦资金作甚?而且你那时北上,不几日后,匈奴就南下了,这也太巧了吧?” 蒙冲在旁冷笑:“是啊,这也太巧了吧。” 李恪都快哭了,一巴掌抽在赵柏后脑勺:“我予你三金,是让你回去安阳,侍奉亲媪,谁让你吃饱了撑着跑去反秦,还越跑越远!” 赵柏委屈道:“大丈夫生于人世,自当提三尺剑,复辟家国荣光。秦贼不灭,谈何回家!” 我!去! “你的家国是赵,我的家国是哪儿?” “大兄……大兄与阿姊不是秦庭中尉家人么?若不是遇上大兄,我根本就不知连秦国的贵戚都期望着赵国复辟呢……我有今日,虽说大半是凭着血脉天分,但也不会忘了大兄的功劳!”赵柏捏着拳头,说得慷慨激昂,说完又在心中复述一遍,最后特别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求求你还是忘了我吧! 李恪在心里呐喊。 幸好,赵柏这一顿内心剖白总算是把李恪的嫌疑给洗清了,李恪暗松了一口气,开始主导话题:“不说那些,你是怎么来寿春的?” “想要颠覆秦国,我需要广收天下英才。”赵柏小大人似叹了口气,“上党荒僻,没有英才,我便离开上党,在邯郸住了半年。” “你哪儿来钱在邯郸住半年?” 赵柏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那时我先去邯郸寻了歇伯父,本想着他是赵氏族长,总会答应资助我反秦,谁知却被他叉了出来。那时他府中有武臣、李良二人做客,皆被我堂皇气度所摄,主动要为我家臣。” 风舞好奇道:“还真有人愿做你家臣?” “嗯,我在邯郸吃喝全由他们照拂。此二人武艺倒是高强,态度也恭敬,可惜就是不通兵法,也不晓百家,就连鸡鸣狗盗之类的杂耍也不会,大兄你说,我堂堂信陵君后人,岂会看重这等庸才?” 一屋子人听得冷汗直冒,冷冷看着安阳君柏一人静静王霸。 “不过他们也算不得全无用处,我从他们口中听说,当年六国敌秦,凭的是合纵二字,所以便来了楚。” 李恪有气无力道:“你来找朱家合纵?” “不!我是觉得既然早晚要合纵,我的门客中也该有几个非赵之人,这样往后出使也方便些。所以便来看看各地志士都在夸赞的朱家是否有资格为我家臣!” “结果呢?” “哎!此人豪爽,有财,略懂名家,还会学鸡叫。虽说这三个多月他不曾说过要做我家臣,但他对我这般恭谨,我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只可惜……” “只可惜?” “他武艺不如武臣多矣。”赵柏很遗憾,“我是要复辟赵国的,若是今后叫人知晓我曾经退而求过其次,我又何来脸面在六国立足?” 果然不出所料…… 如此想来,当年赵柏巴心巴肝要收李恪做门客,居然是他这几年受到的最高的褒奖…… 李恪也叹了口气:“这么说,你在此处住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零九日,再住二十一日,我就准备去趟会稽,听说那里有名士。” 李恪懒得管他去哪里寻名士,突然问道:“昨夜寨中可有异动?” “异动?”赵柏想了半天,“无有异动啊,朱家如往常般接待客人,正厅那里歌舞喧嚣,好似还有沐浴和侍寝,与平素看来一般无二。” “你可曾见过那客人样貌?” 赵柏摇头道:“每次有客人朱家都来请我,可我堂堂赵王后裔,岂能随他迎来送往,所以从不曾答应过。” “有理……”李恪点了点头,“很有理。” “说来他今日也邀我入席了,还说甚客人是墨家近年最富天才的假钜子和几个寿春官吏,我险些就上了他的贼当!”赵柏气愤道,“大兄是秦国勋贵,秦墨不和,天下皆知,你岂会与那假钜子走在一道!” “哈……是……是吧?” …… 好容易和赵柏告别,李恪走出房门一看,日已西斜。 他瞥了蒙冲一眼:“别动这小子,你当是看出来了,他对大秦并无威胁。” 蒙冲冷冷一笑:“六国旧贵做惯了白日梦喃,大秦还没空闲到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地步,不过邯郸武臣……李良……” “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蒙冲点了点头:“依那小子所说,看来这寨中确实藏了不少生人。你打算如何做?” “如何做?”李恪微微一笑,“何姬,代我感谢朱公款待之情,就说我在寨中游玩多时,与许多人相谈甚欢,此外,把那群没见过吃食的狱掾拽出来,我等打道回府。” 何钰点了点头快步离去,蒙冲诧异道:“你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候,辛凌难得接了次口。 她轻声说:“我等不走,狡兔何出?” 第三八四章 狱掾办案,闲人退避 夜,长夜。 星河璀璨,明月皎洁,夜色下的祖道寨隐隐一道火光。 大门无声无息地划向两边,朱家圆润的身影从寨子里走出来,举着油镫四下张望一圈,大概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向着门内招了招手。 一个如山般魁梧的汉子从门里迈了出来。 只听朱家说道:“英兄,本想留你在我处多歇几日,叙叙旧情。奈何秦人紧追不舍,不得已……海涵呐!” 那人朗声一笑:“朱兄说的哪里话!我此番做下如此大事,若无朱兄收留,只怕早已亡命天涯,哪能如现在这般,走得堂而皇之!” 朱家轻轻叹了一口气:“事至此时,我等却仍不知是何人雇你。背后之人如此筹谋,我只怕英兄过得了秦人那关,却仍要被他穷追不舍。” “追便追了!”那人啐了一口,豪气干云,“我英布自度豪杰盖世,他来一人,我杀一人,他来十人,我便杀尽十人。若他恰是咸阳那个皇帝,便是杀尽天下,又能如何!” 此话一出,不远处的疏林里便应和出冷笑。 黄冲自树干后闪出身形,对着英布高声斥道:“杀尽天下?你连今日都过不去,又谈何杀尽天下!” 李恪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一摆手,埋伏的人手便陆续从林子当中钻出来,辛凌、风舞、蒙冲、再加上黄冲和三位狱掾,除了何钰不见身影,勘验小队尽在此处。 “冲君,你就不能多忍耐片刻?” 黄冲冷声道:“法吏保秦而活,此人亵渎陛下,大言不惭,如何能忍!” 天爷诶…… 那可是凭着一把不称手的兵刃就能毫发无损干掉十个人的英布,就算在历史上也是项羽座下第一猛将。光他一人,大伙围攻都不见得能胜,更何况再算上一个主场作战的朱家…… 秦律规定,藏匿凶徒者以从罪论处。 英布连杀十人,毁坏工坊肯定是弃市的罪责,朱家从罪,最轻好像也逃不过发骊山。 这不是逼着人狗急跳墙嘛! 李恪叹了口气:“冲君,法吏为何都是直性子呢?” 黄冲正色说:“灋,从水,从廌,从去。刑也,平之如水,法正无恕,触不平者去之,行不正者亦去之。此乃学室之初,我等所习的第一课!” “好吧……” 李恪耸了耸肩,反正出都出来了,现在再藏回去,朱家也不可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既然如此,还不如大方一些。 他正了正神色,懒懒散散对朱家和英布说:“二位依依惜别,我看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不若换个地方叙旧,郡狱如何?” 朱家和英布齐声冷笑。 “假钜子果然不是这么容易诓骗过去的。” 朱家理了理深衣褶皱,彻底让出大门,英布的身影从门中显出来,身高如山,臂壮似柱,还有那把寒光闪闪的画戟,更似擎天支柱,紧握在手。 李恪苦笑起来:“看来朱公早猜到了啊。” 朱家拍了拍手,自英布之后,一个接一个大汉鱼贯而出,人人手持利刃,身披胄甲,足足有二十人之多,呈弧形把朱家和英布拱在正中。 黄冲大怒道:“朱家,你欲反耶!” 朱家根本不理他,只是目光灼灼盯着李恪:“假钜子,寨前林疏,藏不下人,你的援兵大概正候在一两里外,等着英兄自投罗网。你此番生路已绝,不知可愿在死前为我解惑?” “虽说朱公之言我不怎么赞同……”李恪咧嘴一笑,抬起手臂,“不过解惑之事我还是愿意做的。” 说完,他轻轻一摁机簧,裂帛之声乍起。 一枚铜矢自飞蝗当中射出去,直冲天空,过程中发出尖锐的鸣笛,数里之内,声震于野! “鸣笛!”朱家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疑惑,大手一挥,厉声命令,“杀!” 李恪哈哈大笑:“援兵盏茶便至,诸君坚守!” 辛凌一步踏到队伍正前,清冷的声音当即响彻:“结阵,迎敌!” …… 李恪疾退,背靠大树,辛凌风舞守住两边,蒙冲站在李恪正前,再外一圈,黄冲带着三个狱掾手擎宝剑,发着抖,嘶着声。 二十多个暴徒正举着刀剑杀将上来,他们身后三五步外,还有个面容冷峻,行如罡风的画戟战神。 法吏们吓坏了,李恪却不心疼他们。 原本A计划设计得好好的,等着英布和朱家分手,埋伏齐出,瓮中捉鳖,倒是朱家就算猜到李恪他们就窥视在旁,可是没有人赃并获的场面,正常人都会对造反这种行为生出犹豫。 只要利用好这份犹豫,李恪有充足的把握拿下英布,到时候重兵压境,英布被擒,朱家是圆是扁,还不是任法吏们搓着玩? 可他们偏偏不!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法吏们非要人赃并获,让朱家无可辩驳,结果好好的A计划成了B计划,在援兵到达以前,李恪反倒成了弱势一方…… 法吏呦……法吏呦…… 这群榆木疙瘩……还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思绪飘荡,杀声震天,暴徒们冲进疏林,蒙冲最先发难,手中劲弩一矢离弦,只听嗡的一声,对面便有人捂着面门栽倒在地。 蒙冲想也不想弃掉手弩,抬手抽出腰上宝剑,迈步向前,和黄冲背靠在一处。 “杀!”蒙冲大吼。 “杀!”黄冲大吼。 “杀!”分不清敌我,林子当中只剩下这一声大吼! 惊涛拍上礁石,呼吸之间,第一条防线便被众多敌手淹没,七八人穿过封锁,冲向李恪! 辛凌默不作声冲了出去,身子似乳燕般合身撞进一人怀中,乍和乍分,那人胸前已多了两股血柱,哀嚎着跌在地上。 辛凌来不及检视战果,短刃刺出便抬步迎向第二个敌手,迈步,旋身,锤形的刃柄一扬手砸中那人剑刃,借着惯性让对方中门大开,接着又是半圈旋过,身体摆正,一剑穿喉! 连杀两人,辛凌面色潮红,不待换气便又是两人自左右杀来! 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辛凌勉强摆动手臂挡住一人,却把整个后背亮给了另一个袭击者,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就在此时,蒙冲一声怪叫,长剑横扫逼开周遭,扬手就把自己的佩剑丢了出来,噗一声,便把攻向辛凌那人刺死当场。 辛凌获救了,蒙冲却在丢出佩剑的当口便身中两剑,一剑在肩,一剑穿胸。 他的嘴角血沫满溢,可他的笑却狰狞如恶魔一般。 蒙冲抬手捏住了刺胸者的手,顺着剑刺过来的位置一步迈出! 噗! 血花飞溅,他已高高昂起头颅,用最大的力气猛砸下去,将对手的面门砸了稀烂。 惨叫声骤起。 暴徒们的气势为止一泄,蒙冲却趁机俯身,随手捡起一把长剑,对自己胸膛的剑看也不看,重新贴靠到同样遍体鳞伤的黄冲身后。 黄冲畅快大笑:“狱掾办案!闲人退避!” 第三八五章 战神英布 另一边,李恪和风舞的状况也说不上好。 在墨者当中,风舞大概算个另类。他长于建筑设计,无论是以十艺和非儒为基础的墨学,以机关术为基本的墨艺,或是以三剑为核心的墨武都掌握得不算精通。 就是那种称不上一窍不通,放在人群里却也不会显眼的状态。 此番他肩负贴身守护李恪的重任,挥舞长剑死守不攻。慎子之剑本身就守强于攻,可憨夫能舞出堂皇霸气,到他手里,却显得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可他半步也不愿退。 行动之前,辛凌曾将他叫在一边,说墨家未来全系于李恪一身,此番冒险是迫不得已,但他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许叫李恪伤及毫毛! 他心里也是这么认定的! 风舞才学平庸,贱命一条,便是丢在这里也不值得怜惜。可是李恪绝不能有事! 别说损及性命,就是伤及皮毛,也绝不能够! 他剑艺不行,可他有勇,有义,还有决死护卫的心! 长剑守得住的地方长剑守,长剑守不住的地方身体来守! 他以一敌四,每个照面都在流血,只是凭着慎子剑精妙的移位,努力避开了要害位置。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浑身是血。伤口太多了,他觉得手上的剑越来越重,挥舞之时,防御的漏洞也越来越大。 一声鸣笛突起! 李恪不知何时从几步外的树下钻到了他的身后,向着最近处的敌人一矢激发! 那人当即便倒飞了出去。 李恪看也不看,翻过手趁着众人尚无反应,又是一矢射出! 这一矢微微有些偏斜,没有如李恪所想正中胸膛,而是斜向而上,射爆了对手眼球,然后……贯脑而出! 粉红色的血雾喷洒漫天,就在众人胆骇之时,李恪已经拖着风舞后退靠住大树,用极不标准的握姿第一次抽出了龙渊宝剑! 象征着诚信高洁的名剑龙渊如有灵般发出高亢的剑鸣,金色的剑身反射月光,犹如离龙附着在刃上流转! 李恪深吸一口气,踏出步子,如风舞方才那边,用自己的身体把风舞彻彻底底护了起来。 “砍人什么的……不就是砍人么!来啊!” 他的面前还有两个凶徒,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难掩的惊骇与恐惧。 可是习武之人,对方会不会武总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李恪没有再拿那种神出鬼没的恐怖机关射他们,而是抽出剑…… 哪怕那剑的卖相比先前的机关还招摇,可是李恪似乎是不通武艺的。 墨者之中还有不通武艺的人? 他们不由踌躇起来。 就是那么一踌躇的功夫,林间一道黑影闪过,辛凌不知何时从后扎入到他们中间,双臂一分,两枚断刃一左一右正刺进两人下颚,又从两人耳窍直穿而出! 一击!两命! 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大气:“师姊,幸好你来的巧……” 辛凌抽出双剑,丢下两具不住软倒的尸首走向李恪,眼神中满是忧虑:“师弟,跑,此处守不成了……” 李恪愣了一愣,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那二十个凶徒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四五人狼狈不堪,缓缓而退。 取而代之的,是凛凛如天神一般的英布站在了众人的面前。 三个狱掾早已倒在了地上,蒙冲单膝跪地,呼吸急促,风舞人事不知,黄冲也遍体鳞伤……一晃神的功夫,自己这边居然只剩下辛凌一个战力完整…… 绝境么? “师弟,跑!” 李恪苦笑一声:“师姊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本事,凭我一人,哪跑得掉……” 辛凌摇了摇牙:“我缠住他,跑!”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双刃一甩便冲向英布。 李恪立刻蹲了下来。 拆下束带,抽出矢匣…… 他跑不掉的,与其徒劳奔命,等着被人像虫子一样碾死在地上,还不如放手一搏! 辛凌扑了上去,纵身一跃,脚踩着黄冲的肩膀直冲上半空!她的身体如乳燕般翻滚起来,带着万钧之力,从天而降! 英布挥舞起画戟! 简简单单地一挥,由下,至上,这一击毫无花哨,就是快,就是准! 辛凌避无可避,只能横剑格挡! 可她人在半空,全无借力,又如何挡得住英布一击? 铛一声响,画戟短刃击打在两剑交叉,辛凌闷哼一声,倒飞出去,以比冲势更快的速度,笔直撞在树上! 轰! 黄冲嘶吼着又冲了上去…… 轰! 蒙冲咳嗽着站起来,拄着剑,伸出手捏住胸前剑柄,一点,一点抽了出来,双手双剑,横摆身侧。 英布脸上终于能看出些许表情:“此间人等,唯你可入我之眼。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蒙冲的呼吸粗重而凌乱,“我乃大秦皇长子扶苏殿下护卫首领,大秦卫率,校尉蒙冲!我乃……取你性命之人!” 蒙冲呐喊着扑了上去! “勇,毅,刚,猛,奈何垂死之躯,无用至极。”英布遗憾地摇了摇头,随手一扫,画戟便横摆着扫中蒙冲的胸口。 蒙冲也飞了出去,从李恪身边穿过,跌进深深的树林。 英布越走越近,李恪满头大汗,越急越乱。明明铜矢已经装好了,可匣盖却卡在半路,怎么都合不上去! 眼角处黑影一晃。 早已昏迷的风舞竟然站了起来,如梦游般捏着自己的剑,摇摇晃晃,挡在李恪身前。 “我乃……” 轰!英布猛地一击,将风舞锤得径直跪地! “守门家犬,姓名与我何干?”他冷笑一声,画戟横摆,粗如儿臂的木杆砸在风舞肋骨,咔啦啦!风舞呕血横飞,终于再也站不起来。 “那机关……你修好了么?” 李恪的手僵在原地:“还差一些,否则取你性命了如指掌。” “我倒是有意试试机关之力,奈何……英某还不愿死。” 他话音才落,李恪隐隐听见林中杀声,由远及近…… 李恪轻轻吁了口气,一松手,将卡壳的飞蝗丢到一边,懒懒坐倒。 英布好奇道:“怎的?堂堂墨家假钜,连垂死挣扎也不愿再做?” 李恪笑着摇头:“垂死挣扎是肯定要做的。只不过……有人面带憨相,其实啰嗦,我若是抢了他的对手,怕是要被他烦死。” 英布眉毛一挑,终于高举起画戟:“虚张声势,拖延时间,你道我不知?” 说完,他不待李恪回答,画戟锋尖直刺而下! 呜! 一柄短戟从李恪身后疾射而过,擦着李恪的发髻,将英布的画戟弹飞出去。 “藏头露尾的鼠辈,嶸山沧海来也!”沧海粗豪的声音响彻云霄,“与我死来!” 第三八六章 百人敌 武至极道者,可敌百人。 李恪曾经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 辛凌说剑有两把,她最多可以同时应付三个人,憨夫说背倚坚石,他可以独面五人而不败。旦最有睥睨天下的霸气,他曾说,若是手握强兵,他大概可以斩杀二十来人,可自己也免不了浑身受创,有去无回。 至于沧海……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我腿癃了么?” 现在李恪特别想让英布来回答这个问题,若是被上百人围着,面前还有一个势均力敌,甚至尤胜几分的对手,他可否力敌百人。 这个答案大概是不能…… 短戟从深深的林中飞来,带着沉重的鸣颤,精确无误地擦着李恪的发髻飞过,撞击在画戟的锋尖。 无匹的力量顺着戟柄传导到英布手中,一瞬间便夺取了画戟的控制权,它向外斜,偏开目标,别说是击杀李恪,就连刺下去都成了某种奢望。 英布心中大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峻,试图调整重心,重新将画戟控制在手里。 就是这一呼一吸的功夫,狂暴的嘶吼响彻天际,沧海顺着声音狂奔,每一步,仿佛都使地动山摇。 他跃了起来,跃过李恪,身体倒曲,双手紧握着仅剩的那柄短戟,高高举过头顶! “与我死来!” 千钧一发之际,英布终于掌控住画戟的重心,撤步斜撩,以一个精妙的弧线发起反攻,后发却先制! 谁知沧海根本理都不理! 戟刃袭向他,他恍若未见,英布喜甚,惊甚,怒甚! 一息三惊,反倒是英布急退! 他狼狈地退后两步,画戟躲过沧海咽喉,横架于身前。 咣! 金木交击,碰撞的声音有如实质,李恪不过是被声波扫中,便觉得呼吸停滞,几欲吐血。 正面承受了这一击的英布连退了五步! 他面色潮红,五步而止,才堪抬头,便发现沧海又先一步,抬戟就劈! 英布只能格挡! 一劈,退一步,一步,挡一击! 咣!咣!咣!咣! 沧海狂笑着,越劈越快,越劈越猛,英布咬着牙死死抵挡,举着画戟飞身急退! 可他甩不脱沧海的追击。 无论是左脚发力,还是右足踏地,沧海都能恰到好处地在英布回气之前把他的气打散,让他根本发不出一次像样的反击! 一连十八次下劈! 沧海没有做一个多余的动作,十八连击,画戟尽断! 第十九击! 英布终于垂下无力的双手,仰着面闭目等死,沧海的短戟挟着风雷之势落下,随即……骤停在面门。 沧海一声狞笑:“鼠辈,你败坏我沧海名声,还想速死?” 英布气得浑身发颤,睁开通红的双目,怒气冲冲瞪着沧海:“卑鄙小人!若不是你以银链护在要害,我早就取了你的狗命!” 沧海得意洋洋大笑起来,一抖手,把早先投出的短戟抽回去。 李恪这才发现,那把短戟居然自始至终都嵌在一棵大树上,入木三分,连接双戟的银链绷得笔直,随着沧海的行进,将他半边身体护得严严实实。 憨子居然耍诈了…… 李恪觉得自己满脑袋都是黑线,心里突然浮出一句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 “你们都说我瓜,其实我一点也不瓜,大多时候,我都是机智得一批……” …… 一晃两日。 李恪跪坐在慎行的榻边,拿一柄小刀削着鲜透的山梨,慎行盖着薄衾躺着,脸上全是满足和慈祥。 “楚墨将假钜子令送来了么?” 李恪耸了耸肩,一刀把梨分成两半,选了半天,挑出小点那一半递给慎行。 “早送来了,我只是嫌腰带太重,这才一直没有挂上。” “以后会更重,还是要早些适应。”慎行笑呵呵咬了口梨,突然问道,“前几日你一直避重就轻,如今我身子见好,你却要实话实说,此次抓捕,是否是有人伤了?” 李恪狠狠啃了一大口梨,含糊不清道:“不止。” 慎行的眉头皱起来,起身坐正,看着李恪:“为师听不清。” 李恪知道再也避不过去了,放下梨,咽下果,起身净手,擦干回坐:“本次抓捕,因为我设计有缺,结果反遭了埋伏……” 慎行的嘴张了张,艰涩问道:“伤亡……几何?” “三个狱掾皆殉职,剩下的人,伤得最轻的是师姊,内腑挫伤,至今难起,所以一直也没来看您。” “……其余人呢?” “卒史黄冲受创七处,又兼内伤,重患。风舞创十四处,碎了一侧肋骨,索性没有伤到要害,至今未醒,重患。卫率蒙冲……皮肉伤四处,致命伤一处,我设法吊着他的命,何钰和灵姬已快马去沅陵请夏师前来,能不能救回来……至今不好说。” 慎行的脸色惨白得几近透明:“你实话予我,你不曾伤吧?” “先有风舞以身挡剑,又有师姊舍命拖延,沧海也来得及时,我不曾伤。” 李恪的话终于让慎行恢复了一些理智:“你前日说,扶苏公子此来,是为皇帝之事?” “是。” “何仲道……你处置了么?” “不曾,一直等着老师做主。” “唤他进来。” 何仲道就守在慎行门口,这几日一直如此,李恪看得出来,自从假钜子之争尘埃落定,他就已经有了死志,不过墨者不许畏罪自戕,他这才强自忍着,等着李恪,或者是慎行的判决。 他是墨家九子,从墨法而言,也只有已经成为楚墨假钜子的李恪和墨家钜子慎行可以对他进行判决。 现在,判决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何仲道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整了整身上墨褐,昂首挺胸迈步进门。 慎行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为了你何家私欲,墨者死伤几何?” “四死,二伤。” “你可知,为了你何家私欲,墨家未来几近毁绝?” “钜子之位自慎子之后便在三脉流转,唯钜子离一人例外。你我皆知钜子离不过权宜,然恪……绝不是权宜!” 慎行的眼睛眯起来:“你想说,你所作所为,非是私欲?” “虽是私欲,亦是公心!”何仲道慷慨道,“秦能厚待墨家,正是因为三墨不和,若三墨合统,却仍与秦庭相悖,你觉得皇帝还能容下墨家么?” 慎行忍不住惨笑起来:“在你看来,我不智耶?恪不智耶?” “恪虽与扶苏交好,然亦有张子房为他张目,法家与他相敌!他身边还容留了刺秦的沧海,连刺秦之人都敢容留,你敢说他有归秦之心?” 慎行终于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利欲熏心太久,我与你无话可说。”慎行叹了口气,“你是墨家唯一的机关师,便是名不副实,也不可自戕。皇帝欲墨家助其修陵,你在楚墨中挑选七人,随扶苏公子去咸阳吧。” 何仲道脸色大变:“慎行!你……真要赶尽杀绝!” “若我要赶尽杀绝,要你带去的便不是七人,而是九人。” 何仲道走得失魂落魄,有如梦游。李恪一直送他离开客舍,这才疑惑地回到慎行身边。 “老师,七人,九人,有何玄机?” 慎行垂下眼睑,轻声说道:“何仲道一生收徒九人,只死了一个路慎。” 李恪默然。 他曾听何钰说过,何仲道第一个收的学生就是何玦,而她……却不是拜在自己的父亲门下。 果然不管是七人还是九人,都不是能让人舒服起来的处置啊。 第三八七章 寿春尾声 李恪没精打采地走出慎行的房间,去看了一眼辛凌,又去守了一会儿风舞,待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发现扶苏和黄冲都在屋子外等他。 这热闹的…… 李恪没好气地看着浑身缠满麻布的黄冲,没好气说道:“前头才与老师说你重患,不想这会儿就能串门了,人说祸害遗千年,诚不我欺。” 黄冲傲然一笑:“尚有罪人在囚,我又岂能安躺于榻上?” “果然,只要是法吏,不管是忠于法家,还是忠于秦法,都叫人厌恶得很。”李恪推开门,没好气说道,“去我榻上躺着!虽不知你站了多久,可麻布都渗出血了,究竟是何等要事,你就不能让旁人通传?” 黄冲毫不客气地拄着拐走进屋里,把拐一丢,艰难上榻,在木条上留下好几条醒目的暗褐色血迹:“我来向你通报案审结果。” “就这?” “墨家身负冤屈,由能助寿春破获要案,于情于理,我都该亲自向当初奋战之同袍说明结果。” 李恪听他的口气很不好,不由挠了挠头:“不会是又有人要你们为难我吧?” 黄冲摇了摇头:“我师从中陵君,乃是正统商君法学,与咸阳那些新法家扯不上关系。” “不还是法家。”李恪撇了撇嘴,招呼扶苏一道坐下,忙忙碌碌开始架炉烧水,“此案又出甚妖了?说来听听?” “此案……英布贼杀九人,反杀一人,拒捕,杀吏三人,应罪,当辟。朱家知其行事而匿,从罪,拒捕,杀吏三人,亦辟。袭杀官吏者捕六人,群斗,贼杀,皆斩。另,祖道寨上下共臣妾四十二人,不知因由,充公,发卖;将阳一十七人,未助谋逆,赀甲;还有一人验传俱全,年未傅籍,不罪,发还乡里。” 李恪皱着眉听了半晌,问:“这判罚不是正当么?” 黄冲摇了摇头:“判罚虽正,然陛下年前谕令,天下投建,劳力不敷,除罪大恶极,谋逆叛国者,余皆轻罪,发配骊山……故郡守思虑良久,判英布、朱家黥,发骊山,袭杀六人发骊山。这便是最终了。” 李恪瞠目结舌:“先后杀了十三人,重伤四人,这还算不得罪大恶极?黥?发骊山?” 黄冲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蒙冲还不曾脱离危险呢,你就这么任着他们徇私枉法?” 扶苏舀着茶勺苦笑道:“这真是父皇的意思,寿春不曾曲解半分……” 李恪气急反笑:“皇帝擅改,地方滥刑。我看法家长久不了了。” 于是乎,不欢而散。 屋里很快便只剩下李恪和扶苏两个人。 李恪心虚地揉了揉眉心:“您不会也像那跟榆木疙瘩似,觉得蒙冲死得不冤吧?” 扶苏黑着一张脸:“冲未死!” “胸腹插着几根桔梗排血,若是夏师再晚来几日,也差不多死了。” 扶苏脸上显出一丝哀色:“是我叫他去护你们的,他恪尽职守,便是卒了,也是英雄。” “算了,险些忘了,你也有学室出身,和那块疙瘩一样,都是公而忘私之人。” 水开了,李恪给扶苏浇一碗茶,又给自己浇上一碗,端起盏,慢悠悠饮。 “你之事,原先定了风舞去助你,不过他现在仍未清醒,真要起身,也得将养好了再说。” “此事我理解,我会与父皇分说。” “还有,老师觉得皇陵机关不行,派了墨家机关师何仲道,带着亲传弟子协助修陵,此事你不会拒绝吧?” 扶苏愣了愣:“你们打算以德报怨?” 李恪瞥了扶苏一眼,轻轻说道:“你想哪儿去了。墨家不会入仕……至少在齐墨合流之前,不会安排人入仕,去咸阳的人皆是为还你在危难中帮扶墨家的情谊,他们会脱去学子籍,践正,从徭,随你们怎么安置。” 扶苏一下就明白了李恪的想法,正色保证道:“放心,不会叫他们做不合身份之事。” 李恪懒懒散散拱了拱手:“谢过。” 扶苏苦笑摇头:“且莫忙谢,其实父皇叫我来此,还有一事……” 他话未说完,李恪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辛凌捂着胸口,喘息着站在门口,抢声说:“师弟,老师思虑风舞伤重,短时间里难以起行,已令我先去,为他置备工事,不使拖延。” 李恪怔怔地看着辛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 又十余日。 前些天夏无且和蛤蜊日夜兼程,及时赶来,在他的妙手之下,风舞已经醒了,能吃些细致的流食,蒙冲也度过了危险期,不再有性命之忧。 辛凌的伤本就不重,调养了几日便已经不碍行止,至少坐车远行肯定不会留下什么暗疾。 于是乎,最后一次复诊之后,离别的日子也来了。 寿春城外,车马喧嚣,辛凌穿着一身素白深衣,淡抹脂粉,眉宇之间早已看不出墨者的半点痕迹。 何仲道和他的七个弟子也在离行的队伍当中,墨褐草履,赤足摈冠。李恪听说他本想将自己的爵位袭给何玦,扶苏也答应了,可是却被何玦拒绝了。他的爵位最后为十余个何府蓄养的臣妾赎了籍,用最粗暴的方式剥成平民。 不知为何,李恪觉得这是何玦对他的惩罚。 离愁总是凄凉,更何况今日还有绵绵细雨,不绝不断,天上地下感受不到半点夏日的炎酷,便是暖风,也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没有仪式,没有水酒,李恪不过和扶苏叙了两句闲话,为辛凌赶车的兵卒便来催促,众人只能匆匆作别。 车行渐远,李恪看到辛凌似乎掀开了车窗,可看得却不是李恪他们的方向,而是何仲道身上的墨褐。 一眼过后,清泪化雨。 大概是看错了吧…… 李恪这么告诉自己。 他摇着头走到一起送行的何玦身边:“玦君,那日之后,我们许久没见了。” 何玦恭敬地做了个揖:“假钜子,往后称玦便可,莫再称君。” 李恪耸了耸肩:“玦,你翁之事……别想得太多。” 何玦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翁自小便教导我,墨者从墨,乃是牺牲。墨义苛刻,墨法酷烈,墨者若不能将欲念置后,必成叛逆。” “他这般跟你说的?” “是。”何玦静静点头,“何家数代所求者,墨艺之极也。身为人子,我当从祖之愿,身为墨者,我当从法之严。假钜子可知,翁欲让我承袭爵位时,我是如何与他说的?” 李恪摇头。 “爵位享乐,安逸,消磨人心。否则历代钜子高爵在身,为何从未兑现过秦庭恩荣?从今往后,我只愿做一个纯粹的墨者,诸般俗世,与我再无干系。” 果然是惩罚啊…… 李恪暗暗叹了口气,刚想劝慰,何玦又再次张口:“翁笑了。” “噫?” “翁笑了,他说要在皇陵建起万世不破的机关迷阵,有生之年,终会不负机关师之雄名!”何玦面容肃穆,慷慨激昂,“假钜子,何玦欲探求机关之极,请假钜子教我!” 阵风拂过,夏日的风,依旧是暖风。 李恪展颜一笑:“假钜子之称怪繁琐的,从今往后,叫我先生。” 第三八八章 牛顿力学原理实验 “今天的主题,是牛顿的力学三大定理。” 始皇帝三十年,五月开初,霸下安静地停靠在泗水郡符离县境睢水边的一片河滩上。 这是离开寿春的第二天。 物是人非。 想当初从苍居起行的十一人到现在只剩下慎行、李恪、儒、灵姬和沧海,剩下的人皆星散,就连风舞也应为伤重难行,只能与蒙冲一道在夏无且的照看下养伤。伤好之后,他将会径直去往咸阳,和蒙冲一道建造阿房宫的升级工程。 不过霸下的人气反而更高了。 这些天,楚墨遴选出天赋优异的墨者六十人作为假钜子随行启程去往苍居,其中最据天赋的六人则与何玦、何钰一道登上霸下,占据了空余的房间。 鉴于楚墨良好的机关术基础,李恪也开始尝试性地整理后世的基础科学加以教学,就比如现在的牛顿力学定理。 只是古人对近现代物理学的理解……总有那么点一言难尽。 比如现在…… 李恪才发声开课,堂下就举起了一片手臂。 他随便点了一个站起来,恰好是狄。 “敢问假钜子,牛顿的力学三大定理是何人书著?” “不是说了么,牛顿啊?” 堂下一片交头接耳。 不一会儿,狄大概是统一了问题,又问道:“牛顿何人?为何我等从未听闻?” 李恪的嘴角抽了抽。 “牛顿者,牛氏,单名顿字。” 当下有人恍然大悟:“莫非是成汤后裔,宋微子之后?” 李恪连眉毛也开始一起抽…… “是,牛顿出身陇西郡,自学成材,于机关一道有大成就。其祖成汤,周朝代商,旦封其祖于宋,便是宋微子。” “啊!竟是大贤微子启之后!” “世传微子启眼见商纣暴虐,进言而恶君,后来向箕子讨教,背姻亲而事正统,是天下难得的贤人!” “可是听闻宋微子后人长于儒学,却不知还有人对墨艺如此精通……” “这有何奇怪!子墨子当年也是学儒自成,还有鲁慎子亦是如此。可见一旦脱弃繁儒龌龊,有才者当有所成。” “繁儒究竟埋没了多少天才……那些人,怎就看不懂儒学无用?” “谁说不是呢……” 李恪忍不住重重敲了敲案板:“牛顿并非墨者,今日也不是说非儒,都将精神收回来,我现在开始讲三大定理。” “唯!” “第一定律,任何一个物体在不受外力或受平衡力的作用时,总是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这是惯性定理。”李恪清了清嗓子,“比如说,我等将木球从滑道滑下,若是无人迫使它停下,理论上它将永远滚动下去。” 何钰皱着眉想了半天:“假钜子,此法我等制水平时便用,滚动虽有长短之别,然木球总会停下。” 李恪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便涉及第二定理了。物体的加速度跟物体所受的合外力成正比,跟物体的质量成反比,加速度的方向跟合外力的方向相同。” 堂下一片唰唰的笔记,写完了,众人抬起头,茫然不解等着李恪解释。 李恪笑了笑:“合外力,便是木球所受外力之合。它从滑道上滚下,动之力来自滑道倾斜,前几日我们说过势能与动能转遍,倾斜将势能转为动能,这动能便是动力。” 众人皆点头。 “至于止力,来自于木球滚动所经的地面,地面越平整,止力越小,地面越毛糙,止力越大。这止力,又称摩擦。”李恪在教案上画了一个求,又画了相对的两个箭头,“动力和摩擦是影响机关动能的两个关键。油膏可以填平毛糙,这便是油膏可使机关更顺滑,更耐久的主要原因。” 众人皆有明悟。 李恪对学生的眼神很满意,堂下之中,要不是楚墨中精于机关之道的佼佼者,要不是李恪带了许久的赵墨精英,很多原理并不需要说得太细,他们的脑子里有充足的实践经验可以比对出来,得出实用性的结论。 “第三定律,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同一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何玦苦思不解。 李恪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对任何物体施加力,该物体便会对力的源头施加反力,两力相绞,便会使物件磨损,这是备件磨损的原理。” 看着众人还是不解,李恪想了想:“这样,沧海!” 旁听的沧海从瞌睡当中惊醒,抻了个懒腰看着李恪:“放课了?可要置宴?可有美酒?此处水深林密,我当能猎头野猪回来!我等烤肉如何?” 李恪恨不得把他给烤了…… “你过来,站在此处。”李恪指了指案板面前,笑得不怀好意。 沧海挠着头,一脸不解地依言站好。 李恪的目光在学生当中游弋,一圈,又一圈,最终停在狄的脸上。 “狄,上来。” 狄不明就里地站起来,随着李恪的指引站到沧海对面。 “打他。” “噫?”堂上堂下,尽皆震惊。 李恪背着手,一本正经:“聚气,握拳,攻击沧海。” 狄看着李恪认真的眼睛,心下终于一片了然。 沧海君方才在假钜子的课上昼寝,假钜子是打定主意,要他难堪了…… 他叹了口气,怜悯地看了沧海一眼。 沧海脸色铁青,咬着牙怒气冲冲瞪着李恪,一言不发。 李恪视若未见,只是对着狄重复:“伸手,打他。” 狄缓缓地伸出了手,缓缓捏紧,缓缓出拳,然后……如轻抚一般印在沧海的胸膛。 沧海挺着胸,得意洋洋。 李恪气得青筋直跳,大喝一声:“使力!” 狄吓了一跳,下意识灌足力气,一拳捣出! 说时迟那时快,李恪突然猛一声大喝:“沧海,防御!” 沧海哈哈大笑,扬起钵盂大的拳头就是一挥,后发先至,抢在狄击中他之前,就把狄整个打飞了起来。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原来假钜子要惩治的不是沧海,是狄啊…… 课堂上一片混乱,楚墨齐出,三个人拦着沧海补刀,三个人拖着狄下堂,掐人中,扇竹简,折腾了许久才把狄救醒过来。 沧海神清气爽地跑到李恪身边,一抱拳:“主公,幸不辱命!” “不辱命就见鬼了!”李恪怒不可遏,跳起来拍沧海的脑门,“你打他干嘛?” “是你叫我反击的啊!” “我没叫你打他啊!” 沧海君神色肃穆,姿态昂扬。他正声说道:“我自由习武,对战无数,早已知道,最好的防守,是反攻!” “天爷呐!”李恪哀叹一声,“防御!气聚丹田,紧实肌肉,不使重创!那种,懂不懂?他们都是一群木匠,亏你也下得去手!” 沧海挠了挠脑袋:“不成想,你原来是叫我只守不攻。” 李恪长长叹了口气,压服堂下,又指着儒:“儒,你来!” 儒当即抱拳起身。 两人当面,沧海反复念叨着李恪的要求,聚齐气力,防御胸腹,只守不攻,不可躲避。 儒捏掌,出拳。 “啊哒!” 双峰贯耳,直袭鼻梁,沧海捂着脸应声而倒,儒一脸淡然地对着李恪拱了拱手,迈步下堂。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课堂上响起一片喧天的喝彩。 “好彩!” 第三八九章 剑痴试剑 两场失败的实验…… 沧海鼻头通红,狄半张脸青肿,何钰托着下巴看着儒,只觉得邹师兄着实神武,一拳惩治恶敌,为新来的楚墨出了一口大大的恶气。 李恪只能捂着脸挑选第三个实验对象。 挑来挑去,还是只有最能听懂人话的何玦。 “玦,第三场你来。”李恪有气无力说。 何玦红着脸:“先生,我少时贪学,武艺不精……” “只是打一拳而已……只需打胸腹,不许击要害!”李恪强令何玦站在沧海面前,又嘱咐沧海说,“气聚丹田,不许躲,不许反击。” 两人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何玦不擅武艺,但毕竟木工精湛,手上的力气也远超常人。他一拳击出,势大力沉,嘭一声印在沧海的腹部。 沧海面露狞笑,一动不动。 终于好了…… 李恪振奋了一些精神,叫二人收起招式,问:“玦,感觉如何?” “沧海君武艺精深,我不及他。” 李恪翻了个白眼:“这憨货让英布连还手之力也无,光说武艺,世上能超过他的不足一掌。我是问,你的感受如何?” “掌,腕皆痛。” 李恪让玦把出拳的手亮出来给众人看,大伙一个个参观,都看见他白皙的手背如今通红,就连手腕都隐隐肿了一圈。 “玦,你以拳击沧海,沧海又不曾反击,为何伤的反而是你?” 玦想了半天,不确定问:“莫非,这便是反作用力?” 李恪笑着点头:“你以多大力击沧海,沧海的皮肉便返你多少力。你的力不足以使沧海受伤,然这力回转于你,却足以令你掌腕俱损,这便是备件磨损的过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就是此意。” 玦的脸上兴奋难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先生,我明白了!” 李恪终于感到一丝欣慰。 “牛顿的力学三大定理,你等放课后细细琢磨,也可做些实验加深印象。正好符离城就在不远,儒,沧海,何姬,随我去采买一些实验材料。玦,灵姬,你二人设计一个实验机关,待我回来之后,再看看你们究竟懂了多少。” …… 符离城地处在睢水以南,田间地头盛产符草,因而得名。 符草有药用,煎汁可治风疹、瘴疟,外敷又有益于风热上攻,眼花面肿,其行似白鬼张目,故常被巫医用来装神弄鬼,施术治病,所以销量甚佳,市贸繁荣。 得益于此,符离的市集在中原诸郡当中也算是难得的商贾众多。 李恪缓步行在市隧,沧海等人跟在身后,木牛的车斗上已经摆放了不少杂货,有毛毡,皮草、夏布、漆胶,区分摩擦力的配件大致算买好了,李恪想了想,觉得趁着天色尚早,打道回府。 接近市门,李恪看到一处人群猬集,有个高大的汉子带着个钟灵俊秀的白衣少女站在人群当中,一人仗剑,一人背琴。 那少女怯生生的,藏在壮汉身后,徒劳地躲避着人群肆无忌惮的目光。 英雄救美? 李恪站住脚步,好奇观望。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那汉子站在人群当中,高举着一把不甚光亮的铁剑,扬声喊叫:“诸位父老,列位乡亲,符离可有名剑否?我与妹初来此地,置黄金十镒,求试此剑!父老家中若有名剑,还不速去取来?”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李恪在旁听得愕然,本以为是英雄救美的好戏,哪知道,居然是一个剑痴重金试剑…… 可那把剑灰扑扑简陋陋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把好剑。难道说,这剑痴被人骗了?又或是此剑貌不惊人,其实和盖尤的承影一样,刻意做过亚光处理? 乡里们的想法估计和李恪差不多,私语者虽众,但许久也没一人站出来试剑,剑痴左右看了几圈,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来符离亦无名剑……妙戈,我们去会稽。”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 兄妹俩刚打算走,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慢来!” 剑痴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叫喊之人,那人獐头鼠目,身材雄健,贯甲,背弓,腰上别了一把铜剑,在四五个手下的拥簇下,分开人群走了上来。 “这位壮士可要试剑?” 来人冷笑一声:“试剑?秦律对商贾明令,贾货经营,需通报市亭,租赁列肆,还要由布吏校验货物。你在巿黎官市营生,可问过市亭意见?” 剑痴脸色涨得通红:“壮士说的哪里话!我兄妹此来只为试剑,何时营过商贾之事?” “你以为试剑不是贾货?金钱往来,货物买卖,便是贾货!”壮汉面露几分淫笑,对着手下挥手一招,“来人,将违律之人锁拿!再将那女子送去我处,我要细细盘问!” “嗨!” 他的手下齐声应诺,二话不说,扑向剑痴兄妹。 剑痴怒极,锵一声抽出佩剑,大声斥责:“无耻之徒,光天化日你欲行恶不成?” 壮汉哈哈一笑:“我乃此处布吏,我大兄便是符离亭长!在这市亭之中,我说是恶,那才是恶!捕人!” 那些手下显然是随他为非作歹久了,一听命令,当即出手。剑痴气急攻心,举着剑就朝最近的歹人砍下去,谁知歹人拔剑一挡,那把试价十金的宝剑……居然断了。 短剑高高飞起来,打着转,唰一声跌在李恪脚前。 现场出现了好长好尴尬的沉默…… 沉默之后,壮汉发声:“好啊!还敢拒捕!与我打!” 乱象一起,围观四散奔逃,少女被人群推搡着跌坐在地,面色苍白,宛如狂风骤雨中的残花。 李恪俯身捡起断剑,皱着眉,面色阴沉。 噼噼啪啪的殴打之声传过来,伴随着惨叫和嘶哑的狞笑。 他不由嘀咕:“好容易才对中原的官吏有了几分好感,怎么一转头就遇上这种事情……” 何钰满脸的气愤:“假钜子,我们管么?” 李恪撇了撇嘴。 管是非管不可的,不过市亭是亭长的天下,这个壮汉肆无忌惮,横行乡里,显然他那个兄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要管,又不能惹火烧身,他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何钰轻声说:“假钜子,符离与寿春临近,本地县长承过楚墨几次情面,与兄多有交道,为人正直。” “是么?”李恪挠了挠下巴,“儒,回去把玦唤过来。何姬,沧海,记得下手轻些,别杀人。皇帝不是缺人修陵么?若是死了……就不好把他们发骊山了。” “唯!” 第三九零章 剑痴与工痴 虞子期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冶父山铸剑,剑成之时光华漫天,引来名剑蜂拥而至。 青色厚重的巨阙,灿烂华贵的龙渊,古朴的湛卢,邪魅的鱼肠……他用自己铸造的宝剑将欧冶的名剑一一斩断,又去迎战干将与莫邪。 待到双生之剑被斩作凡铁,天边突射来三道流光,他定睛一看,竟是殷天子的孔周三剑! 含光,承影,宵练,这三把剑动若射光,速度之快,当世竟无物可匹。 他的身上被割开一道道口子,隐含着光芒的骨肉精血四散而飞,又被他的宝剑吸附吞噬。 剑身突暴起万丈毫光,化作无数的丝绦布满天空,终于将三剑抓住,一寸寸绞成碎末! 好满足啊…… 虞子期咂巴着几下嘴,捂着青紫交加的脸翻了个身,扯动浑身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唔……孔周之剑果然不凡,竟能让我伤重若斯……孔周虽比不得我,可比之欧冶、干将之流,还是强的……” “啥?”有一个清澈的男声在耳旁轻问。 虞子期半梦半醒,皱着眉头回复了一声:“天下铸剑师,欧冶第四,干将第三,孔周仲次,子期当首!” 那声音又问:“子期又是谁?” 虞子期不耐道:“自然是铸出当世名剑的我!” “那名剑有名字么?” “剑名?剑名……” 虞子期痛苦地想,想着想着,他就醒了。 木榻,瓦顶,榻边正跪着一个温润如玉石的稚颜青年,看着他,一双眼中满是笑意。 这是哪儿…… 虞子期茫然不解,想要起身。哪知双臂才一用力,浑身上下就泛起各式酸胀疼痛,让他的行动功亏一篑。 昏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是了……我在符离市亭试剑,遇上觊觎小妹美貌的恶徒,自称是市亭布吏。我拔剑反抗,谁知那把倾尽家财,请人自冶父山盗来的万铁之精居然应声而断。 再后来…… 他们将我打倒在地,四周围观虽多,却无一人敢仗义上前。 直到看到了恩公! 虞子期的眼睛亮了,记忆里的恩公与眼前的玄服青年渐渐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恩公! 我记得他的腰间……七星龙渊! 虞子期颤了一下,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手拽住了李恪的佩剑。 李恪一脸愕然。 “你干嘛?” 虞子期呼吸粗重,声音颤抖:“七星……龙渊!” 李恪古怪地看着他,顺着他满是青紫的脸,转到脏兮兮破烂烂的衣裳,再到同样满是青紫,而且青筋直蹦的手,最后看向自己腰带上,正被人拽在手里的龙渊宝剑。 屋外突然有人轻唤:“先生,何玦求见。” 李恪歪了歪脑袋,抬手指了指身后屋角。 虞子期顺着李恪的指点看过去,发现他的小妹在那儿睡得正熟。 她蜷缩在屋角,怀里抱着她钟爱的古琴,小小的脸上灰一道,黑一道,狼狈不堪。这样的脸自然看不出往日的钟灵和美貌,可她却用安稳宁静的呼吸告诉虞子期,她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一切惨事都被李恪止于发生之前。 神智与魂魄在同时归位,虞子期长长舒了一口气,松开手,羞臊着脸向李恪拱手告罪。 李恪轻轻嘘了一声,说:“夜正酣,你身上有伤,还是再歇息片刻,有甚事情明日再谈。” 说完,李恪起身,轻手轻脚去到屋外。 何玦等在那儿,看见李恪出来,当即抱拳:“先生,事情查清了。” 李恪摇上房门,背着手踱到院子:“真相如何?” “市霸名蛮,并非甚亭长之弟,只是他与本地亭长素有通钱往来,欺行霸市,早有年逾。” 李恪冷笑一声:“行恶年逾,本城官吏居然无一得知,也不知是此处官牙门槛太高,还是本地官吏着实无能。” 何玦摇了摇头:“县狱一审案情便破,我看其中当是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愿深查罢了。” “这世上哪有甚隐情。官官相护,同流合污,豪绅势大,民不归心,天下污秽无外乎就这几个理由,身为本地牧民,岂有不查之理?”李恪抻了抻懒腰,百无聊赖,“民治、吏治皆是法家之事,我墨家还是少掺和得好。那几人判了吧?” “皇帝缺人修陵,那几人自然发去骊山,再无法祸害乡民了。” 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六国旧地,乱象横生,相较于关中、山北,差之远矣。” …… 第二日,李恪在自己的小院又见到虞子期兄妹二人。 “秉恩公,我兄妹姓虞,我名子期,妹唤妙戈,皆句章将阳之人。” “原来二位是句章人士。”李恪对着二人轻轻点头,“天下不平,将阳又有违秦律。以我所见二位实非履世之人,与其在外吃苦受累,不若早些回乡得好。” 大概是因为他说得太不迂回,虞子期一脸尴尬,呐呐难言。 只是李恪并不在意虞子期的感受。 双方萍水相逢,此前全无交情。他这次救了他们兄妹,还借何玦的关系租了官市给他们养伤一夜,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再往后,他们是听从劝告老实返乡,还是继续北上找不自在,都和他没有关系。 离开苍居大半年了,李恪现在归心似箭,只是想快些跟眼前这两人说声拜拜,然后从不相关的符离启程而已。 所以看见虞子期不答话,李恪就径直起身:“我与虞兄不过初见,孟浪之言,虞兄莫怪。” “岂敢……岂敢……” “此间宿资我付了半月,虞兄只管安心将养。恪另有要事,恕不相陪。” 说完,李恪抬脚就走。 “恩公且慢!” “嗯?虞兄还有指教?” “指教……”虞子期满脸通红,眼睛直勾勾盯着李恪腰上的龙渊宝剑,“敢问恩公,你腰上的是七星龙渊吧?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李恪皱了皱眉头:“此剑乃长者托付,虽说在我处不免蒙尘,但我毕竟与他有约,虞兄,不可赠你。” “恩公误会了!” 虞子期咚一个响头磕下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虞妙戈看了,二话不说也跟着磕头。 二人你磕一个,我磕一个,砰砰咚咚,吓得李恪赶紧避礼。 “恩公,子期酷爱铸剑,一生所求便是成为与欧冶子齐名的铸剑名师,再亲手铸出一柄传世的名剑!七星龙渊乃欧冶子最得意的五剑之一,我虽敬慕,却全无谋夺之意啊!” 李恪不由愣住了。 没想到,虞子期居然是个胸有大志的铁匠? 李恪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自己对他先前的判断完全错了。剑痴和工痴,那可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啊…… 看着虞子期那张凄凄渴求的脸,李恪突然想起苍居那些喜欢听他讲述机关学的年轻墨者们,其实双方是同一种人。 技术工种,兴趣足以弥补大部分的不足,若是再多些高于常人的天赋和坚持…… 不会是不小心帮欧冶家救下了一个宝贝吧? 李恪摸着下巴,一脸坏笑:“虞兄,听过徐夫人此人么?” 第三九一章 《非攻》疏注 霸下行进于山林之间,轰隆作响,青烟直上。 碑楼里也是左摇右晃,且随着楼层的增高,晃动的弧度比之核心舱还要大上许多。 不过在霸下住了半年多,李恪已经很习惯随着这种有节律的摇晃书写和听课了。 今日的课程是默写《非攻》,卷末疏注。疏注的意思是写入自己的理解和感想,而为十义疏注,则是在李恪和慎行大谈十义需要有所调整之后的事。 这堂课从来只有他和慎行两人,便是辛凌在时也不许旁听。所以李恪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写,写完后和慎行辩论,论完就直接烧掉,无论是成是不成,半点痕迹也不会留在世上。 今天的非攻课就是如此。 非攻之义,始现于《春秋》。 《左传》有言,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 所以孟子才说,春秋无义战。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他认为春秋之战,将天下的秩序破坏殆尽。 庄子的感悟比孟子更甚。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厌恶战争,连带着对他所生存的时代也有了全盘的否定。 可墨子与他们皆不同。 或许是有过后世经历的关系所致,又或许是他出身民庶,终身与牧民之职无缘,墨子并不关注天下大道,他只说攻之罪。 丧师多不可胜数,丧师尽不可胜计……(民)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王侯)入其国家边境,芟刈(shān yì)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迁其重器,卒进而柱乎斗…… 残酷、暴虐、掠夺、破坏,夺民之用,废民之利,此皆攻之罪责。 故民之义也,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违此七者而攻者,皆非也。 是以诛无道,亲无罪,兼相爱,交相利,墨子用三篇《非攻》,写出了他心目中的战和之道,历来被墨者奉为圭臬,在墨家十义中,仅列在兼爱之下,乃第二义! 可是在李恪看来,墨子的理念却有天然的缺陷,即忽略了统一的重要性。 在墨子看来,诛无道乃义,伐无罪便是不义,若是天下多分,君主皆贤,那天下岂不是合该分裂下去?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难道墨子老前辈真的是个老前辈?他生活的时代……究竟是军阀相争?还是联省自治?很有些逆时代而行的味道啊…… 但李恪却是坚定的民族统一支持者。 华夏首先得是一国之华夏,尔后才能是强大之华夏! 所以《非攻》之义,在大秦一统华夏之后当有新解,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乱不废治也! 以乱而使治不行者,当非也! 在霸下的轰鸣声中,李恪与慎行爆发了激烈的辩论。 慎行以夏商周三朝为据,认为李恪的话有定天命,护无道的味道,既然乱不废治,那成汤代桀,武王伐纣岂不是以不义诛不义,义何以存? 李恪反驳,三朝之世皆以封建为根,诸侯立于天下而遥尊共主,此主非天下之主,天下也不曾有治,故商代夏,周替商,归根结底都是诸侯逆师罪主,称不上义或不义,便是秦灭周室也是如此。 但秦却不同,天下诸侯既灭,九州归于一国,此治世之初,到了这个时候,天下便该学着自省、自革,而不该再为一己之皇权荣耀,徒掀乱世。 慎行又问,若昏君无道如何? 李恪直言,将天下系于一人本就不是长久之道,天下当系于天下人之手,富贵穷噩,皆不从人,否则墨子何必说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 慎行登时无言。 他怔怔地看着李恪,突然将李恪的疏注丢进火盆,喻意大辩终止。 “恪,你欲将尚贤及于众否?” “尚贤及于众,尚同亦该及于众。众虽庸,才不及人,然罪亦不及人。”李恪的目光冰冷,“葛婴、邢三姑、程郑之才皆不及何仲道多矣,然赵墨尚三人,其发展却远好于楚墨,便是此理。” 慎行闭上了眼,遗憾说:“我本想叫你做何仲道的……” “我做不了何仲道,也不想做何仲道。失之本心者,与畜生无异,都不过是欲望的囚徒罢了。” “可这条路远难于做何仲道!” 李恪微微一笑:“老师,您别忘了,我才十六。” 慎行也笑了起来:“也罢,墨家以后是你的,是成是败,是荣是辱,是存是亡,与为师皆无干系。” 李恪不服气道:“老师岂能甩手不管!”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慎行狡黠一笑,“此话可是你说的。” “天爷呐!” …… 一日将尽,霸下缓缓停靠下来,争论了一天的慎行和李恪结伴走出房间,靠着露台,看着忙碌的众人。 人群中有贼眉鼠眼的虞子期,还有怯怯懦懦的虞妙戈。 慎行指着他们道:“此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恪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捡来的……” “捡……两个大活人,如何能捡?” “我捡他们的时候吧……子期被人踩在地上,虞姬被人挤在地上,落地之物拾到手上,自然是捡喽。” 慎行被李恪的惫赖弄得哭笑不得:“那你说,此二人捡来何用?霸下人手早已足够,就连房间也不够分派。我听说他们二人,现在分别和沧海、灵姬同住?” “挤一挤嘛,反正苍居也不远了。”李恪耸耸肩,“老师,那子期可是我为您挑的礼物。” 慎行越发不解了:“礼物?” “您与徐师交好多年,如今闹成这番模样,便是我这做学生的看了也心焦。子期心有大志,虽说作为学徒年岁大了些,基础差了些,但正所谓勤能补拙,徐师若能收他为徒,其日后成就,怕是不会下于徐师。” “哦?”慎行惊讶地看着楼下那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此人?不下夫人兄?我见他一直左顾右盼,他究竟在寻甚?” “在寻我腰上的七星龙渊,他做梦都想斩断它,所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慎行倒吸了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此子未来,当真可期!” 第三九二章 彭祖活了千多年 始皇帝三十年,五月十二,彭城。 彭城乃泗水郡治,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有泗、谷二水交汇于城外,又有百里微山泽遥居城北,其境内多原少山,沃野连片,四通八达。 此地还有一个名人,其名篯(jiān)铿,相传生于尧时,因贤被尧封于彭地,建大彭氏国,从此便以彭为姓,人称彭祖。 相传彭祖贤了八百年,自唐尧之后,又事大夏,于商担任守藏使,历周又担任柱下史,离世之时年过八百,是华夏历史的长寿之最,哪怕那个见不得人的鬼谷子,在彭祖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可又有一说,说大彭氏国封起于尧,鼎盛于夏,至武丁盛世为商王剿灭,立国八百余载,期间仅奉彭祖一人。 两说虽对彭祖寿数的看法近似,然而一败于商,一亡于周,怎么看,这个传说都充满了值得推敲的地方。 李恪怀疑彭祖可能是彭氏一族族长的统称,又或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但秦人似乎更在意彭祖是不是真死了,因为每隔三年,彭城的彭祖祭都是彭祖本人祭酒。 不需邀请,来去无踪,这位喜欢给自己扫墓的大牛人每次出现都会留些神迹下来,然后训诫一番彭城民众,驾鹤而走,直至三年之后,再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彭城,和百姓们一道缅怀自己的丰功伟业。 话说……彭城人究竟有多好骗? 李恪心里打着鼓,在沧海的陪同下,一摇三晃行走在彭城的大街。 “沧海,你说老师为甚要让我去看那装神弄鬼的彭祖祭?”他掰着手指,“而且彭祖祭在五月初十,今日却是五月十二,就算想看,这会儿也看不到了吧?” 沧海的贼眼在大街的姑娘们身上来回晃荡,心不在焉回话:“行老汉不是说了么,彭祖祭每次皆要持续三日,今日虽看不到祭礼,祭台总是在的。” “祭台?”李恪撇着嘴重复一声,“老师不会是想搞什么墨子祭,特意叫我来这儿取经吧?” “我哪知道。” 李恪歪着脑袋,看着沧海:“你今日颇有些不同,居然进了大城也不找我要酒喝。” 沧海停下脚步,突然间一脸肃容:“主公。” “哈?” “自尊你为主,我之所为,可称职否?” 李恪不明就里:“大体上算称职吧……” “既如此,我可否讨些例俸?” “你要钱?”李恪奇怪地在怀里掏了掏,掏出钱袋,随手丢给他,“里头有十来金镒,够不?” 沧海郑重点了点头:“主公,待会儿且让那些个墨者护你一夜,我有要事要办。” 看沧海一本正经的样子,李恪突然想起他先前有些怪异的眼光。 疏忽了! 彭城距离下邳不远,沧海的老妻还在那里艰苦度日,沧海肯定是心系老妻,准备去趟下邳,给她送些钱粮。 李恪心里生出感动,拍了拍沧海的胳膊,轻声说:“要见嫂子这些钱哪够,待会儿跟我回去,我房中还有百余金,你索性一道带去。” “嫂子?”沧海皱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自从知道那婆娘还未嫁出去,我早托葛婴将她接去苍居等我。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叫婆姨在家候着,哪有我千里寻妻的道理!” “噫?那你方才一直看路上女子,莫非……你有甚故友遗孀住在彭城?” “我又不是季布,哪来这许多妇人之仁。” 李恪彻底想不明白了:“那你方才那般姿态?” 沧海随手把李恪的钱袋塞进怀里,理所当然说:“此先在后市,我见一处妓寮,美人着实不错……” “滚!” 赶走了精虫上脑的沧海君,李恪一人独行,兜兜转转来到郡治外广场,闻名天下的彭祖祭就是在这里举行。 眼下正是祭礼进行之时,广场四周人头攒动,外围站立,内圈跪拜,李恪挤到人群中间,看到场中有处硕大高台。 那高台五丈长宽,一丈多高,台板架空。其下正中置一巨大的铜鼎,铜鼎里填满了沙子。其上正中端坐一人,着深衣,面肃穆,鹤发童颜,神仙风采。 那人就静静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动弹,李恪傻乎乎盯了半个时辰,发现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人上来在他头上浇一瓢清水,清水顺着他的头顶向下流淌,渗过高台,溅落在台下的铜鼎上。 玩的什么花样呢…… 李恪摸着下巴,敲了敲前面的肩膀。 那人回过头,极为不满地瞪了李恪一眼:“祖宗面前,当得恭敬!” 李恪翻了翻白眼:“这位大兄,我是外乡人,敢问你们是在作甚?” 那人了然点了点头:“原来是慕名而来。今年乃是祖宗祭礼,祖宗亲来,正在台上训诫教导。” “训诫?”李恪特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定这整片场子,说话的只有自己,“为何我不闻人声?” 那人一脸崇敬:“祖宗活了千三百多年,求仙问道,早不与我等凡夫俗子轻易言语。他向来以仙术训诫,作法三日,便有金牌自出于鼎!” “金牌自出于鼎?”李恪脸上震惊,心里鄙夷。 装神弄鬼这么些年,他还期盼着彭祖多少能让他看些亮眼的手段,谁知道,他或是他们,居然只是个蹩脚的乡村魔术师…… 太遗憾了。 …… 李恪一脸丧气地回到客舍,求见慎行。 慎行满脸笑意:“如何,可看到彭祖祭了?” 李恪瞥了瞥嘴:“见了,无甚稀奇。” 慎行微微显出一丝讶异:“哦?你不过看了一眼,便看出其中门道了?” “果然有门道吧?”李恪展演一笑,“老师,我等不去寻周贞宝,跑来看这群装神弄鬼之徒作甚?” 慎行摇了摇头:“仙家素来擅长托仙言事,警训世人。道虽不同,然究其根本,亦合于兼爱之道,与我等并无冲突。” 李恪好奇道:“他们演戏不收费的?” 慎行哑然失笑:“此话若是叫仙家听去,非得敲掉你一嘴尖牙才会罢休。他们不敛财,每次祭礼,还要散些金钱,帮补民庶。” “哦?” “为师交代你一件事。”慎行招了招手,把李恪招到近前,“今夜鸡鸣,再去一次祭台处,叫周贞宝明日祭后来霸下见我。” “周贞宝?他也藏在那群人中间么?” “堂堂仙家名士,如何会藏头露尾?”慎行轻笑道,“那周贞宝,你今日不是见了么。” “原来是他!” 第三九三章 亡秦者胡 夜,鸡鸣。 彭祖祭礼,彭城宵禁,所以三更半夜之时,四下空无无人。 李恪贴着墙,带着灵姬、何钰二人避开沿路更卒,偷偷摸摸贴近到祭台左近。 夜色之下,木台高悬,包裹着黑绒的四足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乍一看,就好似高台悬浮在空中。 李恪让二女在暗处观望,独自一人走到台下,举起手敲了敲高高的台檐。 咚咚咚。 “没人看也不忘装神弄鬼,你们究竟是欺人上瘾,还是布置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台上的彭祖慕然睁开了眼睛。 “你是何人?”那声音年轻,沉稳,叫李恪微感诧异。 白天他远远观望过,演彭祖的人虽说鹤发童颜,但脖颈以下皮肤暗沉,明显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这声音怎么会这么年轻? 那个周贞宝不会是跑路了吧? 李恪皱着眉头后退两步,一起速,就打算翻到台上去找彭祖问话。 谁知他的手才撑到台上,高台两侧就奔出七八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一个个面色阴沉,不似善茬。 于是李恪知道,他们不怎么喜欢他上去。 李恪怏怏下台,才落地就被那些个壮汉围了起来。 “小子,莫非有人遣你来此滋事?” 李恪拍了拍衣裳浮灰,无所谓道:“既然不许我上去,那便劳烦各位,唤白日的彭祖出来一叙可否?” “大胆!” “放肆!” 壮汉们勃然大怒。 李恪怡然不惧,唇角冷笑,声音如刀:“顺便告诉他,若是他不愿相见,今夜定有墨家上门,往那沙鼎中撒盐浇水。草芽娇嫩,一旦浸了盐水,你家的训诫莫说三日,便是一辈子也休想见人。” “墨家?”高台上探出两只鹤发童颜的脑袋,一只年轻,一只年长。只听那年长的脑袋说,“慎行老儿让你捣乱,就不怕我尽遣仙家,将秦卒带去你苍居所在?” 李恪嘿嘿一笑,对着那年长的脑袋拱手作揖:“雁门李恪,见过周师。” 天色转亮,人声渐沸。今天白天又是周贞宝在上头坐台,黑衣的壮汉一次次翻台而上,往他脑袋顶上浇灌凉水,终于在日中时分,见到了成效。 一面金色的令牌悄悄从沙土堆中冒了出来,阳光照耀,在众人眼中溅射出一道金光。 “训诫!祖宗的训诫出来了!”人群喧哗作甚,一时之间,尽皆跪倒! 有一主簿打扮的官员从旁边奔行出来,在台下小心翼翼捋开浮沙,取出令牌。 令上有字! 主簿抬眼看了一眼,霎时间面色苍白,满头冷汗。 在旁观礼的郡守沉声问喝:“祖宗训诫,是为何事?” 主簿跪倒在地,绰绰言道:“下官……下官不敢说……” “说!” 主簿脸上越发惨白,他双手举着令牌,突然间咬牙切齿:“有禀郡守!祖宗训诫,亡秦者胡!” 说完,他将令牌放在地上,转着西方稽首下拜,一拜,二拜! 三拜礼毕,主簿拔剑自刎! 殷红的鲜血飞溅而出,溅在令上,洒在高台,高台毫无征兆地冒起浓烟,十余壮士自两侧鱼贯而出,向着跪地的民众发放铜钱。 李恪怔怔看着这场染血的大戏。 亡秦者胡…… 仙家那些人是不要命了么? 还是说此事根本另有隐情,那个拔剑自刎的主簿,只是被人算计了一把的替罪羔羊? 李恪急于寻求答案。 可当他抬头再看高台,白烟散尽,那里却早已空无一人! “啧!发钱和自刎引起混乱,这家伙……趁机跑了么?” 李恪郁闷地离开彭城,搭上等在城外的木牛,回转霸下。 行出不过三里,两个头戴兜帽的人在道上拦住了李恪的去路。 “原野广阔,霸下无踪,不知恪君那机关上是否还坐得下两人,将我们稍带一路如何?” …… 霸下,驮楼,慎行居所。 李恪煨着火炉煮水烧茶,而他的对面,慎行与周贞宝二人对坐,谈笑对弈。 “贞宝兄,上次见你亦是彭城,粗粗算来,九年了吧?” “确是九年。”周贞宝点了点头,“那次你自以为看破我仙法奥秘,遣人留书曰:鼎中埋人。那书,我至今还留在洞府当中。” 李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把茶汤洒了一地。 慎行尴尬地咳嗽了半天,这才说:“好汉莫提当年之勇。我问你,这替身可是你的弟子?” “非也,非也,此乃师兄之子,名曰非臣。” “师兄?”慎行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巿兄出海归来了?” “数月之前,大船归岸。”周贞宝叹了口气,“师兄本想以仙山为喻,劝解皇帝寻求人君大道,奈何皇帝被人蛊惑日久,竟名师兄出海巡山……那一路九死一生,师兄担心血脉断绝,这才叫我将非臣带在身边,免得他也被皇帝看上,再去东海钓鱼捕虾。” 慎行微怒道:“你仙家惯出些装神弄鬼,卖弄玄机之徒,卢举,石緟,此二人绝非善类,早晚将你仙家毁于一旦!” 周贞宝面露苦笑:“大家有同门之谊,此事你说得,我却说不得。卢举有大志,此次他在我洞府外长跪一月,为的就是将这面皇帝秘制的金牌当做训诫,用于祭礼……亡秦者胡,我实不知皇帝写下这四个字时,心中究竟如何作想。” 李恪惊讶地长大了嘴。 亡秦者胡这四个字居然是始皇帝自己弄出来的?那不是仙家装神弄鬼,搏人眼球的手段么? 慎行也不住摇头:“我倒是知道皇帝如何作想。不过神鬼之言本就晦涩,最易被人曲解利用,他将国之大事求教于鬼神,只说明卢举已深得他的信任。” “佞臣而已,便是再信任又有何用?” 慎行只有冷笑:“如何能没有用呢?贞宝兄,你仙家好事将近,只是覆灭……或也不远了。” 周贞宝闻言,面色大变! 他脸色阴晴,一息数变,终于咬牙切齿说:“慎行,我与你虽算不得朋友,但当也算得上旧识。仙家劫难将近,我有一事求你!” “贞宝兄且说。” “徐非臣,此子大才,二十六岁便已将仙家秘术尽皆学通,乃师兄与我的衣钵传人。我欲叫他带仙家精干子弟去往苍居求道,你可愿意?” 慎行郑重点头:“神仙谷本就是你仙家之物,勿需经我允许。” 周贞宝大摇其头:“苍居是你墨家之苍居,若是有一日……我未能劝服卢举,往后非臣便不是仙家,而是墨者,可否?” “借腹自保么?” “仙家至今传承二百七十六载,绝不能断绝在我的手上!” “明白了。”慎行抬手推坪认负,正襟跽坐于席上,“我在此对天起誓,只要墨家一日得存,必有仙家再兴之日!” “如此,谢过。”周贞宝大笑起身,一身气势勃然发出,“皇帝派人请我三次,我皆不允。如今看来,这咸阳我却是非去不可了!” 第三九四章 沛县无赖子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一旦熟悉了霸下的韵味,乘其上,行于远其实并不是什么难受的事,关键之处,还是缘分。 “呕……” “啊……” “咕噜噜噜……” 李恪百无聊赖趴在顶层的露台上,看着风景,听着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玦。” “先生,我在。” “间休的时候,别忘了叫那几个晕车的将霸下擦洗干净,核心舱内外皆是金铜所制,受不得酸腐的。” “唯!” “超载,超限,还一堆晕车的,真是要命……” 李恪叹了口气,突然在一堆千奇百怪的不和谐当中听到一声清越的琴音,高山流水,残花凋零,那琴声传入人耳,不经意,便让人心变得平静起来。 玦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子期兄虽是吐得最凶狠的,然虞姬却与霸下颇为相合,看似娇弱,实则全无异状。” “所以啊……乘车是天分,和壮不壮实全无半点关系。”李恪拍拍屁股站起来,扶着墙去到慎行房间,“老师,霸下超载了,连核心舱的走道都塞满了仙家那些个搭便车的年轻方士,一个比一个吐得厉害。核心舱里现在乌烟瘴气,灵姬、何姬拒绝下舱,就连沧海都拒绝走出锅炉室,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 慎行懒懒散散地练着书法,头也不抬:“那些污秽事不需告诉我,你自去处置便可。” “那到了沛县,我就给他们打个包,随便指派两个墨者把他们送去苍居了。”李恪嘟嘟囔囔念叨两声,“求仙之人居然晕车,若是真让他们学会了腾云驾雾,岂不是飞到哪儿吐到哪儿,多恶心呐……” 慎行哈哈大笑。 …… 行到沛县不过百里出头,两日夜后,地缘便至。 那里是李恪的私事,慎行不便下楼,何玦又要指挥大扫除,李恪叫上儒和沧海,三人一道蹬着木牛进了县城。 沛县很是繁华。 因为李恪的关系,此地与濮阳如今是大秦仙酿两大产地,吕氏猴儿酒远近驰名,听说连始皇帝都喜欢在飧时小酌几盏,然后神清气爽,继续批阅如山的奏章。 不过李恪知道那都是市井的流言。 秦人贪杯不假,但扶苏说始皇帝却甚少喝酒。 因为他觉得酒液会令人意志昏沉,饮多则不肖。身为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他更喜欢时刻清醒,就连睡觉都点着提神醒脑的龙涎香,任何人想要让他饮酒安睡,都得做好隔天一早脑袋搬家的准备。 而这则情报的后续,则是扶苏的侍臣带着李恪的手书,又去苦酒里取了好些活竹酒。 那是始皇帝唯一愿饮的酒,每次一小盏,既不多饮,也不贪杯。这习惯已经保持年逾,可他却从未破戒。这让李恪对他不由多了几丝敬意。 自律之人皆非常人,自律之君自非常君,千古一帝之名,始皇帝当之无愧。 李恪正感慨着,身后突然催命似传来招魂的声音:“主公,小子,你说到沛县必让我饱饮仙酿,如今沛县已至,仙酿又在何处?” 这不是沧海君第一次问,也绝不是最后一次问,李恪头顶青筋,茫然四顾。 眼下有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那就是……离开苍居时,他忘了问吕公住哪儿。 吕丁的列肆他是记得的,进了沛县他就直驱那里。然而那间列肆早已换了两拨主人,最先的主人去了何处,如今的主家根本不知。 于是乎,身处在人头耸动的繁市,耳听着南来北往的口音,李恪愣愣杵在隧巷,根本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要问路么? 堂堂的假钜子连丈人家都不晓得,此事若是叫沧海那张大嘴巴知道,以后怕是瞒不过吕雉去…… 为了日后的家宅安宁,李恪咬了咬牙,决定不问。 他故作从容,捋捋鬓发:“沧海,你说美酒佳酿,该如何饮才是最佳?” “如何饮?”沧海皱了皱眉,“自然是抱着女人豪饮!” 李恪的眼角挑了挑,突然就是一声大喝:“憨货!谬矣!” “噫?” “佳酿佳肴,不可轻贱,唯有偶遇,苦寻,浅尝,才可品其滋味。唯有将那百般滋味全享尽了,你才能放心大胆地豪饮滥饮,便是醉死在酒池中,这辈子也无憾了。” “哦?”沧海君眼前一亮,“我可醉死在酒池中?” “那酒全是我丈人酿的,醉死何妨?” 沧海君终于满意了,搓搓手,阴阴笑:“那你说,我该如何享尽滋味?” 李恪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样子,学慎行的姿态抚了抚根本不存在的长须,指向身边一处酒肆:“屠睢之处,你偶遇仙酿,楚墨之行,你苦寻不得,如今身在仙酿产地,当然是先寻间酒肆,浅尝美酒,慰及相思才是正办。” 沧海的眼睛更亮了:“你是说,先饮酒肆,再泡酒池?” “是!” “主公,沧海遵令!” 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长气。 总算是把沧海忽悠过去了……吕家如今以酿酒为主业,本地酒肆,理所当然会知道吕公的住处吧? 怀着别样的心思,三人浩浩荡荡,杀进王氏酒肆。 这是一间很热闹的酒肆。 酒肆不大,矮几十余,酒客不少,熙熙攘攘。步入酒肆当中,李恪只感一阵热浪扑面,其中喧嚣轰鸣,几乎把他重新轰回到隧巷里去。 “肥!还不为你叔叔取酒!” “诶!” “肥!还不为你伯伯取肉!” “诶!” “肥!你翁杯中尚空,你岂能去照拂那些杀才!速将你媪珍藏的猴儿酒取来,否则你翁夜宿别家,你母子莫要去我处哭诉!” “诶!” 李恪皱着眉看着这一切,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青年光着膀子,被一群酒客呼喝来去,风韵犹存的女舍人王氏就站在高柜之后看着,巧笑嫣嫣,不羞不恼,只顾着张罗酒肉,收取钱资。 他猜得出来,这里大概是本地酒客钟爱的聚会之所,不过这般污言秽语,似乎也太不把本地的男主人当回事了…… 更何况那男主人还在肆里呢。这般闹法,待会儿不会打起来吧? 李恪忧心忡忡地寻了个空位坐下,一抬手把肥君拦下。 “肥君是吧?” 那肥头大耳的年轻人满脸赔笑:“贵人莫要客气,直呼我贱名便可。” “咳咳……”李恪尴尬地笑了两声,摸出一镒金摆在桌上,“肥,我等仰仙酿之名而来,你肆中既有,可否为我取几坛来?” “好嘞!” 肥伸手一招,白花花的肥肉一阵抖动,那金镒便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他用何法验证了金镒真假,反正片刻以后,李恪就看他喜笑颜开,抬声高喊:“媪,贵客三位,猴儿酒一坛,盛惠五百钱!” 一言既出,喧嚣立止,李恪翻着白眼品了品气氛,突然发觉,空气当中竟多了几分敌意,而且大半都是朝着他们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还不待李恪想明白,自称肥翁的那桌人便站了起来,一行四人,高矮胖瘦。 北席那员长须大汉睁眼歪头,脸上的笑意格外瘆人。 “王姬,不想你处真有猴酒,不知此前,为何要推说无有啊?” 高柜后的王氏被吓得六魂无主,急吼吼自高柜后跑出来,撒着娇抱住长须手臂,嗲着声摇晃:“刘公!季哥儿!君郎!我何时与你说过无酒,那不是……那不是玩笑话么!” “玩笑话?”长须冷笑一声,“不是嫌我兄弟赊账日久,怕我等取不出酒资?” “哪能,哪能啊!” “哼!”长须震手抖开王氏,抬脚蹬翻矮几,带人拄剑来哉到李恪面前,“我乃本亭亭长刘季。贵人看得面生,又兼出手阔绰,不知……” 不等刘季把话说完,李恪便出声打断。 他脸上带着意味难明的笑意,十指交叠,端坐于席上:“刘亭长,你是想查我的验传么?” 第三九五章 脚踩百八星 李恪觉得,自己和刘季大概有些八字不合。 两人最早的交集产生在久远的苦酒里。那是旦和武姬定情,而武姬却是刘季的婚书对象,还是逃婚出来的…… 为了给自己的好兄弟站台,李恪贡献了酿酒的机关兽狌狌,备了厚礼,铸了宝剑,撺掇着旦千里抢亲,不仅把婚约解了,还坏了刘季和吕公本该结下的良好关系,就连樊哙和周勃都被旦打了一顿…… 说起来,那个站在刘季身后,缺颗门牙的虬髯恶汉,大概就是被旦打落牙齿的猛将樊哙吧? 第二次交集,肯定就是吕雉孤身背往,送上门的那份婚书。 吕雉本来应该成为刘邦的发妻,虽说夫妻生活不算和谐,但她最终会变成大汉朝神威赫赫的吕后,国母,无论贤名还是恶名,她的名声便是两千年后,也依旧在人世间广为传唱。 而现在呢? 她已经是李恪板上钉钉的老婆大人,连称呼都早已改成夫妻间的君郎,如今只等着李恪继任钜子,两人就会举行昏礼,合卺共生。 眼下应该算是两人的第三次交集,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偌大的沛县,广阔的亭市,数得出的酒肆不下十五家,李恪好死不死居然正选中了刘季姘头王氏那家,又好死不死点了连刘季都喝不上的猴儿酒。 所以说……孽缘啊。 李恪心里哀叹,面上却半点不动声色,甚至连看也不看刘季诸人一眼,只是端坐在那儿,仪态大方,贵气逼人。 他的态度让刘季心里打起了鼓。 这里是王氏酒肆,酒肆中坐的都是每日听他摆谱吹牛的乡里豪杰,一个个都将他视作天命之子,他刘季能在沛县有大脸面,他们的推崇功不可没。 对他而言,颜面就是他混迹的根本! 前两年的时候,倒霉的武姬曾叫他丢过一次颜面,他用了整整两年才将那场风波大致揭过,即便是到了今日,本该成为他老丈人的吕大财主依旧不愿正眼瞧他。 现在这种危机又出现了…… 猴儿酒虽说味美,可他也不是非饮不可。为了面子他不得不给眼前这个外乡人难堪,可故事不该这么演呐…… 他还没说出口呢,这话怎么都叫这小子说完了? 这小子难道看不出,自己身后俱是猛士么? 想到猛士,刘季突然眼神一凝,终于看到了李恪身边那个似笑非笑的沧海君。 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浑身上下捆着银索,银索的尾巴,紧扎着两柄儿臂粗细的短戟。 这位猛士……看起来似乎比樊哙周勃要猛一些? 不对!就算比起两年前单挑樊哙周勃的陈旦,此人也要猛上许多! 有这样的猛士作为护卫……这小子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刘季的眼珠滴溜溜转,想了片刻,突然大笑。 他旁若无人地在李恪身边空位坐下,自顾自取一空盏,为自己添上凉茶。 “贵人说得哪里话!我刘季为吏护民,一查将阳,二查贼偷,观你仪态,能与此二者扯上何等干系?我只是想问,难得有此猴儿佳酿,贵人可愿邀我共饮?” “不愿。” “我就知贵人豪……啥?” “不愿。”李恪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抬起手指了指沧海,“我不好饮酒,不过我这友人慕仙酿久矣。一坛美酒他一人独饮尤且不足,如何能再分与你?” 刘季的脸上一阵青红,身后的樊哙再也忍不住,一抬脚就想把矮几踢翻。 可他根本没踢动…… 一脚过去,木屑横飞,矮几四脚纹丝不动。 沧海拿肘支着矮几,懒懒散散掏了掏耳朵:“怎的,你等想在我口中夺食?” 儒以手拄剑,在一旁正身冷笑:“沧海,这几人可不是想夺食,只是想不出金钱,与你共饮而已。” “原来是强抢!” 沧海哈哈大笑,抽出短戟,哐一声拍在几上,只一下就把矮几拍散了架。 李恪眼疾手快端住自己的茶盏,叹一口气,饮一口茶,随后放下茶盏,唤来早吓得六魂无主的肥,又取出一镒金锭。 “肥,我这友人手重,坏了你家家什,这镒金你且收好,快些换张矮几来。还有酒也要快些,我等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办。” 肥绰绰诺诺,不敢伸手。 刘季再次大笑:“肥!贵人盛情,还不速速照办!便将我常用那张矮几取来,那是黄梨木的,几面光滑,结实雅致,正合贵人使用!” 李恪意外地扫了刘季一眼。 明明受了奇耻大辱,他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不满,就连眼神当中都不见阴霾,就似真的全不在意。 啧啧啧,果然非常人啊…… 李恪心底感慨一声,抬手把肥叫住:“肥,肆中美酒当不止一坛吧?” 肥的脸上更加挣扎。 善于察言观色的王氏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奔上来,扯着肥的白膘把他扯开,连声应呼:“不止,不止,本肆店小,尚有三坛!” “那便都取来吧。”李恪淡淡笑了笑,“多摆张几,七杯盏,再随意切些肉来。” “诶!好嘞!” 王氏喜极而唱,酒肆当中登时喧哗重启! 清扫,架案,置几,摆盏,见不得三色的肥早被王氏打发跑了,她亲自跪在席间侍奉,一口一声客官,连声音都散发着浓腻的甜味。 酒盏齐置,李恪不饮,沧海一人独据两坛,刘季四人与儒共享一坛。 周勃、樊哙、卢绾,传说中的发迹前刘季三大打手…… 李恪自顾自饮着茶,看着沧海和樊哙对骂,又看着儒和周勃对饮,下首的刘季喜气洋洋,叫王氏斟了满满一盏,向着李恪抬手而敬。 “贵人场面,刘季谢过!”说罢,他一口干掉盏中烈酒,挤眉弄眼僵了半天,呼出浓浓的酒气。 李恪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笑着问:“青天白日,亭长不需当值么?” 刘季哈哈一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这亭长本就是乡里抬举,甚管束市亭之事,我做不来,唯以有能者治能事,沛县方能有此太平盛世。” “亭长倒是颇有见识。” 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刘季喜笑颜开:“不知贵人仙乡何在?” “雁门,楼烦,我是墨家学子,并非甚贵人。” “贵人欺我眼拙不成?”刘季红着脸打了个酒嗝,“发髻白玉,世所难见,腰畔宝剑,价值连城,还有贵人的铭文玉牒,若你非贵,世上除了咸阳那位,还有哪人当得上贵人一说?” “不过是些装点门面的物件,何必在意?” “我等俗人岂能不在意?” 李恪没想到刘季的酒量居然会这么差。他大概是醉了,声音越来越豪,听得李恪眉头直皱。 他突然站起来,哐当一声抬脚踩在矮几上,在李恪面前露出他满是黑毛的脏腿。 李恪觉得自己的眼快瞎了。 真真是活见鬼了! 他的眼前岂止脏腿,大秦的绔可是没裆的! 眼瞎了眼瞎了眼瞎了! 刘季骤自在那儿胡吹大气:“不瞒贵人!别看我今日落魄,可我天生脚踩星宿百单八,命中注定……” “沧海,儒,走人!” “噫?” 李恪急惶惶站起来,双眼通红,厉声疾喝:“我说!走!人!” 说完,他拔脚就走,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投胎之魂,儒和沧海不明就里,只能跟着站起来,翻出窗户去追李恪。 一时间,矮几上杯盘狼藉,只剩下刘季四人。 樊哙怒得头发直立,咬牙切齿:“兄!且让我取了兵刃,取那几人狗命!这些……这些……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旁卢绾也是怒不可遏,就连沉稳些的周勃都是面色涨红,根本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 众人之中,唯有刘季不怒。 他不仅不怒,眼看着李恪等人跑远,还回过头,对樊哙三人露出奸计得逞的笑脸。 “猛士又如何,还不是被我区区小计,吓得屁滚尿流?”他得意洋洋,箕踞入席,长脸之上神采飞扬,哪里有半分醉意,“三坛仙酿,十斤好肉,现如今……都归我们了!” 第三九六章 商之大道 在一条冷僻的巷子里,李恪让儒举着水囊,一遍又一遍地洗眼睛。 “多一点。” “多一点。” “多……” 李恪红着眼,看到儒已经把水囊整个倒竖起来,大大的肚子干干瘪瘪,圆润的口子要等许久才能落下一滴水珠。 儒尴尬地甩了甩水囊:“先生,水用尽了,要不然,我寻个冷肆去求一些来?” “算了……”李恪没精打采地寻处一坐,挤眉弄眼,就是觉得浑身都不得爽利。 儒奇怪地收好水囊:“先生,您突然是怎么了?莫非是叫风沙迷了眼睛?” “疯!傻!”李恪咬牙切齿地吞下这两个字眼,恶狠狠说,“说得一点没错,沛县疯傻多,才不留神,就险些被戳瞎了眼睛!” 儒和沧海觉得很稀奇,李恪说得话他们每个字都明白,连在一起,居然谁都没听明白…… 他们对视一眼,才待细问,巷尾之处突然拐出一串别扭的,满是欣喜,意外纷呈的奇怪雅音:“啊!神骏的北方的雄鹰!草原的雏菊正漫山遍野的盛放,究竟是哪座高山的劲风,把你吹到多雨的南方?” 这口音,这语调,这百转千回,一听就特别没有文化的咏叹调! 李恪惊喜抬头:“呼……吕羌!” 肥硕健壮的吕羌站在巷尾的一处冷肆外头,双手提溜着好些酒坛,满脸都是笑意盈盈。 …… 这处冷肆就是吕丁后人的新肆,位置在市亭最偏远处,距离主隧隔了十好几个铺位,而且既不临头,又不接尾,人迹罕至,车马零星。 李恪皱着眉跟着吕羌进到院里。 一进前院,酒香扑鼻。看得出来吕家已经完全以沽酒为生,但是从布置来看,此处却根本就没有经营的打算。 “羌,你可将我叫你带给吕公之物带过去了?” 吕羌放下酒坛,招呼出两个老臣嘱咐一番,这才回身说道:“北方的雄鹰,你的交代羌全办到了,你托付的人也很照顾我们,正是他把那些心怀恶意之徒全部赶走,少主才能享有这片刻的安宁和平静。” “你说他全办到了?”李恪奇怪地扫了一圈,“莫非……此处便是吕公为你们安排的?” “是啊,吕公说你早晚会带少主走,既然如此,他要学的就不再是商贾小道,而是营国大道!他叫少主断了全部生意,前院酿酒,后院读书,酿出的酒有吕公售卖,读完了书,也可寻他再取。” 李恪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说吕公让吕奔读书?” “一直在读书。” “读什么书?” “似乎是《管子》、《吕氏春秋》,还有《墨子》和吕公自己撰写的名商传。” “名商传?” 这一段大概吕羌背了不止一遍,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品古来名商发迹,观世有利商之法,名商传。”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乖乖,吕雉真的生了个了不得的爹啊…… 穿过前院,跨进后宅,因为此处完全没有营生的打算,所以原本用作仓库的后宅被布置得异常典雅,一个帐篷,一间茅屋,剩下全是绿树如盖,繁盛结荫。 有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臂上绑着黑布条跪坐在一棵大树地下,捧着书卷,朗朗诵读。 “于已有利而于人无利者,小商也;于已有利而于人亦有利者,大商也;于人有利,于已无利者,非商也;损人之利以利已之利者,奸商也……” 这段话传说是范蠡留下的《商训》,又称《大商之道》,李恪细细听着,不由发问。 “如小商者,世有何人?” 少年抬起头,轻轻放下书简,正襟危坐:“西蜀寡妇营贡得钱,有言其富可敌国,却不曾襄助蜀地,可谓小商。” “如大商者,世有何人?” “吕公望辅周灭商,卫氏殃变法图强,二人皆得封国扬名,可谓大商。” “非商何者,奸商何人?” “墨翟宵衣旰食,墨褐草履,济世人而不得己用,非商。奸商……奸商……” 看他苦思冥想,满头大汗的样子,李恪忍不住笑了笑:“这世间多是损人利己的小人,铺散开去,都可称奸商。吕公对你多有期待,予你学的都是世间大贤大圣,你一时想不出奸商,情有可原。”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正直身,抬手伏低,五体投地,高声唱道:“吕公望之后世,吕不韦血脉玄孙,吕丁之子奔,见过主公!” 李恪疾步上去把他扶起来:“奔,你我年岁相近,但我与你翁情如兄弟,便托大认你一声侄儿,但主公之言,以后也不许再想!” 吕奔双眼通红:“此乃翁之盼望,请许继之。” “不许!”李恪一点商量余地也不留,“他尚在世时便都是我做主,如今他死了,他的事更是我说了算!莫与我说甚死者为大,死便死了,呱噪个甚!” “主……” 李恪故作轻松地哈哈一笑:“来,叫声叔父听听。” “叔……叔父……” 李恪欣慰地拍了拍吕奔的胳膊,毫无顾忌地在他身边一靠,依住大树:“树冠繁茂,遮蔽阳光,此处确是读书之地。奔,吕公书的名商传,都写了哪些名商?” 吕奔拘谨地往李恪身边挪了挪:“古有王亥,孙汤,后有范蠡,子贡,白圭,不韦……还有翁。” 李恪听得啧啧称奇:“吕公有知古今之能,不仅著书立作,还能因材施教,我都想请他去苍居,为我教导少年营了。” 吕奔不知道少年营是什么东西,不过光听李恪的口气,他就听得出李恪对那支少年营寄予厚望,忍不住笑起来:“大父若知叔父如此夸赞他,可不知有多开心呢。” “这可不是夸赞。”李恪满脸笑容,看着头顶沙沙作响的枝叶,“你翁一生未学多少大道,经商之时全凭直觉,你能在年少之时补其短板,往后再历练几年,定能叫你翁望尘莫及。” “可是……大父说,我学大道,不是为了经商……” 李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其实商贾二字早可概括,无论是治国牧民,贾货为人,其实就是个利字罢了。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出生商门,若是连商都不会营,光读这许多死书有何用处。” 吕奔眼里浮着泪雾:“叔父……我听了叔父许多年,却不想真见到叔父,却觉得自己早已认识了叔父许多年……” “我们本就认识许多年了。”李恪撇了撇嘴,对着在天上偷笑的吕丁暗啐了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将泪收了,叫天上的人徒看笑话。奔,带我去见吕公,这一次来,我便是来带你走的。” “唯!” 第三九七章 三妻四妾 兜兜转转,李恪终于来到了吕公的住处。 此地乃沛县五段里,位于北城,民风活泼。 在闾右一路且行,李恪在吕奔的陪同下来到一处单宅的朱门雅舍,宅舍虽小,却依旧营造出重檐叠嶂,屋舍连片的华贵气象。 这里就是吕公逃出单父之后的新居所,历史上,刘季便是在此处闯进了吕公的酒宴,一番你请我愿的戏码之后,从此娶到了雄起的资本。 李恪突然想,这一世刘邦已经没了贵人,他究竟还能不能在邙殇二山斩蛇而起,成就汉家三百年的不世之业呢? 他似乎听到了历史脱轨的刺耳声响。 一行人在门外站定,吕奔对李恪拱了拱手,上前道门。 不一会儿,大门轻轻摇开,守门老丈一见是吕奔,当即喜出望外:“少主又将书读完了?” 吕奔羞涩一笑:“老丈,大父在么?叔父来了。” “叔父?” 守门老丈奇怪地念叨一句,探出脑袋在李恪等人处瞟了一圈,却没见到一个熟识。 他皱了皱眉头:“少主,又是哪家沽酒的寻去你处了吧?此事先前也生过多次了,一个个与丁公生前数面,生后却非要作出一副熟识的姿态,此等人寡廉鲜耻,俱不是善类!” 吕奔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老丈,非也……” “少主就是太心善!”守门老丈训孙子一样训了吕奔一句,抖擞精神挤出门外,“且告诉你等小人!吕家仙酿承至猴山仙人,每日产量皆有限,非乡非里不沽,非富非贵不沽!你们莫以为攀些亲眷,吕家便会将仙酿沽予你等!如你等凡夫俗子,去濮阳寻那些兑酒的吕氏去!” 一片沉默……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翼,轻声嘀咕:“机关明明是我制的,怎么就被包装成猴子了呢……” 哐当! 老丈软了…… …… “贤婿!贤婿!且叫我看看,我的贤婿究竟如何英俊之姿,雉儿每次来信,皆要夸破天去!”夸张的喊声从三楼传到二楼,再从二楼传到一楼。厅堂飞纱被人掀开,李恪看到一个白袍老人光着脚板,扯着袍子疾奔而出。 不用说,这位肯定就是他久闻其名的丈人吕公了。 李恪长身站定,一揖到底:“雁门李恪,见过丈人。” 吕公三步并作两步扑上来,一把拎住李恪袖子,不叫他以额触地。 他的声音突然就正派了。 “贤婿,你如今乃天下名士,身负李氏、墨家诸多荣耀,切不可对一士伍行此大礼。若是传扬出去,世人不会赞你敬老,只会啐你仰财!” 李恪直起身,不屑一笑:“我便是我,世人赞我是我,世人啐我亦是我。若是对流言秽语诸多顾及,我是不是就不该娶雉儿,而该早早托去槐里,请那些远亲宗族替我寻一贵戚之女?” 吕公怔了怔,突然说:“此事正当。吕氏虽有名门血脉,但如今皆是商贾,早算不得名门。若是要对你仕途有利,还是得寻一贵戚之后方可。” 李恪被老头逗得哭笑不得:“我的丈人诶,此话若是传到雉儿耳中,我怕雉儿会叫沧海将那朱门砸了。您是不知,我那几个家臣如今不见得视我为主,却一个个对雉儿服帖得很。” “我等不惧她逞凶!”吕公霸气地一摆手,豪气干云,“妇人之见,不足为凭。雉儿对你有意,便许她个偏妻、下妻,可不能一直惯着。” “怪不得雉儿那时连剑都抽出来了……”李恪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吐了个槽,换上笑,扶住老头步入内堂,“丈人,我为您烹茶如何?” “不可……” “不可为一士伍烹茶,是吧?”李恪叹了口气,招手唤来吕奔,“丁兄为我而死,我却不得分身,以至于其遗子无人照料,孤苦乡中。幸得有丈人。丈人将奔照拂得很好,恪,感怀莫名!” 说着话,李恪又行大礼,这一次吕公终于没有阻拦,也没有避让。他抚着须坦然受礼,看着李恪和吕奔,眼睛里全是赞叹。 “老夫有二子三女,长女长姁早已嫁人,小女媭尚在闺中。二子泽、释之,皆不如奔贤,不如远矣!”他深吸口气,扶起李恪,又扶起吕奔,“你既来沛县,当是要将他带走,我只问你,你尚未立身,欲将奔如何处置?” 李恪淡淡一笑:“继承家业。” “家业?丁区区身家,能有甚家业!” 李恪好险没被老头的大气闪了腰。吕丁鼎盛时少说十万金的家产,而且大部分都是现金,这么座金山似的资产在吕公眼里,居然是有甚家业?如此说来,雉儿是妥妥的豪二代啊! 他强忍着问老头家产的冲动,平复呼吸,扯回话题:“丈人为奔多有安排,这一年多来,他日日读书,时时悟道,如今只欠闻见世事。我之意,奔经商不为营生,只为经历,所贾之物也不该是名满天下的吕氏酒液,他应当从操就业,经营家什。” “这等粗笨之物……”吕公的眉头越皱越紧,“你还是欲要他往北?” “以苦酒为基,远赴塞外,饱历寒苦。”李恪轻声念诵,“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若身死途中如何?” “丁兄多灾,养其坚韧。北地风貌杀不死人,奔的条件又好过其翁远甚,若还是死在道上,想来丁兄也不会怪我。” 吕公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看着吕奔,正色问道:“奔,你欲如何?” “翁走过的路,奔皆想走一遭!”吕奔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翁十三游商,我现年十四。翁举家百金,我库中镒盈。正如叔父所说,若是如此我还要死在道上,死而无怨!” “好!好!好!看来我是看错你了,哪是我二子不如你,便是雉儿,亦不如你!” 吕奔的前路就这么定了。 李恪把吕羌唤进来,跟他说了之后的安排。他是护持吕奔行商的关键保障,李恪要吕奔去履世,又不是要吕丁唯一的儿子真的埋骨草原…… 三言两语之间,正事就此安排妥当,吕公叫下人从库房中车出一车车的美酒,守了一天,沧海终于满足了心愿,真的泡在酒缸里饮起了蒸馏的白酒。 那场面…… 李恪和吕公并作在三楼,碰一下盏,饮尽了盏中传统工艺酿造的寡淡清酒。 “恪,早先所言之事,皆我肺腑之言。” 李恪不由微皱起眉头:“丈人,我并非好色之徒,便是官声名望,我也不需哪家贵戚为我彰持,此事您多虑了。” “雉儿我一手所养,行事尽承我衣钵。我之所思,便是她之所思。” “丈人!” 吕公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何尝不希望你夫妻琴瑟和鸣,奈何世事并非尽如人意。若是往后真有抉择之时,你只需记得,偏妻,下妻,我吕家只要一个名分。” 李恪被他话中的萧瑟搅得心烦意乱,一掷盏,起身行礼,扬长而去。 露台上只剩下吕公孤老的身影。 “叔父……若不是你一生行事让始皇帝恨极,我吕氏一门……何必要如此作践自己?无妄,无妄啊!” 第三九八章 仙境?还是蒸朋? “霸下!霸下回来了!霸下回来了!” 一声大喊,把李恪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又从房内惊到房外。他揉着太阳穴嘟囔着走到露台,发现整个霸下,只要是可以离岗的人都已经离了岗,碑楼的露台上站满了人,一个个都翘着脑袋眺望屏峰。 屏峰之上,有几道墨褐草履的身影正在脊线上飞奔,一边跑,一边叫,跑着跑着纵身一跃,就此没了声响和踪影。 李恪的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 苍居的屏峰天然生成,厚约十余丈,高六七十丈,双翼展开,如双臂环抱,将整座苍居牢牢地藏进谷地当中,只留下一个不算宽敞的谷口。外人行过,除非是机缘巧合,否则决然看不出谷内半点踪迹。 这样的一片山石,放在恒山起伏的峻岭当中自然不起眼,但它毕竟有七十丈,人跳下去,这是不想活了么! 不过是看见霸下而已,何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李恪急坏了,急吼吼命令所有人等回到岗位,霸下加速,哪怕明知道救不活了,他也要尽一尽职责。 然而……拐过屏峰,霸下摆正,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片平直的,鱼鳞状的陡崖。 苍居的谷口……不见了。 李恪终于冷静下来。 跳崖的墨者,消失的谷口,这次离开苍居几乎一年,很显然,苍居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让霸下安静下来,静静等着。 果然等不多时,由下,至上,鱼鳞状的陡崖一截一截升起,一直升到二十余丈,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与这世界截然不同的新苍居。 谷口正面是一条宽阔、笔直而深邃的主渠道,每隔数十丈设一座木桥,木桥两侧有各式各样的水力机坊。 水磨、水脱、水舂、水纺……整齐划一,鳞次交替。 再两侧,是成片成片绿油油的田地,一垄垄齐齐整整,单亩的宽度比秦亩大许多,又比后世的亩小了一些。 田地的布设以最大的限度节约空间,阡陌合一,不见封埒,每条混凝土浇筑的田间小路都是一通到底,又在一头划出大大的转弯弧。 这显然是专用的机耕路面。 说起混凝土,李恪这才发现碧波荡漾的渠和远处靠山的蓄水坝也是水泥筑的,四四方方,有棱有角。 水坝的下头是聚居之处,左侧墨居,右侧民房,孩童嬉闹,人声鼎沸。 李恪赶忙回头看进来的地方。 谷口之地,庞大的龙门吊耸于天,正面的峭壁在背面却是木栏,二十丈往上固定,二十丈往下活动,一根根铁索斜拉索似连接着山崖两侧的平台,平台上是一间间锅炉室,虽见不到其中室中景象,李恪却能想象出那些井然有序的阴阳炉带动绞盘拉紧的风华。 还有方才墨者跳崖的地方…… 李恪也看到拉索,拉索环状,连接地面的阴阳炉,上面吊着竹编的兜子,一看就是专用于望哨的索道天梯。 远方忽来几个农人灌地。 他们的手上没有瓢,没有桶,只用肩膀扛了一根竹竿,踩着田垄到某处站定,再把竹竿卸下,将一头锁在某个突起的机关上。 泊泊的流水顺着早先凿好的孔洞留了出来,农人只用一根草神挂住竿,慢悠悠转上一圈,大片的田亩便浇灌完成,决然没有半分遗漏。 又有农人来脱粟、舂米、磨面…… 又有农人扛着整篓整篓的细麻纤维去水纺纺线…… 李恪知道,这是谷中居民在为霸下展示他们如今的生活状态。 一旁的何玦早已经呆了。 他曾经以为,霸缰堰是将机关之力用到极致的造物,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处。 遇到李恪后,他又觉得,当李恪成为钜子,这世上早晚会有比霸缰堰更雄伟的造物出现。 可是李恪还没当上钜子呢! 他加入墨家不过两年,其中还有一年余不住在苍居当中…… 这苍居……眼前这个与世间完全不同的苍居……真的是人间所在? 这里真的是人间所在? 何玦终于失态了,他猛地拽住李恪的衣衽,失魂落魄发问:“先生,这里……这里是苍居?” 李恪也有点发愣:“虽说这些玩意细看都不出奇,可是那些家伙……也实在太闲了点吧?” 霸下终于行至人群。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起来,伴随着霸下趴伏,一浪又一浪,迎接出霸下的每一个人。 李恪看到憨夫领着众墨走了过来,齐声高唱:“苍居众墨,拜见钜子,拜见假钜!” 慎行浅笑着,一脸欣慰,李恪臭着脸,走过去从人群中一把提溜出由养。 “叫你回来弄饕餮,饕餮呢?” “尚不到秋收,饕餮正拆作模块,收在内谷保养。” “因为我清减了人力,你们就整出这些玩意儿?” 由养一脸傲然:“先生,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这也叫仙境?”李恪抬脚就踹在由养小腿肚上,“难得的一些意境都被你们折腾没了!这里除了规矩还是规矩,你倒是说说,哪家的仙境能落魄成这副样子!” 众人傻眼了…… 一年时间,举世之作,就这,还不能叫假钜子满意么? …… 远行而归,依照传统众人皆可休整一日,然而李恪却不行。 现在慎行已经基本不管俗事了,李恪虽然管得也不多,但东道迎客,他至少要先把徐非臣送去神仙谷,再把虞子期送去名剑谷。 两谷各在东西,并不顺路,所以李恪和吕雉简单叙了叙离愁,就叫虞子期兄妹先随他们去家里稍待,自己领着徐非臣先去神仙谷。 这一路,徐非臣惊得也不轻。 虽说早知苍居是墨家老巢,但是墨家毕竟衰败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个比蓬莱还方丈的瀛洲,听起来,还是这两年新建起来的,这让忽悠了各路王侯不知多少年,连自己的名声都败坏了的仙家情何以堪。 他心里暗衬,贞宝师叔说得果然不错,若要将仙家发扬光大,仅凭卢举他们游说蒙骗是不行的。仙家还是要如墨家般立足自身,钻研仙法,如此才能有大的发展,盼来厚积薄发,得道成仙的那一天!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往后一定要少言多行,要依仗墨家,问道求仙! 李恪不知道外表冷漠,少言寡语的徐非臣心里有这么骚包,兜兜转转把他送进神仙谷,交给一群穿着长袍,身上烟熏火燎的求仙人,看着他在一个道观不似道观,茅庐不似茅庐的屋子里住下,又交代了一下吃穿用度,就回到家里,准备把虞子期兄妹再送去钢铁厂。 可是…… “什么?虞姬住在我们家?” 第三九九章 公子要我暖床么 虞姬搁家住。 这是家里的当家,吕雉吕娥姁见到李恪以后的第一句话。 李恪一时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发挥复读机的本能,把吕雉的话换个语气重复了一遍。 “什么?虞姬住在我们家?” 吕雉捂着嘴咯咯直笑:“郎君,因为你许欧冶家在少年营中挑选学徒,我也带着孩子们去了几次名剑谷。那谷中喧哗嘈杂,又多是些言语粗野,光着膀子的汉子,妙戈妹妹哪能住得下去?” “可是……可是家里都是些大男人,虞姬住在家里也不合适啊?” “家中能有多少男子啊?”吕雉嗔怪地白了李恪一眼。 李恪一想,家里有他,有吕雉,有新搬来的沧海婆姨和沧海,还有尚没有搬出苍居的蛤蜊老婆和不成年的儿子。男人虽说不少,也确实称不上多…… 毕竟这宅子是新造的,假钜子的标准和钜子一模一样,不算主楼,光独门独院的厢房就有四座,除了顶上是统一的茅草,其余完全按照李恪在苦酒时的设计建造。 李恪不由挠了挠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分开不好吧?” “这有甚?妾都问了,虞兄求道时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十天半月也难得与妙戈妹妹说句话,妙戈妹妹一个人寂寞得很,正好妾也寂寞得很……” 吕雉摆出副含泫欲泣的样子,李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酥了半边。 可他还是强自忍住:“不对!再是如何,你至少可以在墨居中寻一处让虞姬住下,完全没有必要留在家里!不要撒娇!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吕雉的脸说变就变,一下子又化身成最初那个说一不二的管家婆模样,“君郎走时答应妾自寻个侍女回来。结果出去近年,回来时不仅未见侍女,连蛤蜊都弄丢了!依妾的意思,既然妙戈妹妹是君郎捡来,便如此吧。” “什么就便如此,人家愿意做侍女么?” “此事自有妾去分说,君郎只需翘首以盼便是。”淡淡抛下这句话,吕雉转身进屋,继续待客。 李恪一个人傻愣愣站在屋外,喃喃不解:“怎么说着说着,反倒成了我翘首以盼?” …… 静夜,朗星,西厢有琴音,其声玲珑,剔透人心。 李恪静静听着,是不是拿起书简,就着月光诵读《尸子》。 尸子讲述宇宙之妙,开阔空灵,和虞姬的琴音相得益彰。 吕雉轻轻推门进来。 “君郎,妾说好了。” 李恪无奈一笑:“我知你说好了,西厢都已经弹上琴了。真是的,人家大好的女子,你却非要她做甚侍女。” 吕雉乖巧地靠过来,依偎着李恪:“君郎负世间极智,妾实不敢有瞒君郎。我与妙戈妹妹说的,可不仅是侍女而已。” “哈?”书简落地,李恪大惊失色。 “君郎去沛县见过翁了吧?”吕雉莞尔一笑,清清淡淡,“翁的心思与妾相似,却又有些不同。妾有私心的,私心里,妾不愿做下妻,所以便早早将下妻定了,如此一来,妾也能安稳些。” 李恪皱着眉头扶起吕雉:“雉儿,这些乌七八糟是谁说给你听的?” “妾自小学得便是这些乌七八糟,人心走斗,何须他人说与我听。” “我与他们不同!” “人生在世,君郎可不能与他们太过不同。”吕雉温柔地帮李恪理着鬓发,“君郎,妾年岁较你虚长,又不擅迎奉,若成下妻,便离君郎太远了。待你寻到了情投意合的偏妻,不消几年,你就该将我忘了。” 她期期艾艾地说话,说的内容又全是斩钉截铁的悲观,一时间李恪根本不知该回什么好,因为无论说什么,此情此景都像狡辩,根本起不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可也正是这样的李恪让吕雉倾心。 她把李恪的鬓发理顺,又为他整理发髻,一缕一缕,一丝不苟:“君郎且安心,妾虽有私,却也不曾枉顾了君郎。妙戈妹妹人才无双,体貌端秀,能操琴,擅起舞,家世清白,却又不见显贵。有她为下妻,便是君郎以后再喜欢她,也不会惹嫡堂不快。” “更重要的是,虞家一门皆毙,无亲无故,兄妹相依。其兄有感于君郎助其拜入名师,也愿一力成此好事,此事乃上天所眷,妾天幸。” “这也算幸?你真是……叫你翁荼毒得不轻!” 吕雉轻声一笑:“君郎,妾连婚书都代姑收下了,等你下次游学,我便再去一趟苦酒。獏川城快建成了,下次去时,或就要交门税了。” “这么快,你连婚书都收下了?”李恪一脸古怪。 “世人皆知你是君子,若不果决些,被你否了怎办?”吕雉给李恪整好发髻,撒着娇,整个人贴在李恪背上,“君郎,现在便见一见妙戈妹妹可好?” “人家才开始抚琴呢……” “莫非君郎不曾发现,那琴……早停了么?” 虞姬就候在屋外,红着脸,低着头。 李恪这才知道吕雉为什么一见他就为他整理发冠,因为被她一折腾,好好的君子之交多了一股子暧昧,倒有些像是家主首见房中姬妾。 对此李恪只能感慨,高太后就是高太后,一旦动起心计,堪称无影无形。 只听见吕雉招呼了一声,虞姬款款而入:“侍妾妙戈,见过公子。” “虞……” “嗯哼!” 李恪白了吕雉一眼,无奈道:“妙戈,你呆久了就知道,家中不兴这么些规矩,以后自在些就好。” “唯。” 然后……然后话题就结束了,三个人呈品字型坐着,一盏油镫摆在中间,承受了屋子里全部的目光。 啊!好尴尬啊! 李恪心里的宅男之魂嘶声呐喊着,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那个……妙戈,你的琴是何处学的?” “禀公子,妙戈少时家富,媪说女子以色愉人,需学的一两件手艺,方不会被夫家冷落。故自三岁起,便有郑女十余教妾操琴起舞,直至再寻不见教我之人,方才作罢。” 一个家族财产,一个以色愉人…… 李恪心里嘀咕,怪不得吕雉一眼就能瞧上虞姬,原来是同病相怜。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以前的事,算了。以后在这家里,无人再逼你做这做那,放心吧。” 虞姬茫然地抬起头:“翁媪在时,妾全凭翁媪。翁媪故去,又有兄为妾谋主。公子说以后需妾自决……如何自决?” 李恪赶忙求助似去看吕雉。 吕雉噗嗤一笑,轻声说:“君郎随和,以后妙戈妹妹只需从心,心要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不必顾及。” “从心?”虞姬秀气的眉头难得皱成一团,想了许久,突然说,“夜深了,妙戈为公子铺榻。” “去吧。”李恪对虞姬摆出一个鼓励的笑容,“这是个好的开始。” 虞姬开心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给李恪铺床。 她铺床的动作干净利落,不一会儿就把什么都铺摆整齐,还在薄衾处掀起个角来。 角掀完了,她红着脸回头:“公子是喜欢妙戈光着暖床,还是穿着暖床?” 在吕雉没心没肺的大笑当中,李恪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直到李恪窜出了院门,吕雉突然停下笑,皱着眉看着虞姬:“妙戈妹妹,这些鸡鸣狗盗是何人教你的?” 虞姬红着脸茫然不解:“那些郑女皆说,此事本分……” “也不知该说你懂好还是不懂好……”吕雉难得抓起了瞎,斟酌着言语,一时也不知从何下口,“此事……不止此事,还有旁的好多事,那些是郑女的本分,不是你的。君郎是君子,此事切记!” “唯。” 虞姬轻轻巧巧地应和一声,心底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正如兄长所言,公子……确是君子。 第四零零章 苍居人人会仙法 “这是一幅摆动式飞剪的基本结构,上刀口,下刀口,连轴,曲柄,其作用,是让机关在运行的带状材质中能够自动截取出固定长度,固定形状的特殊部件,是机床制作中常见的一种刀口设计……” 苍居内谷,数百墨者济济一堂,并腿跽坐静听着李恪讲课。 这已经是每日必由的一项内容,就像慎行给李恪讲墨义一样,一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绝不间断。 李恪的课从不限制旁听,无论是墨家、仙家、欧冶家,尚未分家的少年营还是外谷中定居的普通百姓,只要想知道机关的奥秘,都可以自寻一处旁听。 但最正中的位置却是墨者的,每人皆有一席一案,一笔一牍。 而李恪上课的内容也很随意,有时是基础的理论、定理,有时是经典结构,标准造型,有时是某个常用的标准零件,譬如三天前,李恪就仔仔细细讲了一整堂课的螺旋结构应用,也就是螺丝和螺帽。 现在,它已经成了墨家和欧冶家的一个重要课题,十二名墨者,四名铸匠和十余个学徒都在为大秦的第一枚稳定量产螺丝奔忙不休。 霸下的改造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钢化玻璃、全新碑楼、手工打造的两台增压式蒸汽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模块重设和管线改造……预计在始皇帝三十一年的岁首年初前后,全新的霸下就能现世见人。 此外还有少年营。 苍居的少年营已经陆陆续续收纳了七百余个十二岁以下少年,最近的一次志愿摸底,有超过五百人期望能够在出营后加入墨家,一百五十多人希望能够成为欧冶家的学徒,剩下的五十余人中,拢共只有六人希望以后求仙问道。 这让年轻的徐非臣愁眉了许久。 为了破解后继无人的难题,他在一棵树上听李恪讲了七天学,七天以后,茅塞顿开。 墨家吸引人不就是那玄奇的秘术和年轻假钜子的个人魅力嘛! 年轻领袖的魅力他有,仙术的奥妙也一点不逊色于机关玄奇! 可是没人知道…… 苍居眼中,方士是一群神神秘秘的怪人,难得踏出神仙谷,便是踏出来了,也是双眼红肿,青面獠牙,浑身散发着奇奇怪怪的香味,而且一说话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这种近况必须改变! 没看见李恪已经要求墨者必须两餐、食粟了么?仙家也必须开始注重个人卫生!要梳头,要剪指甲,出谷前要换掉工作服,还有说话……仙家可是说帝王的一脉,这群憨货却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么? 此外,他还策划了一场大型的法事,那是一场李恪更愿意称之为魔术表演的盛宴,徐非臣准备在少年营连演七天,彻底改变仙家在少年人心中可有可无,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悲惨境况。 背着手站在树梢上,徐非臣眯着眼睛,冷酷地笑了起来。 ……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八月粟熟,饕餮现世,冒着浓烟隆隆奔行在田间地头。 它张着大嘴,一头把成熟的粟禾吞下去,一头把脱剩的秸秆吐出来,腹中残留下金黄色的粟米,大伙只需等它停下来,就可以通过地下的漏斗,将粟米装袋封仓,以备食用。 大伙不由感叹,饕餮看来是真的被墨家降服了! 从今岁起,苍居的农人便没了春秋二忙,也不再需要承担生计劳苦,他们更多的是在三谷当中为三家打下手,遵照流水线的需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苍居每日都在发展,民居与墨居正中建起了第一座亭市,里头只是几间很小的列肆,三家会摆卖一些练手的日用杂货和学派书简,百姓也可在那处寄售物件,互通有无。 而托徐非臣七日大赏的福,这里的孩子们在玩耍时又多了一个施展仙术的项目。李恪把仙家表演过的,所有没有科技含量,只有技术含量的花招都公开了流程,一样样教会孩子们玩耍。 徐非臣在冷酷得脸色发紫之余,心里不由暗自惊诧。 这些仙术在仙家传承了百余年,其中奥妙便是许多方士都不甚明白,为什么李恪不仅一眼看透,还能拆开了教小朋友呢…… 他正想着,迎面走过来一个胖乎乎,还留着鼻涕的总角小子,看模样,大概四岁出零,不到五岁。 那小子看着徐非臣,一本正经地把胖手往衽里一掏,掏出来一把桔梗,然后奶声奶气对他喊道:“呔!无中生有!” 徐非臣冷酷一笑,蹲下身也把手伸进臭小子的衽里,然后掏出一支大大的桂花:“呔!信手拈花!” 臭小子的眼睛噌就亮了,一把抱住徐非臣的腿:“方士大叔,方士大叔,我以后可以求仙么?” 徐非臣冷着脸摸了摸小子的头:“海上有仙山,曰方丈、曰蓬莱、曰瀛洲,凡慧根之徒,诚信之士,长大了皆可求仙。仙之道,无遮无垠,广无边际,亦不拒任何信者。” 小子吸溜了一把鼻涕,又问:“然乡学的女先生却说,想学仙得先入少年营,只有过了少年营的考验,才可去内谷求拜仙家。” 徐非臣脸色一僵,讪讪道:“求仙之路坎坷崎岖,少年营便是那问道之路。” 臭小子不乐意了,先伸手摸了摸怀里,又捏着拳头往徐非臣屁股后头一掏,掏出一坨不知道哪儿捡来的狗矢:“呔!言而无信!” 徐非臣气得险些拔剑…… 臭小子跑了,徐非臣看着自己的手,蹲在那处沉默不语。 李恪抱着胳膊笑盈盈走过来:“非臣兄,仙家擅调剂万物,还是多思些秘法,少想些障人耳目的东西为好,要不然,连总角小儿都见不得方士了呢。” 徐非臣默默点了点头,站起来,一掌摁在李恪肩上:“恪兄一言,醍醐灌顶。仙家往日皆错了,不想我苦思多日,依旧错了。” “有错便改呗。”李恪被徐非臣按得肩头生疼,有些想躲,可扭了几次,却怎么都扭不脱,“非臣兄,童言无忌,切莫太过上心,以免魅了心智啊。” 徐非臣长叹了一口气:“恪兄,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非臣兄请说。” “我方才将手探入那稚童怀中,切其气,灌其顶,发现了一件事情。” 李恪的脸色有些难看:“你不会说,那小子慧根非凡,你想跳过少年营,直接将他收为弟子吧?” “非也,非也,昨日少年营中有一少年出营,加入仙家,虽仅仅在营中待了年逾,悟性品格,也与常人大不相同,我岂会坏此好事?”徐非臣冷冷否认,“我只想说……我发现……他怀中藏有狗矢。” 话音未落,李恪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四零一章 少年营毕业考试 始皇帝三十一年,岁首。 苍居和谷外一样实行颛顼历,所以岁首就是十月初一。 经过几年的适应,百姓们已经懂得记住这一天来辞旧迎新,所以三十一年的岁首相较于二十八年,年味已经浓郁了许多。更何况苍居的百姓衣食不缺,生活不苦,就更想好好的迎接新岁,饯别旧年。 满街巷上都是穿着崭新深衣的农人,男人,女人,少年,孩童,就连刚出生的娃娃都用夏布裹出严严实实的襁褓,再在头顶,罩上一顶可爱的平沿小帽。 那些人中,黑色的是墨家,青灰色是仙家,深褐色是欧冶家,纯白色是农人,那些随处可见、欢声笑语的鲜红色则是少年营的学童。大秦以赤为贱,李恪要他们穿上红色,便是要他们虚怀尊世,不生骄荣。 这样的效果很不错。 虽说所学时间不久,但少年营却是苍居中最识礼的一道风景,帮扶老人,照料幼弱,只要不在课时,哪里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第一批年满十四岁的学童已经完成了为期四个月的实习,三家反馈普遍满意。作为第一批少年营的毕业生,他们的学识虽说欠缺,但胜在好学勤问,用于担当,接下来只需通过三家的入门考核,他们就能被准许换下红衫,从此披上三家学色。 食时,李恪食过松软的馒头,再饮上两碗米粥,摸摸肚子,起身出门。 吕雉在身后喊住他:“君郎,今日岁首,记得早些回来,也好带妙戈妹妹去逛逛市亭!” 李恪不由打了个趔趄:“苍居的市亭里甚都没有,能逛出什么来?” 吕雉捂着嘴轻笑:“君郎整日在内外二谷奔忙,还真是甚都不知。前几日墨家采买不是送了数十车肉食进谷么?听说三姑还置办了一车玉饰胭脂,虽不是甚贵重物件,但苍居之中,也不可强求过多是吧?” “玉饰和胭脂?饕餮才用上几个月,苍居人民就开始要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了?” …… 今天是内谷的大日子,少年营墨家入门试。空闲的墨者围成一圈,十二个学童按身量高低屏息端坐,静待着本次的主考官出现。 食时终末,李恪披着熊皮鹤氅缓步而来,带着笑,高坐到学童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你等十二人,十三入学,十四成业,单就少年营的课业而言,必然是有不足的。” 年轻人们神色微动,虽有心反驳,但台上是整个苍居,乃至整个天下都公认的生而知之的智者,他们实在无力反驳。 李恪笑盈盈拿眼扫了一圈,抬手揭掉火漆,摊开身前的竹简。 “然,你们的老师皆说你们的实习表现优异,恳请我给予你们入门的机会。见我犹豫,由养还威逼着他们在我处立了军令,若是你们今日过不了考核,他们轻则要镌写墨义百篇,重则……需自裁谢罪。” 堂下想起一片惊惶的呼声,呼声之中,由养臭着脸,领着十一个师兄弟从围观中出列,从袖口中掏出绢帛,依次呈送到李恪身边。 递完军令,由养恶狠狠回过身,死死瞪着首座的精壮青年:“呼甚呼!武,你在我席下学了四个月,晨不歇,夜不眠,若是如此还过不了课考,为师先裁你,再自裁!” 那青年长扬起身,重重抱拳:“柴武必不叫老师蒙羞!” “有其师必有其徒,明明都是技术工作者,一个个却偏是武夫做派……”李恪翻了翻白眼,挥挥手把那群老师们轰下堂,手点着竹简轻声说道,“少年营第一期,墨家入门试,开始!” 学童提笔。 “第一试,墨家十义,何为首,何为躯,何为魂,何为影?” 这是一道思辩题,名论十义,其实论的却是首、躯、魂、影,李恪选择这种题的目的是放水,思辩类的题目没有固定答案,只要能自圆其说,大体上都能算对。 主观赛高啊…… 李恪在心底感叹一声,沉默不语。 一炷香后,监考的何玦高喊一声:“停笔!” 学子们当即停笔。 李恪又揭开手边的第二份竹简。 “第二试,机关之术,钜子为本,在牍上制下三种不同的钜阵结构,分别要用到四枚、五枚、七枚钜子,且力的方向皆要不同。” 这一题是何玦出的,李恪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放水的打算,这道题的答案虽说可以千奇百怪,但因为涉及到力的走向,最终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多。 只希望不会真的筛掉人吧…… 又是一柱粗香燃尽,学童们停下笔,有几人的表情已经开始显得不自然。 李恪轻轻揭开第三份竹简。 “第三试,墨家武艺……”李恪看了眼竹简,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硬着头皮念道,“默写一遍墨家三剑的名字……” 这次根本不用一炷香,写完十二个字,学童们停笔起身,站到各自老师身边。待到所有人都交了卷,李恪挥了挥手,特意从胡陵和寿春赶来的赵楚三子开始当着所有人的面批卷。 主考官的职责完成了大半,李恪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批卷上,轻轻把何玦唤到一边:“玦,他们才学了半年余,你的题出得有些难啊。” 何玦轻轻一哼:“力向不同有何难,正置,倒置,斜置,便是他们只学了一种矩阵,也可制出多种来。” 李恪恍然大悟,这岂止是放水,简直是送分啊! 可一想到送分,他又想到最后一道墨武题……虽说齐墨还未归于苍居,但苍居当中武艺精深的墨者也不少,送分也不能送得这么没有技术含量,毕竟他们又不是隔壁谷的仙家…… “玦,你可知第三试是谁出的?” “听闻……似乎是钜子亲自出的。” 半个时辰之后,结果出炉,十二人三人全对,八人对两题,只有一人只对了一题。 按照两败淘汰的标准,仅有一人被发回少年营,他需要再学两年,与小两届的学弟学妹们一同复考。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弃学,归于民庶,这都是不强求的。 喜者喜之,悲者悲之,李恪让教习的墨者将自己落榜的学生送出谷去,翻翻拣拣,挑出他写的军令状。 “看来你们师徒倒是挺有自知之明,鞭笞五十,这是做好了落榜的准备吧?” 那墨者惴惴不敢言语。 李恪冷笑一声,把军令随手丢给由养:“由养,明日日失,把他脱光了吊在少年营的张榜处,鞭笞五十,就由你们师徒监刑!” 由养和柴武齐齐应和:“唯!” 那位墨者面无血色,瘫倒在地:“假钜子,假钜子轻饶啊!若是被吊在少年营外施刑,从今往后,我还能在何处收徒啊!” “为人师表者,当倾囊以授,不使藏私。此次的考题如此简单你都教不好,往后还收徒作甚!”李恪冷冷看着他,抬起头,又看着围作一圈的墨者们,“你等也听好了。学童择你等为师,乃是对你等信重之义,若是自觉教不好,回绝便是,若是强要误人子弟,我不罚你,墨法罚你!” “谨遵……假钜子令!” 第四零二章 三家志合 俗话说,一样米养出百样的人,同样的墨义不代表会教养出一模一样的墨者。 在李恪所认识的墨者中,憨夫恢弘,辛凌无私,由养暴烈,何玦专注,儒有庸平谦和之态,何钰有精灵坚忍之心。 那么说来,偶尔生出一两个自作聪明的混账也并非不可以接受。 叫李恪不能接受的是,第一批少年出营,十二人便从数百墨者中挑出了这样一个老师,这是否意味着,墨者当中以私克公的人远比他想象得多出许多? 这种顾虑让李恪一天的心情都不见好转,便是陪着吕雉和虞姬逛街,脸上也难见笑容。 更何况,他还遇上了该死的徐非臣。 徐非臣一身华服,独自一人在简陋的亭市中左顾右盼,看到李恪,冷冷一笑:“恪君,听闻你墨家的新生试竟有一人落榜?” 李恪回以冷笑:“墨家志愿一十二人,自然要优中选精,哪似你仙家……那道考题当真是难得紧,莫非你仙家就这么怕把人吓跑了?” 徐非臣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吕雉在旁如何会看不出自家君郎正在跟人别苗头,当即乖巧问道:“君郎,仙家究竟出了何题?连你都答不出么?” “此题我自然是答不出的。偌大一座神仙谷,六十几人围住一个孩童,就问一句,你,想求仙么……” 虞姬噗一声就笑了出来。 徐非臣恨恨瞪了李恪一眼,强自呼吸,强自忍耐:“恪君,仙家初改,自然遇贤不拒,我等不看今日,只看往后,如何?” “我看如你这般则贤不拒,往后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你总说神仙遨游于天际,你可知天际如何?神仙如何?” 徐非臣好奇道:“依你所言,墨家莫非还有飞天之技?” 李恪只是摇头,一摆手,随着二女继续逛街。 只是徐非臣却不依了,飞天探海乃仙家所求,为此他们掌握了这时代最先进的海航技术,徐巿就曾在东海上漫游了好几个月,最远也不知到过哪里。 可是飞天…… 人真能飞天么? 不是仙家苟且悬浮的障眼法,而是真真正正的平地飞升? 他不相信,所以格外想看着李恪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可李恪偏就不说,随着二女兜兜转转,小小的亭市,好像非要把角角落落都逛遍似的。 而且逛着逛着,还真叫他们寻到了熟人,虞子期…… 虞子期是来肆中摆卖欧冶家练手所制的农具的。 因为饕餮的关系,苍居农人一下不再需要犁和镰,反倒是碎土平地的耒耜和堆垄掘畦的锄头,需求一下子上升了许多。 本着不使浪费的原则,他们去农人家中把犁和镰收上来,重铸锻打之后替换成耒耜和锄头,多余的再制作成别的东西,丢在亭市当中充实交易。 李恪笑着迎上去:“子期兄,多日不见。” 虞子期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看着李恪:“恪,我刚想去寻你,不想竟在此处遇到!” “寻我?”李恪好奇地反问一嘴。 虞子期挠了挠头:“并非是我要寻你,是师傅寻你。” “徐师有何事?” “锻钢!”虞子期认真道,“钢炉高温不备,所出钢材多显硬脆,锻打则裂,百炼钢的法子是你出的,老师便想问问你,有甚法子令炉温高升。” “炉温高升啊……”李恪摸着下巴想了一想,突然眼前一亮,“非臣兄,你不是想要飞天技么?办法来了……” …… 次日,李恪与徐非臣联袂拜访名剑谷。 名剑谷中一如既往,热火朝天,锻打不绝。 他们其实是现在苍居中最忙的一群人,攻关产品要他们,试验技术也要他们。原先的百多铸工早不敷用,谷中日夜培养学徒,用堆积次品的方式来加速对门下青年的培养和历练。 二人被徐夫人引入内室,三人环坐。 徐夫人先对徐非臣拱手致谢:“贤侄,粹锋液确实好用,谷中锻造顺畅许多,只是经由粹锋之后,精材韧性有失。正如其名,用于锋可也,用于身却多有不足。” “门下这些日子正在琢磨粹韧之术,已有眉目,小侄回去后便加派些人手。”说着,徐非臣突然像是想到些什么,对李恪说,“恪君,仙家之术与别家不同,谷中多有方士,少有门人,许多杂事无人接应,你看是否让我去少年营中挑些手脚勤快的少年,用作药童?” 李恪哭笑不得:“非臣兄,你怎时时都想着掳人之事!” 徐非臣一摊手:“人手不备,唯恐耽搁两家世交。” “十二岁以上,随你自便,但切记一条,少年营以自主为先,唯有兴趣所至,我等才不会误了少年前程。” “此事我自然知晓。” 李恪叹了口气,收拾心情,看向徐夫人:“徐师,子期兄说您有事寻我?” “嗯。” 徐夫人沉着眉,开始讲述这段时间的谷中事情。 名剑谷很忙,这段时间主攻三件事。 一件是霸下重修。 按照原本的估算,有了现成的压缩机,霸下重修的工期大概是三到四个月,但如今看来,至少还要延期两个月,到三月初开,才有完工的可能。 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就是结构重建。 当年墨子制造霸下的时候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霸下的结构需要重建,所以各个模块的卡槽都是直接铸造在核心舱的甲板上,以至于现在重建,那些甲板都要拆下来重铸,费时费力,与新建一个核心舱也差不了太多。 这项工程就是苦功,现在已完成了四成,占用人力物力虽多,却不是徐夫人头痛的地方。 他头痛的是后两件。 去楚墨之前,李恪托付给他两种特殊钢材,耐热钢完成得很快,炼出的钢现在也成了两台压缩机,炼制方法也全部记录下来,排除产量问题,大致可以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是轻质钢却失败了。 李恪只想到用置换的方式置换出铝,却没想到任何一种可以置换铝的活泼金属,其炼制的手段都不是当下可是实现的。这一点李恪也无能为力,只能宣布暂停合金铝的研制,待到以后整体生产力达标,再考虑电解和置换的问题。 另一个,就是虞子期所说的炉温。 这一点李恪想了一夜,市亭当中的想法已经趋于成熟,那就是土法炼焦。 他从背上解下一沓图板,开始对着二人讲述。 土法炼焦,就是建立一个封闭的高温炉,将煤和炭中的杂质析出,使其纯净高温的方法,这种方法对眼下而言并不算难,而且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副产品,一氧化碳。 李恪昨日在市亭,就是想到用液化的一氧化碳为燃料,制作热气球升空,不过经过一夜的思量,这个方案已经被否决了。 他拿不出近零下两百度的低温,也制造不了足够让一氧化碳液化的高压室,不过燃料可以替代,制作热气球的想法,却再也熄不灭了。 解释完土法炼焦的原理和设备,李恪志气高昂,翻拣出一张特殊的,画着一个奇特鸡蛋的图板。 “今日我要与二位说的是这件机关,机关兽,蜃楼!” 第四零三章 白日飞升之道 秉承实用主意的态度,在生出飞天的念头之后,李恪首先考虑的是它的实用价值。 以现在的条件,在飞天这条路上,他能安稳实现,且不必劳师动众的设计方案唯有热气球,但是排除征服蓝天这个美名,热气球的实用价值着实有限。 想要实现稳定的操控就需要推进结构,想要搭载推进结构就需要增加载重,想要增加载重就得大比例地扩大球体,可是劳民伤财地扩大了球体,热气球也就随之失去了便携性。为了回本,他需要让热气球体现出更大的价值,也就是进一步增加载重和泛用性…… 这样的恶行循环在李恪的笔下往复交替,于是凌乱的草图很快就从热气球变异成另一件旷世的庞然大物,齐柏林飞艇。 这下他又要考虑土法制氢或是土法制氦的问题了……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李恪最终的回答是鸡和蛋全不要了。 他推翻了草图,开始从便携性的角度思考问题。 便携性的小型热气球,可折叠,可收纳,只保留垂直升降和短距离顺风航行的能力,载重上除了操作员,最多预留三天的食水和另一个乘员的重量,至于其价值,则是观测、应急和抢险。 这样的热气球设计简单,造价不高,制作的难度小,还能切实保住他当世第一机关师,墨家天才假钜子的宝贵颜面,普一现世,就让李恪心慕不已。 就是它了! 这就是眼前图板上的机关兽,蜃楼。 图板上,霸下趴伏于地,碑楼的顶层向两侧打开,从中飞出一个小小的热气球。 这个楼载球由三部分组成,底下是备有隔层的竹篓,中间是以无水酒精为燃料的压力喷灯,最上面是一个完全展开达到两层楼高度,宽度与碑楼几乎等同的火浣布球体。 霸下新装配的压缩机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球体充气,酒精喷灯可以将火焰喷射到一尺半至两尺的高度,维持球体内的温度,提供稳定的上升力。 竹篓与霸下通过绳索相连,正常时可以保证气球不被气流吹跑,必要的时候,解绑也就是几次切割的事情。 此外,它的设计高度是五十丈,在不要命的情况下,也可以尝试学着嫦娥奔月。虽然肯定会在突破对流层以前就掉下来,但是这样的球造价不高,墨家又推崇节葬之义,掉下来就掉下来,反正善后也花不了多少闲钱。 李恪就着图板,就以如此没心没肺的方式对苍居中欧冶和仙家的掌舵人做着解说,听得徐非臣和徐夫人冷汗直冒。 徐非臣抖着手摸着图板。 这可是白日飞升之器!若是李恪所言属实,仙家一脉一直以来追求的夙愿就二成其一! 至于掉下来,对流层之类刺耳或是生僻的词,徐非臣有选择的忽略了。 逆天而行自有报偿,先辈们可以为了勘悟天道,在山顶山被雷劫活活劈死,现在的方式自然也有殉道求真的觉悟! 这并不是问题! 问题是…… “恪君,蜃楼机关确实精巧,我也不问此物为何可以助人升天。我只问,你将此物与我等交道,是否有需要我二家所作之事?” 李恪敲了敲图板:“此事非三家合力不可违。仙家要负责提纯酒精,也就是在酒浆中提取用作燃料的精华之物,简单的思路是蒸馏,配料则是石灰,至于如何做才能最有效率地提纯出燃料酒精,需要仙家琢磨。” 徐非臣眼前一亮:“淬炼万物本就是仙家所长,此事便抱在我的身上!” 李恪点点头,翻拣出两块图板交给徐非臣:“机关兽狌狌和酒精蒸馏塔的设计在此,接下来就交给非臣兄了。” 徐非臣珍之又重地把图板收在怀里。 “欧冶家……” 徐夫人点着图上那个冒火的小东西:“喷灯是吧?交予我了。” 李恪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喷灯的设计图交在徐夫人手上:“分解图,一会儿会有墨者组成的工作组来做。反正霸下还要两个来月才能竣工,这些时间,足够我们将碑楼的出发平台和蜃楼实物制作出来。” 徐夫人傲气一笑:“欧冶家虽无飞升之志,但我也想看看,人究竟是否可以凭虚御风,不踏实地。” “您会看到的……” …… 一个多月,忙忙碌碌。 李恪在苍居的日程极满,早起,食饔,然后是晨憩,他有一个时辰的空闲饮会儿茶,下会儿棋,看会儿爱看的书,或是听听虞姬弹琴,逗逗吕雉唱诗。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是去慎行处听讲,接着又是两个时辰去内谷布讲,这样便到了下市。 下市并非他食飧的时间,因为天色尚早,他会去看看霸下和蜃楼的进程,或是和仙家、欧冶家探讨一下最近的科研项目,给一个个工作组解答疑难,难得什么都不想做,他便去一趟少年营,让这群小子提前两千年感受一下班主任放课晚自习的恐怖统治。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家的飧时被移至舂日。 大约在二月初开,蛤蜊回门,告诉李恪蒙冲和风舞已经大好,并未留下什么隐患,三人正准备带着蛤蜊的家人齐迁咸阳,各自赴任。 另一边,辛凌终于回归了妫莫离的本命。一月十九,她与扶苏在咸阳宫大婚。那一日百官临朝,万人空巷,据说始皇帝当日大喜,寻着由头连赐了三个君侯。 兢兢业业的李信恢复陇西侯爵,连日得胜的屠睢晋沅陵君,此外还有仙家名士周贞宝,他因献延年汤方有功,晋瀛洲君,挤掉赵高,成了皇帝近前的第一宠臣。 举国同庆! 又半个月,沧海再得喜讯,他婆姨怀上了,造人效率之高,李恪唯有乍舌以对。 一桩桩一件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消息纷至沓来,春末,夏始,就在跳票两轮的霸下行将竣工之时,苍居迎来了一个叫李恪完全想不到的意外客人。 齐墨三子之一,伍侯之裔,伍廉。 “老师,我想不明白。”在慎行的房里,李恪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慎行饮一口茶,捻起白子,落在棋盘:“有甚想不明白的?” “齐墨究竟为何遣人来苍居呢?独身一人,又大张旗鼓,叫人完全看不透他们的目的,老师知道么?” “为师与你一样数月未出苍居,他们的思量我又如何能知?” “那您猜猜,伍廉此行是敌是友?” 慎行神秘一笑:“为师猜……非敌非友。” “非敌非友?” 李恪的疑惑越发深重,只是慎行却不再解释,只是推掉棋盘,结束对弈。 “谷哨言他已在苍居谷外盘桓许久,正所谓原来是客,恪,你代为师出谷一迎如何?” 李恪起身长揖:“谨遵令!” 第四零四章 身不由己 “三年多不来,这苍居怎么就不见了呢……” 伍廉站在苍居的谷口,碎碎念念,念念碎碎,围着一道碎石嶙峋的小小溪流皱眉乍舌。 他是齐墨强族,伍氏长子,因家学自幼习墨,二十二岁便以率敖被拔为九子,至今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间,他参加过四次墨家大祭,每次都是顺着这条小溪进去苍居。 所以伍廉记得很清楚,溪涧十三拐,初现于恒山郡郊,最后一拐则绕出屏峰。 山水会从谷口的一侧泊泊流出,指引出苍居谷内,人闲鸟静的野村趣景。 可如今,水仍在,谷口没了…… 原先谷口的位置只剩一面鱼鳞状的陡崖,层层叠叠的乱石相互堆积,用一条格外干净的弧线将两侧屏风连在一起。 它们的结合处有草有木,有枯有荣,除了崖壁的颜色还有一些新旧差异,旁的全无半点不同。 伍廉是真的抓瞎了…… 诺大一个谷口,居然说没就没了? “苍居不会是遇上了泥石崩塌,以至于谷口完全堵住了吧?” 他有些不大确定。 苍居之中人口本就不少,这两年又因为那个传奇假钜的关系,不断得有新人迁入。 这些事情他们齐墨一直是知道的,同为墨家三脉,大伙又不是全无关注。 所以伍廉心里明白得很,便是苍居谷口真的崩塌了,谷中之人也大可以翻过屏峰出谷,屏峰算不上高,翻跃出山费不了几天日子。 可是现在……从新崖的痕迹来看,谷口被堵这件事最晚也发生在两三个月前,这么长时间,在外的三墨却没有得到任何通传! 莫非不止是这谷口塌了,连谷中之人,也全死了? 伍廉的神色紧了起来。 他解下腰间宝剑,背负在背上,又对着两面手掌各啐一口唾沫,选定了最易攀爬的鳞崖位置,开始攀山。 凭着远超常人的灵巧与臂力,他很快就攀到了五丈多高,整个路程,十过其一。 就在这时…… 地震了…… 鳞崖剧烈地颤抖起来,震得人头皮发麻,却没有一粒碎石或沙尘滑落。 伍廉用尽全力攀住崖壁的突起,整个身体趴伏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之上。 因为过于用力,绑缚在脚踝的草绳被崩断,草履摇摇欲坠,可他却顾忌不上! 五丈高处,若是被震落下去,便是侥幸得活下来,也免不了伤筋动骨的下场! 现在可不是伤筋动骨的时候! 伍廉在心中嘶声呐喊着,全然不知脚下的鳞崖正随着这场地震缓缓升起一段两丈余高的岩面,打开通途,走出来一个华服英俊的青年。 李恪背着手,在谷口处四下观望一圈,却没有看到伍廉的踪迹。 “走了?” 话音未落,一只草鞋从天而降,吧唧一声,落在了李恪脚边…… …… “伍师,齐墨访客难道从不叫门,而是喜欢翻墙而过?” 伍廉满脸臊得通红。 “更何况,一般的农家翻便翻了,苍居的门可有五十几丈高呢……” “你也说五十几丈高!”伍廉再也忍不住,对着李恪大吼,“五十余丈,形似陡崖!你们又不在门外设一门房,谁晓得这座崖居然会是谷门!” “墨家大祭五年一次,距离上次不过也才三年有余。我们本以为,知晓苍居所在的人,都应该记得谷口的位置才是……” 伍廉哑口无言。 神不知鬼不晓得把招待不周的责任全推在伍廉身上,李恪神清气爽一摆袖,拱手长揖。 “雁门李恪,代恩师慎子迎候齐墨伍师。伍师远道而来,恩师本有亲迎之意,奈何年老,不良于行,这才遣了小子过来,其中不周之处,万望见谅!” 伍廉愣了愣,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发作怪罪的机会居然就不见了。 眼前的年轻人一举一动,执礼甚恭,前因后果,摆布周道…… 明明这一遭全应该是苍居不对,可被这年轻人一搅闹,怎么就成了他伍廉失礼? 而且人家还不怪罪! 这就是那个加入墨家仅有数年,就已经名满了天下的假钜恪君? 果真是……名不虚传! 伍廉小心翼翼地从鳞崖上攀下来,两丈余高,纵身一跃。虽说仅剩下一只鞋,还是以英姿飒爽的姿态落在了李恪面前。 “即墨伍廉,受齐墨上下所托而来,在此见过赵楚假钜!” “伍师远来,且入谷吧。”李恪淡淡一笑,让出通路,抬臂作请。 两人入谷,谷门闭合,伍廉瞪大眼看着眼前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 “伍师,今日内谷有个实验,墨、仙、欧冶三家皆在那处忙碌,就连少年营也拉过去帮打下手,实在排不出人来迎候。伍师可千万别以为苍居有意薄待齐墨啊。” “无……无妨……”伍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假钜子,这苍居……” “学以致用。” 李恪领着伍廉沿渠而行,近处是连片的不住运作的水房,目极还可以见到才过了春耕,不及拆解的饕餮那雄健的影子。 农人们成群结队在田地中忙碌,有提杆浇水的,有择叶捉虫的,还有的拿着笤帚,将散碎土块从迁陌扫回田垄,或是举着锄子,疏通塌堵的田畛。 在苍居,三家学士早就脱产了,少年多入少年营学习,稚童也少在正日玩闹,一个个捧着识字本在桑榆下卖力地读着简文。 伍廉越看越是惊奇:“假钜子,这学以致用?” “苍居近年也算研出了一些小玩意,他处无用,便用在外谷,一桩桩一件件累起来,就让苍居农景稍稍与外处不同。但归根结底仍是桑麻粟米,算不得出奇。” “算不得出奇?”伍廉张了张嘴,突然反应过来,田亩虽密,苍居却没有墨者食的菽,“假钜子,为何不见菽荅二物?” 李恪指了指远处的饕餮:“那是小玩意中的一件,名为机关兽,饕餮。苍居如今春耕秋收皆是它的活计,农人并不过多掺和。但机关笨拙,不比人力,耕种禾粟还好些,想种菽荅却得专门空出田来,刻意为之。我墨家有节用之义,似这等劳民伤财之事,我等不为。” 伍廉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食粟是节用,种菽反倒成了劳民伤财? 李恪的话还没完,他抖了抖身上的深衣,长长叹了口气。 “还有这深衣!谷中现在没有粗麻,水纺只能纺出细麻,水织也只能织出细布,稍作加工,夏布便成。无可奈何之下,墨者连墨褐草履都穿不上了,只有深衣和布履可着,实是叫我伤透了脑筋!” “无……无可奈何,着深衣?” “正是啊!要制墨褐,就得去谷外采买粗布,每个墨者一年四身,靡费甚大!” “可是深衣不是费料么?” 李恪指着不远的水坊,说:“伍师且看,这水纺一室十梭,日夜不息,谷中就这么些人,夏布根本就用不完。农人嫌弃夏布不耐折腾,一个劲要能纺粗麻的水纺来做农服,但机关又不能像人力似得松一下紧一下,我等哪制得出来!只能叫农人们多用些布,担待一些了。” “担待?” 伍廉刚要再问,突然看到内谷中,一个巨大的纯白球体冉冉而升,那球下面挂着竹篓,竹篓上两个黑色人影手舞足蹈。 “假钜子!内谷有人飞升!” “飞升?”李恪奇怪地回望过去,只一看,大惊失色,“该死!我不是说了第一次飞行不许载人嘛!由养,柴武,你们真当我不能行墨法不成?” 第四零五章 载人飞行 “呼!呼!” 冲天而起的明黄色火苗自细小的喷嘴当中钻出来,带着劈啪爆响钻进硕大的火浣布球体,直达到近两丈的高度。 蜃楼正在缓缓下降。 竹篓里,面色苍白的由养小心翼翼把控着喷嘴的操作杆,眼睛则紧紧盯着手边测高的绞盘。 绞盘随着高度的下降不断回转,收紧标注着刻度的细线。 十九丈,十八丈半,十八丈…… 而在他对面,竹篓的另一头,柴武手持着以铁皮卷成的扩音器,紧盯着喷嘴边倒置的酒精桶。 这个桶是为蜃楼计划特制的燃料桶,以青铜为主材,壁厚一指余。 可欧冶家并未将它铸成一体成型的封闭的桶。 为了方便观测,桶壁设有四寸宽的缺槽,槽有槽道,插入标满了标尺的钢化玻璃,以鱼胶封闭边沿。 如此一来,燃料的余量一眼可见,大大增强了实验的准确性与安全度。 飞行实验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儿,燃料过半时由养就放弃了上升,转而开始有节奏地降低高度。 李恪带着伍廉急急赶来,一把抢过儒手上的铁皮扩音器,脸色铁青对天上喊。 “武!剩余燃料!” 柴武打了个激灵,赶忙探出头:“营主……假钜子,罐中余料四成一!” “至三成三来报!” “唯!” 放下铁皮桶,李恪一脸恶意扫过正中间这几个人,儒,何玦,何钰,季布…… “两个项目副监理,一个总制图师,还有少年营监督……师哥和徐非臣呢!” 众人皆缩头。 何玦环顾左右,一本正经道:“非臣兄似是有甚事不明,才请了憨夫师兄去神仙谷解惑……” “你们居然联合仙家诓师哥走!谁的主意!” 众人默然,只有何钰微不可查地退了两步,像是要退出风暴的中心。 儒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先生,此事全是我与由养的谋划……还有徐非臣……” 正说着,葛婴搀着慎行分开众人,急急问道:“恪,蜃楼升空了?你不是说,前几次不宜载人,这怎么……” 李恪安抚住慎行,一眼瞪向那群阴谋家们。 头顶恰传来柴武的高喊:“假钜子,余料三成三!” “晚些再追究你们!”李恪恨恨跺脚,“飞行时长!” 玦赶忙对照漏刻:“时长三分余,不足半数!” 三分相当于三十六分钟,略有超出,不足半数,也就是不到三十九分钟。 李恪让季布指导少年营记下时长,又让儒组织人手防护四周。 “缓缓下降,逐步降低喷火的频率和量,要稳!” 由养借柴武之口应了声唯。 “下到十丈,放下锚绳,稳定悬浮,让地面把你们拽下来,别试着自行着陆。蜃楼不稳定,下头人又多,若是叫风吹偏了,不免会鸡飞狗跳!” “唯!” 不多时,蜃楼在李恪的指挥下,被十几个墨者强行拽在地上,内谷中登时响起震天的欢呼声。 欢呼声中,竹篓打开,面色潮红,四肢发软的由养和柴武师徒相互搀扶着走出来,和地上的同谋者相视对望,满面愁容。 李恪正在给少年营训话,内容包括热气升空原理,热气球构造,以及第一次载人飞行所采集的数据。 他要求少年营中,十岁以上学童三人一组,在一旬内完成一篇观测论文,并以竹篾、蜡烛和细麻制成一个小型热气球,成功升空。十岁以下五人一组,只需要制作小型热气球。 这两项作业交由少年营三位监督考核,得优者可以在三家中选择一家,体验一个月的学派生活,孩子们欢声雷动。 孩子们被季布的副手季心和丁固领走,围观的墨者们四散忙碌,热气球中空气冷却,球体瘪倒,原定负责主管升空实验的憨夫和徐非臣也终于姗姗来迟。 李恪把一群相关聚到一处,请示了慎行,拿上带表全权的钜子令,不怀好意地走了回来。 “由养,天上好玩么?”李恪的笑看得瘆人。 “先生……原先计划确不载人,不过遥控喷灯的拉索总不受控,于是……” “于是你们便舍了拉索,直接载人。” “是……” “师哥,你知晓此事么?”李恪又问憨夫。 憨夫皱着眉,一脸怒气:“地面实验,拉索在三十丈以上不受控,我之意是将首次升空控制在二十丈上下,非臣兄不允,说先解决拉索问题再行升空,还说仙家有一道秘方,正合此用!” 这是早就串联好了,就瞒着憨夫一个人啊…… 李恪听得直翻白眼,把钜子令一抛,丢在憨夫手上:“师哥,儒自认主使,笞八十,罚外谷看顾水房三月,你来监刑。” 儒和憨夫一低头,一旁的何钰刚要说话,被儒拽了一把,只能闷不作声。 “玦、钰、布三人从罪,各禁足内谷一月,每日只许升水斗米,不予其他。”李恪阴阴一笑,“至于这对上了天的师徒……” 由养和柴武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先笞三十,此后半年,缷掉任命,调入霸下锅炉房。你们不是很能干么?都给我搬炭去!” “唯……” …… 因为蜃楼实验的意外,伍廉一直也没寻到时机和慎行照面。 夜里,他留宿外谷,独坐看天。 苍居的见闻让他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山壁作门,机关务农,食粟着袍是为节用,豆饭羹藿才是奢靡…… 还有阴阳炉。 在他的概念里,阴阳炉是圣人之作,楚墨何家耗费四代才让它重现人世,而且制作的成功率还称不上高。 但苍居中却到处都是阴阳炉。大的,小的,横的,坚的……听说那饕餮用的是更高级的墨炉,霸下已经舍弃了“粗笨”的墨炉,用上了一种全新的“恪炉”。 听名字就知道,恪炉是李恪设计的,据传大小与墨炉相似,功效却是墨炉十倍! 这种无稽之谈伍廉原本是不信的,只是苍居已经让人飞上天了…… 叫他在意的还有那群红胞的少年营,乌涣涣数百少年,一心向学,如此盛况,真的是墨家气象? 墨家早就不复以往了,赵墨仅有墨者两百余,楚墨四百余,齐墨更是重在墨卫,八百墨卫,一百墨者…… 这世上墨者总合尚不足千,可苍居之中,仅是有心向墨的少年便有七八百了? 墨家再昌了么? 伍廉觉得心潮涌动,他后悔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过来,苍居的一切……整个齐墨都该看看的! “还有,明日一定要面见钜子!” 伍廉自语起身,走两步取了全新的墨袍,去往后宅。 面贵宾前当沐浴,他要去感受一下,苍居的淋浴有何神妙之处。 第四零六章 全无胜数的考核 “老师,您是说去往齐墨时机成熟了?” 慎行的房里,李恪煮着茶,心不在焉地问着慎行。 慎行含笑抚须:“齐墨与楚墨不同,这一次,他们本就无心钜子之位,其所长墨武,你又全然不通,称不上成不成熟。” “若是他们要与我比武切磋,我岂不是要抓瞎?” 慎行点了点头:“本就是如此。所以为师才任由你对霸下大动干戈,一年便一年,三年便三年。若是为师命薄,死于其中,假钜子争正好告于段落。你身负两脉支持,理所应当,承位继统。” 李恪手一抖,好好的茶水泼了一案。他哭笑不得说:“老师,你这不是无赖么?” “为师苦思齐墨之试,发现除了武斗,他们也拿不出旁的考题,此乃不得以而为之。”慎行端了一盏小饮一口,苦笑道,“不过此法如今也施不得了,伍廉昨日与我长谈,便是邀你去齐墨过试。” “邀上门来?” “为师说了,他们无意钜子位,如今你三负其二,却久无所动,他们上门也是正经。” “即便无意,他们也不会放水吧?” “自然不会……” “唉……”李恪叹了口气,放下木勺,“既来之,则安之。霸下峻工还有三日,我这便去安排一下游学人选。” 慎行没有反对。 “恪,你今日神色不属,便是方才讲学,也不及往日锋利,是否是有何心事?” “心事啊……”李恪挠了挠头,摊开双手:“老师,我今年十七,雉儿十八,妙戈十五,于是乎,雉儿昨日问我了……” “原来如此!” …… 游学置备。 得益于压缩机强大的出力,全新的霸下碑楼比之前越发高大,由上至下一共四层半层,井式檐顶。 最上半层是蜃楼的出发平台,正中平顶可以打开。其下是套间,慎行房间居中,李恪居左,右房空置。 第三层是中控指挥室的位置,前后是落地的钢化玻璃,可以望远,也能及近,左右各设房舍两间,一共四间。 再加上二层与一层的各六间房,整座碑楼,设计容纳十九房,在数量上虽与原本差别不大,但各房的配备与条件却与原来不再可同日而语。 冬有暖气,夏有冰墙,玻璃门窗,就连仿电梯的蒸汽厢式升降梯都有,慎行一把老骨头,终于不必再辛苦地爬楼。 动力方面,共配备大小压缩机两台,大型四缸,专供动力,小型两缸,用于碑楼。 核心舱的结构和配置也相应调整。分驾驶,通讯,指挥,参谋,汽机,锅炉,仓储七室,各具功能,但开动霸下的最低人数却未变,依旧是六人。 排布人员。 慎行、李恪自不必说,锅炉房还是沧海,不过由养和他的徒弟柴武还在处罚期,也配在那里。 在驾驶人选上,李恪选了狄和他的徒弟古临,指挥是葛婴,通讯依旧是才与由养成婚的灵姬。这两人新婚燕尔,既可以少配一间房,李恪也没有刻意拆散他们的道理。 随员方面,伍廉,徐非臣,还在受罚的何玦与季布也获准随行,儒的罚期比较长,这次走不了,何钰不知为何也放弃了出行的机会,选择闭门思过。 此外还有六个空房,楚墨居其二,望与成忧,赵墨居其二,前翎与齐户,都是这段时间表现比较突出的墨者。 人员就这般排定了,游学前夜,李恪与吕雉交代,吕雉又强要李恪带上虞姬作为待女,不过她和李恪一房,也不必再作调整。 如此,始皇帝三十一年,三月十七,苍居的鳞崖在轰鸣声中缓缓而开,霸下长嘶,踏上征程。 目标!齐地即墨! …… 自苍居到齐墨,地理来说,自然是越恒山,穿巨鹿,在济北、临淄二郡沿海而行,直达胶东来得快捷。 可是游学之道,慎行从不会舍远求近。 当时楚墨之行,他对李恪能否通过考核全无怀疑,从头至尾都不曾赶路。现在齐墨之行也是如此。 反正还没找出应对墨武切磋的法子,谁也不必急着去即墨,相比之下,饱览天下的壮美河山才是正办。 于是十日以后…… 伍廉烦燥地看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东郡名水巨野泽,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控诉。 “钜子,我等不是要去即墨么!” 慎行小口喝着米粥,懒洋洋道:“我等不是已从苍居出来了嘛。” “可去往即墨,何需过东郡!” “恪尚年少,又长于偏僻,我等为人师长可不能只想着假钜子争,带着他游学增见才是大事。” “游学何时不可游!我齐墨上下可还在即墨等着呢!” “等便等呗。”一旁的狄突然插嘴调笑,“钜子去趟寿春用了半年,即墨比寿春远甚,行上七八个月也不出奇。” 伍廉怒目圆睁。 “你赵墨看不起齐墨不成!” 狄一声冷笑,把碗一丢,牵上徒弟:“我乃楚墨!怎的,钜子去楚墨便可游学,去齐墨便不可,你齐墨看不起楚墨不成!” “楚墨一群书呆匠人,如何能与我齐墨相较!” “墨家皆是书呆匠人,唯你齐墨盛产武夫!” “谁人武夫!你与我掰扯清楚!” “掰扯便掰扯,早想请教齐墨高招!” 两人毫无征兆地吵起来,吵没两句,把剑一拔就要决斗,李恪看得冷汗直冒,拼了命给慎行使眼色。 慎行收到了。 他沉吟片刻,抬手指向霸下另一边:“大伙正在食飧,看见血淋淋的场面,食不下粥,不免要违了节用之道。” 这是认真的嘛! 伍廉和狄去另一头决斗去了,徐非臣被请去裁判,众墨齐往观战,火堆食边,很快就只剩下李恪与慎行。 李恪翻着白眼咽下米粥:“老师,为了不去齐墨,您不会是想杀了伍廉吧……” “你怎会如此作想?”慎行奇怪道,“齐墨历来长于墨武,脉中择贤,都是力强者尊。廉身为齐墨三子,一身武艺较憨夫凌儿都强一些,楚墨哪有人是他的对手?” “那老师是……” “墨武有法,同门之斗本就无力,更何况是恃强临弱。”慎行笑得像只偷了鸡的老狐狸,满脸的褶皱都舒展开去,“你我师徒也正好商议接下来的行止,求一个耳根清净。” 第四零七章 范增跳槽 三层的指挥室里,李恪把葛婴和狄师徒聚在一起。 嗯…… 正如慎行的估计一样,楚墨找齐墨斗武基本等同于自寻苦吃。 听说伍廉只用单手,一招就下了狄的兵刃,飞起的兵刃弹在腿弯,狄连跑都跑不掉…… 只是打得好狠啊,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手下留情的味道。 李恪看着鼻青脸肿,差不多肿成猪头的狄,忍不住叹了口气。 “狄,你的眼皮都快和嘴唇碰上了,要不然好好将养几日,换个人驾驶便是……” “谢假钜子关怀……嘶……我无事,尚……嘶……尚能看清前路。” “我不是关怀你,是怕你把霸下开进巨野泽。”李恪一点面子不给,叫古临唤来成忧,“回去歇息十日,伤好之前,成忧代劳。” “唯……” 定下了驾驶员,李恪对他们说:“首站目的在吴县,此事机密,你们瞒住伍廉,自去安排。” 吴县,会稽郡治,毗于震泽,民风彪悍。 慎行之所以会将首站选在那处,除了此前游学,李恪从未去过那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范增。 范增自去沅陵以来,屠睢对他言听计从。依托李恪留下的机关与战术,两人将秦军化整为零,分散合击,半年连取七十九场胜仗,斩首雒瓯三万余人。 秦军用蛮人的尸骨铺出入岭的山路,将四千多精锐送进象地立住脚根,暂由任嚣统领,攻伐各地,所向披靡。 只是在大渠开通之前,这却是山路后勤所能负担的最大兵马,取胜可也,夺地无望。 这样的胜利已经足够让始皇帝喜悦。 借着扶苏与辛凌大婚,屠睢被封沅陵侯,正式完成了由老卒到名将的蜕变,范增也由此名声大噪,成了天下知名的军师人才。 不过此老一直都有自说自话的毛病,这半年顺风顺水,又让他变得自视甚高。 洞庭郡战线进入僵持之后,他说服屠睢在南海地发起几场会战,那里是雒瓯蛮人防备的重心,草深林密,堡垒重重,秦军连战当场,收获却屈指可数。 屠睢为了不破坏自己好容易才建起来的名将形象,有心学王翦压一压节奏,正巧史?那处又对人力产生了新的需求,他便不与范增商量,直接调南海军卒北上修渠。 范增由此大怒,和屠睢吵了一架,屁股一拍,自顾去巴蜀赵陀处指导作战去了…… 两个老头的蜜月期就此结束,范增要赵陀兵发夜郎,屠睢在后头处处制肘,赵陀是个老狐狸性子,左右逢源,大军不动,学着任嚣打起了小股越岭战,而且进展缓慢致极。 范增在岭南的日子越过越憋屈,一怒之下,索性给慎行写信,言自己英雄无用,已然萌生了去意。 这便是李恪他们首站吴县的根本原因。作为范增最好也是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慎行需要帮他去考查下家,并给予忠肯的意见。 那位下家叫项梁。 想到这儿,李恪倚着窗户,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虞姬从屋里走出来,捧着一盏茶,双手恭送到李恪面前。 “公子有甚烦心事么?” “烦心事啊……”李恪接过茶,牵着虞姬的小手进屋坐下,“我要去一个地方,那儿有个英雄了得的人物,只是现在还未发迹。” “此人会对公子大业有阻么?” “大业?”李恪愣了愣,“我哪有甚大业,倒是此人心怀大业,以后会是个不安分的人。” 虞姬皱着秀眉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公子要去投奔他!” 李恪哑然失笑:“妙戈,记住一点,除了咸阳那位至高,这世上无人值得我亲去投效。甚至就算是他,我也是有敬有惧,并无尊服,以后岁月,合则留,不合则走,如此而已。” 虞姬越发想不明白:“既如此,公子究竟在烦心甚呢?” “豪杰在前,你说我是给他添副翅膀呢,还是想个法子,把他丢去骊山修陵,为以后省些麻烦呢……” …… 之后的日子,李恪一直在纠结项籍的问题。 破釜沉舟,巨鹿坑卒,兵进内史,火烧阿房,这位武君在历史上威风凛凛,对大秦的伤害,或许唯有赵高胡亥这对活宝可以与之匹敌,相比之下,笑到最后的高皇帝反倒是个人畜无害的乖宝宝。 李恪是打算做秦臣的,虽说还没想好做不做忠臣,但在基本立场上,他和项籍总归走不到一路去。 到底要不要趁着霸王还小,抽冷子玩次阴的呢? 霸下行至寿春,在楚墨根本修整调试十余日,全面检修了压缩机的运行状态后,便横穿鄣郡,行抵震泽,顺着湖岸趋向吴县。 震泽就是后世的太湖,鱼米之乡,千里沃野。而在秦时,这里只是旧越蛮地,人烟零落,尚未开发,除了少数几座县城,一眼望去,到处是荒郊疏林,狐狼四窜。 李恪斜倚露台晒着太阳,微眯着眼,耳听着虞姬在一旁弹奏天籁。 琴至高调,霸下突然踩了急刹车,一时间碑楼之上人仰马翻,要不是李恪眼急手快,虞姬险此就从四层楼上被甩了出去。 就算是新手,这车技也太糟了吧! 李恪恨恨爬起来,拖着虞姬下到三楼,在指挥室敲响铜管:“灵姬,婴,霸下究竟何故?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不多时,初为人妇的灵姬回声传来:“先生,有人突然拦在前头,若不是古临机警,方才那一脚就跺下去了……”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碰上无赖碰瓷了。 他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站在前头的不会是个老者吧?有没有叫骤停的气浪掀出去?” “噫?”灵姬愣了半晌,大概是去明确信息。她一会儿回来,说,“先生,拦在前头的是个青年,并非老者。他也不曾被掀出去,只是举着剑说要惩治恶兽。” “惩治恶兽?” “他以为霸下是泽中出来的猛兽……葛师正试着与他交道,不过此人甚是顽固,怎么解释也不愿相信霸下是一件机关……” “倒是个勇士。” 李恪意味难明地关掉铜管,摇着头,和虞姬一道乘升降梯下行到背甲,在霸下头顶处,见到了灵姬口中的青年。 身高九尺,气宇轩昂,浓眉大眼,五官英朗。 此人的身型与许久不见的旦颇有神似,只是眉眼之间全是桀骜与勇毅,与旦的憨厚敦实全不相同。 他的力气应该很大,举着的剑近似墨家的孟胜大剑,明明是门板似一块,他只凭单手举着,看起来却不吃力。 李恪知道,像这样的人一旦发怒会给旁人巨大的压迫感。所以在他对面的葛婴站得很辛苦,双脚的站姿完全就是慎子剑的起手,腰上的剑也早已出鞘,只要拔出,就能攻击。 李恪皱了皱眉头。 下面的情况有些不大对,说是交道,可他站了盏茶时间,两个人却未发一言。 葛婴的腰越俯越低,青年的眼越眯越细。 那青年意味深长地扫了李恪一眼,只一眼,杀气毕露! 葛婴爆喝一声,拔剑出击,李恪只见一道青光闪过,那青年便后发先至,翻腕横扫把葛婴扫飞出去! 他对着李恪举剑长笑:“你便是驭使凶兽的妖人吧!且看我项籍,斩你头颅!” 第四零八章 进击的项籍 李恪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了一路的项籍会突然出现,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打一开始就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个热心而好斗的吴中青年,在巡游途中遇见了乡里口中传说的泽中怪物,几乎没有经过心理斗争,便以绝大的勇毅与责任感拦在了怪物面前,准备拼上自己的性命,把怪物和驭使它的妖人送上西天。 而好死不死,李恪正是妖人。 妖人叹着气,支着下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一点干劲。 这憨子和旦真像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逞勇斗狠,一往无前。 比如说现在,扛大剑的勇者正在上树。 这么说或许有此奇怪,但项籍确实是在上树。 李恪试着设身处地地去分析他的想法。 首先,霸下是一头被人用妖法驭使的凶兽。 其次,凶兽肯定会食人。 其三,妖人会妖法,所以才能安居在妖兽腹中,当然也有可能是障眼法。 结论,虽然意图欺暪他的葛婴是从霸下腹部的紧急出口钻出来的,且软梯现在还悬在那里,但以他的聪明才智,绝不会愚蠢地自入兽腹,做人餐点! 完美无缺的推论,如果李恪真是项籍,他几乎就要为自己的英明神武鼓掌了! 可这时,第二个问题随之出现了。 操控霸下的妖人在凶兽头顶,凶兽又太高,若是不能从软梯走的话,该怎么上去呢? 行进中的霸下足肢弯曲,大概高一丈七八,上头的核心舱又有一丈四五,项籍要找李恪的麻烦,这三丈多的高度是必须跨越的难题。 攀足肢是最显而易见的办法。 只是凶兽的足肢随时会动,攀起来多有风险,而且就算是攀上去了,因为角度的问题,他也得克服从足肢顶到核心舱边沿这七尺多无依无靠的横距。 所以说攀足肢不可行,相比之下,反倒是上树更靠谱一些。 震泽沿岸还是有不少树木的,大的四五丈,小的一两丈,寻一棵高些的,又离霸下近些的树木并不难。 眼下项籍就选了一棵,高三丈余,距离霸下的背甲则在一丈四五,算不得最好,也不是最差,足够用作出发平台。 李恪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上树,几个呼吸攀上粗枝,还用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扫过来,顺便扬起脖子,做了个割喉的帅气动作。 霸者的豪气冲天而起,虞姬被吓得脸色苍白,咬着牙,护在了李恪面前。 她隐约听到李恪在说:“你有功夫琢磨这些耍帅的动作,多读点书不好么……” 项籍纵身一跃! 他强健的身体在半空舒展,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扑向如山一般的凶兽,在接近的瞬间打开猿臂,十指一张,紧紧扣住走水的边甲凹槽。 上无支撑,下无凭借,他在那儿吊了许久,依旧没能找到发力的支点,终于咬了咬牙,松开单臂,拔剑直刺! 锋利的剑尖在背甲划拉出一溜火星,切开一道白痕,终于在甲板之间钩住了一处接缝。 项籍发力就捅,大剑被蛮力灌注,一击刺入接缝数寸。 他猛就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次巨大的冒险,他在杀死妖人前刺伤凶兽,就做好了凶兽暴走,奋力狰扎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凶兽居然一动不动…… 莫非这全力的一剑对凶兽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伤害? 他忍不住生出一丝挫败,又很快压下了挫败。 野兽无智,只要杀掉驭兽之人,兽再强,他也有办法把它引回泽去! 项籍深吸了一口气,举手,发力。 他手臂的肌肉隆起来,缓缓地把他的身体抬高,抬过背甲的边界,他大喝一声,翻身登甲,终于稳稳地站实在霸下的背甲上! 项籍抑天长啸! 登上背甲了! 如今在他与妖人之间,只剩最后的一道障碍。 项籍缓缓拔起剑,举起来,剑尖遥指向面前的所有人。 “挡我者,死!” …… 站在项籍面前的一共五人,由近及远,分别是由养,伍廉,季布,徐非臣,以及沧海。 李恪知道他们是霸下中武艺最高强的一群人,每一个都强过葛婴许多,有他们在,李恪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简单说了一句。 “别出人命。” 别出人命? 五人好奇对望,不明就里。李恪懒得解释,只是让虞姬坐下来,在战场上弹奏起《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虞姬边奏边歌,清越的女声凄凄婉婉,飘荡之间,直破云宵。 项籍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他心潮澎湃,双手持剑向着对手们发起了决然的猛攻! 第一个与他对敌的是由养。 孟胜之剑狂野霸气,由养持剑纵跃猛劈,摆出两败俱伤的架势强抢先手。 项籍无奈啐了一口,侧身避过。 由养完全没有防到项籍能在攻势过半说停就停,一时间收势不及,破绽大开,项籍抓住机会,抬肩强顶,只一击就用肩膀顶在由养当胸! 这一击势大力沉,由养眼前一黑,吐口血倒飞了出去。 一呼一吸,由养败退,项籍半点不停,三两脚踩出一条弧线,直迎上他的第二个对手伍廉。 伍廉使的同样是孟胜剑,但他的剑法却比由养精妙得多。 李恪见他拖剑疾奔,带着火星斜撩项籍。 项籍抬剑一挡,不退反进,抡起拳与伍廉对轰。 嘭! 拳拳相抵,两人各退一步,继而反冲。两把大剑拉出巨大的弧线,由后而前,猛劈对撞! 叮! 一声鸣响,武廉剑断,他愣愣看着倒飞出去的剑尖,叹了口气,收剑认负。 转眼间就斗败两人啊…… 李恪赞叹地咂了咂嘴,支着下巴问身前沧海:“这项籍比你如何?” 沧海撇了撇嘴:“切磋,我百招胜他,生死,我十招可要他脑袋。” “真的?” 沧海懒懒摊开手:“你不通武艺,就算说与你听你也不懂。” “也是……” 李恪耸了耸肩,重看战场。 战场当中,项籍正与季布相斗,且场面火爆致急。 两人一口气急斗了十余回合,剑刃交击,金戈鸣响。季布终归比项籍弱了些力气,一时回气不及,被项籍抓住机会,斩飞长剑。 长剑脱手,季布半步不退,合身疾进,一步便窜进项籍剑圈,抑头就撞! 项籍怒吼一声,以同样的动作回攻。男人与男人,咚一声巨响,两人以额相触,血花迸现! 季布大退了十几步,退着退着,摔倒在地。项籍喘着粗气,扬剑大笑:“还有谁!” 徐非臣铁青着脸看向李恪。 李恪耸肩:“我又不擅武。” 徐非臣又看沧海。 沧海也耸肩:“作为家臣,我没有擅离的道理。” 徐非臣恨恨跺了跺脚,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对着项籍作了个揖。 “这位壮士。” 项籍眯着眼:“便是你,做我下一个对手么?”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的武艺略有些繁琐,怕壮士等得急了,觉得还是得先与你说个清楚。” 项籍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说甚?” “看,我手中是否空无一物?”徐非臣摊开手。 “是。” “现在再看呢?” 话音未落,也不见徐非臣有何动作,他的手上突然多了个玻璃瓶,瓶中满满都是纯白的细末。 “此乃……何物?” “石灰!” 一语落定,玻璃瓶砸在地上,绵白粉尘扬空而起。 天边恰有一股妖风袭来,项籍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捂住面门,闭眼屏息! 白雾随风而过,没有生出半分异样。 项籍诧异地睁开眼,看到徐非臣面露冷笑,正对着他丢出另两个晶莹剔透的小瓶。 两个瓶子先后坠在他的面前,一粉一青,各飘出拳头大小一团迷雾。 徐非臣手掐法诀,高喊一声:“疾!” 青雾无火自燃! 淡青色的火苗如鬼火般飘荡,点燃粉雾,泛出浓香。 只是香味……为何会是臭的呢? 项籍如此想着,大剑脱手,昏了过去。 第四零九章 项籍说话就是有道理 前一世,李恪耳朵里时常能听到一句倒霉的毒鸡汤,叫作“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 这句话的泛用性很广,商、政、史、娱,无所不包,很多人喜欢用这句话来解说沧海桑田,人世变迁。 然而这一次,屠恶兽的勇士最终也没来得及变作恶兽本身,因为在进击的途中,他被邪恶的巫师放倒了。 天下无敌的项籍同学,一剑败葛婴,翻手胜由养,伍廉断剑,季布力竭,他以一己之力挑战霸下,用无匹的勇力连胜四战,最后却在徐非臣蹩脚的魔术面前全无抵抗之力。 这种对比过于真实,以至于在结果出炉时,李恪心里只剩下一个真理,果然法系才是爸爸! 大海呦,你全是水,勇士呦,只剩下泪…… 李恪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沧海,把就义的勇士捆起来,记得别用草绳,关的地方也得选得结实些。” 要脸没皮的沧海兴高采烈:“得咧!” 被打败的众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由养无碍,季布无碍,葛婴伤了几处筋骨,费了大力气才爬上背甲,满脸羞臊,只能说大体无碍。 从这个角度来说,第一次墨楚战争大胜无疑。李恪付出的代价几近于无,至于收获倒着实可观,俘虏敌方大将一枚。 收拾妥当,李恪感慨地对着本场战斗当之无愧的危艾屁中屁作了个揖。 “非臣兄,方才我真以为你会上去与他肉搏,不成想……士别三日,果然要刮目相看。” “必败之事,做来何益?”徐非臣满脸肉痛,但依旧傲娇地抖了抖袖袍,“更何况你我早间食饔方才见过,哪来的三日之别?” “三日……听上去会压韵些。”李恪认真说道。 …… 半日时间,大梦千年。 项籍在梦中推翻了暴秦,于埕都加冕称王,天下娴静,诸侯俯首。他正准备让秦始皇在宴会上献舞,耳边突听得一声惊天的霹雳。 霸下停车的最后一道轰鸣把他惊醒了,他缓缓睁眼,环望四周。 这里应该是一座仓库,无窗,无棂,借着天花板上悬着的几盏油镫,他勉强能够分辨出门的位置。 仓库归置得井井有条,左手是食、水、医药、日用,右手封了矮墙隔断,隔断后是堆作小山的炭石,也不知此地的主人有多怕冷,春夏之交,却要备上这许多的取暖之物。 两边正中就是他所在的过道了。 过道上停着三辆奇形怪状的木车,车尾有轮,有宽敞的敞篷车厢,车头是第三个轮,轮上是一个形似牛角的奇怪物件。 项籍试着动了动。 他身上捆着严严实实的银色细链,细链很结实,绕过身后粗大的铜管,尾端缠绕,在两枚短戟的中心挂了一把结实的大锁。 项籍还看到了他的剑,门板大的剑靠墙倚着,剑尖冲下,摆剑的位置也很有讲究,他如果撅起屁股肯定能舔到,但如果想伸手,绝对拿不到。 这让年轻的勇士有些气馁。 就在此时,远方门外响起咔哒一声,项籍看到一个华服青年带着笑缓步进来,他五官俊朗,棱角分明,仔细一看,正是那个驭使凶兽的妖人。 “呃啊!”项籍怒吼一声扑上去,银色的细链一阵抖动,将他牢牢锁在铜管之上。 他冲了一步半步,距离妖人那张该死的帅脸只剩下数尺距离。 李恪面色古怪,回过头看了眼隐在仓库外的沧海。 “我说过要把他捆严实吧?” “挺严实啊。”沧海睁着眼说着瞎话,“这人呐,囚禁的时候总该留些活动空间,否则血脉淤堵,容易失禁。” “你整日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也不见失禁。”李恪嘟囔着在原地坐下,还对着项籍招了招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呃啊!” 项籍又冲了一次,银链扯得更紧,深入皮肉,但距离李恪总有那么几分距离。 他无奈地坐下来,喘着粗气,双眼通红。 “妖人,这是哪儿!” 李恪想了想:“腹中。就是你打算斩掉的那个妖兽的腹中。” “腹中?”项籍皱着眉头,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里的每个距离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原来自己依旧陷在妖人的障眼法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个对我施术的巫师何在!” “巫师啊……”李恪撇了撇嘴,“迷晕你的东西有些精贵,他这人好脸面,这会儿大概正把自己关在房中肉痛,不想叫别人瞧出端倪。” 项籍的眉毛挑了挑:“那几个瓷瓶很精贵?” “隔绝阳光直射的暗色玻璃瓶当然精贵,不过更精贵的却是瓶中之物。”李恪指手画脚地比划了一番,“算了,以你的学识,我很难跟你解释得清。” 项籍不满道:“不愿说便不愿说,我项籍虽不是学富五车,但也历过学室,识文断字,岂有不懂之理!” “你真想听?”李恪清了清嗓子,“那青色的粉末叫磷,这种物质不稳定,常温自燃,所以粹取时是在冰室当中进行。仙家折腾了好几个月,病倒了七个方士,提取出来的就是那么一星半点,还来不及做相关的实验就用在你身上了。粉色的粉末更刺激,出自一种山中野果,有剧毒,食者立毙。不过它的汁液在兑水之后却是一种催情的春药,方士嘛,总是擅长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项籍发现自己只听懂了毒药和春药…… “笑话!春药我也用过,哪有将人迷昏的道理!” 李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耿直汉子,愣了半天,才讪讪道:“迷倒你的不是它的催情部分。仙家发现,这种果子的汁液在调成春药后就有了不稳定性,只要点燃,化学键就会断裂,形成一种溶于皮肤的强麻醉剂,拿来医用效果霸绝,只是数量太少,真想要迷昏人,药物的价格比人命还贵。这样,你明白了么?” 项籍这次是真的全明白了,他当即傲然道:“这化血剑一听就是名剑之属,无形无影,伤敌而不杀人,此物比人命精贵有甚稀奇?” “啊……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言之有理。” 看李恪被自己说胜了,项籍冷冷一笑:“妖人,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为何要驭使恶兽,为祸乡里!” “敢问壮士,我何时为祸乡里了?” 项籍愣了一愣,咬牙切齿道:“凶兽以良善为食,出泽便是为了为祸乡里!” “壮士说得话每次都好有道理,叫人实在无从反驳。”李恪无奈地挠了挠鼻翼,“飧食一会儿会有人送来,若是你不想饿肚子,记得老老实实让人喂食,不要做些徒劳之事。” “你要与我饭食?” “此去吴县还要两日,我不与你饭食,见到你伯父时你被饿死了怎么办?” “呃啊!”项籍毫无征兆地又扑了出来。 李恪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怒脸,满脸无辜:“我予你衣食,还将你交还你伯父,你为何又要咬我?” “你要去吴中!你要去吴中!呃啊!”项籍怒火难当,奋力挣扎,“我项籍便是拼上性命,也不会叫你祸害吴中乡梓!呃啊!” “果然还是无从反驳。”李恪确认了一番站起来,想了想,对着门外喊,“沧海,人是你锁的,喂饭的事就交予你办了,换作他人,我怕被他咬了。” “嘁!又做驮兽,又做炉工,现在连姆妈都要我做,我沧海怎么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力士,你就不能叫我做些名扬天下之事?” “你锁了项籍,还给他喂饭。相信我,这件事足够你名传千古了。” 第四一零章 沧海才是真豪杰 两日一过,吴中抵近。 霸下寻了一处隐蔽处停罢,李恪扶着慎行下车,看着沧海像拎野猫似拎着项籍的后脖子走出核心舱外。 “玦骑一号车,载我与老师;由养骑二号车,载沧海和勇士。婴,你负责留守分派,记得要分出人手检修压缩机。主机的三号炉有些问题,我估计是密闭的垫片有些变形,需得谨慎对待。” 众人皆应是,依分派各自上路,十里驿道一晃而过,古朴的吴县便映入眼帘。 吴县,南临吴水,西靠震泽,始建于商末。 有传亶(dàn)父之子泰伯、仲雍为避权争,自流于荆蛮,在梅里与当地野人结合,建国勾吴,这梅里就是吴县的前身。 后武王克商,封泰伯五世孙周章为吴子,始建子国,位列诸侯。 此国传至夫差,一时称霸,但最终为勾践灭国,吴县属越。 又至楚怀王二十三年,楚国灭越,吴县便归于楚地,还一度成为过春申君黄歇的封地。 吴之霸主夫差、越之霸主勾践、商圣范蠡、兵圣孙子、复仇灭国的伍子胥与领袖天下的春申君都在此地走上过人生的巅峰,他们把吴县的历史妆点得英杰辈出,人文荟萃。 而现在,吴县的风云人物当属项梁。 项氏一脉是楚宗室四贵之一,自古便以能人辈出,文武双全闻名天下,其祖项橐七岁便能师于孔子,其长项燕又在楚国末期拜领大军,连却强秦。 项燕被封为武安君,在那时与李牧一时南北,号称赵牧楚燕,暴秦难敌。 直到项燕兵败,楚国覆灭,项氏迁出族望项地,辗转于下相、吴县,也曾落寞过一段日子。 直到项燕长子身故,次子项梁当家,项氏便重新复起。 项梁此人性任侠,长军谋,爱民如子,颇似其父。虽说无官无爵,却依旧为郡守殷通所重,出入豪奢,家臣无数,又兼族中能人辈出,使项氏风头一时无两。 这不由让李恪对这家人生出好奇。 尤其是站在占地接近二十宅的超级项宅面前,李恪更是忍不住想,这种视秦律如无物的行为,当地法吏究竟是怎么做到视而不见的呢…… 递送拜谒,正门大开。 不多时,李恪看到从深邃的正堂中迎出一个俊逸非凡的中年汉子,身后跟着一个忠厚长者。 两人行至屋门,立定,深揖。 “项氏项梁、项伯见过钜子!” 慎行含笑还礼,待慎行起身,李恪领着玦与由养躬身长揖:“墨家小辈李恪、何玦、由养见过二位项公。” 项梁一眼便望见了李恪腰上的玉牒。 “巨人驭车,嬴姓,李氏,世传墨家假钜乃武安嫡孙,原来真不是误传!” 李恪谦虚应答:“家祖是武安,项翁亦是武安。二位皆是忠国之士,老一辈的风采,一直令小子神往。” 项梁哈哈大笑:“这一世若能践成忘翁遗愿,便是立死,亦是无憾!” 慎行恰到好处接口:“项公是想起兵抗秦不成?” 项梁明知故问道:“我翁遗志,难道不是鼓瑟吹笙么?钜子请!” “项公先请!” …… 众人落座,一番笑谈,李恪拱手说话:“项公,小子在来的路上拾了个壮士,此人说自己是项公之侄,小子不敢擅专,便令家臣带过来了。” “我侄?”项梁愣了一下,“此人何在?” “便在屋外。” “速速带来我看!” 不一会儿,近丈的沧海提着九尺的项籍大步上堂,身后还跟了十几个魁梧大汉,杀气腾腾,骂声不绝。 沧海脸上全无惧意,把项籍往地上一丢,抱着臂,对着堂上堂下瞠目冷笑。 项梁大惊失色:“籍?” 项籍猛地抬头:“伯父!这些妖人要驭兽行凶!您莫要管我,速将这些妖人斩杀,免得吴中百姓遭受殃及啊!” 他这番声嘶力竭的告白并没有换来应有的回应,项梁愣在那儿,对着慎行目露询问。 慎行尴尬一笑,把路遇项籍的前因后果摘紧要说了。 项梁恍然大悟,苦笑着对项籍说:“籍,此番你是真误会了……墨家机关经天纬地,那霸下更是机关术的巅峰之作,非是凶兽……” “伯父为何轻信人言!我亲眼所见,莫非有假?” “这……”项梁也说不服讲话历来有道理的项籍,只能对着慎行拱手讨饶,“钜子,籍无礼在先,墨者们的汤药自有项氏承担,只是这绑缚……” 李恪对着沧海挥了挥手,沧海咧嘴一笑,伸手掰断大锁,手一抖,就把缠着项籍的银链抖散在地。 项籍脱出囹圄(líng yǔ),愤愤起身。他活动了一下四肢,突然呃啊一声猛扑向李恪!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行将抓到李恪的当口,沧海后发先至,一矮身拦在中间,拧身出拳,与项籍一击对轰! 轰! 李恪只感到胸口一闷,项籍连退三步,沧海只退半步。 两个人捏着拳头俱是狞笑,不得发令,齐齐上攻! 拳来!脚往!每一击都是势大力沉,每一下都是直扑要害! 对了三脚六拳,两人居然在同一时间强行切入,脸与脸几乎贴到一处! 两个人同时出拳! 项籍出的是上摆拳,一拳重重印在沧海脸上,沧海大脸变形,面容扭曲。 沧海出的是右勾拳,一拳由下至上扫在项籍肋骨,一拳深入,风声如刀! 时间在那个瞬间几乎静止下来! 短暂的一瞬,项籍九尺高的身躯离地浮起,沧海整个人被抡得打转! 但他还有一足在地! 沧海嗷一声嚎叫,以单足支撑,整个身体转过一百八十度的大角,狂暴跺地! 他半跪着抻直左臂,高高举起,蒲扇般的大手精准捏住项籍下巴,发力背摔! “死来!” 项籍被整个翻了过去,整个肩背重重砸在玦面前的木几,木几立碎! 不及闪避的玦被气浪震飞出半丈,再抬眼,却看到项籍倒插在席间,双脚冲天,一动不动。 “我……居然败了?”项籍难以置信地呢喃。 沧海笑如恶兽,长身而起,一发力,便把自己脱臼的下巴强行拧回到原位。 “想嬴我?啐!” …… 这一场,必定是不欢而散的局面。 项梁带着尴尬至极的笑意把众墨恭送出门外,项籍骤自愤愤不平:“伯父!那些人操控恶兽,便是拼了项氏名声,也当……” “够了!”项梁盯着项籍,眼神中全是失望,“籍,我要你学文,你说识字便可。我要你学军略,你说粗通便行。你这般不求上进,不听人言,若是有朝一日我有个三长两短,项氏一门,何人可持?” “伯父……” “《墨子》七十三篇!明日天明,我要看到你抄写的《墨子》七十三篇!一字也不许遗漏,速去!” “伯……唯!” 另一头,木牛慢悠悠荡出吴县。 “老师,范公之事可是办妥了?” 慎行笑呵呵抚须点头:“项梁此人,确实俊杰。奈何气量较皇帝还是差了许多,增兄若是想在他处学有所用,还是得等皇帝死后,再行计较。” 李恪敲着车厢,笑而不语。 “恪,我观你对项梁不甚关注,相比之下,反倒是他那侄儿,你好似更看重些。” 李恪点了点头。 “项籍是一头猛兽,伤己,伤敌,我一直在想,是否要先给他栓条链子,或是直接……” “那你为何又将他归还项氏?如此岂不是纵虎归山?” “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李恪释然大笑,“此人勇则勇矣,然却不进人言,不见市面。这天下注定因墨家而不同,他便是身具秦武之力,在广博的机关大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这话,李恪抬起头,看向天边的夕阳。 夕阳西下,火云漫天。 屠龙之士…… 如果你哪天丢弃赤诚,真成了那条恶龙…… 我当屠你! 第四一一章 跨下之辱 吴县之事终了,众墨齐聚一堂,静心等待着慎行和李恪宣布下一步的走向。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一般很少会产生分歧。 李恪有想去的地方,慎行支持,慎行有拜访的友人,李恪随行。游学之路飘摇,应试之终恒定,多走两日,少行片刻,谁也不会太过在意。 然而这一次,两人难得出现了争执。 慎行打算去趟闽中。 理由之一,会稽与闽中邻近。 理由之二,闽中乃新建之郡,民风纯朴,尚未开化。 慎行说他作为墨家钜子,有义务先一步去往新郡考察,看看那里有否墨学传播的土壤。 这是个充分的理由,即便是急于去往即墨的伍廉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只是李恪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他知道老头在想些什么。 闽中之地,多山,少原,城寨稀少,道路断绝,史?虽然说过新任的郡守才能任事,上任之初便已经开始在这片新土上进行大规模的基建,但毕竟时日尚短,一郡之力也不可能有所富余…… 霸下真要一头扎进去,没有三五个月休想出来。 更何况,手工打造的压缩机表现一直不稳,各种小故障层出不穷,闽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趴窝了,就连合适的零件都寻不见打造的地方…… 慎行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丢在闽中了。 自从辛凌嫁人以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消瘦,乏力,一日两餐,加起来却吃得还不如原先一餐多。 在他心里,只要他生机断绝,李恪就能堂而皇之地以墨法晋钜子位,从而避开齐墨的假钜子试。 至于齐墨会否心齐……晋位钜子之后,年轻的李恪有大把时间来收拾人心。 只是李恪却不能让老头这样去死。 三墨一统,众志成城是慎行奋斗了一生的心愿,李恪受他恩义无数,于情于理,都想让他在死前看到心愿得偿! 所以李恪说:“去即墨吧。” 慎行昏黄的老眼睁大了些,静静地与李恪对视。 李恪又说:“去即墨吧,老师。” 慎行点了点头。 行程定抵,霸下北上,经丹徒,过广陵,急行三日之后,在浩荡的淮水边停下脚步。 原因无他,压缩机又趴窝了,这次的原因是二号缸转轴断裂。 看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给机器降温拆解,李恪抻了个懒腰,决定去附近转转。 淮水之畔有淮阴,淮阴之中有名士,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碰上那个与张良齐名的大人物呢? …… 淮阴,市亭。 抱着剑站在肉摊前,韩信心中踌躇不定。 他今日在城外茶摊遇一过路军侯,听闻其参加过几年前的雁门大战,便激将与其论兵。 双方摆石为兵,结草作营,韩信将匈奴,军侯领民军,结果军侯本事不济,被韩信几招杀得大败亏输,别说反攻,连善无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韩信现在还记得军侯可笑的嘴脸,虽败却不忿,明明全无转胜之机,却非要说甚先生若在,定要你好看云云…… 先生先生,先生又不是神人,哪能凭着数千民军就把几万匈奴扫地出门,定是凭了天时地利! 但不管怎么说,能胜定现役的军侯总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韩信想寻漂母报喜,可是漂母却病倒了。 漂母是韩信的恩人。 家道中落以后,韩信衣食无着,流落淮阴,是漂母在漂衣时见着快死的他,予了他一碗饭食,这才救他活命。 所以在安顿下来以后,韩信时常会去漂母宅中帮活,砍柴搂草,修田砌封,只要力所能及,韩信从不推脱。 现在漂母病倒了,双目无神,面色腊黄,韩信看得出来,漂母命不久矣。 他跪在漂母炕边服侍,嘘寒问暖,漂母想要什么,他便去寻什么。 前日漂母想食粟米,他便在城墙修城,昨日漂母想食鱼羹,他便在淮水捕捞,今日漂母想食肉糜…… 他在城外林中转了许久,不曾逮到一只兔子,眼见日上正中,食时不知过了多久,不得已,他想到了赊肉。 可是淮阴皆知自己贫穷,真有商肆愿意赊肉给自己么? 韩信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看清肉铺柜上挂满的肉,从中选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好肉,指着说:“店家,此肉价几何?” 屠夫斜着眼扫了韩信一眼:“不管价值几何,都不是你买得起的。” 韩信点了点头:“我囊中无财,却要肉食。你将钱数点出来,旬月之内,我定还你。” “你要赊肉?”屠夫像是听到了甚天大的笑话,拍着桌狂笑不止,“你要赊肉!” 韩信不由抱紧了剑:“是,我要赊肉。” “你连地都不愿种,还想赊肉!” “韩氏……”韩信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便是不行那此下作营生,我亦会将肉钱予你。” “那便取钱再来!”屠夫对着韩信冷啐了一口,“有钱有肉,无钱无肉!” 韩信的眉头皱得越发紧:“我今日无钱……” 屠夫咄一声把屠刀剁在砧板上:“本肆利小,概无赊欠!” 韩信当时就想走,可一想到漂母无神的眼睛…… “店家,你看我这深衣,可值肉钱?” 屠夫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韩信:“你欲易物?” “深衣,皮冠……这腰带有吞兽云纹,内嵌银绣……” “满是补丁,一钱不值。”屠夫毫不客气打断,“不过你手中那剑倒是能值几个钱。” “剑……”韩信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道,“我为你屠兽三月,抵换肉钱,可否?” 屠夫大笑:“要不予钱,要不予剑,余者皆不可!” 两人的争执早引来了乡里旁观,人人都在等着看韩信会否以剑换肉。 乡中人不识名剑,但他们却知道,韩信对那把剑宝贝得很,就是快饿死的时候,也是剑不离身。 韩信最后也没交出剑。 他冷冷看了屠夫一眼,瞳孔中毫无波动,深潭般只印出屠夫的嘴脸。 一时间,屠夫如坠进冰窟,浑身毛孔散开,冷汗浸透衣裳。 直到韩信转过身,屠夫才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他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叫住韩信! “不予剑也可以!”屠夫迈出高柜,一抬腿,架在柜上,“只要你从这跨下过去,这肉……便是你的!” 第四一二章 韩信葬母 李恪带着沧海和虞姬慢悠悠逛进淮阴,径直去到消息最灵通的市亭打探韩信的踪迹。 他并没有报太多的希望。 在大秦,如果不知道一个人的确切住址,只在一座县城中打探其实是件相当愚蠢的事情。因为大秦的县极大,面积和行政级别都相当于后世的市,而且人烟稀少,各个聚居地之间往往都隔着几十里的距离。一旦不在一个里中,相互之间不听不闻才是正常状态。 可或许是那个总是抱着剑的落魄青年举止实在太过怪诞,李恪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韩信的音信。 他正在肉肆赊肉……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刻,李恪就不免嘀咕:“不会这么巧吧……” 世事就是这么巧合。 李恪好容易赶到肉肆,挤开人群,恰好就听到了青史无名的肉肆店家垂扬青史的那句名言:“若为名,刺我,欲赊肉,出我袴下。” 还真是赶上了淮阴侯最落魄的时候。 只是……胯下之辱的重点不是剑么,怎么一晃神变成肉了? 李恪正纠结着肉与剑的演变问题,那店家又一声高唱:“欲食肉耶?出我胯下!” 大概……传说中的胯下之辱不是这一遭吧…… 毕竟是后世扬名的军神韩信,李恪实在不想他为一块肉去钻那没裆的胯,就从怀里掏出块金镒,交在沧海手里。 沧海应了一声迈步出去,啪一声巨响,就把那镒金直直拍在肉柜上,拍成金饼。 “店家,此金可够?” 那屠夫好险没被吓死,赶忙收腿答够,哪知正打算收钱的时候,韩信却拦住他。 “敢问贵人,与我可有旧识?” 李恪微微一笑:“并无旧识。” “那贵人于我可有所求?” “亦无所求。” “无旧,无求,何以助我?” “唯路见不平尔。” 围观之中尽是叹服之声,只有韩信除外。 他怔怔看着李恪。 浓眉大眼,英挺白皙,身后的侍女抱琴而立,娉娉婷婷,随身的护卫更是有神魔之姿,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无尽的豪气。 这样的人为何要助我呢? 韩信想不明白,也不愿细细去想。他静静说道:“贵人将金收回去吧。” 李恪微微皱起眉头:“为何?” “大丈夫立于世,信也。不恩而恩非恩,不义而义非义,此不为也。”说完,他对着屠夫喊,“跨呢?” 屠夫愣愣又张开腿。 韩信皱了皱眉,摒住息,低下头,一言不发自胯下钻了过去,然后提起柜上的一小坨肉,头也不回。 “肉资旬月必定奉还,韩信谢过。” 说完,他将肉收入怀里,挤开人群,走了。 李恪一脸复杂地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屠夫。 “辱人者,人恒辱之。你以为他落魄,却不知在他眼里却有旁的坚守之物。”李恪淡淡走上去,在那个金饼旁又排出一枚金镒,“两金买他去处,可有人取?” “鱼沟里乙什贰伍四户,有寡妇伍氏。此人病重,曾对信有一饭之恩,信这几日衣不解带,皆是在她处照拂……”屠夫轻声应答。 “你既知道,何必如此……”李恪摇了摇头,飘然而去。 有了明确的去处,李恪不多时便找到了漂母所在,韩信正在院子里跽坐皱眉,面前有釜,有柴,还有那坨缠着草绳,肥瘦相间的猪肉。 “信君这般眉头紧锁,莫非是后悔受了胯下之辱?” 韩信抬头看了眼李恪,神色中并没有多少意外:“你可知如何烹肉?” “烹肉?”李恪愣了愣,迈步进到院子里,“你居然不知如何烹肉?” “白水煮肉自然无碍,奈何漂母欲食肉糜,我却不知如何下手……” 李恪挠了挠头,在韩信对座跪下来,生疏地架釜,生火,又叫沧海去打水,让虞姬去庖厨中寻些佐料。 结果庖厨没有任何佐料。 水起沸了,李恪歪着脑袋看着面前这一整坨肉,想了半天,抽出龙渊。 龙渊剑寒光闪烁,剑身修长,李恪双手举着,左比比,右划划,就是不知如何下刃。 韩信皱着眉看了半天,问:“可是要将肉分割?” “对,均匀切快,越小越好。” 韩信点点头,站起身将肉提到一边,锵一声抽出怀中宝剑。 只见那剑长曰二尺,古朴厚重,其剑身虽拙,刃上却寒芒四射,不似凡物。 李恪眼前一亮,出声赞道:“好剑!” 韩信摇头轻叹:“元戎随韩家三世,从未出鞘,不成想……”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手起剑落,整肉化糜。他把碎肉装在盘里,小心翼翼全部倒进滚开的水中,又问李恪:“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李恪笑着指了指虞姬:“有妙戈为我等看护,静候一个时辰便可。” “这般久么……” 一个时辰之后,肉糜制成,因为没有作料的关系,白花花散着一股子难闻的腥臊。 韩信恍若未闻。他亲手把肉糜盛起来,端进房里,轻唤了几声漂母,这才发现漂母早已经没了生息。 李恪默不作声走上去,接过韩信手里的肉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节哀顺变。” 韩信的眼神空洞而迷茫。 “我家祖上世代贫弱,唯大父有成。他因三次救驾之功被赐以国姓,封作将军,此后一生征战,至死也未留下甚田宅家产,唯有这把缴获自战场的元戎剑……他卒以后,我翁、我媪皆以此剑为荣,带着我四处求教,请名师传授我兵法战阵。家中的余财不多时便败光了,待行到淮阴,就连韩国也亡了。” 他喃喃说着,表情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李恪知道,他只是想倾诉,甚至不是跟李恪倾诉,而是跟那个死去多时的漂母。 “无田、无宅、无依、无靠,其时秦卒尚未灭楚,淮阴还是楚地,并没有官受的田宅可持。我翁媪四处乞讨,与我衣食,赐我生命,却依旧只让我练剑法,习兵策,不许看顾生计之事。” 韩信自嘲一笑:“结果学未有所成,楚国也亡了。乱兵过境,生灵涂炭,我是在翁媪的尸首下逃过的劫难,没有帮上一点忙。再后来……我便承了翁媪的业,抱着剑四处乞食,就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驱赶来去。” 他定了定神,看着李恪,抬手指向漂母:“遇到漂母时,我五日未食,几乎饿死。漂母予我饭食,将我接回此处照料,待我生机渐复,还为我奔波入籍,得了田宅。我与她说,后必有以重报母。结果漂母大怒,她说,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她是第一个唤我王孙,而不是乞儿的人,可是我却碍于脸面,至她死时也不曾问过她的姓氏……” “寡妇伍氏。”李恪轻声说,“这是她的姓氏,只是在我想来,她怕是更愿意被你称作漂氏。” “伍氏?漂氏?” …… 李恪助韩信在城外山岗葬了漂母,用龙渊伐树,以元戎刻碑,碑上字迹劲如金铁。 【恩母漂氏之墓,孝子:上将军信】 那盆肉糜端正摆放在墓碑前,替代了香烛绢帛,看上去格外隆重。 “信君,你欲何往?” 韩信将剑往怀中一插,洒脱大笑:“自然是先挣到肉资。待到以后么……天下之大,俱是吾辈将阳之所!” “说来我倒有一处,可叫你饱读兵书。”李恪突然说。 韩信眼前一亮:“何处?” “陇西槐里,李府!” 第四一三章 杂法当道 自淮阴而北,沿沂(yí)水逆流,霸下在莒(jǔ)县横拐向东,行向琅邪。 琅邪是徐非臣的老家,作为如今墨家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路过宝地,李恪和慎行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拜会一下当地的主东徐巿。 然而仲秋之期,天寒未至,但海边的秋风却已有了凉意。 慎行的身体越发遭了,前不久染了风寒,不良于行,李恪和徐非臣告罪以后,决定独自随他去拜访那位传说中繁衍了整个日本的仙家大能。 木牛缓缓行驶在去往琅邪的驿道,九天之上,鸿雁南去,山海之交,鸥雀漫飞,李恪呼吸着甜甜的海风,突然问:“非臣兄,东海之地广阔无边,你却不能随你翁开海斩浪,对此,你不遗憾么?” 徐非臣奇怪地看着李恪:“你对这东海又知晓多少?怕都是《山海经》上读来的吧?” “哪能啊!”李恪哭笑不得,“我知道海之极有大岛,岛之畔有风暴海,风暴海广袤无边,再往东,便是与中原一般广阔的另一片大陆。管叔、蔡叔、霍叔并纣王之子武庚发三监之乱而败,携族人东渡,盖居于此。” 徐非臣第一次郑重其事:“你之所言,几分真假?” 李恪哈哈大笑:“信便真,不信便假,你以真假问我,莫非觉得我去过?” 徐非臣认真道:“我不仅认为你去过,我甚至认为你来自于那处!若非是出自海外仙山,你如何能无事不知?” “这世上岂有真正无事不知之人。”李恪苦笑回应,“非臣兄,我乃中原之民。前世,今生,皆为中原之民。” …… 行不多时,琅邪抵近。远远的,李恪就看到视野尽头重帆叠影。 李恪好奇道:“非臣兄,莫非……琅邪平日也有这许多大船?” 徐非臣茫然地看过去,一见,面色大变:“险些忘了,仲秋风止,我翁又要出海了!” 说完,他跳下木牛飞奔而去。 李恪挠挠头,拍了拍沧海的后背。木牛就此拐下道路,向着船影的方向追赶。 两组人在距离码头一里多远的地方被一群顶盔贯甲,面色阴沉的军卒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 徐非臣心急如焚,刚想说自己是徐巿儿子,李恪却抢在他之前高声说:“我乃墨家假钜,雁门李恪,此来乃是受扶苏殿下所托,看看东渡仙船有无改进之法!” “墨家的假钜子?”那几位兵卒相互对视,眼神中都是惊疑和惊喜交杂。 随着獏行、兽犼广传天下,墨家和李恪的名头早已与几年前全然不同,便是平民百姓也知道墨家大名,而李恪更是凭借在胡陵和寿春的一系列表现,在某些人的刻意传播下隐隐有了些新圣人的风向。 这种风向在雁门一郡格外鲜明,李恪的每一次名扬都能在那里广为传唱。 百姓们仿照古代圣贤的名号,偷偷将李恪称作有墨氏,专用以区分百年以前那位天下闻名的大发明家。 而这几位军卒恰恰是不久之前,从句注塞调派过来的精锐边卒。 “您莫非是墨家假钜,出身雁门的那位有墨氏?” “有墨氏?”李恪一脸茫然,“出身雁门,墨家假钜皆不错,可我家门李氏,何时却成了有墨氏?” “不会错了!”兵卒们纷纷让开道路,还有一人飞奔而去,去海边向统领的校尉通报。 李恪看着他们怪异的动作,暗暗摁住徐非臣,和颜悦色问道:“敢问诸位为何要在此拦路?” 领头的屯长整肃兵甲,抱拳回应:“不敢有瞒有墨氏,我等本是句注塞守御北军,属匈奴将军蒙恬麾下。此地乃是方士出海求仙之地,陛下得闻,方士徐生有脱逃之嫌,这才将我等调来看守。” “脱逃?” “是!徐生有子,天赋异禀。数年之前,陛下见之喜甚,方士卢生便建言陛下,有徐子荡于海,徐生必可寻得仙山。谁知此事尚未正诣,当夜营帐便起了大火,徐生于火中安睡,其子却不知所踪……” “所以陛下便觉得徐子脱逃了?而徐生也会如此脱逃,只为了避不寻仙?” “正是如此!” 李恪嗔怪地瞪了徐非臣一眼。 如此重要的事情也不早说,若不是自己因为当时周贞宝的临别请求有些机警,此事险些就露了马脚。 徐非臣一脸苦笑,暗暗摇头。 李恪收拾表情,笑着又问:“那敢问壮士,你等是只在出海前后看守徐子,还是一年四季,皆不放松?” “一曲之卒,校尉领兵,每三月一轮,终年不断。” “一曲?还是校尉领兵?”李恪听得瞠目结舌。 曲是军侯统管的军中编制,若是满编,每一曲皆有二五百队若干,也就是数千步卒,此外还有少量的骑卒和车兵,也就是说,始皇帝拍了好几千人看着徐巿的航海生涯,只怕一时疏忽,徐巿就不见了踪影。 这让李恪不由感慨,玩魔术的就是引人瞩目…… 拜别军士,木牛缓入,李恪看到对面奔来几位骑卒,定睛一看,居然是熟人司马欣。 “司马校尉?”李恪欣喜道。 “哈哈!假钜子,有墨氏,年逾不见,恪君闯下好大的名头!” 两人分别跳下车马,四臂相握。 一番寒暄过后,司马欣欣赏地看了眼壮硕如牛,再次进入到哑奴角色的沧海,又看了眼灰色衣袍的徐非臣。 “恪君,墨家着玄衣,此人……” “此人是杂墨,半黑不黑,故为青灰。他对海航舟楫颇为精通,我这才将他带来。”李恪张开大嘴胡乱解释,突然指着徐非臣说,“那谁,还不请军士将你带去徐生处,将你一路对舟楫之事的想法和盘托出?” 徐非臣楞了一下:“啊……唯!遵假钜子令!” 司马欣抚须而笑,挥手让军卒把徐非臣和沧海带去徐巿处:“恪君好强的气势,竟连名都不唤,那人也不见愤懑。” 李恪撇了撇嘴:“司马校尉有所不知,杂墨者,近墨也,多学于稷下墨学,离经叛道,不为墨家所容。我看他真有本事,这才说服老师将其带在身边钻研墨学,其地位与哑奴……也就是那登车的壮汉无有二致。论身份,我与他们是客气不得的,多礼则有失体统。” 司马欣恍然大悟:“我也常听杂墨、杂儒,原来还有此等讲究。就是不知,这天下法家如此兴盛,为何却不闻杂法之说?” “杂法如何能说?”李恪失笑一声,“杂之一字意味百家勾连,而天下百家勾连最甚便是稷下学宫。司马校尉莫非忘了,韩非子与丞相之师……” “荀子亦是杂儒!” 李恪含笑点头:“天下儒分八脉,七脉从善论,唯荀子从恶论,故其弟子门人一贯被其他儒者打压过甚。您想想,法家如何能再分出杂法来?便是分,也只是新法、古法之说,盖因法家……” 一个长长的尾音,李恪隐而不语。 但是司马欣却亢奋了。他像是发现了惊天的秘密,双眼放光,须发直竖。 他捏着拳头,斩钉截铁! “我道法吏为何总与我北军为难,原来法家……杂!法!当!道!” 第四一四章 海外有仙山 滨海的码头。 数十帆影,密密麻麻。 其实李恪也不知道眼前的泊所究竟能不能被称为码头,因为他与后世突出海岸,深入海区的码头完全不一样,从样式来说,其实更像是所谓的“水寨”。 高大的圆木在沙滩当中切出一块,最深处不过两三丈,水浅处直抵海岸,方形的寨墙将靠海的一侧围成一圈,正中留出两道水门,专供舰船出入。 而在靠岸这边,有木料拼接出简陋的平台,位置大约在涨潮与落潮的水线之间,平台上有突出的拴桩,专供于固定海舟。 被称为当世最顶尖的仙家海舟整整齐齐停泊在平台边上,它有着微微翘起的宽大方头,样式相近的船尾,设有单层甲板,甲板三分之二处建了宽大的木质楼阁,大约是整艘船的舱室所在。 它的动力以桨动力为主,侧舷开出一个个小的桨门,粗大的桨如蜈蚣的足肢固定在两侧,每侧四十桨,也就是共有八十个桨座。此外它也应用风帆,不过仅有单桅,高度并不比船楼高出多少,配置横帆。 李恪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勉强判断,这大概是后世楼船的主体造型,仅从结构来说,想来容易散架,并不怎么耐受海上的风波。 他正静静看着,心里回忆着后世经典的船只模型,突然从远处行来两人,非臣在后,生人在前。 那生人看着三十六七,花发,童颜,身材瘦高,体态清癯,一绺长须垂于唇下,迎风而飘荡,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能让徐非臣跟在身后,光这一点,已经足够证明此人身份。 李恪笑着迎了上去。 “墨家后生李恪,见过徐师。” 徐巿站定受了这礼,又笑着回礼:“仙家不才徐巿,拜见假钜。” 李恪亦受此礼。 待其礼毕,李恪跨前一步,赶在徐巿站正之前伸手去扶:“徐师,小子本不当唐突受礼,只是老师有恙无从前来,我此番代墨家见礼,不得不唐突行事。” 徐巿大度笑了笑:“假钜说笑了。你年虽轻,然才高智绝,名满天下,受我一礼,分所应当。” “徐师客气了!” “我不喜客气。生平四十九载,受我礼者不过寥寥,年少时拜翁媪,求学时拜尊师,业成后拜掌尊,成婚时拜贤妻,除此四者,你师、陛下为其二,你是第三个。” 李恪尴尬地笑了笑。 这话所说听着褒奖,但不能细品,但凡品一品,好像总能从里头品出一些别样的怪味来。 徐巿倒是爽利,说完话,牵着李恪的胳膊前行到平台,指着面前高耸的海船问道:“渡海仙舟,比你霸下如何?” 李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徐师要听真话还是……” “奉承之言多有雷同,每日数千人说与我,我何必要问你?” “这样啊……”李恪抬起头,越过徐巿,使唤徐非臣,“那谁,去给我寻跟树枝来,能在沙上作画那种。” 徐非臣翻了翻白眼,看着下风口晃荡来去的司马欣,强忍住一口气:“唯!” 不多时,树枝找来了,司马欣和好些匠人军侯也一道来了。 李恪擅机关之名天下皆知,此番要在仙家的地盘对仙家最擅长的造舟之术指手画脚,他们自然都想听一听。 徐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李恪全无在意,提起树枝,在沙滩上提笔作画。 “首先是船型。海上风浪远大于水泽,风高,浪急,平底虽稳,吃水却不深,浪稍大点,舟船就有倾覆之忧,所以海船还是尖底好些。” 李恪在地上画了一条弧线。 “尖底之船,造法与平底不同,我等可问道于鱼,先制脊柱,再插肋骨。肋骨之中添置船板,则船体大成。” 他又在弧线两侧画上一些短弧,再将短弧的顶端封起来。 “尖底船最好是尖头,却不必是尖尾,因为尖头有利于破风,尖尾却无甚用处,反而缩小了船舱面积。” 边说,边画,不多时,一艘尖底的船型乃成,李恪便把树枝点到船的中间。 “尖底之舟吃水深,则船舷高企。桨门位在水线,少有风浪船只进水,也当取消。至于说替代品,有一物名为轮桨,可连轴于舱室,脚踏行舟,此其一。放弃桨轮,多用风帆,此其二。如霸下般使用压缩机,以火力代取人力,以煤水续航,此其三也。” 一群人听得一愣一愣,本以为李恪只是想鼓动仙家使用阴阳炉,因为两家合一之后,谁对另一家的依靠更大,在相处中自然就居于附属。 谁知道……李恪居然提出一套匪夷所思的造船术。 这种造型的船徐巿是熟悉的,不就是古人所用的独木舟么,哪有李恪嘴里说得这样复杂? 墨家还是不通行舟啊…… 徐巿遗憾又庆幸地叹了口气,不失礼貌地对李恪笑了笑:“恪君高才,这轮桨果真奇特,或有大用啊!” 李恪翻了个白眼。 他当然看得出来徐巿没把他的建议放在心里,不过他反正也不觉得介意,信则用不信则弃,说服人不是李恪此来的目的,他也没兴趣跟仙家掰持海船的发展历程。 他的义务尽到了,如此而已。 见徐巿不信,李恪也懒得多说,一摆手,抛下树枝,和徐巿信马由缰,继续攀谈。 等到他们走远,司马欣两眼放光,拖着身边的船工问:“看懂了么?” “多多少少……” “本尉不管你看懂几分,恪君之言,你一字不漏皆记下来!还有这图,一笔一划皆画下来!依着步骤多分些板牍,我可是要上呈陛下的!” 一听此事如此重要,船工打了个哆嗦,赶紧抱拳:“嗨!” …… 这会儿,李恪与徐巿已经走远,徐巿看着遗落在远处的监管兵卒,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假钜算计之深,比你师亦是不遑多让。” “哈?” “以奇谈怪论诱人心智,兵卒皆驻足图前,你我总算能深谈不避。”徐巿感激地对着李恪点了点头,“非臣不才,这些日子多赖墨家看顾,老夫在此谢过。” 李恪咂巴一下嘴,点点头,谦虚一笑:“墨仙有旧,此事应当。徐师,你每岁出海,可寻到仙山踪迹?” “这世上何来仙山!”徐巿苦笑,“蓬莱、方丈、瀛洲,此世间三大帝王之德,曰宽仁,曰公正,曰勇毅,本就是谏上之言。谁知晓陛下身边有小人作祟,不仅惑得陛下信以为真,还欲借陛下之手,要我父子二人性命!实在恨极!” 李恪耸了耸肩:“小人大人,皆你仙家之人,要我说,仙家故弄玄虚太过,有些人不见得有意作祟,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真假,借仙谋权罢了。” “还是你墨家对此通透啊!秘法便是秘法,便是称了机关,世人也知神异,反观仙家隐义藏真,反惹了今日祸事……” “徐师欲如何破解呢?” “破解?”徐巿叹了口气,“东海之外,无边无垠,何来破解之法?唯有每岁出海,静待沉舟,葬身鱼腹罢了。” “徐师,若你有隐世之意,小子倒有去处与您。”李恪指着北方,“此去向北,沿岸而行,过辽东,跨朝鲜,可见冰封万里,其中有一处海港,终年不冻,港深水平,名曰海参崴,此乃一处。此去向东向南,跨东海,可见巨岛四座,名曰扶桑,亦是一处。” “海参崴,扶桑?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若是为真,我倒是要好生思量思量……” 第四一五章 仙山在扶桑 夜宴,船影。 且不说十四世纪才逐步成熟的龙骨技术能不能提前在大秦出现,至少当天的夜宴气氛绝佳。 夜宴就在海边举行,幕天席地,欢声笑语。 不知为何会非常有钱的徐巿主动埋单,司马欣把所有当天不需要值守的将士都叫了起来,一场夜宴开出主分七场,熊熊的篝火从沙滩南头一直排到北边的涯角,而在水寨处的主会场,李恪、徐巿、司马欣、徐非臣,两位军侯,诸等工匠,以及司马欣的亲卫齐聚一堂。 司马欣与旦相处过许多日子,知道李恪只吃熟食,甚少饮酒,所以给李恪安排的是多用于祭祀的寡淡清酒,他又叫亲卫深入野林,猎了大量山珍烤炙,整个会场火光缭绕,油脂香气溢满四方,便是连海风也休想吹散。 将士们角抵,舞剑,有才者吟诗斗酒,几个工匠凑成一团,挖了个沙坑在那儿敲敲打打,神神秘秘也不知在忙些甚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巿突然站起来。 “今日得假钜子光临交道,巿幸甚,愿施一仙法,以助酒性!” 他抬手打散发髻,褪履赤足,脚踩银纱,摇摇晃晃行走到登船的平台,手舞足蹈开始高歌。 “天下名山八,三在蛮夷,五在中国!蓬莱者,亭台宫阙,仙雾飘缭,方丈者,仙草盈原,四季繁花,瀛洲者,常见有神兽恶鬼出没,山巅火烧,莽原地陷!” 他高歌,疯舞,渐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仙山不易求,东海广无垠!其风卷天,浪截云,吞舟之鱼,与鲲鹏搅斗!凡人不可活,凡人不可活!” 不知何时,数十方士出现在沙滩边,他们以奇特的角度和站位拥簇着徐巿,整齐划一,点燃三十余堆篝火。 漫天浓香,青烟氤氲,徐巿突然停下了身子,保持着诡异的姿态,手、脚、脖颈、脊柱、仿佛四分五裂,只想破开皮囊,四散飞走! 在跳荡的火光下,他的面容狰狞可怖! “仙山殹!仙山殹!仙山何所在,仙山何处求!我欲登天界,天爷不与说!” 他哗一声扬开了袖袍,掺着金银细末的粉尘飘飘荡荡,随着风卷上天空。 “仙山殹!仙山殹!仙山何所在,仙山何处求!我欲穿海疆,漓龙推舟走!” “仙山殹!仙山殹!天爷不与说,漓龙推舟走!” 方士们一同高唱,扬开袖袍,洒下粉末,只听见轰一声响,篝火的火势骤然增大,徐巿身后竟隐隐泛出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景象,遮蔽了船影,遮蔽了月光。 司马欣睁大了眼,拽着李恪的手难以置信道:“仙……仙山!”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画风突变,阴云密布,海中窜出一条大鱼,张开利嘴,一口便把仙山吞没! “仙山!仙山叫鱼吞进腹里了!” 人群的喧哗尚未止息,徐巿突然颤抖了一下,火光隐落,画面顿消! 徐巿身后依然是平静的海面,无数船帆影影幢幢,天边明月皎洁无暇。 徐巿喘着粗气,面色苍白瘫倒在平台,司马欣连滚带爬跑了上去,一把揪住徐巿的脖子:“仙山!仙山何往!” “大鱼吞不下仙山……我以仙法借到一缕仙魂,大鱼是将那缕仙魂吞去了……” 司马欣长长出了口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可以借到仙魂!如此说来,你当真知道仙山所在?” 徐巿艰难地伸出手,双手之上鲜血淋漓:“仙山……仙山如今与扶桑树同处,位在……东南!” “速速起航!” “不……不可啊!海中有大鱼挡道,我等需备下诸多事物,方可成行。” “何物!” “童男女,健军卒,射鱼大弩,破浪巨舰,此些非三年不可求得,万望校尉上禀天听!” 司马欣满脸郑重,脆声应诺:“便是叫陛下不喜,我也定要说服陛下,停下这徒劳海航!仙人放心!” 就在这时,神秘了一晚上的工匠们突然欢呼起来:“成了!成了!尖底船果然可行,假钜子的海船……成了!” …… 被徐巿这么一折腾,欢庆的夜宴肯定是开不下去了。司马欣歉疚之余,有心留李恪在军帐中住上一晚,不过李恪手边还有徐非臣这个定时炸弹,想了片刻,就决定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李恪与徐非臣在车厢中对望无语,登车的沧海突然问:“主公,仙家那些方士莫非真有鬼祟仙法不成?” 李恪嘴角一咧,笑着看徐非臣。 徐非臣踌躇了半晌:“我看你方才多有赞叹,却无惊疑,莫非……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李恪敲着栏杆,轻声说:“香味是障眼,狂歌是障眼,你翁那副鬼祟的舞和虚弱的姿态也是障眼,扬起的粉尘还是障眼,要我说,这个术你们仙家备下应当也不是一两天了,光是在平台处布下轻纱幕布,又要不为人知就是一项大工程……” 徐非臣瞪大了眼睛:“你是鬼神耶!仙家琢磨了几代人,筹备了两年的仙术,你竟也能一眼看透!” 李恪哈哈大笑:“你们偷偷借用假钜子的小孔成像法,却不给墨家专利费,是否过分了?” 沧海是见过李恪在众人面前演示小孔成像的,恍然大悟道:“原来甚仙山大鱼,根本就是有人捣鬼!” “是极,是极!仙山大鱼,要我来做,只需一块十字,一条游鱼足以。” 看着李恪得意洋洋的样子,徐非臣脸色惨白一片。 “我看你与那校尉交好,为何……为何不……” “为何不当场揭穿你翁?”李恪神秘一笑,“其一,你翁打定主意要去扶桑,那是我建议的,没有道理拆台。其二,那场光影大秀着实精彩,你翁演技绝佳,刚开始时,连我都险些叫他骗过去了。说真的,若是没有那几十堆突兀钻出来的篝火,我肯定已经被骗过去了。” “原来是在那处出了纰漏……”徐非臣皱着眉头,“恪兄,我等也试过只用一团篝火,单人施展仙术。然如此,山影不晰,景物不明,该如何是好?” “这事儿你们才是专业的吧?”李恪摊了个手,“我只是观众,便是知道魔术的原理,也不会在乎如何去完善过程。那是你们这些魔术师的事,我只需看到结果,然后赞叹一声即可。” 他惫懒的样子让徐非臣气急,抖着手,点着李恪的鼻子:“你!你这岂不是管杀不管埋!” “本就是管杀不管埋。”李恪一耸肩,拍了拍笑得打颠的沧海,“莫笑了,过两日我可要和齐墨高手擂台决斗了,你究竟想出办法来没有!” 第四一六章 齐地的祸害 即墨,对墨家而言是一座神奇的城池。 其古本属莱夷,后为纪人所伐,始建莱国,后齐侯灭莱,莱共公奔棠,此地才归属齐国。 直至齐威王以万家加封即墨大夫,即墨才始得名,因地域丰饶,始终是与齐都临淄相媲美的大城。 再后来,五国伐齐,乐毅侵攻,即墨大夫战死当场,田单临危受命,于即墨坚守五年,大破燕军,自此功成名就,封地即墨。 但在墨家的历史上,即墨却有另一段历史。 墨子出世,始往即墨,在那里遇伍侯后嗣,折其衷心。墨子的门徒们以墨者自居,学其衣着,传其言行,他们行走在城中为墨子张目,这便是墨家的雏形由来。 后来墨子之名广传于天下,世人以习墨为荣,齐威王以此城封大夫,忽见手边一卷《墨子》,便说“此城乃墨家之始,即墨也”,如此,莱都才有了即墨之名。 且不说即墨的由来是否与墨家有关,但这里曾是伍侯后嗣隐世之所,鲁慎子过身,墨家三分,齐墨便驻足此城,田单能够死守即墨五载,这其中,齐墨居功至伟。 历经多日,李恪终于来到这里。 这里是齐墨的核心,武风鼎盛,剑客如云,随路都可见面容肃穆,抱剑而行的壮汉,一个个看上去冷若冰霜,但仔细观察,又发现他们彬彬有礼。 李恪知道,齐墨的墨者是三脉最少的,基本都集中在城北独立的从事庄中,而他们的墨卫又是三脉中最多的,他们就藏身在这满城游走的剑客当中,轻易不会泄露身份。 这让李恪有些无奈。 齐墨是刺秦的大本营,他们培养的墨卫,核心业务就是接单刺杀秦朝官吏,无论成功与否,皆有重酬,这项收入几乎成了维持齐墨运转的主要资金来源。 秦庭对此也很头疼。 他们奢求墨家的机关秘术,与赵墨、楚墨皆有交道,唯有齐墨,打也不是,哄也不是。 哄了,近则不逊,齐墨接起生意来越发猖獗,天下各处都是振聋发聩的“秦狗”呼喊。打了,三墨一体,兄弟间生分是兄弟间的事,一旦有谁被外人欺负,大家肯定一块摆脸子给人看…… 据慎行说,五年前就出过一桩事情。 时任即墨县令围剿从事庄,要齐墨交出墨卫名册,齐墨利用矮小的院墙,以百人坚守三个多月,至终也不曾叫县令踏进庄门。 而这三个月中,北地赵墨停止游学,南地楚墨无声抗议,霸缰堰因为缺人维护停摆日久,夏汛之时,芍坡决堤,险些在九江郡酿成大祸。 后来九江郡守把官司一直打到始皇帝的大殿上,李斯被郡守骂得狗血喷头,始皇帝黑着脸下诏啐了即墨县令满脸。大意是……两千多更卒居然三个月也没能拿下守御百人的齐墨驻地,丢脸不嫌够的蠢东西,去九江做监御使! 这是一封很独特的啐令,县令看似平调晋级,但九江郡守恨极了他,不出半年,他就因通钱被夺了官身爵位,发往北境,修筑长城…… 此次风波,被墨者们称为“备庄园”,从来是主张归秦那一系最津津乐道的事情。 走在即墨的大街上,李恪搀扶着慎行,身后跟着其余墨者。 他问:“老师,既然齐墨皆在从事庄,我们为何要来即墨城?自从备庄园之后,即墨几任县牙似乎都跟墨家没有太好的关系吧?” 慎行笑着摇头:“这你便不知了。为师知道,你有心从紧开启假钜子之试,然而齐墨水深,为师准备带你在此住上几日,叫你亲眼见见齐墨风气。” “风气?” 话还未落,面前好好的行人忽然散开,在大道正中围成大圈,圈子中有剑客两人,各自抱剑,先对而立。 道上忽起一阵妖风,打着卷把道上的土尘吹拂上天,两个剑客衣着狂野,额前碎发迎风摆动。 “兄台?” “何事?” “借剑!” “自取!” “不愿?” “废话!” 没头没尾十二个大字,两人同时一声冷笑,锵一声拔剑,叮叮咣咣就对砍起来。 李恪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觉得这两人剑术都算不上高超,其中一人隐约有些孟胜之剑的影子,另一人,则是纯粹的江湖杀法。 他张张嘴,扭头问由养:“那个剑宽些的是墨卫?” 由养点点头:“大约三四年的功力,空得剑式,不明剑艺,此人或是会输。” 李恪心说我管你谁输谁嬴,大秦可是禁止私斗的,这两人当街打起来,就没人管管? 没等他想明白,江湖杀法喔哒一挑,孟胜之剑大剑脱手,被人翻手一脚,撩在地上。 “高明!” “承让!” “高名?” “无名!” “匪类!” “呱噪!” 江湖杀法一脚踹在孟胜之剑脸上,孟胜之剑惨叫一声,捂着脸蜷缩一团。 只见江湖杀法帅兮兮啐了一口,冷哼说道:“墨家名剑,不过如此!” 说完,他把剑一收,晃荡着就要去捡孟胜之剑脱手飞出去的大剑。 他弯腰,俯身,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突然飞出一道锁链,圆润的秤砣嗙一声砸在江湖杀法后脑勺,血花飞溅。 江湖杀法嗷一声惨叫,抱着后脑就扑倒在地。 人群中一声清越的高喊:“当街私斗,兵刃尽出,真当我县牙无能不成!来人,绑了!” 乌泱泱十几个狱掾求盗从人群中挤出来,提溜着绳索把两人捆在一团,扛着就走。 还有县里的工作人员疏导民众:“散了啊,散了啊,一天几回的有甚看头?此次巨野泽群盗与齐墨交斗,不出几日,两股祸害都能消喽,大伙安居房中,等候便是!散了啊,散了啊……” 李恪一脸震惊望向慎行:“老师,祸害?” “侠以武犯禁,齐墨好武,在百姓心中,不是祸害,又是何物?” “可是这巨野群盗又是怎么回事?” 慎行愣了一下:“此事说来,为师倒真不知情……廉君?” 伍廉咬牙切齿:“钜子,我等早探知假钜子不会武,说来便是原先楚墨的假钜子玦亦不擅武。侠客从不仗势欺人,我等既然有心早日开启假钜子试,出的课题,自然与武斗无关!” 慎行脸上惊喜之色一闪而过:“你等竟不欲武斗?” 伍廉一脸傲气:“墨武者,剑也,兵也,除却武斗,我等还可斗兵法!” “兵法?” “是!巨野泽盗首彭越,欺人太甚,多次掳劫齐人商贾,我等欲要为民除害,与其交斗多场,不分胜负,如今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恪皱着眉头,哭笑不得:“莫非这假钜子试题,是要我去剿匪?” “不是剿匪……”伍廉咬牙切齿,咯吱作响,“是剿灭!” 第四一七章 江湖儿女(中秋快乐!) 打开天窗说亮话。 李恪原本都打算好了,若是齐墨真提出校场对决,厮杀生死,他就昧着良心把沧海叫出来。 此君自从以一个过肩摔KO了项籍之后,在李恪眼里就成了蛮力冲天的当世第一人,而家臣为家主决斗,这种事情放在贵族圈绝对正派,任谁都别想挑出刺来。 至于齐墨认不认可…… 李恪觉得,侠士这种生物惯常喜欢挑战强者,他们能和当世第一人比斗一场,应该怎么都比追着一个文弱书生满大街跑更尽兴些。 就算输了,也算是虽败犹荣嘛。 至少李恪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不过这种套路归根结底不算靠谱,比如说决斗的时候沧海去嫖娼了怎么办?齐墨假钜子恰好比沧海还强那么一丢丢怎么办?那天正好水逆,李恪失声或是舌头打结又怎么办? 总的来说,虽说剿灭水匪也不见得有多容易,但至少比单挑靠谱得多。 在李恪看来,单挑就是个天大的坑。 话说明白了,齐墨这群祸害在李恪眼里一下就变得可爱了许多,大伙也不留在混乱的即墨见世面了,拾掇拾掇直趋从事庄,并受到了齐墨的热情款待。 齐墨一脉,名门汇萃。三子之中,为首者是齐宗田氏次子田荣,另两位则是伍门当代嫡传伍廉,与出身粗鄙,却在齐地赫赫有名的剑客应曜,而假钜子则是即墨田氏第三子,田横。 乍一看,齐墨的结构似乎与楚墨相似,田氏很容易就能变成另一个何家,通过假钜和三子之首的威仪架空另两位三子,使齐墨遵从一门之令。 然而齐墨却出奇地和谐。 他们只是一群单纯的武夫。想当年齐秦两争,他们冲杀在战争一线,舍身忘死,高呼酣战。 后来秦扫六合,齐国灭亡得毫无尊严,以至于他们失去信仰,接着打砸抢的单子,养着爱好打砸抢的汉子,在算不上大,也算不上荒僻的从事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过着有钱有闲,没羞没臊的日子。 他们鲜少与人交流,接单都是业务关系,每隔几年反一反围剿,更新更新血液,某种程度来说,这似乎也是一种与世无争。 听着齐墨们的说辞,李恪心里感慨万千。 赵墨亲秦,而楚墨不拒秦,李恪本以为墨家出秦,最大的阻挠就在齐墨。 可如今看来,这里却只有一群失去追求的武士。 他们因为长平之殤坚守反秦的意志,但一切的理想与抗争却已早随着齐王建的不战而降烟消云散。 想要他们归秦,其实只是缺少了一个契机。 或许……始终为归秦之事奔波的慎行,以及始终与秦庭保持着良好关系的李恪在他们眼里就是契机。 …… 酒宴之上,酣声喧闹。 齐墨诸君是李恪眼里最不把节用一义看在眼里的人,什么一日一餐,豆饭羹藿,在他们眼里全是屁话,他们的信条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一餐无酒,如隔三秋。 而且他们还不把尚同放在眼里。 假钜子是一脉之主,喝个酒的功夫,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齐墨已经因为言语分歧打了三场,又因为没有分歧打了三场,田横只要败了,当即改口,绝无二话。 李恪被吵得脑瓜疼…… 他敲了敲酒觞:“敢问……” “恪君!且饮!不擅饮酒,如何统御齐墨!” 李恪张了张嘴:“我还不曾统御齐墨……” “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没有志向!来!且饮!哇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田假钜子就靠上来,二话不说举起李恪从未动过的酒觞,咕嘟咕嘟把酒强灌进他的嘴里。 酒是浊酒,度数不高,只是饮得太急,李恪被呛得满头大汗。 田横笑得更欢了,又满一觞来灌李恪,李恪举起双手拦下,高声大喊:“我只想问巨野群盗之事!” 欢宴场霎时安静了。 田横黑着脸,田荣黑着脸,伍廉黑着脸,应曜也黑着脸。 李恪翻了翻白眼,小心翼翼从田横的魔爪里钻出来,理顺衣物,坐正身子:“巨野盗与诸位何怨?” “此事说来话长!”田横一跺酒杯,恨恨说道。 齐墨与巨野盗的恩怨起于田儋。 田儋是田荣与田横的堂兄,本是齐国王室之后,自齐亡后,迁居狄县,因与即墨临近,三兄弟颇有往来。田儋家族势力强大,手下商旅颇盛,惯常经营颍川到胶东一线,需途径巨野泽。 巨野泽有群盗,盗首名曰彭越,聚集乡里,呼啸水泽,为人颇为精干。田儋见贤兴起,便想要将彭越收归己用。 只是他的方法…… 他先通过道上的朋友,打探清楚彭越手下亲眷所在,准备假作山贼,袭击乡里,把那些打探清楚的老幼捉了,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迫之以威。 谁知道从事不密,他的打算被彭越早早探知,于是彭越将计就计,在他假作山贼时带人从后袭击,把田儋打得丢盔弃甲而走。 事情到这里似乎结束了,可彭越却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 从此以后,只要是田家的商队,巨野盗不远万里也要掳劫,而且劫货却不杀人,每每把田儋手下商人剥了干净,上书【田府有财】,送回狄县。 田儋大怒,又一次组织府中英杰讨伐彭越,而且直接划着船去了水里…… 这一次,田儋险些没能游上岸。 接连两次失败,第二次还被人连锅端掉,田儋府中势力大损,不得已只能寻到自己的两位堂弟。 齐墨虽然一般不接剿匪的单子,可是自家兄弟总不好不理,所以田横和田荣就带着墨卫们上路了。 这一战,双方并没有死人,问题是他们交战正酣,官府从天而降,顶盔贯甲杀气腾腾,彭越被抓了百二十人,齐墨被抓了近百人,皆被以群盗之罪关押候审。 然而墨家是有特权的…… 彭越的人被重刑发配,墨家众人却被送至咸阳,审也不审就关进大狱。后来博浪沙击锥,慎行在卖李恪的时候从始皇帝手中赚了不少人头,其中好些都是那时候关进去的人。 眼看着数月前大战的人去了趟咸阳,转头便白白胖胖重新出现,一个个生龙活虎,四处惹骚,彭越茫然,不解,愤恨,怨怼! 他出离了,开始找齐墨的麻烦,而且下手狠辣,一概是打晕,剥光,在身上写上【墨家无耻】,赶牛车送回即墨。 于是乎,【田府有财】去往狄县,【墨家无耻】去往即墨,官道上车来车往,让田氏三杰一下成了旧齐大地上最大的谈资。 这仇结大了! 齐墨正式介入田氏商队的护航,与巨野盗在四通八达的巨野泽水系连番大战,双方死伤累累,还扰得沿途郡县不得安宁,实利、名声,两边皆大败亏输。 这场争端必须赶紧结束。 齐墨诸贤觉得,结束争端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巨野盗从这个天下……彻底抹掉! 第四一八章 齐王建的亡灵 巨野泽,其实离即墨挺远的…… 李恪坐在摇摆不定的马车里,车辕前坐着沧海,车厢里有虞姬相伴,他的前头有一驾马车,车里是田横、伍廉和应曜,后头是两辆马车,载着众墨子弟。 他们正要去往巨野泽。 这座有名的大泽位在东郡、薛郡、砀郡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有济水、陶水、泗水、汶水四水汇入,水深泽阔,四周又皆密林崇山,人迹罕至。 三郡官府皆管不到这里,但是周边几十里地,却有一条驰道,两条县道选址途径,以至于这片法外之地生意兴隆,齐墨在附近玩闹年逾,光是知道的,就有三股山贼,五股水匪,还有两处不法黑市,一处专卖牛马兵刃,一处只售健壮奴隶,是真正的大秦黑暗,藏污纳垢之所。 李恪还了解到,后世闻名遐迩的梁山就在巨野泽边,所以巨野泽也可以唤作梁山泊,说不定,它本就是百单八,梁山泊的地理原型。 就是不知道彭越的寨子前面是不是也数了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李恪摇了摇头,一声苦笑。 彭越若是梁山好汉,那自己是谁?高俅么? 反正书里最后也是高俅赢了,李恪掀开帘子,一露头,叫住车队。 队首的田横跳下车,满脸疑惑:“恪君,此地才入得薛郡,论距离,离巨野泽还有好些距离,我们这时停车作甚?” 李恪趴在窗户边:“巨野虽远,胡陵却近,我准备打造些东西备用。” “打造东西?你不是有剑么?” “有剑我也得会使才行啊!”李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来即墨也是墨家起源,居然被齐墨经营得连一家像样的工坊都没有……” 田横耸了耸肩:“城中倒是有两家铸匠,都是铸剑的好手,偶尔也整治些护心镜一类的东西。” “是是是,对对对。”李恪敷衍着,跳下车,叫沧海从车厢中搬出一摞图板,都是呆在从事庄三天,李恪和众墨一道画的。 他唤来葛婴:“婴,这些图板带去胡陵,每样打造两件,要在一月之内送到泽边,我们就在齐王寨汇合。” 葛婴点点头,唤来前翎、齐户二人搬上箱子,起身就走,田横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恪君,我等此行是为剿灭巨野盗,你若在齐王寨借宿,他们莫非能答应?” “不答应不是更好嘛,就当为民除害了。”李恪无所谓说。 …… 齐王寨的位置就在梁山的一条支脉上,起伏的山峦之中有一处几百步长宽的小谷,被人占山为王,为首者自称田建,正是那个不战而降,最后被活活饿死在共地的齐末废王。 早该死了数年的末代齐王在这座小小的山谷借尸还魂,举着反秦复齐的名号打家劫舍,很是聚集了一些齐国的溃兵,据说还有两三个有些家世的军官,人数百七十余,算是齐墨所知的三股山贼中比较强势的一股。 李恪会把战场扩大,找上他们,一是因为彭越手下多有家眷在泽边乡里定居,借宿必然会走漏风声。二是因为齐王寨山谷背泽,地形易守难攻。至于第三,则是因为齐王寨手中有弩。 弩是远攻的利器,齐弩就算是比不得秦弩上档次,也比刀剑上档次,只要缴来三五十把,李恪排兵布阵就能自由得多。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进攻齐王寨山谷就多了几分风险,李恪带着田横隐在深林,花了七天等待那些循着记号赶来汇合的墨者和墨卫,直到人数超过三百,才让何玦拿出刻意带在身边的一些器械。 “我等今夜进攻齐王寨。”李恪召集众人说道,“谷中匪徒,守夜者杀,反抗者杀,叫喊者杀,凡不及缴械,束手就擒者,皆杀。” 田横从未想过李恪的杀伐会如此果断,瞪着眼,小声说:“恪君,我等在这里藏了七日,你本不是说,要先去借宿……” “他们拒绝了。” “噫?你甚时候派人去的?” “前些日子你不是擒来一个舌头嘛,审问前我先问的就是借宿,他不仅拒了,还想啐我!”李恪理所当然道,“既然他们拒了我们的合理请求,我们便打将上去,灭人满门。” 田横瞪大眼睛:“可是,你问话之前不是先吊了他一整夜么?” “不就是吊一夜嘛,我自始至终都未动粗,难道他这样也看不出我借宿的诚意?” “何止吊一夜!你第一次问话前吊了一夜,问话后又吊了两夜,不给吃喝不说,还叫人日夜守着,绝不许他睡……” “吊着睡,对身体不好,吃喝对身体也不好。你看他后来想明白全交代了,我不是立马就给他安排吃喝?” 可他吃着吃着就死了…… 田横在心底补充一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为难说道:“恪君,你欲剿匪,我不反对,可是这不宣而战……” 李恪皱了皱眉头:“横君,两国交战有礼可遵,两军交战有法可持,现在我等只是剿灭一群仰仗死者威仪的卑劣盗匪,何须守礼?莫非齐墨被人视作祸害久了,就连自己也将自己划作山贼水匪一流了?” 田横的脸涨得通红:“恪君何必如此!” 李恪叹了口气:“保境、安民、惩恶、扬善,墨者本分也,对这些人剿便剿了,哪来这么些个穷讲究。横君,迂腐了。” 田横被李恪怼得哑口无言,应曜实在看不下去了,在旁边问:“齐王寨易守难攻,恪君打算如何做?” “后山入寨,谷口设伏!”李恪冷冷说道。 “后山陡峭,如何入寨?” 李恪从何玦手上接过一个粗笨的绞盘,绞盘两侧连着皮绳,似乎可以挂在身上。 他把皮绳系在应曜身上,打上结,扣上扣,刺啦一声抽出凹槽内小指粗细,编织密实的草绳。 “苍居的屏墙与此地地貌颇为相似,我等在山岩上安置机关时,常会用到此种机关,名曰安全索。索长三百步,铜线、枯草编织,结构致密,负重力强,每六十步有一枚青铜钩梭,攀崖时嵌在山壁缝隙,就能防止人员跌落。正因此物可靠,霸下远行时,舱内都会备上五十来个,眼下正是用处。” “莫非你来之前就已经准备要剿灭齐王寨了?” “岂能如此啊!”李恪装模做样一声喊冤,“我来之前可不曾想过会被人拒之门外,这些机关索本是用来钓鱼的……嗯,没错,钓鱼的。” 第四一九章 突袭齐王寨 深夜,微风,密云遮月。 田横攀上齐王寨的后山崖壁,解开绳索,摘掉背囊。 应曜与伍廉提着染血的剑自左右而来。 “解决了?” 应曜轻轻点头:“左崖哨三人,皆杀了。” 伍廉也说:“右崖较左崖多一人,险些遗漏。” 田横皱了皱眉:“左崖不会漏了一人吧?” “应当没有……” “便是漏也顾不上了。趁着我等还在暗处,从速潜入寨中,依计行事!” “唯!” 谷外,月下。 在距离谷口两三百步的一片空旷地,李恪靠着车厢,坐在车辕。 他的身边是无声依着的虞姬,马车四周是持剑而立的楚墨,因为武艺大多不佳,以何玦为首,他们都被李恪剔出了今夜的作战计划。 夜已深了,虞姬大概感到了困意,揉着眼在李恪肩上蹭了蹭脑袋。 “公子,今夜会顺利么?” “早说了叫你去车中睡,到时杀声一起,不是火光便是惨叫,也不怕吓坏了你。” “公子不睡,妾便不睡。”虞姬抿着嘴,面色苍白,满脸坚定。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抬起头看向山谷方向。 这里距离山谷不算远,就着月光,勉强可以瞥见谷中的主寨一角。 齐王寨建在一道缓坡上,背高而面低,自上俯瞰,整体的地势就如一个缺了口的火山口。 李恪眼中那个宽窄不一,羊肠似的谷口位于东面,盗匪云聚的主寨依山势而建,就建在谷口正对,两北两向俱些是平房,多用作货仓、粮库,零星排布,不一而足。 听俘虏说,在田建的发迹过程中,这里曾数度被围,但凭着得天独厚的地势,他屡胜强敌,名声远播。 后来看守武库的齐国溃兵慕名来投,人数不多,却带来了大量齐国兵甲。 田建由此鸟枪换炮,一跃成为附近有数的强大势力,手下强匪百八十人,号称齐王座下八百好汉! 齐王的假称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匪徒们把这座小谷称为齐都,把方圆三十里地纳作齐土,田建在谷中称孤道寡,堂而皇之,把奸淫掳掠唤作攻秦复国。 有了这个高大上的理由,这伙山贼在巨野群盗中显得格外活跃,三郡边民深受其害,每个匪类都称得上恶贯满盈。 所以李恪在制定计划时从未想过生路问题。 一时得,一时失,越是易守难攻的地形,一但被破,留给守军的逃生选择就越少。 更何况齐王寨这帮人连守军都算不上,李恪是不宣而战,所以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而且布下的还是一个死局。 平旦时分,第一缕青烟自主寨处冒了出来,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天边隐现火光燎绕,满是惊惶的惨叫与呼喊响彻云霄。 “走水啦!” 惊呼之后,便是惨叫。 李恪闭着眼,听着远方飘飘荡荡的惨叫声,感受着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颤,缓缓伸出手,把虞姬搂进怀里。 “公子,边上有人……” “别吵,公子怕。”李恪小声训斥。 虞姬不说话了,乖乖地缩在李恪怀里,一时间害羞取代了惊惧,她的心中小鹿乱撞,耳边全是隆隆鼓声,却再也听不到惨叫的声音。 惨叫声越来越密,不一会儿,谷口处便传出沧海标志性的大喴。 “敌踪!备战!” 谷道羊肠,曲折逼仄,寨中恶匪一个个跑出来,一露头便看见上百个虎视眈眈的持剑武士。 不劝降,不问话,手起刀落,人头坠地。 这一切都落在谷道之中,那些匪贼的眼里,他们瞪大眼睛,惊慌,失措,可谷内却不知道外头的状况,依旧在拼了命的往谷道中挤。 一进,一出,一出,一杀! 就像挤牙膏似的,露出一截,斩断一截,内有恶鬼,外有杀神。 匪贼们崩溃了,一个人被挤出谷来,想也不想纳头便拜,以至于在两侧操刀的齐墨一招砍空,不由就愣了一下。 这一愣,谷道中的贼人便仿佛看到了生路,一个个挤开身边,跟着拜倒。 拜倒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似向谷内传播,谷内尚不知谷外状况,只看见整个谷道拜倒了一片。 而此时,谷内…… 烟雾缭绕当中,齐墨发现了收在库房的齐弩,当即向田横报告。 田横揪着昏迷不醒的匪首田健,狞笑一声,命手下墨者躲在烟雾背后射击。 山岚之风由高低吹,藏身在烟雾之后,他们根本不虞会被烟火熏着。 几息之后,三十多枚箭矢穿烟而出,劈头盖脸射进人群。 “弩!” “他们有弩!” 猬集的人群更惊惶了,里头的想往外逃,道上的不想出去,一群人推推搡搡,然后便等来了第二轮齐射。 这一轮,箭似乎更多了…… 扑通! 谷内也有人跪了下去,丢弃兵刃,伏身不动,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跪倒,金铁交响,叮咣一片。 田横长舒了口气,叫来伍廉,让他从后崖下山,从速向李恪通报情况。 伍廉的动作很快,但下山,绕行,等他真的赶到李恪处,谷外早已在收拾残局。 “一个一个从谷道出来,双手抱头,不许奔跑!推搡拥挤者,斩!手不抱头者,斩!疾奔乱令者,斩!” 三令五申,喝斥不绝,间或偶有一两人坏了规矩,墨者想也不想,当头便是一剑砍下。 几剑之后,收俘的秩序便彻底安稳了。匪贼们次递出谷,相互绑缚,绑完便在墨者的刀剑下跪去一旁,生怕稍有不从,便引来刀斧加身。 如此直到拂晓日出,双眼红肿,泪流满面的田横和神清气爽,衣衫不乱的沧海一同来报。 “恪君,清点出来了,包括匪首田健,俘八十六,斩九十七,此外,不管是轻重伤都依你令砍了,余者都是擦伤无伤,接下来如何做?” 李恪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我们有多少伤亡?” “攀崖掉下去两个,谷内乱战,伤了七个,死了一个,谷外倒是无人受伤。” “这样也达不到零伤亡……”李恪摇头,“那些俘虏两个处置,不嫌烦就送去就近县牙,他们都是榜上有名的通缉犯,换些金钱爵位不成问题。” 田横不是很想和官府打交道…… “那嫌烦呢?” “巨野泽就在手边,你给他们随便绑些什么丢下去就好。此来我只要山谷和齐弩,不要人。” “噫……唯!” 第四二零章 齐王堕落了 漫步穿过湿漉漉的逼仄谷道,脚下是一滩滩混浊的水,这是齐墨们清理的结果。 因为打战时,这个小小的谷道里挤了太多人,突起的山石上满是血渍污垢,考虑到接下来要在这片地方住上不少日子,李恪实在有些受不了血肉模糊的修罗景象。 莫非说,这就是所谓上位者的思想洁癖? 李恪突然想到这个深奥的心理学命题。 在他的安排下,齐王寨的盗匪在恐惧与茫然中死掉了一百来人,李恪没想过。 在他的计划外,还有八十多个俘虏战战兢兢,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李恪不在意。 相比这些飘摇着或消逝掉的生命,他更在意齐王寨中臭蒿的味道是不是浓,出入的通道是不是脏,还有水…… 谷内没有活泉,天天叫人打水的话,吃喝洗漱都有些放不开啊…… 李恪摸着下巴,不知不觉又忽略了生命的价值,转而思考起接下来的生计问题。 应曜小跑着上来汇报。 “恪君,缴获与库中物资合计清点完毕,撇开那些个金银财器不提,有剑百四十六柄,刀二十七柄,杂门长兵四柄,弓六十六副,箭三千余,弩七十二副,矢两万余……” “弩矢有这么多?”李恪惊奇道。 “是,一应皆以油膏封于柜中,想来是当年齐国溃卒径直从武库中搬出来的,上头还有将作的火漆。”应曜点了点头,“此外,谷中还有大弩两架,枪二十余枚。” “大弩!” 所谓大弩,就是床弩、车弩一类的古称。 战国秦时军器装备在某些领域畸形发达,如秦弩射程就达到六百步,大致是帝王制时期单兵射具的距离极限,后来的蹶张弩作为秦弩的发展,射程变近不说,就连操作也从一人变成两人,退出了单兵射具的范畴。 床弩也是一样,秦大弩射程千三百步,将近两千米,这个数据在华夏历史一枝独秀,是真正的黑科技。 便是千多年以后,大宋可盐可甜的神臂弩也不过二百四至三百四十步的射程,有效距离不足五百米。 然而,那些了不得的数据都是秦弩的。 齐弩在制作与设计上远逊于秦弩,单兵弩射程大致在三百步上下,大弩经过试验,可瞄的距离也仅及四五百步远。 但毕竟是赚到了。 李恪让楚墨把大弩拆开保养,力争在剿彭越时能达到最佳状态,随后就进到满是臭蒿味的主寨,开始查阅那些被撇开不谈的东西。 金,给齐墨帮补家计,银,到时让胡陵来人带回去售卖,玉石珠宝同理操作,粮秣酒肉划为辎重。 问题是还有一个肉票。 李恪饶了饶头,叫人把肉票请进寨来,然而…… “赵柏?” 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封君安阳,游历天下的安阳君柏这次是一点贵气也看不出来了。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两侧颧骨高高突起,大大的眼窝深深凹陷。 他的手上,脚上,凡是皮肤裸露之处,污垢之下皆有青紫,好几处还能见到未愈合的伤口,伤口处皮肉翻卷,脓血横流。 他的眼神是木然的,木然得没有生气,明明正对着李恪在看,却好似根本没认出李恪的面貌。 真到李恪喊了他的名字。 “赵柏?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赵柏木然的眼珠动了动,瞳孔收缩,终于生出一丝微弱的火苗。 “大兄?” 李恪腾一身起,绕过案几快走几步,还未接近,一阵冲天的臭气就把他又轰了回去。 他捂着鼻子,一脸带着嫌弃的关切:“柏君,那日朱府一别,我听说你趁乱逃了……这怎么……” “大兄,你是来救我的么?” 浑黄的眼泪花子顺着脏兮兮的脸流下来,赵柏的声音颤抖着,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小心地向着李恪迈出脚步。 李恪随着退了一步:“呃……你姑且这么想好了。” “大兄果然是来救我的……”情到真处,性在酣时,思及这一个多月的苦楚折磨,赵柏再也忍不住委屈。 他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兄,我过得好苦哇!” …… 整整两个时辰之后,重新香喷喷的赵柏裹着清爽的绷带,换上干爽的新衣又一次站到李恪面前,整个人精神尽复,除了看上去还是消瘦,再没有半点狼狈苦楚的样子。 他点了餐,要吃烤猪,而且指名道姓,要吃猪舍中那只鼻头有一团乌黑印迹,右臀处还有道清晰牙印的公猪。 这让李恪不免浮想连篇。 墨者们依着李恪的形容从库房中翻出了赵柏的家传宝剑,李恪拿到手后,原物奉还。 “柏君,你是怎么跑来巨野泽的?” 赵柏感激地接过剑,小心翼翼挂回到腰上:“大兄有所不知。那日在寿春朱府……” 那日在寿春朱府,李恪围剿英布、朱家,险象环生,赵柏虽说不明就里,但也凭着聪明劲看出了一些端倪。 英布猪突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躲着,又想帮手,又怕挨打,这么纠结着纠结着,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结果一觉醒来,朱家被抄了,人也抓光了。 他茫然四顾,觉得没有颜面和李恪道别,就独自一人踏上了会稽寻贤的道路。 他的好运似乎是到此为止了。 在会稽郡,他到处寻访志在反秦的文武高人,听闻项氏贤能,就上门去招抚。 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项氏居然是秦庭的走狗,一听说他的来意,当场就要抓他献给郡守! 李恪一脸古怪笑意:“项氏要抓你献给郡守?” “正是!”赵柏恶狠狠啃了一口猪腿,咬着牙,切着齿,“他还叫庄来擒我,幸得庄还有些良知,在野外,被我说得掩面而逃,连包裏都落下了。” “了不起……然后呢?” “然后,我又听闻新郑张子房,世之大贤……” 他凭着项梁的资助,去到新郑祸害张良,满大街打听“刺秦义士张子房何在”,于是张良被逼远循,新郑张府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李恪听得险些笑出声来,强忍着,一本正经说:“张子房有鬼神之材,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确是不凡。” “是吧?奈何秦狗盘查太紧,那张子房也是,明明刺了秦,为何又要住在新郑城中……真不智也!” 再后来,赵柏就扫听到巨野泽有齐王建。他心想着,暴秦强大,非合纵不可抗衡,所以准备来巨野泽勉为其难挂个齐国相印。 可谁知,齐王建是见着了,但齐王建一见他就两眼放光,不仅夺了他的宝剑玉带,还逼他写信,到安阳勒索赎金。 若不是李恪恰盯上这块宝地,再迟上几日,就不是他食彘,而是彘食他了…… 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悲惨经历,赵柏鼓着腮帮子,泪眼汪汪看着李恪。 “大兄,连齐王,楚宗都堕落如斯,这抗秦之事,莫非真无法了么?” 李恪被问地哑口无言,想了半日,只能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慢些食,别噎着。食完先给家中去信报个平安,等养好了,就回家安安生生陪陪你媪,莫再出来了……” 第四二一章 暴秦无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齐墨与巨野群盗之争虽起于黑涩会的意气之争,可一旦涉及平灭问题,自然而然也就变得正式起来。 人被杀,就会死,这是一句至理名言,为了不让自己被这场斗争的根由懈怠,李恪专门写了匾,现在就挂在齐王寨主寨大厅的明镜高悬处。 六月初始,风波娴静,景色宜人的巨野泽畔多了一叶扁舟,操桨之人是个身高近丈的魁伟大汉,而在另一头游赏的,则是一个惯穿黑衣的翩翩少公子与一个美若天仙的白衣侍女。 这种举世难寻的合格肉票出没的消息不多久就传遍了巨野泽的每座水寨,各方势力屏息凝神,都在等着巨野扛把子彭越彭大当家的反应。 然而彭越忙于非墨大业,长长久久也没给出正式反应。于是乎,各路英豪的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 宜养寨,刘安仁。 老刘头一口咬掉烤得酥脆的鱼头,嚼巴着,听着自家军师分解要情。 “大当家,如今巨野泽正值多事。彭大当家与齐墨交斗,血债累累,听说两边都折了二三百人。而他们不合,便引得三郡郡守也开始关注此地,时常可见更卒狱掾四下巡走,弟兄们外出狩猎已经折了两场。咱们寨不比彭大当家,五十几条响当当的汉子,对咱而言,那可是元气大伤……” 刘安仁呸一声吐掉鱼骨,恶狠狠说:“犬孚,你知晓我想听些甚,彭越是泽中恶虎,齐墨是山外野狼,他们要斗,我等小门小户,也无能为力。” 犬孚咽了口口水:“大当家,你看重那游春的贵子不假,然你想过没有,巨野泽荒僻之地,往日何来这等贵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齐王寨被人攻灭,他突然堂而皇之出现了……” 刘安仁眉头一挑:“说来,齐王寨何人所灭,可有头绪?” “听说是惹了赵国的安阳君,怕不是旧赵精兵从天而降,给家主报仇来了……” “他们又怎会惹到甚安阳君?” “这……其间种种,颇多嫌疑。大当家也知六国旧贵从不安分,或是安阳君想纳田建为臣,被田建拒了呢?” “唔……此事倒是说得通。”刘安仁突然眼前一亮,“犬孚,你说那位贵子,会不会就是安阳君?” …… 荡着清波,且听琴唱,李恪飘飘摇摇行在水上,时不时在图板上标上一笔,完善一下手中的河泽地图。 大秦的地图太不完善,明明是水岸曲折,岛屿密布的巨野泽,在地图上就是一坨蚕豆模样的圆润之貌,全无半点参考价值。 李恪若是想拿这种地图来排兵布阵,指不定要被熟悉地形的彭越教育成什么样,到时别说是剿匪,自己不被剿,就该感谢祖宗庇佑了。 所以趁着胡陵装备未成,李恪让齐墨众人继续在方圆挑逗麻痹彭越,自己则带着苍居众墨,分出数组,考查地形。 今天是第七天,他在梁山周遭考出第三个适合伏击的狭湾,心满意足,准备回航。 远处岛后突然窜出几只小舟,舟上载满壮汉,个个凶神恶煞,虞姬手上顿时一紧,飘渺琴音乱作一团。 李恪这才想起来,巨野泽水贼密布,可不是什么游景寻青的风景名盛…… “沧海,我们叫人盯上了,快划!” “切!一群蠢贼,何需紧张。” “你现在可在水上!” 沧海的眼睛蓦然瞪大:“无事可做你到水上来做甚!” “我们已经漂七天了呀!” 气急败坏骂了一声,李恪把虞姬摁回船舱,捡根船桨开始跟沧海一起划水。 船开始打转…… 他们被围了起来…… 三十几号大脚掌的恶汉,四条小船,四面靠舷。 李恪无可奈何放下桨,抹了把汗,怪罪地瞪了沧海一眼。 “不知诸位此来,有何贵干?” 对面船舱钻出个一身鱼皮水靠的粗鲁汉子,胡子拉碴,满脸带笑:“鲁汉刘安仁,见过安阳君。” “噫?” 沧海愣了一下,站起来刚要纠正,李恪突然脚下发力,整艘小船毫无征兆地乱晃起来。 “刘安仁……你从何处知道我名号?”扶着船舱,李恪面不改色发问。 对方的来意很快就说清楚了,刘安仁听说安阳君来巨野招贤,有心投效,于是便带着寨中亲信,想在水上先探探李恪的口风……或者说,是安阳君的口风。 李恪砸吧着嘴想了一会,突然踩着船帮跳到刘安仁船上。 这一遭行事沧海全无准备,刚想阻拦,就被李恪眼神制止。 这可把刘安仁感动坏了,只觉得贵人亲躬,他这一次真是赌对了盘口。 李恪笑着问:“安仁,我行走天下,志在复赵,此事你应当知晓吧?” “安阳君名传天下,抗秦之志,何人不知?” “你既知我志向,便当知道追随我的风险,可不小啊……” 刘安仁当即拍着胸膛慷慨激昂:“君侯可是看不起安仁!暴秦无道,合该灭之!弟兄们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将阳在河泽当中?” “是啊……暴秦无道!”李恪郑重地拍了拍刘安仁的肩,“安仁,我这几日暂居在齐王寨中,明日此时,你且来我寨中一趟,我有要事交办于你。” “谨受命!” 李恪跳回自家小船,眼看着刘安仁的船队风驰电彻隐入泽中,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沧海一脸嫌弃:“小子,你往日说话,几分真,几分假?” “少说废话!还不快些靠岸去,到时再钻几拨水贼出来,你以为我个个都能靠着虎躯一震,哄骗过去?” 沧海耸了耸肩,开始划船:“小子……” “叫主公!” “主公,你把他们骗去齐王寨,莫非是打算瓮中捉鳖,再送一批大盗去修陵?” “我若是这么干,这一次要对付的就不止是彭越,而是多如牛毛的巨野群盗了。” “那你把他骗上岸来……” “第一,以盗止盗,盗或能平。其二,我是真的好奇,这百余里的巨野泽究竟藏了几多盗匪。至于第三嘛……他们究竟是怎么把我认成那个缺根筋的小子的呢?难道不知不觉间,那小子已经是反秦先锋了?” 李恪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暴秦无道,合该灭之……光一个巨野泽就藏了这许多不安分的人,法吏治国,果真是隐患无穷啊……” 第四二二章 君子阳阳 “既醉以酒殹,既饱以德!君子万年殹,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殹,尔肴既将!君子万年殹,介尔昭明!” 踏着干草铺就的谷道,刘安仁带着犬孚及一干心腹在齐王寨的山谷走得战战兢兢。 谷围全是那种擎剑高歌的汉子,耳中溢满瑟鼓笙吹的雅鸣。 既醉之歌雄浑广博,大雅之音震荡人心。 刘安仁何时遇到过这种阵仗,真真越走越是心惊,越惊越是慢行。 “犬孚,你……你可知君侯这是在做甚?” 犬孚是读过书的,三年学儒,违法乱纪,将阳河泽,抛家弃子,他以落迫士子自居,平日相处的又全是刘安仁这种字都认大不全乎的粗鲁汉子,乍一听大雅,热泪,盈眶。 “大当家!这是大雅啊!” 刘安仁铃眼一瞪:“我自知道君侯大雅,我是问,这是在做甚!” “《大雅》!《大雅.既醉》!”犬孚面目狰狞,压着嗓子嘶声怒吼,“古周天子与诸侯祭,以酒问天,尔后欢宴!君侯这是自比为周天子,而将当家……” 两人同时怔住了,身旁亲信二三十人不明就里,也学着怔住了。他们怔在道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部分人都不知自己在怔些甚,少数那几个知道的眼球突起,面色涨红。 “君侯自比周天子,那是将我等……” “君侯自比周天子,那是将当家你……” “君侯自比周天子,那是将……” 引路的季布烦了,冷冷一啐:“你等要安阳君与先生等到何时!” 众贼齐齐一抖擞。 刘安仁像打了鸡血似嚎一嗓子:“弟兄们!舍身喽!士为知己者死啊!” 另一头,山高处,主寨前,瘦唧唧的赵柏华服,金簪,银带玉剑。 除了玉剑是他自己的,其余全是吕雉给李恪配置的骚气行头,穿在他身上略有些大,但安阳君毕竟气度自华,衣饰大些,也不影响他风采拔绝。 只是今天起得有些早,平旦才过,迷迷糊糊的安阳君就被沧海丢进冰水里,沐浴,熏香,替换绷带,整治衣着。 考虑到他这几日面色不佳,李恪还叫虞姬给他薄施了些粉黛,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贵气逼人。 迎着朝阳,让人自惭形秽的安阳君偷偷打了个哈欠:“大兄,今日你是闹甚妖?大清早地将我一番折腾,便是媪往日面见旧老,也不曾这般郑重的……” 李恪拢着袖站在一旁:“早晨与你说了多遍了,这几日别喊我大兄,要喊恪卿。还有,你游历天下也寻不到家臣,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 “甚?” “俗人有俗见。你家世不凡,人家晓得,却觉不到。我这次正好有事要你帮手,顺便也叫你看看,你的家世当如何置摆,才好叫人五体伏地,性命以托。” 赵柏的大眼睛噌就亮了:“大兄有事要我相助?” “是啊,巨野群盗依泽行恶,周边郡县苦不堪言。我有一策除盗,不过却要借你之名,愿否?” “除恶扬善乃君子本份,区区声名,大兄……恪卿尽管拿去!” “那我们可说定了,不许反悔……” 正说着话,季布引着三十余水靠恶汉慢行而至,歌声骤停,哀笙缓歇,一时间,谷中只余鼓瑟。 季布沉声抱拳:“君侯,先生!臣不辱命,刘安仁并一干义士己至!” 赵柏愣了愣,一旁的李恪轻轻咳了一声。 他恍然大悟,含起笑,一摆手:“卿劳苦,且去歇息。恪卿说安仁勇毅,便在眼前么?” 刘安仁与犬孚也愣了,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贵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李恪微微一笑,迈步从赵柏身后走出,先对赵柏浅施一礼,又对刘安仁歉意一笑。 “安仁莫怪,这位才是你苦寻的赵安阳君,我不过君侯家臣,李氏,名恪,恬为主谋。昨日我与家人游泽,见君勇毅,便自作主张假称贵人,代主公邀君一叙……” “李氏?”刘安仁皱着眉,上下打量李恪,只觉得相对素雅的李恪似乎比小只的安阳君更安阳君。 只是李恪似乎误会了,会心一笑,轻声补充:“籍籍无名之辈,也难怪安仁不知……我祖名牧。” “牧……李牧……李……”刘安仁的眼睛突兀瞪得溜圆,“李李李……公子竟是武安君之后!” 李恪轻描淡写拱一拱手:“无能之人,无颜仰仗大父威名啊。” 赵柏翻了翻白眼,心说大兄明明是辛氏贵戚,怎么鬼扯了个李氏名头,谁不知道李氏合族皆灭了……不过赵氏宗亲配上李氏遗孤,倒是当真气势涛涛,如浪卷天,啧啧啧,要是真的该多好…… 小家伙心里腹诽着,面上不动声色,很霸气一摆袖:“寨子懊糟也就罢了,这许多人还在门口杵着叙闲,若是叫外人知了,还道我赵柏不懂重贤。恪卿,安仁,我等入内再谈。” “唯!”众人皆揖诺。 一行入寨,有赵柏独据主座,李恪左首,季布左二,安仁右首,犬孚右二,余者皆垂手两侧,不得座。 齐墨遣七人入厅奏乐,只是曲子换成了《君子阳阳》,犬孚摇头晃脑,击案和歌,听得刘安仁恨不得把他当场掐死。 赵柏表现得很是大度,一扬声,唤来随人置酒,士卒摆肉,不过随人和士卒都是假的,他唤了两声也没人应和,李恪瞪了应曜一眼,应曜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出面张罗。 抢救了面子的安阳君长舒了口气,自斟一盏清酒,对刘安仁说:“安仁,寨里清苦,不比家中,且饮。” 刘安仁感动得险些哭了。 这排场还清苦,若是真在安阳侯府,他岂不是连站坐都分不明白? 他慌而起身,只记得端盏,哐啷一声,膝盖把木几撞翻老远,酒壶几乎飞到李恪面前。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李恪眼珠一转,起而高呼:“安仁君勇力!” 季布只能跟着站起来:“安仁君勇力!” 犬孚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也站起来:“谢君侯赐饮!” 众人满饮。 这次齐墨总算有了些眼力界,五人对饮,他们赶紧躬着腰上厅,手忙脚乱把倒掉的几案扶正摆好,待到落座之时,新的酒刚好上来。 刘安仁扭了扭屁股:“君侯,此地本是山匪田建的寨子。此人慌称齐王,人尽皆知,只因其手下颇善战争,我等这才昧着良心,不敢言语。如今君侯将其剿灭,真乃大快人心!” 赵柏愣了一下:“他是假的?” 刘安仁也愣了一下:“君侯不知?那为何剿他?” 场面又一次尴尬起来。 眼见连齐墨鼓乐队的《君子阳阳》都跑了调,赵柏翻了翻白眼,理直气壮问:“恪卿,我为何剿他?” “哈?” 第四二三章 一怒灭国的安阳君 “为什么剿齐王寨……” 看到大家都看过来,李恪捂着嘴,皱眉沉思。 犬孚见李恪久久不言,心中不免惴惴:“公子,莫非有甚难言之隐?” 李恪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此事涉及六国之贵,本不该与你们说的……” “事涉六国?” 犬孚瞪大了眼,刘安仁瞪大了眼,赵柏默不作声,眼睛瞪得尤其大。 李恪痛苦地点了点头。 “暴秦无道!”他一声重叹,开始讲古,“暴秦无道,主公以少年之身,游历天下,闻巨野有齐王之踪,本欲合纵以抗暴秦!” 犬孚重重吸了口凉气:“合纵!” “正是合纵!”李恪急声确认,“秦之强,非天下之力不可相抗,主公深知此事,故乍闻齐王尚安,欣然而往。” “可齐王不是假的么!” “谁!”李恪一声大喝,目露凶光,“谁言齐王是假的!一个假的齐王,能得齐卒相护,大弩相帮?” 犬孚张着嘴:“不是说溃兵……” “兵之投主,如倦鸟投林!齐国溃兵多矣,为何不在齐地投他人,却非要不远万里,来此投一个假的齐王!” “这……” 李恪又是一叹:“齐王是真的!是真的……却还不如假的!”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这一叹满是哀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安阳君的大志在这一叹展露无疑,可这大志之难,也随这一叹印入人心。 “主公本想与齐王共举,可谁知生计消磨,齐王早已失了大志,弃了修养。王而为匪,民何以存!主公怒其所为,这才令我等随人……刺王,灭国!” 灭国啊…… 本来山水不一家,齐王寨的覆灭在刘安仁等人眼里最多就是件邻居家的倒霉事,考虑到这邻居平日处得不乍的,刘安仁食烤鱼的时候还加了二两浊酒…… 可谁知这居然是场灭国之战! 刘安仁目瞪口呆,犬孚目瞪口呆,赵柏目瞪口呆,就连齐墨季布,也在一旁目瞪口呆。 李恪敏锐地感觉到戏演过了,咳嗽两声,就此揭过。 “安仁君,你可知主公千金之躯,何以驻留此处?” “为……为何?”面对灭国的名将,刘安仁忍不住更加紧张。 “盗匪害国!”李恪怒不自抑,拍案而起,“若不是巨野盗匪横行,堂堂齐王,何以堕落至斯!” 刘安仁和犬孚不由缩了缩脖子。 犬孚小声问:“公子,那君侯的意思……” “斩盗!以救民!”李恪斩钉截铁,杀气腾腾,“二位以为然否?” “这……这……” 看着二人呐呐不言,赵柏突然插嘴:“安仁,你在泽中,以何为生?” 刘安仁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自然是打……” “打渔!”犬孚流着汗,震声高喊,“君侯悉知,我等不堪秦庭暴政,将阳泽中,渔猎为生,可不曾祸害过四乡八里!” 刘安仁如梦初醒:“是啊!我等平日渔猎为生,便是生计再苦,也不敢妄动乡里百姓分毫!” “是嘛……”赵柏长松了口气,“我看安仁勇武,犬孚多智,还以为你们……” “决无此事!我等皆良善百姓!” “我信尔等的!”赵柏认真地看着刘安仁的眼睛,“恪卿能将你荐我,也定是信尔等的!” 一打,一拉,听在一旁的李恪心中拍案,差点脱口喊出一声彩来。 他正了正神,开口助攻:“安仁,主公志在平盗,我初见你,便知你可为主公廉颇,切莫多虑。” “能得公子与君侯看重,我福甚矣!”刘安仁感激得一头是汗,鞠一把水,小心应答,“君侯之情我等感泣,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安仁甚贤!”赵柏含笑夸了一句,背身一靠,摆出个惬意的姿态,“我确有事要你等襄助,恪卿,你代我说,不可有瞒。” “唯!”李恪应了一声,“安仁,巨野泽中,盗几何?民几何?” 刘安仁眨巴了一下眼,求助地看向犬孚。 犬孚清了清嗓子:“民六股,盗唯一。” “盗唯一?”李恪一笑,“为何我听过彭越之名?” “此盗正是彭越!其人蛮勇,占荒岛一十又六,麾下恶徒千八百人,皆十恶不赦之辈!” 李恪眯起眼:“有这般巧合?” 犬孚又抹了一把汗:“岂是巧合!公子,彭越恶名远扬,虽仅一人之力,却坏了巨野良善的声誉。我等岛民皆恨其所为,奈何敢怒不敢言,敢言则命丧啊!” “如此说来,此人倒真是该杀……” “确是该杀!” “但他有千八百匪众,主公麾下虽勇,力却不及……也不知何处可寻得义士相助。” 李恪喃喃说着,眼神飘动,突然落在刘安仁身上。 “安仁,你等善民怨彭越否?” “啊?怨……怨啊!” “既然怨,主公剿匪,你等可愿助否?” “这……我等寨中不过百余人,只叹有心无力!” “自不会叫你一家对敌。”李恪摆了摆手,“主公手下门客逾千,犬孚说泽中有六脉善民,便是每家只百人,加起来,也不比彭越少了。” “嗯?” 李恪不管刘安仁如何作想,转过身,深揖于赵柏面前:“果不出主公所料,巨野还是良善居多。主公,你先前说,欲用安仁聚民为助臂,为他备下的东西,现在也是时候交予他了。” 赵柏直勾勾盯着李恪,真想问一嘴他究竟备了什么……可他终归没问出口,只是点点头,一副我心君知的派头。 李恪抬手鼓了鼓掌,当即有齐墨四人上厅,共同托着一个巨大木盘,盘上金光灿灿,是垒成金山的金镒。 刘安仁和犬孚的眼睛都直了,抿着嘴,伸着手,哆嗦地连个声都放不出来。 李恪慢慢走过去,伸手捏住刘安仁粗糙的手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安仁,主公可否为民平匪,了却心愿,就看你们的了!” …… 刘安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齐王寨的,直至回到泽边,登船启航,才缓缓回过神来。 今天的船行得特别稳,因为船上有千金之巨! 这个数字,他行盗多年,杀人无数也不曾见过十一。 不愧是天下有数的贵人啊…… 他叹了口气,看向与他状态相似的犬孚。 “犬孚,今日觉得如何?” 犬孚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泽风,缓缓说:“大当家,这次好险。” “险?” “虽不知那齐王建因何惹怒了君侯,以至于他平灭了齐王寨,心中尤愤愤不平。但他剿匪去恨之心甚坚,我不免想,若此番我等出手晚了,叫君侯先遇上彭大当家手下,又会是何等光景……” 刘安仁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 “巨野七当家,彭大当家一家独大,正如当年六国战秦,六家即灭,本就是注定的道理,所别者,不过在早晚而已。” 刘安仁点了点头。 “可是君侯出手便不同了。齐王寨精锐之势,一夕而灭,彭大当家手下虽多,称精锐的,也不过四五百人,挡不住君侯的家臣。” “那君侯为何还要我等助力?” 犬孚冷冷一笑:“大当家,你道君侯真不知我等是民是匪?” “噫!” “君侯是给我等改过之机!”犬孚一拳捶在舱板,“大当家,君侯高贵之人,身边如何能有作奸犯科之辈,我等唯有戮力以战,才能洗脱过往,成君侯座上嘉宾!” “所以……此事我等该为主?” “成人之美,忠人之事,大当家,你真想一世为水匪否?” 刘安仁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浊气:“看起来,我真该与几位当家走动走动了……” 第四二四章 消了朕一口恶气 六月初四,天无云,月见牙。 张县郊外十里茅亭,李恪和赵柏月下饮茶,闲谈叙话。 赵柏片刻不得安定。 “大兄,月黑风高,你带我隐身至此,莫非又要秘会哪路大盗?” 李恪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他。 “大兄,莫非我说错话了?” “话不重要。”李恪想了想,说,“柏,若说三日前事态紧张,我不曾与你说过究竟,你对前因后果皆不知晓。可如今我甚都告诉你了……你真不气我借你之名?” “我道是何事!”赵柏爽利大笑,将面前茶盏一饮而尽,“大兄,我虽比你尊贵些……” 李恪的脸登时一黑。 赵柏翻了翻白眼:“我原先比你尊贵些,可虚散之名譬如浮云,哪比得了你我生死交情。” “可你总也忙着反秦,我这次托你之名,对付的可是秦之逆民。”李恪摇了摇头,“暴秦无道,暴周无道,暴商无道……每朝总有这么些人,想着推倒今朝,下一朝总能好些。殊不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无论何人为主,也不可能叫天下都满意。” 赵柏皱巴着脸:“大兄说的我不明白。秦祖当年在赵城乞活,而后发迹,这天下谁人皆可为主,唯秦为主,我不愿认。” “还真是人各有因……” “不说这些丧气的。大兄,我等今日是要见哪个寨子的当家,到时我是霸气些好,还是和蔼些好。” 李恪笑着摇头:“今日约的可不是盗匪,而是薛郡郡守。” “郡守!”赵柏瞪大眼睛,“你要助我说动郡守反秦!” 李恪扬手一巴掌拍在赵柏脑门上:“想什么呢!剿匪需要薛郡助力,此事我毕竟是用你的名做的,总觉得不管如何,至少该叫你知道才是。” 赵柏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古怪:“大兄,就算你是秦国勋贵,可是深夜荒亭之所,堂堂郡守真的会来赴约?” 李恪挠了挠鼻翼:“胡陵地属薛郡,因为昭阳大渠之事,我与郡守茅焦多少有些神交。至少在此地,赵墨假钜之名还是有一些信义的。” 赵柏撅了撅嘴:“大兄,你是秦朝勋贵,天天顶着墨家名头,就算不被墨家揭穿,传到秦人耳里也不好吧?” “这……”李恪张了张嘴,无可奈何,“究竟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我真是赵楚二墨的假钜子,李牧之孙李恪,不是甚辛氏勋贵……” “大兄,你别编了……” 正说着话,远处一驾马车叮咚而至,由养和柴武自车辕跳下,一个扶着马,一个掀开挂帘,扶出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此人便是名传天下的忠谏之臣茅焦,当年一出赵姬囚雍案,他站在二十七具尸首中间慨然陈辞,让始皇帝幡然悔悟,与生母重归于好。 皇帝因此重得孝名,茅焦也因直谏被重用,尊太尉,任九卿,及至年老,这老头提出要去地方发光发热,这才下放到薛郡任了一郡之长。 双方是有过一些交往的。 前年李恪在胡陵竞假钜子位,组装兽蝎,开凿昭阳大渠,老头虽没有亲至现场,但前后却为李恪行了不少方便。后来昭阳大渠灌溉两岸,他更是几次三番过来视察,与赵墨三子,特别是程郑和邢三姑都有交好。 李恪这次就是托了程郑向老头提的这个非分之请。 神交日久,初次相见。李恪眼中,这老头一点也不像个年逾七旬的文职高官,钻出车厢动作灵巧,而且双脚一并,就从高高的车辕上跳了下来,差点没把准备搀他的由养吓死。 李恪领着赵柏从亭中迎出去,朗声一笑:“茅公老当益壮,天下幸甚!” 茅焦扶着由养直起身子,眯着眼望向李恪:“假钜子年少有为,大秦之福!” “闲云野鹤,长幼又与天下何干?岂能与茅公相较,一生事秦,造福乡梓!” 茅焦抚须一笑:“老夫一生就做主接了个寡妇回家,造福乡梓之说,愧不敢当!” 两人一唱一应走至一处,李恪深揖:“雁门李恪见过茅焦公!” 茅焦轻身还上一礼:“久欲相见,今日方得,假钜有心了。” “我也欲见茅公久矣,请。” “假钜先请。” “不敢先于长者。” “月下无人,岂有长幼?” 李恪还欲再辞,岂料赵柏张牙舞爪插话进来:“老汉!本公子在此你说无人,欲辱我耶!” 茅焦愣了一愣:“敢问?” 李恪一声苦笑,挤开赵柏扶住茅焦:“旧赵安阳君,茅公唤他一声柏便是了。” 茅焦浑黄的老眼当时一亮:“原来你便是鼎鼎有名的代郡安阳君!” 李恪和赵柏同时惊奇:“你竟知道我?” 茅焦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前些日回了趟咸阳面圣,正好听陛下与扶苏殿下谈起你。你可知,新郑城中逼得张子房远循山林,你算是一战成名?” “噫?” 李恪忍不住笑了一声:“能让多智近妖的张子房慌不择路,这小子成名于世也是正理。只是皇帝如何得知?” 茅焦拍了拍李恪的手:“博浪沙一事,法吏又不是当真无能,岂能查不出背后主使?只是陛下当初言明不再追查,张子房又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法吏不能先捕后审,这才任由他招摇过市。” “那这一次?” “有安阳君冲锋陷阵,张子房博浪刺秦之事此番闹得妇孺皆知,法吏自然是再无顾忌。若张子房晚走一步,又或是在出走时少些设计,他早沦为阶下囚了。” 李恪撇了撇嘴:“说这许多,还不是叫他跑了……” 茅焦笑了笑:“天下通辑岂能与先前等同,张子房虽逃得了一时,但大秦之世再无他兴风之所,他以智成名,出逃新郑,怕就是他最后一出良计。” 说到这儿,李恪与茅焦同时唏嘘。 然而赵柏不唏嘘,他乍听到始皇帝也在谈论他,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似亢奋起来,后面的话根本就没有仔细听。 他急切道:“老汉,秦王政是如何评我的?” 茅焦脸色古怪:“你真想听?” “那是自然!” 茅焦想了想:“陛下似乎说……倒是消了朕一口恶气。” “噫!” 第四二五章 狗官无耻 赵柏如今的身份很是奇特,作为当世最知名的反秦义士之一,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光环让大秦君臣爱多恨少。 虽说他自己对此无所觉,但上至扶苏,下至茅焦,这些大秦的豪贵良臣面对他,都无一例外选择了视而不见,见而不谈,谈而不避,避而不宣。 大秦的反秦义士若是人人都有赵柏的三分能力,大秦的天下必将和谐、奋进、团结、友爱。 三人入坐亭中,赵柏置盏,李恪浇茶,茅焦小小品了一口,闭目沉浸,半日方得。 “假钜茶道不同于常见,甘涩宜人,回味绵长。” 李恪客气一笑:“清茶淡水,贻笑大方,当不得茅公谬赞。” “是否谬赞老夫心中有数。”茅焦放下茶碗,俯身而前,“假钜子,你请我夜叙,又不许随行,老夫当真好奇得紧,究竟是何等密事,需得如此啊?” 李恪不紧不慢拨亮了油镫:“我前几日赠予茅公的礼,茅公收到了吧?” “礼?” “巨野山贼八十有六,假称齐王悍匪一人。” 茅焦手掌一颤:“前些日,那自称剿了齐王寨,将匪贼押送至张县的神秘商人,竟是墨者?” 李恪似笑非笑道:“薛郡又不是边境蛮荒,能将百八十人的匪寨一夜平灭的,以茅公之贤,当不会以为是过路的游商吧?” 茅焦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不是游商,我本以为是咸阳哪家贵子又埋名游历到此处了。哪晓得竟会是假钜出手……” 说到这儿,李恪也很是感慨:“原本这些匪类抢不到霸下头上,说来我也不至于去寻他们的麻烦……不过嘛,齐墨与彭越的纠葛茅公知道吧?” “略知一二。” “我在齐墨假钜子试的课题,就是剿匪。” “噫?” “茅公,机会难得啊……” …… 巨野泽,苦名寨。 苦名寨位在巨野泽南,一处泛湾中的长串岛链,背靠砀郡群山,面向广袤大泽,四周遍布有嶙峋暗礁,三十七处溪涧汇入泽湾,水流交织,复杂莫名。 这里并不是巨野泽最大的岛,可因为水形复杂,彭越还是将水寨立在此外,四处劫掠,所向披靡。 因其劫掠日久,为害甚重,周边郡县并非没想过围剿他。 可他借着地势之利,进则将兵卒覆舟于礁林,退则远循群山,不见踪影,秦人久剿无果,反倒让彭越在一次次反围剿中日渐壮大,从最初的乡民四五百人,一直发展到如今近两千众,被泽中六盗尊为霸主,真正成为了三郡的心腹之患。 彭越者,恶蛟也,郡县无力,听之任之。 然而巨野之主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始于两年前的与齐墨之争是一事,月余前突临齐王寨,看起来就正义感过甚的安阳君又是一事。 先说齐墨。 齐墨与苦名寨都是道上响当当的帮派,一个主买凶刺杀,一个是水中游龙,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两年多前一场可笑的冲突,却让两支从业务范围到领地范围都隔得七远八远的当世豪侠有了纠葛。 彭越谨守盗亦有道,努力不让冲突见血,可满腔愤懑总要发泄,所以他选的手段就不免儿戏了些。 可谁知,儿戏的手段却出奇得有效,齐墨和田家的脸面被剥得一点不剩,双方至此成了血仇。 两年时间,齐墨和苦名寨从岸上打到水上,从巨野打到即墨,付出的代价明明早就超出了意气之争的上限,可却因为骑虎难下,半点也见不到终结的时候…… 彭越已经主动表现出和平的诚意了,半年多前,他派人去即墨求和,万般委屈地让齐墨磕头认错,削发求饶,可使者却被剃了个清洁溜溜,上书【彭越无胆】,吊在牛车上送了回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说安阳君…… 鬼知道这个名传天下的反秦公子在齐王寨吃错了什么,竟突然关心起民生福祉。 秦不反了,天下不游了,手下门客千余人一夜之间灭了齐王寨,还在巨野落地生根,准备把这个大秦有名的污垢之地净化成百姓游春之所! 距齐王寨被剿灭已有二十多天,每日还有顶盔贯甲的精悍勇士三五成群自北而来,至今已经聚起千人。 小小的齐王寨谷地早已盛不下他们,他们抖擞精神,以军压敌营之势剿匪,一举剿掉了梁山周边三处山贼,开拓领地,安居乐业。 彭越亲自去探过一次战场…… 车粼粼,马萧萧,三通鼓毕,万箭齐发…… 天爷诶!这是剿匪么?这不是旧赵强兵和秦兵对战的阵仗么?安阳君有这武功不去造反,跑来剿匪是认真的么? 还有周边郡县的秦人,你们都眼瞎了么! 共工在上,曾几何时,彭越都想去咸阳信访了! 可这还不是最恼人的! 巨野山贼狼奔豕突,巨野水匪无耻之尤! 以刘安仁为首,那六盗明里尊彭越为霸主,暗地却早已向安阳君投了诚! 渔猎为生?良善逃民?真当他彭越消息闭塞,一窍不通么! 彭越恶狠狠想着,一咬牙,手上一枚玉玦就碎成了几段。 二当家钟离昧一脸担忧走进大寨:“大当家,盯着北边的弟兄来报……” “何事!” “那安阳君公子柏,又从安阳调了二十几人并辎重粮秣过来……计有大车四十余辆,在山地连成长串,首尾不顾。” “欺人太甚!”彭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如今可是大秦朝的天下!他一个旧赵弃嗣,不思着安份守己,何以如此嚣张!” 钟离昧被彭越突如其来的忠义嘴脸呛了一脸,愣了半晌才姗姗说道:“大当家,咱与安阳君都是反秦的,往日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我寻摸着,是不是遣一信使说和说和……” “你要我卑躬屈膝,为人臣下?”彭越眯着眼,咬牙切齿,“秦人为何视而不见,查清了么?” “有传……被剿的那三个寨子,俘囚都被送去了张县,张县县狱一时人满,郡守茅焦喜甚,拔了好几个狗官爵位……” “安阳君剿匪,为何要给张县官吏晋爵……”彭越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无耻!无耻至极!生为大秦官吏,竟与六国遗毒苟合盗功,无耻之极!” 钟离昧觉得彭越是被气糊涂了,翻了翻白眼:“大当家,安阳至张县,看来这沿途狗官都叫安阳君摆布妥了,他志在我等,我等若是再不动手,怕是会受制于人。” 彭越长长出了一口气,恨恨道:“传闻安阳君年不缚籍,不想竟有如此手段。你的说和之策非不可行,只是现在就和,未免叫人小瞧了我等的手段……钟离,我等如此做……” 第四二六章 夜伏于林 须昌县外一处连绵的山地之间,有条长龙正在缓缓行进。 这是安阳君的车队,满载着金黄的粟米和堆积如山的束脩。 在大秦的威压之下,暗流肆涌,天下皆知代郡那位不下乃祖的安阳君正倾尽全力攻伐巨野河泽。 野心家觉得他盯上了巨野泽的易守难攻,圣王的拥趸认为他不堪民苦,正在进行一场吃力不讨好的远征。 还有那些接触过他,听说过他的人们,觉得安阳君少年心性,惯不能以常理度之,或是巨野盗对他不恭,这才惹得少公子不快,非要灭匪以求心和。 可不管安阳君如此做的缘由是什么,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扬名了。 大秦一世,对世家的管束前所未有的严苛,天下蓄奴过千或有三五,但养士过千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且身为反秦名士,想要在法吏的眼皮底下劳师远征,可不仅是辎重给养,行军布阵一类的问题! 人脉,脸面,金钱,渠道,各方联络,散击合进,其中种种在他人眼里根本连想也不敢想,可年轻的安阳君却真的做了…… 他不仅做了,还做好了! 谁也不知道安阳君用了什么法子,安阳一路全无动静,可打着他名号的武士就能源源不断地出现在薛郡外沿! 那一车车辎重,一个个锐士都作不得假,有心人跑去安阳查探一番,突然间焕然大悟。 安阳君离家三年而未归,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家臣带在身边,也没有遣回安阳老宅,他把这些精锐之士分散在天下各处,若不是此次剿匪,何人能知他已经有了如斯实力? 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不施恩义,不作相处,家主家臣分散在天南海北,安阳君究竟是凭了什么,才让这诸多锐士敢效死命的呢? 难道是人格魅力? 赵柏不知道,李恪这一手扯猫皮作大戏的手段已经把天下搅动得风起云涌,他一如既往地打着哈欠,满嘴抱怨着李恪大半夜拖他来林子里喂蚊子。 啪! “大兄,这都两夜了,我们就不能回齐王寨食食火锅,听听嫂夫人调琴颂歌?” 李恪随手一巴掌呼过去,正中赵柏脑门,又拍死一只蚊子。 “两件事,第一,妙戈的琴是奏给我的,可不是招待你的,你在旁听则听矣,再敢要求,以后就去寨外值夜。第二,蚊子这种东西呢,吸血有讲究,似你这等张扬的B型血在的时候,它们看也不会看我,若是你不在了,我找谁挡灾去?” “噫!”赵柏狠狠一巴掌裹在自己脸上,掴出一脸血,面目狰狞,“大兄叫我来竟是为了挡蚊子!” 李恪被他正义的目光瞪得心生愧疚,转开眼,姗姗说:“也不全是……你是主君嘛,臣下随时都会拼命,身为主君,哪有安居营中的道理?” “可是眼看张县都快到了,根本无人来袭啊!” “快了吧?”李恪不确定地说,“消息都撒出去好些天了,彭越再不袭粮线,梁山那儿可就真要断炊了……”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李恪钻出车厢,站在车辕看着远方蜿蜒前行的火把。 他突然发现火把有一些凌乱,不在头,不及尾,恰是长龙三分之一,就譬如蛇之七寸! 有山风拂面而过,带过来隐隐约约,微不可查的厮杀声。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赵柏跟着钻出车厢,手搭凉棚眺望远处。 “大兄,车队乱了呢。这样子,是车轴断了么?” 李恪淡笑着摇了摇头:“墨者打造的车轴岂是这么容易断的,那是狐狸上钩了。” “上钩了?”赵柏瞪大了眼,“大兄,你也说此法古人用过多次,妇孺尽知,彭越就这般无智么?” “传统战法之所以好用,乃是因为它正打在人心之处。世人皆以为你的粮草兵源出自北地,远道而来,截粮虽是行险,可让你安然筹备,全力攻伐,难道就不是行险么?” “如此说来,彭越岂不是左右为难?” “哪止他左右为难!”李恪朗声一笑,“由养!” “嗨!” “传我号令,收网,擒贼!” …… 山道所在,四五百水匪正在猛攻车队所在,遍野都是喊杀之声,随处可见倒伏的尸首和飘荡着青烟的火头。 照理说看护车队的甲士不过二三十人,便是装备较水匪精良得多,可一人对付十几人,他们也当被很快消灭才是。 可车队的韧性却高得出奇。 突袭一起,护粮的甲士当时便向车驾靠拢,也不知砸了什么机关,硕大的轮毂登时便飞了出去。 巨大的车厢轰隆落地,遮盖粮秣的草席整个掀开,露出粮秣之间暗藏的匣舱。 舱板之后,暗藏护卫,一个个手持弓弩,对着扑向小路的劫粮水匪兜头便射。 自第一声水匪的惨叫响起,站在树后指挥全局的彭越就知道,他落入陷阱了。 粮队无粮,护粮的卫队也远不止三十人,按照每车五人计数,他们的数量也当有两百余人! 彭越在进退之间摇摆,才片刻没有下令,他就发现自己带来的水匪已经背离了自己最初定下的集中攻势,断其一指的方略,早已沿着山道化作了一团散沙! 可他偏还不能怪罪手下的水匪们。 护粮的卫队狡诈阴狠,被围攻的就躲藏在高耸的舱板和厚实的粮谷束脩后头坚守不出,无人关照的就从两翼合围,远远打开架势,仗着手中的强弩硬弓大射特射。 水匪们散不开阵势,只能放弃眼前的人数优势,均分四处,对每一个车驾发起围攻。 十几人对五六人! 眼下想要快速撤退已经成了痴人说梦,彭越咬了咬牙,索性带着身边最后一个百人队自最南处杀入战局,希望凭着局部的绝对优势,在埋伏到来以前抵定胜局! 安阳君的埋伏……究竟在哪里呢? 每一驾粮车都像堡垒,里头备有强弓、戈戟、皮盾、短剑,五六甲士躲在其中,攻虽不利,守却有余。 水匪们因为工种的关系甚少长兵,围攻之时缺乏手段,十几个人根本就近不了匣舱左右,唯有彭越领着大兵压上才能勉强破开残局。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战局拾掇得异常缓慢。 才不过砍碎了四座匣舱,彭越忽听到杀声皱起,由养、柴武一左一右,带着四五百兵以锋矢阵大举杀入! 柴武的兵马直击车驾后部,两翼前突,变阵包围,对着慌乱的水匪们大杀特杀。 由养带着人强袭彭越之后,双方人数相当,彭越当机立断返身,双方对冲,战作一团! 将对将,兵对兵! 短时来看,双方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可柴武在后阵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彭越就免不了被两面围攻。 彭越深知这一点,越战越急,越战越狠,一把铜剑被他使得大开大合,由养精研孟胜之剑,一时间居然被他压制得左拙右支,狼狈不堪。 这叫素来暴躁的由养如何能够忍受,他猛啸一声,双手持剑挡开彭越一击,反手便是大步向前,张开大手直接握住了彭越的剑刃! 鲜血飞溅! 由养狂笑着,抬起剑当头砍下! “啊!” 一把渔叉自侧面袭来,噗一声刺中由养肩膀,将他推开。 手持渔叉的猛士面目狰狞,回头对着彭越惨嚎:“大当家!走啊!” “精!” “走啊!” 精的渔叉被由养生生从皮肉当中拔了出来,由养呲目狂笑,昂起头重重砸在精的鼻梁! 精应声倒伏! 柴武带着人越杀越近,重伤的由养激发手下越杀越疯,彭越身边又是二十几人分出,一边惨嚎,一边飞身扑向两边。 “大当家!走啊!” “你们……” 彭越气得双手直颤,钟离昧杀出人群,一把拽住他发颤的手。 “大当家!莫让何精与兄弟们白死了!” “啐!走!” 一声令下,彭越身边残存的四十几人组成矢阵,以钟离昧为矢锋,把彭越牢牢护在正中,杀透重围,扬长而去。 由养和柴武终于会师一处。 “老师!” 由养脚步一软,摔倒在柴武身上。他喘着粗气,满身是血,声音虽弱,却依旧中气十足:“狐狸跑了?” “跑得太快,没截住。” “嘁……收拢俘虏,清点死伤,想要再把狐狸骗出来……难了。” 第四二七章 路人脸的三当家 “伤百三十七,死六十二,斩首二百有六,俘百九十八……” 篝火边上,李恪扫了眼统计的书简,又看了看身负重伤,基本告别随后战斗的由养,痛苦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怎么就没人告诉我,彭越的水匪居然比马上的匈奴还难缠?” 因为某些原因,已经做了好些天护卫的田横啐了一口:“恪君,薛郡的狱掾哪有我齐墨精锐,今夜若是用了我等,哪有叫彭越脱逃的道理!” 李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横君,田师兄,你怎么说也是士子,能不能别总是站在武者的角度思考问题?” “噫?” “如今场面可是安阳君要剿匪,你齐墨还在三郡之地上和彭越交斗呢!就算有朝一日真要加入安阳君麾下,也不该是今天的事。”李恪叹了口气,“彭越和你们斗了两年,对墨家剑式太过熟悉,光是由养还好说一些,若是一下子冒出来千八百,他便是再傻,也该知道所谓的安阳君是齐墨的手段了。” 彭越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一战恪君宁可用更卒凑数,也不叫齐墨上阵一人,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舍不得齐墨去死?” “非也非也,我还以为恪君是信不过我齐墨的本事,这才叫我等远离战场,看家护院!” “天爷诶!” 李恪哀嚎一声,随手把书简丢进书匣,对由养说:“由养,可能支持?” 正任由柴武裹扎伤口的由养呲了呲牙:“先生,皆皮外伤,不曾伤到筋骨。” “好好将养,儒已经癃了,我可不希望以后的墨家九子不是断手就是跛足,也忒见不得人了。” “诶!” 李恪笑了一笑,好奇问:“听柴武说,你今夜不仅是勇猛无铸,还擒了个大人物?” 由养丧气地叹了一声:“叫彭越跑了,只换来一个三当家……” “原来是三当家。”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彭越此人,才可称人杰。能与横君缠斗两载而不伤及筋骨,足可见其本事。由养,你此番将他打得丢盔卸甲,损兵折将,足可以自傲了。” 由养皱眉不悦:“先生,区区一水匪,作奸犯科,欺善怕恶,哪当得起您如此高抬!” 因为那是游击战鼻祖啊。 李恪摇头失笑:“不说这些,咱们的安阳君呢?” 田横看了应曜一眼,应曜又看向伍廉,伍廉想了半天,不确定说:“好似是寻了些臭蒿,驱了蚊虫就回去睡下了。” “手下将士为了他的名声鏖战一夜,他倒是睡得安稳……”李恪嘟囔一声,对伍廉说,“把他唤起来,审讯三当家这等大事,主公不在我等不好做。” “唯!” 不多时,赵柏又一次打着哈欠被叫了起来。 李恪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小子的标配就是打着哈欠,耷拉着眼,整日一副睡不够的样子。 他把这归结成青春期嗜睡,正需要通过充分的睡眠来长身体。 如此算来,前两年他若是多些瞌睡,说不定就能长到八尺,哪像现在,不过七尺四五就已经放缓了长势,这一世难过八尺。 身高是一种硬伤。 怪物一样的沧海近丈高,项籍有九尺,许久不见的旦这会儿应该也过九尺了…… 再然后,张良是堂堂的八尺美男,扶苏也在八尺上下,他若是攀不上八尺,以后岂不是只能和矮帅矮帅的陈平比体量? 想到这儿,李恪皱巴得眼耳口鼻皆不在一处,唬得赵柏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低眉顺目,再不敢打一个哈欠。 三当家何精被人带了上来。 田横三人退避,由养回车厢修养,场上只剩下柴武号令,小将当值,分外精神。 他持剑抖擞,沉声喝问:“堂下何人?” “呸!” 柴武差点拔剑,忍了半晌,又问:“堂下啐者,可是何精!”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你翁!” 锵一声响,李恪被惊醒过来,正看到柴武杀气腾腾,怒视堂下。 这是闹什么呐…… 李恪甩了甩脑袋,说:“武,要砍就带下去砍,主公年少,见不得这些懊糟场面。” 柴武登时大喜,倒持剑抱拳一诺:“嗨!” 这一幕把何精吓了一大跳,终于想起来眼下可不是往日的黑涩会斗殴,英雄气概根本不会让对面的头目惜才。 堂上的是贵人,只要是贵人,骨子里就厌恶他们这种作奸犯科的豪侠…… 他有心退缩。 可是豪侠之所以是豪侠,正因为侠之一字,很多时候面子都比命重要得多。 又要命,又要脸…… 何精挣扎了几息,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哼!久闻安阳君侠义重信,原来竟是个提线的木偶,只能任由下臣僭越,却不敢多言半句!” 李恪和赵柏同时惊异地高看了何精一眼。 赵柏感慨说:“不想居然是个有眼力的。武卿,他知道太多了,如恪卿之言,砍了吧。” 柴武越发喜甚,原先的手就没放下,这会儿直接转过半个身子,对着赵柏一声应诺:“嗨!来人……” “且慢!”何精鼻涕都吓出来了,“我十八杀虎,二十入寨,见过风浪不知凡几,你们以为区区恐吓就能令我出卖兄弟?” “哦?”李恪的眼睛眯起来,脸上似笑非笑,声音愈发冰冷:“你自度勇武,却不知似你这般,主公帐下车载斗量。若你不愿交出实情,我等还留你何用?” “这……” “武,因何不行主公将令!” “来人,叉下去!”柴武心领神会,杀气滔天,“此人由我亲自行刑!” …… 半晌之后,满身是血还来不及擦拭的柴武喜气洋洋回来报讯。 “禀先生,切了两个脚趾,都招了。” “是么?”李恪淡淡笑了一声,“既如此,拔营,回师。” “嗨!” 看着柴武走远,赵柏一脸茫然地看向李恪:“大兄,我不明白。” “甚不明白?” “何精……”赵柏皱着眉,一字一顿,“你与我说,彭越危机之时,是他奋勇断后,为彭越开了生路,是吧?” “是。” “他能舍却性命为彭越撞开生路,足见其忠,可方才我等召他,便是我也看出他有变节之意……” “你没看错,他确有变节之意。” “可是忠勇之人何以变节?变节之人,又为何需酷刑才愿交代?” 李恪怔了一下,像是重新认识赵柏一般,细细将这少年打量了一遍。 英俊、雅致,谈吐不凡,举止有礼,这个少年受过良好的教养,胸有大志,却没有与之相对的狡诈和玲珑。 甚至说他胸有大志都是错的,在他心里,不过是见不得曾寄居在自家的亲戚高居在头顶之上,这才有了一腔热血的反秦之意…… 李恪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谈这个话题。 “柏,你觉得人心与顽石,可是一样?” 赵柏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是笨人,隐约觉得李恪想听到的不仅是“不一样”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其实李恪根本不奢求他的答案,只让他消化了一阵,便继续说:“锐身救主是为忠,其时他们苦斗了一夜,他正有满腔热血。这个时候,人的决断是他的本意,但却不见得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是本意,却不是深思熟虑?” “他或许不怕死,但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心中不曾想过死,只想怎么把彭越救出去。” 赵柏似乎明白了一些:“所以待他回过神来,他怕了?” 李恪爽朗一笑:“是啊,他怕了,他想活,却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变节。你想想,最先的时候,他其实想以豪勇动你之心,只是我们一番打岔,彻底乱了他的节奏,他无计可施,才有了变节之意。” 赵柏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所以那变节也是一时冲动,被武带下去后,他又后悔了,是吧?” “正是如此。”李恪满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柔和地拍了拍赵柏的肩,“一时冲动是感性之根,是好事,也是坏事,他让人心变得复杂不定,难以琢磨。更重要的是,人的意志会因此松动,何精若是没有生过变节的心思,武其实逼不出他的话来。” 赵柏又变得不明白了。 他愣在那里,久久,久久…… 第四二八章 钟离说彭越 战定收官。 这一场伏击,彭越的损失不可谓不大,千八百人的水匪队伍四损其一,就连三当家都失手被擒,免不了去骊山修陵的下场。 李恪心里估摸着,只要彭越的脑袋不是被门夹了,今后的很长时间内,他都没有机会再把彭越骗出他安稳的狐狸洞。 也就是说,已经到了转守为攻的时候。 回到齐王寨,李恪就投入到紧张的攻守转换当中。 首先是缩减齐墨外放的频率。 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齐墨与彭越的冲突次第减少,李恪又在投诚的巨野盗前设计了一场同盟戏码,想要剿灭彭越的安阳君和同样恨不得彭越早死的齐墨走到一起,齐墨终于有了堂皇登场的合理理由。 然后是加强对辎重通道的保护,积攒物资,以备敷用。 这件让天下英豪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密事其实说来根本就不值一提,李恪的物资都是从薛郡和临近的济北郡调派来的,大秦的官仓平价出售。 而为了严守保密,同时也为了减少过程中的麻烦,茅焦专奏在咸阳请来密旨,主持此事的扶苏委派蒙冲远来,协调两郡物资调配,并与李恪派出的灵姬单线交道。 其三就是兵员的配备。 李恪的假钜子试是墨家的事,因为对秦庭有利,秦庭自然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大开绿灯,但兵械、甲胄乃至事关国本的远程兵器依然是禁忌,李恪既不可能购到,也不敢大批量用于实战。 这是一场任性旧贵与落魄匪贼之间的较量,开始是如此,及至最后也应当是如此。 其四就是兵员的由来了。 齐墨墨卫六百余,薛郡狱掾与更卒精锐六百余,巨野群盗千余,三大势力两千多人猬集在梁山连寨,李恪不求能操练仔细,只求在行令上不会产生可笑的差池。 所以他在连寨厉行军法。 以田横、葛婴、薛郡郡尉那不显眼的次子熊涛,在伏击战中表现优异的柴武,以及在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季布五人为将,李恪将手下兵卒打散分作五个不满员的五百队,在陆上水上大肆操练。 他给队率们下了死令,每日最低执行五次军法,上不封顶,一旦哪队不能达标,队率鞭三十。 正是在这种毫无缘由,甚至显得喜怒无常的严酷军法下,联军的行令正以一日三变的状态日益好转。 还有其五,李恪托胡陵打造的事物完成了,总计阴阳炉十台,五十余丈的带刺铁索两根,以及一艘特别的,以阴阳炉为动力的龙骨木船。 这艘木船并不大,前后四丈余,宽度一丈多,配有秦人能有掌控的横帆和数个浆位,船首和船尾还有用来安置大弩的平台。 因为大部分空间都用来安置阴阳炉和配套的炭仓,这艘小船的载员并不多,仅有区区十余人,李恪在自己一行人之外挑选了善水的犬孚来操帆。 其实徐非臣更适合这个岗位,然而这是墨家的门内事,他拒绝了。 万事既毕,七月终末,李恪终于决定拔寨起航,五六十只大船浩浩荡荡,直驱向苦名寨群礁。 此时,苦名寨…… 苦闷的彭越正在寨中饮酒。 他以义气起家,聚乡民,初百人,从后征伐,数年来所向披靡,人称霸主。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他心里却清楚,苦名寨的向心力大半其实是来源于他长胜不败的战绩。 人人都喜欢追随胜利的脚步,因为胜利代表美人,代表金钱,代表肆无忌惮的张扬和逞凶。 相比之下,最初那些因为纯粹的义气而跟从他的人,在寨子当中反倒很少,且大多都是彭越的亲信近人,极少与其他悍匪苟聚一处。 然而劫粮一败,败的恰恰就是这两点。 他长胜不败的名声被打破,众匪离心,忠诚亲随死伤大半,近人骤减。 他能明显感受到这些日子,自己对寨子的掌控力在下降,尤其是英勇护主的三当家被张县大张旗鼓地黥配骊山,他却无能为力的时候,这种下降几乎浓郁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 可他依旧无能为力。 现在……安阳君来了。 彭越闭上眼,恰听到一阵急促脚步。那脚步又重又乱,与平日虽说不同,却明明白白,正是二当家钟离昧的脚步声。 钟离昧破门闯入! 轰! 彭越冷冷地睁开了眼:“钟离,不报而入,莫非你是准备要反了?” 钟离昧气得满脸涨红:“彭仲!愚人!我钟离昧是否会反,你心中莫非不知么!” 彭越一声丧气苦笑:“钟离昧侠义蔽天,我自知道。可是……我却期求着你来反我啊……” 钟离昧怔了一下,旋即也是一声哀笑:“彭仲啊彭仲,想当年我家中困苦,寡媪无食,你正游侠到齐地,卖了剑为媪置备了一桌宴席。媪饱食而毙,含笑而绝,从那时起,我便在心中起誓,定要偿你这贾剑之恩。一晃十载啊!” “十载岁月,你我先是一同游侠天下,后又落户砀郡。我不擅耕种,交不齐田租,又是你,杀却田典,带我将阳出逃!我欠你的情不仅没偿,反倒越见大了……” “可如今呢!”钟离昧目呲尽裂,血泪纵横,“区区一败,你仍有千多兄弟在这泽中,我等仍有苦名之礁,地势之险,你却想束手待毙?你对得起三当家,对得起那夜死去的兄弟么!” 彭越愣住了。 一番痛骂,他慕然惊醒! 此处是他的主场,他有千余精熟水性的恶贼水匪,还有官府久攻不破的苦名群礁,再不济,他还有南面的莽莽群山,只要有亲随班底和武艺超群的钟离昧在,便是此次败了所有,他莫非就没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勿需如此绝望啊! 五年时间,他能拉起苦名寨这样的强军一次,就能拉起第二次!那任性的富家少爷莫非还能一直追着他不放?而他,莫非就会一直输么? 彭越茅塞顿开! 他站直身,诚恳地对着钟离昧长身一拜:“听君明训,七窍皆通!钟离,光这一谏便足以抵偿所有,你不再欠我了!” 钟离昧眼神一缩,赶紧甩了甩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大当家,安阳君来了!” “我知晓安阳君来了!”重拾信心的彭越爽利大笑,“他纵有千般手段,深入苦名,便是他这一世的大错。钟离,可敢随我,将武灵王之血脉……祭祀共工!” “固所愿!不敢请!” “那便让我们会上一会!安阳君,我倒要看看,在这群礁之地,你能否还如地上一般……诡谲多变!” 第四二九章 与我死来 日失将近,水战交锋。 在李恪而言,大秦的水战实在没有多少看头,既没有飞机乱窜的压迫,也没有毁天灭地的炮击。 出水寨时百舸争流的场面倒算一景,可惜今天风不高浪不急,却见不到横舟侧畔千帆过的盛大。 一群穿着水靠,或是来不及整备水靠,结果只能穿裋褐的粗鲁汉子哼哧哼哧戳着桨,几十条船乱糟糟齐头并进,又在行进过程中逐渐分作五个大小集团,让李恪仿佛以为自己来到村集体龙舟争霸赛的现场。 气氛着实热烈。 这种热烈一直持续到苦民群礁,五股船队沿着各自水图寻找有标志意义的小礁石,在广阔的泽面分而四散。 这些标记物可能是一个水鸟的巢,可能是三块品字形摆布的小纠纠,也可能是一个石拱门,一块横刀立马,直冲云霄的傻礁。 何精共招出五条通道,这也是为什么李恪要把人手分作五股的主要原因。 平心来说,苦名礁的水文环境确实糟糕,每条水道都是曲曲折折,宽度空间皆不够大船腾挪。 这种环境,又是水战,李恪安排再多的人也起不到集中优势,泰山压顶的效果,相应的,彭越也不可能用精兵突进的方式很快地杀出重围。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何精知道所有的水道…… 为了以防万一,李恪最后还是留了两只小船在身边护卫,每船皆有齐墨十余,左船由何玦伍廉主持,右船则是应曜和狄。 彭越一方…… 身处在足可以纵览全局的突岩,彭越才被钟离昧鼓动起来的自信正随着时间不断消逝。 他引以为傲的地形优势原来并不存在,进攻一方的船队以缓慢、生疏,但却全无犹疑的状态进入群礁。 这说明,他们是真的知道进入群礁的通路! 这是最大的坏消息。 进入群礁,通路仅六,外人进出只走拱门水道,寨中水匪又多了水鸟和横刀两道,而知道五道的,不是彭越的铁杆亲信,就是寨中的六位当家…… 像何精这样的义士是决不会变节的,若是变节了,也不会落到肢体残缺,发配骊山的下场。 也就是说……寨中谁都可能变节,他的身边再无可信之人! 彭越眯起了眼睛。 眼下安阳君大兵压境,他没有时间细细排摸,只能以堂堂之势相对,叫叛徒没有混水摸鱼的机会! 更何况,安阳君是陆上的猛虎,此番仓促下水,必定寻不到太多既识水性,又能给予足够信任的领军将佐。 这是此一战的关键所在,擒贼,先擒…… 彭越突然从敌军的船影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齐墨,田横! 他站在船头号令,船位于船队之末,船队正列队行入水鸟道,而他的座船全无动意,摆明了将会压在阵后…… 他是水鸟道的队率么?队率不领先,就不怕船队偏航么? 彭越茫然望向他处,又在三礁道看到另一个叫他印象深刻的人影,柴武。 柴武是夜袭那夜的两个领军之一,显然深受安阳君信任,彭越几乎可以确定,安阳君是真的把队率排在了队末…… 他又找到掌旗的葛婴,熊涛,季布,虽不认识,但三人具有武将之姿,一举一动,专别于兵卒。 可找出来又能怎么样? 擒贼擒王,他连王也摸不到,谈何去擒? 钟离昧大步流星走奔上来,拄着剑对彭越重重抱拳:“大当家,兄弟们皆准备妥当,只等当家号令!” 彭越动了动眉,懒懒说:“依寨序排作五队,各自迎敌,将来敌杀退回去。” “各自……迎敌?”钟离昧愣在当场。 彭越惨笑一声:“钟离,你为人忠义,不知晓人心之变。站在此处,你见到甚景?” 钟离昧皱着眉:“五路齐进?” “群礁之地险峻,我等据此四载余,也不过探出六条水道,且因事关生死,向来珍之又重,不愿轻易示人。钟离,你说安阳君不过初来乍到,何以对此地如此熟悉?” 钟离昧大惊:“难道!” “人心不可期,地利不可持,事到如今,你可敢说安阳君不知我等在山中的隐身之地?”彭越认命似叹了口气,“后路断绝了!这一战不同于往日敌秦,我等已然退无可退,便是想要擒贼擒王,其王……其王!” 彭越突然大吼一声,把钟离昧吓了一跳。 “大当家……你怎地……” “擒贼先擒王!钟离,你看我手指之处!” 钟离昧赶忙顺着彭越的手指去看,只看到水天尽头,河泽深处,三条小船呈品字型漂于水面,而在正中间那条船上,美人拂琴,巨人操橹,英俊少年击节作歌,宛如游春。 彭越的声音响在钟离昧耳边,轻轻地,缓缓地,尤如九幽流水,叫人不寒而栗。 “钟离,你去挑选精干可靠之人,二三十,一条舟,不作声张,不可传扬。那里是我等生路所在,待到时机成熟……你可明白?” “嗨!” …… 日慕时分,下市临近,在巨野泽的南域群礁,两条长龙正在抵近。 这注定是一场不同于一般檄斗的战事。水道狭小,有进无退,遥远的距离让双方兵卒久久无法进入状态,远不如双方领军明确后续的发展。 他们听着号令前进,听着号令分流,听着号令进入危险的航道,打起十二分精神分辩地图上那些不甚明了的标志物,直至远远看到敌踪船影,他们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竟是要在这条根本称不上水道的水道当中,与敌交战! 双方领航不约而同都是一滞,可很快,后头的船只就挤了上来,迫使他们继续前进。 气氛在交兵前的那一瞬间进入到最惨烈的状态! 退无路,进无生,唯有杀破敌阵,才是唯一生路! “张弓!射!” 三十步远,双方船长一声令下,两边兵卒不约而同向着对方射箭! 箭如雨下! 惨叫,哀号,死者伏低,伤者落水,他们挣扎着,很快又被随后的船只碾进水底,只能在恍惚间拼命游向两侧的礁群。 几乎所有的箭矢都集中在对面的头船,近程有弓,远战有弩,覆灭式的打击让头船几无落脚,可无人驾驶的小船却依旧在后船的推动下稳步前进。 两条刺猬般的战船相撞在正中! 推进停止了,第二船,第三船,退无可退的勇士们凭着一时血气,流着汗,流着泪,嚎叫着踩着船帮杀将过去,水战几乎成了陆战,可陆战又何曾会有摇晃的陆基? 可就在这样的摇晃当中,利刃刺进皮肉,鲜血溅入眼球,朝夕相处的伙伴栽倒身旁,抽搐着渐渐没了声息。 生死?见他的鬼! 荣耀?见他的鬼! 家人?见他的鬼! 反正回不去了!反正死定了!反正无活了! 见他的鬼!见他的鬼!见他的鬼! “与我……死来!” 第四三零章 彭越猪突 操吴戈兮,披犀甲兮,车错毂兮,短兮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兮,矢交坠兮,士兮争先…… 里许之外,河泽之间,虞姬的歌声清透而悠远,伴随着山泉似的琴音,和随着飘飘荡荡的厮杀与哀嚎,仿佛能传到天边,永远,永远也不会散掉。 女人唱歌男人死。 李恪曾经对古人史书中把君王的昏庸怪罪在女人身上的春秋笔墨嗤之以鼻,可在虞姬歌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却真的从心底听到,用千多条命换这曲如泣如诉的《国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亏本的事。 幸好也仅仅是一刹那而已。 李恪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又觉得啼笑皆非。 他本就不是那种把一生荣辱都压在战场上的军人,就像始皇帝对他的类比,某个角度来说,他真的与商君很相似。战争于他而言不过是实现目的的一种手段,或遇见了,或找上去,或是麻烦,或是际遇,但总归不会是目的。 战争的目的不是战争本身,这就保证了他有足够多的途径去实现抱负,便是一时昏庸,也绝难把脑筋动到这种杀人的伎俩上。 哪怕说,他的其他手段不见得不会死人,甚至说不定,会比一场纯粹的战争死更多人…… 文恬武嬉。 远离战场的旗船现在就是这样一幅见不得人的惨状。 李恪在船头远眺着巨野风光,虞姬在身后弹奏着哀伤歌谣,赵柏缠着犬孚教他操帆的技巧,重伤的由养安安稳稳躺在船舱,心安理得让灵姬喂他吃酸唧唧的梅子。 船上最务正业的反倒是沧海,李恪把船尾的螺旋桨与阴阳炉交给他一人打理,而和墨者厮混久了,这糙汉也开始对机关有了兴趣,此番得了这件新奇的玩具,一刻也不愿停止摆弄,对照着竹简和几位墨者的讲述,正努力通过间歇性桨叶运动来让船体保持相对的静止状态。 远方的战斗引不起他们的关注。 以两千对一千,兵力占优,以正义对邪恶,士气占优,己方毫无退路可走,彭越却锁不住南岸的山川,气势也占优,三项占优,地利各半,李恪怎么也想不出这一战有战败的任何理由。 唯一可虑者就是死伤,想要剿灭一千多精擅水性的悍匪,这些上船时日尚短的狱掾、更卒和齐墨墨卫们,不知最终有几人不得回营…… 只是能听到虞姬一曲哀歌,这些闲事,不想也罢。 …… 战事趋于激烈。 交战至今已有将近半个时辰,支撑士卒们奋勇向前的血气随着体能的消耗开始衰退,各条战线都不约而同出现了弃船逃生,隐入群礁的状况,其中尤以巨野六盗的“良善”为最。 他们毕竟是在水中讨食的专业人士,哪怕各种素养比不得彭越手下的悍匪,但水性这种看家的本领总归不会相差太多。自投入泽,假作浮殍,又或是潜游一阵,在群礁当中探出脑袋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太过困难的事。 以刘安仁为首,六方贼首焦头烂额,而五路指挥的将领又恰好在此刻传到阵中,根据李恪在战前备下的隐秘预案,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个指令。 战后清点伤损,凡无伤弃船,视作投敌,投敌者,斩立决! 这一令的效果比李恪所预想的要大得多,因为恐惧人人皆有,齐墨狱掾之所以紧咬牙关硬挺在船船相连的修罗场上,很大原因是他们无从想象这一战还要持续多久。 若是久了,以他们的水性在水中根本坚持不到最后…… 不患寡,而患不均! 随着前方战线的深入交错,后方的弓弩之物早就成了无用之物,此令一下,各船指挥不约而同下令远射掉头,就连急于表白忠心的六盗匪首也不例外,而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个才跳下水,或是至今也不曾游远的逃兵们。 逃兵不仅代表着逃兵,有意逃避着,不慎落水者,侵攻者,守御者,兵者,匪者……飘红的河泽晕出一股股新鲜的血色,惨叫、哀嚎再攀高峰! 拦堵在水道口的葛婴冷冷一笑,挥开袖袍,拔出宝剑:“令船压上,本将要看到最新的战局!” 僵持的战场由此进入到新的阶段,战线再次向着苦名寨的方向推进,五条令船先后压入水道,躲藏在苦名寨深处的彭越也等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机会。 彭越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按在钟离昧的肩上。 “钟离,让我们去擒王。” “嗨!” 一声应诺,快船离弦而出,十几个精悍的操桨手身穿水靠,手握大桨,用尽全身的力气划桨。 细长的快船在短短时间内加到高速,船头抬起,劈波斩浪。 彭越抱着臂独立船头,钟离昧擎着剑守在身后,在后面是十几个半蹲在船上,张弓虚引的射手壮汉,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 “兄弟们!”彭越意气风发,“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擒安阳君,扬豪侠名!” “哇啊!” 快船鬼嚎着穿过苦名寨外不见船影的广阔水域,一头扎进水相诡谲的群礁,在横刀道与拱门道之间,风驰电掣般穿透整座杀场,直扑向河泽远端疏离于战局的李恪座舰。 相去五百步,左右护卫同时发现彭越踪影。 等消息传导到李恪耳中,两人的距离只剩下三百步,但凡视力好些的人,这时候已经足够看清彭越脸上野狼般嗜血的笑意。 “凡事留一手,人之常情啊……”李恪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开口下令:“左右二船以甲字战术御敌,旗船升帅旗,竖挡板,各就各位,全员备战!” 虞姬的歌声骤然停止。 “公子……” 李恪摇了摇头:“妙戈,去舱里躲一会儿。我身为此地将主,断没有避敌藏身的道理。” “唯……” 随着李恪的将令,旗船之上登时便忙碌起来。 巨大的帅旗缓缓在主桅升起,其上以白底黑字,滚绣着【安阳赵】三个大字,大旗之下,犬孚手持两面皮盾,把擎剑直立的赵柏牢牢护住。 船头一侧,望、成忧、前翎与齐户四人飞跑着在李恪周围竖起高大的挡箭板,何姬从船舱当中飞跑出来,转动绞盘为船头的大弩上紧索弦。 成忧抱着儿臂粗的弩箭扣进矢槽,灵姬对着望山瞄了半晌,高声喊道:“方向正前,距离百七十步,无风,准备就绪!” “预备……射!” 船身猛地一颤! 李恪耳中嗡一声作响,船头的齐弩推出弩箭,破开空气,直袭彭越! 大弩的速度如此之快,百七十步瞬息即至,彭越甚至来不及反应,那粗大的,堪比猫犬头颅的矢锋就已经到了眼前。 避无可避? 恐惧的感觉尚未来得及升起,身后的钟离昧已经一把把彭越拖开,大步一迈,双剑出鞘! 锵! 两把铜剑眨眼间在他胸前交错,两剑交点正撞上锐利的矢锋,钟离昧呲牙怒吼,奋力劈开。 “开啊啊啊啊!” 铜剑齐齐而断! 双剑断裂,巨矢向前,它被钟离昧的劈砍击偏了轨迹,擦着船上成员,扎透了右舷的栏板。 钟离昧也被这无穷的力量击飞起来,身体越过丈余距离,背脊重重砸在左舷栏板,口吐鲜血,坠入河泽。 “钟离!”彭越目呲尽裂,怒吼着翻身拔剑。 双方距离只剩下不足百步,快船从左右护卫的船体间穿过,直扑向旗船! “射箭!射死他们!”彭越嘶声怒吼。 十几枚箭羽应声射出,众墨齐步退守到高耸的挡板之后,不得已只能放弃第二矢的机会。 眨眼之间,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三十步了,左右护船被彭越甩在身后,隔着挡板,李恪与彭越四目相对。 “我要你的命,安阳君!” “你认错人了。”李恪冷冷一笑,“传令!倒车!” 第四三一章 齐墨归心 传令,倒车! 李恪的命令透过小小的船舱传递到引擎室,沧海咧嘴一笑,伸出大手一把把螺旋桨的档位调到倒档。 阴阳炉本就处在怠速状态,随着几铲石碳急投入炉,水下的螺旋桨便开始嗡嗡地倒转,而且越转越快。 彭越已经做好了飞身纵跃的准备! 在操桨手的努力下,双方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近! 三十步,二十五步,二十步,十五步,十五步,十五步,十八步,二十步…… 彭越忍不住松开剑揉了揉眼睛…… 二十五步,三十步,三十五步,四十步…… 他喵的,对面在倒着行船? 双方的距离明明近在咫尺,他亲眼看到对面无人划桨,风帆全落,他们究竟是凭什么在行舟? 而且还是倒着行舟? 这……怎么可能! 身为一个资深的水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他自然懂,可是如今无风无浪,又地处在河泽正中,哪儿可能有这么一股妖泉助他们后退? 更别说还退得恰到好处,简直是想退就退! 难不成,他们之中还有巫师方士隐藏期间,就在双方接近的当口,已经招了共工在水底下帮他们拉舟不成? 彭越感觉自己的三观全碎了! 他想不明白眼前诡异的情景,而且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他无力再去深究这种玄奥的问题。 他的船不动了…… 一阵震动,他的船突然不动了,桨手们拼命地划桨,可脚下的快船就是不动,忽进忽退,忽左忽右…… 难道共工不仅帮着对面拉舟,还有闲暇分出余力,阻碍自己行进? 眼尖的彭越突然看到船帮处露出写带刺的铁链,铁链横着绕过他的船头,从两侧,一直延伸到早已被甩出几十步远的左右护卫船的船尾。 他们操作着一台冒烟的机关,两侧船舷也有好些人在划桨…… 这是一个陷阱? 身旁亲随忽起一声惨叫:“大当家,百多步了!” 这么快就百多步了? 百多步意味着自己船上的弓箭不再能威胁到快退的旗船,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轻松地驾驭大弩。 大弩! 一声清越的号令随着微风传进他的耳朵。 “方向正前,距离百二十步,微风,射!” 彭越下意识趴伏在船板上。 嗡一声巨响,飞射的巨矢划过他的头顶,击碎身后的亲随,然后余势不竭,径直戳穿两个射手的身体,在船底开出一道大洞…… 那死不瞑目的脑袋砸在船上,顺着涌上船板的水流被冲到彭越的眼前。 狰狞! 可怖! “方向正前,距离百六十步,无风,射!” 又是一矢射来,从头顶直贯船板,在射手中间,掀起一股滔天的血雨腥风。 彭越的胸膛被灌进的泽水濡湿,后背又被溅起的鲜血浸透。 他的耳中只有哀嚎,只有哭泣,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这船已经不成了,彭越突然想明白了这点。 他站起来,看到几位墨者正在加紧为大弩上弦,新的弩矢就守在边上,只要索弦上紧,就能对这条残破不堪的快船发动第三轮强袭。 他还看到自始至终都背着手立在船头的墨袍青年,此人面容英俊,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 这就是安阳君吧,果然是人中龙凤…… 彭越拔出剑,一剑斩断发髻,然后捏着断发,对着李恪的方向嘶声大吼。 “安阳君!我誓杀你!” 说完,他纵身跃入泽中,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李恪听到了彭越决死的誓言,还皱巴着脸想了半天。 “早说你认错人了……传令各方,前进四,收缴残敌。” …… 贼酋潜逃的消息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通过左右两条护卫船送达到五路船队的令船上。 此时日已西沉,夕阳斜照。 田横站在船头啐了一口:“虽说剿灭了苦名寨,却叫彭越这条肥鱼没了踪影。假钜子真是会为难人,这场试究竟算是成?还是不成?” 葛婴拔剑直指前方:“鏖战日久,传令儿郎加速杀敌,我等当赶在夜色之前登陆苦名,渴饮酒,饱食肉!” 熊涛倚着船桅冷笑:“令,进有功,退则过,重申军令,无伤而弃战者,斩!” 年轻的柴武拔剑狂笑,神采飞扬:“先生已将敌酋剿了?真是的……皆与我散开,我要亲自杀敌!” 季布抱剑端坐于船板,听了传讯,眉头轻抬:“通传全军,敌酋授首,眼前不过乌合之众,诸君当奋勇杀敌。我以季布之名起誓,此战凡伤、死、癃、残,其妻子我养之,必不有违!” 五股强军,五道急令,虽说言辞不同,可里头的内容却足以被季布一句概括。 敌酋授首,诸君奋战! 死志骤然转化为豪气,缓慢推进的战线猛地突前,谨守的苦名匪军再也无力守御,短短时间,溃散奔逃。 水情最好的拱门道第一个杀透敌阵,他们顾不得抢占贼寨,当即依着战前的安排分兵驰援临近两道,以首尾夹击之势,力求歼灭敌军。 战至舂日,贼兵尽没,作恶四载的巨野匪患自此烟消云散。柴武一马当先登陆苦名大寨,于寨中解救出妇女三十,搜缴金钱财宝无数! 但名义上的安阳军却依旧没有时间庆祝。 趁着夜色,他们分散成无数个独立的小组,在五条鲜红的水道中游弋,打捞伤者,记录死难,搜捕俘虏,处决逃卒。 最终的战果以最快的速度汇总到李恪面前。 两千两百人出征,战死六百十七,伤五百零四,战后处决六十二,其中参战的齐墨死一百九十,伤一百六十,无逃卒,在李恪面前体现出极强的战斗意志与战斗决心。 苦名寨一方,彭越失踪,钟离昧失踪,生俘者二百二十六,计死者八百四十二,以千八百人的传说来算,两战相加,大约有二三百人失踪。谁都知道真正的逃生者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数量,这其中的大部分或是沉尸泽底,或是漂进群礁。 苦名水匪歼灭!梁山山贼歼灭!巨野六盗死三一,刑三一,生还之人被熊涛带走,将凭着将功抵罪的说辞入籍张县,成为大秦的良顺臣民。 他们中唯一的幸运儿是犬孚。 这个儒家的败类善猜度,好钻营,凭着一手娴熟的水上本领和足够甜的嘴赢得了赵柏芳心,成了赵柏手下名正言顺的第一位家臣。 赵柏的说法是:“离家日久,若是叫媪知道我一个家臣也不曾收服,如何有脸面去见安阳的父老乡亲。” 至于说犬孚如果知道自己是赵柏的第一位家臣后会有什么反应……说真的,无人在意。 当天夜里,在苦名寨,田横与应曜、伍廉商议之后,郑重地将代表齐墨假钜子的假钜子令交托在李恪手中。历时三载,李恪终于收服三墨,名义上已经真正具备了继任钜子的条件。 如今,只看钜子慎行打算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将李恪扶上最后的位置了…… 长夜,漫漫。 第四三二章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金秋八月,即墨的大街小巷飘散着桂香,到处是萦绕在鼻翼的清甜。 自从苦名寨之后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队伍停驻在即墨一动不动。 慎行中间生了一场病,月余转好,转好后反倒变得精神昂扬。 在李恪印象里,老头从未有过这般忙碌的状态,四面八方的墨者一刻不歇,着墨袍的,着墨褐的,穿草履的,挤布鞋的,顶枯枝的,束皮冠的…… 李恪借慎行之名推行的墨义之革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个时代的墨者们,一切只从衣食住行开始,瞄准着好逸享乐的劣根。 墨者们的生活实实在在发生了改变,一日两餐变成常态,熟食洁身已成自然。 他们如原本般做着自己惯常去做的事,赵墨游学,楚墨窝居,齐墨行侠,但行走于外,一个个的囊中都丰润了许多,少了点风餐露宿的凄苦,多了分入世不羁的豪情。 而相对的,墨家最早的节用之义不知何时成了一种特别的历练,凡新进的少年营和此前不曾接受过节用约束的墨卫们都需有一年时间遵此道义,磨练心志。 柴武如今就是这副打扮,而他的反馈则只有三个大字,吃不饱。 李恪觉得,迄今为止自己对墨家最大的改变怕就是日渐完善的少年营制度和化暗为明的墨卫了。 少年营让墨者收徒不再是随缘了事,墨家自此有了稳定的增长渠道,虽说暂时仅有苍居一营,这个增长并不明显,但只要有了成熟的制度,日后之事便好办了许多。 墨卫转明则主要是针对齐墨的手段,他们的墨卫数量最多,且有悠久而奇特的业务传统,就是刺杀秦吏。 这种自绝于正统的破事,另两脉的墨者闲来无事也会兼职,但至少不像齐墨这样,仗着秦廷不愿深究,自说自话把它做成一门半公开的生意…… 现在好了,墨卫变成墨者,一个个就近登记,成为学子,以后出入城池就有了天然的关注度,再想刺杀大秦要员,难如登天。 这样一来,秦朝安全了么? 在李恪看来,其实是墨家安全了。 他自度并不是大秦的忠臣良将,可慎行想让墨家重入主流,他既然接过了棒,就有义务把这件事情落到实处。 一个人数上千,武艺高强且靠着秦吏的脑袋来养家糊口的不法团伙动摇不了秦朝的根基,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不断试探大秦的底线,等秦廷认为墨卫的危害大于墨者的价值,墨家的正统之门就该正式合上了。 慎行肯定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李恪也不打算带着一群刺客和工匠藏身山林,等着陈胜一声大吼,再跳出来做时代的混世魔王。 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谁也没把话说到明处,三脉对此皆无反对,至于是不是真的知道李恪所想,李恪不知道。 这两个月,他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多,比如墨卫们是否适应新的转变,苍居有没有新的发展,剿灭了巨野匪患,天下对此有何反应,带着犬孚回去安阳的赵柏究竟是赔是赚…… 曾几何时,慎行什么事都不会瞒他,反而在他腰佩三枚假钜子令之后,慎行却开始什么都不告诉他,同时墨家的情报渠道也不再向他反馈天下之事,于是整整两个月,李恪如同被蒙了一层黑纱,对一切都看得不再真切。 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可是得到的答复…… EXM,什么叫为师不想告诉你? 如此,八月十九,一个平凡的毫无特殊的日子,李恪在从事庄的大院见到了吕雉、严氏、辛凌、扶苏等绝不该这个时间出现在齐地的一干人等,就连老当益壮的吕公和正忙于学艺的虞子期都赫然在列。 他终于知道,慎行要有大动作…… 李恪用最快的速度急步上去,因为对面的人实在太多,他一时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先向谁行礼。 “公子,师姊,你们怎么……” 扶苏笑着回了个浅揖,指着辛凌:“莫要问我,我这次非是主宾,乃是因为莫离要来,才向父皇告了长假,伴妻远游。” 李恪翻了个白眼,去看辛凌。 辛凌一身素白深衣,不染脂粉,不饰金玉,脸上也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师姊……” “我已出墨,以后不可再称师姊。至于为何而来,老师说了,秘密。” 这么拽,你就别喊老师啊! 李恪面不改色地腹诽一声,半点不作挣扎,径自跳过这对贤不贤不知道的伉俪,又来到自家亲眷面前。 “媪,岳丈,雉儿,是谁把你们大老远接来的?” 他那一无所知的态度逗得吕雉掩嘴,吕公摇头,严氏牵着李恪的手,上上下下不住打量,好似是怎么也看个不够。 三年未见了…… 这几年李恪马不停蹄,十五离家,今已缚籍,三年间,他光是身长就长了几近一尺,更别说为了敷衍世人的眼光,他几乎把自己打扮成孔雀,玉带玉牒,玉冠玉剑,和身在苦酒之时全不见半点相似。 子有才,天下许,少小离家,终世难归…… 严氏的心中没有怨怼,她只是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想要把李恪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印进脑子,和少年之态并排成列。 李恪被严氏看得混身不自在,忍不住整了整衣服:“媪,我晨起时梳洗了……” 众人哄堂大笑。 长别小聚的哀愁被这一笑冲得支离破碎,严氏哭笑不得地拍了下李恪的手背:“都是快娶亲的人了,怎的半点也不显出稳重!” 李恪耸了耸肩:“墨家上下唯有嫌我太稳重,我只在媪面前不稳重。” 辛凌面无表情,插嘴进来:“不实。” 李恪气急反驳:“师姊不是出墨了么!” 辛凌不屑答应。 于是乎又是一阵大笑,肆无忌惮。 这就是身处在长辈与友人之中的感觉…… 李恪袖着手,笑盈盈等着所有人都笑够,这才对着严氏说:“媪,你们远来辛苦,先去我房中歇息片刻,我这便令人安排后续。” 谁知严氏却笑着摇头道:“为娘与钜子有事要谈,亲家,娥姁亦在其列,你只管照顾好殿下便是。” “老师?”李恪忍不住皱了眉头,“媪,你们此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为娘确实不知。”严氏一本正经说道,“不过在为娘想来,钜子怕是不愿叫你知道详细的。” 第四三三章 讨人嫌的别人家的孩子 严氏、吕雉、吕公皆与慎行有事商谈,就连虞子期也在其列,所以一番折腾,李恪真正迎进屋里的唯有扶苏与辛凌。 堂屋之间,虞姬烹茶,三人对坐。 李恪已经有了些不耐。 “公子,师姊,开门见山,老师要媪与雉儿过去,大概是谈论媒妁婚事,但这些事儿迁延了好几年,早已不是甚隐秘,他们为何避我?” 辛凌皱了皱眉:“我说过,我已出墨……” 李恪摆手打断:“师姊,老师要你出墨而嫁,或是为了公子日后处置百家之事时能多些转圜,但此事却与你我无关。一日同门,一世姊弟,此事师姊还是莫再说我。” “你一直将老师看得透澈……”辛凌的声音难得带着悸动,“至于你的婚事,老师未与我等细说。他从来有他的思量,他不愿说,你问不到的。” 李恪负气似哼了一声:“我可以问雉儿。” 辛凌却摇了摇头:“老师让娥姁去,不让妙戈去,就是不愿你将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 “笑话,我的婚事却瞒着我?” “你明知不是瞒你,只是不愿你过早知道,徒乱心绪。” 李恪不说话了。 辛凌的话里话外都是四个大字,政治联姻。 不与他说,自然是慎行知道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东西,若是知道早了,怕他在中间捣乱。 而与严氏及吕家交代,则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如此事到临头,自己出妖的可能性能小很多。 至于虞家……虞子期无论从身份还是辈份都没有发表意见的立场,虞姬也是一样。 虞姬瞒不住李恪,所以慎行索性就只唤了虞子期旁听,勉强算是走过了通知的程序。 李恪突然想明白了,慎行其实早已定下了自己的婚事,自己只需要照做就好…… 这让他感到异常地郁闷。 扶苏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恪君,那个……我少说也虚长你几岁,这男女之事……” 李恪挑起个眼角:“你莫非是想说,男儿志在四方,无关儿女情长?” 扶苏的咳嗽一下变得绵长起来。 “我是想说,我与莫离订下婚约时,也不过就在堂上见过一面,整整半日不曾说过一句话。此后莫离追随钜子学艺十载,我二人见面亦是屈指可数。但那又如何呢?你看我们如今还不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看着扶苏得意的嘴脸,李恪恨得咬牙切齿。 “师姊,你觉得公子可是良配?” 李恪恶毒的问话让气氛顿时紧张,辛凌的面部表情精彩纷呈,苦思半日才挤出一句:“师命,不可违。” 出气了…… 扶苏如丧考妣,模样像极了失去梦想的黑芝麻汤圆,李恪扬眉吐气之余,不免就想,慎行究竟在给他张罗哪家的政治联姻。 照理说,秦皇室是最有可能的联姻对象,但秦的公主们姓嬴,各家宗女也姓嬴,李恪还是姓嬴。 同姓不通婚,秦皇室能用联姻的手段笼络其他豪门世家,唯独不能笼络李氏,双方隔得再远也是亲戚关系,通婚悖于伦理纲常。 可除了秦皇室,李恪又实在想不出别的通婚对象,大秦四豪族,王、蒙、程、冯,慎行完全没有理由早早为他选定盟友,因势而盟才是未来墨家最好的处世手段。 难道是百家? 墨子非儒,李恪又要非法,墨家确实需要优质的学派伙伴。但百家毕竟不是家族,联姻这种事情对一个学派能产生多大影响?这世上又不存在一家一姓的显学…… 真真完全想不明白老头的心思啊! 扶苏似乎终于从李恪满是恶意的陷阱当中解脱出来,终于想明白了辛凌方才的答案与其说是说给他听的,其实规劝李恪的意味更重一些。 他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恪君,你可知前些日子,咸阳又为你大闹了一场?” 李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问道:“我素来奉公守法,咸阳能为我闹出甚事?” 扶苏一字一顿:“巨,野,群,盗。” 李恪被他的样子闹得越发疑惑:“大秦素来鼓励民间剿匪,我顺手剿掉几股匪患,莫非又刺到了某些大人物的痛脚?” “你倒是知道自己的处境……”扶苏哑然失笑,“不过这次,法吏们倒是不曾发难,而是父皇大发雷霆。” “皇帝?” 李恪彻底被扶苏的话题吸引了。 他这些日子全无外界信息,对各方变故几乎是两眼一抹黑,乍一听闻始皇帝的奇怪表现,不免就有了奇怪的想法。 “难道巨野盗还有皇帝的股份?” “股份?” 李恪捡着重要的解释了一遍股份合作制的由来,听得扶苏瞠目结舌。 “想甚呢!大秦以雄兵厉法平定天下,父皇岂会与那些鼠窃狗偷有染!” “不是你说的么……我剿了巨野盗,结果皇帝大发雷霆……” 扶苏一时简直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算了,我细细与你分解此事。” 李恪剿灭巨野盗后,群贼伏法,多送骊山,茅焦不几日就将战报战情直送咸阳。 这对始皇帝来说本只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地方一处匪患被平,只需要依律褒奖地方,例行嘉奖一番便好。 可坏就坏在不日之前,有贼余兰池刺秦。始皇帝虽然吉人天相,不曾伤着,但是刺客远遁而走,咸阳大索十日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乎,李恪剿匪成了皇帝对法家发难的最好由头。 据说,茅焦信报送达当夜,李斯就被始皇帝叫入内宫骂了个狗血淋头,言出秦的墨家三试钜子,开渠、侦凶、平匪,桩桩件件都为大秦而做,且每一件都办得漂漂亮亮。更别说,墨家还遣了高士主修阿房,把唯一的机关师送进骊山,当真据高功不求寸赏! 反观法家,大秦尊壹教,行壹法,教养法吏巨万,耗费钱粮无数,结果兰池之盗无所踪,就连那油滑的张良都擒不住!世之荒僻盗匪无数,本该缉盗的法吏寸功无有,反倒是搞技术出身的墨家倒是顺手摘了一颗毒瘤! 始皇帝那夜大概是气坏了,对李斯不吝毒舌,称他庸、碌、无为,长争斗而短事业,与那群儒家博士一般无二,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允他所请,让他与韩非共饮! 李斯在始皇帝的雷霆之下啜喏不敢言语,若不是赵高相护,几乎当场就被剥了官爵。 听到这儿,李恪怔了一下:“赵高相护?” 扶苏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高与丞相皆为法学大家,两人一崇商君,一敬韩非,平日里或有些许纠葛,但事涉法家大事,互有袒护有何奇怪?” “倒并不是奇怪……”李恪斟酌了一下言语,最后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斯与赵高,他们一旦走到一起,可是覆灭大秦的坚实同盟啊…… 第四三四章 大荒之中,有山不咸 严氏等人的突然出现就像是一个特殊的信号,从后数日,即墨城中聚起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又以墨者为主,赵墨、楚墨,再加上身为东道的齐墨,九子八人齐聚从事庄中,几乎让李恪以为,慎行打算在这里就将钜子之位传到他的手里。 只是慎行终归没有这么做。 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从事庄中静待了半月,慎行每日交道不绝,李恪如常态般被排斥在聚谈之外,只是他的心态终于淡然,抓紧时间与吕雉、虞姬一道带着严氏游览山水,极尽孝道,又或是约了扶苏、辛凌共同郊游,谈经作歌。 聚起的墨者开始分批出庄,且不仅是赵楚两墨,就连齐墨也不见例外。 喧闹的庄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如此直至九月初七。 慎行把李恪叫道跟前,突然说:“恪,收拾行囊,且随为师走完这最后一程。” 李恪怔了半晌,呐呐问:“去哪儿?” “辽东!” 霸下起行! 它迎来了大批的新房客,共计四层一十九个房间,顶层是慎行、严氏和吕公居所,三层有李恪、辛凌、何玦、田横,然后扶苏与辛凌同住,吕雉、虞姬与李恪同房。 二层开始主要是霸下的业务乘员,司职锅炉的沧海,司职驾驶的由养和柴武,司职机械、协调的狄、儒和灵姬与何姬,代表仙家的徐非臣,勉强代表欧冶家的虞子期,还做作为东道,最后离庄的齐墨三子田荣、应曜和伍廉。 满载的霸下迈步离开空无一人的从事庄,突然一道火光自身后燃起,偌大的从事庄毫无缘由地整个烧了起来。 李恪看得愣愣出神。 “横?” 田横一声唱喏:“假钜子。” “齐墨准备好抛却根基了么?” 田横叹着气摇了摇头:“齐墨唯战尔,百年时间无论是暴燕强秦,我等皆不曾有过弃土之意。然而齐王建却先一步弃了土,不战而降,饿死共地……齐墨以其为耻,从那时起,便以对这片所谓的根基感到厌烦,只是一直无处可去,这才将自己圈禁在庄子里,苟延残喘,不问世事……” “如今呢?” “如今假钜子却有大志!”田横斩钉截铁道,“齐墨尊你为主,你之大志便是齐墨之大志,你之所在便是齐墨之根基!至于那片污秽之地……不要也罢!” 看着他的样子,李恪心里陡然升起一片豪情。他站在露台,指着一望无际的天地说:“横,假如说我的大志是平定天下呢?” “摩顶放踵,虽死不悔!” “若这天下皆道我等是错的呢?” “墨义守心,虽死不疑!” “若这天下……皆成你我之敌呢?” “赴汤蹈刃,虽死不惧!” 李恪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不住倒退的人世,放声大笑。 “天下,我李恪……来了!” …… 辽东之行遥远而漫长,但是霸下此次再没有左顾右盼,晓行夜宿,一刻不停,便是补充煤水,也有先行的墨者一路在隐蔽处备下耗材。 一行二十余日,众人向北穿过巨鹿、广阳、渔阳三郡,自上游河滩处跨越濡水,转道向东,又经右北平与辽西二郡,直抵辽东。 李恪本以为众人口中的辽东便是辽东郡,谁知霸下在襄平只是略作休整,调换了压缩机的易损备件便钻出燕国长城,从兴安岭的丛林当中深入到高句丽的国土。 身处于异国他乡,霸下变得异常警惕,饮食皆凭墨者捕猎,便是燃料也一度放弃炭火,改用了随处可见的松柏二木。 霸下就这样避开了高句丽所有的聚居地,就算偶遇猎户匪贼,李恪也命墨者们一杀了之。 他们冒不起险…… 往小了说,霸下中如今正载着李恪的一家老小,往大了说,扶苏是大秦的皇长子,霸下中承载着远超过华夏最高水准的科技实力,无论是这两件物件中的哪一件,李恪都不敢叫他被蛮夷外族给劫了去。 霸下就这样轰隆隆神不知鬼不晓地潜到了马营水畔,又顺着马营水一路向北,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长白山。 目野之极,一座巍峨高山缓缓出现在莽林的尾端。 其山阔,万千丈,其山高,百千仞。天爷擎剑,削峰断巅,于山之高极破开平顶,自上而下,白、黑、浓绿、翠雅,远远观去,美得不可方物。 李恪在指挥室中张大了嘴。 “这……这里是……” 扶苏在旁微微一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有蜚蛭,四翼。有虫,兽首蛇身,名曰琴虫。此地便是不咸山。” “不咸山……”李恪甩了甩头,轻声说,“世传天地有二母,西母居西极昆仑,东母在东极天山。天山之巅有天池之水,名曰瑶池,无边无垠。” 扶苏奇道:“世间还有这般传说?” 李恪也好奇:“你不曾听过?” 扶苏翻了翻白眼:“父皇笃信天地有仙,无论是海外仙山还是石中怪人都要令人探上一探,若我听过此等传说,你以为区区的高句丽还能够安居在化外边地?” “呃……” “对了,你说东极天山便是不咸,那西极昆仑……莫非就是西山经中的昆仑?” “海内西经,昆仑之虚。” 扶苏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仞之山,还有九井九门,开明神兽,此事怕是不真切吧?” 李恪耸肩摊手:“你既能看出昆仑不真,为何就觉察不到天山有假?皇帝也是这样,他就真的笃信海外仙山之说?还是借方士之言聊以**,妄图求取一个长生不死的幻象?” 扶苏苦笑不已:“你墨家也有《天志》、《明鬼》两义,既然神鬼可期,为何仙山不可期?” 李恪认真说道:“因为我们明知道神鬼无踪,这才敢于借神鬼言事。皇帝呢?他借仙言事,是否也觉得仙山无踪?” “父皇何时借仙言过人事?” “亡秦者胡,你不知焉?” 扶苏瞪大了眼睛:“亡秦者胡……那不是方士周生在极北游历时取到的仙喻么!”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李恪嗤笑一声,“亡秦者胡出自彭城彭祖之祭,此事我亲眼所见,与极北之游无关,也与甚漫天仙圣全无干系。周贞宝此人我亦熟识,其以仙喻言此,怕是遵了皇帝的密令。” “真的?” “仙山就在眼前。”李恪伸出手,远远地盖住山影,“公子,可愿随我一探瑶池东母?” 第四三五章 瑶池祥瑞 当霸下缓慢停靠进位于半山腰的,一座设施完备,几乎与苍居等同的大型机关整修工坊时,李恪便知道,眼前这座长白山与他印象中的那座游牧神山截然不同。 众人顺着蒸汽平台下车,沿着松木铺设出的木质走道登上雪线,沿路都是雪松林海,少见动物,却不时能发现一些奇型怪状的人造玩意。 李恪不大明白那些东西是什么,便走过去,拨开伪装,看到一个颇有些奇怪的扩音结构。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沧海背榻上饮茶的慎行看到他皱眉的模样,笑着把他招到近前。 “怎么,这世上还有你看不懂的机关?” “倒不是看不懂。”李恪挠了挠头发,“老师,我知这是个扩音的机关,风从小口入,经腔从喇叭口出来,便能发出不同于风声的响动,若是风大些,声响或许还不小……可究竟有什么用呢?” 慎行哈了口热气淡淡一笑:“你可知,不咸左近有游牧蛮夷数十脉,其中如高句丽者,已有农耕,如东胡者,牧场广博,还有好些部族至今仍以女子为尊,茹毛饮血,不见开化。” 李恪并不答话,因为他猜不出慎行究竟要说什么。 慎行继续说:“公输遗脉安居于此,墨家更把根基秘窟安置在此,你以为,那些游牧为何百年也不曾发觉?” 李恪恍然大悟:“装神弄鬼!” 慎行哈哈大笑:“蛮夷无知,听闻鬼哭便以为山中有神,只敢参拜,不敢擅入。中原机关之华得以在此留下一脉,你口中那些装神弄鬼之物可是居功至伟!” 李恪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不止仙家喜欢故弄玄虚,墨家也有这般劣迹。” 正在爬山的徐非臣脚步一僵,冷哼出声,不作言语。 那之后,众人不再说话,竭力攀山。随着海拔渐渐升高,气温降低,空气渐薄,山岚风雪一阵阵袭来。 有墨者为众人送来鹤氅,大伙把自己裏得严严实实,好容易穿过云层,站在了长白山的云海山巅。 登高而眺远,一览众山小! 李恪抻开手臂,长鲸汲水般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刹时只感到天地之广,世间俗务都似笑谈。 甚声名,甚权柄,甚青史留名,福泽人间……就连人类也不过是新生的婴孩,区区一两代人的争斗,在这天地之间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感到一种顿悟般的畅快。 人生在世脱不开俗务,却大可不必将那些俗事看得太重。生而为人,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后世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为华夏的繁荣昌盛奋斗永生? 李恪突然觉得,自己活该做一个圣人。 ……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湖泊,一望无际,宛如天河之源头。 湖泊旁站满了人,总数达到三四百。他们是墨家的精华,凡三十以下,学有所长,为人师表皆来到此地,以三脉为野,分聚而立。 跟随着李恪的九子散回各处,喊他先生的人依序而归,三位原先的假钜子袖手而回,一言不发,站立到三脉的顶点。 李恪身边只剩下慎行,只剩下家人,只剩下观礼的徐非臣、虞子期和扶苏。 吕雉和虞姬一左一右搀着严氏,虞子期搀着吕公,沧海立在李恪身后,而李恪则用手搀着慎行。 耳听着扶苏与徐非臣关于这世上是否有仙的激烈争辩,慎行突然问李恪:“出发前的问话,你还想问为师么?” 李恪摇了摇头:“不想问了,若老师觉得与公输联姻于墨家有益,一切听凭老师吩咐。” 慎行惊奇道:“你是何时知悉此事的?” 李恪指着天,轻声说:“您与我说去辽东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如此说来,为师真是枉做了小人。” 慎行唯有苦笑。 扶苏与徐非臣的争辩越来越弱,湖畔边气氛肃穆,除了风吼,少有人声。 日过中天,一声汽笛鸣响天际! 李恪吃惊地循声去望,天际线上,正有青烟袅袅而升。 蒸汽轮船?天池怎么可能有蒸汽轮船? 惊疑之际,李恪看到一条巨龙缓缓游出天际,越升越高,龙的身下是橄榄型的巨大云球,它们以近似恒定的速度爬升,缓缓自水平面下升腾而起。 无数声音惊人大叫:“螭龙!是周天子的祥瑞螭龙!” 螭龙越升越高,越驶越近。 巨大的橄榄型云球下,是几根高高的金属支撑,支撑下有一艘平底大船,远较李恪在琅邪见到的大秦海船大得多,可身处在云球之下,却显得它格外娇小。 李恪知道那是错觉。 船上站满了人,人墙之后又是亭台,是楼阁,重檐叠嶂,华贵非常。 螭龙驶近了,李恪终于能看清细节。 那云球长达百五十丈,宽高皆三十余丈,以金铁为骨,兽皮为蒙。 云球呈单元式分割组合,从结合部能分辨出藏于球内的封闭仓室,但下方的船依旧是载员主体,前端操场,中部宫阙,后部则是锅炉房和蒸汽机房。 螭龙顾盼生怡,张牙舞爪,较云球更长三五余丈,尾部由上直垂入水中,设有一大四小,共五个螺旋桨推进器,通过横生的金属连结,李恪能清晰构想出调节角度的转向节。 这无疑是一件杰作,一件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全全然然得不尝失的机关杰作! 慎行轻轻拍了拍李恪:“恪,墨子与公输子毕生三件大作,霸下,霸缰,你眼前的便是第三作,螭龙!” 李恪早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搀着慎行,攒着拳头,双手指节捏得发白,自己却恍若未觉。 慎行傲然一笑:“子墨子天赋之能,你虽天才,却仍要有向学之心。须知天外有天,人外……” “疯了吧!齐柏林?老师,那疯子在战国居然造出了齐柏林!这是他和公输盘一起造的?这两个好大喜功的疯子究竟拖垮了几个国家!” 慎行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怎知子墨子对螭龙的秘称?” “我……”李恪恍然惊觉,收摄心神,“老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教我机关的人么……” 慎行紧张地摒住了,呼吸。 “他自称出自隐士家族,游走天下,寻觅有才。他在六岁那年寻到我,每每黄昏来,平旦走,一日不断,风雨无阻。”李恪咬得牙根直响,“若是我所料不差,我与墨翟,师出同门!” 第四三六章 李恪,请诸同门验学 螭龙喷吐着淡淡的云雾,以极缓的速度靠向河岸,其航速是两节?一节?李恪估不出来。 不过等待并不枯燥,借着慎行的口,他总算知道了这架宿留于天池的超巨型机关的过去今生。 与李恪所想无二,如齐柏林飞艇这般水准的机关出现在战国时期必定会拖垮国家,哪怕不是主因,也必然会对一个政权的垮塌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李恪唯一没想到的,是它拖垮的那个国家并不是某一方或是某几方的诸侯,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王国。 螭龙的投资人是周王室。 时回早古,周幽王失却镐京,周平王重立社稷,天下看似重归王化,百姓也有了精神寄托。 可却没人考虑过周王室的心态。 都城自国境的镐京迁至腹心的成周,可重生的周王室依旧寻不见片刻安宁。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年西岐伐纣,气吞天下的文武之后了,游牧的阴影缠绕着大周的社稷,周天子们每日担惊受怕,唯恐一觉醒来,自己的王城又被哪个不服王化的蛮夷围城,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他们急于寻求心灵的慰藉,可天下之大,又何来一个万全的解决之法? 这种寻觅一直持续到灵王时期,公输盘以霸缰堰名噪天下,灵王闻之喜甚,忙请人将其延请至成周,礼乐齐鸣,作诸侯之礼僭尊工匠,公输盘由此感激涕零。 礼宴过后,灵王问对,盘回忆起自己与墨翟旧时的一番长谈,又结合市井传说,百家成言,向灵王进言。 “极北之地有山不咸,其地盛产白铜,又有仙气喷涌,可用以制得无形之灵。” 灵王躬问:“何为无形之灵?” 盘对答:“灵者,万物之根本,无形无影,动静两宜,世传其有化火为水之能,封而用之,则可驮物飞天。有此物相助,虽天下之大,旦夕可抵。” 灵王大喜过望,忙命燕国征伐高句丽境,至不咸山,辟通道路。又令天下诸侯进献木料,毛皮,金铁,工匠,各国皆应令。 公输盘则又一次请动墨翟,两人协力费时三载,设计出所谓提炼炭火之精的干馏工坊,提炼无形之灵的精煅工坊,以及眼前这架机关兽螭龙的定稿设计。 这三件设计被原原本本刻录在图板里,至今还封存在螭龙上的墨家秘窟当中,世人称之《鲁班秘录》。 螭龙项目至此立项,公输盘遣家族子弟百余人带着秘录奔赴辽东,墨子遣精干弟子二十余人用以协助,两家合力,先后费时三十余年,终于在不咸山地完成了螭龙和一系列配套工坊的搭建工作。 然而可笑的事,为飞天而生的螭龙时至今日也不曾进行过一次真正的试飞。 三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漫长,先是公输盘老死,接着周灵王过世。天下诸侯不满周室永无止境的索取强求,逆反之心越来越重,就连诸侯中最尊天子的燕国都自作主张放弃了高句丽的荒僻土地,精兵南调,争伐天下。 不咸山和华夏的联系就这么断了,失去了周室的供给,螭龙工程被迫半道而止,居于不咸山的公输一脉甚至连基本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直到墨翟接到传讯,拖着老迈的身体奔赴辽东,这才挽救了濒于灭绝的公输一脉,半成品螭龙也由此转型,成了墨家与公输家谨守传承的最后根基。 还真是一波三折啊…… 李恪感慨之余,不由对故事当中的一些名词感到好奇:“老师,那个无形之灵究竟是何物?” 慎行摇了摇头:“灵有无形之名,天下间自然不曾有人见过,为师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不过你与子墨子师出同门,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破解这无形之秘,也毕然是你了。” 话题至此,螭龙靠岸,船上人等一阵忙碌,从前舱处打开一道舱门,伸出块平整的木板搭在岸上。 慎行轻轻挣开李恪,说:“恪,你且在此等候,为师先往螭龙一行。” 李恪满脑子都被那玄之又玄的无形之灵占满,一时间有些反应不来,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抬头去看,辛凌、何玦、田横、慎行己经依次列在那条只能供一人通行的窄小船板上。 围观众人聚成三圈,最内圈有九子袖手立于湖畔,中圈是恰逢其会的家人与观礼,外圈则是数以数百计的三脉墨者。 李恪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子墨子出于滕,游走天下,广收门徒,至今传自九代。行不才,有徒名恪者,连定三墨,才俊佳绝,正可为十代传承!” 慎行的声音远远传来,辨不出一丝老迈,声势里中气十足。 他问:“恪,钜子之试,你可愿往?” 这就开始了? 李恪打了个激灵,高声回复:“老师之命,不敢有违!” 慎行一抖袖袍:“钜子之路便在此处,为师在螭龙上等你。” “唯!” 人群分开一条小径。 小径两旁,李恪看到憨夫、由养、儒、灵姬,他们在看着他。 看到季布,柴武,何珏,狄,他们在看着他。 徐非臣与扶苏并排而笑,吕雉和虞姬搀着严氏,虞子期恭立在吕公身后,他们在看着他。 还有葛婴、程郑、应曜、伍廉……楚墨那两位九子李恪至今也喊不出名,可他们也在看着他。 在胡陵时,他在泗水之畔开挖昭阳大渠;在寿春时,他于疏林之中破解迷案,缉捕恶徒;不久前,他又从即墨出发,在烟波浩渺的巨野泽上连场大战,最终剿灭了盘据险地的强匪…… 十三岁时他还是个籍籍无名,在荒僻边地狰扎求存的无用小子,第一次下地割粟,就连简单的镰刀都用不好。 一晃四年过去,现在的他名满天下,一举一动搅动风云! 而此刻,终于到了最终的考核…… 十代钜子之试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正式开启,李恪整了整衣衫,腰上的三块假钜子令交叠而响,沉闷之声直入人心。 没有一个人说话。 就在无数道沉默的目视下,李恪带着浅笑,昂首挺胸,迈开大步! “墨家第十代学子,李氏,名恪,携假钜子信令,请诸同门验学!” 第四三七章 钜子之试 在墨家的传承体系当中,钜子之试始终占据着一个非常特殊的地位。 首先,子墨子创建墨家,并定下钜子这个特别的学派领袖之名时,钜子试的规矩就已经定下了。 墨法规定,门人欲挑战钜子位,需在三脉取得三枚假钜子令,凭假钜子令发起钜子之试,即连续接受三位原假钜子以及当任钜子的考核并获得认可,方可成为新任钜子。 可或是考虑到时代风险,又或是考虑到墨者这个职业具备一定的风险性,墨法又规定,墨家不可一日无主。 凡上任钜子离世,身负假钜子令最多的那位假钜子自动继任钜子位,若假钜子们持有的令信数量相同,也就是三脉的假钜子之争不曾开始,则由九子商议,在假钜子中选择一位,继任钜子。 尴尬的是,正因为这个兜底条款的存在,慎行以前所有的钜子都是在九子的选择下诞生的。 子墨子身陨,第一任钜子暨鲁慎子即位。鲁慎子亡故,钜子位开始在三墨流转,赵墨、齐墨、楚墨,接着又是赵墨。 腹?时代,墨家迎来第一次统合的机会,但那次统合却因为腹?之死戛然而止。钜子的权威并未得到增强,反而是九子借机将自己的权威扩到了巅峰。 墨家名合实分,赵墨的钜子离以平庸之姿继任钜子,第一次打破了钜子之位的流转潜规则。 再然后,长平之殤,墨家大损,钜子离自裁谢罪,钜子之位重新流至楚墨,然后是齐墨,再然后回到赵墨,落在了慎行的身上。 钜子之试从未真正落实过。 莫说是钜子之试,历经九任钜子,先后百余年时光,墨家不乏有惊艳才绝之人发起假钜子之争,可真正成功夺下假钜子令的,在李恪之前根本就一人也无。 李恪是墨家历史上唯一一个夺下超过一块假钜子令的人,而这次钜子之试,也是墨家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钜子之试! 现在,大试开启。 一身白衣的辛凌第一个挡住了李恪的去路。 “墨者三分从义,我擅谈辨。” 向来惜字如金的辛凌大言不惭说自己精擅谈辨之道,噎得李恪直翻白眼。 只是辛凌却不管这些,念叨完开场白,她便直入主题。 “《取》有云,杀盗者,非杀人,何解。” 李恪不由怔了一下。 墨学有六辩,经取之中命题更是无数,辛凌千挑万选,为什么会刻意选了假钜子试中葛婴已经问过的题?这算是放水么? 李恪隐约觉得不像。 他看向辛凌,辛凌也正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李恪从她的眼里读出温柔,鼓励,还有期待。 原来是想看看我的成长么……李恪突然恍然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清了清嗓。 “盗人,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 李恪朗朗诵起《小取》中的命题本身,言至于此,突然停顿。 “子墨子认为杀盗者非杀人,乃是因为杀盗是为终止盗行,其目的非为杀人,故杀盗者非杀人,乃止盗之义也。” 他微微一笑,起声分论:“然,盗者,人也,亦有七情六欲,家人亲眷,杀其身,则其室孤寡,灭其人,则情欲无存。杀盗便是杀人,无论善恶,皆是杀戮。” 围观之中一片惊呼。 子墨子是墨家的神圣,可现在,被全体墨者视为最有资格继承子墨子衣钵的李恪正在驳斥子墨子的论断,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得了? 此乃离经叛道,这是背义灭师! 人群不由呱噪起来,九子眼见无法,只能散到各处压制,可效果却着实有限。 在一片乱糟糟的嘈杂当中,李恪抬起手,轻轻一压。 声音顿止,李恪数年积攒起来的威望在这一刻释放得淋漓尽致。 他高声道:“杀盗便是杀人,但杀人便是错的么?人皆有家人亲眷,盗者有,为盗所害者更有!盗之所存,损人而利己,其在一日,世上便有良善遭灾,便有情欲无存,家室孤寡。杀盗者杀人,杀盗者亦救人!我等从义,救一人而杀百人,不为也,杀一人而救良善,当义无反顾!” 李恪深吸一口气:“杀盗者,杀人也,然世得澄清,善得安居,大利于天下也。故墨者行事,遇盗则杀之,非是杀人,乃是赴义也。杀盗者,非杀人,此其理也。” 长长久久的沉默,杀盗是杀人,杀盗又不是杀人,李恪的回答比上一次拗口得多,可他的成长却实实在在体现在回答当中。 他已经不再坚持那些虚无缥缈的善名了,也不再坚持于绝对的正邪对错,杀人是恶,赴义是善,为善而行恶,则行无亏,心无愧。 这就是李恪的答案。 辛凌第一个笑了起来,然后是慎行,是葛婴,邢三姑和程郑这次没有品评,只是静静地鼓起了掌。 零零落落的掌声练成一片,由养从赵墨阵列中大步而出,如撕心裂肺般喊出一声“彩!” 一声好彩,百声好彩,山巅之上呼声震天,为李恪的答案填上注评。 好彩! 辛凌轻轻一跃,跨步上岸,为李恪让出通路,李恪迈前一步,站在了何玦面前。 两个人静静对望了半晌。 “墨者三分从义,我一事无成。”何玦突然说出这么句话,说完就迈步下板,丝毫不顾脚下就是冰冷刺骨的瑶池湖水。 围观之人看得瞠目结舌,两位楚墨三子疾步把何玦从冰水里扶了出来。 “玦,钜子之试何等郑重,你怎可不问而过?” 何玦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腿,脱掉湿透的鞋袜:“楚墨擅说书,长墨艺。钜子之试中,依法我该考校先生机关之道,你觉得我能问什么?” 三子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李恪看无人反对,挠了挠鼻翼,又进一步,站在田横身前。 魁梧的田横爽利一笑:“墨者三分从义,我擅从事!” 说着,他从背上抽出孟胜大剑,单臂举起指向李恪:“假钜子,拔剑吧!” “事到临头还是要打这场啊……” 田横畅笑点头:“假钜子试中,我已见识了你的军武,现在,也该叫我见识见识你的墨武了。” 李恪恨不得一口啐在田横脸上。 虽然大伙从未明说,但李恪不会武的事情,齐墨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早已猜得七七八八,李恪不知道田横在想什么,以他对田横的认识,这个糙汉有极大的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依着程序,准备给李恪难堪。 你不仁,我不义。 李恪心里腹诽一句,施施然掸了掸袖子:“墨武起自子墨子的一招制敌术,历经百年,分出慎子、姑果、孟胜三剑,不过呢……我之所学却不在三剑之列。” 田横诧异一呼:“哦?那你擅何剑?” “我不擅剑,老师让我学武防身,从头至尾只教了我一式,名为一招制敌。” “真的?” 李恪认真点了点头:“此术威力巨大,我修习尚短,还不能完全掌握,所以我们先不急着开试,且让我为你演示一番,免得你没有准备,一会儿伤筋动骨。” 说着话,李恪偷偷抽调袖子里的保险,对着田横两脚之间瞄准,激发。 飞蝗激发,突如其来,不足一步的距离叫人根本无从反应,田横甚至没挺清楚铜矢的破口之声,脚底下突然就破了大洞。 轰隆! 他愣愣看着两脚间的大洞,一抬头,发现李恪已经用自己的破袖子瞄在了他的脸上。 田横险些吓尿了。 “来来来,演示已毕,让我们重新开试。” 田横重重咽了口唾沫:“墨者三分从义,我擅……不对,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一事无成……” 第四三八章 墨家第十代钜子李恪 仅仅在几个呼吸间,墨家历史上的第一次钜子试就结束了。 过程看上去有些虎头蛇尾,一试,两弃,除了李恪出身的赵墨给出了足以匹配钜子考核的试题,楚墨和齐墨皆以弃权草草收场。 虽说大伙都知道,取得了三墨假钜子令的李恪本就身负三脉认同,可楚齐两墨的应对还是让人感觉到意犹未尽。 尤其是齐墨…… 一场势均力敌的瑶池比剑是多让人期待的盛事呐,事到临头,田横居然怂了…… 然而规矩就是规矩,墨家尚同尚的不仅是钜子和假钜子,还有至高无上的墨法,墨法赋予了三位考核人无尽的权利,这其中当然有弃权这个选项。 憾不能见恪君展露武艺! 墨者们带着遗憾,看着李恪走到了木板的最后,意气风发地站在了他的老师,第九代钜子慎行面前。 慎行满脸都是欣慰的笑意。 “恪,为师初见你时,你方十四,身处于獏川水畔,深衣免冠,挥斥方遒。” “那日我亦见到老师,在众多墨者的拥簇下居高而望,便是乱糟糟的工地,您似也能望出天地之理来。” 慎行抚须摇头:“休得阿谀,你若如此高看为师,其后种种,何以一直寻为师的麻烦?” “那时还不想加入墨家嘛……”李恪惫懒地耸肩,“我那时正满心寻思着去何处找一个好的出生,入学室时多少能受些优待。” “说来,为师倒是要感谢苦酒的田典,他叫汜余是吧?” “老师为何要感谢他?”李恪奇怪道。 “若不是他多番为难,为师如何能从苍生当中寻出你来。” 李恪哑然失笑。 “一晃……三年了。”慎行叹了一声,挺直脊背,“墨者李恪,验明正身!” 李恪正肃面容,高声回应:“雁门学子李恪,始祖伯益,家祖李牧,生于邯郸,长于楼烦,现年一十有八,以慎行为师,求学从墨!” “墨义有十,曰墨家十论,你可知晓?” “十义者,曰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尚贤、尚同、非乐、非命。” “可能谨守?” 李恪斩钉截铁地回答:“必一世践行!” 相似的对话,让李恪和慎行同时想起苦酒里的那场拜师,就是从那时起,李恪成了墨者。 慎行的表情柔和起来,伸出手,从衽中掏出陨铁打造的墨家钜子令。 这是一枚纯黑色的铁制令牌,巴掌长短,三指宽度,顶端是半枚圆形的八角齿轮,铸造平整的牌面正面以阳文镌刻一个【钜】字,翻过来,背面则是一个【墨】字。 慎行高声喝问:“假钜子令可在?” 李恪解下腰上的三枚假钜子令,双手高举,递送上前。 慎行接过来,郑重地把钜子令交放在李恪手中:“谨以墨法为凭,墨家第九代钜子慎行,现将钜子之位,传于十代弟子李恪,望你以墨家十义为本,护持墨家,将墨学……发扬光大!” “弟子谨守!” 一声高唱,湖畔墨者齐齐跪倒,以五体伏地之姿向着李恪大礼而拜。 “墨者,拜见钜子!” 始皇帝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李恪成为钜子。 …… 日头渐渐西斜了。 云海之上的落日与地上不同,便是落日,太阳也是金灿灿的颜色,叫人无法直视分毫。 李恪和扶苏并肩站在螭龙的船头。 “恭喜恪君,终成钜子。”扶苏笑着说。 李恪的脸上略有疲惫,他摇着头,叹了口气:“钜子之名不过万事之始,今日之后怕是再也没法像以前那么闲散了。” 扶苏哈哈大笑:“有能者多劳,恪君是天下有数的能者,整日闲散可不是大秦之福。” 李恪也笑:“公子,听闻你与师姊明日便要回咸阳了?” “是有此事。” “虽说至今不知道我要与谁成婚,可再过十日便是我大婚之时……你们就不准备多留几日?” “不留了。”扶苏梳理着衣裳上的褶皱,“身处于墨家,莫离脸上的笑虽然多了许多,但我知道,她心中苦甚。” 李恪一时语塞。 “恪君,我问你一事,你需如实答我。” “公子请说。” “如今你已是墨家钜子,今后墨家,何去何从?” 扶苏目光灼灼盯着李恪的眼睛,李恪不闪不必,慨然对望。 “公子,我亦要问你一事。” 扶苏皱了皱眉:“与我所问之事有关?” “东海有鲲鹏展翅,鼓风扬沙,关中便会骤起风雨,雨水足,五谷丰,民有饱食,天下安定。你说这世间百态,何事无关?” “险忘了墨家亦擅诡辩。”扶苏摇头失笑,“也罢,你且问,我如实答。” “如此谢过公子。”李恪对扶苏长身一揖,沉声问道,“公子,皇帝年岁不小了,你身为长子,至今不曾被晋作太子,心中可有怨怼?” 扶苏愣了一下:“父皇春秋鼎盛……” “假如!”李恪没有让扶苏把答案说出来,蛮横打断,“假如,皇帝崩阻,临终之时将二世之位交给你诸位弟弟中的一位,你该如何自处?” 扶苏终于知道李恪并不是随便问问,看他的表情,这个问题应该已经在李恪心里许久了。 所以扶苏回答得格外诚恳:“无论父皇属意何人,既然是大秦的天下,我必定竭力相帮。” “若是二世不放心,要你的命呢?” 扶苏兀然瞪大眼睛:“恪君,你是否听到些什么?” 李恪干脆摇头:“我甚消息也不曾听闻,可是权利之争非此即彼,同室操戈之事这世上也不止出现一回了。公子,若是二世要你的命,你当如何自处!” 扶苏沉默,久久难言。 “我不知。”他艰难回答,“有人想要我的命,我本该奋起抗争才是。可想要我命的是我的亲弟,又是天下至尊,我若是抗争,难免生灵涂炭……” 李恪意味难明地摇起了头。 “公子的答案我知晓了。现在我便回答公子的问题,墨家将归秦。” “真的?” “墨家将归秦,这是我的决断,也是老师的夙愿。墨家之中不乏有人猜到我的心思,真正反对之人却寥寥无几,所以公子不必为此事担忧,不久之后,你我必将在朝堂重逢。” 无以伦比的好消息! 扶苏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他拍着李恪的手臂畅笑:“墨家归秦,恪君必是将作少府!初入官廷便是九卿之身,这在大秦可是头一遭!” “公子误会了。”李恪淡淡反驳,“墨家归秦,我却不会做那个将作少府,若是真想要那个职位,三年之前,我也不会弃秦入墨。” “可你若不做将作少府,天下还有何人当得起这个官职?” “车载斗量,何其多也。”李恪极敷衍地应付了一声,自顾自转开话头,“公子,你与师姊离山之时我却不能相送了,明日我要与公输家会面,还有墨家密窟也要在明日瞧上一圈,看看子墨子到底给墨家留下了些什么。” “恪,听我一言,将作少府之事……” “君子之交淡如水,公子与师姊一路走好,待得他日,你我咸阳再会!” 第四三九章 不由己 焚熏香,调素琴,在螭龙的宫阙宝室之中,李恪与慎行对坐,静心对弈。 眼下弈棋已至终未,棋盘上星罗棋布,皆是墨白二色交错之影,几乎见不到一个空处。 李恪闭着眼沉思良久,突然拈起一枚黑子,郑重投入白子腹心。 一子落定,成气结劫,杀边的白子被提掉三枚,左盘局势登时改变。 慎行力压之势,生生被李恪裁断先锋,便是勉力重组攻势,一来一回之间,李恪也有足够的时间构起防线,再不给慎行染指边境之可能! 当面之局,慎行困于腹心,四面受阻,李恪连结边地,止有一处沦陷,不需官子,李恪的胜势显而易见。 “论起执白,这好似是为师第一次败于你手。”慎行轻笑着投子认负,大袖一拂,推坪起身。 李恪唤虞姬来收拾棋盘,走过去搀住慎行:“老师棋艺精深,但过于执着腹心之利。然而中土虽说繁盛,却终归不及边地广阔。” “恪,中土乃正统。” “老师错了。”李恪柔声反驳,“正统之论常在血脉,在人心,在政通人和,在民意向背。商末纣王据中土,西歧代之,周末六国分关东,关西取之,皆是此理。” 慎行苦笑着打了李恪一下:“西歧、关西皆中土,你那是诡辩!” 李恪一脸冤枉道:“小小棋盘,纵横十七,又何必非得分出内外来!” “孺子不可教。”慎行笑骂一句,抬起头看了眼天色,说,“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去后宫。” “唯。” …… 想当年建造之时,螭龙本是周天子独一无二的华贵座驾,虽说至终也没能交在正主手里,但船上的建筑却是照着周天子的需求一板一眼做的。 除却船头操场,船尾机房,船上宫阙分作前后,前宫为政宫,兼顾护卫、百官居所,大小房舍二三十间,暂由墨家占据使用。 后宫为寝宫,本是天子与妃嫔宦侍所用,房舍仅有十二三,但屋舍宽大,装饰华美,一直是公输家自用之处。 百余年过去,当初不满两百人的公输遗脉在经历了生计无着的灭族之险,又得到墨家支撑得以苟存,现在共有族人七八十,多是他们的先人与派驻墨者的后人,学养上也是兼修两脉,除了不着墨袍,早已与墨家分不出多大差别。 他们一直看守着墨家与公输两家秘窟,在李恪出现之前,这里从来都是墨家机关术的巅峰秘地,类似于武侠小说当中少室山藏经阁的所在。 对于这百多传古之士和那座两家共有的秘窟,慎行给李恪定下的计划是吞并,至于方法,则是最粗暴,也最有效的联姻。 墨家钜子以嫡妻之礼迎娶公输盘的嫡脉血嗣,从此两家合作一股,共号墨者。 李恪心里肯定有些膈应,但墨家把这座秘窟看得比天还大,种种传奇皆在其中。李恪就算心里不以为然,可在彻底取代子墨子的历史地位之前,他也不可能把那个不字真正宣之于口。 吞并秘窟是居于上位者先天的义务,不是权利,在李恪之前,九任钜子都为此作过努力,然而因为得位不正,公输家甚至不愿意给他们联姻的机会…… 说得好像算什么荣幸似的。 李恪心里腹诽着,搀着慎行走出文王殿,沿着船舷甲板,缓步行向后宫。 不远处池畔山边,憨夫正领着苍居众墨为辛凌送行,因为扶苏也在其列,出于贵族礼仪,严氏也带着吕雉出现在那处,代表李恪行使东道的义务。 看着巧笑嫣嫣靠在严氏身边的吕雉,李恪深深叹了口气。 “恪,何以叹息?” 李恪摇头:“只是想起来,自老师与公输家定下婚期之后,诸多事忙,我至今也不曾和雉儿开诚布公谈过此事。” “你与娥姁……”慎行轻轻拍打着李恪的手,“以为师观之,娥姁乃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坚忍,孝敬,顾全大局,似她这等,当不会心生怨怼。” “这本就不是怨不怨怼的问题。”李恪揉了揉眉心,“想当年她来投我,我尚是苦酒里中落迫潦倒的少年农户,也不曾给她甚名份。她这样无名无份伴了我三年,代我恪尽孝道,操持家事,现如今我功成名就,却连一个嫡妻之位都不能给她……” 慎行只能在旁劝慰:“男子立于世,家,国,天下,本就有些事身不由己。你与娥姁相交于贫弱,最早不也是基于利么。” “那是吕家的利,可不是我的……” 慎行知道李恪是在耍性子,轻声一笑:“恪,为师视你如徒如子,你的婚事有为师操持,无论是你还是娥姁,皆不会受委屈的。” “嫡妻都姓公输了,还有甚旁的委屈可受的。”李恪嘟嘟囔囔念叨一嘴,看着船下送行的人群,正色跟慎行承诺,“老师,轻重之事我分得清,就如师姊愿意脱出墨门,我也愿迎娶公输,放心吧。” “凌儿……” 辛凌脱出墨家是慎行心里最大的痛,一说到这,老头不免心堵。 他叹气说:“凌儿多苦,少年时受尽不公,养成了清冷少话的性子。为师当年收她为徒,除了天赋,也未尝没有借她身份,为赵墨归秦开辟机缘的意思。直到为师寻到了你……” “老师,师姊能理解的。” “就如你所说,凌儿再是识大体,为师也对不住她。寻到你之后,往日赵墨归秦的大计反倒成了阻碍,为师先从凌儿身上攫下了假钜子的身份,又在其后,连她墨者的身份也夺走了。”慎行心灰意丧地摇头,“她以墨者身份嫁于扶苏,原先该是赵墨归秦的契机,现在却成了墨家在秦廷大展拳脚的障碍。为师对不住她,明知她除墨之外别无他物,却又不得不逼着她离开墨家。” “扶苏公子对师姊至善,她不会怨老师的。” “不怨么?为师其实知道,她非是不愿参加你的昏礼,只是见为师体衰,不愿为老儿送终罢了。” “老师……” “莫要劝我。”慎行摆了摆手止住李恪话头,“人皆有生不由己之时,我为今日而弃过往,便甘愿承受这诸般罪责。快些走吧,公输家之人……想来也该等急了。” 第四四零章 不要命的子墨子 螭龙很大,头顶的气囊首尾百五十丈,抬头去望宛如乌云盖顶,而那龙雕蜿蜒趴伏于上,长度更甚于气囊,估摸着少说也有两百丈上下。 然而气囊再大也是气囊,飞艇的特色本就是头大身小,百五十丈的气囊投影到生活区就只剩下四十来丈,扁扁平平一方舟船,抠掉操场和机房,剩下的建筑名为宫阙,其实也就是相互独立,中高侧低的两排U型连楼,一个开口冲前,裹着操场,一个开口向后,包住机房。 为了节约甲板的空间,前后两宫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间距。 绕过船舷,直趋后宫,在U字型的正中主殿,李恪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公输家的主事。 主事共有三人,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以老者领头,向着慎行齐齐拱手。 “慎公,数年不得见了。” 慎行淡笑回揖:“八年不见,能看到古公健硕如常,我心慰之。” “老喽,哪还有如常之事?前些日染了场风寒,熬了三月,小辈们连寿袍都备下了,见天在我炕头哭哭啼啼,生生把我又气活过来,谁晓得这一场又能安泰多久。” 老头嘴上不把门,说得身后两个小辈直翻白眼,李恪憋着笑,松开慎行,躬身作揖。 “雁门学子恪,见过古公。” 老头向慎行告一声罪,眯着眼打量李恪。 “你便是一十八岁继任钜子位的恪君……恪君,你如今是墨家魁首,再称学子不恰当。” “哪有甚恰不恰当的说辞,小子总不能逢人便自称墨家钜子,惹人厌嫌不说,礼数上也不好摆置。” “也是。”古公哑然一笑,侧身摆手:“慎公,钜子,请!” “古公先请。” 五人入殿,相互通名。 李恪得知,不咸的公输家因为与墨家百年相济的关系,整体结构也与墨家变得近似,通过率敖选拔三子管理日常,就是眼前这三人,其中以古公为首,两个不算年轻的年轻人辅之,分别唤作赵吏和公输岚。 公输岚的家族又是公输家的一道特色。 公输氏因公输子起家,以精湛的木工和不逊于墨家的机关术扬名于世,家族长幼俱作木匠,兼收外姓子弟学艺。 外派至不咸山时,公输家的成员中有五位公输,其中就有公输盘的第三子。 后来百年传承,这些人守着不知何时才能完工的螭龙,一丝不苟地保养,修缮,工作成员代代更替。为了留住公输氏的传承,其脉中规定,公输血脉不作外流,便是生出女眷,也只接受入赘,生出子女皆要以公输为氏。 凭着与墨家的交流,这个小小的飞艇基地并不缺新血,可这种苛刻的态度让公输家女眷的嫁娶变得异常困难,区区百年时光,五脉断绝三脉,时至今日,唯有两脉公输留世。 若是墨家掌握的信息不假,这也是世上最后两支兼具有公输技艺与公输血统的公输氏了。 这个信息让李恪慌张了许久。 公输家的女眷只接受入赘,他又要娶公输家的女人,且不说大秦对赘婿的态度如何,光是这个消息传到严氏耳朵里,他估计就会被立马拽回已经升级成獏川城的苦酒里去,什么墨者,什么钜子,哪有李家的传续重要…… 幸好这念头终归只是杞人忧天,慎行不可能让李恪入赘,墨家志在吞并公输家,也不可能接受自己的钜子入赘到他们家去。 这将是百年来公输血脉的第一次外流,成婚之后,百年公输也将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正式成为墨家的一脉。至于此后,他们是继续守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守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完工的螭龙,还是放弃坚守百年的飞天梦幻,拖家带口重回中原,这要看李恪的意思。 李恪对此也很纠结。 螭龙的完成度很高,只凭肉眼观瞧,李恪觉得这几乎就是一架完整的飞空艇。 问题是它维持现在的状态已经整整百年,每年光是修缮和备件材质的替换就需要大量的后勤支撑,而且全部要通过茫茫北疆,由墨家掌控的商队秘密运送,其劳民伤财早就超过了一件机关应有的价值。 而且……公输盘和墨翟这两个疯子究竟打算用什么方式让这个大家伙飞起来? 氮气? 这个时代真的有提炼氮气的可能? 想不明白,李恪就顺嘴把问题问了出来:“吏君,螭龙究竟是哪里没有完成?” “无形之灵……” “无形之灵?”这是李恪第二次听到这个玄之又玄的名词,似乎整个螭龙都围绕着这件东西,应该是某种轻气,但究竟是什么,李恪猜不到,也和这些古人说不明白。 “便是无形之灵。”赵吏叹了口气,“族中传闻,无形之灵出自公输子与墨子的一场机关论辩,公输子称自己可使物飞天,还亲手制了木鸢,果然飞天三日不坠,便是墨子也赞叹其机关之道举世无双。墨子在技艺上敌不过公输子,便要在设计中取胜,他第一次制出螭龙的雏形,还与公输子一道,用白铜在溷厕左近第一次烧制出无形之灵……” “在哪儿?” “溷厕……” “在溷厕烧制出无形之灵?” “他们还用了白铜……” 李恪总算明白所谓的无形之灵究竟是何方神圣了,那根本不是李恪原本猜测的氮气,而是氢气。 溷厕肯定有沼气,若是妥善收集,高温淬炼确实可以生产出少量的氢气,而所谓的白铜就是镍,作为提炼氢气最合适的催化物,有其参与的化学反应可以增加氢气的产生量,达到工业制取的产量标准。 可是土法制氢……能想出这种法子来,墨翟显然不仅是个好大喜功的混球,还不要命地很…… 李恪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既然子墨子和公输子已经烧出了无形之灵,又为何……” “天谴。”赵吏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就连另一侧相谈甚欢的慎行和古公都停下话头,看向这边。 李恪呐呐难言:“所谓的天谴,不会是爆炸吧?” 事情并没有超出李恪的预料,在决定制作螭龙之后,墨翟和公输盘就设计了大型的土法制氢工坊,借用不咸山的白铜矿和天然气提炼氢气,这项技术没有经过实地的检讨,大型的工坊在气密性上也无法与小规模的实验制取一概而论,其结果就是不断地爆炸。 公输家和墨家参与项目的成员死伤狼藉,工坊在十数年间一次次爆炸,直到燕国撤军,项目中断,提炼氢气几乎成了不咸山上挥之不去的梦魇,人们都说,是天爷见不得凡人飞天,所以降下天谴,不让无形之灵提炼成功。 传言墨翟老年时第一次来到不咸山,流着泪中断了氢气提炼,已经完成了机关制造的螭龙也彻底失去了飞天的可能,成了永远漂在水上,而且行驶起来还不咋地的飞天机关。 论及至此,古公感慨说道:“人力飞天,天所不容,公输家在不咸山死守着螭龙,也不知是福是祸……” 肯定是祸吧。 李恪心里已经决定要结束这个劳民伤财的划时代项目,就连合适的理由都找好了。 “诸位可知,飞天之事墨家其实已经做到了,实物如今就在霸下,其名,机关兽,蜃楼。” 第四四一章 螭龙无用论 机关兽……蜃楼? 墨家提前实现载人飞天的消息对公输家而言,效果是拔绝的。 他们瞠目结舌,一时失声,脑子里有千般问题,唯独没有对蜃楼是否真正存在的质疑。 机关之道在于真实,墨家与公输向来以机关标榜自身,在此类关节的表述上不可能信口开河。 更何况李恪都明确说了,那件名为蜃楼的飞天机关,如今就收在霸下当中。 那件机关是什么样的? 它以何种方式飞行? 它与螭龙一般巨大么?若是如此,为什么能收在霸下当中? 飞天是公输家坚守了多年的迷梦,所以他们对蜃楼有万千疑惑,恨不得立即去看。 可今日的当务之急却不在机关,两家之所以在此聚首,联姻、秘窟皆是枝节,他们最为正经,也是独一无二的议题,是公输入墨。 周之一世,百家初生。 仅以时间论,究竟哪家最先成学早不可考,但若是只论及显学,其传承与脉络还是大体清楚的。 天生老子,师从于商容,任周守藏,他由此得以遍览群书,最终初窥天道,成就道家。 后孔子问礼老子,始得学,后思辨,穷其一生,编纂诗书礼仪,传诸弟子七十有二,儒家乃成。 儒家是法墨的温床。 墨子学于儒,厌弃繁复,出而成墨。 李悝从子夏,以礼成法,终成法家。就连韩非也是始学于荀子,后又得三法之精要,这才将原本并没有显学之姿的法家升华到如今的高度。 道育儒学,儒成法墨,四家显学一脉而出,又在历代大家的辩论与书著中日渐丰润,逐步成熟。 当世之中,四派的过往就如同百家的缩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源在长达数百年的争辩中日渐丰满,终发展成为百家争鸣的旷世盛景。 百家同根不同论,纵观古往今来,一子而成家者众,合而弃道统者,绝无仅有。 在此之中,墨家与公输家的情况是极少见的。 公输盘作为公输家的立学之人,其以机关设计和惊世的木工技艺闻名于世,却始终在政治和哲学上缺乏明确的观点。 公输以血脉、技艺成家,在学派结构上与欧冶家相似,可在学派理论,师子传承等重要方面,远远比不上欧冶家。 从一个学派的角度来考虑,公输家是不完整的,一家立于一人之名,其结果就是人亡,道消。 公输盘死后,正值鼎盛的公输家在中原百家的冲击下迅速分崩离析,唯有不咸公输这一支余脉,因为遗落在与世隔绝的不咸山中,侥幸保住了公输家脆弱而浅薄的道统传承。 老迈的墨翟在辽东寿终,挽救了濒亡的不咸公输,他在此地开坛讲学,用墨家的理论、哲学以及组织和构架填补了公输家的空白。 自此以后,公输家将子墨子与公输子同祭,将《墨子》七十三篇视作本门经典,甚至在某些记录当中,开始频繁地自称为墨氏公输。 子墨子死后,不咸公输当时的领袖,公输盘的第三子公输炎首次向鲁慎子提出公输入墨的请求。 他提出了两个条件,尊公输子为墨家首任钜子,并将钜子之位与子墨子并列,不再自称弟子。 这个条件对鲁慎子而言无疑是苛刻的。 更何况鲁慎子时期,三墨同心,精英俱在,秘窟之技绝非紧要,苟存于辽东的公输家对于墨家而言,也没有必须要吸纳的价值。 双方不欢而散,鲁慎子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登不咸山的山巅,墨家维持了对螭龙项目的基本支持和人员输送,双方高层再不往来。 如此往后,直至腹?时期,这项议题才被再次提起,而提出者则换成了墨家钜子,腹?。 在墨家的历史上,腹?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在就任钜子的二十二载时间里,他不仅着力促合三墨一统,更是两次亲登不咸山,与公输商讨公输入墨的事宜。 得益于当时秦墨,也就是赵墨充满活力的发展势头,这件事几乎就要被他促成了。 腹?当时的条件是,公输子与子墨子同列而尊,却不称钜子,公输家入墨后自成一脉,与三墨并列,并享有钜子轮替的权利,公输家欣然接受。 然而成也腹?,败也腹?,他摆布了两件大事,却没能活着等到任意一事真正落地。 他的猝死让公输入墨之事再次搁置,长平之殇更令墨家精英丧尽,第一次在与公输家的对位当中处在了下风。 第七任钜子,楚墨何夕重启了两家会谈,急于从公输家手中得到墨家断代的机关技艺,但时任公输三子之首的罗谭却推翻了此先与腹?议定的全部草案,代之以两家交葛以来最苛刻的入墨条件。 一,尊公输子为首任钜子,鲁慎子需次之; 二,钜子之位当与子墨子并称,子墨子不再独享尊崇; 三,公输家列为墨家第四脉,从此进入钜子轮替; 四,何夕需退位让贤,由公输择贤,接任钜子。 会商之门再次关闭,这一次,一直持续到慎行寻见了李恪。 惊艳才绝的李恪以一几之力打破了公输家对墨家的技术优势,他的设计和教案被慎行有技巧地一份份送至辽东,公输家主动重启了议题,而且口风越来越弱,条件也越来越低。 即便这样,慎行也仅仅答应了联姻之事。 作为历任钜子中唯一处在适婚年龄的李恪,嫡妻之位是双方重启谈判必要的诚意。 可是就连慎行也没想到,对整个事件的前序参与并不算多的李恪,居然在最恰当的时候抛出了那件从未被过多重视,甚至被他自己批驳得一无是处的蜃楼…… 李恪在一切场合diss蜃楼的价值,还为了那次自行其是的载人飞行动了墨法,处置了他最信任的由养和儒。 他的态度让慎行下意识低估了蜃楼的价值,忽略了这件机关对公输家的意义,以至于在前期的沟通当中,慎行根本没提起过蜃楼。 现在好了,谈判尚未开始,公输家却连最后的依仗都没了…… 始作俑者的李恪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嘴蜃楼,然后就无辜地把这话题丢掉,直接言归正传。 “诸位,大家皆是事忙之人,不若就来谈谈正事。敢问公输家打算何时入墨?” 先前并不怎么说话的公输岚看了失魂落魄的赵吏一眼,皱眉接过话头。 “公输一脉多受子墨子与历任钜子照拂,百年发展又让两家同源同论,公输入墨水道渠成,只在于墨家到底打算何时接纳公输家。” 看来这女人才是本次谈判的主使。 李恪挑了挑眉,扭头去看慎行。 慎行轻笑:“墨家有尚同之义,向来以钜子为尊。如今你才是钜子,不必顾忌为师意见。” 古公也说:“我等年老体弱,虽在台前,却早不理事,那些个议题,你们自便即可。” 李恪恭敬拱手,道一声唯,对着公输岚开口说话:“百年时光,三次动议,公输家从未给过墨家准信,不知这次又有何变故?” 公输岚双目一闭:“皆如四十年前,罗公所议。” 李恪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公输家不愿谈。” “何解?” “无解。”李恪站起来,“公输居于不咸,仅螭龙一项每岁费金便达千余,在我看来此事毫无益处。开春之后,墨家会退出不咸,告辞!” 公输岚瞪着眼,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钜子是打算用公输家的生计来威胁我等么?” “威胁?”李恪重复了一遍,像恍然大悟般好心补充,“螭龙项目完结以后,公输家可随着墨家一道回中原,不必再守在这不毛之地,这对大家都是好事。回去以后,你们是独立于外还是继续与墨家同行,皆可。两家有百年之谊,墨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真的打算停下螭龙项目?” “螭龙必定停止。”李恪点着头,说的斩钉截铁,“在我看来,螭龙眼下全无用处,无论公输入不入墨,我皆会弃它而去!” “我知你已经造出了蜃楼,可是螭龙毕竟和蜃楼是不同的……”公输岚方寸大乱,几乎口不择言,“你也是机关大师,就不想见到螭龙翔天的盛况?” “想……还是不想呢?” 李恪轻轻的自喃回荡在房里,成为场内唯一的声音。 慎行和古公的闲篇早已停了,所有人屏息凝神,只等待李恪最终的表态。 想,或是不想…… 李恪吐出一口长气。 “我想见到螭龙升空么?大抵是想的。螭龙乃当世之杰作,一旦升空,天下对机关术的认知将彻底改观!”他顿了顿,问,“然而,你们以为螭龙真能有升天之日?” “只要炼出无形之灵……” “我还不曾见过秘窟中提取工坊的结构,但只用想,便足以想像出七分。”李恪蘸着茶水在几上画了一个粗陋的塔,“此法不可行。无形之灵遇火即燃,爆烈之极,些许火星便足以酿出大祸。提炼技术若不更新,靡费只是其中小事,大事在于,我们得死多少人?墨家,公输总计不过千几百人,全搭进去,够么?” 他站起来,踱步游走在房中,所有目光跟随着他的脚步游动。 “想要稳定地提炼无形之灵,钻井,炼炉,全封闭的管道与完备的充气流程,一件也不可缺少。无形之灵,或者说氢价值巨大,远不止让螭龙腾空这一个粗笨用法,但是!不在其时!” 李恪停下来,深深吸气,目视众人。 “诸位,螭龙无用!与其将金钱人才徒耗在这不毛之地,何不将他们投之于中原,用机关去真正去改变华夏的风貌,使机关之道从此扬名于世呢?” 第四四二章 墨家秘窟 “公输子当为首任钜子,无论是年岁声望,鲁慎子都应次之!” 螭龙后宫,谈判重启,公输岚瞪着大眼,面向李恪气势汹汹。 李恪丝毫不为所动,掏了掏耳朵一脸惫懒。 “我拒绝!”他干脆利落说道,“公输子是公输子,钜子是钜子。公输子在世时既不曾尊过墨学,也不曾行过墨义,他一直是公输家的魁首,何必非扯进墨家?” “可是公输家要入墨了!” “入墨的是不咸公输一脉,连你们都管自己叫墨氏公输,与公输氏公输何干?” “强词夺理!” 李恪耸了耸肩:“这哪是强词夺理?公输氏的公输消亡了,留存于世的是墨氏公输,与墨家同源同论的也是墨氏公输。你们可以自尊公输子,墨家也可以共尊公输子,但公输子只是公输子,与矩子无干,亦与墨家无甚瓜葛。” “你!”公输岚气得直喘粗气,咬着牙,瞪着李恪,“那我等要求,公输入墨后自成一脉,从此进入钜子轮替!” “此事嘛……”李恪拖长了声音,“抱歉,我也拒绝。” 啪!公输岚重重一掌拍在案上:“你根本全无接纳公输的诚意!” “没有诚意的话,方才我就走了。”李恪一脸委屈。 “那你为何连轮替之列也不愿交予公输?” “倒不是不愿……”李恪皱着眉,斟酌词句,“古今有异,自子墨子创立墨家已有百年,期间墨家多在三分,几无一统,故时至今日,其实在结构上,墨家已经老旧了。” 众人都愣住了。 “墨家需大改,权利,管束,交替,纳新,方方面面皆需大改,其中就有钜子位的传续问题。出于公平考虑,这一块我会在墨家集会时说,其实若不是你公输家至今仍在入墨之事上犹豫不决,这场集会我早该招集了。” 公输岚隐约觉得李恪在这件事上已有了定计,但墨家结构之严,放之百家已是翘楚,李恪想如何改,她却是想不出来。 “那暂不说钜子之事,公输自成一脉……” “此事必然!” 得到了李恪的承诺,公输岚长舒了一口气。 对公输家而言,这位新的墨家钜子实在是太强势了。 他对公输家几无所求。秘窟,他绘的图板尤有过之。螭龙,蜃楼已经升空了。机关之道,谁都知道,公输家那点传承百年的机关秘术连李恪的教案都比不了…… 凡是公输家压着墨家的地方,李恪都能摆出不屑一顾的态度,甚至于公输家独有的木工秘法…… 自獏行之后,李恪就很少使用木头了。整体浇铸和各式钢材让金属在性效上将木料远远抛开,木工对于墨家而言,再不是必须的技能。 公输岚知道,李恪时代的墨家或许是公输入墨最糟的时期,但李恪却不给公输家选择的机会。 螭龙项目行将完结,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或是灰溜溜回归中原,道统消亡,或是在这最没有发言权的时期加入墨家,自此成为墨家的一员。 釜底抽薪。 对公输家而言,能够从李恪口中拿下一个不咸不淡的承诺,总比一无所得要好太多了。 谈判就此结束。 九日后,李恪将在不咸山天池北岸的飞艇基地大婚,婚前是他探访秘窟的时间,婚后公输家便将正式加入墨家,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搀着慎行心满意足走出后宫,李恪突然愣在原地。 慎行奇怪道:“恪,你又忆起何事?” “我突然想起来,方才忘了问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老师,您与我实话。我将与何人成婚,此事您当真不知?” “呃……说来为师倒真不曾问过这事。” “您说不会就是今日的公输岚吧?”李恪戚戚然道,“她看着也有二十七八了,面貌还不如媪稚嫩。虽说联姻之事,年龄长相都不是要点,可若是让媪见了她,多尴尬……” 老慎行被李恪惊出一头白毛汗:“倒不至是岚夫人……她成婚已有好些年,还有个女儿,今年三岁。” “三岁?” “三岁。” 李恪如丧考妣:“三岁的嫡妻?俺的天爷诶!” …… 重要之事商议完成,欲走的扶苏和辛凌也在拂晓之际拜别了众人,螭龙停留南岸再无意义,收归人员,启行向北。 螭龙并不是合格的摆渡工具。 它顶上的气囊太大,气囊上的龙雕又太重,整套机关头重脚轻,哪怕无风,也随时会有侧翻的风险。 所以螭龙的行驶速度极慢,不足二十里的路,每个时辰仅行三五里,耗费了足足半日才进入到北岸专用的敞篷船坞,架船,排水,固定气囊,开始检修。 李恪与家人在基地房中度过一夜,第二日进了饔食之后,拜别家人,登入秘窟。 墨家极尽神秘的秘窟就位于螭龙之上,更确切的说辞是在气囊正中,这里留有一条百丈长的巨大甬道,甬道上密布气孔。 秘窟只是这条甬道的兼职而已,它的本职是气囊各独立气舱的检修与充气通道,只是碍于氢气无着,兼职才取代了本职,成为它最广为人知的称呼。 顺着爬梯登入甬道,李恪看到一个高宽皆数丈的巨大空间,各式气孔、接缝把阳光漏进来,在甬道中发散交错,映照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图板世界。 整个甬道全是图板,头上,脚下,左墙,右壁,一块块整齐排列,形如墙砖,总数或有三四千块。 这其中,最完整的是螭龙项目的核心设计,也就是所谓的《鲁公秘录》,一个项目便占据了左壁的全部空间,从船体、气囊、宫阙的分图到整体的总图,再到一些装饰细节,结构布设,虽说仍没逃出概念图的范畴,但其细节表现程度已经无比接近李恪所推崇的设计图。 李恪从中看到了墨炉,也就是机车炉的详细设计,样式比苍居精细了不知凡几,扬扬洒洒六七十图,怪不得何玦曾说,他就是在秘窟中苦学两载,通过墨炉推出了阴阳炉的构造。 头上,脚下则是一些散碎的设计,经过精心排布,多是公输盘与墨翟相对的设计,如脚下摆着公输盘设计的云梯,头顶则是墨翟的守城器吊锤,一一相对,由头至尾。 相较于另外三面,右壁的图就更散碎了,多是两家后人自沿和复原前人的设计,里头有相里子的兕蛛,鲁慎子的守城器,公输一门的磨,墨线等等。 李恪的设计一件也不在其中,这并不是他的设计不入两家法眼,而是他的设计细致且精妙,两家将其收录在一间独立的大房间中,专供两家传人揣摩学习,那个房间,在这里被称作千机室,与秘窟地位等同,却不限制出入。 李恪在秘窟中一待就是三天,各种笔记作了几十斤简。 墨翟与公输盘的设计对他而言并无新奇,但那些散碎却颇能给他一些基于当前时代的设计灵感,他一一记在简上,不成图形,以备后用。 而且他还找到了一处真正的宝地,一段位于右壁的图板墙,那是由二十余块概念图所组成的图带,皆是墨翟晚年亲手所作。 在李恪看来,这是墨翟的回忆录…… 第四四三章 所谓邂逅其实少有浪漫 第一幅图,图上是耸立着巨大烟囱的铁甲大舰,李恪在图的边缘看到一群留着辫子的孩童,他们向着衣衫褴褛的大人跪拜,极尽依恋。 第二幅图,李恪看到一间巴洛克风格的大房子,无数道玻璃窗明几静,映出里头专注听讲的光头学子。 第三幅,第四幅……学子长大,留了短发,往来于各色工厂,学徒,摘记,挨骂,挨打…… 第五幅,突然是一片漆黑,那是一种绝望的黑。 第六幅,图上画风骤变,突兀出现一台无数飞梭的蒸汽纱车,李恪皱着眉愣在那里,一时有些不明白这种转变的意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响,打断了李恪的思续。 李恪回过头,眼见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可爱少女从秘窟连接外室的洞里哼哧哼哧爬出来。 “你是何人?” 李恪突然的问话把少女吓了一跳。 是真的一跳,她蹦起来,直直从后一跳,准确无误钻进那个爬出来的洞,刺溜一声就钻了下去。 “救命!” 惨叫声戛然而止,李恪看到有两只小手扒着洞缘不住挣扎,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 见了鬼了,随口问上一句居然险些搭出条命来!这里可是秘窟,高居于螭龙的气囊中间,洞口以下就是半空,距离船板可有十好几丈呢! 李恪赶紧跑过去,呲着牙拖着少女的手把她拽上来,这一遭兔起鹘落,两人都没落着好,只剩下一左一右躺在图板上喘粗气。 “谢……谢过大兄……” “不必谢……”李恪喘匀了气,“你是何人?莫非不知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公输秘窟啊,我自幼就爱在此玩耍,岂能不知?” “公输秘窟……” 李恪已经知道眼前这少女是公输家的人了,因为墨家称此为墨家秘窟,而公输家则惯称公输秘窟。 只是……墨家想要参观秘窟从来千难万难,必须是假钜子以上,取得三墨许可,还要远赴辽东,再取得公输家的认同。而公输家…… 虽说近水楼台,但这种差别也未免太大了。 李恪心说等螭龙拆了,一定要把秘窟搬回苍居,对所有人公平开放。这些图板都是两家基于时代特点呕心沥血的作品,就算作图粗糙点,也有很强的参考意义。 正想着事,那少女突然问:“大兄又是何人?公输家之人我皆认识,您必是出自墨家,可墨家访秘窟是有限制的,您不会是偷溜进来的吧?” “这么高,底下还有看守,谁能溜得进来……”李恪哑然失笑。 “也是……”少女满脸讪笑。 “倒是你,公输家入秘窟想来也有限制吧?莫非你才是溜进来的?” 少女傲娇地皱了皱鼻子:“大兄看走眼了。公输入秘窟虽有限制,却比墨家宽松,更何况这限制于我无用,我可是被特许了随时参悟的。” “哦?” “您就别惊诈了。我被特许之事是真的,也不曾违背公输与墨家的协定,只是……” “只是?” 少女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姨母要把我嫁给墨家的钜子……我偷偷跑去见过上任钜子,老得都快死了。上任如此,这新一任再年轻怕也有四十余岁,比翁媪都大好多……” 没想到,真没想到…… 李恪听得满脸门黑线,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一遍他未来的嫡妻。 大约十三四岁,五官灵动精巧。她不是虞姬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有吕雉那类祸国殃民的艳容,亲切,灵性,活泼,还有些深藏在根骨里的书香知性。 大抵是李恪处惯了美人,这丫头的长相在他看来算不得出众,而且年龄也不够,很是缺少些岁月的沉淀…… 不过总归还是有些特别之处的,而且作为联姻的对象,李恪也委实没有立场要求太多。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少女,满脑子零七八碎的念头,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对面已经涨红了脸,怒气冲冲。 “登徒子!” “哈?” “你看甚!” “呃……” 李恪翻了个白眼,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丫头一直以为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老年墨者,估计还是面色黧黑,骨瘦如材那种。 而且这种话题还没法挑开,就像他至今不知道这丫头的名字,类似的话题若是由李恪自己说出来,非但无助于眼前,还会把他往色狼的方向越推越远…… 所以他站起身,刻意抖搂了一下腰上的钜子令。 “登徒子!” “哈?” “你抖甚!” 李恪目瞪口呆,心里只有哀叹,完了,这丫头缺筋…… 他实在不擅长对付脑袋缺筋的女人,转转眼珠,计上心来。 “你说你自幼在这里玩耍是吧?” 少女看来气性挺大,哼一声摆谱,还把身子朝远离李恪的方向挪了挪。 李恪受不了了,起行迈步,继续看图,一直看到第八幅,身后才传来少女的声音。 “诶,你是在研图么?为何不研左壁秘录?你们墨者更看中秘录吧?我看天机室中,你们现在的钜子就把秘录之法学了十成。” 你才学了十成…… 李恪虎着脸瞪了她一眼:“秘录之图在秘窟中虽属精细,但论价值,远不如你头顶脚底那些。不过我更在意这片子墨子的晚年画带。” “为何?” “乐意!” 少女气坏了,跳起来恶狠狠说:“晚年画带可是秘窟中最晦涩的图板,你看得懂么!” “叫你讲解你又不愿,我时间有限,看不看得懂,关你何事!” “你!”少女气得张牙舞爪,三五步赶过来,指着第一幅画,“这是船!” “废话!” “我是说,此船名作鲲鹏,当是以一系列大型阴阳炉驱动,类似霸缰堰。船体古怪,我试制过一次,发现全不是图中所示的平底,而是一种尖底,子墨子画图时怕是画错了。” “尖底?” “嗯,尖底。”一说到机关技术,少女的脸上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叫人难以直视,“你莫以为唯有平底之船才可行于水上,我试过了,尖底亦可,而且行船更稳,更耐风浪。我试着为螭龙设计了尖底,可是被姨母否了……” 这丫头天赋不差啊? 李恪诧异地挑了挑眉:“螭龙不稳源自头重脚轻,重心不定,平底船不易侧翻,反倒是螭龙的良配,若是换了尖底,反倒难以行舟。” “真的?” “你自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有理!”少女夸了一句,指向下图,“这第二张图是座宫阙,样式颇新,怕是外族之物……” 第四四四章 婚娉有六礼 纺纱车,机床车间,工人培训,紧接着是毛瑟1898步枪,mp38冲锋枪,鲁格p08手枪,再然后是37毫米反坦克炮,名声显赫的2号,3号,4号坦克,然后是bf109单翼飞机,那之后,图板开始发散,是各种奇怪的战车、飞机的设计,还有齐柏林飞艇…… 一长溜的德械武器图让李恪明白了墨翟所描绘的时代与地理,他未来的不知名嫡妻在一旁努力分析着它们的功能与结构,若是说到点上,李恪偶尔也会更深入地补充一些。 当然,这样的机会很少,而李恪已经看到了最后一幅图。 一面旗帜,没有明显的色彩,李恪却能自行补上色彩,红边,蓝底,抽象却尖锐的太阳图形,白色的边带上书写着这支军队光荣的番号。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 墨翟的一生在李恪眼前再无秘密,清末年公费留德的少年,在苦学期间王朝崩塌,流落异乡,在纱厂和零部件工厂打工谋生,参加专业的技术培训,进入军工厂,从枪械一直生产到坦克,再到飞机,转行设计师,陆地、空中皆有涉猎,很有可能墨翟所擅长的是某些基础传动,或是空陆通用的一些细枝末节。 墨翟在德国越混越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回国参战! 李恪长叹了一口气。 他无从去猜墨翟究竟是何时何因来到战国,成为子墨子,但李恪总算明白了墨翟那些充满理想主义的思想由来。 还有那些带有明显缺陷的机关设计……自学成材的墨翟就是再天才,也不可能和数十年后,受过完整工业教育的李恪相比,他们之间不仅有专业与业余的差异,还有技术的代差。 “最后一幅图应该是幅钜子图,我始终不解子墨子为何对钜子偏爱,你们墨家的掌教是钜子,画带终末是钜子,就连你们的钜子令……” 少女突然瞪大了眼睛,鼓着腮帮闭着嘴,就像一条溺水的漂亮小鱼。 李恪把腰上的钜子令解下来,挂在手指上,在少女面前晃荡。 “想明白了?” “钜……钜子令!” “秘窟我已经逛完了,谢过玉淑一路解答,实令我获益匪浅。今日是第四日,五日之后,再行相会,告辞。” 说完这些,李恪从少女身边走过,行向出口。 少女突然在身后喊:“诶!我叫公输瑾,你以后可以唤我瑾儿!” “瑾儿……”李恪笑着摆了摆手,“嬴姓,李氏,我单名恪,现年十八,并非是四五十的老先生。瑾儿姑娘,五日后再见。” …… 这是段奇特的邂逅,李恪对谁也没有说起,离开秘窟,他只是把那些零散的摘记丢给由养他们整理,然后一门心思投入到昏礼的筹备当中。 慎行说不会再让吕雉多受委屈,李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从来了北岸基地,他就再没见过吕雉和虞姬的面。 她们从李恪房里搬了出来,与严氏同住,三个女人整日神神秘秘,都不愿和李恪多打交道,李恪以己度人,觉得她们大概是生气了。 尤其是吕雉…… 在忙碌的筹备中,日子过得飞快。 十月三十,北岸骤紧,这场对两家而言干系巨大的昏礼正式启动,在北岸的屋舍之间紧锣有序地执行起来。 昏礼之说,取自其时。秦人行周礼,遵从日月交替,阴阳相融,故婚事皆在日落举行,这才有了昏礼一说。 不过真正在日落举行的唯有六礼中的亲迎,为了契合这个时间,李恪的昏礼团队需要在两日半的时间内跑完之前的五礼,李恪则被关在屋里,诸事不理,只需要斋戒,沐浴,以备大婚。 第一礼,纳采。 拂晓之时,憨夫,儒,何玦三人自李恪院中驾车而出,接了用作媒妁的女子分赴三地,憨夫会公输,儒奔吕公,何玦寻子期。 他们每人车中皆置着一只纯白的大雁,冬日北无雁,这些大雁是墨家之人昼夜不憩,从南方远送来的,还有专人负责照料,定要让大雁精神抖擞,神完气足。 门外唤门,门里应是,三人与媒妁跨步各方入宅,才一进门,媒妁就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吾有君子,才具不愁,敢问贵人,淑女可有?” 吕公微微一笑:“家中有女,唤作娥姁,贤淑惠贞,待字闺中。吉士有问,老儿无瞒,但见雁礼,莫敢不从。” 媒妁大喜,尖着嗓子高喊:“纳采喽!” 三声纳采此起彼伏,三位吉士手捧白雁,郑重交在各自对家手上。 雁付他人,谓之:“礼!成!” 纳采之后便是问名。 在南临池畔的一处小院里,何玦将几块包绸的金镒塞在媒妁手里,媒妁眼睛登时一亮,身子一软就贴在虞子期的身上。 “哎呦!不知贵人之妹何名?生辰八字又在何处?” 虞子期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张着嘴,红着脸,结结巴巴。 “小妹闺名妙……妙戈……” “那生辰呢?” 何玦不耐地皱了皱眉,又是一封金塞在媒妁手上。 “八字合过了,天造之合!” “诶!李宅君恪,虞宅妙戈,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礼成!” 忙完这两礼,时近中午,根本没来得及吃饔的三人拖着饥肠辘辘的疲惫身子回了李恪的宅子。 李恪正在房中焚香静心,所以屋里是别想去了,由养在院子里给他们备了文王鬼甲,他们各自摇甲,落席见卦。 结果自然是吉的,无论卦象为何,联合今日,必须是吉!因为这一步,就叫纳吉。 五礼恍神达成三礼,三人这才算完成了任务,各自回家,休整备战。 第二日,十一月初一,仍是拂晓,三人勿勿食饔,又一次相会在李恪宅前,后勤大队长由养为他们各自备了彩礼,以璋一枚,玄帛三匹,纁帛两匹,皆以彩绦捆扎,车载出门。 憨夫驾着车来到距离最远,与另两家几无瓜葛的公输一脉,站在门前高声喊道:“雁门李恪奉彩礼至此,有璋一,玄帛三,纁帛二,望亲家纳征!” 公输家的当代家主,女权当道的公输岚大门洞开,快步出来,对着憨夫回应:“礼美甚,且去房中休憩!” 憨夫摇了摇头,与公输岚小声嘀咕:“昨日占卜,见龙直上,家中已抵定了明日佳期,不知贵人意下如何?” 公输岚故作惊奇:“竟这般快?明日当真佳期?” “不敢有瞒,千真万确。敢问贵人意下?” 公输岚正色道:“故所愿也,不敢请也!” 第四四五章 娘子,美甚 十一月初二,成日,吉平,执神天德,井宿为犴。 天宿之中,井木犴是朱雀第一宫,本意上凶多吉少,有战、煞、亡、烈的隐喻,但她是双子三宫之一,其喻意中少有的吉便应在夫妻合家,齐眉皓首这一条上。 日成乃吉,吉平乃德,天德当空,犴宿护主。 这样满吉满福的婚嫁吉日子数年也难遇上一个,凡夫俗子们甚至不敢在这样的日子里行使嫁娶之事,怕自己福泽不够,满溢成灾。 但在李恪的婚事上,慎行、严氏、古公、吕公却不约而同点在了这一日。 生而知之乃为天眷,少年扬名更是神顾。圣人传血,否极泰来,如李恪这样受着满天英灵眷顾的天生之人,世上又岂能有他无从消受的福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问期。 时间虽然紧促,但是各方早已心知,能简则简,当正则正,等到了婚期当日,前置的五礼皆已完成,只剩下最后的亲迎。 十一月初二,日朗朗,风云静,水波静娴,鸡犬和睦。 严氏早早来到李恪暂居的屋宅,捧着木盆敲开房门,用粗麻洁布轻轻为李恪洁发擦身。 她擦得很仔细,很用力,粗糙的麻布磨擦皮肤,带来微微的针锉似的刺痛。 李恪就如无所觉般,双手撑膝,袒胸跽坐,任由严氏颤抖着手,去擦拭那些并不存在的污垢。 “上次为我儿擦身,好似还是十来岁的时候……一恍神,我儿却长这么大了。” 李恪歉疚道:“孩儿不孝,三载求学,不曾回过苦酒里一趟,就连婚姻大事也要媪随我在这种化外之地熬着苦寒。” “为娘不苦的。看着我儿成材,扬名,成家,聚室,举手投足间,千万人舍生忘死,跟从随行,为娘心里只有喜乐。” 严氏喃喃着为李恪擦完身子,披上深衣,又为他打散了发髻,任由那一头长发披肩散落。 “我儿十八了。十八之时,庸碌之人尚未分家,精干之才不过缚籍,我儿却已经是显墨的钜子魁首,贤名扬于世,君王求不得。我儿是李氏最有出息的孩儿,有儿如此,便是立时便死,为娘也有颜面见你的翁,拜见你名传天下的大父了。” 李恪柔声说:“媪,您还年轻呢!今日有新妇入门,不几年您还要为我教养孩儿,以后还要为孙儿教养孩儿,哪能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边。” “也是。”严氏轻笑,“今日我儿大喜,为娘可不能扫了兴致。” 母子两说笑着,严氏为李恪一缕缕整齐发束,套上玉环,再扎上簪。 扎完发束,她站起身,从坑上取来玄衣和纁(xūn)裳,跪身递推到李恪身边。 “下市了,吉时将至,换完衣裳快些出来,为娘就在正堂等着,等着你把新妇带回家。” “唯。” 严氏缓步退出房间,闭上房门,李恪静静吐了口气,起身褪掉披挂的深衣和墨家的连胯绔,抖开纁裳,赤身披衣。 纁裳是深衣样式的连体长袍,色偏黄,微泛红,整件衣饰又带些色彩的渐变,上身更红些,如夕阳烧云,下身则黄些,似光照土地。 他压上纯黑的衣衽,系上玉带,又抖开形如大氅的硬料玄衣,玄衣整体红中泛黑,如夜暮将临未临时的天色。其肩厚硬,面绣银丝,至袂又分作四片,随步摇曳,显得轻薄舒软。 此外还有靴,同样是纁帛所纳的靴面,暗黄之中带点明红,深藏于裳裙之下,唯迈步间才能显出形来,就如风过时原野尘沙,惊鸿一瞥。 这是大秦最正统的婚服,玄衣纁裳,自周开始便是贵族嫁娶的指定穿着,与昏礼一同,意喻天地玄黄,阴阳两济。 李恪年尚不满二十,所以毋须加冠,他只在左腰系上龙渊,右腰并挂上玉牒和钜子令,收拾妥当,推门而出。 院子中,憨夫、儒与何玦三人早已牵着车马等候多时,沧海也牵着匹纯黑的骏马,一脸讪笑看着李恪的笑话。 新郎官正在发怔。 连着两日不曾出门,他根本不知前五礼的推进状态,他只知道今天会有骏马金车候在院外,问题是……金车怎么会有三辆? 李恪歪起脑袋质问现场唯一一个正经结过婚,所以早早便被认命为婚庆总指挥的由养:“你们究竟有多担心车轱辘脱轴,居然能备上三辆金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一次娶三个呐!” “本来就要娶三个……” “噫?”李恪瞪大眼,瞠目结舌。 “钜子,此事都是老钜子张罗的。他说今日良辰十年难遇,那个……不若就一次将昏礼全办了。” “不若……全办了?” 由养忍着笑拼命点头:“此事三家皆知晓,钜子的媪也不曾反对。那个……反正五礼皆是分开做的,后头也好办,就是亲迎时钜子要辛苦一些,得跑三家。” 跑三家…… 李恪这才明白慎行的良苦用心。 黄道吉日,三媒六聘,三家新妇同时入门,虽作出名份差异,却化去了入门先后。 这既是对吕雉的尊重,也是让公输家知道,墨家重视且看中他们,却也不是没他们就过不下去。 一场亲迎,一石二鸟。 李恪淡淡笑了起来:“跑三家的话,我们可得抓紧了。” …… 奇特的迎亲队伍自李恪的小院出发,排成长溜行向公输宅邸 李恪骑着黑马,由沧海牵着行在最头,身后是三辆雕饰金银的华贵金车,再然后是一路汇起的肃穆墨者,待到公输门前,三百步外,迎亲的人群已达百余。 李恪远远看到公输瑾,这个娇小的少女正被盛装的公输岚牵着立在门口,与李恪一般的玄衣纁裳,垂首低眉,不笑不颦。 两人先前只不过一面之缘,联姻的背景也称不起浪漫,再加上这样那样的诸般因果……若说这场昏礼对吕雉来说是苦尽甘来,对虞姬来说是顺理成章,那么对公输瑾这个嫡妻而言,这场昏礼只能称之为仓促应对。 双方或许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进入自己生命的准备,但各自的身份和使命又让他们下意识地选择顺从接受。 李恪不讨厌这个中气十足,而且颇有些机关天赋的小丫头,从她前次主动通名来看,她应该也不讨厌李恪。 可与此同时,对于这场三女同嫁的昏礼,李恪对公输瑾也不会有半分亏欠。 这是慎行的安排,对慎行而言,吕雉的喜、虞姬的幸和公输瑾的怨都是附带之物,唯有墨家传达给公输家的态度才是唯一的真实。 那是李恪需要且希望的真实。 所以他哪怕不喜欢这种把少女情怀放在祭坛的手段,也不会去刻意阻止。 双方以后会有很长的路要走,容忍,谦让,相敬如宾,用时间来淡化两人间浓重的利益色彩才是他们该做的事,李恪与吕雉初识之时,其实也是如此。 思绪至此,李恪的马也来到了公输府外,他翻身下马,从憨夫手上接过金车,牵着在府门外绕了三圈。 “请娘子归。”李恪对着公输瑾喊到。 公输瑾颤了一颤,薄施粉黛的俏脸抬起来,半点也不畏惧地看着李恪。 “你是墨家的钜子么?” 李恪一愣,转而轻笑:“是啊,如假包换,墨家第十代钜子。” “你今天还有两个妻要娶么?” 一旁的公输岚面色骤变,想要阻止,可在人群之前却拿不出半点手段。 李恪还是笑:“是啊,一个是与我相敬四载的贤妻,一个是为我操持起居的娇娘。” 众人几乎以为这场联姻要毁了。 可是公输瑾并没有如他们所料般转身逃走,她溢着泪,忍着哭,又问:“我是真正的嫡妻么?” 李恪沉默了片刻,看着她,郑重如誓:“是啊,李恪的嫡妻贵胜连城,小小的公输家,却值不起这个价。” 公输岚的脸色像铁一样泛青,可公输瑾却笑了。 小姑娘含泪绽笑,笑靥如花,一刹那的芳华连李恪都为之惊艳。 “姨母,瑾儿随君郎归嫁了!”她挣开公输岚的手,声音正肃,随即便离开送亲的人群,迈出门檐,主动把自己的手塞进李恪的手里。 那只手和主人一般娇小,柔若无骨,又冰凉如雪。 “娘子,上次相见,我本以为你不甚美。” 公输瑾恨恨瞪了李恪一眼:“那你为何还像登徒子似瞧我半天。” 李恪认真辩驳:“首先,登徒子是君子,宋玉才是小人。其次,凡男子乍见自己素未谋面的妻,总会忍不住多瞧几眼,与孟浪无关。” “哼!”公输瑾傲娇地皱了皱鼻子,顺从地任由李恪将她扶上金车,“你先前说上次见,那今日呢?” “今日啊……”李恪松开公输瑾的手,展颜朗笑,“今日之娘子,美甚。” 第四四六章 三女同迎 天池北岸,下市时分。 北境的冬日昼短夜长,在下市之时,朗日早已西垂。 可天池毕竟在不咸山巅,西垂的日头距离下山尚有老远,各家居户在斜阳下扶老携幼,翘盼着那条不算宽阔,更算不上绵长的北岸主路。 今天是个大日子,墨家新上任的年轻钜子成婚了,迎娶的是公输盘嫡传的血脉,北岸最尊贵的少姬瑾。 更重要的是,少姬瑾居然不是钜子今日要迎娶的唯一新妇。四处散福的墨者们早已说了,少姬瑾是嫡妻,而钜子要在今日将他的三妻一气都取归门去! 一礼娶三妻啊! 北岸的居民大都是公输家的弟子门人,对这个消息真真是又气又羡。 气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少姬在墨家眼中居然当不上一场专独的昏礼,羡的……当然是这位钜子三妻同堂,竟还能将昏礼办得如此堂皇。 听说这位钜子是圣人血裔,贵人之后。 听说这位钜子有才俊非凡,举世皆闻。 天生之人必有天赐之贵,那话中说的,怕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观礼的人们窃窃私语,百感交集,看着车驾远远而来,终归是诚心送上了他们的祝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zhēn)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的歌声渐起,从起先的零落,到后来的齐整,观礼的人们一遍遍唱,送着李恪与迎亲的车队去向吕雉的方向。 在吕家暂住的房门前,李恪见到了吕雉。 今日的吕雉极美,妖且丽,轻且盈,肤似凝脂,粉黛蛾眉。 她含羞带怯地掩身在吕公身后,纁裳下柔荑轻绞,玄衣映贝齿若犀。 一颦一笑,一瞥一瞄,浑身上下都是万种的风情,千般的妖娆。 躲在车帘后偷瞧的公输瑾忍不住漏出一声短促的,如临大敌般的惊呼,落在李恪耳朵里,激得他牙疼似连抽凉气。 他跃下马,从儒手里接过金车绕转三周。 “请娘子归。” 同样的话语,李恪对吕雉喊来全然听不出仪式的感觉,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叙闲,娘子去丈人家中小住,如今归期至矣,如此而已。 吕雉瞬间便回复了平素的仪态,落落大方对着吕公一福:“翁,雉儿随君郎归嫁了。” 吕公脸上只有堆不下的满足:“且归,勿念。” “唯。” 李恪牵着金车走到檐下,伸手迎过吕雉,小心搀扶上车。 待吕雉在车辕上站稳了脚,李恪才有一声细柔如水的轻唤:“雉儿。” 吕雉羞怯含首:“君郎……” “雉儿今日艳绝。”李恪握着吕雉的手,笑着轻叙,“方才远观时,我险以为自己走错了道,见着了跳郑舞时的妙戈。” 吕雉的羞怯一下子僵在脸上:“君郎……” “家中不需斗艳争宠,你是阿姊,更不该带坏了妹妹才是。” 吕雉一咬贝齿:“妾连嫡妻位都予她了,却连争宠也不许么?” “不许。”李恪虎下脸,“以后这种妖娆只许在房中做给我看,像方才那样漫散给外人看,我亏大了!” …… 连下两城,虞姬左近。 下市还有半个时辰,李恪看了看天色,确信自己能够赶在日薄之前赶回家里操礼,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只剩下一家了…… 拐弯,抹角,李恪始见屋舍,看到自己玄衣纁裳的下妻正与其兄一道,在檐下等着他和他的迎亲队伍。 李恪已经驾轻就熟,他跃下马,自何玦手上接过金车,绕地三圈,高声亲迎:“请娘子归!” 虞姬全无动静…… 这一场的主角睁着大大的漂亮的大眼睛,一副娴静优雅的样子站在那儿,浑身上下全无错处,唯独就是不动。 仔细看她的眼睛,茫然,木讷,似乎还有些神游物外。 虞子期急坏了,站在一旁不住咳嗽,就像得了十级肺痨。李恪啼笑皆非,倒是不恼,只是牵着金车走近一些。 “妙戈,奉茶。” “啊!唯!妾这……”虞姬惊醒过来,表情动作同时停滞,她想起来了,现在是亲迎,“公子……” “请娘子归。”李恪微笑着轻轻重复。 虞姬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对着李恪重重点头,又对虞子期说:“大兄,妙戈随君郎归嫁了!” 虞子期如蒙大赦,用轰苍蝇的手法赶紧赶地摆手。 “且归,勿念!” 这对兄妹诶! 李恪牵着虞姬的手,把她扶上金车。四目相对,李恪发现她除了玄衣纁裳,居然一点妆容都没作。 她全凭着天生丽质撑着颜值,勉强才与公输瑾平分秋色,跟妖精似的吕雉根本就无从去比。 李恪一脸无奈:“妙戈,雉儿莫不是威胁你了?” “咦?君郎何以如此觉得?” 虞姬满脸无辜,看起来也没有遮掩的味道。 这反倒让李恪好奇了。 “若是与雉儿无关,你今日何以不施粉黛?” “此事……”虞姬的神色又茫然起来,“公子,这三媒六娉,盛礼大典真是予我的么?” 她其实挺迷糊的…… 作为这场怪诞昏礼最大也最无意的受益人,虞姬至今还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拥有了三媒六娉的优厚待遇,而且这一切来得还如此突然。 回望一两个月前,慎行还在与严氏、吕公商议李恪嫡妻的人选,虞子期原先也有旁听。 一帮子人精根本就不将婚事当婚事看,满满都是妥协、斡旋、交换、对冲,虞子期有听无懂,每次旁听都像度日如年,到后来,索性就不去了。 虞姬对兄长的态度并不在意。 身为吕雉所选定的下妻人选,她原先就觉得,自己在转正前,至少要做定几年无名无份的侍女。 李恪的当务之急是选定嫡妻,然后是迎娶吕雉,再然后,等李恪的家事妥当,嫡妻与吕雉分出高下,或许才能想起收她进房的事。 作为一个从小由郑女教养长大,而且家世与钱财皆无可取之处的美人,虞姬对自己的昏礼从没抱有过任何非分的期待。 她觉得,自己入门的过程或许会起于一次半推半就的酒后乱性,李恪会在事后寻个相对还算吉利的日子,找一个成过婚的女墨者兼职媒婆,静悄悄给她敲定名份户籍。 可是毫无征兆地,严氏突然告诉她,李恪要在这场昏礼中迎娶三妻。 紧接着由养也寻到虞子期,手把手跟他探讨起昏礼的一应细节…… 再两日之后,何玦正式登门。执雁纳采,携媒问名,纳吉的龟甲中占的是商末的古钱,纳征的彩礼上还缚着一枚华贵的璋。 玄纁缚璋啊…… 虞姬清楚地记得,在周时,于彩礼上缚璋是诸侯与显贵们娶妻才用得上的重礼,哪怕在大秦之世,这种礼数也少有平民使用。 而现在…… 三媒六娉,玄纁缚璋,她穿着自己连夜缝制的玄衣纁裳,看着李恪引领着金车缓缓行来…… 真的宛如梦境一般…… 她正穿着极正的贵族婚袍,经历着华盛的贵族昏礼,她的君郎名满天下,人品风流举世难寻! 虞姬很想偷偷掐自己一下,又怕万一真的疼了,呲牙咧嘴的样子会破坏掉昏礼的庄严。 她还觉得有些懊丧,凭着李恪的提点,她才记起自己今日忘了描妆,这两日又不曾睡得很好…… 会很难看吧? 她想要面铜镜。 她还想要眉笔和姻脂。 还有琴…… 她忘了带她的琴,到时昏礼上谁来弹奏雅乐? 虞姬站在车辕上,恨不得夺路而逃。 李恪轻轻敲了敲木架,低低的嗓子宛有磁性,幽幽软软渗进她的心里。 “你两位阿姊皆在车里等着呢,安心登车,莫误吉时。” 虞姬的眼里一下便有了神采。 “公子……” 李恪指了指太阳,故作惫懒:“快些个,别磨蹭。” “唯!” 第四四七章 同牢合卺 下市近终,一日将尽。观山之西极,太阳已有大半隐没在群山之下,飘渺的云层被点出火烧一般的橘红色彩,给人一种恍若梦幻的奇特感觉。 俯瞰火烧云,李恪觉得,这样的经历怕是转遍整个世间也难寻出几个同道来。 他舒泰地抻展开双臂,歪着脑袋,回头去看亲迎的车队。 三辆金车,上百墨者粼粼跟在他的身后,憨夫、儒和何玦分别驾车,车里则是公输瑾、吕雉和虞姬,她们是李恪的妻室。 古之贵人有三妻,嫡妻与夫尊,偏妻以夫尊,下妻以夫贵。三妻和,家宅宁,小家睦,大家安。 经此一遭,李恪算是全乎了三妻,至于以后大家安否,小家睦否,家宅宁否,三妻和否……李恪撇了撇嘴,决定以后再想。 车队缓缓驶入宅院,李恪下马,三车并停。 这次他先走到虞姬的车前,双手合拢,时揖向前:“妙戈,至矣。” 虞姬掀帘出来,向着李恪土揖还礼,再由李恪牵着下车,这才算是完成了亲迎之礼。 接来虞姬,李恪带着她去到吕雉车前,李恪仍是时揖,口中轻唤:“雉儿,至矣。” 吕雉掀帘出来,先向李恪土揖还礼,待两人礼毕,虞姬又向着吕雉土揖见礼。 “新妇妙戈见过阿姊。” 吕雉坦然受了这礼:“小妹淑丽。” “不及姊也。” 吕雉仪态万方地掩嘴轻笑,这才心满意足地任由李恪把她扶下车辕。 李恪有些心累。 两个了啊…… 他忍着叹气的欲望,领着吕雉和虞姬最后来到公输瑾的车驾前,抬手时揖:“瑾儿,至矣。” 公输瑾皎白的小手自帘中探出,轻轻一掀,俯身而出。 她先看到躬身的李恪,接着便是站在李恪身后,妆容艳丽,光芒万丈的吕雉。 公输瑾在样貌上本就及不上吕雉,更何况始皇帝三十二年,吕雉十九,虞姬十六,公输瑾十五…… 双十的女子一旦打定主意要张扬姿色,豆蔻少女便是再骄傲,也难免要心生挫败。 李恪隐约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他咳嗽一声,直个腰重新作揖,依旧是时揖:“瑾儿,家至矣。” 公输瑾鼓着腮帮子时揖还礼:“劳君郎亲迎,妾幸甚。” “夫妻如宾,此应有也。” 对答礼毕,李恪和公输瑾同时直身,吕雉和虞姬随即土揖:“小妹见过阿姊。” “哼!” 公输瑾拾掇拾掇,提着裙摆刺溜从车辕上跳下来,傲娇得有如开了屏的孔雀,便是跳车时,修长的脖颈也不曾有片刻收起来。 李恪开始看见战争的硝烟了…… 他继续强忍住叹气,抬手虚扶着公输瑾,两人一道齐步进门,吕雉和虞姬跟从在后,袖手身前。 三位新妇进门拜过严氏,又随着李恪转入到西厢卧房。 卧房当中,灵姬与何钰一左一右跽坐在矮几后头,矮几上置着一只烤至金黄的小小羊羔,羊羔边摆着剔骨的尖刀。 李恪松开公输瑾的手,跪坐下来提刀解羊,他从羊腿上剔出四条细细的肉条,一一置在旁边的餐盘。灵姬与何钰在盘边摆上玉箸,四人端起餐盘,同牢而食。 食毕,四人放下盘箸之物,灵姬从旁取来匏瓜,当着众人的面一剖为二。 匏瓜两分,何钰斟酒。淡寡的清酒染了匏瓜的生涩,喝在嘴里满口苦意,李恪一饮而尽。 公输瑾喝了一半,突然放下卺(jǐn),返身递给身后的吕雉。 “妹妹,同饮。”她轻声说。 吕雉惊疑地看了公输瑾一眼,没有多说,只是盈盈一福。 同牢,合卺,庄严而怪异的昏礼至此礼成,然而天色却才入夜。 秦朝的昏礼没有那么多闹腾的仪式,庄严肃穆贯穿始终,便是在礼成之后,家中也不会安置礼宴。 助礼的墨者们各自散去,李恪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突然丢下三个刺猬似的女人,转身去往严氏的东厢。 “媪,您睡了么?” 严氏奇怪地拉开门,把李恪让进屋子。 “恪,今日是新婚之夜……” “第一,儿屋里有三个女人,第二,她们似乎还没想好怎么相处,第三……”李恪嚼巴嚼巴字眼,“家中颇冷清,我怕媪一人寂寞。” 严氏哑然失笑。 “公输家那位为娘还不曾见过,听你师说,品貌俱佳。娥姁与妙戈为娘熟捻些,在为娘看,也是和事安宁之人,我儿何故畏之如虎?”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媪,您说我惧内?” “非是惧内,而是惧战。”严氏掩着嘴坏笑,“莫非我儿是觉得,三位新妇难以共处?”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头:“算不得难以共处吧?只是觉得她们还不曾想好怎么处。您知道么,今日雉儿美甚,我认识她三年多,从未见过她这般装扮自己……” “女子以姿色愉人,娥姁如此做,可不见得就是斗艳。” “揖让接驾时,雉儿与妙戈向瑾儿行礼,瑾儿哼了一声,自个儿跳辕下来了……” “噫?” 李恪耸肩摊手:“您看吧?” 严氏干笑了一声:“三媒六娉本是嫡妻专享之礼,如今你师悖礼而为,公输家那位心中有气也是正当……” “可是饮合卺酒时,瑾儿又只饮半卺,还把另半卺交予雉儿饮了。她总不会是怕苦吧?” 这下连严氏的眉头都蹙了…… “如此还真是如你所说,公输家那位与娥姁都未想好,她们该如何处呢……” 李恪长长叹了口气:“战,我有法,和,我有策,便是她们貌合神离,勾心斗角,我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她们如今却跟刺猬似的……” 严氏牵着李恪在矮几边坐下,母子俩相视苦笑,唉声叹气。 “平素贵戚虽三妻,然三妻多有先后尊卑,依礼也唯有嫡妻享尊。你师如此安排,看似一视同仁,实则……有损家宅安宁啊。” 李恪摇了摇头:“媪,老师有老师的打算。螭龙、秘窟皆是子墨子的遗宝,却皆由公输家所掌。当年未有长平之殤,墨家并不希求公输,如今苍居有了我,墨家同样不希求公输秘艺。然而子墨子是墨家的神圣,墨家愈盛,收回螭龙和秘窟的欲念就愈强,这一点便是我也无从扭转……更何况,老师知道我的打算,若想顺利地改革墨家,使其适应当今的世态,我需要以势压人。” “这些事你师与我们也说过些许,否则悖礼之事,为娘是决计不会答应的。”严氏拨弄着油镫的捻子,“恪,螭龙与秘窟便是你的势么?” “螭龙与秘窟不是。”李恪轻声说,“拆掉螭龙,公开秘窟,那才是我要的势。” 严氏瞪大眼睛:“拆……” “姑,君郎是在您房中么?”屋外突然传来吕雉的声音,轻轻,柔柔,恭顺敬服。 李恪微微皱眉:“雉儿怎么也过来了?媪,她不会被瑾儿赶出来了吧?” “说甚呢!”严氏扬手拍在李恪脑门上,“若是为娘不曾料错,门外不止娥姁,连妙戈都在。” “妙戈今天全不在状态,瑾儿居然连她都赶?” “我儿不是想叫她们想明白如何共处么?看来她们想好了。”严氏拉开门,笑着把吕雉和虞姬接到屋里,“娥姁,可是与公输家那位谈妥了?” 吕雉并不正面回答,也没有去看李恪,只是羞红着脸拽着严氏的袖子:“姑,稚姜与巿黎不在,您身边也没个可心的差使,不若今夜就让我与妙戈陪您,可好?” “你们愿留便留下,不咸山垒的炕颇大,足够叫三人共寝的。” 李恪完全没听懂这帮女人的哑谜,只能瞪着眼,探询似看向虞姬。 虞姬的脸也是羞红:“君郎,今夜乃您新婚之夜,切莫叫阿姊久候……” 这下李恪终于听懂了。 三妻和,家宅宁,这一晃神的功夫,家里的女人们……和睦了? 第四四八章 春宵苦短 红绸翻浪,一夜春宵。 第二日,日出拂晓,天色微明。 李恪尚在梦乡安睡,初为人妇的公输瑾便早早醒过来。她皱着眉支起身子,恶狠狠瞪着李恪的脸半晌,然后深呼吸,深呼吸,下炕,穿衣。 费了老大力气将自己归置齐整,她轻悄悄拉开房门…… 吕雉在屋外等着她…… 一袭白衣,神色安宁,吕雉今日洗净铅华,满头秀发湿漉漉披散在肩上,尾梢还带着清亮的水珠…… 她捧着一只崭新的木盆,木盆里盛满了枣子、栗子和肉干…… 她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她还在笑…… 公输瑾险些没被吓死,刚想惊呼,就见到吕雉竖起一根青葱似的手指,靠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新妇的惊呼就这样被生生压在了喉咙口。 神清气爽! 容光焕发的吕雉捧着木盆关上房门,牵着魂魄归位,一脸惨白的公输瑾走到院子当间。 “阿姊,妙戈正在西厢烧水,你一会儿先沐浴涤发,记得别用花瓣。郑女与妙戈说过,晨花有露,新妇破瓜若是以花瓣沐浴,或是会落下痼疾……” 公输瑾恨得咬牙切齿:“此处是不咸山巅,终年积雪,且不说去何处采晨花,便是采着了,你觉得什么露珠能留在花瓣上?” 吕雉一脸的恍然大悟:“啊……一时忘了此地荒僻,阿姊想是不曾沐过花瓣浴。” “沐过!” “休要逞强。” “沐过!” 吕雉叹了口气:“好吧,便当你沐过。” “我真沐过!” “是是是,阿姊沐过,沐过。”吕雉的态度敷衍至极,“你一会儿先沐浴涤发,花瓣浴虽好,但切记别用花瓣,阿姊听清了么?” “听清了……” “沐浴之后有赞礼。我昨夜与灵姬、由养夫妇商议,赞礼之人选了三人,一人就是灵姬,贤淑蕙质,一人是何姬,冰清玉洁,还有一人是此地老妪范氏,四世同堂,子孙俱全。阿姊,你想要何人主持赞礼?” “范氏!” 吕雉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的木盆:“还有,笲(fán)在此处,一会儿见姑时,莫忘带了。” “我知晓赞礼如何做……” “知道便好。”吕雉随手把木盆塞在公输瑾的怀里,双手一拍,“君郎家中只进熟食,我这便去庖厨督管炙豚,沧海粗手粗脚的,可别炙焦了……” “那你便速去!” 看着公输瑾气急败坏的模样,吕雉狐媚似一声轻笑,转过身,欢欣而走。 公输瑾看着吕雉的背影,捧着木盆,恨恨跺脚。 “妇顺……妇顺……妇顺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以成丝麻布帛之事,以审守委积盖藏。是故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故圣王重之……” …… 食时,天明。 李恪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都发出噼里啪啦的怪响。他揉着胳膊,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背。 炕很不舒服…… 李恪看着炕席上那抹殷红的斑迹,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炕很不舒服。 他懒懒散散爬下炕,从地上拾起平日穿的深衣、大氅,一一穿戴,又仔仔细细挂好龙渊、玉牒和钜子令,外披鹤氅,昂扬出门。 今日是赞礼,李恪在西厢接上洗漱一新的公输瑾,搀扶新妇拜见家姑。 两人一齐来到正堂门外,须发皆白的礼妪颤着声音一声高唱:“新人至,姑舅迎!” 堂门大开,吕雉和虞姬左右搀着严氏出堂,严氏怀抱着李牧的灵位,神色正肃。 李恪搀着公输瑾双膝跪地,对着严氏和李牧叩首。 咚一声响,严氏颔首,吕雉和虞姬松开严氏,自左右把李恪夫妇搀起来,退到一旁。 严氏面带慈笑:“瑾儿,你我自昨日来,这可是第二次见了。” 公输瑾认真点头:“姑慈,瑾儿幸甚。” “恪身负天下大任,以后怕是少有在家。你为嫡室,身负丝麻布帛之事,当审守委积盖藏。家中琐碎皆有你,室和安宁亦仗你,不偏,不倚,不私,不嫉,可能为否?” “当不使姑心忧,不令君心乱。” “甚是贤德。”严氏嘉许一声,意喻引见结束。 一礼至终,公输瑾用双手高举起木盆,轻声说话:“姑,瑾儿初为人妇,不曾尽孝,今日置笲,有枣、栗、脩段于内,请姑笑纳,勿要见嫌。” 严氏笑着接过去,说:“五谷精粮,脩脯酒食,此民之天也,何以嫌之?” 于是礼妪又喊:“姑赐甜酒!” 早在一旁备了多时的灵姬端着酒觞和肉脯交给礼妪,礼妪又代严氏捧给公输瑾,公输瑾并不饮食,而是端正地跪下来,先将肉脯祭给李牧,又将甜酒洒遍阶沿。 如此,进见之礼也完成了。 严氏转身进屋,把李牧的牌位请上高堂,李恪搀起公输瑾跟进屋子,然后是吕雉和虞姬,再然后是礼妪。 众人进屋,分别落座。 严氏居于正席之左,公输瑾居于正席之右,吕雉、虞姬分在侧席,礼妪伺候一旁。 李恪并不落座,因为男主外,女主内,将公输瑾陪进屋后,他就从偏厢隐出正堂,不再参与家中琐事。 几句闲叙打底活络,灵姬又从堂外捧进一只金黄焦脆的烤乳猪,礼妪接过来,递给公输瑾,公输瑾将乳猪摆下,取刀剔开焦皮,割取下头馨香的嫩肉,恭献到严氏面前。 严氏笑着食了一口,说:“甚是香嫩。” 公输瑾板着小脸,郑重说:“今后有瑾儿奉养姑,每日皆有美酒佳肴,以孝以养,以敬以恭。” 吕雉和虞姬齐齐下拜,随着公输瑾的话头:“妾谨助阿姊侍奉,以孝以养,以敬以恭。” 严氏欣慰而笑:“善,甚善!” 这是孝养之礼。 礼成之后,严氏起身,自西阶先行下堂,公输瑾站起来,随着严氏又自东阶下堂,吕雉和虞姬跪坐着目送二位主妇离堂,最后起身,关上堂门。 屋门紧紧闭合到一处。 四个女人同立在室外,笑对着檐下百无聊赖的李恪。 屋里头传出礼妪那颤抖而苍老的喊唱:“新妇入堂,家室和睦,早生贵子,福满寿昌!礼成!” 第四四九章 热烈庆祝十届一次墨家大集胜利召开 新婚之后的消闲生活持续了整整三日。 睡醒就吃,吃饱就懒,得闲了便泛舟天池,眺望云海。 来到大秦以后,李恪第一次全身心地放纵自己,努力把自己整成一滩附庸风雅的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行有车马,伴有娇妻。 三个女人也出人意料得和睦,公输瑾忙着彰显威仪,吕雉忙着在小处给她难堪,虞姬忙着笑,一边笑,一边给李恪揉腰捏腿,情话卖好。 大家都很忙,唯李恪闲适。倚梅摘星化野鹤,卧舟问月作闲云。 然后,三日之后…… 腰酸背痛的李恪拂晓睁眼,虞姬仍在一旁安睡。 她的发丝散在衾上,李恪一动,便顺着脸颊滑下来,调皮地戳了戳鼻翼。 虞姬不耐地蹙着眉,从衾下探出小手拨弄摆布,乍亮一片如雪般的白腻。 李恪摇着头偷笑,下得炕来,轻轻把绒衾掖紧,这才穿衣,饰佩,抖擞出门。 天色尚未大亮,但十数墨者早已经躬在门外,其中有憨夫,儒,田横,由养与灵姬夫妇,何玦与何钰兄妹,他们如松般不言不语,每个人的肩头发梢都是晶亮的露珠。 但他们志气昂扬。 今天,始皇帝三十二年,十一月初五。 仲冬寒日,钜子临堂,墨家注定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他们既是见证者,也是践行者。 李恪深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气。 “令,莫食之时,于公输宗祠大集,召墨九子,前假钜与集。” “唯!” “叫公输家那帮人也过来,顺带问问他们,婚都结了三日了,公输入墨之事,他们打算何时去办?” “唯!” “大集之时,凡北岸墨者皆候于堂外,不得缺,不得离。” “唯!” “老师由我去请,以上事体你等去办,速速。” “我等!遵钜子令!” …… 公输家的宗祠位在北岸基地正中,坐北朝南,三进大院。 或是因为不咸山远出中土的关系,近国者贵,所以其布局与一般北尊的堂院大有不同。 进入宗祠是一片木板铺就的大院子,宽窄可容两百余人,临垣密栽梅树,前后广植松柏。 大院子向后是连片的三间大堂,最南者最尊,供奉着公输子与子墨子两人,中堂次之,供养历代公输三子,北堂反倒最卑,专用以摆放因公亡故的士子匠人,有墨者,有公输,其中大半皆是死在土法制氢的过程当中。 李恪选择的大集之地就在最尊贵的南堂,子墨子与公输子二人牌位立在靠墙,牌位前是供桌,然后是临时张摆的李恪与慎行的席位。 而在他们对面,席位并未如常见那般以左右上下分出尊卑,而是对着李恪和慎行的主座摆出四列,每列四席。 食时过半,受召的墨者们零星而来,依三脉之别分作三股,年长者前,少年者后,束手而立。 近终之时,三墨,公输,九子假钜次穿过人群入堂。 公输岚搀着古公含笑与熟识的九子打着招呼,众人进到门去,这才看到堂下奇怪的坐席…… “这席位……我等该如何落坐?”公输岚皱着眉头问。 何玦从她身边超过去,一脸肃容坐到左数第二列的首位,闭目不言。 田横将她往边上一挤,带着三子嚣张而过,坐左数第三列,田横首座,其下田荣、伍廉,应曜自陪末席。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落座的规矩了,葛婴与在立之人一声告罪,带着程郑和邢三姑进到左首首列,以葛婴,程郑,三姑的顺序排坐,空置末席。 楚墨二位三子一声苦笑,跟在何玦身后落入二三。 公输岚的眉头又竖起来:“钜子请我公输家参集,却让我等陪在最卑,是欺生么!” “公输夫人,堂中无尊卑,左者先,事者前,莫非你连这等显眼之事也看不明白?”何玦撑着矮几冷笑。 田横接话:“以公输夫人之智如何能看不明白,只是钜子安排得太过妥当,她寻不出由头弃走,便只能装不明白。” 公输岚横眉冷对:“田横!你是何意!” 田横半分不让,长身立起:“我是何意?钜子倒是要我问问公输,这婚也结了,姻也联了,公输对入墨之事秘而不宣,又是何意!” 公输岚气急:“公输百年传承,入墨非同小可,自然要妥善安置,免得……” “妥善安置?”田横蛮横大笑,“你公输上下九十七人,皆在这方圆八百步的北岸山巅,如何妥善?又要多久妥善!” “田横!” “钜子至!” 门外骤响起一声高唱,打断了两人的吵闹。 山呼之声,天河倒置,在外整治秩序的由养和儒左右推门,李恪搀着慎行在众墨恭迎之中缓步而入。 进得堂上,李恪挑眉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右首,又看了眼并肩立在一旁的公输三人。 “古公,莫不是席位太小,盛不下公输家的大贤?” 古公睁开昏黄的老眼,对着慎行与李恪歉疚一笑:“老夫早不理事,钜子怕是问错人了。” “没问错。”李恪把慎行搀至主左,直起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公输夫人与吏君是当局者,古公正因为不管事了,这才做得那个旁观者。” 古公哈哈大笑,一抖袖挣开公输岚,首席入座。 “老师!” “岚儿,公输存消,皆在此座。” “螭龙夺天之功,我就不信他……” “蜃楼!蜃楼升天了!” 又是堂外的惊呼打断了公输岚的话头,她心生怒意,刚想斥责,却突然反应过来话里的内容…… 蜃楼升天了? 她恍而惊觉,与赵吏前后夺门,他们顺着墨者们的指点转头,看到天池之上,正有个巨大的热气球临空飘摇。 它看过去那么小,竹篓下悬着绸,绸上以周篆书字,写着【热烈庆祝十届一次墨家大集胜利召开】这种不伦不类的怪话。 没有人会把热气球当作真正的沙砾! 不见边际的天池十几里宽,隔出如此之远,绸上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如此说来,若是拉近,蜃楼便是不如螭龙,大小也决计不会相去太多! 这就是李恪口中那个“不大”的飞天机关? 北岸聚居早就疯了,到处都是喧天的嘈杂,他们的心情公输岚感同身受,公输家苦熬了百年的目标就在头顶,机关……却与公输家全无干系! 公输岚失魂落魄地与赵吏对望,赵吏苦笑:“师姊,这……” “落座吧,钜子给公输留了颜面,却也是最后的颜面了……” 第四五零章 一出好戏(国庆七天乐) 在蜃楼的问题上,墨家与公输家的信息从来都不对称。 公输家知道墨家有一种小型的飞天机关,公输家知道这种机关收在霸下,公输家还知道霸下正停在南麓山腰的机关公坊,拆解得七零八落。 所以乍一看到蜃楼,他们的下意识反应便是蜃楼起于南麓,于不咸山腰扶摇而上,穿过云海,高悬天际。 它大概飞了有三百余丈高,投影的位置与北岸相隔一座天池,半座大山,大约是二三十里。 如此高度,如此距离,蜃楼的轮廓、色彩居然依旧清晰可辨,就连悬绸上复杂的周篆也是一目了然…… 他们开始想象二三十里外能够辨析的字迹该是多大,继而通过字迹估算一整幅悬绸的大小,再然后是悬绸上看似小小的竹篓,以及竹篓上纯白、圆润的水滴状气球…… 最终的答案让他们震惊不已。李恪口中那个小小的,仅能乘坐两人的竹篓大概不会比螭龙的底船小上太多,而提起竹篓的气球怕是得高过百丈…… 也就是说,蜃楼的大小竟与螭龙相去无几! 墨家造出了螭龙! 不依靠公输家,不依靠不咸山天作的飞艇基地,墨家依旧造出了螭龙,而且还让它真正飞了起来! 北岸彻底陷入了疯狂,可真相却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云海之上,青天,朗日。 一艘大大的木筏正以鬼祟之姿欢快地游荡在天池正心,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半筏翘起,忽而进退不得。 木筏艰难地维持着自身的稳定,它的筏尾连着绳,绳的另一端绷紧了扯在天上,拽住飘荡在半空的蜃楼。 这便是身在北岸,却得以看到蜃楼悬天的全部真相。 一出好戏。 策划,李恪。导演,徐非臣。领衔主演是柴武和蜃楼。幕后特效则是古临所指挥的木筏,以及木筏上往来忙碌的少年营毕业生们。 “迎风!转右!” 看到竹篓里的柴武扬出红绸,红绸飘飘荡向左方,古临满脸冷汗,嘶声而叫。 随着他的喊叫,筏上的少年们飞奔向筏尾,蹲身,拽紧。 山风略晚于半空的罡风,木筏才堪调过方向,微风便从正面拂上了众人的脸,也在平静无波的天池表面荡起层层叠叠的皱纹。 这只是开始…… 微弱的山风越向上便越急,三十丈高处的蜃楼顺风向北,牵引的绳索猛地拽紧! 急行的木筏猛停下来,众人的身体随之前倾! 僵持! 南舟不能南,北球不得北,双方凭着一根粗绳僵在一处,木筏的尾端缓缓升起。 古临满头冷汗:“添炭!添炭!螺旋桨调档!前进四!” 少年们半蹲着松开扶手,用剑剁开捆在木筏上的炭箱,手忙脚乱把散碎的炭木倒进锅炉。 猛火灼烧,水汽沸腾,霸下的副炉经过两缸压缩,向着尾部的螺旋桨送出增压的蒸汽,螺旋桨以更快的速度旋转起来,翻打水花,扬起白波,木筏终于胜过罡风,拖着蜃楼缓缓向南! 然后,风停了,浪静了,木筏的速度陡然提升,筏上的少年全无准备,哐啷啷摔了一地。 古临的眉角撞在侧舷,满面鲜血却连擦也顾不上:“转向!减速!正东航行!” 把自己五花大绑在舵杆处的少年稳稳应了一声嗨,拉舵转向,木筏折转! 古临瞥了眼天池上若隐若现的浮标,确定木筏没有行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浮标象征着北岸的视距线,是李恪泛舟池上时一枚枚种在池里的。他们的任务是扮演自半山腰起飞,漂浮于山南的超级蜃楼,所以木筏绝对不能超过这条线,可偏又不能太远。 子曰,唯女子与浮标难养也,近则露馅,远则看不清…… 古临觉得心很累。 计时的线香焚到末尾,意味着柴武的燃料行将用尽,古临指使木筏转舵,筏尾的螺旋桨便打着水花,推着木筏突突突驶往南岸。 天上的柴武见着南去的水线,也忙裹紧鹤氅,开始控制蜃楼下降。 于是在北岸人的视野里,漂浮天际足有半晌的蜃楼缓缓下沉,不一会就消失在山水之间。 观众的心里不由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 公输家百年的迷梦真的成了,可是他们尚未看够,蜃楼却又消失了,就如真正的蜃楼那般…… 他们顾盼叹息,却不知南岸之上,有一群少年哼哧哼哧拽着绳子,正努力把在冰水里扑腾的柴武和泡透了水的蜃楼拖回岸来。 …… 公输落座。 宗祠正堂,熏香缭绕,李恪低垂着眼帘,在子墨子与公输子的牌位前端正跽坐。 今日的他不同于往。自公输落座,堂下的众人便发现,李恪的身上逸散着一种锐利。贵也,锐也,就如他腰间那柄华贵当城的七星龙渊突然出鞘,凌冽的剑气肆溢而出! 这剑气……究竟会斩往哪里? 李恪出剑了。 “先跟大伙通报三件事。” 他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毫无修饰的言辞,就像是友人的闲谈,可听在众人耳中,分明却是最严正的命令。 “其一,十一月初八是好日子,不咸公输共九十七人,包括我的嫡妻瑾儿将一同归入墨家,从此天下再无公输道统,公输与墨,皆称墨家。此事交由葛婴去操持,公输三子当尽力辅之。” 公输岚皱了皱眉,刚要反驳,古公猛然回头,老眼中全是凌厉的诫训。 没有人反对。 李恪面无表情地扫过众人,轻声问道:“公输入墨,此事有疑议么?” 众人齐言:“全凭钜子决断!” “那么便说第二件事。其二,墨家要回中原去,而不咸山深入蛮荒,四面皆是夷狄野人,故机关之物不可留。公输入墨之后,六十日内拆毁全部机关器物,一件不留。” 公输岚咬着牙,再不顾古公的阻拦:“钜子,螭龙也要拆毁么?” “是。” “可螭龙是公输子与子墨子的遗圣,两家已为此努力了百年……” “你见过蜃楼了。”李恪淡淡打断,声调不高不低,“我不问你蜃楼与螭龙孰优,因为公输从未让螭龙飞起来,根本无从去判断优劣。我只问你,你可知蜃楼价几何?” 公输岚愣了愣:“价?” “世间万物皆有价,当年螭龙初建,以周室之威,天下供养,其价连城。那么,蜃楼价几何?” 身为消耗金钱的翘楚,公输家已经有百年没有接触过社会了,公输岚便是再机敏,又哪可能估算出一件说不上熟悉的机关的造价。 李恪也没有指望她的答案,自问自答:“蜃楼价,百四十七金又二百九十二钱,这还是因为苍居将不少部件交给了外谷居民打磨缝制,增添了额外的人工。若是皆由墨家来制,排出人工,最终造价不会超过百三十金。” 所有不知情者都瞪大了眼睛:“百三十金……怎么可能!” “公输夫人,你觉得螭龙还有留存的必要么?” 公输岚不死心地咬着唇:“可那是子墨子与公输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子墨子的过错仍是过错,往日我等一知半解还则罢了,如今既知螭龙伤财无用,再不废止,又待何时?”李恪清了清嗓子,“拆毁螭龙,有疑议否?” 堂下齐齐拱手:“无有。” “第三件事。”李恪轻轻敲了敲几案,“第三件事,螭龙拆除以后,秘窟无着,我意将秘窟图板带回中原,在苍居外谷建一座千机楼,一切图板皆置楼中,翻墨者往来苍居,皆可自行参观。” 这次跳出来反对的是楚墨的三子之一,好似是唤作石则穿:“钜子,秘窟乃墨家最大的秘术之地,若是在门中公开……” 李恪摇头冷笑:“玦,你曾在秘窟研学两年,是当今墨家中对秘窟最熟悉的人。依你所见,秘窟之图可有秘艺?” 何玦沉声回应:“千余图板,唯有少量细致些的分解图略有价值,其他图板于机关无用,实讲古尔。” “讲古之图,视作珍宝。”李恪叹息一声,“机关之术,有规,有矩,有准,有绳,唯独没有秘!仙家将化物之学视作秘艺,数百年来,妖言渐起,技艺渐没。如今墨家正在重履仙家之道,将些全无价值的图板视作珍宝。为什么?莫非只是因为,那些图是子墨子画的?” 众人皆呐呐无言。 李恪深吸一口气,浑身气势攀到顶峰:“公开秘窟,建天机楼,你们……可有疑议?” 第四五一章 去墨子化 放弃少年出仕,成为墨家钜子。 从做下这个决断的第一天起,李恪考虑最多的就不是如何成为钜子,而是在成为钜子之后,墨家究竟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李恪排布过自己的资产,学养中人,血统尊贵,家族零丁,人脉稀薄。 凭着后世得来的见识,他能够在大秦展露头脚的东西很多,但唯一能挂上【不可替】标签的,就是他的机关术。 机关术是他的根本,但与后世不同的是,后世有完备的工业化思想与制造业流程,设计师的作用仅在设计一事。 可身处于大秦,他若想以机关立身,却要设计,筹资,经理,监管,测试,还要将全部过程收归成册,应对普及。 任何一个流程都费时费力,任何一个项目都旷日持久,李恪若是像子墨子那样凡事亲力亲为,穷其一生,其实也做不出几件有价值的机关来。 墨家可以成为他的手脚。 在苦酒里,他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将算不上复杂的獏行整治妥当,而加入墨家以后,涉及到蝎的昭阳大渠只费了一个月,复杂的覆盖整个苍居的自动化水力灌溉体系和划时代的饕餮更是几乎没有占用他的精力与时间。 墨家可以让他做成更多事,这是墨家最大的价值。 而除此之外,墨家还可以成为李恪的羽翼。 秦之一世,有卫鞅推行壹教,罢黜百家,广传法学,天下法吏为之兴盛,以中坚之姿,将法家生生推上显学的高位。 世之法吏十数万,几乎霸占大秦政权的基层与中端,百家士子无处求学,学成之后亦无处为官。 墨家算是幸运的。 因为子墨子的关系,今日之墨家远较史上之墨家强势,便是在壹教执行最彻底的商君时期,相里子依旧敢于携赵墨入秦,并凭着无可替代的机关术在秦庭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一席在腹?之时达到鼎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压制了法家。可随着长平之殇,墨家出秦,法家趁机卷土占地,用几代人的努力,彻底将秦庭打造成固若金汤的法庭。 韩非新法以统,秦晋法系以厉,齐南法系以教,三大法系占据中枢,天下士子人人学法。 大秦的百家争鸣从不是欢鸣,而是身处于将死之际的绝望哀鸣。 棋错一着的墨家想要求活,一无所有的李恪想成事。 他没有法家的背景,血脉嫡祖又与强势的军方有隙,这注定了他会在大秦的官场寸步难行,想有所成,唯有非法。 非法是李恪的需求,亦是墨家的生路。子墨子的烈烈余威是他的契机,漫洒在世的千余墨者则是他的力量。 掌控墨家,领袖百家,分化法家,李恪在心里给自己划了一道线,线以内,谋己,线以外,谋天下。 但墨家对李恪而言却远不是完美的。 她或是李恪在大秦能寻到的最好选择,可距离他的所需依旧相去甚远。 墨家需要被改造,从组织,结构,理念到信仰都需要改造,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去墨子化。 子墨子是墨者心中唯一的神圣,其一生行义,成就了墨家上百年的显耀。他的形象被历任钜子抬上云端,仿佛一言一行皆有真理,容不得丝毫忤逆质疑。 这曾是李恪的优势,少贫弱,学于儒,擅机关,长算术,慎行能对李恪偏爱如此,至少在相识之初,獏行只是次要,他与墨翟极端相似的经历才是最大的主因。 而现在,李恪成了钜子,甚至已隐隐是墨子之下,墨家历史上最具天才和权威的钜子,墨家对子墨子的信仰不再能为他提供助力,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李恪心里清楚得很,在当世具备先进性的墨家之所以会长期分裂,日益衰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子墨子本人的理想主义和愤世嫉俗。 所以自登临不咸始,李恪就开始去墨子化。 自称同门,标榜同源,李恪把自己从墨子传人的身份中摘了出来。 在钜子试中公开宣扬杀盗便是杀人,也是为了驳断墨子的观点,竖立起自己并非唯墨子是从的基本形象。 这一次大集是李恪第一次正式对墨子的地位发起挑战,蜃楼显影,拆毁螭龙,重评遗图,打开秘窟,一连串组合拳似的快速攻势将李恪的威势越堆越高,至少在眼下这短短的一瞬,他不再居于子墨子之下,而是真正站在了子墨子的身边。 那就是宗祠众人眼中,现在的李恪的模样。 “我意,公开秘窟,建天机楼,你们可有疑议么?” 平静如天池水面的话语,落在众人眼中却不辄于开春的那道惊雷,他们静若寒蝉,无人敢于应对半句。 李恪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去墨子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只要基石松动,他就有把握将墨家改造成他所需要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松下腰,换了个舒服的跪姿。 “既然无人反对,这三件事便如此去做。公输入墨的仪式由婴君负责,拆毁螭龙以公输夫人为主,收拢图板,在苍居建天机楼的事……老师,散集后请师兄辛苦一些可好?” 慎行微微一笑:“你是钜子,依你的心意便可。” “学生谨遵。” 敲定了三件大事,李恪用手指敲了敲案几,意味着大集至此,正式开始。 众人正肃。 “自子墨子建立墨家,公输子建立公输家,两脉道传,至此两百余年。子墨子在世时,天下纷争,诸侯争霸,此后三家分晋,田齐代周,又及七雄并起,各领风骚。东西称两帝,秦楚互相王,合纵连横,此消彼长,再到秦卒出关,横扫六合,这世间与子墨子在时,早已大变了模样。” 李恪闲适地坐着,口中诉说着春秋与战国,语气却似闲话家常,众人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慢慢忘记了李恪的蛮横,只在心底留下一抹高大的,与两尊灵位等高的身影。 “天下学脉,自老子赴周,孔丘问礼开始繁盛,从百家争鸣,到三学共显,儒、墨、道,墨家隐世,儒家曾是墨家登顶唯一的对手。可惜的是,卫鞅入秦,重推壹教,法家借大秦的兵势一家独大,而墨家却在长期分裂中等来长平之殇。墨家衰败了,虽世人仍以显学称我等,但我等应当知道,墨家衰败了,便是与公输两家合一,也难及上法家分毫。” 没有人敢于反驳。 墨家衰败了,这个事实是墨家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偏偏在正式场合,谁也不敢挂在嘴边,直到李恪携着凛凛威风,用这种不合时宜的略带些调侃的口气说出来,这些墨家的领袖们才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 葛婴觉得自己的喉咙发干,可口舌之中却寻不见一丝唾沫。他用这种干裂的声音问:“钜子,墨家当何往?” 李恪报以微笑:“墨家衰败,有长平之因,分裂之由,但最重要的,却是墨家将自己放逐在正统之外。出秦出秦,如今整个天下都是秦的,我等出秦,还有何处可去?” “无处可去!”他用最坚定的声音自问自答,甚至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他的声音变得高亢,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墨家衰败日久,想要复起,唯有归秦。我决议,墨家,归秦!” 第四五二章 改革的声音 李恪宣布归秦,这一点并未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他加入墨家虽晚,但这几年却在慎行的支撑下凭着一身机关与学术名声鹊起,在取得了楚墨的假钜子令之后,于墨家中早已无人能敌。 墨家的领袖们在等待他晋位钜子的过程中自然免不了谈论,猜测他的心思,琢磨他的立场。 李恪是李牧之后,而李牧是赵国干臣,抗秦名将,如此说来,他的立场似乎天然是反秦的。 可李牧却不是死在抗秦的战场上。 和项燕不同,李牧并不是兵败身死,而是在与王翦交锋的过程当中折于昏君佞臣之手。为了防止李牧的后人反扑,郭开甚至带人屠灭了邯郸与赵郡李氏满门。 李恪与赵国无恩,不仅无恩,而且有恨! 他对六国遗贵没有好感,无论是张良还是项氏,李恪都与他们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与赵柏的关系似乎好些,但也仅仅限于一个兄长对小弟的关心,毕竟仅从人的角度来说,赵柏确实讨人喜欢。 而他对秦庭就不同了。 世所共知,李恪与扶苏交好,与程氏、李氏、严氏、茅焦等大秦显贵也有交道。除此之外,他还竭力襄助大秦攻伐百越,屠睢视他如师如友,幼年的好友旦在他的铺排下成为秦军新贵,在雁门边地手握重兵…… 风舞在咸阳深受重用,何仲道在骊山主持修陵,他的家臣蛤蜊拜夏无且为师,短短一年,已在贵戚之中小有名气。 墨家皆知李恪有归秦之心,虽未明说,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秘密。 而他能用墨家从未有过的最正统的方式成为钜子,其实也证明了墨家的心思。 归秦! 现在的墨家众志成城,三脉合一,公输归并,他们有百余年来最优秀也最年轻的钜子,在他的带领下,全天下都在传扬墨家的美名! 归秦! 墨家已经衰败太久了,学派复苏的甘甜让墨者们迷醉,也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希望重复子墨子时期世之显学的无限风光! 归秦! 唯有归秦,才能破局!唯有归秦,墨家才能挑战法家,去做那天下学派的领袖峰巅! 军心可用! 李恪感受到众人的反馈,微微一笑,重起话头。 “墨家要归秦,但是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却并不适合归秦。四脉的结构是分散的,说是一门,其实我们更像是四个学派杂乱无章地揉在一堆,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以这样的状态入秦,我们敌不过笼盖天下的法家,甚至连做他们对手的资格都没有。”他摊开十指,平举胸前,缓缓交叉,捏成重拳,“我们要统和,自上而下,更新求变。” 田横两眼放光,站起身来,似猛虎般狞视众人:“钜子所言甚是!三墨各有阴阳算计,墨家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齐墨在此立誓,俱尊钜子安排,谁若眷恋自家散碎,阳奉阴违,便是我田横答应,我手中孟胜之剑,亦不答应!” 坐在何玦身后的楚墨二子缩了缩脖子,才且入墨的古公目光游弋,公输岚与赵吏恶狠狠和田横对视。 锵! 一声龙吟,齐墨三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扣簧出剑,他们腰中的长剑弹出半寸,反射阳光,在青石垒成的屋墙上斩出光斑。 堂下气氛登时变得剑拔弩张! “我才说人心不齐,各脉对立,你们马上就拔剑相向,还真是……”李恪失笑一声,冲着田横压了压手。 田横冷哼一声坐回席位,田荣、伍廉、应曜齐齐收剑。 李恪摇着头,清了清嗓子拉回众人的注意力:“改革自上,而下,首先要改的,就是钜子。” 公输岚瞪大了眼睛。 自打听了统和二字,她便知道李恪的目的不仅是成为四脉墨家的钜子,他还打算剥夺各脉的独立性,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改革的第一刀居然会砍在钜子自己头上。 “钜子之位本是墨家掌尊,但从相里子开始,三墨分家,各有计较,钜子渐渐便成了调和阴阳的角色,他们大多只能掌控自己出身的那脉,在某些时候,甚至连自身所出的那一脉都无法掌控,钜子之说,名不符实。” 说到这儿,李恪身旁一直把自己充作定海神针的慎行忍不住苦笑,因为他就是李恪口中连自己那一脉都无法掌控的可怜钜子。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在我看来,就其核心是钜子之位历来仅代表一人。诸位,人皆是有立场的,钜子有钜子的立场,九子有九子的立场,或为一己之利,或为身份之需。我与你们,天然对立。”李恪摆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笑着说,“所以我一说要改革,你们就觉得我志在夺权,拥护的反对的,险些在子墨子的灵位前砍杀起来,这便是立场之别。” 或许是李恪说得太过直白,堂下一阵尴尬的咳嗽,一干人等低眉垂首,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 “钜子之改,在于明确钜子的作用,使诸脉不再将其视作敌对,如此我们才能戮力同心,共扬墨学。” “其一,增设钜子副。”李恪竖起一根手指,“墨家归秦,钜子必定要出仕。这不仅是大秦要的诚意,也是钜子之位的责任,钜子有义务为墨学扬名。可钜子出仕之后,俗物缠身,交代给墨家的精力必定会少,所以需要增设钜子副一人,代替钜子,掌管墨家。” 他沉声说话:“人分而男女,一夫,一妻,共组家庭,以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家族才得以兴盛繁衍。墨家也要如此做,钜子主外,钜子副主内。钜子副者,由钜子在九子中挑选,其身负重责,故在任之时不得出仕,诸位以为然否?” “然。” “既如此,我的钜子副……婴君,你可愿意?” 葛婴愣了一愣。 钜子副责任重大,在墨家的地位将仅次于钜子,他本以为李恪会挑选一个亲近之人,憨夫、由养、儒,甚至是视其为师的何玦与早已一门心思扑在李恪身上的田横,都比他要合适得多。 可是李恪笑意盈盈看着他,目光之中殷殷期盼,轻声说:“为钜子副者,在任之时便再无自己,唯有墨家。你须得不偏不倚,勤勉无私,可能为否?” 一腔热血直冲上脑,葛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当中站直身子,高深喧喝:“必不负钜子所托!” 第四五三章 暗箭难防 葛婴的应承代表着李恪的改革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他的神色越发放松,示意葛婴坐下,继续自己的排布。 “墨家有墨家的特点,子墨子所长驳杂,创建的墨学也涉及广博,墨学、墨艺、墨武,如今还有公输子的木工传承,各不从属。强行将他们捏在一团,既不利于墨家壮大,也不利于墨学发扬。钜子应当明白四脉相别的价值,钜子副作为钜子代行,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李恪看着堂下明显松快的脸,轻轻一笑。 “钜子应当更关注一门之合,而不是各脉相别,那么墨门之合该包括哪些?我大致估摸了一下,财务、根基、机关、后备。”李恪伸出四根手指,又将四根变作两根,“钜子之改的第二点,便是增设钜子四辅。” “钜子四辅?” 李恪点了点头:“钜子副为钜子代行,统管门内行政,其下再设钜子辅四人,由钜子任命,分管四事。这就如一国之中丞相开府,又设九卿,此既合尚同之道,又合尚贤之义。” 何玦大概猜到自己的去向了,他拱手向李恪作揖,轻声询问:“敢问钜子,如何厘定四辅人选?” “我对四辅的安排如下。程郑掌行商,财务;憨夫掌苍居建设、管理;何玦掌机关精研,季布主祭少年营,为墨家选拔良才。这些任命会后下发,相关人等即刻上任。” 程郑与何玦齐齐起身:“唯!” “钜子之改第三步,护卫。”李恪让程郑与何玦坐下,伸出第三根手指,“钜子代表墨家,在外行事,必有窥伺,故需要忠诚良士以为护卫。我意在墨卫中精选三百健勇,立墨卫营,设营主、营副两人。” 李恪看着忠诚的齐墨们,朗声开口:“墨卫营主,田横,营副,应曜,你等可愿?” 田横与应曜当即离席,抱拳领命:“摩顶放踵,万死不辞!” 李恪长松了一口气,总结说道:“钜子、钜子副、钜子四辅、钜子二卫,分属文武,共领墨家。从此以后,墨家钜子不再是寡人之钜子,而是八人之钜子,钜子之改,你等可有疑义?” 这句话其实问得毫无诚意。 在钜子改革的内容中,李恪极小心地不去涉及四脉根本。分散权利,分的是钜子本人的权利,抽调财权,抽的是他所出身的赵墨,便是抽调人力,也是以对他言听计从的齐墨为本,诸九子别说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便是找到了,李恪连任命都下了,莫非还愿意收回成命? 所以众人全不挣扎,齐齐拱手:“一切但凭钜子做主。” 李恪不由翘起嘴角:“接下来是改革的第二部分,也是你们所最关心的,四脉之改。” 宗祠当中的气氛又一次凝重起来。 “我前头就说了,墨家有墨家的特点,四脉相别利大于弊,故四脉之改无有大改,只有一些细枝末节。”李恪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给众人喂着定心丸,至于众人愿不愿意,他根本就不在意。 自大集开始,他先后抛出三事,三改,全数通过,所树立的可不仅仅是威信,更重要的是立场的转移。 就像他所说,人皆有立场。 钜子之改看似与四脉无关,可事实上,赵齐二墨的与会之人却早已在潜移默化中站到了他这一边,就连楚墨的领袖何玦也成了钜子团的一员。 接下来的商议,李恪不再需要把成败寄托在忠、义、认同之类感性的情绪上,只需要摆明立场,压服公输,整个改革便可以作成定论,而且任谁也无法说他罔顾众议,一言而决。 李恪胸有成竹。 “我们先说四脉的划分。” “划分?”公输岚第一个跳出来,皱着眉头大声质问,“钜子,四脉便是四脉,传续百多年,何来划分之说?” 李恪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我先前也说了,四脉之别源于墨学的驳杂,最早便是以所学划分,使谈辨者谈辨,说书者说书,从事者从事,皆如此也。可是百年分裂,四脉自成,现在的四脉皆有驳杂,又哪是最初的样貌。” 此事李恪正站在理上,公输岚虽有意反驳,却也一时找不出辩驳之处,只能沉默。 “四脉当以学而分,而且还要比以前区分得更明确。我之意,赵墨集合谈辨,称为墨者,以胡陵为基;楚墨集合说书,称为墨士,以寿春为基;齐墨集合从事,称为墨卫,根基……” 田横接口道:“钜子,从事庄我等烧了,墨卫在即墨并无善名,就不回去了。” 李恪点点头:“如此,齐墨先在苍居,待以后有了合适的城池,再作打算。” “唯!” 李恪看向公输三子:“还有公输,公输有木艺之长,三脉皆不及,自当集合木工匠师,以后便称墨匠。不咸山就要弃了,你们往归中原,我有一处于你们。” “何处?” “雁门郡,楼烦县,獏川城。” 公输岚了解过李恪的基本情况,知道他的出身就是楼烦。但公输家离开中原百多年,消息闭塞,却不知道所谓的獏川城就是在苦酒里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小城,一时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李恪和楼烦的官府熟络一些,更容易安排公输家的老幼。在与古公商议之后,她代表公输,点头接受了李恪的安排。 四脉之改的第一改就此敲定,如李恪对钜子之改的提议一样,润物无声,乍看起来,对四脉几乎全无影响,众人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安坐于席,静等着李恪继续议题。 “这第二点,还是在四脉的划分。”李恪斟酌了一下字句,“上一点说了学脉之别,这一点说得便是成员。如何厘定四脉之人?我的意见是确立评判,也就是在学脉中遴选专门的评判小组,人数以九人为宜,率敖产生,可称九判。” “九判?”公输岚隐约觉得李恪开始向四脉下刀了,可是声音却越来越不确定,“钜子,九判需率敖,即需要先划定人员,再定出九判。但九判又决定人员是否归属学脉,没有他们的认可,学脉又无人员。此事……” “此事易也,现在的四脉,主体仍以学而分,短时的变动也不会太大。可以现有四脉先定出第一届九判,再将各脉打散,由诸墨自行择脉,参与考核。” 这确实是个办法,虽然公输岚对李恪口中那句“短时的变动不会太大”颇为在意,但还是点头认可。 她又问:“钜子说诸墨会在九判之后自行择脉,那若是一人长于两事甚至三事,该如何选?” “诸墨可多方考核,归属却在通过考核的第一脉。此外,凡四脉考核皆过,便改称墨师,他们将是假钜子的候选人。” 众人心中猛然一跳! 楚墨的石则穿急声询问:“假钜子不再由九子推选?” 李恪冷笑一声,振声回答:“假钜子者,钜子之备也。自然要学养过人方可为之。现在已经有九判专职于考核之事,九子只需掌管各脉行政,何须再理会假钜子之事?” “这……” 石则穿的推辞尚未出口,何玦突然开口:“楚墨曰可。” 田横哈哈一笑,说:“齐墨曰可。” 葛婴随之附和:“赵墨曰可。” 古公睁开老眼,淡淡扫过李恪脸庞,沉声应和:“公输曰可。” 第四五四章 大集终,人心聚 毫无征兆地,李恪在问答之间图穷匕现,一出手就攫夺了九子于学脉中最大的权威,对假钜子的推举权。 也直到这时,在场诸人才真正明白钜子之改的意义。 李恪机关算尽,只为此时,明明是向九子宣战的檄文,堂下居然没有出现有分量的反对的声音…… 葛婴是赵墨领袖,是未来的钜子副。何玦是楚墨领袖,是未来的钜子辅。田横是齐墨的领袖,不仅对李恪忠心可鉴,还是未来的钜子卫…… 用李恪的话来说,大集之后,“他们”才是钜子。 会有钜子反对对钜子有利的议题么? 公输岚惊恐地争着眼,感觉自己似乎从未认清过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英俊青年。 大势抵定了…… 堂上堂下全是钜子,公输一脉,又或是那两个毫无存在感的楚墨三子,根本就独木难支。 九子再也不能掌控学脉,通考四脉产生的假钜子也再不会对某一脉有绝对的归属感,经此一遭,四脉看似有别,实则一体,因为他们所培养的精英不再属于他们。 墨师,属于墨家。 大集上再没有一丝反对的声音,李恪高坐于堂上,朗声宣布剩下的改革,甚至不再续上商量的语气。 当然,那些条款也不再遮掩温情的面纱,一字一句,直指核心。 九子改革,四脉拔九子,率敖,每脉两人,加钜子副一人,且以钜子副总领。 纳故改革,允许杂墨入墨,自择脉,但至少通过两脉考核。 纳新改革,凡新墨必须自少年营拔选,自择脉,自择师,首年与师同居苍居,称墨徒,次年始,通过考核,可入学脉就学。 假钜改革,墨师过四脉假钜子试,称假钜子,假钜子居苍居。 以及最重要的,墨法改革。 添加本次大集改革条款。 添加【九判任期五年,到期改选,可连任】 添加【九判考核标准,分可,精,擅,最四级,墨徒试可,诸墨试精,墨师试擅,假钜试最】 删除【墨家不可一日无主】,若钜子故或退位,钜子副代行钜子职能,并在假钜子超过两人之时,启动钜子试,由四脉九判并九子共计五道试题,遴选新钜子。 就这样,绵里藏针的十届一次墨家大集以全议题通过的结局告终,李恪大获全胜,钜子的权威得到空前加强。 大集散场时,李恪搀扶起疲惫不堪的慎行。 慎行脸上全是满意,轻声说:“恪,你很好……” …… 整个墨家因为这次大集的决议动了起来。 三墨归位,齐墨行向苍居,不咸山上大兴土木,却不是为了建设,而是为了拆除。 十一月初八,公输入墨。 十一月十七,公输一脉选定九判。 十二月二十六,四脉九脉皆定。 端月十一,四脉划定,谈辩二百二十七,说书三百七十六,从事千二百九十二,木艺百二十二。 端月十九,九子率敖,一日而决。赵墨者,由养,邢三姑;楚墨者,狄,成忧;齐墨者,田荣,伍廉;公输者,公输岚,古公。除了楚墨,皆没有超出李恪的预料。 二月二十四,第一个墨师诞生,是憨夫,在李恪的支持下,他启动了假钜子试,可惜在第一场墨武便败下阵来。 三月十六,墨卫营建成,三百墨卫奔赴不咸,李恪令应曜将二百人保护公输回迁之途,公输下山,归复中原。 四月二十,千机阁设计完成,憨夫亲手打下第一根桩钉,工程启动。 如此……六月。 慎行自大集以后就开始生病,一病八个月,不咸山上纷纷扰扰,各地墨门日新月益,可他却一直缠绵在病榻上,既不好,也不坏。 他的食欲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经不起折腾,李恪本想把他带回中原,可几次摆渡,都因为他的脸色,不得不从半途折返回来。 天池成了慎行的三途川。 李恪知道,慎行这次大概是不行了…… 自惊蛰起,李恪就放弃了把慎行带回中原的打算,专门制了一张轮椅,每有晴好天气,便带着慎行在北岸四处转悠。 慎行最爱去墨翟的墓,他说,他为墨家寻到了李恪,子墨子泉下欣喜,这才给了他陪陵的殊荣。 李恪对此不以为然。 六月十九,伏日,出晴。 明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可地处在不咸山巅的北岸却依旧是满眼积雪,就宛如长冬无止。 李恪推着慎行漫步在那条迎亲的主道。 “老师,这里就是那日我迎亲的大道。托您的福,那时我身后跟了三驾金车,光是打转就转得我眼冒金星,险背过气去。” 慎行裏着绒衾,满脸堆笑:“妻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想你一日得娇妻三人,见者皆艳羡,正好享享齐人之福,也算是天爷给你的照拂。” 李恪气得白眼直翻:“老师,非儒!” “为师如今已不是钜子了,偶尔放纵些许,无商大雅。” 师徒皆笑。 笑着笑着,慎行叹了口气:“你把公输赶出不咸,连这山巅的人气也赶走喽。” “老师冤枉我。”李恪轻声地笑,“公输便是携老扶幼,全族也不足两百,如今北岸减了他们,却增了墨卫营,人口非但未降,还升了呢。” 慎行缓缓摇头:“莫得诡辩,墨卫营虽众,却无人视此为家。” 李恪知道慎行心里始终对自己打压墨子的行动有芥蒂,尤其是放弃北岸基地,等于是让不咸山的墨子之陵作了荒冢,是大不敬。 他停下车,绕到前头对着慎行深揖下拜。 “老师,墨家早晚会重回这不咸山,螭龙也会重新打造。只是螭龙雄奇,非得大张旗鼓,才能成功,似曾经那般偷摸行事,走不通的。” 慎行的老眼露出一丝欣喜:“如何大张旗鼓?” “将不咸山建成第二座苍居。” “游牧如何应对?” “驱逐夷狄,并土中原!” 慎行大喜:“彩!不咸将复,螭龙将复,我徒有此志向,为师便是身在九泉,也不惧子墨子与历任钜子亲问了!” 李恪皱着眉埋怨:“老师,日朗天青,因何又要言死。” 慎行朗声大笑:“痴儿,痴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性,早晚要经历的事,智者不畏也。” “智者不畏,亲者畏。”李恪认真地盯着慎行看,“这也是人之常性。” 第四五五章 墨家险将亡 师徒缓行至天池池畔。 水岸多有疾风,而天池不同。或是地处高岗,空气稀薄的关系,天池整年都少见强风,偶有风起也只是微拂,从来都是不咸山上绝好的去处。 大喜,大静,慎行说多了话,无力地靠在椅上喘息,李恪给轮椅锁上轮梢,为慎行掖紧绒衾,便寻了处平整,骤自盘腿而坐。 “恪,你这些天白日陪我,夜来掌镫,不怕冷落了几位新婚娇妻么?” “无事的,我书简时她们轮着陪我,每日早晚,也不忘向媪问安。其实相比起在苍居时,家人聚叙的时候反倒多了。” “夜夜奋笔,我徒究竟书何大作?” 李恪狡黠一笑:“老师一直都知道,可我却不愿说。” “还不忘少年心性。”慎行也笑起来,他感慨说,“为师号称饱学,然一生奔波,却从未有闲静心于案首。而且为师也知道,我生性鲁钝,多言少思,真让我写,其实也写不出甚新奇。” “泱泱天下,无老师不知之事,百家之言,无老师不晓之理。在学问一道,老师是世上少有的通达之人,老庄或可比美,但墨家上下十一代,没人能与老师相较。” “便是知道你在谬赞,为师也听着喜甚。”慎行眉开眼笑地夸了李恪一句,又把话题绕回原点,“为师知道你在假我之名著书,可书的究竟何物,为师猜不到。” “老师真想知道么?” “此事自然。” 李恪想了想,散腿跽坐:“我在写十义疏注。” “疏注……”慎行愣了半晌,忽而苦笑,“我早知你的打算不止大集,只是眼下墨家才变了构架,大改十义,是否操之过急?” “时不我待。”李恪正色回应。 “时不我待么?”慎行突然问,“恪,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李恪知道慎行早晚会问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开口,朗声反问:“老师,你相信万世不拔之基么?” 慎行猛睁大了眼。 李恪摇着头,继续说:“万世不拔之基业……始皇帝大略,横扫六合,威压天下。他自号始,还要承继之人依序而下,二世,三世,及万万世。也不知他怎想的,若真如他所欲,千百年后的皇帝该叫甚?秦三千六百二十七世?真不觉得拗口么?” 好好的话题突然跑偏,慎行失笑,可神色却绝无喜意。 李恪调整了一下坐姿:“老师,我以为天下并无万世不拔的基业。当权日久便会懈怠,懈怠便显暮气,暮气便要陈腐,陈腐……” “可当今皇帝春秋鼎盛!” “他今日鼎盛,十年亦盛,可总是会死的。”李恪斩钉截铁说,“如今的大秦看似安稳,但六国遗贵无有一日不想复辟,庸如赵柏,贤如张良,更别说还有范增这等见不得天下安宁的智者。还有儒家……墨家在求活,儒家就甘心被扼死么?” 慎行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极之严厉:“告诉我,你究竟如何想的!” “正如老师所想,我本想领着墨家,在大乱之时拒北而守,成则席卷天下,最不济也立一个诸侯王室,我连国名都想好了,就叫墨。若是能以学派立国,某种程度而言,墨家也算攀上学派之巅了吧?” 听着李恪嘴里全无调侃的调侃,慎行心里一阵阵后怕。 他对秦无忠,他也知道李恪对秦无忠。墨家与秦过往复杂,李恪若想反秦自立,在墨家根本听不到几许反对,此事大有可为! 可是以一己学派参与天下争夺?李恪若败,再无墨家,李恪若成……亦无墨家! 成了帝王之后,他不可能让一个主导造反的学派留存下去,墨家最好的结局就是断绝道统,化入新朝,诸墨之士将不复存,他们会从士,变作卿! 而最坏的结局……慎行根本就不敢多想。 这还不是他最在意的,相比之下,他更在意李恪话里的另一个信息……本想。 “本想?” “本想。”李恪飒然一笑,“后来我想明白了,王图霸业止数百年,我却不愿只做几百年的圣主明君,这么做,因小失大。” “哦?” “老师,王朝的根基是甚?” 慎行愣在当场,全然不知道李恪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李恪也没指望一个秦人能回答出后世总结的历史规律,自设一问,随即作答。 “王朝的根基是资本。周以前,这个资本是人,王是天下最大的奴隶主,他领着诸侯,诸侯领着贵族,贵族领着自由民,这便是王朝。” 慎行沉思,缓缓点头,李恪的说法与百家盛行的贤主论不符,但究其根本却没有错。 “可是自周末开始,这项资本却动摇了。有识之士发现奴隶并不可靠,朝歌反正,商覆周兴,不就是纣王这个天下最大的奴隶主失掉了对奴隶的掌控么?人是有思想的,资本是人,不可为凭。” 慎行被这个全新的论题深深吸引了,他跟着李恪思考,不由坐正了身体:“所以资本变了?” 李恪笑着点头:“资本变了,周后期各国不断开释奴隶,赐以自由,配以土地。这不是仁恕,而是他们发现,土地是比人更好的资本。划地而养民,则民奋战,若是不战?配给的土地自然也就没了。” “人民依地而生,地却是诸侯的,为了保地,人民不得不战,这便是你的说辞?” “是。谁掌控的土地多,谁的力量就大。秦律行军功爵法,看似是给了平民获取自有地的途径,但根本上,却是让数量更多的无爵之人无地,只能依附在国主的土地上。”李恪越说越兴奋,他站起来,跪到慎行身边,“军功之爵需奋战,无爵之民要保土,故秦军强勇,天下无敌!” 慎行深吸了一口气:“如今的王朝之基,在土地?” “土地是现在的王朝之基,可是老师,以资本论,土地就真得保险么?” 慎行怔了一下:“土地有主,土地无思……似乎……” “可是土地有数!”李恪冷冷一笑,“大秦扫定六合,多了多少爵民,又封出去多少土地?现今高产可封爵,剿匪可封爵,大秦在南北开战,得功亦可封爵。皇帝自六国攫夺而来的土地虽多,可长此以往,又经得住几世封赏?封出去的土地自由买卖,又需要多久会被豪门聚拢,生出足以抗衡皇家的世族?” 他歇了口气:“更何况土地长在地上,不动,不行,天灾无产,人祸毁弃。一旦失去了土地,地主还凭甚控制人民?战乱一起,地方必乱,天下皆乱,王朝倾颓!” 慎行张大了嘴,反复,反复咀嚼着李恪最后的四句预言。它就像一种诅咒,比之亡秦者胡,亡秦必楚要真切得多的诅咒。 他找不出破解之法,往日所学的仁、爱、义、礼,在纯粹的利面前,似乎全无反抗的余地。 慎行第一次从心底认同起孔丘来。孔丘说礼乐崩坏,自王将自己的资本从人变作了地,仁爱世人的价值便大大减弱,因为人可因为感性搏命,而地……全无感性! “恪,这轮回就无法可解么?” “解?”李恪奇怪地看着慎行,“王朝越久,昏庸越多,为了不叫存续断绝,资本自然是越稳越健。田地比人稳健得多,这是一种进步,为何要解?” “可你说……” 李恪哑然而笑。 “老师,我说的可不是解,而是替。”他说,“田地比人要稳,可还有一物比田地更稳,便以携,不惧灾,那便是金钱!” 第四五六章 扶苏千秋,则墨千秋 金钱是妖魔。 资本的价值在金钱时代达到至高,其易保存,便携带,不惧灾,通万物。 在后世,人类为了发掘比土地更优质的统治资本耗费了数千年时光,直至金钱展露头角,用一顿疾风暴雨似的猛攻,将所有对手斩落马下。 金钱是妖魔。 它的流通特性,增值特性,膨胀特性等等与生俱来的属性让原本至高的王权成为笑柄。 皇帝收集不了全天下的金钱,连绝大多数也占据不了。 在金钱的世界中,交易才是久存之道,而统治只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甚至都不是最好的手段。 慎行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概念,无论李恪如何解说,他都是一头雾水。 李恪唯有无奈摇头。 “老师,您可知机关的价值?” “价值?化腐朽为神奇,转凡物为神骏?” 李恪登时哭笑不得。 “机关又不是神迹,哪来这许多神奇之处。”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得,“老师,世之机关唯有一用,那就是效率,制造的效率。” 看慎行一脸懵圈地强打精神,李恪只能努力挑选最通俗的说辞。 “制造的效率多种多样,如轻减人力,可以解放出人口,再如减少次品,可以降低成本。以土地为本的王朝重视农业,而以金钱为本的王朝,更重视商业和工业。”李恪顿了一顿,轻声说,“工业,墨家举世无敌!” 慎行终于听到了最感兴趣的东西,振声问:“你要发展工业?” “工业的发展,王朝的转变都不是朝夕可成之事,只凭我一人一派,发展不了工业。” “那你是要……” “播种。”李恪摆出一个笑脸,站起来,“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季也。子墨子穷尽一生做了春耕,让世人知道了机关之伟,我便做那夏种之人,将工业的种子埋下去。人民富闲了,商业发展了,他们终有一日会明白工业之妙,当天下皆以为工业更佳,那才是瓜熟蒂落,秋收之时。” 慎行一脸兴致盎然,索性下车,凑上来问:“你欲如何做?” “播种之事,农人尽知。我要寻一块平整之地,翻土,曝地,埋种,培秧。” 慎行烦燥地瞪了李恪一眼:“不许隐喻!” “唯!”李恪拱手应诺,“平整之地,在公,在正,在治世安宁,在法度森严,所以墨家要归秦,还要做大秦的忠臣良将。” 慎行点了点头。 “取地,便是我要统御一方,翻土,便是大兴土木,将那一方建成苍居模样。” 慎行思虑片刻,问:“法家……” “地里有虫卵,杀虫不正是曝地之责么?” 慎行大赞道:“非法!” “扬墨,非法,推行新事,破除老旧,此曝地也。”李恪正声说,“接着便是埋种和培秧……” “似你这般做,工业之秧破土之时,天下必将动荡不宁。” “所以我需要盟友。”李恪冷声说,“始皇帝不是合适的盟友,他太智慧,太强势,容不得悖逆反抗。但他会死的,他死之后,二世嘱谁?” “嘱谁?” “我管他二世主谁,事实上,我只需要扶苏。若始皇帝不选,就别怪我将他选的二世打落玉陛,自立新主!” 慎行眯起了眼,郑重问:“为何是扶苏?” 李恪叹了口气:“老师,工业发展有悖于王权,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而以天下有识之能,此事也瞒不过他人的眼睛。” 慎行唯有点头。 “我与扶苏相识于十三,至今五年。此人非是雄主,也不见得就是明君,但他至善。” “何为至善?” “路遇不平之事,他拔剑。豪绅欺凌弱小,他秉公。才士不得重用,他怒斥。友人遭遇不公,他同哀。师姊让他等了八年,他从一而守,敬之如常。赵柏心有反秦之意,他一笑而过,不揖不嘲。此人得蒙氏真传,秉齐法之念,以法以教,信人奋士,便不是雄明二主,也必定是个善主。” 慎行重重叹了口气:“善主可欺么?” 李恪毫不犹豫地摇头:“善主不可欺,但善主爱民。我要做的事情必遭人忌,他们见不得权威流丧,肯定要在工业萌芽便急急扑灭。这世上还有复辟,有野望,有赵柏那般一腔热血,却根本不知道后果的憨包……” 说到这儿,李恪苦笑一声:“大治前必大乱,我若不想把这天下打成死地,能依仗的唯有扶苏的善。” “可人是会变的……” “尽人事,听天命,他若要变,我化身恶龙,与这天下为敌!” 李恪背着手,越过天池,望向咸阳。 “望天怜悯,不使善亡。这一场大秦或要被绞成乱麻,但只要保下秧苗,就必定会有秋收。真到了瓜熟蒂落之时,扶苏千秋。扶苏千秋则墨千秋,墨家千秋……我亦千秋!” …… 那一夜,慎行最后一次饮酒,自斟自饮,自饮自唱。 他饮了一夜,第二日就加重了病情,在起身之时昏厥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恪跪在他的榻前守了三天三夜,六月二十三,墨家九代钜子在平静中撒手人寰,至终也没有留下支言片语。 停灵三日,肃穆三天,严氏令李恪与公输瑾以孝子之身磕头守灵,吕雉带着虞姬操持丧葬,脚步不停。 下葬前夜,早在半途的憨夫及时赶到,而辛凌直到最后也没有离开咸阳。 她恨慎行,对墨家的爱多深,对他的恨……便有多深。 六月二十六,钜子入葬。 依照慎行的遗愿,他的墓在墨翟座下,右手偏远。 整个葬礼极简。墨家有节葬之意,所以慎行的葬礼甚至比一般农家更为简单。 憨夫掘墓,李恪捧尸,他的棺木是吕雉送他的那床绒衾,那是整场葬礼之中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 短短两个时辰,覆土,下葬,三百墨卫肃立两旁,严氏领着众女墓前凭吊,与憨夫一道赶来的葛婴与留在不咸的霸下乘员们一言不发,憨夫在土封前沉默叩首,咚,咚,咚,咚,血流满面。 李恪面无表情地站在墓前,柴武和古临从远处出现,都是捧着满怀的竹简。 “世人庸碌!” 李恪全无预兆地突然说话,声若洪钟,舌灿金雷。 “世人庸碌,皆见著书立作方愿称子,何其愚昧!我师慎行,其饱学,其才具,天下尽知,然因世人之愚,至死,亦不曾称子!” 他怒睁着眼睛,眼角微跳,声音沙哑,显然是真的怒极。 “自腹?子后,墨家已有四十年无子了。墨家堂堂世之显学,四十年无子,便是如我师般敏慧,只因无书,亦不可称子!” “墨家需要一子,老师知此,故才以病弱之躯,穷其所学,在卒没之前,成此书卷!此书当为墨典,书名,十义疏注!” 李恪从柴武手上接过首卷,猛地抖开。 【墨家有十义,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 扬扬洒洒的字迹,每一笔都承载着李恪与慎行的论辩。它们不是慎行写的,又真是慎行写的,至少是李恪与慎行一同写的。 这里记载着慎行的心血。 各种妥协,各种退让,时隔两千年的两种思想激烈碰撞,最终才形成了这部通考古今的十义疏注。 李恪说它是慎行之作,心中全无半点愧意。 他对葛婴说:“婴,疏注乃老师遗作,诸墨当人人颂读,并使之传扬于世。从今以后,老师称子,为与鲁慎子与法家慎到相别,称墨慎子。” 葛婴高举双手,恭接书卷:“唯!” “墨慎子十义疏注,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 “兼爱者,仁爱世人,亲近及远。同志者不相负,同行者不相敌。”三百墨卫同声高唱。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非攻者,维统则护,分裂则敌。治世者华夏一,行乱者分天下。”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同者,上行下效,尊纳卑谏。主不听者不尚,从不谏者不用。”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尚贤者,不避亲眷,不远仇敌。不敬上者不智,不思下者不贤。” “节用者,量入为出,不崇铺张。持金货者不奢,据珍宝者不靡。”…… 朗诵卷首,焚书赠师,燎绕的火苗把干薄的书简舔得焦黑,扬起明焰,把李恪的脸照得雪亮。 “婴。” “请钜子吩咐。” “秦庭恩典,墨钜子有少良造的高爵,抽空去籍地走一下流程,你将那爵位继承过去。” 葛婴愕然:“钜子,那爵位……” “墨家归秦,则秦恩不可轻负,但是秦爵皆以功赏,如这般恩赏若是挂在我身上,只会叫人嫉恨,徒惹一番嫌隙。你亦是钜子,由你继承,恰到好处,去吧。” “唯!” 吕雉搀着严氏走到李恪身边:“墨慎子故去,我儿是要出山了么?” “是啊……要出山了。”李恪站起身,从吕雉手上接过严氏,“媪,我要去咸阳了,或又有很长时间不能侍候您。瑾儿三人此番陪您一道回去,就先不随我去咸阳了。” 严氏皱着眉:“你此番出仕,三房妻室一个也不打算带?” “不好带,在安顿下来之前,她们跟着我不见得安稳,还不如在您跟前侍候着,也能陪您说些话。”李恪叹了口气,思虑良久,“媪,儿有一言……” “何事?” “我希望,你们立刻搬去苍居,最好一个也不要留在外头……” 严氏吓了一跳:“此番如此凶险?” “算不得甚凶险……”李恪拍着严氏的背,意有所指,“猛虎有肉,而我甚饥,这一趟,不过就是虎口夺食而已。” …… 始皇帝三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李恪下山,墨家归秦。 第四五七章 大秦的佞臣们 始皇帝三十二年夏,咸阳。 方士卢生自海外游还,称求羡门,得《录图书》一卷。其书有仙,阅之即焚,唯余一令而献之。 令言【亡秦者胡】。 天下震惊。 始皇帝端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皱眉看着那枚在托盘的红绒面上静静躺着的古朴令信,上面的字迹是商之金文,亡秦者胡,分外刺眼。 在他的对面,周贞宝披发跌足,正手持着一口龟甲疯魔乱舞。 他的口中念念有辞,粉色的花瓣随着他双手的摆动自房顶缓缓而下,数量之多,已经没过了他的脚面。 如此场面整整持续了半刻之久,直到花瓣埋住脚踝,周贞宝忽一声高唱,在那一地花瓣之上,伏身,稽首。 始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周卿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臣不言苦。” “朕一直不太明白,周卿卜卦时花瓣纷扬,其数目远不是双袖盛得下的。可否告诉朕,你究竟将花瓣藏在何处?” 周贞宝恭敬答到:“天女之物,臣亦不知何来。” “还是不愿说么……”始皇帝撇了撇嘴,“你抬起头来。” 周贞宝小心翼翼地戳起身子,唯恐手上龟甲晃动,隐形人似的赵高碎步走到他身边,躬身高举着一面金盘,请他将甲中古钱倒在盘上。 始皇帝前倾身子,兴致勃勃:“何卜?” “胜!却敌千里!” 始皇帝大喜,袖袍一挥,高声宣诣:“诣,令匈奴将军恬,领兵三十万伐匈奴,不胜,不归!” 屋外回应一声沉稳的男声:“臣遵旨!定为陛下克胜匈奴,不胜,不归!” 甲叶碰撞的哗哗声渐渐远离,周贞宝一声苦笑,恭声劝止:“陛下,国之大事不问卜,问之乱心。” 始皇帝无所谓地摆开手,对赵高说:“贞宝便是这点不好,哪怕操巫弄卜,也不忘要劝诫君王。” 赵高谄媚一笑:“此为臣之道也。” “为臣之道不讨喜,佞臣便该似你这般,学着怎么叫朕开怀便可,劝诫之事,有的是贤臣去做。” 周贞宝脸上苦笑更甚:“陛下,臣的话可不是劝诫。得君之重乃臣之幸,然君爱臣,臣亦该爱君,事涉国之大事,若是哪日臣的占卜与陛下心思不合……” “治你个妖言惑主即可。”始皇帝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丞相对方士防备的紧,有此由头,各种大辟任卿挑选,断不会叫朕为难。” 周贞宝张了张嘴,憋了半天,好容易挤出一句:“陛下有应对便好……” 能把擅言的周贞宝挤兑得无言以对,始皇帝略有 些得意。他抬手把面前古令冲着周贞宝一推,问:“贞宝,此事你如何看?” 周贞宝神色一正,束发,拱手:“卢举求羡门,得《录图书》,焚之得令,故夸耀天下,一路东还。” 始皇帝皱眉不语。 周贞宝又说:“然令牌何来,陛下心知肚明,朝中重臣也有耳闻。两年前臣在彭城作了一场法事,彭城百姓亦有些不实的印象。那令牌在卢举手中压了两载,今朝现世,彭祖却成了羡门,此事虽于陛下北伐之目的无损,然假神借仙的恶名,陛下只有背下了。” “朕还可以将他交于丞相处置。” 周贞宝叹了口气:“臣一直劝陛下疏远我等,防的便是今日之事。陛下,敢问您是想做个好神仙之事的荒唐之君,还是滥信小人的昏聩之主?” 书房的气氛骤然激荡,千古一帝愠怒之下,浑身气势勃然而发! “赵高!” “臣在!” “赏!”始皇帝的牙咬得咯咯作响,每个字,仿佛都是从牙缝中迸溅出来,“卢生海外求仙,得国之利,劳苦功高,朕心喜甚!爵晋两级,除为博士,赐金……百!镒!” 赵高当即五体伏地:“臣,得诣!” “哼!朕便是荒唐之君,也是古往今来最圣贤的荒唐之君!”始皇帝冷哼一声,大步而出,“摆驾!朕要去阿房看看墨家为朕建的宫阙!” 周贞宝翻身与赵高伏在并排,两人齐声高喊:“恭送陛下!” 始皇帝的车驾走远了,两个佞臣提溜起自个儿的脑袋,相视苦笑。 “瀛洲君,方才有那么一瞬,我真以为你出了昏招,把陛下的杀意都激出来了……”赵高心有余悸道。 “何止是高兄这么以为……”周贞宝小心擦着冷汗,“家有不肖子,伴君如伴虎啊!” 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瀛洲君,莫怪我多嘴。朝中那几位方士越来越不成体统,仗着陛下宠爱,胡作非为,便是您再擅言辞,似如今日这等事体,您又能开脱几回呢?您听出来没有?今日陛下可是连您也迁怒了!” “哎……高兄,知我者高兄也!”周贞宝握着赵高的手,感激涕零,“今日全赖高兄相助,若不是那句为臣之道,贞宝立死矣!甚也不说了,我府上新来一斛东珠,晚些便令人送去令媛府上,贵女在嫁,身边若是没些陪饰,在夫家总是说不上话的。” “瀛洲君顾念小女,高实在是无以报偿!” “高兄!” “瀛洲君!” 在始皇帝的书房里,大秦最负盛名的两大佞臣深情对喊,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也没有分开…… …… 三十二年夏,始皇帝遣蒙恬北击匈奴。 三十万大军兵分两路,蒙恬将主力自肤施而出,北出上郡,过九原,成东路。句注将军杨奉子率偏师西出义渠,过萧关直入草原,成西路。 两路大军在河西的广阔草场摆开阵式,呈钳型推进,一切阻碍都被重甲兵车和强弓劲弩碾得粉碎。 这是大秦北伐匈奴的第一战。 蒙恬先是似李牧附体般在旦夕之间转守为攻,突然出击,又以白起式的大范围扯动频繁发起小规模决战,连续歼灭敌有生力量。 最后登陆河南之地,他迅速建起固若金汤的军寨,和王翦一样,玩起了与兵卒同甘共苦的温情把戏。 前后仅仅四月不到,蒙恬尽收河西,歼敌万余,胜得干脆利落。 而在这场战争当中,表现最抢眼的却是时任句注将军麾下,阴山校尉所属军侯的陈旦。 大军开拔后,旦率三千骑卒为偏师斥侯,勇猛无铸,每战争先,历经大小一十七战,战必胜,攻必果,累计杀敌两千余,缴获辎重牛马无数。 杨奉子视他为掌上爱将,战争一结束,便将他从司马欣手下调出来,摆在身边做了句注将军的亲卫统领。 也是此时,李恪乘着马车来到雁门郡的北境长城,看着那望不见首尾的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喃喃自语。 “赵长城……你既然倒霉成了我践戍役的地方,那这没效率的施工方式,就该好好改改了。” 第四五八章 蒙恬成名作,高阙之战 三十三年初春,经过了一冬的整备,兵精粮足的秦军再次向匈奴发起攻势。 这一次蒙恬没有再借用诸位名将赖以成名的手段,而是祭出了自己最擅长的绝技,兵势。 秦军如去岁般分作两股,杨奉子以五万偏师侧出贺兰山,扫荡草原。蒙恬自领二十五万大军,以重甲战车为前,劲弩强弓为末,跳荡轻兵间杂其中,精锐骑卒用作羽翼,浩浩荡荡,不急不徐,进逼向匈奴在河南之地的腹心,高阙、阳山一线。 而与此同时,在去年秋吃了大亏的匈奴单于头曼立誓卷土重来,号召各部,在河南聚起十万控弦。 四月初四,阴。 才进夏日,两军在阴山的高阙山口狭路而逢,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前部即展开激战! “立住脚跟!战车压缰!” 作为大军前驱,司马欣面目狰狞,像一个普通军侯般纵马奔驰在战车与弩阵之间。 他心里恨死了杨奉子,像旦这样举世难寻的猛将,不让他随着自己在前军拼杀,反而调到将军身边,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亲卫。 拴上绳子的猛将还是猛将么? 是家犬! 以狼为犬,令犬作狼,新调来的军候就是蠢货,司马欣令他引军斥侯,可直到自己和匈奴撞在山口,那斥侯居然还不见踪影! 你最好是战死了!若是不死,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司马欣耳边传来始成嘶心裂肺的呼喊:“上弦!” 厚重的弩阵齐齐躺倒,以脚撑弩,以掌抓弦。 “战车落甲,橹盾上前!”司马欣大声叫喊,“蒙将军主力只在数里之地!紧守阵线,杀敌夺功!” “紧守阵线,杀敌夺功!” “紧守阵线,杀敌夺功!” 军阵的气势为之一盛。 始成眼见机不可失,赶紧扬起令旗:“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三声号令,万弩齐发,黑云般的弩矢斜刺里冲上天空,以弧线跨过六七百步的距离,如插秧似插进了匈奴的骑阵。 正在冲锋的匈奴骑阵人仰马翻,领在最前的万夫长哼也没哼一声,就被十余枚弩矢穿成刺猬,跌落马下。 万人骑阵被咬掉了大大的一块!匈奴们惊怒交加,纷纷打马扬鞭,踩踏着前人尸首奋勇冲锋! 百人之队百夫为锋,千人之队千夫当骑,万人之队……万夫已经死了,摔落马下,踏成肉泥! 秦军一弩之威少说吃掉了两千人马,再让秦军射上一弩……猬集在山口中的匈奴怕是要全军覆没! 不能让秦人射弩! 匈奴们如此想着,马鞭越扬越疾,落蹄越来越快。 始成第二次发出上弦的口令,但转眼间,匈奴已经冲到了三百步的危险距离! “嘁,倒是精锐!”司马欣啐了一口,下马翻身登上楼车。 “令,战车突击!橹盾列阵,戈殳上前,强弓准备!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 一鼓一踏,一踏一鼓,重甲战车动了,上百驾战车竖起挡板,矛戈向前,轮毂碾压在坚实的山地,山口之中回荡起隆隆雷声。 “纠纠老秦!锐身赴难!杀!” 弓弩齐射,战车直突! 前排的匈奴们骑射还击,粗细不一的狼牙箭攒射战车! 只是无用! 战车的挡板厚重如山,骏马的护铠密不透风,除了少数钻进战马眼窝,漏进挡板缝隙的利箭,匈奴的箭不是被皮甲弹开,便是钉在挡板上不得寸进! 战车杀入骑阵,带着无匹之力撞开头马,一路向前! 一层,两层,三层! 长矛上穿着四五个骑士,长戈上全是殷红的鲜血!拉车的骏马失去了冲力,被猬集的骑士砍断马腿,哀鸣倒下! 车长自车辕站起来,锵一声抽出腰上的短剑:“结阵搏杀!” 车中成员纷纷弃掉弓弩长兵,抽剑与车长结成圆阵,就在匈奴的骑队正中,依托挡板与攻上来的匈奴展开厮杀! 不时能听到车架开裂的刺耳声响,耳边全是敢战之士临死前的悲歌痛呼! 部分战车散了框架,淹没于匈奴的人海,可更多的战车硬挺在道路正中,把齐整的骑士战阵撕成全不成型的零碎细条。 高台上的司马欣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脸上全见不到端倪。 “匈奴冲上来了。橹盾架立,戈殳突刺,强弓自由射杀,命始成弃弩,跳荡备战!” “嗨!” “传令下去,程家历战近千年,从未有不战而走的劣迹,诸君奋勇,凡后退三步以上者,斩!” “嗨!” 司马欣的军令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递到每个将士耳中,最前排的橹盾手泛起哀兵之气,咬着牙将盾插进地面,又将肩头死死顶在盾的背面。后排的戈殳疾奔而上,长兵斜指,挽手抵脚共成密集之势! 死战! 及百步之距,秦朝的强弓先行射击,然后是匈奴的箭羽。橹盾发出暴雨般的疾响,还有更多越过橹盾,扎进长兵密密麻麻的人群! 惨叫声此起彼伏! 及五十步之距,三轮连射的匈奴纷纷弃弓,抄起铜剑,只剩秦军的强弓仍在点名。 两军终于碰撞在一处,砍杀! 司马欣纵身跃下高台,眯着眼,缓缓抽出家传的佩剑。 “命始成领军,击杀破阵,余者,随我杀敌!” “嗨!” 杀! 这一场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战车皆没,橹盾半毁,密集防线多处被破,始成领着弩兵不住奔波。 司马欣受创三处,砍杀得精疲力竭。 面前又有敌人! 他喘着粗气,伸手抹掉几乎粘住眼睛的血污,挺起胸膛顶掉了对面的一砍。 胸膛火辣辣的痛! 他反手砍倒敌人,隐约听到耳畔亲卫的欢呼! “退了!匈奴退了!” 退了? 司马欣用了老半天才想明白退了究竟何意,一抬头,发现厮杀多时的老对手们惶惶如丧家之犬,毫不避忌地在他们面前露出脆弱的后背。 司马欣傻笑了起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声…… 雷声! 或者说,是十数万匹战马结阵疾行的蹄声! 山口对面扬起漫天的沙尘,一支全新的匈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反倒是匈奴主阵先至? 同样是遍体鳞伤的始成捏着剑撞了他一下。 “欣君,如何?” “如何?”司马欣愣了一下,眼神只飘乎了一瞬,立即就变得坚定,“若是此次得活,我定要将那蠢货千刀万剐!” 始成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忍不住问:“哪个蠢货?” “嘁!你猜!”冷啐一口,司马欣抛掉宝剑,捡起一面碎了一半的橹盾,猛剁在地,“死战不退!” 始成惨笑着也捡了一面盾:“死战不退!” 越来越多的兵卒聚上来,聚在司马欣和始成身边,持盾,持戈,持尸首…… 到处都是死战不退的喊声,混杂其间,司马欣骤然听到一声炸雷。 “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黑矢如雨! …… 蒙恬中阵以齐整之姿及时赶到,同时偏师侧出,像一记左勾拳重重击在匈奴大军最柔软的下腹,那拳锋,正是旦! 旦驾着踏雪,手持着遂愿,像战神一样杀透中阵! 当他满身鲜血地回转马身,怒吼着提起右贤王忽尔汗的头颅的时候,匈奴溃败! 头曼在乱军当中侥幸脱身,匈奴十万大军战没三万二,被俘一万七,半数折损! 而秦军一边,司马欣部战死七千,斥侯军侯以贻误战机问斩,杨奉子部战死二千六,旦阵斩匈奴右贤王,与司马欣并列首功! 秦军大胜,尽收河南之地,匈奴残部向北循逃,再不敢南下牧羊! 其时,始皇帝三十三年初夏,蒙恬,一战成名! 第四五九章 好心办坏事 远望无极,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载着伤兵与亡卒衣甲的马车队,他们行走在颠簸的草原上,向着雁门的北境长城缓缓而来。 时仲夏,阴山府,定襄关。 李恪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定襄关的关城上,看着车队次第入关,在关后领了后续的干粮食水,又去向几十里外的阴山校尉府所在。 “萧中侯,战事结束了么?” 李恪身后一个文士恭敬回答:“军报有传,说蒙将军于高阙大败匈奴单于头曼,阵斩右贤王勿尔汗,匈奴溃退,远遁千里,将军尽收河西、河南,大局定矣。” “高阙?”李恪皱了下眉头,“我记得离这儿不远吧?” “西北,距此百八十里有处山口,原先在匈奴腹地,去岁蒙将军不是取了河西之地么,那儿就成了边戍,且是要冲。” “我知晓高阙的状况……只是我那份谏,不曾递上去么?” 萧中侯苦笑:“钜子交代的事,我等又岂会拖延?我听闻艾军侯一早就专折递送上去了,为了不误战机,他还专程跳过了司马校尉,径直递去了杨将军幕府,只是……” “你等跳过了司马校尉?”李恪愣了一下,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典型的好心办坏事…… 司马欣与李恪有旧,那封谏交在他手里,肯定会被郑重对待。 蒙恬因为扶苏的关系不可能对李恪生疏,谏若是落在他手上,至少也能得个客观公正。 唯独杨奉子,此人不仅和李恪素不相识,听说还和告老的宿将杨端和沾着亲戚。以杨端和与李牧的宿怨,那封谏的下场可想而知…… 萧中侯大概也猜到李恪的谏言泡汤了,忍不住长叹一声:“以主力在河南地佯动牵制,精遣偏师直击燕然,趁匈奴措不及防,尽占海尔特米尼原,建连城,筑边塞,拓地千里。钜子之计何等神妙,将军们为何就不愿采呢?” “只要是大秦得胜,区区拙计,采不采纳倒是无所谓。”李恪压住无奈,笑着拍了拍萧中侯的肩,“乏了,今日我在家中炖了羊汤,中侯可愿赏光?” 萧中侯眼前一亮:“钜子帐中皆是珍馐,岂能少了萧某!” “如此,不见不散。” “不醉不归!” …… 伤兵归国,健卒驻边。 仅仅用时半年,蒙恬领军占尽河西河南之地,不仅将肥美的河套整个纳入大秦版图,还彻底解除了匈奴对咸阳的兵锋威胁。 这一战对大秦而言意义非凡。 匈奴远遁,头曼败亡,秦军取下要冲高阙,终于能够沿阴山将秦赵长城勾连一处,将咸阳之北打造成铁桶之势,再不复游牧袭扰之忧。 更让蒙恬欣喜的是,秦军向荣! 这一战涌现了大量优秀的年轻将领,其中又以司马欣和陈旦最为出众。 司马欣攻守平衡,坚韧善战,其战策、反应、勇毅皆在上佳。山口一战,他以万两千步卒和不足百乘战车的兵力力抗万骑半日之久,期间寸步未退,将敌骑几近全歼。 还有陈旦。大秦历来缺少这种豪勇的猛将,侧翼出击之时,他领两百精骑,便敢于对数万人的匈奴中阵发起突击,不仅于万军之中取下上将首级,还生生杀透了厚重的敌阵,浑身浴血,寸伤无有! 大秦有此等善战之士,后三十年守土无忧! 蒙恬抓着战车的扶栏,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已经为司马欣和陈旦找好了位置。 先前云中、九原两郡狭小,自然只需一人统管,而此番战定之后,两郡扩建,再让一个人统领就不合适了。 九原并河西,为后盾,可以交给稳重的涉间,云中为前线,并河南,至高阙,司马欣将据此威慑匈奴。届时秦赵长城相连,高阙直面匈奴,蒙恬打算在此修建一座关隘,校尉的人选非陈旦莫属。 如此一来,苏角守北地,涉间掌九原,杨奉子将兵雁门,司马欣占据云中,再有王离坐镇上郡,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梳理燕赵旧地。等把燕赵长城连作一线,大秦的边境就真的平靖了。 想到这儿,蒙恬长长叹了口气。 新地未平,他却急于回去咸阳,不仅因为始皇帝要召开大朝会为他夸功庆贺,更因为他要向始皇帝面禀接下来的安排和打算。 边防乃国事之要,如今修缮旧赵长城的工作迁延日久,接下来还要新建近两千里的新城墙,而大秦的民力多聚于骊山,北境却只有区区三十万民夫。若想在短期内完善防务,这点数量远远不够! 陛下的偏重该换换了呀…… 蒙恬心绪纷飞,抬望眼,遥遥看见一座雄伟的关城自地平线下缓缓而升。 它位在两片缓坡正中,垂檐翘角,土色簇新。关城两侧,高大的城墙依山势蜿蜒,趋向东西。还有关上! 粗大的铁索如蛛网般密布在天空,连接着缓坡、高岗、关前、关后,纵横交错,数目难计,数十道烟柱自关后袅袅,无数方斗曳行于铁索之间…… 这是定襄关? 蒙恬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去岁春天他才视察过雁门的防务,那时的定襄关高不过三丈,门不过七尺,说是关城,不如说是厚实一些的城墙。 这里的地势并不算好,两侧山体坡道太缓,以至于关城无险可守,杨奉子倒是预备在修缮之时将城墙加高一丈,不过他在此处只有五千民夫,加上戍卒也只有堪堪万人,所以工程进展缓慢,至少在去年春天,依旧看不出太大改观。 这才区区一年吧? 其中还有九个多月,杨奉子随自己引兵在外,阴山校尉府中留下的不过一曲之兵,也不曾听说征调过大量的民夫…… 定襄关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蒙恬估摸着,眼前的定襄关城高估计有五丈,再加上关楼,总高说不定达到九丈。两侧城墙初始与关城同高,沿着山势逐渐降低,可便是山岗最高处的角楼左近,城墙的高度也不会低过三丈。 这哪还是定襄关,就算是咸阳门户函谷关也不过如此!函谷关可是据守崤山之险的天下险地,定襄关有什么?两翼风景如画的平丘缓坡? 区区一年而已…… 蒙恬的呼吸急促起来。 “速速入关!还有……传此关军侯,速来见我!” 第四六零章 钜子归秦……为戍卒 簇新的关楼之中熏香飘渺。 蒙恬命人点了龙涎香,因为此香能平心静气,用在此时,恰如其分。 亲卫已去了阴山校尉府传召军侯艾敬,两地相距六十余里,快马来回一个时辰足矣。 而他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过程中,他传召了驻守此关的二五百主,想要问明关隘情况。 那二五百主是个憨子,打战或许勇猛,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仙人下凡,一会儿说圣人显灵,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头雾水地把人轰了出去。 不过那二五百主倒是说了,主持关隘营建的是将作寺派来的一个中侯,名唤萧扬。问题是萧扬不见了,亲卫问便了关中将佐,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蒙恬恨得牙痒,可也知道好事多磨。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闭目养神,只等着艾敬登临。 不一会儿,艾敬求见。 “下臣艾敬,见过将军!” 蒙恬慢慢睁开眼睛,一入眼,看到一个圆球似满脸油汗的虬髯汉子,不由发怔。 “你便是阴山校尉留下来守土的军侯敬?” 艾敬的声音铿锵有力:“正是下臣!” 蒙恬不由回想起司马欣帐下几员大将,陈旦勇猛无铸,始成坚毅忠诚,还有两位虽说资质平平,但胜在果敢守令,唯一那个带着斥候在草原迷路的庸才算不得司马欣帐下,是杨奉子把陈旦调走之后硬塞过去的。 不成想,强将手下也有弱兵…… 蒙恬摇了摇头:“军侯敬,你可知我唤你来,是为何事?” 艾敬想了想,很硬汉地抱拳行礼:“秉将军,那妄言的谏书与下臣全无干系,还请将军明察秋毫!” “嗯,那谏书……什么谏书?”看他一脸坚毅的样子,蒙恬险些被他绕进去。 艾敬也有点懵,懵着懵着就忘了自己的硬汉人设,抱拳的双手收回胸前,搓来搓去,点头哈腰:“将军莫不是为下臣递送的那封谏书而来?” “究竟是甚谏书?还是你递送的?” “就是那封墨家钜子的战策谏书呀,将军不知?” “战策……墨家钜子?”蒙恬猛地睁大了眼睛。 “正是钜子恪为匈奴之战递的谏书。他说大军尽占河西之地,可以主力向阴山佯动,诱敌聚兵,再精选一支偏师自西绕过山区,直插匈奴发端之燕然山,攻占海日特米尼原。海日特米尼原是草原南端最紧要的冬原,失却此处,南匈奴再无过冬之法,必定要向北退却,这时偏师再偷摸着回师阴山,与主力大军两面夹攻,以阴山之地势,尽歼匈奴大军于河南地……” “这时他在谏书中说的?” “是啊,下臣看过,大意如此。” “你将谏书予了何人!” “钜子恪催得甚紧,说要赶在大军开拔前交给将军,不然等大军胜了,匈奴远遁,就再无机会歼其主力。所以下臣便命亲卫越过司马校尉,直接交在了杨将军处,想着杨将军身为副将,怎么着也离将军近些……” 艾敬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蒙恬的样子,状要噬人。 蒙恬捏着剑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如此三次,才把那句“杨奉子误我”压在了喉咙口。 他换上和颜悦色的表情,对着艾敬笑得一脸狰狞:“军侯敬……” 艾敬狠狠打了个激灵:“将军切莫如此,下臣瘆的慌。” 帐内侍奉的亲卫甲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蒙恬无奈地瞪了这胖子一眼:“休得闲话!我且问你,你说那封谏书是墨家钜子所作?” “是……” “墨家钜子何以会将谏书递到你的手上!” 艾敬很无辜:“他在下臣帐下践戍,事关军情,自然会递到下臣手上……” “你说……他在你帐下践戍?”蒙恬猛地拔高了音量,“何时之事?莫非……这定襄关……” 艾敬抹了把油汗,叹了口气:“不瞒将军,莫说您不信,此事便是下臣想来,也觉得蹊跷得紧……” 三十三年初冬,岁首年初,大军新胜。 因为司马欣随军出征,阴山校尉府抽调一空,只留下往日统管后勤的艾敬带着两千老弱守备营寨,监管施工。 为了防备有可能出现的小股寇边,杨奉子便请郡守严骏在雁门征发戍卒,充实边地。 李恪就这样来到了定襄关。 艾敬那时正在定襄关中巡视防务,忽听得有大批车马自南而来,以为又是风声闭塞,不知大秦正在北伐匈奴的游商,就打算亲自去训斥一番,说不得还能落点谢礼,给留守的将士们换几头猪羊。 一驾轻车,沧海驾辕,两侧共有三百健马,马上骑士煞气汹汹。 马车后头又跟着百余辆牛车,每辆车上皆货物满载,严严实实盖着蓑衣油布,赶车的牵牛的,伴行的看顾的,四五百人清一色都是墨色的深衣与纯黑的大氅,而且全无一人说话…… 钜子践戍,随行千人!半个墨家皆在其中,苍居精英抽调一空! 艾敬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忙令关上兵卒弓弩上弦,整戈待战。 然后,他看到车队在弓弩的射程外停下,有个衣着华贵,挂着一柄闪瞎眼的宝剑的年轻人从车厢中钻出来,抻了个懒腰,换匹战马,由一人牵着靠近关隘。 艾敬问:“你……你是何人?所来何事!” 青年答:“雁门郡,楼烦县,獏川城,苦酒里,士伍李恪,奉令践戍。” 艾敬大怒:“你唬我!哪有人如此践戍!” 李恪挠了挠头:“秦律命戍卒自备衣物散碎,兵甲剑盾,我的衣物倒是不多,就是散碎略多了些,毕竟是墨家的钜子嘛……” 艾敬更怒:“你唬我!墨家钜子有天赐高爵,何须践戍!” “爵位呢,我叫别人继承去了。学子籍呢,我也退了。依秦律,学子退籍要在学室应试,法家的考核难了些,我没过得,便只能以士伍之身践戍,把这几年缺失的徭役补上。大致上就是这样……” 听着李恪诚恳的自白,艾敬险些从城楼子上摔下去。 从那以后,墨家的钜子就以一个士伍的身份在定襄关里住了下来。艾敬倒是不怎么敢差使李恪,可才待了不到一个时辰,还不曾分配营房所属,李恪就主动提出,要去修长城。 戍卒是半兵半徭,照理说修长城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并没有错。但在实际操作上,大部分地方的戍卒主要承担的都是守边的责任,只有犯了错的,不招待见,顶不上用的才会被发配到长城上做监工。 艾敬苦口婆心和李恪解释了半天,李恪就是铁了心觉得自己属于顶不上用的那一类,必须去修长城。 于是,钜子被派去修长城。 他把那千多个自己管饭的随从都带去了,一到工地,众人就纷纷散开,装机关的装机关,架支架的架支架,统管工程的中侯萧扬怒气冲冲上前询问,李恪就命人在空地上铺开百余块工程图板,认认真真跟他解释起定襄关的施工规划。 三个时辰之后,艾敬和萧扬成了李恪的副手,直到四个月后,定襄关被建成现在这副堪比函谷关的鬼样子。 蒙恬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军侯敬,我且问你,钜子如今身居何职?” “居何职?”艾敬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此事……士卒民夫皆遵钜子号令,从不有违,在此关中,钜子实与下臣一般……” 蒙恬全不信他的鬼话,敲了敲几,加重语气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本将是问,钜子现居何职。” “将军……”艾敬的额头油汗滚滚,“钜子无爵,亦无过往更戍经历,便是践戍的时日也短。那个……仍为戍卒!” 蒙恬张大了嘴:“你说……墨家钜子在我军中践戍整整四个月……还是戍卒?” 第四六一章 大朝会 五月十七,大朝会。 始皇帝勤勉,自登玉陛始,每日批奏百斤,事无巨细,大秦的政事少有累积。 无数决议从他的书房发至三府,又经三公细化,转达至九寺各郡,咸阳之中人人事忙,只要挂着官、吏二字,就少有能安泰过个休沐的时候。 所以始皇帝很少开大朝会,除了每旬一次的例朝,多数议事皆在每日小朝会中厘定,涉及紧要的,便召集相关人等,书房奏对。 只是今日,大朝却非开不可,因为蒙恬得胜归朝,还给始皇帝带来了一个绝对意外的惊喜。 钜子归秦! …… 日出,天际拂晓,夜幕退散,咸阳秩四百石以上的官员将佐,总计五六百人,以各自统属成列,在李斯、冯去疾与李信三人的引领下,衣冠齐整,正肃入朝。 小小的咸阳宫中人满为患,七彩华服比肩继踵,诸王冠带各领风骚。 待臣子们站定,始皇帝右临玉陛。 他头戴着十二旒的纯墨玉冠,玄服,玄裳,缀之以金线玄鸟,银丝水波。宽袍大袖几近垂地,玉带蔽膝华贵逼人。 始皇帝平素是不爱穿这些的,他是古往今来最尊贵的人,而且正在求仙。 卢生曾说求仙要素,他不在意,后来周贞宝说仙人远离人烟,衣食朴素,他便思度不可令仙人自惭,这才注意起日常的用度。 不过不爱穿,不代表不会穿。始皇帝极擅以物彰威仪,朝服着身,气势立见。 玄舄随着蔽膝的摆动隐现,步幅虽大,却稳若泰山。始皇帝龙行虎步,宽袖,玉旒皆无所动,唯有垂在耳畔的东珠充耳微微轻摆,就如宣喝! 贤臣近,佞妄远,谏言忠听,谄媚不闻! 他行至玉陛,一摆袖,转身跽坐。 朗中令蒙毅列外高宣:“皇帝登陛,朝会启!” 众臣齐揖:“见过陛下!” 始皇帝垂目点头。 “礼成!” 众臣起身。 蒙毅又宣:“有事奏,无事揖!” 群臣再揖。 这个是大朝会中独有的情境。 因为秦朝好在小朝议事,逢大朝会,人多眼杂,议题通过不见得好,议案被驳更是糟糕,反不能畅所欲言。 所以大朝几无奏事,便是有,也多是怀着更深的目的,或是有了必胜的把握。 大朝会是始皇帝的专场,奏事之后的训话才是重头。 群臣礼毕,蒙毅清了清嗓子,又宣:“躬!听!” 臣三拜,始皇帝挑起嘴角。 “今日召诸卿议事,只为说一件大事,一件琐事。”他平静说话,不疾不徐,“自二十九年,匈奴寇边埋骨,大秦便武运昌隆,捷报频传。” “先说南边,睢卿将五十万南伐,这几年用了新战法,人也变得稳重,送往朕处报捷的奏本堆了一室,虽说无甚大胜,但十万之军已分作两路在夜郎与象地扎寨。大渠明岁也要贯通了,大渠贯通,物资丰沛,睢卿便能大举南向,将百越,纳入大秦之版图!” “天佑我大秦!国运昌隆!” 始皇帝压了压手,说:“南边胜得多,北边胜得勇。恬卿北伐,九个月,战两场,并吞河西河南,头曼抱头鼠窜!整座阴山如今都是大秦之地,有此山为凭,咸阳安泰,秦土永安!恬卿功在千秋!” “蒙将军万胜!陛下万胜!” 喧天的恭贺响彻庭宇,始皇帝畅声大笑:“朕决议……” “陛下!”一声朝服的蒙恬铿锵出列,以手抱拳,高声请奏,“陛下,北伐之战皆将士用命,臣无寸功,不敢领赏!” 始皇帝眉头微皱:“恬卿,大秦历行壹赏,既立功勋,无故不得辞。” 蒙恬抬头:“若得赏,臣寝食难安!” 始皇帝知道,蒙恬是在纠结李恪的谏书。 听说那封谏书被找到时正躺在废简篓里,其中几简甚至被削作了厕筹…… 凭心而论,李恪的谏言虽妙,但一来耗时日久,二来草原的交通不比中原,大军后勤能否支撑尚在两说。 两方相较,各有千秋,李恪有气吞山河之势,论起稳重,却又不及蒙恬远矣。 但事情的重点并不在这。 杨奉子有私怨害公之举,偏又有王贲和杨端和两个宿老照拂,以至此事不得声张。蒙恬自认错信小人,这才一直耿耿于怀。 始皇帝深知蒙恬的脾气,只得退而求次:“恬卿有爱兵之心,朕便破例应你这次,丞相。” 李斯出班,与蒙恬相列:“臣在!” “仔细核准将士功绩,不可使一人遗漏。” “臣,谨遵!” 蒙恬亦深揖大拜:“臣代将士,谢过陛下隆恩!” 封赏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众臣归位,屏息凝神,其实他们更在意始皇帝口中的琐事,能在大朝会上说的,便是琐事,也绝不是琐事! 始皇帝突兀地换了个懒散的坐姿。 “恬卿得胜,归国时遇了件奇事,朕听了觉着甚是有趣。高,说与诸卿听听。” “唯。”侍候在旁的赵高跪下一叩首,站起来,对着李斯歉意一笑。 李斯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蒙将军任匈奴将军,为国守边,去岁开春时巡防到过定襄关,见此关关小残破,便将句注将军奉子大骂了一顿。” 赵高抑扬顿挫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殿中诸臣尽皆迷茫。 “今岁将军大胜,又自定襄归国,谁知见关一瞧,那残破的定襄关竟不见了!关高九丈,墙及山巅,关楼之宽,足可供六车并行,关楼之坚,虽斧钺力士难伤!” 殿中顿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年之期,五千民夫。蒙将军疑啊,莫非这定襄关是得了甚天眷,天爷遣神人将函谷关扛过去了?”赵高卖了个关子,转身又对始皇帝叩了个首,这才说,“一查之下,墨家钜子李恪归秦,只因报国无门,去往定襄,修城去了!” 李斯猛地瞪大了眼睛,急急出班,甚至来不及跟始皇帝见礼:“无稽之谈,墨家钜子有恩赐的少良造爵,岂有报国无门的道理!” 赵高昂着脖子,拼命给李斯使眼色:“丞相,大秦的恩赐是予墨家钜子的,如今墨家改了规矩,设内外两钜,内钜领了爵级,外钜领着学派,亦无错啊。” “天恩本就有违壹赏,若再许私相而授……” “大秦以恩赐墨家,是赐予钜子的,他们在门内增设钜子是他们的门内事,算不得私相而授。”始皇帝好整以暇地打断李斯的话,说,“朕说的趣事就在后头,斯卿可先听,再辩。” 李斯再无他法,只得告罪,回班,盯着赵高,眼神里全是问询。 赵高只有苦笑,清了清嗓子,正声高宣:“经查,墨家十代钜子李恪,嬴姓,籍雁门郡楼烦县獏川城,于三十二年八月初二脱学子籍,依律往善无赴学室考,不成,打落士伍,补返徭役!” 冷汗! 浸透了李斯的后背! 第四六二章 觐见 咸阳宫中一片哗然。 墨家钜子赴学室考,不成…… 这究竟是说大秦学室的毕业考试太难,还是墨家的钜子名不符实? 墨家,世之显学! 连墨家钜子都过不了学室之考,那漫天下为佐为史的学室毕业生们,岂不是个个都比钜子还要博学? 此事滑天下之大稽,传扬出去,大秦官吏的脸还要不要了! 本在班中偷闲的扶苏义愤填膺,大步出班,腾一声直跪在地! “父皇!儿臣与恪君有旧,此事本不便多言。然儿臣却知,恪君四岁开蒙,初学儒,至八岁,诗书礼仪,倒背如流!其十三与儿臣相识,家虽贫,却有满室的书卷,皆是其一笔一划,亲自默写!学室号称讽书五千可为史,以此说之,恪君便是不曾在墨家求学,其实学也足以过考!” 扶苏扭头,狞眉怒视李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大秦以教民之重责予法家,凡候、司寇及群下吏,毋敢为官府佐、史及禁苑宪盗!可法家又是如何做得!丞相口中滥用天恩之徒,法耶!墨耶!” 李信抖了抖袖,当步出班:“陛下,臣与钜子见过数面,亦多有耳闻。其名扬于世,雁门称其有墨氏,山东诸郡多其传说,唤曰天生圣人。其年虽少,然博学,世间无有不知之理,天下无有不晓之事。这等高才过不去学室考,怕不是学识的问题,而是法家的问题。” 紧随其后,多人出班,有宗室,有宫官,还有不少中下属官与各姓勋贵。 他们中不少人或仅仅听过李恪的名号,但韩非法系联合秦晋法系拢控学室,不仅打击百家杂学,就连同为法家的齐法一系都遭排挤,早就惹得诸多不满。 他们趁机发难,一时间众口谪诋,李斯几乎以为满世皆敌。 法吏掌握学室,控制着官吏的出仕通道,因公因私,地方上妄用职权的情况肯定有。 他也不知道善无的考官是否刻意刁难过李恪,但身为法家的领袖,他却绝不能让这种指控做实! 这关乎到法家的威望,以及始皇帝的信任! 他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陛下,墨家钜子败于学室考,此事虽听来蹊跷,然其中可能却有颇多,也不见得就是地方上滥权……” 扶苏起身冷笑:“丞相,若不是有人滥用公器,墨家十代以来最有为的钜子会过不了学室考?” 李斯咬牙:“臣只说,可能颇多。” “你倒说说有甚可能!” “殿下,此等紧要,我如何能信口开河?必须遣专人往雁门查实,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始皇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争吵中的群臣皆愣住了,他们的陛下精力非人,何时在人前打过哈欠,更何况,还是在大朝会上。 这是在暗示,陛下厌烦了? 思及至此,群臣噤声,一个个垂手恭顺,不再言语。 始皇帝意味难明地摇了摇头:“钜子败考,确实蹊跷,朕觉得斯卿说得不错,此事不可草率,查验才是紧要。” 李斯大喜过望,以至于彻底忽视了赵高的眼色,急忙出班:“此事臣当即……” “此事毋须斯卿操劳,恬卿已将钜子领来了。” 李斯一愣,急声说:“陛下,一家之言……” “朕!不打算听墨家的分辩!”始皇帝突起高声,就连目光也在瞬间变得冰冷,冻得李斯心底冰凉,“今日是大朝会,全咸阳官吏、勋贵齐聚,朕便做一次主考之人,看看究竟是钜子无才……还是法吏无德!召,雁门士伍恪。” 蒙毅抱拳接令,高声唱道:“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召!雁门士伍恪入殿觐见……” 长长的宣召由内,而外。 一身墨褐的李恪在宫门外睁开眼晴,对着护在一旁的蒙冲与蛤蜊道:“将我备下的东西挂上,启程了。” …… 一片静谧。 若大的宫殿里没有声音,只是参与朝会的百官站得更紧。 他们从中分开,猬集在大殿两侧,在正中留出一条一丈于宽的通道,让始皇帝的目光可以毫无阻滞地看到紧闭的殿门。 大殿之外,有个声音正从远处接力般传回来。 “雁门士伍恪,觐见!” “雁门士伍恪,觐见!” “雁门士伍恪,觐见!”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以稳而慢的速度,一直传递到宫殿正外。 殿门轰然大开,阳光,尘土,殿外盛景,夏日暑伏……一切的一切拥簇着一个欣长的身影缓步而入。 他年轻,白皙,五官端正,样貌俊朗。 他穿着簇新的纯黑色裋褐,脚踩草履,新枝簪发。 他的腰上系着革带,带左悬龙渊,带右挂令牒。 他的身上缠着细荆,荆条的小刺在皮肤上割出血痕。 可他在笑。 郑重,端雅,满面笑容,如带春风。 殿上登时炸开嗡鸣似的私语。 这是……负荆请罪? 少年钜子,携墨归秦,大秦无不合掌相庆,可在他看来,不仅无功,而且有罪? 他们突然想到李恪的戍卒身份,转而,无数目光又一次重回到李斯身上。 怎么就忘了呢? 旧赵之时,蔺相如势大,廉颇为掌兵得助,不得不拉下面皮,请罪求和,这可是负荆请罪的出处啊…… 负荆请罪,请的可不是帝王,而是权相! 那些目光纷纷变了,变得意味难明。 斯相势大,少年钜子心怀热血,归秦报效,原本还心高气傲,不屑于天恩之贵,以为凭着一身本事和若大的墨家足可以受到重用,谁知道竟会在学室考这样的地方就遭了当头棒喝。 法家势大,如墨家这等显学也得低头伏小,他说你的钜子不学无术,你的钜子便是不学无术! 钜子成了戍卒,督城墙,守边塞,一守数月,若不是恰巧蒙将军回师,怕不是得守足一载,再转去本县重践更役? 此起彼伏皆是叹息,随着李恪的脚步如浪一样飘荡在殿上。 李斯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赵高突然踏前一步,尖着嗓子手指李恪:“大胆!殿卫何在!还不将悖妄之人当场拿下!” 陛上陛下皆愣,李恪停下脚步,却没有殿卫上前。 赵高眯着眼,以忠贞之态护在始皇帝身前,巧妙地把李恪的眼睛与陛上的始皇帝隔开。 始皇帝能见其人,能闻其声,独少了目光交流,一下子便觉得李恪疏远起来。 “高,何以如此?” 赵高不回头,目光誓死不离李恪左右:“陛下,您尝言臣民不可带剑上殿,今士伍恪佩剑而来,当治以谋刺,斩立绝!” 这下就连始皇帝都有些愣了。 他确实下过那样的诣,而且是在荆轲之后,且至今未予消解,所以殿上百官诸卿,除护殿武士与他本人,便是李信、蒙恬等军中重臣也不曾佩剑上朝。 可那毕竟不是正常的状态,大秦不禁短兵,大部分情况下,佩剑见礼才是正办,所以全殿上下,根本无人看出李恪的问题…… 此足可见赵高的忠诚! 始皇帝不由想道,就在所有人都被李恪身上的细荆吸引视线的时候,唯有赵高在意他的安危,在最合适的时间做出了虽不恰当,但绝对正确的反应。 忠贞之心不可辜啊,此行不嘉,以后还有谁会竭力护主…… 始皇帝如此想着,不再说话,静待其变。 赵高得了默许,精神一振,声音更急:“殿卫何在,若此人行刺,你等可担待得起么!” 第四六三章 做一门李大炮 李恪得承认,自己小瞧了赵高。 自下山以来,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非法上面,从弃爵,败考,戍边,一直到现在的觐见,他所要的就是打击法家,为墨家撕开真正的生存空间,而不是像儒家那般,以反对党,吉祥物的身份,毫无价值地被眷养在秦庭。 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一但法家有了准备,无论是他还是墨家,都再难撼动法家在大秦的统治地位。 他为此算尽了机关。 复归雁门,他先去拜访了氾囿,以墨农论对的模式在楼烦掀起了一场大辩。 大辩持续了近一个月,参与士子超过三十,而这期间,他着重做了三件事。 一件,是在论辩中不止一次地隐斥商君之道,他还直言韩非间秦,法使秦弱。 第二件,他暗遣田横领人,在善无找几个学室吏家属的麻烦,比如逛妓寮争风吃醋,或是对搏时出千使诈。如此好玩的事情,徐非臣与沧海肯定不落人后,即便没有冲锋陷阵,躲在后头出谋划策却是必然。 而第三件,他动用了墨家的关系,联络医工四十二,用各种理由停留在阴山校尉府附近。 前两件事让善无学室将他视若仇寇,这才在学室考中刻意刁难,李恪顺理成章,铩羽败考。 而后一件事,则让蒙恬在不知觉间,自主选择了经定襄关归国,为李恪觐见铺平了道路。 觐见之时,他已料到法家必有反扑。齐法系有扶苏、蒙恬居中,蒙毅不至于站到台前,可李斯领袖的韩非法系与冯去疾领衔的秦晋法系,决不会眼看着墨家闪亮登台。 为了减少一些麻烦,李恪给两位丞相备下了负荆请罪的厚礼,却唯独忽视了赵高! 赵高也是秦晋法吏,且是真正的大家,平素为人虽叫人不齿,但李恪实没有忽视他能力的理由! 一招错,步步落,赵高抓到了李恪习惯性的衣饰失误,凭着始皇帝的宠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代表法家,第一个向李恪和他背后的墨家发起了诘难! 始皇帝高居玉陛,法吏们冷眼旁观,殿内武士自左右而来,扶苏想要阻拦,却被一旁的蒙恬轻轻拉住。 行在半道的李恪吸了口气,展袖,跪坐。 他的身上背着荆条,这一番动作把细密的勾刺挤进皮肉,疼痛及身。 李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争不吵,不卑不亢,就连笑容亦不减分毫。 而随着这一坐,他与始皇帝终于又一次四目相对。 灵魂的交流回归了,始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抬手,拦住了绕行的殿卫们。 “钜子似有伏法之意?” “法,国之度也,高居其上,虽王子与庶民等若。草民身为秦之士伍,自然有遵法之义,便是身死,亦不当违。” 始皇帝目露惊疑:“这是钜子的真心话?” 李恪淡淡一笑:“是场面话。” “哦?” “人皆惧死,我亦如此。但秦以法治国民,墨家既要归秦,首先,便要遵秦法,而后,才是遵陛下。” 始皇帝的眉毛挑了挑,冯去疾与蒙毅抚须点头,李斯面色铁青,但谁也没有说话。 李恪继续说:“儒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无奈,法说法要人死,人须得受死,那是义务。墨家尚同、尚贤,贤者定国法,上者行国律,尚上而同,便是墨家的义,草民没有违背的道理。” “亦既是说,你不想死,却觉着自己该死,朕没言错吧?” 李恪点头:“墨者以行义为生,当死则死,做不出聚起从随,以武力坏规矩的事。” 众臣哗然! 太明显了! 李恪分明是在隐射商君晚年在封地兵败的事情!此事虽说人尽皆知,但因为法家以商君为圣,这件事作为商君人生的污点,在朝堂可从来都是禁忌! 始皇帝哈哈大笑。 “廷尉,你说钜子可有罪?” 廷尉正先出班说:“朝制有云,臣不可佩剑面君,则钜子有罪,然钜子面君并未先知于百官,觐见之前,亦无典客教其规矩,故其不知也。不知者,不罪也,臣以为,钜子有过,却不当惩,此合秦之法道也。” “二位丞相以为呢?” 冯去疾不动声色:“臣附议。” 李斯咬牙切齿:“臣亦附议!” “如此,朕从善焉,赦钜子无罪。高,退下吧。” 赵高愤愤瞪了李斯和正先一眼,只觉得配对配见猪队友,神仙下凡也带不动。 现在是要脸的时候吗? 不管了!你们大度,我也大度! 他收起架势,反身对始皇帝叩了个头:“臣遵旨!”说完,就退到一边,再不言语。 始皇帝与李恪之间再无阻碍。 始皇帝浅笑问道:“钜子,朕每年见的人不少,有忠臣,有良将,有奸佞,有刺客,自然也有百家名士,豪勇游侠。他们见朕时,有华服者,有贯甲者,也有刻意穿得破败些,想让朕明白苦难的,比如孔子鱼。” 他抬眼扫了大殿一角的博士群体一眼:“儒袍繁复华美,孔子鱼见朕时却在衣物上打满了补丁。朕要他入仕,他又推脱,只将几个弟子荐给朕。钜子,你觉得孔子鱼褴袍面君,是何用意?” 李恪扶膝正坐,不答。 始皇帝有些奇怪,又问:“往日,以子鱼语朕者众矣,皆言儒士困苦,乃因秦不用贤。然我欲用贤而贤不从,朕心有惑,君何以不答?” 李恪笑了笑:“禀陛下,儒士高贤,我不识也。” “君自幼学儒,不识子鱼?” “不识也,不知也。”李恪拱手,正肃,“孔某穷于蔡、陈之间,藜(lí)羹不糂(sǎn)。十日,子路为享豚,孔某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号人衣以酤酒,孔某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子,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某曰:‘来,吾语女:曩(nǎng)与女(汝)为苟生,今与女为苟义。’儒之义不同于墨,故儒之贤人,草民不识。” 博士们大怒喧声,孙叔通疾步出班,拱手拜君:“陛下,士伍恪以邪言谤儒,臣请啐之!” 李恪耸了耸肩,无奈道:“世有圣者如大羿,醉王权,逐夏主。又有贤者似共工,好迁怒,暴行止,所以说人无完人。就连圣贤都能有过,孔仲尼区区一家之祖,非圣非贤,其过错怎么就说不得了?” 孙叔通圆睁着双目:“孔子乃圣人!” “墨家也觉得墨子是圣人。这种一家之言,你们饮酒闲篇时扯扯便好,似今日这种正式场合,休拿出来胡说八道。” “你!”孙叔通的胸口似风箱似鼓动,“你谤言说儒者虚伪,那你又如何?裋褐上殿,负荆背麻,虚伪至极!” 第四六四章 筚路蓝缕 从赵高,换成孙叔通,从法家,换成儒家。 觐见之路似短实长,漫漫然,不知其岸在何方。 李恪谨慎地应对着一切。 从心而论,他只想非法,甚至在非法上他也不愿挑战整个法家,而是把挑战的目标局限在秦晋和韩非两大法系上。 但墨儒之争是始皇帝挑起来的,李恪不知其用意,只知道墨家若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不可能向一个混得不咋地的在野党低头。 归秦有如逆水行舟,不胜进,则败退,一但败退,他便再也无法向法家发起冲击了。 想到这儿,李恪向始皇帝施礼,忍着浑身针扎的痛楚起身,神色平静,又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墨家自相里子时事秦,至腹?师徒,背秦而走,至今四十余载。四十余载不长,想必陛下与诸公应当记得,墨褐,墨之袍服也。草民无官无爵,以墨褐面君,乃敬也,非示贫也。再说这件墨褐是新的,草履亦是新的,大秦博士不识墨褐,竟孤陋寡闻至斯,陛下,该换换了。” 他冷冷瞥了孙叔通一眼,孙叔通面色涨得通红:“那你在身上挂甚荆麻,岂非是哗众取宠!” 李恪从身上挑起一根染着血的荆条,皱了皱眉:“陛下见此物喜么?” 始皇帝不明就理,答:“有何可喜?” 李恪又问众臣:“诸位臣公,见此物可喜么?” 无人应答。 “既然诸公皆不以为喜,试问我又该如何以此物哗众取宠?” 始皇帝点头:“虽如此,朕亦好奇,钜子因何披荆而来。” 李恪拱了拱手,朗声言道:“有禀陛下,荆者,道阻也。秦墨之分,因由难数,四十年间,双方有识奔走呼号,为墨家归秦,一日也不曾懈怠。公子扶苏贵为天胄,为与师姊完婚,二十有四不曾取亲,至今无子。我师老迈,一世奔行于人间,及至身死也不曾在一地逗留过一岁之期。” “赵墨三子葛婴,程郑,邢三姑,将假钜子试与胡陵民生相合,齐墨三子田荣,伍廉,应曜,以剿匪为试,平靖地方。楚之何仲道,世人称机关师,缷爵自请,为陛下督造骊山之物,起行前,他便许下了一世不出的血誓!”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归秦,非我之功,诸贤之功。今日归秦,非陛下之功,大秦之功!草民跪坐在宫外,闭目时忽思及这些点滴,便恳求往来民众,于各自家中为我取来这些荆条,负于身上。” 他看着始皇帝,一字一顿,诚恳而言:“诸君为墨家归秦,筚路蓝缕!褴褛者于上不敬,草民不可为,唯有以荆麻负体,以现诸君……筚路之姿!” 孙叔通气得发抖,手指李恪,咬牙切齿:“巧言令色之徒!陛下……” “通卿,退下。” 孙叔通愣了一下。 “朕说,退下!”始皇帝冷声喝退孙叔通,抬起手指着李恪,“高,扶苏,代朕为钜子解开荆麻!今日墨家业已归秦,这筚路蓝缕之途,亦当终了!” 扶苏与赵高急急领命,小心翼翼为李恪解开缠在身上的染血荆麻,扶苏还笑着偷偷拍了李恪一下,轻声说:“你师姊有孕了,以后无子只说,不可再提。” 李恪疼得呲牙咧嘴,恶狠狠答:“有孕就有孕,甚了不起么?我还有三位贤妻呢!” 作为第三位上场挑战的不自量力之徒,扶苏掩面败退。 解开了那些恼人的刺物,始皇帝抬手虚请,庄正说道:“钜子请坐。” 当即有侍者搬来竹席,在李恪面前摆正,李恪土揖,展袖而坐。 始皇帝亦坐正。 “今日请钜子来,其实是朕听了一件趣事。朕听闻,钜子本意以学室考入仕,结果不成,还为此补了戍役,这才在定襄关与恬卿偶遇,可有此事?” 李恪笑对:“确有此事。” 始皇帝也笑:“大秦的学室考想来是及不上墨家钜子试的,钜子连钜子试上都博得来彩,却为何会败在学室考?” 李恪故作认真地想了半天,轻声答:“照理来说,我该说学艺不精才是。可是如此却又对亡师不尊,故草民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何为专攻?” 李恪挠了挠头,无奈说:“譬如学室考第十七题,考官问我,商君大婚时,以何肉同牢。” 始皇帝的眼角颤了颤:“还有呢?” “嗯,大概是第四十二题?考官问我,丞相以酒赠韩非子,用得是铜爵,还是银爵。” 始皇帝重重喘了口粗气:“扶苏,你当年历学室考,考了几题?” 扶苏正色道:“前后三题!” 始皇帝又问蒙毅:“毅卿?” 蒙毅笑答:“臣当年求学,不曾隐瞒身份,令史不敢考,后我师亲来,前后出了九题,以至于连县令都觉得我师在刻意刁难。” 始皇帝冷笑起来:“九题便是刁难了?钜子,你那日一共考了几题?” “五十题吧,臣对了四十九题,直到最后一题,考官问我,辕门立木之时,拔木的力士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草民才不小心猜错了。” 始皇帝如夜枭似笑了起来:“五十试题,错了一题,原来这便是大秦素以公正著称的学室考核……去疾,去查!各郡,各县,一个也不许遗漏,都给朕查!凡徇私舞弊,作奸犯科,因私废公者,发云中,发长沙,朕要他们在蛮荒赎罪,至死不许埋骨中原!” 冯去疾急急出班,一揖到底:“臣并天下御使,领命!” 事已至此,所谓始皇帝亲自试钜子的戏码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事实上前有赵高与孙叔通帮忙,大秦诸公多少也了解了李恪的学养,始皇帝再行考核,也会给人不给法家颜面的感觉。 法家毕竟是大秦的国学,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始皇帝拂袖而去,蒙毅朗声宣布散朝,大朝会结束,诸公散去。 李恪闭目跪坐于人群当中,直到众人退场才缓缓起身,还未走出大殿门,忽有内宦奔行而来,高声喊道:“钜子,钜子!” “不知公有何事唤我?” 内宦跑近前,喘了好几口粗气:“钜子,小人姓韩名谈,为陛下宫中侍臣,阉竖之人,当不得钜子尊公。” “无妨的。”李恪笑若春风,浅身作揖,“不知韩公此来,所为何事?” 韩谈感激,回以深揖。 “钜子,陛下在书房等您,丞相斯,匈奴将军恬,陇西侯信,公子扶苏皆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车府令高,瀛洲君贞宝亦在列。” 看来那才是正经的觐见啊。 李恪笑了笑:“有劳韩公引见。” “钜子客气了。”韩谈又是一揖,弓着身子转身,“钜子,请。” 第四六五章 蜗居的始皇帝 咸阳宫,后花园。 咸阳宫是大秦的正宫大殿,始建于孝公与商鞅时期,与当时的新都咸阳一同建造,位于北坂,依坡而建。 基于商鞅对政务的认识,也基于位于栎阳的旧朝宫残破不堪,初建的咸阳宫规模不大,包括正宫章台在内,宫殿样式皆狭小不堪,历代秦王虽有扩建,使咸阳宫日渐成为天下最雄伟的宫殿群,但正宫章台却实在不好妄动。 大秦一统六国之后,章台作为全国的政事中心早已不敷使用,始皇帝不喜大朝而喜小朝,未尝没有宫室拥挤,不好铺排的原因。 他着力在渭南营建新的朝宫,也就是阿房宫,同时也开始在各个场合,将自己脚下的章台称作“先王之朝宫”。 先王之朝宫为王宫,他是皇帝,自然不合适在这种小地方待得太久。 拥有陛下的殷殷期盼,阿房宫的正殿早在几年前便完成了,宫室华美,占地广博,殿外候场足可供万人列队,正殿大堂也足可供两三千人聆听来自皇帝的御令天音。 只是阿房宫并不好用。 大秦之世还没有正式的桥梁概念,隔了一条渭水,以至于始皇帝和自己的宫娥臣民们两地分居,想要往返于两宫之间,他还得摆渡…… 这就有些糟心了。 大秦皇帝,天下贵胄,始皇帝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居然是坐船。若是赶上那日政务繁忙些,或是单纯的犯懒,他晚上就能隔着渭水听对岸的爱妃们像怨妇似得唱《汉广》。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可是始皇帝,不是社畜啊! 新宫阿房用了不到三个月,始皇帝就灰溜溜钻回了章台,也是那一天,他派了李信、扶苏密使寿春,从墨家处要到了风舞。 风舞如今是阿房宫的总设计师。 本着节用的理念,或者说觉得短期内为阿房宫正殿配上完备的功能性和娱乐性建筑一点也不实际,风舞结合始皇帝的要求与卢生为迎合始皇帝所提出来的那条玄之又玄的谏言,对旧咸阳宫与新阿房宫进行了大胆的全局规划。 包括新建三百六十条条悬空甬道,七十二座观水高台,九间全新大殿,三十六座副殿,二十四座花园,以及配套的池、泽、溪、涧和深埋于地下的防涝、排污设施。 这其中最大胆的建筑莫过于横跨于渭水之上的上林苑。 这座水上建筑并非以宫殿为主,而是以园林为主。以李恪设计獏行时架设的施工平台为核心,配备有全自动的浇灌设施和各种娱乐性质的机关设施,让始皇帝能在绿意环绕中往来渭水两岸,若是开心了,还能在渭水之上度夜小憩,从设计之初,便深得始皇帝的喜爱。 风舞主导阿房宫工程一年有余,至今才初步完成定稿设计,依着始皇帝对这片宫殿群的人力物力投入,全部完工大致要十年以上,而若是只完成先期包括上林苑和现有宫殿群的连接在内的规划建设,大致需要两年。 以此说来,始皇帝还需要蜗居在章台两年。 李恪随着韩谈的脚步趋往章台书房,还未到达,便听到阵阵爽朗的大笑。 笑声分作好几股,始皇帝的听来很开心,李斯的听来很不开心,赵高的声音特别尖,听起来开心,实际上不开心。 于是李恪知道,大秦君臣又对法家下了一刀。 这一刀下在哪儿,李恪不得而知,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快会知道。 韩谈在前头温言催促了一下,李恪淡笑,迈步起行。 在书房的门口,李恪看到恭候在外的周贞宝,几年不见,此君与上次见面时并无二致,不过打扮上花哨了许多,发髻扎得一团乱麻,感觉上……嗯,活得很自在。 李恪对着他长身作揖:“周师安好。” 周贞宝笑着受了李恪这礼,说:“数年不见,长大了。” “初见周师时我尚年少,现如今黄须及唇,可不是长大了么。” 门内传出一声呼唤:“贞宝,可是钜子来了?” “正如陛下所料!”周贞宝高声回应,扭头抬手一引,“叙旧之事容后,钜子,请。” “周师先请。” 二人结伴而入。 书房之内,始皇帝居于主座,赵高陪侍在旁,左首李斯,右首蒙恬,李信居于李斯之下,扶苏居于蒙恬之下,见到李恪入内,俱起。 李恪受宠若惊,对着众人环揖:“草民山野卑鄙,当不得陛下与诸公如此厚礼!” 始皇帝摆了摆手,在正中为李恪置席:“墨家归秦,何等大事,钜子不日便有高爵显贵,早些与诸卿相处融洽是好事,不必惶恐。” “唯!” 李恪落座,始皇帝单刀直入。 “方才朕与诸卿叙谈,言钜子职位,不知钜子可有想法?” 李恪还不待说话,李斯插嘴道:“钜子执掌墨家,又身负机关奇术,世所闻名,依我看,将作少府一职,非君莫属。” 蒙恬冷笑两声,接口道:“钜子少时便有克定匈奴的大功,其后游学天下,至南境,南兵多胜,回北地,北兵克敌。陛下说钜子有商君之才,当年商君可是一相,为何到了钜子这里,却只可为一宫官,留于深宫蹉跎青春?” 李斯眯着眼:“上将军之意,我该让贤,叫一个十九岁的小子执政大秦?” 蒙恬身倾前:“若是丞相愿意也无不可,反正法家乱象纷纷,身为法家之领袖,您也该多点心思整肃学派了。” “蒙恬!你欺人太甚!” “连韩非之死都可以取来刁难,我可不觉得哪里太甚!” “好了。”始皇帝轻轻敲了敲桌子,“朕问的是钜子,你二人在此处争辩,成何体统。” 蒙恬李斯齐齐起身:“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始皇帝摇了摇头,看着李恪:“斯卿恬卿请朕责罚,朕却不知该如何责罚,钜子可愿教我?” 李恪想了想:“皆砍了如何?” 众人一愣,尽皆大笑。 这一笑,这一场就算是揭过了,李恪觉得心很累,大秦君臣都不是善茬,一个想把他捆在深宫,把墨家控制成纯粹的技术学派,一个则想把他调去军中,一言一行皆有掌控,以便把墨法之争压制在最小程度,免得对大秦现有的结构造成冲击。 无论他们是怀着好心还是恶意,对李恪而言,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墨家既想在归秦之初就拿到一个好位置,又不愿过分得罪现有的权利阶层,引起反扑,还得好好选一个突破口才是…… 第四六六章 君择臣,臣择君 归秦之旅从大殿推至书房,在旁参谋的人数少了,相应的量级却没有下降。 大秦的威仪超过一半都在始皇帝一人身上,而换下沉重、繁复的朝服之后,他身上的威仪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越发地张扬浩荡。 除却始皇帝,还有执政之手,掌行政六寺的左丞相李斯。军方代表,雄据北疆,掌三十万雄兵与六郡民事的匈奴上将军蒙恬。诸王子之长扶苏,军国通勤,国尉李信,就连皇帝最宠信的两位佞臣赵高与周贞宝都在。 佞臣自许为佞臣,这怕也是华夏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盛况。 李恪正襟,危于座。 “恭贺陛下,有蒙将军执掌天兵,河套西、南尽收于大秦。往后有阴山为凭,咸阳安矣,大秦安矣。” 这是奏对正经的开场白,吹捧功德,君臣和谐,天下安泰。 始皇帝作为科班出身的皇帝自然知道怎么应对,当即笑答:“北伐建功,非朕之喜,天之喜。卢生自海外归,得天言古令,令曰亡秦者胡,若非天谏于朕,朕还下不了出兵的决心。” 这一捧很有水平,自谦而不过度,天给了谏言,国主应对,既体现了恭谨,又体现了仁恕,而明君决断,贤臣胜定,又是国强的体现。 书房中一片其乐融融,哪知李恪却坏了规矩。 他挺直身,高声喝道:“陛下,谬矣!” “噫?” “陛下谬矣,匈奴不臣,则陛下伐不臣,此万民之请,国主之义,与天何干!” 始皇帝有些发怔,李恪的诘问并不难应对,可托天喻事大体是一种惯例,正文从来都是藏在天爷后头,李恪却抓着倒霉的天爷不放。大家都是场面人,让老天爷躺赢一下,沾点功勋不好吗? 李斯当即站出来为老天爷鸣不平。 “钜子之言才是谬论,自古王权天之所授,唯有天授,君王得位方正,行政方德。若无天意,这世间岂不要乱套?” 李恪不屑反驳:“没有天意,还有秦律,有民生,有华夏之安危,有黎庶之期盼。丞相,若世间真这般容易就乱套,要你法家何用!” 李斯大怒:“放肆!” “法家领袖不明法之威仪,您还有脸说放肆!”李恪冷哼一声,甩开李斯,正视着始皇帝,“陛下,夏商周两千余载,您可想过,他们因何而亡?” 始皇帝眉头微皱:“钜子先声夺人,意在劝诫?” “是!又不是!”李恪深吸一口气,“亲贤臣,远小人,忠国事,弃恬嬉,君王之正也。陛下合有三皇五帝之功业,虽古之圣贤尤不可及,便是佞妄,在陛下身边,亦时有贤臣之姿。” 李恪对着赵高拱了拱手,赵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李恪是在夸他。 他登时眉开眼笑,才要还礼,李恪又不看他了…… “陛下需忠言在耳,时时提正,此乃明君之义,充耳之用,但,却不是草民想说的。” 始皇帝被李恪的马屁拍得通体舒泰,五官舒展,恰问出声:“那钜子此言,是为说甚?” “天志!”李恪斩钉截铁道,“墨义有明鬼,天志。我师墨慎子尝作《十义疏注》,言天志者,普天之下,生民之志,明鬼者,冥明之中,人之欲求。所谓鬼、神、天、仙、怪,皆人也,无天也。” 始皇帝不开心了,郑重其事:“仙,是有的。” 这话里的意思,除了能让他长生不死的仙必须有,别的什么鬼神天怪,魑魅魍魉,有没有都无所谓…… 李恪险些笑出来,忙作郑重,一脸端庄:“仙或许有,但仙之初亦为人,得长生之道,藏山川之间。此等人不问世事,只为己身,有他们为国策谏言,陛下,您觉得自己当信不当信?或是换个说辞,陛下笃信仙谏,世人观之,觉得陛下是贤?亦或是不贤?” 这下始皇帝当真愣住了。他信仙,求仙,也以一己所求借仙用仙,还自以为得计,却从没想过,那些传说当中的仙,真懂国事么? 李恪朗声言:“言归正传。世有夏商周三朝,传五六十代,历经二千年,其国何亡?” 话题至此终于被李恪完全掌控。 始皇帝顺着李恪的思路思考,下意识问:“天?” “黎庶愚昧,不识天道。世之有识者惯以天言道法,传得千秋百代之后,这天便不再是道了,它是实。天有意志,授之以君,则君不必贤,天选则正。夏桀不贤,有成汤伐夏桀,成汤立商,非为贤,乃天眷也。后姬发伐纣,亦非贤,天选之。如今待得陛下,天耶,贤耶?” 始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听出了李恪的言外之意,可他还是问:“君以为朕不贤?” “帝贤,秦以六世王天下,先王皆贤而陛下为最。”李恪不咸不淡地拍了个马屁,调转话锋,直指正题,“可贤有何用?凡事皆以天言事,陛下虽贤,天下却以为天贤。陛下,天贤否?” 始皇帝不言,沉思。 李恪继续说:“天居于上,无口无舌,陛下能借,他人亦能借?陛下以大秦国事助长天威,待得野心之辈起于荒僻,言天授其伟业,覆暴秦,立新朝,民众当信,还是不当信?当从,还是不当从?” 始皇帝眉头一挑:“借天而反之人,朕当杀之!” 李恪失笑摇头:“六国遗贵横行于山东,豪强绅士优渥于乡里,他们皆有鼓动民意之能,只待大秦有隙,便会借天。陛下明知如此,因何不杀?” 这又是一条禁忌。 自合六国,始皇帝得闲便东巡人世,为的就是弹压那些野心之辈,使天下一心,归于大秦。他不是不知道山东不稳的根源,而是…… “杀……之不尽!” 李恪长笑三声:“既然杀之不尽,陛下为何还要借天言事,徒给他人反秦,作嫁衣裳!” 始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明悟。 大秦得国凭的是六世奋勇,将士用命,所谓的天命,只是正名。可大秦真的需要这等正名么?尤其是他已经是天下的始皇帝了,如今的大秦,还需要这等正名么? 百姓拥护的是秦律,是秦政,无论有没有天在头顶,该拥护的依旧拥护,该反对的还是反对。 他已经不再需要天来为他彰显威仪了,始皇帝的威仪,远甚于天的威仪! 自此番见得李恪,他第一次起身,对着李恪展袖,深揖。 “非钜子,朕险作茧而自缚。” 李恪坦然受了这一礼,起身,回以深揖:“陛下不以忠言逆耳,明也,草民敬服。” 奏对由此重回到君臣相得的正经节奏,始皇帝认可了李恪,接下来,就该轮到李恪出题。 这在后世是难以想象的。 臣以身家事君王,儒家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说法,再后来,甚至有学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极端思想,考校君王,在后世来说,属于大逆不道的举动。 但大秦不同。 大秦尚有周之遗风,君择臣,臣亦择君,李恪要领着墨家归秦是一回事,但通过考校决定如何归秦,又以多大的力量归秦,却是他的权利,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互作深揖之后,始皇帝绕出书案,以礼贤之风搀起李恪,引着他,一直来到书案之前。 “钜子啊,朕与你师相交十数载,虽仅两面,却颇得投缘。博浪沙外,你师将你输在朕手,朕便一直等着你来投朕。” 这是告诉李恪,要求别太高,从物权上来说,你是我的…… 李恪笑笑,不着痕迹抽手而出,又是一揖:“陛下,我师临终之事,千万叮嘱草民投秦,草民断无违背师命之可能。只有一事,臣不得不腆颜以求陛下。” 来了! 始皇帝斜眼瞥过堂下的重臣们,人人正襟,各个危坐。 这些人里,李斯和李恪有学派之争,蒙恬对李恪有提携之恩,扶苏有佳友之义,李信有血脉之情,始皇帝让他们旁听,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这帮子人讨价还价。 看到众人都有觉悟,始皇帝暗暗点头,背着手,威仪大张:“钜子且说吧。” “天牢之中,尚有刺秦之墨卫百三十六人,草民希望……” 李斯冷哼一声:“钜子想陛下将他们全放了?他们犯有刺官大罪,依秦律,皆属盗杀。钜子之请便是陛下允准,我亦不准!” 李恪隐蔽翻了个白眼:“谁说要陛下把他们放了。草民是希望,让他们戴罪立功,以奴隶之身,为诸皇子皇女护卫!” 此话一出,群贤震骇,书房当中乍起一声惊呼。 “你疯了!” 第四六七章 墨家归秦 你疯了。 这句话不是一直和李恪唱对台戏的李斯说的,也不是永远看上去忠诚护主的赵高喊的,而是从始至终不曾发过一言的李信惊叫出来的。 作为李恪血脉上的伯父,哪怕出了五服,李信也有足够的立场说这种话。 更何况在李信看来,李恪是真的疯了。 他想测试始皇帝的胸襟。 臣择君时,测试胸襟大体是一道必考题,因为越是有才的人越是难以安分守己,当他准备以身家托付君王,测试胸襟就成了一种必然。 但绝不应该是这样的测试法! 继承人是一个家族最宝贵的资源,决定着一个家族的传承和延续,求贤若渴的君王或会对贤士让步,必要时,甚至愿意拿自己来冒一些风险,但却绝不会拿继承人来冒风险。 更何况,李恪还想让一群有过刺秦先例的武士堂而皇之地接近大秦的皇子和皇女! 李恪真的敢说自己能将他们控制住么? 若是他们突然失控了呢? 又或是他们被人买通,对那些皇子皇女递出屠刀呢? 这样的事件不需要有很多,只要有一起,就足以毁掉大秦和墨家因为需求而建立起来的,脆弱到几近于无的信任! 为了不让陇西李氏因为李恪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李信必须反对! 他急急站起来,对着始皇帝拱手,却对着李恪说话:“钜子,我以为,此事……” 始皇帝抬起了手。 抬起手,掐断了李信的话头。这位千古的帝王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眯着眼,用一种意味难明的眼神盯着李恪。 “钜子之言,是认真的?” “深思熟虑。” “若朕不允呢?” “草民,请为将作少府。” “请为将作少府……” 始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李恪的话。 将作少府位比九卿,对于一个十九岁,不及弱冠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是了不得的高位。 但这一职是宫内官,不参军,不参政,甚至不参与大小朝会,只负责宫苑施工,军备打造,李恪自请这样一个技术官职,也就是说,他不愿为大秦奉献全部。 始皇帝拒绝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是古往今来最尊贵的皇帝,没有人,能在他麾下敝帚自珍! 他轻轻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朕子嗣绵延,有子二十四,女十人,其中有贤,有庸,有稳重,有急进,也不乏暴虐易怒之徒。钜子欲以墨卫护我嬴赵,如何能保证,他们会对主忠贞无二?” 李恪笑得爽朗:“陛下或是有甚误会之处。墨家之徒,首敬墨义,其次才是君王家主。墨卫以墨武从事,遇不贤则杀,虽死无怨。” “若是朕的子嗣不贤呢?” “自然是杀。” “若朕报复呢?” “墨家归秦,则天下墨者皆在陛下之手,陛下要报复,杀回来便是。” “若朕尚觉不够呢?” “父祖,母族,妻族,可够?” “你是说,你愿以三族作保?” “非是作保。草民说了,遇不贤则杀,此墨卫从事之义,墨家,虽死无怨。” 始皇帝深深吸了口气:“钜子倒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朕要知道,为甚。” 李恪再揖。 “陛下,您要大秦绵延万世,万世者,帝王万代也。若帝王不贤,大秦必隙,隙则天下生乱。草民先前说了,一旦大秦为人所趁,则山东必有人借天言事,蛊惑生民。墨家从兼爱,非攻之义,如何能见天下乱起,民生凋敝?既如此,草民就只能斗胆请陛下将继承人教给墨家了。草民愿以此赌上整个墨家,如今只问陛下,您愿意赌上大秦传承么?” 决定权又一次交在始皇帝的手里。 为了得到墨家,他究竟愿意付出多少?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相信李恪真的敢刺杀大秦的继承人,哪怕是那些不得志,不得宠的边缘皇子们,李恪也不敢刺。 可他却不能轻易答应李恪的要求。 李恪或不敢刺皇子,却肯定会通过那些墨卫全面考核大秦的继承人,这意味着大秦的下一代在墨家面前再无秘密,而这种特权,便是权倾于世的法家也不曾有过。 始皇帝从不会小看任何一个显学的力量。 他们有财,有势,有人脉,有力量,还有数之不尽的人才梯队。一旦墨家掌握了大秦下一代的全部信息,他们将会偏向,并用尽全力去推举最适合他们的皇子,从而在不知不觉间,推翻始皇帝对未来的规划!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始皇帝感到某种恐惧。 他可是在吕不韦的阴影下长大的。 吕不韦的力量比不过显学,可一旦他倾力助人,庄襄王便能顺利归秦,紧接着孝文王便三年而亡。而等庄襄王与吕不韦日渐离心,就连庄襄王也亡了…… 若是墨家选定了他们心仪的继承人,大秦……以后还会是始皇帝的大秦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始皇帝深吸了口气,目光凝集,渐定决心。 “朕可以答应你。”他说。 李斯急急站起来,劝诫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始皇帝抬手止住。 “然!朕深知,朕之子嗣中有不肖之徒,朕愿意养着他们,也犯不着墨家代朕监管。朕有一言,钜子可便可,不可,朕当即封你作将作少府。” 李恪知道,始皇帝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定,而且再没有争取的可能,当即拱手:“草民静听。” “墨卫开释,不必为奴隶,朕可将他们编入护卫,且不许后嗣开革。然,是否要墨卫护持,决定权在朕的子女们,此事墨家不可强求,可否?” “草民……遵旨!” …… 见礼至此正式结束。 对始皇帝而言,这场见礼从大殿开始,在书房终结,而对李恪而言,它却从下山之日便已经开始,前后持续了将近一年。 机关算尽。 李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东西,包括打击了法家的势力,影响了始皇帝对法家的信任,在始皇帝面前展现才华,让大秦君臣见识到墨家的能力等……有这样一个梦幻般的开始,墨家归秦想必会顺畅得多,而未来与法家的争斗,也会相应激烈得多。 始皇帝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这其中有墨家的机关术,与法家相得,同样拥护中央集权的理论和才士,还有墨家相对独立,既不会倒向法家,也不会倒向儒家的优秀立场,当然,还有李恪。 只是这个过程未免艰苦了一些…… 连续不断的试探与勾斗,无论对李恪还是始皇帝而言,都是莫大的负担。 不过事到如今,它们总归是结束了。 从此刻起,墨家归秦! 第四六八章 士为通钱者死 见礼至终,李恪便向始皇帝拜辞,得偿天恩,终戍役,以同博士客卿的身份带着侍从们住进了咸阳华贵的官舍,独居一宅。 一个完整显学的归流绝不是在某一地区征召某一个名声显赫的贤人那样简单的事,就如儒家在天下一统当年入秦,始皇帝为他们准备了十多个博士席位,墨家归秦,首批出仕的也绝不止李恪一人。 但墨家最终会有几人出仕,他们又会在业已完成了权利分配的朝廷当中占据什么位置,这当中需要斡旋的方面便太多了。 首先是大秦的需求。 大秦需要墨家做些什么,又需要多少人力去做,这是一切的前提。 其次是墨家的需求。 墨家希望在这个朝廷当中拥有多大的分量,多高的地位,这是一切的主干。 最后则是其余势力,诸如法家、儒家,还有大秦的勋贵团体,他们是现有的利益所有人。在墨家归秦之事中,他们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分出多大的权利,这是一切的关键。 接下来的谈判已经不需要始皇帝亲力亲为了,他只需要结果,然后审核,给出认可,或是不认可的最终意见,推导执行。 李恪入住客舍的第四日,以丞相李斯为主,御使府派出御史中丞鲍白令之为代表,领国尉李信、郎中令蒙毅、太仆赵高、廷尉正先、治粟内史陈驰、少府章邯、詹事荆苏等一干上卿重臣驾临官舍,开始与以李恪为首的墨家众贤开启谈判。 最先被定下的是地方事务。 作为大秦的诚意,墨家将出任四地文职,具体为胡陵县长由养,即墨县令田荣,寿春为郡治,以郡守为长,则狄领郡丞一职,獏川不曾独立为县,则陈吏领县丞,主持獏川。 紧接着,是墨家志在必得的将作少府一职,由已经在大秦打了一年多白工的风舞担任。 由白身骤拔为类比九卿的将作少府,风舞的经历,让整个大秦都感受到一门显学超人的影响力。 而且风舞并不是一人入仕。 作为以机关显耀于世的墨家,将作寺将是他们服务大秦的主场,除风舞就任掌寺少府,墨家还将出二十精英任职各级中层,且多派驻在长城、驰道以及各军工要职。 这一步敲定之后,谈判的进程就变得迟滞起来。 官舍之中,每日都是吵闹、纠结,李恪领衔的墨家肯定想在朝廷当中谋取更多的位置,但早已在各个领域占据主导的各大家又肯定不愿付出太多。 这时李恪才知道始皇帝骤然将赵高从中车府令的位置拔升为太仆,并且专程派入谈判团队的目的。 他在谈判陷入僵局时站出来,主动要求墨家出任太仆右丞。 太仆右丞主掌皇家车马修缮、维护,日常与将作府多有接触,也掌管少量的建造事宜,这个任命给诸府寺打开了思路,也为墨家打开了思路。 谈判重新顺畅起来。 三个博士,两个谏议大夫,为墨家文脉喉舌;一位太仓令,一位平准丞,负责新式农具的推广与打造;尚书丞参与帝王事物,御府丞改革宫中织造,都水丞协理水工,改革工程。 此外还有中庶子、少庶子与太子舍人三个特殊的东宫职务,虽说大秦至今未曾设立太子,但这三个职务的交递,却无疑代表着,法家和大秦的勋贵们都认同大秦未来的掌舵人应当熟知墨家之道。 如此一来,在李恪的职位尚未确定的当口,墨家便已经获得了以将作寺为核心,涵盖博士署、郎中寺、太仆寺、治粟寺、宫内寺与东宫,总计五寺一署一宫,遍及中央与地方的三十九个正式官职,远强于数年之前的儒家入秦。 李恪与始皇帝约定的墨卫问题也得到了落实。 天牢至今还关着百三十六个刺秦墨卫,都是历年因为各种原因落在秦庭手上的,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始皇帝的干预下,廷尉府对他们采取了近似于放养的关押态度,既不配,也不杀。李恪和他们见了一面,除了虚弱一些,他们的精神状态和健康程度都让李恪很满意。 这些人中,癃的二十二人被李恪发还墨家,剩余百十四人则在众皇子当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争论。 他们大多看不明白李恪与始皇帝的交易因果,对于这些墨卫的价值也各有判断,最终除扶苏外,共有十位皇子领受了墨卫,其中以公子阖闾为最,他接纳了十人,公子高次之,共八人。而皇女当中,也有公主阴曼收去了一些女墨卫,也是十人。 最后还剩下六十二男八女无人领受,他们被扶苏一锅端了。 扶苏的说法是,辛凌孕中寂寞,正好让她的师兄妹们陪她解解乏闷。 李恪对这个结果很是遗憾。胡亥这怂包到头来也不愿接纳墨卫贴身护卫,以至于李恪冒着偌大的风险,却没有达成最大的目的。 谈判结束,墨家被要求在三个月内拔举精英到岗赴任,而李恪,也带着他精心准备的第一份奏折去往章台请见。 这份奏折将决定他的职位,整个大秦官场都在翘首观望着,想看看李恪究竟会选择什么职务,作为他初履大秦的起点。 …… 前来引见的人依旧是韩谈,李恪站在宫外,远远看着那道便是行进间也显得卑躬屈膝的身影,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始皇帝确是与众不同的,御前大太监只能负责迎来送往,根本就入不得近前。 皇帝身边自有宠臣,一个个顶着佞臣的名头封君晋卿,朝堂上下却谁也崩不出一个不字。 这大概是古往今来,御前太监过得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看到韩谈走近,远远作揖,李恪笑着迎上去,热忱地扶住韩谈的胳膊,只听见咯噔几声,韩谈的眼睛一下便溜圆了。 袖袍重了! 从重量和声音来看,是金镒! 韩谈辨不出苗红根正仙家嫡传的魔术手法,只觉得李恪通钱通得人耳目一新,而且…… 士为知己者死啊! 李恪是什么人? 上卿打底,丞相预备,显学掌教,天生圣人! 身为一个阉宦,似这等人物平素只需给韩谈一个好脸,韩谈就能在宫娥面前吹嘘上半天,更恍论是通钱! 钱不在多,有通则灵! 韩谈激动得浑身发抖,一开口,语无伦次。 “客卿以国士待我,韩谈必以国士报之!” 李恪一脸门子黑线,可还是笑如春风:“韩公说笑了……” 韩谈全然没领会到李恪的感受,翻手抓住李恪的臂膀,压着嗓子打小报告:“客卿,方才丞相求见陛下,名为汇报墨家入秦之事,实则话里话外,皆在说大秦待墨家太过优厚,还撺掇着陛下要将墨学子纳入学室考当中!那时太仆也在,虽不曾明里说过什么话,可一会壹教,一会儿壹赏,对客卿和墨家也全见不着好意……” 李恪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瀛洲君呢?” “瀛洲君?”韩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客卿不必防备瀛洲君,他是个憨厚之人,平素直谏的次数比朝中那些个忠臣干将都多,常惹得陛下烦不胜烦。似他这等人,便是客卿妨过仙家,他也不会报负的。” “啊哈……多谢韩公。”李恪笑着拍了拍韩谈的肩,咯噔!韩谈衽中又多了几块重物。 韩谈浑身一个激抖,双目赤红,越发亢奋:“客卿,法家仗着人多势众,总在陛下面前寻墨家的晦气,我看不过眼,前几日炮制了几道流言,正准备遍洒于宫中……” 李恪眉头微皱:“韩公,君子不行鬼魅,慎言,慎行呐。” 韩谈一怔,躬身辞谦:“客卿光明磊落,自然与法家那些小人不同。这样,我先且将流言备着,只要客卿需要,随传随有!” “谢韩公……” 第四六九章 直道 转过大殿,穿过花园,李恪在始皇帝的书房又一次见到这位千古一帝。 他的面前永远摆着摊开的奏本,他的身边永远站着宠幸的佞臣。 这让李恪总是没法准确地定义始皇帝。 勤政却不爱民庶,亲贤却不远奸佞。 他精力充沛,思维开阔,所思所想皆在要点。 他穷尽民力,允公允私,又丝毫不知道节制。 他充满了占有欲,想把每一件所知的东西都占为己有。 他深谙平衡之道,得失之时又一点不计较细节。 他无疑是一个明君,贤君,同时大秦的治世虽非如后世所形容的那般形同鬼蜮,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不见民之生死,唯见国之进退,此秦之暴君也。 始皇帝似乎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颇有些太上忘情的味道,其心似铁如石,哪怕是赵高这样在古往今来都排的上名号的【坏人】,在他面前都只能努力彰显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一刻也不敢懈怠。 这几乎是个笑话。 李恪细数了来到咸阳之后的这些日子,发现应该是反派的赵高居然在很多时候都要比所谓的贤臣更加贤德一些。 他话不多,每说必中,态不明,每表必成。 他是法家的重镇,但却很少站在法家的立场说话,在外的时候,他似乎只代表始皇帝。 这种奇特的立场让赵高成了法家与墨家在交际中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双方都讨厌他,却又知道,正是因为他不阴不阳的存在在会谈当中,墨家归秦的细节才能在短短两旬便告敲定。 说起来,墨家似乎该找个时间犒劳一下这位奸臣同志,毕竟连韩谈都塞了十金…… 李恪古怪地扫了赵高一眼,看得赵高丈二摸不着头脑。 “臣李恪,见过陛下。” 始皇帝放下笔,用李恪方才扫赵高的眼神扫了李恪一眼:“恪卿,朕本以为你不两日便会过来。” 李恪拱手一揖:“前些日和丞相及诸位上卿商议墨家归秦之事,其中各种繁杂琐碎,以至于无暇梳理上奏之事,竟叫陛下久候,臣有罪。” “在大秦,有罪便要治罪。恪卿若是不想朕治你的罪,以后便不要开口闭口,自陈罪状。” 和奏对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啊…… 李恪无奈地想,抬手又揖:“唯。” “恪卿且坐。”始皇帝展袖一摆,当即有侍从上来为李恪铺摆坐席,还是在始皇帝的对面。 李恪正襟坐下,从袖袍中取出一卷简,双手恭送,置于绸案。 侍从对着李恪一躬身,捧起绸案,恭送到始皇帝几上。 始皇帝并未急着打开,他饶有兴致地敲打着书简,嘴角吊起一抹笑意:“这便是恪卿耗费两旬为朕备下的第一策?” “是。” “工耶?政耶?亦或军耶?” “允工允政,亦与军事有关。” “哦?” 始皇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抖搂开,看到首简龙飞凤舞两个大字,曰【直道】。 他皱了皱眉,抬起眼看着李恪:“恪卿,朕的疆土上有驰道、有县道,也有更小些的驿道,不知这直道又是何道?” 李恪以手扶膝,朗声答道:“直者,不曲也,既名直道,自然是一条通途大路,与以往道路皆不一样。” “细细禀来。” “唯!”李恪深吸口气,“陛下应当听蒙将军说过,臣为戍卒时,曾不自量力向将军莫府递过一封谏书。” “朕记得。”始皇帝笑了笑,“是那封厕筹谏,是吧?” 李恪对始皇帝的调笑毫不在意,坦然点头:“正是厕筹谏。在谏书中,我曾为将军出过一策,即以主力在阴山南麓牵制匈奴主力,遣偏师万余,向西绕过阴山,直扑匈奴发端之地,海日特米尼原。” 始皇帝摇头道:“卿至今还对这一计念念不忘?” “非也。臣在定襄关与蒙将军畅谈,这才得知,大军辎重之匮。”李恪前倾起身子,跽坐,振声,“大军之弱,在弩矢不备,粮草不足,战车备件各有缺乏,高阙一战,若非司马校尉指挥若定,后军其实并无把握大胜。” 始皇帝惊异道:“不想恬卿竟与你说了这般多。” 李恪摇了摇头:“军中大事,蒙将军告诉我的并不算多。我身在定襄关中,每日见到辎重北去,重车必沦陷于野,不得已,每辆辎重仅起半数。然草原游牧居所不定,一支车队,护卫之人大抵多过押运之徒,一路上人吃马嚼,能有多少送至前线,其实可想而知。” 始皇帝叹了口气:“秦军愈强,对辎重的依赖便愈大。想孝公之时,秦人赤膊酣战,所需兵器都敢从敌人身上去取。到惠王时,白起求战,亦敢于将大军分作十数股,拉扯纵横。到了朕这里,王老将军已不敢再将军队分散,每每以逸待劳,步步为营,其实就是为了辎重二字。恬卿北伐,睢卿南征,俱受限于补给。你那一策虽妙,但一想到年逾的战期,便是真递到恬卿手上,朕看他也不见得会采用。” 李恪轻笑:“我问过蒙将军了,他说高阙若守得稳,他或会用。一旦头曼攻得急了,他宁愿弃掉那万余偏师,也要在高阙将匈奴击溃。只从结果来看,杨将军实救了万余将士的性命。” 一言既出,君臣皆笑。笑着笑着,始皇帝以手摁简,问李恪:“恪君,你这直道,莫非有利于辎重?” “正是。”李恪郑重对答,“辎重运输,一在车马,一在道路。大秦自建成马邑,推广苜蓿,北方健马精牛皆有产出,较之以往早已经好了许多。我听蒙将军说,三十万大军中,有战车五千乘,骑卒两万余,足可见,大秦北军的运力是足够的。” 始皇帝点了点头:“确实充足。” “如此一来,剩下的便是道路。”李恪挺直腰板,“臣之策,在大秦之北建一直道,自内史粮仓云阳而出,经肤施,抵九原,折转而至高阙关隘,全长两三千里。直道若成,大军辎重数日可备,从此北军再不匮军资粮秣,匈奴、西域,皆任大秦予取予夺!” 第四七零章 钜子的底气 “直道……” 始皇帝咀嚼着李恪的奏本,心里的感觉很有些一言难尽。 李恪的构想好么?当然是好的。 秦军征伐受困于辎重,始皇帝作为掌舵人,早有了一应的构思。事实上,他不仅要在北方修建驰道,在南方也要修建大量的驰道。 只是这一切都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北方这两年的重心是长城,南方这几年的任务是大渠,而在中原,则是阿房宫、骊山陵,以及勾连六国旧地的道路工程。 大秦的民力是有极限的,户籍人口总数不过三千余万,如今全国发徭发役早就超过了三百万,十丁抽一,这差不多就是大秦的极限。 始皇帝不在乎老百姓过得好不好,法吏也不在乎黎庶究竟能不能活得下去,可作为统治者,他和法家都得保证这个国家可以正常地运行下去。 别的不说,广袤的土地总需要耕种吧? 没人种地,军队和官员吃什么?他始皇帝拿什么发饷,拿什么让百战百胜的秦军卖命? 始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始皇帝发现自己过分看重李恪了。 出离大秦四十多年的墨家,还有这个十九岁就名噪天下的年轻人,他们用无数奇迹般的响动在始皇帝心中构建起一座大楼,让他下意识地以对丞相,甚至是商君的期盼来等待李恪的第一封奏疏。 仔细想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始皇帝自嘲一笑,轻轻把面前的书简一卷。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让他在蒙毅手下锻炼几年,待琢磨成材,依旧可以委以大用。譬如说几年以后,让他主持北方驰道就是一种不错的思路…… 始皇帝已经在心里为李恪打好了分,敲敲书案,强大精神。 “恪卿,驰道……直道确实于国有利,你且说说,你想如何操持?” 李恪撇了撇嘴。 他已经看出始皇帝状态的变化了,甚至在选定这一策前,他就知道始皇帝心中早有定计,毕竟历史上,直道就是这位和蒙恬一道操持出来的伟大工程。 不过……我的想法,你真以为自己猜得清么? 李恪自信一笑:“陛下,且耐心些。” “莫非恪卿尚有妙论?” “墨家从无妙论,唯有行法。”李恪从另一个袖子中抖出一卷小小的简书,在自己面前摊开,“直道工程,分作四段。第一段,自云阳,至雕阴,在雕阴过洛水,立足水阳。” 始皇帝挑了挑眉:“过洛水?”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若是如驰道般见水则止,如何可称直道?” 始皇帝终于又燃起一丝兴致:“第二段呢?” “第二段,自雕阴至肤施,过无定水。第三段,自肤施至九原,横跨大河。第四段,自九原至高阙,这段便不需要过河了,施工起来最为简单。” 李恪说得轻轻巧巧,好似全然没有发现,始皇帝已经震惊莫名。 “横跨大河!” 李恪淡淡一笑:“九原位于河套中段,大河宽广,流速不快,仔细筹谋一番的话,架桥不难的。” 始皇帝张了张嘴。 李恪说架桥不难,可整个大秦上下,对于桥的概念还停留在渭水的灞桥上,那只是几座练成片的浮桥…… “恪卿,这桥架于舟上,舟又浮于水上……大河之水便是再平缓,这桥也立不稳吧?” 李恪奇怪地看着始皇帝:“陛下,您可曾想过,獏川的施工平台、霸缰堰的拦坝,还有南境的大渠分水坝都是何物?” “莫非……它们也是桥?” “应当说,它们才是桥。”李恪竖起手指,很认真地更正了始皇帝的话,“如咸阳灞桥这等漂来浮去的物件,最多只能称之为浮桥,算不得桥。” “你要在大河上架的,就是……就是……” “是桥,不是浮桥。”李恪在面前的图册上划了条线,“直道过洛水、无定水、大河,架的皆是桥,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总之有根有底,平整宽阔,大军过境而不动弹,车马奔走而不摇晃,这才是直道的桥。” 始皇帝坐正了身体,又一次摊开李恪的奏疏,仔仔细细地看,每字每句地分辨。 然后他发现,李恪的奏疏与往日的奏疏并不相同,厚重的竹简当中,文字并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图示! 从地图,到路面的剖面图,再到桥梁的大体设计和简单思路,再到各种特型路面的施工特点…… 只要能用图示的,李恪似乎极少用到文字。 一切尽在线条构成的世界当中,看着这些图,始皇帝几乎就可以看到与往日的驰道工程全然不同的施工画面。 李恪的工程,少有人! 他急声问道:“恪卿,如此浩大之工程,你需要多少时日,几多民夫?” 李恪掰着指头算了算:“洛水大桥两千人,无定水大桥两千人,跨河大桥一万人,剩余四段工程各五千人,再加上后勤,调配,总计大约需要三万五千民夫,然后维持安全,组织施工又需要一万左右兵卒。若是这些皆可配齐,臣有把握,两年之内,疏通直道。” “三万五千人?两年?” 李恪挠了挠头:“臣打算做八休二来着,若是人力不足,做九休一也是可以的,人数上大致可以消减到两万八上下,不能再少了……” 始皇帝深深吸了几口大气。 “恪卿,你欲为何职!” 李恪的十指交叠起来,摆在腿上,轻轻地压:“直道工程,重在三桥,雕阴、肤施、九原。臣曾与蒙将军交道,蒙将军有意令苏角将军将九原军政,臣与其有旧,墨家在他处不虞有失,所以臣的重心便在雕阴与肤施。阳周为两地中心,臣希望可为阳周县长,祭酒直道,不过上郡郡守人选,陛下得听取臣的意见。” 始皇帝的眉头皱起来:“为何不求上郡郡守?” 李恪飒然一笑:“直道之重虽在上郡,但其穿越四郡,臣若为一郡之守,许多时候反而不好调配。相较之下,阳周县长秩不过五百石,肯定不是臣的主职,如此也方便臣游走于工地各处。” 始皇帝知道李恪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 上郡庇护内史北翼,两郡之交无险可守,李恪初来乍到,便是始皇帝相信他,这道任命也很难被群臣认同。 他闭着眼睛沉思片刻:“高,拟令。恪卿为直道祭酒,兼阳周县长,位同寺丞,秩八百石,另晋为五大夫爵,合其官职。” 透明人似的赵高登时跪倒,高呼:“得令!” “恪卿,朕会令内史各县配合你所动,九原、云中有恬卿照拂,朕亦不担心。至于上郡郡守人选,你意属何人?” “陇西李氏,中詹事,李泊。” “允!” 第四七一章 牵一发,动全身 李恪的任命和奏本在第一时间,通过多种渠道,很快便散布到关心的人手里。 丞相府邸,李斯召集廷尉鲍白令之,谏议大夫周青臣问策,他有些看不明白李恪的选择。 “青臣,你的年岁与李恪最近,说说看,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周青臣满脸苦笑:“相国,我今年三十二,钜子十九,您说我与他年岁相近……” “是最近。”李斯着重点了一句,“十九岁,常人傅籍才止两年,这会儿还在学室中学写户籍呢,岂能像他这般,一出山便搅得天下动荡!” “钜子有大才啊……” 鲍白令之瞪了周青臣一眼,不满道:“青臣,何故长他人志气,灭你我威风!此子有才不假,然行为诡谲难料,终究输在堂皇大气。以我所见,丞相,我等的当务之急不是猜度他何以如此,而是他如此做,我等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李斯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李恪出山,来势汹汹,一场学室考,一场觐见礼,处心积虑将我法家推在风口浪尖,摆明了要行非法之事!可笑蒙毅一力助他,冯去疾又装聋作哑,法家三脉心且不齐,如何能应对墨家的挑战?” 鲍白令之忧心忡忡道:“冯去疾的御使府这些日遍洒各郡,短短月余,便在七郡查出徇私舞弊二十六人。丞相,您该与他谈谈了,再查下去,陛下对法家的信任便败光了……” “你不懂……此事谈不得。”李斯重重叹了口气,“让御使们去查!这几年法家顺遂,地方上那些法吏鱼龙混杂,也该正一正学派之风了。” “丞相,那些损公肥私之徒自然查之无碍,我只担心勋贵……” 李斯摇了摇头:“冯去疾亦是法家重镇,他有分寸。此事揭过,我等还是说李恪。李恪以寺丞之身兼县长,陛下摆明了要将阳周一县全权托付,我等插不进骨干,眼下反倒是上郡……” 周青臣沉声道:“丞相,上郡郡守李泊,有传闻,乃旧赵武安君李牧长子,不知丞相可有听闻?” “此确有其事,且不仅我知晓,陛下,勋贵无人不知。” 周青臣大惊失色:“上郡乃国之重地,如何能托付给两个旧赵遗贵,陛下就不怕……” “青臣!政争当有分寸!”李斯一声冷喝,立身而起,“以陛下雄才,你若敢将政争之事横加牵扯,最后有损的必不是墨家,而是我法家!” 周青臣梗着脖子强辩道:“丞相,可这事儿太不妥当了不是么!六国遗贵不可信,若是他们有意复辟……” “区区政务而已,上郡军务不是还在王离手中么?”李斯叹了口气,看着周青臣,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青臣,陛下允了李恪所请,就是在告诉我们,他对直道寄予厚望,不许我等妄加干涉,而李恪要的,也只是这个效果。” “既然不可干涉,我等在此还有何可谈的?” “不可干涉,不代表不可参与。直道是重建陛下对法家信任的关键,我已从冯去疾处要来了监御使之职,须得委派一个干才,既要盯住李恪与墨家,又得有力助其成事……” “此等人物……”鲍白令之思虑半晌,“丞相,寿春县狱掾黄冲,如何?” “黄冲?” “此人年轻,干练,执法公正,不偏不倚。而且数年前,此人还与李恪有过交道,两人一同破获过霸缰堰杀人一案……” 李斯眼前一亮,说:“速将此人过往记录调来我看,我要细细考量一番。” “唯!” …… 御使府,冯去疾与兄长冯毋择对弈,侄子冯劫在旁观瞧。 他们三人在大秦人称冯氏三杰,以冯去疾为御史大夫掌内,冯毋择为颍川郡守居外,就连最年轻的冯劫也是执掌禁军的中护军,深得始皇帝信任。 这几日冯毋择入咸阳奏事,冯氏三杰才得以凑到一处,也就有了谈论李恪,私扯闲篇的空余。 “小弟,对那位钜子,你如何看?”冯毋择拈棋挂边,一提,摘掉冯去疾一子白棋。 冯去疾抚着须思度片刻,仍选择在中场加厚,巩固优势:“大兄说笑了,陛下如今正对法家不满,令御使府清查天下法吏,又不让廷尉寺参与其中。小弟每日脚不沾地,何来闲暇去在意墨家的钜子?” “不在意好啊。”冯毋择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御使府清查,又不让廷尉寺参与,说明陛下对韩非学系那些法吏的作为早有耳闻。你在这场争斗中摘得越净,就越能叫陛下看见,秦晋学系,仍如商君在时那般奉公无私。” “大兄此番却是将事态看简单了。”冯去疾捧起茶盏饮了一口,“这些年法家发展得太快,不仅是韩非学系,秦晋、齐法皆有乱象。法家以法治天下,手下法吏却争先乱法,那位钜子虽有私心,未尝不是给法家自清提供机会。” 冯毋择皱了皱眉:“这般严重么?” 冯去疾摇头道:“事到如今查了七郡,证据确凿二十六人,尚有嫌疑八十一人,涵盖三系,高下皆有。我已将名册密报于陛下,法吏之乱若不严治,大秦难安。” 冯劫从旁插嘴道:“叔父,如此严查,法家岂不是大损?” “痴儿,莫非忘了法家以何立世?”冯去疾笑骂一声,“脓血不除,新肌不生。法家之重不在地方那些法吏,而在学室,在陛下,我等唯有公正如初,才不会伤却根基,叫那位钜子的野心得逞。” 冯劫挑了挑眉毛:“如叔父所说,那位钜子恪还真想以墨家取代法家不成?” “当年墨子在世,儒家正兴,墨家行非儒之事,所求者,盛也。现如今儒家衰落,法家鼎盛,他若不非法,又如何能为墨家搏得生路?” “如此,钜子恪便是敌手了!” 看着冯劫杀气腾腾的样子,冯去疾还未说话,冯毋择却首先笑了起来。 “非敌也,非友也。墨家之道于国有利,我法家莫非会害国不成?如今争斗尚在规矩之内,只要在规矩之内,便是于国有利。以我之见,此种争斗,多多益善。” “兄长之言,深得我意。此棋不弈也罢,我等饮酒去!” “同去,同去!” 第四七二章 李恪外任 始皇帝三十三年,夏末,六月二十八,咸阳御令,李恪外任,出阳周。 大秦有三十多个郡,其下分县逾七百座,其中大县近百,小县六百。 阳周县长秩五百石,勉强高于县丞的四百石,在大秦的官员体系当中,高于吏员,位在中层。如此看来,一个小小县长的任命在秦的政治体系中实在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但是李恪的县长却不同,他是兼任的阳周县长,爵五大夫,主任则为直道祭酒,同寺丞,秩八百石。 这就好比传统的县长是副厅级,县令是正厅级,而他,则是副部级。 再加上皇帝御令,钜子首任等等条件,只能说,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恪做了超拔的县长,超过高奴、雕阴两县县令,成为上郡仅次于郡守的重臣高官。而始皇帝对此还不满足,章台一日发出四封御令,直接将整个上郡的权力结构推倒重建。 原中詹事李泊升任为上郡郡守。三川郡尉,李信之子李超转任上郡,仍任郡尉。原九江郡寿春县狱掾黄冲越级拔升,直任上郡监御使,与二位陇西李氏出身的重臣共同组成全新的郡三官。 再加上主持上郡军务,位同上卿,秩两千石的上郡将军王离,一夕之间,上郡群星闪耀。 陇西李氏,频阳王氏,两个两千石,三个八百石,还有墨家,兵家的两家顶梁…… 大秦从未有哪个郡如上郡这般高配,这让人们不禁好奇,李恪挂帅的那个所谓的直道工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工程? 还有咸阳的官场…… 在传统的概念当中,大秦的官场铁板一块,法家一统,儒家苟存,其余杂家各尽其职,轻易不会在职责以外表态发言。 可墨家归秦却让世人看到了一个决然不同的大秦官场。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墨家成了标尺,对墨家的态度则成了官员站队的标杆。 这当中,对墨家芥蒂最深的无疑是博士署中的那些儒生。 曾几何时,儒家显贵,领袖百家。可随着秦军统一的脚步,儒家渐渐式微,早已不复往日尊荣。 但他们依旧是显学。 儒家不仅是世之显学,还是儒道法墨之中,仅次于法家的第二显学。始皇帝用儒家妆点门面,儒家又何尝不是派遣精英,用始皇帝来妆点学派的门面? 可是这种默契却被墨家打破了。 他们入秦六载,先后不过在博士署中挣来了二十几个博士的闲职,可墨家才且归秦,便通过一连串的手段,从法家和诸多杂家手中,一次抠来整整四十个正经八百的官职! 在权柄上,墨家已经把儒家远远抛下了,而在势头上,墨家更是远胜! 儒家中生代最有声望的孙叔通与李恪在朝堂大辩,李恪史无前例地在光天化日抛出《非儒》,就连儒家一直坚持的孔子的圣人地位,也被李恪用调笑的手法踩进泥地,重重地踏了好几脚。 据说消息传到齐地,隐居在孔氏老宅的孔从子呕血大哭。 大辩之后,各路儒生齐赴胡陵,意欲掀起新一轮的儒墨之辩。可新任胡陵县令的由养却在县城门口挖了个泥塘,又推下去一辆满载儒学经典的大车,张榜公告。 【本官新任事忙,凡远来儒生,且先起车出塘,再行求见。】 十日之后,胡陵无儒…… 儒家至此彻底成了天下的笑柄,人们茶余成仁,饭后取义,就连对博赌咒都用孔圣人的名义血誓。 此等遭遇,儒家如何能不恨李恪入骨? 听闻博士署正在谋求联名上奏,一旦弄清楚直道究竟是个什么道,他们就要用奏海把李恪参到身败名裂。 而相比于儒家,法家的态度就值得玩味多了,在对待墨家的问题上,法家三脉居然全无相同。 韩非法系以李斯为首,因为将壹教,壹赏,壹刑的三壹原则奉作信条,原本便把李恪和墨家视作威胁。这与墨家是否归秦无关,只要墨者们霸占着学子籍的特权,对他们而言,便是威胁。 更何况此次墨家归秦,李恪还高举起非法的大旗,用一场败考把韩非法系、秦晋法系推上风口浪尖,又用负荆请罪的伎俩将李斯置于不仁之地。 李斯是必然要寻李恪麻烦的,寿春狱掾直拔入御使体系,打破了韩非法系与秦晋法系此前的默契,看起来便像是两系合力,要寻李恪差池的意味。 可是除此之外,与韩非法系一样被李恪多番挑衅的秦晋法系却再看不出一点动作。 他们对墨家的事不闻不问,冯去疾更是把自己扎进学室舞弊案中头也不抬,就仿佛学派之争在他眼中,还没有法家的自查来得重要…… 更奇葩的是齐法学系…… 这支以蒙毅为首,燕齐旧人为主干的法家学脉主张法教结合,历来都是法家之中的温和派和中立党,可这一次他们却一反常态,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意在非法的李恪身边。 齐法家是李恪的盟友,在大秦官场地位超然的兵家也像是李恪的盟友,他们和墨家中间最大的羁勒便是李恪与扶苏之间,坚实深厚的私人感情。 通过这一遭,天下的有识之士像是第一次认识大秦的官场。 那个有着信人奋士之美名,整日里游手好闲,至今也没有被封作太子的皇长子扶苏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如此强的支持…… 国尉、郎中令、匈奴上将军…… 那个被称为天生圣人,初来乍到,携着墨家重回主流的年轻钜子李恪在秦庭也全然不是孤军奋战…… 执掌北军的蒙恬因为扶苏的关系支撑他,执掌南军的屠睢因为过往的关系支撑他,始皇帝信重他…… 归秦的墨家敌人众多,盟友亦多! 墨家,会兴么? …… 这一切,正在全力筹备赴任事宜的李恪都不在意。 他很忙。 从定襄关建造踏上正轨,也就是几个月前,他在定襄关上就遥控指挥着苍居的墨者们开始对直道工程的全力筹备。 憨夫早早便带着苍居的墨者们展开沿途的实地考察,而何玦则领着剩下的人夜以继日地打造工程所用的机关。 欧冶家、仙家……整个苍居停止了全部的科研项目,超过八成的人力参与其中,大量的物料通过程郑和吕公日夜输送。 这种大阵仗根本无法在隐世的苍居里进行,所以从下山那时起,李恪便在楼烦县的支持下,于獏川城外扩建起第二座生产基地,各式工坊在恒山脚下如雨后春笋般次第立起,占地规模几乎与楼烦县著名的临治亭相当。 现在,他需要将先前的筹备统和起来,事务之忙,以至于在去向抵定之后,他都腾不出空与扶苏见上一面。 官舍之中,众贤齐聚。 “师哥,地段勘察做得如何了?” 憨夫沉声应答:“四大路段,除了肤施至九原尚未定址,其余都已经有了考量,各种图板十六七车,从钜子的去向落定起,就已经在墨卫的看护下装车起运阳周县。” “总指挥部不能设在阳周县内,你另选一址,开工搭建,至于规模……暂定三千人军寨,其余配属你与玦定,岁首之时,我要交付。” “唯!” “玦,各种机关制作进度如何?” “机关兽梼杌(táo wù),预定二十八架,成十六架,另十二架在三至七成间。机关兽蝎,八架,成五架,令三架半成。机关兽兕蛛改,预计百五十六架,已成九十一架。混沌预计三十六套,成二十七套。还有钢索、龙门等配属,若是全部配入工地,最迟明年端月便可按着要求置备齐整,可是现在有好些早成的机关与物材都在定襄关扣着,杨奉子严令不许南调……” “杨奉子那处,我修书请蒙将军协调。”李恪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拿我的谏书做厕筹,这个帐还没和他算呢。” 众人皆笑。 李恪撇了撇嘴:“玦,如此大肆制造机关,靡费过甚,程郑来信说吕氏已有些撑不住了,族内怨言渐起。明日你与儒带着财物往来的账目去一趟丞相府……宫内寺也去一趟,不管是国库还是内库,总之大秦的工程,没有让我们自掏腰包的道理。” “唯!”…… 商议妥当,已是人定,李恪看了看天上的皎月,刚想宣布散会,田横突然绰绰诺诺地举了手。 “横?” “钜子,我大兄昨日来了信……” “荣?”李恪皱了皱眉,“荣不是已经去即墨赴任了么?此事我与他也通过信,墨卫原本就出于齐地,若是他觉得合适,多带些墨卫回去,重建驻地也可以。” “问题便出在这儿了。”田横苦笑,“钜子为大兄博来即墨县令的官职,我大兄心头火热,当即赴任。在即墨,他宴请六大世家,商议在即墨城中择地再建从事庄之事,结果……” “结果?” “即墨不喜齐墨久矣。豪贵皆言,墨者任官可也,齐墨归齐,他们便要联合全城,告上郡治……大兄一气之下,连官印也不曾接,连夜就回苍居去了。他来信向钜子告罪,说……说钜子若怪罪,他可自裁。” 李恪哭笑不得。 “胡陵,寿春,百姓皆把墨者视作亲子,独独你齐墨是逆子……”李恪笑着摇头,“算了,叫他奏疏一封去往丞相府请辞,我明日再与郎中令知会一声,将荣迁去阳周,为我县丞。” 田横张着嘴一脸呆滞:“钜子,此事……” 李恪虎下脸:“怎的,六百石左迁四百石,你兄不乐意?” 田横把脑袋摇得飞快:“自不是如此!只是墨家好容易得了一个县令之位……” “既然即墨不喜齐墨,此县于我等便无大用。”李恪捏了捏眉心,无所谓道,“叫你兄来助我吧,届时我忙于直道,也无暇顾及县中事物,他名为县丞,实为县长,也正好看看,墨家因何才会被黎庶所喜。” 田横大喜过望,起身抱拳:“唯!” 第四七三章 大秦的工程究竟要花多少钱 给蒙恬修书,和章邯嘴炮,与李斯扯皮,拉扶苏骂娘,骂着骂着,再被挺着肚子的辛凌像训孙子一样教训。 这就是李恪整整一个月的生活实景,说是工期日紧,但事到临了,他还是赖在咸阳没走。 参他的奏本雪片一样飞向章台,在始皇帝的书房堆积成山,始皇帝烦不胜烦,只得又一次召见了李恪。 依旧是韩谈引路,李恪在书房门外,见到了等候的瀛洲君周贞宝。 周贞宝没有说话,对李恪虎着脸使了个眼色,随即扭身,向始皇帝报门。 “禀陛下,直道祭酒,兼阳周县长恪,在外候召。” 赵高尖细的声音从屋里钻出来:“允见。” 于是李恪知道,始皇帝心情不好。 他打点了一下身上,摘下龙渊,交给韩谈,然后一抖袖袍,正身迈入。 “臣,李恪,见过陛下。” “你倒是敢来见朕……”始皇帝的声音阴恻恻,颇有些要找人把柄的味道。 李恪又一次偷偷检查了一下身上。 深衣,玉带,腰上令牒二物,剑已经先一步摘了,鞋子也老老实实脱在书房外头。嗯,没有任何可以抓的把柄。 他微微一笑,低头作答:“臣知道陛下不想见臣,不过陛下有召,臣却不敢不应召。” “如此,倒还是朕无理了?”始皇帝冷哼一声,“抬起头来!” 李恪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抬头,只看到始皇帝一人坐在几案后头,两旁是堆成丈高的竹简。 没有侍从。 李恪明知道周贞宝和赵高就在房里,可眼前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两位应该是在的,只是站位被书简遮住了,所以完全看不到影子。 始皇帝嘿嘿地冷笑:“找见高与贞宝的站处了?” “找见了……” “你可知,这些奏本言得都是何事?” 李恪当然猜得到。 始皇帝每日批奏百斤,那些奏本一般会放在一个横柜中由内宦抬进来,少有多,少有少。像这样违章建筑一样堆在几案边肯定不是韩谈的手笔,而是始皇帝刻意为之。 他这么做,只说明这些奏本都与李恪有关…… 那些儒生真狠呐…… 李恪叹了口气,哄手埋怨:“陛下,孔某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季孙相鲁君而走,季孙与邑人争门关,决植。儒生崇孔子之义,历来好假公济私,且其常于繁文,似这等言之无物的奏本,不批也罢。” “不批也罢?”始皇帝拍了拍左手边的奏本,“依君《非儒》之言,博士署的奏本不批也罢。那谏议大夫们的奏本和御史的奏本又如何?” “丞相想赖臣的帐,请陛下来压臣可有些失体面。” “哦?”始皇帝气急失笑,“那这本呢?” 他拿起书案上唯一的一本奏,抖开来:“少府邯卿参你独霸国事,勒索国财,又该如何分说?” “章少府昨日才饮了臣府上的新菊,今日就以本参臣,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 始皇帝有些不适应李恪突如其来的惫懒,宛如突然脱掉了世外高人的皮囊,下头才是一个不靠谱的十九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恪卿!上郡三官业已上任,连你的县丞也上任快有半月,唯你却在咸阳眷恋不去,整日与扶苏饮酒作怪……你究竟意欲何为?” “臣有苦衷。”李恪叹了口气,两手一摊,“为直道之事,臣先后打造机关兽百余架。哪怕不计人工,光物料也值数十万镒,全是臣的丈人摆的脸面,向各地商贾赊借的。如今陛下既已为直道立项,这帐是否该算在大秦头上?” “确实……多少?”始皇帝感觉有点不大对。 “二十二万六千四百零三镒,另二百二十七半两。” “二十二万余……这才止开工前?” 李恪束手站立,一本正经:“陛下,墨家施工,素以机关开道,人力为辅,故与惯常的徭不同,工前或显靡费,但施工过程中,成本只会越来越低。” 始皇帝抽着牙根:“二十余万镒,或显靡费……恪卿,你可知这番花费究竟多少?” “二十万镒,百万人一岁之口赋,止内史一郡或上郡两郡,便可负担!” “恪卿说得倒是轻巧!你又可知,朕筑一条驰道又费几何?” 李恪抖了抖袖子:“陛下,此事章少府也与臣提过,但事不可以这么算。若是以驰道之法修直道,遇水便要中断摆渡,其效不可同日而语,此其一。广发民夫三五十万,十倍于臣,此其二。三千里长路,耗时或五年,或十载,徒费时日,亦倍于臣,此其三。” “但征发外徭,朕只需备下参食便可。” 李恪嘲弄一笑:“参食者,一夫,一岁,二十四石。大秦石粟价百二十钱,以三十万人五岁计,耗金便在七百五十万镒,年费百五十万镒。” 始皇帝瞪大了眼睛。 “而臣作工,前期费二十万镒,工时两载,总费也不会超过百万镒,如此,陛下还觉得墨家靡费么?” 始皇帝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失声问:“当真?” “大秦施工之地不计其数,陛下只需将少府召来,何事不可算清?” 章邯很快就被始皇帝招进宫里,还随身带了四个背着算筹的文书。 两个时辰以后,直道工程定下预算百万镒,国库先期拨付三十万,章邯还被要求在一个月内偿清李恪帐上的二十多万赊欠,不可担搁直道工程…… 始皇帝高据在几案后头,赵高小心地为他拭汗,周贞宝正忙着斟茶。 千古一帝有些疲惫。 “恪卿,如此,你当可上任了吧?” 李恪有些尴尬地挠了下鼻翼:“其实还有一事……” 始皇帝眉角跳了跳:“奏!” “禀陛下,直道机关有不少皆在定襄关上,句注将军奉子不许南调,臣与蒙将军书信协调了几次,他似乎有意要将机关与工匠调去高阙,对臣敷衍得很……” …… 雁门机关从速归位,国库拨金三十万镒,始皇帝心疼地咬牙切齿,急令御史府与廷尉寺对天下工程展开清查,凡发现中饱私囊的情况,与学室案同处…… 这位志存高远的伟大皇帝,有史以来第一次对他手下的一个个奇迹工程,有了金钱的概念。 大秦之地的廉政风暴,吹得更烈了。 而另一头,八月开初,李恪心满意足,往阳周赴任。 第四七四章 做一只有用的刺猬 阳周位在上郡心腹,距离郡治肤施二百里,大城高奴二百五十里,属地狭长,全境置四乡,二十二里,民八千一百户,籍口五万余。 这个规模,在小县中属于大县,又与大县相去甚远。 这里是河套的至南要冲,坐拥白羽山,西连昆仑山,北靠祁连山,南近子午岭,东望太行山。 五山鼎足,无定水在期间穿行,于阳周远郊并入大河,沿途冲刷出大片的肥沃平原,既合放牧,又利耕种。 阳周城便坐落在这片广阔的冲击平原上,依水立,城矮阔,四周环绕着土黄色的低矮城墙,是正经的三里之郭。 车队在八月初六进抵阳周,李恪令憨夫引墨卫驻扎于城外三十里,只带了沧海、田横二人低调入城,就驻在阳周官舍。 他谁也不曾打招呼,却不代表阳周的头头脑脑不知道新县长到了县城。因为他的验传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楼烦户人五大夫恪】,同时满足这三项条件,又有资格无引荐入住阳周官舍的,想来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 整个阳周屏息凝神,静待着大秦史上第一位八百石县长的召见。 可是李恪真的没有召见任何人,只有田荣听到消息,主动奔赴客舍,求见上官。 “钜子终于从咸阳出来了!” 一见面,田荣就表现出毫不遮掩的惊喜表情。 李恪对他笑了笑,引他入座,轻声慢语:“荣,如今你我分属上下,县牙之内,公事之上,你要称上官,不可再称钜子,免得给人私相授受的感觉。” “唯!” 舍人端来小点茶汤,摆置整齐,躬身告退。 李恪问田荣:“荣,你早我半月到此,对县里情况掌握得如何了?” 田荣拱手回报:“下官鲁钝,虚度时日,这十几日只跑了十四个里,顺便面见了县中佐史,各乡啬夫,东西两亭的亭长是主动来见下官的,下官不曾召他们。” 这是一刻也没停下啊…… 李恪满意地点了点头:“官吏如何?” “禀尊上,阳周本是军中要冲,县中官吏勤政任事,一应籍册清晰明白,亦无积夜之政事。下官已收起了县乡两级民册籍本,正命人对比查实,想看看他们是否如表现得那般,俱是精干之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错。”李恪啜了一口咸滋滋的茶汤,翻了个白眼,“对了,县尉王风如何?” “此人……”田荣露出为难的表情,“此人是频阳王氏的家臣出身,性情颇为倨傲,不好交道。” “又是频阳王氏……”李恪想起当年的楼烦县令,不由冷笑,“他们家里惯出良将,却不知为何这么喜欢在地方任事。想王贲与杨端和交好,王离又是胡亥的岳丈,以我们现在的背景,门下之人哪怕再不擅察言观色,想来也不会给你甚好脸色看。” 田荣叹了口气:“下官再试着与他交道一番……” 李恪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不必了。直道事近,过几日我就会与王离碰面。他的家臣既然不愿听话,我就让他换个懂人话的过来。” 田荣满脸担忧。 “尊上,王离位同上卿,且主持着上郡军务,麾下足有十万强卒。您如此做,会不会显得过于跋扈?” “你以为我在咸阳便不跋扈么?”李恪反问一句,“挑衅法家,挤兑儒家,短短两个月,李斯、章邯叫我得罪个遍,就是蒙恬都被我告了黑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家尊上的跋扈早在咸阳出名了,王将军会理解的。” 田荣的担忧僵在脸上,想笑,又觉得笑不妥当。 什么叫会理解的…… 感情李恪跋扈出名了,若是到了地方不挑衅一下上郡最有权势的王离,王离就该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李恪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吃不得亏了?墨家才归秦,难道就不该低调一点,交好各方么? 想到这儿,田荣忍不住问:“钜子何以如此?” 李恪叹了口气:“荣,你觉得墨家长在何处?是明争,暗斗,还是实干?” “实干!” “不错啊……墨家长于实干,其实也只善实干,当年子墨子游历天下,一张利嘴斗赢了多少场大辩,可最终也未能帮墨家谋到生路。后来相里子入秦,至腹?时墨家声势达到巅峰,也只在法家的令旗下任事,却险些连墨家的道统都丢了……腹?何以杀子?不就是为了救起赵墨的道统么?” “钜子……” “此次归秦,我们的状况也差不多,甚至比腹?那时还要不如。正经的,熟知墨义的墨者满打满算止七百来人,剩下的至今还在日日补课。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入秦,若是不想被法家同化,便唯有摆出刺猬样来。” 李恪站起身,透过窗棂望着月亮:“学室坏我入仕,我便揭开学室的猫腻,经费不予下拨,我便曝出工程靡费。我把毛炸起来,不是我需要和其他势力保持距离,而是需要告诉出仕的墨者们,遇事当如何应对。想在秦廷立稳脚跟,我们唯有把毛炸起来,像刺猬一样,叫每个试图揉捏我们的人都晓得疼痛。如此,墨家才能在自立的状态下度过现下这段时期,待到墨卫出徒,少年营学成的那一日。” “可若是将秦廷上下得罪光了,墨家岂不是举世皆敌?” “我得罪谁了呢?揭开学室猫腻,是为法家清创拔脓。曝出工程靡费,是因为我有更省钱,更有效率的做法。”李恪不屑地笑了笑,“大秦喜欢实干的官吏,大秦的政治风气更是现实,因为皇帝,他只看重实绩!” 田荣深深吸了一口气:“墨家摆出不近人情,不容诋忤的姿态,却在各自官职上作出实绩,如此该与我们为友的,依旧会与我们为友,是如此么?” “这是最适合墨家的路,因为我们有机关,还有尚同、非攻之义。”李恪在田荣面前跪坐下来,推开茶盏,双手撑几,“荣,我虽来阳周赴任,却不会留在阳周。师哥的工程指挥部已经建好了,为实绩,我得修好直道,为实绩,你要代我经营好阳周。你以县丞之身行县长之责,我希望,你就在阳周升任县令,可明白么?” “下官明白!” “你既然明白了,那便通晓各级官吏,明日莫食,本官要在县牙交接印信图册,我们速战速决。” 田荣长身而立:“请尊上放心,下官定会通晓全体官吏,齐聚县牙!” 第四七五章 小人物的哀愁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思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哀愁。 见过了田荣之后,李恪便叫舍人关门谢客,再不见人,这让阳周上下翘首等待着李恪召见的各色人物尽皆愕然。 而这份愕然还未散尽,新的愕然便来了。 县丞田荣夜入县牙,转眼之间,邮人齐出,奔马四向,住在县里的官吏们前脚才收到音信,后脚就迎来了捧着召令的邮人。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接到召请的官吏们不禁乍舌,李恪的意思似乎在说,他才到阳周,就准备要接任了? 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啊? 依照秦律,在县一级的交接仪式上,新官会与旧官在县牙交接象征权利的图册与令信,这个过程,县上官员,佐史,并长吏及少吏主官俱要在堂听训。 具体到阳周县,李恪想要接任县令,就需要县三官,也就是原县长、县丞及县尉,七位佐史,主吏掾、令史、狱掾、文无害、厩驺、仓吏及治狱吏全数到场,此外还有四乡啬夫与游徼,两亭亭长及二十二里里典、田典,总数六十四人参会,其规模相当于一个县级的大朝会。 这样的大会必定需要先期筹备。 就比方说,新县长初来乍到,旧县长有义务为他引见县上的豪强大户,告诉他什么人可以压迫,什么人必须恭顺,顺便再沟通一下正在执行中的政务细节,两人多半还要昧着良性相互吹捧一番,顺带感谢一下伟大的皇帝,表达一下对地方的不舍之情。 这之后,新县长要张罗自己的官邸居所,处理好家居迁户,这些都要在旧官任上,由旧官帮着办理。 待到这些杂事都落定了,各方各面也做好了迎接新官的准备,两任主官才会挑一个黄道吉日,筹备这场交接事宜。 这个过程往往要持续上二三十日,且大部分人只会延长,少有缩短。 因为新官需要时间来摸清楚县里的权利结构,各方主令也需要时间来摸索新官的脾性秉性,这就叫磨合期。 可是李恪显然不管这些,而且不是不懂,是懒得管。 他的眼界和那些注定混迹于中基层的官吏不同,这磨合的时间早被他耽搁在咸阳,用来和李斯、章邯之流扯皮,若是再费心思去叫一群二百到四百石的小官满意,别说始皇帝不许,就连他自己也腻味得紧。 敬业则昌,怠政则亡,李恪从未把阳周当做自己的战场,索性就把事情做得干脆一些,如此也方便田荣从后树立威信。 然而李恪想要干脆利落,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想,比如说,即将被李恪接任的原阳周县长张迁。 张迁者,广阳户人,其祖上是秦昭王时期大秦的名将张唐。 当年张唐屡立战功,被吕不韦所重,请为燕相,为秦连横。张唐原本并不想去,但是甘罗连哄代吓,最终还是将他逼去了燕国。张家也由此迁出秦国,落户燕地,成了广阳郡中响当当的名门望族。 这本是一件好事,张家后人仕于燕国,凭着能力,颇得几任燕王信任。 可是燕国却亡了…… 燕国亡,秦一统,张家的立场也随着两国攻伐越来越尴尬,他们在燕地被视作亡国祸害,在大秦又被视为六国遗贵,至于张唐当年为秦立过的那些功勋,随着时间流逝,早就无人忆起。 张迁是张家这一代的家主,在燕国败亡的过程中,受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份经历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也让他明明白白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他与李恪一样,在大秦是被歧视的六国遗贵,他又与李恪不一样,李恪有强大的墨家作为底气,他却只是齐法一系,极不起眼的小小学士。 张迁觉得,他大概算是扶苏那一头的官员……吧。 因为在十余年前,他就是在齐地求学时认识了几个蒙氏子弟,不久以后才得恩征召,在上郡谋到了一个文不害的差事,结束了四处碰壁的憋闷生活。 然而他从未见到过真正的大人物。 一路行来,他全是凭着战战兢兢和忠勤应事,脚踏实地地在小小的岗位上做大做强,一直熬到阳周县长的职位。 而且他在任上已经连着取了两个上的考评,只要再坚持一年,他就有可能高升去某个大县任县令,从而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就攀上人生巅峰。 如此亨通的官运,说他不是大人物夹袋里的嫡系重臣,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 可是天降之横祸,李恪来了。 这个顶着偌大光环的年轻人,号称天生圣人,有墨氏,才比商君的年轻人带着墨家归复大秦,居然不争上卿,不竞相位,连漫天下的郡守将军也不愿去要,就是看上了他手上这个小小的官印。 张迁毫无抵抗之力,一夜之间丢了官位,只等着李恪到任交接,就得回去咸阳去做郎官。 郎官是大秦后备官员的统称,而似他这般无门无路的野郎,想再排到个外放的实缺,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张迁独立在月光下,捏着手上那封由官奴隶随手递上门的召令,哀着声,叹着气。 这算是好运气到头了吧? 照理说,他该怨恨李恪才是,因为李恪不仅跟他有夺官之恨,现在还有了蔑视之仇。 但他又觉得自己是扶苏的人,李恪与扶苏交好,应该也算是扶苏的人。扶苏哪儿都不让李恪去,只让李恪谋求一个小小的县长之位,只说明阳周县长有不为人知的巨大价值!他或是没有做好,这才被扶苏替下来的。 这种猜测让他无比地纠结。 天地良心,张迁的官路虽说看上去平步青云,但个中苦楚,不问自知。 他不容易啊! 扶苏若是对他不满,为什么就不能派个人来知会他一声呢?兴许他就领悟了呢?兴许他改上一改,就能让扶苏满意了呢?退一万步讲,哪怕来接替的是一个同样的中层官僚,他也能鼓起勇气比上一比,为什么偏偏就是天之骄子一般的李恪呢? 真是愁肠百结! 张迁幽幽叹了一口气,秋夜风凉,心更凉! 他的婆姨仇氏出得门来,歪着脑袋看着他:“良人因何自怨自哀?” 张迁一声苦笑,哑着声音问:“夫人,你说我为殿下与蒙公劳心费力,殿下与蒙公……可知晓么?” 这是真话。 自从蒙恬北上,张迁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只为帮大军筹措粮秣辎重。虽说阳周这点数目对大军所需没什么影响,但那两个上的考评就是这么实打实得来的。 但阳周依旧是小县,张迁依旧是小官,仇氏旁观者清,心里知道,蒙恬对张迁的作为想是不知晓的,就连张迁那个贵人嫡系的幻象都是不切实际的。 可她却不能这么说,尤其是眼下这当口,更不能这么说。 她只有干笑一声:“良人,殿下与蒙公皆贤,定不会忽视了良人之功,说不定,他们早为良人备好了去处,只等良人去咸阳呢。” “真的?”张迁的眼睛闪了一下,转而又黯淡下来,“若真是如此,我在这儿静候了数月,为何无人来与我照会?” “这……”仇氏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决定破罐破摔,“良人,妾听闻钜子素有贤德之名,您若是心中有惑,何不去向他求教?” “向……向李恪求教?” “良人,慎言!”仇氏皱着眉瞪了张迁一眼,“便是不看士林声望,钜子也是八百石的上官,良人如何能直呼其名?须知隔墙有耳。” “夫人教训得是!”张迁赶忙一揖,“可是钜子今夜已让舍人言明不见客,为夫若是冒昧前往……” “良人,前岁蒙公在阳周过夜,你便纠结着不愿前去。如今您都要卸去实职了,若再失掉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良人,切莫自误啊!” 第四七六章 捡到宝了 是夜,黄昏。 李恪才睡下不久,守在屋外的田横突然来报,说舍外有生人求见。 “生人?”李恪披衣而起,从田横手里取来拜谒。 【蒙氏门生迁,求见上官】 端端正正,一板一眼的齐篆书,前前后后拢共九个大字,却偏偏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此人名叫迁,此外无姓,无氏,李恪对阳周的官员和豪贵算不得不太熟,能记起来名叫迁的,似乎只有那位原县长张迁。 李恪假定门外那位就是张迁,可他又自称蒙氏门生…… 门生一般是非学子籍,又尚在求学的士子自称,譬如陈平去了商山,就可以自称商山门生。 但蒙氏门生是什么算法?蒙氏……不会是蒙恬和蒙毅的蒙氏吧? 他们俩除了扶苏,还有别的学生? 若张迁和扶苏一脉而出,李恪在咸阳和扶苏饮了一个月的酒,怎么从来都不见扶苏提起过这个师哥? 更何况这人还称李恪为上官…… 阳周城中,谁都可称李恪为上官,唯张迁不可。两人是前后任的关系,哪怕秩级有别,也不是上下级关系,这件事说严重了,涉及到官场伦理…… 所以,门外究竟是不是张迁? 李恪想不明白。 他坐在正席上想了良久,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人就在门口杵着呢,他费这傻脑子,不是憨包么…… 于是乎,张迁在官舍门外直挺挺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用自己的诚意和行动打动了李恪,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拜见资格。 张迁被田横引入正堂。 一进屋,此人以余光瞥见高居于正席上,对着他不住点头的李恪,当即拱手,土揖到地。 “齐法后学迁,见过墨家钜子前辈!” 中气十足,声若雷震,张迁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把李恪的回笼瞌睡吓了个无影无踪。 “呃……敢问?” “齐法后学迁,见过墨家钜子前辈!” 李恪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不知迁君贵姓?” 张迁愣住了。 李恪都愿意接见他了,居然还不知道他是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个问题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李恪在确定他的立场! 张迁一下便找到了答案,当即自信满满道:“学生姬姓,张氏,旧秦人士。始祖挥,为黄帝弓正,祖唐,先为昭王悍将,后为秦入燕为相,主持连横!学生虽生于广阳,然家训祖制,从不忘自己秦人之出身,只恨不能为国征伐,诛灭不臣!” “啊……明白了。横,请迁君入席。” “唯。” 入席,摆案,置茶,备食,李恪让田横把沧海一道唤来作陪,又让舍人点了一炉提神的熏香。因为眼前这个县长同志人怪怪的,李恪生怕他会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 待到一切置备整齐,李恪已经换上一脸亲切的喜色。 “原本该是我去府上拜会迁君的,只是连日奔波,精力不备,这才耽搁了行程,万望迁君恕罪。” 张迁还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钜子哪里话!论学识,达者为先,论秩级,您也远高于学生,于情于理,都该学生来拜见您才对,岂有让钜子亲往的道理!” 我只是客气客气,根本就没打算往…… 李恪的脑袋被炸得嗡嗡作响,偏脸上还要摆出和气的样子,一边腹诽,一边敷衍:“迁君实在会说笑,我此来阳周赴任,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迁君是我的前辈,又是前任,由我拜会,分属应当。要不这样,明日交接之后,我携礼拜谒,去府上向迁君赔罪?” “岂能如此!”张迁僵硬着脸,鼓着鼻孔大口吹起,“若钜子如此生分,学生现在便一头碰死在此!” 说完,他双手抻案,真扬起脖子往矮几的角上撞了过去。 李恪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大喊:“横!沧海!” 沧海翻了个白眼,懒洋洋一蹬腿。他面前的矮几飞出去,咚一声砸在张迁的矮几上,两张矮几打着转飞散一地,张迁不查,一脑袋撞了个空…… 吓死宝宝了! 李恪大喘了两口气平复精神,再也不敢跟面前这位客气,直截了当问:“不知迁君此来,所为何事?” “其实……”张迁把自己的脑袋从膝盖上拔出来,好奇问,“钜子真不知?” “我当知?” “倒不是当不当知,只是学生还以为钜子知道。” “原来是此事!”李恪恍然大悟状,“迁君请说。” 张迁以为李恪果然知道,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故才难宣于口,当即抖擞起精神,小声问道,“敢问钜子,殿下与二位蒙公可有让钜子给学生带什么话?” 这一说,李恪是真明白了。 扶苏不喜拉帮结派,可是身为皇长子,中央地方却自有一班支持者,这些人多是齐法一系的温和派法吏,后来李信与蒙氏隐晦结盟,便又多了不少出身兵家的年轻官吏自献忠诚。 眼前这位自称学生的原阳周县长估计也是其中之一,再加上他在拜谒中自称蒙氏门生,李恪基本能断定,张迁是齐法一系。 李恪不由失笑:“想必迁君是齐法之士吧?” “学生少求学,师承于管子后裔,齐法大家管伦,求学八载,终成学业。” “竟还是管学之士。” 管子就是管仲,春秋贤相,齐法家发端,其学主张重商、国营、法教并举,与后来兴盛的法家思想大不相同。 这让李恪不由对张迁生出些兴趣,含笑继续引导话题:“迁君,正如我先前所言,我对阳周不甚了解,不知迁君可否为我介绍一番?” 张迁听出了李恪话里的考校之意,越发振奋:“禀钜子,阳周一城、四乡、两亭、二十二里,共有户八千一百零三户,籍五万三千三百十七人,其中傅籍一万六千四百零二,完成正、戍二役或勿需服役的共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人。本县之中,人口最多的里为为上阳乡杨里,有民六百十二户,但其中有百十七户是贾籍,食宿皆在上阳乡无定亭,没有官府的田宅配发。所以县上耕地最多的倒不是杨里,而是成绢里。” “……还有豪贵大户。阳周并无真正的勋贵,豪门大户一十七姓,学生在位时自然要虚与委蛇,不过钜子却大可不必。那些人上不得台面,依学生之见,只需将强制分户推到这些大户头上,将其男丁打散,他们便没了与县牙叫板的本钱……” 随口一问,张迁足足说了半个时辰,从风土人情,到民风事故,而且数据详实,信手拈来,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说完。 李恪知道自己捡到宝了,不由感叹:“干员!” 张迁愣了一下:“钜子,您方才说甚?” “迁君是大秦难得的干员。”李恪欣赏地看了张迁一眼,“迁君,如你这般才士,殿下与郎中令必有考量。不过我却想问,迁君可愿在直道屈就?” 张迁咽了一口唾沫:“直道?” “是。” “随钜子行事?” “是。” 张迁激动得浑身发抖:“固……固所愿,不敢请!学生……谢钜子栽培!” 第四七七章 守时是美德 张迁是李恪在阳周的意外收获,可说是意外,似乎又算不得例外。 大秦长于治吏,其中基层业务骨干在能力上原本就优于后续王朝。更何况大秦官场更重实绩,各种考核,几乎对风、花、雪、月全无涉及。 这一点造就了强大的大秦基层官吏集团,这个集团不仅为后来的汉王朝培养出诸如萧何、曹参之类的贤相,更为当世培养出大量名不见经传的能吏们。 而张迁,就是这群能吏中格外出众的那一个。 征召十载,张迁从一个文无害起步,历经主吏掾、县丞二职,直至县长,课考成绩八上一最,十年时光连升三级,这种另类的平步青云,便是在李恪听来也觉得乍舌。 他从张迁嘴里听说,去岁为了支援北伐大事,阳周县二十二里的平均纳租率是九成三,还有十六户因为纳粮有功而封公士,这种执行力,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李恪己经打定主意要把张迁要过来,至于难度,大概会无限趋近于零…… 长夜漫漫,李恪让田横把田荣从榻上拽来官舍,三人秉镫夜谈。 谈至平旦,舍人忽报有个女子气势汹汹地执剑道门,还扬言拜谒无罪,秦律尊严,李恪便是大家、勋贵,也不得无故锁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后人诚不我欺…… 李恪目瞪狗呆,只得匆匆结束话题,让张迁赶紧把门口那哭天抢地,随时准备拿剑抹脖子的仇氏架走,反正绝对!绝对不许在官舍外闹出人命来! 然后,天明…… 日出近终,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李恪睁开眼睛,洗漱,洁面,换上隐绣着水波纹的黑色官袍,革带革靴,高冠束发。 他跪坐在案前,手指抚过玉牒、钜子令,最终只将龙渊挂在腰上,又将另外二物收进衽里。 一应齐备,食时过半。 李恪推开门,田横与沧海一身劲装候在两旁,三人行至舍门,又有田荣官服加身,恭候在旁。 四个人合在一处,以李恪行于首,田荣半步后,田横、沧海左右护卫,昂昂行往城中心的县府官牙。 牙外早已候满了早到的官吏,他们以职级老少分出先后,各自袖手立在两旁。 不远还有许多围观的阳周百姓,他们原准备要出城务农,却见到县长正领着满县官吏恭候贵人,便不由停下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阿母,您消息通明,可知今日这般阵仗,是哪位大人物要来阳周?” “小子真是问对人了!昨日有邮人夜寻里典,听监门说,是新县长到任!” “新县长?连张县长都在牙外候着呢!我可记得数年前张县长接任,刘县长一直大马金刀坐在堂上,连迎也不曾迎……” “这你便不知了吧?咱的新县长可不是寻常人物……” 循着私语,李恪四人缓步出现在道路尽头。他面带微笑,步履轻盈,一身官服轩昂气宇,全无遮挡的龙渊宝剑垂在身侧,映射阳光,熠熠生辉。 百姓们识不得龙渊真容,但那细如发丝的金银旋涡,以及剑颚装饰的翡翠玉髓也足够让人明白剑之名贵。 剑,贵极!士,贤达! 四周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知情的,不知情的竞相惊叹,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便把李恪的身份传遍了全城。 墨家钜子,天生圣人,雁门郡的有墨氏,武安君李牧的嫡房嫡孙! 他十四岁以獏行扬名,十五岁大破匈奴,三年求学一统墨家,曾在一个月内修成长渠,更让统兵五十万的沅陵君屠睢视他如师如友! 十九岁时,他领墨归秦,以白身,受匈奴将军蒙恬所托在定襄筑关,关城高耸,不下函谷! 蒙恬将他引入朝堂,始皇帝下陛敬迎,高爵显贵齐齐深揖! 李斯本来想把丞相的位置让给他,可他拒绝了,他心念着北境寒苦,在章台宫外长跪一月,才求得皇帝怜悯,外放阳周! 他是县长,他又不是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八百石的县长?整个秦朝,何时见过丞相之才屈尊县长! 这是阳周的县长! 流言蜚语在人群中越传越惊悚,不知从何人开始,人们开始下跪,密密麻麻的人群像割谷子般,随着李恪的脚步一片片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稽首恭迎! 李恪带着这滔天的气焰直行到官吏面前,候在最首的张迁毫不犹豫土揖而拜:“下官,见过尊上!” 张迁身后六十余官吏齐齐下揖:“见过尊上!” 李恪颔首,拱手回礼:“连日疲惫,让诸公久候了。” 张迁赶忙起身:“尊上,尊上贤名天下尽知,您看您还未上任,阳周百姓便已经自发地稽首恭迎了。” 李恪一脸古怪,小声问:“自发的?不是你组织的?” 张迁回以苦笑:“尊上真是高瞧下官了,凭我之能,组织乡里观礼还有可能,叫他们稽首……” “如此说来还真是自发的。”李恪小声呢喃了一句,扭头对田横说,“横,叫乡梓们起来,若是有冤无处声张,就告诉你。这么多人齐齐下拜,也忒古怪了……” 官吏之中,这话只有李恪身边的张迁听见,听得他满头冷汗,却又不敢辩驳,只得说:“尊上,外头风大,下官引您入牙可好?” 李恪点了点头:“劳烦迁君。” “此应有之意。”张迁躬身回了一句,扭头,挺身,“开牙!” 牙门应声大开。 张迁展袖一引:“尊上,请!” 李恪没有拒绝,抬脚迈步,走在前头。沧海赶紧两步,越过田荣,挤过张迁,紧随其后,再后张迁,再后田荣,待他们走过,各级官吏才次第起身,依序分两排紧随在后。 入得牙中,进到大堂。 大堂里中路空置,左右各三排列席,正席上一方矮几,几上绸案,案板上图册、令印置于其上。 李恪走到正席,笑着拦住正打算从右入席的张迁。 “迁君,今日交接,你我当同列正席。” 张迁瞪大眼睛:“下官岂敢!” “交接前你我可有上下之别,交接后你我亦可有高下之分,唯交接时,只论前后,请迁君同席。” “尊上……” “同席,你一会儿还要行政令呢。” “唯!” 两人同席,李恪右尊,张迁左陪,沧海立在李恪身边,手扶短戟,威风凛凛,身后官吏以田荣据右首,各自落座,不一会儿,便将席位几乎坐了个满当。 有人还是缺席了。 李恪笑眼看着田荣对面,大堂里唯一的那个空席位,那里是列席的左首,本该坐着县尉王风,只是现在空无一人。 “荣,召令没有落下谁吧?” 田荣正声说:“二十三位邮人昨夜派出,今日日出全数回城,下官担保,召令皆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堂后的刀笔吏慌忙看了一眼漏刻:“水十一刻刻下三,其时八分!” “原来是我们来早了。”李恪失声一笑。 笑声未落,堂外恰好传来一声装模做样至极的惊呼。 “诸位同僚,召令言明莫食交接,你等为何……都来早了?” 第四七八章 为吏之道 守时是一种美德。 李恪不需要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只需要知道这句话是对的,那么,守时的王风自然也是对的。 所以他面无表情的扫了王风一眼,扭过头开始和张迁扯闲篇。 “迁君,你畏妻否?” 在旁坐卧不定的张迁登时一愣:“尊上,风君的脾性……” “还有两分才到交接之时,他无错的。”李恪无所谓地扫了扫袖子,“迁君,我昨夜想了一夜,你畏妻否?” 张迁瞪大眼睛:“下官与贤妻相敬如宾,尊上何出此言?” “只是觉得……”李恪突然想到高谈阔论别人的妻室是非常不礼貌的一件事,转过话头,“只是觉得迁君为人颇为憨厚,想起以前有人与我说,憨厚之人多畏妻。” 这样说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在秦时,女子,尤其是嫁人的正妻,因为秦律保证其财务独立,所以普遍地位尊高,大秦畏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就和后世一样,家里女人做主多些,言辞上就可以称作畏妻,和怕老婆并不算一个意思。 所以张迁也没有多想,笑着回道:“下官不畏妻,不过贤妻才思敏捷,下官多从其言,倒是不假。” “原来如此。” 两个人在堂上有说有笑,堂下头最尴尬的人大概是王风。 在李恪去处确定之后,他曾探过王离的口风,知道王离并不喜这个异军突起,在军政两事都颇有些建树的年轻钜子。 王风觉得,自己身为王氏家臣,没有理由不照着主家的心意行事。 可王离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不落把柄,又要叫这个年轻钜子知道,王氏之尊! 王风照此做了,自田荣到任,他几次三番给田荣难堪,让田荣有苦难言,也让县中佐史们知道,所谓的墨家,所谓的钜子,在频阳王氏面前全无凭借。上郡依旧是王离将军至尊无上,而阳周,则是他这个王将军的代行,掌握着绝对的话事权! 他几乎成功了。 田荣在向李恪报告时有一事不曾明说,那就是短短十五日,他已经很难再得到县中佐史们的尽心配合,比对籍册,考察究竟,根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的不得已之法,田荣希望借此来树立威信,让那些精于任事的佐史们尽快归心。 李恪不清楚田荣的处境,早就自闭于府宅,等着李恪接任的张迁也不知道田荣的处境。但悲哀的是,正因为李恪根本不在意阳周的一切,反倒用最粗野的手段,砸烂了王风布下的网。 莫食交任。 一封召令,干脆利落,官场上潜藏的磨合期没有了,阳周的佐史、官吏连思考的琢磨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迫要在李恪的选择题中给出答案,要不连夜启程应召,要不就在接任仪式上迟到,把自己彻底摆在那个陌生的,名声显赫的新县长的对立面。 王风至此把李恪视作了劲敌。 他苦思一夜,好容易才想出应对之策,官吏们不是准备提前迎候么?他晚至,在迎候与超时之间闪亮登场,如此既能让李恪苦心营造的压迫之局落空,又能让他完全抓不住痛脚,只能笑脸相见! 可是…… 但是…… 李恪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迁君,你俱妻否? 或暴躁,或隐忍,或恭顺,或怒斥,王风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想好了每一个细节,唯唯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恪无视他…… 真正的无视,不夸张,不刻意,让人寒到骨子里。 王风愣在当场,进退不得。 这时,在后头紧盯漏刻的刀笔吏高声禀报:“尊上,水十一刻刻下四,莫食了。” 李恪随口应了一声,坐正身姿,不再说话。 张迁一下子重回到人间。 李恪坐在身边,王风站在堂下,田荣虎视眈眈,还有李恪那个高大到近乎非人的贴身护卫,从刚才起就对着他呲牙乖笑。 张迁咽了一口口水。 “主吏掾何在?” “下官在!” “时辰已至,即可点卯,未入席者依律记过,并入课考。” “唯!”主吏掾拱手一拜,眼看着箭在弦上,索性闭上眼睛,正声点卯,“县丞荣。” “至!” “县尉风……” 王风终于慌了。 点卯不至,可大可小,若是被李恪抓住把柄,诘难到王离头上,他担待不起。 关键时刻,面子里子早已不再重要,他慌忙跑进坐席,连气都来不及喘匀,当即应声:“至!” 那一声至是嘶哑的,颤抖的,就像是王氏在阳周积攒了数年的威仪坠落泥地的声音,沉闷、无助。 主吏掾睁开眼睛,不屑地扫过王风,又小心看了眼全无表情的李恪。 频阳王氏,亦不过如此…… “令史塞。” “至!” “狱掾典。” “至!”…… 片刻之后,主吏掾点齐人员,转首躬身向着李恪和张迁禀报:“有禀尊上,召令六十有四,全员皆至。县尉风……” 王风恶狠狠瞪了主吏掾一眼,却半点拦不住对面的话头。 “县尉风略有迁延,虽非大过,但依律,亦当计入课考,是为警惩。” 张迁点了点头:“允。” 主吏掾入席坐下,张迁环视众人。 “诸位,《置吏律》云,县、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属,以十二月朔日免除,尽三月而止之。其有死亡及故有缺者,為补之,毋须时。然今岁有墨家归秦,其学大才,为国之重,故陛下深思之后,且先免除诸职官佐,再行以御令任命。此事与秦律合,与秦利亦合,虽非常态,然,诸君亦当从新官之命,恪尽职守,不使民怨。” 众人皆拱手:“谨遵尊上之令!” “如此,行交接之礼!” 随着张迁一声令下,田荣站起来,高声唱道:“为官一任,守御一方!为官者,当造福黎庶,勤业尽职,不使生民有怨,不使寸土有失!交,图册民籍!” 张迁从绸案中捧起图册,双手恭送到李恪面前:“恪君,请收验。” 李恪拱手接过,置于身前。 田荣又唱:“为官一任,牧令一方!为官者,当敕命官吏,启迪民治,不使国策不行,不使法教有失!交,官印令信!” 张迁郑重捧起绸案上铜印黄绶的县长官印,递送到李恪手上:“恪君,请收验。” 李恪放下图册,结果官印,庄重地挂在革带上:“必承君业,不使有失。” 张迁又捧起令符:“请收令。” 李恪双手接令,转过身,发出属于他的第一道训令。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毋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严刚毋暴,廉而毋刖(yuè),毋复期胜,毋以忿怒决事。” “唯!” “宽俗容忠信,和平毋怨,悔过勿重。慈下勿陵,敬上勿犯,听谏勿塞。审智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正以矫之。反赦其身,止欲去愿。” “唯!” “中不方,名不章,外不圆。尊贤养孽,原野如廷,断割不刖。” “唯!” “怒能喜,乐能哀,智能愚,壮能衰,勇能屈,刚能柔,仁能忍,强良不得。审耳目口,十耳当一目。安乐必戒,毋行可悔。以忠为干,慎前虑后。” “唯!” “君子不病也,以其病病也。同能而异。毋穷穷,毋岑岑,毋衰衰。临财见利,不取苟富;临难见死,不取苟免。欲富太甚,贫不可得;欲贵太甚,贱不可得。” “唯!” “毋喜富,毋恶贫,正行修身,祸去福存。”李恪顿了一顿,轻声说,“此《为吏之道》,我与诸君共勉之。” 堂下齐齐下拜:“谨遵令,不敢违,拜见尊上!” 第四七九章 人行于道,有犬吠声 位权交替,首训明言。 大秦对各个层级的权责交接向来重视,便是里典率敖得胜,依律也要在全体乡里面前发表一下对前景和工作的展望规划。 这是一种仪式。 可在实际当中,由于大秦官吏分明,晋升渠道狭窄等原因,好好的仪式往往会演变成一种毫无仪式感的合家欢。 比如屠厉当年在苦酒里率敖得胜,前景规划就是大碗食肉,大秤分金,苦酒里没有被他带成响当当的土匪村,真心得感谢李恪和吕丁提前做了工商业启蒙。 里典少有入乡,乡啬夫无路为佐史,佐史一生为吏,择优而成县官,却又止步于县牙,便是军功也很难令他们再进一步。 这种升迁结构导致交接往往发生在官员的天花板上,既然此后再无晋位可能,何必勤政,又何必去得罪同僚? 世之勋贵是唯一重视交接仪式的官吏群体,因为别人的终点对他们而言不过起点,就像李泊顶着陇西李氏旁系的名头,学室毕业后只象征性做了一年的令史,转年就升为县令,然后一任数载,轻松跨过普通中级官吏穷尽一生也跨不过的槛,转入中央,晋为朝臣。 公平,在任何时间来说,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所以李恪升任也格外重视仪式感,因为赵郡李氏败落了,他只有首先把自己当作勋贵,旁人才会以勋贵视他。 且在训令之时,他放弃了更有墨家风味的《尚贤》,《尚同》,而选择了南郡太守腾的《为吏之道》,也是为了给墨家仕士们做个榜样,淡化墨家的学派背景。 秦之一世,百家尚存。百家以政为基,凡出仕之士子,大多都是学派中不弱于人的精英。 但学派不是万能的灵药,那些学派特征突出的士子往往在官路上没有太多的选择权。 农家以农学为基,兵家以士伍而存,名家只有论议之功,阴阳唯有祭仪之法…… 墨家也是如此。 墨者最为人所重的就是机关之道,但在秦朝的大环境下,机关之道却只可为从辅,不可为主令。 想要突破这层桎梏,墨家的仕士唯有淡化学派背景,在更多方面,体现出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李恪身上墨家的背景就很淡。 他虽是世上公认最擅长机关之道的人,但同时在军略,议辩,农事等方面也不落人后。始皇帝说他能文能武,有商君之才,说的其实就是他与商鞅相似,不仅本家学派格外突出,其他方面也同样能堪大任。 李恪不求墨家的仕士们能做到他这个程度,但以墨家的底蕴,在彰显他们机关优势的同时,多少突出些墨学、墨武方面的长处,让秦廷拓宽一下用人的眼界,多给墨者们一些机会,这总归是做得到的。 毕竟墨家是显学啊! 世上读《墨子》的人不知凡几,从中领悟出墨家不止有机关的,也绝不会太少。 李恪只需要做出表率,让墨者们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便行了。 小小的一场交接仪式就有这许多考量,李恪觉得颇有些心累。 交接之后,他任性了一把,随手将近六十个与会的官吏丢给田荣交道,独留下离任的张迁,县尉王风,主吏掾牟定远,紧临阳周城的西谷乡乡啬夫任锐,以及位在上阳乡的东亭亭长仲阑五人,齐去后堂。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可是和王风一道被留堂,对在场诸人来说,感觉终归不好。 相比之下,王风的感觉更糟糕。 前日他还在家中摆宴,宴上佐史们推杯换盏,口口声声墨家无用,阳周还需王公扛鼎。 谁知人竟能变得如此快! 王风心里有气,旁人一少不免失态,才到后堂,便瓮声瓮气抢先发话。 “尊上,下官手头尚有不少琐事未结,若尊上事非紧要,且容下官告退!” 众人尽皆愕然,王风此举已经算不上争斗,而是斗气了。 打定主意斗气的王风就是只烫手的山芋,食不成,丢不得,只能搁在怀里,等着皮开肉绽。 他们不由立住脚,想看看李恪如何处置。 李恪挑了挑眉毛,也不动怒,只慢条斯理说:“听听吧。过几日你去职回了王将军处,便是告状,也多少得说些言之有物之事,才不会显得无能。” 王风怒目圆睁:“你敢去我官职!” “你我同为县三官,我可没那本事去你的职。”李恪失笑,摇着头坐上主位,轻声说,“放心吧,此事我会找王离谈,不会让自己难做的。” 王风的脸色惨白一片。 人行于道,有犬吠声,则人当何从? 是吠犬耶?亦或是寻主耶?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王离绝不会为了他的前程和李恪正面冲突,也就是说,他去职的结局已定! 高高在上的李恪就如神祗,目中无他,却不容有点滴抵侮,他犯了禁,便要受惩处。 这就是大秦的勋贵之尊! 李恪没有再搭理他,自顾抬手招呼众人落座,那些人迈着步绕开王风,就如他染了麻风,绝不敢沾染上一点。 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李恪笑了笑,说:“叫大伙来,是因为有一事需得你们操办。” “尊上请讲!” “你等知道,我主职不在阳周,而在直道。直道将建,贯四县,历两载,总指挥部……就是将作营,会立在阳周远郊,大约西南四十余里。” 张迁恍然:“月前有一墨者名憨夫,带着尊上之令前来,原来是为了此事!” “就是此事。”李恪笑了笑,说,“各中繁杂,当时私信也说不明白,全赖迁君帮衬,工期才不曾迁延。” “尊上说笑了,皆为国事,分所应当。” 李恪对张迁拱了拱手。 “将作营既立,常驻有三千兵卒。此外机关虽不在那处打造,但补给,修缮皆在那处,届时库房连片,工坊成堆,往来的人流必定不小,少说又是三四千数。” 主吏掾牟定远鼓起勇气,正声询问:“尊上,那将作营中岂不是常有近万人口?几要与阳周县城相当了。” 李恪对牟定远的反应很满意,能从陌生的消息中直接抓到李恪想传达的内容,正如田荣所言,不愧是精干之辈。 “定远君说得不错,近万人口,而且是近万外人,家眷生计皆不在阳周,光是每日休沐出营,小小的阳周官市便不足敷用。”李恪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几案,“我决意,在阳周城西,营寨左近的白羽山南麓,仿雁门临治亭立一新亭,亭名,便叫白羽亭。” 第四八零章 机关盛,六虱生 建新亭…… 不得不说,惯有超人之言的李恪这一次依旧没有让人失望,在干脆利落地把王风边缘化后,推出的第一道政令居然是加强商业。 这在抑商数百年的老秦腹地绝对有些骇人听闻。 王风突然兴奋起来,站在堂中,疯了似地大笑。 “你要崇商?你居然要崇商!李恪,商贾贱籍,在我大秦……” “想听就安静听着。”李恪抬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森冷,“或静听,或滚蛋,你今日是列席,本官不记得许你插过嘴。” “你……” “留?亦或走?” 王风满脸涨红,僵立半晌,终于还是恨恨跺脚,寻到了下首末席,径自坐下,再也不敢说话。 与会中反对的心思也随之消尽,可他们依旧需要给李恪以反馈。 四人之中,张迁已经缷任,现在的地位有些近似李恪莫府的谋士,不需要蹚这趟子浑水。剩余三人则以主吏掾牟定远为长,他只能硬着头皮,斟酌用词。 “尊上,建亭虽好,但临治亭下官亦有幸去过,如此大规模的亭,旦夕或是难成啊。” 李恪懒洋洋摆了摆手:“定远君毋须担心,白羽亭虽是阳周的工程,却也是直道配属,直道指挥部会分部分机关与工匠出来,协助阳周建成此亭,此事我容后会详说。” 牟定远尴尬地笑了笑:“尊上思虑周全,下官敬服……” 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以后说话,休得恭维,我身边从不缺恭维之人,而且那帮小子拍起马屁来,比你们诚心多了。” “唯……” “罢了。”李恪叹了口气,决定换一种方式说话,“我问你等,墨家擅何事?” “机……机关?” “我又擅何事?” 众人一下子有些追不上李恪的思维,前头才说不要恭维,现在又逼着他们恭维? 李恪也发现了话里的问题,自嘲一笑:“十三岁时,我制成烈山镰与机关兽犼,十四岁,我制成獏行,十五岁战定匈奴之后,句注塞给陛下献宝,獏行自此成了墨行,现在仍立在咸阳宫的大殿,伴着章台迎日送月。你等可知,以上种种皆农学之物?” 他站起来,背着手在堂中踱步。 “机关通万法,用于农则利农,用于工则利工,陛下令我主阳周,以上种种必用于阳周,如此一来,阳周又会有何变故?” 牟定远等人茫然摇头。 “有农机为辅,乡里们耕种有法,浇灌有术,往日繁重的农活将不再繁重,平素的日子……大概会变得消闲起来。”李恪站到牟定远面前,笑着问,“定远君,你说机关是善耶?还是恶耶?” 牟定远失神地摇了摇头:“下官不知。” 李恪轻声吟道:“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商君说民有六虱,曰岁,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机关盛而六虱生,由此说来,机关想来是恶的。” 张迁皱了皱眉:“尊上,我等牧民为官,为的便是富国强兵,启迪民智,机关既利于民智,又利于富国,何以为恶?” “是啊,富国智民的机关之术因何成恶了呢?此事究竟是商君错了,还是墨家错了?” 话说到这儿,牟定远等人已经彻底被绕迷糊了。 他们是上郡之官,同样也是上郡之民。因为在大秦,除了少量征召、勋贵,在中基层官员的任用上,向来喜用本地官员。 上郡是什么地方? 上郡地属老秦之地,与陇西同是内史护翼,为秦心腹,自古便有新秦的称呼。 世代生活在此地的,不是秦人,是老秦人! 老秦人刻板,倔强,认准的道理死不悔改。 他们亲眼见证了大秦由偏居一隅到横扫六合的全过程,早将秦律刻进骨髓,把制定秦律的商君视作神圣。 纠纠老秦,不畏贫苦,这里是秦晋法系的根骨所在。内史,陇西,上郡,唯此三郡,百姓们只认商君之论,不识百家之言!便是韩非与商君有悖,他们也同样嗤之以鼻。 可现在李恪却问他们,商君错了么…… 商君自然是不会错的! 可是墨家又做错什么了么? 这个学派与其他学派是不同的。他们从不曾背弃过商君的言论,从相里子入秦起,便一直是大秦的左膀右臂! 商君以严厉的秦律治民,墨家以精巧的机关强国,二者同是大秦的左膀右臂,思及先辈,建咸阳,立国祚,守玉庭,墨家之人死不旋踵,虽不止有老秦,却与老秦同袍同泽! 这次也是一样的! 老秦人已经为国操劳数百年了,墨家的农机能让他们少些辛苦,多些安逸,既不需要废农,又不需要背国,这样也是错的么? 身为老秦的子孙,身为大秦的牧民,这一个错字,他们真说得出口么? 商君无错,墨家无错,那究竟是谁错了呢? 李恪微微一笑:“我等错了。” 牟定远喃喃自语:“竟是我等错了?” “我等错了!”李恪斩钉截铁般重复一句,朗声直解,“时代变了。墨家归秦,则天下必有机关之盛,天下一统,则秦民必得国之尊宠!他们总是要接触机关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不是我们将机关交予他们,便是别人将机关交予他们。诸君且想,随着墨家之士行便天下,墨家之机关行便天下,六国旧土会拒绝机关么?我生于雁门,你们看,雁门之地拒绝机关了么?” 东亭亭长仲阑高声说:“下吏有远亲居于楼烦,雁门之地遍地机关,农人以此得享富足,每有所问,必称大秦盛世!” 李恪摊开手:“看,雁门以机关而兴,现在已有了塞上关中之名。去岁,雁门纳租居各郡第三,楼烦纳租,在天下诸县列在二十四位。待天下皆以机关兴盛,阳周却不用,那情那景,诸位敢想么?” 堂上到处都是吸气的声音,性情急躁的西谷乡任锐忍不住高喊:“老秦人世之尊贵,如何能被六国败民比下去!” “就是!陛下许尊上来阳周,便是许了老秦人任用机关!机关之巧,六国人用得,老秦人为何用不得!” 牟定远长身立起,抱拳深揖:“下官请尊上推行农机,造福乡民!” 众人齐齐起身,高声喊道:“请尊上推行农机,造福乡民!” “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李恪重新吟了一遍《商君书》,轻声问道,“推行机关并非难事,可机关盛,六虱生,我等该置商君于何地呢?” 沉默…… 第四八一章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大堂里只剩下沉沉的沉默。 李恪享受着这种沉默,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东西。 他忘了究竟是何人说的,凡是人研究出来的理论,必定没有十全十美。任何理论都有极致,唯有与时俱进,方能应世而长存。 这句话用在秦朝正合适。 李恪曾和慎行论过非法之因。 商鞅的理论是应运时代而生的伟大产物。秦弱之时,酷法厉刑有利于大秦整合国内资源,弱秦由此得以强盛,也得以用百分之力对敌天下。 此后天时地利人和,先是司马错巧取巴蜀,让秦国有了战略纵深;后大秦贤相良将如过江之鲫,六世之主奋勇庄严,让大秦得以越来越盛;再到始皇帝之时,郑国渠疲秦却造就关中,韩非间秦却完善了法家,大秦大势终至得成,十年间气吞天下,代周而王。 所以毫无疑问,法家于秦是有益的,甚至可能是最适合大秦的学派之一。 但时移世易,大秦早已没有了势均力敌的敌手,天下重任也从原先的统一天下,转到了收附民心,兴业富国上。 而与之相对,商君之法显得太过于死板,韩非完善又全不在点上,这才导致如今的法家已扛不起秦朝兴盛的大旗,便是勉强为主,也需要经过深刻的兼容并蓄,改良发展。 只可惜,完善可也,但改良,在这个时代却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禁忌。 以李恪在墨家的声望,去墨子化尤且小心翼翼,法家根本没有能与李恪相提并论的掌教至尊,想要改良,谈何容易! 祖宗成法大于天,这句魔咒足足纠缠了华夏两千多年。 李恪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更知道,想在这样的时代做些改变,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改变,也需要冲击,再冲击,直到对手心绪动摇,自我怀疑,最后才能图穷匕见,用曲线救国的策略悄悄地偷换概念。 这是李恪给自己定下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核心策略。 以大来说,修筑定襄关是李恪对大秦的第一次冲击,即将动工的,与历史全然不同的直道是第二次,以后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时机成熟,他才会露出獠牙,直取中宫。 小处则简单多了,言语便可成为足够的冲击,正如眼下,他的面前,这些根深蒂固的老秦法吏们已经开始自我怀疑,这代表着,偷换概念的时机业已成熟。 李恪在满堂的沉默中慢慢走回正席,跽坐,正声。 “我曾说,商君不曾有错,墨家不曾有错,秦律不曾有错,机关不曾有错,唯我们错了。”他一字一顿,朗声高宣,“我们错在何处?错在对商君,对时代,缺乏琢磨!” “机关盛,六虱生。当下之世机关必盛,可机关必盛,六虱便必生么?陛下要我等在此牧民,难道就是为了耗费民膏,多养些不擅农活的蠢虫么!” 疾言厉色的喝骂,听在众人耳中不辄于天音,他们的眼睛渐渐亮了。 审智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正以矫之…… 他们兀然忆起李恪的首训。 太守腾的《为吏之道》文字华美,意境深远,尤其在法吏的任用上,不仅提到了法,还着重提到了教。 教民之能,导民之力,启民之智,矫民之过。 张迁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急急问道:“尊上,白羽亭!” 李恪终于笑了起来:“你们一听我要建白羽亭,脑子里便只有抑商之道,却无人想想,抑商之道究竟因何而来。” 牟定远好奇问:“抑商莫非还有根由?” “世间万事皆有根由,抑商之道自然也有根由。”李恪失笑一声,抬起手,在几上划了个圈,“人力有穷尽。古时民力不健,为商者众,则务农者稀。商贾之道多获金钱而少劳苦,而人又有好逸恶劳之心,其结果就是商道愈兴,农道愈衰,农道愈衰,国力愈弱。民富而国弱,由此而得。” “李悝有言,雕文刻镂,害农之事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自他以后,商君高举耕战,韩非重本逐末,两位名法奔走呼号,皆是为了将民力用于农、战二事,以强国本。”李恪用手指划破圆圈,轻轻一推,“可机关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当田地用不尽民力之时,我们身为牧民之官吏,该做些什么?难道就这么袖手而观,只等着六虱得生,老秦疲废?” 一连三问,在座之人感同身受,坐卧难安。 任锐忍不住喊:“若是引民经商,尊上就不怕民得享乐而荒废了本业?尊上,机关便是再巧,毕竟也是需要民力操持的!” “锐君此言,有理。机关再巧也需民力操持,所以引民经商,实乃下下之策!”李恪斩钉截铁,一言决断,“我等建白羽亭,若是只与民用,此亭便是一时兴盛,到最后总归会成为阳周的祸害!” “莫非尊上还有他法?” “法家本就有擅商利国之策,何需我这个法外之人馊出主意。”李恪调笑一句,懒懒问道,“诸位莫不是忘了管子的官营之策?” “官营……官山海?” “山海者,天下也,非盐铁也。”李恪偷换了概念,却不给人回味的时间,“在我心中,白羽亭一旦启用,各里皆要占有一肆,用之以接单营生,此为集体经济。除此之外,天下商贾云聚于亭,各类物资必多用于工程,工程部量优而入,既省却运输之费,又便于优中选精,大利于国,这又叫招标采买。若是还有列肆剩下,酒肆、食肆、官舍各物,以官营,招闲农,以此成国民两利,这便是白羽亭的第三种经营方式,真正的官营经济。”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张迁忍不住问:“市亭还可如此经营?” 李恪反问:“迁君觉得何处不妥呢?” “集体……集体经济!各里皆占列肆,可营何事?” “山货、水产、布帛、手工,各里富有民力,由里中组织于农闲时产些物料,何愁无物可贾?” “可百姓自造,如何比得工匠所出,商贾所营?” 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迁君听说过苦酒里吧?苦酒里数年前便开始经营集体工坊,到现在名声早已广传天下。若不是顾及农时,里中工坊的订单整年不愁有闲,你又听谁抱怨过质量不行?” 张迁张了张嘴:“还有所得,所得之财如何分润?” 李恪掰着指头,一条条说:“首先是里仓,一般占三成,专用于里中的修补、增建,当然还有工坊和列肆的维持。第二是按工计件,多劳多得,各入薪酬。其三就是分股了,凡里中籍民,平分共得。若我们能如此行事,工坊行商皆在官吏,乡里以农时为重,农忙则停贾,农闲则重贾,民不得安逸,却可得富庶,岂不是正合了商君之言?” “这……这……” 眼看着张迁结结巴巴还有话说,牟定远却急得抓耳挠腮,急声插嘴:“尊上,此计可是楼烦县富强之法?” 李恪点头,忽又摇头,他叹气说:“当年身在家乡之时,我尚且人微言轻,故楼烦县仅有集体工坊盛行,以代工为业,不似现在,各里还能有自己的列肆……”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后世极狗血的一句广告词。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卖家多卖钱,买家少花钱,这,便是白羽亭当行之事!” 第四八二章 八字一撇 发展国营商业综合体就是践行商君的大道。 不管这么说对不对吧,反正李恪成功绕蒙了那群倔强的老秦法吏们,以一种众志成城的状态,开始了他在阳周的第一项政令。 在座的除了王风,都是在建亭环节中有价值的,不在座的除了田荣,都是在施工过程中起不了决定作用的。考虑到在田荣那不存在沟通障碍,李恪径直就在后堂布置起了任务。 西山乡乡啬夫任锐,因白羽亭粗址位于其辖境之内,受命于秋收之后,发徭选址,并划出城围、四隧与连接县道的驿道路基。 而作为最先发徭的回报,李恪许任锐在乡中八里中挑出响应最积极的三里,优先为里肆选址。 东亭亭长仲阑,选定继任,报于县牙,即日起从旧部中择选五人,搭建起白羽亭管理团队的框架。他已经是白羽亭亭长了,这是张迁的私下建议。 仲阑的工作包括,带着团队去往临治亭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并在过程中完成亭管理设施的设计,以大秦市律为基础,细化白羽亭的管理细则。 还有主吏掾牟定远,白羽亭的经营模式在大秦全无先例,李恪要他跑遍全县二十二里,说服,说通,说懂全体少吏,还要做好对乡里的政策宣传和徭前动员。 除此之外,他还要带着墨者们指导每个里建起里工坊和里肆,创立经营和管理的相关制度,组织生产、推广和普及新式的农用机关,并组织田典教导乡里用会这些农用机关…… 或许是事情实在太多了,李恪授权牟定远可在县佐史中选择一人为辅,李恪还建议他抽空去考察一下苦酒里的成熟模式,为创立制度提供思路。 牟定远听得两眼放光,因为分配给他的工作远远超过了一个主吏掾该有的本职,反倒更像一个县丞的应尽之责。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人走政息。 以李恪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小县当中窝居太久,哪怕身在任上,他也不会为阳周投入太多精力。 可阳周偏又是直道枢纽,李恪不能放任阳周政事脱出掌控,所以在上任的第一日,李恪就开始为权利与政策的延续作起了准备。 以现在的情况看,同为墨家出身的田荣必定最合适的下一任县长,而他牟定远则是县丞的第一人选,便是他所选定的辅吏,也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的县中首吏,主吏掾。 可是大秦离任的县官对继任并没有建议权,李恪为何能够笃定,阳周的政权能依照他的想法来实现交接呢…… 郡守李泊! 牟定远猛忆起一个传闻,李恪外任阳周县,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郡守必须由他来选! 一瞬间,牟定远心悦诚服! 李恪以绝对的权势安排着白羽亭的立亭之事,言及至终,并掌拍案。 “兹令,九月十五,西山乡发徭,至三十四年岁首,全县发徭。每里应徭民数以律为基准,不足者庸,平等者中,每浮二成,考加一等。另,本次发徭,墨者将与民夫共事,但有一例强征硬徭,就地免职,永不录用!” 众人拱手齐应:“我等必将尊上之令传诸各里,无敢有违!” …… 好怀念不咸山上的闲适啊…… 目送着或振奋或落魄的官吏们步出后堂,李恪抻了个懒腰,锤了锤脖子。 张迁在一旁陪笑:“尊上年岁虽轻,扬起官威来却如渊如狱,与昨夜之尊全然不同。” “袍服之利罢了。”李恪摆弄了一下官袍的直襟,也笑起来,“迁君,其实白羽亭也有你的差事,只是你的任职尚未定论,不合适在人前分说。” 张迁如今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退路问题,一见李恪有说的意思,恨不得洗耳恭听。 “不知尊上打算将下官用在何处?” “总指挥部。”李恪说,“我打算荐你为主营令,主政总指,掌管工程一应后勤事务。你任事踏实,心细如发,有你主使,当能使工程井然有序,我也能安心奔走四郡。” 张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和直道祭酒一样,主营令也是临设性质的杂官,并不是正经官职,在正式的任命发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个职位的秩级如何。 但是李恪先前说得很明白,直道工程一应事务皆要在总指中转,也就是说,总指挥部之于直道,将如同内史之于大秦,帅帐之于强军! 此等紧要之所,非亲信之人绝不敢任,可李恪因何能如此信任他? 难道就因为昨夜的一番长谈? 李恪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轻声说辞:“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尊上之言,实在是发人深省……” “说了别恭维,这句话根本就不是我说的。”李恪无奈一笑,诚心劝道,“迁君,你虽非墨,然若是一切顺利,今后却会与墨者常有交道。政事闲遐之余,我奉劝你去读几遍《墨子》,至少读至耳熟,此乃礼也。” 张迁羞臊得满脸通红。 “墨家行事,素讲求分工合力,尽展所长。我手边并非没有可为主营令之人选,但他们行政皆不如你。你在我手中也并非只有主营令一职可任,但其他职位,你也无法尽展所长。用人之道,在于不疑,既然你便是合适之选,我何必非要去舍近求远,弃贤就庸?” 张迁双唇啜喏,被李恪感动得热泪盈眶:“尊上……尊上以信重待我,我唯以忠敬报尊上!” “也没必要那么激动。”李恪摇着头,懒懒散散自出门外,“八字还没一撇呢,更何况选了与我共进退,对你而言,还说不准是利是弊……” 他越走越远,声音又未刻意增高,张迁竖着耳朵听,费了老力也只听清一顿之后的第一句话。 捌字还少一撇…… 整个捌字,撇近收尾,岂不是说,他就任主营令一事,根本就是板上钉钉? 张迁只觉得李恪的背影高山仰止,天生圣人,名不虚传! 第四八三章 阳周规划,三农一贾 接任之后,李恪正式成了阳周的县长,却连正式的宅所也没有替自己准备。 他只在官舍中又住了一夜,和田荣一夜未睡,重新梳理了阳周接下来的发展规划,这份规划是墨家归秦大计的一部分,简而言之,号称一贾三农。 三农者,一在秋收时推广烈山镰和兽犼,二在春耕时推广马拉犁和曲辕犁,三乃循序渐进完善全县沟渠设计,建造并普及自动化水力农业体系。 这份农业规划计划用时五年,其目的并不是为李恪服务,而是为了让不擅农事的田荣在阳周站稳脚跟所量身定做的。 这当中,烈山镰与兽犼易制,且在雁门郡有完善的制作流程和大量的熟练工匠。凭着李恪在雁门郡的声望,田荣很容易就能引进足够的人手,将这些基础农机在阳周二十二里全面铺开。 曲辕犁对大秦而言虽是新事物,但特性与前者无二,同样便于制作和操控,所以铺开也不成问题。 相比之下,马拉犁可能会略微麻烦些。 阳周本身不产马,却紧邻东西两处产马之地。 东边是带有浓重李恪烙印的雁门郡楼烦县马邑城。那里是大秦新兴的马场,圈养以战马为主,这两年开始陆续为北军提供马匹,但因为产量有限,质量却高,并不适合大批采买驽马。 而西边,则是大秦境内唯一的游牧聚地库不齐草原。 库不齐草原地处在上郡、北地、九原三郡交界,草场肥沃,占地广阔,多年战乱,少见人烟。 历史上,秦廷曾多次对此地实行充边实民,最盛一次甚至在黄河两岸立起土城三十三座,可经不出几年,迁居的华夏之民被掳的被掳,将阳的将阳,秦廷耗费巨资,却总也不得成效。 因为库不齐是有主的…… 各种奇特的历史原因导致这里居留着北地变迁以来各式各样的游牧遗族,楼烦、林胡、犬戎、义渠……活脱脱就是一座游牧的历史博物馆,或者说,大秦的马匪展览馆。 那里是大秦境内的化外之地,是大秦北境的巨野泽,居留的游牧对大秦并不恭顺,可秦廷除了斩草不除根的拉网扫荡,却也拿不出真正适用的收编之法,久而久之,双方之间便生出了某种奇特的默契。 在马邑成为北军的战马供应地之前,库不齐一直是秦军最主要的马匹供应商,那些游牧用这种各取所需式的交易换取相对平稳生存的空间,既不从秦,也不反秦。 大秦同样用交易麻痹游牧的戒心,每每自觉摸清了游牧的底细,便是一**雨疾风似的侵攻…… 战则和,和为战,身处于这种拉锯似的环境当中,库不齐的游牧依旧坚强勇敢地延续着,可也始终不能脱开马匪的层次,成为合格的北方威胁。 李恪将阳周推广马拉犁的希望放在这里,因为自从马邑开始向北军提供合格的高头战马后,北军已经不怎么看得上库不齐盛产的草原矮马了。 只是……钱。 官府想要大批量采购草原矮马充作驽马,商贸渠道是一方面,财力又是倒霉的另一方面。 阳周的底子并不厚实,李恪估摸着,想要在全县普及马拉犁,便是在白羽亭建成以后,也需要两三年的蓄财之期。而在那之前,田荣依旧需要精打细算,用有限的牛马畜力,尽可能减轻农户的耕作负担。 而三农的最后,就是耗时最久,也最能减轻农户负担的墨行了。 自动化水力农业体系没有捷径可寻,却又非做不可,李恪只要求田荣徐徐图之,不可以操之过急,除此之外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 阳周规划的另一部分是一贾。 一贾者,白羽亭也。 作为直道的配套设施,李恪希望白羽亭能在三十四年春夏建成,入秋前承担起直道工程招投标中心和上郡商业启蒙中心的作用。而作为李恪在大秦的根基之地推广商业,形成冲击的重要道具,李恪更希望这座市亭能借着直道的东风,在三十六年岁首前真正达到合适的规模。 这饱含了李恪的野望。 在后堂的小会议时,他并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因为在大秦法吏之中,明商者凤毛麟角,依着重耕重战的传统思想,他们总以为李恪建立白羽亭是为了给直道服务。 可他们却无从去想,李恪之所以会从数个备选项目之中选择直道作为他在大秦立足的第一个突破口,根本原因,就是直道对白羽亭有利。 白羽亭才是李恪来阳周最终的目的! 他对临治亭很熟悉。作为大秦北境与匈奴贸易的始发站,临治亭距离秦匈边境并不算近,却建立在句注塞和楼烦关的中点,这说明,大秦的游商在和游牧的交易中始终缺乏安全感。 他们既担心游牧的劫掠,又担心大秦的打压。 白羽亭的地理环境并不比临治亭差。西北有库不齐草原,正西穿过荒凉的北地郡就是西域诸国的领土,正北穿过九原郡又是匈奴之地,这代表了商路。 白羽亭建在白羽山南麓,北麓就是上郡都护府,也是上郡将军王离的莫府所在,常年驻扎有五万雄兵,这代表了安全。 现在李恪又用直道为白羽亭带来了人气和交通。 人气、交通、商机、安全,四者皆备,白羽亭有成为大秦西北商贸发端的潜力,完全可以和临治亭同辉,成为上郡乃至于整个北境的经济发动机。 法吏们以为直道是白羽亭的终点,而等直道完工,李恪却希望白羽亭真正成熟,迈出自己的起点。 毕竟,商贸是工业思想的翅膀! 白羽亭兴,则机关兴,机关兴,则墨家兴! …… 天色拂晓,三农一贾的阳周规划终于梳理完成,李恪给田荣留下全权代行的县长令牌,收拾行囊,带着沧海田横汇入城外恭候的墨卫,马不停蹄,疾行向正在建造当中的直道总指挥部。 他在阳周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直道! 远方山影,近处狼嚎,李恪深吸了一口深秋冰凉的空气,突然让沧海停下马车。 沧海撇着嘴叫停奔马,不情不愿问:“又有何事?” 李恪掀开帘子,一挤屁股做到沧海身边:“沧海,你说我们甚时候才能像在不咸山时那样,坐看云海,笑谈风云?” 沧海重重啐了一口:“主公,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吧?与其想那么老远,不如先想想,甚时候我们才能正正经经睡个好觉。有那么急迫么?我可是整整两日没合眼了!” 李恪被他埋汰得黑云兜头,值得恨恨盯着,一把抢过马鞭:“你去睡觉,我来驾车,驾!” 车轱辘缓缓启动。 沧海好奇问:“你会驾车?” 李恪看着越跑越撒欢的奔马,打着马鞭,想了半天。 “沧海啊……” “诶?” “怎么叫马车停下来?我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从不曾驾过车……” “噫!看路!看路!前头转弯!” 第四八四章 机关之道,可改天 在阳周西南四十余里,白羽山在这里曲斜向下,留下一片高不过四五十丈的平缓丘陵,直道总指挥部就建在这里,从缓坡,至山脚,占地广阔。 这是一座大城,城型是奇特的【凸】字型,由李恪提出设计概念,风舞、憨夫、何玦领衔设计,憨夫负责落地实施。 凸字型的突出部依山而上,长宽皆两里,为军城,主城则位于山脚坚地,长五里,宽四里,三面开门,东西环水。 主城由内一分为六,北三区自西而东,为机关调度、工坊、仓储三区,南三区则以正中行政,两翼容居。 其道路,排水,营墙及一系列城池配套皆按照大秦对城阙的标准建造,作为总指时,其设计容纳是万三千人,若是改建为城,则勉强能够容纳军民超三万人。 在西北六郡,这个规模仅似于雁门的善无和上郡的肤施,超过了传统大城雕阴、高奴和其余四郡的郡治主城,位在第三。 如此一座基建完备的大城肯定不会在直道完成后废弃,事实上,她将被移交给阳周县,以新县治的身份在上郡腹地构建起总指城-白羽亭-五山都尉府三角依托的上郡工商业中心,成为继雁门郡獏川城-临治亭-句注都尉府以后,秦北之地的第二个工商业核心。 原先粗框般的计划,在执行中正一步步地完善和实现。 李恪背着手,在憨夫和张迁的陪同下登临白羽,居高而眺。 里许之外便是工程现场,只保留了挖机功能的机关兽蝎将黄土自护城河的选址取出,覆在滚动的输送带上。 输送带以原木为轮,蒸汽作工,将黄土直接倒进不远处搅拌夯土的大坑,大坑正中以九宫格型吊设九根搅棒,相邻而不相向,将坑中黄土、米汁、石灰与粘土搅拌匀均,制成夯土,再由候在一旁的兽蝎起出,通过另一侧的传送带运向工地。 这套集运输,拌料于一体的大型机关被称为机关兽,混沌,是饕餮之后,李恪所设计的第二套四不肖系列综合机关。 混沌的终点是一个个大型的吊斗,装满一个,便有民夫切换轨道,并麻溜地给吊斗挂上掺了铜丝铁线的粗大缆绳。 多达六七十架兕蛛改型,通过二三百个龙门吊与上千套滑轮组在城扯上空拉扯出蛛网般密集的索道,缆绳在索道上缓缓拉扯,以机关之伟力,将满载夯土的吊斗输送到每个角落。 吊斗翻覆,夯土如山,在城中工地,一台台狰狞的巨兽巡游咆哮。 它们的车轮是与车等宽的巨大圆桶,四轮并列,前小后大。前脸或设翻斗,或设格栅,中机高耸,后端则是两枚由后探前的粗钝夯锤。 这便是夯土的主力,不肖系列综合机关,机关兽,梼杌。 梼杌是双用合一的综合设计。前脸为隔栅时,其以前脸碎土,巨轮碾压,夯锤夯实,专用于筑路、平整。 前脸为翻斗时,以翻斗将土倒入板筑,再以夯锤锤打,最高可筑三丈大墙,这也是大秦城墙的标准高度。 若要更高,则需要架设专用的独立夯锤与兕蛛相互配合,譬如说,修筑定襄关之时。 这里是大秦最大规模的机关应用现场,也是人类世界最大规模的工业建造现场! 从蝎,到混沌,再到蝎,转入兕蛛,最后由梼杌夯实成型,上百套各型机关共同发力,人力的价值被缩减到极致,运煤,添料,辅助,修边,当然还有墨家的专场,操控! 张迁的双腿在颤抖。 “尊……尊……” 李恪却皱着眉:“师哥,两千民夫,九百墨者,其中六百还是尚在墨徒期的墨卫,人手会否太紧了?” 憨夫自信一笑:“师弟,便是换作两年前,我也不信有人能用三月之期筑此大城。但今日不同了,墨家机关尽在我手,玦君还源源不断地将新机关运送过来。一个月,我们在白羽支脉填出军城,又在山脚之下平起城址。三日前城墙开建,最多再一月,你就能看到总指城的城防。我有如此神速,何愁不能按期完工?” “按期?”张迁咽了一口根本就不存在的唾沫,“敢问这期,是在何时?” 李恪和憨夫同时答:“岁首。” 张迁吓坏了…… 墨家只凭着三千来人,居然想在三个月内建成一座五里之郭,而且看起来,这还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情。 机关之力,上可改天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尊上,三月成城,天下必惊!” 李恪摇了摇头:“可一而不可再之事,天下便是惊,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很快就淡忘了。” “怎么能是可一而不可再之事呢?下官看这些机关布置得法,便是另换一处,也必不会弱于当下。” “迁君曲解我的意思了。机关之道与世间万法皆无想通,便说你吧,我现在任你挑选一台机关,你可知如何操控,又可知如何去养护和修缮?”李恪叹了口气,“机关之难从不在械,其难在人。” 李恪指着脚下,轻声说:“且看此处。此处猬集了三千里直道近六成的机关,看似顶替了数万人力,可是迁君可知,这些机关又占用了墨家多少人力?操控、养护者九百,铸造、修缮者千人。世人多以为机关与巫卜无异,见得机关自动,便口称神迹,纳头便拜。师哥,当初总指初建,脚下的民夫可曾拜过?” 憨夫苦笑摇头:“数不胜数……” “数不胜数……”李恪看着张迁,“就连迁君这等博学之人,见了眼下之景,不也是两股战战,情难自已?” 张迁叹道:“眼见机关之伟力若斯,下官如何能不惧?” “可是啊,机关不是拿来惧的,是拿来用的。”李恪抬头望天,回过身,且走且吟,“世人惧天地。何惧?不解天地也。天有日月、云雾、雹雨、雷霆,地有枯荣、生灭、震裂、火山,何也?宇宙何其大,古今何其远?鲲鹏之观世界,与蚍蜉可有异同?我等不解也。我等不解,便以解喻不解,人比之天地,曰天有喜怒哀乐,地有生老病死,则天地有灵。天灵灵,地灵灵,天地灵灵,唯凡人不灵,何以对之?敬服也、跪拜也,惧天地也。” 张迁疾步追赶上来,喘着声问:“敬天之心,错了么?” “敬天无错,错在惧,错在比,错在类!”李恪停下脚步,斩钉截铁,“世人以机关类天地,敬之,惧之,敬而远之。你们无意去了解机关,所以便是子墨子与公输子将机关之利明明白白放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愿去学。” “这……” “机关,器械尔。接近它,掌握它,利用它,唯独别去怕它。迁君,莫叫我失望!” 张迁愣了半晌,于山道之中,噗通跪倒。 “迁幸得尊上,必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尊上知遇之恩!” 第四八五章 归咸阳 李恪发现自己越来越会忽悠人了。 白羽山一论之后,张迁变得比墨者还墨者,比墨徒还墨徒,整日穿着裋褐,扎着草鞋往来于工地之间,凭着李恪给他的特殊优待,什么机关都想试试,什么环节都想参与。 总之,净添乱…… 憨夫被他闹腾地心火上撩,反倒是李恪,回到工棚后狠狠睡了一天一夜,养足精神,还把柴武和古临派回了獏川。 第三批少年营毕业了,总计六十八人,十三人选择了欧冶家,四人选择仙家,剩下的全成了墨家的新鲜血液,总计四十一人。 这是墨家近些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招新,身在獏川主持机关铸造的何玦甚至破天荒停了一天的工,三家一道回归苍居,摆开阵势,任由少年们挑选业师。 拜了师的少年们被何玦带去獏川实习,依照墨家递送给李恪的消息,大概是十几天前的事,这大大缓解了何玦人力不足的尴尬境况。 只是…… 李恪也看上了他们,而且不止是徒弟,而是师徒一对。 少年墨徒们需要循序渐进的实习环境,直接接触复杂的机关加工会让他们的思想变得教条,因为他们的师傅还不具备对梼杌这种级别的机关评头论足,举一反三的能力。 为了更好地培养他们,李恪准备把他们调来阳周,协助田荣。 里肆和里工坊有助于他们了解机关的流转模式,从烈山镰到曲辕犁再到墨行的升级节奏也有助于他们学以致用,更便于师傅们教学,而和基层政权接触合作,则是践行墨义的绝佳机会。 李恪觉得,让他们在田荣那儿待上三年五载,这一届少年营或许能成为墨家下一代的中坚力量。 至于何玦的人手问题…… 嗯…… 犹豫!就会败北! 李恪以为自己现在对任何事情都能毫不犹豫,可在张迁的任用上,他很快就感觉到后悔了。 张迁褪去恐惧的第六天,他突然想知道阴阳炉若是没了烟囱会咋样,便随手挑了一台兕蛛,趁夜用夯土填实了烟囱,而好巧不巧,他挑的那台恰好是整是索道系统的核心引擎之一。 于是次日,兕蛛炸炉,一死三伤,中部索道经此一遭,至少要瘫痪两日。 无知者无畏啊…… 李恪怒极,让沧海把张迁吊在工棚门口的旗杆上抽了整整三十鞭,鞭刑结束,又让憨夫负责,在总指城竣工以前协助张迁记熟大小机关的全部操作细则,而且记熟之前,不许他再接触任何一台机关。 过程之中,张迁一声也没吭。 待到无人的时候,憨夫偷偷问李恪:“师弟,迁对机关一窍不通,而且还是法家出身。哪怕我们暂时与齐法交好,可毕竟志向不同……” 李恪揉了揉太阳穴:“师哥是想问,我何以如此厚待他吧?” “是。” 李恪叹了口气:“任用张迁,其实是我突发奇想。其一,他有才具,极善处理琐碎事物,执行能力出类拔萃,是总指主营令的最佳人选。其二,我等意在非法,却不是灭法。法家弊在古板,胜在政虚,稍加改良,依旧是墨家理国的绝佳良配。” 憨夫皱眉道:“你又想改良法家?” “并非我要改良法家,而是我想引导法家改良自身,放弃主导,适应墨家。” “噫!” “法家需要改良,可改良却非一朝一夕之功,对推动者的要求更是高企。”李恪伸出手指,“名望,学识,地位,他还要了解墨家,信任墨家,如此才愿意设身处地,找到法墨两家的相处之道……以墨家为主的相处之道。” “所以你才从天下十数万法吏中选出了迁?” “可不是我选的,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李恪失笑一声,轻声说道,“张迁不是改良法家的唯一人选,最佳的人选其实是李斯、冯去疾和蒙毅,可惜墨家掌控不了他们。我选择张迁,就是为了试试墨家能否自己培养出改良法家的旗手出来,他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后你会见到更多法吏的。” “只限齐法么?” “为何要只限齐法呢?我与扶苏蒙氏交好,并非墨家与齐法交好。墨家与另两脉法家有争,亦非与漫天下的法吏有争。”李恪的眼睛越说越亮,突然伸手,猛地抓住了憨夫的胳膊,“师哥,我要回一趟咸阳。” 憨夫愣了一下:“直道尚未开工,你去咸阳作甚?” “去募法!” …… 连李恪自己都不曾想到,离开咸阳不过短短十余日,他居然又要回去了。 飞驰的马车自高奴沿无定水绕进北地郡,又在北地郡踏上宽阔、平整的巨大驰道。 这是大秦兴修的第一条驰道,自咸阳,至义渠,其路宽五十步,中分为三,左右往来各十五步,中央急道宽二十步,夯土实地,内设金锥,有每组四条,总计三组木轨顺着道路铺设向前,内轨行马车,外轨行牛车,这就是李恪一直嗤之以鼻的“车同轨”。 车同轨极大地浪费了道路的宽度,同时也降低了车辆的泛用度,不过北地的驰道本就没有太大的车流,所以至少第一个问题,在李恪的眼前并不明显。 马车驶上驰道以后车速就明显快了起来,沧海只需要打马扬鞭,马儿自然会随着沿路铺设的枕木沿路直行,不虞偏斜,如此行过两日,车抵咸阳。 李恪第二次来到咸阳。 上一次自定襄关随蒙恬归秦,他一路都在梳理与墨者们一道定下的墨家大计,从头至尾不曾看过车外一眼,这一次行程消闲,他总算有闲情从车厢中出来,坐在车辕感叹大秦的壮美。 咸阳是没有城墙的。 顺着驰道,李恪沿着山塬天界,首先眺望到巨大的北坂宫阙,这里是咸阳宫的所在,章台最近咸阳城区,再向北,则是沿着山势不断拔高的后宫辅殿与仿造六国王宫所建的得胜殿。 不时可见到正在建造的耸立的细长高塔,这是风舞为始皇帝建造的观水高台,待建成后,将连接上悬空的甬道,将渭南的阿房朝宫与北坂的咸阳正宫连成一体。 北坂西南则是蜿蜒奔行的清澈泾水,泾水东流,与渭水相合,在两水交接之处形成一幅泾渭分明的奇美水景。 马车继续绕行,顺着驰道环城半周,在渭水中游离道摆渡,自南而北,重见渭水。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摆渡过河了,渭水上有一条缓缓起伏的,宽六丈,长近里的巨大浮桥,桥边有大力士孟贲的雕像守护,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大秦横桥,灞桥。 从始皇帝在兰池遇袭之后,咸阳已经不许外来人口随意进出,可咸阳偏又没有城墙,中尉无法,值得安排卫士在入城要冲的灞桥设卡检查。 李恪等了近半个时辰才通过灞桥,真正进入到咸阳城的范围。 咸阳极大! 北至九嵕(zōng)、甘泉,南至鄠(hù)、杜,东至大河,西至泾渭之交,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离宫别馆,相望联属。 马车又停下来,沧海问:“主公,我等是直奔咸阳宫?” “先去扶苏那儿吧。”李恪敲着车辕想了半天,“凡是都该先简再难,就算是要人,也该是这样的。” 第四八六章 意料之外的访客 八月十六,月圆。 咸阳城里没有宵禁,事实上,在无门无墙,道路纵横,田里交织,方圆达到三十二万平方里的超巨型咸阳里,也无人知道究竟该如何执行宵禁。 行在咸阳的感觉几乎不像行在一座古代的城市,泾渭两水和北坂山塬合围出一片巨大肥沃的沙洲原野,老秦人像制千层饼似地,从两水水岸开始将整个咸阳分出内外之别。 过得灞桥,首先是一望无垠的田地,田地向内是里垣,里巷,再向内是各乡林立的粮仓,这些田野农色共同构成了咸阳开阔的城郊。 穿过城郊以后,便来到了城区。 贫与贵是城区居住的唯一标准。 最外围工、商混杂,以工坊、市亭立于外,匠工,商贾居于内,一个个样式相仿的小院根据他们所属的市亭集中,构成一片片四四方方的居民点。 他们大概是华夏史上第一批彻底剥离了农业属性的“市民阶级”,工商两事是他们赖以谋生的唯一途径,而他们居住的地方,被称为下坂。 再向里,则是官爵与朝官的住所。官爵以五大夫向上,全家不再征发劳役,也勿需再受里闾二级的管辖,所以这里的城市规矩显得凌乱,依然是一片片道路分割出来的四方矩阵,但一府府居所依爵位占地,或大,或小,或豪,或陋。 此地被称作中坂,随着山塬地势渐高,回望便可见密集楼宇,人烟阡陌,只需挑个能见度好些的天气,咸阳之繁盛便可以一眼望透。 继续向上就是朝庭的府牙了,府牙之上,又是勋贵和近臣连片的豪宅。府牙和豪宅,这两个区被咸阳人合称为上坂。 地势愈高,楼阁愈疏,上坂地大而少居民,在这里安家落户,在大秦就是身份被认同的象征。 二十四位皇子皆居于此,宗室各族,高爵显贵也在这里圈地建宅,不管自己住或不住,都要留一支血脉在帝国的中心开枝散叶。 李斯豪宅的对面是公子高,公子高对过住着胡亥,胡亥往西是赵高,赵高往南又是冯去疾…… 而扶苏…… 李恪一直觉得,扶苏及冠出宫时,为了与蒙氏住在左近,选得宅子实在是太过偏远了一些。 这里是上坂的东首边缘,背靠北坂高地,远离泾渭二水。 他的邻居多是些近年得宠,或是不怎么得宠的新贵,比如说卢举,周贞宝,孙叔通还有那些个儒家的博士领袖,甚至不远处还有间荒了好些年的甘氏空屋,阴森森,鬼祟祟,整片地界跟风水宝地这四个字完完全全扯不上半点关系…… 每次拐进这条巷子,李恪总觉得四下里乌烟瘴气,就连蛾子也不怎么乐意往这儿飞,一只只零零落落,扑楞着翅膀只想逃跑。 今夜似有些冷。 李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打个激灵,让应曜敲开了扶苏家的大门。 看门的侍卫探出脑袋,警惕一问:“何人?” 应曜拱起手:“我家祭酒欲求见殿下,烦请壮士通报一声。” “祭酒?” “墨家之钜子。” 侍卫眼睛一亮,压住声音,急急回话:“竟是钜子回来了!诸位稍侍,我这便唤主过来!” 说完,他扑通把门一关,慌忙之相让应曜毫无准备,险此被砸中鼻子。 李恪皱着眉跳下车:“这应对有些怪啊……” 他不是第一次来扶苏家了,凭着与扶苏侍卫的熟悉,还有和辛凌的特殊关系,他从来都不需要通传,每每都是被侍卫引着直入内宅。 莫非屋里有什么变故? 还不等李恪想明白,门又开了,一道清白如雪的影子以不似孕妇的敏捷身手闪身而出,抚着肚子站在了李恪面前。 “师姊?”李恪的眉角跳了跳,“黑灯瞎火,深更半夜,你不在房中歇着,遵什么迎来送往之礼!” 辛凌没搭理他,只打眼扫了一圈门外众墨,就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除了师弟皆去官舍入住,莫要杵在门口。” 沧海一瞪眼珠,刚要反驳,却见李恪张手把官印抛过来:“听师姊的,速去。” 既然李恪发话了…… 三百墨卫并沧海一行齐齐拱手,默不作声,赶车调头。 直到众人走远,李恪才探询地问辛凌:“是陛下?” 辛凌冷着脸摇头:“是儒家。” …… 皇子中厅,正堂正处。 孙叔通领着一班儒家出身的博士向着扶苏纳头拜倒。 扶苏吓了一跳:“诸位博士何以行如此大礼!” 孙叔通正起身子,高声宣言:“殿下,周公定周礼,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嫡长承统,别子就国,故周室兴旺,天下泰和。今陛下年过不惑,诸皇子业已成人,正该立嫡以告天下,免得日后兄弟阋墙,大秦江山毁于一旦!” 扶苏面色大变,跳下主座就要来搀孙叔通:“孙叔博士,父皇如今春秋鼎盛,为人子者……”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孙叔通挣开扶苏,怒言跪斥,“殿下,为人子者,言不及翁媪之死,此小孝也。为人臣者,言不及君主之过,此不忠也!忠者孝者不可二全,当先尽忠,后尽孝也!” 扶苏尴尬地手足无措:“博士,慎言!” “立嫡立储素来国之大事,殿下何惧也!”孙叔通瞪着扶苏,气势磅礴,“殿下,国有后,则传承无忧。此等大事早该定下,可如今陛下当国三十三载,王天下亦有数年之久,为何独独将此事忘了?长生之道,祸国之言!臣决意冒死以谏陛下,只请殿下早作准备,以备到时……入住东宫!” “臣等皆愿冒死而谏,只请殿下早做准备,以备到时,入主东宫!” 群情激奋! 扶苏急得抓耳挠腮,明知这帮儒生会捧杀了他,却根本找不到办法应对。 捧杀是世上最难敌的手段。捧杀当中,又以捧杀之人不自知,更为可怕! 儒生们怀着满腔热血把扶苏高高抬起来,让他手脚难着实地,有力无处使,有心无从辩。 孙叔通早已算通了一切,他不需要扶苏应允,只需一份默认,儒博便会在朝会上提出倡议。紧接着,他的老师孔丛子将在齐地发动天下的儒生和各地的显贵齐齐进言。 众口一词,民心拳拳,到了那时,始皇帝便是再有不甘,也只能把扶苏捧上太子的高位,平息民意! 这将是儒家入秦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作,儒家,将把法家墨家重重压下,再一次立在显学之尊! 儒家,当兴! 第四八七章 斥儒 儒家曾有过辉煌的过往。 天降孔仲尼,问礼老子,始成儒家。 他一生颠沛,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授徒七十有二,有教无类,终将儒家发扬光大。 在他之后,子张、子思、颜子、孟子、雕漆子、仲良氏、公孙氏、乐正氏皆一时之选。孟子巡天下,诸侯相敬,吴子相魏楚,举世无敌。荀子在儒家褒贬不一,但他为齐王所重,祭酒稷下,才真正奠定了儒家为百家至尊的特殊地位。 儒家是世间唯一的显学! 墨子学儒自出而成墨家,韩非师荀子而统法家,墨法皆是儒家不成器的分家,至于道家……一群隐居在深山老林,从未尝试过治国理政的野人,也敢自称显学? 儒生历来是骄傲的,便是秦统六合,法盖百家,始皇帝从不把儒生的谏言当一回事,他们依旧坚定地认为只有儒学才能令天下兴盛,世事祥和。 直到李恪出现。 李恪带着绝世的声望领墨家归秦,一出世,便把历来只在墨家内部流传的《非儒》,堂而皇之带到了朝堂之上。 这是一个绝世的叛逆! 和墨子一样,他学于儒,却不通大义,妄图以奇技淫巧喧哗视听,通过打压孔子的神圣,来彰显自己的不凡! 儒生们恨他入骨,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始皇帝太偏爱他了,这种偏爱让他有恃无恐,就连他的弟子门人,也对儒家极尽羞辱之能事。 儒家必须反击! 远在齐地的孔从子担纲,身处秦廷的孙叔通掌舵,儒家反击的第一个目标,就定在了李恪最有利的支撑,大秦的皇长子扶苏身上。 他们本想毁了扶苏,可是众人聚首一番议论,却突然发现,扶苏居然是天赐于儒家的至宝…… 至宝难寻啊! 首先,扶苏是齐法领袖蒙毅的高徒,一身学识承自齐法一脉,与儒家本就有共通之处。 其次,扶苏心性良善,信人奋事,又符合儒家对贤王圣王的评价标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大秦承周礼,依据周礼,必定是嫡长子继承皇位。 始皇帝的后宫没有皇后,所谓嫡子自然也无处去寻,但扶苏却是长子! 有嫡则立嫡长,无嫡则立子长。 在儒家看来,扶苏几乎就是钦定的太子人选,可笑蒙毅李恪自诩天才,居然将这了不得的拥立之功生生给忘却了。 这是儒家显秦最好的机会! 儒家八脉难得一心,整个儒家众志成城,他们誓要攫取拥立之功,让扶苏从此摒弃法墨,倒向儒家! 现在,就只差扶苏的默许了…… 孙叔通盯着扶苏,全神贯注,只要扶苏一张口,他就要以大义之言堵其言论,把这份默许做到实处。这样或许会暂时令扶苏不快,但只要把扶苏捧上高位,这一切的不快都将变成对儒家的感激和谢意。 此乃人之常情。 现在有多不快,以后便有多感激。所以孙叔通不仅不惧怕在此招惹扶苏,甚至希望扶苏能多张几次口,如此他才能有机会多厉喝几次,让扶苏更深切地感受到儒家的拳拳之心。 张口啊……张口啊…… 扶苏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可孙叔通的耳朵里分明听到几声调笑。 他皱了皱眉:“殿下,您可曾想明白了?” “博士,诸位对扶苏偏爱,扶苏谢过,只是立储之言……” “殿下!”孙叔通像打了鸡血似昂起头,刚想驳斥,屋子外,那声冷笑又响起了。 “嘁!殿下,儒生有死谏之意,你却在此推三阻四,这可不是君子之道。” 紧闭的房门随着话声被蒙冲推开,李恪搀扶着辛凌进来,笑意盈盈,满脸都是讥讽。 “阳周县长恪?”孙叔通愣了一下,心里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浅思片刻,张口便斥,“地方牧民无事不得擅入咸阳,你身为阳周……” “身为博士,诸位当真是不合格。十好几人呢,居然无人记得本官的县长只是兼职。”李恪嗤笑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修路的!” 看到李恪登场,扶苏惊喜万分。 他疾步走过去,从李恪手中接过辛凌,却强忍着没有和李恪搭话,而是带着埋怨向辛凌说:“莫离,秋日夜凉,你带着身子,怎可随意受风。” 辛凌冷清清瞥了扶苏一眼:“妾不喜早睡。” “呃……”扶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倔强。” “黄昏便睡,累不着孩儿。” 看到扶苏被噎得满脸通红,李恪轻笑一声:“殿下,我在门外随师姊听半晌了。儒家拳拳之心,你怎就不答应呢?” 岂料扶苏还未答话,孙叔通又抖了起来:“大胆李恪!我等与殿下密议,岂是你能偷……” “你自个儿出去听听,喊得这么大声,上坂的蛾子都叫你吓跑了。”李恪又一次肆无忌惮地打断孙叔通的话头,掏着耳朵一脸痞相,“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媪九岁就让我背《易》,怎么反倒是正经的儒家,居然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你!” “梗着个脖子大声嚷嚷,是怕外人听不到么?”李恪踏前一步,居高望下,“我明白你等的想法,你等觉得将殿下捧上太子位是拥立之功,待陛下崩卒,殿下登基,自然就要回报你们。孔子鱼等丞相之位很久了吧?又或是他希望如姜尚那般,在齐地封个诸侯公爵,尊王治下?” “你放肆!我等何时……” “人呐,最重要的就是自知之明。陛下不喜你们,你们便该夹紧了尾巴存续儒家道统,殿下不喜你们,你们就该老老实实回家安睡!自以为学了几分论辩之道,仗着殿下心善巧言令色,儒家已经堕落到这般田地了么?” “小人……小人……” “我现年一十有九,和齐地那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家比起来自然是小人,这勿需你来提点!然而,我再小也是墨家掌教,雁门称我有墨氏,关东唤我李圣贤。大家同处士林之中,两相当面,你就是不唤李子,也该以钜子唤我才算得体。儒家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孙叔通,你的礼在何处!区区学艺不精之辈,你究竟有何脸面以说人!” “你!”孙叔通两眼一瞪,脸色一青,噗一口鲜血喷在李恪脚下。 李恪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笑:“孙叔通,你儒家想妄议朝政便去议,想死谏祸国便去死,我不拦着。咬破舌尖,口吐鲜血,你若以为朝堂大议之时也可像今天这般拖延过去,我只能说,你,死,定,了!” …… 孙叔通昏了过去,被众儒生架着逃出了扶苏府邸,李恪、扶苏、辛凌三人在后堂环坐,各自瞪着正中那盏昏黄的油镫,一言不发。 沉默半晌,扶苏叹了口气:“今日若不是你恰好过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李恪苦笑一声:“这帮儒生才开口时你就该把他们轰出去,由我来说非是最佳,也打消不了他们的念头。” “我知道……”扶苏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四日后的大朝会……父皇怕是会气得不轻。” “以陛下的性情,气倒不至于。”李恪瞥了扶苏一眼,“只是你亲儒的嫌疑,怕是洗不脱了。” “洗不脱便洗不脱吧。这世间,法掌规矩,墨令强盛,儒使教化,本就是最好的场面,说我亲儒,也不算冤枉。” 李恪满脸古怪地盯着扶苏看了半晌。 辛凌伸出手拨了一下灯芯,开口说:“妇人之仁,非霸主之姿,舅不喜的。” “诶?” 辛凌站起来,打开门面无表情看着李恪:“夜已深,良人操劳一日,该安寝了。师弟自便。” 第四八八章 朝辩 咸阳很大。 身处在上坂空旷的街巷,抬头是巨兽般藏在夜色中的咸阳宫的黑影,低头是连片静谧的楼阁。 咸阳的人气集中在中坂永不歇市的连片市亭,然而这些,在上坂穷尽目光也看不到,极尽耳力也听不到。 上坂的夜,消而静,沉而宁。 离开扶苏府邸,蒙冲领着二十个护卫护送李恪去往官舍,李恪一路沉默,心里思绪纷纷。 和儒家的正面冲突并不在他的计划当中,就如同撞见张迁,然后突然发现与法家的相处之道一样。 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 他遇见了张迁,看到了墨法两存的曙光,然后急急赶来咸阳,却正巧撞见了扶苏失宠的发端。 扶苏失宠…… 李恪如此定义今晚的事件。 很显然,儒家和李恪一样看到了扶苏的仁善,而且比李恪更早利用这份仁善。 儒生们对扶苏的好意是发自肺腑的,不含其他目的的,因为这就是儒家的政治抱负,仁主当国,礼治天下。 正因如此,扶苏在他们面前绝对说不出一个不字,哪怕这份谏言会给他打下亲儒的标签,而且……会让始皇帝对他生出猜忌之心。 “仁主么……蠢货。”李恪低声抱怨了一句。 蒙冲掀开车帘子探头进来:“祭酒有何吩咐?方才风大,没听清。”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说,你的主公是个蠢货,腐儒腐墨我都见过,腐法,今天也算是见了。” “噫!” …… 张迁的事只能容后再议,原定第二天求见始皇帝的计划也只能临时终止。 扶苏要完蛋,虽说齐法那帮子人不会眼见着他彻底完蛋,但作为墨家内定的未来合作者和李恪的私人好友,李恪怎么都没有袖手旁观的立场。 八月二十就是大朝会,所有的准备只能即刻开始。 八月十七,李恪手持拜谒,去蒙毅处登记参会,顺便把儒家的打算轻描淡写地跟他复述了一遍。 八月十八,有杜阳商贾周正在廷尉处举报博士聂踆通钱,证据确凿,聂踆当晚被捕下狱。 八月十九,博士署十二人联名状告郎中令蒙毅干涉征召,有儒生四名,本被征召为谏议大夫,却被以各种理由下放乡里,至今不得为佐史。 蒙毅当即重呈此四人查验记录,其中二人有罪未判,两人与六国旧贵往来密切,查有反秦之实。 御使府介入调查,四儒吏被从严定罪,御使接令,奔马离宫。 就在这种风骤雨急的氛围下,朝会开始。 平旦时分,天光尤阴,李恪一身黑色官袍,腰佩直道祭酒、阳周县长两枚官印,出官舍,车北坂。 马车慢悠悠直驶到宫门,李恪下车,一眼就望见了人群中领头的扶苏、蒙毅等人。 两人也看见了他,但相互却没有招呼的欲望,扶苏满脸苦意,蒙毅面色铁青。 李恪叹了口气,踱步到退履处褪掉官靴,只穿绸袜,踩着临时铺展的草席行走到队伍中段,在一群黑衣中随意寻了个空位站下,径直闭上眼睛。 漫长的等待…… 平旦未过,参会的数百官员就已经全部到齐,按照各自的秩级静默站立。 青袍是队伍的第一方阵,那是朝中两千石或以上的高官,三公、九卿、同上卿,总数二十余人,依秩级、爵位高低,从中间向两侧站作两排。风舞身在其中,因为根本没有爵位,位在二排左首。 第二方阵是二十四个皇子,着玄衣,绣玄鸟,共作三排,最年长的扶苏在头排右首,年纪最小的胡亥在三排最左。 第三方阵就是李恪这样的黑袍,他们是各府寺的仆射、寺丞和同寺丞,也就是部门副职,秩级从千二百石到八百石都有,因为人数众多,站位也随意得多。 第四方阵是大夫、博士、尚书、御使、郎将,这些人都是各领域的言官,掌喉舌,是大朝会的发言主力。 第五方阵是郎,这些人是身处在咸阳的实习官和候缺官,不管在什么部门或是聚会都能看到这群穿着素黑官袍,和现在的墨者十分相似的人群,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话的权利。 庞大的官员方阵超过六百人,两侧是长排的谒者,他们负责掌殿廷朝会礼仪、接受臣民章奏,而他们的排头,则是负责主持朝会的郎中令蒙毅。 日出于东方。 置在宫门处的漏刻流干了最后一滴水,时至,日出。 顶盔贯甲的卫士令登上城头,亲自擂起巨大的晨鼓。 沉闷的鼓声当中,暗金色的宫门缓缓打开,显出巨大而平整的前殿广场。 蒙毅高喊:“百官觐见!” 站在排头的李斯笑着向冯去疾和李信点头致意,当先迈步。 巨大的队伍缓步入宫,在前殿广场自正中而分,避开御道,左右登殿。 章台宫的殿门早就开了,神气活现的金瓜武士志气昂扬地立在两旁,间或有传令的宦官躬着背缩在武士身后,对经过的每一个官员恭敬行礼。 入得殿门,官员站定,始皇帝行出后室,登临玉陛。 “皇帝登陛,朝会启!” 李恪跟着众臣齐揖:“见过陛下!” 始皇帝垂目点头。 “礼成!” 众臣起身。 “有事奏,无事揖!” 可这一次,没有人动。 始皇帝微微皱了皱眉。 博士淳于越迈步出班,手持芴板,朗声高唱:“臣,有本奏!” 蒙毅深深吸了一口气:“谒者传本!” 距离淳于越最近的谒者小跑过去接过奏本,转身交递给陛下的韩谈,韩谈双手高台,恭谨接过,随即转身,跪上玉陛,将奏事的竹简呈放在始皇帝身前。 淳于越这才发声:“先周之时,文昌兵发西岐,中道崩阻而传武发,发传诵,诵传钊,钊传瑕,瑕传满,长子嫡正,明正言顺,故终周一朝,兄友弟恭,得国八百年!故周公曰,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今陛下登陛三十三载,子孙昌隆,共计二十四,为大秦传承昌盛,臣,请立嫡长!” 一言既出,满殿震惊,始皇帝颇为玩味地看着扶苏,却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才是开始,还远不到他定论的时候。 果然,淳于越话音才落,便有一人出班,谏议大夫周青臣持芴高宣:“臣,有本奏!” 谒者急急传本。 “周礼繁复无道,故周之一世,战乱不休,武发传成诵,诵年幼,故周公领政而皇权旁落。时周公践玉陛,南面臣,一国双王,无君无臣,故管叔、蔡书并武庚禄父叛周,生灵涂炭!博士通之言不尽不实,臣请治妄言之罪!” “臣亦有本!”博士羊子出班而立,怒视着周青臣,“当朝立储乃是国之大事,大夫青臣避重言轻,意欲以三监之乱隐射当朝,臣请其治罪!” 尚书丞、墨者前翎冷笑出班:“周礼本就无用之物,周公此人道貌岸然,这世上也只有你儒家将这般亡国之礼高宣于口!怎的,有人揭了你等中圣真容,甚君父之议,君子之道就全不要了?” “臣有本!”“臣亦有本!” 朝堂上,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渐渐分出泾渭,法墨合力,与儒家和六国旧臣交斗。 但发言的人永远都站在朝堂侧后,前排绿袍、皇子无一人动。 如此直辩了近一个时辰,眼看法墨之士口舌渐弱,联合了六国旧臣的儒家重占上风,孙叔通终于微笑出班。 “臣,有本奏!”李恪站在原地,抢在他开口之前,朗声发言。 第四八九章 扶苏失宠 “臣,有本奏!” 李恪高声一发言,已经慢慢悠悠浪到朝堂正中,正准备在万众瞩目下盖棺定论的孙叔通一下便蒙了。 论规矩,臣有谏言要先汇报,呈奏本,等皇帝拿到奏本,郎中令发言允许或默许后才可以发言。 但秦时的官员大多经历过战国时期,文官凭嘴皮子做人,很多时候,营造气势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所以朝辩之事,殿上的规矩经常会为几方的话事人破例,允许他耍一些花招,就比如孙叔通先行出班,一直超到绿袍前面,以身直面始皇帝。 这种时候,一般就是言官要发表重要言论的时候了,支持的人翘首企盼,反对的人沉着应对,似乎,好像,大概,可能……从来没出现过插队的情况。 这时候插队,不是坑人么! 孙叔通不过一个小小的博士令,虽说是博士署的主官,但秩级也不过一千石,论规矩只能站在第三梯队,他蹭蹭蹭跑到前头去了,这时候该站在原地等李恪奏完,还是灰溜溜再逃回队列里来? 李恪睁着大眼睛,无辜地耸了耸肩。 始皇帝哑然一笑,轻声问:“钜子亦有话说?” 这一句是极有技巧的。 李恪已经事秦了,身上挂着两个官印,在朝会这种正式场合,用官身称呼才是正经。 可以无视这种规矩的唯有始皇帝,他轻唤一声钜子,让众人恍然记起,在这场朝辩当中,李恪与孙叔通根本就是将帅兑位。 孙叔通行到殿前是话事人的特权,李恪插队,也是话事人的特权。 这特权运用得如此之妙,在堂之人几乎忍不住想高声喝彩。 幸好没人喝出彩来。 所有人都看着李恪,看着他懒懒散散迈步半步,大概算是出班的意思,然后说:“臣这一奏是临时起意,不曾准备奏本,陛下不介意吧?” 始皇帝点了点头。 蒙毅带着笑看了李恪一眼,高声唱:“允!” 李恪这才抖擞起精神,高举芴板,目视孙叔通:“臣,弹劾博士令通蔑视帝尊,其罪当诛,其心当诛!” 众臣哗然! 孙叔通还什么都没做呢,李恪居然就说他有罪,还是蔑视帝尊的大罪! 始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令之卿,秦律当中,诬告何罪啊?” 廷尉鲍白令之正色拱手:“诬告者,反坐之!” 始皇帝看着李恪,轻声说:“恪卿,听着了吧?你劾通卿无妨,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诬告犯罪,可是要诛的。” 李恪撇了撇嘴,对着始皇帝拱了拱手:“陛下,臣十岁就通背秦律,若不是老师半路杀出,这会儿都该从学室毕业了,如何能不知道这些道理?” 始皇帝哈哈大笑:“好,朕便听听,通卿究竟如何蔑视帝尊。” “唯!” 一声应诺,李恪的脸色突然正肃,浑身气势勃然而发。大秦钜子的气场便是站在李斯面前也丝毫不怯,那赤裸裸的杀意,让身边的黑袍们霎时间连气都喘不顺畅。 “陛下,今日儒家有大行动,请立储君!此事是否多管闲事臣且不提,只是儒生们看似为国分忧,为陛下良谏,可一路听来,臣却有一事不明。” “何事?”始皇帝非常地配合。 李恪拱了拱手:“儒家自孔子起尚周,对周的历史应当比谁都明白。旧周国祚七百九十一载,传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大体上称得上平稳,这当中,想要截个五六代出来,证明嫡子可以使国家传承平稳,应当不难才对。可博士越为何偏要从文武说起,还特意选了三监之乱,这段对帝王来说算不得美谈的时期。” “哦?”始皇帝的眼睛微眯起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你说为甚?” “臣就是不明此事,才一直看着,直到孙叔通出班,自第六排,一路前行到百官之前。” 朝堂彻底炸了! 李斯等不得李恪说完,当即出列,抬脚就把傻在一旁的孙叔通一脚踹倒! “臣,秦丞相李斯,请陛下诛通,夷其三族!” 冯去疾大步出班,杀气腾腾看着倒在地上,满脸灰败的孙叔通:“臣,大秦御使中丞冯去疾,附相国议!” 李信冷笑出列,如武将般单膝跪地:“臣,嬴氏宗亲,秦国尉信,请为监刑!” 九卿,上卿,皇子,百官,齐齐跪倒,将芴板高高举过头顶:“臣等,请陛下诛通,夷其三族!”其声震天! 现场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站着了。 动议的是李恪,他不需要表态,儒生们全傻了,此时早做不出反应。除开他们以外,整座大殿只剩下一个站着的身影,扶苏……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始皇帝深深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对着众臣虚抬起手臂:“诸卿平身吧,恪卿还未将话说完,至少叫他说明白,你等再行议论不迟。” “唯!” 群臣起身,把默默独立的扶苏掩在当中,李恪再也看不到他,只能摇摇头,重整思绪。 “陛下,周公摄政,虽非王,却威重于王。其平定三监之乱,践玉陛,南面臣,天下之礼尽出其手,莫说是成诵在世时不敢稍改,便是到周朝国灭,又有哪一个王敢于僭越?今日淳于越用怪例在先,孙叔通南面重臣工于后,此人念想昭然若揭,其立储是假,意欲行周公之事,才是真的。” 蜷缩在殿前的孙叔通突然吸了一口长气,整个人像鲤鱼一样翻身而起,趴伏着爬向玉陛:“陛下!陛下冤枉啊!贼子污我!贼子妨我!” 始皇帝厌恶地看了孙叔通一眼,长身站起来:“陇西侯,朕,允卿所请。” 说完,他一展大袖,离席而去。 李信又一次单膝跪倒,高声宣唱:“嗨!” …… 散朝了。 孙叔通被殿前金瓜锁拿下狱,李信人在朝堂便已钦点了一曲卫尉,车马东行,出关去抓捕孙叔通的家人。 李恪倒数第二个出殿,出殿前,沉默着瞪了依旧站立在原处的扶苏许久。 “我绞尽脑汁,昧着良心弄死了孙叔通全族,本以为这次可以拽你出漩涡,谁知道……” 扶苏没有回头,只是苦笑:“君子方正……” “站着的时候你是板状,跪下了才是方正!” “不想你这时候还能说笑话……” “你啊……”李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扶苏一眼,“别再想太子了,想办法来上郡吧,我那儿缺人手。” “父皇近两年身子差多了,此时远行,乃是不孝。” “在那位心里,你早就大不孝了,还在乎这点不孝?” “君子方正……” 若不是龙渊没有带在身上,李恪这会儿是真想在扶苏身上戳两个透明窟窿。 他恨恨地跺了跺脚:“此次我回咸阳,一为向陛下汇报直道事宜,二为找你要个人。原阳周县长张迁,擅俗物,精于业,反正你也用不上了,劳烦跟郎中令知会一声,让他以后跟着我,谢谢!” “此事我定会为你料理妥当。”扶苏呢喃了一句,突然问,“恪,孙叔通为助我而死,我便是不悦,也不该落井下石。可老师方才走的时候满脸失望,你亦如此……我,真的做错了么?” 没有回应。 扶苏等了许久,回过头去,却发现大殿之中空空荡荡,早没了李恪的人影。 人去,楼空…… 第四九零章 朕允了 大朝会,后三天。 孙叔通夺爵,夺职,腰斩弃市,夷其三族,天下儒生噤若寒蝉,安宁得就像无事发生。 身为始作俑者的李恪私下把这种现象唤作帝制独裁的体制恶臭。 孙叔通无辜吗? 在这件事上,谁都明白他没有谋逆的心思,始皇帝在位时不会有,便是真如他所愿,儒家把扶苏捧上帝位,也不会有。 但为什么李恪才影射出声,朝中百官就急急表态,唯恐慢在别人后头呢? 因为挑战王权这种事情,操弄者的心思从来都是次要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事情只要做,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在孙叔通这种无权无实,只空有名望的人来说,他的代价就是血脉尽断,三族皆夷。 四百八十二条性命,始皇帝对全天下意欲挑战王权的人,作出了最强烈的回应。 立储朝辩让世人重新认识了两个人物。 扶苏,至善,迂腐,优柔寡断,有圣主之姿,却无明君之才。 李恪,果决,鬼谋,通晓利害,善控人心,其能无愧于当世顶尖的名望,擅机关,擅军谋,擅学术,如今看来,就连政治,他也半分不逊旁人。 惜哉,天生有墨氏…… 人们不由惋惜起立储朝辩的结局。 纵观全场,儒家先手落子,气势汹汹,即便最后立储不成,也将拢聚极大的声望。 而李恪审时度势,自投险地,最终在几近绝境之中反败为胜,不仅把儒家的算计打得粉碎,还险些把始皇帝对扶苏的宠信拯救回来。 奈何! 贤有奇谋,主却不用。 扶苏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犯了始皇帝的忌讳,也令李恪的算计功亏一篑。 这场大争,儒墨两家只能说两败俱伤。 只有李恪不这么认为。 历史上扶苏也没有成为二世,虽然史书说赵李矫召,葬送秦运,但越是在秦廷生活得久,李恪对这种说法就越是怀疑。 扶苏至善,法家至强。 从政治论,扶苏登基后,法家并不会失去在秦的领袖地位,毕竟历史上可没有李恪,一盘散沙的墨家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法家发出挑战。 从个人论,李斯从政确实是死板些,与扶苏的政治理念也不相合,扶苏登基,他会失去丞相的位置,而新的丞相必定是蒙氏二贤中的一位。 但他却不会因此失势,因为官员的话语权从来都不在官职本位,而在于背后的支撑。 李斯是韩非法系当之无愧的领袖,只要韩非法系的地位不倒,他无论身在何位,依旧不容挑衅,依旧是大秦朝堂的第一重臣。 就如同李恪,哪怕秩级仅八百石,爵仅五大夫,却不会有人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中层官吏来看,因为他的话,是墨家的意志! 李斯没有理由陪着赵高铤而走险,甚至连赵高也没有豁出命去力保胡亥登位的理由。 历史上的扶苏必定是失宠的,李恪在不咸山上把扶苏定为墨家的合伙人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位皇长子能多讨始皇帝喜欢,历史拐回原来的车辙,对墨家而言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检讨得失,李恪觉得自己其实赚了。 他首先赢了威势。 经营官场全赖威,这一趟踩着孙叔一家的尸体上位,李恪在秦廷的风头一时无两。 这三天,他留宿的官舍访客不绝,连原定的向始皇帝汇报要人的大事都只能一拖再拖。 这些人多是本场与儒家同败的六国旧臣,李恪身上又有六国遗贵的特殊属性,这遭经历并未让双方成为敌人,正相反,他们更亲近了。 其次,朝辩调和了墨家与法家的关系。 李恪以非法入秦,从为官始,和法家,尤其是韩非一系的关系便一直处在紧张状态。 得益于儒家的大动作,法墨两家阴差阳错有了合作,双方关系由此缓和,大利于李恪接下来的计划。 至于说彻底得罪儒家…… 非儒嘛,这是身为墨者的本份。 迎来送往整整三日,李恪估摸着,该登门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这才整肃衣容,往章台谒见始皇。 这场奏对的内容主要是对直道的安排。 李恪计划明年岁首启动工程,所以发徭,调兵都得在这一个多月内完成。 登李恪对人手的需求,这个期限对秦廷的行政效率而言宽裕得很,始皇帝当场便应下了。 然后是人手的安排。 直道工程将分作三部七组同时施工,四个道路标段和总指共为一部,主章令憨夫,总指主营令张迁,舟桥一部,主章令儒,另设大河专办一部,主章令何玦,主持跨河大桥修建。 李恪希望,总章、总营秩六百石,工程结束后去留自便。 始皇帝知道李恪是不希望墨家精英全数事秦,最终导致他自己无人可用,所以只犹豫了片刻,也答应了。 而在总指挥部的构架上,李恪完全跳出了秦时盛行的一令定决制。 项目总指以李恪为祭酒,总领全局。 麾下业务一处,负责协调监管三部七组和总指主营的一切事务往来,权责相当于李恪的丞,由墨者何钰、田横、应曜三人主持。 采购一处,负责工程原料采买,由墨者程郑主持。 将作二处,负责机关打造,由墨者公输岚、邢三姑主持。 以上三处称内三处,只向李恪负责,皆不设秩级。 此外,设财务一处,分总指、三部、七组,人员由治粟寺指派,负责财务进出、预算和帐目统计。 保卫一处,分总指、七组,人员由匈奴将军莫府指派,负责施工安全和人员管理。 以上两处除了向李恪负责,还要每季向所属上级报备,移交帐目、军令备查。 另设监察一处,分总指、三部、七组,人员由御史府指派,负责对各级主事进行监管。 执法一处,分总指、三部、七组,人员由廷尉寺指派,负责辖下执法、宣判事宜。 这二处与上两处并称外四处,拥有绝对的独立性,行事虽需向李恪报备,但只对所属上级负责。 而且李恪还希望,外四处总指负责的秩级在八百至千两百石,三部负责在四至六百石,七组负责为两百石,保卫一处的要求更高,总指为校尉,各组为军侯,一言以蔽之,李恪只要官阶。 这样的安排让始皇帝诧异不已,因为军方、少府以勋贵和他们的门下为主,御史、廷尉则是法家的自留地,这两边的人进到李恪手下,绝不会盲目地以李恪为尊。 李恪在自降权威? 始皇帝的第一个反应是李恪在向勋贵和法家示好,可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因为李恪不是供缺,而是要现成的官员,也就是说,这样做除了让两方插手进直道工程,并不能带给他们直接的好处,因为财权,采购,制造,这最大的三块,李恪从未有撒手的打算。 始皇帝很快便发现了这种结构的好处。 墨、法、勋贵三股势力交织纠缠,则真正掌控工程的根本不是三家中的任意一家,而是朝廷!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将像掌控大秦的每一个乡里一样,事无巨细地掌握住一项大工程的全貌,而不是仅凭几封奏报,猜测虚实! 始皇帝的眼睛亮了起来:“恪卿,这是你予朕的谏言么?” 李恪耸了耸肩:“陛下,臣是直道祭酒,只管直道之事,甚苦谏死谏,臣不明白。” “你很好,真的很好。”始皇帝淡淡地笑,大袖一挥,“卿之所请,朕,允了。” 第四九一章 商山有四皓 始皇帝对直道工程做了亲笔御批,且用的不是令,而是仅次于诣的制! 这道御制被尚书署抄录多份,连夜散发相关各部,不入夜,厚厚的,加印着玉玺的书简便已经展开在李斯的桌案前。 李斯默不作声已经很久,连带着,就连候在堂下的鲍白令之和周青臣也只能一言不发。 堂中气氛异常沉闷。 李斯皱着眉,一遍一遍重读御制,对比宫中眼线托带出来的奏对信息,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李恪。 这个人……似乎是没有私心的。 长城、骊山、阿房、驰道、大渠……这些都是大秦在建的十万乃至数十万人力级别的工程,论规模,论体量,直道工程毫不比上述任何一个工程逊色。 跨越四郡,绵延三千里! 李斯至今不相信李恪能够凭借区区三万五千民夫和一万戍卒,就在区区两年内完成这项好大的工程。 他觉得李恪是用了缓兵之计,比如先让工程上马,然后追加人手,追加金钱,追加工期……直到满足工程的真实需求。 李斯对这个需求的认识是三十万人,五年时光。 依照这个规模,李恪所需要的官吏团队将是极其庞大的,总数可能会超过两千人。 他本以为李恪会通过各种名目,将这些官印全部笼络在墨家手里,因为那样,墨家就可以一次性增加近两千的基层官吏、上百名中层官僚,一位乃至于数位上卿。 五年时间,直道贯通,这些官吏会通过从缺流向大秦的方方面面,从而构成墨家影响大秦政局的中坚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凭李恪一人的巧嘴搅动天下。 可李恪并没有这么做。 他不仅没有为墨家牟取利益,甚至还有意缩减官吏的规模。 总指七处,仅有内三处由墨家统辖,其中有秩唯有四人,主营令张迁还是齐法出身…… 外四处的状况更让人在意。 财务和保卫两处仅在职务上受李恪统辖,监察和执法两处甚至不需要对李恪负责! 这个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墨家人手不足?亦或是此人真的公正若斯,全无半点私心? 第一次,李斯发现自己完全猜不透李恪的心思。 鲍白令之小心翼翼递上来一枚简:“相国,这是下官与青臣拟定的人名,皆忠心耿耿之辈……” “重新拟。”李斯看也没看那枚简,径直就将那份名单打了回去,“上郡监御使冲秩级八百石,可调任总领,剩余人等由你们廷尉寺自行商议,务求刚正不阿,不偏不倚。” 周青臣眉头一皱:“相国,黄冲才调任监御使数月,再行调动,会否叫人心生猜忌?” 李斯冷冷一笑:“青臣,你最大的缺陷便是思虑过甚,以至于轻重不分。黄冲为何超拔至上郡?不就是为了李恪?如今李恪摆明要对阳周不管不问,黄冲留在上郡,有何用处?至于人心猜忌……墨家钜子尚且不惧,堂堂法吏,惧流言耶?” 凭着一张巧嘴,李恪又一次搅动了大秦的风云。 咸阳御使府,云中匈奴将军莫府,章台宫少府,雁门郡、上郡、薛郡、九江郡、黔中郡、长沙郡……半个天下全是喝彩的声音,人人口中皆是少年钜子的事迹,李恪之名,妇孺皆知! 赚得盆满钵满的李恪快马回归上郡总指城,随手将新得的官印抛给张迁和憨夫,也不顾张迁喜极而泣的狼狈样子,一头扎进工棚,就此进入了漫长的闭关和等待。 是日也,八月廿五,距离直道誓师开工,还剩下最后三十五天。 …… 九月开初。 遥想始皇帝二十七年的九月,李恪还在为人生当中第一次纳租奔忙,那时,他的对手还是苦酒里一个小小的田典余。 现在是始皇帝三十三年,六年时光,他成了钜子,结了婚,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关注揣摩,就连棋盘的对面,也成了李斯、冯去疾这样留名于史的能人俊杰。 每每想起这些,李恪都想用咏叹调唱上一句:时光飞逝,日月如梭,转眼便是一九九七年。 他在工棚里窝了整整十天,工地不看,甚事不想,养精蓄锐,终于等来了第一组往来汇合的人群。 接了讯息,李恪整肃衣冠微笑而出,既不显得急迫,也不刻意拖延。 只是来人却委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客厅之中,三人分左右对坐。 右首陪坐的是张迁,从取到官印的那一刻起,他就自觉自愿地做起了李恪和工程的大管家,凡迎来送往,报备登记,都表现得当仁不让,憨夫也由此能全身心扑在总指城的修建上,反馈到工程,效果就是一日千里。 而左边,首座之人李恪不识,长得细眉凤目,青衣薄衫,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他很少说话,脸上的表情恬淡适静,隐约有种超然物外的学者气度。 相比之下,次席之人就显得健谈多了。 那人脸上常有笑意,声音听来温蔼和顺,他有一副分外精致的五官,浓眉大眼,鼻梁挺翘,就是个子似乎稍矮一些,相比他的仪表气度,显得有些泯然人群。 三年不见了啊…… 李恪脸上展开笑容,站在门口便出声呼喊:“曜与我说有佳朋远来,我还道来人是谁,却不想居然会是商山的高徒。平君,许久不见。” 陈平脸上也是由衷的喜意,他与首席之人一道站起来,对着李恪深揖下拜。 “商山道家陆衍、陈平,见过墨家钜子!” 一番寒暄,众人落席,只不一会儿,李恪就从陈平口中知道是事情的因果由来。 商山有四贤。 东园公唐秉,擅《老子》,崇季真,通晓莫为之论,主张道德无为,是陆衍的座上恩师。 夏黄公崔广,一生研接予之学,立义或使,常言天道有志,人为附庸,须得顺应天命方为本分,陈平这几年就是向他求学。 绮里季吴实是庄子的信徒,号清静无为,天人合一,历来只管勘悟,不论其他。 甪(lù)里先生周术学的是《尸子》,专注寻求天地和宇宙的真实大道,这么多年,连学生都不曾收过一个。 四人,四脉,故商山一脉向来有天下道家集大成之说,而在山中,又以莫为一系和或使一系这对冤家的论辩最为激烈。 陆衍是唐秉最优秀的学生,陈平则是崔广最得意的弟子,两人皆已承师衣钵,虽未形成自己的思想,但闭门苦读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了太大的帮助。 正巧这段时间,李恪闹腾得天下纷纷,两个年轻人一番商议,在征得了恩师同意后,便齐齐下山,来李恪处实践所学,看看莫为与或使,究竟是谁对谁错。 李恪无语地看着这两个脸上云淡风轻,心里争强好胜的道学青年,很有些不明白庄子的思想在他们世界观的塑形过程中怎么就没能起上半点作用…… 不过骤得两位大贤,李恪暗地里早就乐开了花。 他清了清嗓子,说:“二位兄长,小弟现在是大秦的官员,因为墨家的关系,在陛下和各府勋贵面前多少也算说得上话。二位既为仕途而来,我处有三三条路供二位摘选。” 陈平的眼睛闪闪放光:“恪君,哪三条路?” “其一,我将二位举荐与陛下和郎中令蒙毅,以而为之才,最差也是大夫、博士、尚书之流,秩六百石。” 陈平缓缓摇头:“学无以致用,虽三公不任也。” “其二,二位可以在阳周、胡陵、寿春三县择一为佐史,若觉得一县之地不足施展,雁门郡、薛郡亦可,想从军也可,我与匈奴将军、百越将军皆说得上话,某个一官半职全无难题。” 陆衍依旧不满意:“恪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师弟说你对天志亦有见解,我二人可否在你身边寻一去处,也方便得闲交谈求索?” “我的身边啊……”李恪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近期会以直道为主,这个项目的其中一项实践就是精简分化官吏团队,暂时难有空缺。二位兄长若要自我身边开始官途,怕是得从区区刀笔吏做起,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三条路。” 陆衍与陈平对视一眼,俱笑。 “我等愿为刀笔吏。下吏,拜见祭酒!” 第四九二章 群英汇聚 陈平和陆衍的投效让李恪欣喜,不过为了以后交流少些障碍,李恪并没有把他们放在身边,而是当天就交给了憨夫使唤。 对于别家的才子,李恪的态度向来是:熟悉机关,且要熟悉到见怪不怪的程度。 总指城的建设场景自然让陈陆二人大呼惊异,但那些丢人巴索的轶事却传不到李恪耳里,他又闭关了,或者说,重又宅了回去。 九月十四,何玦,儒,何钰,公输岚,邢三姑,程郑,柴武,古临等领着近二百墨者联袂而抵,这是最后一批进驻上郡的墨者,其中九十二人发往阳周,剩下的加入直道,使直道工程的墨者达到千数。 身为钜子辅的葛婴也来了,李恪见他,开口就问:“直道千士,獏川八百,胡陵、寿春各二百余,就连阳周这次也遣了一百士。婴,你那儿的人手怕是捉襟见肘了吧?” 葛婴一脸喜气:“钜子,我便是为此事来的。” 李恪古怪地咂了咂嘴:“无人可用,你看着倒是挺开心的……” “钜子误会了。”葛婴失笑道,“我喜非是为怠,而是为兴。您下山一年有余,搅动风云,声威赫赫。非法,非儒,每辩必胜,士林之中,墨家如今风头最健!” 李恪挑了挑眉。 从归秦后,他一心扑在官场,主持业务与学派争斗,墨家之事基本全甩给了葛婴,所以对墨家的变化其实并不是太掌握。 反正他想要人,葛婴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就对了。 他本以为葛婴是在咬牙硬撑,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李恪换了个坐姿,斜倚几上倾向葛婴:“如此说来,墨家近日发展顺遂?” 葛婴点了点头:“先说少年营。墨家亦有学子籍,只是往年名声不显,得悉者寡。如今钜子求学之路尽人皆知,想入墨家求学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在獏川,寿春又建两座学子营,择其优、韧送入苍居,三营养学千七百余人,朗朗书声,闻之便令人心畅!” “学期几年?” 葛婴知道李恪在担心什么,赶忙说:“此事我与中陵君、茅太守皆议过,除苍居外,亦是三年。且酌加《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三篇课目,一应考核、学籍入削,皆同秦律。” “中陵君与茅太守亦知苍居了?” “不知。” 李恪这才松了口气:“此事甚善,以后也当照此,我等只要庇住苍居便算守稳了三家道统,余者,顺其自然。” “唯!” “这是学室,还有呢?” 葛婴兴奋地张了张手:“还有杂墨。” “杂墨?” “钜子,墨家衰败多年仍守着显学之名,除了墨家从未断过机关师的传承,其实还有一点,便是杂墨。”葛婴喘了口气,“我以前亦不知天下杂墨有如此多,自您开了入门考,许杂墨入墨,一年中已有千人过了两脉考核,得入墨家,另有三千余过了一脉之试,墨家大兴啊!” “哦?”李恪也有些兴奋。 杂墨与少年营不同,多年就学,多有所长。他们是现成可用的人才,长期来说或许不如少年营培养的精干,但短期内,却能有效缓解墨家人手不足的问题。 墨家原有墨者七百,墨卫千五,三期少年营毕业七十来人,再加上一千入门和三千预备入门的杂墨,葛婴手中人手不是少了,其实是多了。 这也难怪李恪几乎抽尽人力精英,墨家的发展却没放缓,一直稳步前行着。 李恪长舒了口气:“婴,少年营,杂墨试,有此二者,你足可留名《墨子》了!” 葛婴谦虚了一番,又说:“钜子,墨家之兴不仅在人,还在势!” “势?何解?” 葛婴叹了口气,感慨道:“长平之后,墨家虽声威不堕,然长年不见惊艳才绝的人物,也是被人诟病的地方。此次归秦,墨门名声大彰,世人称我们一圣,一子,八师,再无人敢笑我墨家无人了!” 李恪苦笑了一声:“庸人之论,理他作甚。” “众口铄金,如何能不理会!”葛婴大吸了一口气:“一圣者,有墨氏,一子者,墨慎子,八师者,何仲道,何玦父子,憨夫、儒、由养、风舞,赵墨四士,还有才入墨家,名却显要的泰与?,墨家有整整八人,已有了机关师之名……” “??”其他人全不在李恪意料外,唯有?…… 葛婴不由哈哈大笑:“钜子居然不知!此人乃钜子高徒,零陵县令,主掌南征大军后勤及大渠要事,闽中,史?!” …… 一声鸣炮,总指竣工,那是在九月二十,距离预定时间提早了整整十日。 城围竣工之后,墨者们一日不歇,开始有序地拆解和养护机关,民夫们则马不停蹄,喊着号子入城建房,第一步就是工棚的内移和扩建工作。 这声鸣炮就像是某种特殊的信号,未入夜,上郡将军王离、校尉江隅便领着北军军侯七人,精兵一万行抵,直接入驻军城,从无到有,起立军寨。 二十一日,砀郡民夫至,人数三千七。 二十二日,治粟寺太仓令秦浩领治粟、少府出身的官吏共五十六人,卫尉营三千将士押金七十万金,携手南来。 二十三至二十五日,颍川,陈郡,东郡,薛郡民夫共二万三千余先后到达。 二十六日,新任的廷尉丞黄冲领廷尉寺官吏、属员百十七人至,浩浩荡荡,俱是年轻精干之辈。 二十八日,御史丞何仕爵领御史府属官七十二人至,外四处属员全数到齐。 二十九日,也就是始皇帝御制截止的最后一日,南阳郡民夫八千人抵,直道所需,尽数在位。 李恪没有出面去迎任何一人,便是王离这样的显贵要员,见到的也只有总指主章憨夫,主营张迁和两个仪表不凡的刀笔小吏。 如此行径自然于礼不合,但庞大、坚固的总指城就立在那儿,八十日成,又震慑得他们得不出空去寻李恪的不是。 南北聚合的官吏将佐们每日流连在空空荡荡的城内,身边都有陪同的墨者,憨夫甚至组织了一场力士凿城的公开验收,利斧凿墙,重锤击地,十数击而不坏,众人由此对机关土建再无怀疑。 二十九日夜,始终不见响动的李恪突然发出召令。 【令!九月三十晨,直道所属官、将、主事于军城主帐点卯授令,凡三通鼓毕不至者,即返!此令,始皇帝三十三年,直道祭酒,恪。】 第四九三章 三通鼓 九月三十,平旦。 天色尚在明寐之间,李恪带着墨家一干人等齐入军城,在正中大帐外,见到了久违了的王离。 王离者,频阳王室出身,嫡脉嫡长,胡亥岳丈。自王贲病逝,他做了王氏族长,同时承袭王氏彻侯的爵位,封武成侯。 论身份,他是大秦一等一的豪贵,远高于蒙恬,便是宗室当中也少有人能与他匹敌。 可始皇帝却让他做蒙恬的副手。 而蒙恬看似重信于他,委他以上郡将军之责,统十万强兵,看顾大帐,却在攻伐匈奴之时把他留在了安平的后方,这其中的关节,说到底还是朝堂的太子之争。 于是乎,在量化军功,军神如云的大秦军方,王离成了个不折不扣,又不可言说的异数。 一方面,他是两世武侯的军方第一家族频阳王氏的掌舵人,王翦、王贲,两世豪勇,王离尽得他们真传,治军之能,当世无双。 另一方面,他年届四十,自入军旅起居然一次前线也没上过,自始至终都在后方统兵、练兵。 他给王翦练过兵,给王贲训过将,做过蒙骜、李信和腾的校尉,现在又是蒙毅的裨将。 大秦连番大战,他除了屠睢南征百越不曾参与,别的战事一场没落,可论其究竟,却唯有在王贲伐齐那次,才真正上过战场。 那次他是王贲的亲军校尉,第一次身处在战场方圆十里之内,眼见战车隆隆,耳听战鼓震震,威武的秦军摆开架势,他连番请战,终于夺下了先锋首战的军令! 然后……齐王健降了。 不战而降! 世人说武成侯长于治军,可这褒奖的背后,何尝不是因为他戎马一生,一场仗也不曾打过,一个首也不曾枭过? 日头初升,晨曦洒落。 世人称颂的武成侯就在大帐前头站着,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他的身后两杆帅旗黑白相交,左右相列,其右尊玄,上书【上郡王】,左主皂,上书【直道李】,就如二人现在的身份和定位。 王离的身份无疑尊贵,但直道之事与他全无干系。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只因为领受了蒙恬之命,要在开工之时为李恪支撑场面。 这座帅帐的主人是李恪,这座雄伟军城的主人也是李恪。 宾主有别,王离的身份再是尊贵,也只能乖乖等在帐外,绝不能先于主家,不告而入。 李恪微微一笑,甩开众人,迈步深揖:“雁门李恪,见过君侯。” 王离凤眼微微眯起来,深深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初出茅庐,却早已声名显赫的儒雅青年一眼,也笑起来:“钜子,久闻大名。” 两人默契地没有互称官职,李恪以爵敬王离,王离以学还敬李恪,不约而同,都把自己摆在低低的位置。 于是乎,宾主尽欢。 李恪正身,几步近前:“闻君侯威名久矣,相见之前,小子心中甚是忐忑,还道君侯威隆,不好相与。” “哦?”王离故作好奇道,“钜子因何由此顾虑啊?” 李恪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前些日不是履职阳周么,县尉王风颇有贵人气象。不怕君侯笑话,小子在他面前颇为形秽,总觉得低人一等,连话都说不利索。后来一扫听,方知风君竟是君侯门客,听闻还颇受重用。仆显主威,主必隆盛,君侯以为然否?” “原来风竟这般不懂事么……”王离亲热地拍了拍李恪的臂膀,“钜子,我在此,便替风陪个不是。” 王离说着就要下揖,李恪却抢在前头又是一记深揖,牢牢占住了两人间小小的空挡。 “是小子少不更事,实与县尉无干,请君侯明察!” 王离的脸拉了下来。 李恪的意思很明白,王离若不调走王风,李恪就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此子貌似恭谨,实则倨傲啊…… 王离心思电转,一双手却全无耽搁。他扶起李恪,突然调转话头:“今日天凉,老夫在外头站得乏了,钜子,我等入帐可好?” “长者有命,不敢推辞。”李恪神色肃然道,“君侯,请。” “钜子先请。” 二人把臂入得帐内,以王离右尊,李恪左席,共入于主座。他们身后仅有陈平、陆衍二人陪着,余者诸墨皆候帐外,束手静待。 不多时,时至日出。 李恪对陈平点了点头,陈平拱手一揖,掀帐而出。 “时至,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前击七,后击八,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声,一通鼓毕,三十六响! 早已候在军城之外的各处官吏迈步入城,踩着鼓点缓行到大帐之前,两通鼓毕。 第三通鼓击打起来。 秩千二百石的太仓令秦浩领着财务官吏当先入帐,居左首。然后是秩一千石的校尉江隅,再后是八百石廷尉丞黄冲、御史丞何仕爵,各领麾下官吏入帐,入左席。 官吏入尽,墨者相随,却是非墨者的总指主营令张迁领头,其后是三位总章,憨夫、何玦、儒,再后以三处依序而列。 张迁入帐却不落座,而是袖手站到李恪身边,憨夫右首,何玦右次,儒居第三,其余人等皆入右席,正襟危坐。 三通鼓毕,百单八声,只听梆子一声脆响,张迁高声宣唱:“鼓毕,点卯!” 在座众人齐齐起身,侧向正席,拱手为揖:“请祭酒示下!” 李恪向着王离点头致歉,王离回礼,李恪这才从几上取过名册,抖手打开。 “业务处,何钰、田横、应曜。” “嗨!” “工程总章令,憨夫、何玦、邹儒。” “嗨!” “总指挥部总营令,张迁。” “嗨!” “采购处程郑,将作处邢三姑,公输岚。” “嗨!” “保卫处江隅,财务处秦浩。” “嗨!” “监察处何仕爵,执法处黄冲。” “嗨!” 每点一人,其主使,其从随俱大声应卯,旋即落座,待到名册点完,堂上堂下就只剩张迁一人站着,就连陈平、陆衍都在角落里坐下,摊开简簿,提笔备录。 张迁看李恪把名册卷起,重置于案,这才深吸一口气:“直道总领十四人,各级主事六十二,皆至!跽!祭酒训言!” 说完,他在李恪下首一张小几入席落座,跽坐平视。 李恪的目光扫过堂下,脸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有少年得志应有的倨傲骄纵,叫人看不出深浅。 “今天是九月三十,三十三年最后一日,总指城落成第十日。”他轻声开口,“现在这城里面空空荡荡,又满满当当。五里之郭,两里军城,聚了三万五千民夫,驻着一万兵卒,还有奔马、战车、你们见都没见过的各色机关,粮秣、石碳堆积如山,光金就摆了八九十万镒,全埋在这座大帐往后不足三百步远的地窖里。” “明天,也就是始皇帝三十四年岁首,我们就要用这些人和东西,在两年内,筑起三千里长的直道!” 一声高音,堂下私语,王离面色正肃,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私语顿止。 李恪一脸的讪笑:“我知道,咸阳有不少人等着我请援的奏报,也有贵人估算过总账,说直道浩大,便是动用民夫三十万,耗时五年也不见得能成,更别说还要跨过大河,直通九原,此等工程,人力不可及也……” 何玦不由冷哼出声。他就是大河的总章令,唯一的任务就是建造世界上第一座横跨黄河的大桥,这个流言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他注定一事无成,这让心高气傲,从小就被当做神童来看的他如何能忍! 若不是李恪一早就给他们下了禁言令,他刚才就要跳起来立军令状了。 李恪脸上的嗤笑更浓,就连声音也带上了笑意:“听到玦的冷哼了么?看到墨者们脸上的冷笑了么?墨家以机关之道立世,行的就是人力不可为之事,做的,就是前人不尽之功!” “你们脚下这座城,我本让师哥依着县城的标准去建,可他却硬生生建成了关城,城高三丈,五车并骋!而这些,他仅仅用了三千人力,八十日工期,你等扪心自问,此事人力可为否?” 堂下终于响起了粗重的呼吸声。 总指城人力可为否?直道人力可为否?莫非,他们真能凭着眼下的人力物力,筑起当世第一的军资大道? 李恪的声音恰到好处响了起来,幽幽沉沉,越渐高亢。 “在座大多不是墨家的人,在此之前也从未见过机关行事,所以我予你们的训令很简单。”他顿住声,自信地扬起脸,“不管你身在何位,身居何职,三个月内熟悉机关,别像个蠢人似在那儿大呼小叫,平白惹天下有识耻笑!你等,明白了么?” 坐席众人登时起身,俯首恭谨,齐声唱诺:“嗨!” 第四九四章 王离走得很安祥 立威立威,以威可以立威,以势可以立威,摆事实,讲道理同样可以立威。 就像李恪现在做的。 在墨家的大计当中,直道工程本属于自己跟自己玩系列,等玩成了,把修好的直道往始皇帝面前一亮,始皇帝倒吸一口凉气,高呼一声恐怖若斯,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恪在阳周捡到了张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好好的墨家独角戏成了群戏,从人数看,墨家居然还成了小众。 人少责重的好处在于,墨家所作的一切都会被外行同僚无限放大,这是路人惊叹的精髓。 坏处在于,李恪必须要先行收拢人心,免得一群不大不小的高官显贵惹是生非,最后不仅没有尽到宣传的责任,还要在工程当中指手画脚,平添烦乱。 这就是立威的意义,却不是这场集会的全部意义。 直道工程的粗略方案李恪跟始皇帝汇报过,始皇帝估计跟朝里的头头脑脑透露过,可三传两道,等传到眼前这些具体负责人耳朵里,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在这场大会上,李恪还得明确任务,理清思路。 立威过后,他径直就开始了任务的分派。 首先是民夫,大河标段一万人,舟桥四千人,四大标段和总指各三千人,运输五千人,勤杂一千人,通用的还是李恪从獏行时期就开始用的老法子,分组考评。 不过獏行时期人力富余,考评可以精确到人,上等嘉奖,末等清退,这法子却不能照本宣科用在此处,因地制宜,李恪的办法是率敖。 大秦的民夫征发本就是军队体制,伍什屯百一应俱全,李恪要求将他们打散分组,民选率敖,由此得伍长、什长、屯长、百夫,统称为民官。 民官一季一选,考评则以伍为单位,每旬一次,由百夫总评,两位屯长辅之,各百队分别进行。 考评共分四等,庸、平、上、最。得庸者,伍长鞭二十,全伍取消本旬例休。得最者,全伍加休一日,人赏百钱,通传嘉奖。 这部分工作由监察处统管,执法和保卫两处辅助,凡不公、不正、不谨、不廉,百夫有罪则罪百夫,屯长有罪则罪屯长。 监察处的何士爵敏锐地把握到了其中的关键字,开口就问:“敢问祭酒,何为例休?” 李恪点了点头,说:“为节省民力,不使倦怠,民夫有病休、例休、农休三休。农休依秦律执行,分春秋二休;病休由百夫提请,监察审核;还有例休,以什为单位,每人每旬一日假期,称例休,不出工。” 堂下非墨的官吏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秦外徭以劳苦著称,民夫累死也是白死,什么时候听说过休沐……而且每天十分之一的人员轮休,也就是说,真正用于工程的民夫将不足三万二千! 这是嫌弃人手太多了么? 李恪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只要与工程有关,就算是始皇帝也得支持他一言而决,堂下的人还没有反驳的权利。 他摆了摆手,说:“民夫的管束主要交给民官来做,民选官,官管民,这是基本原则。保卫处在率敖和缉捕时提供人手辅助,平素就不需要监工了,专注做好保卫事宜,勿使工程受外力干扰便可。” 黄冲皱着眉:“亦即是说,监察主掌,执法为辅?” “执法不是辅,是摄!”李恪回答,“让民夫自管可以有效减少吃白饭的管理人员数量。这种思路能否顺利,得看监管是否到位,至于能出多少效能,则要看赏罚是否分明!轻管束,重惩处,我之所以让你们两处主持此事,就是因为你们具有绝对的独立性,不会受工程进度干扰判断。一言以蔽之,不管人手会否有缺,工程可否顺遂,你们只管照章办事。” 黄冲正视着李恪,高声问道:“墨者是否也依此处置?” 李恪轻轻摇头:“墨者不考评,也并非徭民,自然无法依此处置。不过只要有违秦律,有失人德,你们不须报我,只管处置。我只有一个要求……凡涉及机关之事,请充分征询各组各部墨者意见,而且在证据确凿之前,不要对墨者用刑。” 黄冲和何士爵郑重点头:“此乃应有之理!” 民夫是第一项要务,保卫则是第二项。 保卫处的职能包括工地布防、后勤押运以及物料保全,七个施工组,每组配一军侯总领,其下千军,总指备三千车骑,支援各方。江隅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点头应是。 再然后是采买,由内三处的采购处和外四处的财务处共同操作,用后世的话来说,他们分别担任工程的采购和出纳。 李恪说:“凡工程所需之物,民间可购则购于民,民间不可购则求于官。一应采买由郑总领,支应、账目由浩君负责。” 这又与大秦惯常的思路相悖。 秦浩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暴脾气,眼睛一瞪,当场发作:“祭酒,直道建之为国,官仓有则官仓取之,官仓无则民间征之,何须采买?” 程郑不屑笑道:“往日大秦建造,只需备下粮秣、工具,就连民夫的衣物都需要自行置备。可是此番却不同,直道工程以机关为主,涉及物料之繁,光大类就有数十种,敢问你打算从何处调运?又打算从何处征集?” 秦浩一拍几案,怒目以对:“官仓无有,民间就有么!” “莫争了,浩君不通机关,也不知此地详细,故才有此疑问。” 李恪止住两人争吵的势头,清清嗓子认真解释。 “其一,直道所需之物,除粮秣外皆需采买,这是陛下拨金于我的原因。其二,阳周县会在总指附近建起一座白羽亭,首先用于直道之需,届时天下商贾云集市亭,勿需忧心物料的来源。其三,商贾为利,相互之间必有竞争。我们只需操作得当,就可以从他们手中寻到最优的料,取到最好的价,而且还无需分派人手押运,这种方式,就叫做招标采购。” 秦浩无力地张了张嘴。 李恪说的话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时间或许很长,因为其中的关节他几乎一样都听不懂…… 他隐约觉得,这或许就是李恪的目的。 但即便知道又能如何?今天的大会会敲定一切,他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只能照着李恪的办法去办。 采买通过…… 最后一项,工程细则。 工程的细则分为机关铸造与工程细节。 机关铸造勉强还行,大伙至少听懂了,现在阳周的机关只有直道所需机关的七成上下,剩下的要在六个月内由獏川、胡陵和寿春的工坊生产交付,具体比重是六比二比二。 至于为什么獏川的任务量比令两地加起来还多,李恪的理由是【配套完善,流水娴熟】。 嗯,早听说治水颇美,原来那里的流水是娴熟的。 而其他的,譬如说桥要如何架,机关如何使,各标段要达到怎样的设计要求,每个阶段的任务又该如何细分,如何检验……墨者们和李恪热火朝天地讨论了整整三个多时辰,光是抬出来的图板就多达百幅。 事不关己的王离早走了,走得很安祥,只留下走不了的非墨之臣们,满脸都是失了智的呆滞表情。 他们听着熟悉的雅音,脑子里全是一个念头。 李恪的首训是真的,要熟悉机关! 无论是想借直道立功扬名,还是想给这群墨者找不自在,至少也得先熟悉机关,弄明白他们嘴里吐出来的究竟是哪国方言,才好下手啊…… 祭酒,诚不我欺! 第四九五章 无为而治 当天夜里,总指城中灯火通明,喧嚣震天。 监察处在保卫处的协助下对全部三万五千民夫进行了打散分组,除却各伍依旧保持了乡里连结,便于春秋两次农忙长假的管理,民夫间的联系几乎被完全打散。 为此,其余各处所有的官吏和墨者几乎都被借调过去,帮忙整理如山的案牍。 分组在黄昏完成,又在人定举行了第一次规章教育和率敖仪式,民夫选伍长,伍长又选出什长、屯长和百夫。 为了保证课考具有公平公正的前提,屯长和百夫并不在百人之列,也不参与日常劳作,也就是说,所谓的百人队最低标准是百单三人,而大部分百人队的人数甚至更多一些。 因为大秦的外徭素来有将阳和阑亡的传统,为了防止到位的民夫不足数,真正发往总指城的民夫其实是将近四万人,实际到达的则是三万七千四百六十二人。 至始皇帝三十四年岁首食时,总计七千个伍,三千五百个什,七百个屯,三百五十个队全数组建完成,李恪没有搞什么祭祀、誓师之类的花哨,大手一挥,队伍便分作七股,自总指城隆隆散往各地。 直道工程,至此开始。 李恪自此闲了下来,总指城中最忙的人成了张迁。 身为总指城的主营令,张迁可以指派的有三千民夫,四十个墨者,一架蝎,六套兕蛛和近百个没有拆除的龙门吊,前期的工作却算不上繁琐。 他给自己手头的工作依重要程度排了个序。 李恪是老大,老大爱工作。所以他不仅要把城里的总指挥部搭起来,还要把李恪的住所高标准、严要求地装修好。 然后是城里堆积如山的粮秣和物资。这些东西见不得雨水,搭建仓库的事情一刻也耽搁不得。 第三项白羽亭。白羽亭在李恪的招标采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要快些和阳周方面协调,把暂借给他们的一组混沌,两台梼杌,四架蝎和十套兕蛛送过去。 第四项是给备用的机关、配件和润滑的油料盖好窝棚,完成了这一切,还要建一个“设施完备,流水娴熟”的作坊区,用于工程机关后续的修缮和保养。 第五项,也是最不重要的一项,给民夫们搭建工棚。眼下的临时工棚虽说单薄些,但数量至少够了。民夫嘛,身强体健,命格也贱,晚些垒炕冻不死几个人,无所谓的。 而在具体的工作规划上,张迁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也与憨夫、陈平等人反反复复商量过,其中的某些项目甚至在总指城落成以后,直道项目开始之前就有了不错的进展。 李恪那个郡治标准的总指挥部地基完建,眼下只差墨者给出房屋设计和装修图纸,就能正式架梁动工。 要命的仓库区在进度上后来居上,过渡用的简易仓至今完工六成,最多再七日,仓库的容积就足够把所有物料保护起来,再不惧雨雪风霜。 阳周县那里也派人联系好了,田荣会遣懂行的人来领取机关,自行押运至白羽亭,张迁只需要把东西理出来,完成交割便可。 张迁踌躇满志,准备在直道开工以后大干一场,可谁知道,直道项目开始了,他反倒风中凌乱了…… 第一个找他的是黄冲,人家是恶名昭彰的廷尉府干才,呲着牙要他分出人手,按着郡狱的标准赶建执法处,并解决一干法吏的住所问题。 张迁被吓得胆战心惊,忙不迭答应下来。 第二个找他的是何士爵,人家是管官的法吏,表情和蔼,只是看着他微笑。 张迁被吓得胆战心惊,忙不迭给人家出谋划策,出人出料。 第三个找他的是秦浩,人家是宗亲,还是家族嫡子,开口闭口要对工程的九十万金镒负责。 张迁被吓得胆战心惊,忙不迭又妥协了一次。 江隅昨夜劳苦,不小心睡过了头,所以来得最晚。不过此君手中有兵,眼见再也挤不出民夫建设军城,就诚恳地抽出剑,架在张迁脖子上,摆事实,讲道理,要走了全部的墨者和机关。 一晃神的功夫,大户张迁被抢得清洁溜溜,手上只剩下千五百的民夫,还是人家挑剩下的…… 于是乎,直道开工的第一天,李恪就见到了衣衫不整,哭成泪人的张迁。 “尊上,您要为下官做主啊!” 李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听完张迁哭诉的,反正旁听的陆衍和陈平憋得满脸通红,年纪小一些的柴武和古临几乎是滚着出的大帐。 一个副厅级的干部,一觉醒来被四个副部级干部轮番威逼,居然连一个利诱的都没有。那遭遇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等到张迁说完,李恪感慨道:“迁君,苦了你了。” 张迁抹了一把泪儿:“下官不苦,只恐总指项目迁延日久,误了尊上大事!” 李恪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张迁才好,只能就事论事。 “既然你都应下了……武、临,你二人出帐去寻江校尉,接手军城建设。横,你去执法处,曜去监察处,何姬去财务处,此三处工程要从速完工,有机关需要的,到迁君处领。” 三人齐应是。 “迁君,我从身边墨卫中抽调百人予你。不过他们精擅的是护卫,于机关只有粗通,当不得大用。你的方略也该改改,临时仓优先,然后是过冬的工棚,中转休整的工棚,再然后是工坊和机关堆场。总指可以晚些建,我在城中逗留不了多少日子,大帐敷用了。” 张迁觉得李恪是对他失望了,苦着脸,可怜巴巴:“唯……” 李恪觉得脑壳有些涨疼,就对陈平说:“平君,衍君,通晓诸墨卫与沧海,我等明日出城,去巡一趟各处。” “唯!” …… 次日天明,李恪出郭。 时入冬日,北境的天气明显阴冷起来,李恪早早披上鹤氅,还在车厢中生起了炭炉。 因为不方便过多使用霸下,他的马车是墨家精心打造的,外表看来普通,却在内部配有固定的烟道和炭炉,而且相当宽敞。 墨家在车厢的夹层和底板嵌了真正的钢板,防御力远超始皇帝引以为傲的金根车。就连轮轴和轮毂也是钢铁所制,装配有滚珠和减震结构,既能节省马力,又便于行走在崎岖之地,不会叫人感到过多的颠簸。 这会儿车厢里坐着三个人,自然是李恪、陆衍和陈平,其中陆衍倚窗读书,李恪与陈平正在对弈。 陈平不适应李恪的棋路,但架不住棋艺高超。棋至中局,两人皆是见招拆招,整个棋盘凌乱散落,连条像样的大龙也寻不出来。 这种棋不免下得索然无味,陈平苦笑着推坪,开口问道:“尊上,我看你似乎并不介意城中各处主官越过你威压主营令一事。” “我为何要介意这等事?”李恪笑着反问,“他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越过我去威压迁君,看似是倨傲,实则是他们已将我视作上官。人这东西,只要是平级能够解决的事,一般是不愿麻烦上官的。” 陆衍放下书:“尊上倒是看得通透。老子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正所谓也。” 李恪哑然失笑:“我不主张无为而治,只是身在其位,我关注的事情自然要大而化之,若说事无巨细皆要管束,我何来这许多精力,又何来这许多时间?” “这便是无为而治了。”陆衍坚持道,“天无为,而人有作为,莫为之道,天地至理。” 陈平嗤笑了一句:“师哥,尊上所行非是莫为,乃是或使。他定下了规矩,麾下众人遵从规矩,在规矩内看似自由,却又不自由。天有道,人有志,有志却不可违道,此方为正解。” “师弟,此乃诡辩。” “师哥所言才是穿凿附会。” 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模样,李恪叹了口气,逃出车厢。 这天地,真是哪儿都不清净啊…… 第四九六章 孛星出于西 夜。 大大的篝火堆烧得正旺,发着噼噼啪啪的杂响,映得四周夜色一片橘黄。 李恪懒洋洋坐在篝火边,叼着稂莠,满脸苦恼。 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 随着直道正式开建,真正的墨家归秦终于踏出了极重要的一步。 人员,物料正沿着大秦蛛网般的道路体系奔赴标段,此后就是事务性的问题。 他多关注些,标段的进度肯定快些,他撒手不管,直道也不至于就修建不成。 墨家归秦之计有如登山攀岭,李恪现在的状态好比才攀上一级台阶,又距离下一级台阶尚远,难免会心生懈怠。 前段时间太累了…… 非法,非儒,平阳周,掌直道,虽不见刀光剑影,其中算计、纠葛却毫不亚于连场的大战。 结果事情做定了,位置坐稳了,李恪才想休息一下,张迁又来了…… 李恪决定要躲个清静。 可待车马行出总指,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无处可去…… 阳周虽近,他去会影响田荣立威,于后不利。 李泊虽亲,但眼下正是上计当口,肤施那里全是折腾。 咸阳…… 咸阳是权势之地,在那儿有无数人等着害他,也有无数人等着被他害,不是真有需求,他吃饱了撑的才去那种地方找刺激。 思来想去,他决定回獏川。一年不曾见着家人,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再也遏制不住。 李恪站起来,刚想宣布接下来的去向,忽见天边一道亮蓝色的闪光! 巨大的慧星自天际跃入眼帘,出于西方,横过天穹。 那颗星辰亮得吓人,蓝白色的慧尾在人的视野里划出一道深深的,幽碧的轨迹,久久难消! 身后似是陈平在喊:“孛星!是孛星!” 孛星,是古星相中对慧星的称呼。 世传黄帝在坂泉杀了蚩尤,为了震慑群雄,便将蚩尤断首剖皮挖腹吃肉,还将其首画成图,于旗帜上警示世人。世人皆惧,黄帝遂一统天下。 后来身受戕害的蚩尤上了天,以断首散发的形象游荡于世,现,则搅动天下,天子兵伐。 《吕氏春秋》中书:有(星)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就是基于这个传说。 天子兵伐,重臣显贵身死,民失其所。在古时的星象观中,孛星是当之无愧的灾厄之星。 晏子谏齐王,说“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 主君你若是不修养自己的德行,天下就要大乱了,便是再智慧的人,又能帮到您什么呢? 后人就是根据这句话,穿凿附会地将孛星命名成了慧星,其意大谬。 李恪见队伍变得人心惶惶,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对陈平道:“区区天相而己!平,子不语怪,力,乱,神!” 陈平红着脸,讷讷不敢言。 陆衍苦劝道:“尊上,七年,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将军骜死。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九年,彗星见西方,又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种种前因皆录在籍,天道之昭,不可不防啊!” 李恪故作轻松,不屑一笑:“一颗飘在天上的大冰块罢了,哪来这许多神奇。” “冰?”陆衍与陈平皆不解。 “墨家已经能制出无杂质的玻璃了。等我得空,给你们做个倍率高些的望镜,也让你们看看这天地的真相。” 孛星远去,逝于天边,队伍的状态却并没有随之恢复。 李恪摇了摇头,突然高声:“夜行,向楼烦!一路与我跟紧马车,不到动弹不得,不许稍停!” 墨卫们下意识拱手应是,才应完,傻眼了。 夜宿的营地乱了起来,早已把方才的星相抛诸脑后。 乱糟糟的墨卫当中,陈平与陆衍并立。 “师哥,在想甚?” “君若不改,孛星将出,彗星何惧乎……” 陈平狡黠一笑:“我早说留在恪君身边,远好过高官显爵,这颗慧星……不错吧?” “莫为耶?或使耶?恪君胜耶?败耶?君子寻道,死而无悔也!”陆衍重重点了点头,“师弟,商山数十年之争,此番怕是该定出输赢了。” “若是生死两难见,切记得荒冢之前,焚书告予!” “师弟亦是如此,切!切!” …… 久违了的獏川城。 獏川城建在雁门郡楼烦县,取址在治水弯折的獏川左近,吸纳句注乡八里民庶成其城郭,方圆三里。不久前,又在獏川城与临治亭之间新建一座三里之郭,专用作工坊集结,称作恪坊。 眼下的獏川城其实是这三座连成一线的三里城郭的总称,以临治为市,恪坊为坊,獏川为治,最高行政官员都是獏川城的城主,楼烦县的县丞,墨家公输一脉墨者陈吏,其下各级行政官吏却相互独立,互不统属。 而陈吏又是楼烦县令汜囿的直属下级…… 所以从行政来说,獏川城乃至整个楼烦县的结构更像是后世发达的城市圈,而不是秦时概念里,具备相对独立行政能力的城郭。 李恪的车马队如一个普通商队般自南门进入恪坊,连新任恪坊亭长的屠厉都没拜会,就径直来到墨家直营的工坊,丢下一头雾水的陆衍与陈平。 李恪美其名曰,熟悉机关,就得从铸造备件开始。 摆脱了队伍里唯二的外人,他马不停蹄自北门而出,不兜不转,直奔苍居,不入夜就已经深入恒山,叫开了苍居的山壁隐门。 其实他仅仅在苍居中住了三年,而且三年之中两年游学,真正逗留在苍居的时间不足十二个月。 可苍居却依旧是这大秦之地上唯一能让他心生留恋的地方,如同故乡。 然而故乡变了…… 学室扩建,杂墨入墨,越来越多的外来人打破了原本安宁祥和的苍居氛围。 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声,就连往昔那些“不知天下何人当国”的质朴谷民们也开始主动接触起外界的风云变幻。 他们依旧把家安在苍居,因为这里无租无徭,安逸舒适,可他们的心早已随着墨家入秦的脚步一道出谷。李恪行在道上,不止一次看到长者打骂稚童,理由多是不在家好好读书,若是考不上少年营,全家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李恪真想跳下车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列祖列宗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少年营是何物。 果然哪里都没有净土啊。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 想当年我离家时她一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如呢喃似的低吟,李恪第一次在大秦唱起后世的歌,却没有让任何人听得清爽。 马车行远,家宅,渐近。 第四九七章 将仲子兮 索性,大概是因为李恪声威日渐隆重的关系,整个苍居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像病毒一样扩散到墨者们的居所之地,尤其是李恪那间宅子左近,无论何人经过,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 李恪心里的烦闷稍解,跳下马车,遣散墨卫,和沧海并行在去往家的那条小路。 这里是真的没有变化。 房舍还是原来那种一房两厢的标准结构,没有因为李恪身份的关系,画蛇添足般征地拆迁,搞出什么别具一格的壮美宫阙来。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道旁随见的稂莠被换成了忍冬、秋菊,各家各院也把桑榆移了出去,后院栽竹,前院栽梅,不时还有几株葱郁的金桂,都是李恪所喜的东西。 入冬才不过几日,秋菊尚在,金桂凋零,寒梅距离盛放还有时日,养得再好,现在也只能找见几朵小得不能再小的花骨朵。 李恪顺着屋子一间间看,葛婴、憨夫、何玦、邹儒……由养已经成了胡陵的大官,却依旧在苍居霸占了一间屋子,听说前些日子灵姬有孕,早早便回了苍居安胎静养,以便让腹中孩儿能嗅着油膏的味茁壮成长。 墨家八师,五师在畔,当间还空着两间无人入住,显然是给泰和史禄留的小宅。 不多时,李恪就看到自家的茅草门檐,门柱上还挂着李恪自己写的木牌子,简简单单一个赵篆的【恪】字,没有姓,没有名,官阶、称谓亦是全无。 沧海不满地撇了撇嘴:“都是堂堂钜子了,配给的房舍居然还是小小的一宅半宅,也不说将左近几十间全并下来。墨家便是盖不起阿房宫,盖个章台宫也费不了多少事吧?”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憨包。” 两人一同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房门被人从中打开。小脸红扑扑的虞姬穿着短襟窄袖的襦裙,头裹着碎花头巾,抱着一篓散碎桂瓣走了出来,一抬头,正和李恪四目相对。 “君……君郎?” 李恪笑着点头。 “真是君郎?” 李恪张开双臂,原地转上一圈:“如假包换。” 虞姬手上的竹篓子噗嗤坠地,好容易收集起来的散碎桂瓣散了一地,被风一卷,从李恪的鼻翼扫过,只留下绵长的幽香。 “君……君郎换啦!”虞姬兔子似得转身就跑,一跑进门,还不忘关上大门,拴上门闩,“姑,大姊,二姊!君郎换啦!” 李恪张着嘴,愣愣看着眼前那道严丝合缝的宅门。 沧海从后面捅了捅他:“主公,可要臣破开这鸟门,恭迎主公,兵临城下?” “破破破!这可是自家的房门!看什么看,翻墙啊!” 片刻之后,正房正厅。 李恪满脸晦气坐在正席居左,边上的严氏在偷笑,严氏下首的公输瑾在偷笑,李恪下首的吕雉不偷,只是笑。 堂上的家大人很硬汉地哼出一声:“妙戈呢!堂堂家主翻墙入院,她以为躲起来我就处置不了她了?” 吕雉用她的绝代风华钓了李恪一眼:“君郎息怒,妙戈妹妹见您喜甚,一时失态,现在将自己锁在房中,任谁去都不愿开门,怕是羞也羞死了。不若您就饶了她这回可好?” “饶?”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们的郎君……媪,对您来说是孩儿。嗯哼!你们的郎君和孩儿,有墨氏,天生圣人,墨家钜子,响当当秦廷一条好汉,当着皇帝的面也敢算账要钱的主!我不要面子啊!” 公输瑾笑得越发欢畅,捂着嘴,浑身发抖,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君郎,妙戈妹妹知错了。不若这样,一会儿让妙戈妹妹抚琴,雉儿妹妹献舞,妾为您献歌,便当赔罪如何?” “这还差不多……”李恪皱了皱鼻翼,突然问,“夫人预备唱什么?” 公输瑾嫣然一笑,轻启歌喉。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 第二日,李恪拄着龙渊,扶着腰,被沧海半扶半扛地送进内谷,在谷中潭畔再一次和葛婴聚首。 葛婴满脸古怪:“钜子,观你模样,莫非是昨日翻墙,闪着腰了?” 李恪赶紧啐了一声:“你家钜子我年方二十,及冠之礼都不曾行过!不过翻个五尺的院墙,如何能把腰闪了?” “那您这是……” 李恪痛苦地锤了锤腰:“婴,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 葛婴苦思冥想半日,确定自己不曾听过。 他疑惑问:“小别也好,新婚也罢,便是稍许放纵,您毕竟年轻……” “哎,这皆是老师的错。” “墨慎子?” “你怕不是忘了,不咸山上,我可是一气成了三次婚,昨夜……亦是如此。” 葛婴顿觉高山仰止,忍不住规劝道:“钜子,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 “居然能从你的嘴里听到孔仲尼……”李恪苦笑一声,“放心吧,只此一次。婴,我这次回来估摸着能呆上两三个月,谷中事务如何安置,可有我的用武之地?” “墨家事务,若钜子想做,何事做不得。”葛婴扶着李恪在一棵大树边席地坐下,让李恪能舒舒服服靠着树干,“钜子,您在外斡旋,历久疲惫。此次难得有暇,还是好生歇息一番。今晨,我听婆姨说府上三位夫人似给外门采买下了单子,您的及冠之礼近了。待您礼成,我只盼您去少年营讲上一课,让这些个营中少年能见一见钜子风采,万事足矣。” “一礼,一课,看来这一趟倒真是能好好歇歇了。”李恪心满意足地一拍大腿,才想起身,只听得咔嗒一声…… “钜子?” “小心些,慢着些,搀我起来……”李恪瞪着眼睛,呲牙咧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孔仲尼看来深有体悟,想我青葱年少,风华正茂,居然也有今日之祸!” 葛婴照着李恪的意思,小心翼翼搀他起来:“钜子,您究竟想说甚?” “我……闪着腰了……” 第四九八章 大秦第一个狼人 不几日,严氏果然与李恪提了冠礼之事。 冠礼始于周,地位相当于古时的成人礼,与昏、丧合称人生大礼,在周礼的体系当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 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 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 故曰:冠者,礼之始也。 有周一朝,冠礼在华夏人看来始终都是诸礼之先。先及冠,后成昏,行成人之道,延血嗣传承,这种状况直到商鞅入秦才稍有改观。 商鞅是大秦第一个狼人。 为了推行新法,他把儒家从人到义都贬得一文不值,连带行了三四百年的周礼也被他一杆子捅翻。 从此秦律有了自己的冠礼,叫傅籍。 傅籍入律,冠礼的地位每况愈下,很多百姓一辈子也不曾行过冠礼,依旧该成婚成婚,该生娃生娃,不带一丝心理负担。 譬如说,如今已经官居校尉的旦就没行过冠礼,旦他老翁,已经有三孙子两孙女的妨也没行过冠礼。 墨家尚夏,同样不重周礼,所以慎行给李恪主婚,却从未想过将冠礼提前,一直拖到整二十岁。 严氏是笃信儒家的人,天天被媳妇伺候着,儿子却还是弱冠之身,此事早已成了她美好生活之余最大的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 李恪难得回来一趟,她如何能任由机会从手边溜走? 她让三个媳妇一同出面,委托苍居外门采办所需,说白了就是要告诉葛婴,别给老太太找不自在。至少在她忙完之前,谁也不许把儿子从她的身边抢走! 就这样,李恪的冠礼终于有条不紊地操办了起来。 冠礼要在宗庙内举行,李氏宗庙却在陇西槐里…… 这难不倒严氏! 赵郡李氏虽是分家,却有自己的宗庙,而且早烧了! 严氏一边念着赵王迁和郭开这两个杀夫灭族的大仇人的好,一边在苍居内谷立了新庙。 照理说内谷是墨家公产,不适合立李家宗庙。但老太太就如恶龙般慈祥瑞和,在她面前,连葛婴也不敢不逊。 更何况,李氏宗庙,李恪百年后肯定也会去。墨家留在苍居的头头脑脑一番商量,索性就在墨子的衣冠冢旁辟地,预谋把墨家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任掌教摆到一起,方便几世以后的大祭。 冠礼要在二月举行,现在却才止十月,李恪又是个事忙的,肯定在苍居中待不了四个月…… 这也难不倒严氏! 周行周历,秦有秦法。大秦走的是颛顼历,十月才是岁首,第二个月,就是十一月。 李恪回苍居是在十月初八,十月初九就闪了腰,将养到十一月,正好还能养精蓄锐。 老太太翻了三天《日书》,最终定下吉日,十一月初七。 十一月初七,满日,时德,执神天牢,氐宿为貉。 十二神中,满为黑道凶煞,盈溢为满,平素少作吉日之用。 但它却又有另一层意思,建为起,除为立,满乃立新之气,隐有盛极之意。 李氏衰败,因李恪而起,墨家衰败,以李恪而兴,严氏刻意选了这个凶日,取的就是盛极之愿,希望李恪一生势隆,将李氏和墨家带至盛极。 更何况,这个日子就像是给李恪量身定制的。 天牢主帝兴,为主则昌,为辅则强。 时德即风尚,有引领时代,显耀于世之意。 还有氐土貉,东宿之三,抵近龙心,又称为天根腹心。 冠是人的第二个生日,生对氐土貉者,善解人意,易得援手,长于谋略,八面玲珑又具备野心。其人行果决而重学养,虽不失斯文和气,却因不受束缚而显得游荡。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李恪么? 从看到这个日子,严氏就再也看不上旁的日子,便是满德满福的黄道吉日,比起这一日来也差之远甚。 吉日就此选定了,可却又不曾选定。因为依礼,直到冠前十天,受冠者才可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再筮选下一旬的吉日。 这还是难不倒严氏! 卜筮之人是李恪,协从主礼却是严氏来挑,她挑了徐非臣…… 老太太携着重礼访了非臣,说:“久闻徐生仙法奥妙,老身昨日得亡夫入梦,言十一月初七乃吉,此事便托付徐生了。” 徐非臣怔怔愣了半晌,忍不住问:“严姨,您真是儒家信徒?” 严氏咬着牙:“老身无知蠢妇,岂改以信徒自居?儒学甚的……图个乐呵罢了!” 徐非臣拜服。 于是十月二十七,公输瑾挽着李恪,正装步入新落成的赵郡李氏宗庙,徐非臣一身青衣,手中则捧着一个龟壳,三枚商贝。 李恪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言不发摇了三摇,再将商贝倒在徐非臣托负的金案上。 徐非臣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几下……这个过程反复了六次。 “六爻!上吉!” 李恪捂住了脸…… 吉日被快马告知亲友。 观礼亲友都是严氏挑的。十月三十,李遵、田展携稚委、巿黎入谷。 十一月初二,李泊携谅、左车、仲车,推掉一切事由,在獏川郊外蒙面而入。 初三,旦星夜归返雁门,当天便与陈妨夫妇,领着武姬和五个孩儿一同入谷。 同日,儒、由养二人亦回,而同样早早就收了信的泰和史禄却连音信也没有传回来。 初四,憨夫急至,还给李恪带了个消息。 辛凌前几日生了,为扶苏产下一子一女。女早产半柱香,为姊,名节,男生的晚了些,为弟,名耳。辛凌正在产后恢复,所以李恪的冠礼,她仍是来不了。 这个消息给李恪的好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原因倒不是辛凌自昏礼后再度缺席他的大礼,而是扶苏给子女起的名字。 节有克制谨守的意思,耳……乍看之下,取的应该是新芽初成,万物向生的吉祥意思,但世上吉字多了去了,唯有耳,是老子的本名。 李恪知道,扶苏在用儿女的名字向始皇帝自表心迹。 清静,谨慎,看来他在咸阳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 筮法选大宾! 依旧是李恪主筮,徐非臣协同,一切都在严氏的掌控之中,分毫不乱。 六爻过后,最终的大宾定为田展,赞冠则是李恪世上最后的男性长辈,李泊。 至此,冠礼所需的一切终于就绪,只待三日之后,吉时行礼。 第四九九章 兄弟 至夜,李恪枕着臂躺在榻上,左边是旦,右边是遵。 时隔四年,发小三人终得重聚,回历起苦酒里的往事,免不了唏嘘笑闹。 只是他们还远未到忆往昔的年纪,聊了一会,话题自然就转到分别后的日子。 旦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人,成婚最早,生子也最早。 他现年不过二十三岁,入伍四载,便已是堂堂的高阙校尉,掌兵一万五,秩级一千石。 这个速度,在大秦军中虽不算是绝无仅有,但也是绝对的凤毛麟角。 雁门郡有传,自赵武灵王立塞定郡,雁门数百年积攒的贵气全给了两人,李恪得九,陈旦据一。 边关的风霜将他的稚气和憨厚磨砺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长至九尺三,擎天般的汉子留了短须,一举一动,全是杀伐。 遵的名声比起旦来肯定低调了许多,其实却半点不差。 他代李恪侍奉严氏,数年来侍亲至孝,表里如一,孝子之名数郡皆知。年仅十四岁,就已经是五大夫的官爵,实现了从庶民到士族的跨越性转遍。 他还多次拒绝了官府的征辟,直到李恪成婚,才凭着数年苦读在獏川少年营聘了个先生的活计,专注给城中少年教授《仓颉》三篇。 对于他,李恪自觉心有亏欠。 这份亏欠不在仁义,不在福报,而是为了维护雁门李氏的贵门形象,原本活泼好动的小穗儿生生把自己管束成了现在这个满身大家气度的李遵,抹杀了一个精灵少年的天性。 大家都变了啊…… 岁月如梭,拈麻成幅,当年在里中招猫斗狗的穷小子们一个个功成名就,不知不觉,就成了别人家高不可攀的出色孩子。 李恪哑然失笑。 “大兄,你笑甚?”遵歪过脑袋,奇怪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 若说遵身上的改变有什么是李恪乐于见到的,那就是这小子终于自信了,再也听不见生分的公子,曾经的大兄又重新挂回了他的嘴边。 李恪说:“我只是想不明白,初下山时,我明明叫你们一道搬来苍居,最后为什么只有媪来了,你和展叔都不曾来。” 遵愣了愣,轻声说:“原来大兄还将我当做孩子。” 李恪突然瞥见他发髻上不显眼的皮弁(biàn),吃惊问道:“你及冠了?” 遵浅笑着点了点头:“当日大兄走后,我主动请媪为我提前行冠礼,我还向展叔求了亲,展叔也答应了。” 李恪的眉头深皱在一起:“为何!” “还能为什么?质子呗。”旦在一旁讪笑着插嘴,“遵的冠礼是翁做大宾,前因后果,翁也与我说了。恪,正所谓当局者迷,若是你入秦之前,家人突然齐齐失踪,你可想过咸阳的君臣们会怎么看你?” “我有墨家和机关在手,他们防备又如何?难道还能弃我不用?” 旦不屑地撇了个嘴:“我们不晓得你想干什么。不过你让严姨他们提前遁入深山,想来是有重谋在心,若是早早便被人防备着,如何行事?又如何聚势?” “多一事少一事罢了。” “可是,多一事,却不如少一事啊。”旦坐起来,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随你征过战,亦随上将军征过战。在我看来,你之长在谋,可称算无遗策,便是偶有弱势,也有大把的办法扬长避短,叫对手无计可施。可平心而论,论战一道你不如上将军,你重器,他重势!” 李恪也坐起来:“重势?” 旦认真点头:“兵势,无形无影,非帅才不可掌控。我这几年多读兵书,发现凡万胜之将,必掌兵势。白起之兵势如大河滔滔,叫人应接不暇;王翦的兵势是悬天之崖,让人未战先怯。上将军之兵势堂堂正正,似锐锋迎面,一伺夺了对方心智,便有杀器从旁刺下,一击毙命!” 他挥手猛斩,斩毕,扭过头正视李恪:“恪,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莫小觑了天下英杰!” 李恪张着嘴呆了半晌,突然苦笑:“你们啊……我没想过做皇帝。” 旦和遵全没想到,李恪居然会把这不能宣之于口的话一下说破,还说得如此轻松。 遵急急说道:“大兄,隔墙有耳!” “我真的没想过做皇帝,此事墨家人人尽知,至少,能接近这座宅邸百步以内的人,人人尽知。”李恪轻轻锤着腰,心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丧气,“我携墨家下山,必会得罪法儒二家。叫你们先避起来,也是担心他们寻机报复,哪知道你们居然会想歪到这个地步……” 旦和遵傻眼了:“这么说,我们猜错了?” “猜错了。” “你真不想当皇帝?” “一天要批百斤奏章,若我去做,怕不出三年就得累死。” “那……”遵和旦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问,“要不然,我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李恪哭笑不得:“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已在朝堂立住了脚,和法家有了缓冲,与儒家成了死仇,敌我明朗,反倒没人会去寻你的晦气了。你就安心留在獏川,做你的教书先生吧。” “唯……” …… 一夜无事,次日祭祖。 此番祭祖并不在冠礼的流程之内,祭祖的人也不是李恪,而是李泊。 李恪作为嫡房嫡长,有义务在一旁主持祭礼,更何况,李泊自始至终都不愿踏入宗庙,也需要有人为他和他的三个儿子把香火和牺牲递送到祖宗面前。 叩首,进香,献三牲,诵祭文,一应礼毕,李恪抬脚跨出高高的门槛,恭谨地把李泊搀扶起来。 “伯父,礼毕了。” 李泊抹了抹泪,轻轻点头:“托你之福,有生之年我还能再祭祖先……便是当下立死,也可瞑目了。” 李恪被李泊的声音搅得心中凄凄:“伯父,想当年大父事赵,您不好明着彰显身份。可如今我亦入秦,再无人会拿您的身份说事。赵郡李氏人丁单薄,您也该认祖归宗了。” “不可归,不可归的。”李泊摇着头,亦苦亦坚,“赵郡李氏,天赐显贵,哪怕只是一人之族,族长的名声于你官途威望也大有好处。若是我认祖归宗,对你不利甚矣。” 这是最理智的说辞,李恪无言以对,只能叹气:“您这是何苦呢?” “我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劝。恪,快去认认你三位兄长,这一脉如今只剩你们几人,当精诚团结才是。” “唯!”李恪深揖,把心悸劳形的李泊扶到边上,缓步来到李谅面前:“小弟恪,见过兄……” “哼!假仁假义!”李谅连话也没让李恪说完,对着他脚下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李恪对这变故全无防备,呆呆看着李谅走远,又看着李左车身边的仲车行个深揖,赶步去追。 李左车苦笑着拍了拍李恪的肩:“莫再看了,翁的脸面要紧。” 李恪满脸无辜看着李左车:“我与谅兄明明是初次谋面,为何他见过却像生死仇人似的?莫非他师从儒家?” “陇西李氏哪儿来的儒家……”李左车牵着李恪的胳膊,装模做样朝着李谅走的方向行步,看起来就像是几人约好了要去哪处游玩攀谈。他解释道,“翁有二妻,嫡母生谅,媪生了我与仲车,所以谅的年岁虽然最小,却是嫡房嫡长。” 这件事,李恪看三人的站位就已经猜出七八分了,要不然也不会第一个就向李谅行礼,而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左车。 可他依旧不解。 李左车看了看左右,确定无人在听,便凑在李恪耳朵边,轻声说:“谅胸无城府,然,其好名。” 李恪恍然大悟。 整件事依旧是因为赵郡李氏的嫡长之名。 李泊是李牧长子,与李弘同母所出。当年他假死出赵,李牧的嫡房才会变成李恪的父亲弘,而李恪也因此才是赵郡李氏的家主,而不是别子。 可这件事并不是盖棺定论的,因为现在的赵郡李氏,名义上只剩下李恪一个人,既没有宗族长老定下主次,也没有上任家主钦定抉择,一切都是依礼二字。 依礼,李恪是嫡长,故能继承赵郡李氏的名望。依礼,若是李泊认祖归宗,他就将取代李恪的生父李弘,成为上任族长李牧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如此一来,李恪就成了旁支别子,而以后能继承族长身份的人,也将是李泊自己的嫡长子,李谅。 想来李谅是极想要这个身份的,所以对李泊的选择满腹怨怼,连带着,也对李恪恨意滔天。 对李恪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 李恪尴尬地挠了挠鼻翼,决定绕开话题:“兄长,数年前你我邯郸一唔,我记得你是在陈馀门下应事,如今还在他处么?” “被逐出门墙了。” “噫?” 李左车没好气地瞪了李恪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那天你一点也不顾忌陈馀脸面,将他驳得体无完肤,他知你我是堂兄弟,你走之后,自然就迁怒在我身上了。” 今个我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恪恨不得撕烂自己的破嘴,只得硬着头皮劝慰:“其实吧,此人志大才疏,早早离开也没甚不好的……” 李左车失望地叹了口气:“原以为,陈馀素有贤名,乃是明主。直到你机缘巧合插足进来,才叫我看到他的真容。嫉贤妒能,表里无一,非明主啊。” “如此说来,兄长寻到明主了?” “不曾。”李左车耸了个肩,“离开邯郸,我便回了槐里,在那里闭门苦读兵书战策。幸得如此,要不然我如何能与识得你举荐过来的信君!” “信?”李恪想了半天,不确定道,“韩信?” “此子大才,陇西侯甚喜,许他进入府中书阁,兵书战策任其翻阅,我们便是在《尉缭子》前相识的。相见,恨晚!” 看着李左车涨得通红的脸,李恪不由心里嘀咕。 这两人……不会是相爱了吧? 第五零零章 冠礼,成人之始! 始皇帝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七,仲冬,飘雪。 纷纷扬扬的雪絮子从阴沉沉的天上飘下来,没有风,也不显得冷,就像是天爷为了庆贺李恪成人,特意命天女洒下绒花,妆点人世。 大礼必早起。 李恪平旦起身,由公输瑾和虞姬伺候着洁发沐浴,披上轻薄的深衣,再由手法最好的吕雉亲手为他梳上中正的发髻。 待到发髻扎紧,李恪还需要穿着礼服。 冠礼的礼服名为弁服,分冠弁、苇弁、皮弁、爵弁与冕弁五式。 其中冕弁为天子朝服,也就是始皇帝大朝会时才穿的那种隆重礼服。而苇弁为兵士之服,只有从军者着之。如李恪这般的士卿,只着三弁。 冠礼时该着三弁中的哪一弁?答案是,一弁套一弁…… 屋外雪花纷飞,铺着地暖的屋内却温暖如春,李恪看着面前叠得整整齐齐的各色衣裳,叹了口气,除掉深衣。 首先要着的是绸制的里衣和紧紧包住大腿的两截绸绔,还有一双崭新的绸袜。虞姬红着脸把绔索和里衣短襟内侧的布条相连,扎紧,以此保证绔不会从腿上滑落下来。 第二步着袍。 穿在最里头的是冠弁袍,那是一件细布织就的宽袖细衽的纯黑色袍服,除了袖子打开直垂到膝盖,其余样式与日常的深衣颇为相似。 紧接着是皮弁袍。皮弁服为白色,样式与冠弁袍相似,只是袖口略大,黑衽略宽。袍服整体以皮制成,染色素白,两袖,四襟皆饰云纹。 最后则是爵弁袍。爵弁袍又成了黑色,却不是素黑,而是与昏服相似的玄衣,黑中暗红,装饰有水火二纹。 它的袖口是最大的,平举手臂能垂到脚踝。它的衽也是最宽的,纯红色的衽滚着金银丝线,看起来华贵异常。 着袍以毕,便是着裙,裙便是下裳。 首裙黑底,夏布所制,其长遮盖脚面,裙面无纹,乃冠弁裙。 次裙红底,皮制,长度在踝与膝中间,略向踝靠拢,裙底饰纯黑山纹,为皮弁裙。 末裙纁色,长只及膝,却在前襟,两侧配有装饰星辰花纹的五色饰袂,直抵脚踝。 吕雉和虞姬合力将三件袍服分层掖紧,公输瑾依顺序一件件加上裙,在腰畔位置扎紧裙索,着裙方成。 再此是着带。 同样是依着顺序,先着最窄的布带,盖住裙索,又在前襟挂下两条长长的华丽飘带。 再着宽一些的革带,遮挡住布带迎出来的索结痕迹,正前锁扣。 最后才是爵弁的大带。大带有六七寸宽,纁色,饰百兽纹,正前镶嵌青铜兽口,藏住带余,不使可见。 如此三里,三袍,三裙,三带,一连十二个配件,层层环套,所谓衣的穿着才算完成。 衣之后为饰,大带两侧各有铜环,左环佩七星龙渊,右环挂李氏玉牒,再着以厚底翘首的绣面绸靴,参加冠礼的衣饰才算是真正着成。 自打来了秦朝,便是在春秋晴日,李恪也从没感到这么暖和过,浑身上下又布又绸还裹着厚厚的皮……李恪怀疑,若是这时候有人来刺杀他,便是天下闻名的神兵也不见得能刺穿他身上的衣物…… 周礼的繁复、华贵可见一斑! 不过总算是穿戴齐整了…… 李恪喘了口气,满脸正肃推门而出,候在门外的墨卫迅速给他撑上伞,而公输瑾三人则留在屋里,不得观礼。 这无关于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而是依了规矩,男子得在冠礼之后方可成婚,若是李恪在行冠礼时任性地带着媳妇们出场,严氏的脸怕是要在列祖列宗面前丢尽了…… 就这样,李恪一步三摇,缓步来哉李氏祠堂,观礼之宾皆在门外,唯严氏、癃展、李泊三人在堂,他们都穿着弁服,其中癃展与严氏着皮弁,共据首席,李泊着爵弁,肃立在旁,只等加冠。 李恪向等候在雪中的礼宾们点头致意,褪掉靴子,当先步入到祖庙当中,正襟跽坐于堂中摆置的苇席上。 这里是赵郡李氏的祖祠。 正前一片高高的牌位,最顶端是遥祭的臬(niè)陶和伯益二人。 臬陶为颛顼帝理官,其子伯益,得姓为嬴,此后三代世袭,故以理为氏,至商终更为李。李氏与秦、赵二嬴共有始祖伯益,却又在伯益之后就分作两脉,李氏为嫡,赵氏为别。 臬陶与伯益之下是唯一的一块牌位,赵柏人侯,秦司马,李昙。 李昙是陇西和赵郡两脉李氏共同的始祖,生有四子,崇、辨、昭、玑,唯玑生于赵。 所以李昙之下也只有一块牌位,秦国太傅,李玑。 李玑之下,正位有三,云、牧、齐,这牧便是那一代的李氏族长,赵国国相,武安君,李牧。 李牧之下,正位亦三,泊、弘、鲜。 李泊自然没死,可在赵郡李氏的正式记录当中,李泊却早在成婚之前便失踪了,且被定了除籍身死。 李恪看到观礼席上的李谅满脸愤懑,第一次有些理解了他的不甘。 若是当年李牧对李泊只定失踪,而不定身死…… 大礼起! 大宾田展一声:“赞冠!” 身为赞冠之宾的李泊便从一旁的绸案上取来一块纯黑的方布巾,从前置后覆在李恪的发髻上,此为缁布冠,李恪垂首受冠。 田展高声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李恪长拜。 待他起身,李泊又取来一块纯白鹿皮,此为皮弁,其上有绒毛,镶嵌着三颗青白二色的美玉。 李泊把皮弁环绕李恪的发髻一圈,锁上缠口,李恪垂首受冠。 田展又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李恪再拜。 而等到他摆直身子,李泊已经捧着一顶雀色高冕等候着他。此乃爵弁,上扁下阔,硬质饰金,整个颜色却是一种黑多红少的特殊玄纁。 李泊把爵弁高冠戴在李恪头上,自额头向上,遮盖住整个发髻,又从侧面插入一根金笄,将弁固定在李恪头顶。 田展高声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李恪三拜,向着李氏的列祖列宗们,叩首! 田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令曰:“祭祖!” 三牲供品,香烛以敬,代表着李恪是在祖宗和亡父的注视下完成的冠礼,将一世受到他们的保佑。 “见亲!” 李恪侧过身子,向着严氏重重叩首,严氏颤抖着抬手虚扶,两眼含泪,喊而无声。 一声“礼成”,意味着受冠之礼到此结束,宾客们与李恪一同起身,侧身,向大宾田展行注目礼。 因为今天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完成,大宾赐字。 照常来说,少年弱冠,初出茅庐,远没到扬名立业,广受尊崇的时候,故冠礼的大宾不是长辈,便是贤士,从身份、地位,乃至是学养、名望上都远高于受冠的少年。 尊者赐字卑者受,此乃天下至理。 可这种规矩到了李恪这里却变了味道。 作为大宾,癃展是不合格的。 在世人的眼睛里,想要找寻一个身份、地位、学养、名望皆高于李恪的人,本就是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始皇帝亲至,他在学养上也不可能盖过李恪这个墨家的钜子。 故世尊无人…… 不仅是世尊无人,族尊亦无人! 还是那个问题,李泊就在李恪面前好好站着,可在列祖列宗那闭塞的消息当中,赵郡李氏的李泊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而且至今也没人告诉他们,李泊又活过来了。 世无尊者,何人赐字? 若是真由田展赐字,他又会以什么样的身份,为李恪赐一个怎样的字? 癃展只是微笑。 “公子,奴之位卑,是不足以为大宾的。”他微笑着说,“可今日奴却不是以己为宾,而是代墨慎子行大宾之事。墨慎子为夫人留了一枚简,便在此处。” 他说着话,从从怀里抽出一枚简,轻声唱诵。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鹤鸣》之歌,让李恪恍惚回到了苦酒里,回到了拜入慎行门下的那个日子。 他仿佛还从田展口中听到了慎行的声音! “恪,拜师之时,为师曾以《鹤鸣》赠你,今日你成年了,为师再以鹤鸣赠你。你之字,鹤鸣!” 李恪深揖,久久不起。 “学生,尊老师言谕!” 第五零一章 大讲,成圣之始! 自周公制周礼,正式定义了君子一词,士族由此应运而生。 士是天下的统治,农、工与商则是他们忠谨的臣民,故有周一朝,百家争鸣,人人皆以士为荣,甚至由此引发了对圣、贤二字的重新认识。 圣贤有古今之别,以周为界。周之前称古圣,多见于各种传说,亦称神圣。周之后称今圣,出之于君子德彰,天下以为尊,世人以为崇。 然而在具体的评定上,人们却遇到了难题。 该怎么确认君子的德,又该怎么为其显彰呢? 周礼要君子行遵六艺,卜遵六爻,可这些都是私人的德行,世人难以为知,自然不足为评。 可圣贤又是必须要评的。 古之圣人多如繁星,若是今世无圣,岂不是显得今不如古,世风日下? 于是久而久之,人们便统合出一套适之于今的考评体系,六评。 六评者,姓,氏,名,字,称,谥。 姓为血脉,氏为宗族,名是家长之期,字是尊者之盼,称乃生前之望,谥则身后之思。 这其中有对出生门第的要求,姓,氏;有对成长环境的要求,名,字;有对学养声望的要求,称;甚至还有对工作经历的要求,谥。 若说立身为士是底层人民对上层阶级的追求,那么六评封圣就是天下士族对人生目标的终极。 今圣难为! 六评既出,世得俱全者,寡矣。 老子李姓,名耳,字聃,称老子,谥伯阳,失其氏,匮之以血统之尊,不得立圣。 墨子墨姓,名翟,称墨子,六评失三,连贤都称不上。 李悝、卫鞅缺在称,韩非,庄周缺在谥,亦不得立圣。 世之显学,儒、墨、道、法,唯儒有今圣。 孔丘,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称孔子,谥尼父,六评俱全,身死成圣! 这就是儒生敢于在大庭广众将孔子称为圣贤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李恪将孔子和墨子一道调侃,儒家把这视作侮辱的关键! 在此事上,李恪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圣的考评太全面了,对代表工商业立场,吸纳子弟又不论出生的墨家来说实在有些高不可攀。可偏生学派立世,争夺人才,相互之间比的就是圣贤和君子。 儒家有孔子,道家老子缺一,法家韩非缺一,而墨家…… 墨家能晋升显学凭的是独步天下的机关,墨家在显学中一直底气不足,便是最兴旺时规模也不及万人,说到底,根本原因就是墨子太挫…… 现在终于好些了。 嬴姓,李氏,名恪,字鹤鸣,李恪在冠礼之后囊下客观四评,接着只要在有生之年出一套书,在世人口中搏下个子的头衔,就能轻而易举地补足墨家结构中最大的短板。 冠礼结束之后,大宴宾客。 李泊与三子最先告辞,依旧是被蒙上面,绕着圈送出恒山。 接着军务在身的旦携家人告辞,临行之前,因为信不过墨卫们的本事,还说要派些被他精心调教的苦酒豪杰来护卫李恪。 墨卫自然大怒,沧海更代表墨卫向北军第一豪勇,高阙校尉陈旦提出切磋要求。 结果捏…… 旦被沧海拎着脚脖子丢出谷去,凶的不要不要的踏雪缩着脑袋,夹着尾巴跑得灰溜溜。 天下第一憨包沧海君继轻退盖尤,背摔项籍之后,再一次在个人战中显现出所向披靡的无敌霸气。 旦掩面羞耻而逃。 在旦之后,憨夫、由养、儒等领受任务的墨者们陆续离谷,李遵和田展也与李恪依依辞别。 但李恪没有停当,大讲的细节定了,时间选在十二月十五,地点则在獏川獏行,恒山脚下。 那将是一场士林的盛世,届时獏行边的平地上会设下万张轻席,除最接近李恪的两千席定给少年营和墨家,余者自便,人皆可听。 苍居墨者尽散而出,大讲的讯息天下广传,李恪用最高调的姿态,开始为“称”做起了筹谋。 时光,飞逝。 …… 獏川周边的山脚平地曾见证过獏行通渠的盛景,经历过苦酒里护卫獏行的大战,也是当年乡里与匈奴血战的战场。 后李恪以贤名鹊起,苦酒里以富饶显彰,这里更成了远近闻名的奇迹之地,不仅深得雁门百姓的青睐,也是近几年士子游学时相当热门的游历之所。 俗人喜欢在这里消闲,智者钟爱在此处凭吊,正所谓立獏行之台,听治水之涛,祭豪杰勇武,忆有墨英俊。 这种风尚于李恪而言虽有此晦气,但实实在在,对他的名声大有裨益。 自大讲之期定下开始,獏川便忙活起来,而且整整忙活了月余,獏川的墨者和乡里在这里架起讲演的高台,划定出密密麻麻的席位,又在大讲前夜置上草席,铺摆上几案,文房。 万卷席,万张几,万方砚,万支笔! 所有的这些都是整个雁门的百姓自发捐用的,故规格新旧皆不统一,但每一件物件的左上都书有【某县某乡某里某,献于有墨大讲】之字样,又让人深切感受到李恪在雁门的无双圣名。 他在雁门早已成圣,且不是狭隘的今圣,而是古圣,是神圣! 他们说,有墨氏在獏川大讲,讲的是道! 朝闻大道,夕可面死,乡里们便是听不懂,也为自己能参与其中,与有荣焉! 如此,十二月十五,朗日,无云。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高台,千五百少年营的少年们便身穿统一的暗赤色深衣,在各营先生的带领下入席就坐。 他们之后,是仙家、欧冶、墨家遴选出来的天资之辈,共有千人,穿着形制统一,色却不同的深衣聚而落坐。 他们占据了獏川两岸最接近李恪的席位。 再接着,千名墨褐草履的墨徒列着队进场,围着讲经高台,獏行平台和两岸听席围成大圈,一个个志气昂扬,背手而立。 至食时,外围放行,被更卒们阻了一夜的各地士子和乡里百姓们四下张望着鱼贯而入。 他们推推搡搡,三五成群,有的提着食盒,有的背着书箧,大部分嘴上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 可这种声音往往不能持久,因为人群里混杂着大量雁门的乡梓,只要骂声一出,必有无数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疾射过来,光是瞪,就瞪得人毛骨悚然。 人群在行进间分作三股,各地远来的士子书生衣第入席,只是来瞻仰盛事的乡里们自觉散去两边,还有一些被墨褐们拦了下来。 书箧食盒之类是不许入内的。虽说李恪不介意下面边吃边聊边看热闹,但小小的平地铺摆了一万张席,地方小的真心施展不开。 这种乱轰轰的入场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场中连坐带站,早就超过一万之数,聚了不下五万人。 早先入场的人腿都坐麻了,可还不见任何动静,更不见李恪的人影! 场中喧哗又起,嗡嗡鸣鸣,如蜂群聚。 日中正刻。 有大群官兵奔马而至,排出通道,驱散人群! 赵高身居战车,领着旗、麾二臣驶入会场,尖细的声音一扬,清亮地直刺天穹! “令!大秦宗亲,雁门郡守,中陵君骏领朕之子廿四,女一十,孙十六,并博士署,尚书署,议郎署全体,聆听墨道!此令,始皇帝三十四年,季冬!” 万人齐立! 天下至尊的陛下竟让他所有的皇嗣都来听李恪讲道? 而且是在这样的偏僻之地,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 便是为了彰显皇家敬贤的姿态,这种宠信也太过了吧? 更何况,李恪还没来呢! 在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当中,严骏领头,扶苏随后,数百宫服官袍齐步入场,更多待者扛几负席,超过他们,在治水两岸,最接近李恪的空场摆下正席! 这是真的吗? 就在人们的惊疑之间,一声嘶鸣响彻天地! 巨大的,威严的,华美的,顶天立地的霸下自地平之下缓步行来! 它巨大的足肢震撼着大地,它高耸的碑楼连接着天空,李恪凭栏肃立在碑楼顶层的露台,着墨袍,披玄氅,风动襟袂,风华无双! 葛婴驾玄盖双驷,疾行于前,一手引缰,另一手高举着钜子玄令。 “钜子至!大讲始!” 已经肃立了三个时辰的墨者们齐声高喊,声震霄汉! “钜子至!大讲始!” 第五零二章 天上天下 人山,人海。 万席无虚,还加了秦廷皇嗣,言官的二百八十六席。 席外空场,又是数倍于席位的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无以计数。 小小的獏川究竟聚了多少人?怕是谁也说不出个概数来。 霸下在人群外驻停,李恪下车,换一叶扁舟顺治水而下。 得益于先前的皇令和霸下的威仪,全场肃立,目送着扁舟滑过眼前。 李恪面带微笑,不卑亢,不斜视,唯在登台前夕,以目扫过皇嗣,且对着严骏和扶苏拱手浅礼。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欣喜的表情。 严骏之后有扶苏,扶苏之畔是高,高之后是阖闾,胡亥排在右四席。 皇子们居然不是以长幼排序的……看来扶苏失宠之后,不甘寂寞的人并不少呢。 李恪自扁舟下,在人群的惊呼中踩着汽动平梯缓缓而升,很快登顶。 獏行之上有高台,台高六丈,方足三丈,正中有玄黑围帐,遮挡住一方天地。 李恪转身,向着台下听讲绕一圈揖,随后自信怡然地入帐,安坐。 一切都被身边的纱帐隔绝了,哪怕帐外现在全是窃窃的私语,在李恪听来,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在稳如泰山的神色之下,他的胸膛正有一头成年的惊鹿在撞! 他……有些怂。 这个时代的大讲从来不是这么玩的,理论不许,风气不许,律法不许,条件也不许。 一般来说,士子们想要传播自己的思想,会挑个有名望的领袖或汇集一群信仰他的门徒,在一个封闭的场子里讲经论法,然后汇编成书,口口相传,直到天下皆知。 李恪最先也不想开演唱会…… 整件事的起因是葛婴想让李恪给少年营讲一次学,方便墨家继续扩大在营中的志愿优势,李恪也觉得不错,就应下了。 后来冠礼终了,到正式筹备的时候,他们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少年营一千五六百人呢,怎么挑? 古今以降,有记载的公开讲学,规模最大的一场是在稷下学宫,聚了大约两三百人,号称千士大讲。 李恪那时脑子一抽,张口就来,就说荀子能讲千士,大不了他就把少年营全聚起来,开一场万士大讲。 天地良心,他嘴里的万士是虚指,可听训的葛婴却当了真,说了声必不叫钜子失望,就走了。 等李恪发现苍居中见不着墨者了,事情已经开始失控了。 不过凭心而论,那个时候,事情还是有回旋余地的,比如大秦不许私人讲学,所谓的大讲,各地官府肯定不会批验传。 为听场讲学,一言不合就阑亡可不是理智的士子们做得出的事。 李恪觉得,到时能跑来听讲的顶多就是雁门本地的民众,民众好欺,他在雁门名望又隆,听讲的人数虽然多了些,但只讲一场,应该也不是太麻烦,就是备课得认真些。 于是李恪开始备课。 谁知又三天,咸阳来人,把始皇帝的私信砸在了獏川城主,楼烦县丞陈吏手上。 事情大条了,李恪大讲的消息被倒霉的墨者们传进了章台,将作少府柳风舞携墨家出身的官吏数十人请见陛下,求始皇帝开放关隘,允许李恪讲学! 天杀的墨家执行力! 李恪明目张胆要违秦律,李斯表示很生气,冯去疾表示很震惊,蒙毅表示很头疼,始皇帝表示很开心。 始皇帝说他网开一面,已令天下官府对辖区内有名望的士子开放验传审批,还说要给李恪撑场面,会叫自己的皇嗣并博士、尚书、议郎三署都来听。 浓浓的恶意…… 皇嗣们的思想是法家的自留地,言官三署又是收容百家名士的垃圾桶,里头随便一个小官,放在士林都是响当当的一方大家! 李恪觉得,始皇帝一点也不想他好。 他在收到信的当时就怂了,可也知道,自己和墨家……无路可退! 玩大兮,玩大兮,天下瞩兮,不胜便完蛋矣。 李恪把自己关在房里,大睡了三天三夜,然后便召集了墨家墨义最扎实,与慎行同时代的十二老者,开始了疯狂的备课。 十五日!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终于拍死了胸中的惊鹿,再不见一丝波澜。 他说:“撤围。” 台上的九位墨者齐齐摘掉李恪身边的围纱,阳光洒下,李恪一如既往,风采卓绝! 他带着笑,不波的眼色从东到西,扫过台下数万众,嘴唇微微张开。 “何为天?” 台上的九位墨者放下围帐,站到台边,他们齐声而诵:“何为天?” 獏行平台上的墨者们紧接在他们之后,高声唱曰:“何为天?” 席位四周,上千墨者齐唱:“何为天!” 四级相传,齐声震呼,把李恪嘴里的轻喃一级级放大,直传到两三里外,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何为天! 那声音传出高台,在听者耳中越来越响,可在李恪来说,只要离开獏行平台,对他的影响就几近于无。 片刻的停顿和复述并不会打断他的思绪,反有助于他斟酌言语,精益求精。 “何为天耶?天者,穹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至公,至正,至明也。” “宇宙之大,天大,人心之广,天广。尸子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此皆为天。” “天,临于世,目可见日月,耳可闻雷鸣,鼻可嗅香臭,舌可尝甘苦,体可感寒暑,心可思兴衰。故圣人敬之,畏之,从之,奉之,服顺之,探度之,不外如是。” “然天有实乎?大抵是有的,因为天有头,乃顾西眷,天有耳,声闻于野,天有足,之子不尤。天之如人,有头自然有身,有鼻自然有眼,有足自然就有手了。” 李恪渐渐找到了状态,也感受到大讲与寻常说法的区别。 他与台下是隔离的,最近的与他相距数十步,是远的,已经是天边的一丛丛虚影,不仔细看,连个体都无从去细分。 甚千人万人,其实只要超过了坐而论的人数标准,台下的人就不再是人,只是一个个无思无想的接收器。 他们或有反对,或有疑议,但这些传不到李恪的耳朵里,也扰不动他的思维,他的筹备。 始皇帝不愿李恪顺利地发出声音,因为天下只需要一个声音,可那位惯常的雄才大略却把事情闹得太大,大到一切的手段都成了虚妄,一切的异响都只剩杂音。 这里是李恪的专场,儒、道、名、法、阴阳、小说……百家之论,注定搅不动他的衣袂! 在这里,李恪是唯一的天! 他真心地笑了起来,一甩袖,扫开烦忧。 “今日之大讲,墨义,天志!” 第五零三章 大道启夏 开宗明义之后,李恪越来越放松。 “天既有实,有手有脚,五官俱全,则其有志乎?当有。譬如你我,若是有实而无志,岂不是胸无大志,废人一个?” 他轻笑了一声,扫过台下,神色渐肃:“天志者,道也。” “孔子曰: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毕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 他摇了摇头:“你们以为墨者非儒,却不知天之道,存于世,圣人悟,贤人观。墨者非儒,乃非儒生之表里难一,非儒礼之繁复无用。然天道之悟,天理之观,智者之见同也,无可非也。” “天道是无私的,无己的,无畏的,亦是无知的。他存于天地,导于人心,你我之衣食住行,皆天地之理也。”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墨子又言,天不可为林谷幽门无人,明必见之。然而天下之士君子之于天也,忽然不知以相儆戒。” “何解?天道影响万物,却不自变,你我身处于世,皆从之天也!此或使也!” “故墨子曰,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也。我为天之所欲,天亦为我所欲也。” 隆隆传声,响彻在天地,围观之人不再窃语,坐席之中唯见抄录。 在此之前,人人都以为李恪会在獏川讲墨,却从未想过他的眼光早已跳出了墨。 天,是哲学,且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哲学,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无论是士人、农人、工人、商人,天,皆是处世为人的一门大学,是实用学。 圣人之言天也!幸甚也! 台上的李恪停了下来,他架起小炉,在众目睽睽之下涮着盆,煮起茶,茶烟氤氲,仿佛茶香也在倾刻间飘荡在整个天地。 没有人生出异议,因为他先前说得太快了,传声的墨者们还在复述,正需要他做些杂事,让听者来抹平这场直播的延迟。 如此足足半柱长香。 李恪给自己勺了一盏茶,轻轻一吹,小口抿下。 “我之恩师墨慎子,博文强记。百家之说烂熟于心,凡世间成书之论,无有其不知不明者。我曾膝行据袖以求真理,我问他,何为天志?” “他说,天志者,天之致也。世间万物之所行,皆是天志,你我口中之论断,皆是天志,生老病死,春夏秋冬,皆是天志。我性鲁钝,不明所以,故又问,如何践志?” “他笑而答曰,谨从良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之在格物。” “我还是不解,便问,如何格物?他斥我痴儿,赠我一诗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我终悟了。” 李恪站起身,紧着鹤氅,环视台下。他向前几步,扶着护栏,面向治水行来之方向。 风起,衣袂飘摇。 “古之圣贤明天道。有燧氏见天雷击木,钻木得火。有巢氏见洞可栖身,结草得巢。嫘祖见百兽背毛,取蚕绞丝。神农氏知草可医人,遂尝百草。天道原来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啊!我们敬他,从他,为何就不敢去认识他们,而要代之以天道呢?” “认识天,研究天,掌握天,以天道事人,此方为敬天!” “公孙龙说,白马非马,你们笑他,讽他,迫得他以诡狡之说辩驳你们。此他愚耶?世人愚也!万物之于世,可分界门纲目科属种,你们道马便是马,若无之别,为何就无人以驽马为战?” “驽马之于战是要死人的!何人敢说驽马与战马无别?既然有别,又何来信口雌黄,说白马亦马耶?” “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你们以为真理,却为真理乎?若真如此,人人束手,天可会补你饭食?此诡辩也!” “天之道便在那,损,是因为我们不自知间背了天,补,则是因为我们在不自知间又顺了天!当如何避免?格物,明天志也!” 李恪猛地将袖袍一展,趴伏在远处的霸下便动了起来,碑楼之顶缓缓而开,竖起一枚巨大的,足有两丈余高的三棱玻璃。 它在阳光下散发着熠熠的华彩,略一调整,便投射出一条长长的彩虹,直射治水。 人群惊呼! 李恪笑着坐回位置,轻笑说话:“看吧,我举手投足便如天神般请下了虹彩,是巫术么?非也,他们本就在那,在你们所见的白光之中。日有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如此看来,后羿射日之说怕是有待商榷了,若是世间真只余下一只金乌,它岂不是成了山鸡?” “日暾于东,沉于西,水自于上,流于下,地荣于春,枯于秋,夏鸟南去,冬而返!何也?凭高总能望远,重木却可制舟,四时星相总有常相,目极之处棋永上浮。又何也?” “我在少时,乡人皆说割禾需弯腰,我便制了烈山镰,从此割禾便不需弯腰了。此后不久,又有人说水总下行,我便制了这獏行,水到高处,冲击而下,不仅破了这妄言,还以水力代了人力。雁门一郡喜唤我有墨,你等可知,雁门之农一人便可精伺数顷良田?” “我背天了吗?若我背天,天何以不弃我!”李恪一声长笑,那声音居然盖过了隆隆的传书声,一直传到老远。 “武王拔鼎,人尝言此人力之极,我便组了滑轮,制了龙门,人人皆可力拔千斤,多组几套,万斤之物亦可拔起。郑国疲秦,以大渠贯通关中,险使秦亡,我建兽蝎,一月贯通昭阳,润泽良田千顷。” “我背天了吗?若我背天,天又何以不在此便收了我!” “天之志,常于世,格万物,品万法,以机关复现之!这,便是我的道!这,便是墨家之道,既是爱人之道,又是利民之道!” “兼爱也,穷吾智而利生民也。天志于上者,人敬也,天志于常者,人用也,天志于广者,不及人心广也!诸君,华夏何从,黎庶何往,赖诸君也!” “此!乃启夏之大道也!” 第五零四章 墨夏子 堂堂大讲,日终而不落。 李恪居在高台,声音抑扬顿挫。 老子,孔子,庄子,孟子,慎子,韩非子…… 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兵家,农家,阴阳家…… 诸子诸脉被他信手引用,对应起墨义中天志,明鬼,非命,尚贤,尚同五义,这五义又被他改头换面,穿插互成,以为自证。 他说天志是明晰天地的规律,明鬼是知晓自己的无知,非命是坚定奋烈的勇气,尚贤是传播智者的发现。 还有尚同,一伺为正,尊而用,行而展,以天地之规则化入工具,以利生活。这便是他的尚同,同者,乃是将天地与人同,亦即为,天人同一! 他不休不止地讲,当间煮了四盆水,饮了三道茶。台下的士子抄秃了笔,汲干了墨,换了一卷又一卷的书简,却浑然不知手足之疲累。 为李恪传声的千多墨者早就失声了! 他们张着嘴,声音沙哑,说不明话,甚至有百多人说着说着,径直便昏厥了过去。 可这并不影响李恪传道,自打第一个墨者昏厥,旁观的民庶便自发替进了队伍,与留下的墨者们一道喧声! 一人之讲,万人肃记,倍以传声! 道声,隆隆! 《启夏》成文,且以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速度引爆天下,漫掀起一股对天道、天志的全民讨论。 李恪的道是深奥的,深奥到他旁证博引,采尽圣贤,却仍说自己难述其万一。李恪的道又是浅显的,浅显到田边的老农也能随着里中的书生们吟上两句,再举几个身边常见的例子,来证明天道之所存。 衣食住行皆为天指,生老病死俱是天道。 百家明辩了几百年,天道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让人觉得,就好似触手可及。 李恪说,天道即是物理。 大讲八日后,章台宫中。 “兼爱也,穷吾智而利生民也。天志于上者,人敬也,天志于常者,人用也,天志于广者,不及人心广也……” 始皇帝轻声吟诵着面前的书简,声音平顺,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吟至句终,他抬起头,看着垂首肃立在面前的赵高。 “高,此皆恪卿一人一日所言?” 赵高恭谨俯身:“是,臣在水岸,距离祭酒不过数十步距离,俱其所言,一字不差。” “拢共有多少?” “连首卷《启夏》,共四十七篇,七十六卷,上下八万六千余言。” 便是那些书卷就在身边高高堆着,听到赵高的话,始皇帝依旧忍不住吸了一口长气。 “四十七篇……”他轻轻抚摸着简上的墨字,“孔子长治学,一生之言编纂成文不过《论语》二十一篇。庄子好奇文,隐居而著,死后得书总计十数万言。墨家两代人共修《墨子》,全书总和七十一篇。” 他抬起头,略带迷茫地看着赵高:“恪卿天纵啊!年不过二十,竟可一日成文四十七篇……高,你说天爷是不是忘却了雨露均沾的道理,把这大秦的文脉一股脑全砸到此子身上去了?” 赵高谄笑一声,轻声劝道:“此子再是天眷,也是陛下的臣子。自古盛世都是明君贤臣兼备,臣有多贤,这君,便有多明呐!” “总是你能叫朕开怀!”始皇帝哑然失笑,抬手将书简一翻,提笔写上【墨夏子】三字,“启夏之言,发人深省。朕既已助了恪卿扬名,便将这好事做尽!高,将此书名散出去,从此以后,恪卿便称墨夏子罢。” 赵高拱手应是:“陛下,要以御令下达么?” “不必了。”始皇帝推开书简,叹了口气,“此子业已得成大道,已经不需要皇天眷顾这样的虚荣了……” …… 李恪病倒了。 或者说,一场大讲足足累倒墨家百人,李恪是其中的一个,而且远不是病得最重的那个。 为了不使乐极生悲,在咸阳安居了两年之久的夏无且和蛤蜊被快马专车抢来苍居,夏老爷子连情况都没闹明白,就被反了水的蛤蜊一巴掌拍进了车厢,直到见着李恪,一肚子气也不曾消尽。 所以,李恪重见夏无且的第一面是这样的…… 李恪裹着绒衾正在咳嗽,吹胡子瞪眼的老头鞋也不脱闯进门来,骂骂咧咧轰开李恪的三个老婆,吊着眼角甩了李恪一眼。 “药石无灵,可备后事,告辞!” 李恪气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夏无且!我不过是说多了话,招了些风,你咒我作甚!” 夏无且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又甩了李恪一眼:“病好了,告辞!” 一屋子目瞪口呆。 虞姬悄悄扯了扯吕雉的衣袖,心悦诚服道:“神医呐!” 李恪的病被气好了大半,夏无且的气也消了大半。墨家依旧病卒满营,一时之间,整个苍居全是药香,就连少年营,诵书的时候也刻意压低了声量,生怕惊扰了正在将养的病人们。 徐夫人领虞子期抱着一捆灰布前来探病,灰布里,是李恪委托欧冶家锻造了整整四年的墨剑。 八方剑,启夏。 此剑通体应用夹钢法,折叠八次,反复捶打,刃成卷云。 其刃长三尺七寸,宽一寸三分,厚重之处,厚达三分,锋刃却又锐利至极,李恪持剑在一块木牍上试了一下,轻轻一挥,木牍立断。 启夏无颚,全重曰五斤,茎长九寸,可双手握持。细长的剑身让整把剑看上去显得修长灵动,而暗色的刃纹与剑茎上缠绕着的黑色麻线又让其拥有了庄严稳重的一面。 庄严,又不失活力。 李恪不使剑,他的墨剑从诞生之初,唯一的价值就是仪剑,所以徐夫人在启夏的装饰上下了大力。 刃与茎的交界有一掌余阔的平整之处,其上以黄金浇绘周篆铭文,铭曰【启夏】。剑茎末端嵌有一块通透的菱形翡翠,翡翠双面,一面刻李,一面刻巨人驭车图,与李氏的玉牒一般无二。 剑鞘也是特制的。阴沉木制成的纯黑剑鞘看不出一丝纹理,其上以青白两色明玉间杂,点缀出宿属于氐土貉的四星星图,又在鞘尾嵌入方玉,与剑茎明玉同石同制。 李恪感慨着抚摸着这柄同样华贵,看起来却比七星龙渊低调许多的宝剑,忍不住说:“其实吧,名剑于我,不辄于明珠暗投。” 徐夫人冷笑一声:“剑可杀人,却不见得非得杀人。仪剑生为彰显威仪,威仪,亦可杀人。” 这就是欧冶家的道了…… 李恪轻轻叹了一声:“氐宿星相,李氏图腾,还有启夏之名……这柄剑才铸好么?” “剑体倒是去岁便铸成了,只是好些细节一直未定。”虞子期代替徐夫人回答,“得老夫人之助,先是请名匠雕了李氏图腾,冠礼之后又定了鞘身星相,至于启夏之名,是大讲之后才定下的。” 徐夫人自顾自斟一杯茶,一口饮尽:“你的《启夏》倾尽墨家之力,这柄启夏亦是整个欧冶家四年的苦功。” 李恪点了点头,放下剑,诚心下拜:“小子必不辜负徐师厚爱。” 徐夫人站起来,静静看着李恪:“行事之前,思虑周全。佩着这柄剑,你便要记住,你的身上非是只有墨家一门,而是三门。” “唯!” 第五零五章 时不我待 大讲之后,李恪自以为终于能闲下来了,事实上却根本不曾闲下几天。 打冠礼前就不见音讯的泰风尘仆仆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开口,石破天惊。 “先生,沅陵君战死了!” 屠睢战死! 跟随着泰的娓娓叙述,李恪总算弄明白在他的冠礼前后,偏远的岭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去岁九月,大渠贯通。始皇帝闻讯喜甚,命名大渠为灵渠,也命屠睢加紧攻伐,早日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无趣战争。 十月,立功心切的屠睢不顾范增苦劝,随着第一批运粮的船队进抵山南,甚至没来得及聚合任嚣和赵佗两路兵马,便带着近几年陆续穿山,在山南立住脚跟的五万余兵马直扑向百越腹地,范增负气出走。 十月十四,雒瓯统帅译吁宋于中留林中伏击屠睢,时雒瓯蛮人以猛兽为先驱,前赴后继,不顾死伤,屠睢领军力战三日夜,终因后援不至,力竭而亡。此战秦军大败,逃生者十不存一。 十一月初三,始皇帝得知屠睢死讯,不曾追封,只是令任嚣为南军上将军,赵佗副之,再伐岭南。 十一月二十二,任嚣将兵二十万,在番禹附近寻得雒瓯主力,一战而定。译吁宋被秦军生擒,受尽折磨之后,腰斩弃市! 至此,大秦三路大军连成一线,雒瓯蛮人死伤狼藉。秦军在岭南之辖拓地五郡,自西而东,分别为邛都、夜郎、象、桂林、南海。 而在取代屠睢成为上将军,且在短短时间内便立下了不世功勋之后,任嚣变得跋扈蛮横,目中无人。 他要在番禹建任嚣城夸功,史禄规劝他,说此必不为始皇帝所喜,结果被他恶言斥退,泰帮史禄说了几句,居然当场被他把官职给免了…… 于是乎,史禄请辞,两位杂墨出身的机关师齐齐离越,自闽中新修的驰道返回中原。半道上,史禄回乡去接家人,这才只有泰一人先行回来苍居。 李恪听得百感交集。 身为一个优秀且专注的工科生,他对大秦的历史称不上熟悉,只知晓大概的脉络,譬如横扫六合,南征百越,北伐匈奴,焚书坑儒,陈胜吴广,二世而亡,楚汉争霸,自刎乌江,至于具体到什么时候,公元他倒是知道几个年份,可对标到始皇帝几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灵渠是整个秦朝他最熟悉的东西,因为前世,他的导师开过一场古代水利的公开课,他为导师整理过课件材料。 他隐约记得灵渠造了五年,现在的灵渠则是四年多,相去并不算远。 他还记得灵渠落成之后没几年,始皇帝就死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瞬间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他。 泰见李恪脸色苍白,担忧地在旁呼唤。 李恪被唤醒,强挤出一个笑脸:“任嚣此人,骤据高位,跋扈失衡,你们能与他分道扬镳,是福非祸,他活不了几年的。” 泰摇了摇头:“先生,自您归秦,我与禄早不想待在岭南了,只是脱不开沅陵君知遇之恩,这才一直迁延不去。” “如此便好,早些下去休息,在我处,自有你们的用武之地。” “唯!” 送走了泰,李恪颓然靠在墙边,沉默不语。 吕雉捧着几株新梅走进来,轻声问:“不知君郎是为何事烦忧?” “屠睢死了。” 新梅坠落。 李恪奇怪地看了吕雉一眼:“雉儿,你吕家莫非与屠睢有旧?” 吕雉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说:“孛星现,重臣亡!” 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李恪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人之横死必有其因,何必非要一颗无知的星星担着骂名。” “既然自古流传,必有其道理在其中。”吕雉坚持到,“君郎不也正为此事忧心么?” “我可不是为此事忧心。”李恪叹了口气,“只是才歇了几日,又该忙碌起来了。雉儿,传书沛县,命奔与两位兄长速来见我,我要用他们。” 吕雉眼睛一亮:“奔与二位兄长?君郎要为白羽亭拓商道?” “此其一也,二者……算了,此事不与你说,免得你心生担忧。”李恪挥了挥手,“速去书信,让他们越快越好,不可拖延。” 吕雉瘪了瘪嘴,浅浅一福:“唯!” …… 始皇帝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李恪一改原先低调的做派,墨卫随行,霸下出山。 他先在獏川的恪坊接了陈平和陆衍,又西行奔赴总指,接上何钰、应曜、田横、柴武、古临并留在那里的一百墨卫。 总指城的建设才完成了小半,不过大体的规划和工程都设计好了,只剩下事务性的操作,便是没有更多的墨者帮衬,张迁和他手下的团队也足以应付自如。 再然后,霸下北出白羽山,直奔向肤施城边,无定水岸,儒和他的舟桥大队就在那里。 这一次是真正的巡道,李恪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手下的标段理清思路,加快进度。 在无定水岸,李恪和儒讨论了洛水桥和无定水桥的设计方案。 这两条水的情况都差不多,水面虽阔,却止三四十步,水流不大,最深处不足十丈,浅的地方仅有三五丈,而且还有明显的枯水期。 在这种水文环境下架桥,便是没有史禄在身边也难不倒儒,他的计划是先横铁索,建铁索桥基,然后在水岸两面竖起高大稳固,落粧足够深的龙门,从龙门牵引铁索,自两侧提拉,增强铁索桥的稳定性,最后在桥面搭建木质桥面和护栏,使这两座桥成为形似斜拉索桥的结构。 这种斜拉索结构,李恪当年在为獏行搭建水景模型的时候就用过,不想儒居然活用到了桥上,而且还不是经过李恪的暗示。 李恪对儒的方案表示全方位的赞同,留下他的老搭档泰和何钰作为助臂,不过夜便越过无定水急急北向。 北向是上郡至九原段的直道施工标段,道路四标段之一,憨夫最近就在这处。 直道开工已经两个月了,各地工程都已经开始进入有序地施工阶段,憨夫将每个标段又细分做四个小标段,每里设一每桩标,保证分段施工不会造成道路歪斜。 对于他,李恪其实并没有太多好说的。 憨夫指挥大型工程的经验是所有墨者当中最足的,从苍居改造开始,就一直独立承担总领性的职务,更何况路面施工的技术含量也最低。 蝎挖土,混沌搅拌,兕蛛运送,梼杌压实,有了机关的大量应用,套用憨夫的话来说,就是“唯勤与谨,不使疏漏。” 李恪在憨夫的陪同下,在几个正在施工的小标段转了一圈,确定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还发现憨夫与法家、勋贵们的相处居然格外得好。 “有师哥在,我无忧矣!” 憨夫谦虚一笑,见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钜子,我看你行色匆匆,似有要事?” 李恪叹了口气:“时不我待,若是再不抓紧些,我或许会抱憾终身。” “噫?” “不说了。”李恪拍了拍憨夫的臂膀,“此处我便不留人了,由师哥一人而决,我还要去大河见玦,就此别过!” 憨夫郑重点头:“必克定大功,显耀墨家!” “墨者共勉之!” 第五零六章 我要库不齐 “见过夏子!”“见过叔父!” 在上郡与九原之交的广袤草场,李恪见到了恭候已久的三位吕家的年轻人,吕稚的二位兄长,吕泽,释之以及吕丁唯一的儿子吕奔。 月余的奔波,始皇帝给李恪定下的墨夏子之称已经通过半官方的渠道散得尽人皆知。李恪身负五评,在二十岁的年纪登顶士林,爬上了人活在世所能到达的最高峰,此古而未有。 儒墨相敌,世人将李恪与孔子比,孔子十五求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方知天命何为。而李恪,亦是十五入墨家求学,才止区区五载,便已经能讲经说法,得窥大道! 此天眷之隆,当真…… 吕泽感慨地看着自己这位风华绝代,高不可攀的妹婿,突然想到,李恪说,天无己无私,不定世事,唯规律尔。 想到这儿,吕泽更为敬服了。 李恪笑盈盈下了霸下,裹紧鹤氅,向着三人遥遥拱手:“本该是我领稚儿去沛县拜亲,奈何泗水郡无我的公职,贸然过去想要被陛下责难,只有劳二位兄长奔波,恪愧甚。” 吕泽与吕释之敢忙下拜:“夏子事忙,我兄弟闲居,合该如此!” 李恪迎上去扶起两人:“墨夏子是世人对我的称呼,二位兄长唤我恪便好,尊、敬皆有远意,不似家人。” 吕泽与释之心有感动,躬身又拜。 “夏……恪,你此番叫我们叔侄三人来此荒僻,又让墨卫护防左右,是何安置?” 李恪笑了笑,抬头一望无垠的草场,说:“这里,是库不齐。” 平素少担重责的吕释之瞪大眼睛:“东有巨野,西有莽原,这里便是大秦有名的……有名的……” 吕奔沉声道:“有名的马匪之窠。” “一言中的!”李恪赞赏地向吕奔点头。 当年的书生历经两年已经褪掉了文弱之气,变壮了,变高了,长相气质与当年的吕丁有了两三分神似,便是口称马匪,也看不出半点惊惶。 吕奔沉着脸拱手:“该如何做,请叔父示下。” “长话短说。”李恪抬手指向草场深处,“我要库布齐。” “要?”三人皆是不解。 “我要库不齐。”李恪重复了一遍,音沉而重,“白羽亭将成,库不齐草原游牧颇多,是阳周,乃至整个上郡采买弩马,实现畜力耕作的首选,较匈奴,西域远胜。” 吕释之张了张嘴:“可是马匪……” “游牧嘛,牧则为民,劫则为匪,库不齐有马匪,匈奴、西域,马匪莫非少么?” 吕奔轻蔑地笑了笑:“我这两年游走北地,不曾赚过几许金钱,马匪却杀了数百,北方广袤,马匪多如牛毛。” “正是此理了。”李恪笑得轻松,第三次重复道,“我要库不齐,叫三位远来,便是为了此事,也只为了此事。库不齐地处于上郡、九原、北地三郡交界,我属意泽兄自南入,奔从北进,释之兄长领商队沿大河往草原,三股齐下,将整座草原吃尽,吃透。” 李恪话音一落,三人各有动容。 吕泽问:“只为开商?” “我只要这座草原能稳定、大量地为白羽亭提供驽马耕牛,旁的不论。”李恪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声,突然看到吕释之犹豫的脸,“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之说,若是有甚为难的,我亦可另觅他人。” 吕释之长舒了一口气,刚要推辞,却被眼疾手快的吕泽一拳掏在后腰,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吕泽急急说:“妹婿是办大事的人,身为姻亲,我与弟定不会拖了妹婿大事!” 吕奔也是一脸郑重:“必不负叔父所托。” “如此,我静候佳音。”李恪拍了拍吕奔的肩,“今日事忙,就不留三位食飧了。一会儿你们去横处领一封调令,商队起行之时,獏川会为你们每队备下五十墨卫,以护持你等周全。若要寻我,可来大河分指,近几个月,我大概会一直在那处。” “唯!” 与李恪分道扬镳,吕释之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随着吕泽回去自己近几日露宿的帐篷。 “等了三日,叙了半柱香,还要我等去马匪的巢窠搏命!此人被世人夸耀几句,倒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吕泽停下脚步,皱着眉看着自己的亲弟:“释之,若你不愿,回去只管与翁明说,吕氏、吕姓,濮阳一脉多的是人要你这个机缘,你信不信!” 吕释之愕然:“又不是甚好事,大兄何以如此说?” “不是好事?”吕泽恨铁不成钢地盯了释之半晌,才幽幽说,“自娥姁嫁入李家,妹婿名声鹊起,其扬名之速,便是古之圣人也难以比肩。他是注定要在史上留名的,以后便是家祖不韦,也莫想要望其项背!此等人物,吕家近他是为高攀,你我近他便是机缘!” “大兄也过于长他人志气了……” “愚人!”吕泽大怒,厉声斥责,“翁当真将你宠溺得太过了,居然如此浅显之事都看不明白!他是要吕家独营整个上郡的牛马贸易啊!这当中有多大的利,你不明耶?” 吕释之还是不服:“一里之地十余头牛,换上马,最多不过二十余匹,整个上郡三五千匹驽马足以,哪有几分红利可图?” 吕泽失望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这便回沛县,自与翁去说吧。《墨夏子》广传天下这许多天了,你便是不能全卷通读,止《启夏》一篇莫非也不曾看过?妹婿之道,便是以天下万物替代人力,他说上郡要以畜力耕作,所需牛马何止十万,更别说,上郡之后,还有整个大秦!你竟连这都看不明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另一边,吕奔独自一人,沉默着回到帐篷。 帐篷里架着火和瓮,吕羌哼着匈奴的牧歌,正操着小刀把生鲜的羊腿切成薄片,送如翻滚的汤水当中。 “少主见到雄鹰了?” 吕羌点了点头:“见到了。叔父今日事忙,虽见了我们,却不曾与我专说过一言。” “少主有事不解?” “不解。”吕奔茫然点头,“十数万牛马确是巨利,但区区钱财,似乎不劳叔父专程召见我等,而且……他此前也从未这般露骨地为吕氏谋过私利,此番为何……” 吕羌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雄鹰如何说的?” “叔父说,他要库不齐能稳定、大量地为白羽亭供应牛马。” 吕羌的眼睛噌就亮了:“雄鹰想要库不齐!” 吕奔更茫然了:“羌叔,你怎知叔父说的话?短短的叙话,他一连说了三次,他要库不齐。” 吕羌哈哈大笑:“少主,雄鹰想要库不齐,却并非你们所想的,想在库不齐建起商路来。他是真的想要库不齐!” “真的……想要?” “奴出身草原,匈奴人若想要一个人听话,从来都只用一个方法。奴役他,征服他!他只有做了你的奴仆,才会事事都听你的话,若是反抗,就用马鞭让他知道疼痛和恐惧!” “原来如此!”吕奔恍然大悟,“这样一来,我等此番从北入草原,就不能以商道为主了……” 第五零七章 罪加一等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始皇帝三十四年端月初四,万物新生,春雨落地,李恪踩着草原的泥泞,站在了奔涌的大河的岸边。 此地是河套的北端,亦是库不齐草原的北端,丰沛的水土让这里的土壤不似北部草原那般浅薄,厚实得……踩一脚就能冒出腻腻的油花来,此情此景实在叫李恪实在无从想象,后世这里居然会变成黄土高坡那样的荒凉之所,百千里见不到一点绿意。 幸好眼下,这里仍是富饶天赐的河套之地。 雄伟的九原军城就在李恪所在的正对岸,可是李恪却看不见。 此段大河宽约百丈,水汽氤氲,今日的天气又兼细雨,让人的视野只能穿到大河中段,看不到对面的景致。 何玦静静陪在李恪身边。 “玦,架桥准备地如何了?” “数月间扯了七次铁索,皆失败了,民夫、工匠皆停在两岸,虽不至无事可做,但主体工程迟迟不得进展。”何玦一脸木然,“我正着紧制作百一沙盘,力求事无巨细,皆无二致。” 李恪有些意外:“扯索失败?跨不过去么?” 何玦摇了摇头:“九原苏将军调了十架大弩至我处,将铁索送至对岸并无困难,只是百丈铁索过于沉重,光是悬于河水已是岸桩之极,根本不足以承载负重。” “龙门呢?”李恪苦思冥想,“儒预备用斜拉索架桥,以两岸龙门承载桥重,进度很快。” “儒君早将他的设计送来我处了。我原先也预备以此方式架桥,不可用。”玦张开手比了比,“舟桥所需架设的桥,跨不足五十步,两岸龙门高六至八丈,以钢铁为骨,实木充之,强度足以敷其重。我令人制了百一范,跨河若要类同,两岸龙门需高达三十丈,百一范的强度虽可,但欧冶家的人说了,实物必折。” 李恪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十丈高的梁柱,钢铁的强度确实是极大的问题,就算是眼下的大秦也没可能做成这种水准的特种钢材,这件事,是他想简单了。 “走吧,去指挥部,我们一起想想该如何行事。” “唯!” 指挥部里忙忙碌碌,一座方圆百余丈的巨大沙盘正在成型,周边围了数百墨者,各个手持着标记数据的木牍、图板,不仅有民夫加工细节,甚至还有部分机关动用其中。 这座沙盘涵盖了大河两岸,从九原城到分指的全部地形地貌,何玦不仅利用和憨夫先期采集的数据,还洒出超过五千人对数据进行了比对完善,才开始搭建沙盘。 眼下,沙盘已经搭建了整整一个月,距离完工也只剩一些收尾和加固的工作。 李恪一路向行礼的墨者们回礼致意,一头扎进分指的营房。霸下的乘员皆在此处,一个个抱着书简,在相关责任人的陪同下比对着细节事项的执行情况。 陈平正在和监察、执法两个小组对照民夫自治的执行度。 “数月间,民夫课考执行如何?” 年轻的侍御史韩众自信回答:“各百夫队皆有御使直管,每旬小考,每月大考,皆在当日完成,统和后,三日后下达课考结果。” 陈平吊了吊眉毛,用朱墨在书简上画了个叉:“你手头有御使十五人,考评可以错开进行,但必须当场下达结果。三日后?若你是民夫,可会对考评结果信服?” 韩众涨红了脸:“我身负高爵,早已不应徭役,如何会做民夫!” 陈平狭促一笑:“若你继续如此行事,要不了几月,必可以剥去爵级,配为奴隶。” “小小循吏,你大胆!” 陈平耸了耸肩,也不理韩众:“白狱史,你处如何?” 廷尉狱狱史白仲介冷着脸回道:“监察组行事拖沓,至每次考评,鼠窃狗偷之事常有。数月间已处置了十二名屯长,九名百夫,皆以通钱配骊山。此外,采办、业务共墨者四人损公自肥,证据确凿,已囚入狱室,等候发落。” 正路过的李恪眉头一挑:“墨者之罪证据确凿否?” 白仲介毫不示弱:“人证、物证俱全,过程中不曾拷问,祭酒以为当如何处置?” 李恪叫住何玦,对陈平说:“执法组办案从速一项评庸。” 白仲介仿佛早知如此,极敷衍地对李恪拱了拱手:“臣这便将墨者放了。但敢告祭酒知道,四人之案卷,臣将发至总指上处,请上丞裁决。” “此应有之理。”李恪叹了口气,说,“我先前便说过,墨者违律,凡证据确凿,皆以秦律论,勿需通报。可你既然拖延了,我便逾矩提些意见,事涉墨者,当訾者罪徭,当徭者罪死,当死者辟,皆罪加一等,且请在违律之所公刑公判。” 他的声音并不重,可话一出口,整个厅堂却安静地鸦雀无声。 何玦急急说道:“祭酒,墨者违律,以秦律处置便好,若是……” 李恪抬手止住何玦的话头:“自归秦之后,墨家扩展得有些快了,人心浮躁,本就需要以雷霆手段加以整治。既然我们腾不出人手来做,便请廷尉府代我们做,以儆效尤。” 他看着白仲介,神色诚恳:“仲介君,从严从重乃我私人之愿,非是上令,请执法处妥善考虑,若是有难,可报咸阳。” 白仲介终于心悦臣服:“唯!” …… 墨家内部居然生出了贪污的事情…… 入夜,李恪靠墙,抬着头仰观月色。 他没有把这件事定性为“丑事”,那是因为,墨者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我、独行惯了,颇有些共产主义者的味道,骤然接触大千世界,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发现新的天地。 更何况墨家这两年高速扩容,指望每一个人都不以私心行事,那才是异想天开的事情,就连李恪都有私心,何况他人? 法家认为,想要让一个人循规蹈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行差踏错会付出的代价。墨家在治内之时比法家更极端,动不动就是勒令自尽,公开处刑。 所以李恪希望罪加一等地处置墨者,何玦提出异议的关键并不是李恪惩处得重了,而是墨家从骨子里不希望把墨者交给秦律来处置。 这是一种优越感。 且在李恪看来,是极不利于墨家融入人世的优越感,或者说,是疏离感。 李恪不由叹了口气。 墨家入秦,长路漫漫…… 还有跨河大桥的建造,如何解决材料强度的问题,或是成功回避掉材料强度的问题。 李恪很容易就想到了立墩。 稳当的桥墩可以让大桥的受力点分散,但想要在大河之中立墩,从秦时的技术水平来看,便只有截流一途可行。 但大河不同于细小的水流,截流不仅难度大,对上下游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如何截流,如何恢复,这当中的细节,便是李恪也不敢轻易定论。 看来,只有让史禄快些结束和家人的团聚了…… 李恪暗暗想着。 第五零八章 始皇帝服仙丹 李恪在黄河岸边驻停下来。 虽然有了立墩的想法,但没有水利专家从旁参谋,一群机关工程师能讨论的也只有粗略的施工细节。 十日之后,咸阳通过总指城执法处传书,允许罪加一等,允许现场行刑,四位贪污的墨者三人斩首,一人黥配骊山。 于是李恪停掉了整个工地的所有活计,上万人在大河岸边观刑。 人头落地,残尸坠河,工地上下噤若寒蝉,再没有一丝异响生出。因为负责行刑的,是李恪的墨卫。 墨法,秦律,李恪用这种方式,在二者当中寻到了一丝对谁都称不上安慰的折中。 一月近终,史禄风尘仆仆乘车而至,来不及休息就被李恪丢进了临时赶建的水文资料室,两餐食水差人递送,整整关了三天三夜。 三天之后,待史禄摇摇晃晃从水文资料室走出来,见到李恪的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禄已有策。” 工程一组全员集合! 上百墨者集合于新成的沙盘,李恪和史禄居于正席,何玦领衔,坐在堂下。 史禄公布了他的截流方案。 这是一份别出心裁的方案,史禄截流,选用的方式却并不是缩窄河道,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扩充。 整个截流工作将与立墩一同进行。 先在大河两岸挖掘各三十丈宽的引渠,以原木和混凝土加固渠壁,不使渗水,工程组在干枯的引渠正中搭建第一组桥墩。 待第一组桥墩完成,破壁,通渠,将整个河段从原有的百丈宽度扩大至百六十丈,降低水位,然后,自两岸河渠拦坝,各截流二十丈,作矩形断流池。 根据何玦采集的水文,现在的河道深度大概在七至十六丈之间,而河道扩容以后,史禄有把握在丰水季将沿岸之地的水位降至五丈,在这个深度进行部分截流,对墨家来说并不是难事。 之后还是与引渠相似的立墩流程,排水,加固池壁,在干枯的断流池中建设第二组桥墩,然后打开两侧坝头,通坝,过水。 如此周而复始,每次截流四十丈河道,维持百二十丈河道通浚,直至完成全部五个河墩的建设为止。 也就是说,整座跨河大桥将分作四个阶段建设,搭建七座主墩,墩与墩的距离不超过二十五丈,且全部在干涸环境下搭建,再加上两侧引桥,整桥全长超过两百丈。 方案以全票获得通过,李恪只补充了一个要求,以钢铁为梁柱,封木为边,桥墩主体需以坚石雕琢出榫卯镶嵌,封以水泥、铜板,哪怕费时,也需得保证数百年之用。 大桥标段终于明确了工作的方向,整个工程组迅速分工,包括挖掘引渠,构建封壁,采石,雕石,设计桥墩结构,在合适位置搭建龙门,架设机关。史禄也被李恪留下来,协助何玦指挥具体工作。 直道开工四个月,大方向上的问题就此落定,接下来,就是等待直道通车,瓜熟蒂落…… 而在李恪忙碌的当口,直道,这个与大秦往日截然不同的奇特工程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始皇帝的口中。 咸阳,章台宫。 始皇帝如惯常般在自己的小书房中批阅着奏本,堂下左右各坐着李斯与冯去疾,身边陪侍的则是永恒的赵高和周贞宝。 韩谈恭举着一只小小的檀木匣子碎步而入。 “陛下,进仙丹的时候到了。” 四周重臣见怪不怪,始皇帝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停下笔,支应周贞宝下堂取丹。 木匣传至周贞宝手中,他小心翼翼打开,只见到一颗龙眼大小,隐隐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艳红圆丹,再一嗅,又闻到一股浓腻的甜香,还有些难以分辨的铁锈涩味。 他不由皱了皱眉,啪一声合上匣子:“陛下,我早先便与石生、卢生说过,陛下的仙丹只许以草木之精淬炼,不可参入丹砂硫磺,此二人不听臣言,臣,恳请陛下御令治罪!” 始皇帝不明就里地看了周贞宝一眼,有些闹不明白自己的爱臣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赵高在旁小声笑道:“瀛洲君乃仙家掌教,下头人不听话,是该治治才好。” 始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周贞宝是想学李恪,借朝廷之手在学派立威。 他不由失笑:“贞宝,此事你却是错怪卢举二人了。前些日子的仙丹既苦又涩,模样也是歪歪斜斜,难以下咽。朕尝问卢举何故,卢举说是遵你之言,故五行缺金,仙丹难成。” “巧言令色的小人!”周贞宝怒不可遏,噗通跪倒在始皇帝阶下,“陛下,金石之物,与人无益,陛下万乘之躯,岂可妄用!” 这话说出口,不仅是始皇帝茫然,就连陪政的李斯和冯去疾都觉得茫然了。 药石药石,秦时中医理论尚不算发达,哪儿哪儿都带着浓重的巫卜风采。 堂中这些高官显贵们肯定比愚民好些,基本已经不怎么相信跳大神可以给人带来健康了,但石头、金属和草药,这些不都是医人治病的东西么?哪有草药可以强身健体,金石就会害人性命的道理。 可周贞宝的样子偏又不像是信口雌黄…… 始皇帝白了赵高一眼,赵高会意,小心询问:“敢问瀛洲君,金石害人,此言究竟出自何处?” 周贞宝骤然词穷。 这话是李恪跟他私会的时候随口说的,因为神色郑重,周贞宝宁信其有,可他与李恪的私交却不能端到台面上说,因为朝臣与内侍不可近! “这……此乃臣数月前……观星所得!” 大伙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借刀杀人啊……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了然一笑,各自低头去看奏章,赵高对着周贞宝神秘一笑,也退下去不再言语。 始皇帝饱含深意地看着周贞宝:“贞宝,你爱朕,朕亦爱你,切莫多虑,快把朕的仙丹呈上来。” “陛下,臣拳拳之心啊!” “朕知你忠谨,将朕的仙丹呈上来吧。” 始皇帝和颜悦色,周贞宝却知道,这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他叹了口气,膝行而上,服侍着始皇帝把龙眼大的丹丸咕咚吞下,默不作声,站到一边。 始皇帝服了丹,自觉神采奕奕,便敲了敲面前的奏本:“上郡郡守泊来报,直道开工四月,肤施一段,架桥过半,道路一事,成其百里。恪卿仰机关之力,何其神速也。” 李斯停笔拱了拱手:“陛下,郡守泊出身何处,臣与陛下皆心知肚明,其言不可轻信,您不见王将军至今还是一言不发么?” “丞相是觉得,泊卿为其侄张目,有夸大其词之嫌?” “真耶,假耶,陛下只需遣人观之,自然一览无遗。” “丞相之言有理,却尤且不足。”始皇帝认同点头,正声下令,“令!御史中丞去疾为明,太仆高为暗,共探直道工程事宜,互不统属,回报于朕!” 冯去疾和赵高齐齐下堂,拱手深揖:“臣,遵令!” 第五零九章 赵高不爱财 中央巡视组要来了。 这个消息才出章台,便以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快地传进了李恪的耳朵,这还是他不曾刻意经营过咸阳的结果。 这让李恪只能感叹,做皇帝难,做始皇帝这种不宠信宦官的皇帝,更难! 巡视组共计两路使臣。 一路宣慰,由御史中丞冯去疾领队,预定五月出咸阳,距现在还有近四个月,算是始皇帝给足了李恪筹备的时间。 一者暗探,由太仆赵高领衔,即刻出发,大概是始皇帝希望看到直道的真实情况。 凭心而论,李恪是一路都不想搭理。 毕竟直道工程就在那儿,无论修路还是架桥,只要对工程方式有基本的了解,进度都一览无疑。 可他又知道,若是真的不理不睬,两路天使弄不好就会不约而同地间歇性失明。 大秦的君臣奉公不假,可他们便是不要钱,也是要脸的。 为了给天使们长脸,李恪抻了抻懒腰,选定陈平、陆衍、沧海、应曜、柴武五人随行,驾车乘马,疾赴雕阴。 雕阴,地处于洛水之南,左近甘泉山盛产石灰,故山多雕穴,乃得其名。 这里是上郡以南的传统大县,又是直道一、二标段之交点,设计中洛水大桥的所在。儒的舟桥组虽说还未施工过来,但憨夫的道路组却早已在此热火朝天地铺排开了。 迎使备检主在迎,因为墨家的工程不惧天使查验。就算是在操作流程上真有问题,李恪不解释,凭冯去疾与赵高对机关的了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得明白。 所以去往工地通传的只有柴武,任务也仅止于嘱咐他们按时开工。李恪则带着剩余四人穿城而过,在雕阴城外四十余里的县道上劫住了赵高的暗访队伍。 时正午,艳阳照,鹊北回。 道路尽头行来一车双骑,车是老马驾辕,半旧无饰,马是臊眉搭目,无精打采。 赵高的队伍将伪装做得很彻底,车队上下全无标识,骑士和驭手的衣着也尽量贴近百姓。 只是达官贵人的尊容却不是区区伪装就遮掩得住的,李恪只是打眼一瞧,连人面都不曾看清,就已经感受到诸位暗使姓甚名谁。 驾辕的是中车府功勋车士齐无攸,出身秦军,履历战功,如今爵至公乘,乃是民爵之巅,距离官爵仅有一步之遥。 护卫在马车两旁的则是赵高的两位亲信近臣,给事中阚忠与太子家令胡姿,都是中车府的车士出身,仪态伟岸,弓马娴熟。 至于车内……李恪嗅了口空气中新生的草芽涩气,闻出里头大概是名留青史的太仆赵高和他的女婿,时任中尉寺千牛的阎乐。 他一面猜,陈平在身后一面念着好心人送来的基本履历,再循着画像,勉强帮李恪指出来阚忠和胡姿的区别。 这让李恪心里充满了感激。 陈平辨完,李恪拱手迎上:“太仆远来,风餐劳苦,恪心何安!” 车马缓缓停了下来,骑士下马,车驾掀帘。 赵高躬着身子从车里钻出来,脸上全是惊?的表情。 “李祭酒?这……本官此番告假私游,谁人也不曾说起,祭酒究竟是从何知晓?” “我们不是巧遇的么?”李恪比赵高表现得还惊?,“小子正在直道巡查,忽见天边红光闪耀,心有悸动,方才过来一探究竟,可不知是太仆远来啊!” “可祭酒方才明明将本官唤破了呀!” “噫!竟真有这般巧合!” 李恪发现自己编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大手一挥。 应曜和沧海得令,当即从车里抬出个巨大的箱子,抬到赵高面前啪一打开。 阳光照耀,箱子里散出万丈的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高震惊道:“祭酒……这……这……赵高虽不才,可素来爱才不爱财,此事天下皆知……” “太仆误会了!小子家学礼义廉耻,岂能以金贿您!” “那这是……” 李恪一本正经解释道:“小子在郑县有一旧识,官爵右庶,其名为成。近些日,他正好需千金周转,小子又恰好扫听到,您此次私游,似是会经过郑县……” “呃……祭酒方才还说,不知会遇上本官……” 李恪的脸登就黑了:“太仆,适可而止。” 围着整箱金,两边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赵高是不爱财的,这件事情天下皆知,可他却有个爱助人的亲弟,唤作赵成。 可怜赵成在吴县做乡绅,无权无势,虽说急公好义,却从不敢保证就能把事办成。 他的把握一般是这样的。 百金以下,见面呵呵,五百余金,代为传讯,千金往上,必竭尽全力,若请托之人还要强求,成君就只能关门放狗,再不复见。 这种事,赵高历来是不清楚的,前几年蒙毅想要他小命的时候,他连这个亲弟都险些忘了,足见兄弟感情一直不佳。 所以赵高很纠结,李恪第一次求他,却是求他给赵成捎金子。 不帮,有违赵家急公好义的家风,帮了,又要和那个前几年才忆起来的弟弟见面,实在是左右为难。 就在为难之际,赵高的马车忽起一声惊呼:“咦?大兄怎么会在这儿?” 李恪茫然地抬起头,看到许久不见的赵柏堂而皇之从赵高的马车里钻了出来,身后还有一员黑肤的健硕豪侠,似是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黑侠一见李恪,目眦尽裂:“李恪!好胆!我彭越今日定要取你狗头,以慰苦名寨枉死之魂!” 原来是彭越啊! 李恪想大不明白巨野泽的大盗是怎么和剿平巨野泽的安阳君走到一块的,更想不明白反秦的旗手安阳君又是怎么跟始皇帝的忠犬坐上同一辆车的,不过彭越都拔剑猪突了,这些小事,大可从后。 他向一脸懵圈的赵高告了声罪,扭头对沧海使了个眼色:“沧海,教他做人。” 沧海愣了一下,突然就反应过来,大笑三声,抡拳就锤。 吵是吵了些,不过总算不影响叙旧了。 一番扫听,李恪总算是对眼前的场面解了惑。 赵柏自剿灭巨野泽后声望陡增,自觉可以跟媪交代,就拿着李恪资助的路费,志气昂扬回了安阳,这是李恪知道的事。 回了安阳之后,天下有志之士络绎不绝,赵柏起先还挺兴奋,来者不拒,皆予川资,可过不多久,他就发现不对头了。 往来的有志之士们少有文武双全的,也少有鸡鸣狗盗的,大多只是徒有一身蛮力,吃得还多。 他这个安阳君不是大秦的安阳君,便是有些家底,也养不起这许多的大肚汉,眼看着访客食肉,他媪食菽,赵柏心生愧疚,终于决定,再启征程,准备一跑以避食客! 他这次分文不带,自代郡西行,在獏川亮明身份,找李遵化了些缘,解决了吃饭问题,还顺道借了匹马…… 李恪狠狠瞪了他一眼,赵柏缩了缩脖子,继续叙述。 一路西行至楼烦,在客舍中被彭越行刺。 彭越当然没杀了他,却打听到赵柏想来总指城投奔李恪。正巧彭越也想“投奔”李恪,两人一拍即合,结伴同行。 可是李恪不在总指,那会儿他正在苍居筹备冠礼。所以赵柏又没了去处,两人像浮萍般在上郡飘荡,直至前几日,在上郡与内史之交,遇上了暗访的赵高…… 赵柏的人生永远是这么精彩啊…… 李恪饱含深意地看了赵高一眼:“不知太仆,可听过赵安阳君?” 赵高的眼珠子转了转:“祭酒说的可是武灵王长子,安阳君章?” “正是那位倒霉的安阳君章。”李恪浅浅一笑,抬头看到沧海已经像拖死狗一样把彭越拖去自家车厢,便说,“我家小弟颇为顽皮,全赖太仆照拂,才没有生出大祸,恪在此谢过。” 赵高不动声色道:“柏君出自赵门,高亦是出自赵门,相遇便是有缘,应当的。”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李恪拱手说:“太仆,雕阳直道便在附近,您既然来了,定要去往一观,也给小子出些主意。” “这……本官只在陛下处求了短短月余私假,若是绕道……” 李恪深深一拜:“有劳太仆了!” 赵高瞥了眼远处洒着彭越鲜血的金箱子,终于长叹一声:“谁让本官与祭酒投缘呢!我等只去七处标段,切不可多去!” “太仆援手,小子铭记!” 第五一零章 小人长戚戚 始皇帝的暗访在李恪的陪同下进行得很顺利,敬职的太仆与随人们先后参观了直道云阳至雕阴段,全长六百里,成八十六里;雕阴至肤施段,全长八百里,成百七五里;肤施至九原段,全长千一百里,成百十二里。 此外还有已经连通铁索,正在桩定龙门拉索的无定水桥,太仆饶有兴致在摇晃的铁桥上食了顿饔。 直到看到引渠初见,各种建材堆积成山的跨河大桥,太仆才亮明身份,在分指的巨大沙盘前,严肃批评了何玦、史?二人进度的滞后。 夜来饮宴,李恪与赵高共居主位,两侧各有随行陪饮,酒至酣处,有墨者古临请为说经,高许之。 “有禀太仆,直道之工,计之有三。”年届十七,一身文气颇得李恪真传的古临端坐于堂,朗声高宣。 赵高眼前一亮,忙张手叫停:“临君稍待,你要讲直道?” 坐在赵高身边的李恪淡淡一笑:“太仆,直道工程动用机关以百计,故从设计到实施,皆与寻常工程两异。临知太仆在朝,多有敌对,怕太仆回朝后为人刁难,便自不量力,说甚要为太仆忆一忆这一路所见。我虽觉得无甚紧要,但经不住他几番恳求,也就许了。” 赵高兴奋地满脸涨红,拖着李恪的手,声音激动到颤抖:“祭酒,少年嘛,总有显耀之心,岂能人人皆如您不计名利?便由他说,若是与本官所见有七八分像,本官定为他美言,不叫良材埋没于野!” 李恪点头闭目,不再多言,古临双手过头,叩首以拜:“谢太仆允!” 他正起身,目不斜视,仪态端正:“直道之工计有三,一者路,一者桥,一者河。” “路者,延三千二百一十六里二百八十二步,起自内史云阳,抵至云中高阙,经雕阴、肤施二城,分四段,今共成四百七十七里。直道规制与驰道同,宽五十步,中高而翼低,两翼有畛,宽止三步,就近入渠。” “其道平整,不设皇道,不嵌木轨,三分并合。其底为碎石,厚三尺,质密实。中为河沙,厚一尺,每三步横铺圆木,首尾以榫卯相连,桩铜钉。最上以夯土实,厚五尺,除惯常之米汁,粘土,另拌有石灰、硫磺,使蛇虫不近,寸草不生。” 赵高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去看现场,本以为李恪人少时短,所修直道远不如驰道细致,因为驰道有木轨,分皇道,而直道平平实实,啥都没有。 谁知道,直道之妙不在面而在里,道路厚度达到恐怖的九尺,路基、排水一样不缺,就连夯土都是特制的! 就是这样的标准,短短四个月,李恪已经筑成近五百里,一点也没延缓工期! 墨家机关,有神耶!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古临,示意继续。 古临伏身又拜,继续说:“桥者,洛水,无定两桥,洛水桥跨四十二步,无定水桥跨五十七步,二桥皆宽三十步。以钢铁为骨,铁索为筋,实木作肉,铜板成皮。其以斜拉索之法制定,成,则可过十万斤机关而不晃动。” 这次赵高没啥反应,倒不是说斜拉索设计不新颖,而是这法子太新颖,以至于赵高只能死记,无处想象,也没空去想象。 “河者,跨河大桥,虽亦称桥,却与先前二桥皆不同,需将河水一截五段,再加引渠两段,共七墩,跨二百丈。” “跨多少?” “跨二百丈。”古临重复一遍,详细解释,“两墩之间,间距最大二十四丈,最小十八丈,加之引桥,跨二百丈,宽亦三十步。” 赵高彻底无语了,他愣愣看着李恪,真想挖出李恪的心,看看这心是不是与比干一样,生有七窍。 李恪谦逊地笑了一声,轻声说:“水桥乃儒之思,河桥乃玦与禄之想,直道之事憨夫出力甚巨,小子不敢居功。” 赵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难得诚恳:“祭酒,大秦有你,也不知是福是祸……” 李恪不以为意道:“天下总会进步的,变化生在大秦,总好过生在六国旧贵手里,太仆以为然否?” 赵高一脸正色:“你父弘,你祖牧,你若有复赵之意,赵人或会景从!” 李恪一脸嗤笑:“赵人若真将李家当回事,当年难道是郭开一人,戳尽李氏上下三百余口的?” 赵高愣了一下,猛地暴出一阵狂笑:“既如此,你何以一直厚待柏君!” 赵柏就坐在堂下,正在忙着啃骨头,一听叫唤,茫然抬头,很不明白直道关他什么事。 李恪对他温和一笑,又看赵高:“赵高,你真要以柏罪我?” “此乃忠也!” “你的忠心倒真是复杂。”李恪扬袖起身,“我认识柏,此事扶苏公子、陇西侯、茅郡守等人皆知,陛下亦知,你亦当知,又不是甚新鲜。倒是你,明知其何许人也,也敢许其便车,实乃豪胆。” 赵高博文强记,被李恪一提,终于想起李恪与巨野泽的恩恩怨怨,以及始皇帝对那位安阳君的评语…… 那句话好似是……倒是消了朕一口恶气。 赵高吓到了。他突然发现,赵柏的出现对李恪而言根本不是威胁,对他这头以忠诚为生的恶犬而言,反而才是致命的威胁!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祭酒……” “柏不谙世事,我可不愿将他扯进咸阳的泥潭当中,太仆……自重便可。”李恪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叫人能听出安心,却又找不到由来,“夜深了,太仆还要归咸阳回报,我便不多留您了。” 干脆利落的逐客令,赵高却无话可说。 两人的默契是赵高自己多嘴打破的,就如李恪所说,纵观一路,他对始皇帝的忠心实在有些不可言说。 怎么就将赵柏迎上车了呢? 怎么会将赵柏迎上车呢? 怎么就忘了,实不该将赵柏迎上车呢? …… 满腹心事的赵高走了,惶惶如丧家之犬。李恪背手立在分指的露台,身后是这几日皆一言不发的陆衍。 “衍君,你似有话与我说?” 陆衍琢磨着语句,悠悠说道:“自那日有幸,得闻尊上大道,我便知尊上心属或使之论,衍,无话可说。”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是想说,我对赵高用谋太过,不似君子吧?” “或使之道,天驭人,人顺服,该当如此。” 李恪失笑摇头:“莫为,或使,道家对天的认识并没有错,可你们为何总是误将自己代作那天?” “诶?” “天莫为是,道无为而人为之。你再想想,此究竟是莫为耶?还是或使耶?一味地生搬硬套,较真字眼,老庄之念,季接之学,你们又何时才能看得透呢?” 第五一一章 用力过猛 赵高是个小人。 哪怕他有才,有貌,有天份,有毅力,还有那么一点奇奇怪怪不着调的理想,但以谄媚安身,以构陷立命的,这世上似乎也唯有小人而已。 那么,究竟该怎么和小人相处? 李恪更喜欢把这个问题翻译成【若是被狗咬了一口,你该怎么做才能找补回去?】 他正巧知道答案。 《与狼共舞》这本书告诉李恪,只要下嘴的时机够巧,咬得又够狠,别说是狗,就连狼都能给你咬出心理阴影来。 李恪就是要赵高对他生出阴影。 前躬而后据,赵高彻底乱了阵脚,以三人驾车,百里替马的方式奔回咸阳,连风尘都不及去洗,就连滚带爬闯进章台,将此番所历一五一十都倒给了始皇帝,当真半分都不敢隐瞒。 时正夜,春意浓,始皇帝的身前点着两盏昏黄的油镫,将他的脸深埋在夜色当中。 “高,你说,旧赵安阳君柏投奔恪卿,却正好叫你在路上遇见了?” “是……” “你说,柏身边还跟着巨野贼首越,一见恪卿,就要谋刺?” “是……” “你说,那越被恪卿的家臣擒下,此后便生死不知?” “是……” “恪卿可有说过些甚?” “他说……他说柏不谙世事……还说,陛下亦知他与柏有往来,不惧人知……” “是么?”始皇帝笑了起来,“恪卿君子坦荡,不惧朕知,你亦不惧耶?” 赵高满眼血丝,咚咚咚叩起响头:“奴惧!但奴更惧有瞒陛下,失了忠谨!” 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下叩头,地上的软席很快染上血污,赵高满面鲜血。 始皇帝厌嫌地皱了皱眉:“起来回话,你将朕的软席污了。” 赵高刺溜就爬起来,也不擦血,只是提起两侧裙角,兜住随时会滴落的血。 “你是赵氏远支,与朕,与柏有些血脉亲近,这不奇怪。” 赵高险些吓晕过去,刚想再跪,又想到始皇帝让他站着回话,一时间进退维谷。 始皇帝如能看穿人心般扫了他一眼:“这一次且记着,恪卿予你的千金,你也收着,安心花销。” 赵高的膝盖登就软了,径直砸在软席上,发出咚一声闷响:“陛下,臣岂敢花销圣眷呐!” “叫你花你便花,这千金乃恪卿之计,你该受的,与朕无关。” 唯一的遮掩也叫始皇帝看穿了,赵高脸色一片雪白。 始皇帝突然有些不忍。 赵高还是很好的,不似周贞宝和优旃这般无趣,又不像李斯等人身背着学派的重担,而且还很聪明。 这样的人世上难寻,对他忠诚的,更是独一无二。 始皇帝有些舍不得疏远他。 老了,心软了…… 始皇帝叹了口气,幽幽说:“甚人该近,甚人不该近……需知你不是恪卿,如恪卿这等人,华夏千年风华,亦难寻见几个。你当自知。” 警讯除矣…… 赵高几乎软倒在地,聚起全身之力,也只不过以裙裹面,伏身而稽。 “唯!” 除了心思,始皇帝的声音又如往日般透了亲近,他饶有兴致问:“高,你先前说直道之事,几分是真?” 赵高喘息几声,起身回话:“那些话俱出自一个少年墨者之口,唤作古临,臣一字也不曾遗漏。” “哦?” 赵高苦笑一声:“陛下,我们是将祭酒看轻了,墨家如今的能耐哪是如臣这种不学无术之人看得明白的?那机关就在臣面前开,一旁还有祭酒亲自讲解,甚动能变势能,势能变动能,滑轮组省力,网状散力……对了,祭酒还说,他采石的方子是仙家研的,就是成丹的法子,只要深埋山中,溅上火星,就能山崩地裂。您说这等巫术神迹,臣哪能看得明白?” “成丹……山崩?”始皇帝不由咽了口唾沫,“他……当真如此说?” “好似是有些不同吧?对了,成丹乃以草木为要,劈山却以金石为本,祭酒说,二者理虽同,效却异。” 一颗豆大的冷汗在始皇帝眉心聚起来:“你见着恪卿开山了?” 赵高眼神一闪,郑重点头:“亲眼所见,只见那暗红药面滋着火光,隐入深山,忽就是地动山摇,雷鸣霹雳,几人高的山石碎作齑粉,开山之事,连人力也不需几个,就告成了!” 咕嘟…… 始皇帝惊然而起,高喊宣声:“唤贞宝……非也,诣!瀛洲君忠谨爱君,晋关内侯,封兰池,即日起主仙丹事!今后凡再有言金石入丹者,夷三族!” …… 李恪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咸阳传回来的消息表明,意外混进来的赵柏并没有成为一枚合格的撒手锏,或者说,李恪不仅高估了赵高的野心,还低估了他对始皇帝的忠诚。 赵高把赵柏供出来了…… 这件事对李恪而言虽说不痛不养,可对赵高而言,却无异于死中求活。 结果赵高神奇盘活,一时兴奋,就把事态带进了一种谁都不喜欢的怪诞节奏当中。 就像是用力过猛…… 那一夜始皇帝连发两道御诣。 其一是周贞宝封兰池侯,成为大秦历史上首个以虚功晋侯的内侍官员,这几乎推翻了大秦赖以为生的二十级军功爵体系。 幸好始皇帝在下诣时还吊着仅存的理治,最终把周贞宝封在兰池。 兰池是皇家园林之一,非郡非县,全不合封侯之仪,这使周贞宝的封爵依旧遵从了内官的传统,就虚而不从实。 李恪几乎能想像整个丞相府乱作一团,拼命把兰池侯剔出爵系之外的场景,这就叫天子一抽,九州搐。 其二,百越上将军嚣节制岭南五郡,发徭庶建五道三关,令五年竣。 这条叫人乍看全然摸不着头脑的诣,李恪却一眼就看透了。 五道者,指驰道,以长沙为始,构连五郡,合于南海,通途闽中。 三关者,横浦、湟溪、阳山,亘于十万大山的崇山当中,使进退有据,以控南北。 五道三关工程浩大,岭南多山多水,唯人口不多。若是依着大秦的老法子,便是徭尽岭南,任嚣也不可能在五年内达成始皇帝的要求。 所以,始皇帝意在机关。 岭南是有机关基础的。 当年屠睢遣史?来李恪处学艺,不仅学通了机关调度之法,还从李恪手上要走了泰。 这两人一政一工,相得益彰,六七年间,在岭南发展出别具一格的机关之道,不仅双双成就机关师之名,还在南军体系内组建了成熟完善的制造和养护团队。 史?和李恪说过,现在的岭南以水动力和人畜动力省力机关为本,辅以少量前几年才传入的基础阴阳炉,算是李恪影响力之外,大秦机关风气最盛之处。 任嚣罢免泰的昏招令史?辞官,也让使大批墨者,尤其是杂墨离越,但岭南根基尤在,在工程中广泛应用机关省力强效还是不成问题的。 关键是,他们拿得出机关,却用得好机关么? 思维模式工业化远比工具设施工业化要难,任嚣连泰和史?都不尊重,指望他信赖那些残留下来的墨者或杂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留在岭南的那些人也没有统筹大型项目的经验和能力。 从一个统治者的角度来说,始皇帝的思路是对的。大秦不能把所有国本之事都交给墨家去做,李恪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基建包工头。 这既不符合韩非子对帝王之术的总结,也不符合量材而用的原则。 然而,操之过急。 此事若是交给李恪来操作,他会先从各郡各县抽调精干往直道,切实培训出一批懂机关的业务官吏后再有节制地推进机关普及事宜,而不是如始皇帝这般直接上马,让一群只知道机关好,却不知机关娇的门外汉去统管新式工程,而且还敕定了工期。 任嚣怕是会栽个大跟头。 李恪不担心任嚣栽跟头,只担心岭南事败会让始皇帝走上极端,无论是逼着李恪拆散墨家遍撒九州,还是从此对机关产生怀疑,把直道看作李恪一人之力,对李恪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又要著书了啊…… 机关作为墨家安身立命的本钱,李恪必须保持墨家在这个领域内绝对的优势和强势,所谓复杂的机关术,如不肖系列之类,他现在是必定不会交出去的。 同理,以八大机关师为核心的骨干力量,李恪但凡收回来也不会再丢出去,因为这会弱化他本身的特殊性。 如此一来,就只有著书了。 总结大型工程经验,强调调度和行政的力量,用文字弱化机关设备的特效。 这套书不仅要起到藏木于林的作用,还得在大秦的土地上开启第一次对工业化思维的科普,承继和抬高《启夏》的热度,而且要快,得赶在冯去疾的宣慰使到来之前,定稿成书! 李恪深吸一口气,推开窗子,高声下令: “武!临!去往苍居,调十二至十四岁有志入墨的少年全体到总指集结!少年营该做课外教学了,整天死读书,岂不与儒家无异!” 第五一二章 白羽亭 昏黄的镫光,摇摇,晃晃。 木门无声而开,从外头闪进一道人影,端着案跪坐到榻上躺着的人型身边。 彭越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珠一歪,看清了赵柏俊秀的长相。 “李恪……叫你来送我赴死?” 赵柏呆了一下:“赴死?我觉得,大兄或是将你忘了,毕竟他最近事忙,一句也不曾提过你……” 彭越险没被赵柏气死。 “那你来此作甚!”彭越怒极嘶吼,“此地乃李恪私狱,戒备森严……” “屋外头没人啊。沧海君说你断了七条肋骨,少说两个月不得动弹,外头的墨者们早撤了。” 彭越咬着牙,脸比碳还黑:“军卒呢!民夫呢!” “呃……”赵柏被彭越吓得不轻,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营中军卒仅有千人,巡防护仓,还有往来输运,时常连休沐都排不出来。民夫倒是不缺,但玦君说……说……” “说甚!” “他说你这儿不着紧,有空多学习……” “啊!”彭越仰天怒吼出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李恪!我定取你狗头!” 赵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甚,今日伙房烹了肉糜,我摆这儿了……我走了!” “不许走!”伟大的力量让彭越弹身坐起,折断的肋骨又让他疼的冷汗满面,混身颤抖,“说!肉糜可是下毒了!李恪可是叫你来毒死我!” 赵柏觉得不可理喻:“今日民夫课考,肉糜是烹给得最的那几个伍的,我亲自从釜中勺出,岂能有毒?” “必是下毒了!”彭越双目赤红,状若噬人。 赵柏真是吓坏了,忙不迭点头:“下毒了下毒了,我这便倒了,你可千万别食……” 彭越心满意足喘了口气:“你,喂我食糜!” “诶?” 昏黄的镫光,摇摇,晃晃。 赵柏坐得远远的,一勺一勺给彭越喂着肉糜。彭越断了骨头,牙却完好,几口下来已经吃掉了半个木勺,再吃,就只剩杆子了…… 这时,忽传来喀哒一声。 “越,你食饱了吧?”赵柏咽了口唾沫,无奈地从彭越嘴里抽出只剩杆子的勺子。 彭越鼓着嘴,呸一声吐掉带着血的木渣,声音终于平和了些。 “你因何会来我处?” 赵柏叹了口气:“大兄太忙了……” 彭越皱了皱眉。 “大兄当了官,不似往日消闲了。虽说从不禁我行止,甚事都许我旁听,可我却听不明白。大兄无闲陪我说话,墨者们说的话我不懂,剩下的官员们要不对我恶行恶相,要不就是不闻不问……”赵柏叹了口气,“我待得甚是无趣,这才想起来,你孤零零躺在囚室,连个拷打看顾的人都没有,应该也无聊才是。” 彭越的嘴角不由抽了抽:“你予我肉食,若被李恪怪罪,岂不冤枉?” “早说了大兄不在意你,就连囚室都不曾锁,你怎么就不信呢?” 这天聊不下去了,两人沉默了半天,彭越突然问:“此为直道?” “是啊。” “李恪主事?” “是啊。” “库不齐便在左近吧?” 赵柏特优越地嗤笑了一声:“此地就是库不齐,大兄说的!” 彭越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呲着牙躺倒:“我累了,不送。” …… 二月十四,李恪归驻总指城,带着护卫,随人数百入住新落成的总指挥部。 他当夜传召张迁与江隅二人,次日晨,骑卒四出,奔赴各地。 总没个工程总指挥部气势的总指城终于忙碌了起来,各处在公事之余日日会商,深夜不止,因为李恪又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命题。 他要筹备一次特别的著书,跨学派,跨阶级,千人合著,以呈天下! 此书名,《国工》! 在秦时,著书立作可是大事,足可作为一个学术流派是否兴盛的标志。 四家显学,儒先有《论语》《孟子》,后有《吴子》《荀子》,八脉领袖皆有书著,广传于世,故儒学才能称为显学至尊,天下文盛。 道家自《老子》兴,《庄子》《尸子》不断发展,尤其是庄周,一人独占天下文华,使道家成为诵者最众,传播最广的显学。 法家自《管子》起,有周一朝,贤士辈出,各领一国一地之风骚。《李子》《商君书》曰法,《申子》曰术,《慎子》曰势,直至韩非集之大成,著《韩非子》一书,法家才真正奠定了天下基石的特殊地位。 同为显学,墨家的地位则要尴尬得多了。始祖墨子惊艳才绝,后有鲁慎子忠谨行事,合著《墨子》。此后墨者多有书著,却皆不及《墨子》,直到李恪师徒,慎行遗《十义疏注》,李恪讲《墨夏子》,墨家的文华才算重有起色。 而现在,李恪又要著书了!且不是一人独著,而且千人合著! 集墨、道、法、兵四家,并士、工、商三民,《国工》若出,岂不是又一部《吕氏春秋》那样的煌煌大作? 无人知道李恪会怎么做,但李恪说要在三月初一召集大会,他们得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研透了,才有底气在这本大作中留名签章! 总指城中文气冲天,李恪则带着张迁、陈平等人悄么声来到十数里外的白羽亭,汇合田荣,一同参加了一场小型的工程招标会。 招标会在白羽亭中心的集商所进行,这是白羽亭最有别于其他大秦市亭的关键。 集商所由亭长主持,下设五位布吏,平日里接取委托,发布招标,每逢日五启动招标会,有意投标者,依先来后到,取最多二十家入场竞标。 招标会采取明标,模式有些近似拍卖,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发布者会事先定下标底,也就是最高价,再由集商所依照市价下浮一成划出最低价,超过就宣布流标,以防恶性竞争,影响投标质量。 这种粗浅的防范并不能完全杜绝恶性竞争。其实从后世的情况来看,任何商约法规的制定都赶不上商人的脑子,怎么都不可能杜绝恶性竞争…… 所以田荣来信问策时,李恪索性只划了最粗的边际线,把一切都交给商人自己来填充。 这种填充,名叫行业自律。 白羽亭端月十五落成,当日召开第一场招标会,至今整三十日,这也是第四场招标。 看着候室满满当当等候入场的商人,李恪只能感慨,无论是什么年代,商人对财富的嗅觉都是最敏锐的…… 第五一三章 大秦自有国情在此 集商所是一套坐南朝北的三进大宅,从圈定城基时便开始建造,落成甚至市亭外圈那二丈高的亭墙还早,足见其在李恪心目中的地位。 这里应当成为大秦与西域商贸的始动之地,也是大秦有组织对外贸易的起点和尝试,商业输出的莫府大营。 整个集商所的设计原则是李恪亲自构思的,但实际建造他并未插手,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首宅集贸大厅,主用于贸易信息的登记和发布。求购,代工,大宗出售皆可在此登记报备。 直道相关的原料及半成料采购就属于其中的“求购”一项,总指的主要身份是发布方;各里肆接单营生则是“代工”,他们的身份是投标方。 李恪与众人迈步入院,只见一座四四方方的空场,人满为患。 空场之后,宅院正北是长排的平房,左石并排各有五个开窗,皆是登记信息的柜台,正中空置,非门,而是一块巨大的告示牌。 告示分左右两栏,右侧是这场招标的项目,左侧则张挂各式登记信息,以购、工、售分类。 这会儿,右侧三块长牌,左侧仅挂了五张牌,四牌属购,皆直道所出,一牌属工,还是直道的项目。 李恪摘了一块牌来看,上面写了发布人、需求物、标底、竞标时间、交易方式五个简单信息。如他手上这块,就写着【直道总指,求铁八千斤,底八万五千钱,二月二十五放标,钱货两讫】。 大秦铁与铜的官价约三比一,这个价钱基本与官价等同,但钱货两讫,代表商家贾承担运输。 不过官价较市价有约两成的上浮,市价较物价又有三四成的利,总得来说,依旧给商家留出了足够广阔的竞价空间。 这些安置和李恪心中所想并无不同,可他还是有些意外,原因是院子。 两宅大的大院无遮无拦,无座无席,李恪所想的茶亭,憩室,繁花,绿树居然一件也无。 身在大秦为商贾,有官府帮着联络营生还不够让他们受宠若惊?还要座? 真摆上座,他们又哪敢造次! 李恪从柜上的布吏脸上读出了这些讯息,也从看管过道,维持秩序的列伍长脸上读出了这些讯息。 这就有些讨厌了…… 李恪摇摇头,没有说话,亭长仲阑估摸着是李恪看够了,敢忙躬身引路,带着李恪等人去往中宅。 一群华服深衣结着群自北而入,穿过商贾,在拍卖开始前便堂而皇之进到中宅。 如此不成体统之事,看守通道的列伍长不仅没有似往常般抽出短棒兜头就打,还点头哈腰地拱手深揖,恨不能把额头直触到青石板上。 商人们当即反应过来,方才经过的必是大人物! 亭长阑他们是认识的,只能在前头引路;县丞荣认识的也不少,垂首缓步陪在一旁,位置还不在队伍正中! 那队伍正中的该是何人? 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布衣墨袍,玉剑佩腰…… 很快有人猜出了李恪的身份,那是墨之夏子,直道祭酒,阳周县长恪啊! 嗡嗡声猛就炸了,跟在队尾的赵柏好奇地咦了一声,正巧落在列伍长的耳朵里,列伍长的脸色一片漆黑。 请等着把大人物们恭送进中宅,列伍长恶狠狠抽出棒子。 “贵人在内!你等贱人若是害我失了颜面,乱棒打出,再不许入白羽亭!” 私语声戛然。 李恪进到中宅。 中宅无院,一房贯通。 房舍长条型,作用是专用的拍卖所,里头设一主榻正席,席两侧有休憩的静室。 堂下则设有二十个被告席一样的方栅栏,排成一排,还是无座。 大秦倒真是自有国情在此。 李恪摇着头进到静室,也不管张迁田荣等人聊得欢畅,径自闭目养神。 不多时,拍卖会开始,两购一工,购者,购铁购粮,工者,代工木梁,每个标替换一批竞标者,皆战战兢兢分立在木栅栏后头,小心翼翼,看着主拍的脸色出价,唯竞工标的二十个里吏、伍长,自带卷席,端坐在栅栏外头。 他们的竞标方式也最近李恪心中的拍卖,前后叫了十六次价,张里和头山里的两位里吏还顺道打了一架,齐齐失去竞拍资格,被列伍长轰出堂去。 这就是我寄予厚望的商业思维发端啊…… 李恪叹了口气,不等拍卖结束就出了静室,背着手在后院树林生闷气。 市亭才启用一个月,绿化倒是做得不错! 一群人这才发现李恪心情不好,推了张迁与田荣做头,列两行追赶出来。 “尊上……” “去磋商处吧,我有事与你们谈。” 所谓磋商处,敲定贸易细节只是表面作用,更重要的是,李恪想赋予集商所一项重要的职能,公证。 大秦的商业手段在某些领域是非常先进的,比如商品入亭要先行质检,买卖双方要契卷证商,税收依照成交抽取等等。 但这些先进手段的源头并不是为了促进商业发展,恰恰相反,法家动出这许多脑筋,目的是为了严肃商贾,打压商业。 大秦不支撑大宗商贸,且对小宗散贸克以重税,吹毛求疵,故秦时大宗贸易与后世帝王统治下的商贸并无两样,秉承的仍旧是做生不如做熟,做熟不如做亲的原则,且大多习惯回避官府。 逃税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关键是几千上万件商品得一件件查,只要有一件质检不过关,商队就不许入亭…… 而李恪对白羽亭的定位就是大宗贸易,因为只有大宗贸易,才能真正推动商业的发展。 为了引导商人入亭,回避开法家苛刻的市律,他甚至部分引入了期货概念,先成交易,后付商品,集商所发布,招标两个职能就是这么设计出来的。 可光是这样还不够,想要达成目的,李恪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买卖双方的互信。 在没有法律可依的时代,商业互信是商贸发展最大的门槛,人们只能通过血脉,人脉,亦或是不断地试探来积累信任,一开始就与生人进行大宗贸易,对秦人而言不辄于一场倾家荡产式的冒险。 李恪重又想到了秦律,布吏本就有质检和抽税的职能,若是从磋商环节介入公证,订立合约,使买卖双方都能得到官方和律法的保障,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对秦人而言,秦律可是天大的。 所以李恪在集商所设立了磋商处,三进了院子已观两进,这磋商处,想必就在后宅了。 李恪话音落下,田荣忙叫仲阑引路。 岂料仲阑一脸为难,轻声对田荣说:“上丞,集商所就这两进,甚磋商细节,让商贾们私下去谈便好,官府为证,成何体统呐。” 第五一四章 非韩非 “没有磋商处?” 田荣瞪着眼,一时没有管住声调,李恪听到了,眉头越发皱紧。 “三进宅子才过两进,没有磋商处,后宅何用?” “尊上……” 李恪冷冷瞪了田荣一眼:“身为县丞,代行主使,白羽亭如此重要之事你居然能做到不闻不问。” 田荣涨红着脸,一声不吭。 “算了,我早言明不过问阳周之事,你的官身我不追究。可你还是墨者……横,曜,九子田荣,不行尚同,七日之后在总指行刑百鞭,由你二人亲自监刑。若是刑十日内他能下榻行走,你二人就将墨袍脱了,自履人世去罢。” 所有人都知道李恪是真的怒了,田横、应曜、田荣齐齐躬身:“唯!” 说定此事,李恪把手一指:“都去看看吧,看看你等的奇思,究竟把集商所的后宅作成了甚。” 出得门厅,转墙过隧,在看遍了空空荡荡,无肆无仓的东北二坊后,李恪总算寻到了那么一丝心理安慰。 集商所的后宅至少不是被私占的……它成了亭所。 白羽亭的亭所建在集商所的后宅,坐背朝南,内置完善,公堂,税房,囚室,厮厩一应俱全,各类文房和亭长、列伍、布吏、文书的宿舍也安在此地,一视同仁,仲阑并没有仗着亭长之威,给自己谋什么私便。 前朝,后市,李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一座市亭里看到寻常县城的标准布局,心里不由百味杂陈。 他拒绝了张迁去公堂暂歇的提议,当先褪靴,走进仲阑仅十步见方的小小宿舍。 这里头陈设简陋,榻、席、几、案,榻角叠着仲阑备用的吏服,墙上挂着蓑衣,几上文书堆积如山,但每一简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李恪叹了口气。 非吏无能,非官无勤,世风如此,如之奈何? 他在榻上坐下来,随人分左右列席,右出阳周,左属总指。 “阑君,白羽亭启用一月,开出多少列肆了?” 仲阑面色灰败,但仍强打精神回答:“里肆二十有二,食肆七,酒肆三,客舍六,官肆四,商肆二。” “商肆二……”李恪嚼巴着这个惨淡的数字,“估摸着,一人姓吕,一人姓程,是吧?” 仲阑眼中难掩惊异:“尊上当真无事不晓,一户确是程姓,营铁,另一户倒不是吕姓,而是姜姓,吕氏。” “原来是派了濮阳人来。”李恪失笑一声,对田荣说,“仲阑是个能吏,只是大秦官风如此。此事错在你处,莫要责他。” 田荣下拜:“钜子便是不说,我亦省得。” 他又称了钜子,这说明他已经记起墨家在下山前定下的那不能宣说的大计了。 仲阑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可当即又被疑惑所代:“尊上,集商所从未拖延过直道所需,每次招标,亦为官府节省不少,下吏究竟何处错了?” 李恪扫了他一眼:“阑君,你是直道之吏,亦或是阳周之吏?” 仲阑愣了愣:“自然是阳周之吏。” “直道工程耗时两载,两载之后,白羽亭该作何用?废弃么?” 这事仲阑倒是真没想过,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秩,他也想不到那么远。 李恪意兴阑珊:“阑君,你是如何看待商贾的?” “这……商工之民,修治苦窳(yǔ)之器,聚沸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仲阑结结巴巴背了一段经。 李恪意味莫名地笑起来:“原来是韩非的《五蠹》。” “是。” “法家抑商,害工,恨不得将天下人都捆在地里,只在征召时为国而战,你们就不觉得有甚不妥?” 在座皆茫然。 他们中有道家,法家,墨家,还有如赵柏、仲阑这般没有明确学派的道外之士,各家对商的态度虽有不同,但秦以耕战兴国,允耕允战,自然是久经考验的强国真理,哪有不妥? “墨者持机关之道,有负天下盛名的八师名士,应当算工吧?” 赵柏扶着几抢着回答:“墨家以机关践大道,是士,不是工。” “这倒是个新奇的说辞。”李恪不置可否,“墨家以机关行工事,便是算士,做的也是工的本分。阳周铺开新式农具好些天了,你们见墨家妨农了吗?” 张迁摇头:“新式农具有利民生,何来妨农!” “那我是否可以说,韩非夸谈了。”李恪用手指敲打几案,慢条斯理,“韩非其实不懂工商,不仅他不懂,商君,李子亦不懂,韩非的老师荀子也不懂,大秦的丞相斯,还是不懂。他们心里,工只会治享乐之器,商只会投机贩巧,于国无用,于世更无用。” “可古圣人却说天下四民,士农工商,何也?士治国,农蓄本,工强基,商交通,共成天下。大秦起势时,老秦人光着膀子上战场,从敌军手上夺兵刃,待横扫六国时,秦弩无敌,战甲铮铮,此仅是士农之功么?是工商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国之道,农不济则倚工商。工之艺,不仅能促奢靡,还能利农事,备甲兵。商之利,不仅在赚机巧,还能通有无,足国用!” 李恪深吸一口气,摆稳坐姿,神色正肃:“商有重利,秦以律克其重税,补用于国事民生,此正道也。我在阳周筹建白羽亭,又让你们筹建里肆里坊,正是欲以商税、工利将补阳周财货之不足,易之以牛马,反哺农事,现在的白羽亭能做到么?”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们将商贾视作土芥,却指望商贾以白羽亭为基,交易四方,可能么?无白羽亭之商税,仅凭阳周一县一地,你等又打算以何物贾牛马?莫非是打算将农闲的乡里组织起来,光着膀子,嗷嗷叫着去库不齐抢夺?” 阳周官吏被李恪说得无地自容,一个个垂首跽坐,一声不吭。 田荣离席起身,行到堂中:“尊上,白羽亭即刻改整,必不叫尊上失望!” 阳周官吏齐齐起身,列队到田荣身后:“我等,必不使尊上失望!” 李恪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表态而欣慰,他皱着眉,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赵柏以为李恪走神了,好心凑上去:“大兄,该夸夸他们了。” 李恪苦笑:“其实我知道,老秦人厌商之风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可改的,你们便是一时被我说服,于大局也无多少用处。可是,白羽亭若是不趁着直道之期借势自成,往后便没有太多机会了。” 他看了一眼田荣,闭上眼,又睁开眼:“我决议,召商民子弟,入集商所为常吏!” “噫!” 第五一五章 星星之火 商民子弟,其籍为市。 大秦的律法当中其实并没有禁止商人为官、吏的律法,可在实际的操作当中,除却征召、守书(给大人物做秘书)、客卿(给皇帝做秘书)三种非正常途径,市籍之民却基本没有为官吏的可能,甚至连学室都不愿意收。 这是为什么呢? 《内史杂》有律,令赦史毋从事官府,也就是说犯过事的人不允许为官府工作。而在秦人眼里,世上的商贾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被判了罪的奸商,另一种是隐藏得比较好,暂时还没被抓住把柄的奸商,反正都是“犯过事的人”。 所以听到李恪的决断,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恪要以商为吏,这不是疯了么? 可这个念头在李恪心中其实已经盘旋很久了,之所以迟迟没有说出口,只因为他觉得时机不成熟。 而现在…… 白羽亭关系到整个秦西北的商业启蒙,再任由这群榆木疙瘩闹腾下去,他的扬商之计就该黄了! 他只能赶鸭子上架,仗着自己在阳周的权威便宜行事,冒险一搏。 李恪重重吁了一口气:“大秦立市亭,配以亭长、市吏、布吏、列伍长、文书各吏,其意在于管束、税收。可集商所虽在市亭当中,作用却与市亭相异。买卖之道,一买一卖,就譬如人之男女,撮合他们的,叫媒妁。” “集商所就是商之媒妁。信息发布如问媒,贸易招标如礼娉,磋商公证如合亲,交易达成就是礼成了。这过程中,集商所并不在这场交易中盈利,亦不收取操办的费用,虽说在合同订立之后会收取商税,但那是市亭的职能,并不是集商所的职能。” “集商所更像是贸易的中间人,而不是如市亭这般的管理者,二者是不同的。所以从商业的角度来说,集商所是否官办其实并无干系,真正需要坚持官办的是我们!” “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官办?究其原因,只有公平二字。官府是超然的,不涉利,不涉情,便是偶有些许官吏收受钱财,卖弄人情,也有吏律予以惩处,官府大可以为受害人追回损失,本身绝不会牵扯到这些鬼祟当中!” “集商所是白羽亭的魂灵,只有公平的集商所才能引来天下商贾,使白羽亭兴盛,使阳周兴盛!” 仲阑鼓着勇气问:“尊上,为何非要用商贾呢?” “因为集商所是商媒啊。”李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仲阑一眼,“为商媒者,明商才是根本,看看你们搞出来的拍卖会,我怕再有几次,天下商人都敬而远之,连直道供货都被你等耽搁了!” 田荣是知道李恪想法的,也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根本原因。可他依旧担心,李恪这般明目张胆地和约定俗成的制度唱对台戏,会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尊上,可大秦历来不许商贾为吏,您如此做……” “关于这点我想过了。”李恪狡黠一笑,“吏员嘛,官府以俸养之,以律治之,才叫吏员。反正集商所古来未有,我等便反其道而行之,招收商贾子弟为侍,不予俸禄,不以律治,甚至连吏都不称,这不就好了嘛。” 大伙听得目瞪口呆,仲阑忍不住问:“商贾言利,若是无利可图……” “怎么能说无利可图呢?”李恪一脸轻松,“大秦许商人得爵吧?起草一份课考章程,不需太复杂,只需写明何事啐,何事嘉,何事辞,何事罪,再言明课考为庸者清退,课考为最者晋爵。一旦有了爵级,这人便有了田宅,而有了田宅,他便脱去了市籍。” “脱改市籍的通途大道就在眼前,子弟却不再需要去战场搏命。如此大利近在眼前,那些商贾哪还看得上区区的斗食小利?要我说,便是市亭倒过来向他们收钱,他们也是千肯万肯的,而且身家越是丰厚,竞聘越是踊跃!” “这……这也可行?”田荣是真被李恪的脑回路惊呆了。 李恪把双手一摊:“有功于国可得民爵。这些人任劳任怨为官府操劳一年,不计报酬,有口皆碑,助阳周增收商税若干金钱,换得牛马若干,清减民力,辟草野,增谷梁。官司便是打到陛下面前,何人又能言这些人于国无功?” 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阳周将任用商贾子弟为吏……不对,是为集商所侍从。 集商所将进行巨大的调整。 首先,亭所会重新迁回到亭门附近,这部分工钱由阳周县仓出,用招标的形式从各里肆中选取三家建造。然后,磋商处会在现有的基础上改建,不需要多豪华,但至少要具备功能和布局。第三,除亭长仲阑和四个文书,一应吏员全部调出,取而代之的是招募侍从,首批暂定招募二十人,人事调整将在县牙的课考章程出台以后即刻执行。 这是继在直道率敖民官后,李恪第二次主动挑战大秦的统治体系。 他做得无比小心,至今也不为人知。 法家为大秦构筑了一座牢不可破的金字塔,皇帝、勋贵、士族、法吏、地方豪强,各据其位,相互支撑。 李恪大可以带着墨家融入他们,安享权利。 可他有更大的野心,他想要让他的墨家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导,更想要竭尽所能,去改变大秦的风貌。 如此一来,他就只能构建新的秩序了,无论这个新制度是三角形的、梯形的、圆形的还是矩形的,它必然得是适合工商业发展的。 这注定是一项漫长而艰苦的拉锯,而且只能由下至上,由小及大,才能最大限度地延缓既得利益者的结盟和反扑。 墨家的任务是第四层次。 他们利用始皇帝不愿法家一门独大的帝王心术,在秦律体系内将少年营变得合法化,悄悄挤进了法吏独占的第四层空间。之所以说是悄悄的,是因为这一点暂时还看不出影响,新建的少年营至少还要两年才会产出第一批大秦佐史。 而李恪现阶段的目光则在第五层。 庶民、商贾,这两个在大秦最不受重视的人群成为了李恪手里的武器。 他用率敖在直道民夫中夺走了一批地方豪强钦定的民官之位,现在又用招募侍从为借口,打开了商贾任吏的大门。 这些不起眼的人将在那些不起眼且不常规的岗位上获得名望,得悉掌控事务的甘甜和苦涩,点燃参与统治的野心。 他们中的佼佼者将成为未来的少吏,正式加入对权利的角逐,哪怕这些权利只是最底层的,最小的微末之权。 李恪看重的是,墨者、庶民、商贾,他们所代表的全不是地主阶级的利益! 正如周朝之时,新兴的地主阶级挑战并瓦解了奴隶主阶级对天下的统治,这些弱势阶级的代言人总有一日也会对地主阶级发起挑战,打开土地对华夏民族的束缚。 这个过程,李恪并不需要做得太多。他只需要给他们创造萌芽的条件,并小心翼翼地掩藏起他们,给予他们成长的空间和时间。 星星之火,终将燎原! 谁也不知道李恪心里在想着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的目光平和,百无聊赖地看着阳周的官吏们在小小的房间里讨论集商所侍从的课考章程。就连直道的官吏们也加入了讨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如惯常般把即将到任的商贾们当做违法犯罪的预备役来看待。 这在李恪看来不是坏事,他始终秉持一个原则,不给人犯错的机会,是对一个人最大的尊重。 只是这种讨论总也没完就有些烦了! 傻坐了一个多时辰,李恪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那个,章程你们可以晚些继续讨论,眼下其实还有一件当务之急需要你们去做。我准备著一套书,书名,《国工》……” 第五一六章 夏子著书 夏子又要著书了! 这个消息随着李恪散出的召令传遍天下,世人震惊。 始皇帝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五,《墨夏子》七十六篇在獏川的高台上横空出世,人们不仅看到了李恪的口才,学养,勇毅,人望,更看到了他的个人思想。 悉天道,法天理。 在他的思想中,天不再是虚无的,晦涩的,就连触摸天道,也不再是士人专有的特权。 天如此近! 士庶皆可言天,妇孺亦能思得! 天道,即物理! 大讲之后,《墨夏子》凭着上万份残缺的录本,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在华夏的大地,渐渐引起了一场遍及全民的大辩! 夜来诵《启夏》,晨起观世界,驳《日书》之无稽,论天地之根由。 天道何在! 曾几何时,这曾是圣贤的专属论战,若是无甚名望,便是学富五车的士子也不敢擅改先贤一字一言。 而现在,现在随便一个乡间老农也可以边捏着狗矢边教训学室的孙子,矢着水,软其型,散入耕土,菽粟繁茂,此天道也! 人皆有虚荣。 无论懂或不懂,信或不信,认或不认,若不能张口便引天道,那就是out! 夏子之名,尽人皆知! 二十岁的李恪做到了五十岁的孔子也不曾做到的事,让整个华夏都议论他的学问,可他似乎还觉得不够。 《墨夏子》成书仅两个月,他居然又要著书了,而且为了证明天道之事人人可论,他竟然放弃了独著,选择了群著! 他邀了许多人去上郡的总指,里头有士农工商,老幼妇孺。这些人轻车快马奔行于道,从胡陵,从寿春,从獏川,去往上郡。 这件事千真万确! 因为穿关过隘,夜宿客舍,每个应邀之人的符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得直道祭酒恪之邀约,往上郡之总指城论国工之法,书《国工》之言】。 …… 世上的流言通过各个渠道传抵到李恪手上,内容大同小异,李恪只随手翻了几简,就让应曜他们把相关的信息剔掉了。 事情其实没有传得那么夸张,老大概是吕公,妇大概是邢三姑,孺肯定是叫过来课外实践的少年营学子们。 士农工商就更不必猜了,选定的著书人几乎全与直道有关,各行各业各种民籍都有那么一些,凑齐四民轻而易举。 消息传得有些离谱,不过毕竟对李恪的声望有益,他也懒得大费周章去辟谣,只是迎来送往,听之任之。 首先到达总指城的是李恪的老丈人吕丁,他写给吕奔的《名商传》李恪也看了,见解独到,旁征博引,论见闻,不愧为吕不韦的近系子侄。 紧接着是墨家的少年营。 李恪要亲自带这批学生的消息不仅让整个墨家感奋,更让少年们出身的各家各户踊跃不已。 三营的适龄少年几乎被李恪一网而尽,徐夫人和徐非臣全凭诚意几番登门,这才硬留下七十几个天赋突出,且有了明确意向的学子。 在季布的带领下,最终有四百九十五人来到总指,年龄全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 李恪思度一夜,索性把身边七个少年营出身的年轻墨者放进去,新立一营。 主祭季布,文武辅祭柴武、古临,学子以九十九人一班,各由毕业生带领,称学长。 陈平、陆衍、张迁、黄冲、田横、应曜、江隅等身在总指的各家良士一股脑被他请去给少年们授课,他自己也坚持数日一讲,统论百家,努力不让少年们被别家拐带了去。 二月二十二,田荣公刑,少年们的第一堂课外实践,计鞭,上药。 药膏是同少年营一道过来的蛤蜊亲自配的,目的是让田荣在受刑过程中减少痛楚,不至昏厥。 百鞭之后,田荣的屁股上不见一块好肉,却从头至尾也没有停止背诵十义,墨者之坚定让少年们也惊也敬,远胜过堂上千言万语。 再几日,憨夫、何玦、儒交接了工事,领着表现出众的民夫、各业齐来总指。 二十九日,白羽亭选定的四个战战兢兢的商贾子弟也到了。 他们入职方几日,顶多算得上精力充沛,文字隽秀。李恪没想过让他们独挡一面,只是吕公年长,程郑事忙,他们著书需人差使,白羽亭也应当参与到这场著书当中。 三十日,胡陵、寿春墨者至,著书之人全数到齐。 三月一日,季春,阴雨。 直道各处主使,民夫、百工优异,少年营祭酒、学长,白羽亭商事代表共百余人依所出聚坐在总指挥部正堂外的大广场上。 他们头上扯了临时的席棚,可春风妖媚,春雨飘摇,高高的棚却并不能真挡住什么雨水。 无人抱怨,因为李恪就扶膝端坐在正堂门外,头顶连象征意义的棚都没支,官袍着水,贴身而坠,爵卉指天,绵雨成珠。 还是把指挥部盖小了啊…… 李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温润含笑:“农人言,春雨如油,冬雪似金。季春日头渐烈,下一场雨,苗禾便饱饮一顿,拔长几分,是好事儿。” 儒身后的百夫民官笑得格外大声:“祭酒是文人,说的话却似农人,在理得紧!” “我是文人,是勋贵,但亦是农人,是工人。”李恪笑着解释,“莫看我年纪不大,但世间四民我除了商人不曾做过,其实皆做过。” “难怪祭酒少年闻道!人家活一世,您活三世哩!” 很活泼的一个捧哏啊…… 李恪白了儒一眼,总觉得搭话这人被儒调教过。要不以大秦农人的憨实,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怵呢? 他抬抬手压下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轻声道:“今天叫大伙从天南海北聚过来淋雨,因由你们大都清楚。机关工事不同于常,省民力,节国用,就连耗时也能省却许多,大利于秦。陛下想在天下推泽,奈何机关易制,如在座诸位这般懂得用好机关的人却少之又少,如之奈何?” 江隅傲娇一笑:“猛将起于庶卒,丞相拔自州部,他人若不懂,便来直道搅上几日夯土,挨上几道响鞭,不就全懂了?” 众人哄然大笑。 李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摇头说:“江处长说的确是一法,不过我等直道先后磨合半年余才有今日之平顺,真给诸位手下换一群诸事不通的憨货,替走费心调教的能人,你等乐意否?” 江隅脸上的笑一下便僵住了。 他是保卫处,名下仅万卒,却有军侯七人,而且机关一起,民官一配,需要管束的事务照理说远小于寻常工程。 可事实呢? 直道工程因为机关的原因,光集中施工就有十几处,还有一座总指,七座分指,机关转运,粮秣输送皆要护卫。 他本以为一万兵卒看管三万五千民夫,李恪称得上胆小如鼠,可真个运作起来,堂堂总营居然连三千备兵都维持不住,天天拆了东墙补西墙,整整两三个月,他都处在将不知兵所在的慌乱境地。 这种日子他真不敢再过一次了……在李恪手下,他这个校尉要掌控的可不是一曲一部,而是屯,甚至是什…… 没有精干任事,而且适应了直道节奏的下属,他用什么去掌控这些细微之处? 一句话摆平的自视甚高的宗室悍将,李恪甩了甩爵卉上的水珠,笑着暗骂一句贼老天。 “秦人并非不能任事,但机关新事,总规要乱上一段,焦头烂额。与其让陛下抽空直道精干,全天下一道乱,自然是我们主动规出章程,让他们捧着天书,自个儿去乱更好。” 憨夫身后的民官啜啜喏喏抬起手:“祭酒,我等庶民一生只知刨食卖力,论起认字,除了户牍律板,皆不认识,该如何著书?”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关注的问题,认不认字还是关键,关键是这里的百多人几乎是整个直道的首脑精华,一旦闭门著书,李恪不打算管直道死活了? 李恪抖了抖袖,示意稍安勿躁:“列位都是直道一日不可轻离的关键,便是你们想毕门著书,我也是不许的,所以我才从墨家调了五百少年过来。” 他看一眼天,看一眼人。 “《国工》不同于世上常书,其文当形如讲谈,你等只需立足于自身所处,将你等的工作事无巨细皆说出来,少年们执笔书录,成一卷,你们便验一卷,删去重复,无用,错失三谬,再送至总指校定。” “需知,我等要的并非文华之书,而是导工之作。大秦将因我等盛世更盛,在座诸位,皆镌贤名,恪不敢谋夺一人之功!” 新奇的著法,奋士的倡言,李恪在细雨中挑起所有人的功名心,他们兴奋的浑身颤抖。 “著书留言,镌名于世!诸君,拜托!” “我等必知无不言,令大秦,盛世更盛!” 第五一七章 造纸术只有看起来美好 《国工》! 李恪对这套讲谈录的定位是大秦的新式土建总览,同时也是半工业自动化时期的基础行业守则。 此书若成,秦人便有了将机关和墨家割裂开的前提,必定能大幅加快机关在秦土的普及速度。 这个结果,李恪看似是蚀了大本的,很有些舍己为国的高尚情操。 可实际上,《国工》的主体文本全是秦人写的,是当代思维和工业化思维的碰撞产物,首先在成熟度上就无法和李恪脑子里的真工业化思维比较。 其次,猫教老虎,预留一招。李恪又不傻,不会把墨家的家底全抖出去。 况且墨家对李恪的思维接受度已经很深了,如不肖系列这种复杂的综合性机关体系就是真抖出来,秦人也无法按图索骥,让其真正发挥作用。 综合性机关改变的是生产模式,配套和流程的重要性早已超过了机关本身,这就是思维的代差。 在李恪幻想的最美好结果中,世人皆以机关从事,精英以入墨家为荣。墨家将升格成机关学的最高学府,代替法家,成为大秦的领航和基石。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凭区区一套《国工》,远做不到这样的程度。 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李恪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国工》著成。 细雨中,李恪命人抬出了《国工》的总纲,共一序七部,四十四篇,分列明晰,各有所用。 序言《国论》,主张盛世之道,四民之本,他准备自己来写。 第一部,《民》,共作五篇。 《率敖》讲民官选拔和监管,《课考》讲绩效评定和奖惩,这两篇被交给监查处的何仕爵安排。 《民治》讲民夫自治,《民奋》讲民夫激励,《作休》讲劳逸结合,以及民夫的具体工作和安全事项。 这三篇讲的全是民夫内部的操作细节,因时因地皆有差别,且民夫们讲谈不见得能扣紧文题,所以李恪索性就放弃了细分。 七个标段的民夫共述三题,在实际工作当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少年营负责记录,排序,分类,再由季布总纂,古临与柴武辅之。 第二部,《兵》,亦是五篇。 《御守》讲兵卒调度,《备士》讲装备和兵种,《论战》讲将领的要务,《平靖》讲小股散兵的战术模式,《联动》则讲保卫一处与其他几处的合作与分割。 毫无疑问,这一部都是江隅的活计。 第三部,《工》,这是全书的重心所在,统分七篇,但对外却只说六篇。 六篇之中,《筑城》、《筑道》由憨夫整备,《筑桥》由儒和何钰负责,《筑坝》则交予了史?。 《流水》讲的是工坊的流水线与标准化操作,这一部分恪坊虽说有成熟的经验,但其中李恪的痕迹过重,并不利于推广复刻,所以李恪最终还是交给了田荣。 田荣虽说重创未愈,但他手下有二十二个里坊,还有九十几个辅助里坊操行的墨者,足够将一切讲得明明白白。 《沙盘》是整个工程的发端和最廉价的试验场,久随李恪的墨者大多擅长,其中又以何玦的大河沙盘最新,史禄制作过的岭南沙盘最大。他们俩同在大河标段,正好一同创作。 除开这六篇,《工》部当中就只剩下不公开的《开山》,由徐非臣亲手书录,连少年营都不作参与。 《开山》,讲的是黑火药的配比和工业用途。 对于后世如雷贯耳的四大发明,李恪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 司南秦时早已出现,虽说没有解决小型化,但航船、行军皆有应用,李恪暂时用大不到,也就没有过分操心。 而剩余的三件,黑火药、纸张和印刷术,其实一直都在李恪脑袋边转悠。 李恪老早就想把纸张和印刷术这对最佳搭档搞出来了,可每每有所意动,最终都会不了了之。 平心而论,纸的生产对李恪来说轻而易举,通过传统工艺实用化,精细化和量产化的难度也十分有限,印刷术就更不必说了,无论是雕版应刷还是活字印刷,归根结底都只是印章的衍生。 阻止李恪推行它们的,是大秦。 李恪静心分析过造纸的利弊。 纸和印刷术最大的价值在于降低读书的门槛,提高黎庶的文化水平。 可这一点在大秦却是个笑话。 受限于生产模式和金融模式,再便宜的书本也无法激发古时农民的学习欲望。相反大秦以律法要求百姓普法,所以大秦真正意义上的文盲极为有限,而且大多集中在六国旧地。 若是秦朝统治的时间再长些,全民扫盲顺理成章,根本就不需要纸和印刷术。 于是李恪又想,识字不等于有文化,一个健全而充满活力的社会,主体阶级不仅要识字,还应该有文化。 可大秦还有学室…… 学室入学门槛之低,只要身家清白,不痴不残都可以入学,而且还不要学费! 这就是公元前版的义务教育啊! 除了不许教授被儒家编纂过的《尚书》、《春秋》、《诗经》等古籍这一点有些矫枉过正,学室制度在提高百姓文化修养上几乎达到了古代社会的极致,还顺手解决了官吏阶级僵化的问题…… 而纸张和印刷术的弊端呢? 李恪知道,这两项技术必将打破古代朝廷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掌控。 这种担忧听起来犹如杞人忧天,因为纵观汉唐宋明清,当权者就没有过分重视过社会的意识形态问题。 可秦却是唯一的例外。 自百家争鸣时代脱颖而出的大秦从强盛之始就无比重视意识形态的问题。 商鞅相国,禁止百姓议论国政,甚至禁止歌功颂德,就是基于对意识形态管束的考量。其后抨击周礼,诋毁儒学,亦是法吏与儒生对社会意识形态的争夺。 大秦对意识形态的管束在“壹赏、壹教、壹刑”的推广中达到巅峰,世之荣耀唯有耕战,世之喉舌唯有法学。相比之下,那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由李斯建议,始皇帝御批的焚书事件不过是壹教思想的不彻底延续而已,根本就算不上严苛。 可焚书却证明始皇帝和他所信赖的法家从未放松过对大秦意识形态的掌控,李恪若是在那之前推出纸张和印刷术,或许能为他博来小小的士林声望,但付出的代价却是整个秦廷的不满,乃至于忌恨! 得不偿失…… 于是李恪扪心自问,他真的需要纸张么?若是纸张于他有益,便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答案却是不需要,而且随着他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厚实,地位越来越特殊,他对纸张的需求也在成比例地飞速下降,直至负数。 墨家的专长在机关,机关的根基在于图板,而传统工艺的纸张偏偏不适合绘制并保存图板。墨家收录在千机阁中的图板全是阴刻的铜板,连墨画的木牍都不作收录,由此就可见一斑。 除墨家外,法家有大秦完备的基层体系可用,道家长于治学,却不喜交流,也就是说,能在纸张的推广中获得最大好处的唯有儒家…… 显学之争就是执政之争,不知不觉间,纸张和印刷术对李恪而言居然成了某种负面,伤己而利敌,这让他不禁郁闷不已。 也正是因为这段一言难尽的心路历程,李恪才一直冷落了四大发明,只专注于对社会工业化改良的思索,直至某个机缘巧合,徐非臣把火药送到了他的面前…… 第五一八章 擎雷仙人 火药之始要倒推到始皇帝三十二年秋。 那时李恪才从不咸下山,正在筹措学室败考,坑害法家的阴谋诡计。 间或得闲,他回过一趟苍居,正巧撞见徐非臣给少年营上公开课,课题名称,炼丹之道。 仙家和欧冶家是墨家绝对的同盟,三家在外几乎一体,可在谷内,三家却是竞争关系,少年营正是竞争的根源。 故听闻徐非臣上公开课,李恪二话不说就跑去观瞧。 地霜、硫磺、丹砂、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杂草野花,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粘稠液体…… 李恪看着烟熏火燎的徐非臣红着眼往青铜鼎中丢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越丢,李恪的脸就越白。待听到鼎中传出噼啪一声轻响,李恪再也忍不住,高喊一声“疏散”,带头就跑! 那一天,徐非臣的公开课大败亏输。 早已贵为仙家苍居一脉绝对领军的徐非臣肯定把什么仇什么怨都算在了李恪头上,李恪被他纠缠得无法,只能带着他去了内谷一处没有被利用起来的小谷,只带三五亲信,亲手制作了大秦历史上第一份火药。 地霜,也就是硝石,七两半,木炭一两半,硫磺一两,各自碾碎成末,充分混合,搅拌以鸡蛋清制成药面,充分筛摇使其成为相对均匀的圆形颗粒,李恪用徐非臣非常熟悉的炼丹材料简简单单制出一斤火药,拿个竹筒填实,塞上捻子,点燃后随手就丢了出去。 其结果……自然是地动山摇,整个苍居都以为山南炸了旱地惊雷! 这次隐秘的实验彻底断绝了苍居仙家的炼丹术传承,取而代之,则是一个新启用的小型内谷,命名惊雷谷。 惊雷谷是苍居明令的禁地,三家凡入内之士,都需要发誓守口如瓶,而且除了少数几个人,只有永生不出苍居的人才被允许知晓和操作其中的实验。 于是乎那年秋冬,苍居的旱雷格外频繁…… 弄出了火药,李恪肯定想试试热兵器的革命性效果。根据欧冶家的冶铁技巧,他先后搞定了燧发枪、铁皮炸弹、鱼皮炸药包和一窝蜂火箭。 结果嘛…… 燧发枪的射击距离比大秦骑弩的百步射程略有超出;新手射速与步兵弩基本相当,熟练后可以略微超过骑弩;除此二点外,在操控性、安全性、准确性、便携性以及性价比等方面,秦燧发枪都远远比不过骑弩…… 李恪知道,这是因为制造燧发枪的铁质量不过关。 欧冶家确实可以制造耐热钢,也可以锻造百炼钢,可是依照那两种特种钢材的产量和耗费,徐夫人告诉李恪,制造一把燧发枪的花费可能会超过等体积的实心黄金。 总而言之,就是屁用没有…… 这是李恪遭受的第一次打击。 紧接着实验的是铁皮炸弹。 铁皮炸弹的表现不错,操作简便,十步开外可以对战马和骑士造成重创,而且因为声音响亮,猜测能够附带惊马的效果。 然而,配置铜铁枪头的梭枪在这个距离可以击毙轻装的战马,还具备有反复使用,价格便宜,制作简单,适应性强等优势。铁皮炸弹最大的缺陷则是不耐水,只要淋一场雨,这些精贵的杀器就没用了…… 这是一项杀手锏,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李恪热兵器畅想的第三次打击来自于一窝蜂火箭,轰隆隆五花三飞的一窝蜂轰出去,百步之内扇形杀伤。 面对如此壮观的场面,徐非臣直接问了一句,何不用秦弩阵? 何不用秦弩阵?这是一个问题。 李恪一边想着这个深奥的问题,一边亲手把一窝蜂射剩的空架子给砸了个粉碎。 再然后是第四次打击,鱼皮炸药包。 不过这玩意并不是表现得不好,而是表现得太好了…… 防水、易组装、易携带、威力巨大。 墨者们临时搭了一件空室,李恪随手一个三斤重的炸药包丢进去,响雷过后,一片废墟。 李恪和徐非臣看得面白如雪! 如果……如果火药的制作方式和炸药包的组装思路流传出去,以后刺秦只需要一个内应,几张鱼皮,然后趁着送奏章或洒扫的时候往始皇帝的章台书房那么一丢…… 他们能够想到的,以始皇帝自小被人威胁大的阴暗心理,绝对也想到! 李恪怂了。 热兵器只是他心血来潮的实验,带着浓浓的玩笑兴致。可将黑火药用于工业,却是他自弄出黑火药之后就一直在考虑的大事,实事,他绝不愿意因噎废食! 不能让始皇帝知道真实的火药威力,可又必须让他知悉火药的存在,以及工业上的用途。 所以赵高才能恰巧撞见火药开山的场面,所以《国工.工》部,才会有《开山》这样的隐秘篇章存在。 《开山》其实早就写完了,由徐非臣执笔,两人共同构思。 徐非臣在书中模糊了三种关键原料的配比,不仅添加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助燃、发烟、增色佐料,还苦心孤诣设计了一整套极具仙家特色的巫卜仪式,全面涵盖从原料采集到火药使用的全部过程。 而在著书人一栏,徐非臣堂而皇之填上了【擎雷仙人】的大名。 依书配比出来的火药不再有惊雷般的炸响,取而代之的是绵延不绝的轰鸣,而且爆炸的时候有烟有火,气势纷呈,铺天盖地。 可同时它的威力却不小心变弱了,没个三斗五斗的量,想也不要想开山裂石,妈妈终于不用担心有人把炸药包丢进章台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长叹了一口气,李恪迎着雨丝,收拾心情,顺着总纲继续分派书目。 《商》之一部,四篇。 《节流》主讲机关工程与常规工程的耗费差异,《出纳》主讲工程的账目记载,这两篇是财务处的工作,秦浩领之。 《招标》主讲招标工作的方式方法,作为白羽亭如今唯一的信息发布人,程郑当仁不让。 《集商》主讲如何吸引商人为国效力,实现国盈商兴,以商助国。这个全新的,近似为商人平反,且极容易引起法家反弹的篇章李恪请了行商一生的吕公来著。 吕氏已经彻底搭上李恪这条船了,李恪兴则吕家兴,吕公不惧为法家所忌,或也是这世上唯一不惧为法家所忌的商贾。 《法》之一部,五篇。 《明法》重在宣讲,普法;《执刑》重在判决、典刑;《公允》重在提高民夫的律法地位,将之与官吏一同;《细观》主讲如何把握整个工程的相关人情况,在调查、怀疑的同时不影响工程的推进;《工典》则是完整的民夫及吏员管理章程。 这五篇,《明法》、《执刑》、《工典》三篇由执法处独立完成,黄冲为之统筹;《公允》、《细观》两篇则是执法处与监察处共同完成,相互应证。 《辎重》一部,五篇,主讲行政与后勤。 《总指》涵盖了指挥部的功能与作用,书著张迁;《坊集》主讲建造与修缮两类工坊的排布和功用,由公输岚、邢三姑共同完成。 《仓储》重在仓库区的规划和管理;《工棚》重在民夫住所的规整与约束;《输运》重在物料运输的组织和各标段之间的交道。张迁是这三篇的统筹,但具体的书作却会交给总指与分指的相关业务官完成。 最后,则是最体现墨家特色的《机械》一部,共十二篇。 其分为《水力》泛篇,《螺旋》、《獏行》两个专篇,主著由养;《火力》泛篇,《兽蝎》、《兕蛛》两个专篇,主著何玦;《人力》《畜力》两个泛篇,《龙门》、《木牛》两个专篇,主著者儒;除此十篇,还有《检修》、《养护》两个后勤篇,也交给何玦主持。 全四十四篇书目至此分配完毕,除徐非臣的《开山》已经在李恪的手里,剩下的四十三篇,李恪皆定了四十日的撰写期限。 这个时间相对于一生治学终成一书的鸿篇巨制肯定是短的,可是《国工》是工具书,而且已经被李恪细分了方向,写的全是他们这半年的实际操作,所以时间足够宽裕。 更何况,李恪还给每篇安排了十个专注于文书的少年营学子,民夫三篇更是安排了整整百人。 四十日成稿,十日校稿,十日镌写! 会议的最末,李恪把教鞭重重敲打在被雨淋透了的总纲上。 “诸位,陛下的宣慰使五月初一自咸阳出发,最晚五日抵临直道。来的是谁呢?是大秦的右丞,御史中丞去疾!《国工》应当在那个时候交托到他的手上,也只有似他那般的贵人,才能将我等的心血之作上呈于陛下。所以若是一切顺利,陛下会看到诸位的言谈和书稿。” 他微微一笑,声透雨幕,掷地有声。 “唯有得到陛下首肯,此书才可成为大秦机关工程之总纲;唯有得到陛下首肯,机关工程才可行遍大秦之土地;唯有得到陛下首肯,我等才可兴盛大秦,万世同芳!成鸿卷,立鸿业,恪在此,与诸君共勉!” 上百与会齐齐俯首:“唯!” 第五一九章 谁比谁蠢呢 昏黄的油镫,摇摇,晃晃。 簇新的木门吱嘎打开,赵柏走进去,褪了蓑衣,搭在墙边。 彭越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行动依旧不便。 他跟着李恪的车马从大河分指的囚室到总指新盖的耳房,身处的环境变了不少,唯一不变的,就是除了两餐简食,依旧没人搭理他。 在囚室时,至少门外还有像征意义的锁链,等到了耳室,连锁都没了。彭越试过挪着步拉开门,只见到一片人来人往的大广场,根本就无人关心他的去留…… 无人理,无人睬,无人问,无人知,彭越每日在榻上坐八个时辰,躺四个时辰,常会疑惑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这世上唯一能证明他活着的,似乎就是两餐的饭食和那个时常会无聊的赵柏了。 看到赵柏出现,彭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今日外头有些吵闹。” 赵柏抖了抖身上的水,理所应当到:“今日下雨,这耳房建得不好,正堂垂檐总有水落在房顶,肯定吵闹。” “不是水声,是人声。” “人声?”赵柏楞了一下,忽听见室外齐声宣诺,这才恍然,“大兄在广场训话呢,乌泱泱聚了百多人,皆淋着雨。” 彭越起了几分兴致:“雨中训话?某非是誓师出征?” “誓师必然不会错,却不是打战,而是著书。” “著书?”彭越愕然,“他不是才著过书么?” 李恪讲《启夏》的时候,彭越正和赵柏一起流浪在上郡与内史之交,难得的消息灵便。所以他不仅知道李恪著了书,还能诵几句《启夏》的名论。 赵柏一耸肩:“寻常人一生能有一部书已是不凡了,大兄却不同。他胸有韬壑,懂得又多,上次书天道,这次著的却是国事。” 彭越不太明白天道与国事有什么不同,也不在乎,他只是奇怪,著书叫这许多人作甚,撑场面么? 他问:“李恪著书,誓师何为?” “好似是合著吧?就像谈天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寻个人录下来,然后书就成啦。” 彭越听得惊奇万分:“书还能这般著?” 赵柏满脸都是少见多怪的表情:“大兄嘛,行事自然和世上俗人不同,《墨夏子》他也不曾写过,还不是凭一张嘴,就将十余万言的书著成了?” 彭越信服地点了点头。 他是恨李恪,可这不妨碍他认可李恪的学养和能耐。他认可李恪,这也不妨碍他满心都想把李恪剁成八段。 侠者,恩怨分明! 他看了赵柏一眼:“你与李恪如此亲近,论谈讲书,你怎有空来我处?” “这次著书是为直道表功,我又不曾掺和过,去那里作甚?” “为直道表功?直道修完了?”彭越惊诧地瞪大眼。 “才修了半年,哪能修完。” “不曾修完表甚功?”彭越愕然。 赵柏摇了摇头:“我听媪讲,十年干吏不如锦绣文章。大兄身在官场,总有不得已的地方罢……” “原来也是空口行事的狗官!” 彭越冷笑连连,看着赵柏,突就眼前一亮。 “安阳君,你在李恪手下好似也不得重用啊,著书立作这等好事,他竟不叫你一道?” “非是大兄不用我,实在是……年越长,越知自己不任事呢。”赵柏寻了个空坐下来,“这些日子,我日日随着大兄,见他脚不沾地,见他惩治不为。田荣,墨之九子,阳周县丞,大兄的亲信干将呢!我看着也不是甚夸谈之人,数月之期将整个阳周整治地井井有条。可就是疏漏了一座小宅子,便被大兄罚了整整百鞭,还是叫他亲弟行刑。下手之狠,荣伤得比你还重哩。” 彭越啐了一声:“下手再狠又如何?还不是继续用他,又不曾换你!” “官位岂能私相授受嘛。”赵柏不满地看了彭越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而且吧,大兄手下俱是能人,我无贤无能,做也做不好的。” “公子何以自贱!”彭越突然给赵柏抱起了不平,“公子年纪轻轻,名扬天下,安阳君之名,世上豪杰谁人不知!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公子绝非无能,只是缺了机会!” 前据,后恭,彭越的手段太招眼,赵柏不由好奇起来。 “你究竟想说甚?” 彭越坐正身子,与赵柏四目相对:“公子,你有心在李恪手下任事,却总是不得重用,可曾想过为何?” “为何?” “我曾在苦名寨聚八千豪侠,也算见过世面。用人之法,一在亲,二在功!” 赵柏并没有被彭越的慷慨激昂感染,反倒是一脸鄙夷:“你的八千豪侠不是被大兄剿了么?” 彭越的眼角抽了抽:“那是李恪卑鄙!” “兵者,诡道啊……” “你究竟要不要听!” 赵柏翻了翻白眼,很勉强:“好吧,请君直言,柏洗耳恭听。” 彭越假装没看到,继续说:“亲者,血脉,生死,同行,你皆比不上墨者,自然不得李恪重用。而功就不必说了,你在李恪手下连机会也无,谈何功劳?所以,公子,先立功,后任事!” 赵柏歪了歪脑袋:“你不是才说我无处立功么?” “眼下便有一处大功!” “噫?” “库不齐地处秦地腹心,马匪横行,李恪在草原上建直道,定是身受其苦。若公子能把马匪聚而歼之,岂不是大功一件?” 声震掷地,耳房里回荡起粗重的呼吸声,只是……这呼吸声却不是赵柏的。 赵柏抿着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喜不怒。 彭越越喘越小声,越喘越尴尬。 “你……莫不是听不懂?” “懂了。” “莫不是无头绪?” “有了。” “那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赵柏耸了耸肩:“我知道,你也觉得我不学无术,好大喜功。” 彭越忙要反驳,却被赵柏挥挥手拦了下来。 “我没有剿平库不齐的本事,我知,你亦知,所以,你接下来大概会说,你能助我。” 彭越讶异地看着眼前俊秀的少年郎,终于发现自己一直都小觑了他。 赵柏或不着调,又或没心没肺,无自知之明,可正统宗室教养出来,又在天下历练多年,他岂能是个蠢货? 赵柏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的话却字字扎心。 “你大概觉得我会如获至宝吧?要不是你处寻不得肉脯,我可能还会取一块来,嚼巴两口再吐出来?” “你只错估了一件事!”赵柏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在大兄身边只是因为大兄从不异样待我,轻松得紧,而不是因为我要仕秦!我堂堂大赵血裔,便是懒得反秦了,也不会食秦粟,专秦事!” “你其实是想借我之手逃出樊笼,再去库不齐借兵袭直道,以此向大兄报复吧?” 彭越的脸色铁青一片,咬牙切齿:“你都看出来了?” “不是甚难猜的事嘛!你是匪,马匪也是匪。巨野泽是匪窠,库不齐也是匪窠。”赵柏斜胯着腿,一脸痞相,得意得犹如偷着鸡的狐狸,“说说,你有几分把握聚起马匪,期间又需要几多金钱?” 彭越又一次愣住,一时怔怔,无从反应。 赵柏不满地咳嗽两声:“你不会无甚把握吧?” “你……欲助我?” 第五二零章 执法处乱象 夜。 李恪满脸怪样,一会看看面前臊眉搭目的赵柏,一会又看看屋外勉力维持站姿的彭越。 彭越是刺过李恪的,先后两次,虽说方式都有些蠢,下场也挺倒霉,但墨卫们依旧把他拦得远远的,不让他有发难的机会。 李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个是彭越吧?他不是死了么?” 声音传到屋外,彭越险些没被气死。 赵柏是早料到了,忍着笑,端庄说:“没死成呢,从分指一直关到总指,伤都快好了。” “那你带他过来干嘛?”李恪不解,“柏,秦非赵土,不得私刑,他若是没死成,就该带去执法处给冲君,我又不能叫人砍了他。” 赵柏翻了翻白眼:“大兄,能不能饶了他这次?他已经是我的家臣啦。” “噫?”李恪诧异道,“你疯了?” 赵柏扯起李恪的袖子:“不会啊。越武艺不错,没被沧海君打死,军略不低,跟大兄也能过上几招,我们处过几日,衣食住行都能操持妥当。关键是,他会狗叫,比狗还真!” 李恪听得满脑袋黑线:“你别忘了,他跟你我有仇哎!” 赵柏正气凛然反驳道:“大兄谬矣,越已知道,巨野一役我就是挂个名头,所以他与我无怨,只和大兄有仇。” 李恪好险一口老血吐赵柏脸上:“他与我有仇,你还用他做家臣?” 赵柏理所当然道:“有甚不对么?” “有甚对么?” 赵柏拖着李恪在席上坐下,认认真真地分析起行情。 “大兄,大丈夫立于世,当公私分明。于私,你我兄弟,不讲彼此,越与你有仇,便是与我有仇,此正道也。” “可于公,你现在是秦官,我安阳君却是反秦的义士,越与你有仇,也算是反秦的义士。反秦义士招贤反秦义士,不该么?” “可是……” “私,我所欲也。公,亦我所欲也。公私不得兼顾也,忠于公而忘私也!” 见鬼了!李恪居然这小子说得很有道理! 他恶狠狠瞪了赵柏一眼,问:“那么安阳君,我是否也该忠公忘私,将你主仆拿下法办?” 赵柏愣了一下:“这……不好吧?” “为何?” “诶……你我都姓嬴?” “陛下也姓嬴。” “你我相交年少?” “我与扶苏认实更早。” 赵柏绞尽脑汁:“我老实,虽然反秦,却不曾违过秦律?” 李恪面无表情:“你新收的家臣几乎把秦律违了个便!” 赵柏想不出来了,把手一翻,慷慨激昂:“我视夏子如兄如父,若夏子定要擒我,可也!我,便死无悔!” 啊!这个死不要脸的混球小子! 李恪气得七窍生烟:“说,你究竟什么打算!” “我欲重出江湖!” “诶?” “大兄说过,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在大兄处安逸日久,都快将志气磨尽了!故,我欲行大事,叫天下重记我名也!” 李恪抬手就是一巴掌:“说,你究竟什么打算!真话!” 抱着脑袋的安阳君瘪了瘪嘴:“大兄每日不是政事便是著书,我待着烦闷,想回家了。” “真这样?” “或许会再周游些郡县,访几个豪杰,但总归是要回去奉孝的!” 李恪定定看了混小子半晌:“滚蛋。” “诶?” “我是说,该去哪去哪……注意安全。” 赵柏哈哈一笑,一蹦离席,三两步就到了门口。 “大兄?” “还有何事?” “那个……许我三百金盘缠?” 李恪的眼睛几乎迷成了缝,饶有深意问道:“多了张嘴,花销就大了这许多?” 赵柏也不解释,只是傻笑。 “去寻曜吧,许你五百金,记得早些回家,奉养你媪。” “唯!” 赵柏走得干脆利落,一辆旧车,摇晃南去,李恪站在门楼子上一声不吭,沧海与田横并着肩靠上来。 “主公,那二人可不似主仆。”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沧海一眼:“我也见了,彭越比你恭谨多了。” “可他没我有本事啊!” 李恪重重哼了一声,只觉得,今天怎么人人说话都这么有道理呢? 田横左右观了片刻,轻声耳语:“钜子,是否要派几人暗护左右?” 李恪沉默了会,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柏,虽说平日总不着调,但实则谨慎聪慧,他有分寸的。” “钜子知晓他的去处?” 李恪苦笑一声:“当真不知,只盼他别履什么险地才好……” …… 整个直道,五万余人,千人事书,余者共谏。 这是一场盛事。 自云阳至高阙,从内史到云中,三千里风烟长路,整整四郡十数个县都被淹没在在狂热的治学氛围当中,于机关的轰鸣下,全民著书! 李恪发觉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写书的热情,明明只是部章程式的工科纲领,明明不许参杂太多的个人感情,他们依旧把这当成了一项荣耀,一种风光。 可是……过份的热情并不是好事。 工科记叙需求准确,严谨,客观,详实,虽非制图,内核却与制图无异,而这些特征,每一项都与狂热背道而驰。 李恪在总指顶阁冷眼旁观,一连三日,然后带着墨卫们第一次踏进了执法处的大门。 执法处中鸡飞狗跳,三进的宅子往来奔行着六七十穿着深色官袍,头戴各色法冠的年轻法吏。 他们各个手捧卷牍,脚步飞快,身后大多跟着红袍的营中少年,法吏们边走边说,少年们时停时记。 李恪从外宅入府,直穿中堂,几十步的距离,居然连一个上前问安或是盘问的人都没有。 中堂里回荡着黄冲的咆哮。 “爰书呢!三十四年端月初六,第三道路标段胁迫屯长暗改课考案的爰书呢!十几个人寻了一个时辰也未寻见,执法处的案卷已经乱至如此了么!” 李恪翻了个白眼,抬手,道门。 黄冲猛得抬起头:“爰……祭酒?你为何会来执法处?” 李恪施施然迈过门槛:“冲君,我奏请执法处独立,却不曾放下过所属的名义。执法处乃直道名下,我乃直道祭酒,偶尔来一趟不奇怪吧?” “呃……虽说不奇怪……” “但我先前从未来过,是否?”李恪笑得一脸狭促。 “是……” 李恪一耸肩,自顾坐下:“往日执法处井井有条,断案,宣法纹丝不乱,我自然没有来的必要。” “往日?”黄冲皱起眉,听出了李恪嘴里的不满。 “事实如此,你等也只有往日可说。”李恪毫不留情,“昨日莫食,我令墨卫三人报失窃,斗殴,渎职,你等至今往诊了几个?你这个处长又知道多少?” “有这等事?”黄冲愣了一下,忙唤住一位令史,“哉君,昨日有三人告?何以我不知情?” 哉的表情比黄冲还迷茫:“尊上,昨日……昨日我请了坛君替我接告,主要是有篇封诊需摆入《工典》,我得先行比对案卷,确保万无一失。” 黄冲烦燥地挥了挥手,又把坛叫进来,当间还不忘对着身边书录的少年说:“协迫屯长暗改课考案,主罪为一十七屯丁伍伍长罗秉,其出身远池乡大族罗氏,排行第三,傅籍分户,应徭时任固陵县徭屯。民夫编伍时,此人通钱于监编士卒,取远池乡民夫四人入伍,率敖为伍长。此后漫工不勤,课考得庸,当处鞭刑……” 这时令史坛捧着一卷爰书进来了:“尊上,您要的爰书寻见了,原来是因为案情特殊,前日被处狱调去参考,却忘了登记……” 黄冲瞥了李恪一眼,忙打断坛的话:“坛君,昨日可是你在前堂受告?” 坛愣了一下,这才发现李恪也在:“是!” “昨日莫食,有人告三事,分涉失窃,斗殴,渎职,你可记得?” “这……”坛想了半天,“昨日,各分指递送官告六份,民告……似是有罢?” “似有?” 坛又认真想了想:“确是有三份,大概是因为事无殊异,一时漏转了。” “一时漏转?”黄冲又惊又怒,“商君曾言,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你身为受告,岂可漏转!” 坛俯首告罪:“尊上息怒,我这便将三告转下去……” “你转不到的……”李恪叹着气打断,轻声说,“因为昨日根本就没有三份告。我只让人在告失窃时牵了些渎职、斗殴的话题,无专指,无专事,亦不曾立案。所以现在被埋在乱简当中的,唯一告而已。” 黄冲和坛震惊地张大了嘴。 李恪失望地看着黄冲:“短短一夜,执法处上下便被我一言捣乱,当假为真。冲君,慎戒!” 第五二一章 志在改秦 在后世,李恪的这种行为有一个如雷贯耳的恶名,叫钓鱼。 他让墨卫以自告失窃为名,絮絮叨叨弥指向渎职,斗殴两告,却一不具事,二不具名,按照秦律,这种妄言自然不可能立案,而失窃之事,反倒因为三言两语立案了。 无指向性,失窃之事立而不得诊,无具实性,渎职,斗殴可诊而不得立。 李恪精准切入秦律办案程序之软肋,用某种完全不具备现实意义的特例,把秦律之缺陷放大,鲜明,借此设局。又用心理学中常用的暗示法则,利用法吏们这几日的忙乱混淆了令史坛的记忆,让他误以为三件事都被立了案。 执法处的错失由此被血淋淋地揭露在所有人面前。 幸好李恪的目的并不在寻衅罪人,而他与黄冲旧识,两人间仅有的一点信任也足以让黄冲在第一时间认识到李恪的用意。 令史坛被啐了一顿,轰出堂去,黄冲请李恪共叙内室,三天中,第一次不许书录的学子跟随。 “贻笑大方啊……” 内室里,黄冲借烹茶遮掩着尴尬,嘴里却忍不住感慨出声。 李恪叹了口气:“微末伎俩,若使冲君不快,小弟告罪。” “夏子……我知夏子心秉公义。执法处是直道维系秩序之所在,如今著书事起,连执法处都乱作这团模样,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冲君明白我的苦心便好……” 两人相视一眼,苦笑不言。茶烹好了,黄冲滤去姜沫茶碎,给李恪勺了一盏清汤,还往里头加了一块小小的蜂糖,喝起来,颇有些像后世的姜茶。 “夏子的清茶淡雅风华,我却总饮不惯。还是老茶好,味浓提神,佐夜最佳。” “人各有喜好,我烹清茶,也不过是不喜繁琐,倒不曾想过会被士林视作风华。” 黄冲深深看了李恪一眼:“你年轻,英俊,才华夺目,名传天下。士人慕你羡你,你之言行,俱是风华。” 李恪大笑起来:“士人慕我之功名,我之言行才是风华,冲君一语中的!” 尴尬冲散了,两人饮着茶,论起道。 黄冲问:“夏子,在你眼中,著书、体国,二事孰重耶?” “无所谓轻重。”李恪的回答远在黄冲的意料之外,“著书者,士之本。书可传道,道可说君,君可强国,士志得彰,此著书之重。体国者,臣之本,君行国事,授业于臣,臣行于民,国兴民强,此体国之重。二者皆为士道,皆兴天下,无关乎孰轻重。” “似是呢……”黄冲呢喃细语,“可二者若冲,择何?舍何?” 李恪正襟:“舍睡眠。” “舍睡眠?”黄冲瞪眼茫然。 李恪肃穆说:“著书,体国皆为天下,士之本分,不可割舍,本该两相并举,何来择舍?若士之力不足备,无可兼顾,便该将勤补拙,为天下也。” 虽说没有任何证据,但黄冲总觉得李恪不是这个意思。 他眨巴着眼看李恪,李恪绷了半天,噗嗤一笑。 “冲君莫如此看我,我确是夸大了。”李恪失笑说,“《国工》并非哲论,不求微言大义,书著起来其实不难,至少没有到废业闭门,用全身心去治学的地步。冲君,似《国工》这类工具书,允业允书,立足于实才是正道啊。” 黄冲定着睛看着李恪,许久,突然说:“夏子何以生分我等?” “噫?” “我是说,夏子将我等法吏、勋贵摆在直道事中,予以权柄,自薄功勋,本就是为了心中大事,何以就不愿与我等明言呢?法墨有别,人却无别,直道行有半年了,您再不言,待直道事了,你我东西,这份苦心岂不是白费?” 李恪听懂了黄冲话里的暗指,他把法家、勋贵引进直道,摊薄了直道的墨家烙印,为的就是在如今的当权阶级当中塑造一个以墨为主,百家相辅的行政结构,探索这个新结构的行为规范。 他本以为离他最近的张迁会是第一个有所觉的,可张迁一直沉浸在总指的琐碎里无心他顾,反而是他刻意隐瞒的黄冲先发现了…… 黄冲者,原为寿春狱掾,李恪任阳周后被越级拔择到上郡监御史位,李恪明确下放阳周事后又转任直道执法处长。 这份履历与大秦正常的官员任事格格不入,足以说明韩非法系对他的认可与信任,所以,李恪一直不愿接近他。 韩非法系,秦晋法系,法家天下以此二系为核心,也是李恪兴墨最主要的对手,双方便是现在的关系再好,李恪也不敢掉以轻心,把关键大事交给他们去办。 可是黄冲却自己看出来了,这个意外,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恪不知道。 黄冲看着他,轻声说:“我乃寿春人士,祖上为黄国民,黄国灭,祖以国姓,逃迁寿春,才有了我这一支。我非勋贵,世代从农,直到秦得九江之地才入了学室习文断律。出学室后,我为寿春佐史,评功得以为狱掾,此先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服玄绶黑,与咸阳的贵人亦无瓜葛。” 李恪诧异地皱了皱眉,很有些不信黄冲居然背景清白。 黄冲似乎早有所料,一耸肩:“贵人的想法我不懂,我的调令是廷尉令之亲自签的,不仅是我,执法处上下百多人,皆是廷尉令之亲自选的,却少有丞相、廷尉之嫡系。” 李恪苦思,问:“你学室时,师者何人?” “当今谏议大夫青臣。” 这就对上了…… 李恪无语地看了黄冲一眼。此君大概从未去咸阳走过老师的门路,居然不知道周青臣是李斯的铁杆嫡系。 李斯会选他来和李恪交道,主因肯定是两人有旧,但和周青臣的师徒关系必然也是考量重点。有这层关系在,李斯随时都能把黄冲收入麾下,至少按常来说,是这样的。 李恪放松了戒备,换个座姿,含笑发问:“冲君,你说我有大志,且说说看,大志何在?” “秦法之缺失!”黄冲满满的自信,说起话来掷地有声,“身在总指,我常与诸同僚聚谈,随着直道开工日久,我等也渐渐看出了夏子的心思。” “什么心思?” “我等发现,便是只有内三处,直道亦可建成,执法、监管可交各标段总章,保卫可由夏子亲夺,财务更是从采买中剥出来的,并在一道,全无难处。” “那我为何要费心建外四处?” “不仅是外四处,还有总指总营,于直道一事而言,我等皆属累赘!”黄冲看着李恪,一字一顿,“但换眼观之,总营迁为郡丞,我为郡狱,财务浩为郡仓,监察仕爵为监御史,保卫隅为郡尉,其下,执法处、监察处,保卫处,财务处,对应郡之各体,分指各组对应县之官系,恰如其分!” 李恪脸上笑意更浓:“如君所言,我向陛下求来诸贤,原来是为了过郡守的瘾么?” “非也!”黄冲高声一唱,“夏子,名虽同名,却非同事,你之大志,在改秦!” 第五二二章 国以农本,以工强 李恪的志向在改革,这一点墨家是知道的。 他曾与墨家的领袖团队开诚布公地谈过,整场改革,无论是计划内的还是计划外的,其重心就在于让墨家取代法家,成为大秦执政思维的主导团体,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有系统的政府职能调整,使之能够适应并促进国家的工业化变革。 在表述自己的论点时,李恪说“使大秦机关遍地,使墨学无民不晓,则秦可断,墨不可断”。 这就是墨家归秦大计的全貌。 对大秦进行工业化改革,这个目标听来有些天方夜谭。 因为在后世对国家工业化的论述当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泛西式的工业革命唯一论。认为国家工业化只能走欧洲之路,暨以农业革命、商业革命与价格格命为先导,毁灭地主与自耕农的生存基石,去除农业国的属性,自下而上,完成彻底的工业革命。 但李恪的导师张大年教授却告诉李恪,这个论断是片面的。他认为农业国属性与国家工业化不冲突,与政府和国民的工业思维亦不冲突。 国以农本,以工强。 沙俄大帝彼得一世在欧洲的革命风潮中率先完成了自上而下的不完全工业化改革,使当时落后的俄国一举从农奴时代跃进到工业时代。 新中国则通过政府行之有效的宏观引导和职能调整,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实现了无革命的国家工业化改革。而且直至两次工业化改革全部完成,依旧没有去掉农业国的属性。 李恪由此总结了国家工业化的必要条件。 硬件,成熟而彻底的中央集权;软件,适合工业发展的行政结构与执政思维。除此二者,万事万物皆不必需。 虚君民主的大不列颠实现了国家工业化,君主集权的沙俄也实现了国家工业化。三权分立的美利坚可以用工业强国,开天辟地的新中国也可以用工业强国。 大秦亦是如此。 纵观华夏近两千年的君主集权历史,由法家主导,将皇权和法权下沉到乡里一级的秦帝国是将中央集权执行得最彻底的王朝。 大秦四民分野明晰,新生的地主阶级立足未稳,尚没有脱离农民,与士族彻底结合,更没有像后世那样,达到霸占乡里,与皇权共治天下的终极形态。 在大秦进行工业化改革是具备硬件的,李恪所要做的是软件,不是对后世成熟体制的生搬硬套,而是适合大秦国情,适应秦人思维的特别软件。 楼烦和阳周的城市圈是李恪的试点,远超过推进工程所需,构建在直道体系的总指城和外四处也是李恪的试点。 这一点上,黄冲的眼光是准确的。 但李恪并没有急着承认,也没有在脸上摆出诸如惊诧、惶恐的表情,他只是饶有兴致看着黄冲,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这个农户出身,与高官勋贵少有交往的年轻官僚收到了鼓励,兴奋得满脸涨红。 他搓搓手,继续说道:“大秦之郡,以郡守总揽,郡丞辅政,监御使掌监察,郡尉掌徭役。郡守、监御使、郡尉三者名为郡三官,可无论从职权还是秩级来说,皆是郡守一人独大。全郡上下无人可夺郡守之尊,除却不掌军权,其实与旧日诸侯无异!” “但夏子之法不同,你主张独立。监察掌政,执法掌法,财务掌仓,保卫掌军,总营主掌直道事务,一应琐碎皆过其手。此五官互有牵制,又各不统属,合则行使祭酒之事,分则无人可得独尊。” 李恪笑了一下:“冲君怕不是忘了我,我乃祭酒,形同郡守,正可以总揽全局。” “监察、执法不向祭酒负责,财务、保卫同时向祭酒与上级负责。五官之中,唯有总营需对祭酒唯命是从。我本以为夏子作茧自缚,直至将直道与郡治相类,才明白夏子的深谋。”黄冲站起来,朗声高谈,“监察司徒,执法司法,财物司空,保卫司马,总营统管郡中行政。如此一来,民、法、军、财皆属中央,郡守可决唯有行政,虽用之军、财,二者却不可尽控!” 他转过身,向着李恪深深作揖:“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冲尚韩非之法十余载,却从未想过真得其精髓者,不在法,在墨也!” 李恪颇为复杂地看着面前躬身垂首的黄冲,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看明白自己想法的居然不是张迁,而是黄冲…… 难道身处在执法岗位,还能对法吏的智商和眼光有加成? 他咂巴下嘴,扶起黄冲,用认真的嘴脸认真说:“冲君,你偏题了。” “诶?” “我昨日设局,今日登门,为的都是根治直道上下这股因著书而起的乱象,而不是为了和你在密室谈什么大秦缺失和改良之法。所以我才说,你偏题了。” 黄冲深深地皱起眉头。 他如此开诚布公,李恪却摆明了顾左右而言他,这究竟是不信他,还是觉得提出改良的时机不成熟? 亦或是……兼而有之? 黄冲猜不明白,故试探问:“夏子发起千人著书,究竟希望《国工》能够做成何事?” “《国工》一书,当不涉政治,不劝君王,只为指导施工之法。”李恪微笑看着黄冲,言语之间难得坦诚,“冲君,政事不可一蹴而就,凡有论,便有争。你是希望《国工》陷入无谓之争,最终被束之以高阁,藏之以深宫,还是希望它能得咸阳之喜,广推于天下?” “于国有利之论,何以会束之高阁!” “你不是早言明了么?自然是郡守们啊……” 黄冲终于明白了。 《国工》的初衷是工具书,是给天下不懂如何操使机关,节省民力的官员用来照本宣科的,最能发挥这套书价值的就是各地要员,郡守高官。 李恪知道其中利害,所以才会在制定总纲时就把每一篇的方向、内容制定得明明白白,以工事为主,就事论事,绝不越雷池半步! 雷池不可擅越! 一旦书里多了这些内容,《国工》别说广传于天下,恐怕始皇帝根本就不会让它传出宫门,只会把它烧了、毁了,以安天下郡守大员之心! 机事不密则害人,他们这些怀揣理想,看清权势的年轻官吏们险些坏了大事! 思及至此,黄冲的额头爬满了冷汗。 他深深喘了口气:“夏子苦心,我领会了。自明日起,执法处将联动保卫处,倾全力维持直道之秩序,令各人忠于本分,绝不行多余之事,书越纲之言!” 第五二三章 请驭机关 夜色,顶阁。 顶阁是总指挥部最高的建筑,位居在正堂之后,地处在李恪暂居的私宅。而若是将总指挥部视作一处郡治,这里大概就是郡守临时休憩的公堂后宅。 世人皆喜登高远眺,李恪也不例外,自搬进总指挥部之后,他最喜欢的就是两处地方,一处是高大的南侧门楼,另一处就是脚下的顶阁。 夜里的总指城喧闹不安,到处都是油镫昏黄的影子,路上全是飘荡如鬼火的灯笼。 百鬼夜行啊…… 李恪倚着栏杆俯身:“曜,今天黄冲拜访了哪些人?” 身后的应曜躬身回答:“禀钜子,您走之后,黄冲急急去了监察处,与何仕爵密谈两个时辰,据少年营学子密报,二人发生过争吵,但最终还是和好了。此后,他又寻了秦浩、张迁,半个时辰前才进了江隅宅所,至今未出。” “看来不是张迁不如黄冲,而是我小瞧了张迁。”李恪苦笑一声,“咸阳的贵人们眼光独到,选来我处的全是些能干之辈,善哉,善哉。” “钜子,若是他们在《国工》上胡乱施为,或会坏了您的步步为营之策。” “校定之权不是在少年营手上么?告诉布,对外四处的文卷仔细检查,凡越纲之言一句不剩,再让婴从苍居抽些学养高的墨者来,助布行事。” “唯!”应曜正声应诺,想了想,又问,“若他们不书于《国工》,而是另外成本,漫散出去……” “事无不可对人言。只要《国工》还是阉割了外四处的总工章程,便不会阻碍机关普及。至于剩下的,他们乐得宣扬便去宣扬,我还怕一群没有兵权的郡守诘难不成?” “钜子高见!” 一夜之间,外四处突然从对著书的狂热中解脱出来了。 追进度,查渎职,考民官,在保卫处的全力襄助下,执法、监察二处侦骑四出,七天宣判渎职、误工二十二起,有三个主著百夫身在其中,被直接解掉了民官身份和著书的权利,令整个直道大跌眼镜。 三位主著不服判决,直接求告到各自的主章,也就是憨夫和儒的门下。 可憨夫和儒的态度居然比外四处还强硬,儒更是直接说:“身为民夫连本职都做不好,留之何用!” 这下整个直道都明白了,李恪想著书,可更看重的依旧是直道的工程。 直道风气由此澄清。 解决了著书的后遗症,李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开始闭门构思自己的序言《国论》。他静思了整整三天,终于提笔,在空白的简上落下。 【国有四重,以士治,以农本,以工强,以商兴,此四民也。民者,国之基石,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民堕则国堕,民疲则国疲,民生安泰则国安泰,民不昌隆则国衰亡。】 【大禹问道伯益。禹曰,我欲治水,发尽生民。伯益对曰,水得治则国得利,人尽役则民有损,苟为国利而害民,害国也,请与养息。又曰,民力不备,水以何平?曰,请使霸下。】 【嗟夫!霸下凶戾,一如机关之晦涩,古民恭顺,可比秦人之敬服,禹何废易而求难耶?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尽失也!】 【今陛下富有四海,华夏之民皆以为尊,王土广袤,臣民繁盛,虽古之共主亦不能敌。驰道绵延,长城婉转,便大禹治水亦不可较。】 【陛下曰,我欲兴秦,徭尽黔首。臣对曰,多立业则国敦厚,穷草民则地荒芜,苟为国厚而穷民,破国也,请与养息。或曰,黔首不徭,秦何以兴?曰,请驭机关!】 …… 一篇《国论》,洋洋千言,明明写了许多,可李恪偏越写越不如意。 他对着成文读了数遍,终于确信,并不是文章没有把他的思想讲清楚,而是区区一篇国论,远远不足以作为《国工》的序言。 序言与正言不同,它不是给郡守要员们看的,而是给始皇帝看的。 他让应曜、田横送来了直道开始以来外四处的所有情报,闭门一看就是十天。 这些年轻的法吏、勋贵初到总指是极不适应的。 比如说江隅,大秦的将领极少将目光和思想落在士卒身上,便是以爱民如子著称的王翦,士卒在他的眼中也只是军势的载体,而非个体,可李恪却要江隅把每一个兵卒用在实处,因为三千里直道,江隅手上只有一万兵,多一个都没有。 他为此绞尽了脑汁,机关算尽,办法用绝,这才能依着大秦的军制,由上至下一级级掌握到伍。 直道的驻军由此活了起来,合则战,分则守,七位军侯坐镇分指,手下的兵将却每日都在变动,依旧能做到不出大错,不使大乱。 这都是条件压迫的功劳,穷则思变! 想到这儿,《苛进》成文,内容聚焦在使用有限的资源,充分激发下属的主观能动性。 再比如说秦浩,大秦从前没有专门的财务官,钱、物不分,所以秦浩初至,守着近百万镒黄金茫然不知所措。 他最初对程郑没有信任,因为看不见实物,无论程郑取来什么报账,他都一概压下。程郑对他满腹牢骚,为了不影响工程进度,只能用自己的私房垫付了整整一个月的货款。 那时李恪正在苍居逍遥,秦浩不知李恪所在,程郑又不想打搅李恪休息,两个人只得在争执中磨合相处,想了好些方法,最终居然琢磨出近似于后世预算的程序。 各个标段、指挥所但有所需,必须提前二十日把申请递送到采购处。程郑自己有五天时间估算大致花销,然后报送到财物处留档。这样一来,秦浩便可以在报送到交付的过程中核算出官价、市价、报价和标价之间的对比,在物料入仓之前结出相应的金钱。 他们甚至连原始的审计都整出来了。双方厘定,在每五次采购中随机抽取一次,检查货物与招标要求是否契合,以此确定采购处有没有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李恪至今还记得程郑把预算章程和审计章程告诉他时,他心里的愕然和惊喜。 实践出真知,后人诚不我欺! 有此一思,《践实》乃成。 还有何仕爵,他原本对监察处百余人监管三万五千民夫全无把握,因为监察处的御使们可是管官的官,这种粗活历来都是军卒干的! 每个军卒管理一段工程,手执皮鞭木棍,耀武扬威。假如遇到偷奸耍滑的民夫,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反正打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整套手续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难道李恪想让御使们手持皮鞭去打人?这也不对啊! 监察处上下区区百人,漫洒在三千里直道,每人要抽三十里,就是骑着马跑,一天也跑不了几个来回! 至于指望那些率敖出来的民官去管民夫……可能么? 可是最终的结果却让何仕爵大吃一惊,民官居然真的把民夫管好了,而且手段比往日的军卒柔和得多,民夫的效率却不见下降,反有提升。 他曾背着李恪与憨夫、儒、何玦三人交流过,也和往来于总指的其他墨者领袖交流过,听到的答案很统一,那就是人皆有羞耻心。 李恪是瞄准了民夫的羞耻心。 率敖使人荣耀,课考分出优劣,看似没有太大价值的奖惩则为勤奋创造了最好的理由。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因为机关的大量应用,民夫们的工作虽说依旧辛苦,却远远没有到达他们的承受极限。他们不是麻木的,有足够的精力去琢磨一些东西,追求一些东西。 何仕爵由此转遍了思路,监察处上下不再干涉民官的工作,只着眼两点,一为率敖,二为课考,这才凭着百人之力将三万五千民夫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余力兼顾自己的本职,监察官吏。 这段经历体现了民心啊,民心可用,民心可期! 李恪微微一笑,提笔,又写下《民心》一篇。 《国论》、《苛进》、《践实》、《民心》,二十余日,李恪一连写下四篇策论,也目光则落在了最后一堆情报上。 这是执法处的情报,而为首一简正是一直挂在黄冲嘴边的【三十四年端月初六,第三道路标段胁迫屯长暗改课考案】…… 第五二四章 乡毒 第三道路标段胁迫屯长暗改课考案,简称改考案,是执法处成立至今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案子。 此案受告是在端月初六,可最终的调查结果,却将案件的发生时间一直提前到岁首之日,也就是直道开工的第一天,始皇帝三十四年十月初一。 此案被告罗秉,是陈郡固陵县远池乡灰杨里大夫罗虎儿的嫡出第三子。 罗氏是固陵县的望族,势力与当年楼烦县的氾氏相当,罗虎儿是这一任的罗氏族长,在固陵县任职令史。 罗虎儿子孙颇多,光嫡出就有五子,其中有三子年已缚籍,除长子留在家中继承爵位,另外两个嫡子都已经依照《分户令》分家自立。 照理说,这种家族的子孙想要寻个吏身不难,更别说罗虎儿还是主持学室的令史,他要给亲儿子放点水,任谁也嘣不出个不字。 可罗秉偏不。 他一不读书,二不种地,生平最爱就是在张媪与陈妇开的酒肆中结交豪杰,夜宿不归。还喜欢吹嘘自已脸坠天罡三十有六,怀他那年,他媪与神牛在驰道野合…… 隐隐约约,李恪觉得自已好像在哪见过这说辞…… 总之,这位没有任何理由被征发外徭的牛犊子兄不知何故被排进了此次直道的名单,还因为谦谨,勇毅等理由做了远池乡的民屯屯长。 为此,他翁虎儿向县尉蛮通钱两金并布一十四尺。 固陵县罗虎儿通钱朱蛮案是由改考案牵出来的第一个外案,因通钱金额远大于百四十钱,涉事二人依律重判,已经被夺了官身,刑,配骊山。 秉领着乡里民夫来到总指城,还不曾过上几日屯长的瘾,李恪令,一应民夫打散重编,率敖择贤。 作为直道开工前的第一件大事,民夫重编从宣令到完编耗时仅不足两日。此时秉表现出一个地方豪强子弟当有的优秀素养,在一夜之间做成了三件大事。 一,查清了负责编伍与编百的士卒与什长名姓;二,通钱编伍士卒交六十钱,将他的四位同乡豪杰与其编作一伍;三,通钱编百什长玉门三百钱,将两位名声很好的同县放进他所在的那个百队。 事态全不出乎秉的预料,他理所应当被选为伍长,又在百夫和屯长的竞聘中落选,而他提前备下的两位同县则分别当选百夫和屯长。 罗秉通钱什长祁玉门并士卒郑交案是这次案件的第二起外案。 编伍之后,秉所在的百队被配属在憨夫麾下,道路第三标段,暨肤施至九原段。因为上下通达,秉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整日里不务正业,到课考时依旧每每得平,不上不下。如此直到端月前后,憨夫于巡路时恰巧逮到秉在树下昼寝,大怒,知会标段监察严肃课考。 因惧,秉的同县百夫在端月第一次课考时将秉伍定为庸,依章程,秉要被公开鞭二十,全伍例休无休。 鞭刑还好说,反正行刑的是屯长,秉不怵有伤,也不在乎当众脱裤子。可是每旬只有一日例休可以离开标段去市亭饮酒,如今取消,秉麾下的豪杰们却不乐意了。 为了安抚麾下,秉将百夫及屯长约至隐秘,令百夫暗改课考,百夫拒之,秉就让手下豪杰当着屯长的面把百夫揍了一顿,并在惨叫声中,逼着屯长把课考成绩改成了最。 只是课考不好作假,因为一个百队二十个伍,所有成绩皆书在一枚简的正反面,监查处还明令不许涂改。想要改一个成绩,就得重书整简。 屯长写字并不利索,书写的时间长了些,以至于百夫挨揍的时间就长,被生生打成了重伤。他在帐中躺了两日,最后也没熬过去,死了。 秉依旧能干,第一时间买通巫医,百夫被诊为疠不治,当天就被丢进水里,毁尸灭迹,若非屯长受不了良心谴责自告认罪,这一案,执法处根本就觉不了。 罗秉贼杀民百长裘春案,胁迫民屯长王英暗改课考案,通钱巫医程虔案,程虔乱诊从罪案…… 这场听来微末的小事最终因为罗秉的坦白演变成一人致死,涉二十六人的大案。罗秉、程虔罪斩,七人斩左趾,十二人黥,皆配骊山,余五人各得惩处,总计七人失却官身。 在办案过程中,执法处第一次在直道以外推动官告程序,第一次对民官适用渎职罪,第一次对无德医者适用从罪从重,第一次对死者追究往罪…… 这个案子对大秦法治的价值不言而喻,但其最大的价值,却在于彰露了地方豪强对秦法治的巨大威胁。 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子,无德无行却可评谦谨勇毅,应徭便可为民屯长。 直道众官吏费尽心思将民夫打散重组,行事不可谓不快,他却能在一夜之间找准目标,打通关节,不仅给自己留下了四个手下,连屯长、百夫这样的民官关节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在标段懒散两月,历经六次课考,视脱胎于大秦上计程序的民考如无物,却始终无人举告,把执法和监察两个专业的法吏队伍彻底地蒙在了鼓里。 而最关键的,则是他在杀人之后所表现出的娴熟与稳健,以及那种驾轻就熟,直击关键的本事。只用了区区十金,他就绕开了秦法严密的查证体系,用麻风病这个秦时人人视之为梦魇的借口,几乎成功逍遥法外! 豪强之毒,更甚疠症!李恪深吸一口气,心有所动,写就《乡毒》。 心里那种吐之不尽的感觉消失了,李恪看着一堆散在房里,只在背面标了编号的乱简,挠了挠头,叫应曜差人收拾整理,编定成册,和《开山》一同收进他随身的书箱当中。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该通过谁把这些烫手的山芋递上去呢? 加上他的五篇,《国工》的全本已经有四十八篇,但能够交给冯去疾,公开上呈始皇帝的却只有四十三篇,也就是从群著的篇中减掉《开山》,加入《国论》。 这样一来,《国工》就有了两个版本,公开发行版四十三篇,始皇帝专享版四十八篇。 李恪琢磨着,要不然一股脑全丢给冯去疾,让他多跑两趟,干脆利落。 但这终归只是琢磨,呈《开山》者必定会被始皇帝猜忌,观《乡毒》者则会被李恪猜忌,内五篇皆不宜公众,可唯此二篇,烫不丢手。 李恪自己也不宜去送,一来他现在不大想看到扶苏苦大仇深的嘴脸,二来他的目标太大,专为呈书去趟咸阳,再隐秘的内容也会变得不再隐秘。 可又不能不送…… 《乡毒》是打压地主阶级的关键,事关工业化的大计,《开山》……始皇帝怕是已经翘着脑袋等了许久了,他敢藏着,以始皇帝的性子,就敢翻脸。 难啊,难! 如果扶苏没有失宠,这会儿就是呈书的最佳人选,可他却失宠了…… 李恪郁闷地对着鼻子吹了口气,大手一挥。 “集结墨卫,我们去洛水分指散心!” 第五二五章 库不齐的义渠王 四月至五月,李恪的车马队踩踏着青青草叶游荡在几座分指之间,当间吕泽和吕释之先后寻来,竟是对开拓商路各有所获。 吕释之的能力很一般,大费周章却只联络了几个小部落,每年能提供的牛马有限,价格却要得不低。 吕泽于商一道却有天分,他没有去寻找库不齐的游牧,而是径直找到了盘据在草原北部,在大秦声名显赫的豪商乌氏。 乌氏倮已经老了,吕泽与他的一个嫡子有了交情,两人合伙在白羽亭开了一家马肆,成为白羽亭入驻的第九家私肆。 集商所改革之后,市亭的人气旺了许多,尤其是主吏掾牟定远在田荣养伤期间连出妙手,让李恪都对他刮目相看。 他先是借着构建里坊时与恪坊主事屠厉的好关系,说动恪坊入驻市亭,成为亭中第一座城肆。这一手看似抢了阳周里肆的生意,却让白羽亭在商贾间名声大噪。 又在四月发出公告,称集商所待从岗位两年一任,每年更替半数,而空缺的职位将从私肆推选中优先考量。 此二策一出,白羽亭的交易量在一个半月内番了三番,私肆数量也从三月的四家一举增加到九家,这还不算提请待审的数量。 白羽亭走上了正轨,李恪也在四月十七,于第四标段总指等来了寻踪而至的吕奔。 吕奔越发圆润了,年轻的脸上胡子拉碴,满身腥檀,乍一看,已经与当年的吕丁有七八分像。 但他们的气度却截然不同。 吕丁着皮时匪气十足,扮成匈奴惟妙惟肖,吕奔则举手投足都是一股雅气,便是衣衫肮脏油腻,浑身不修边幅,也不会和蛮夷混作一堆。 对一个跑草原线的游商来说,这可不见得是好事…… 李恪皱眉看着他,轻声训叨:“年岁轻轻便这般胖,对身体不好,你要记得减肥,便是到不了我这程度,也不能腆着肚腩!” 吕奔听得一脸懵逼。 大秦百姓多消瘦,无论男女,珠圆玉润都是福满之相,意味着吃用不愁,怎么李恪就觉得对身体不好呢…… 他郁闷地挠了挠头,恭谨回答:“叔父所言,小侄必定遵从。明日起我便与羌说,以后不食肉了,只食苜蓿。” “怎么能只食草呢?你又不是马。这肉还是要食的,一会我让你拜沧海为师,多多锤打,赘肉自然就消了。” 吕奔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的身边,吕羌是武力值最高的代表,寻常马匪三五个不够他一个人砍。 可吕羌却说,李恪身边的沧海是世上无双的豪侠,像他这种人拥上去,三五十个也不见得能逼沧海用戟,绝对一拳一个糙汉子,都不带返工的。 叫沧海多多锤打…… 吕奔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叔父,小侄想活着……” “诶?” “自明日起,小侄让马坐车,我来驾辕,定将这一身恼人的肥肉去了,只求叔父莫让沧海君锤打……” 李恪险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你啊,根本不知自己放弃了什么机缘!”李恪恨恨看着他,“应曜善于剑,慎子之剑中正平和,有君子之风,让他做你老师,可好?” 吕奔大喜:“唯!” 李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说吧,你怎么比泽和释之回来得还晚?” …… 吕奔网着大鱼了…… 虽说有些超出李恪的计划,但确实是一条大鱼。 他此去库不齐,根本就没用心开商路,而是带着草原人喜欢的美酒机巧,以游商之名转遍了草原十四个大中型部落,最终在伊金霍洛附近找到了一群奇特的义渠人。 该部落人口不过三百余,牧奴八十,牛马俱缺,从规模来看,在库不齐根本就排不上号。 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很强。三百族人,控弦两百,且各个弓马娴熟,能征惯战。 他们十余年前迁徙至伊金霍洛,和本土大族,控弦千人的林胡泰提坷部有过三次大战,一败两胜,这才得以在这片草原立足放牧。 照理说,这样的部落就是人数少些也不该落迫,他们之所以会混得这么惨,是因为他们居然亲秦…… 部落首领乌鹤敖,自称是当年宣太后与义渠王所生长子,泾阳君芾(fú)的直系后人。他不仅喜欢自命为夏子,让族人称他为王,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夏名,叫嬴敖。 这件事的真假已经无从判断了。 依着李恪的理解,想当年宣太后与义渠王苟且生子是为了继承义渠王位,可等把义渠王恁死了,老太太和昭襄王又觉得直接把义渠吞掉,在操作上似乎更方便些。 所以在秦廷的记载上,泾阳君芾与高陵君悝因翁死而忧,积郁成疾,不几年,双双病死于咸阳。 这个不几年,大概就是宣太后还政,昭襄王逐四贵的那六年。 李恪没法排除兄弟俩假死脱身的可能,也不能排除芾死而复生的可能,更不能排除有义渠遗族为了王位,慌称出身的可能。 毕竟他们又没有族谱宗庙,一切都靠口口相传,如今五六十年过去了,这段故事先后传了四五代,早就没了本来的面貌,为今也只能以官方为准,那就是……讹传。 听说吕奔这次回来,把乌鹤敖也带来了,李恪思前想后,决定召见这位自命的大秦宗夏。 “你就是敖君?” 在大河岸边,李恪见到一个八尺四五的白面大汉,肌肉虬结,猿背蜂腰,双臂修长,两腿罗圈,一看就知骑术高超,武艺不凡。 吕奔说他的年纪是二十七,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三四,这种显年轻的面相在草原很少见,眉宇之间,倒真有些浓眉大眼的夏民痕迹。 乌鹤敖的雅音说得很溜,还略懂些往来仪礼,只是态度据傲,喜以鼻孔看人。 “你就是修路的工头?” 呃……很准确。 李恪无语地瞪了陪侍的吕奔一眼,这小子笑得贼眉鼠眼,估计是早就知道乌鹤敖对直道祭酒的理解。 “听闻你乃泾阳君芾后人,不知可有凭据?” 乌鹤敖喫了一声:“我们一族世代都是义渠王,连陛下都不曾派人说我们错了,你一个工头,凭甚问我要凭据!” 李恪被噎得半死,真想告诉他,始皇帝指不定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北边还有个义渠王。 呼吸,冷静…… 李恪吐呐了好几个周天,笑容不变,温言细语:“听闻你还有个夏名?” “哼!我这一脉世代嬴姓,我姓嬴名敖,这不就是你说的凭据?” 李恪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也姓嬴……” “噫!”乌鹤敖第一次大惊失色,看着李恪,虎目含泪,“你是……小弟!” 第五二六章 李恪爵晋左庶长 李恪费了老鼻子劲才让乌鹤敖弄明白姓,氏,血脉的区别以及泾阳君芾那个嬴姓的由来,并以此证明,就算乌鹤敖真是泾阳君芾的后人,双方也没有血缘关系,一点也没有。 这让乌鹤敖有些失望,不过他很豁达,很快就放下那点小小的失望,还调过头安慰李恪。 “修路的,虽说你与我大秦宗室无甚血缘,也不受陛下大兄重用,但我们都姓嬴,总有一些情分在。在草原,不会骑马的男人也可以捡粪晒草,族里不会丢下他!” 李恪张了张嘴,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狰扎。 “谢谢啊……” “不谢!不必拜!” 李恪觉得自己快疯了。 “对了,敖君……” “叫王!修路的,你见了陛下大兄,总不会也喊政君吧?就算你姓嬴,也是要杀头的!” 李恪受不了了:“沧海!” 半个时辰之后,鼻青脸肿的乌鹤敖吸溜着鼻涕,态度终于恭顺了许多。 “敖君……” “祭酒不必称君,喊一声小王……敖便可。” 李恪嚼巴了一口空气:“敖。” “诶!” “你对大秦如何看?” 这话一问,乌鹤敖登时两眼放光,连腰板都挺了许多。 “陛下大兄雄姿伟业,成前人所不能成!我义渠一族虽没有助大兄攻灭敌国,但世代遵王命牧守库不齐,亦是与有荣焉!” “是这般么?” 李恪有些接收不到乌鹤敖的脑回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把做马匪和牧守库不齐联系起来的。 “是!我阿爸在我小时就告诉我要忠于大秦,守定本分,只要部落有口吃食,就绝不许劫掠大秦子民!” “你真没劫过大秦子民?” “呃……部落自迁到伊金霍洛后常常没吃的……”他看李恪有翻白眼的意思,赶紧补充,“不过我历来都给秦人留口吃的,也不掳夏奴,否则部落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夏奴……每个部落都有么?” “少则数百,多则几千,夏奴肯干,女人也娇嫩……” 李恪听得脸色铁青:“奔,义渠乌鹤部真的没有夏奴?” 吕奔郑重回答:“禀叔父,我在乌鹤部逗留半月,乌鹤部皆善雅音,敬秦民,族中无有一个夏奴,倒是有三个秦女。” “秦女何来?” “我与她们交道,听闻她们是被其他部落劫走,后为乌鹤部所救,因在秦地家室尽毁,才自愿留下生活的。” “可被苛待?” “一应待遇皆如义渠之女,无优待,不贱鄙。”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对乌鹤敖的感观一下便好了许多。 他笑着说:“敖,你一族为陛下牧守库不齐,这差使却做得不怎么行啊……” 乌鹤敖满脸涨红:“族人从未怯战,奈何越战越弱……” “情有可原,罪在渎职。” 乌鹤敖脸色数变,咬着牙,低下头:“是!” 李恪叹一口气,循循善诱,“不过眼下,你却有机会将功补过,不知愿行否?” “祭酒有策?” 李恪自信一笑:“我十五便可领民诛杀越关之匈奴,区区库不齐游勇……” 乌鹤敖大喜,对着李恪深深一拜:“若能寻回祖先荣耀,乌鹤部万死不辞!” “不需万死,我只需你与奔同回草原,听他之令,在必要的时候……发兵!” …… 乌鹤敖是李恪放在库不齐的一手闲棋,用得好奇妙无穷,为了差使联络方便,他叫吕奔深入险地,为此还让应曜亲领一百墨卫随行护卫,顺带教那胖小子习武。 及至月末,《国工》一书校定、镌录完成,连李恪手中六篇,总计四十八篇,二百二十七卷。李恪说到做到,每一卷都书写了主著之名,以传世人,直道士气由此鼎盛。 李恪也有好消息,季布来报,外四处的法吏、勋贵们出乎意料地听话,他们在校定时没有删减一句话,其就事论事的态度甚至有些过分弱化外四处的作用,使其看来就像是应声虫一般。而且还不是李恪的应声虫,主营、主章,只要是手掌工程的,都可以差派他们活计。 可笑得是,李恪挑了几卷读了一遍,发现这样写出来的成文反倒看起来真实。 李恪是墨家钜子,对法家对勋贵,可不就该严防死守,不使逾矩么? 书稿就这么定下了,连《国论》一式两份,成内外二版,李恪亲手撰写了书目。外版被装进四个精致的机关大箱中,不配龠匙不可开箱,内版却只是用皮绳扎实,装在一辆专门的马车当中,看起来半分不惹眼球。 五月将至,李恪在大河分指接连收到蒙恬与咸阳传讯,令他连夜渡至九原,迎候天使。 于是乎,五月初一,正午日中。 九锡仪仗自南而出,军容齐整,总计五军三千余人马,竟比当初蒙毅扶苏宣慰苦酒更加盛大! 身着官袍爵卉的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向身旁的苏角告罪一声,迈步而前,迎向仪仗。 “臣,直道祭酒,上郡阳周县令,五大夫恪,恭迎天使!” 仪仗大旗呼啦展开,右旗黑底,滚绣玄鸟,上书独字曰【秦】。左旗白底,缀有金边,上书【相去疾】三字,字字如刀削一般! 李恪长身下拜! 自他之后,城门亲迎数百人,齐齐下拜。 须发俱白的冯去疾自车厢中缓缓出来,高立在车辕之上,双旗正间,抖手展开黑绸一卷:“臣,御史中丞去疾,代陛下宣诣!” 所有人齐齐正身。 “直道祭酒,五大夫恪何在!” 李恪高声回话:“臣在!” “验明正身!” 李恪忙自腰间解下令信官印,双手递于卫率。那卫率仔细检验,还取来白绸,当着李恪的面按泥用印,与朝中备存比对,最后画押收进怀里,这才宣唱:“正身验毕!” 冯去疾点了点头,双手捧起黑绸,摆正在自己面前:“诣!” 李恪土揖及地:“臣,李恪接诣!” “朕欣闻,恪年少英俊,具不世之才,可比圣贤,故征而召,令其金山,民海,筑直道三千里,以利国事。今七月已毕,期三过一,恪夺天工,铸道千里,通洛水,坝大河,劳苦甚矣!朕应天命,特嘉许之!诣!恪爵晋一,为左庶长,罢阳周县长职,仍主直道,秩千二百石。其下,七处,四章,一营,爵晋二。余者官吏,民夫,兵卒,工匠,学子,凡及册之民,各爵晋一,以为宣慰!此诣,始皇帝三十四年仲夏,御书!” 居然一次性发出来近五万份爵,还是亲笔御书……好大的手笔啊! 李恪隐隐觉得牙根有些生疼,便是再不愿跪,这时候也只能合膝触地,直腰而跽。 他伏身下拜,以额触手背,手心触地。 “臣,直道祭酒,左庶长恪,领诣!” 第五二七章 因材作书 领诣,谢恩。 始皇帝能送出这么大一份礼,其所谓表彰直道进度的理由就必定是假的。 大秦的工程开遍天下,至今为止,还从未有过因工程晋爵之先例,更遑论这种“及册之民皆有封赏”的重赏鸿恩。 始皇帝能做出这种荒唐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借直道之名赏《国工》,且要以此告诉天下官吏,大秦推动机关工程之决心。 雄才大略之主啊!李恪不由在心底感叹。 行完礼节,仪仗扎营,李恪引着冯去疾与苏角相会,又像个主人似地请两人一道去官舍歇息。 他与苏角是患难之交,九原又是两路一桥三个标段的连接点,所以他这种反客为主也无人当作失礼,皆欣然而往。 还不等他们入城,身后忽有快马来报,言匈奴上将军恬并亲卫疾来,再有三里,便可到达。 李恪的眼睛不由亮了,招手把田横招到身边,轻声嘱咐:“打听一下蒙恬在哪下榻,然后把马车赶过去。记得,不见蒙恬,不可离马车一步,更不许旁人登上马车。” 田横复述一遍,抱拳拱手:“省得了!” 冯去疾笑眯眯扫了李恪一眼,若有所指道:“祭酒以后交代隐秘还是该避讳些,需知道隔墙有耳。” 李恪回以微笑:“中丞说笑了,我方才的话,在您耳中,懂却不懂,在苏将军耳中,不懂却懂。反正你们自会将此忘了,我何必枉作小人?” 冯去疾苦笑:“多日不见,竟然忘了祭酒口舌之利。” 李恪撇了撇嘴:“同为利齿,象自御,虎袭人,中丞认为我是象是虎?” “祭酒自然是……” “啊!来了!” 李恪看到天边烟柱,一声轻唤,迈步就走,根本不给冯去疾把话说完的机会。 冯去疾愣了片刻,摇头感叹:“我与墨慎子亦算旧识,堂堂君子,何以会养出刁滑之徒。” 说完,他也迈步,只留苏角一人不动。 苏角满头都是冷汗。 文人斗智,武人斗勇。方才的话对李恪和冯去疾来说是真的闲聊,可苏角却有种直觉,他方才若是敢不自量力地插一句嘴,就会被法墨两家绞得粉碎! 苏角觉得不可思议。 他可是两千石的戍边将军啊!位比上卿,职兼郡守,天下似他这等权柄的高官十人也无,若说法家不可得罪还能理解,可是墨家? 他使劲地甩了甩头。 烟尘抵近,千马奔腾,匈奴上将军蒙恬傲立于战车,在亲卫的簇拥下疾驰而至,一直来到李恪与冯去疾面前。 李恪当先行礼:“小子见过将军!” “劳祭酒久候!”蒙恬爽朗一笑,跳下战车与冯去疾双臂紧握,“去疾兄,我昨日还在高阙,幸得是赶上了!” 冯去疾也是一笑:“恬兄要来,只需遣人知会一声,我便是等上几日又有何妨?何必急赶。” “岂能如此!”蒙恬反驳道,“不在城外迎你,岂不显得我这东道不本分?” “你啊!”冯去疾失笑。 三人合了苏角,共入九原,一兜一转便舍了原本要去的官舍,去到了苏角主场的郡治后堂。 这意味着东道转移了,蒙恬出场后,李恪让开主位退而为客也是应有之意。 四人入堂,主次落座,有乐手吹笙,舞姬甩袖。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冯去疾突然笑着对蒙恬说:“恬兄,你可知我已是直道的第二位特使?” 蒙恬奇怪地看了冯去疾一眼,赵高在暗他在明,这件事不是才出章台就已经天下皆知了么? 冯去疾又是一笑:“恬兄,那你又可知,祭酒对上一位天使可比对我上心多了?” 蒙恬恍然了。 李恪通钱赵高千金,这件事同样尽人皆知。天下君子以此笑谈,却少有听到对李恪的非议,这在百家相斗,互不认可的秦朝士林,也是一件神奇。 蒙恬自然知道冯去疾想要什么,却不知他为何不直言讨要,而非要拐个大圈,听起来就如索贿一般。 且由他罢! 蒙恬也笑起来,指着李恪接茬下说:“祭酒厚彼而薄你,自然是因为去疾兄不若太仆得陛下喜。此人之常情,何必有疑?” 冯去疾一脸震惊:“我虽不得喜,然我势大啊!祭酒以为然否?” 李恪真想甩过去一句不然。 两个算不上老的老混球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就是想看他愿不愿意托天使之手上呈《国工》么! 托之,说明他著书为公,自呈或暗使中人,皆是他私心作祟。 李恪在心里冷笑。 始皇帝用巨赏堵他,冯去疾拿言语激他,明里暗里都是要他安分守己,别妄图打破现在的政治格局。 可他的想法秦人如何看得透,便是始皇帝,又岂能猜得着? 真道我稀罕咸阳的官位么! 李恪挑了挑眉,长身一拜:“中丞不远千里而来,风餐劳苦,小子虽无长物,却岂能令尊者空归?请允上呈!” 蒙恬赞赏地看了李恪一眼:“祭酒自便。” 一声自便,就说明正事要开场了。 乐手,美姬不须人言,皆大拜告退,退出不久,就见八个孔武墨卫抬着四只大箱正身进来。 他们把大箱并排放在堂中,李恪从?中取出一串龠匙,依金、银、铜、铁四色分别开锁,墨卫发力掀开箱子,满满四箱书卷整整齐齐码放其中。 冯去疾震惊莫名:“这便是沸传于天下的《国工》?” 李恪束手点头:“此《国工》七部四十三卷,总计二百二十二卷,墨工之机要,直道之精髓尽录于内,请中丞笑纳!” “七部四十三篇……二百二十二卷……”冯去疾疾走近前,抄起一卷抖开便瞧,“要管束民夫,首先得狠,别因为大伙都是民夫就手下留情!平日官长会留情么?不会!狠是官的本分,民官虽不领俸禄,但也是官……” 冯去疾念得满脑袋黑线,憋不住抬头问李恪:“祭酒,此为国工?” 李恪不由失笑:“国工之事,涉民、兵、工、商、法、辎重、机关七处,成书之由便是论事,而非论理,故看起来,或会与世之常作略有不同。” 蒙恬好奇问:“有传你聚四民著书,莫非是真的?” “自然是真。”李恪指了指冯去疾手上那卷,“如中丞手上的《民治篇》便是四处标段,七位百夫口述,择其精准录于书上,书录者不曾擅改一字。” “何以如此?” 李恪耸了耸肩:“民治之书本就是给民官读的,士人并非不可写,但民官若不可领会,书来何用?” “这书是给民官读的?” “止《民治》《民奋》《作休》三篇,直道已经将此三篇铺开去了,每个标段皆有抄录,民官学识浅,唯如此做,才能照本宣科。” 冯去疾眼睛一亮! 秦律的原则也是使民知法,所以用词历来追求简洁明了,但毕竟是法吏所书,失之于书面,所以各县令史才有与民问答的职能。 李恪的做法与秦律异曲同工,俗,却颇有些别样的神妙。 他将手中之书卷起放归,问:“可有书目?” 李恪从第一个箱子中取出一卷银线绞编的简,递到冯去疾手里。 冯去疾张手抖开,念叨着“法五,工典,卷百二十七至百三十”,找到书卷,取来观瞧。 【通钱,同律之刑,某以钱通其官,官不取,啐,鞭十五,官取,同罪。】 还是熟悉的配方,相似的味道…… 冯去疾舒坦地叹了口气:“祭酒有大才啊!” 李恪谦逊道:“皆诸贤所著,小子不敢居功。” 冯去疾还想恭维,蒙恬突然插嘴进来:“祭酒,高阙、阴山正缺机关,不知此书可否也予我一套?” 第五二八章 金银二册,李恪从军 酣宴,微醺,这两个词往日少有摆在一道的时候。 因为对于嗜酒的秦人而言,宴酣否的标准多在于酒喝得是否尽性,而喝酒是否尽性的标准又全在于几人醉倒,几人酒疯。 酒坛是检验东道的唯一标准,这句话放诸天下皆准的评判在李恪这里纯属摆设。 他做东道惯摆茶,爱饮的多饮些,不爱饮便多说些。 若是真有大事,专得开宴,他便寻些珍馐美味摆盘上几,大家专注于菜,酒为佐品。 常年的经验证明了李恪的一个猜想,秦人之所以好酒成瘾,说到底,还是菜太难吃。 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虽不为东道,布不得菜品,但奇文亦可主宴。 三巡尽后再无酒,除了苏角,也不见谁真有不满的。 一场豪宴四个时辰,自莫食直宴到舂日,太阳落山,宾主尽欢,冯去疾主动提议要去李恪暂居的官舍饮茶,那意思摆明了要与李恪论一夜道,连天使大帐都不准备回了。 而李恪,自无不允的道理。 送了李恪与冯去疾出堂,苏角骂咧咧凑去蒙恬旁边:“尊上,这夏子也真是的,边地难得欢宴,竟引着中丞论了一日的书,若是传扬出去……” “书可醉人。”蒙恬颇为无奈地看了苏角一眼,“你与旦君皆庶民出身,以豪勇立足,可旦君无事便读兵书,而你……” “他是年少时对博输给夏子了……” “对博输了?真希望你也输一场啊!” 蒙恬摇着头赶跑苏角,领亲兵出城归营,一入辕门便有哨戍来报,称他的亲兵校尉蒙聃正领精锐与一群墨者对峙。 “对峙?与墨者?” 蒙恬一头雾水,突想起饮宴之初的那次冷场。 他半真半假向李恪索要《国工》,结果李恪看着他只是笑,冯去疾看着他也是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直到冯去疾以书中内容扯开话头,气氛才重新正常起来。 《国工》有两百多卷,每卷千多字,就是二三十万字,便是李恪在饮宴间让墨者去抄书,也不可能这么快备好…… 难道说李恪本就给他备了一份?又或是李恪这次过来带了原件,为了不得罪他,直接把原件送过来了? 蒙恬丈二摸不着头脑,就问:“墨者何时入的营?” “日中。” “日中便来了?”蒙恬皱起眉,“莫非从那时起,聃就与他们起了不快?” 哨戍挠了挠头:“将军,小的听闻,墨者是来送礼的。校尉知晓将军不收礼,便请他们回去,结果领头的墨者出言不逊,说非要等将军回来,这才……” “非要等我回来?”蒙恬抚着短须,越发不解。 他去到对峙之地,见到田横与蒙聃针尖麦芒,四目相对,两人皆不说话。 他们身后,亲卫与墨卫也不说话,墨者们围着四驾旧车围成一圈,亲卫们又围着墨卫围成一圈。 不曾亮刃,是唯一叫蒙恬感到欣慰的地方。 他看了一会,轻咳一声,转步出现。 校尉蒙聃是蒙氏家臣,看到主公忙弃了田横,可没等他走到蒙恬身边,田横就在原地据傲先声。 “钜子令我等将车驾交到上将军处,如今上将军既至,我等告退!” 说完,他一招手,几十墨卫便齐手推开面前兵卒,汇合在田横身后。 亲兵们多是蒙氏亲近子弟出身,几时受过这等窝囊,自然是人人怒极。可蒙恬不发话,蒙聃不作声,他们就是再怒也只能忍着。 蒙恬不悦地紧了紧眉:“不知祭酒令你等送来何物?” 田横自袖中抽出一卷与《国工》书目无二,却以金线绞编的竹简:“礼单在此!” “聃,取来。” “嗨!”蒙聃一声作令,冷哼一声,从田横手中夺来书简。 蒙恬抖手打开。 【国工,八部四十八篇,二百二十七卷书目】 他的凤眼兀然睁大:“这是祭酒令你们赠予我的?” “钜子只说亲手交予上将军,无有其他!” “我知了……送客!” 蒙聃半押半送地把田横等人送出军营,返身回到蒙恬处:“主公……” “在亲卫中遴选亲信百人,便如方才墨者那般守在那四辆马车外头,一步不得离,一人不许观,失令者,斩!” …… 蒙恬,冯去疾分两路同回咸阳,明明起点相同,终点无二,却刻意地两相回避,谁也无意与另一人照面招呼,就连渡河过水都挑了不同的渡口。 他们相距三个时辰先后入到咸阳,相去一个时辰首尾入宫拜谒,于是,始皇帝面前便多了两卷书目,一卷绞银,一卷绞金。 “苛进,践实,民心,乡毒,还有开山……这五卷并序言国论,你们都看了吧?” 始皇帝的书房难得没有赵高和周贞宝,只有李斯、蒙恬、冯去疾、蒙毅四人跽坐,各居着心思,齐齐点头。 “说说看,朕的直道祭酒何以要多此一举?” 奉命求书的冯去疾当仁不让,首先发声:“陛下,祭酒年虽轻,却深谙进退之道,大秦得如此良材美玉,喜甚,幸甚!” 蒙毅紧随其后:“民心者,以廉耻之道驭民;苛进者,以帝王心术驭下;践实与其日常之说无二,此番却不在工、术,而在官道;乡毒……此固疾深埋于乡野之地,当年商君便深恶痛绝。然臣等愚昧,多小觑之,今日得闻改考一案,方知乡毒之甚,触目惊心啊!” 始皇帝既不认同,也不反对,只微笑说:“五篇毅卿评了四篇,为何独留开山不评?” 蒙毅脸色霎时青白:“开山……臣请陛下,杀我四人并李恪、擎雷,不使外传!” 死一般的静。 闻针之静迟续了整整半柱长香,李斯突然笑起来。 始皇帝撑着胳膊饶有兴致看着李斯:“丞相想出脱身之法了?” 李斯也不否认:“臣请陛下,令兰池侯试制火药,先观其效,再论其他。” “若此物如恪卿所言,排场甚大如何?” “广用于天下,可省民力!” “若此物如高所言,威势甚大又如何?” “杀我四人,但恪不可杀!陛下须得问尽世间知火药之人,是杀是用,全凭陛下!” “看来丞相是更信恪卿之言。” “是!”李斯高声道,“火药可开山,臣信,火药伴雷火,臣亦信,然区区药面,威若天怒……那恪又不是天神履世,何来可信?” 始皇帝满意地笑了起来,对蒙毅说:“毅卿,你等又不是真的愿死。当多学学丞相,忠亦有私,朕才能放心用你们。” 四人齐齐躬身:“陛下深思!” 始皇帝摆了摆手:“丞相,夏子五篇你如何看?” “践实延其道,略有新意。余者皆法说,不予置评。相较那故作玄虚之隐四篇,反倒是明彰的国论……” “国论如何?” “包藏祸心,其罪当诛!” 冯去疾重重皱眉:“丞相,百家有别。其人乃墨之钜子,以学论文,文并无错。” 李斯冷哼出声:“恪不仅是墨家的钜子,还是大秦的官员!大秦以耕战立国,全农全战,才使大秦扫平天下,弱民强国,才叫大秦荡平六国!此人食国之?,妄议国本,其罪,不当诛么!” “丞相之言着实武断。四民之说出于古,耕战之说谓之一。如今天下一统,大秦世所无敌,正当以法教共举,广兴工商!此非利民也,为国也,国得利而民随安,此正道也!” 蒙毅为驳李斯祭出了齐法大旗,却惹来了冯去疾不快,他当即反戈,厉声而斥:“法之教,在壹教。现如今墨法同教,郎中令是否觉得还不够乱?陛下是否该将儒道也加进去,令论战重开,民心涣散才合了齐法的教?” “中丞,您明知我非此意……” “好了。”始皇帝烦燥地甩了甩袖,“好好论着国工,却关学室何事?越辩越乱,越乱越争,所以我才不喜将你三人聚在一处,忒得心烦!恬卿,金目是你呈上来的,你也说说。” 三位法家领袖当时就不说了,全看着蒙恬。 蒙恬沉默半晌,轻声说:“陛下,李恪十四击匈奴,十八破巨野,墨家,楼烦,阳周,凡其所履,皆得兴盛。您也说此子才比商君,只用作祭酒,屈才了。” 始皇帝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当场大笑。 “令,斯卿抄录开山一份,转贞宝处,令其秘制一份,观其能效!令,银册国工藏博士署,除机关一部,俱发各郡。令,直道祭酒恪文武皆备,调匈奴上将军莫府听用,职校尉,仍秩千二百石。其直道旧事,还有先前阳周旧事,令其报上继任,由郎中寺核考。” 李斯大惊:“陛下,官员离任择其继任,与秦律有悖……” “丞相!墨家行事与以往大秦皆有所异,观一阵,研一阵,再行官吏迁转亦是不迟。” 看着始皇帝闪烁的眼神,李斯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唯一声长叹,拱手,领命。 第五二九章 校尉路人甲 全在意料之外的一次调令…… 李恪郁闷地看着传令的谒者,想了想,在一张绢上书下憨夫,田荣两个人名。 他说:“憨夫乃我同门师哥,现任道路主章一职。其人厚重,稳健,且多有主持经验,可使直道按期保质,不使陛下忧扰。田荣现任阳周县丞,自我离任,暂主县事,乃县长不二人选。” 谒者把李恪的话一一录在绢上,吹干,递给李恪确认落印。 李恪最后一次用完自己限量版的祭酒印信,合手一交,换了块同是黑绶的量产版校尉官印,就算是完成了职责交接和身份转变。 啧!大秦校尉…… 这块破印前缀后缀一应全无,看着就像是路人甲用的便宜道具,用印时还得配着爵印一起用,才能证明是李恪戳的章。 天差地别啊! 李恪满心不自在,倒不是觉得自己被缷墨杀驴了,而是突然之间成了军士,让他不由担心,自己的下一站是被蒙恬发去修长城。 修长城是兵工事,和直道不同,缺少了政的标签。一旦履任,他身上就会打上重重的工程官标签,一辈子也难走出来。 或许这还算不上大事…… 更紧要的是,大秦的长城漫山遍野,若是依着墨家的标准修建,可能十年都无法修得周全。 这要是陷进去,他就得以工头的身份来迎接乱世,那就完球了…… 不能去长城! 李恪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万喜良们,浑身上下都弥散着对命运的抗争。 得给自己这个路人校尉找事做!立足库不齐,放眼全北境。 有什么兵事和库不齐沾边呢…… 五月下旬,憨夫和田荣先后履任,且依着秦律传统,先试为官,为假祭酒,假县长。 试用是秦官晋级的标准传统,每次拔秩理论上都要经过一年的试用期,课考中上才可转“真”,李恪不假是特例。 只是他身上特例太多,比如十一月转任的传统,先假后真的传统,不可指定继任的传统……此许称谓之事,已经连李斯都懒得讲究了。 李恪拖延了将近一个月才去九原的上将军莫府报道,随身除了沧海、陆衍和陈平,还有墨卫二百,少年营五百,一路上授课游学,行得分外悠哉。 区区三天的路走了半月,好容易进到九原辖境,距大河旁的九原城还有一日半的路程。 墨家终于传来了他要的消息。 库不齐马匪千余突垄第三标段丁庚仓,为戍卫所退。此战造成士卒七死,民夫十四人亡,伤者七十有九。 直道总指以保卫处名义文告匈奴上将军莫府,请平匪患! 虽说和递过去的计划有些差异,不过……乌鹤敖和吕奔的办事能力果然还是不错的。 李恪咂巴一下嘴,心满意足地把简丢进书箱,掀帘号令,全速进发! …… 九原城。 作为一个极富有进攻意识的将军,蒙恬历来是不喜欢将莫府固定在某一座城中的。只是在半个月前,他接到李恪往来赴任的消息后,他就把自己的莫府暂定在了九原。 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戍边校尉,但李恪与寻常不同,这一点如今的秦人都不会有反对意见。 也因为此,蒙恬手下大将齐聚九原,旧识的是为了粗表礼仪,不认识的则打算寻个认识。 上郡将军王离,雁门将军杨奉子,北地将军涉间,九原将军苏角,以及云中将军司马欣,北军的五位两千石齐聚而至,然后一等就是十五天…… 李恪急于把事情拉回到正轨,结果一不小心,还没有报道就得罪了新公司全部股东。 大帐饮宴,歌舞欢声。 亲兵校尉蒙聃大步而入,手上举着一枚信笺,上书【恪行速,下市至】。 蒙恬沉默着看了三四遍,轻轻把信笺丢进烤羊的火堆,高声说:“今夜,九原自日失起宵禁,诸君不醉不归!” “嗨!” 在大秦抑商的背景下,吕不韦当年打下的兴盛底子还远未抹灭,各城夜市多较日市兴旺,除却临治、白羽这样的巨型市亭,宵禁往往会引起城中混乱。 但九原城却是个例外。 九原是兵城,一县左近扎着苏角的四万强兵,就连城中也有万卒驻留,眼下诸位将军又都在这儿,驻卒加上亲兵,全城上下几乎全是兵将。 蒙恬治军,令行禁止,他说几时宵禁,只需要一声令下,城门立闭! 于是乎李恪就被关在了城外。 下市时分,全天下城门楼子最热闹的两个时段之一,李恪眯着眼在紧闭的城门下站了许久,命墨卫后退五里扎营。 看起来,蒙恬很不高兴啊…… 过了一夜,李恪平旦起身,着轻甲,扎武冠,腰佩启夏,日出抵城。他在城外站了半刻,果然听到鼓声隆隆,城门打开! 一通鼓响,李恪留下田横在外将兵,只带沧海、季布,直驱入城。 二通鼓响,李恪来到郡治之外,看到治所外立起高高两杆大旗,右书【秦】,左书【蒙】,干脆利落,全无赘余。 大旗之间,两辆战车竖起对立,车辕之上捆扎巨木,乃是正正经经的辕门配置。 辕门旁立满了神武的将士,前持戈,后持戟,腰配短剑,背负劲弩。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停住脚,静等着二通鼓歇。 二通鼓歇,三通鼓起,李恪正了正武冠,领着沧海季布,迈步跨进辕门。 “哈!” 长戈齐落,最外的恰好把沧海、季布拦在门外,最深的一直连到五十步外。 李恪的脸有些发白,紧攥着剑,纹丝不动。 他深吸了第二口气,抬手让沧海和季布留下,在戈廊之中,重新迈步。 战战兢兢,龙行虎步,李恪以极稳的步伐踩过戈廊,左右双脚恰好各踏了五十步! 就在他迈出戈廊的一瞬间…… “喝!” 同是五十步长的戟队下兵,高度堪堪在李恪眼帘,两戟相交,锋刃对外,李恪想要过去,唯有弯腰。 李恪反而不怕了…… 大清早没吃没喝,被吓成这样也不感到尿急,李恪在戈廊出了一身冷汗,看到那些明晃晃的锋刃,心里头反倒踏实了。 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墨家钜子跑到蒙恬手下做戍边校尉,蒙恬再得帝宠,还敢伤了自己不成? 李恪嘴角挂起冷笑,冲着锋刃,迈步! 左脚迈,右脚伸,领头的戟兵颤了颤,在李恪行将撞到锋刃的当口急收了兵刃。 李恪不疾不徐,不缓不快,脸上半点表情也无,所过之处,兵刃四避。 仍是五十步交替落下,李恪破开戟林,被一个和田横身形相似的昂扬大汉拦住了去路。 第三通鼓,前七,后八,慢拍终止,急拍起音,那顶盔贯甲的大汉锵一声抽出铜剑,斜指在地面。 “我乃莫府守护,校尉蒙聃,来将通名!” 李恪轻轻拱手抱拳:“匈奴上将军麾下校尉李恪,奉命前来点卯。” “校尉李恪……”蒙聃张开眼帘,轻蔑地瞥了李恪一眼,“将军有令,校尉李恪,报名进见!” 第五三零章 请平匪患 报门而入…… 首先,报门的意思就是自报姓名,而且从现在的位置到两步外的门槛,一共需要报三次名,也就是一报一步。 其次,这一招在漫长的时期里都是对将领的大不敬,虽然李恪不知道自报姓名到底是为了侮辱什么。 其三,一通鼓三十六响。前七后八是慢拍,十八连响是急拍,最后三下又是慢拍,等鼓敲完如果他还没踏进门槛,蒙恬就能依军法砍掉他的脑袋。 其四,前七他走了戈廊,后八他行了戟林,现在就是十八连响,所以蒙恬给他的选项是,要脸还是要命。 这不是废话么,肯定是要命啊…… 李恪抖了抖肩,双手一拢,高声唱名:“臣,左庶长,校尉李恪请见驷车庶长,内史令,谕令节制上、北地、九原、云中、雁门五郡,匈奴上将军蒙恬!” 一长溜的名词,恰到好处,正是六响。 李恪翘着下巴给蒙聃甩了个脸子,迈前一步。 “臣,左庶长,校尉李恪请见……” 司马欣满脸通红从屋里跑出来:“恪君,全天下都听到你受委屈了!将军方才也说了,许你不报而入!” …… 三通鼓毕,李恪恰到好处地踩上门槛。 他生平第一次以下属的身份参与点卯,还不是在明亮的军帐,而是在九原郡破败阴暗的治所公堂。 乍亮突然转至乍暗,李恪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到蒙恬独自高居于正席,右席坐着王离、苏角和一个长髯垂胸,书生义气的汉子,苏角居于末席。左席则坐着司马欣和另一个魁梧健壮的勇将,也是面生。 结合个人气质,李恪大致猜出来,居右的是杨奉子,居左的是涉间。 他总算知道蒙恬为什么要给他脸色看了…… 早知道五副将全在等他,他怎么着也得等到乌鹤敖袭直道的消息出来了再启程,而不是在路上游山玩水,拖延时日。 这才叫棋差一招啊。 李恪腹诽了一声,抖抖甲前出行礼,且只是拱手微微鞠躬:“臣校尉恪,见过上将军及诸位将军,请诸位将军恕臣甲胄在身,不得全礼。” “好一个不得全礼!”左首涉间冷笑一声,“久闻夏子学养高深,天赋异禀,便是不通武艺,仍可克敌制胜。只是不知,你既不通武艺,着甲何用?” 李恪直起身,理直气壮回答:“禀将军,自古有甲胄在身,不得全礼之说,足见这甲胄虽好,却会叫人行动不便,小子今日头次着甲,对此深有所觉。” 他扯了扯胸甲,好像要证明自己确实被束得难受。 “所以我就想了,似我这等不通武艺之人着甲保命还则罢了,为何古往今来诸般猛士良将也要着甲?” 好心的司马欣化身捧哏,响应一声:“为何啊?” 李恪耸肩一笑:“没办法,人皆惧死嘛。” 话音才落,杨奉子猛就起身,锵一声抽出佩剑:“小子大胆!” “胆若不大,我早在百步开外就被吓跑了,将军如何见得到我?”李恪全无畏惧的意思,站在堂中笑对众人。 蒙恬终于发话了。 “论口舌你们说不过恪君的,休得自取其辱。”堂上的蒙恬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杨奉子坐下,和颜悦色对李恪说,“恪君,人言你书生执兵,可比子牙,门外百步乃我等专为你设,不知道感觉如何?” 蒙恬这么大大方方承认刁难的意图,李恪反倒不好炸刺了。 他老实回答:“虽说过犹不及,但总归比在堂中架起一口锅有新意。” “过犹不及?”苏角好奇一问。 李恪斟酌了一下语言:“这堂中,小子认识的不过蒙将军,王将军,苏将军,司马将军。若门外的排场是你四人所设,我猜出计的是苏将军。” 蒙恬大感好奇:“为何?” 李恪狡黠一笑:“自然是因为小子点评的时候,他看起来格外上心。” 苏角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现在就钻。 这一打岔,堂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蒙恬笑着问:“虽说是角君想出来的主意,但我等皆以为善。所以你还是要说,过犹不及是何意思。” 李恪点了点头。 “禀将军,诸位将军,小子路上缓行确有不妥,但陛下御令从未言明报道时间,小子只要一日不到,就一日不算军中之人。不算军中之人,将军就无从怪罪。将军无从怪罪我,自然就不能随意伤我。有此认识,小子心中就有了底。门外戈廊之用在威,兵威之盛,如云压顶,小子身在其中,便是知道戈矛不会落下来,也心中惶恐,汗湿衣衫。” “然,戟林之用却在伐!”李恪抖袖轻笑,“士卒们明明白白冲我亮出锋锐,看似倒是更险了,可我明知道将军无意伤我,小小兵卒,岂敢悖令啊?” 苏角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若是哪个士卒收戟慢了呢?” 李恪歪着脑袋:“我又不是忙着赶集,若是有人收得慢了,我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满堂皆是笑意。 蒙恬对李恪的反应大为满意。生死之间,匆忙之势,还能细致入微,置之险地,足见李恪通晓兵法,已得了李牧的神妙。 从军为将最忌不知兵事。 李恪有不错的风评过往,但蒙恬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如今一试,总算对李恪的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至于更多的,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他让李恪入席,李恪自陪末座。 蒙恬问:“三日行程行十六日,恪君何以迁延如此?” 李恪想了想,回答:“小子携墨家归秦,本意在光宗耀祖,再兴门楣。陛下令小子从将军麾下,小子喜甚。奈何陛下给小子的官印唯有校尉二字,何从何往皆不提及,小子自然会对未来忐忑。若是不想通一些关节,我如何快得起来?” “倒是难得的实诚。”蒙恬笑骂了一声,“前一日半,行了足足十五日,后一日半又仅行了一日。如此说来,你必是将那些关节想通了吧?” “确实想通了些许。” “仅是些许?” “心血来潮之事,自然仅有些许。” 蒙恬了然点了点头:“既如此,权且说来。” “嗨!”李恪自信一笑,朗声回答,“直道,秦之血脉也。如今血脉未通,宵小横行,小子欲请城一座,邀兵五千,荡平库不齐之匪患!如此一来,直道安然,小子立功,大秦也能借此收获一片政通人和的肥沃牧场。此一举三得之善事,望将军,成全!” 第五三一章 朔方之富,非夏之富 一座城,五千卒,剿灭匪患,安定地方。路人甲校尉铺一登场,就为蒙恬献上了一条难以言拒的战策谏言。 这让蒙恬的心里颇为复杂。 李恪想去库不齐剿匪的事不是秘密。昨日午后蒙恬先是收到战报,紧随其后便是直道保卫处的告请和李恪加速赴任的消息。 李恪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剖录在北军的将佐眼前,叫人连误解的余地也无。 这种张扬肆意的态度在北军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九原城中各有所执。 一系以王离与杨奉子为核心,切实怀疑李恪养匪自重,意在以匪患夺御令之期,眷留直道,不愿从军。 一系以苏角和司马欣为代表,觉得李恪单纯只打算以剿匪立功,这才暗令直道指挥部在恰当的时机提出告请。 而在蒙恬看来,库布齐是匪窠,直道又从中横穿,北军上下俱有耳闻,其实那些马匪对工程的挑衅从未停过,只是江隅将兵出众,这才没有生出大的事端。 所以,这封突如其来的告请必定有李恪的心思在里面的,甚至匪兵突增也可能出自江隅的有意引导,但就此说李恪养匪,却显然是王杨二人的个人情绪占了上风。 直道是墨家立足大秦的第一项要务,整个墨家倾尽全力,李恪亲自为之抓手,筹建总指,编纂国工,足可见墨家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李恪不会拿直道的安危开玩笑,也不会抛开直道,只为自身立功受勋。 所以蒙恬更倾向于李恪之意,在于借北军之力清剿草原,更希望能将剿匪一事抓在手里,谨防北军不够重视,敷衍了事。 可李恪之策一出口,蒙恬又疑惑了。 库不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原上游牧繁杂,互不统属,总人口怕不下五万,便是二比一计,也足有控弦恶匪二万五千。 他们平日或有嫌隙,攻伐不绝,可一但秦军展开围剿,他们必会放下恩怨,携手以抗。 五千兵卒可以干些什么呢? 攻不备,守难持,洒开了会被对手蚕食吞尽,聚成团又寻不见马匪的踪影。 李恪年少时就与匈奴有过交锋,难道真不明白游牧之悍勇野蛮? 蒙恬百思难解。 他皱眉看着李恪:“五千兵卒,便能克敌?” 李恪轻松回答:“库布齐诸部中,势力最盛为月氏赫迟部,背倚其国,控弦四千,余者皆不如他。将军若予我五千强兵,据城而守,我不居弱,足以自保。” 蒙恬又问:“只是自保,何以能平靖草原?” “自然是宣之以威,治之以法。” “法治?” 蒙恬看着李恪认真的样子,很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库布齐若能行法治,秦军又何需隔三差五跑去扫荡? 他摇着头环视过众将,回过身再问李恪:“你欲如何行法治?” 李恪拱手一拜:“以朔方为基,布大秦仁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可将逆匪化为顺民。” 轰堂大笑! 杨奉子傲然扫了李恪一眼,起身向蒙恬请命:“将军,一个读经读傻的小子,理他作甚!请发雄兵,击不臣,末将愿为先驱!” 涉间也忙站起来:“将军,库不齐地处三郡之交,与雁门并不接壤,若将军有意剿匪,北地强军才是首选!” “上郡兵多将广,足可以一战而定!”王离在席上冷笑不已,“且此事因直道而起,直道又大半在上郡辖境,与北地全无瓜葛。将军,末将请战!” “当用北地兵!” “当用上郡兵!” “将军……” “将军!” 麾下众将越争越烈,蒙恬高据于上,只是静观。 他不信李恪的战略如此儿戏,雁门、巨野两战也足以证明李恪并非迂腐之人。 可他这么说的目的在哪呢? 蒙恬咀嚼着李恪的话,突然发现,最好战的苏角居然不曾言语,最需要军功立身的司马欣也一言不发。 他们俩都是与李恪熟络的,难道他们看出什么了? 蒙恬试探着问:“角君,九原地处库不齐之北,亦是兵精,你为何不请战?” 苏角愣了愣,老实作答:“尊上,我正在想,为何是朔方?” 蒙恬的眼睛登时亮了。 朔方! 在大秦,朔方有两层意思,既是地名,又是城名。 作为地名时,它代表了河套源头的一片草场,位置在杭锦草原极西之地,邻河,毗山,范围横跨大河两岸,包括了矿产丰沛的狼山山脉,渔业富饶的纳林海子,整个河套水势最缓,最适合渡船的渡口之一磴口,以及数千顷肥得流油的宜耕土地。 作为城名时,它又专指九原所属,建立在磴口对岸,狼山山脉与纳林海子正中原野上的那座三里土城。 那里是整个库不齐的精华所在,易守难攻,地产富饶,背风面泽,水源丰沛……便是寻便整个大秦,也难找到能够与之媲美的天府宝地。 大秦自然不会忽视这样的天赐之所。 自昭襄王与宣太后吞并义渠,尽占内套,大秦便数度向此地迁民实边,建城立寨。这当中最大规模的一次迁民便是在三年以前,始皇帝发民五万户实边,在大河两岸立起土城三十四座,朔方城也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 迁民五千户,立城为县治,辖两岸七城,为渡源县! 然而,这座城却没有如秦廷所思那般兴盛起来。 朔方城一建,杭锦诸部像疯了似的轮番侵扰,冬春夏秋,一刻不歇,残尸垒城,无所畏惧。 当时苏角已经转任九原将军,他将兵数度靖边,斩首万计,先后屠灭部族十余,也无法为朔方城争得片刻的安宁。 此后蒙恬出塞,九原兵力锐减,苏角不得已收缩退守至九原城,朔方就此失去大军屏障,很快便被游牧生生磨开了城防。 破城之后,城中居民被掳的被掳,将阳的将阳,一座数万人口的大城还来不及兴盛就迅速地衰亡了下去。 这是朔方的结局,也是三十四座土城的最终结局。 那些土城之中,真正毁于游牧的并不多,但是逃民日盛,城垣破败,始皇帝的实边大计早随着那些将阳的民册化为河边的残址,在风霜的侵蚀下垮塌、倒伏…… 这是大秦第一次遇到强兵和严法都无从解决的难题,以至于连始皇帝都歇下了心思,对迁民之事再不提及。 但李恪似乎是想重回朔方…… 蒙恬的心中猛地生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说,李恪的计划是以朔方为饵,作守为攻,妄图将整个库不齐的游牧杀灭殆尽不成? 第五三二章 朔方部建制初成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虎符…… 李恪摇摇摆摆行出郡治,汇合了沧海、田横,出城回到墨卫驻地,在自己的军帐内慢条斯理把玩着手上的虎符。 胡杨制,浆黑色,虎符通体巴掌大小,模样就像一只正在伸懒腰的野猫,就是雕功丢人了些。 李恪心里腹诽着,格外想知道始皇帝和蒙恬一人一半的上将军虎符是不是也雕得这么难看。 听说那是黑玉制的。 大秦以虎符调兵,一分两半,一半在主,一半在将。 虎符共有三级,第一级黑玉制成,主为皇帝,将为上将军。 第二级青铜制成,主属上将军,将就是挂着防区郡名的各个裨将和副将。裨将又称裨将军,地位比副将略高一些,比如蒙恬军中,王离就是唯一的裨将军,剩余四将皆为副将,但没有隶属关系。 第三级就是李恪手中这种,材质很随意,多为木质,浆染成黑,将主是上将军麾下各级将官,从佐就是如李恪这般的校尉。 这说明,李恪终于不再是路人甲校尉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匈奴上将军恬麾下,裨将九原将军角麾下,朔方校尉恪。 校尉历来是大秦最基础的战役单位,本部兵马号位部,以攻守兼备,配置齐全著称。 依照大秦的军制,一部之下设两曲,曲长官为军侯,每曲配有战车一队(八偏六十四乘),车骑五队(九列百单八骑,另属战车六乘),强弩两千(轻甲、强弩),甲士两千(重甲、长兵),不计将作亲卫,每曲兵卒五千挂零。 此外,曲部还有军师军侯一人,所属刀笔吏若干;亲卫军侯一人,所属亲卫千人;轻兵军侯一人,主管辎重、勤杂,所属轻兵五千,文吏十人;将作军侯一人,所属大弩二十,每弩配备马车两驾,士卒二十人。 总计起来,一个满编的战部应该配有校尉一人,军侯六人,步卒八千,战车两队,车骑十队。再加上大弩二十,轻兵五千,各级亲卫又五千,文吏、刀笔、车夫若干,总人数超过两万。 李恪本部的战部番号就是朔方部。 他言明只要五千兵卒,所以朔方部并非满编,战兵配置仅有一曲,但其他的附属苏角一样没有苛责,皆是齐装满员的状态。而所属六位军侯之中,除了随曲而来的甲曲军侯丘寿人选早定,其他也依常例,变作五枚印章任由李恪自行任命。 这就是李恪用来平靖库不齐的资本了…… 当天下午,丘寿领本曲兵马来到李恪营中报道,李恪看着这个孔武有力,看面相就不是非常聪明的军侯,轻声说:“寿君,我问你一个问题。” 丘寿抱拳施礼,瓮声瓮气回答:“请上尉示下!” “假设,假设哈。假设你有朝一日升作校尉,被将军派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还好心地派给你两位不认识的军侯,而且自带曲部,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丘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敢问上尉,第一反应是甚意思?” 李恪张了张嘴:“第一反应,就是你最先想做什么事?” “自然是建功立业!” 李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言不由衷道:“不想寿君竟与我所见略同!甚佳,甚佳,退下吧。” 丘寿挺着胸叠着肚离帐而去,李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帐外,突然轻唤了一声:“布。” 季布默不作声,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 “布,你说他是真憨还是假憨?” 季布一脸苦笑:“说真的,我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李恪无奈地耸了耸肩,“朔方部暂缺一曲,我要你以求教的名义任乙曲军侯,为他附属。我分你一百墨卫为亲卫,你去以后,一要和他搞好关系,二要控制好麾下兵马。” 季布郑重点头:“嗨!” 选定了乙曲的军侯,李恪连下数道将令,任命陈平为军师军侯,田横为亲卫军侯,并召史禄为轻兵军侯,泰为将作军侯。 他要史禄和泰各选墨者二百作为亲卫,赴任之时,还要携带机关、辎重若干,具体要求全在召令中清列仔细。 十五日后,军旗、印信尽皆到位,朔方部渡河驻扎到大河分指附近原野,军营中第一次升起了【朔方校尉李】的帅帐大旗。 又十日,霸下带着震天的轰鸣,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队出现在目极之处,李恪领着麾下文武前去迎接,却在碑楼的露台上见到了完全意外的一道身影…… “雉儿?你怎么跑到九原来了?” 吕雉穿着雪白的深衣,含羞带怯一脸狐媚样子:“君郎,灵姬生了。” 李恪满脸都是古怪:“灵姬生了,你们好似该跟由养通报,和我有甚好说的……” “灵姬生了,蛤蜊的婆姨也怀了第三胎,姑看着心里烦闷,就从苍居搬出来,回了獏川居住,谁知道……” “谁知道?” 吕雉绞着衣袖,满脸通红:“巿黎才十三呢,也有喜了。”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小穗儿……遵那个牲口!” 才骂出口,他突然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吕雉:“等等,左一个有喜,又一个有孕,你此次来,莫非是……” “姑说李家兴旺,不仅要光耀门庭,还得开枝散叶……”吕雉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 李恪张大了个嘴:“亲娘诶,我正要去险地打战,您却给我送个媳妇过来开枝散叶?这不是捣乱么!” …… 无论如何,吕雉算是留下了。 大秦的军营不驻女眷,但李恪却有霸下随行,碑楼上各类设施一应俱全,更重要是冬暖夏凉,不虞让吕雉吃了苦头。 七月开初,朔方部人员齐聚,总计一万二千七百人零六人,其中重甲战车近百乘,货运马车六百余驾。李恪点齐三个月粮草,大军拔营,以侦骑前出,战车居中,步卒在前,辎重在后的方阵序列,沿着大河逆流而上,以稳健之姿,直趋向依山傍水的朔方地。 这是李恪第一次指挥上万人同时行军,途经的还是道路条件恶劣的松软草原,行军路上的琐事远超想象。 幸好陈平、季布、田横都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造反头目,陆衍虽然名声不显,才华丝毫不弱于陈平。史禄、泰为屠睢打理后勤多年,行军经验也异常丰富。 有他们为辅,各种琐事几乎不需要李恪操心,大军上下井井有条。队伍每日行进五十里,两餐热食,晓行夜宿,一行七日,终踏入到杭锦草原。 深夜,扎营。 朔方部的大营不同于寻常,因为女眷不许入营的规定,大营被排成不常见的凹字型。背靠着一条不大的无名水,前营为战车、骑卒,左右二营弩、甲各半,后营两分,轻兵营帐居于外,辎重物资据于内。 粗大的圆木在营房四周立起寨栏,名义上不入大营的霸下静置在两层寨栏之后,身处于层层防护之中,左右大旗,迎风而展。 所有这些都是初任军师的陈平和他的师哥陆衍一道安排的,真.经验丰富的史?在落实上帮了大忙,其余人等,大抵上只能抓瞎。 经验不足啊…… 秋意初寒,叼斗声声,李恪站在霸下的露台,看着营中往来的巡哨,心里头不由感慨。 他的手下,田横、季布是野路子的豪侠,历史上或许牛气冲天,现在能拿的出手的却只有勇毅刚健和人格魅力。泰是技术官员,能够主持攻关,却不能操弄日常。陈平、陆衍天姿出众,匮在实操。 丘寿倒是正经的老秦军侯,然而且不说李恪愿不愿意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生人,人家还是个猛将型的老卒,冲阵或可,主持大局? 幸好还有史?。 想当年,屠睢的五十万大军也被他喂得白白胖胖,现在不过一万多人,只要大伙的脑子能想出招来,史?就能落实到位,不使有一点偏差。 李恪对着南面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任嚣仗义。听说他最近病了,李恪诚心希望他能熬过这场,至少也等任嚣城落成之后再阖然长逝什么的。 正想着,营中突闻竹哨乍起,左近三伍巡逻士卒急往辕门聚集! 李恪皱了皱眉。这时候,这地方,怎么会有人来拜营呢? 第五三三章 霸下夺志 草原秋夜,薄雾氤氲。 季布今夜值守,人定时分,忽听到竹哨声起,三短一长。 这是陈平定下的夜讯,斗代表无事,哨代表有事。 有事之中,又分拜营,警讯,袭营三类,三短一长,两短两长,三长一短,既简单易记,又便于值守分辨,还部分解决了炸营的问题。 在赶去辕门的途中,季布不由感叹,人以类聚。 能聚在钜子身边的士子皆非凡人啊,脑袋瓜怎么就这么好使呢? 他疾行至辕门,看到三伍巡哨正扬开锋锐把两人两马围在中间,那两人都是草原打扮,一个胖,一个壮,胖的看来文质彬彬,壮的观之英武不凡。 季布的瞳孔不由一缩,沉声问道:“奔君?你怎么过来了?” 吕奔和乌鹤敖突兀拜营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李恪耳朵里,李恪想不透他们的来意,唯有支令季布,把他们带来霸下。 早睡的吕雉也被吵醒了,索性披衣起身为李恪烹茶,一时间,茶香袅袅,暖意盈室。 李恪歪着头,白了眼靠在房角打瞌睡的沧海,又看了看专注烹茶的吕雉,突然问:“稚儿,你是不是又欺负瑾儿了?” 吕雉拨炭的手抖了一下:“君郎说甚?方才水沸的声有些大,妾没听清。” “果然是欺负了……” 吕雉被李恪的口气逗笑,捂着嘴一脸得意:“可不是妾欺侮嫡房,瑾儿姊贤,这次是她亲口安排妾先来侍奉君郎的。” “真的?”李恪完全不信,“你又拿什么话挤兑她了?” 吕雉皱了皱鼻子,毫无征兆就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忍冬春谢,腊梅冬开,姊,您看这花有四时,有枯有荣,若是人也这般该多好啊……” 李恪就看着她作妖。 “阿姊,年华易老呢!一转眼,小妹都二十一了,再两年,哎……” 李恪一脑门子黑线:“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吕雉把脸一藏,声音透过茶烟幽幽飘出来:“巿黎诊出孕那天,第二日,姑就商量着叫我们来侍奉君郎了。” 哎呀! 季布轻轻拉响了唤铃:“尊上,奔君至矣。” 李恪扫了吕雉一眼,发现这女人早就收起了小女儿娇态,端庄烹茶,宜然大家。 他砸吧了一下嘴,轻声说:“进。” 房门缓缓推开,送进来圆溜溜的吕奔和看起来很有些惊魂不定的乌鹤敖。 吕奔一见吕雉也在,整张胖脸当即肃然,大礼躬身:“侄儿奔见过叔父,小弟见过长姊!” 吕雉用鼻腔嗯了一声,放下木勺秀眉微蹙。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翁悉心教导你几年,你却连洁、整二字都做不到?” 吕奔的脑袋几乎缩进胸腔里,被吕雉斥得半声也不敢反驳。 李恪难得见到吕雉抖威风,心里头赞叹,嘴上却说:“好了,看你把奔吓得。他这段时间行走莽原,打扮成这样也是角色需要。” “角色?” 李恪沉吟一会儿:“融于夷狄,不使突兀。” 吕雉这才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又去烹茶,算是放过了吕奔。 吕奔如蒙大赦,感激地对李恪大拜。 李恪哭笑不得,丢开他看乌鹤敖:“敖君,何事惊惧?” “大……大龟驼着楼房!这是你的座骑么!” 这都多老的梗了…… 李恪翻了个白眼请二人坐,吕雉给吕奔斟了一盏茶,然后就没了,夷狄同志连盏都没有。 “奔,你深夜来寻君郎,可有要事?” 吕奔道一声谢,很君子地小抿一口,赞声茶香,然后才说:“叔父,长姊,近些日,库不齐有些怪。” “怪?”李恪不明就里,“何事奇怪?” “叔父是否记得数月之前,您要我与程叔连络,伪装马匪袭扰直道?” “如何能不记得……”李恪耸了耸肩,“不想你二人装得如此出色,居然聚起千人,还说通江隅为你等谎报战损。” “战损是真的!” “噫?” “千匪突袭丁庚仓,死百十六,伤四十二,戍士民夫据地而守,四次击退蛮匪进攻,这才逼退了袭击者。您听到的一应损失全是真的!” 李恪瞪大了眼睛:“你们假戏真做了?” 吕奔苦笑道:“此事根本就不是我与敖君做的,主持乃是乌审草原的林胡特尔其部,另有五个小部协从,至于领兵之人……安阳君柏!” “柏?” 李恪一声惊呼才起,大营同时竹哨炸响,三长一短,哨声急促! 袭营! 喧哗声透过门窗传了进来,李恪豁然起身推门而出。在露台上,他看到四面敌影,火光冲天,值守的士卒与来犯之敌隔着大营外墙交战,便是身后的无名水上,也正有人影在组织强渡! 李恪深吸一口气:“跟我来,去指挥室!” 一屋子人急匆匆下到三层的指挥室,透过特殊的玻璃飘窗,四周战况欲发明晰,但声音却被隔绝在外,静谧无声。 李恪敲响了铜管:“敌袭,围势!发动引擎,人员就位!” 铜管里登时传来连片的应喝,紧接着便是震耳的引擎轰鸣响彻原野,乌鹤敖看得眼都直了。 “令,军师与洐君速来指挥室,前、左、右三营由步指战,?左后御敌,寿君往右后接掌轻兵,各自为战!” “令,墨卫登背甲,防御来敌攀爬霸下,由横主令!” 每个命令都能换回几声干脆应喝,那是兼职传令的少年营在回声。透过飘窗,几十个墨卫奔上霸下背甲,更远处,季布指挥的南三营已经接敌,箭来,矢往! “令,霸下升起帅旗,为全军总令!” 白底黑字的李字大旗在驼楼的顶端高高升了起来,凭借月光,士卒们轻易就能看见李恪百无表情立在玻璃背后。 他们不知道玻璃远比木头要硬,只觉得连李恪都敢不避箭矢,他们藏身在寨墙后头,岂有不如主帅英勇的道理! 将以谋胜,卒以勇存啊! 不就是一时慌乱,不及披甲么? 老秦人不需披甲! 不就是敌暗我明,四面俱敌么? 那便击破四方! 季布适时一声大吼:“男儿立功,当在此时!” “喝!哈!” …… 陈平等人用最快的速度登上霸下,其时无名水北的敌兵还未涉水登岸,李恪急令霸下升足,轰隆隆高举到三丈高度! 叮当!叮当! 狼牙箭头纷纷扬击打在玻璃上,除了脆响,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陈平喘了口气:“尊上,我在来路上观了一圈,袭者约两三千人,后营最少,前营最众,左右轻兵各要应对五六百人。只是轻兵无甚战力,乍闻突袭又显得慌乱不堪,怕是左右才是压力最大的地方。” 李恪了然点头:“方略。” 陈平胸有成竹:“方略早有,只是不知,霸下可能对敌?” 霸下突然动了! 它缓缓转头,粗壮的足肢高高抬起,又似陨星坠地般猛砸下去,精准地踏中一个正准备攀足的袭击者。 那人眼见着磨盘大小的青铜柱抬起,落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地上连多余的血都没有…… 铜管里回荡着李恪的指令:“锅炉房汽笛不断,汽机室闭锁防水,背甲众卫就近寻找固定!行进方向,北,东,南!霸下突进!” 霸下开始突进,这尊没有配备任何武器的拟兽式行进机关嘶鸣着化身成真正的恶兽,虽没有真的杀死几个敌兵,但带来的恐惧,无可匹敌! 无名水深连一丈都没有,霸下径直冲进水里,搅得急浪汹涌,涉水之人惨叫失足。 它跨过水,绕过圈,又再渡水,杀向丘寿主掌的轻兵右营。 那里的寨墙已经倒了! 丘寿善战不知兵,李恪又突然夺了他战兵军权,只让他指挥慌乱的轻兵。 面对来袭之敌,他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御,大营险被攻破。 他怒不可遏,连斩数人也拦不住士卒后退,就在这时,嘶吼的霸下从夜色中杀出,由北至南,从敌军阵中横穿而过! 敌兵全乱了!人惊惧,马乱蹄,丘寿一见机不可失,集结亲兵从墙倒之外猛然杀出,一股作气,把敌兵杀得溃败! 他刺剑把当面之敌砍落马下,看着行远的霸下黑影,喘口气,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嘁,小子,不可辱甚!” 第五三四章 你可知罪 数里之外,一处荒丘。 彭越死盯着远处晃动的火光与黑影,面色铁青。 “李恪居然还会操驭异兽!” 赵柏无趣地打了个哈欠,袖起手来:“大兄会的可多了。” “你是早知此事,才不愿亲去阵前?” “不是。”赵柏撇了撇嘴,“我是怕太早露面,叫大兄逮回去一顿斥责,就没得玩了……” 没得玩了…… 赵柏痞赖的语调听在彭越耳中格外刺耳,让他忍不住心生怒意。 “我定会将李恪斩落马下!” “不是马下,是霸下……”赵柏无奈地看了彭越一眼,“我说,你究竟是想要大兄的命,还是想坏大兄的事?” 彭越霸气地捏紧拳头:“我都要!” 此话一出,狂放的霸气自彭越身上肆意而出,拂动荒丘的乱草。 周围马匪纷纷拜服在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之下,唯有赵柏全无感动。 不仅不感动,赵柏还忍不住叹气:“大兄都成校尉了,你那合纵马匪的计划却连进展也无,你到是快着些啊!” 彭越的气势顿时一泻:“合纵之事,岂可仓促……该死!主阵溃了!” 主阵溃了! 彭越费尽口舌,便洒金钱,联络乌审七部,杭锦四部凑起来的两千余马匪在霸下的铁骑下惊惧惶恐。 季布抓住机会,先是以千人弩队一轮无差别攒射,紧接着辕门洞开,亲率战车五十余,骑卒百余发起反冲,敌阵立溃! 夜月之下,大秦的铁骑以涓涓细流之势无止无休,集齐一列,兵发一列,聚合一偏,出战一偏! 最后之列才出辕门,季布的战车早已追到三里开外! 秦军气势如洪! 漫山遍野都是奔逃的马匪,目极之处全是追敌的秦军,正面之敌土崩瓦解,留在营中的弩兵甲士集合出战,从侧面直击左营! 大局抵胜了。 李恪指挥霸下停车,走出指挥室,心疼地看着被射成刺猬的碑楼,非常认真地考虑以后要不要禁掉大秦弩阵。 陈平说,似霸下这等神物,只拿来住太浪费了…… “尊上,左营传报,来敌残退,此战……胜了!” 李恪脸上没多少开心的表情,而是指着一处被削烂的挑檐:“平君,那里本来雕着凤凰栖梧桐,是儒亲手雕的,花了三个多月,把凤凰雕得活灵活现,看起来就跟山鸡一样。” “哈?” “还有那……” 李恪又指着身边一根承柱,它在攒射时正面弩阵,现在还戳着好几十根铁矢。 “那是师姊还没嫁人时信手雕的盘龙柱,有三条螭龙盘绕追逐。我那时还不知螭龙对墨家代表什么,后来知道了,几次改建都不曾换,现在也毁了……” 陈平歪着脑袋,隐约有些明白了李恪的意思:“尊上心疼了?” “废话我心疼了!皇长子妃雕的盘龙柱啊!你倒是再求她雕一根!” 陈平打了个嗝:“尊上,此皆外物……” “你以为霸下无敌么?”李恪突然问。 “这……” “想当年,墨家鼎盛时共有十三尊霸下,在长平被白起一战尽毁,只抢出两尊伤得不重的,其一在你脚下,另一尊,叫我改成了饕餮。” 陈平猛得睁大了眼。 李恪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摇着头以手扶栏:“三千马匪袭营,居然就把朔方部逼得阵脚大乱。秦军无敌太久了,以至于不摆开战阵,连战都不会打了……” 这一点陈平也有所感。 不过他和陆衍的长项都不在军事,献献奇策,管管日常还行,真让他整军肃战,却有些超出他的能力范畴。 所以他不由语塞。 李恪遗憾地摇了摇头:“收兵回营,清点战损。自三柱香后开始击鼓,三通鼓毕不归营者,无论官阶,皆斩。” “嗨!” …… 一夜消尽,再不闻战事喧声。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遍洒,照亮战场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鲜血和残尸,四下去望,还能看到或粗或细的袅袅硝烟,彰显着战后的荒凉败落。 天亮以后,昨夜参过战,见过血的轻兵们被李恪派出去打扫战场。 这是一项好营生,便是首级不计在他们头上,死者身上剿获的财物李恪却不会收回去,唯一可虑的就是马匪身上究竟能有多少财物。 那些没参战或者打了一夜铜剑上依旧干干净净的轻兵则负责修缮营房,埋葬死难。 这又是一项苦营生,有死难者的袍泽双目通红守在一旁,且不说赚钱泄愤了,就连依规矩剥离死难者的甲兵都可能引来一顿爆锤,还不许他们还手。 战兵们相对就惬意多了。 鏖战一夜,他们相互包扎着创口,热烈讨论着昨夜的战功,时不时还要抬头,去看看营房之后,宛如神魔般雌伏在无名水边的校尉坐骑,霸下。 昨夜,马匪可是偷袭! 夜营之时为人所趁,将计就计可为名将,小胜退敌便是良将,城寨不破将佐有功,死伤狼藉亦是正当。 这是老卒们都心知肚明的标尺。 而李恪呢? 敌在暗,我在明,没有先兆,任谁也无从预算会有夜袭发生,可他们却偏在被马匪们偷袭成功的情况下,依旧在李恪的带领下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击溃战! 这岂不是说,以后便是遇上再不利的战况,李恪也能带着他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得百胜之将,士卒幸也! 战事的统计似乎也在呼应着他们的想法。 朔方一部,战车无损,四人轻伤。骑卒死十六,伤七十七。弩兵死四十,伤二百二。甲士死六人,伤四百七十一。 如此伤亡,对被偷袭的一方来说堪称奇迹,更别说受伤之人多是轻伤,真正重伤难行的,整个朔方部也不足百人。 相比于战兵,轻兵的损伤肯定重些。其中史?的左营不曾被破,伤六百,死二百,丘寿的右营破过片刻,伤千余,死五百多。作为部中唯一一位战功卓著的军侯,这份战报让丘寿重重失了一次颜面。 相比之下,因为是击溃战,马匪的损失就不那么好统计了,唯有眼见为实,才有凭据。 砍下的头颅就曝首在营旁,堆成高高的京观,总计八百六十八数,其中有主的五百九十二,无主的二百七十六。 收容的俘虏三百余,因为正在拷问当中,所以这个数字和斩首的数字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最大的收获是马匹。马匪们人手一马,最终被缴获的足有八百多匹。便是不耐战事的草原矮马,可用来补充大损的轻兵,维系大军运力却是卓卓有余。 战士们心念着胜战功勋,目光火热,望向帅帐! 此时的帅帐,除了忙于拷问俘虏的田横,李恪和麾下五位军侯皆聚首在此。 这里的气氛远远比不上营中,诸位军侯坐立不安,因为李恪面色阴沉。 他轻声说道:“昨个吧,马匪袭营,我在敌阵战了一夜,踩死多少不好说,但确实是生生战了一夜,连霸下的碑楼都战成了危楼,修缮之前,我都不敢再住进去。” 阴测测的话语,诸位军侯明知他不是为了自夸,也得硬着头皮拱手称赞:“尊上勇武!” “你们真会说话。”李恪的声音里带着笑,那笑里充满了恶意,“我勇武?我这人最是怕死,当年被人刺杀之时,吓得连剑也拔不出来。我勇武?” 军侯们都不说话了,唯有丘寿还在努力维系着自己憨实的人设,瓮声瓮气:“昨夜胜战,尊上居功至伟!” 李恪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我不否认,昨夜我确是居功至伟。若不是平君献策,霸下出营,昨夜的损失远不止眼下这些。” 丘寿不服气道:“若不是夜袭……” “夜袭又如何!”李恪猛地提高音量,死死盯住了丘寿的眼睛,“区区马匪,三千蛮壮,只因为是夜袭,他们就该把朔方部全歼了么!你还是老秦人的铮铮铁军么!吞并六国,横扫南北的霸气全让狗吃了么!贻笑大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昨夜兵将归营,我让临和武收在辕门边计数,你们猜记得是甚?” “莫非……斩首?” 李恪不屑地扫了丘寿一眼:“武,实报与丘军侯听!” “嗨!”收在帐边的柴武抱拳应诺,振声高唱,“鏖战一夜,营中衣甲不整着六百七十二,兵械有缺者二百四十九,明见硝烟血迹者两千四百四十六,此十二人计数得均,当无大误,请丘军侯悉之!” “战了一夜,身上有战火痕迹的不足半数,有六百多人不曾着甲,还有两百多人连兵刃都寻不见,这就是苏将军为我精选的九原强兵?守寨不足半个时辰便失守营墙,却想凭着装疯卖傻逃避罪责,这便是苏将军口中能征惯战的九原强将?”李恪死死盯着丘寿,不避,不让,“丘寿,你可知罪!” 第五三五章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当代用法 丘寿,你可知罪! 营中气氛骤然变得死寂,此话一出,再无人怀疑李恪要借机排除掉军中最后一个外人,将整个朔方部紧紧攥在手里! 丘寿也发现了。 陈平、史禄、季布、泰,还有正在拷问俘虏的田横……朔方部的六位军侯,唯有他不是李恪的死忠,也唯有他,掌握着部中唯一的一曲战兵。 他曾为此沾沾自喜过,满心觉得这将是他与李恪讨价还价的巨大筹码,若是操作得当,他完全可以把李恪争取来的机会转化成他的战功,借此青云直上,名利双收。 李恪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杨奉子说,李恪最大的弱点就是书生意气,做不出违背规矩,有碍名声的事情。 屁的书生意气! 哪家的书生意气会骑着自己的房子冲进战场? 哪家的书生意气会为了排除异己,颠倒黑白,胜败不分? 死定了啊…… 为了给他罗列出足够至死的罪名,李恪摆明连这场胜局都不打算要了! 杨奉子,你害我! 丘寿的呼吸越来越重,眼睛越来越红,浑身的煞意忽涨忽收,就连站在李恪身后假寐的沧海君都被惊醒,悄悄地,把手摁在了短戟的柄上。 “你……欲怎地!” 李恪坦然地望着他:“朔方部还有许多大仗要打,眼下这幅样子却实在难承重任……衍君,书录!” 陆衍应一声嗨,提笔备录。 “令,军侯丘寿失却营墙,险至胜失,本该以军法斩首,但念在其将不知兵,知耻后勇,功过相抵,罚军棍三十,以儆效尤!” “战兵最忌兵甲不全,凡锋锐不备,笞二十,衣甲不整,笞十,公开典刑!” “昨夜之斩首,明确者以实报功,不知者均分死难,且,均分之事只取战兵!” “战兵之损,自轻兵中选取精锐补足,以夺功之卒优先,成此惯例!” “自今日始,部曲均分为二,以精锐者入甲曲,曲军侯布,余者为乙曲,曲军侯寿!” “亦自今日起,成立军法处,主章陆衍,职同军侯,属卒二百。除战时外,营中严行尊卑军礼,凡有悖军礼者,笞,由军法处典刑!” “以上六条即刻下发,军师军侯平主令执行,期限三日,不得有误!此令,始皇帝三十四年孟秋,朔方校尉恪!” 正令下达,帐中却没有该有的应诺之声,所有人都呆呆看着李恪,就像是脑子突然卡进了死胡同,一时有些转不过趟。 丘寿的死胡同比任何人的都更窄些。 就在李恪发令的当口,他已经回顾完了人生,做好了心理建设,他甚至连就义前的台词都想好了,就是【弱冠鼠儿挟私冤人,老天有眼,必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多好的台词啊,朗朗上口,老少咸宜,不仅具有广泛的传播价值,还适合收进史书,传诸于后世。 他只是纠结,自己临死的时候究竟该喊一遍还是喊三遍。若是喊三遍,应该一以贯之的慷慨激昂呢,还是一遍重过一遍,一遍强过一遍。 到底是哪一种的效果更好呢? 谁知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李恪居然给他出了个新难题…… 若是不用死了,这句难得的佳句岂不是白费了? 李恪眯着眼睛看着他:“寿君,你有疑义?” “呃……弱冠鼠儿挟私冤人,老天有眼,必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丘寿说得极小声,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李恪一脸茫然:“你说甚?” 丘寿总算回过神来了,瞪着眼,张着嘴:“尊上,甲乙两曲有何区别?” “区别自然是有的。”李恪挥挥手,让陆衍继续书录,“待遇上,甲曲浮两成,乙曲减两成。戍营时,乙曲要以甲曲为尊,相遇避道,对面行礼,当然,只限于同级。增补时,甲曲优先挑选,乙曲必须从后。还有往后论功,凡首级不知所归,皆属甲曲。” “如此一来,如何公平!” 李恪嗤笑地看着丘寿:“行军打战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在朔方部,以后的公平更是唯有一点。凡不在战时,两曲每月一次军演,胜者为甲,败者为乙,一应待遇皆如上。” 丘寿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恪:“此话当真?” 李恪冷冷回望着他:“想在布的面前显尊么?自己去争,莫叫我一直看不起你,听明了么?” 丘寿用尽最大的力气抱拳行礼:“末将听明了!” “你们呢?” 众军侯齐齐抱拳,高声应诺:“嗨!” …… 李恪的六条将令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军营上下,每个营房前都有朗声宣令的少年营亲卫,他们不仅宣令,还负责详细地解释将令,务必让每一个士卒对将令的意义心知肚明。 这将是一种全新的等级制度,仅在军职以下,却在兵种和爵位以上。 往后在朔方部中,尊卑和军礼将成为兵卒们的日常事务。 而区分尊卑的第一考量是军职。同等军职下,则以甲曲战兵为最,乙曲战兵为中,轻兵最次,校尉属官包括亲卫、文职、参谋等不列尊卑,这是第二级考量。 如果遇到同职同级的特殊状况,车兵尊于亲兵,亲兵尊于骑兵,骑兵尊于步卒,步卒又尊于轻兵。若是恰好同职,同级,同兵种,则爵位会成为评判尊卑的最后标准。 凭着如此细致的区分,李恪几乎将大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上了序列编号,他将这称为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当代用法。 严格管束,力争上游,在朔方部,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提升自己的排序来满足基础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而他们需要付出的则是生存需求。 秦人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兵卒更是早将脑袋别上了裤腰带,对他们而言生存才是最低层次的需求,这是大秦与马斯洛所处的时代最大的不同。 站在军营不起眼的一角,李恪细细跟新任的军法处长陆衍交代着自己的想法。 “衍君,你要尽快把军法处组建起来,属卒就从墨卫和少年营中挑选,墨卫行刑,少年营纠察,各司其职,恰到好处。” “嗨!” “军法处运行起来后,你需要做两件事,其一是设置军衔、爵衔,可以挂在胸口,要一目了然。两曲和轻兵的衣甲也要有明显的区分,这样既有利于施行军礼,也有利于你们纠察。” “我省得。” “其二,你要严格区分战时和非战。对轻兵而言,杂务就是作战,对战兵而言,训练和演习也是作战,这一点要让所有军士了解明白,不能应为军礼扰乱了军队的正常秩序,过犹不及。” 陆衍重重点了点头。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为每个士卒配上名牌。”李恪叹了口气,“昨夜战死之人有千余,可轻兵的登记缺失严重,最终确认身份的却仅有七成。他们有为国搏命的义务,若是战死了,我们也该有让其家人知晓的义务。” “此应有之理!”陆衍郑重应诺。他见李恪说完了,便轻声问,“尊上,你今日何不借机杀了丘寿?” “是谁叫你来问的?平君?还是季布?” “众皆疑惑。” 李恪失笑一声:“众皆疑惑,这就是我让丘寿活下来的原因了。铁板一块不见得全是好事,于军不利,就等同于自废武功。” 陆衍登时恍然:“我会明白告诉他们的。” “去吧。我们现在人手有限,第一次行刑记得悠着点,但丘寿除外。他害死了五百轻兵,活该吃点苦头,不打残便可。” “嗨!” 第五三六章 牧野棋局,成王败寇 人力有穷尽。 把自己当作产品线的设计源头是李恪一直以来的做法,这次军改也不例外。 六令发布,两曲分编,以及建立一个独立的军法处来接替主将亲兵行使执法职能。李恪给军改划定了范围和方向,剩下的自有更合适的人去操持。 李恪以为,把细节工作交给合适的人去做,恰和墨家量才为用的思想核心。 他与陆衍挥手告别,带着沧海复归帅帐,在后室,吕雉正对照着棋谱自拈自弈。 听到掀帘子的响动,吕雉微微扬起下巴:“君郎回来了。” “忙完了嘛。”李恪抻了个懒腰,走过去瞥了一眼棋盘。 黑白两色各据有半壁江山,大龙绞杀正中,战况异常惨烈,李恪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传说中牧野之战前姜子牙与周武王在帐中的那场对弈。 武王执白,浩荡西侵,姜尚执黑,稳守半壁。这盘棋,姜子牙在前二百手皆是后手,直到第二百四十二手一子填气,盘活了棋盘中场的五路残兵,这才断了武王大龙的生路。 就像是牧野之战的预演。 吕雉有些迷醉地看着李恪认真的侧脸:“君郎,你说太公与武王弈时,是否是有意在中盘留下的那五路伏兵?” “怎么可能嘛。”李恪撇了撇嘴,拈起白子提前把那个重要的气给填了,拍拍手说,“收官吧。牧野战时,若帝辛敢亲率禁卫前阵对敌,不给武王大杀四方,冲散军阵的机会,那一战仍是商胜。” 吕雉不愿信,排开官子算了半天,果然是执白大胜。 她好奇道:“何以会如此呢?不是说有道胜定无道么?” 李恪耸了耸肩:“谥法是周公旦定的,周礼是周公旦编的,好好的帝辛成了商纣也是周公旦一手操持的。那时帝辛骨头都快烂没了,人家要说他无道,他也没法反驳不是?” “总是君郎说得有理。”吕雉哑然失笑,一枚枚收拣棋子,“君郎,妇人入军营不祥,要不然,我还是去霸下住吧?” “碑楼都快塌了,便是你敢住,我也不放心你去住。更何况妇人之说本就是巫卜言谈,《墨夏子》都快把《日书》辩穿了,雉儿怎么还把此事当真?” 吕雉低下头:“非是妾当真,而是人心。” “人心?”李恪揉了揉吕雉的头发,满脸傲然,“今日之前,你是女眷,今日之后,你却是李恪的女眷。在这营中,我说你祥你便祥,这是政治正确。谁若是敢炸刺,陆衍会收拾他的。” 看李恪都开始不讲理了,聪明如吕雉自然不再说话,微微点头,继续收拾起棋盘。 李恪帮着她一块儿收拾,突然问:“雉儿,你说我是继续去朔方城址好,还是在磴口停下,徐徐图之好?” 吕雉愣了一下。 磴口与旧朔方城的遗址是朔方地区的两大要地,相去仅有七十里距离,不过中间却隔了一条大河。 考虑到朔方城址是朔方地区的核心要地,朔方部若想要名副其实,在朔方城址立足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早去是去,晚去也是去,所以李恪原先的打算一直是直取中宫,从未生出过徐徐图之的念头。 为什么突然之间变了呢? 她探询地望着李恪,轻声说:“君郎,妇人本不该插嘴国事,只是……朝令夕改,非良将之道。” “倒不算是朝令夕改……要去朔方城址的事情军中只有平君和禄知晓,其余人只知我们要去朔方,却不知目的地是城址。” 吕雉疑惑道:“君郎何以突然改了心思?” “还不是昨夜的偷袭。”李恪郁闷地鼓了鼓腮帮子,“朔方城址建在杭锦诸部唯一的冬原。大秦君臣不熟悉游牧,不明白他们何以像疯了似地攻打朔方,可我有你两位兄长和奔的商队探来的消息,对此却心知肚明。” “库不齐诸部内附在秦,其部落数量虽多,规模却不大,正常来说,他们是不敢冒着灭族风险和大秦正面冲突的。然而陛下迁民实边,秦人入城后大规模退草垦荒,却是断了杭锦诸部延续的命根。这种恐慌刻在牧民的骨子里,让他们舍身忘死,连苏将军的大军都弹压不住。” “若是如此,朔方部岂不是触不得这道疤?” 李恪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本以为,我的重心不在农耕,而在狼山的矿源和西域的商路,朔方部立足城址问题不大,但才入杭锦草原,那些马匪居然就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夜袭……” “君郎是怕,杭锦诸部杯弓蛇影,已经被秦人吓破胆了?” “是啊……” “这样的话,妾觉得君郎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 和吕雉达成了共识,李恪当即就召来了吕奔和乌鹤敖。 “敖君,乌鹤部和库不齐诸部有联系么?” 乌鹤敖满脸都写着警惕:“乌鹤部是忠于大秦的!修路的,你别想像对付那丘寿似的,在乌鹤部身上攀污!” “怎么还叫我修路的……”李恪哭笑不得:“这样,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信我?” “除非你许乌鹤勇士在朔方部入伍!” 谁说草原人憨来的? 李恪愣愣看了乌鹤敖半晌:“敖君,乌鹤部拢共只有三百族人吧?” “是啊。” “控弦好像是二百,对吧?” “是啊。” “那你准备让多少人加入朔方部?” “自然是全族……” “二百控弦皆入。”李恪替乌鹤敖补完了话,“然后邻部把留下的牛羊女人抢走,乌鹤部烟消云散,是这样么?” 乌鹤敖完全没想到那么远的地方,登时无力地张大了嘴巴。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说:“乌鹤部战力强大,虽不曾从贼,却与十四个大部皆有来往。” “竟与十四大部皆有来往?”李恪喜不自禁,搓了搓手:“敖君,我要你想办法把一个消息遍传草原,就说秦人东来,为的是在磴口建立渡口,打通与西域的商路,从未想过重建旧城。” 乌鹤敖有些不明白李恪为什么要撒谎:“修路的,你觉得这种说辞有人会信?” 李恪把两手一摊:“信与不信,我会让他们亲眼来看。” “亲眼来看?” “是啊。”李恪放下乌鹤敖,对吕奔说,“奔,你马上回白羽亭,和泽兄各组一支商队。泽兄的商队要去西域开拓商路,我会在磴口为他架桥造船。你的商队要让库不齐的牧人喜欢,还要让他们知道,我要在磴口建市亭。” 第五三七章 磴口 一晃三日,各项军改皆有了交代。 军法处筹建完毕,二百属卒有百五十个出身少年营,剩下五十出身墨卫。 陆衍在军法处中构建了一套基本的行政结构,处长由他亲自担任,处丞选择了古临,另有文书、助理三十人。 机关下设执刑处,职能类似于县狱,负责看管、行刑,属员十人,另配有刑徒三组,狱徒一组。下设监察处,只能类似于令史和御使的结合,负责纠察、诊案、宣法,属员亦十人,下设宣法两组,诊案两组,纠察七组。 因为整体结构平顺简洁,成员的来源又简单,军法处成立只花了一天,且在第二天就开始履行职能。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明确了军衔和爵衔的表述。 军衔由下至上,分【卒】【伍】【什】【屯】【百】【五百】【千】,暂且简单画在左胸甲片,以后再做专门的缀片。 爵位只表达民爵,也就是【士伍】【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画在右胸。 在大秦,军侯以下基本上没有官爵出没,事实上,就连大夫以上都非常少见。 比如在朔方部上万人马中,爵位最高的“卒”就是甲曲的一个五百长,他的爵位是不更。 宣法组和纠察组很快便以屯为单位铺开了这种简单的衔标识,有限的笔墨相互传递,会写的士卒相互画,不会写的士卒等各屯的屯长和什长们来帮着画。 之后,甲乙两曲重编完成,军法处又令甲曲系黑色领巾,乙曲系白色领巾,校尉所属系紫色领巾。轻兵的地位最低,所以他们不许系领巾,一旦发现,笞十鞭。 这样一搞,整个朔方营的尊卑就全被摆到了台面上。 李恪笑嘻嘻端详着着脸上写满了不痛快的沧海,因为现在,他的左胸写着【千】,右胸写着【士伍】,双臂上缠满了亮银色的细链,胸口打着双层的花结,脖子上则挂着飘逸鲜艳的紫色方巾。那模样,像极了花枝招展的肥山鸡。 听陆衍说,执法处已经开始对全军名册进行增补录入,准备在增补完成后制作军牌,上书姓名籍贯下发到每一个士卒手里。 然后就是行刑。 第三日日中,全军集结在大营外的原野,背靠着高耸的京观,面对着近千只白花花的屁股。 军法处的刑徒只有四十人,所以对士卒的笞刑全部委托给甲曲,而受刑的恰好基本都是乙曲。 丘寿的刑由军法处亲自执行,整整三十军棍,那些墨卫们卯足力气,抽断了整整三根儿臂粗的长杖,丘寿在中间一声没吭,却昏过去两次,成功吸引了全军上下的关注目光。 至此,由马匪夜袭所引发的琐事全部料定,李恪在刑场宣布,明日拔营。 临行前夜,他把陈平叫到帅帐,对他说:“平君,我有一事托付给你。” “请尊上示下。” “我要你去云中求见上将军,然后和他一道去咸阳面见陛下。具体的内容都在绢上,你在路上细看。”说着话,李恪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绢布,交给陈平。 陈平眯着眼睛接过,也不打开:“尊上欲让我为说客?” “正是说客。” 陈平了然点头,郑重把绢布收进怀里,拱手朗声:“必不辱命,成君之事!” “一切拜托了。” …… 大军拔营。 也不知是乌鹤敖的消息散得到位,还是杭锦各部经此一役元气大伤,之后的行程朔方部再没有遇到马匪的袭击。 上万人马沿着河岸缓缓而行,甲乙二曲轮流开道,在八月初,行抵磴口。 蹬者,石之阶也。 磴口所在,地质为致密岩层,不易冲淘,而岩层之上又有厚实的沙质土层,易于冲淘,故水涨潮落,就形成了天然的阶梯状河岸,观之有如神仙造阶,故名磴口。 此处大河南北走向,河面宽广,水流平缓,最宽处百二十余丈,最窄处百十余丈,几乎是平整的直线,极为适合航船往来。历史上,只要夏民迁徙至此,这里就会形成繁华的渡口,勾连两岸,繁荣商贸。 李恪命令大军背靠大河,在一处野丘密林边扎下营寨,泰和史禄当即指挥墨者和轻兵们组装机关,伐林取木,在后营构建起机关工坊。 如此整整忙碌了五天,一座长宽七里的完备大营拔地而起,占据大河到野丘的广阔草原。 大营是标准的九宫格形制,西靠大河,北邻野丘密林,东西取向,分作内外两层。 正中一层是李恪的中军营房,帅帐立于正中,帐前两杆大旗,右旗黑底,书【九原苏】二字,左旗白底,书【朔方李】。围着帅帐是参谋、文吏、执法各处,再往外则是顶着亲卫名头的最后五十个墨卫和三百个少年营的军帐,还专门安置了一个大帐用作教室,因为这帮小子至今都没有毕业。 正西紧靠大河的地方是泰的机关工坊所在,工坊南北是分作两半的轻兵营房,营房往东则是两营仓储,环绕中军。 再东就是前营。南甲曲,北乙曲,中间是空置的校场。李恪没有如往常般在辕门和中军之间安置重兵,这是他用来麻痹游牧神经的小手段。 营寨立毕,李恪没有要求硬化地面,只是一面让文吏们整理磴口左近的地理图册,一面带着营中军侯们站在了大河岸边。 脚下是泛黄的广袤草场,对岸是泛黄的广袤草场,正中是混黄的滔滔河水,普天之下唯有一色,天地开阔,仿佛无尽无止。 李恪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说,“营中粮秣还有两月之用,不足以过冬。禄,把上一战的战报送去给将军,请他发半年粮草过来,顺便为你增补一营轻兵,用以建设。” “嗨!” “军法处要活跃一些,先紧后松,方为正办。” “嗨!” “两曲的训练也要抓紧。”李恪对季布和丘寿说,“我那儿有一份地图,标注了杭锦十来个部落,规模都不过千,趁着他们还没开始冬迁,用来练兵正好。” 丘寿震惊莫名:“尊上,贸然行攻伐之事,是否会……” “他们都是月前夜袭大营的部落,若是不找补回来,岂不是显得我好欺负?”李恪冷笑道,“记得,两曲轮流出征,缓缓而图。以俘虏为主,屠灭为辅,尤其是那些部落当中的夏奴,他们是我们最好的劳力和兵员。” “嗨!” “泰,杭锦草原中,文书在册就有石碳、石灰、石膏、地霜等矿源,其中有不少就在我们附近。你和禄商量一下,依照需求和人力安排采掘,尤其是石碳,建造渡口需要用到许多,以后的用处也很大,就地开采比较现实。” “嗨!” “还有沙盘……磴口两岸的沙盘要从速搭起来,精密度不需要太高,这件事由横来办。你此前不曾撘过工程沙盘,若有疑问,多问问泰和禄。” “嗨!” 三言两语交代了接下来的事情,诸军侯才松下来的情绪又一次紧张起来。李恪挥挥手轰散他们,背着手凝望着大河对岸。 沧海凑上来问:“横前些天不是说,夜袭诸部大多是乌审的部落,是被赵柏那小子纠集过来的么?怎么今天却成了杭锦人?” 李恪面无表情,声音飘忽:“早也要打,晚也要打,如今既然有理由可用,我为什么要老实巴交等着他们上门来揍?况且只是一些小部落而已,触不到大部神经的。” “对了,赵柏那小子怎么办?” “不知道……”李恪皱了皱眉,“和那个彭越在一块,柏似乎有些玩脱了……” 第五三八章 祖宗这种事,无所谓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这几年,秦地的冬日来的普遍晚,开春却早,库不齐也不例外。游牧们已经习惯了九月迁冬,趁着八月最后一波肥草给牲口养膘,熬冬开年。 孛(bèi)奇部就是如此。 在杭锦原上,孛奇部是一个不算小的小部,牧民四百余,夏奴二百,夷奴八十,养着六千多只羊,两百多头牛,还有七八百匹牧马,算得上温饱无缺,人畜兴旺。 一般来说,游牧民族都不怎么注重血统、领地之类华夏视之如命的东西,他们逐草而居,更看重一些实际的东西,譬如说两餐温饱,子孙绵延。 唯库不齐的游牧不同。 半封闭的环境和华夏政权长久的压迫让他们无法实现统一和壮大,这就像瓮中养蛊,蛊不见得能养出来,血统歧视却自然而然地出现,且成了闭锁环中常见的一种汰弱机制。各部都需要有自己的祖源,以此为凭,决定部落的外交政策。 孛奇部的祖源很古老,一直可以追溯到猃狁(xiǎn yǔn)部族,这个部族从唐虞时就开始和华夏政权掰腕子,少说已经传续了千多年。 这很离奇,连孛奇部的牧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部族可以传承这么久,老人们隐隐觉得,大概是因为族长的爷爷当年和月氏赫迟部结过大梁子,灭族之际,又只有犬戎支持他们,他们这才成了和犬戎一样古老的猃狁。 这种突然之间改换祖源的事情在库不齐并不少见,拿孛奇部来说,猃狁孛奇部和月氏赫迟部不对付,若是变成月氏孛奇部,他们还是和赫迟部不对付。可争端若是划归到某一族内,其他部族就不好帮忙了。所以,还是猃狁好些。 祖宗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猃狁孛奇部世世代代在杭锦原的南端放牧,平日里牧羊食肉,时不时也客串一下马匪,大多数时候抢秦人,少数也抢草原人,待到族中的孩子长成了,他们还要组起联军与赫迟部战上一场,削减一下多余的人口,生活得平适安逸。 包勒就是在上一场大战之后成长起来的优秀青年。 他出生在族中一个贵人家庭,父亲是百骑长,母亲是多年以前被掳来的某个夏奴,随着一场欢宴以后的哭闹,他出生了,因为带着夏人的血统,在娃娃时,他看起来远比同龄人瘦弱,这才被唤作包勒,也就是马奴的意思。 不过那都是陈年的旧事了。长大的包勒很强壮,很勇猛,还很有野心。 他今年十六岁了,一心想娶族长的小女儿,草原上最美的雏菊阿狄为妻。只要成了族长的女婿,他就能继承他爹的职位,成为族里的贵族,还能在马鞭上挂上象征猃狁血脉的雪狐狸尾巴,获得竞争下一任族长的资格。 包勒今年一直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入秋之后,他得空就抛下自己放牧的马和羊,游荡在草原寻找狡猾的雪狐狸。因为雪狐狸皮是猃狁文化中最贵重的礼物,有了它,族长就再也没法拒绝他的提亲。 今天一如往常。 包勒把家里的十几匹马和三百多头羊丢给奴隶看顾,独自一人策马草原,寻找雪狐狸的踪迹。 只是他的心绪总是难平…… 今天有些怪,远方的林子飞鸟不落,他在策马时还看到一匹狼和一头鹿并道飞奔,慌不择路。 莫非……有马匪? 包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攥紧了鞍上的弯弓。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奔腾的马蹄! “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老秦人的战号响彻天地,十二匹骏马翻过草原起伏,骤然出现在包勒面前。 那些骑士衣甲簇新,领上系着纯黑的方巾,高举着大秦的骑弩,在包勒百步开外横向拉开阵列。他们随着战号齐扣机簧,黑色的弩矢破空而出,如苍鹰扑兔般从天而降,一轮骑射,便把毫无准备的包勒射程了刺猬。 有野心的包勒成了尸首,骑士们从倒伏的矮马边飞驰而过,双手脱缰熟练地开弦扣矢,连斩首之事都不屑去做。 紧接着,更多的骑士,密集的步卒,还有四五十乘雄壮的重甲战车顺着他们的来路翻过起伏,踏过血迹。包勒不知何时又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他的脑袋被别在一个甲士的腰上,睁着眼,眼睛里面满是空洞和茫然。 秦人……为什么要攻击我? …… 斥候列长飞奔回阵,遥遥抱拳,策马靠到季布的战车旁边:“上侯,我们才过的那片高岭应当就是田军侯说的断天岗子。情报说孛奇部就在断天岗子东南十里,看这一路散碎的牧人越来越多,那情报想是准的。” 季布对情报的来源心知肚明,也从未对其准确有过怀疑。但那属于不可言说的部分,所以他只是神秘一笑,轻轻点头。 “军阵散开,雁型徐进,以战车压阵,骑卒包抄。尊上说过,多俘虏,少灭杀,争取不使走漏一人。” “嗨!” 随着季布的将令,甲曲阵型徐徐打开,左右以甲士在前,强弩在后,中阵有战车升起挡板,压低车速。 两百多骑奔散开去,沿着巨大的弧线迂回向孛奇部身后。 半个多时辰之后,季布看到连片的白色牧帐,帐中皆是慌乱奔跑的牧民身影,在牧帐正前,两百多骑以锋矢阵张弓汇集,锋矢的尖头是三个衣着华贵的骑士,马鞭上拴着纯白的雪狐狸尾巴,在阳光下格外闪耀。 季布这才命令升起将旗。 白底黑字的将旗高高立起,孛奇部的族长策马而前,用纯熟的雅音高声痛斥:“卑鄙的秦人!我孛奇部历来恭顺,从不像赫迟部那样袭杀商旅!你何故要屠杀我的牧民!” 季布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理亏。 他整了整甲胄,向着族长远远拱手,然后对自己的车长说:“就那几个拴白尾巴的,放箭。” 车长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味来。他高声道:“风!” 弩兵的矢早上好了,一听喝令,当即抬弩。 指挥各个方阵的百将齐声高呼:“大风!” “大风!大风!喝!” 狂矢如涛,战鼓起。进兵,袭杀! “大秦九原将军麾下,朔方部剿杀不臣!弃械,抱头,凡有违者,杀!无赦!” 第五三九章 我口味这么重么 数以百计的惊惶无措的牧民手捆着草绳,像串蚱蜢似被赶进朔方部的大营,再后面则是无边无际的牛羊和牧马,还有零七八碎的大车和缴获。 李恪斜着眉毛冷眼旁观。 “布,一个孛奇部有这么富裕?” 季布认真回答:“听俘虏说,孛奇部全族五十余户,有羊六千,马七百,牛二百。此外还有夏奴二百,夷奴不足百数。” 这么一说,似乎又有些少了…… 李恪大致点了下人头,又问:“俘虏,缴获多少?斩首多少?” “俘三百余,斩八十一,牲畜大概缴了六成。主要是因为白日宣战,有不少牧民漫散在草原放牧,包抄的骑卒收网不及,结果战事一起,叫他们赶着牛羊,皆跑远了。” “两千多人攻一个五十户的小部落,居然无法尽歼……真丢人。”李恪鄙夷地白了季布一眼,又问:“孛奇部的权力结构搞清楚了吧?” “贵族有三户,皆单独栓着,夏奴,夷奴也各自管束,未使混淆。” “总算还有些做得不错。”李恪嘟囔了一嘴,“夏奴解绑,交给禄去遴选安置,记得选一些出来照料牲畜。牧民与夷奴暂且一同关押,还有贵族……男子无论老幼皆杀了,女子……视作一般牧民处置就好。” “嗨!” “还有一点……”李恪想了想,突然对丘寿说,“寿君,本月军演就不做了,两曲大比就以俘杀来论,哪曲俘杀的数目多,那曲就是甲曲。” 丘寿当时大喜,对着李恪用力抱拳:“末将这就点兵出征!” “等三日!这般急吼吼的,也不怕本校尉被人报复,端了大营,枭首而去。” “嗨!” 丘寿走得摇头晃脑,季布嫌弃地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看着李恪满脸委屈:“钜子,我知您不满,可再不满,您也不能朝令夕改啊……” “这是罚你漫不经心。”李恪冷冷瞪了季布一眼,“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若是因为对手弱小便这般漫不经心,我只能说,你离死不远了。” 训完季布,他生着闷气寻了一大圈营,直到夜色将至,这才回去帅帐。 在帐外,李恪看到充作令兵的柴武手持长戟站着笔直,还不住对他挤眉弄眼,心里头不由疑惑。 “武,你眼疾?” 柴武猛地翻了几个白眼:“尊上,方才二夫人叫我们取了好些热水和花茶进去,想是有沐浴的意思。” 李恪完全不明白柴武今天究竟吃错了什么……他的老婆沐浴,柴武这么郑重其事通知他,是活够了么? 柴武大概也明白了自己话里的不妥,慌里慌张赶紧解释:“不是……尊上,不是二夫人沐浴,是二夫人要为别人沐浴。” “哈?” 柴武的生存危机解除了,李恪却更迷糊了。他把柴武赶得远远的,站在帐外,对着帐内轻声呼唤:“雉儿,为夫方便进来么?” “君郎且稍带片刻!”帐篷里水声潺潺,好似还有些轻言慢语,李恪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终于听到吕雉又喊,“君郎可以入帐了。” 李恪这才掀帘进去。 大帐里头茶香氤氲,正中间一个大桶,水色浑浊,上头除了秋菊,还飘着油花,也不知吕雉方才到底在帮谁洗澡,居然能脏成这样…… 他叫柴武安排人把水桶清理出去,赶开沧海,独自去到内室。 内室里,吕雉正在铜镜前,温柔地给一个女孩儿梳理湿哒哒的头发。 那女孩儿穿着件颇大的素色深衣,跪在镜前,羞羞怯怯。 她有双闪亮的大眼睛,五官俊秀,出水芙蓉。 只是从秦人普遍的审美来说,她纤细的身条显得略有些消瘦,小麦色的皮肤也称不上雅,因为没有仔细修过眉,眉毛还有点粗。 更重要的一点,这女孩小鼻子小脸的,估摸着大概才十来岁……营中什么时候混进了这么个小丫头? 李恪突然想到前帐的那桶脏水。 “这丫头……这女孩儿是孛奇部的俘虏?” 吕雉笑盈盈回身点头:“君郎,此女名唤阿狄,是孛奇部那战死的族长之女,因为模样尚算端庄,性子也温和,布君就将她挑出来,命人呈进帅帐了。” “呈?”李恪失神地张大了嘴,“我看起来口味这么重的么?” …… 收是不可能收的。 哪怕吕雉的一大爱好就是给他张罗内室,虞姬当年就是吕雉给张罗的。 哪怕秦时女子普遍早熟,如巿黎那样十三岁嫁人生子也是常见。 哪怕游牧女子族灭以后,能理智地看待侍奉仇敌这件事情。 哪怕这个叫阿狄的丫头看起来确实温顺,明知李恪已经下令把他家的男丁全砍了,应对时也表现得毕恭毕敬,全没超出一个受惊吓的小姑娘该有的正常表现。 但是十岁…… 李恪觉得,自己的底线就是当年公输瑾嫁人时的十六岁,再小就真的有些咯牙了…… 季布这个牲口,人家还是个孩子啊! 李恪有心把这丫头塞回战俘营去,可头疼的是,这丫头居然退不回去…… 吕雉和她颇为投缘,在确定了李恪没有体验异族情调的意思之后,当即表示自己孤身在营,手边缺个使唤丫头,而且态度异常坚决。 李恪定定看了吕雉半晌:“雉儿,我才把她一家的男丁全斩了。” “此事妾知,阿狄亦知,阿狄本就是布君在处决她族人时挑出来的。” “既如此,你就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君郎有所不知。阿狄本就是孛奇部从朔方抢来的,是夏奴出生。听阿狄说,其一家十二口皆死于孛奇部之手,只留了阿狄母女二人。” 李恪奇道:“她不是孛奇部族长亲生的?” “非也。” “何以为凭?” “她媪是南郡人士,妾已经见过了,也问了些南郡隐秘的风土人情,分毫不差,就连阿狄也知道许多。此足见她们母女心在故土,不曾从夷。” 李恪恍然大悟,怪不得吕雉的心能大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既如此,就把她媪也一道要过来,摆在你手边伺候着,无论如何,总好过被当做夷狄关在战俘营里。” 吕雉大喜拜谢,她身旁的阿狄也默不作声地盈盈下拜,拜着拜着,就嘤嘤哭了起来。 女孩儿的眼泪让李恪心中感慨万千。 夏奴多凄苦啊…… 如阿狄这样,因为其母美色而被孛奇部当做家人来养的孩子尚且念秦,那些为奴为仆者是何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恪摇着头,伸出手揉了揉阿狄的头发:“放心吧,夏奴归夏,其日不远……” 第五四零章 都是靠双手养活自己 先后三十三日,朔方部甲乙二曲轮番出击,肆虐方圆二百里,毁中小部落五只,掳劫人口、牲畜无数,自身的损失却几乎能够忽略不计。 确切地说,拢共有五人轻伤,一人战死。那位骑卒的遭遇是在追击时不小心激怒了一头健牛,结果被牛角顶落马下,还倒霉地摔折了脖子…… 杭锦草原风云突变,游牧诸部人心惶惶,无论规模大小,各部皆提前开始了自己的冬迁之路,妄图用跨过大河的方式来避开朔方部之锋锐。 游牧们逆来顺受的反应让朔方部的诸位军侯瞪掉了眼珠,他们本以为自己在猎杀群狼,由上至下都做好了惨遭狼吻的准备,可谁知道,狼无牙。 李恪或许是唯一预料到眼下情况的人,这并不是他的目光比其他人看得更远,而是因为这些被剿灭的部落本就是他精挑出来的。 结合三吕收集的信息和秦军本就掌握的消息,杭锦原共有大小部落十七只,共分出集牧团体百余个。他通过田横交给季布和丘寿的十个是其中背景最寒碜的十个,随便挑一个出来,都与库不齐知名的大部不沾亲不带故,就是突然没了,也少有人会为他们落泪凭吊。 再者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社会规则,顺流而下日行千里,溯流而上寸步难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库不齐是游牧的库不齐,游牧的生产方式就是放牧和劫掠,李恪带着朔方部在这里安家落户,一不夯土建城,二不垦草开荒,只是像正经的游牧民族一样抢个劫灭个族,招谁惹谁了? 放牧是过日子,抢劫也是过日子,大家都是讲道理的游牧民,不能因为抢劫的技术含量低,就歧视那些同样靠双手养活自己的人! 总之,讲道理的李恪在让杭锦诸部害怕的同时也隐隐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认可。 季布领着甲曲第三次出击,结果在预定的地区扑了个空,李恪至此宣布实战拉练到此结束,各曲抓紧总结得失,休整疲惫,预计在九月中旬,正式开始冬季军训。 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朔方部的大营在史禄的指挥下展开了第一轮扩建。 他准备在现有的大营外圈再扩一营,总计有十个营区,分列在南北和东面。这样不仅能让营区拥有更大的纵深,也能腾出足够的地方安置已经人满为患的战俘和无处安放的牛羊、物料。 为此,李恪专门听取了他的汇报。 “自大营定立,布君、丘军侯轮番出兵,总计俘获牧民、夷奴千六百余,妇孺老幼九百余,精壮男子七百余,需分置两营。被解救的诸夏子民亦七百余,五百男子皆收为轻兵,而女子在营中诸多不便,也当另立一营。” “此外,游牧男丁日日伐木,妇孺日日篓草,采掘的木料、草料各需两营安置。泰君在大营左近设置泥碳矿、灰膏矿各一处,又在大河以机关采沙,营中暂且用不到这许多,存量颇大,亦各需一营,如此十营。” 李恪托着张脸满是郁闷:“禄,照你这么安置,那我的辕门后头岂不是成了料仓?万一有人袭营,料仓易燃且狭小,不利防守吧?” 史禄愣了一下:“尊上可有旁的高见?” “高见没有,愚见还是有一些的。”李恪咂巴一下嘴,“季大侠和丘大侠抢了好几万头羊,千余头牛,数千匹马。其中遴选出的三百七十多匹战马已经交给专人在营中照料了,但其他基本还是放养。” 史禄点了点头。 “这样,以马场、牛栏、羊圈为核心,在营外立三个独立的料仓营,各遣一屯轻兵照料。记得料仓营要选在背风毗林的地方,冬天要来了,此地又不是冬原,我们得提前考虑牲畜熬冬的问题。” “那夏女与战俘呢?” “他们啊……”李恪摸了摸下巴,“先在大营左近安置一下吧。夷奴的数量越来越多了,确实得想个办法利用起来……” 他正想和史禄商量如何使用游牧俘虏的问题,门外的柴武忽然来报,说吕奔和乌鹤敖联袂拜营。 这两个人怎么又混到一块儿去了? 李恪想不明白,只能暂且放下和史禄沟通的念头,让柴武把二人唤进帐来。 还真是联袂而至…… 月余不见,吕奔和乌鹤敖的衣服花哨了,脸色神气了,而且感情一日千里,居然是拖着手进来的。 李恪饱含深意地看着他们,喃喃吟了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乌鹤敖肯定听不懂李恪的话,吕奔听懂了,脸上喜气更甚:“得兄如此,确不羡仙,奔在此谢过叔父夸奖!” “呃,不谢……”李恪摆摆手拆散了这对鸳鸯,好奇问,“上月我叫你们分头行事,怎么一晃神,你们又混到一块儿去了?” 吕奔拱手一笑:“还不是叔父手下太过悍勇,杭锦原上有人坐不住了。” “哦?细细道来。” “唯!”吕奔清了清嗓子,正声回答,“禀叔父,上月您让我与泽兄各组商队,自白羽亭再入草原。泽兄要以豪商之态去西域,故预备避开严冬,明年开春行抵磴口,而小侄只需在库不齐左近游走,故贪小求速,一气组了七只商队,分走各原。” 李恪点了点头:“你与泽兄俱是能人。” “小侄谢叔父不罪!”吕奔谦虚作揖,“叔父,七路商队齐入草原,小侄有敖兄的精骑向导,又狐假虎威打了叔父的名头,虽不曾做成几笔生意,但名声却打出来了。诸部皆知有秦商奔者,与叔父交好,欲在磴口的新市亭与白羽亭之间跑商,谋求生计。” “如此,你就把我欲在磴口建市亭,打通西域商路的消息传出去了?” “正是!” “可你还是没说,你怎么会与敖君联袂来我处。” “此事还需敖兄细说。” 吕奔抬手一引,乌鹤敖当即抖擞了精神:“修路的……” “噫?” “校尉……你叫我派骑士广传消息,我回去后马不停蹄,就向各个大部派了使者……” 李恪震惊莫名:“等等,你直接向几大部派了信使?” “是啊,要不然我该怎么把消息传出去?”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正常人都会选择挑些小机灵鬼在各部落炮制流言,可光是流言怎么能把消息准确无误地传出去呢? 李恪郑重点头道:“你派了信使,他们现在肯定都知道你与我交好了。既然咱们都是一路人了,你说的话,他们会信?” 乌鹤敖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目光之中意味难明:“不是你说的么?他们信不信都无所谓,你可以让他们亲自来看。” 将军了!这是将军了!李恪无言以对,理屈词穷,险些就道歉了! 李恪深吸了好几口气,还给乌鹤敖一个赞赏的眼光:“这么说,有人要来看了?” 乌鹤敖点头称是:“赫迟部的戾马托了我和奔君做中人,他说要在十日之后与你在磴口河畔会猎,顺便聊一聊杭锦原的规矩。” 第五四一章 与吴侯会猎江东 赫迟部的族长戾马请了吕奔和乌鹤敖为中人带话,要跟李恪在磴口河畔会猎。 确实是会猎,这个词李恪反反复复问了三遍,决无差错。 可也正是因为无差错,李恪反倒踌躇起来。 原因说来可笑。 在秦时,会猎这个词应该还没有出现引申意,就是指单纯的打猎社交。 一个游牧族长要和李恪谈正事,选择这种方式是正当的。因为谈判嘛,大家的心态都差不多,总希望能在自己的舒适区开开心心说人话。 而秦人的功夫就是再俊,论起骑马打猎来,像旦那样能把游牧勇士摁在地上磨擦的人总归不多,所以会猎,就是戾马的舒适区。 一边欺负小动物,一边威胁李恪这个杭锦草原的愣头青,这种场景大概能让尊贵的赫迟部感到满意。 若是可能,李恪也不介意让戾马在谈判开始前保持这样一个好的心态。 然而,李恪的愿景却被沛县的邮政先锋夏侯婴搞坏了。 此君的不知几世孙曹操喜胡言,一句“与吴侯会猎江东”把这个词彻底给玩坏了。 李恪心里有阴影,总觉得会猎不是会猎,戾马定都许昌。 他满心嘀咕,若是自己带着整个朔方部出门,临了却看到对面只行来三五骑,这人就丢大了。若是自己只带三五骑,对面却开出来整个赫迟部四千控弦,那就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而是要丢命了…… 头疼啊,头疼! 帅帐中已经端上了酒水珍馐,两个没心没肺,鸳鸯比翼的中人推杯换盏,全然不知自己给李恪出了大大的难题。 李恪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阴曹清冷,尚需人前行掌镫。 他把目光转向乌鹤敖,阴阴地笑,冷冷地笑。笑着笑着,他突然发现,乌鹤敖和他的乌鹤部完全可以当作朔方部嵌入库不齐的楔子,只当作谣言源头来用,似乎是暴殄天物了…… “敖君。”李恪开口喊了一声,“若是我要你将乌鹤部整个迁来杭锦原,你可愿意?” …… 十日转瞬,九月十四。 今日的杭锦原有大风! 密云遮天,沙尘如龙,一股股盘旋着肆虐在空旷的荒原,杭锦原上气温骤降,能见度更是降到仅见百步。 朔方部中亦是风声鹤唳。战车并驾齐列校场,弩戈着甲驻立寨墙,轻兵们各掌弓盾,骑卒们身着骑甲,腰佩剑,鞍挂弩,铁矢上弦,领巾飞扬。就连轻易不动的大弩也齐齐推上大营射台,对着草原张露出锐利的爪牙。 营外的工事也在几日前停了,秦女被迁入中营安置,本打算迁出营外的战俘们也停留在逼仄的营房,男女相背拴上长长的绳索,在甲士的喝令下以螺旋队形扎堆蹲下,密集得如同罐头。 李恪高据在帅帐里,铜锁甲,铁鳞片,玉带束腰,飞蝗缚臂,武冠?髻,威仪摄心。 他的胸前结着紫色的繁复花结,身后坠纯黑锦绒披风,细而长的启夏挂在腰畔,剑茎斜指,作势欲出。 在诸军侯的印象里,这是他们的校尉第一次如此像个英武的老秦军人,便是曾见过李恪着甲的田横与沧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身由李恪设计,徐夫人打造,被冠以【龟甲】祥名的三层牛皮锁鳞甲。 他们无法从李恪平静无波的脸上猜出他的心迹。 这甲好重啊……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曾和徐夫人论过骑兵地位的问题,一时嘴快,就说马镫,马掌,马铠,重甲,长兵,骑刀与骑弩相合,完全可以淘汰战车,使骑兵发挥战役轴心的关键作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不轻不重。 徐夫人对此很感兴趣,叫李恪作了简单的设计,取走,这件事就此没了下文。 直到近段时间,启夏出炉,耐热钢方面也养出了几个合格工匠接盘操作,老家伙大概是闲了下来,就按着李恪的身形亲手制了一套出来,连鞍带马送到总指城,叫憨夫交来李恪试用,给一点整改意见。 老家伙大概是忘了……百多斤的战甲,大宛国的良驹,还有李恪扛着都嫌累的纯铁马槊,这些东西组合到一块,说得好像李恪这副小身板真试出好坏一样…… 李恪嫌弃地表示这身装束就像只万年老龟成了精,众墨皆认为此名吉利,于是重骑装束定名【玄龟】,那件灭绝人性的重甲也顺带有了专称,就是【龟甲】。 龟甲交到李恪手上月余,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人,因为李恪,是要命的。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何时了?” “水十一刻刻下五,近日中。”陆衍在旁轻声回答。 “戾马到了何处?” “一柱香前,东南五里。” “也就是说快到了吧?”李恪微微抬起下巴,“他还未与大军分开么?” 乌鹤敖一脸郑重:“不见老幼,精锐齐出!” “附近可发现别的部落?” “斥侯遍洒,二十里内,人畜全无。” 直到这时,李恪终于确定戾马是真来打猎的。他不由撇了撇嘴,轻声自语:“用四千控弦保驾打猎,看来戾马的胆子比我也大不到哪去……” 吐完了槽,李恪振作精神:“布掌前营,?主后营,振奋精神,张扬威仪。戾马尽谴族人为仪仗,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当整军迎之。” “嗨!” “寿君,敖君,你二人陪我走一趟会猎,两曲骑卒皆随行。” “嗨!” 眼见众将士气昂扬,李恪满意一笑:“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再辛苦一遭,出营见客。” “嗨!”众将齐齐一声大喝,纷纷起身离席,掀帐而出。 史?和季布走在最后,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回头却望见李恪半点没有动弹的意思,不由疑惑。 “尊上莫非还有安排?” 李恪黑着一张脸:“穿着百多斤的破甲,没人扶我,你们以为我起得来?” …… 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李恪慢悠悠领众骑出营,行出百步便彻底淹没在风沙当中,不见了踪影。 目送着李恪消失,泰轻声问季布:“布君,钜子此番出营,除了沧海,连横君也不曾带上。他真的如此笃定?” 季布苦笑着摇了摇头:“以我守前营,?君守后营,横君的差事虽未明说,可想来也是让他稳守中帐,保护夫人安全。钜子并非笃定,而是防着戾马假道伐虢(guó)。” “这么说,钜子岂不是自履险地?”泰瞪大了眼睛,“我就不明白了,四千控弦虽说不弱,但朔方部不见得就战之不过,钜子何以不战!” “何以不战……钜子的念想谁能明白,我等能做的也唯有听命而已。”季布呸两声吐掉嘴里的尘土,“这鬼天气甚也看不清,士卒们便是再显威仪,又当何用!” 第五四二章 到嘴的肥肉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策马在风沙中间,李恪格外能感受到泰和季布心里的无奈。 多好的机会啊…… 堂堂的赫迟部,整个库布齐人数最多,后台最硬,战斗力也实打实位列前三的巨大部落,正像条巨大的咸鱼,用不紧不慢的速度行往李恪,摆明车马,不避斥侯! 就连天公都在旁作美,在原本无遮无拦的草原设下这漫天漫地的迷局。 天时!地利!人和! 不趁这个时候把戾马的人头套来,简直天理难容! 可李恪却偏不能这么做…… 调任军中事出突然,李恪的准备并不充分。 虽说凭着先声夺人的话术延缓了北军对草原的扫荡,但关于如何吞下草原,在这里实施切实而有效的统治,李恪并没有完备的思路。 走一步,看一步。 自削朔方部的兵力是为了降低草原诸部对他的抵触心理。 赵柏和彭越的夜袭在带来危机,暴露问题的同时也给李恪带来了打入草原的契机,也就是像个传统的草原部落那样去实施报复。 陈平带着粗陋的,漏洞百出的,有待完备的计划前去游说…… 就在这时,赫迟部出现了。 戾马与乌鹤敖,一正一反,赫迟部对草原的野心与乌鹤部对内附的迫切希求,突然打开了李恪的思路! 吞并的流程在李恪心里明晰起来,而赫迟部与戾马偏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李恪不舍得灭了他,甚至于若是戾马没有像现在这样表达出自大的善意,李恪也准备和他演一场不打不相识的狗血战争戏,拼着一定的损失,强把套路硬扯回正轨来。 从好的方面看,知情识趣的戾马至少让李恪少打了一场憋屈的烂仗,这一点,李恪还是心怀感激的。 乌鹤敖飞奔而来,凭着精湛的马术挤开丘寿,恰到好处在李恪身边提缰驻马。一抬头,突然发现如今的李恪高了他一头不止…… “咳,修路的,附耳过来!” 李恪居高临下白了他一眼:“凭甚!” “够不着!” 李恪小小的虚荣登时爆棚,一扭身子,侧耳倾听。 “东南一里半里,戾马把斥侯放出来了。” “是么……”李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令,扬弩东南,三发连射!” 丘寿重重抱拳,扯开嗓子高喊战号:“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连片的弩矢破空而出,划过百余步斜插入土,在朦朦胧胧的风沙中,就如一丛丛乱禾。 “下弩!” 骑士们齐齐斜下身,倒持骑弩,弩弦向下。 “开弦!” 他们把空挂在鞍侧的脚一抬,用骑靴尖部的铜片扣住弩矢,猛地提臂,只听咔嗒咔嗒一片响动,机括便全数打开。 “扣矢!” 他们提起紧过弦的骑弩,手一抖,翻弩贴臂,另一手一探,取枚弩矢扣进滑槽。 “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又一轮激射,弩矢飞蝗似扎在空旷的原野,没有惊出一个活物。 丘寿为难地看了李恪一眼,李恪不动声色,轻轻点头。 “下弩!”丘寿一咬牙,又是一轮号令三声,骑卒抬臂,斜指天空。 “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第二声大风,乱风中飘出零落的马嘶,紧接着便是乱腾腾的踏蹄! 在那肉眼不可见之处,赫迟部出现了! 可秦军机械般的战术素养绝无停令之可能,三声号毕,弩矢齐发,在赫迟前驱跃过矢丛的第一时间当空坠下,把突前的三五骑牢牢钉在了草地! “吁!” 奔马急停! 一匹,两匹,十匹,百匹! 上千匹健马驼着骑士骤然杀出迷雾,又在李恪划下的分界扬蹄猛停,那样子就如洪锋急下,惊涛拍案。 一员格外雄壮的山羊胡骑士在众人拥簇下撕开沙尘,皱眉扫了眼在地上骤自抽搐的残尸,抬起头,向李恪投来探询的目光。 李恪根本就不理他,手一扬,朗声下令:“下弩!上弦!” 咔嗒咔嗒! 那山羊胡骑士扬起了绞金纹的马鞭:“朔方部主,你想挑起与伟大的,仁慈的赫迟部主,我!戾马的战争么!” 李恪冷冷一笑:“言明会猎,近前撒缰,我若真想要你的头颅,迎向你族人就不是骑弩,而是大弩了!” 戾马脸色顿时铁青。 秦人的大弩凶名赫赫,千三百步的有效射距换作后世近两公里远,擦着就伤,碰见就死! 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只因为斥侯看到李恪早早领骑卒出了秦弩阵的杀伤区,就把他当成了那种可欺的老实人。 此子……如狼! 风忽然停了。 草原的沙尘扬得快,落得急。乱风一停,漫天的沙尘便扬扬洒洒飘落下来,阳光遍洒,天地开明! 赫迟部阵中又是一阵乱相! 就在尘沙之后,雾霾之中,一座占地数里的大营隐隐浮现,距离他们竟只有一里有余! 那营房扎着紧密的圆木,四周全是尖锐的鹿角,大开的辕门内排满了战车,寨墙之后,坚甲林立。 而最夺人眼球的,是营中错落分布的丈高射台,每座射台上都安置着大弩,粗壮的弩矢静静瞄向赫迟部的骑阵,仿佛只要砸开扳机,就能把他们连人带马,尽数洞穿! 这场会猎是秦人的阴谋么! 狡诈的秦人真敢跟强大的赫迟部开战么? 他们眼下是该进?还是该退? 无数目光转向戾马,戾马的目光锁死李恪。 李恪挺无辜地看着澄清的天,只觉得今天的天爷格外给面子,客气到连他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都险些动摇了。 配合得这么好,莫非是我有一份外挂签收了? 李恪嘟囔着夹了下马腹,胯下大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摇头晃脑前进一步。 戾马下意识就退了一步,弄得李恪又一阵不好意思。 “那什么……天色清朗,会猎正宜,赫迟部主是欲往东耶,或往西耶?” “东!” 戾马想也不用想。因为西边就是大河,唯有往东,才能脱出大弩射程! 李恪点了点头:“寿君,东进。” 丘寿号一声嗨,大手一挥,骑卒尽散而东,只有甲曲一队九列百单八骑仍在原地,紧守在李恪身后。 这实在已经是李恪最有诚意的和平表达了。 戾马居然从自己心里查觉出一股要命的感动,恨得他冷声一啐,召来近臣耳语片刻。 不多时,赫迟部四支千骑三支退走,只余一支散开东进。 戾马的身边亦只留下部分骑士,不多不少,恰也是百单八骑。 “朔方部主,请!” “赫迟部主先请。” “如此,请同行!” “善!” 第五四三章 大蒐田猎 沧海牵缰,李恪信马。 神骏的大宛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戾马的坐骑也是大宛马,这一点,间接证实了贫困地区出巨富的真理。 李恪虽然不会相马,也知道自己的马比戾马高些,帅些,那一身纯白无色的毛皮闪亮,让戾马那匹褐色夹杂黑斑的健马相形见绌。 白马,银铠,锦鞍,红缨,李恪在高处顾盼生辉,让同行的戾马分外感到低人一头。 他只能像个年轻人似地邀李恪赛马,妄图让马儿跑起来,以此抵消硬件劣势,可先后邀了三次,全被李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而双方头人不起马速,双方二百多精锐骑士也只能压着马头,在秦大弩的注目礼下徐徐行远,赶往猎场。 会猎起于田猎,早在炎黄起就已经是贵人们最喜用,也最正式的交际方式之一,其地位毫不下于饮宴、祭祀。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作为戎的日常体现,周礼对田猎之事有一整套繁复而周全的礼节制定。 这套礼节,名大蒐(sǒu)礼。 蒐同搜,又同狩,意指田猎是通过搜索和狩猎的手段来达到练兵利战的目的。 其具体流程可以划为两大块。 其一名田,包括树标,列阵,誓师,演武。 其二名猎,士卒要依照场标建造栅栏,围拢猎场;建造军寨,树立帐篷;集兵列阵,号令出营;散兵驱逆,阻兽逃逸;阵前祭祀,大军誓师;中军号令,士卒行猎;收获凯旋,献禽于主以及夜宴与罚赏。 这当中,田就是阵的意思,因为上古田阵通义,皆代指军队列阵,设置战场,这也是为什么大蒐礼会被称作田猎的原因。 明晰可辨,在周礼的加持下,田猎的目标早已经不在猎,而在田,也就是通过会猎之事备军演武,彰表军威,颇有些后世大阅兵的味道。 这很符合李恪的需求。 所以两手准备,李恪一面防备着戾马袭营,一面也令骑卒筹备田猎事宜,只是时间太紧,游牧也不懂周礼之妙,所以李恪的筹备是高度简化版的,彻底无视了田,便是猎也只挑了方便易行的几步。 在库不齐,这已经足够拿来唬人了。 朔方部的骑军以列为单位四出围场,前三骑骑术最佳,每隔十步在地上插标树杆。 后面的骑术差些,追在后头,把草绳捆在标枪上,用最快的速度围出十几顷的广阔林场,三面合围,一面留空,那里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平整草地,位置在大弩的射程之外,正是李恪所选的最终猎场。 晚到一步的牧民们完全不知道这群秦人在忙活什么,可是周礼的仪式感深入秦人骨髓,骑卒们忙碌时志气昂扬,神色肃穆,就连偶尔的呼喝都是古法,一顿一挫,秣马厉兵,光看就叫人觉得不明觉厉。 牧民们不敢造次,三五成群地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等骑卒们拉完了桩绳,也顺势成了秦人的跟班,一道跑回到猎场,老老实实排阵站队。 于是戾马的脸更黑了…… 今日他打着威胁敲打的念头来寻李恪,为了不使误会,还难得周详聘了中人。 结果普一照面被李恪连人带马串死七人,才想发飙又被老天爷和大弩联手憋了回去。 马,马不如人,甲,甲不如人,模样不如人,气势不如人,好好的赫迟部精锐健骑才去林子里转了一圈,他居然连手下都被比下去了! 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戾马出离愤怒,一夹马腹打到千骑将前头。 “卡鲁鲁!你的猎物在哪儿!” 千骑卡鲁鲁憨实的挠着光头:“族长,秦人不晓得在干甚,在林子里插杆子串绳子。俺没见过这场面,不敢问,不敢拆,也不敢钻过去。天晓得秦人是不是要烧林子是吧?要是把俺烧死了咋办是吧?您说是吧?” 戾马气得,扬手一鞭就抽在卡鲁鲁脸上,金线绞的马鞭坚实如铁,当场嗞出一道口子,血花飞溅! 卡鲁鲁不愧猛将之名,挨了这记吭也不吭,从头至尾腰板都是笔直。 如此勇猛的表现总算让戾马涨了些志气,他得意洋洋回头去看李恪,发现李恪根本就没在看他。 因为丘寿正在缴令。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田车既好,四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小雅.车攻》,以言整备充分,万事俱备。 李恪郑重点头,朗声以《吉日》回对:“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yōu)鹿麌(yǔ)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 丘寿振奋地抖擞起精神,双手平举,重重抱拳:“嗨!” 应诺之毕,他拨马回头,一打鞭提起马速,在飞奔中从骑将手上接过皂旗,高举着飞奔过肃立的阵列。 “纠纠老秦,严于治军,田同戎事,法不容情!”他扯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兵马齐入猎场,当奋事,当从令,当勇武,当舍命!禽兽凶厉,不如老秦!禽兽锐敏,不如老秦!” “凡进有功,退有罚,现申三斩!” “喝!” “擅出猎场,斩!” “斩!” “不令而退,斩!” “斩!” “惧兽失仪,斩!” “斩!” “失此三罪,斩!立决!” “喝!” “进兵!”长长的尾音,丘寿正行至阵尾,其马蹄不停,一骑绝尘,五百骑卒呼喝一声,纷纷拨调马头,打马扬鞭杀入林中,竟全不顾逢林莫入,不避则缓的军法奥义,直将马速打到最高! 赫迟部的游牧们都觉得这些秦人疯了! 虽说只是草原的疏林,可只要是树,必定会有枝丫盘根啊! 群木成林之所放马飞奔,打个猎而已,至于的嘛…… 脸上还挂着血的卡鲁鲁突着眼睛向戾马求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该陪着秦人去撒疯,戾马也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秦不可辱! 他拨马侧过了脸,声音全无起伏:“埋在地里的秦人也敢做的事,英勇的月氏人不敢么?” 卡鲁鲁明白了,咬牙,夹鞍,座马长嘶,空踏着马蹄转过半圈。 他满面狰狞地对着自己的牧人高喊:“族长有命,不许勒马!怯懦的人会被剥夺牛羊,堕作马奴!入林!入林!入林!” 连喊三声,卡鲁鲁打马穿过阵列,飞奔着冲进疏林,在他的身后,牧民们乱糟糟扬鞭紧随,状如洪流! 第五四四章 华夏重义而轻生 戾马目送着自己的牧民驰入深林,调马回蹄,如无事发生般面带着笑意。 “朔方部主,与秦人不一样,会猎捕兽是草原人的家常事。我记得,初次狩猎是在八岁,我骑着马驹,从日出跑到日落,才从水边猎了一只獭回家,被翁好一通夸讲。” 李恪回以微笑:“赫迟部主真是好身手。” “我的身手可算不得好!”戾马哈哈一笑,“赫迟部八岁行猎的勇士不少,像卡鲁鲁,也就是刚才被我抽了一鞭的浑人,四岁骑马,七岁已经能独自杀狼了。” “竟是如此勇士?”李恪故作诧异。 戾马深深看了李恪一眼。 这个连须都不曾蓄过的年轻秦人,身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华贵宝甲,率领着几千个彪悍的秦卒和数目更多的民夫,听说还圈养了一头能驼动楼房的猛兽。 他剑甲在身,跨骑骏马,可马再骏,甲再坚,也不能为他带来多一丝的勇武气,光是看,戾马甚至以为他不会骑马。 此人真是将军么? 那把从头至尾都镶着宝石的长剑真能杀人么? 还有他手下的秦卒,难道一个也不怕死么? 这样伤士气的话戾马绝不会说,他只是咧嘴一笑,避重就轻:“朔方部主,赫迟部的狩猎我去过无数次,其他部的狩猎我参加了上百次,月氏,匈奴,甚至东胡的狩猎盛会,我也不是没参加过。可像你这般狩猎,我却是头一次见。” 李恪摇了摇头:“看起来,赫迟部主没参加过华夏的田猎。” “田猎?”戾马愣了一下,“猎就是猎,关田何事?” 李恪拨弄着鱼鳞似的甲片:“田者,阵也。中原之地物华天宝,黎民百姓衣麻食粟,他们不必像牧民似以狩猎生存,也能两餐温饱,饮食不缺。所以在华夏,狩猎才成了田猎,以田为本,以猎为附。” “田……是阵?” “田字出于畋(tián),畋字所成,便是在阡在陌,在攻在杀。”李恪信手在空气里写下一个畋字,也不管戾马是否认识,“先民少食,故以农本,以猎实,种地的时候背弓挎箭,猎杀那些靠近田地的猛兽。” “华夏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天下先民皆是这般过来的。只是后来华夏富余了,人口多了,城池林立,牲畜避退,他们不再需要猎杀牲畜,便是想猎杀,也不见得还有牲畜敢于靠近田亩。可是部主知道,猎生可以使民勇悍,绝不可弃,所以古时的圣人就开始想办法,以四时田猎代替狩猎,叫夏民不忘本份,得以保留了勇战的骨气。” 戾马大感意外:“狩猎居然可以保持骨气?” “狩猎只能带来蛮勇,田猎才能保持骨气。”李恪更正道,“四时田猎,有春蒐田、夏苗田、秋狝田、冬狩田,目的不同,过程也不同。狩猎不是田猎的目的所在,春夏二季,更是田而不猎。所以我才说,夏民田猎,田是本份。” 戾马的脸色很不好看:“朔方部主是想说,我的牧民只有蛮勇?”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奔马入林,命悬一线,便是七岁就能杀狼的勇士也只能一脸惊惶地去赴死,可是秦卒呢?他们扛着锄头成年,推着粮车长大,从军前可能连鸡也没有杀过。可方才,他们昂扬着志气打马,哼唱着战歌入林。他们是勇士么?比七岁杀狼的勇士更勇猛么?怎么可能……” 戾马咽了一口唾沫:“那是为什么?” “因为田猎是荣耀!从朔方部上万人中脱颖而出,被我选中让他们感受到荣耀;参与田猎,与部主手下的精锐相较让他们感受到荣耀,我交办了军令,舍弃性命完成军令也能让他们感受到荣耀。有如此荣耀在前面,他们何必要顾惜性命?” “连性命都没了,荣耀还有何用?” “子墨子说: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异,此诸侯之所谓良宝也。可以富国家,众人民,治刑政,安社稷乎?曰不可。所谓贵良宝者,为其可以利也。而和氏之璧、隋侯之珠、三棘六异不可以利人,是非天下之良宝也。今用义为政于国家,人民必众,刑政必治,社稷必安。所为贵良宝者,可以利民也,而义可以利人,故曰:义,天下之良宝也。” 戾马一脸尴尬。 李恪失笑着摆手:“抱歉,这是《墨子.耕柱》中的一段话,我的师祖说贵重的宝器不能利民,所以它们只是器,不是宝。而义可以利民,所以义才是利,是天下至宝。部主,你不觉得,骑卒们追求的荣耀就是义么?”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打战是戎,田猎也是戎。将士们在田猎时尚能舍弃性命……”李恪淡淡扫了戾马一眼,“部主,您说风沙起时,我若不用弩阵打消你的念头,现在这片草原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瞬间,戾马几乎以为自己被李恪看透了…… 冷汗想滚珠一样爬出脊背,黏在华贵裘锦的内衬,汗湿了他的衣衫! 方才……方才…… 他感到喉咙发干,嘴唇发紧,满脑子都是纷乱的念头,就像当年,他在成年礼时独猎黑熊,却被黑熊压在身下,险些就命丧熊吻! 那一次,是他的翁派族中最好的猎人暗助了他,这一次,方圆五十里都没有杭锦的部族,为了表现出杭锦之主的气度,他在领着赫迟部过来之前,就把他们全驱散了! 戾马干笑了两声:“朔方部主扯远啦。我只是奇怪,疏林当中枝桠横生,勇士们该如何行猎?” “他们不需要在里头行猎……”顺着草原的风,李恪已经隐隐听到野兽的奔跑和嘶吼,他抬头看天,漫天都是惊惶乱飞的野禽,“行猎的地方在这儿,我设的战场亦在这儿。” “这儿?” 话音未落,第一只禽兽从林中窜了出来,那是一只矫健的斑豹,在它之后,野牛、狐狸、兔子、狼狈,各种各样的牲畜亡命逃窜,猎杀者与被猎杀者齐头奔跑! 李恪抬手扬开了披风,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华夏尊客,东道有使客盈归之义务,故这第一头猎物,请部主安享!” 第五四五章 三块飞地 这是一场盛大的猎宴。 千多人从后,数百人从旁,朔方部的骑卒与赫迟部的牧人像筛子一样筛过疏林,向着唯一的方向驱赶野兽,不使其有逃逸之机。 而真正的杀手却在林外,双方各百单八健骑,在戾马张弓一箭射杀了那只斑豹之后便齐开弓弩,肆意猎杀。 戾马见李恪全无动手之意,本想着寻机彰显个人勇武,打压一下李恪的气焰。 这时,给李恪牵了一路马的沧海极不负责地把马缰绳丢给了乌鹤敖,然后满脸兴奋,空着手迎向了一头看起来特别强壮的黑熊…… 狩猎在日落时分接近尾声,巨大的火烧云覆盖天边,各部清点猎物,盘算死伤。 田猎如役,李恪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来震慑赫迟部,心中就早有了损失的准备。 可他还是没想到损失居然会大到这个地步。 两曲精骑足数五百,除百单八人护卫李恪在林外狩猎,入林者死难三十七,重伤六十二。没有进行过心理建设的赫迟牧民死伤更重,近两百人血洒猎场,双方的损失堪比一场小规模的草原鏖战。 希望这是值得的吧…… 李恪暗暗叹气,令十余骑将死难之士送回营中,又遣来轻兵二百,在猎场上搭设帐篷,点火造营。 因为围猎之后,必有饮宴。 宴上,李恪宣布将对田猎之亡癃等同于战损抚恤,又让丘寿上报了表现最优的二十人名单,每人厚赏两牛两马。 他准许他们通过往来的商队将自己得到的赏赐送回家中。而死难之人,则由朔方部遣人把其抚恤与骨灰遗物一道交至亲人处,令出成循! 将士们的气势变得更高昂了,饮宴在那一刻攀上了高潮,久久不落。 而另一边,赫迟部的样子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明明他们在狩猎中取到了更多猎物,付出了更大伤亡,可是李恪一说田猎,二言宾主,却让戾马到手的胜利大打折扣,全提不起兴奋的情绪。 秦人不可欺…… 明明死了这么多人,这些骑卒的气场为何还能够节节攀升?这便是义么? 高呼,酣战!有此死志,在这片草原上,朔方部还有何人能敌? 幸好……朔方部不是真的来归入草原的,他们此来,是为商路! 戾马看见李恪身边的乌鹤敖,突然就想到从吕奔和乌鹤敖嘴里听到的话。 这是真的么? 他再也耐不住心里的疑问,站起来,端着一碗浊酒移席到李恪身边。 “朔方部主,此番我领着赫迟部邀你狩猎,其实是因为心有疑问。” “部主所虑者,是朔方部此来目的之事吧?”李恪淡淡放下独一无二的茶盏,挥挥手,屏退左右。 “是!” 李恪叹了口气:“经此田猎,莫非部主就没看出什么?” 戾马怔了一怔,面色泛青:“朔方部勇毅。但赫迟部是朔方部的朋友,不是敌人,所以部主还是别信那些流言为好!” “部主想岔了。我是说,田猎之事足见华夏与游牧之不同。” 戾马皱起了眉头。 李恪沾点茶水,在几上划开一条直线:“游牧自由,华夏规矩;游牧蛮勇,华夏正肃;游牧从利,华夏言义。此二者没有谁对谁错,谁优谁劣,所有的,只是差异。” “没有优劣,只有差异?” 李恪点头轻笑:“差异是什么?是价值观,世界观,生活之法,存世之道。游牧与华夏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大秦虽盛,却总也降服不了库不齐的部族,不是无力,而是无法。” “大秦或可以像我等今日狩猎这样,将生活在库不齐的每一个人都驱赶出来杀掉,再把这片草原据为己有,彻底变成连片的田亩。可那样的成本却太高了,直高到得不偿失。” 戾马烦躁地挠了挠头:“你究竟想说甚?” “我想说,陛下已经对库不齐厌烦了。每隔数年一次围剿,大秦与诸部的仇恨越来越深,兵戈四起,劳民伤财。” 戾马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你们的皇帝厌烦了?” “库不齐是游牧的库不齐,不是大秦的库不齐。大秦在这里赚不到半分好处,反倒得长长久久屯兵费粮,陛下早就厌烦了。可他至今没有下令把每一个库不齐游牧都找出来杀死,所以,我猜测陛下已经有了放弃库不齐的想法。” 戾马兀然瞪大了眼睛。 李恪的声音循循善诱:“弹压库不齐的秦军走了,库不齐便成了无法之地。我打探过,草原上与赫迟部相当的部落还有十三个,等秦军离原,谁可为可汗呢?” “无有……” “可汗无有,草原乱战。十四只部落相互攻伐,草原当中一团混乱。有邻如此,大秦本该感到庆幸才对。”李恪说,“可是,大秦想要西域的商道,哪都可以乱,唯库不齐不能乱。” “你们的皇帝是想……” “像当年册诸侯似地册一个可汗,让他按时觐见、贡献,如此陛下既能够遮掩住他弃地的事实,又能把大军散回中原,降低开支。”李恪对着戾马神秘一笑,“部主,库不齐联通西域者足有三原,而陛下独独挑了朔方部打通商路,你说他心中的人选是谁呢?” 戾马的呼吸粗重起来。 库不齐是有规矩的。抗秦之时,各部要放下过往,联军应战是其一;秦兵退后,由大部主持各原又是其一;统一草原会引来秦人的围剿,故各大部不得相行灭族之战是其三。 所以统一草原的话题一直是库不齐各部的逆鳞,身为最有资格统一草原的霸者之一,戾马心中清楚得很,在这件事上,秦军的凶名仅仅只是借口而已。 事情的关键在于,各部在草原都有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不允许草原出现统一。 肥一而坏众,非利也! 可这次却不同了,大秦的始皇帝希望库不齐统一! 始皇帝厌烦了库不齐,想要一个忠诚、听话的库不齐来缓解边境的压力。若是搭上这匹快马,往年与草原人有血海深仇的北军就不再是敌人,他们将变成最优秀的盟友! 李恪为什么来杭锦…… 戾马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大秦的目的是打通西域的商道,踏入西域必经月氏,而赫迟部就是月氏的背景! 原来……始皇帝的本心,是想用库不齐来交换一条平稳商路! 戾马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李恪:“你要什么!” 李恪对戾马的识趣颇感满意,抬起脸,笑得畅快非常:“我要大河两岸的磴口,还有磴口以东百里原野,我要在那里建桥,建渡口,建亭市,还要修起一条大道,将磴口与上郡的直道相连。” 这是李恪早已宣扬得尽人皆知的目的,戾马毫不意外。 “许!” “我要狼山以北山地、谷口,在那里修关隘,建兵站,防备匈奴。” 狼山山脉是阴山山脉的发端,即可通西域,又可通匈奴,连绵群山一共只有两座大的谷口。而杭锦原的冬原在狼山以南,冬原亦可通月氏。 戾马几乎不需要任何考虑。 “许!” 李恪向他点头致意,抬起头,坚定说道:“我要纳林海子以北的千顷冬原安置朔方部的家眷族人,用以游牧熬冬。” “你要冬原……为何!” “朔方部会长长久久留在磴口,若是没有放牧的冬原,仅靠补给,靡费太大!” 戾马沉默了。 千顷冬原不算大,李恪的理由也说得过去。纳林海子位于西磴口左近,是杭锦冬原的外围之地,也是整个冬原熬冬条件最差的地方。 只是……朔方部是秦人出身,若是他们又在那里建城、垦田,对冬原造成了破坏,戾马如何能跟杭锦诸部交代? 他看着李恪:“若是你迁过来的农人在神圣的冬原建城耕作怎么办?” 李恪摇了摇头:“五万大军护卫旧朔方城都被你们攻破了,朔方部若想要在此驻留,如何会重蹈覆辙。” 戾马怀疑道:“此话当真?” 李恪起身为戾马斟满了酒:“部主,你以为,朔方部为何只来了五千人?” 戾马眼中精光一闪。 “许!” 第五四六章 始皇帝怕得要死 咸阳,章台。 陈平头戴武冠,身着官服,袖着手在书房外头闭目安待。 有男女侍者蹑足往来,经过时总会好奇地打量他几眼,可等他睁眼回以微笑,他们又敢忙低头,加快脚步,直到出了陈平的视野,才敢喘息着小声叙话。 青年,中层,外官…… 这样的人平素是入不得章台宫后廷的,能进来的都是前程远大的国之干城,如当年的李斯与二蒙,如冯氏一门最被看重的冯劫,再如近两年风头最劲的墨夏子,也就是那个几乎把面君当成串门的李恪。 着黑袍觐见几乎是一个官员飞黄腾达的开始,难不成,这又是一个未来的丞相之材? 侍者们猜不到陈平的身份,陈平也猜不到自己竟成了章台宫中的焦点。他站在廊下候召,先后看到李斯、冯去疾、李信入内,听到房中隐隐约约的争吵,直等了近一个时辰,这才看到韩谈出来,极威仪地对他招了招手。 “进去吧,莫叫陛下等急了。” 陈平拱手深揖:“唯!” …… 陈平终于见到了闻名百千次的始皇帝。 他穿着常服高据在正,面前的案几堆满山一样高的简,简叶半开,多有朱批。 御席两旁有左右随侍,一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太仆赵高,另一位大概就是李恪口中的兰池侯周贞宝,而蒙恬,李斯,冯去疾,李信这四位文武重臣则依次在堂下列席。 看来尊上果真深得陛下所重…… 陈平暗赞了一声,深吸口气,迈步欲前。可这一步还不曾落下,唤他进来的韩谈就拦住他,冷冷说道:“解兵!” 陈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腰,确认自己的剑确实在入宫门时就被卫卒收走了。 可韩谈还是那副老样子,只是重复:“解兵!” 陈平不由面色一变,终于反应过来,韩谈居然是想在御前搜身。 他下意识望向重臣们,无论李冯,还是蒙李,他们的脸上皆是愕然。 他又去看始皇帝,高高在上的皇帝自顾批着奏本,对外厅之事根本不闻不问。 看来并非是有意刁难,而是皇帝之命了…… 陈平无奈叹了口气,打开臂,站直身,韩谈半点也不客气,伸手上来把官服里外搜了个遍。 钱袋,令信,官印…… 凡有棱有角,可丢可掷之物一件不留,连李恪给陈平的绢都被韩谈搜了去,看也不看,丢进炭盆。 当即有侍者进门把炭盆端走,且走的时候摒息慎重,就像这块绢被人进行过不可言说的生化处理,只要抖上一抖,就足以让方圆百里人畜不留。 陈平完全理解不了这种慎重。 搜完身,韩谈一脸严肃,审犯似对陈平高声斥责:“那方绢帕究竟何物!” “手书……” “何人手书!” “朔方校尉恪……” “书中何言!” “将要呈报陛下之言……” 韩谈脸色骤变,一转身,对着内厅噗通就跪了:“陛下,奴也是依着宫律……” 始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若平卿真是刺客,就凭你方才那些应对,这大秦的满朝文武早被炸上天了!” 韩谈磕头愈发急,咚咚咚咚如战鼓擂响。 始皇帝就像没听到似的对周贞宝说:“贞宝,寻个时候领韩谈去看看你制的药。不学无术的蠢货,好好看看朕的新宫律究竟被你琢磨成什么了!” “唯!” 听到这儿,陈平总算明白始皇帝在防备什么了。 火药在李恪手上是绝密,何地所制,何人所制皆只有他一人知道,用法、用量还有关于《开山》的预谋和内容,知道的人也不足双十,陈平恰好是其中一个。 他眼珠一转,在外厅就朗声说:“陛下想是不曾公开试药吧?” 始皇帝怔了怔,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陈平。 陈平生了一副好样貌,虽说身量矮了些,合不上贵戚顶天立地的评价标准,但也绝没有矮到叫人觉得不可任事的地步。 秦时笃信貌由心生,以貌取人是相人的基础,始皇帝深谙此道,一眼相出陈平才思聪颖,多谋善断。 赵高恰到好处替始皇帝发声:“入堂回话。” “谢陛下!”陈平拢袖疾入,在离始皇帝十步之地停下,土揖触地,“臣,北军九原莫府朔方校尉恪麾下,军师军侯平,见过陛下!” “你名平,何姓?” “单姓,陈!” “原来是胡公满的后人。” 陈平起身,朗声作答:“臣祖溯五代,皆居颍川,不曾闻迁居开脉之说,不曾行祖宗祭祀,故,不敢嗣胡公!” 始皇帝微微点头:“不虚,不妄,恪卿信重之人果然不凡,赐席!” 侍者小跑着在堂中摆置筵席,陈平再拜,这才合膝跽坐。 陈平坐下了,始皇帝却把头一低,继续批阅手边的奏本,反倒是一旁的李斯接口问话:“你亦是墨者?” “学于商山,从于老庄。” 李斯诧异道:“你是道家,却得恪君信重?” 陈平不卑不亢道:“尊上之信人,量才而用。墨者驭机关,掌工程;法吏行法度,严监督;下臣无能,徒有口舌又略擅刀笔,先为尊上刀笔吏,尊上从军,便兼了这有名无实的军师一职。恰巧军师有说人之则,下臣得幸,这才能觐见陛下天颜。” 李斯没能在口舌上讨到好处,只觉得李恪手下全是牙尖嘴利之辈,不由冷哼:“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这是韩非写在《五蠹》当中的一段,意为说客好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借助于他人的力量来达到私人目的,进而放弃了国家的利益,不仅是说陈平之言不可信,更是在劝诫始皇帝,长于言辞书论的李恪亦不可信。 陈平冷笑了一声:“丞相此言差矣。以诡诈祸国者,为私也,其行必和私利之便!墨家钜子有少良造之高爵,尊上不取,以白身践戍,此为国也,不为私也。得陛下信重,委之以直道、阳周,为县长而不曾占私宅,为祭酒而不曾划私地,此为国也,不为私也。陛下令尊上举贤卸任,尊上无半分犹疑,缴印而北,此为国也,不为私也。既从于军,其自请入夷狄之地,数历生死而不退缩,其为国也,不为私也!” “归秦至今,尊上爵不过左庶长,官止于部校尉,较少良造,将作主皆卑鄙,然其却甘之如饴,只为献智力于陛下,使大秦得盛兴!下臣敢问丞相,若此等人物亦是祸国,这大秦,有何人不祸国!” 李斯全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军侯居然敢在始皇帝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他炸刺,一时怒极,恶狠狠说:“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此韩非子之明论,大秦从之而得天下,你亦有非议耶!” “言必有商君、韩非,法家竟还敢自称无先王之语。似你这等狂妄无知之人,安敢窃高位耶!” “放肆!”李斯拍案而起,直面向始皇帝,“陛下,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以斩首为勇乃秦之国策!此子妄议国政,臣请戮之,以全法纪!” 第五四七章 李恪的显学体系 李斯突然暴走了…… 因为事发突然,以至于旁听的重臣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犯愣。 总的来说,大秦的重臣都不太擅长口舌之争,这是因为大秦的官场自始皇帝亲政起就偏向于就事论事。 皇帝喜欢听明当当的朝辩,为人臣者自然就不怎么需要钻研巧言令色的技巧。遇到事时,他们只需要占着理说理,不占理认怂,都有道理就摆明车马吵上一架,把各方论点交代清楚,剩下的全有皇帝圣裁,颇有些愣头青的风格。 李恪是大秦官场的异数。 他的知识结构和价值观念与秦人迥异,墨家所擅长的领域对大秦而言又偏向陌生,这导致在全然公平的朝辩当中,李恪其实很容易滑入劣势。为了达成自己的希求,他只能揣摩目标和对手的心态,有技巧地掠夺优势,用压迫式的手法来取得胜利。 这种手法就是话术。 话术是一种技巧,称不上善恶好坏,但对大秦官场风气的冲击却容易趋向负面,特别是李恪用话术弄死了孙叔通一家老小之后,大秦的重臣们更是进一步明晰了话术的威力。 从那一天起,劣币驱逐良币,大秦的官场风气在不知不觉间就完成了根本的转变。 李斯请斩陈平! 就像李恪当日言杀孙叔通,李斯根本不在乎自己与陈平的争论谁更占理,他只想到李恪拔起得太快,快到法家已经快要遏制不住墨家崛起的势头。 蒙毅、冯去疾皆无作为,身为法家三大领袖之一,他必须挺身而出,捍卫法家的统治地位。 始皇帝停下笔,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斯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 “丞相何以发怒?”始皇帝故作惊诧,“平卿早早便说了自己是恪卿的说客,说客么,先声夺人,哗众取宠,都是话术。且先听他分辨几句,若是说得不好,朕自会斩他。” 李斯从始皇帝的话里听到了维护之意,只是这份恩泽却不是给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平的,而是给远在库不齐草原的李恪的。 他心中黯然,拱手一拜,又重新坐回到席上。 “谢陛下恩典。”陈平对着始皇帝伏地一拜,“陛下,下臣曾与尊上论过百家利弊。尊上言,世之显学,儒、道、墨、法,他们何以显耀?盖其学派所求,乃本也。” “儒生重仪,恪守繁复礼法,世人用之彰显修养,家国从之便是威仪。威仪何用?国威昭昭,四海咸服。” “道士求真,寻求天地至理,世人求之则得明睿,家国掌之则明兴替。兴替何明?治国战战,百世不移。” “墨者言利,欲要四民得益,世人学之多有手段,家国用之当迎强盛。强盛何须?国势节节,万象更新。” “法吏明令,只想循规蹈矩,世人从之可知节制,家国倚之才晓规矩。规矩何必?万民井井,乐业安居。” “正因如此,尊上用人取其贤,用其精,从不论学脉出身,只看其称职勤政。而丞相呢?其身为大秦主令,法家魁首,见得下臣先问学派,再伐私人。下臣是品行有亏么?履职有误么?丞相又知道下臣要与陛下说甚么?下臣还甚都不曾说,丞相便为臣扣上恶徒小人之恶名,欲要陛下嫌弃下臣!他如此做,莫非是下臣此来,不小心碍着丞相之利了?” “言必称韩非,辩必昭国法,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此,大秦丞相李斯也!” 长长的辩词,陈平一口气说完,之后才重重喘气。 初入书房,他只看到李恪得始皇帝所重,每次谏言皇帝都要召齐重臣审慎对待,却从未想过李恪居然会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博浪而行。现如今换做他来,只是为了获得说话的权利而已,他已经不得已和李斯撕破脸皮了。而且还是打着李恪的名号,用着李恪的言论,不经过李恪允许,就代表李恪和李斯撕破了脸皮…… 希望不会打乱李恪以后的计划吧…… 带着满心的烦扰,陈平小心翼翼打量着堂上堂下的脸色。 李斯的脸色肯定不会好看,可除他之外,其余人等皆是若有所思,其中又以始皇帝的表情最精彩。 他表现得很愉悦。 四大显学,四脉根本,这言论乍听虽新,却切合着李恪一直以来所表现出的行为和观点。 原来这就是李恪行事的思想根源么?原来此人的眼光早已超出学派之别,年方二十,便已有宰国的底气了! 始皇帝骤起了爱才之心,提笔,点墨,随手在阿房宫建造进度的奏本上记下那四句话,写完还轻轻读了两遍。 “平卿,恪卿令你来咸阳寻朕,是为何事?” 终于到正题了……陈平长长舒了一口气:“陛下,尊上欲将库不齐草原之地真正纳入大秦版图,行法治,尊华夏。” 冯去疾和李信同时惊呼,齐齐看向蒙恬:“真有此事?” “半月以前,平君来云中寻我,我乍听闻时也不相信。”蒙恬笑着抚须,“那时恪君还没有完善的计划,平君手上就只有粗略的方案,直至后来朔方报奏络绎不绝,尤其五日前,恪君与赫迟部戾马河阴会猎,我们才真正看出他的念头。” 始皇帝摇了摇头,具体的计划他已经听蒙恬都说了,胆大妄为,也颇有吸引。他叫陈平进来,关键在于一些细节。蒙恬告诉他,除了公开的奏报,陈平手中或还有几份私密之信,交代了李恪对吞并一事的全部细节,只是蒙恬看不到而已。 “平卿,恪卿所思,如实奏来。” “唯!” …… 始皇帝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六…… 晃眼间,与赫迟部的会猎已过两旬,就像是行将入冬的天气,李恪也正处在一种青黄不接的状态当中。 与戾马的密议为朔方部争取到了在杭锦原安生立命的根本,可若想将每一处飞地的价值都发挥出来,朔方部却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狼山大营、两座关城、杭锦亭、磴口渡,一座跨河的大型浮桥,还有让朔方部视线部分自给自足的关键,经营冬原。 到处都需要人力,但李恪最缺的偏偏就是人力。 从九原大规模调动民夫的动作会破坏他处心积虑建立起来的与戾马的互信关系,而仅仅凭借朔方部自有的人力,想要全面铺开又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朔方部可用的人手并不多。 兵出九原时,轻兵的数量是五千人,经过一场夜袭和四场兼并,轻兵数量大体持平,再算上精壮的牧人奴隶,总劳力数大概在六千左右。 除开民夫,李恪还有数量相近的战兵和亲卫,不过目的不明的赵柏和彭越还在暗处搅动风云,他不敢轻易解除大营的武力。 能用的人力只有六千,而依照规划,狼山上的工程就需要大约六千人,磴口两岸的需求是四千,杭锦亭一千,放牧和经营冬原又是一千保底,也就是说,人力的缺口足有一半。 李恪把注意打到了乌鹤敖头上…… 这个以大秦宗室自居,一行想要让部落内附的奇怪夷狄欢天喜地地接受了李恪的条件。乌鹤部全体并入朔方部,以田横为首,并精兵三百,夏民、夷奴若干起行冬迁至纳林海子冬原,畜牧熬冬。 这样操作的优势在于,乌鹤部有专业的放牧技术,抽调出来经营牧场的夏民和夷奴以老幼妇孺为住,基本不挤占李恪紧缺的劳力资源。 而作为回报,李恪下令组建一率亲卫铁骑,由乌鹤敖任率长,柴武任率副。二人麾下百单八骑,一半选自乌鹤部,另一半则从夏奴中遴选精锐,弓马娴熟,士卒骁勇。 解决完后顾之忧,李恪开始思考工程取舍,并很快放弃了多头并进的打算,集中全力新建杭锦亭和磴口渡相关工程。 这样一来,人力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杭锦亭紧邻着朔方部现在的大营,设计规模也不过一里方圆,在充足的人力和物料保障下,仅凭着区区几台机关,二十日便基本完成了地面平整和排水系统的构架。 下一步,李恪打算放弃传统的夯土工艺,用相对脆弱的天然混凝土来建造城墙和城中建筑,这样虽说会令市亭的防御能力大减,但却能节省大量工期,使杭锦亭尽早地投入使用。 相比之下,磴口渡与跨河浮桥就不能如杭锦亭般偷工减料了,李恪令史禄掌管现场施工,泰主持机关营房,赶制工程艨艟四十余艘,大型载货木筏二十余架,几乎投入了全部剩余人力,全力兴建跨河交通。 两旬转瞬,长长的浮桥建成约五分之一,磴口渡也完成了基础的设计工作,开始沿河岸架设龙门吊和兕蛛,准备进入正式的施工阶段。 一切都在稳中有序地推进,李恪终于有空闲去关注陈平的消息。 陈平东出一个多月,双方一直维系着频繁的讯息往来,前期是李恪把进度送过去,会猎之后,则是陈平将游说的进度送回来。 只是约莫半月之前,陈平失联。 他在最后一封情报里说,自己说君成功,但是也彻底得罪了李斯。为了避免在路上被李斯劫杀,他准备掩藏行踪,逃离咸阳。 李恪不大能准确掌握这个“彻底得罪”究竟是得罪到什么地步,以至于陈平身负皇命,居然还觉得李斯会罔顾法纪来劫杀他…… 他不会失手把李由砍死了吧? 除了这个原因,李恪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李斯这样的功利主义者做出劫杀皇命这种损公也不见得能肥私的蠢事。 可陈平偏就这么做了,在他失联的半个月,保护他的墨卫陆续回来了二十个,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李恪很有些烦躁。 就在这时,柴武掀帘而入。 “尊上,军师回来了。一行三人并墨卫三十,平安回营!” 说陈平,陈平就到? 李恪愣了一下,忙叫柴武领路,疾步出帐。走出大帐方三五步,他突然回过味来:“等等,你刚才说……一行三人?” 第五四八章 虎躯一震 大河沿磴口两岸缓缓流动,自南而北,沿数百里,折于阴山。 有叶扁舟飘飘摇摇地泊在河心,东西不邻河岸,两相舷栏高耸,若是定睛细瞧,常可见人影往来。 李恪背着手立在船头,身后有两位男子,具有仪容,志气通达。 “兄长,信君,你们看,那处驳船密集的河道就是正在建造的跨河浮桥。莫看它现在不过短短两茬,全建成后,将会有百三十七丈长,二十步宽,勾连磴口东西两岸。往后杭锦原的牧人迁冬,就不必再绕道北地那几处河口等待大河封冻,便是再多的牛羊,也可以经由此桥,直抵冬原。” 随着他的话,李左车和韩信张望过去,只见百多步外随处可见往来的艨艟,一艘艘都卸了蒙皮,在船尾加装上木臂。那些木臂扯着绳索,把巨大的浮箱拖拽到浮桥的延伸,再由桥头之人将箱体固定,扣上木板。 李左车好奇问:“恪弟,桥都是这般建的么?” “大秦的桥大抵都是这么建的,譬如咸阳鼎鼎大名的灞桥。”李恪指着桥头施工的位置解释道,“以铁索横江,固定封箱,再用封箱提供浮力连成主体,木板则是为了平整桥面,方便通行。这样的桥没有太大技术难度,理论上想要多长便可延伸多长。” “理论上?” 李恪耸了耸肩:“铁索本身是有重量的,上桥的物重一旦超过封箱的浮力也会产生重量,水流冲刷箱体,拖拽铁索还是会产生重量,而固定铁索的唯有两岸桩柱,一旦桩柱松脱,桥便散了。” “啊,重量。”李左车与韩信齐齐恍然大悟。 “在咸阳时,我与将作少府风舞聊过灞桥。灞桥是当年商君委托相里子设计建造的,秉承旧时墨家一贯的传统,草图与设计图傻傻分不清楚,也没有留下详实的设计参数。不过因为将作府留有几次散桥事故的记录,我们还是大体估算出灞桥的承载极限,单个封箱大约三千斤。对于咸阳的门户来说,这种承载显然是不足的。” “啊,承载。” “提高承载的最好办法是弃用浮桥。风舞准备把灞桥改建成石拱桥,设计和沙盘都完成了,也通过了陛下的审阅,如今只等阿房宫悬道竣工,新的灞桥就会开工建设。”李恪用手比了个拱桥的样子,又说,“同样的,这里的浮桥也只是过渡使用,只是过渡的周期长了些,大概要两到三年。” “为了不发生散桥的事故,我们又在两岸各增设了三组六座龙门,通过斜拉锁的方式来分担桩柱压力。如此一来,单个封箱的设计承载能提升到七千斤左右,基本能够满足通行需要。” 听众们对李恪严谨的态度相当满意,纷纷大点其头,一边点,韩信一边悄悄扯左车的袖子,轻声问:“左车兄,可懂?” 李左车理所当然地扫了韩信一眼:“信兄何其愚也!石拱桥,石拱桥,顾名思义,便是将木板替换成石板,用以拱卫桥梁,不使离散之意,有甚难懂的?” “可若将木板换做石板,桥不是更重了么?” 韩信的问题尖酸刻薄,李左车结舌无言。他皱着眉头思量了半日,脸色兀然正肃。 “信兄,你信我否?” …… 李左车与韩信就是陈平“一行三人”中的另外两人。 回望前日,陈平踩着李斯的脸说君有成,完美,甚至是超预算地做成了李恪交办的任务。 怀揣着始皇帝的密令,他开始思考怎么回去的问题。 以己度人,换位思考。 若他是大秦的丞相,权势滔天,门生遍地。某日,有个比他英俊,也比他有才的畜产在御前叫他丢了这么大的人,他肯定不能叫那畜产好过。 报复是必须的! 等这个长相英俊,才华横溢的畜产离开咸阳之地,基本操作就是使绊子下黑手,若是条件许可,死士暗害,弃尸荒野,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 朔方部的军师军侯陷入了大危机! 陈平不怕死,但咸阳之行事关朔方部后续的发展,是李恪整体计划的关键所在,他必须保证自己能安然回去,过程中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本着这些龌龊心思,他开始折腾。 为了避开李斯眼线,陈平先大张旗鼓向蒙恬请求,希望能与莫府的车马一道北还,蒙恬不疑有他,自然是同意了。 但陈平并没有践约。出发前三日,他夜出官舍,不告而别,只留了十个墨卫在房间当中虚设人影。 待到趁夜钻出咸阳城,陈平又施一计,让十个墨者赶着车马北过灞桥,经上郡驰道返营,自己则与剩下的三十人循着南行的县道,偷偷摸摸经汉中,过武关,绕道去了陇西。 正所谓大隐隐于主,他就这样成功地在李恪眼前消失了踪影。 消失以后,陈平不急不徐而行,在陇西郡途经槐里,意外与韩信偶遇,又通过他结识了埋首在兵书当中的李左车。 三个在历史上叱咤风云,名留青史的楚汉豪杰一见如故,一扯闲,发现这个世界真小,大家居然都能跟李恪攀上关系。 陈平是李恪的心腹干城,李左车是李恪的嫡亲堂兄,韩信之所以能在槐里李氏学习兵法,正是因为李恪的举荐。 陈平知道李恪接下来大动作不断,手头上正缺军谋之人,决不愿错过这两位不出世的大才,而韩信与李左车又有从军扬名的志向,所谓做生不如做熟,三人一拍即合,就这样一道来了库不齐。 接下来就是眼前。 李恪对二人的到来很是欢喜,连陈平的奇葩经历和他怀里的御令都来不及打探,就张罗起泛舟饮宴,带众人参观朔方部这些天的伟岸工程。 结果嘛……不明觉厉! 每次李恪说起跟机关有关的事情,大秦的英杰们都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因为李恪做的事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而李恪说的话,他们却完全听不懂,唯有叹服。 惑而尊,疑生敬,照此说来,由两千载春秋所挖出来的学识鸿沟大概算得上是另一种类型的王霸之气。 李恪很擅长抖搂这样的王霸之气,他在潜移默化间造好了势,素爱自命贤内助的吕雉便恰到好处地探出脑袋,轻轻喊了一声:“君郎,宴席置毕,请叔与信君入舱饮食可好?” 李恪笑着点头,一招手:“舱外风大,二位,请。” 第五四九章 秩!两千石! 宾主入席,美酒佳肴,吕雉与李恪并作东道,陈平、陆衍种沧海三人作陪,阿狄则领着十余夏女往来侍候。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李恪笑着说:“兄长,你与信君为出仕而来,我处正有三职供二位挑选。” “三职?” 陈平和陆衍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古怪。 韩信看着陈平的脸色若有所悟:“不知夏子说的,可是您当年为平君与衍君备下的那三个职位?” “原来平君都与你们说了。”李恪失笑一声,神色坦然,“二位有大才,于蒙将军处当能大展,换在郡县亦可从政。唯在我处,无兵,无职,唯有一刀一笔可用。我不知二位是否有屈就之意,故实不敢直言相请。” 几乎一样的题式与选项,一从军,一从政,一为刀笔,守书李恪。这个问题看似是问去处,可事实上,问的却是出身。 大秦入仕四条通途,任子、推择、学室、守书,其中学室是为平民准备的,任子是为勋贵准备的,唯有推择与守书二个出身适合他们这些空有才华,却没有身份和学室背景的游士。 这其中,推择就是举贤。以李恪现在的身份和位阶,举贤几乎没有被驳回的可能,经他举荐的人肯定能博得官身,大致在佐史起步,至高不会超过同县长的职级。 至于后续的发展,则要看个人的才华和上司的赏识,说白了,是成是败皆由经营二字。 而守书恰恰与之相反,若是选择了这条路,他们等于是主动在自己身上打下李恪的烙印,早早便表明立场身份,从此与李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该选哪条路呢? 韩信探询似看向李左车,李左车无奈耸肩:“信兄实不必看我意思,凡大秦勋贵、重臣,无一不知翁的身份,故而……” 韩信苦笑一声。 随着李泊在李恪的推荐下就任上郡郡守,李泊一门其实早就已经表明了要与李恪共进退,李左车根本不需要选,需要选的只是他。 守书,还是推择? 韩信看着李恪,心中感慨万千。 当初两人在淮阴初遇,李恪是籍籍无名的墨家士子,他是里中一介浪荡,身份虽有差,却远没有像今日这般天差地别。 跨下辱,漂母祭,李恪当助则助,当礼则礼,其谦和如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次李恪为他准备了一封荐书,去往槐里,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在槐里一学数载,李氏对他颇为尊重,古今战策、孙子尉缭,他愿读便读,愿取便取。 在那里,他结识了左车,闯出了小小的才名,名声一直传进李信耳里,李信邀他坐论军事。 他第一次与豪贵人如此相近,那种紧张,忐忑,就如是立在岔口,不知归途。 他的表现糟糕透顶,居然大言不惭地评价了李信为将的多场战事,一一指点缺失,还直言攻楚一败,打没了李信的进取心,这才有了匈奴寇边时的患得患失…… 那一夜后,李信就再没召见过他,李氏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仍许他阁中读兵书,却不再许抄录,外借。 可是另一方面,槐里却主动为他办了转籍,李信还托李泊为媒,把自己的庶女下嫁给他,不是入赘,是下嫁…… 其妻嬴之楣,有姝丽之名,才贤兼举。她本与频阳王氏有婚约,听闻李信为了将婚约取回来,光赔罪的礼车就排出了整整一里…… 如此贵女就这样毫无缘由地嫁入韩家,谨守着一田一宅,端严恭肃,从不乖张。自此后韩信读书,之楣农桑,两人还育下一子,韩门有后! 韩信至今也不知道李信是如何看他的,他只认清了一件事,依附贵人者,成败不由己! 今日,他与李恪又见面了。 往日的淮阴浪荡成了老秦地的士伍,有妻有子,无官无爵。 往日的墨家士子却成了墨家钜子,夏子,左庶长,朔方校尉…… 他的大名天下皆知,他的才情世人宣扬,每个人都在猜测他何时会成为大秦的君侯,李恪,已经成了这世上数一数二的显贵! 要跟随他么? 韩信突然忆起翁媪临死前的敦敦教诲,忆起出身显赫的娇妻绑着头巾在地头辛劳,更记起在出里之前,他的妻像一个普通的,送夫出征的妇人似的,抱着儿子对他喊:“不得!无反!” 不得!无反! 守书虽好,但是依附于贵,成败由上,只有孤官入仕,他才能凭才华博取前程! 他相信自己的才华! 韩信的眼神渐渐坚定,目视着李恪,缓缓张口…… “尊上,择职之事,事关重大,不若就让信君多思虑片刻,先由下臣一报咸阳之所得,如何?” 似有意,似无意,陈平恰恰好截住韩信的话头,无论韩信究竟如何作想,这会儿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可在座的除了沧海茫然,谁又能看不出韩信的心思? 李恪满脸都是苦笑,若有所指道:“平君,此非是君子之道。” 陈平理直气壮回答:“道法自然,正所谓优胜劣汰,只为存也。” 看他那副信誓旦旦的小人样子,李恪只有冲韩信歉疚一笑:“说吧,何得?” “恭喜尊上,喜晋郡守,得兼副将,秩!两千石!” …… 被陈平这么一捣蛋,韩信的选择题是肯定做不下去了,甚至连李恪都没了纳贤的心思。饮宴至此草草结束,游船靠岸,一行人疾步归营。 踏入辕门,分道扬镳,陆衍亲自送李左车和韩信去客帐休息,一直送到帐子里,而且坚持要守着他们上榻安睡。 李左车神色诡异地瞄了眼天色,日在当空,时至日中,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另一边,李恪掀帘入得帅帐,陈平紧随,吕雉和沧海亲自紧守在帐外,第二圈是忠诚的墨卫,第三圈则是新组建的骑营。乌鹤敖和柴武一脸茫然地被召集过来,在吕雉的严令下,骑着马净空了帅帐周遭五十步,凡擅闯者,无论身份,准许先斩后奏! “我让你去说君,是要在库不齐有所作为!谁知道眼下局面才见起色,你居然就为我求来了高官显职。”李恪死死盯着陈平,一字一顿,“不知道陛下这次打算调我去何处?辽东?还是岭南!” “辽东地处高句丽与东胡之夹缝,旧燕之地,民风悍烈。岭南则是新得之境,多蛮俗,少王化,更兼上将军任嚣无容人之量,尊上若去,必受排挤。此二处皆非善地,我如何能叫您去那里受苦?” 陈平对李恪的责问全无气恼,一面不疾不徐地说,一面不紧不慢地掏。 不一会儿,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硬匣,又打开硬匣,取出两方叠着整整齐齐的金边黑绸,神色恭肃,交递在李恪手上。 “尊上曾说陛下有鸿才伟略,世无可敌,我先前还不甚相信,如今亲面真人,才知您半分也不曾夸大。”他感慨道,“了不起啊!为尊者能有如此胸襟气度,天下合该为他所得!而能在此等千古一帝手下为官,尊上幸甚,陈平……亦幸甚!” 第五五零章 李恪就是河间郡 两封秘旨,一为令,一为诣,皆玄底,素面,银绣玄鸟,金箔滚边,旨面上是秦篆镌写的令文。而在令文的末端,则是凡封命用之的【皇帝行玺】。 李恪对看不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虫鸟篆很有些遗憾,不过他心里也清楚,传国玉玺是样子货,真正用来行权的还是眼前的天子六印。 至少,这趟说君之旅的全貌总归是了解清楚了。 陈平面圣,一波三折。 在他最早出发的时候,李恪对掌控库不齐的流程只有一个大概的思路,即建立市亭,打通大河,再以手段让朔方部打入草原,逐步占据优势地位。 待到游牧被削弱得差不多了,北军才一鼓作气强占冬原,一边对牧民实施高压统治,一边通过商业和文化侵略,在保留其畜牧特性的基础上,建立起这些部落对华夏物产、文化之依赖,消灭他们的民族传承。 结合这个计划,陈平最早的任务尚算简单,就是说服蒙恬配合李恪的节奏,同时说服始皇帝给予李恪足够的时间和一定的特权。比如说,许可乌鹤部这样亲秦的部落内附,给予他们夏子的民籍之类。 只是世事总是不断发展的。 乌鹤敖比李恪所想得更认可那个不靠谱的秦宗室身份,他想要的也不是内附,而是归附。 还有戾马……看着这个志大才疏的大部统领,李恪突生出一个全新的计划。 面圣之前,陈平的任务突然变了。 李恪要他说服始皇帝,以御令的形式许可库不齐草原裂土建国。这样,李恪就能凭着那个唯一的可汗头衔行计,使十四大部互相猜忌,互相征伐,从此再不能结成广泛的抗秦同盟。 此计,便是《晏子春秋》上二桃杀三士的毒计。 能成为经典的计策肯定是好计,只是易地而处,无论是李恪还是陈平都知道这次游说的难度。 疆土之事,涉及国之根本,帝王尊严,后世凡割地弃地的帝王没有一个能留下好名声,所以李恪要始皇帝以疆为饵,就是要他用自己的一世英名陪李恪作一场豪赌。 为了说服始皇帝,陈平殚精竭虑,使尽了浑身解数。 候召时,他在廊下故弄玄虚,被搜身时,他对韩谈绵里藏针,与李斯斗辩是为了夺人眼球,先声夺人。 更有甚者,他连被请来用作助臂的蒙恬也不放过。 在他的刻意引导下,蒙恬只知旧法,不明新策,满怀着惜才之情和人论辩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居然对整件事一无所知…… 陈平如此下作行事,所为的,就是新策能够起到一鸣惊人的奇效。 不计得失,机关算尽! 陈平坐实了真小人的标签,被当成憨包耍了一路的蒙恬不喜欢他,被当成踏板,脸都快被打肿了的李斯更是恨他入骨。 但是他说服了始皇帝。 【册封某某为库不齐可汗,严束草原,牧守秦边,驯服端顺,永为藩篱】 事及至此,于李恪而言,陈平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可对于大秦君臣而言,实边扬夏之策转变,他们却还有许多筹备要做。 归化,而非驱逐,这才是李恪之计中,最让大秦君臣意动的关键所在。 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民族课题,一旦成功,岭南,北原,西域,东海……普天之下将莫非王土! 陈平有幸见证了大秦智力全开的盛世场景。 以始皇帝为思维中枢,李斯、冯去疾、蒙恬、李信、赵高畅所欲言,周贞宝与韩谈亲往出宫传召,不一会,蒙毅又带着专事夷狄事务的典客桂贞和专事羌蛮事务的典属国杨樛加入讨论。 一时间,书房当中人满为患,九卿三公争辩不休,过程中陈平就像个摆设似陪在末席,居然没人知会他一声是该走该留…… 各种决议不断成型,整合文字,镌录成诣。 其一,李恪失败怎么办? 库不齐汗国绝不可留,李恪一但失败,无论是死是活,北军都要负责把这个不该出现的汗国剿杀彻底。 到时候涉间向北,苏角向南,王离向西,大军三路围杀,计动员精兵二十万数。 有失国体的密旨是必须要取回来的,若是一个不好密旨外流,始皇帝就要给李恪安上假作圣令的罪名,夷其三族,属员尽诛。 陈平到那时才明白自己被留下来的真正用途。 为了让假作圣令的罪名看起来真实些,李斯令他书旨,赵高还在盖玺的时候不小心挂了衣角,以至于好好的玺,成印时看起来不大像【皇帝行玺】,反有此像【皇帝之玺】……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这也是为啥陈平笃定了李斯会在路上对他下黑手的原因,李恪假旨矫召要夷三族,他作为实际撰写人,一颗脑袋,估计也是不够用的。 大秦君臣无耻的样子让李恪目瞪口呆,他对着两道密旨反反复复比了七遍,好容易才辨出两个玺印的缺失差别。 这特马孖劢丕! 其二,李恪成功了又怎么办? 归化归化,归只是开始,化才是关键。 大秦的君臣们想不出李恪打算如何用商贾和士人来替代兵卒,但至少知道其治理之法必与寻常牧民截然不同。 桂贞提议重设郡边,将库不齐整体划入九原,以李恪为郡守总领,统掌全局,不复三郡分领的现状。 蒙恬部分推翻他的谏言,认为九原乃边防重镇,不可轻动,应在库不齐独设一郡,同边郡事,由郡守兼任将军,统管军政。 河间郡就此横空出世。 其辖地北、东至大河,南抵横山、白于山一线,西及贺兰与狼山山脉,包含全部库布齐地区,暨杭锦、达拉特、准格尔、伊金霍洛、鄂克托、乌审、贺兰七原,地域广阔,人口…… 大秦在这草原连一座活城都没有,哪儿来的人口? 此郡大概是郡县制出现以来最草率的一次定计,全郡上下,秦廷只安排一个郡守,一人一地,建一郡! 换句话说,从密诣送到李恪手上的那一刻起,河间郡就是李恪,李恪就是河间郡! 如此郡守惊得李恪哀莫大于心死,唯一能让他感到聊以**的,就是河间郡是个边郡,他与苏角、涉间、司马欣一样,同受匈奴上将军节制。他不仅是河间的郡守,同时还是蒙恬的副将。 河间军计划下设一府四部,战兵四万。 其中朔方部自苏角的九原军划出,拟据狼山大营,备匈奴;贺兰部自涉间的北地军划出,据贺兰山大营,备月氏;白于部自王离的上军划出,据白于山大营,庇护关中。 此外,李恪的莫府不再是纯粹的指挥机构,亦要直辖一部战兵,就称河间部。 河间部与河间军在上下级关系上类似句注将军帐下的句注校尉府,但句注校尉府是庇护中原的战备力量,而河间部存在的任务,则是为了弹压游牧,辐射七原。 全军整整四万强兵……若加上亲兵,轻兵这些杂七杂八的配属,名义上归李恪统辖的兵员差不多有七八万人,论数量都快赶上库不齐现有的男人了。 然而呢……四部兵马除了只建了半部的朔方部在李恪手里,贺兰、白于都还在几位好同袍手里攒着,而直属的河间部更是连影都没有。 李恪还想起来,白于山好像是库不齐这头的叫法,这片山脉斜贯上郡,紧邻阳周,北麓叫白于山,南麓则叫白羽山…… 白羽亭在白羽山南麓立址的时候,他好像还考量过一个重要指标,那就是王离把莫府设在山北的大营,聚了整整五部人马。 白羽山北,白于山大营…… 天了个爷的,我居然把王离的老巢给端了? 第五五一章 沧海君死里逃生 整整两个时辰,饱受惊吓的李恪摇摇晃晃从帅帐出来,先看了眼英姿飒飒,自比门神的吕雉,又看了眼难得正经,目如铜铃的沧海,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感动。 家人就是这样的。 他伸手把吕雉搂在怀里,抵着脑袋闻着发香,搂了许久,才想起来现在好像是光天化日…… 偌大一只沧海君垫着脚尖笑得像头猥琐的黑熊。 河间将军生气了,对沧海说:“我抱我婆姨,你看甚看!” 沧海理直气壮:“当真世之奇闻。许你抱,不许我看?” “再看,狗眼抠出来!” “抠出来便挂在帐内,日!日!看!” 呦呵!家奴欺主,世态炎凉! 李恪撒手松开吕雉,一撸袖子,准备教沧海做人。 吕雉偷偷扯住了他的腰带。 她的脸红得滴血,声音细若蚊呐,恨不得寻个地缝再不见人,哪里还有方才强夺乌鹤敖宝剑,高唱斩立绝的英雌模样。 “郎,息怒。” 李恪男主气场全开:“雉儿,别拉我,今日我定要这厮,血溅五步!” 沧海闻言大骇,几欲逃跑! 可吕雉就是扯着李恪的腰带不撒手,苦苦哀求:“郎,沧海君能牵马……” “我会骑马!” “能扛活。” “我有龙门!” “能看家守院。” “我有精兵五千!” 吕雉这才淡定地松开手:“既如此,妾为郎助威。” “呃……” 吕雉巧计平郎忿,沧海死里终逃生,万事抵定。 “郎,事可有变?”贤惠地为李恪整着衣饰,吕雉轻声问话。 李恪无奈叹了口气:“称不上有变,只是陛下突然又雄才大略了一回,有些把你夫君吓着了。” 吕雉眨巴一下眼:“毋须转任?” “还是此地。”李恪扫了眼风声鹤唳的帅帐周遭,“沧海,撤除警戒,一切从常。” “嗨!” 说完话,李恪牵着吕雉的手掀帘入帐,一抬眼,看到陈平还傻乎乎立在那儿。 “平君,事都谈完了,你不走,杵在这儿做甚?” 陈平一脸尴尬:“我本以为尊上还有事交待……” “还能有甚事?”李恪苦笑,“开府,建牙都要从长计议,急切不得。现在呢,我打算书一封举荐,先把韩信的事给料理。” 陈平愕然:“尊上,您不打算将信君留在身边?”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韩信这等人,若是无心应事,便是强留也无处安置,没必要枉作小人。” 陈平撇了撇嘴:“下臣从来都不是君子。” “那也没必要把小人二字镶在脸上。”李恪白了他一眼,“你也看到陛下雄才,蒙恬,李斯本就没必要如此得罪。话再两说,你便是得罪了他们也不必担心会在公事时遭人非难,能在大秦成为重臣的,心胸不见得宽广,公私却必定分明。” 陈平不屑道:“掌权任事,岂有真正能公私两分之人?” 李恪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以后你为参为谋,定不会掌实权的。” “噫!” …… 夜来,李左车一觉睡醒,发现伺候他们睡觉的军法处诸位全不见了。 就连韩信也不见了。 他抻了个懒腰起身,掀开帘,看到营中处处篝火,有巡哨按查各处,叼斗呼喝,声起声落。 身旁突起韩信的声音:“左车兄倒是睡得香甜。” 李左车回过身,只见韩信一身素服立在帐旁,他背着手,手上有一片窄牍,书满字迹。 “恪弟为你荐了何人?” “云中将军司马欣。夏子说蒙将军虽位高,但莫府所在少有战事,反不如深入匈奴的云中军更值得投奔。而且司马欣手掌三部兵马,可称得上亲近的却只有始成,陈旦二位,我去那处,升任校尉的机会大些,无谓的争斗也少些。” “恪弟倒是为你想得周全……” 韩信点头:“夏子待我恩重,不下再造。” 李左车摇头走近:“信兄,照理说人各有志,我不该为此事劝你,但恪弟如此重你,你为何就不愿在他帐下从事?” “我非不愿在夏子帐下从事,而是……不愿守书。” 李左车对这个答案颇感意外:“这世上,非高才不可为守书,多少寒士求之不得,何以你却避之如虎豹?” 韩信愣了一下,低低叹了口气:“左车兄可知,早在两年前,陇西侯曾邀我论兵?” “我知。” “你知?”韩信?问一声,“当时你又不在槐里,何以知悉?” 李左车耸了耸肩,闭口不答。 韩信了然地对他一笑,问:“那你说,那次论战,我说的话可有错?” “并无大错。” “既然无错,陇西侯何以不用我?莫非是觉得我所学不精?” “伯父很看重你,说年轻一辈知兵事者,你当在三甲之列。” “三甲之列,这大概就是他将之楣许给我的原因了。”韩信脸上并无欣喜,轻声自语,“重却不用,赞却不举,寄望守书便是这般,但有一言行差踏错,便是再有才具,亦是无用。” “所以你打算如何做?自立门户?还是落草为寇?” 韩信不忿道:“左车兄何以晦我!我只想得一官身,凭一生所学闯荡人世,而不是为人守书,仰人鼻息!” 一语坠地,沉默良久。 李左车抬头望着横贯天际的星河,突然问:“你知伯父是如何评价你的?” “如何?” “韩信有天纵之才,奈何却为人刻薄,不知进退。此等人,早生二十载可立武安之功,放在今朝,却注定一事无成!” 韩信瞪大了眼:“陇西侯安能小觑于我!” 李左车笑了笑,说:“我倒觉得伯父看人颇准。” “何……” “因为!盛世为官,正如为人!”李左车盯着韩信的眼睛,不许他有片刻躲闪,“信兄,你我相知相交,凭心而论,这大秦南北将佐,比之恪弟,何贤?” “夏子贤……” “这世上勋贵百千,比之恪弟,何能?” “夏子能……” “这天下主官无数,比之恪弟,又有谁更重你容你?” 韩信瞠目结舌。 “你之锋芒太露,不甘人下,不耐藏拙,无论在何处都讨不得上官之喜,唯有在此!”李左车深吸一口气,“贤者有容人之量,能者无忌才之举!陈平此人你也识得,心思深重,胆大妄为,去一趟咸阳便把李斯蒙恬罪了个遍,如此不安分之人,恪弟亦能容他重他!换作你异地而处,陈平可能有出头之日?” “不能……” “既如此,你究竟有何可虑?主贤能而不取,地广功而不就,信兄,你胡涂!” 第五五二章 莫府是怎么组成的 夜,朔方部帅帐。 李恪睡不着,便是折腾了吕雉半宿,累得精疲力竭,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他索性披衣起来,细心地给吕雉掖好被子,转步重回到外帐,也不想什么,就是瞪着那两幅密旨怔怔发愣。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醒过来,在帐后看了眼李恪的模样,取件厚衣,轻轻披到李恪肩上。 李恪眉头微皱。 “妾可是吵到君郎深思了?” 李恪苦笑:“你明知道我甚我也没想。” “妾愚昧,安可知?” 李恪当即一个白眼甩过去:“这话你该跟你阿姊去说,她喜欢听。” 吕雉瘪了瘪嘴:“阿姊很聪慧的,只是面皮薄,心气高,这才让妾有机可乘。” 感情你也知道…… 李恪无奈地瞪了吕雉一眼,拍一拍身边的席,让吕雉入席同坐。 吕雉依言坐下,看着面前两方密旨,啧啧称赞:“君郎有天下为棋之志,陛下有海纳百川之量,如此君臣相得,来日必成佳话。” “佳话?明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李恪指着密诣第一条,“你见过哪份恩诣的头里写着,若事有败露,当夷卿三族这种话?” “换了旁人,陛下岂能开诚布公?” “我谢谢他!”李恪在心里呸了一口,“一无所有立郡治,五千人马开莫府,也亏那群硕鼠想得出来……” 吕雉听出李恪满腹怨气,掩着嘴笑得打颤。等笑完了,她才问:“君郎可有思绪了?” “归化游牧,归属军,化从政,看似军政同重同举,其实却有主次之分,先后之别。” 吕雉眼睛一亮:“妾明白了,君郎想开府!” 在大秦,唯有三公和军将才有开府的特权。 三公之府为文府,以各自事别,称丞相府、御史府和国尉府。其类型大同小异,都是聚集幕僚、属吏协助主官处置政务,就如同是后世专为管理层所设的秘书处。 而军将之府则称为莫府。 军将专指领军之将,其位在副将之上,包括副将、裨将、上将三类,属于临时军职,只有他们才可以在领兵期间配建莫府。 除此之外,无论是朝堂上的尊号将军还是同样有领兵之责的中尉与卫尉,都不具备合法的开府的资格。 换句话说,他们可以把门客当成莫府来用,也可以把莫府当作门客来养,但是朝廷不管饭。 这种限制是为了防止军人用官府财物蓄养私人,既是廉政防范,又是安全防范。 莫府的职能说来复杂,大体集参谋、仓库、勤务、运输、保卫、军法、文宣、训练、考评、徭戍甚至是军妓、军乐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事务于一身,若是全置齐了,可能比后世的战时军区司令部管得都宽。 然而秦时的规范化军事理论毕竟还在启蒙阶段,世上也没有正规的军事学府供将领们学习进步,如此多的杂项,许多将军别说是用,就连听或许都不曾听说过。 莫府的大小配置历来只看将军开心。 譬如说武王荡时期的将军孟贲,生性豪勇,不喜军务,他的莫府只有五百力士,唯一的工作就是陪着将军饮酒,陪着将军食肉,陪着将军角?,简称三陪。 再譬如有周一朝战功最盛的王翦,其以治军严谨闻名于世,莫府上下近五千人,细分出十七专务,堪称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再再譬如说,商鞅也客串过将军,而他的莫府就是相府。大战期间,莫府全力助商鞅处置政务,让他能在维持住秦国政务不过夜的基础上,偶尔抽出一丁点时间来料理军务,然后秦军就赢了。强魏喊着爸爸丧师失地,从此再也拦不住大秦的崛起。 由此可见,莫府无常形,是实现将领需求,弥补精力不足的重要工具。 昏黄的油镫下,吕雉研墨,李恪执笔。 考虑到未来的河间郡军政皆集在他一身,且政事并不弱于军务的原故,他的莫府应当兼顾军政两面。 行政方面,司法,行政,徭戍,财政,监察,基本就是提前把未来郡治班子的框架搭起来。 而军事方面,则是参谋,军法,亲卫,将作,后勤…… 除此之外,还有课考,武装,人事,专司农工商事,各地战部人选等等等等…… 区区一个初步的构思而已,李恪已经感到人手上的巨大缺口,除了从库不齐外开动脑筋,旁的路子全无办法! 想到这儿,李恪泄气似叹了口气,那气一泄,居然就困了。 “雉儿,睡吧。” 吕雉研墨的小手一僵:“君郎是不愿写字,还是真想安寝了?若只是不愿写字的话,妾陪君郎对弈可好?” 怎的?大半夜还不许人睡觉了? 李恪不明就里看着她,越看,吕雉的脸越红。 就这么盯着看了半晌,李恪终于明白了。 朔方部的夜,帐暖,莺歌…… …… 第二天,李恪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抻着腰,鬼鬼祟祟地叫阿狄使唤夏女给吕雉沐浴,自己则叫上沧海,乌鹤敖等,准备去一趟杭锦亭察勘进度。 将行出中营营门,李恪看到李左车领着韩信守在门边,似是恭候,就跳下车,奇怪问:“兄长,你们若要寻我何不去帅帐?似这样守在营门多生分呐。” 李左车斜眼瞟了一眼沧海,正色道:“主从有别,我既做了尊上的刀笔,便是你我有兄弟血亲,在这营中亦不该逾矩。” 他的话说得太凛然,凛然到李恪一听就知道古怪。 “听兄长的口气,你们去过帅帐了?” 李左车咬牙切齿:“三趟!” “三趟何以无人报我?” “恶奴!” 李恪一脸郁闷,回头瞪了沧海一大眼。 沧海脸上正气凛然:“主从有别,左车既做了主公的刀笔,便是事务在紧,在主公晚睡时,亦不该逾矩。” 李恪赞赏至极地不住点头。 他对李左车和韩信说:“兄长,信君,可愿随我往后营一探?” 李左车奇道:“为何要去后营?” “因为有将作军侯名泰者,因公废私,竟为磴口渡那点小事就延误了霸下碑楼之修缮,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笞!” 二人说的显然都是玩笑,李恪的行程也仍旧是杭锦亭,三人同车而座,李恪只觉得韩信今天特别安静,不同以往。 “信君莫非是有不可言说之事?” 韩信的脸上浮起挣扎,片刻后,自袖子里掏出李恪的那枚荐书,双手递给李恪。 李恪不知这是何意,就问:“信君可是已有了心属之地?” “确实。” “地在何处?” “库不齐,杭锦原。”韩信的声音由轻而重,正肃中平,“草民韩信,不才无德,堪可持刀笔,通古今。今闻贤君外事,尚缺守书,斗胆仿毛遂旧事,自荐于君前,望君……成全!” 第五五三章 吕雉有孕 杭锦亭上,龙门林立,龙门的吊梁下横平竖直多见缆绳,交错成蛛网一般,又以一台台吐着浓烟的怪异机关为节点,辐射状布向四方。 机关扯动缆绳,拖动吊挂在蛛网上的大大的方斗,有的斗快,那是因为同缆的斗大多空置,有的斗慢,压得滑轮发着吱吱呀呀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这是韩信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墨家执建的工程,李左车倒是在苍居见过,但也未见这般大的规模,只能算惊鸿一瞥。 所以两人俱陷震惊。 李左车觉得口干舌燥:“恪……尊上,这便是墨者们口中所谈的兕蛛?” “是,又不算是。”李恪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用这两个门外汉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兕蛛本是相里子在孝公时设计的起吊机关,以形得名,上有吊臂斜指,形似独角,称兕,下有八轮并列,类同蛛足,称蛛,墨家的机关兽大多都是这般命名,如霸下这类以名得形的反是少数。” 两人大点其头。 “不过眼前的兕蛛却不同。旧的设计年代久远,老一辈毕竟不如我们见识广些,本着与时俱进的原则,我们改了设计。” 韩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能在孝公时设计机关的老一辈见识还浅?撇开墨家,当今天下谁敢说比墨家的老一辈见识广? 李恪没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就事论事。 “当年的兕蛛是独立的机关,历史上大概造过二三十件,多在秦国,这里头,参数最高的应该是栎阳寅伍号,也就是栎阳制造,第三次改版所制的第五台,以青铜吊臂,皮筋绞索,最高负重二千七百斤。” “而现在的兕蛛却不再是单件的机关了。我在造獏行时鼓捣出龙门吊与滑轮组,儒和风舞又将它们与兕蛛结合,最终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复合式空吊缆网。力大无穷称兕,结网张挂称蛛,亦名兕蛛。而为了和机关兕蛛相区分,这套起吊网在墨家内部,又被称作兕蛛改。” 不长,却听起来颇为漫长的技术性说明,等李恪说完,韩信和李左车齐齐舒了一口气。 “兕蛛不是兕蛛,明白了!” 李恪险些一口老血啐在他们脸上。他领着二人继续闲逛,恨恨地转开话题:“信君能留下,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可他自荐时将刀笔吏称为守书,便证明你们误解了我的用意。” 这是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韩信的眉毛挑了挑,不紧不慢说:“兕蛛不是机关,刀笔不是守书,尊上之见,果然大异于天下。” 李左车皱了皱眉。 李恪不以为意,笑着摆手:“信君何必笑话我,平君与衍君有大才,又非墨家中人,我既用他们,自然希望能心向在我,而不在朝中勋贵。你与兄长亦是如此,似此等不可言说,心知肚明便好了。” “可尊上方才却不是如此说的。” “我方才说的是,我要你等为我刀笔,与守书无关。”李恪摇头晃脑,“我职虽不高,然校尉之属,亦足以划出亲疏远近,譬如平君现下所任之军师,横之亲卫,还有将作、轻兵,别忘了我与一般校尉皆不同,军人擅长破坏,我擅长建设。” 韩信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些什么。 “在我身边,统领战兵者,疏远也,掌管法度者,疏远也,反倒是僚阁属臣,政工二事,非亲近信任不可任。这些道道你们乍一眼看不明白,但咸阳的诸位却明白得很。墨家虽不大,但凡我所重,他们想要明抢暗夺时,还是得有一番计较的,因为啊,兔子急了,也咬人。” 全无遮掩的自信从李恪的言语当中喷薄出来,如日高挂,刺眼夺目。韩信突然理解了为何李恪会如此容他,此子之傲深入骨血,外貌谦和,实则……目中无人! 他开口问:“尊上是想说,你若要为我等身上烙上印信,只需选一个看似重任的显赫位置,将我等诓骗进来,却不需以刀笔之陋职,叫我等明明白白自作选择?” “然也。”李恪哈哈一笑,说,“你等有才而不显,天下知之者少,而我知,若是一切皆从本心,我一个也不愿放过,岂能言明自刀笔做起?信君之虑在恪,而更多的人,心之所虑却在重。” 李左车不免感慨:“恪弟,真乃君子坦荡。” “我算不得君子。君子如衍君,中正平和,不重显达;君子又如我师,知不可为而为,迎难而上,不避旦夕。我只想过得真实些,有贤良便取,有功业则争,如此而已。” “那为何还要言明刀笔?” “因为……机关!”李恪大袖一展,囊括了面前热火朝天的工地,“机关,物也。有巢氏垒巢,世上便有了里闾城池;有燧氏取火,人们便明了饮食日夜。新生的事物会让人的生活发生,改变,生活改变了,思维自然也会跟着变。” “杭锦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地,方圆一里,可她是依照大城之核心建的,除却防御,各种要求一件不少!似这等城,大秦以往要修半年,徭四五千人。可现在呢?动用机关不过二十,人力一千,月余可成!阳周之总指,五里之郭,二里之戍,城池规模较肤施亦不小,又建了多久?区区三月!” 李恪冷笑一声,摇着头,看着韩信与李左车:“二位有大才,才在军事,不屑机关,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若不知机关之事,不知这天地的变革,我该如何用你们?你们又该如何知我所想,明我所需?” “我不缺刀笔,平君衍君在我处做了年逾刀笔,我真正让他们录过的书连千字都不到。但是,你们要熟捻机关,明晓新事!否则,你们以后便是真领了高职,据了高位,也不过尸位素餐,当不得家,做不得主。莫非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二人沉默不言。 “去吧,每人领十个墨卫,他们那里有你们该读的书目,也有你们该见的东西,为期半年。我在莫府等着你们。” “嗨!” …… 时间进入始皇帝三十五年,岁首十月,草原素裹。 李恪在冠名河间的一郡一军的筹备上陷入停滞,可那是密旨,他秘而不发,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广积粮,筑高墙,缓称王,虽说目的不一样,但李恪现在做的事也差不了太多,那就是为接下来吞并草原的事夯实基础。 十月十七,被竹筋混凝土包裹的杭锦亭首先竣工,李恪拿启夏试了试混凝土城墙的防御,果然是一捅就破,纸糊一样…… 幸好在短时间内,杭锦亭的价值也仅限于中转、过渡、集商三事,运送给朔方部的物料会在防守严密的大营装卸,去往库不齐和西域经商的商旅则会在亭外靠近大营的地方短暂驻留,补充完食水之后去广袤的草场逐利游商。 十一月二十二,浮桥竣工,二十九,两岸的磴口渡同时启用。史禄和泰用施工的艨艟和大筏改建了数目近百的货船和民渡作为浮桥运力的补充,大河两岸一夜畅通,天堑之地转瞬通途。 十二月初十,大营誓师,轻兵、俘虏共七千余人携各类机关七十许浩浩荡荡跨河去往狼山营址,季布领甲曲护卫前后,若无意外,他们也将成为三个月后入驻狼山大营的第一批军卒。 朔方部的事务喜报不绝,李恪的私事也有了动静。 吕雉怀孕了…… 连着三日晨吐,食欲日渐不佳,一直挺好伺候的李府二夫人如今连喝个水都只喝陈了一季的桂花茶,这么明显的征兆不是怀孕是什么? 怀孕是要医生伺候的!可是李恪信不过草原上那些喜欢给脸上涂油彩的萨满,信不过从七岁起就给马驹接生、经验丰富的兽医,更信不过自己营中那些动不动就让人以履击之的巫医们…… 于是乎,一封急信派往獏川。再到十二月初晴,一支由四辆厢车,近百骑士组成的车马队便从獏川行抵杭锦。 车马停毕,头车里低眉顺目钻出来个李遵,他跑去后车噗通跪下,坚挺着背准备给车里的人下马垫脚。李恪刚想拦他,谁知严氏从后车里钻出来,看也不看自己孝顺得有些过头的继子,任由由公输瑾搀扶着从另一侧跨下车辕…… 这算是闹哪样? 严氏领着一家老小仪态端庄地走近李恪,张口就问:“为娘的孙儿呢?” “帅帐……” “瑾儿,我们走。” “唯。” 人丛穿流,无人侧目,好好的一家团聚的戏码,除了严氏头里打问的那句,居然没有一个人和李恪说一句话…… 李恪傻眼了,直勾勾目送着人群远去,猛就伸手攥住了拖拉在最后的李遵的衣领子。 李遵缩着脖子赶紧告饶:“大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啊,大兄!” 李恪恨得咬牙切齿:“坦白!从宽!” “大兄。”李遵理顺自己身上衣襟衽袖,叹口气说,“雁门焚书了……” 第五五四章 焚书 时年,始皇帝三十四年八月,李恪身陷库不齐,陈平东出为说君。 回望三十四年前,始皇帝十三岁正王位,势单力孤,有吕不韦权倾朝野,嫪毐赵姬淫乱宫闱。他在雍城蕲年宫行冠礼,诱使嫪毐叛变,诛奸邪,逐权臣,这才力挽狂澜,掌控了秦国的政局。 此后秦甲出关,横扫六合,至二十六年,六国俱灭! 不知不觉,他为秦王二十六载,登玉陛也有八年,三十四年时光转瞬,他年已四十有七,就连最小的儿子胡亥都有了子嗣,宗室和睦,天下闲平,大秦已经隐隐有了盛世之相! 始皇帝有感而发,又想到中陵君严骏才着人敬献了一批陈酿香醇的活竹酒,便令于大朝会日置酒章台,准备与百官共贺盛世。 消息传扬开去,府寺振奋,摩拳擦掌,口口交接之下,大宴的因由越传越偏,等到了博士署中,已经成了始皇帝的寿筵…… 自李恪言杀孙叔通之后,儒家一直很老实,便是法家兴盛,墨家发达,儒家也尽是冷眼旁观。 在这一年中,持续日久的廉政风暴告于段落。全天下清查法吏十万余,啐一万四千,罪八千七百,罪吏夺职,配往边地。 如此高效的手段,如此严厉的处置! 世人皆难信法家居然真的会对自己下狠手,更难信遍及人间的法吏居然可以廉洁至斯,在这种级别的风暴当中,还能留下九成的清白!法吏可信! 就像是冯去疾和李斯事先所预料的,苛刻的职查并没有影响法家的声望,而是恰恰相反。它让法家内部更加团结,优秀的吏员越发突出,就连皇帝对法家的信任也借此攀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险甚,幸甚! 相比于苦尽甘来的法吏们,墨者们的日子就显得好过多了。 三处少年营日渐兴盛,各地工程如火如荼。 寿春、獏川、阳周,只要是墨者主政之地,其发展的势头便节节攀高,远超于周边郡县。各属郡守不吝赞美,在大秦的官场,墨官已经渐渐和能吏挂上了勾,广受好评。 作为墨家的看家脸面,直道工程进展顺利,大秦第一座跨水大桥洛水桥竣成通行,雄伟的九原跨河大桥也拦起了第二级坝,开始筑建第三、第五桥墩。 将作少府柳风舞主持的阿房宫工程也正式交付了。稳固的悬天道,高耸的观景亭,还有令所见之人无不叹为观止的上林苑空中园林,横贯渭水,巧夺天工。 风舞的补完让北坂群殿与渭南宫阙连作一体,从此秦宫再无南北,行在哪处,皆是阿房! 始皇帝闻报大喜过望,当场决定要在三十五年岁首之日迁宫正殿,把狭小的章台宫用作先王之宫养护起来,寻常不再用于政。 而作为主持之人,柳风舞凭此功自一介白身爵晋十二级,受封左更,称上林君,其煌煌天恩,就连墨家的钜子李恪比之,都显得相形见绌。 这便是儒家两大敌手的近况,与之一较,儒家平庸、没落,再不复往日之盛。 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翻身,平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心里却盼着机会临门,乘风而起。功夫不负有心人,苦等了这许多日,儒家的机会终于来了! 让人又惧又恨的李恪如今正在库不齐的风沙和荒草中和游牧野人交缠不休,权柄滔天的李斯和冯去疾则忙于欢呼法家的胜利,机警的蒙毅因为扶苏失宠一蹶不振,赵高与周贞宝裂痕渐起,围绕着周贞宝制出来的新药攻讦不休! 没有人关注默默无闻的儒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八月初一,大朝会,始皇帝置酒章台宫,博士署儒生全员尽起,前往贺寿。 编钟齐鸣,鼓乐笙歌,章台宫中大雅绕梁,美人甩袖状若飞天,君臣相宜推杯换盏,活竹美酒剔透玲珑。 周青臣见气氛绝佳,拱手贺事曰:“忆周之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矣!” 始皇帝大悦,令赐饮,青臣饮胜。 博士署令淳于越突然站起来,高声谏言:“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 殿内的气氛忽就冷了,谁也不明白,已经被李恪剁掉了尾巴的儒生,到底是为什么又撒起了妖疯。 上次是太子,这次是诸侯……儒家跟那些个皇子,是有仇还是怎的? 扶苏面色如水,古井不波。自他以后,最有贤名继任太子的阖闾、高和胡亥与各自的支持者交换着眼色。 赵高第一个出班,跪下,咚一声向着始皇帝叩一响头,又站起身,恶狠狠瞪着淳于越。 “夏有恙,诸侯成汤替之,商有颓,权臣姬昌夺之。周室无德,据国八百载,姬姓诸侯攻伐不休,天下失德,才有晋之三分,鲁之族灭!若非陛下雄才,这天下还要乱多久?若非周室封子,这天下,又该安多久?署令言子弟辅拂救国事,何处得知?何处证之?我看是儒学不仁,见不得天下安泰,生民乐业才是吧!” 淳于越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大秦尚法,官员勋贵对儒家苛刻,常说儒生五体不勤,不事生产,可儒贵仁,普天之下,何人说过儒学不仁? 他赤红着眼睛咬着赵高,重重抱拳向始皇帝躬身请言。 “陛下,臣,博士署令淳于越,参国三佞!” “一佞者,仆射青臣,妄言惑主,当过为功,佞,当杀!” “二佞者,太仆高者,巧言令色,敛财无度,佞,当辟!” “三佞者,校尉恪者,无天无主,妖言乱世,佞,当族!” “此三佞者,国之大患,君之大防!商周之明君无不除贼而国兴,今臣泣血求陛下诛佞,所求者,秦万世也!” 淳于越嘭一声跪地,稽首,叩头,其声之重,几乎盖过了清越的钟鸣。 可便是他如此作为,殿内的气氛还是寻不见半分悲烈……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李恪当族……这算是躺枪么? 高踞在众臣之首的李斯施施然抖袖而起,不屑地扫了淳于越一眼,轻声说:“博士署令当真一任不如一任,孔鲋闲居在临淄,居然还食得下饭,奇哉。” 淳于越一下便愣住了。 李恪冷笑一声,高举起芴板:“有禀陛下!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便也!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工科。若欲有学法令者,以吏为师!” 满堂皆静! 堂堂法言,理据明晰,李斯绝不是心血来潮,他定是早已经探知儒家的大计,将计就计,以推新法! 焚书,统心,一论,共法,李斯算计之深,真令人击掌叹服! 冯去疾摇着头出列,高声宣道:“中丞臣去疾,附相国议!” 蒙毅出班:“郎中令臣毅,附议!” 李信出班:“国尉臣信,附议!” 章邯出班:“少府臣邯,附议!” 柳风舞出班:“将作少府臣风舞,附议!” 扶苏愣愣看着并站在殿前的六人,法家韩非学系李斯,法家秦晋学系冯去疾,法家齐法学系蒙毅,三公李信,墨家在秦廷之领袖柳风舞,关中勋贵之领袖章邯…… 他们不是随随便便站出来的,每个人的身后都代表了一股巨大的势力。 可他们又不是事先通过气的……因为从头至尾,蒙毅根本就不曾知会过他一声一言…… 这代表整个秦廷都明白,焚书之言出自李斯之口,其实却是始皇帝的愿景。始皇帝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无人可逆,逆之,则弃! 想到这儿,扶苏突然反应过来,殿前似乎还少站了一个人。 既然宗正建至今也没有站出来,也就是说…… 他不由苦笑,缓缓起身行走到柳风舞的身边,声音端肃,不亢不卑:“皇子臣扶苏,附丞相议!” 而扶苏的话音才落,除了儒生,满殿文武数百人齐齐离席,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同时向着始皇帝土揖至地:“臣等,附议!” 始皇帝笑了。 “制,可。” 第五五五章 焚书制的真面目 这就是青史留传的焚书制…… 李遵的消息很通明,御制才到善无,主持獏川的赵吏就把整件事绘声绘色地全说予他,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始皇帝暗使,李斯张目,留在咸阳主持墨家政治立场的风舞当场便表达了支持与恭顺。 其风萧萧,何需再言? 李遵自小就是果绝的性子,这些年执掌李家,见识上更有精进。 他见此事已再无转圜之余地,当机立断,回家清书。 家里的藏书被他一车车运送到府牙正前,满满当当,整整收拾了十三辆大车。 诸子百家,儒墨道法,杂学名篇,圣贤手书……除了留下家里的《日书》和夏无且、蛤蜊正在合力编纂的《无且医经》,全家上下,片简不留! 那些可都是严氏的宝贝! 严氏疯了。 在家里,李遵让带着身子的巿黎亲自收书,她拦不住,她就跌足披发跑到官牙,挡在书堆面前,对着李遵破口大骂。 李遵从没见严氏发过这么大的火…… “呼!役夫!岂忘却汝亦是圣贤之徒!无师无父,其善终乎!” 李遵硬着头皮点起火把。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媪以辞斥儿,儿受矣。”李遵咳了两声,那个【辞】说得格外大声。 严氏见李遵毫不停手之意,终于祭出最大的杀手锏。 “你为别子也!此乃李家之物,我这便……我这便!” 听到严氏要把自己逐出墙门,李遵终于慌了,他撒手把火把一丢,冲着严氏扑腾跪倒:“媪,焚书乃国之大事,遵便不愿,也不敢有违大兄之命啊!” “恪?” 严氏失魂落魄,被急急追来的公输瑾和虞姬搀走了,烈焰吞噬了李家的藏书,火起之时,连那焚书的御制都还在文吏手上,还不曾糊上浆,张贴在立木上头。 李恪真恨不得把李遵一巴掌呼死在面前。 他在这鸟不拉屎的库不齐待了半年,连焚书制都没见着,压根就不知道有这档子事,怎么就平白无故背了锅? 无妄之灾啊! 冤呐! 李恪原地深呼吸十二周天,好容易压下拔剑砍人的冲动,恶狠狠问:“都烧了?” “烧了。” “一卷没留?” “县丞特意去善无请了些铁杆的法吏来查,里里外外翻了三遍,连溷厕的水箱都叫他们拆了。” “真的?” 李遵的脸抽了抽:“其实还余一卷……” “哪卷?” 他解开腰带,从背上拆下一个锦袋,打开它,珍之又重从里头捧出一份平展的书简。 “这是荀子手书的《天论》,当年得姓时,媪赠我的……我心知此书不该留,可我连《墨夏子》都烧了,轮到它时,却鬼始神差地叫巿黎缝了这个锦袋,藏了下来……” “愚不可及!”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我来,媪都气了几个月了,也不知来信知会一声!正蠢材也!” “唯。” …… 李恪领着李遵回了帅帐。 帅帐里,严氏正带着公输瑾、虞姬和挺着大肚子的巿黎在后室和吕雉叙话,蛤蜊在忙着把脉。 除却他们,癃展与稚姜在外厅扯闲,蛤蜊的老婆抱着二儿子夏铎等丈夫,沧海的婆姨领着沧海的两个虎儿子见沧海,还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夏无且…… 这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雁门李氏的家里人一个不少,全在这儿,就连买就送的赠品都一块跟来了。 李恪白了夏无且一眼,满脸嫌弃:“叟,因何来此?” 夏无且眼睛一瞪,胡子一翘:“你道我愿来?” “不愿来为何来?” 夏无且气忿难当:“夏氏之后年尚小,离不得媪!更何况医经编纂未半,我的徒儿,你的家臣便不愿再去咸阳,我能如何!” “呃……”李恪翻了个白眼,脑袋一歪去看沧海,“沧海,先帮大伙安置下来,晚些再揍你儿子。还有,给夏师配二十墨卫,再让平君遣文吏十人,听从夏师安排,不得有误。” 夏无且得意洋洋哼了一声:“尚算懂事,老儿走也!” 哄走了老头,支走了家人,外帐就只剩下李恪和李遵。他们也不去内室,自顾叫人送了茶具泥炉进来,煮着梅茶,不言静待。 内室的声音传出来,一字不落漏在李恪耳里,只是也没什么内容,除了母子平安,李氏兴旺系列表达,剩下的全是女儿间的私房话。 巿黎说她的肚子花了,吕雉早晚也会花,然而吕雉不想花,严氏就说她当年生李恪就半点不花,公输瑾吃味,说你不想花给我花,虞姬说郑女有一种东珠羊膏的方子,用了去纹怯斑,可保不花。 她们让吕雉好生安养,得和巿黎一样,产期前都不许李恪再进屋子。还埋怨说,明明建座五里大城也只需三个月,李恪怎么就不知道挑个暖和的地方起座城池,居然让李家的孕妇跟个夷人似得住帐篷! 沉冤难雪,六月飞霜了都! 李恪听得头昏脑胀,李遵憋得嘴歪眼斜。 酷刑一样的墙根,两人听了整整一个时辰,女人们总算是叙完了话,结着小团绕屏出来。 严氏看到李恪,嘴脸一收又要冷战,李恪赶忙扯了李遵一把。 李遵陪着笑从?子里取出《天论》,端举着,从茶炉一直膝行到严氏脚下。 严氏的表情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松动。她抚着书简,轻声呢喃:“何苦来哉?” 交流的窗口总算是打开了…… 李恪对公输瑾使个眼色,让她把虞姬和巿黎再塞回内室,自己走过去扶住严氏,轻轻慢慢带到茶炉。 “媪,焚书乃是国策,非乱政也。” 严氏深皱起眉头:“如何能不是乱政!先贤之言,警世之语,一把火全烧了……” “媪,您想啊,昔时百家争鸣,聚论国政,各执一论以仕诸侯,结果呢?诸侯乱战,民以为常!” “诸子总说是诸侯的野心在策动战争,战则不义,却不想夏封百国,商侯四百,除乱、反二事,何时见过诸侯相伐?分封存世两千载,唯周纷乱!” “言语是可乱国的。百家皆有强国之志,所为都是天下而王,相互间有了冲突怎么办?战!战至终末,大秦胜了,百家皆仕陛下一人,但有争论,陛下决之,如此可能消停了?” 李恪冷笑一声:“媪,你子便是墨家的掌教,你亦听过我数次咸阳之行,非法,非儒,言杀孙叔通,计罪学室吏,何时又消停过?” “您且想,是您的儿子好斗么?大秦的权力就这么多,墨家不斗,如何立足?”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媪,百家应当存在,因为真理越辩越明,国家越辩越兴。百家又不当存在,因为黎庶不明根本,百姓性喜云从!” “大秦焚书,非不许秦人学理,而是为了让庸?者不为纷争所扰,自尊其国,统一思想。若真是有思有志之人,出学室,入宫阁,难道谁还不让言官说话了?您看朝堂那些硕鼠儒生,大放厥词,坑人误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严氏眼圈通红,盯着李恪:“朝堂法吏若真有公心,何以不绝百家,只毁儒学?这些天有好些儒生来寻我,一个个破衣烂衫,痛斥法吏偏私,为娘不忍看!” “儒生?来寻您?”李恪恶狠狠瞪了李遵一眼。 李遵一缩脖子,小声嘟囔:“这些日子弟都快被逐出李府了,哪管得了……” 李恪气得直吸凉气,恨声说:“焚书只毁儒家?媪,遵弟烧书,连《墨夏子》都没放过,我方才在来的路上探了一圈,听闻连《商君书》和《韩非子》亦在焚毁之列!墨法皆属百家,诗书传之于古,一焚俱焚,何来针对?” “可那些儒生明明说……” “孔仲尼编诗书,诗书便成了儒学,法墨两家支出于儒,法墨也成了儒学。他孔仲尼问道老子,始有意志,那些儒生怎么就不说世无儒学,只有道家?”李恪眯起眼,眼神如刀,“混淆视听,裹挟民意,他们居然还妄图让您也出来发声,以示墨家心有怨气!儒生自大阴险若斯,看来止一个孙叔通,果然不够叫他们长记性的……” 李遵打了个寒颤,小声问:“大兄,你欲何为?” “我不何为,只是想起有些琐事不曾料理,突然就想去咸阳……去看一场大戏。” 第五五六章 办着办着就有了 李恪想去咸阳的心思千真万确。 这个千真万确的意思是,敢不敢得上坑儒都无所谓,关键是,他现在切实需要为他手上那个有政策没对策的河间做些什么。 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紧迫感正纠缠着他。 焚书对他贫瘠的秦朝历史知识而言是一场道标性的关键事件。 焚书之后,咸阳坑儒,紧接着扶苏北配,始皇东游。这大概会是始皇帝最后一次巡视他的广袤疆土,祖龙死,天下崩,陈涉揭竿,群雄逐鹿。 波澜壮阔的秦末画卷在李恪眼前缓缓展开,而他能拿得出手的,却只有一群能干的工匠和区区半部精锐兵卒…… 河间军有将无兵,河间郡有名无实,照此下去,李恪发现自己将错过动摇秦制的最佳时机,届时就算是历经万难笑到最后,于他而言,又有何益? 难道是那块用和氏璧雕出来的破石头? 李恪觉得烦躁,可他却必须强压下烦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好准备,简而言之,就是料理好后事。 严氏为示威带过来的一家老小被他强留在了军营,理由很充分,怀孕的女人需要热闹。 本着同样的理由,李恪又让吕雉写信给吕公,请沛县吕家产业北迁。獏川,阳周,朔方三地任吕家挑选,李恪承诺,户籍不是问题。 作为墨家的钱袋子,程郑的产业也要北迁。狼山地区资源丰富,光明确的铁山就有两座,正好用来弥补远离东辕铜矿与昌邑铁矿的损失。 还有寿春和胡陵日渐发展起来的机关作坊…… 这两个地方不能完全放弃,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无休止地扩大下去。李恪给墨家的要求是重心北斜,也就是将精干人手优先配置到阳周、獏川和苍居,对于关东之地只作维持,不再加强。 一封封书信通过墨卫的快马传递出去,李恪估摸着无事遗漏,就放下一切和家人连赏了好几日冬雪,于十二月二十,聚将点卯。 三通鼓毕,众将列席,李恪看着他们,静静说:“我要去趟咸阳,可能会持续两三个月。我不在时,史禄居中,陈平掌内,季布主外。在建的工程要如期完工,与直道勾连的大道要着紧勘探,还有小心大河化冻,要记得及时拆解浮桥,避免损伤。” 史禄点了点头,拱手应诺。 “军务方面,二曲军训不得放松,要严肃军法,又要定时从轻兵中抽取表现出众的酌情吸收,提高军备。此外……”李恪想了会儿,一耸肩,“暂时就那么多,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只要不是关系生死的大事,莫要来信烦我。” 众将第一次看到李恪不耐烦的样子,都不由面面相觑。 李恪皱眉戳了两下几案:“方才说的,可听明了?” “嗨!” “如此,散会。”撂下这最后一句,李恪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可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满脸黑线地走了回来。 陈平小心翼翼问:“尊上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刚想起来,原来我就住在帅帐里……” 金银裹,晚冬晴。 一驾看起来毫无殊异的厚重马车行出大营,驾辕的是沧海,随行的则是应曜领袖的墨卫百人与乌鹤敖领衔的骑卫九列,车马如丛拱卫东去,于雪地中破开一条蜿蜒曲折的行进痕迹。 谁也没有发现,数百步外的疏林里,有十余骑正冷眼看着车队行远,人马皆无声息。 也不是全然无声,比如赵柏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很努力地对着一根枯树杆子钻木取火,钻木的枝条断了一地,可树杆上却连一点烟花都没冒出来。 目送李恪远去的彭越领着护卫策马回来,他在赵柏身边勒住马,自怀里掏出个火折子丢过去。 赵柏张手一接,看也不看,塞进怀里,继续专注于他的钻木大业。 彭越的眉角抽了起来:“雪落浸木,似你这样钻,一辈子也休想钻出火苗来!” 赵柏不屑地嘁了一声:“你道人人都像你似的做事只求目的?我告诉你,钻木之事正可暖身,这天寒地冻的,一不撑帐,二不生火,日日都是住树洞食冷肉,你莫不是想冻死我?” 彭越提了提马缰:“今夜不住树洞了,我们回去。” “你寻到大兄的疏漏了?”赵柏来了兴致,把钻木一丢,两眼放光。 彭越臭着脸撇过头:“李恪东去了,他的车我认识,不会看错。” “又分开了……”赵柏掰持着手指,“咱的马匪被大兄击溃,如今只剩八百来人,力不足备。我看咱还是回乌审原去,趁着他们没有被大兄吓到,继续合纵各部,如何?” “我还想再试一次……”彭越的声音如风飘摇。 赵柏暗暗瘪了瘪嘴:“何处?” “市亭!” …… 车外寒风凛冽,车里温暖如春。 李恪懒洋洋靠在车尾的绒衾堆里,百无聊赖看着正给暖道加碳的公输瑾。 “瑾儿,知道我为甚要在车厢的夹层里加装暖道么?” 公输瑾想也不想张口就答:“贪图享乐。” 这个答案很正确,只是李恪却不能承认。他满脸正经,恨铁不成:“瑾儿啊,记住,在近似封闭的空间内烧碳会造成一氧化碳中毒,因为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的亲和力比氧气高两百倍,一旦中毒,人就会缺氧、窒息,产生幻觉、幻听、幻想,直至死亡。” 公输瑾吓得小手一抖:“甚是一氧化碳?” “就是石碳冒出来的热力。” “何为血红蛋白?” “就是人身子里流的精血二物。” “何为缺氧、窒息、幻觉、幻听、幻想?” 李恪叹了口气:“就是你方才那样,竟以为你家君郎贪图享乐,那便是标准的幻想。” 公输瑾睁着大眼睛:“那我是窒息了么?” “暂时还没有。可你若是再不把暖道的注料口盖上,我们俩都快窒息了……” 公输瑾赶忙用火钳把注料口的盖板盖上,再拉下火浣布制的隔热帘,最后封上木板层,栓上插栓。 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李恪不由叹气:“也不知你如何想的,好好的大营不待,非要随我吃这份露宿劳苦。” 公输瑾不服气地皱了皱鼻翼:“妾是嫡妻!” “可我去咸阳是为了办正事啊!” 公输瑾理直气壮:“你在库不齐也是办正事,办着办着,娥姁妹妹不就有了么?” 好像,似乎,大概……还真是哈?李恪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一摇,一晃,车轮向东。 第五五七章 九原坚冰 季冬下旬,中原冬末,而对于库不齐不言,眼下离融雪依旧尚远。 广袤的草原俱是一片银妆素裹,眼望之处,都是被旋风扬起的雪涡,精灵似摇曳起舞。 现在是库不齐熬冬的日子。 七座大原皆难见人影,所有牧民都将牛羊圈养在各自的冬原山脚,满心期待着春芽繁盛,部族兴旺。 这份心情是共通的,翘盼开春的远不止草原的牧人,对于远道而来的关内秦人,这样的念想或许还更迫切些。 何玦生于南,长于南,九江温暖,寿春湿润。 此前他只在不咸山感受过北地的冬日,然而不咸山终年封雪,天池却从不封冻,以至于他上一季就漏算了大河冰封。 索性上个冬天,跨河标段还停留在河岸两侧的冻原上,有兽蝎之伟力助臂,整体进度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这一季,工程深入河道,正处在三五二墩收尾,河心第四桥墩拦坝的关键时期。 水面冰封一丈有余,雪白厚重的冰层加上雪线,让整个工程顿陷停滞! 分指为此开了好几次集体大会,就连外四处的驻员都被请来出谋划策。可谁也提不出合适的主意,何玦急得满嘴燎泡,坐不刻安,食难下咽。 所以李恪看到他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眼窝深陷,发如枯槁的落迫汉子。 这一遭委实把李恪吓得够呛,看着何玦沉闷半晌,好容易才问出一句:“多久没睡了?” “半月……” “半月未睡?” “半月反侧难寝,夜常惊醒……” 李恪这才长舒了口气:“才数月未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何玦两眼无神,游魂似指向冰封的大河。 “据左近游牧交代,往日天寒,大河或封冰四五尺,入春而解。然如今已是冬末,大河冰层却仍厚达一丈半丈,如此下去,何时才能解冻开工?” “一丈半丈?”李恪诧异道,“你们确认过了?” “择健士取地凿冰,共取六处,最深处一丈四,浅处丈余……” 李恪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由于秦时气温普遍较暖的关系,在中原地区,近些年已经越来越难见到河流封冰。而位在极北的河套地区虽仍有冰封期,可无论是范围,时长还是厚度,也早已不再能与往日相较。 曾是杭锦诸部跨河首选的磴口已有七八年不曾封冻,九原段作为大河极北,根据近年来的水文记录,冰层的厚度也鲜有超过四尺。 今年是怎么了? 李恪把手探出鹤氅,感受着北地的烈风,心里却想,似乎也不曾听说过今年格外冷啊…… 这时候,公输瑾哈着热气走近。 “君郎,妾方才看了跨河大桥的设计图。拦坝竖墩之法显然比浮桥耐久用,承载也高多了,磴口何以不用?” 李恪翻了个白眼:“工期,人力,还有机关。朔方不是直道,就凭手上这三瓜两枣,你叫我怎么将这百万斤土石丢进河里?” 公输瑾愣了一下,显然是才想起来墨家的底子问题。 何玦虚弱地笑了一下:“夫人,待此处七墩结毕,机关与墨者便腾出来了。下一座大桥就在磴口,其时不远。” “那可不见得。”李恪摇头说,“我们的机关不多,工坊产能又有限,还得分出人手应付长城的单子……总之计划赶不上变化,下阶段,磴口大桥并非急用,或会延后两年。” “变化?” 李恪刚打算和何玦聊聊河间郡的事,突然后知后觉般想起公输瑾方才的说话。 “瑾儿,你方才说……拦坝竖墩?” 公输瑾鼓着腮帮子郁闷:“妾多日不曾插手过墨家事,一时把机关算漏了……” “不是……我知道大河冰封因何厚重了!” 停摆了好些日子的大河分指再一次变得忙碌起来,墨者、兵卒以十几人一组漫洒出去,间隔百步凿冰测量,其结果不出李恪预料。 以大桥桥址为中心,上游厚冰区仅半里许,而下游却达到七里多,大体呈规则分布,即越近大桥,冰层越厚。 李恪命人赶制了冰层模型,与分指的技术负责人们推演起后续的水文发展。 照常估计,大河解封大致在一月中旬。届时冰层开裂,浮冰顺流,会形成名为凌汛的水文现象,一直持续到浮冰化尽。 凌汛是极具有破坏力的,坚硬的浮冰会持续刮擦沿岸土石,造成年复一年的长期破坏,而矗立在河道正中的拦坝和桥墩自然也不可能免于损伤。 作为资深的水工,身为施工方案设计人的史?自然不会忽略这个问题,经过考量,他将立墩与护墩合二为一,方案就是拦坝。 粗使的拦坝是为在坚立桥墩时腾出干涸无水的施工空间,而在桥墩建成后,拦坝会进一步加固,完善,构筑坡型堤,增设机关和闸门。 如此一来,大河在九原段的流速,流向就能被人为地控制下来,不仅有助于沿岸灌溉,分洪缷汛,在凌汛之时,也能通过轮流分批开闭闸门的方式分担桥墩和拦坝的压力,确保不会有某一处因为自然偏向出现毁弃性损伤。 这样的立体化设计还有一个好处,养护方可以随时对桥墩进行无水化修缮加固,这在钢产量有限,水泥标号也无从提升的大秦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然而,所有的优势都是桥坝体系构建完成之后的事。 现阶段,第四桥墩空空如也,尚显安泰,但三五两墩的坝体却仍是未经加固的封闭状态。 而与此同时,大量的土建工程导至九原段水流杂质猛增,封冻的冰层较往常更厚、更坚,且呈现出极不正常的梯面。 这种梯面会导至河面解封出现时间差,大量的浮冰必将在化冻期猬集在桥墩上游半里位置,拦坝会被压垮,连带着在建的两处桥墩也会在凌汛的冲击下尸骨无存,毁弃殆尽。 这算是生产事故吧?还是那种巨大的,不可挽回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群众反应异常强烈的那种…… 李恪暗自估摸起这场事故的后果。 首先是九原段的春汛,这一点倒可以忽略不计。反正这里荒凉得紧,里闾田亩一概没有,大不了就是九原城淹几天水,分指各部提前辙离。 然后是大桥的工期,重建拦坝,清理河床都需要时间,整个工期延后半年是至少的,弄不好,就是一年。 最关键的……在迷信横行的大秦,这次事故会不会被有心人大肆利用,攻击墨家? 机关的功用与法家弱民的国策是相悖的,这几年能够如此顺遂地推广,与李恪一以贯之的非法立场和无所不能的圣贤形象皆脱不开关系。 别看法墨两家近期多有合作,在学派关系上也大有缓和。可一旦李恪的金身告破,于公于私,李斯都不能放过这等天赐的良机。 必须防患于未燃! 李恪深吸一口气,向着诸墨宣布决议,破冰! 第五五八章 有一台华为多好 破冰之策,计在爆破,法在分段。 这里头,真实配比的火药是个敏感项目,关系到欺君这种放在哪朝哪代都要命的话题。 不过直道项目在陈平觐见之后已经获准以火药开山的特权,总指就有官办的火药工坊,专门制造那种只能用来放烟花的掌中神雷。 他们对火药应用已经得心应手,以五到六斗掌中神雷便洒山石,再配上一个小小的密封竹筒做雷管。点燃以后,先有烟,后有火,其后有雷,与宫里兰池君下发的【惊雷随业火,地动山巅】的使用指南不谋而合。 破冰操作也是这样,何玦亲自快马去了一趟总指,拿着憨夫的手令,从张迁的秘库中拉了百余大车神雷和两小车雷管,以长五十步,宽二十步的间隙在冰中开凿冰洞,深埋雷管再以捻子串联。 因为每个雷管上都堆了两斗神雷,远远观之朱灿灿泛着红光,就像是乱坟堆在对天喊冤。 分段处置是破冰的关键所在。 漫漫长河,李恪不可能把全河段的冰层都凿烂,也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的目的是破开大桥两侧厚重的梯面冰区,解决掉开春浮冰堆积的风险,至于剩余的正常凌汛,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 以一里为单位,李恪首先破掉了大桥下游七至十二里的五里薄冰区,浮冰随着轰鸣巨响冲向下游,压碎沿途的冰层,散裂,消减,行出七八里,渐渐停滞下来。 紧接着是下游的七里厚冰区,因为雷管的埋设要深,部分炸点一根雷管也不见得够用,速度显然就慢了许多。 一日,一里,四五千人齐凿冰面,以炭盆配合冰凿行事,便是最浅之处,也凿了足足有七八尺深。 紧接着,一声声闷响似战鼓般擂响在地底深处,喀啦啦的开裂声日夜不休。 李恪又命兽蝎在两岸锤击冰面,冰层这才浮动起来,摇摇摆摆,越行越远。 公输瑾一直陪着李恪守在河岸,脸被寒风吹得青白。 她一脸忧虑:“君郎,下游冰层不净,浮冰堆积,两岸或会有春汛泛滥。” 李恪耸了耸肩:“两害相权,河套地区无耕无城,便是泛滥,最多也就是让牧人回迁时狼狈些,起不了大患。” “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不损及秦民,谁又真会在意这些。” 拆掉下游冰层花了十日,时入端月,日头明显就多了起来。 第三阶段的目标是第七墩预留的河道部分,同时还有向外延伸的半里坡面。李恪的计划并不对上游厚冰区作全面破除,只是打开一条二十丈左右的流冰道,为凌汛提供一个通畅的倾泻口。 这是一个细致活,上游厚冰区不仅不能全损,还要尽可能保持冰结线的完整,使其成为拦坝的天然护壁。所以,埋设雷管的五十步标准被压缩至十五步,但只在河道中线设置唯一炸点,决不扩散。 爆炸,裂冰,开凿,甚至有人冒着风险吊在冰缝,往坚冰中打入榫卯,用拦坝上的龙门拉扯冰块。 不足一里之地,千多人忙活了整整五天,泻汛通道才算被清理干净。 终于轮到最后一步,目标是上游向上五里薄冰区,雷管埋设,神雷泼洒,一点火,飞扬起接天的水帘! 散碎的浮冰顺着通达的河道缓缓东行,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不一日,就只见点点碎冰,水波潋滟。 站在拦坝上,李恪看着两侧残岛般突兀的两片厚冰,这才长舒了口气。 “玦。” “唯!” “两侧剩下的冰壁等上游凌汛走完后,用人工方式慢慢清理,通过龙门吊上岸去。到时它们也该有化冻的征兆了,开凿起来应该不难,但亦不可掉以轻心。” 何玦深深鞠揖。 在大河标段逗留了二十余日,李恪的车队重新启程,去往咸阳。 沿途的直道已经修成大半,便是严冬也没有一日停工,李恪奔行于新修的大道,风驰电掣,纵马如飞。 他行经阳周,过总指不入,不几日便进入内史,拐上驰道,疾赴咸阳。 咸阳已是春日。 李恪随行二百余人入驻上坂官舍,一番洗漱,换下冬衣,待到一觉醒来,他斜靠着榻,笑眯眯看着脸红红的公输瑾。 “瑾儿,咸阳大亭天下闻名,我今天带你去逛逛好不好?” 公输瑾怔了一下,眼中喜意一闪而逝:“君郎还有大事要做……” “正因为有大事要做,我才想先陪你逛一圈咸阳。此非善地,一旦让那群不安分的知道我来了,此后怕是就留不出闲专心陪你了。” …… 说走就走。 二十余墨卫便装四散,李恪身边只留下应曜、柴武、乌鹤敖和沧海四人,一行人轻车简从,直趋往下坂大亭。 所谓大亭,在咸阳并不是某一个市亭的名字,而是对一整条商业带,并排而列的总计十二座市亭的统称。 这其中有食、酒、粮谷、禽畜、客舍、百工的专营,也有夹杂其间的混营。 诸多市亭以亭墙相别,又通过正对的两两正对的相互串联,构成既分又合的统一整体,统称大亭。 规模庞大,品类齐全,咸阳大亭自建成之日就被称之为天下冠绝。 很难想象在苛商卑商的大秦,国都之中居然会存在这样的场面。南北商贾趋货而至,各式口音叫嚣不绝,隧巷之中人满为患,列肆所在豪客盈门。 行在其中,贵着锦袍,贱使麻批,日有交易,夜来会饮,亭中繁事经年不息,持续数百年盛昌,竟难有萧条的日子。 这里是曾是大秦商业的晴雨表,当年始皇帝在兰池遇刺,咸阳米价飞涨千钱,全国市亭都不约而同停市观望。 而现在,随着北境工商业的发展,集生产,销售,商贸集散于一体的临治、白羽已渐渐取代了咸阳大亭的商业领军地位,但大亭繁华依旧,且越来越趋向于以奢侈、享乐为目的的第三产业,看上去反倒比以前更为光鲜。 只是…… “这究竟算是灯下黑呢?还是纯粹的双标呢?” 李恪嘟囔着指向不明的牢骚话,在亭外一片豪车齐聚的停车场拴住马,跳下车来,体贴为公输瑾搭手搀扶。 待公输瑾站稳,他看了一圈一辆比一辆华贵的豪车,轻声问应曜:“曜,便是此地?” “风舞说十二大亭外唯一处泊车有序,想来便是此处了。” “没说在哪集合?” 应曜奇道:“风舞再有声势也是墨家弟子,哪有使唤钜子赶往何处的道理?” “那也不能这么油镫似杵着呀,停车场好几里地呢,风舞哪知道我们停在哪?” “呃……” 看着应曜呆呆傻傻的模样,李恪不由叹了口气。 大亭太大,为了和公输瑾好好逛一次街,不至于扎进臭哄哄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出不来,他还特意约了风舞做向导。 哪知道千算万算,最后居然还是栽在大亭太大这一点上…… 李恪不由感叹,这会要是有个华为该多好啊,实在没有,小米也行啊! 第五五九章 张良住在李斯家 脸面这种东西在大部分时间都带有一种负面意味,此理对他人来说如此,对自己来说亦是如此。 李恪困在或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公共停车场的大亭驻马台上寸步难行。 这停车场有整整七里长,连接三个亭,共十几个进出口,人来人往,车北车南,他们藏在一堆金壁辉煌的豪车当中全不显眼,风舞就算看漏了也没啥好奇怪的。 倒霉的是,他还不能随便放风舞鸽子,倒不是说鸽子飞起来风舞会心生怨怼,而是说,这是做人的基本修养…… 公输瑾已经被他劝回车去看书了,四大护卫有三个陪他在车阴之地乘凉避沙,二十墨卫以各自座车为轴散开休整。唯有应曜,活该傻杵在太阳底下做路牌。谁叫这不清不楚的约会就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 如此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李恪正在做人的底线和陪老婆逛吃这两个项目之间争扎不定,突然有熟人惊呼唤名。 “咦?前面的……莫非是恪君?” 李恪奇怪地循着声音望过去,几十步外,传说中被赵柏逼进深山,已经数年没有露面的张良笑意盈盈。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小男子,怀中抱一柄灰扑扑的短剑,只一抬眼,便有凛冽的杀气直面而来。 锵!锵! 乌鹤敖和柴武不约而同弹开机簧,如临大敌! 李恪不满地扫了二人一眼:“把剑收了,尤君乃刺客传家,方才的眼神对他来说,就是问安的意思。” 那明明是挑衅…… 乌鹤敖与柴武皆不忿,可是李恪都说了,他们也只能恨恨收剑。 张良畅快一笑:“多日不见,恪君身边愈发精干,竟连夷勇都有了。” 李恪嘁了一声:“敖君嬴姓,乃泾阳君之后,正经八百的大秦宗室,籍属夏子。倒是……” “韩仇。”张良用口型支应李恪。 “……仇君,你前次到夏师家中求医,听闻是被健士撵出来的。这才多少日子,居然又敢踏足咸阳了?” 张良满脑袋黑线,因为李恪说的是实情。 想当年他去夏无且处求医,老头对这个反秦头目横眉冷对,栓了门闩放蛤蜊,张良只得留下断臂的盖尤抱头鼠窜。这当中唯一的差异是,他被赶出来的地方在沅陵,并非咸阳,但李恪话中的隐喻不言自明,又会有谁听不明白? 可谁又知道,居然真有听不明白的。 李恪话音才落,张良身后走出一个华服青年,青衣纱氅,白狐皮弁,头顶腰间全是碧玉,比李恪的穿着更要显耀几分。 “仇兄,你居然来咸阳求过医?” 李恪和张良同时翻了个白眼。 “些许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张良返身,笑容满面,“斯特兄,且由我为你介绍,此为乃雁门之有墨氏,墨家之墨夏子,世人称天生,黎庶唤圣贤,赵武安之嫡嗣,恪君。恪君,你当面乃是秦丞相第三子,文采武功皆胜人的特公子,斯特君。” 李斯特愣了一下:“你便是李恪?那个装神弄鬼的墨家钜子?” 李恪挑了挑眉毛:“你听过我?” 李斯特倨傲一笑:“你我俱为当今年轻一辈之……” “啊!想到了,估计是你翁当着你的面咒过我。”言下之意,我与你爹放对,还轮不到你来攀交情。 李斯特僵在原地,脸上半青,半红,分外鲜艳。 张良走前两步打圆场:“恪君,斯特兄乃我至交,游学咸阳半月有余,我皆是住他府上……” 李恪饶有深意地看了张良一眼:“你住他府上?” “是啊。” “他分户没?” “年未傅籍,这个……” 李恪真心有种想膜拜张良的冲动。 当今天下最有名望的反秦头子就住在大秦丞相府上,还一住半月,这心大的…… 他扯住张良的袖子一拽,李斯特刚想随上来,柴武与乌鹤敖已经一左一右封住进路。盖尤皱了皱眉,抬手一抹承影,突然就感受到一道似笑非笑的凌厉目光,沧海。 后半场就这么僵住了,李恪拖着张良走远几步,轻声问:“这趟打算刺谁?李斯?” 张良一脸冤枉:“自从苦修道家经典,我早已洗心革面,安良顺从,哪能行此非法之事?” 李恪啐了一口:“若不为刺,莫非是探?” 张良谦和一笑:“焚书制后,天下激荡,便是法吏也多有怀书而蒙罪者。此等大事,我只想来咸阳看看热闹而已,恪君实不必如此忧心。” “这时候跑来看热闹?看来你的好友远不止丞相三子啊。” “不是还有恪君么?” 跟聪明人交心就是无趣,李恪半点消息没捞着,不免就有些想挑张良的眉眼。他冷笑一声,袖子一甩,突然高声:“仇君,当年借你的金呢,你就不必还了,但丞相素以廉恭闻名,你想从他家拆借,却是挑错人喽。” 张良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何以血口喷人?” 李恪理所当然道:“你既不叫我痛快,我凭甚叫你痛快?” 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张良沉默半晌,蹬蹬蹬迈步穿过阻碍,站到满脸警惕的李斯特面前:“斯特兄,仇以韩氏声誉起誓,必不占你便宜。”说完,他还挑衅似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回以浅浅鞠躬:“这便是了,君子之交,坦诚如水,也只有将话全说明白了,双方才不致怀有戒心,徒伤了交情嘛。” 张良咬着牙谢道:“还未谢过恪君不债。” “不谢,不送。” 张良一行急急而走,一边走,一边李恪还能听到二人的对话。 “仇兄,你欠李恪几多金?” “仇兄,你我相交虽不久,然高山流水,贵在交心。我翁虽不敛财,但若只是几十百余金,你大可向我开口的。” “仇兄因何不言?莫非远不止这个数?” “仇兄莫逞强了!李恪为人虽倨傲难处,但其名声显耀在世,总归不是信口雌黄之人。” “仇兄……” “斯特兄!韩仇已用了韩氏声誉起誓,你要我悖祖不成?” “仇兄,我不是这个意思……仇兄,走慢些仇兄……仇兄……” 春风宜人啊…… 李恪听得通体舒泰,哼着小调重回到马车边,公输瑾一脸迷糊地从窗洞探出脑袋:“君郎,方才是熟人?” “博浪沙刺秦,南郡刺腾,零陵刺我,真是想不熟都难。” 公输瑾惊讶地捂住小嘴:“竟然是新郑张子房?他……他来咸阳干嘛?” “英雄所见略同罢了,非是大事。”李恪摆了摆手,看到应曜一脸喜气从灰堆里钻出来,身后还跟着个风度翩翩,姿容尊贵的短须文士。 居移气,养移体,在咸阳做了几年墨官的主,风舞的气场,大成了。 第五六零章 母老虎 正所谓,开端越波折,收获就越完满,李恪现在就处在这样的感觉当中。 他怎么也没想到,风舞不仅在建筑上天赋异禀,居然还有成为一个金牌导购的潜质。 考虑到李恪夫妇年纪轻轻,聚少离多,他首先排除了李恪想通过市亭贸易探查咸阳民户生活水平的可能。虽然李恪常这么干,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紧接着,考虑到公输瑾出身公输家,而且还是公输家年轻一代领军的才女,论对机关的熟悉程度,其丝毫不亚于李恪麾下七位名师,故新兴的机关亭也无甚去头。 那里售卖的多是一些仿制的农机,还有几个墨家坊肆有意释出一些实用便利的小玩意,如木牛大车、獏范盆景之类,对公输瑾而言,根本谈不上推陈出新。 所以他径直就把李恪夫妇带到了南亭三市,即未字亭、申字亭、酉字亭。 这三亭是咸阳豪奢之风尚所在,与整个大秦尚俭、尚洁的风气截然不同,就连布设都显得相当特色。 风舞解释,未与末型近(秦小篆),末又代指商贾,故未字亭主游商之业,楚玉齐珠,燕弓越剑,甚至是赵姬郑女,骏马猛兽在此处都可寻见,堪称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 而申与身又通,其营主勋贵日常,以裘、皮、绸、锦为衣,玉、器、印、佩为饰,象牙、犀角为贵,钟鼎、篆器为尊,琳琅满目,叫人眼界大张。 酉亭近于水,正合酒之一字。其亭中无他,唯食肆密布,各方珍馐美馔,仙酿佳肴,凡所听闻,其必能得。 想当年六国竭力抹黑大秦,甚至传出过酉字亭以首级作羹,人肉制脯的传闻,且传得言之凿凿,关东黎庶至今都有深信不疑的…… 李恪夫妇此番是当真是尽了兴,公输瑾大大小小买了一堆东西,一问,居然鲜有买给她自己的。 李恪奇道:“文房予谁?” “焚书之后,姑食不下咽,妾每每思之,心实难安。”公输瑾眼巴巴看着李恪,“君郎,库不齐远离中原,连焚书制都不曾传过去,若是你能赠一套文房予姑,她定喜甚……” 李恪知道公输瑾在暗示什么。 李家的典籍多是自家人书默的,诸子手书本就不多,便是李恪扬名之后,严氏也从未刻意收集。 所以李家之书,烧得,也抄得。 只是始皇帝的焚书制…… 李恪闷了好一会,轻轻点头说:“得空我默一篇《论语》,与文房一道给媪送去……” 公输瑾欣喜点头。 过了这茬,李恪又抄起一面古琴:“凡琴瑟鼓笙之物,想必是给虞姬备下的罢?” 这种事情显而易见,公输瑾也没有过多解释,只说:“妙戈妹妹善操琴歌舞,定能用好这些乐事。” 李恪耸了耸肩,放下琴,又打开个大大的紫檀木箱子,指着里头全须全尾的虎皮问:“这不会是给我镇帐用的吧?” “君郎威风何须野蛮镇帐?”公输瑾捂着嘴笑,整个人的气场登时就阴森起来,“此物出自瓯雒,乃是任嚣城商贾游商来的。妾听闻,瓯雒一些蛮族有两妻共室,不分尊卑之传统。前头那个入门之后,就会让家中兄弟去林中猎一头雌虎,削其皮囊,炮其首尾,再以虎皮赠予后来的,请她时时披在身上,寓意姊妹和睦,共事一夫。” 那个夫字拉着尾音,调子婉转有如莺啼,李恪眨巴了一下眼睛,郑重其事地合上盖子,一扭头把柴武唤了进来。 “武,唤几个人,把这些物件妥妥帖帖送回官舍安置好,尤其是这只紫檀的匣子,若是有一丝擦碰,我会咒你被母老虎吞喽。” 柴武震惊地咽了口唾沫,很不明白匣中之物究竟有多贵重,以至于钜子居然会以葬身虎吻这种惨事咒他。 他更想不明白,被老虎吃掉就吃掉了,何必非得要母老虎?莫非母老虎的吃相与公的还有不同不成? 打发走扛活的柴武,李恪满脸讨好地对公输瑾笑:“瑾儿,连着逛了两个时辰,我等去酉字亭食飧可好?” 见公输瑾点头,金牌导购风舞忙介绍:“钜子,夫人,酉字亭新开一所食肆,传闻是扶苏公子府上的庖厨脱籍所营,厨艺冠绝,颇受咸阳显贵之喜。” 一听连市亭厨子都敢跟扶苏扯关系了,李恪心里不由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此肆何名?” “名曰,青白亭。” …… 眼前的食肆就是传说中的青白亭。 二层阔楼,望山平顶,四角挑檐叼着貔貅,两处檐峰立着望天的犼。虽说见不着太多旁的装饰,可就大秦食肆的装修水准而言,已经称得上金碧辉煌四个大字。 与大秦常见的食肆相同,青白亭的侧面也是一根根滚圆的柱木,四面通风,张挂竹帘,里头的食客算是有那么一点点隐私,然而人声、人影一目了然。 看起来似乎是人满为患啊……李恪无奈地看了风舞一眼。 风舞神秘一笑,凑上来说:“钜子,近隧之席直面人来人往,算不得佳座,此肆在二层临水还有几处露台,只奉两千石贵客,必有空处。” 李恪忍不住对这家的掌柜刮目相看,不仅知道利用名人效应,连VIP中P的水景包厢都想得到……不会是同道吧? 风舞扯着官印入肆定包间去了,李恪牵着公输瑾挑了棵榆树下偷闲,才得片刻,耳朵边又?叒叕响起那个阴魂不散的张良的惊呼声。 “咦?又是恪君?” 李恪翻了个白眼回过身:“大亭真小啊。” “只能说今日正合会友!”张良哈哈一笑,领着脸臭臭的李斯特和脸一直臭臭的盖尤走上来,“这位,莫非就是阿嫂?” “您都快不惑了,喊阿嫂不瘆的慌么?” 片刻不见,张良的脸皮变得更厚了,对李恪的埋汰恍若未闻,对着公输瑾深深一揖,起身又说:“恪君莫非也是为清白坦荡而来?” “什么坦荡?” “青白亭嘛,自然是清白坦荡。” 李恪张了张嘴,心里嘀咕,扶苏不会真的破罐子破摔,下海经商了吧? 他有种极强烈地想要跑去皇子府见见扶苏的念头,可是张良和李斯的儿子就在眼前,非敌非友,不生不熟。于公于私,李恪都不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真实的念头来,尤其是对扶苏的担忧。 所以他微微一笑:“清白坦荡美名远播,弟自然也想携妻尝尝,只是今日客满盈门,怕是不见得能寻见坐处。” 李斯特冷笑一声,终于寻到了插话的机会:“仇兄有所不知,饔飧之时,青白亭一座难求,唯有三处雅舍偶能有些空置。只是雅舍难求,非达官显贵,绝不启用。而墨家钜子才名虽盛,却只有校尉之职,可惜,可惜啊。” 他得意洋洋地说,谁知李恪和张良都不接茬。那高高的调门成了绝响,孤零零飘在空气当中,上上不去,落落不下,连带着说话的人都险些飘了起来。 如此静了好一会儿,一员家将从青白亭中气冲冲奔了出来,凑在李斯特耳边低语。 李斯特的面色涨得通红。 盖尤抬了抬眼皮,代替张良问:“雅舍求到了?” 李斯特咬牙切齿:“说!是哪个不长眼的抢了我的雅舍!莫非你不曾告诉他我的身份?” 那家将一脸为难道:“说了……只是那人……” “那人如何!” 那家将来不及回话,众人身后又钻进一道声音,是风舞的。 “斯特君?今日明明是你当值守夜,你不在灞桥工地守着,来此处作甚?” “少……少府?” 第五六一章 真人始皇帝 真相大白。 李斯特官居将作寺主章长,八百石的技术官僚。用后世的眼光来算,他的职位大概相当于风舞这个国建集团老总的秘书处主任。 风舞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虽非墨家出身,然天资聪颖,擅以家学持工”,也就是说,他擅长管束施工秩序,并且能严肃法令,是个优秀的总监官。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恪颇为复杂地看着李斯特,那小子则颇为仇恨地盯着李恪,看样子,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糊李恪脸上,就算让李恪恶心一下,那也是赚的。 怎么能有这么大的仇呢? 李恪想不明白。 不过既然算自己人,无论他出身如何,亲爹何人,李恪都没有再给他脸色看的道理,这就叫,对待同志像春天一样温暖。 所以李恪和颜悦色:“风舞,包厢定好了么?” “三处露台,唯余西首一处,好在不曾辱了使命。” “西首便西首,斜阳映渭,亦是美景。”李恪对着张良笑了笑,“仇君,斯特君,若不嫌弃,共室如何?” 张良谦和一笑:“求之不得。” 可李斯特却一脸不忿:“谁稀得……” “斯特君,既然钜子发了话,此番便恕你擅离之罪,好生陪着!” “唯!” 将作少府猛然间官威大炽,李斯特吐了一半的心声二话不说就咽了回去,连嚼都不带嚼的。 于是乎,二路大军并作一路,闻着熟悉的,正宗的,甚至比李恪自制更浓郁的羊汤香气,迈步二楼,出阁入台。 今日或许就是偶遇的日子吧,青白亭共三处露台,正中露台坐着扶苏和辛凌,更远则是周贞宝和两个山羊胡须,仙风道骨的灰袍中年。 这叫李恪不由嘀咕,自己难得陪媳妇逛一天街,莫非整个咸阳,乃至于不该出现在咸阳的熟人都得遇上一遍不成? 这是快剧终的节奏么? 他叹了口气,远远对着周贞宝一拱手,拉着公输瑾去到扶苏对过,提手作揖:“公子,师姊,久违……” 扶苏的嘴张得大大的,愣愣说:“恪……恪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 “为何不知会于我?” “本想今夜拜访。” “真的?”李恪直勾勾看着他,看得扶苏止不住苦笑摇头,“人情冷暖,倒是让恪君见笑。” “岂敢……” 咯噔!一声清脆,是辛凌把盛汤的玉碗搁在几上发出的碰撞,她说:“师弟,入席。” 李恪愣了一下,眼珠一撇,示意自己有客。 辛凌历来是不管这些的,她一脸沉静说:“你那儿晒。” 一如既往的完美理由,日落之时西首能不晒么? 李恪只象征性地想了一会儿,就让风舞和乌鹤敖代他东道支应张良,自己则拖上公输瑾,带着沧海转去不晒的中台,与扶苏夫妇对面而坐。 这不合礼。 扶苏夫妇依礼面南,从扶苏论,李恪作为主客当坐在左手面东,从辛凌论,李恪作为主宾则该坐在右手面西,无论怎样都不该陪在末座,那也不合李恪现在的身份。 旁的不说,他这一坐,沧海就只能和蒙冲一道杵在门边,连入席的资格都没有了。 然而李恪不在意,扶苏不在意,辛凌不在意,沧海蒙冲皆不在意,公输瑾是第一次和扶苏共席,虽说诧异,但只看这氛围,就知道自己不该说话。 辛凌难得温婉,看着公输瑾,轻声问李恪:“弟妹?” 李恪点头:“瑾儿,见过师姊和扶苏公子。当年他们也来了不咸山,只是师姊临时有事,这才错过了昏礼。” 陪了慎行半年有余,公输瑾岂能不知道辛凌和慎行的恩恩怨怨。 她当即恭敬起身,向着扶苏微微一福:“李氏妻瑾,见过公子。” 礼毕,她正身站直,又对辛凌拱手作揖:“公输墨氏公输瑾,拜见师姊。” 扶苏点头回应,辛凌微笑着把公输瑾拉到身边,伸手褪掉自己腕上的一枚玉镯:“不是甚值钱的首饰,是媪当年予我之物,便赠予师妹了。” 辛凌的话历来不容置疑。 公输瑾觉得自己大概是需要客气一下的,可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腕上才买的和阗玉镯却早就被辛凌摘了,不由分说换上了那只蓝田玉的便宜镯子。 辛凌还举着和阗玉镯问:“此镯何得?” “禀师姊,是今日在未字亭贾的。” “师弟赠的?” “非也。” 辛凌哦了一声,随手一抛,那三十多金买下的名贵镯子就噗通跌进了渭水,看得公输瑾眼睛都直了。 李恪尴尬地借咳嗽给公输瑾解释:“师姊是嫌那镯子抢了她赠礼的风头。” 辛凌理直气壮点头:“对的。” …… 熟悉的土炕,熟悉的食鼎,只是炕的外头罩了精贵的木料,但鼎里头依旧是白浊鲜香的羊汤。 扶苏兜着袖子,亲自为李恪盛汤。 “当年身在苦酒,寒冬暖汤,叫我认识了与众不同的恪君。” 李恪双手接过玉碗,轻轻归置在自己的食案上:“两眼一口,世人皆同,只是公子心态变了,这才会觉得我与众不同。” 扶苏苦笑摇头。 “公子,我斗胆一问,这间食肆真是你府上脱籍的厨子开的?” 扶苏还是摇头,轻声说:“此处与我无关。实是当日被你款待过的卫士中,有一人在前线战癃,他向我求羊汤的方子,我见他已无力耕作,便将府中的厨奴赠他,还附赠了些金钱而已。” “那为何要任由谣言散布?皇子经商,若是传到陛下耳中……” “亦无所谓。”扶苏一直在笑,“朝堂上大辩焚书那日,我曾有心规劝父皇。可是……连毅师都不曾予我眼色。我那时才明白过来,父皇是不喜人忤逆的,无论我心里如何作想,其实只需应声便可。既如此,思虑何用?名声又何用?” 李恪不满地看着他,将玉碗从食案上自左推右:“自然是,用于陛上。” “哪还会有什么践祚之日。”扶苏端起羊汤饮了一口,“父皇春秋鼎盛,会一直在玉陛上看护着大秦的。” “或是吧。”李恪不置可否道,“但有句话叫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人这脑子啊,一日不思,便会如机关停摆。师姊,机关停摆会如何?” “木腐朽,金锈蚀。” 李恪看着扶苏:“公子,你想要自己的脑子腐朽还是锈蚀?” 扶苏张了张嘴,不由沉默。 好好的美食变得食难下咽,四人自顾自啜饮着羊汤,却又不曾真的喝进去,明明只有小小一碗,饮了半日,却还能剩下大半。 风送来不远处的声音,是周贞宝身边的中年文士。 “师兄,你这几日是否不曾见到陛下?” “你如何知……” “我自然知。”那人的声音得意洋洋,“数日前,我与陛下进言,说【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周贞宝大为震惊:“你岂能如此!” “我如何不能如此!”那人盛气凌人回说,“墨家钜子也不知使了甚阴谋,陛下突就不愿食我等的仙丹了,若是再无建树,仙家该如何自处?” “仙家自有仙家的自处之法,我看你心中所想,私而无公!” “师兄还是小声些好。虽说扶苏已经失了圣眷,可谁又敢保哪日复宠?师兄,隔墙有耳,大秦仙家本就一体,你能进封兰池侯,还不是揽了我与石师弟的功劳?共荣,亦共亏!” 风向变了,临近的声音断断续续,变得再不可分辨,扶苏气得面色涨红,刚要发作,就被辛凌一把拽住。 李恪笑笑说:“周贞宝为师兄,石生为其师弟,看来说话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卢举了。公子,他不识我,我亦不识他,若是您这时候过去质问,我的身份岂不是保不住了?” 扶苏皱着眉盯着李恪:“何以不敢与他相见!” “我怕他作甚?”李恪咂巴了一下嘴,从鼎里捞出一块骨头细细地品,慢条斯理说,“宫中的新规您听说过吧?” 扶苏愣愣地点头。 “那新规因我而起,个中关节您不知道,卢举不知道,可是陛下知,我知,周贞宝亦知。方才我与周贞宝行过见礼,若是不小心让卢举猜着些什么,周贞宝在同门面前,怕是会尴尬难言。与人为难的事,我们还是莫做了吧?” “可是卢举妖言惑主!堂堂一国之君自称真人……” “真人是陛下,朕也是陛下,换个称呼而已。见人是陛下,不见人亦是陛下,面君难些罢了。只要陛下任是那个雄才伟略的陛下,这些便都不是大事,公子方才还说只需应声,怎么一转眼,脸就红了呢?” 扶苏强辩道:“在父皇面前自然要顺服,可是此等妖人……” 李恪笑问道:“你驳卢举,不也是在品评陛下么?” 扶苏彻底失声了。 辛凌轻轻放下碗,取出绸帕拭了拭嘴,说:“我与师妹投缘,师弟,这几日搬来我处。” “诶?” 第五六二章 咸阳乱局 “这几日搬来我处。” 短短七字,清冷短促,与辛凌往素的语调一样,内容却有些惊世骇俗。 现阶段,李恪其实不宜与扶苏走得太近,或者说,所有事业正处在上升期的官员都不宜和扶苏走得太近。 因为扶苏失宠了。 扶苏失宠,非是为权,更多的是“此子与我大不类同,或离心离德,不尊我言”之类的父子交道。 这时候与扶苏走近,很容易就会被打上物以类聚的标签,从此不得帝王重用。 这一点李恪能看到,扶苏也能看到。 所以辛凌话才出口,扶苏当即面色大变,难得地对自己的爱妻加重了口气。 “莫离!恪君如今是戍边重将!所谓内外不得私交过甚,你如此做……” 辛凌打断他,或者说是根本不把自家做主的男人当回事,只是对李恪说:“搬来,家中宽余。” 李恪微微一笑:“正有此意,求之不得。” 三言两语敲定一本烂帐,扶苏对这对奇葩师姊弟的奇葩思路全插不上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那之后,辛凌变得健谈,总扯着公输瑾细言私语,而扶苏却讷言了,哀声叹气,愁容满面。 欢宴一直持续到日落,先是东首的周贞宝三人饮毕而散,临走前周贞宝有意看了李恪一眼,嘴唇微张,李恪读出“夜见”二字。 紧接着是李恪一桌食干抹尽,临台的张良也趁势起谢,两拨人在中厅聚首。 韩信笑眯眯靠上来:“恪君当真要去皇子府借宿?” 李恪白了他一眼:“仇君可近相国,何以我却近不得皇子?” 韩信意味深长道:“只是不曾想恪君竟也有义气为先的时候。然不知你是否想过,义之所至……智者不取也。” “你这么说起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该去一趟廷尉寺。” 张良脸色一僵,退一步拱手:“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李恪敷衍地回礼:“佳期再会。” 离了青白居,两驾马车并行向官舍,李恪带着沧海进屋收拾了些衣物,出来时,发现公输瑾被辛凌拐去了扶苏的车,堂堂皇长子则被自家皇子妃轰了下来,一脸尴尬杵在李恪车边。 李恪摸着下巴调侃:“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扶苏且骄且愧。 两人上了车,扶苏说:“恪,莫离那处有我去说,你还是宿在官舍!” 李恪轻轻摇头:“此事不需要公子忧心。陛下用我,便不会以莫名远我。我又不是他生的,两人各取所需,又各有所求,何必非要同喜同恶?” “可我那几位王弟……” “他们?”李恪摇摇挂铃,催促沧海起行,“他们如何想,干我何事?” …… 扶苏的府邸华美,梅园竹林,各据一方。 他知道李恪喜竹,便挑了竹间雅舍给李恪暂居,夜风习习,翠竹涛涛,才一见,李恪就喜欢上了这儿。 公输瑾随着辛凌去了主宅看两位皇孙了,一时半会休想回来,扶苏有些杂务要决,也去了正堂批奏理事。 李恪一人无事,便让沧海去要了一堆空简,启窗闭户,开始构想河间事务的大体结构。 提笔在手,经久不落。 咸阳城的氛围比想象中更显得浮躁,眼见着歌舞生平,实则波云诡谲,叫人望不出深浅。 李恪叹了口气,又喊沧海,让他把这些日咸阳的信报全取来一份份阅,越看,他的眉头锁得越紧。 墨家掌握的消息比李恪心思的更热闹。 张良他见了,项梁与范增,张耳和陈馀他不曾见,却也潜藏在这八百里昌盛当中。 还有那从没见过面的孔鮒也来了,只在博士署中露了一面便不知踪影,就像一条暗藏起来的老蛇。 一手促成焚书大事的儒家全无声响,自焚书制下达后,百家哀唱,唯儒、墨不声。 可墨家如今一体同心,李恪能凭着严苛的墨法与李遵的应对来管束门人,分作八脉,人心不齐的儒家又凭什么? 他们在焚书制下的表现甚至比法吏还好,光咸阳城就有十七个法吏被查出私藏法家典籍,连坐、同罪,祸及弃市九十三人。 【焚书,孔鮒,阴谋】…… 李恪在阴谋二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在秦时绝无人能知晓意思的问号。 他猜不出儒家是否真有阴谋。若是有,也猜不出阴谋何在。 他提笔把字迹涂了,丢掉简,愣愣望着天上的月亮。 法家和墨家的表现是正常的,谁也不会觉得疑惑。儒家的表现不正常,但始皇帝也没有明面上的应对。 同样不正常的还有仙家。 通过墨者的情报,李恪这才知道贵为兰池侯的周贞宝居然失宠了…… 周贞宝的失宠毫无征兆。始皇帝迁宫阿房后,他随侍的次数明显变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始皇帝为他修建的,位于章台边上的问仙阁中苦守候召。 代替他的是卢举。 今天听闻的其让始皇帝不见外官,自称真人的愚蠢谏言只是始皇帝对他宠信的表相。一切的起因,却在于他献上了以草木之精炼就的全新丹药,假称取之于方丈。听闻始皇帝服之精神健硕,百倍于常! 始皇帝由此大喜,命人在阿房宫近前新起一阁,名登壶阁,专供卢举问仙制丹。卢举也凭此取代了周贞宝,成为始皇帝驾前第一方士。 对于百倍于常这种说法李恪是不信的,若真是草木炼的,就算是卢举意外搞到了咖啡也休想让人精神得神经,除非他不小心炼出了兴奋剂。 可始皇帝为什么会移情别恋呢? 徐非臣说过,仙家变魔术的水平最高的就是周贞宝和徐巿。似卢举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在技巧上和他们这种嫡传仙法的传世之家根本就没得比,照理说,应该抢不下周贞宝的风头才对…… 难道还有什么关键的情报被遗漏了,咸阳的墨者一无所知? 李恪烦躁地站起身子,转过身想寻些水喝。 才转身,他忽听身后咯噔一声轻响,似是有什么翻窗入宅。 李恪吓得,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第一时间抽掉飞蝗的保险,以左手搭于右臂,随时准备回身击发。 “谁!” “老夫先前不是与你约了夜会么?莫非今夜,你要见的人还不止老夫一个?” 第五六三章 儒生之算,六国之愿 周贞宝来也。 一身灰袍,鹤发童颜,他的样子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行事的风格也是如此。 能翻墙绝不走门,能躲着绝不亮着。 自应召奉帝以后,这位和李恪的交道几乎全是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下进行,只是往日最多是潜入官舍要沧海领路,今天倒好,连沧海也省了…… 李恪无语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撩起袖子,把保险重插回飞蝗。 周贞宝袖手看着,还好奇问:“你臂上是何物?” “一种机关弩。”李恪黑着脸回了一句,“五步以内,穿金洞铁,一击足以将战马击毙那种。” 周贞宝被吓了一跳:“你整日都带着这种物件?” “除了见陛下时会摘,平日都带着。”插好保险,放下袖子,李恪抖了抖手,指一指矮几对过,“请。” 周贞宝依言坐下,看到矮几上漫散的书简,脸色一沉:“你在看仙家之事?” “焚书制后咸阳大小事皆在,只是才看到仙家。” “有何收获?” “狗屁不通。”李恪叹了口气,一拂袖将几上的书简扫落,“法墨两家无甚疑,倒是儒家和你仙家……你可知,全天下都知道咸阳将生事端了?” “我非蠢人,如何能不知道……” 周贞宝的语气满是萧瑟,听得李恪不由发愣。 “怎么会闹成这样?” “此事,其实还与你有关……” “我?” 闹了半天,周贞宝失宠还真与李恪有莫大的关系。 作为始皇帝身边的方士,周贞宝日常的工作主要是两件,仙占和炼丹。 所谓仙占,就是猜度始皇帝的心思,在国之大事时用变魔术的手法说些始皇帝喜欢听的话。 托大秦万胜的鸿福,至今为止,始皇帝心想事成,所以周贞宝也一直维持着占无不准的神奇表现。 但这种东西与心理慰藉大体相当,始皇帝并不依赖,大秦的国之大事也就这样,至少从频率上来说,算不得高。 他的核心工作仍是炼丹。 仙家炼丹是后世道士们炼丹的鼻祖,不仅用草木精华,各种材料信手就玩,依据就是和炼丹术一样不告谱的《黄帝内经》。 后来周贞宝和李恪有一场私下辩论,让周贞宝怀疑起那些金、石成丹的利弊得失,尤其是那个能让丹丸看上去特别高大上的丹砂,也就是汞,也就是水银的药用价值。 因为李恪当着他的面给一头羊喂丹砂,结果羊死得很安祥…… 后来周贞宝就弃用了金石,炼出来的丹自然就比不上卢举的卖相,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失宠的征兆。 李恪救了他。 《开山》一文,火药出世,卢举被打入冷宫,周贞宝因忠、信二字封侯,不仅在炼丹上重夺回优势,还一举成了始皇帝安全的保障。 始皇帝天天担心有人在指甲盖里藏了几撮火药,把章台宫炸上天去…… 然而,成也李恪,败也李恪。 陈平来了,一开口点出掌中神雷的威力,待他走后,始皇帝秘试火药,一间小小的平房,足足堆了七斗才被堪堪轰塌。 始皇帝安全了,谁也不可能带着几石药面做人肉炸弹,而周贞宝又一次失掉了他无可替代的地位,只剩下草丹这一个优势。 紧接着便是焚书制…… 在博士署整理天下书册时,身为博士的卢举负责整理医卜二类,从中搜拣出一味神药,龙沙! 他与儒家历来交好,正是儒家动用关系,为他寻来了这味神药。孔鮒亲自将这味药交在他手,使他在草丹的炼制中连连得进,最终炼出了方丈仙丹,夺下了周贞宝最核心的争宠要地。 说到这儿,周贞宝苦叹一声:“当年被你规劝来朝,我本想凭一己之力,叫陛下认清仙家与方士之别。可来了咸阳才知道,陛下雄才,他不需要仙家,只需要方士……” 李恪一脸怪诞:“你说,那所谓的方丈仙丹,就是因为多了一味药?” “是,龙沙。《内经》载龙沙,称其可使人精力健硕,不类寻常,可经中并无龙沙之产地,儒家也将其发现掩得严严实实,我却无处去寻……” “那东西在苦酒就有啊……” “噫!”周贞宝瞪大眼睛,“果真?” “什么真不真的,龙沙在雁门、代、上、云中、九原皆可见,又以雁门居多。此物确有提神之效,但也没有你说得那么神奇……” 李恪突然想起来,焚书制后,多有儒生求见严氏,他本以为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谁知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便的事。 他不由苦笑:“算了,你与我具体说说龙纱,功效差这么多,或是有特别的炮制之法。” 周贞宝咽了口唾沫:“龙沙,又名麻黄、狗骨、卑盐等,见于多部医经,名皆不一……” 李恪皱了皱眉:“龙沙就是麻黄?” 周贞宝不明就里:“医经所言就是如此,你何以惊讶?” 李恪没有理他,他咬着牙,呲着声:“卢举炼丹,用龙沙几何?” “大量!” “大量……”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儒家,遗贵!本以为张子房此来是为了等焚书的后续,却不想,这群六国之人居然跟儒家撺掇到一块去了……这些人除了弑君,难道就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么?” …… 话说到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根本就没有余地再谈。事关到仙家的生死存亡,就算是李恪说的,周贞宝也不愿尽信,两人不欢而散,约定七日之后再会。 李恪心里清楚,这七天就是给他筹备之用,所以一伺送走周贞宝,他当即就让沧海给柴武、应曜传讯,要他们兵分两路,北上楼烦。 上百墨卫夜出咸阳,离开李恪散往北境,这种动静瞒不过任何人,李恪也没想过要瞒。 他请动了扶苏。 一番密谈,扶苏乍听李恪发现了一件关系到始皇帝生死的大事,惊惶之下再也顾不上爱惜自己的羽毛。 第二天晨,扶苏的近卫侍者大肆出府,分散去往大秦重臣、勋贵之家递送拜谒,与此同时,一道流言风声而起。 扶苏不甘失却皇位,得李恪襄助,欲通买大秦再起声势。李恪的墨卫此去獏川,就是为扶苏搜金揽玉去的! 皇长子府盛宴将启,就定在七日之后,始皇帝三十五年,二月,十五! 第五六四章 事出反常,即为妖 李斯府。 李斯盯着面前这封檀木为底,四边绞银,内镶着白绸,由扶苏手书的精美请柬沉默不语。 廷尉鲍白令之急急而来,拜门入府。 “丞相,您也收到了?” 李斯扫了鲍白令之一眼:“咸阳城中,三公、九卿,两千石高官,及少良造以上的显爵,除了出身墨家的将作少府柳风舞,几乎人手便有一封,本相官三千石,距封侯亦只有一步之遥,为何不可有?” 鲍白令之尴尬一笑,赶忙解释:“下尉并非此意……我是说,以您的身份,李恪当真以为财帛可动?” “人皆有好,便是财帛不可动其心,也必有珍惜、挚爱。公子扶苏或做不到投人所好,然李恪……其背后的墨家与他同心同德,威望之盛,凡大小事务皆可一言而决。墨家数百年显学,珍藏之丰,底蕴之厚,你我皆不该轻忽。” “如此说来,丞相也信那流言?” 李斯淡淡摇头:“信与不信,还得待问过一人才知。” 他正说话,门外有侍者报令:“禀主人,韩仇至。” “进。” 张良懒懒散散含笑进来,见到屋里的李斯和鲍白令之先是一愣,之后才像有所觉般正肃表情,慌忙行礼:“后学仇,见过丞相,见过……呃。” “此乃廷尉令之。” “不想竟是廷尉之尊!”张良瞪着眼,满脸的受宠若惊:“仇见过廷尉!” 鲍白令之眼里不由闪过一丝不屑。 眼前这人虽卖相颇佳,然眼界、应对都是中人,显然不是什么高才,李斯以这等大事向他问策,哪能问出什么好来? 李斯抬抬手让张良入席,轻声说:“听斯特说,仇君与夏子旧识?” “斯特兄与丞相说了?”张良浑身上下都是得瑟,偏还要摆出谦和的仪态,“不敢瞒丞相,正是旧识。” “如何识得?” “此事说来话长。某年某月,我见山光烂漫,便动意去往某无名山登高赏景。谁知到,山中有猛兽。我慌不择路而逃,于途中初遇了恪君。” 这样的相识确是耳目一新,李斯诧异道:“不想,你二人还是患难之交。” “患难?丞相以为是恪君救了我么?”张良把眼一瞪,气哼哼道,“非也!他见猛兽来势汹汹,不仅未施以援手,还三言两语拐走了我的护卫,跑了!” 一声跑了,张良喊得惨绝人寰,鲍白令之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恪的本事,他们这些忽敌忽友的法家贵重最是清楚,危机中袖手旁观的事他做得出,若是看人不顺眼,落井下石对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钜子来说,似乎也是正经的操作。 李斯也是苦笑:“如此说来,你们非友,乃敌?” “丞相小瞧我二人啦!”张良突然绽放出高士的风采,缅怀旧事,有感而发,“我二人非友,非敌。这世上知己难寻,乍寻得棋逢对手,自然会惺惺相惜。” 若不是深知李恪的本事,鲍白令之险就信了这人的鬼话,因为太真诚了。 李斯对这种显然自抬身价的定位显然也不信。他的回应颇为敷衍,亮出请柬,微笑说话:“既然惺惺相惜,仇君当很了解夏子才是。” “那是自然。” 李斯笑着把面前的请柬一推,张良恭顺取过,才一眼,瞳孔骤缩! “看来仇君是看出什么了……” 张良深吸了一口气,拱手说道:“李恪此人,重利,惜身,行事可称无所不用其极。他历与皇长子扶苏交好,此番宴请,怕是准备投丞相所好,为扶苏再造声势!” 这回答中规中矩,并不能让李斯满意,他又问:“那在仇君看来,我当去,还是不当去?” 张良苦思了半日:“丞相当去,法家不当去。” …… 国尉府,李信居。 蒙毅与李信二人对坐,各自面前都是与李斯一般无二的请柬,因为事发突然,甚至连柬上的字都不曾酝酿,全是一模一样的请托。 这让蒙毅看到了某种疏离。 “陇西侯,你可猜得出李恪此番究竟作何思量?才一夜,居然就撺掇殿下作出这般大的动静!” 李信叹了口气:“毅君何必言他。殿下失势,我等约定韬光养晦,暂不与殿下过分亲近。殿下是年轻人,以为我更重公子阖闾,另眼看我都是正经,只是你……你是其行过师礼的座师,殿下如此待你,想来你心中有气,觉得是恪在殿下面前诋毁你了吧?” 蒙毅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陛下是负气!这时候,殿下就该安生待着,不言,不行,如焚书制时那般就很好!李恪……李恪是你李家之人,你这个族长就无甚表示?” 李信作无辜状:“恪是赵郡李氏,我是陇西李氏,岂能一概?” “赵郡李氏的长房都挂着陇西李氏的腰佩,你管不得,李泊管不管得!” 振声的高斥几乎掀动了房顶,两个大秦顶尖的勋爵喘着粗气对视,看着看着,突然失笑。 气氛中的剑拔弩张霎时间消散无踪。 蒙毅疲惫地塌下肩,轻声说:“年轻人有冲劲无错,怪罪、怨怼我等亦无妨,只是……太急了啊!陛下的喜恶哪里是靠着这等歪门邪道就能拧得过来的,恪君如此肆意妄为,会害了殿下的。” 李信也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如今,陛下该知道的也知道,该猜想的也猜想了,早就没了挽回的余地。我只在想,恪行事历来慎重,何以此番……” “你觉得恪君另有他谋?”蒙毅来了点兴致,挪挪席位,靠近一点。 李信不确定道:“恪下咸阳时,在肤施郊外曾与泊有短暂一会,要泊传讯给我们,预备一些才士与他备选,他要开府,先搭起河间一地的架子来。” “传讯我等?”蒙毅皱起眉,“如此说,在肤施时,他仍视我等为同道?” “所以你说,不过区区三两日光景,他又岂会在殿下面前行诡谲之事?更重要的,殿下是那种薄情寡义之人么?” 蒙毅不由陷入了沉思:“有没有可能,他们有甚不可言明之事?” “何事不可对你我言?” “并非不可与你我言,而是隔墙有耳……”蒙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陇西侯想必也收到信了,最近的咸阳不太平,六国遗贵暗藏于三坂,中尉寺那儿可有好些日子不曾解甲了。” 李信恍然大悟:“恪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了?” “遗贵此来,所图非小啊……” 第五六五章 李恪炼仙丹 【李恪或有所觉】。 一封署名【黄石】的密信一夜之间行遍三坂,落在每一个有心人的手里。 赵迁,韩信(韩王信,不是那个正在做学徒工的韩信)击节抱憾,孔鲋、孟舒惊惶欲逃,张耳、陈馀越发隐蔽,项籍大怒,拍碎了案几就要杀进皇子府,先一步取了李恪扶苏二人性命,结果被项梁怒喝止住。 咸阳的人心越发浮躁了,人人都知道最近有大事要发生,唯有阿房宫中,歌舞升平,美人摇曳。 除了朝会,始皇帝已经有数日不曾召见过任何一个臣工问策。卢举的愚蠢进言初见成效,始皇帝的对帝国的控制在短短几日内便显现了松动,大秦重臣忧心忡忡,李斯与冯去疾暗会,遣周青臣买通了韩谈家人,终得知始皇帝要在二月初十驾幸梁山宫,便请卫率扮作护卫,乌泱泱七八百车骑横行宫闱。 始皇帝在悬道得见,不免嗔怒,第二日,李斯又恰好从始皇帝脚下过,轻车简从,不显张扬。 他想要以此来告诉始皇帝,帝王之尊出入贵重,不可能掩藏得了行踪。 可谁知到事与愿违,始皇帝更怒,不经审讯便把当日随行梁山宫的侍女、护卫、中人共三百七十余尽皆杀了。韩谈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透露始皇帝行踪,堂堂帝王,真的在北坂上空蛛网似的悬道当中消失了…… 始皇帝的表现和后世的瘾君子们越来越像,喜怒无常,行事乖张。 那消息传到在扶苏府邸闭关的李恪耳朵里,他明面上笑话李斯也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时候,暗地里,忧虑日重。 大秦效率高绝的行政体系停摆了,朝会骤停,始皇无踪。明明朝宫已经转移到阿房宫,可大秦的君臣们却被勒令在章台旧宫候召,只许始皇帝叫他们,不许他们寻始皇帝。 独裁体系还真是脆弱…… 李恪忧心憧憧地念叨着,只希望自己做的事能发挥些作用,至少……也要把大秦的稳定局面维持到河间大成之时。 二月十三,风舞领着护卫来扶苏府邸求见李恪。李恪借了扶苏的正厅,待见到那个甲胄俱全的护卫,兀然瞪大了眼睛。 “妨……妨叔?” 旦的翁,在獏川城苦酒里安安稳稳做田典的陈妨突然出现在咸阳,还神秘兮兮打扮成风舞的护卫,让李恪的心里越发忐忑。 他屏退了左右,请来了扶苏。 不一会儿,扶苏匆匆而来,蒙冲和沧海领着亲信侍卫二十人把正厅四周围了个严实,刀剑出鞘,警戒四周。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妨叔,为何是你?” 陈妨向扶苏作揖行礼,起身后神色肃穆:“恪,墨卫在雁门遇袭,伤亡惨重。” “什么?” “我不知你为何要叫他们暗中行事,不过你让他们在暗中收集龙沙,所以一入雁门,他们就把墨卫打散,预备在恪坊把收来的龙沙混入黄金、宝器当中,偷偷带来咸阳。墨卫就是散落各处时遇袭的,聚拢以后,共十五人失踪,三死,两伤。” 扶苏惊怒拍案:“无法无天!” 突如其来的大吼把李恪惊了一跳,一惊之后,他反倒冷静了。 “咸阳藏不住事,我出招,有人接招。想来他们也无奈地很,雁门一郡人心颇齐,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得已,只有出此下策。” 陈妨点了点头:“龙沙不算罕见,墨者不出楼烦县,那些魑魅魍魉也动不了别的心思,只能以流匪为名,行险作恶。” 李恪不由冷笑:“我算是知道曜何以要请妨叔出山了。那些人能盯住墨者,却盯不住乡里,龙沙和其他事物,妨叔已经带来了吧?” “与活竹酒一道,已经送进殿下的地窖了。” “曜呢,他们留在雁门做甚?” 风舞轻笑道:“自然是专注收集金玉宝器。曜君说,他们争取在二月十五夜宴前赶赴咸阳,若是来得迟了,也请钜子见谅,勿要以墨法责怪。” “此事,我应下了……” …… 深夜,周贞宝被秘密请进扶苏的地窖,看到里头摆放着成捆成垛或干燥,或新鲜的龙沙,似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杂草,四五个着衣贯甲的侍卫正从草垛中扒出一坛坛瓦罐簇新的酒坛,小心翼翼送至窖外,垒放车上。 李恪轻声说:“这些是活竹酒,普天下唯我家中有产,殿下每年都会进贡一些予陛下,一般是一年一次。不过今年殿下失宠之势愈显,我既有助他夺宠之心,紧吧紧吧送上两次也不是甚奇怪的事。” 周贞宝奇怪道:“必须做得如此隐秘么?” “去寻龙沙的墨卫在楼烦遇袭,死了十几人,大部分尸骨无存,你说呢?” 周贞宝大惊失色,第一次对李恪的猜测有了真实感。 可是儒家袭杀墨家?可能么? 李恪猜得到周贞宝心里的疑惑,儒墨之争是学派之争,几乎不可能涉及到底层杀伤,但这件事牵扯到的却远不是学派争斗这么简单。 说白了,张良之类的反秦斗士之所以会隐埋身份聚集在咸阳,不是因为他们能未卜先知,预测到之后的坑儒,他们此来,是来等始皇帝驾崩的…… 一场大戏啊! 李恪拍了拍周贞宝的肩,叹一口气:“我不清楚卢举炼丹的手法,不过我恰好也知道一种方法,可以用龙沙炼制出方丈仙丹。” “你亦有法?” “此法有些耗时,为不使疑惑,我请你从头来看。至于明日的盛宴,前来的豪贵们只会见到丹药,我不会当着他们的面炼丹,也不会让他们知晓,我也会炼丹。” 周贞宝不由苦笑。李恪的意思明明白白,这方丈仙丹是真仙丹也好,假毒药也罢,反正炼丹的事周贞宝得承认下来,夏子是墨家的钜子,不喜欢和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扯上干系。 事关仙家生死存亡,他唯有点头。 得到了周贞宝的应诺,李恪心满意足,地窖清场,沧海把门,十来个墨者依着李恪的指派,在地窖中架锅煮水,开始“炼丹”。 李恪会知道麻黄草的用法纯属是机缘巧合。 想当年,一部叫《绝命毒师》的美剧红遍大江南北,描绘的就是一个用麻黄碱炼制仙丹的美利坚方士的光辉一生。李恪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粉丝去网上查过一些资料,也由此知道了一些土方套路。 这些东西放在后世不出奇,可在大秦,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煮水、熬膏,用富含草酸的苋菜汁简单提纯,再以天然烧碱加以碱化。得到的结晶碾碎,用高浓度酒精进行二次提纯,晶化…… 整整十四个时辰以后,地窖当中丹香扑鼻,两块酱红色,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状结晶横空出世,呈现在李恪和周贞宝面前。 李恪两天一夜没睡,却觉得自己的精神亢奋至极。他强压住走出地窖呼吸新鲜空气的欲望,指着那两块劣质水晶般密布杂质和发丝的仙丹,扬声问周贞宝。 “兰池侯,所谓方丈仙丹,可是此物?” 周贞宝早就被眼前上演了十几个时辰的后世标准化化学实验操作流程折服了。 同样是炼丹,仙家炼丹还残留着浓重的巫卜之风,而墨家炼丹却彻底摆脱了那些无用的程式,甚至连丹鼎都被李恪弃用,整个过程稳定,严谨,就如那机关之道! 周贞宝大拜施礼。 一礼作毕,他用白绸包住其中一块结晶,望其形,嗅其味,沉默良久。 “我曾见过一次方丈仙丹,与恪君所炼之物大体相似,但品相远远不如。” “也就是说,我大体猜着了,是吧?” “是。”周贞宝深吸了一口气,“恪,我与你亡师旧交,此番托大,自尊一次师长。你实言告知于我,此物可有害?” “丧志,乱心,害命!” 周贞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托不住那块小小的结晶:“卢举之丹远不如你,危害可能小些?” 李恪静静摇头:“所谓品相不如,其实就是杂质更重。我们都除不去丹中杂质,杂质越甚,毒性越烈,陛下再服下去,离暴毙也不远了。” “真……真……” “出窖吧。闻了这一夜的丹气,你我便已然有了些行尸走肉的感觉,再闻下去,也不知要将养几日才能把身体养回来……”李恪从周贞宝的手里取下结晶,随手一抛丢给正在装盒的墨者。他意味深长说,“你我都是凡胎肉体,若是连觉都不需睡,岂能久呼?” 第五六六章 请诸公顺从 二月十五,舂日。 斜阳所至,满目金黄。在上坂的角落,冷落了好些时日的皇长子府再一次繁盛起来,大门洞开,车马如流。 扶苏亲自在门外迎客,李恪毫不避嫌地立在一旁作陪,二人温文儒雅,风采卓绝,一黑衣一白袍,交相辉映,叫每一个见者都不由感叹,大秦朝气,今日七分落于上坂。 今日往来皇子府的人很多,短短半个时辰,拜过家主,跨进门厅的人足有两三百数。 可人又很少,漫漫人头多是侍卫,仆从,真正跨马驾车,以主宾身份递送拜谒的仅有寥寥几人。 扶苏遍洒出上百份请柬,应邀的就这几人,李斯、冯去疾、李信,是为三公;郎中令蒙毅、宗正赵建、少府章邯、太仆赵高,又各代表一方势力。 咸阳的头头脑脑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同一种应对。 即于公,作为政治势力的他们必须与始皇帝保持一致,冷落扶苏,不与其产生过多的纠葛。于私,李恪的面子不能不给,这场宴会更是不能不来。各方皆要有代表赴宴,且这代表必须有定议之力,以防备不时之需。 看着巷尾宾客渐绝,扶苏轻声与李恪说:“想来,今日重客到此为止。” 李恪掩着袖子偷偷打了个哈欠:“勋贵终究与朝官不同,他们不愿来,你我也强求不得。” “是啊,人各有志,不可奢求。”扶苏叹了口气,“恪君,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我只负责借公子之手得罪人,至于能否提出可行之法是兰池侯的事。”李恪目露阴沉,“事关仙家存亡之计,我一个外人,却不好牵扯过甚。” …… 扶苏的中厅人声喧沸,重臣之间谈笑风生。 自始皇帝不理事后,他们已有多日不曾聚得这般全乎,便是三两因公事汇到章台,也只是匆匆划开任事,各司其职,不敢眷留。 可他们又有无数的疑问想谈。 若说扶苏的请柬刚送到时,此间众人还有些不明就里,可短短十余日,名义上为扶苏收金揽玉的墨卫在楼烦与游侠杀成一团,至今难归,他们哪里还嗅不出意味来? 大秦重臣中没有蠢人! 卢举的谏策,始皇帝的转变,李恪弃河间之事不提,转而为扶苏的前程抛头露面……这一切的怪诞集到一处,答案昭然若揭。 可他们偏又不敢明言。 李斯已经试探过始皇帝的态度了,三百多条人命不律而杀,此事!七世未有! 天子之怒甚矣,如阴云似笼盖着整座宫阙,浓重的血腥味让大秦上下噤若寒蝉,无所适从。 他们只能故作从容,在扶苏的中厅风花雪月,妇人一般蜚短流长。各种该谈的不该谈的,只要是公文中不适合往来的,都被拿出来调侃说辞。 赵高,章邯,赵建,三个平素难得交道的九卿凑在一堆。 赵建调笑赵高:“太仆,你毕竟收过夏子千金,快与我等说说,夏子之金,收得?收不得?” 赵高一脸尴尬,唯有苦笑:“夏子之金收不收得,宗正只需看我便是。要我说,千金之重,何止千斤?” 赵建与章邯被逗得失笑,章邯说:“得太仆关照,看来那金确收不得。不过,我听闻夏子的墨卫至今未归,怕是我们愿收,他也予不出吧?” “少府之言差矣!”赵建敲着几案,故作得色,“那可是夏子,有临治、白羽两亭作保,他只需书诺于简,凭券取之,你莫非还能不信?” “此正理也!” 三人肆意地调侃说笑,声音不遮,传得整个中厅一清二楚。 “人心惶惶,避重就轻。”冯去疾眉头紧锁,扯着李斯问,“相国,廷尉府就没什么收获?” 李斯故作不明:“不知中丞所言何事?” “相国当真不知么?”冯去疾看着李斯,眼神闪动,“雁门监御使报,楼烦一地,贼杀甚烈,迄今已有三十几人遭难。相国,你说这究竟是利欲所至,还是别有所图?” “原来中丞言指雁门。”李斯的语气飘摇不定,“墨家与游侠斗,死伤狼籍。此事我虽有耳闻,奈何楼烦上下无一诉告,民不举,官不究,县狱不便查证。” “不便查证……”冯去疾叹了口气,“直道执法处早有公诉之法,这律制之事,我等竟还不如墨家思虑深远?良法何以不用!再不济,不是还有连坐么?” 李斯缄默不言,伸出手指,在几上悠悠写了【夺丹】二字。 冯去疾怔了许久,呐呐自语:“宫官不敢言,法吏不敢证,方士流于朝,干臣寄于邪!大秦,何至于斯?” 大秦何至于斯。 这个问题冯去疾想知道,蒙毅也想知道。 明明知道大秦染恙,明明知道自己的学生获悉了什么,可是接近十日,如此长的时间,扶苏却没有和他通传过一份消息! 这个学生藏着什么,与李恪又在密谋什么,他与其他人一样无知无觉。 是不愿言?无从言?不敢言? 他不由想,为让扶苏重获圣眷,齐法行使的韬光养晦之策是否过了?以至于扶苏被冷落太久,已经真的和齐法,和他这位座师有了生疏。 还有始皇帝…… 他与始皇帝一同长大,与兄长蒙恬自郎官入仕,便是始皇帝的身边近臣。 在他的印象里,始皇帝虽有些刚愎自用,却从未像此番这般漠视秦律法度,更不曾像今日这般疏远过朝臣。 这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如流言所说,仙丹有鬼? 蒙毅想不明白。 仙丹一词在大秦的朝堂上并不是什么禁忌,因为始皇帝痴迷仙道久矣,为不予六国遗贵可乘之机,大秦君臣对仙家的监管自然从未有过放松。 朝臣观仪,医官验方,中人试药,所谓仙家炼丹历来都是一鼎成双方算丹成,能够敬献给始皇帝的都是经过层层试验的良丹,至少,依照秦人现有的眼光来看,是良丹。 这当中并非没有意外,譬如金、石二字,诸多医方都将其视作良药,大秦的医官们也从未怀疑过它的用途,直到李恪把火药搞了出来…… 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知,始皇帝吃了几年火药炖草料也无甚大事,所以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大家黑不提白不提,就当无事发生。 可现在这丹又怎么了? 蒙毅亲自观摩过方丈仙丹的炼制过程,虽说步骤看不太懂,但所用之物不是矿盐便是草木,用料来说绝无问题。成丹之时,丹阁有异香扑鼻,隐可闻玄鸟鸣唱,所成之物,更是非金非木,状若玉石。 如此像仙丹的仙丹,莫非也能有问题? 蒙毅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时代变咯,自从李恪横空出世,这半世的苦读就像是喂了猪狗,漫天下全是看不懂的事物…… 他看着怡然自得的李信,很想问问这位三起三落的陇西侯何以处变不惊,谁知屁股才挪窝,中厅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哐啷! 大厅之中人声立止,每个人都傻愣愣看着门外。 李恪身披斜阳,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冷笑,斜倚在门框。 他挥了挥手指,以蒙冲为首,三十多顶盔贯甲的皇子府侍卫鱼贯而入,呈半圆形阻住大门。 “备!”一声短促的军令,侍卫们齐齐举起劲弩,对准堂中! 朝臣们惊怒,愕然,李信身上再无先前的悠然气质,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李恪,你疯了不成!” “确实还有些上头,不过这无所谓……”李恪咂巴了一下嘴,站正身子,理顺衣襟,“敬告诸公三事。其一,接下来的场面殿下不便观瞧,所以他不会露面,大伙就不必等了;其二,接下来的事有些见不得人,所以无论诸位的随从心向何人,都请去偏厅吃酒;第三,接下来诸公的安危有我李恪以命作保,所以诸位大不必担心生死。” “以上三条……”李恪懒懒散散环作一揖,挺身,正言,“凡请诸公顺从。” 第五六七章 以身犯险,血饵捕牢 扶苏的中厅剑拔弩张。 对峙的一面是七位大秦最顶尖的勋贵,每人身边都有最信重的家属、随人、亲卫、近侍,数量算不得多,各三五人数,总计不足五十。 另一面则是李恪率领的皇子府侍卫,人数三十,皆扶苏的亲信良臣,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那种。 这两拨人全无对峙的必要,因为李恪若想密谈,大可以好好地说,众人皆知事秘之重要,只要今天肯来这里的人,谁还不愿和李恪关起门来密谋大事了? 然李恪偏就这么做了。 听他那三条通牒,似乎……他是笃定人群之中必有六国之间。 可便是为了防备间谍,也不该是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暗中窥伺的遗贵们,李恪已经发现他们的猫腻了? 重臣们皆见惯了风浪,疑惑之时自然知道观望。可他们的随人却不见得忍得住,尤其是其中几人,譬如李斯留在身边的三子斯特,冯去疾最钟爱的侄儿冯劫,还有仗着赵高宠幸,向来目中无人的阎乐。 阎乐怒目圆睁,一抬手把赵高护到身后,向着侍卫们的劲弩挺起胸膛:“李恪,贼子,你……” 咻! 一道邪风撕开李恪的袖口,擦着阎乐的脸,轰隆击中几步外一根庭柱,粗大的栋梁骤遭重击,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大口,木屑崩飞,散落一地。 李恪抬着胳膊,眯着眼睛:“本钜子难得做一次反派,拜托麻溜的,少废话。” 阎乐狠咽了一口唾沫,腿都软了。 沉默。 李斯和冯去疾对视一眼,冯去疾又望向蒙毅,蒙毅摇了摇头,三人又一道去看李信。李信恨恨瞪了李恪一眼,目光扫过赵高、赵健和章邯这三人小组,大秦的重臣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人在屋檐下。 闲杂人等陆陆续续起步离场,李恪懒洋洋让开门道,目送他们一个个从面前走过。 一,二,三……如此一直数到十七,惊呼乍起! 惊呼当中,距离李恪最近的赵健家臣突然启动,从怀中摸出利刃,嘶吼着抹向李恪。与此同时,前有章邯策士,后是蒙毅近人,三人同心,齐攻一人! 李恪低垂着眼睑,斜指的飞蝗瞬间激发,呼吸之间便击中赵健家臣的小腹,一击穿孔,家臣倒飞! 章邯与蒙毅的随从也没能威胁到李恪分毫。几乎在他们暴露行藏的第一时间,厅内厅外十余枚弩箭便刺穿了他们,把他们死死钉在原地,不叫他们前进一步。 殷红的鲜血洒遍了门廊内外,重臣的侍从无敢妄动。 他们不敢相信,在他们中居然真有六国间人,李恪居然真的敢当场杀人! 太疯狂了! 胆小者两股战战,怯懦者失魂讷言,脑子活络一些的赶紧去看自己的主人,他们端坐在自己的坐席上,闭目有之,垂首有之,唯独没有震、怒二字,就如眼前无事发生。 皇子府的侍者们从角角落落钻了出来,抹血的抹血,抬人的抬人。死的,未死的,统一往大车上一扔,唿哨一声,直驱向廷尉寺。 蒙冲代替了李恪监督清场,李恪则在层层侍卫的保护下步入中厅,自顾自陪入右席末座,他的身边是蒙毅。 蒙毅皱着眉问他:“何必非要以身犯险?” 李恪垂着眼睑,面无表情:“截至今晨,墨家在楼烦死了三十七人,他们才叫以身犯险。” “可是几个间人无慰天灵,你当知道这些才是。” “几个间人自然不算什么。不过风舞现在廷尉寺,师姊则去了中尉寺,有这一路血饵撒下去,我不求三牲大礼,只求一头太牢,不过分吧?” …… 清场至末,随着蒙冲走出去,中厅当中终于只剩下当朝的八位重臣。 所有人都看着李恪,可李恪却说:“诸位大不必这般看我。今日之宴我非主非宾,真正的东道,是兰池侯。” 随着他的话,周贞宝满脸疲惫从屏风后绕出来,对着众人歉疚拱手:“贞宝见过诸公。” “竟是兰池侯!” 第一次,大秦重臣们发现自己对事态失去了掌控。 无数的猜测没有一条指向周贞宝,更没人知道,周贞宝居然会在扶苏这儿。 在秦廷中,此人的身份是特殊的。 因为秦人好巫卜! 作为大秦主管仙占,兼职炼丹的方士,此人与卢举等人不同,从来没有明确的官位官职。 他无妻,无子,府中仅有几个兼做杂役助理的门人,还都是深居之辈,比他更少露于人前。 他住在章台的时间远大于回府安睡的日子,不时消失于他而言更是常态。 周贞宝似乎与卢举等人有竞争关系,因为仙占之事不算常有,每旬一枚的仙丹始皇帝却从来不落。 可是在大秦臣工们看来,但凡方士都会炼丹,便是偶有创新,优势也难以持久。但精于仙占的,普天之下却仅有周贞宝与徐巿两人,他们一个在内廷,一个在海外,那才是真正的稀缺人才。 这样的人在始皇帝心中的地位应该是不可撼动的,没有真正的失宠风险,他们的立场也自然是超然的,孤立的,与朝中势力更是存在天然隔阂的。 他怎么与扶苏走到一块去了?李恪夺丹,莫非就是为他夺的? 赵高心里全是警惕,用尽全力,好容易才维持住声音不变:“近几日未得陛下召见,正想着何时与兰池侯一叙,不成想,您竟成了扶苏殿下的座上宾客。” 周贞宝缓缓摇头:“我知道诸位心中在想些什么。不错,夏子遣墨卫北去雁门,确是为我去寻那龙沙。但事情不是诸位所想,殿下与夏子之所以会插手进来,只是因为此物……” 他摊出双手,手腕一转,便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精美方匣现于手心。他把它们放在地上,一向左,一向右,次第打开。 浓香逸散,浸透中厅,那香味沁人心脾,只是闻,就叫人精神大振! 几日前才监督卢举炼完新一轮丹药的赵建失声惊叫:“方丈仙丹!” “正是。” “因何与卢生所呈略有不同?据我所见,其丹色似浅,玉透也大不如眼前之物!” 卢生长叹了一口气:“此乃我依仙家正法炼制而成,品相、效用皆优于卢生所呈之物,自然会有些许不同。” 李斯突然开口:“既如此,何不直接呈于陛下?” 周贞宝苦笑一声,老态尽显:“丹成之日,此丹于我便再无隐秘。既无隐秘,我又如何敢呈予陛下?” 他的样子吓坏了大秦的重臣们,冯去疾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促声亲问:“此丹,有害?” “初用则奋,久服则毙。此丹根本不是什么仙丹,诸公,它是剧毒啊!” 第五六八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一,氐日 凡举大事,眼见为实,周贞宝对方丈仙丹的指控自然也需要经过这传统的一步。 致命的毒药验证起来最是简单,李恪命人牵了一头羊进来,不多时,那只羊就被转手抬去了庖厨,不是宰掉,而是烧掉。 中厅就像凝滞一般鸦雀无声,羊早就被抬出去了,可众人的眼前依旧跳动着那团白影,如此健硕,如此兴奋。 它在厅中像跳舞似得蹦蹦跳跳,跳得欢了,还试图要咬赵高,幸得章邯出手,这才将其抵住。 抵得住,制不服,勇武的章邯险被一头待宰的公羊顶翻在地,如此可笑之事发生眼前,至终,也没能博来一丝笑声。 那头羊很快就死了,口吐白沫,力竭而亡,死之前没有半分征兆,便是在死的时候,长脸上依旧挂满了战意与冲动。 大秦的重臣们从未想过,自己上半辈子没有被如山如海的敌人吓到,下半辈子却被一头案板之物生生吓出了心理阴影。 然后,公羊走了,扶苏来了。得到李恪通传的扶苏姗姗来迟,一入中厅便对众人大礼下拜。 “诸公皆大秦栋梁之士,父皇之安危,大秦之绵延,赖诸位群策,扶苏……恩铭!” 那言辞恳切的话语终于搅动了僵化的气氛,赵高尖叫一声:“何需群策!妖士欲害天命,我等便提三尺剑,当着陛下的面,逼他们吞服妖丹!” 李斯听得不由苦笑,声音里全是无奈:“太仆,你将事情想简单了。今日之陛下非昨日之陛下,那妖丹有夺人心智之效,温驯如羊也能有伤人之意,而雄才如陛下者,又会如何?” 赵高双目赤红似血:“可我有一腔忠勇,陛下贤明,如何不知!” “知又如何!”蒙毅猛立起来,冷声喝斥,“在座谁没有一腔忠勇,丞相前些日行谏的结果,你忘了不成!” “那是他不知进退,此等事务,大可以忠言分说……” “我等如今根本就见不着陛下,如何分说!” 争辩至此戛然而断,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李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恰好被扶苏捉了个正着。 “恪君,可是有所得?” 李恪干脆利落地摇头:“此事的症结在陛下笃信仙道,又喜食仙丹。因此癖好,他此前就服了多年金石之物,如今好容易弃金石而不用,才几日就转服龙沙。诸位可曾想过,待我们费力证实了龙沙有害,下一步,陛下又该食甚了?” 这话说的……满堂皆无言以对。 李恪不由耸了耸肩:“诸公,天下万物最不缺的就是毒物。所谓病从口入,我等的陛下若是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我等,如何管得住?” 他的话打开了众人的思路,可思路打开的同时,众人看到的却又是一条死路。 李信叹息道:“恪,你之意我明。然陛下求仙经年,早已深入骨髓。以我等外臣之力,如何能断了陛下的求仙之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不问问专家呢?” 李恪不知道历史上始皇帝究竟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的,但眼下他们有周贞宝,此人忠谨,豁达,一心想为仙家洗脱妖言媚主的奸邪形象,和李恪所思不谋而合。 他很快提出了以仙治仙的大框架,基于这个大框架,秦庭最优秀的头脑们群策群力,大秦自立国以来最高规格的一场针对帝王的阴谋就此成型! 阴谋之主使,仙家掌教,始皇帝宠臣,兰池侯周贞宝。 主谋,河间郡守兼河间将军,时称朔方校尉之墨家钜子李恪。 重谋,大秦皇长子,法理上仍是第一继承人的公子扶苏。 除此三人,阴谋小组的核心谋士还有丞相李斯,御史中丞冯去疾,国尉李信,郎中令蒙毅,宗正赵建,太仆赵高以及少府章邯。其势之大,覆盖仙家,墨家,法家,兵家,三公九卿,勋贵重臣,亲信近侍,后起新秀…… 济济之才以众志成城的觉悟谋算着自己的老板,这件事若是让始皇帝知道真切了,他一定会特别感动,感动到用颤抖的双手朱笔御批,只恨不能亲手夷掉几家三族的每一颗脑袋。 李恪突然有种自己正在创造历史的感觉。 这样的大事如果写成一本回忆录埋在土里,后世的人怕是要疯吧? …… 阴谋,始动。 李斯说,谋者,人事。不得其人则谋不成,故万算之始,首在得人。 总结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大致的意思是,无论是作戏还是布局,他们的首要是必须要搞清楚始皇帝的位置。始皇帝是这件事唯一的目标观众,若是连观众在哪都弄不明白,他们便是把戏唱得再好,反响再热烈,也是白搭。 这个顾虑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三公九卿,宠臣亲子都是他们的同志,大半个朝廷都紧紧围绕着他们结成同盟,像这样一群人凑到一块,哪有不知道自家皇帝在哪儿的道理。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磕了仙丹的始皇帝是大秦天字第一号的宅男至尊,外廷上下,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敢问他在哪儿。 李斯已经为此触过霉头了。 因为正常的谏言渠道阻塞不通,堂堂的百官之首便以私交请卫尉寺配合作假,与他一道在始皇帝面前演了一场权臣蔑视主公的好戏。 平心而论,那场戏演得很浮夸,也不会闹出什么误会。毕竟谁都知道在经历了吕不韦和嫪毐夺政的童年之后,始皇帝的朝堂上不可能真的出现有能耐在北坂宫阙招摇过市的权臣。 李斯也是向当年的晏子学艺,本意是用这种讽谏的方式向始皇帝昭示长期疏离臣工的恶果,心里或许还想过以后青史留名,成就一段贤臣谏主的佳话。 然而,始皇帝却当真了…… 帝王一怒,三百余道冤魂飘飘荡荡眷留在了北坂的上空,让全天下都明白了始皇帝要宅在天上自己嗨的决心与意志! 从此以后,外廷便失去了他们的皇帝。他们不知道始皇帝在哪,自从朝会取消后,更是连这位是安是病,是死是活都不再清楚。 他们能见到的唯有一封封无根无源,加盖着天子玺印的云书。 所有人的心都被一种不可言说,亦不敢言说的恐惧紧紧攥着。若是哪天有乱命下达,若是有人迷惑了皇帝,掌控了唯一能够证明云书真伪的天子玺印,大秦该何去何从? 他们必须把始宅男从北坂漫天的悬廊当中揪出来,而这一切的希望,则被寄托在宗正赵建的身上。 赵建是始皇帝的远房表叔,在秦嬴宗族当中负责代表族长,也就是始皇帝掌管宗内俗物,故才有宗正之名。但宗正却并非是他的官职,他的官职是位居在九卿之首,主管宗庙祭祀一应礼仪的奉常。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无论是作为秦嬴一族的族长,还是作为大秦一朝的皇帝,始皇帝天生负有祭祀宗庙的义务,不可推脱,不可懈怠,这就是机会。 二月十七,赵建以奉常寺之名携书传谏,称陛下有仁孝之心,迁今帝朝宫,还先王旧业,然先王公未可知也。故迁宫之后,陛下当祭告宗庙,使先王公知此孝行,喜还旧居。 两个时辰以后,云书送返章台,始皇帝令曰:“允,着令太卜占期。” 巧合的是,御使府那一天恰好排到白发苍苍的太卜在章台值守,太卜的身边又恰好带了占卜用的全套工具,少府寺尚食局又恰好拿得出完备的太牢和牺牲,于是乎,占卜当场进行。 占卜结果,二月十九,乃吉! 期封金册,奏传悬廊,这一次始皇帝没有让赵建等太久,半个时辰以后,云书回抵,制曰:可。 又半个时辰后,一封巴掌大的薄简被快马送至扶苏府邸,又经蒙冲转送到扶苏和李恪的面前,李恪将简翻开,轻轻念诵着上面的字迹。 “氐日。” 第五六九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二,捕牢 二月十七,其时黄昏。 在咸阳大亭午字亭的曾家马肆里,赵嬴一族的族长赵歇皱着眉盯着面前的简书。 “氐日……氐者,夷也,似羌而非羌,多与羌杂居于西戎,故又称氐羌。臣君,你观此二字,可能看出李恪是什么心思?” 武臣满脸无奈之色:“君侯,我自幼不喜读书,那个氐字连认都不认得……” “说得也是。你虽有将军之勇,却并无谋策之才,我让你猜度李恪的心思,岂止是问道于盲。”赵歇重重叹了口气,把简一推,站起身来,“李恪贼子在上坂杀戮义士,搅动得咸阳风紧,若非如此,我岂能与耳君、馀君这等贤良四散?” “君侯,我等小心避了这几日,廷尉寺也不若先前盘查得凶了,今夜或是……” “不可!”赵歇厉声打断,“臣君不知李恪狡诈。听张子房说,此人年虽少,却精通诡诈之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连子房在他面前都占不到几许便宜,几次交锋,都不曾占到过上风。” 武臣不由吸了口凉气:“张良狡诈如狐,又比李恪年长近二十岁,居然占不到便宜?” “可不是么。”赵歇懊恼地跺了跺脚,“李恪此人明明是武安君的嫡孙,却不知承袭祖业,尽忠事赵,反去事那狼秦!似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必不得好死!” 看着赵歇气急败坏的模样,武臣不由尴尬地撇过脑袋。 满天下都知道是赵王负李牧在先,赵郡李家全族被夷,只剩下孤儿寡母侥幸逃脱。这种情况下,李恪不把赵国赵氏当成生死仇敌已经是难得的大度了,要是还想着承袭祖业,岂不是脑子抽了? 赵歇的本心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李恪的咒骂并没有持续多久,等骂痛快了,他自然就住了嘴,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色:“如今可是黄昏了?” 武臣点头:“黄昏近半。” “昨日耳君先一步去下坂农家安置落脚,可有甚消息传来?” “今日有几个农人以相马为名送来口讯,说中尉寺在灞桥盘查甚严,耳君之意,请君侯去临近泾水处潜藏几日,待无月之夜,乘舟过水。” “无月?”赵歇在心底盘算了片刻,“岂不是说我要在农家避十余日?” “耳君说,廷尉在大亭盘查日紧,远不如农家安稳……” “罢!罢!今日且算庶子得势!”赵歇气哼哼一抽袖子,抬脚就走,“今日之辱,来日后报!” 夜凉如水。 午字亭主营牲畜牛马,夜市远不如李恪去过的三亭来得热闹,但也正因为人气不旺,往来稀疏,廷尉寺除了每日一次的例行盘查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赵歇与武臣一前一后潜行在亭墙的阴影当中,行十几步,便对墙外唤两声鸟鸣。如此反复七八次,墙外终于回应了狗叫。 二人相识而笑,武臣作举,托着赵歇翻墙而过。 赵歇的年岁不小了,年届四十,又重文轻武,难免翻得狼狈了些,待他好容易落了地,武臣也半个身子跨出了亭墙,二人就听到几声铜片摩擦的刺耳厉响。 熊熊火把照亮四下,总数共有二三十枚。 赵歇大惊,压着声音斥责火光:“你等疯了么!夜举火把,若是招来廷尉怎么办!” 话才出口,他就发现了某些异样。 他的下一站是下坂农家,张耳去打前站,照理说,派来的应该也是黔首农人。可眼前的显然不是苦哈哈的黔首,他们一个个穿着深衣,手举火把,腰佩利刃,好些人的利刃边上还挂着镣铐。 他们脚底下倒是有几个农人打扮的,那些农人正跪在地上,脖子上架着剑,手脚上戴着铐,一个个看过去如丧考妣。 赵歇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那个……敢问差官戊字亭何在?我与家臣初到咸阳,在戊字亭租了客舍,一时却寻不见去路……” 廷尉们默不作声,齐齐上前一步。 脸色青白的武臣从亭墙上跳下来,锵一身抽剑,把赵歇护在身后。 赵歇难免有些感动:“臣君,大难之时,我方知你真忠勇之人!” 武臣狠狠啐了一口:“君侯有所不知,那墙后头的人……更多。” …… 【华夏魔术大师兰池侯贞宝光影魔术秀实录】 【始皇帝三十五年二月,书录人,秦左庶长恪】 【楔子: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背景:】…… 天光灿烂,李恪耳听着竹林涛涛,在书房里奋笔疾书。 公输瑾端着一些散简走进来,看李恪边写边笑的样子不由好奇:“君郎在写甚?” “一些无用的随笔。”李恪搁下笔,笑嘻嘻吹干墨迹,把写完的简标上记号推到一边。 “随笔?”公输瑾放下托盘,随手捡起一枚来看。 然而李恪用的是简体字,还是从左自右,从上而下的横书,公输瑾竖着拿简,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明白。 “君郎写的莫非又是如昨夜氐日那般的暗语?” 李恪笑着从公输瑾手里把简抽回来,说:“随笔嘛,都是些不成形的念想,见不得人,这才用上暗记。昨日的氐日却不同,那是约定的暗号。” “何解?” “祭祖之仪,凡主祭者,当提前斋戒、沐浴、焚香、祷告,并于祭祖前夜之黄昏,着素服孤身入庙,守灵惫夜,以示虔诚,此乃周礼也。秦之礼法承自周礼,在祭祖之事上少有改动,所以陛下既定了十九那日祭祖,则十八日黄昏必需进入祖庙,早不得,晚不得。而宗正传书,说的便是此事。” “氐日……黄昏入庙?” 李恪被公输瑾鼓着腮帮子苦思的样子逗得大笑,解释道:“陛下如今见不得人,祭祖之事必然隐秘,不许宫人提前传讯出来,便是宗正也不能例外。所以我们约定,十七日上书,同日便占卜定期。” “上书……定期……”公输瑾恍然大悟,“陛下入庙定是黄昏,所以,氏、日曰昏!” “贤妻聪慧,世间少有也。” 公输瑾皱了皱鼻翼,满脸理所当然的自的模样:“可是君郎,既然是必然之事,宗正何须赘言?” 李恪抬手刮了下公输瑾的鼻尖:“才说你聪慧怎么就想不明白。我先前就说了,陛下如今见不得人,太卜的定期我等虽能提前掌控,但陛下不见得认可,十九日,二十日,甚至更晚,谁能预料?” “亦即是说,氏、日为时,多那一划便是期?” “正是。” “那若是陛下定了二十日呢?” “氒(jué)日。” “二十一日呢?” 李恪摇头一笑:“若是二十一日,宗正便不会有信传来。因为陛下贯在每旬首日服丹,而我等的首要之事,便是制止他服丹。” 公输瑾终于彻底通明了。 她靠坐到李恪身边,抬手捻起托盘上的散简递给李恪:“君郎,你要的太牢,昨夜落网了。” “哦?”李恪眼睛一亮,赶紧看简。 简上是风舞的传书,说经过三日严查造势,三坂之地共盘查出有名有姓的反秦人士六十余人,灞桥关卡又搜出十七人。但正如李恪所料,如项氏、张良、张耳陈馀等头目均不曾露出马脚。 尤其是张良,廷尉布下天罗地网也没能找到他和盖尤的蛛丝马迹,给人的感觉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李恪的惊蛇之举终归还是诈出了一条大鱼,此人就是赵嬴的族长赵歇。 赵歇乃旧赵的复辟领袖,名声虽说没有赵柏那么响亮,但人望更重,势力也更庞大。 此番他本藏在上坂一处言官的府邸上,李恪血饵一撒,当即就把他吓到了大亭,还慌不择路地连换了三处地方,结果被廷尉寺锁定了目标,昨日收网,与家臣武臣一网成擒。 赵歇是本次捕牢行动最大的收获,鲍白令之亲自审讯,区区两个时辰就逼问出重大的消息。 龙沙之策是范增自古书偶得,由项梁串联各处,赵歇准备物料,并请动了孔鲋通过博士署的儒官给卢举设局,使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志得意满做了反秦势力的马前卒子…… 看到这儿,李恪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自己好运呢,还是说那些遗贵们倒霉好。 可他转念又想,既然历史上本就有坑儒的事,说明这个计策最后还是被大秦的能人们识破了,他在其中的作用,只是让这件事破产得更彻底,遗贵们付出的代价更大些而已。 谁让他们主动来招惹他呢? 李恪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对公输瑾说:“瑾儿,传钜子令,命楼烦之墨者向各地官牙通报游侠贼杀事。廷尉令之需要一个介入仙丹问题的理由,这一次,我们给他。” 第五七零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三,鹤光 “陛下,夜水十一刻刻下三,该起驾了。” 牛羊入时,韩谈蜷躬在燕山殿寝宫门外,垂首低眉,轻声向屋里禀报。 回应他的是薄纱拖地的悉索之声。 韩谈知道始皇帝听到了,便把头躬得更低,缓缓推门,撤步让道。 宫门外站满了宫娥内待,一见大门洞开,就齐齐背转过身,面朝着外侧,组出一条密集的行道。 披纱薄服的始皇帝从寝宫的阴影当中走出来,韩谈看到赤舄(xì)从面前过,赶忙趋步,紧紧跟随。 始皇在前,韩谈在畔,开道闭路又是举着大团扇,足以把始皇帝完全遮住的四方女侍。宫娥侍卫在女侍过后流水般回身,自左右汇聚成其后队。 他们沉默着行往悬廊,过程中无一人说话,唯有布履蹍在石板发出的微响证实着队伍的行止,就像一队鬼卒,拱卫着他们的陛下直上悬廊的升降平台。 仅四方女侍与韩谈有资格随始皇帝登上平台。露天的平台女侍分立四角,手中团扇咔嗒一声分作两份,交错中为平台搭起了围幕。 围幕中传出一声摇铃,叮铃铃!宫娥侍卫正肃身形,藏在暗处的炉工大开风门,喊着号子向炉镗内添置碳火。 飞轮转了起来,搅动钢索,平台高升,自平地瞬息抬升五六丈高,叮咚一声,严丝合缝卡入悬廊。 北坂的悬廊是封闭的,上顶下底由名木拼接,内嵌金玉,左右每九步一条雕柱,立神兽仙人,皆张口通窍,以为气孔。雕柱中间镶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玻璃可见内外,但自从始皇帝宅起来后,就增设了倾斜的厚重百页,使内可见外,自外却全看不清内里的状况。 孤零零的始皇帝就这么带着五个垂首无言的人,孤零零行走在羊绒的柔软地毡上,连声都没有。 他们默默地行走了十几里,左拐右绕,间阁歇脚,向北直行到一处标注着【宗庙】的升降台。 登台之际,始皇帝突然对韩谈说:“昨日廷尉令之报,说在大亭捕了赵歇,就是赵嬴这一任的族长,素有反秦复辟之意。” 韩谈愣了一下。 始皇帝历来不与他讲国事,只把他当一个普普通通伺候冷暖的卑人,今天是怎么了?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答,始皇帝用的不是问句,话里甚至不带有一处问点。 他只能说:“恭贺陛下。” 始皇帝眼睛里有明显的失望,又补充说:“鲍白卿连夜拷问,这才知悉,赵歇正是为卢举供应龙沙之人。” 韩谈更懵了,龙沙是甚? 始皇帝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韩谈知道谈话结束了,一甩衣袖,女侍登台。 待六人站稳,韩谈终于想起一句人话:“陛下,其实几日一次面臣也没甚。您肩扛着黎民天下,偶面人烟,仙人也会体谅的。” “是么?” …… 祖庙在北坂偏北,近山之所,远眺东南可见先王之朝宫章台,连片的宫阙再往西望,便是被遮掩在重檐之间的问仙阁。 问仙阁不大,方圆四十九步,问仙阁不高,区区二丈二,圆阁,尖顶,七柱,七梁。 其数取七,乃为九玄之下,不偏不倚。其高不整,又是为了应和二月二的惊蛰之日,意在天音。 由此可见,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封建迷信传播基地。 时近黄昏,在北咸阳宫的西侧宫墙上,周贞宝背手而立,凝视着千余步开外,夜色中那座由他主持了数年的小小阙阁。 冯劫从后走近:“兰池侯,卫尉叫我用计诓去了南楼,如今墙上尽是我之亲信。” 周贞宝叹了口气,问:“你如何诓他的?” “我与他说,您得仙占,今夜或有贼人逼宫,他令我守御此处,自去南楼布置防备去了。” “不经灞桥,逼宫北坂?” 冯劫无趣地耸了耸肩:“我俩都觉得,中尉寺由正役合组,便是闷不声被人剿灭了,也无甚奇怪的。” “众志成城,果真如此……”周贞宝感慨一声,猛地振奋起精神,“黄昏近矣!劫君,我等依计行事!” “嗨!” 冯劫一声应诺,反身挥手,当即有士卒响应,咕噜噜推动一架大弩上前,还把空荡荡的矢槽正对向章台方向。 利刃向王是夷全族的勾当,可西墙上的士卒却视若无睹。 冯劫亲自绞动机簧拉开弩弦,更有七八人抬出一只寒气四溢的木柜,周贞宝伸手打开。 木柜内里裹满了绒衾,绒衾内里又是一袋袋薄绸扎起来的冰袋。冰袋降低了柜子的温度,收纳起一只振翅如飞的仙鹤冰雕。 那鹤有修长笔直的脖颈,有水滴状圆滚滚的身体,尾羽挺翘,形似尾翼。它的双翼振翅欲飞,展开近一丈宽幅,尖尖的鸟喙直指前方,从头至尾,则近一丈五的长度。 四个兵士将冰鹤从箱子里抬出来,小心翼翼架入弩槽,它身子的底部有一条长条形状的杆,粗细长短正好与弩槽相合。 周贞宝取一枚撬棍在手,轻轻从鹤背撬出一块砖头大小的冰块,掷回木箱,又从边上的炭盆里夹出一块烧红了的石令,二话不说,顺着新起出的方孔丢了下去。 冯劫眼睁睁看着冰鹤的腹部燃烧起来,明黄的焰心外廓幽蓝,光芒透过白蒙蒙半透明的冰块射出来,将整个冰鹤染得绚烂。 周贞宝长舒了一口气,向冯劫说:“劫君,须知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射得不准,先王之朝宫可就要在今夜付之一炬了。” 冯劫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突然觉得手中用于激发的小锤有了千斤的分量。 他闭着一只眼,透过望山,颤抖着,仔细微调鹤首的朝向。 这时周贞宝又说:“冰不耐热,你若是再不激发,烧起来的就是西墙。” 冯劫突然有些想哭。 先王之朝宫被烧了,冯氏夷三族,咸阳的宫墙燃起来,他还是得掉脑袋。 怎么会接这么趟活计呢? 他咬着牙抹了把汗,再把汗液抹在衬甲的裙上,终于高喊:“距离九百四十二步,问仙阁,一矢激发!” “放!” 击锤重重锤落,砸在机簧上,压紧的弩弦猛地反弹,只听嗡地一声,冰鹤冲天而起。 幽蓝,明黄,相间的两色在夜空中映出一只凤凰般缭绕着神光的飞鹤,它的背上时有火苗飞出,在夜空中拉出一条明晃晃的长线,飘飘荡荡,如云似雪,其美轮美奂,直叫人一见便再难以忘却。 冯劫几乎忘却了射偏的恐惧,他呆呆张着嘴,眼看着神鸟天降,几乎不敢相信这只神鸟是由他亲手放出去的。 “兰池侯,这便是仙术么?” 周贞宝远望着神鸟缓缓摇头:“先以火磷混合桐油,在冰室中扭捏混合成丸状,再将磷丸摆入鹤范,注水,混入地霜,使水冻成冰。此等奇思虽与仙术相类,却非仙术,乃恪君之术。” “夏子?” 冯劫的疑问尚未出口,那冰鹤已带着缭绕的火光横过北坂天际,准确无误钻入了问仙阁的尖顶。 熊熊巨焰勃然而发,映红了半边天空! “走……走水啦!” 第五七一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四,火起 “走水啦!” 凄厉的嘶喊声撕破了北坂的夜宁,在咸阳宫的上空反复回荡。 始皇帝正要踏入宗庙,被这一声声惊呼吸引,不由看向东南方向。 在那里,橘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咸阳群殿在光芒之中忽隐忽现,有无数的人影在跑,姿态惊惶,各负重物。卫尉寺的侍卫们以极快的反应速度自南门齐整开进,推着水龙,蹬着木牛,木牛的厢板上是山一样堆积的麻布袋子,一人蹬车,七八人推搡。 那里……是章台? 始皇帝愣愣看着火光,心里突就涌起一股哀伤。 章台宫要毁了么? 那座承载了大秦七世之霸业,见证了天下归于一统的逼仄宫殿,要毁了么? 莫非先王们就这般急切要把他们的朝宫带走,就连一夜祭告也等不得么? 岂能如此! 普天之下,皆本真人之土,率土之滨,皆本真人之臣! 先王之朝宫是本真人供奉你等的地方,归根结底,还是本真人的地方! 你等明明都归于陵寝了,怎敢还来抢夺本真人的宫殿!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谈!” 韩谈打了个激灵,慌忙应声:“奴在!” “去章台!”始皇帝大口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咬得刀光剑影,“告诉将士们,救下章台!本真人就等在这儿,等着他们,传诸捷报!” “唯!” …… 问仙阁烧了起来,每根梁,每根柱都烧了起来。如此剧烈的火势宛如骤起,夜巡之人才见火鹤过天,那火便瞬间燃到了极致! 火场四周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持着瓢盆木桶胡乱奔跑的人影,他们从章台宫左近的明潭取水,疾奔着泼进火场。 可是这样根本就没用! 灭火的水灭不了火,无论是水大水小都无法控制住这场骤起的火势,他们只能让火场越扩越大! 终于有人发现了问题,那点燃了问仙阁的火……竟能在水上燃烧! 走水了…… 这一次,真的走水了! 不远处的南楼上,卫尉羌瘣(huì)撑着剑死盯着火场的方向。 有将佐奔楼来报:“禀上尉!问仙阁走水,火势甚大,或牵连章台!” 羌瘣的脸抽了抽,不由想起今晨由将作少府风舞送来的那些个生僻物件。 那竖子交接时怎么说的来着? 仲春干燥,易生火患,将作寺新整治了些灭火的家什,保管比水龙好用…… 该死的,便是真的易生火患,可这火患未免也来得太巧了吧! 就因为老夫不曾去殿下府中赴宴,你们就非得这般整治老夫? 真竖子也! 想到这儿,羌瘣怒由心生,呸一口啐在地上,龙行虎步迈下门楼。 “令!丁曲戍守,戊曲随行,别忘了把将作寺今早送来的灭火之物带上!那些个虽看起来不知所谓……”他咬了咬牙,从喉咙缝里挤出音来,“墨家之物,当比水龙好用!” “嗨!” 南楼的战鼓响了起来,隆隆声中,大队兵马在城下飞奔列队,以极快的速度齐列出五个方阵。 羌瘣跨马立在阵前誓师:“章台宫乃先王之朝宫,更是卫尉寺守戍之根本,不容有失!你等随我去往火场,当以救火护宫为要,凡拦阻进兵者,斩!有令不行者,斩!怯懦不前者,斩!此三斩者,听明了么!” “嗨!” “进兵!” 车马起行。最先是手持利刃劲弩的前驱,分散奔行,凡闪躲不及者,皆射之斩之,推离通道,第二阵手推着传统的水龙,第三阵蹬着数百架木牛,有人蹬车,有人推搡,阵列格外厚实,最后一阵不负机关,每人双肩各扛麻包,紧随大队。 他们迅速剖开人群,接近火场。羌瘣边跑边喊:“一阵去往章台散列,警戒扑杀飘散火源!二阵去往明池取水,备列候阵!三阵取熟石灰遍洒,直趋而进!四阵往章台建立防火带,预防扩散!疾进!疾进!” 随着羌瘣的呐喊,四阵兵马各行其是,用生疏的手法操作着今早学来的灭火技巧。 火势太大,他们灭火的速度并不快,但这种极富针对性的手法确实遏制了火势的蔓延。 大火被限制在半圆形的沙垒之内,偶有些随着夜风飘散向外,也被紧随其后的一阵飞速扑灭。 而火场之内,三阵官兵共两千余人正以奇怪的方式向着大火的核心推进。 他们把麻包从木牛上卸下来,丢在地上用短铲破开,把里头的熟石灰一铲一铲覆在火上。 细密的阻燃颗粒可以灭火,熟石灰高温煅烧生成的二氧化碳也可以灭火。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交替推进,四人成组,两人向前,两人补料,从四面八方向着篝火一般的问天阁缓速前行。 衣帽歪斜的韩谈飞奔而至,刚要宣布始皇帝的御令,突然发现章台宫居然根本没起火,卫尉羌瘣坐镇现场,问仙阁火势虽烈,却全看不出扩散的可能…… 这就很有些尴尬了。 韩谈是带着始皇帝的御令来的,若是密不宣发,是夷三族的大罪,可若是在这种场合公开宣了,又显出始皇帝大惊小怪。这年头皇帝杀人走就已经不讲秦律了,他若是丢了始皇帝的脸,让他老人家下不来台,还是会死。 风水轮流转,不久前冯劫的担忧成了韩谈的担忧,一个急是死慢也是死,一个说是死不说也死,大家都是同一种哀怨,同一种忧愁。 韩谈叹了口气,整肃衣帽,寻到羌瘣。 “见过卫尉!” 羌瘣正在组织兵卒向问仙阁冲锋,可那里火势过大,无论怎么冲都无法接近,一袋袋的熟石灰又无法抛到高高的阁顶,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他心里烦乱,乍听呼唤扭头就想发场脾气。然而他认识韩谈:“韩公?你怎会……陛下来了?” “陛下正在某处等着奏报……”韩谈看了看左右,用极低的声音说,“陛下御令,章台不得有损。” 羌瘣古怪地回身看了眼火场。那里距章台至少还有六七十步,中间隔了一道沙垒,两千活人。怎么看,章台都不像会被波及的样子。 “韩公……” 韩谈假意咳嗽了一声:“卫尉,我看这大火一时三刻也熄不了,不若……您就修一封传文,将此间情形报与陛下?” 他正说着话,轰隆一声,问仙阁塌了。 塌掉的问仙阁具备了灭火的条件,卫士们四方齐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撩天的大火彻底扑灭。 羌瘣看着青烟袅袅的火场,轻声对韩谈说:“韩公,不若你先将火情告灭的消息知会陛下,起火之因由……待调查后,我自会成文传报。” “呃……唯!” 第五七二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五,玄鸟 始皇帝的祭祀黄了。 坦率地说,这种事情有些扯淡。 身为国家的大事,君主的祭礼与战争具有天然的优先性,理论上任何事务都得为这两件大事让道,集中国力,为祭戎二务创造条件。 换个说法,祭祀的事只要定下来了,天塌地陷,兵临城下都得进行下去,可没有黄了这个说法。 可始皇帝的思想境界早就超神了,作为古往今来唯一的皇帝,于他而言,礼法合心意时是礼法,不合心意就是赘法,是糟粕。 有钱难买我乐意,这是始皇帝如今唯一的行事标准。 他就在宗庙门口驻跸下来,广设帷幔软席,静候救灾结果。 鸡鸣前后,韩谈首先带着喜讯回来。 赖羌瘣忠勇,将士用命,火虽大,却被控制在问仙阁一处,不曾牵连章台主殿。如今明阁塌毁,火尽人安,万事抵定矣。 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在日出与食时当间,羌瘣的事故报告也呈上来了。 昨夜祝融至,起于章台朝宫,持续一个时辰有余,共焚毁宫阁一处,亭台两座,另各类树木一十七棵,宫坪、草地方圆百三十七步。 为救灾得便,卫尉寺在灭火过程中行军法三斩,共杀宫娥七人,中人十九,乱阵之卒十二,驱打、笞退近百人。 事定之后,羌瘣组专事,询旁观、事涉九十二人查起火因由,人皆言有火鸟破空,直坠宫阁而后火起。 羌瘣又清查了火场,确定火源四十七处,覆盖宫阁上下,几乎涵盖整个正厅。 他找到了证词中尖顶的穿孔,却没有在火场发现任何一只烤熟烤焦的疑似禽类,更没有找到诸如油罐、柴堆、坛瓦等明显的纵火痕迹。整场火情形如天降,不带半点人工意味。 如此奇特的调查报告看得始皇帝啧啧称奇,随同报告,羌瘣还上呈了火场内可疑事物七十二件,小至乱石残瓦,大到金鼎断梁,请始皇帝圣览。 始皇帝是肯定不会亲手去翻找那些烟熏火燎的破败物件的,为了修仙,他是不愿见人,又不是不能见人,这一点,他一直分得很清楚。 眼下北坂生出如此大事,他甚至都勿需召见,只需要等,便可以了。 食时至,咸阳宫宫门大开,在宫外等候了数个时辰的朝臣勋贵鱼贯而入。始皇得报,三公、九卿、咸阳贵贱共百六十二人连袂请见,帝允之。 觐见之地就定在宗庙外广场,始皇居于陛上,外罩帷幕,再外女侍。 薄纱织就的幕布团扇层层叠叠,把始皇帝的身型遮挡起来,使群臣无从得见。 群臣肃立于阶下,如大朝会般分出文武阶级,始皇帝也看不清他们,但韩谈轻声报着名姓,让他至少能知道来的究竟有哪些人物。 不出始皇帝所料,三公九卿全来了,皇子公主全到了,周贞宝来了,卢举也来了。 待听到已抵咸阳十余日,却一直不曾请见的李恪名字的时候,始皇帝终于有了些意外。 帷幕后传出一声讶问:“恪卿?” 李恪出班拱手:“臣在。” “十余日前,本真人便已闻报你至咸阳,可你却藏在扶苏府中足不出户。莫非你是想借此告诉本真人,你不愿在库不齐就事?” 李恪袖子一甩,喊起了叫天屈:“陛下诶,臣此来可是来求援的。求的事虽说不大,可言明易,书明难。若是见得着陛下,臣何需在殿下府上蹭那吃喝,说不得这会儿都回磴口了!” 谏言来得措不及防,群臣噤声,始皇皱眉,只听李恪一人在那嘀嘀咕咕。 “臣还以为,陛下一反常态,藏在悬廊上足不出户,就是为了叫臣知道,您看不上我在库不齐就事……” 直谏毫无征兆地成了马屁。 这一番当真风回路转,连赵高这样的佞臣都觉得自叹弗如。 人人都知道始皇帝宅起来是纯粹的任性,可被李恪这样胡言乱语,在他口中,皇帝的行为就成了臣子不肖,主君仁厚。 忠言不必逆耳,贤臣未必直言。始皇帝笑得既欢又涩,那瞬间表情之丰富,若不是深藏于幕,肯定会叫熟悉他的大秦臣工们叹为观止。 不需要任何人吩咐,李恪回班,束手自顾。始皇帝在帷幕中沉默了半晌,突然命令侍卫撤掉幕布。 只剩下团扇遮挡在皇帝与臣子中间。 团扇背后,那模糊的影子抬起手:“贞宝,昨夜之事,你知晓多少?” 周贞宝肃容躬身:“禀陛下,臣听闻火鸟贯天,坠入问仙阁,以至问仙阁祝融骤起,险将章台宫烧毁。” “知道的倒是不少。”始皇帝淡淡一笑,“本真人问你,你可知火鸟何来?” “臣未见其实,不敢妄言,然就听闻,却与臣师门的仙法传书颇为相似。” “哦?”始皇帝诧异地呼了一声,“仙法传书?” “仙法传书乃臣师门秘传之术,开坛、祭法皆有讲究,术成之时,请动仙禽,瞬息之间,便可抵万里之远。” 卢举突然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他高声断斥:“笑话!我亦是仙家子弟,何以不曾听过此术!” 周贞宝冷笑一声:“师弟满心功名利禄,师门之事,你能知道多少?” 卢举羞愧交加,可仍咬着牙强辩:“若师兄知晓此术,可敢施为!” “你欲观耶?” 周贞宝长笑一声,抖袖翻手,无中生有般端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盒。他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只精致小巧,寒气四溢的冰鸟。 “陛下,恕臣冒昧。” 他告罪一声跪下来,恭敬地把冰鸟罝于石板地上,又一口咬破手指,围着冰鸟画起了八卦。 手指的破口是挤不出多少血,他绘制的速度又慢,连着咬了三次,几乎把自己的食指咬烂,才绘出八卦的大概模样,这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冰鸟燃了起来。 幽蓝色的火焰静静舔舐着冰雕,无声无息,火势渐强。 冰裹火,火浮水,冰雕融化,渐成水渍,在周贞宝那清朗,却无人可懂的吟诵声中,冰消水干,地面仅剩下一道比拇指略大些的纯墨色玄鸟图案。 周贞宝虚弱地喘了口气,指着地上的玄鸟图案说:“陛下,术成矣。” 随处可闻皆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百多观者不可能都看到那小小的施术过程,但口口相传,也足以让他们身临其境。 冰的表面自燃起不惧水的火焰,那火将冰鸟烧化,将化水煮沸,煮干的水自成迷幻,竟是一副清晰明白的玄鸟之图! 仙术当真如此神奇么? 周贞宝有备而来,卢举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他硬着头皮又站出来:“师兄之术看来神妙,可与传书有何关系?” “早说师弟学艺不惊,今日何以要一而再地自取其辱?”周贞宝叹了口气,向着始皇帝拱手作揖,“陛下,玄鸟传书,瞬息万里,我以偶祭,则万里之外,师哥之处将有火鸟破碎虚空,横贯天际,正如昨日北坂之景!” 团扇之后,始皇帝猛捏紧了拳头:“贞宝之师哥,莫非是……” “除却为陛下出海寻山之徐巿,再无他人!” 第五七三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六,孝行 章台纵火犯居然是那个出海求仙,了无音讯的徐巿? 整个故事向着玄幻的深渊越滑越深,越滑越恰合大秦诸多吃瓜群众的心意。 本来嘛,火鸟破空不正常,昨夜大火不正常,明火裹冰不正常,烹水存画更不正常。 这会儿一切都变得正常了! 普天下仙术最正的二位传人隔空斗技,这种情况下,唯不正常才正常嘛…… 始皇帝再也守不住团扇阵线,焦躁挥手,祖龙现形!他倾侧着身,自高阶上远查玄鸟,可隔开二十余步,他能看到的只是一团不清不楚的紫红和一个黑漆漆的沉斑。 他站起来,由韩谈搀着迈步下阶,终于看清了玄鸟之图。昂首、展翼,尾翎四散,卓尔不群,确是大秦祭告的祖裔图腾! 始皇帝眉头紧皱:“贞宝,玄鸟传书是请得仙禽下凡?” “是!” “每次施术,皆有类似图腾留世?” “是!” “鸟栖之地亦有么?” 周贞宝心悦诚服:“陛下天赋之佳,世人难及!” 话中之意,就是始皇帝猜对了。 始皇帝并未急着自喜,而是抬起头,沉声询问:“瘣卿,昨夜可有人入问仙阁?” 羌瘣拱手:“禀陛下,四日之前,曾有方士四人于舂日入阁,居留二个时辰,其后,无人入阁!” “四日……” 始皇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四日之前,也就是二月十五,祭礼的传谏还未上呈,太卜更是不曾占补日期。 从这个角度来看,确无人为干预之迹象。周贞宝每隔数月都要为他表演一次仙术占卜,也确有精深的仙修根基,只是万里传书这种事儿…… 始皇帝背手踱步到那堆黑呼呼的零杂面前,对周贞宝说:“图腾,寻予本真人看!” “唯!” 周贞宝翻找起来。 他翻找的方式很特别,先请宫侍取无根水,和荠菜叶煮沸,以夏布滤渣,滤七遍,取温水,再请毛笔、削刀一件件削去焦碳,刷以温水。 找寻图腾的工作自食时持续到日中,周贞宝打理完一段残梁,终于自上发现了图腾的踪影,惨白的玄鸟映在暗褐色的梁上,微微发红,单翼缺失,其位置近临焦木,那缺失的单翼显然是亡于火患。 他说:“陛下,鸟栖于此。” 始皇帝凑近了瞧:“此为……梁?” “问仙阁七梁支顶,遍雕玄鸟,凤凰,雁鹤,鹰隼七禽,此梁雕鹤,乃戊梁。” “既是玄鸟,何不栖于玄鸟之梁?” 周贞宝下拜:“陛下,仙禽贵重,臣方才请得玄鸟,师兄却不见得亦请玄鸟,便是臣再请之,应臣之请的也不必还是玄鸟。” “若是它物,何以留玄鸟图腾?” “玄鸟者,百禽之主,仙禽至尊,传书之术祭请之物。此就如群臣明谏于陛下,无论陛下遣何人为使,皆要示以陛下之旨,以为正统。此所谓,皇天厚土皆由君意,君权天授,臣权君予,无异类也。” 始皇帝发现今日的臣会当真有些不同于往,高标准严要求的马屁一个接一个,拍得始皇帝通体安泰。 玄鸟乃秦人认可之祖源,秦人于人间高人一等,玄鸟也在仙界高鸟一等。这岂不是说,等始皇帝求仙得成,照样是仙界之尊,万仙之上? 他心情大好,难得拍了拍周贞宝的肩:“贞宝,既是传书,书在何处?” “请陛下稍待。”周贞宝躬身一揖,伏下身,以削刀切入梁木,顺着纹理将木料撬裂,从当中挖出一枚圆滚滚,拳头大,剔透晶莹的彩玉来。 彩玉灵透,向日生华,红、黄、白、青、蓝五色交混。眯起眼细看,还能从中看到螺旋状凌乱的发丝。 从玉质论,此玉绝不弱于名传于世的和氏璧,虽少了几分沉稳,却多了几分灵动。 美仑美奂,神仙天成! 始皇帝捧在怀中细细品瞧,怎么看,怎么觉得此玉古怪。 最怪的地方在于……这明晃晃的一大坨,书信在哪? 他不耻下问,周贞宝不吝解答。 “陛下,臣尚需一丝玄鸟仙气。” “仙气?” “陛下长久贴身的丝绦即可。” 原来是要里衣啊! 始皇帝刚要命人去取,周贞宝又说:“陛下,浣洗则气杂,贴身则佳。” 这就有些尴尬了,始皇帝今天穿的是祭礼的素纱,里头是光的呀…… 堂堂至尊,总不能光溜溜地杵在群臣面前吧? 臣班当中,赵高轻轻戳了戳胡亥。 胡亥一脸茫然:“老师,为何戳我?” “殿下今日可穿了平素最喜的肚兜?” 胡亥慌忙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被别人听到,这才臊红着脸问:“老师突然说这做甚!” 赵高神神秘秘一笑:“殿下糊涂!玄鸟之气陛下有,您等贵胄皇子亦有。您这时候若站出来,既可向陛下示孝,又可向群臣彰您玄鸟帝气,今后承嗣,舍您其谁啊!” 胡亥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亮了起来,他喘着粗气跳出班去,紧手一抬,毫不犹豫就扯掉了腰上的玉带。繁复的朝服飞散开,在始皇帝的视野中涂上一片白腻和大团的嫣红。 让始皇帝失态是不容易的,失态到嗔目结舌更是难上加难,然而胡亥做到了,若不是一夜不曾饮过水,始皇帝这会儿都该淌口水了。 “胡亥,你这是……”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斩钉截铁,视死如归,豪气干云,勇壮涛天! 胡亥披衣散袍站在群臣面前,因为散了玉带,腰饰裙裳更是落了一地,显露出毛扎扎的大腿与飘悠悠的肩胛。 可是他全无羞耻之意,因为他骄傲! 他正穿着始皇帝前两年赐给他儿子的肚兜,小小的红绸只能盖住半个胸膛,肚脐眼正上方,还有始皇亲笔,硕大的寿、康金绣! 他坦荡如君子般转过身,战神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他的兄弟们,尤其是自不量力,妄想与他争夺太子尊位的将闾和高,还有当年不可一试,让他望尘莫及的贤德之兄,扶苏! 诸殿下皆避视,不敢与之对! 胡亥如百胜的将军般吐出一口高处不胜寒的傲气,施施然回身,双拳猛击:“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让不让这个丢死个人的儿子分忧呢? 始皇帝已经明白胡亥的意思了,明白以后,转而纠结。 法家之术在于平衡,臣子间要平衡,皇子间也要平衡。 想当年,扶苏贤德,一骑绝尘,便有人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扰乱了朝堂的安宁。 今日之朝堂已经不是往日之朝堂了,扶苏虽被打压,但高、将闾、胡亥却各成了支撑,再加上韬光养晦,貌似平顺的扶苏,这样的朝堂迫使始皇帝只能花费更大的精力来平衡官场,不令某方独大,以至对帝王权威生出挑战。 此番若是任由胡亥代劳,不成尚可,若成了…… 可若不许胡亥代劳,这丢人八索的事他堂堂始皇帝就得亲自做一次…… 两害相权,始皇帝登时换上一张欣慰的脸。 “胡亥孝义,本真人心下甚慰。贞宝,且试?” 周贞宝脸上全是拒绝:“陛下,玄鸟之气有帝王兆相,此诸位皇子虽备有些许,然效力上……” “兰池侯!你小觑我耶!”袒胸露乳的胡亥杀气毕露,居然真显出几分杀伐果断的至尊之气。 周贞宝苦笑:“殿下误会了,只是……” “试试吧。”始皇帝轻声定断,微微一笑,迈步回阶,“再神异的仙法,也总有容错之处,胡亥若无果,本真人任你驱策。” 话及至此,周贞宝再无抗辩。他深揖至地,拱手高声:“臣,遵令!” 第五七四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七,长书 宗庙外广场,群臣围环,帝据高陛,献出肚兜的胡亥穿回了衣衫,志得意满归入环中,所以环心如今,只有肃穆跪坐的周贞宝一人。 他的面前是一盆荠菜浓汁,一张肚兜,以及一枚仙玉。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始皇帝稽首一拜,出手便将仙玉包进肚兜,以细麻反反复复捆扎紧实,然后…… 他像抡流星锤似把扎紧的肚兜猛砸至地! 嘭!喀喇! 在场的全被吓了一跳,始皇帝几乎要以为周贞宝失心疯,急声惊问:“贞宝,你这是……” “施,术!” 字字铿锵,声声落地,周贞宝说话间越砸越顺手,嘭嘭嘭嘭,每一声嘭,就必有一声能让人心头淌血的玉碎脆音! 人群中惊的、吓的、呼的、喊的、痴的、贪的……唯独就没有扑上来拦的。 那可是仙玉啊! 想当年,以蔺相如之胆大包天,手捧和氏璧这等传国宝器,也只敢在威胁秦王时作一作要摔的势,从没想过要真碎(cei)! 周贞宝倒好,黑不提,白不提,神仙之物说碎就碎,世之奇珍视如平常。 他不仅碎,还要包起来,反复抡,摆动之时带着韵律,咚,咚咚,咚咚,咚! 仙玉是周贞宝的杀父仇人么?还是说这玩意的正经用法就是裏上绸绢摔砸成粉,然后像东珠似地和着水吞了? 这算什么?吞城?还是吞玉? 谁也没法从周贞宝的表情当中看出什么,等他们转过弯来,周贞宝也砸完了…… 绸包中的仙玉被砸得粉碎,周贞宝沉静地解开麻线,展开边角,露出包袱里满当当一堆五言六色的……茬子。 始皇帝肉疼地脸直抽抽,可还是拦不住好奇:“贞宝,仙玉都毁了,书呢?” 周贞宝恭声道:“陛下莫急,事未毕也。” 说着话,他取一支新削,小心翼翼将那些仙玉茬子扫开,争取平均散布于整个肚兜的背面。然后,他手持木勺舀一勺荠菜汁,倾向肚兜。 菜汁顺着碎茌浸透绸布,两勺,三勺……周贞宝一勺一勺地浇汁,至菜汁用尽,鲜红的肚兜已隐隐显出了暗尘的图文。 群臣不知不觉聚得近了,看着肚兜上的变化,尽皆惊叹! 胡亥兴奋地混身发颤,张开嘴,才要向始皇帝禀告,赵高一把拽住他。 “老师?” 赵高缓缓摇头,向着远处使一眼色。 人群中乍起一声惊喜欢呼:“显图啦!显图啦!玄鸟之气表仙图,帝国万世有后继,臣,为陛下贺!” 慷慨激昂的赞歌带着哭腔,传在始皇帝的耳朵里,始皇帝居然露出了一抹难辨的欣慰。 赵高恨不得掐死说话那人…… 多不容易啊! 为了从扶苏手里为胡亥抢下这次传书显影的机会,只有赵高知道,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劲! 核心阴谋组中,李斯、冯去疾、赵建、章邯中立,蒙毅、李信、李恪是扶苏的铁杆,连周贞宝也偏帮李恪,对扶苏青睐有佳。 赵高是孤军奋战! 为了能让胡亥在群臣面前彰显所谓的玄鸟帝气,他先是对四位中立重臣陈说利害,大肆宣扬扶苏威胁。 诸皇子中,扶苏军有蒙恬,政有蒙毅,贵有李信,还有李恪这个军政皆通,势力强大的莫逆之交,其羽翼早已丰满,诸多皇子皆不及也。 这种一枝独秀的状态对大秦而言并非好事,因为扶苏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与政治方向,且与始皇帝有大分歧。 一旦他以不可阻挡之势任为太子,官员权衡利弊,思绪必乱,始皇帝独一无二的皇者权威也将被自己的儿子冲击动摇。 法家求衡,这不仅是始皇帝的追求,也是这些法吏的一致追求,所以,绝不能予扶苏复宠,继续壮大的机会,扶苏必须被打压! 四贵对赵高的话并无异议,这样一来,仅从人数而言,胡亥行策的支撑就与扶苏等同了。 然而这远远不够。 此事主使是周贞宝,主导却是李恪,在这种关键事项的执行选择上,李恪根本就不与赵高谈! 无他法,赵高只能曲线救国,硬着头皮寻到了扶苏本人。 扶苏比李恪好骗……不是,是好沟通太多。 他与扶苏开诚布公,先分析了扶苏的优势。扶苏是知情人,扶苏府是大本营,在这里备事,事必严密,不易出岔。 但这也是扶苏的劣势。 正因为扶苏知道得太多,在表演时便有可能把不住度。而为了打消始皇帝的怀疑——这是必须的,在代父献绸的问题上,皇子必须表现得忠毅,无脑,跋扈,果断,就像大街上有一堆金子,旁人虽当成了狗矢,但捡金之人还是得把所有人视作仇寇,那才正常。 扶苏没有这么强的侵略性,演得越像,刻意感就越足。 胡亥就不同了,他生有大志,性素跋扈,而且对赵高信任有佳。赵高有把握在他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做齐筹备,更能撺掇他配合众人节奏行事,事虽成,却从本心。 赵高见扶苏意动,赶紧加上最后一块砝码! 李恪在整个事件居功至伟,可却一直试图掩盖自己参与的痕迹,逆不显还正常,可是博功利名之事亦不显,这就不正常啦! 一切之根由就在扶苏!正因为两人关系太过明彰,全不遮掩,李恪只有表现得与此事全无瓜葛,才能冲抵扶苏赤膊上阵的违合。扶苏如此阻友之便,于心何忍? 赵太仆连道德绑架的绝技都用上了,扶苏当然唯有败退。扶苏放弃了,赵高成功了,胡亥显了孝心,表了霸气,最重要的是让不明就里的群臣见证了所谓的玄鸟帝气,声威大噪。 形势一片大好,猪队友横空出世! 什么叫帝国万世有后继?始皇帝有二十四个儿子,贤、勇、明、惠一应俱全,还愁后继无人么?还要你来提醒么? 赵高忍不住瞥了眼笑得连眼睛都寻不见的李恪,忍不住想,这位仁兄……不会是墨家的暗谍吧? 十成胜数断了八成,胡亥若不想弄巧成拙,如扶苏一般被始皇帝针对打压,似乎唯有盼赵高力挽狂澜于即倒了。 可赵高又能怎么办? 他只能放弃了更进一步给胡亥表功的打算,从旁冷声言正:“陛下,绸上非图,乃是鸟虫古篆。” “古篆?”始皇帝果然被赵高勾起了兴致。 鸟虫篆是金文的变体,始现于夏商之交,有今古二篆之别。 今篆近似纹饰,将各式笔划变之以虫、鸟、鱼、龙,增其美观,赏心悦目。 古篆成因虽与今类,然本体为商之金文,变型之后鱼龙混杂,寻常文人视之难辨,更别说书写成文。 大秦人才济济,真能通晓虫鸟古篆的也仅有李斯、赵高、冯无择三人,其中又以李斯功力最高。始皇帝的传国玺就是李斯制的印文,以虫鸟古篆书定【授命于天,即授永昌】八个大字,其意就在于古往今来。 不是人人都能用古篆书写信文的,能书写又身在咸阳的赵高、李斯,以及与此事相关的周贞宝、羌瘣、胡亥,这些人摆到一块,始皇帝看不出一丝合力作局的可能! 再加上火鸟贯空,冰火共存,木中藏玉,肚兜显书等种种异象,数不尽的离奇! 这一刻,始皇帝终于对玄鸟传书之说再无怀疑,既然再无怀疑,也就是说……此信当真是徐巿所书?又或是仙人托之徐巿,代为传书? “斯卿!”始皇帝高声唤李斯。 李斯沉正出班,拱手而揖:“臣在!” “你精擅古篆,认书之事便由你来办!” “唯!” 李斯应诺,俯身小心端起湿漉漉的肚兜,将兜上的碎玉倾倒在用空的铜盆当中,一粒不洒。 抖干净了碎玉,他就着光,一字一字,费力辨认起上头繁复的书文。 【吾弟贞宝,见字如晤。 兄负尊皇帝之愿,行驾巨舟,远赴幽冥。其风高焉,浪急焉,无边无垠,似无止休。 仙山寻不见,奇兽肆且虐!兄曾见吞舟之鱼,皮如金铁,大弩之利不可破,风帆之力逃不及。 雄舟为其所噬,兵士之惨呼吟绝,尤在耳边。 是时也,风起于洋,惊浪涛天!有鲲鹏自水中出,展翼万里!掠而捕食,吞舟亦为之食,振翅而远,天极亦不足远。 兄幸甚,或赖陛下之福,或仰稚童祷告,险不及死。何得此安,余不明也。 天下何其大也! 行出琅邪,乘风北五千里,有洲焉,山川河泽万里冰,不夜之夜霞光见。又南五千里,岛屿如珠物产富,天似熔炉炼铜山。 然余漂杵年许,仙山不曾闻也。 立之天涯眺远,出时帆影蔽日,至今孤舟半沉,余心灰意懒,试行于归途。 风骤卷,浪接天,舟覆矣,待醒之日,瀛洲在畔! 求仙得仙,仙在万仞之巅!其山有五色,赤金青蓝白。 余跪求仙旨,仙不予会,三十七载日月梭,足化朽木身作石,仙……予会! 仙予一会,其形无形,尝问长生之道,赐以冰精之丹,余命成矣! 命成然寿尽! 余求仙童代为书,仙禽代以传,又取五行灵动气,破碎虚空,寄丹、方于混沌,弟当取之,以报陛下信重之恩遇。 三十七载,日月迁踱。陛下尚安耶?大秦繁盛耶?归也,归也! 余唯愿,大秦万世,嗣不绝,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五七五章 宅男始皇帝救赎计划之终,玄虚 长书至终,李斯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李恪这人……是真的能扯! 长信是李恪写的,毕竟除他之外,大秦也没人知道北极的极昼极光和吕宋的铜山瓜果。 而赵高则负责翻译,翻译之后,他还要把胡亥的肚兜偷出来,小心用碱液书于其上,烤干后再塞回更衣架,胡亥对此一无所知。 李斯是第一次见到这封长信。之所以如此,因为李恪认为,这样可以让李斯在翻译时表情自然,卡顿贴切,至于效果,已经摆在这儿了。 始皇帝惊站起来,双目圆睁,呼吸颤抖! 徐巿找到瀛洲了! 自其扬帆东出琅邪,一年有余,渺无音讯,始皇帝以为他早死于风浪。 可他还活着,至少活着寻到了仙山,求到了仙丹、仙方,还藉由他神乎其神的仙法把信递回了咸阳,就连仙丹仙方也被他寄放入一个叫混沌的地方,只等着周贞宝去取! 始皇帝颤声问:“混沌在哪!” 周贞宝一脸哀色:“无处不在。” 始皇帝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般才发现,群臣皆喜色,唯贞宝哀。 “贞宝,何哀?” “陛下,师哥去了……”周贞宝哀叹一声,“师哥寻药三十八载,油尽灯枯,仍以五行灵动术破碎虚空,寄物混沌,他……了无生机。” 始皇帝不由厌烦。 区区方士,生为帝臣,为忠君而死,有何可哀?莫非还怕不予哀荣么? 他抖了抖袖,一复帝王之霸气:“本真人虽不知巿君出海一载,何以能求仙三十八载。然其忠毅,无关时日,本真人追其为瀛忠侯,表其功德。” “臣,替师哥谢陛下恩……” 这不是周贞宝想要的结果,只不过假徐巿之死的目的也不在赏赐和追封,始皇帝知道徐巿死了,这便够了。 同样的,始皇帝也不在意周贞宝是否满意,这赏赐又不是给周贞宝的,始皇帝只想他明白,求丹的徐巿有厚赐,待周贞宝取丹成功,亦有厚赐。 所以追封之后,始皇帝当即把新封的瀛忠侯丢到一边,急不可耐道:“贞宝,你方才说混沌无所不在,那瀛忠侯究竟将仙丹、仙方藏在何处?” “就藏在五行灵动之所,虚空弥隙之地。” “那是何处?” 周贞宝苦笑拱手:“陛下,仙术之道,臣不如师哥。臣虽知五行灵动之术,却不通算法精式,此地在何处,臣……不知也。” “甚!你不知?”始皇帝几乎暴起,他手指着周贞宝质问,“你岂能不知!” “臣学艺不精……” “举!秦廷方士二十余人,皆受国俸,你等……知否!” 沉默了半日的卢举愣在当场:“这……陛下,这五行灵动术也不知是真是假,臣连听也不曾听过……” “五行灵动岂会有假!”始皇帝怒喝,大喘,“玄鸟传书你亦说有假,你可能依样假一封书信予本真人?不需鸟虫古篆,秦篆即可!” “臣……臣……” “学无所成,投机贩志!你当真是仙家方士?何以人尽皆知之事,你却不知!说!你予本真人的丹方自何而来?你既一无所知,岂敢献丹!” 卢举的脸色一片苍白。 看着他的朽木之态,始皇帝更怒,怒不可遏! “廷尉令之,卫尉瘣卿!” “臣等在!” “令,即日起,毁仙壶阁,停方士俸!一应人等羁押咸阳,不许擅离!再令,清查卢举交游举止,需明何人传方,方正与否,又与六国遗逆有何瓜葛!你等!可明白了?” 鲍白令之与羌瘣同时深揖:“臣等,明令!” 始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五行灵动之所的算法……贞宝虽不知,天下却必有人知!本真人听闻瀛忠侯尚有一子,曾与恪卿同游……”他冷冷看着李恪,状若噬人,“恪卿,此人何在!” “呃……”李恪尴尬地揉了揉鼻子,“陛下,真仙之士好云游,非臣兄虽与臣同游过一段时日,但早在臣自不咸下山之时,便与其分道扬镳了,如何能知道他现在何处……” “不在你墨家秘所?”始皇帝的声音不善至极,连至今不曾有明典实说的苍居都被他拿到了大庭广众。 李恪也不反驳,只是干脆说:“不在。” “真不在?” 李恪耸了耸肩:“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如此烦躁,不就是五行灵动之所么……谁说只有仙家会算了?” …… 【β(P,Q)=∫X^(P-1)*(1-X)^(Q-1)dx】 这玩意很出名,名为欧拉贝塔函数,即是数学概念,又是理论物理中弦理论的理论发端。 这种高大上的理论方程李恪历来只知其有,不解其意,但这并不妨碍李恪丧良心地去用它,准确地说,是烂用它。 他正手持着一根细长炭棒,在宗庙广场的一块方砖上写公式,始皇帝就在一旁看着,然后就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上头的每一个符号。 “恪卿,这便是仙术算方?” 李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煞有架势说:“陛下,仙家认为天地有灵,灵则生仙,那仙全知,全能,可成人所不能成。这种理论在墨家看来,是无稽之谈。” “哈?” 李恪知道始皇帝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忽悠就是了。 “法非同法,论非同论,仙家不认可物质规律,墨家则否认主观能动。不过有一点我二家却是一致的,五行。” 始皇帝努力维护着帝王的尊严,用极慢的速度咀嚼他唯一能明白的两个字:“五行?” “五行者,金、木、水、火、土,此五者也,这一点上,许多学派都是认可的。” 这句始皇帝听懂了,他很开心。 “然而,五行何存?这一点,大伙又不同了。” “噫?” “我说得简要些哈。”李恪在地上画了五坨圆滚滚,“仙家认为天地有灵,根本在五行有灵。五行有灵则生灵气,求仙问丹,说到底,问的求的皆是灵气。” 始皇帝认同地点了点头。 可李恪又极墨子地在那五坨上画了个大大的叉,不屑道:“这是错的!” “诶?” “墨家认为,这天下是多维的。”李恪在叉的下面画了一根波浪线,“此物,名弦。” “弦?” 李恪一根根地画弦,画着画着,连始皇帝都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水为弦,火为弦,五行皆弦。无数的弦聚到一处,从无限大的位置去看,便是点。这点称奇点,又是一维。” “一维是万物之始,又从中发出无数的弦,合成面。面是二维。” “无数的二维以弦联结,成其立体,得空间,空间是三维。” “无数三维以时间这根弦共生,合称四维。” “无数四维聚合一体,从宇宙外去看,又是个点,这点又称五维。” “点,线,面,空间,时间,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这便是墨家的宇宙观,故五行之物,无处不在,既分又合,既聚又散。” 始皇帝眨巴了一下眼睛,咳嗽两声:“恪卿,既然仙墨两家对五行之认识不同,你何以算得灵动之处?” “因为大家有相同的根嘛,仙家说五行灵气出自一源,此源便是混沌,墨家认为五行之弦出自一点,此点便是奇点。所以,奇点便是混沌!” 始皇帝终于听懂了! 这茫茫长的学派之论,归根结底其实就一句话,李恪保证能算出来,鹅且可定木有错! 这不就行了嘛! 始皇帝欣慰地拍了拍李恪的肩,站起来:“恪卿慢慢算,仔细算,朕不急,不急的……” 第五七六章 中场 长长的运算从第一块方砖一直写到第十七块。 连李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P和Q的值算出来的,反正也没人在意这些。 最终结果,【P=112.4679】【Q=45.3374】,始皇帝问李恪这两串鬼画符是什么意思,李恪说,其意指渭南水畔,背倚上林。 也就是上林苑水上园林最南端。 地点定了,周贞宝开始讲解五行灵动术之筹备,也就是魔术道具。 大型魔术离不开道具,忽悠始皇帝也是计划在收尾阶段的主流,所以周贞宝说得极细。 说不两句,始皇帝就不满意了。他觉得仙法奥妙岂能宣之于口,当即拦住周贞宝的话头,命将作寺停下一切工程,全力配合周贞宝制备。 李恪也被强征进工程组,因为众所周知,工程一道,夏子冠绝天下。 臣会散朝…… 李恪与扶苏结伴行出宫门,李恪突然问:“后悔了没?” 扶苏愣了一下:“为何要悔?” “今天胡亥做的事本该是你做,至于响应之人,该是陇西侯,他可不会闹出楚人鬻矛的蠢事,当能完满。” 扶苏眼前晃过胡亥毛扎扎的两条大白腿,打了个寒颤,慌忙摇头。 “嘁,清高……”李恪唾弃地瞪了扶苏一眼,问,“高究竟与你说甚了,竟能叫你放弃这大好的复宠之机?” 扶苏想起李恪方才说君五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微微一笑:“无他,秉公罢了。似这等舍我其谁的人物,确是小弟更合适些。” “这鬼话你也信?”李恪苦笑,旋又叹气,“算了,你这性子与咸阳不合,待事了后,可愿与我去库不齐?” “皇子……就地方?”扶苏讶异不已。 李恪掏了掏耳朵:“公子,大秦虽没有皇子就任地方之先例,可也无相应的秦律明文不准就行。更何况,不还有荷华么?” “可荷华不是卒了么?”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又或是误传呢?” …… 玄之又玄的玄鸟传书一事就此落下帷幕,其结果,卢举并方士羁押,仙壶阁拆除,始皇帝每旬一颗的麻黄素仙丹自此便没了着落。 不嗑药了,大秦的至尊随之恢复了正常,搬回咸阳宫,重开朝会制,请见则见,请奏则批。 除了上林苑南正在大兴土木的仙术工程,此先十数日的混乱就像是浮光掠影,叫人不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唯一能证明那段记忆的证据就是始皇帝的自称,他仍称真人,像这种弃用高大上,钟情矮穷挫的怪异只能说明,他依旧没有放下自己心中的长生仙道。 阴谋小组也没有放弃。 事已至此,多余之事全无价值,大家需要做的就是等,等着周贞宝献药之后,始皇帝究竟是幡然悔悟,还是勃然大怒。 这段等待足要一个来月,过程很长,大家很忙。 有赵歇落网在前,卢举失势在后,廷尉寺堂而皇之介入到楼烦贼杀案中。 鲍白令之带令专案组亲赴雁门,在郡守严骏和将军杨奉子的协助下大肆抓捕反秦之士。 另一边,李恪向始皇帝专题汇报了河间之思,开莫府,成新军。 河间军四部,李恪请季布为狼山校尉,江隅调朔方校尉,由养迁河间校尉,又向始皇帝隆重保举乌鹤敖,请为白于校尉。 始皇帝对这个自称是泾临君之后的夷狄相当感兴趣,亲自召见,一番考校。 考校的结果相当诡异,乌鹤敖居然过关了…… 始皇帝许其任白于校尉,姓嬴姓,籍夏子,唯一没承认的就是他自命的宗室身份。 这种恩厚,让李恪又一次闻到了法家帝王之术的腐臭味道。 莫府的组建同样少不了权衡计较。 其中武职毋须说,因为任命皆由李恪拿捏,既不需向始皇帝请议,也无需直属上司蒙恬同意,最终的人选自然大合李恪心意。 他们包括亲卫军侯两人,田横、柴武;军师军侯两人,陈平、韩信;御使监一人,史?;军法史一人,古临;将作军侯一人,泰。 可莫府的文职却没法如此顺心,其人员对应以后的郡治,一应皆需秦廷颁行。 权衡再三,李恪打算请李左车为郡尉,打算用他的智力来探寻役牧之法,始皇帝对李氏的这位才子多有耳闻,略一思谅便表示了认可。 接着李恪又请谒者阴荷华为监御史,主监查百官并河间军事。这个提议让始皇帝怔了许久,可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同意。 三官人选的顺遂让李恪不免有些松懈。 他又连提三个人选,郡丞之职任陆衍,刑狱丞请调黄冲,主吏丞选定干练的阳周县丞牟定远。 这其中,郡丞是代李恪料理民事的,理应亲信,黄冲、牟定远皆大秦传统官员,没有墨家与李恪私人的背景,始皇帝也无异议。 关键在田仓丞和驿厩丞,此二职主税赋,车马二事,职位虽重,李恪却没有特别可心的,始皇帝当即推荐了李斯特,冯劫二人。 这两人,一个是李斯的儿子,京官外配,一个是冯去疾的侄子,高职低就。 李恪毫无防备地被摆了一道,感激涕零之余,心里直骂始皇帝为父不仁,防儿子居然跟防贼一样! 可不管怎样,一个郡治的框子算是搭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出自报复心理,李恪又以河间事与中原不同为由,请新设三丞。 三丞一者,学室丞主普及教化,归化夷狄,人选是已经大体完成自身工作的儒,他那里买一送一,还有个不能当官的何珏也会一道来。 三丞二者,官市丞主通商贸易,束缚游牧,人选则是偷偷在獏川脱掉商籍的吕奔。话说李恪还为吕奔伪造过学室的履历,所以至少在身份上,吕奔为官最多算是起点高些,绝不会触动秦律法条。 三丞三者,医卜丞主推医逐卜,不仅要培养人医,还要为牧人培养兽医,安养忠顺。这个位置李恪希望交给蛤蜊。作为夏无且的入室弟子,他的医术早已小有名望,医而优则官,在大秦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或许是对先前的任命心有歉疚,或许是觉得新设的三丞是李恪心里治理游牧的关键,对于李恪明目张胆任人唯亲的举动,始皇帝连想都不曾多想就同意了。 此事议定! 议定之后,国尉府当先发文,河间军各部除尚未建立的河间部外,各校尉需即刻到任,交接防务。 但丞相府的任命则压到了李恪手上,因为河间郡尚是秘密,这些任命作为河间的配官,自然要等到郡立之日方有生效的基础。 和始皇帝打交道是真累啊…… 夜出宫门,李恪眺望着璀璨的河汉,不免就想,一连多日不曾关注过,也不知库不齐草原究竟发展得如何了。 第五七七章 韩信游商 二月开初,大抵在李恪抵达咸阳,始皇宅居悬阙之际,库不齐草原迎来了又一个崭新的春日。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纵马在草长莺飞的无垠野原,放眼满是一丛丛招摇的爬地菊。 草原地广而人稀,不同于中原那城郭相依的俗世繁华,在库不齐,往往两三日也见不到一个活人,便是撞见了,也多是穿着破烂袄子,赶着大群牛羊的孤独牧人。 草原之人,自由,奔放,粗鄙,蛮强。 在伊金霍洛与鄂克托之间,一支车马满载的商队正拉出长长的队列缓行在草原上,这是秦国大商人吕奔的商队。 近一年来,吕奔在库不齐扬了名。 他的商队常可见乌鹤部的骑士奔前忙后,携带的商品多且杂,而且价格低廉,态度和谦。 因为时常为李恪张目的关系,那面憨态可掬的三角犀牛旗更被视作朔方部的官方旗帜。 草原人认理的方式单纯而直接,乌鹤部是库不齐土生土长的游牧,朔方部虽是秦人出身,初来乍到,但不知何故,也被傲慢而强大的赫迟认可了居留放牧。 仅这两条,再加上物美价廉,态度良好的直观感受,他们便心安理得地对吕奔名下的商队另眼相看了。 吕奔是他们的人! 他们称吕奔为库不齐的驼马,还把吕奔的商队亲切地唤作我们的商队。 韩信对这两个称呼的感觉特别复杂。 身为李恪的刀笔吏,在实习阶段,李左车直奔恪坊,选择了工坊-官牙一线的驻学方案,而他则去到阳周,通过田荣进入里坊,选择了里坊-里肆-商队-游商这一条龙的游学方案。 这样的选择与二人性格大有关联。 在李左车看来,李恪必有夺取库不齐之志,取地之后,这片蛮夷之地或将成为李恪施展抱负的政治舞台,治理发展当为重中之重,他需要早一步熟悉墨家的行政风格,如此才能在未来的班底当中发挥长处,为人所重。 韩信对李左车的判断没意见,可他对政务没兴趣,他的眼睛里只有夺取二字。 夺取必战,战必就地。他不知道河间军已成的秘密,只能看到朔方部小小的半部之兵。 此战当要以少战多,故广取地利至关重要! 然而! 韩信高瞻远瞩地看到了不远后的未来,却独独忽略了眼前的处境。 田荣把吕奔介绍给他没错,吕奔的商队重刺探轻营商没错,牧人对他们全无防备亦没错,只是没防备一旦过了头,另一种烦恼就来了…… 昨天,在伊金霍洛的黑猢部,有个缺颗门牙的老牧人唤他马仔。 这两个字意义非凡,翻译过来,吕奔是库不齐的奴仆,而他则是吕奔的奴仆。 如此高绝的评语让自视甚高,又好些日子没受过闲气的韩信气闷了一夜,直到今日商队启程也没能缓过劲来,坐卧起行,都觉着胸口压了块巨石,怎么都喘不顺气。 哪来这么长的气性呢? 摇摇晃晃斜坐在西行的马车上,韩信嚼着甘涩的草根,满脑子不明就里。 他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贵人出身,少时浪荡淮阴,什么样的苦日子没过过,什么样的屈辱没受过? 只要是与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之人,多大的屈辱苦难,他都能做到置若罔闻。 可这次是怎么了呢? 莫非做了几年槐里才子,过了几年不受辱的日子,取了妻,生了子,又得了贵人所重,他的气度就变小了? 这不应该啊? 韩信想不明白,歪着脑袋,望着远山,茫茫然神飘万里,又回到昨日的黑猢部中。 虽是第一次游商,可跟着吕奔,他走过的部落也有七八个了,有大有小,有富有贫。 一般来说,部落之属富者强,贫则弱,牛羊驼马是他们的财富,只要是强大的部落,他就能看到云海一样聚散不定的庞大羊群。 但黑猢部没有。 这是个强大的部落,有很多男人,很多健马,宴置肉山,豪饮奶酒,可他们的牲畜、女人,甚至老幼都不算多,或者说比起其他的强大部落来,只能称少之又少。 吕奔称这种部落为悍勇,说乌鹤部就是这样,看似小部,却无人敢以小部视之。 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种畸形结构,吕羌说,是因为这种部落将劫掠视作主业,游牧仅以为辅,在长长久久的战争状态下,不够彪悍的都死了,活下来的自然全是勇猛之士。 初闻此事,韩信心中只觉得奇异。可现在重回想起,他又有些无从想像一个将劫掠作为主业的好战部落怎么可能存活得下来。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朔方部。 从一个部落的角度来说,朔方部就像是一个将劫掠作为主业的部落,其战兵、轻兵皆不事游牧之事,仅凭借少量人口看顾牛羊,他们对后勤的依赖就远低于大秦的其他曲部。 黑猢部的生存方式像军队? 思及至此,韩信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找到自己气闷的根由了! 根本不是因为那个侮辱性的称呼,而是因为老牧民的眼神! 那是一个猎人打量猎物的眼神,贪婪,渴望,肆无忌惮! “奔君!奔君!” 韩信从车辕上弹身而起,从侧面跃下马车,奔跑着飞奔向商队后段的吕奔。 吕奔正与吕羌商量队伍在鄂托克原上的拜访顺序,乍听到韩信的呼声,茫然扭头。 “信君因何急迫如斯?” 韩信从一个护卫手上抢下马匹,打马近前:“我且问你,车队备有哪些军资!” 吕奔翻了个白眼:“这是商队,何来军资?” 韩信大急:“奔君!此事郑重,切莫搪塞啊!” 吕奔一脸无辜道:“我又不将信君视作外人,岂会以此事搪塞?信君,我等以商队为叔父探信传声,首重便是要让各部放下戒备。若是坚甲利刃,杀气冲天,谁敢信我们?” “当真无有军资么……”韩信深吸了一口气,“那护卫呢?护卫有多少?” 吕奔被韩信的急迫感染,总算有了一丝警觉:“墨卫五十,善步不善骑,乌鹤精骑二十,弓马娴熟,还有商队从人七十二,亦有一战之力……” “且听我说……” 韩信刚要说话,突见洒开警戒的斥侯自东面仓皇回奔,他的样子歪歪斜斜,手捂右肩,肩头正插着一枚狼牙长箭! “马匪!马……!” 一枚利箭破空而至,正中斥侯,从喉咙透体而出。那凄厉的呼喊声戛然而止,却足够让车队弄明白眼前的处境。 远方尘烟起,黄沙蔽云空! 马匪来了! 六七百数的马匪跳出地平线,顺着商队行进的方向,自后向他们急追过来。 商队一下便乱了起来,吕奔虚估了一眼数目,知道商队绝无胜算,便当机立断下令:“向西北逃!转道朔方!” “不许逃!无车无马如何跑得过四蹄疾奔,逃,必死也!”韩信盯着吕奔,厉声打断说,“奔君,僭越了!” 第五七八章 奇谋百变 吕奔与韩信相识并不算久。 可十数日前初识之时,田荣对吕奔介绍时,说韩信乃李恪重谋,守书之士。 所以哪怕双方还远没有熟到托付性命的地步,吕奔依旧毫不犹豫地把车队的指挥权交给了韩信。 这份果决给双方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马匪正从两三里外呼啸而来,游牧的骑射又让这个间距缩短了八十余步,战力接近六比一,现场根本没有留给韩信思考的时间! “西南十五里是否有一片山林?”这是韩信先前从地图上看到的。 吕奔飞快点头。 “我等便在林外汇合!现在请奔君领墨卫并半数车驾先行,切记延途每两三里弃车三五架,马下辕,厢覆翻,不得有误!” 吕奔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带着吕羌急去队前。 这时乌鹤骑士也赶到了韩信面前。 “图松君,领你的族人去队末,张弓搭箭,命驭车的从人缷辕乘马,务必要把车架掀翻,若有不从,杀!” 乌鹤骑士的领队图松唱一声嗨,当即践令。 商队从人开始急吼吼地下辕,又控马匹踹翻车架。 琳琅满目的商品翻倒在草地上,大件的摔作一堆,小件的散落各地。 商队且散且行,留下一地狼藉,随着马匪越追越近,开始有从人不顾命令解辕就逃。 图松没有下令射杀,韩信毫不犹豫张弓,将逃人射落马下,这才回身冷冷对图松说:“见逃不杀,亦杀!” 他行与声同,第二个杀字才落,跨下座马也扬蹄踏在落马逃奴的后背。 喀喇在前,惨呼立止,余者噤若寒蝉,再不敢稍有抗命。 留下的大车约三十驾,全数翻倒,马匪也近到五六十步,第一波箭雨扫过来,中箭者不下十人,惨叫哭喊盈天遍地。 韩信脸上全无表情,目光扫过近在咫尺的马匪们,果然从冲得最快的马匪中找到了那个辱他的缺牙老汉。 “西北,撤!” 商队打马,避向西北。 马匪们并未追上来,满地的财货让他们乱作一团,纷纷驻马去地上捡夺,好些甚至还为此起了内讧。 眼见着韩信带人转眼又跑出了里许,坠在末尾的赵柏笑嬉嬉转了上来。 他对面色铁青的彭越说:“啧啧啧,越君出马,商丢盔,贾弃甲,战旗陷地,伏尸千里,何其壮哉!” 彭越恶狠狠瞪了赵柏一眼,扬起马鞭,劈头盖脸抽开两个为一个铜鼎拔剑相向的马匪。 他恨声高喊:“每部留十人打点缴获,余者追敌!凡所得之物,事后以战功分派。若是再有争抢之事……皆杀!” 韩信领着几十人直奔出三里,眼见已经彻底甩开了马匪,终于勒马。 他让从人们顺着一路倒伏之车架去疏林与吕奔会合,又对图松与留下的乌鹤骑士们说:“诸君,我们绕回去……” 二十一骑划拉一个大圈绕回到始发地附近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偷一探查,发现马匪大队果然如韩信所料般不见踪影,现场只剩下百余骑正在收拢财货,装车拴马。 图松问韩信:“信君……” 韩信缓缓抽出腰上的元戎宝剑,斜空一指:“杀!” 杀! 以有心对无心,以轻装敌满载,商队与马匪的攻守瞬变,甚至马匪们的境遇还不如先前的商队! 彭越不许他们私藏,却没有亲信来监管收缴,马匪们没法将大件商品据为己有,却依旧可以把藏在草叶下的小件财物收入囊中。 谁也想不到已经逃远的韩信会领着二十来人杀将回来,为了多捡些值钱的小东西,马匪甚至不在马上…… 铁蹄踏进,箭羽破空! 精锐的乌鹤骑士如何会错过这等机会,两轮散射,旋即冲锋! 马匪们惨呼着四散奔逃,可是双脚又如何跑得过四蹄? 韩信策马砍翻了两人,一回头,对漫山遍野的骑士们喊:“收拢马匹!留几人俘虏!” 骑士们心悦诚服朗声应诺。 战斗结束地异常干脆,盏茶过后,各骑收队,随路给伤而未死,骤自挣扎的马匪补刀,最终得杀六十四人,俘七人,逃近三十。 考虑到这场战斗仅有二十人对斗百人,足可称完胜。甚至因为反攻及时,他们还救下了六个中箭未死的商队从人。 然而韩信依旧对战果不满,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既然没能把存敌尽数歼灭,就只能催促图杨清出两架大车,套上马匹,运载伤员俘虏,急往磴口。 乌鹤骑士全数随行护卫,仅两人被韩信留下来,一把火烧了马匪们辛辛苦苦堆起来的货堆,然后赶着群马,作势直扑向黑猢部方向。 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十几外清晰可辨,那些散逃的马匪也逃回了彭越的本阵,他们被散落一地的财货之物层层阻击,至今也没能行出十里…… 闻得讯息,马匪们急急回赶,可能见的也唯有一片狼藉的草原。 救火的辨痕的,得知有大队人马正朝黑猢部方向反攻,彭越再控制不住旗下这些桀骜之徒,大队土崩瓦解! 看着彭越孤零零策马在几个火堆中间,赵柏催着马儿冷嘲热讽。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所见者,也就越君了。” 彭越气得直哆嗦:“若是有八百苦名盗……” “记得大兄当年料理八千苦名盗,好似也不曾费事啊?” “你!欲死耶!”彭越目眦尽裂。 赵柏懒懒打了个哈欠:“我只觉得甚是无趣,你说你都败了几回了,何苦总寻着大兄不放?” “你若惧死,只管离去!” 彭越气哼哼瞪了赵柏一眼,一打马飞奔向黑猢部方向,哪怕他明知那里根本就不会有朔方部的兵马…… …… 库不齐烽烟骤起。 除吕奔外,草原有多路商队遇袭受损,袭击规模有大有小,商队自卫有胜有败。胜,商队得不见任何的好处,败,财货尽损,人马不留。 消息传回到朔方部,史?、陈平聚首共商,就连驻在狼山监管大营筑造的季布都过桥赶了回来。 三人表情各有异同。 短短半个多月,共十二路商队受袭,其中七路损失惨重,这对依托白羽-杭锦两亭,才见兴盛的库不齐商贸而言不辄于巨大的打击。 陈平在简易沙盘上一一为遇袭地点标上红旗,以棒划圈,轻声解说:“商队遇袭最密集处还是伊金霍洛、鄂托克及乌审三原交汇之地,共五起,除奔君赖信君得保,余者皆人畜不留。” 史?指了指杭锦原上的两面旗:“杭锦原亦有?” “散碎马匪,骑仅十余,都被遇袭商队击退了。依俘虏供述,大抵都是交易过程中结的私仇。”陈平用教棒划了个螺旋线,“以三原交界为中心,越往外,规模越小,时间越迟,可见事之发端。” 史?沉静点头:“平君,布君,可有应对?” 季布一掌拍在沙盘,摁出个大大的掌印:“此事切不可轻忽!我意,一面遣人报予尊上,一面令甲曲往匪窠剿匪,击其气焰!” 这一策中正平和,想起来并无错处,可史?却并不满意。 他皱眉说:“尊上临行前交代,无甚大事,莫去烦他,商旅遇袭算大事么?” “呃……” “还有大军剿匪。”史?指了指三原交界,“马匪再多,数不过千余,他们藏身在这方原百余里草场当中,布君打算如何剿法?” 季布一时张口无言。 史?也理解战术需要深思熟虑,他的问话其实在为难季布。可是韩信的战报他前两天才看过,人家怎么就能把二十个人玩出花来,凭着几十车破烂家什,将近千马匪玩弄于股掌当中? 想要妙策啊…… 他叹了口气,期盼的目光转向陈平。 陈平微微一笑:“狼山大营我不甚关注,敢问布君,营墙,关墙可是起成了?” “若只是护墙……起成了,但军寨关城尚需三几月,急不可成。” “也就是说,便是?君领轻兵驻防,旦夕也不虞匈奴寇边,亦或是马匪袭扰,端了我朔方部的根本?” “那是自然!” “既如此……”陈平的脸色冷下来,“尊上是必须要报的,报喜而不报忧,只请尊上示下步方略!此外,如今营中牛羊、奴隶俱缺,二位,我等是否该去杭锦原外寻些帮补了?别忘了除了大营,我等还有贯原道要修呢……” 第五七九章 仙术与巫术的区别 “会场涂料以黑漆为主,但必须掺进大量的玻璃粒,熬煮时搅拌均匀,予工匠的理由你自己琢磨,我只告诉你实情。” 渭水南岸,五行灵动术的会场正在布设,作为项目参谋的李恪正向主管施工的风舞交代细节。 “仙术是甚?人常以为其与巫同,可除了皆是假的,二者其实不同。” “巫是诈术,本身没什么技术含量。就如鬼与人女同居,索要人女,则立于道中,屈卧人头,人人宫室以灰埋之,燔广灌鸢,浴以犬矢,击以苇,以若鞭击之。这便是巫术。” “此术的要害在浴犬矢,系苇草。”李恪怪笑了一声,“风舞,你女儿若是叫他人看上了,你却分不出是人是鬼,那便照此操办。如此一,来,你女儿会如野人般系草为衣,还浑身上下透着狗矢味,当然能做到人鬼辟易,而巫术,自然也就成了。” 风舞忍不住苦笑摇头:“先生,凭甚就非得是我女,殿下亦有女啊!” 旁听的扶苏躺着中枪,险一头栽进渭水。 李恪耸了耸肩,继续说正题:“仙术不同,虽说亦是骗术,然其重技巧,意在让人产生成不可成之事的错觉。” “会场分明暗两层,明台,明架裱金箔,暗支,暗阶则要与幕板同被黑漆,这样一来,便是将暗支、暗阶显于人前,观者依旧难以发现。” “可这样仍是不够。”李恪抖了抖衣袖,分出内外两层黑衫,“便是同为黑色,远近、明暗皆会生出差异,兰池侯施术在日出之时,这种差异只会更明。所以要在黑漆中掺玻璃茬。” “玻璃会分光,经遍洒、打磨,等日照于上之时,则整个会场虹彩笼盖,凭人眼便再辨出真伪虚实来。” 扶苏张了张嘴:“若父皇要近观呢?” 李恪白了扶苏一眼:“风舞连会场的设计图都交予陛下了,我等不曾隐瞒,只是想尽善尽美把会场做得仙一些而已。陛下总不能因为自己生出错觉,就反过来怪罪我们吧?” “是……吧?” 李恪拍了拍扶苏的肩:“算了,你乃孝子,又是善人,剩下的就不说予你听了,免得你心生愧歉,不好见人。” 他扭过头,又对风舞说:“有些机关颇具精密,虽说将作寺随你数载,但该让墨者独立操持的,还是得让墨家操持,该发往恪坊制备的,亦不要图省求快,如此才能安稳。” 风舞躬身:“先生放心,我省得。” 交代完远近,李恪和扶苏策马而回,沿路穿上林苑,自北坂过宫门,在宫门以外,见到了等候在外的应曜。 “曜?你在此处作甚?” 应曜满脸喜色:“尊上,临君自磴口远来,说狼山大营关防已成,时机至矣!” “真的?” …… 库不齐草原上,风云鼓荡,战鼓隆隆。 继开春,草原马匪大肆袭杀秦朝商旅后,朔方部向一十大四谍文申斥,言血债血偿。 通谍之后,史?领麾下弃磴口大营,迁驻狼山,替换出的甲乙二曲催军疾进,自东南,东北两个方向杀入鄂托克、乌审、伊金霍洛三原相交,十日犁灭部落四支,兵锋不收,其缴获人口、牛马,皆发朔方。 库不齐人又一次见识了朔方部的蛮横,可就像上一次其在杭锦原肆虐作恶一样,明明中小部落叫苦不迭,可十四大部却对此视若不见。 因为在发兵的同时,朔方部遣使正告十四大部,始皇帝三十五年四月十五,也就是月余之后,朔方校尉恪将以天使身份在赫迟部宣令,册封库不齐单于,统一草原,永戍北境! 库不齐刮起了狂风! 乌审原,挥元部。 作为距离肤施最近,紧邻大秦繁华的大部,挥元部历来被认为是库不齐上最缺恭顺的一个部落,王离驻防白于大营时每年春季都要发兵挤压挥元部的草场,而挥元部的反击也从未让兵多将广的王离占到过什么便宜。 常年与秦卒为战锻炼了挥元部的牧人,他们能以以不足三千控弦力压青壮更众的赫迟与贺兰两部,荣膺库不齐第一强军,历任上郡将军功不可没。 挥元部的族长挥元齐不信任秦人,彭越就是取得了他的支持,才得以聚拢散匪袭扰朔方。 可同时,他偏又是十四部中除戾马外最相信李恪之言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库不齐的不驯,以草原人的思维来看,秦人既然统治不了这里,那么选一个恭顺的单于,显然比现在的状况更要符合利益。 但这却不符合挥元齐的利益。 如今的十四大部是均势的,秦人若要扶持一个单于,就必定要助他统一草原! 眼下来看,秦人显然倾向于赫迟部的戾马,挥元齐已经闻到了战争的味道。 白于山的秦营换了主人,是草原上著名的猛将,乌鹤部的年轻族长乌鹤敖。贺兰大营也换了主人,是修路时到处驱杀牧民的刽子手江隅。 他们还封住了草原和匈奴的连接线,狼山大营封锁了谷道,朔方部的战力又人尽皆知,若是再有大规模的围剿,草原的牧民根本就无处可逃! 这必定是戾马的主意! 只有最熟悉草原的草原人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对草原一无所知的秦人根本就想不出来! 挥元齐觉得,他得肩负起责任来,绝不能让草原成为秦人圈养的牧犬,更不能堕为戾马这种卑鄙小人的王庭! 他深吸一口气,唤来了自己最忠勇的部下 “纳伊,彭越现在藏在哪?” “在洛敏的族里。” 洛敏是某个在乌审原中部放牧的中等部落的族长,也是挥元齐的岳父,与挥元部历来同进同退,恭顺有佳。 挥元齐皱了皱眉:“他怎么回乌审原了?” 纳伊拱手说:“秦人在三原征伐,黑猢、博达先后灭族,贵族被杀死,牧民被虏掠,肥美的牛羊成了军粮,低贱的夏奴做了兵卒。秦人越打越多,越战越勇,彭越和赵柏无处躲藏,只能回来求族长庇护。” “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秦人是外人,这样欺侮牧民,我们这些大部怎么能任由他们!族长,若您要出兵,纳伊请为先锋!” 纳伊根本没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把天给聊死了,挥元齐看了他半天,最后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我要你去一趟贺兰部,现在就去。你跟迪利满说,我要和他见面,地方由他选,越快越好。” “唯!” 看着纳伊志得意满的背影,挥元齐轻声一叹。 “夫人,叫岳丈把彭越和赵柏的人头取来。还有纳伊……别让他活着回来。” 第五八零章 五行灵动术之一,断仙崖壁 一晃眼,三月十七,日定,乃吉,宜祭祀、祈福。 今日大睛。 平旦近末,百官勋贵齐至渭南,在上林苑外设席端坐,日出前一刻,始皇帝的仪仗也从不远的阿房朝宫威仪而至。 卫尉分列,帝王登台。他行上百步开外,正对会场的的观礼平台,有李恪、赵高随侍近前,更有三公九卿、皇子公主陪同左右。 待始皇坐定,数百臣工齐身起躬,口中山呼:“臣等,见过陛下!” 第一次陪在佞臣位的李恪颇为无奈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身处在黎明前的黑暗,那里一片乌漆麻黑,这种只有别人看得到自己,自己却看不到别人的经历着实诡异。 始皇帝挥手让群臣落坐,颇有深意地对李恪说:“恪卿,本真人观你面色有异,可是对这一人下,万人上之位有了感触?” 李恪瘪了瘪嘴:“确有感触。” 始皇帝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说来予本真人听听。” “唯!”李恪作了个揖,诚心说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臣便是笃信世上无鬼,方才也被那响动吓得不清。陛下,这几十年难为您了。” 难为您了…… 始皇帝愣了半晌,哑然失笑,失笑转为大笑,大笑转为狂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一会就笑不动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赵高一面为始皇帝顺着背,一面盯着李恪,无不妒嫉。 怎么可能不妒嫉呢? 他赵某人专注佞臣三十年,还没这样逗乐过皇帝,这李恪……连佞臣的饭碗都抢! 等不多久,日出。 先是天边泛起青红的霞光,自边角至天心,像水一样缓缓冲淡了连天接地的浓重墨色。紧接着,巨大的,橘红色的圆盘子从东侧的北塬群山后探出脑袋。 它试探得小心翼翼,时过许久,也只在山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边角,这个边角点亮了天地,放眼望去,普天之下俱染金红! 李恪陶醉在这壮美的日出当中。 可他并没能陶醉多久。 就像是当牙痛成为传染病时有幸成为一个牙科医生,假如你正巧处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那么无论多壮美的景色都无法让你陶醉太久。 李恪耳朵里塞满了凉气,其中又以身边这位千古一帝吸得最为大声。 因为太阳不仅照亮了天地,同时,也照亮了今日的会场。 圆柱型的会场,背板高达九丈,那背板纯黑,又似繁星般镶满了无穷无尽的碎钻。多棱型的玻璃体以不规则的疏密点缀其上,阳光一照,从各个角度呈现出雾气似的七彩虹晕。 这当然不是会场的全部。 会场的正面亦是封闭的,一丈多高全都是等大的,晶莹剔透的玻璃圆球,看着就像是某种齐整的阵列。若是仔细去看,还能看到每个圆球的面上都映射着一个扭曲的,披发盘坐的清癯人影。 那人影鹤发童颜,青衣长衫,完全叫人辨不出年纪,但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兰池侯,周贞宝。 始皇帝一把拽住了李恪的袖子:“恪卿,这……” 李恪苦笑一声,摆正脸色:“陛下,您想问背板还是面板?” 这就是他今天能够站在尊贵的佞臣位的最核心原因,他是始皇帝钦定的地陪。 始皇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背板朕看过设计,关键是面板。这是何物?为何设计图中并无此物?”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陛下有所不知,面板本就不是将作寺制的,自然不在设计图中。” “噫?” “其实五行灵动术自三日前就已经开始了,陛下应当听过回报,兰池侯沐浴斋戒,以诚吉日。” 始皇帝点了点头:“沐浴斋戒还能生出此等物件?” 李恪挠了挠鼻翼:“陛下,具体的状况臣也不太清楚,不过兰池侯入定前与臣说过,五行灵动术其实就是借混沌之地隔空传物的术法,混沌之大,无边无际,便是有徐巿的法力标记,兰池侯也须得先以神魂入混沌,将物件取到近前,才能借术将之取出。” 始皇帝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三日前沐浴斋戒,贞宝其实是去混沌寻物去了?” “是。”李恪用一个促音做了答复,继续解释,“混沌,险地也,兰池侯与臣说过几种险情,其中一种,与眼前情形恰好相似。” “何种险情?” “此物有名,曰断仙崖!” 断仙崖是一种特殊的力学模型,一般用玻璃制作,后世称之为鲁珀特亲王之泪。 昨天半夜,风舞与冯劫里应外合,借渭水将这些东西运送到会场,再用架在水岸两侧的龙门吊摆置到位,这才有了今天的惊喜。 这些事无所不知的始皇帝同志肯定是不知道的。他第一次听到【断仙崖】这个中二感极强的名字,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他的仙丹悬了。 他急急问:“贞宝可曾说,此物如何破解?” “击破即可!” “击破?”始皇帝想了想,当即唤来羌瘣,令卫尉寺拆毁断仙崖。 十个膀大腰圆的力士当即被选了出来,人人手持金瓜巨斧,对着断仙崖猛敲猛砸。 那些圆球巍然不动。 仙物嘛,当然不是这么好破的,大家对此都有准备,趁这空当,羌瘣又组织了百余人,人人手持秦弩组成阵列,拉弩,紧弦,十步距离,利弩齐发! 极具穿透力的铁质弩矢眨眼飞射到玻璃体的球面,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断仙崖依旧毫发无损,连一道划痕也无。 羌瘣命人将坠地的弩矢呈上来,百枚弩箭以各个角度歪曲变型,居然无一幸免。 始皇帝闭目一声长叹:“仙界之物,果不寻常……” 随着长叹,三架秦大弩被力士推了上来,摆置在高台正下,矢锋上寒光闪烁,正对向断仙崖! 站在大弩之后,羌瘣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这里距离所谓的断仙崖仅有百步,并非是不能推得更近,而是因为百步距离,秦大弩的威力将达到巅峰! 羌瘣不是知情人,分不出这该死的断仙崖究竟是真正的仙家之物还是人为的造物,他只隐约知道朝廷重臣们正以周贞宝做局,对始皇帝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劝谏,先前的玄鸟传书是劝谏的一部分,今日的五行灵动术显然是另一部分。 若眼前之物真是人为,它挡得住这世间最锐利的秦大弩的冲击么?若是恁死了周贞宝,朝廷重臣们的劝谏会不会砸在他羌瘣手里? 羌瘣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做! 始皇帝正在台上看着呢,天子之命,何人敢违? 兰池侯,得罪了…… 羌瘣在心里默念一声,斩钉截铁,高举起手臂:“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击锤砸落,强弩激飞!手臂粗细的弩矢发出嗡一声低鸣,在人的眼中留下一抹虚无的黑影,紧接着轰隆一声,正锤在断仙崖正面! 断仙崖震颤着,震颤着,震颤着……缓缓平静。 一丝划痕也没有…… 那些映照着人影的玻璃体如先前般矗立在所有人的面前,号称无物不破的秦大弩倒飞斜射,一枚枚早已扭曲地没了形状! 这玩意真是仙物么? 羌瘣动摇了,张着嘴,一脸惊骇地望向始皇帝。 始皇帝的表情也差不太多。 整个渭水之畔除了哗哗流动的水声和上林苑主持浇灌的隐式水车旋转的声音,再没有第三种声音,所有人的表情,和羌瘣都差不多! 始皇帝突然苦笑起来,他笑着,也试探着问李恪:“恪卿,背板……可拆否?” 第五八一章 五行灵动术之二,入水不濡 始皇帝居然打算曲线救国…… 李恪一脸古怪地看着始皇帝,看得始皇帝难得脸红,只觉得三十五年帝王威仪在这一刻丧了个干干净净。 他忍不住起了念头,要不要在事成之后,寻个由头把高台上的人全给斩喽…… 这里有三公九卿,皇子公主……还有李恪。 若说别的臣子都能找到接替的人选,满天下想找出第二个李恪来,却有那么一些难度…… 始皇帝打消了念头,可还是不甘心失了仙丹。 所以他端起陛下架子,庄严地又问一遍:“恪卿,背板可拆否?” 李恪轻轻咳嗽了一声:“陛下,拆了背板,这会场就毁了,便是救出兰池侯,这五行灵动术也得等到下次吉日才能施展。更何况,背板那处,就一定无崖么?” 最后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始皇帝的念头,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又唤来羌瘣:“瘣卿,用火烧,用牛顶,无论何法,你定要与本真人破了这崖!” 羌瘣抱拳,刚要领命,李恪突然抢在前头:“陛下,臣觉得,兰池侯要我等助他击破断仙崖,或不是要我们一力击破。” “何解?” “仙术神妙,其中究竟便是墨家格物亦猜不透。臣觉得,与其用蛮力硬破,不若想法唤醒兰池侯,由他来施术破崖。” “唤醒贞宝?”始皇帝想了一会,觉得可行。 他挥退羌瘣,唤来章邯,章邯策马疾走,半个时辰后,便领着整个宫廷乐团来到水畔。 他们在断仙崖旁竖起全套乐器,叮叮咣咣,敲锣打鼓。 大雅、小雅,激昂,吵闹,凡他们会的,他们懂的,各种曲乐不分场合,当奏就奏。 如此直奏了七首曲子,就在始皇帝心烦意乱,行将放弃的当口,负责就近观察周贞宝的赵高突然喜极而泣。 “陛下!天佑陛下,兰池侯醒啦!” 周贞宝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茫然抬头,他伸出手抓住虚空的某处,一翻手,变出一只小巧的金剪。 此剪宝光四溢,左右如二龙盘旋,头并头如剪,尾交尾如股,中间宝光四溢,细细观瞧,竟又是一枚五色的仙玉! 天地间骤然响起了周贞宝的声音:“吾生于混沌,求仙问道,百七十载,区区蠢物,岂能困吾!” “天极极兮,吾告于天,地极极兮,吾求于地,天地极极兮,化阴阳,生二蛟!二蛟借我法,金剪碎仙壁!” “急!急!急急急急急急急!” 一声一声的催促,一声一声的宣扬,他撑开剪,无神的双目聚焦在虚空的某处。 从外看去,数十个周贞宝睁着数十双无神的眼睛,共聚向一处! 他们伸出了剪,轻轻一剪! 始皇帝恍惚听到咔嚓一声脆响,脆响连绵,最上,最左,圆球崩成碎末! 由上至下,由左至右,从第一个圆球崩碎起,一个个圆球崩碎了,一个个周贞宝崩碎了! 断仙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坏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一丈三,一丈二,一丈一……直到八尺,七尺! 人们终于看到了披发跌足的周贞宝,他手持着金剪,破除着仙壁,神色肃穆,恍若无知。 眨眼之间,仙壁崩尽了,整个会场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周贞宝高高抛出金剪,那金剪离手便化作两截枯枝,无力地坠落在地! “去也!去也!今日二蛟之助,贞宝来日必偿!”周贞宝长笑一声,笑声贯空! 笑毕,他踩着满地的玻璃碎茬迈步而前,向着始皇帝大礼深揖:“真人贞宝,自混沌而返,见过大秦始皇帝!” …… 周贞宝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断仙崖崩毁,经过卫尉寺的紧急清扫,最大的一块碎屑也仅有砂砾大小。如此神异根本就无人敢于怀疑,所有人都相信,周贞宝是真的在混沌走了一遭,历经九死一生,这才重返人间。 可周贞宝又没有回来。 经历了混沌的周贞宝截然不同了,他不再称自称为臣,也不再将始皇帝唤作陛下。 他说自己是真人…… 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濡,陵云气,与天地久长! 因为卢举的这句话,始皇帝不称朕而自称真人,自囚于阿房悬廊之间,不见人烟。 现如今,周贞宝也自称真人,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这个真人似乎都比始皇帝这个“本真人”更真人一些…… 这世道是怎么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真人……真的是人么? 始皇帝的心里一样充满了疑惑,可李恪制止了他,只说了一句话:“陛下,无论兰池侯是真的得道还是失心疯,您有的是时候询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仙丹,吉时不等人。” 一言既出,始皇帝忙收摄了心神。 他向着周贞宝点头,端庄而大气:“贞宝,你能脱险,本真人甚喜之。然如今吉时过半,五行灵动之术,可能行否?” “可也。”周贞宝傲慢地应了一声,也不行礼,当着始皇帝的面,转身查看起会场的布置。 这座会场成半圆柱型,黑色背板,黑色圆底,其地设有格栅,格栅下是密布的石碳,现在石碳上又铺满了银沙似的玻璃茬子,犹如金银点缀,美轮美奂。 格栅上的布置也很简单,一处金台六七长高,紧贴着背板,两侧是同样包金的网状支架,高台下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圆鼎,高两丈,足一丈,腹一丈,这是整个会场最主要的一处布置。 而作为从属,巨鼎前方又置三座小鼎,并排等距。此外还有许多墨家的机关,如龙门、混沌、伯益螺旋等,横竖支撑,以为辅助和补充。 周贞宝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个会场,可似乎又对会场很是满意。 他挥手令台边的人手退开,踱着步走到最左边的小鼎。 此鼎边上置着几,几上对着山一样高的纯白色细密粉末,他伸手拂过粉末,将这些粉末扫入格栅,也把自己的右手沾得雪白。 他举着雪白的手,行至小鼎,伸手一捞。 第一个奇景。 雪白的手往鼎中一探当即恢复,上头还多了一只湿漉漉滴着水的精致玉勺。可站在会场边的赵高却高声禀报,周贞宝的手是干的,上面见不到半点水渍,也寻不见一丝粉影! 经历了断仙崖的洗礼,始皇帝已经不敢再用理智去揣度自己看到的事情,向着李恪轻声询问:“那粉是何物?” “一种山石,其色纯白,不过较脆,可磨制成粉。” “鼎中又是何物?” “渭水之水,还有用独山玉雕琢的玉勺。” 始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恪:“渭水之水?” 李恪耸了耸肩:“就是普通的渭水之水,为了不出差池,还是昨日日落时由卫士打的水。那时会场上还不曾包裹断仙崖,陛下若是不信,自可以唤来询问。” “非是不信,只是……”始皇帝吸了一口气,“入水不濡?” 第五八二章 五行灵动术之三,真人贞宝 有所谓,同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本真人关心手不湿水的细节小事,那是专业敏感,但满渭水畔的吃瓜臣工们却没有,也不需要这种敏感。 他们更关心门面上的大事,比如说周贞宝手中的玉勺端的一块美玉,若是制成如意定是一件珍宝,怎么就雕成勺了呢…… 真真人端着明玉暗雕的美勺器悠悠地走,那模样不似凡人,看起来浑不使力。一晃一荡,那勺看着随时都会跌碎在地上,牵动了每个人的神经。 周贞宝就这样从左鼎晃到了中鼎,站正了身子,用勺对着鼎内轻轻一搅。 金色的清液如水,顺着勺挂下涓流,一勺流尽便又搅一勺。 吃瓜们觉得鼎内之物像李恪爱煮的茶汤,那玩意随着李恪的名声渐成风尚,大秦臣工无论喜不喜欢,待客的时候都煮过几次,所以熟悉得很,而正巧,煮茶之风华亦要端勺。 可专业的始皇帝又敏锐了,他敏锐地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周贞宝都是真人了,作为这世上唯二的真人,以己度人,他始皇帝是绝不愿给凡人奉茶的。 于是他又看李恪。 这次李恪很自觉,不待始皇帝问就解释说:“鼎中名火油,取自天地之稠浆,世间偶有所见,却不知从何而来。兰池侯入定前托臣去寻,还予了臣一个加工的方子。臣寻来两大桶,蒸煮多日,才得这半鼎火油。” “这火油有何……” 始皇帝的话还不曾问明,周贞宝突然连手带勺伸进了鼎里,烈火骤起! 勺成了火! 周贞宝伸出手,玉勺不见踪影,手上裏着明焰。他的脸上全无痛觉,就那么带着满手的火,似有茫然。 他想到了什么,单膝跪下,燃着火的手摁上脚下的格栅,然后……整个会场都燃起了火! 烈焰蓄于地,燎于碳,周贞宝站起来,静静地,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他手上的火焰很快便熄灭了,被火炙了盏茶的手显露出来,无伤,无痕,洁白如玉,毫发无损! “入火不濡?” 始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烈焰之上的周贞宝,他站在那,薄衣轻衫,脚上不过是一层洁白无尘的布袜,可他却不惧明火! 人不是应该惧火的吗? 他何以能立在火上,怡然无伤? 真人之道,果真有神? 始皇帝几乎忘了喘息,忘了眨眼,他死死盯着烈火上的周贞宝,死死盯了陷在火中的会场本身。 会场上的摆置起燃了,不算快,不算猛,但必竟如常事般燎起了细小的烟柱,唯贞宝无损! 他正走向第三个鼎,那鼎发着咕嘟咕嘟的响,飘着水汽,隐有酸味。 李恪凑到始皇帝耳边说:“这第三鼎中……” “噤声!本真人看得到!” 无缘无故被吼了一顿,李恪嘟囔着站回去再不吭气。 而没了这恼人的旁白,始皇帝看得越发专注,他看着周贞宝站到鼎后,还是那只入水不濡,入火亦不入的圣手,唰一声抄进鼎中,捞出一只古朴龟甲。 他素手连挥,龟甲后又连起三枚古钱,接着便再不看那鼎一眼,双手捧着,转身去向高台。 始皇帝一把把李恪拽了过来:“鼎中何物!” “您不是说您看得到……” “本真人问!鼎中何物!” 见始皇帝真怒了,李恪瘪了瘪嘴,老老实实说:“猪、牛、羊。” “三牲太牢?” “是三牲,却非太牢。”李恪分说道,“鼎中以整牛,整羊,整猪熬油,再以牲油浸泡卜器。兰池侯说,混沌位在仙、凡二界间,时之快慢并不相同,唯浸祭之器,方可卜到两界相交之时辰。” “那鼎中水声?” “油者,水也,遇火则沸,如今会场俱在火中,鼎中之油自然是沸了。” 始皇帝的面皮抽了抽:“于沸油中涝器?” 李恪无奈地看了始皇帝一眼:“兰池侯连火都不惧,惧沸油耶?” 这倒是真说得通…… 始皇帝想了想,又问:“还有先前二鼎显圣,所谓何事?” 李恪叹了口气:“此非显圣也。凡水养器谓之诚,借天之火谓之礼,恭诚谦礼,请得卜具,三鼎为一物,而这一物,又是为了五行灵动之仙术。” 始皇帝顿悟了。 此所谓,万事一体,俱是关联,仙凡无别啊! 高台上又静了。 烈火中,周贞宝捧着卜器,缓步行到背板,他抬步,一脚踩在虚空当中,整个人都浮了起来! 渭南之滨又一次沸腾了! 周贞宝在飞!这世上竟有人能飞! 始皇帝也惊讶,那惊?又与吃瓜众人不同。他手上是有全套图纸的,也仔细研究过,知道那里暗藏有盘旋的突起。 但突起是突起,站人是站人,这些台阶状突起与背板的连接仅一掌宽,又窄又薄,如何承得了人的份量? 他不懂力学结构,又被先前的魔术表演唬得五迷三道,几乎不费力气,便已经想到了标准答案! 凌云气! 凌云气,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凌驾云、气之类的无形之物,腾云而驾雾,再白一点,就是说轻如无物。 古人是不相信人能凭自己的力量飞起来的,无论是凡是仙,还是定位不怎么明确的真人,都没有腾空而翔的道理。想飞就得有载具,又或是给一对翅膀,从此变成鸟人。 正因如此,李恪不忤让始皇帝看到会场设计的细节图纸,反正始皇帝不明白受力的关键在材料强度和受力点的分布,只是看那些又窄又细的连接段,怎么看,他也看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 周贞宝凌云气,脚踩危,旋而上,一直走到金光闪耀,高高在上的平台盘腿坐下。 他一脸肃穆,将古钱一枚枚投进龟甲,又把龟甲高举,以大力抖散,甩摇! 哗啦!哗啦! 一爻阴,二爻阳,三爻四爻俱为阳,五爻…… 才卜到第五爻,金台支架猛燃了起来!烈焰如蛇攀上高架,在众人眼前生生把那木制的支架烧毁!烧塌! 连数丈方圆的金台都只剩细窄的接口固定背板,随着支架的崩塌,在高空之上,猛烈地摇晃起来! 惊呼声骤起,所有人都以为金台将随之坍塌,周贞宝将无以存活! 周贞宝停下卜卦,双目圆睁,他以右手撑台,高声怒喝:“稳稳稳,化烟云,静静静,凌当空!” 咒语般的短言连喊三遍,高台的摇晃越来越缓,终止于静! 周贞宝复闭上眼,第五爻,阴,第六爻,阳! 阴阳阳阳阴阳,风天小畜,巽上乾下。 周贞宝长吟曰:“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吉时当在四香尽时!” 随这一声喊,当即便有人点香于炉,一炉置于会场左近,一炉摆放始皇面前。 怠速中的墨家机关也动了起来,数十壮汉铲碳入炉,机关兽混沌开始转动,灰、沙、水、煤矸石等物自各处汇集。 成品的水泥浆通过伯益螺旋注入大鼎,香尽而续,续香又燃。 三柱香时,大鼎注满了,满满一鼎灰浆稠连,自上而看,如同那雨后之青石。 “四香尽啦!”始皇面前的韩谈一声高喊! “四香尽啦!”会场不远的赵高同一声高喊! 周贞宝站了起来,深深吸气,闭目,屏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自高台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钻进浓重的灰浆,自此便没了踪迹。 始皇帝傻眼了…… 众臣也傻眼了…… 所有人看着会场,不知现在,他们该做何等反应…… 始皇帝颤了颤嘴唇,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 “恪卿,这……贞宝哪去了?” “陛下不是看到了嘛,跃入灰浆。” “那……接下来,本真人该如何做?” 李恪清了清嗓子:“灰浆者,非石非水,契合混沌,兰池侯曾说,唯在此物之中,其才有施术之力。” “哦?” “但仅以他一人之力,尚不敷用,还需陛下在外相助。” “本真人该如何相助?” “添碳!”李恪指着火炉般灼烧的会场道,“兰池侯引天火下凡,臣在会场中备了石碳,但数量却远远不够,还需陛下在外,命人添碳助燃,使天火不竭。” “这火该烧到何时才算烧够?”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烈火熔金,鼎销石现!” 第五八三章 五行灵动术之四,烈火销金 周贞宝自金台一跃而起,闭目,屏息,笔直地钻进到灰浆当中。 一丈深的浆,相对于五丈多的高度差而言并不算深,但水泥浆的密度比水高得多,入浆之后,他受到的阻力也更大。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巨大的力量冲击双腿,就像断了似的,剧痛入骨! 然而他没空去痛。 灰浆之中无处喘息,像这样的情况他在渭水里做过尝试,根本就不需一柱香时间,他必死无疑! 他沉在浆底,脚踩着大鼎,浓稠的浆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飘浮的煤矸石不时刮擦在他的身上。 时间仓促,浆液中的石灰不曾熟透,灌入鼎后依旧在持续反应。熟化反应会放热,哪怕如今只剩下温热,依旧能让他感到无所不在的刺疼。 腿脚疼,皮肤疼,难睁眼,难呼吸! 周贞宝忍受着这些,努力俯身,从脚下摸出一根草绳。 他把草绳牵起来,顺着它迈步,直到鼎壁。 他在鼎壁摸索,摸到一个轮盘。他转动轮盘,拼命使力,终将鼎壁推开一道口子。 四只大手伸进灰浆,拽住他,把他强行拽了出来! 有人递来湿巾,周贞宝用力擦脸,不仅要擦掉糊在脸上的灰浆,还要挖出鼻孔,挖出耳洞! 声音!空气! 他大口的喘息,想把那温暖湿润的空气统统吸进肺里,这辈子也不吐出来! 他终于能睁开眼睛了! 周贞宝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明晰。 这里很暗,在两朵幽橘色镫火的映照下,他勉强能辨出应曜与柴武的脸。 “曜君……武君……” 听到唤声,应曜与柴武皆现喜色。 周贞宝疑惑,身处在鼎底,李恪如何做到既把他救出来,又不让灰浆灌入密室的? 他回头去看,看到了自己脱逃的窄小阀门,那门仍敞着,里头的灰浆如弧,在虚空中,如同被无形的墙壁托住…… “恪之力,非人哉?” 柴武放开他,扭头去把阀门内壁的轮阀拆下,复装到外壁,然后费力把阀门推回去,关起来,拧动阀,重把这门死死锁紧。 做完这些,柴武终于舒了口气。 “周师,此处是先生在鼎壁中辟的增压室。依他的说法,气之压力不弱实物,我等虽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以此情观之,必又是甚秘传的绝学。” “气压?” 应曜一面为周贞宝打理着身上的灰浆一面说:“周师,此事容后您自可问钜子,现在我与您说的,您当记住。” “唯。” “增压室密连上林苑的地下机关,平素无人往来。我们在那备了食水衣物,还有一个精擅易容的墨者,她会为您染发修面。十日之后,会有一支四十人的将作寺工匠前来检修上林苑机关,皆是墨者,你们要混在队伍里脱身,直往苍居,再不出谷。” “老夫省得了。” “还有,钜子说,石灰熟化未及成,他也不知除了低温烧伤,还有何患。此外,火烷布有毒,长久穿着亦是不妥。您若是不舒服了,需随时说,切不能讳疾忌医。” 周贞宝感慨道:“此番老夫能保得一命,已经是赖了恪的仙法,余者还有甚可在意的。” “需得在意!”应曜认真道,“钜子视您如友如长,费尽心力才在十死之地辟出生机,若您终还是死了,钜子会不愉,墨家会不喜!” 感慨,欣慰,暖意……周贞宝长身一揖:“必感无不言。” 柴武不知何时己经单膝跪在地上,手捏着另一处轮阀:“你等究竟交待完了没,火烤气压,此处可是越来越热啦!” 应曜一愣,望向贞宝,贞宝对着柴武凝神点头,柴武呸一口在手掌,用力一转! 嗞! …… 烈火融金! 青铜的融点仅在九百五十度至千一百度之间,李恪把整个会场建成烤炉,长长久久炙烤之下,达到这个温度根本不难。 首先燃起来的是背板。 背板主体木制,漆虽有防火之效,却也保不得一世无损。 仅过了一个多时辰,背板基座焚烧酥脆,巨大的背板便向着会场整个歪倒。 轰隆的巨响声传百里之遥,身处于近处,凡旁观者,皆为巨鼎中的周贞宝捏了一把冷汗。 焚烧在继续,青铜在融解。 融掉的青铜化作铜水,在格栅的缝隙中肆意横流。 风舞指使着将作寺的工匠入场,他们的任务是拆解与五行灵动术无关的机关。 这些机关是将作寺的宝贝,在恪坊下单定制,排期不易。方才背板倒塌已经毁了数件,再有毁坏,说不定连灞桥改建工程都要受影响了。 始皇帝静静地看着燃烧的会场。他不说散,便无人敢说散,咸阳百官皆候在渭南,这一天,咸阳的政事已注定要停摆。 及至舂日,借着最后的夕霞,小鼎融尽,大鼎歪斜。厚重的鼎底倒于格栅,有青铜传热,多水的灰浆咕嘟咕嘟冒起了沸泡。 始皇帝唤来了飧食,在场臣工人人皆有,拆完机关的将作寺也再一次忙活起来,他们这次要给观台搭棚,因为李恪说,似大鼎这般巨物,说不得得烧上三五七天。 等待,慢长而悠远的等待。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鼎浆煮干,巨鼎透底。 至第五日,凝固的新石被烤裂了!早没了形状的巨鼎断作两截。 五行灵动术终于要了结了! 李恪请示始皇帝,忙命人取水灭火,待到温度降底至活人可近的程度,始皇帝亲自迈下高台,站在了剥离了鼎壁的水泥块前。 “开石!” 始皇帝一声令下,将作寺七十余石匠手执凿锤一拥而上,像蚂蚁啃象一般爬满了巨大的水泥块,一点一点开凿起来。 水泥块的硬度不足,开凿并不算难,但李恪却要求要把石头凿成粉尘,因为仙丹的规格必定不大。 开凿半日,石匠发现了第一个金盒。 金盒长条形,人头大,上呈至始皇帝面前,经过检查,被人撬开。 金盒之中有夹层,夹层之中是滚烫的开水,开水中漂浮着一枚精致的玉盒,接缝处封着漆,漆上烙着【琅邪君房】四个齐篆阳文。 君房是徐巿的字,也就是说,这个印是徐巿的私印。 从者取出玉盒,小心翼翼揭掉火漆,确认了内里没有暗藏机关,这才将打开的玉盒呈上。 玉盒当中是一方纯黑的绸锦,绸锦之上躺着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金牌上书虫鸟篆,始皇帝赶紧命人取出先前传书的肚兜,李斯确认,绝非是同一个人的笔记。 这就对了啊…… 传书中说,徐巿双臂尽废,是请了仙童代笔,书写传书,而金牌是瀛洲的仙人赐的,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同一个人。 始皇帝大为满意,让李斯将金牌上的文字翻译出来。 就在这时,凿石的石匠又有发现,第二个金盒,同样的摆置,揭开火漆,绸锦上赫然躺着一枚紫红色、水晶状的冰精仙丹! “这……就是仙丹?”始皇帝颤抖着手接过来,几乎遏制不住直接塞进嘴里的冲动。 李恪僭越而上,稳稳拽住始皇帝的袖子。 始皇帝眼中杀气骤现:“你作甚!” 李恪寸步不退,声音不高不低:“陛下,稳妥优先,圣体为重。” 始皇帝这才惊醒过来,他用绝大的毅力盖住玉盒,深深吸了三大口气,这才恢复了基本的平静,挣扎着,把玉盒放到手边,然后斥退了所有从人。 “高,恪,凡近三步以内者,斩,不必报!” 赵高垂首应诺,大踏步从卫士腰上抽出长剑,护卫到始皇帝三步之外。 李恪却没有动。 始皇帝不怀好意地盯着李恪:“恪,你不愿为本真人守护之守护?” 李恪翻了个白眼,幽幽说:“陛下,臣这辈子也没拔过剑,敢问……剑怎么握?” 第五八四章 五行灵动术之五,活牲尝药 好好的气氛全给毁了。 高台上下,人里人外,在仙丹乍现的那一刻,本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逸动气氛正随着浓郁的丹香鼓荡,蔓延。 玉盒之中所盛的是真正的仙丹…… 这枚仙丹可使人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者将成为万世至尊,天上天下,再无他人…… 这枚仙丹合该是始皇帝的…… 可是,假如,万一…… 这枚仙丹若是恰好被我吞服了呢? 长生不死者,能被杀死么? 每个人的心里都是这样的疑问,勋贵有,百官有,皇子有,始皇帝也有。 普天之下唯一能在仙丹面前真正平静的,或许就只有阴谋小组那么寥寥几人,其中以扶苏为显,李斯、冯去疾、李信、蒙毅、赵高、章邯、赵建,还有李恪。 那一刻,始皇帝的感觉格外明锐,甚至不需要刻意抬头,他就能分辨出所有人心里的念头。 那种平静,他视为真正的忠! 大秦上下,唯忠者九人尔,可托着亦九人尔,而其中离自己最近的,便是恪与高! 始皇帝下意识就决定把自己和仙丹的安全托付给他们! 可谁知……气氛全被李恪给毁了! 这个军政双全,无事不通,连始皇帝都夸他才比商君的,在大秦官场上异军突起,无人可阻的年轻人,居然不会武! 这世上还有不会武的君子? 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若是连武都不会,岂能拉得开弓,又如何能称君子? 全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君子楷模墨夏子居然不是君子…… 大大的八卦炸开在高台,一瞬间,便把那种不切实际,全无因由的妄想炸散,炸飞。 仙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但李恪不会武……等散朝了,那可是极佳的谈资啊! 风静了,水缓了,整个世界安静了,那是天公在作美,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竖起耳朵,只想多听一些,只想听清一些。 始皇帝哭笑不得:“你从未拔过剑?” “不曾。” “那可射过箭?” “只射过弩……”李恪老老实实回答,“机关弩。” 始皇帝坏笑道:“射弩可不叫射。” 李恪耸了耸肩:“无所谓啊,若是依臣的标准来说,全天下的数也不叫数。” 始皇帝理屈词穷。 他不由想起李恪在宗庙前算的那整整十七块方砖的咒语数术。那些东西如今就抄录在博士署中,整个博士署上下两三百博学之士,愣是连其中的任意一个标点符号都认不出来…… 人……无完人啊。 正感慨着,第二枚仙丹自石中出世,李斯也在同时译定了金牌丹方,抄录绢上呈予始皇。 始皇帝不曾撤掉生人勿近的命令,赵高依旧如忠犬般谨守在始皇帝三步开外,于是李恪只得充当起传送带的作用,手捧仙丹、绢书呈至始皇帝面前。 他微笑说:“恭喜陛下,金牌之上果然镌刻丹方。今陛下得此仙书,必可使大秦之忠良、智力俱得天恩,追随陛下,安享万世不拔之盛世繁景!” 一语惊醒梦中人! 始皇帝终于醒悟过来,徐巿送来的不是区区两颗仙丹,而是丹方啊! 有了丹方,仙丹之类岂不是想多少便有多少?哪还需要珍之又重,谨之又慎? 他大笑畅笑,笑毕,他大手一挥,对赵高说:“高,将此二枚仙丹请至台下,叫诸臣工亦开开眼界!” “唯!” 赵高刺溜跪倒在地,一磕头,高举着仙丹恭敬下台。 仙丹开始在众臣工当中传阅。 其丹香无匹,色泽如血,其形如金石,状似水晶,无论从色、香、味、形,皆不似寻常凡品。 他们不由感叹,仙人造物果真不凡,仙人之道果真难觅! 能得此仙丹,大秦万世,鸿运当头呐! 高台上的始皇帝含着笑御览丹方。 龙沙,烧碱,琼浆,荠汁……丹方上各种药材的处置方法虽说闻所未闻,但只论材料,却一点也算不得难寻。 只是他对这丹方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皱着眉,苦思而不得,在心中犹豫半晌,终于决定将丹方交给台上重臣勋贵齐阅。 绢书传递至蒙毅处,蒙毅一声惊呼。 始皇帝奇道:“毅,何事惊惶?” “陛下!”蒙毅出班长揖不起,“不敢有瞒陛下,臣曾在月余前执监查探卢举炼丹,此丹方与卢举等人所用,全无二致!” “真的?” “炼丹之法臣不甚懂,然炼丹之物臣自度不会记错!” 始皇帝深皱起眉头,高声宣道:“卢举现在何处?” 才从雁门赶回来的廷尉鲍白令之高声回答:“遵陛下令,羁押于廷尉狱中。” “速召!” “唯!” …… 半个多时辰转瞬即逝,仙丹还在臣工席间辗转流传,石匠们依旧趴在混凝土块上找寻着周贞宝的踪迹,鲍白令之亲赴廷尉寺,提出一脸憔悴,身穿囚衣的卢举,带至渭南始皇帝的跟前。 始皇帝命赵高将绢书递给他,问:“举卿,你可见过这份文书?” 卢举迷惑而观,神情百变,忽喜忽悲。他的口中喃喃自语:“冷粹法?为何会是冷粹法?冷粹之下,杂质又当如何尽除?” 始皇帝不耐烦地又问:“本真人问你,可曾见过这份文书!” 卢举惊醒,五体投地趴伏于地,颤声回答:“禀陛下,臣不曾见过这份文书,但此书应是丹方,所用之物与臣呈予陛下之丹并无二致!” “那你方才所说之冷粹法,又是何意?” “冷粹法,热炼法,皆是仙家古传之炼丹手法,臣为陛下炼丹,所用皆是热炼,盖因冷粹之法生僻,且丹多杂质,不可去除!” “二者之差,仅在杂质?” “是!”卢举高声道,“冷粹、热炼皆为成丹,所用物料若同,成丹之效亦同!” “如此说来,你为本真人所呈,倒是真正的仙丹了……”始皇帝眯起眼,突然说,“高,叫举卿见见仙丹的模样,看是否真如他所说,仙人成丹,反不如他。” 赵高应了一声诺,跑下台去收回仙丹,结果一枚很快就收回来了,到第二枚时,左中郎将韩济突然出手把仙丹塞进嘴里,转身就想跳进渭水。 一阵鸡飞狗跳后,赵高带着卫士将他制下,待到真想从他口中抠出仙丹,那指甲盖大的仙丹早被他咽进肚子,踪迹全无。 始皇帝大怒,令羌瘣将其剖腹取丹,谁知沉闷了好几个月的扶苏突然进言。 “父皇,不罪而杀,暴也!秦律并无吞丹当辟杀之律,其夺君物,当视为盗,罪不至死,请父皇明鉴!” 始皇帝的怒气瞬间消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扶苏,轻声问:“依你所言,本真人是暴君?” 李恪像看疯子似地看着扶苏,一咬牙,一跺脚,站出班去蛮横挡在扶苏面前:“陛下,您误会殿下了!” “哦?” “兰池侯所传之物有二,其一丹方金令,就在陛下手中,其二则仙丹两枚。既然这仙丹有多,陛下在服用前寻畜生试药也是必由,如今既然有畜生主动试了,若是轻易便杀了,岂不是白费了这番忠义?” 人人都知道扶苏不是这个意思,九人小组的其他人更看得出来,扶苏是真的不愿意始皇帝再突破秦律,践踏法制。李恪此举是给这对父子寻台阶,虽说两头不讨好,但确实也寻到了一个解铃的机会。 始皇帝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仙丹可使人长生。恪卿……”他重新把称呼换成了生分的卿,“若贼子真得长生,本真人当如何弥补?” 李恪不屑地笑了笑:“生老病死,人之天性。臣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甚可令人长生的,便是真的有……人被杀,就会死。长生而已,一刀下去卸掉脑袋,他难道还能化成刑天么?再退一步,就算他真化成刑天了,仙丹还有另一枚,陛下亦有长生之势,您惧他么?” 始皇帝这才重拾了笑脸。 他看着扶苏,语带怜惜:“扶苏,看看恪,同是行谏,他便从不会惹本真人不悦。” 扶苏涨红着脸低头,吭哧吭哧说不出一个字。 “还杵在这儿干甚?试药之牲由你看管。此外,高……”他顿了顿,回身望向赵高,“皇子扶苏,由你看管。” 第五八五章 五行灵动术之终,朕意坑儒 观台上,卢举正在验丹。 他验丹的方式很别致,除却望闻问切一类的传统手法,还有四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武艺不凡的卫士陪着他,两人持剑,架剑在颈,两人持弩,矢不离唇。 只可惜,颈是卢举的颈,唇也是卢举的唇。 人与人之间一但失去了信任,事情就会变得光怪陆离。 在李恪的眼里,验丹的卢举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上脚上全在颤抖。 过程中,卢举时常要凑近仙丹,譬如嗅其味,再如观其色。可每每一动,剑刃就会压下来,弩矢就会顶上来。他的企图几次破产,可还得硬着头皮,反复尝试。 不许解释,不许反驳,走火的恐惧兜头盖脸,手捧着人世间最后一枚仙人之丹,卢举心里,只若丧死。 相形之下,台下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堂堂的皇长子亲自持剑,丧着个脸守着笼子里的偷丹贼韩泽。堂堂的太仆亲自持剑,打鸡血似守着笼子外的二憨子扶苏。 韩泽始现药性。 他披头散发,又唱又跳,在笼子里用嘴啃木头,啃得口水直流,满嘴血丝,还要高唱自己万寿无疆,永安不朽。 等到他的家眷、臣妾们哭哭啼啼、被枷带锁地被带上来,他又开始哭,狼嚎鬼叫般哭,声音之尖厉凄凉,哭得人心里发毛。 可哭不多久他又不哭了,他隔着囚笼,认认真真用很大的声音教家人脱缚的办法。 他说他二叔韩腹是太官令,掌着皇帝饮食烹饪。如今他能长生了,他二叔一定会给皇帝下药,把皇帝毒死,这样一来,他就能做皇帝,到时候家人们个个封爵,自然就没人敢缚! 始皇帝觉得很有道理,听得连连点头。赵高得意洋洋看向扶苏,扶苏无法,只能主动请言,请囚韩泽三族,始皇帝令曰,可。 几十囚徒成了数百,吵吵嚷嚷哭声震天,扶苏一人站在中间,远远的,李恪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茫然。 这又是何苦呢…… 凿石之工渐入尾声,除了几条烂绳子和一些个涂着黑漆的烂木料,再没有新的收获,始皇帝与李恪说,这些怕不是混沌所出,而是背板倒塌时,碎料溅入了未干的鼎里,李恪叹服。 此外,周贞宝仙去了。 为了替皇帝完成五行灵动术,修成真人的周贞宝法力尽去,化入石中,彻底不见了踪影。 始皇帝哀悸,当场追封贞宝为彻侯,号玄侯,并制偶陪入骊山,宗庙列名,可谓是哀荣备至。 周贞宝的死还带来另一个问题,始皇帝手下已经没有靠谱的,能为他炼制仙丹的方士,而整个中原,似徐巿、贞宝这对师兄弟般得仙家正统传承的方士也仅剩下仙踪飘渺,数年未现的徐非臣一人。 不得以,哀不能平的始皇帝只能麻溜地节哀顺变,重新启用学艺不精的卢举,同时天下悬赏,凡献非臣于君者,封左更,赏万金。 至下市,复得重用,验了整整三个时辰丹的卢举喜报,仙丹与其所炼之丹全无二致,只是杂质几近于无,得仙便也,看来冷粹之法才是仙丹之正法!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说话,同兴奋了三个多时辰的韩泽听到了天音! 他以肉掌掰囚木,先前被他嚼了半壁,不复坚韧的木柱被他生生掰断。 他走出来,瞥了满脸惊惧的家人一眼,转头跑向渭水。 各方卫士飞扑去阻住他,扭打之中,他骤然气绝! 这一死毫无征兆,他前一刻还在以一敌五,挥斥方遒,后一刻突然开始吐白沫,吐着吐着,就带着诡异的笑脸,至此没了生机。 高台上的始皇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高来报,扶苏来报,羌瘣来报,他皆不信!他唤来太医,诊尸确实,韩泽身上无一处伤痕,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始皇帝的脸上无喜无怒:“举卿,你方才说,仙丹与你所炼之丹无二致?” 卢举根本没有复辞,只是一个尽地磕头。 “朕不缺磕头的人,你只需告诉朕,仙丹与方丈丹,有无二致?” “这……这……冷粹,热炼,同物不同法,仙家之传虽说并无二致,但想必还是有的罢……” “你是说,仙家正传错了?” 卢举咬了咬牙:“当有错失!” 始皇帝猛地拔高声音:“你是说驱玄鸟传书,据混沌递物的仙家正传,当有错失?” “人……人非圣贤……孰能……孰能……” “那你便以热炼去杂质,与朕再炼一丹出来。” 卢举愣了愣:“陛下是想……” “既然你说同物不同法,则同物不同效,那你便炼一枚与仙丹一般纯净的方丈丹出来,当的朕的面服了它。” 始皇帝冷冷看着卢举,声无波,面无情:“炼不出丹,朕坑了你。炼得出丹,则看这天……究竟是否愿收你。” “臣……唯……”一语答诺,卢举瘫倒在地。 …… 【朕】回来了。 这预示着大秦至尊,英明神圣,李恪颇为喜欢,却又不怎么喜欢的始皇帝真正回来了。 五行灵动术后三日,李恪与公输瑾对坐于扶苏家的竹林雅舍对弈黑白,心里却总也甩不脱始皇帝最后偷偷与他说的话。 “仙之奇,不同于凡。若是贞宝还在,以真人体食服仙丹,怕是终能得长生不死。可笑朕搭上两条真人的性命来求仙丹,临了却只能收于库藏……原来朕,亦有不敢为之事啊。” 阴谋得胜,原对仙道信多疑少的始皇帝对仙法之事再无怀疑,但李恪的手段加之周贞宝的魔术技艺又将真仙拔到了当事无人可以思得的地步。 仙事成真,方士成假,其中的真真假假,便是临事之人也再无法说得清楚。 方士势力倒台后,法三脉诸官穷追猛打。 廷尉鲍白令之谏于主,说龙沙之事,捕有三晋、楚、燕五国之逆,以赵歇为主事,联孔鮒,供药咸阳。 又言卢生举与博士淳于越交好,得越之言,始炼龙沙。 方与儒善,得宠之际多有悖逆。举自白,曾会宴儒博,言【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岂妄于仙药耶】。 诸博士以悖言佐酒,醉欢也。 遂,始皇以不恭,悖言,妄议等事,令御史大夫冯去疾专案羁押儒博,丞相李斯主廷尉,缉孔鮒等狂儒、逆徒归案定罪。 儒博下狱,不耐酷刑,竟相攀咬诬连,自告犯禁四百六十余人,多有儒生。除少数如孔鮒者亡于山林,悉捕之。 咸阳妄议案告终,李斯冯去疾二公于大朝联名奏请,依律,议罪为坑!始皇帝允之。 行刑之日,李恪和扶苏二人变装结伴去了刑场,二人并立高处,看着不远人山人海,一架兽蝎在人群中作业,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于下坂一处乱葬之地掘出大坑。 中尉寺的正卒分开人群,连拖带扛地把那些早没了人形的刑徒丢进坑里,丢几十人,便施以利弩,尽数射死。 这种机械式的残忍反复足足持续了半日,大坑不住扩大,尸山近达千人。 李恪自说自话似掰着手指:“妄议案捕四百二十六,雁门贼杀捕三百五十七,还有那个盗丹的韩泽,三族总计二百六十余人,看来这次是打算一坑烩了。” 扶苏脸色苍白如雪:“妄议当坑,贼杀罪诛,盗丹……盗窃之事何至于杀,更何至于祸及三族!大秦以律治世,赖法强国,何以……会变成今日模样?” “因为君与法夺权。”李恪冷笑了一声,“法使秦强无错,然法之强在一视同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问你,若君法相异,谁人为主?” “自然是法!” “若以法主,人主又该去主谁呢?”李恪摇着头,声音萧瑟,“卢举之罪,不在献丹,而在惑君。他让陛下尝到了肆意妄为的乐趣,明白了以他帝王之尊,大可不必在意规矩。” “仙丹会放大人的喜怒。盛怒之下,陛下不罪杀三百宫侍,结果漫朝廷的法吏也没人弹劾他。那三百宫侍死就死了,如李斯者,只在意陛下会不会迁怒,根本就不在意此事是否坏了大秦的规矩。” “眼前,就是报应!” 李恪指着远处的尸山,兽蝎正不知疲倦地回拨填土,垄出个小丘似的坟包。 “如公子言,这里的千多人论罪皆不及坑,便是妄议,也不过是主议者坑,从议者配。然而他们现在都躺在那儿,老及花甲,少有稚童,一夏过后,此处会长满花草,三载之后,或又是一片绝佳的游春之地。” “他们得罪的不是法,是陛下。陛下恨自己凡胎肉体,无福去消受仙丹,故!涉丹之人都该死!而有了三百宫侍在前,朝廷上下,亦无一人觉得此事不妥。毕竟坑个把罪人罢了,只要能令陛下顺心,莫再留连仙丹之事,有何不可呢?” 扶苏厌恶地看着李恪脸上嘲讽的笑,歇斯底里:“可韩泽家人又何辜!” “你害死了他们,亲手把他们写进陛下迁怒的名册,如今却怪别人么?”李恪的眼神冷得像冰,“韩泽早该死了,无罪杀便无罪杀,你拦这一个也拉不回陛下。你明知仙丹会叫人疯颠,却在那时犯什么癔症?善,亦可害人!我只盼这两百多人命能叫你记住,无论你心中何思何想,在登位至尊之前,当收,则收!” 这是李恪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评价扶苏所为,扶苏浑身发颤,险就站立不住。 李恪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勉强笑了笑:“其实这些事你也看明了。此次坑杀祸诛千人,你就没去陛下那犯傻性……” “我去了……” “哈?” “大朝之后,我请见父皇……没见着。” 李恪凸着眼球,险就一口啐在扶苏脸上。 扶苏如丧辛凌:“恪,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那至尊之位?” 李恪没有立即回答。 他沉默着与扶苏结伴登车,登车之际,他突然说。 “若陛下不曾杀过那三百侍者,二十四位皇子中,你或是最不适合的那一个,你的性子会毁了大秦。” “那现在呢?” “现在啊……”李恪登车坐稳,摇动车铃,“除了你这个陛下的蠢儿子,怕是再没有第二个皇子还把秦律当回事了。至尊之位,凌驾人间,法治……岂能有朕治来得爽快?” 第五八六章 离咸阳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缺少阴谋。 阴者,隐也,事密也,不为知也。 从这个角度来说,发生在咸阳的阴谋无疑是成功的,九人核心连结数十人,动用数百人,看似兴师动众,人尽皆知,却把目标始皇帝瞒了个严严实实,直到最后,也没有令他生出一丝怀疑。 而发生在库不齐的阴谋则无疑是失败的。 三月末,四月初,夏初不夏,就如春初似冬。 乌审原,祁扬部,彭越又一次向族长洛敏提出借兵,准备凑齐两千人马,趁朔方部东出之际,攻破日益繁华起来的杭锦亭。 依照这段时间与诸部落相处的经验,他给出的利益不可谓不丰厚,所有缴获皆归各部,他只要千羊百马,五十勇士。 这个数目对预想的十七个参战部落来说几近于无。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嫡系都是通过这种大气的分赃交换过来的。 可是这次,他的借兵之旅虽始于祁扬部,可直到其余十六个部落都许下了承诺,洛敏还是没有答应。 这头老狼一直吊着彭越,让彭越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愿继续出兵袭击朔方部,还是不满杭锦亭可能的收益。 这次仍是一样。 彭越去拜访,洛敏烤了全羊,烤羊上席时,羊头对着彭越。该有的尊贵明明全都有,可双方就是聊不到一块去。 宴席最终不欢而散。彭越气哼哼回到营帐,一入帐,发现赵柏居然在里头。 “深更半夜,你在我处作甚?” 赵柏的脸色难得凝重:“一脸蠢相,你可知就在你吃酒之时,我在另一处帐篷见到谁了?” “谁?” “挥元齐的大将,那个一力主战的浑人纳伊!” “纳伊千骑?”彭越愣了愣,一转眼喜上眉梢,“如此说来,挥元族长是定计要与李恪开战了?” “与大兄开战?他有那胆子?”赵柏不屑地啐了一口,说,“纳伊是挥元齐的大将,洛敏是挥元齐的妻翁,可我方才却看到,洛敏趁纳伊不备,一剑就把他刺死了!” 彭越大惊。 赵柏站起来,自兵架取下弓、剑、箭囊,一件件丢给彭越,嘴上也是一刻不停:“妻翁杀大将,你说究竟是洛敏想跟挥元齐反目,还是挥元齐打算改换门庭,彻底倒向大兄了?” 彭越呆呆抱着弓剑。 洛敏要和挥元齐反目几乎是不可能的,真要反目,他也不会继续把自己的部落安置在挥元部边上。若杀死纳伊是挥元齐的意思,那事情就真如赵柏所说,挥元齐准备倒向李恪了。 马匪的世界,入伙皆需投名状,他和赵柏处处都和李恪作对,可不是最好的投名状么? 可他仍是不信:“这定又是你编造的谎言,挥元族长投靠李恪,于他能有何好处?” 赵柏脸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蠢成这般模样,当初我居然还指望你将草原不驯皆聚起来,为大兄省些力气……” 这话戳烂了彭越的痛处,激得他失声大吼:“你!欺人太甚!” “你才是欺人太甚!”赵柏比彭越还凶,一件件数落起彭越的不是,“我好好在大兄军中饱食热饮,无所事事,就是因为信了你的鬼话,才陪你来这鬼地方风餐露宿。结果倒好,马匪不见你聚起来,现在居然还要逃命!此事若是让大兄知道了,我堂堂安阳君哪里还抬得起头来!” 赵柏气势汹汹,彭越无言以对。 因为二人的关系本来就是这样的,虽说同行共事,目标却从不一致,只是得益于赵柏跳脱奇葩的脑回路,这对理论上绝混不到一处去的造反派搭档才能保持这长长久久的心和面不和。 如此说来,此番还真是他害的赵柏身陷险地…… 心烦意乱之下,彭越难得没了主意:“你说,接下来我等当如何做?” “如何做?”赵柏手摁剑柄,志气昂扬,“当然是聚齐亲随,先发制人,然后趁着那些马匪杀人作乱的时候……跑!” …… 咸阳乱局尘埃落定,考虑到四月十五在库不齐还有大事要做,李恪决定启程。 于是乎,上坂之地,扶苏之府…… 扶苏跪坐于寝居,看着辛凌忙前忙后,像个普通的贤惠妻子般亲手收拾远行的行装。 此情此景让扶苏的心里充满了安宁。 可是安宁着安宁着,他就发现不对了。里衣、深衣、大氅、鹤氅……一年四季换洗的衣物皆被收在箱柜里头,可所有的一切都是扶苏一人的,辛凌和两个孩儿的一件无有。 扶苏的日常并不尚奢,辛凌的穿着更是朴素,照理说一家人远行,一只箱柜足以敷用,也不需要再分一箱啊…… 难道说…… “莫离,你不随为夫去河间?” “不去。” “为何?” “舅会猜忌。” 言简意赅,单刀直入,扶苏听得悲从中来,忍不住辩驳道:“父皇既答应我就地方,便是信任我的忠心。皇子外任,你们留在咸阳,是欲为质子么!” 辛凌停下手中的活计,安安静静转身坐好。 她说:“你若要与师弟反,我与耳、节便随你去,若是不反,我们便留在咸阳,以安舅心。” “何以至此!” 辛凌就像是没听到他的诘问,自顾自说:“草原不靖,必有大战,蒙冲与侍卫你全带走,我处只需留下墨卫,便是日后异动,我也足以应付。” 扶苏不忿道:“你就料定我要谋反么!” 辛凌不说话,扭过头继续收拾衣服。不一会儿小半箱子衣物收拾齐整,辛凌取出阴荷华的私印玉牒交给扶苏,又把赵扶苏的身份明证包起来,收入到箱子当中。 “我与师弟交道,皆觉得此番过后,舅怕是不会再将皇位交予你了。”辛凌看着扶苏的眼睛,目光之中难得温柔,“郎,无论未来如何,你定生不出谋逆之心,此事我知,师弟也知。” 扶苏愣愣看着辛凌,总觉得她的话意犹未尽,可是辛凌却不说了,夫妻叙话到此为止,叫他无处去猜剩下的话。 蒙冲被辛凌唤进来,搬着大箱子外出装车,李恪在院子里对扶苏招手,远远地冲他挤眉弄眼。 二人相见,李恪笑嘻嘻问:“终与师姊拜别了?” 扶苏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我如何说,莫离就是不愿去草原。” “草原苦寒嘛,师姊便是受得了,二位皇孙也受不了。” “非是如此……”扶苏张了张嘴,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只好调转话头,“恪,我等先去何处?” “自然是先去二位丞相府上接那两只拖油瓶。” “拖油瓶?” “就是麻烦。”李恪瘪了瘪嘴,笑起来,“无垠草原,马上牧歌,公子,你准备好了么?” 第五八七章 归北地 李恪归于北。 行归之时,扶苏,冯劫,李斯特等纷缷其任,鲜衣怒马汇入车流。至行过灞桥时,其主、仆、侍、卫,人、马、车、驾,已达到近两千数,且俱是骑士车勇这一类高级兵种! 这里头,扶苏的卫队是蒙冲带着,战车一百,骑卒四百,这就占了队伍半数。 冯劫中央军职出身,本来就有自己的亲卫,这次转任地方,低调地精选出三百用作随人,一个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四肢发达,随便挑个伙夫,看着也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才士。 李斯特就差多了,护卫虽也是三百,但其人毕竟只是李斯庶子,再得宠爱先前也只是个技术官僚。他的班底以伺候起居的仆从为主,少量掺入李斯信赖的门客家臣,人才有,却不多,大部分人连马都骑不顺溜,只能乘车。 可最叫李恪不爽的正是李斯特。 想这位莫臣都混得这般落迫了,随人的数目居然还是比李恪这个将主多。 当时从库不齐出来,李恪一共就带了二百人,乌鹤敖白于履任,又带走五十,剩下一小撮百五十人,混在这若大的车马队中全不显眼,不仔细辨,根本连寻都难寻出来。 官二代什么的,最讨厌了! 李恪气闷了一天,首夜扎营,就以最严正的姿态把三位莫臣召集起来。 “库不齐如今风声鹤唳,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乌涣涣两千入原,那些游牧还道我调兵去了呢!我意,二百出,二百归,连我在内,每人只许保留五十随行,余者皆混入商队,密往磴口,不得有误!” 扶苏毫不犹豫表示同意,两位官二代见帝二代都同意了,只能闷不声地照办。 大营散伙,飞骑游侠们成群结队散往全国,将分散在一个月内,分散入原。 李恪也散了墨卫和游骑,不过他们本就有任务在身,要驱往各方,向那些还未接到正令的莫臣传令,让他们即刻赴任。 归北的队伍瘦身成功,拢共有二百蛮勇,沧海用了三日让自己成为蛮最,而柴武只用了一柱香,就让自己成了勇最。 这里头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李恪把那套压箱的玄龟装具连带那匹半年只骑过一次的大宛宝驹打个包送给了柴武。 普天下第一套重骑装具横空而出,再加上那匹终于有了名字【凌霜】的神驹,那些想与柴武竞夺勇名的壮士背光一站,闪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扶苏看着柴武眼睛放光:“恪,这真是我大秦的铁骑?” 李恪耸了耸肩:“暂时是普天下唯一一套,由世上最后的铸剑师徐夫人亲自督造,包括内甲,衬甲,锁甲,鳞甲,皮兜,钢盔,臂盾,直刀,长槊,寸匕,骑弩,飞蝗连弩及精铁马掌,双边马蹬,双层马铠,还有专配的冲阵外挂,非千里龙驹不可驮动。” 扶苏很有种要疯的感觉。 李恪表现得很无奈,说:“概念甲嘛,总会制的夸张些。程郑已经将产业移去狼山,最晚五月,重骑工坊就会依托库不齐的铁山和牛马建起来,专门打造减配后的量产装具。若是一切顺遂,到明年开春,河间军当可组起一支数百人的战略重骑。” “仅数百人?” 李恪一个白眼甩过去:“你知道一套装具靡费几何?工期几许?更何况有魏武卒前车在先,此等重装,多有何用?” …… 车队行北,一路参观直道进程,在阳周,李恪会和了身在附近的莫臣,又与秘密赶来的江隅、乌鹤敖二人密会。 河间军的编成至今没有公开,这两部名义上还归属于北地、上二军管辖,李恪不急于更旗,只要他们操演士兵,整肃军容,至于剩下的,全待将令行事,二人嗨诺。 四月初八,李恪归临朔方地,重启磴口营,有史?、陈平禀事,数月之变经二人之口一一道出,听得第一次和李恪共事的三位勋贵不噤乍舌。 大秦从不缺能臣,但公正公平地说,在严密的体系之下,其朝廷官吏由上至下都缺少主观能动和随机应变的主动,整个官场皆有一种唯上而尊的僵化味道。 这种状况在始皇帝称帝之后达到巅峰。 李斯等人皆古今少见之俊才,可始皇帝宅化时,他们明知道这样不对,短时间却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是他们无能吗? 有了周贞宝主事,李恪献谋,他们的表现缜密得体,甚至还有余力行权谋宫斗,显然不是能力不济。 唯一的原因只有僵化,他们心有谋算万千,却习惯了听命行事,因为这样的臣子,始皇帝喜欢。 但李恪用人与始皇帝不同,那些本该在数年之后才发光发热的英杰们也与大秦的循吏有异。 无论是韩信临危不乱,还是陈平避重就轻,亦或是主持的史?当机立断,从善如流,都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 更叫他们惊奇的是,将主不在营,属将私动兵,这种绝对犯忌讳的事在李恪这儿,他看起来居然毫不在意…… 是不在意,还是没注意? 冯劫与扶苏眉来眼去了好一会,都觉得需要对李恪做一下提点。 扶苏轻声问:“尊上……” 李恪斜了他一眼,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尊席。 “公子,往后经年共事,身份之事,您打算向同僚们瞒多久?又准备在我的下首坐多久?” 扶苏被问地一阵尴尬,挣扎一阵,起身坐上尊席。 皇子就地方的事,该知道的早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了解清楚了,只是李恪扶苏不曾言明,他们也只能装不知道。 而没有公开身份的扶苏坐上尊席,堂下众人再敷衍也得骚动几声,算是给李恪一个解释的台阶。 李恪果然顺水推舟,他说:“荷华君就是扶苏殿下,你们心知便可,莫要外传。” 众人齐唱:“唯!” 正式地公开了自己的身份,扶苏连底气都壮了许多,他侧着身倾向李恪:“恪,戎事郑重,主将不令而兵佐行,需问其罪。” 李恪全不把他当作外人,直截了当说:“临行前我与?君说了,不是要命的事,他们自决,莫来烦我。马匪不过藓疥之疾,若他们连这些事都料理不定,我要他们做甚?” 扶苏、冯劫、李斯特皆愕然,感情李恪不是没注意,是真的不在意…… 李恪砸吧了一下嘴,对众人说:“宣旨之期近也,朔方二曲该归营了,寿君将乙曲驻狼山,布将甲曲归磴口。传我将令,锋利归鞘,马放南山。让他们把獠牙收起来,宣旨之前,总得给草原之民几分喘息的机会。” 拟发将令是陈平的活,他当仁不让起身作辑揖:“唯!” 始皇帝三十五年 两个大篇章,连接焚书、坑儒两件大事。 始皇帝三十五年是大秦短暂一生的拐点,但却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多笔墨,这很符合儒生的史观,变成这样,无可厚非。 在这里,以《史记.秦始皇本纪》为蓝本简单梳理一下史料上的始皇帝三十五年。 上接焚书制,开年,阿房朝宫落成,始皇帝迁宫。 有一个很秦粉的说辞,说阿房宫作为宫群,始皇帝时期并未完建,到二世时才开始大兴土木,这个说辞是受了汉长乐、未央二宫并立的影响,其实并不准确。 秦无二宫。宫阙以朝宫为本,原是章台,后来始皇帝在渭南建了阿房,也用悬道、园林把渭南和北坂连起来了。 自朝宫转移起,秦宫照规矩就该改称阿房宫,不再称咸阳宫或章台宫,也不存在两宫并存的状态,所以始皇帝时期的阿房宫是完建了,二世所为,应该称为【于渭南辟地扩建】。 迁宫之后,卢生上书,始皇帝称真人。 这件事很重要,因为卢生要始皇帝避人烟,始皇帝也照做了,这相当于自囚于宫,主动割裂了与朝政的关系,这个阶段,始皇帝成了独夫。 再然后,李斯喧哗宫闱,始皇帝怒杀宫侍。 这件事的疑点在于,李斯怎么能带着仆从护卫在皇帝家里招摇?毕竟他又不是董仲颖,始皇帝也不是东汉的小皇帝。 杀宫侍的事更离奇,秦律没有不罪而杀的先例,始皇帝在先前的三十四年中也没有突破秦律的先例,任何大事,都是先成律,再行罪,唯此不同。 我将这次事件定性为坑儒的发端,也是秦法治崩解,至二世帝权失控的发端。 史记中并未说清始皇帝是如何从危险的独夫状态中解脱出来的,仿佛一夜之间,受宠到足以让始皇帝自囚的卢生就有了良心,不愿再为暴君炼丹了。 他挂印就挂印,封金就封金,临了还不忘多嘴多舌,埋汰自己的衣食父母一顿。结果始皇帝像楞头青一样怒了,决定坑杀方士,给他们这些不知恩的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 而具体执行的御史再次荣膺反派,肃反扩大化,儒家(博士署)无故遭殃。 多熟悉的套路,太史公的手法与记焚书事时如出一辙,儒生是正义的,善良的,忠诚的,无辜的,是法家为了灭儒道统,殃及池鱼。 于是,坑儒,始皇帝再次突破秦律束缚,让大秦的皇帝位真正成为了天上地下唯一的至尊,从此再无掣肘。 史记中的三十五年至此而终,诸多迷团被春秋笔墨一笔代过,无缝衔接萤惑守心,叫人下意识就忽略了其中的不正常。 所以才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只希望经过我的打扮,这一年能真实一些,自然一些,看上去比萤惑守心更璀璨一些。 言至于此。 三十五年,帝霸,法下,秦制崩,中原荡。丞相斯谏曰:“请求票。”皇帝诣曰:“可。” 第五八八章 来河间参军,发田发房发老婆 宣旨还早,李恪还小,而吕雉的肚子却渐渐大了。 妊娠六个月,小腹渐起丘,李恪一手贴着肚子,一手读着《晏子春秋》,就那么安安静静靠在榻边,陪着吕雉,享受着难得的午后静娴。 《晏子》是记,也就是对名人生平的记录,考虑其成书与晏平仲的时代相去百多年,里头的故事虽多以这位贤大夫作伐,却也没多少人真将它看作晏子的言行。 至少在秦时,这部书更多地被视为借古非今,故虽不列在百家,可李斯还是专程把它标出来,仍在焚书之列。 这种特殊代遇让原本平平无奇,连作者都不甚明朗的《晏子春秋》一下名声大噪。儒家揪着书中明显的礼法痕迹,坚称此书乃儒生之作,墨家、道家也有类似的言论流传出来。 李恪也有自己的猜测,他认为这本书是稷下学宫的作品。学宫当年立在齐国临淄,既是百家交融,又独受荀子影响,正合此书以儒为纲,兼显百家的风格。 但猜测只是猜测,李恪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偷偷看也不是抱了学习的目的,而是因为,其中的小故事挺能打发时间。 他正看到《景公怒封人之祝不逊晏子谏》,大意是齐景公路遇老头,要老头夸自己,老头夸得两眼翻白,夸不动了,景公就生气,后来晏子吧啦吧啦一通说,直接把景公比成夏桀商纣,景公这才悔悟,赔礼又倒歉,于是大伙皆大欢喜。 这故事很扯蛋,因为不久前扶苏才把他亲爹比作暴君,差点没被始皇帝剁吧剁吧包了饺子,由此可见,晏子真敢这么说,下场肯定好不到哪去。 李恪正想着要不要把这心得跟扶苏分享一下,肚子那头突然胎动了。 生命的韵律轻轻一搏,戳在李恪掌心,只一下又躲了回去。 吕雉脸蛋一红,娇声道:“君郎,孩儿踢我。” “明明踢的是我……”李恪瘪了瘪嘴,突然就心血来潮,“雉儿,你知道吗?六个月的时候,宝宝大概有一斤几两重,个头或比拳头大些,混身皱巴巴的才开始长毛。你觉得他在踢你,其实也不见得是踢,可能是打嗝,放屁,也可能是嘘嘘……就是如厕。我跟你说……” “君郎,妾累了。” 正讲在兴头的李恪愣了愣,往日里二人见少离多,吕雉巴不得他多说话,好似从来都没像这样打断过呀? 可能是真乏了吧?六月妊娠,孕妇易乏,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嘛。 想到这儿,李恪恍然一笑。他小心把吕雉放倒,掖好薄衾,自顾自又说:“你乏了就睡,我就在边上陪你说说话,说些宝宝在腹中的趣事……” “可是妾不想说话。” “无妨,我说,你听。” “妾也不想听。” “噫?”李恪颇为诧异,这才发现吕雉一脸没来由的怒气。 “妾与君郎之子乃天造之才,似美玉,饱诗书,才不会在妾腹中做那些肮脏事!” “诶?” “反正君郎错了!”吕雉把薄衾往脑袋上一罩,闷声闷气从缝隙透出声来,“出去!” …… 生平第一次被老婆赶出门…… 李恪叹着气踢石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怀孕就不相信科学了呢? 小宝宝打个嗝放个屁招谁惹谁,居然不许……敢问天理何在! 李恪仰着脑袋质问天爷,天爷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扯些闲云遮住脸,不叫李恪瞧见。 身披玄龟装具的柴武哗啦啦走过来:“尊上,营外有赫迟部使请见。” 李恪诡异地打量了柴武一眼:“现在?” “是,赫迟部得闻尊上归原,特遣使来,看似为送礼通好。” “原来是通钱啊!” 李恪开心起来,想了想,让柴武去通知扶苏、黄冲、古临三人,如此一管监查二顾法,有他们三人在,李恪就可以放心大胆收好处了。 三人一脸懵圈找到李恪,不待细问,就被李恪拖进宾帐,这已经是近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赫迟部的使者是老熟人,脸上一道鞭痕的第一勇士卡鲁鲁。 草原的勇士耐性大多不好,卡鲁鲁也不例外,不过是被人孤零零晾了半个来时辰,他已经烦躁不堪,一见李恪入帐,劈头盖脸就是斥问。 “朔方部主小觑我赫迟部不成!” 李恪被戳了一鼻子灰,不由尴尬地怔了怔,一扭身拦住才要进帐的扶苏等人:“走了走了,不是来送礼的,是来找茬的。” 话一说完,他拍拍屁股,抬脚就走。 这下轮到卡鲁鲁傻眼了。 来之前,戾马反复与他说,要恭要顺,要敬要谦,务必让送出去的礼物达到效果。 依了草原的规矩,送礼的是大爷,卡鲁鲁觉得自己必须傲慢,李恪才会恭顺,如此才能把戾马交办的差事办成。 可在华夏,大爷却是那收礼的人。 卡鲁鲁不懂找茬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若是李恪出了帐,他这礼就送不成,那戾马的活就彻底落空了。 要恭要顺,难道是说我? 卡鲁鲁的七窍转眼便通了六窍,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雄鹰狩猎野兔,从不认为野兔给它食肉;狐狼嘶咬灰羊,从不觉得山羊使它饱腹。雄健的朔方部主啊!你不在意卑微的赫迟部献上的贡物,不愧是草原最强大的部族!” 这话若是传去戾马的耳朵,他一定会后悔派了个憨货来交流感情…… 帐外的扶苏听得直翻白眼,小声对李恪说:“见好则收。” 李恪觉得很有道理,换上笑脸,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赫迟部的礼物,共夷女两对,夏女两对,健马三十,健牛两匹。 夏女照规矩被发往朔方部在杭锦原的游牧地,陆衍和田横正在那,依大秦的规矩给她们立籍,愿意返乡的随商队返乡,不愿的授牛羊牧奴,入籍朔方。 健牛的处置与人相似,除少量种牛,多贩于商队发往中原,在中原,耕牛是永远不会饱合的。 健马则不然,它们都是草原马中难得的高头大马,可为战用,李恪将其归入甲曲,顺道再取三十夏民,征为军士。 唯一麻烦的是夷女。 朔方部中并非没有夷女。乌鹤部归附就有百多夷女,如今是朔方部下正经的领民,入夏子籍。两曲征讨灭族,牧人和夷奴中女性也有近半,好几千人,她们的身份则是官奴。 但这四位是礼物,长得如何李恪没见过,可从身份来说,她们从哪都不太合适。 作为隶妾,李恪帐中是不要粗使的夷女侍奉的,与辛凌两地分居的扶苏坚持要洁身自好,悍妻不日便至的黄冲被迫洁身自好,就连柴武古临这两个未成婚的小子都自持尊贵,不愿收夷人入帐…… 最后,初履监职的扶苏出了主意,他认为河间不日立郡,总需要华夏迁边,索性就先一步在战兵中遴选有意迁籍的,依战功高低,以达标原则官派下妻。 如此既不干扰华夏男儿明媒正娶,还能有效鼓励秦民参军,勇士落户,一石而二鸟。 于是乎,尚未立郡的河间郡在大秦发田发房的基础上,福利待遇更进一步,正式开始发老婆了…… 第五八九章 库不齐霸主之战 赫迟部只是开始,之后两日,送礼之人络绎不绝,挥元部、贺兰部,十四大部或成群或结队,目的不言自明。 李恪对这些行贿受贿来者不拒,一转头便依程序处理,唯一头被扶苏起名【红鸾】的大宛龙驹便宜了沧海。 自柴武披玄龟骑凌霜后,沧海大爷一直不快活,如今有了红鸾,终于快活了。 四月十一,李恪命辕门紧闭,兵卒上墙,内不得出,外不得入。近在咫尺的杭锦亭同时闭市,与之多有贸易往来的白羽亭得快马飞报,不建议秦商再入库不齐。 四月十三,磴口大营擂鼓聚兵,这几个月扩编至三千五百余人的甲曲全员列阵,就连摆在射台上的大弩都被拆下来,装车随军。 聚兵之后,日出近半,李恪下令以霸下居中,兵发向南,起往杭锦原南,赫迟部放牧的锡尼地区。 大军南行,在霸下的轰鸣当中,车马绵延四五里,前后几乎见不到步行的军士。 完全实现了畜动力升级的朔方部机动力极强,日落之前便跨过百里,在赫迟部西北十里一处背水扎寨停驻。 李恪于霸下指挥室下令:“高升蜃楼,严立营寨,兵不卸甲,马不下鞍,凡违令者,斩!” 蜃楼升了起来。 泪滴状的雪白飞行器像日出一般升上高空,仅凭七八根粗壮缆索与沉重的霸下相连,将几十里草原尽收眼底。 第一次飞升的扶苏很快渡过了情绪激动的阶段,借着夕阳放眼去望,不由大惊失色。 以赫迟部为中心,东、南、西、北竖满了营帐。十里之内稀疏些,载歌载舞,男欢女畅,三十里外密难下针,无数健骑呼啸来去,乍聚乍合,宛若游鱼。 李恪手指着赫迟部的方向:“赫迟四千控弦列阵,锋矢向南,由此可见,戾马这些日子还是结成了一些同盟,同盟当就是北面那些,看阵势,大概有七八千骑。” “那南面呢?” “挥元、贺兰这两个大部便是五千控弦,而且单部战力较赫迟更盛,再加上他们的支持者,总数逾万骑,数虽少,而战力精。” 扶苏紧了紧披衣:“内史之北,游牧竟有这般声势?” 李恪微微一笑:“眼下这百里草场差不多将整个库不齐的战力都聚过来了,今明两夜,便是角逐草原之主的关键期。因为他们若是再不定出胜负,后天日出戾马就是单于,有秦之助,统一草原,再无波折。” 扶苏惊觉:“你提前散布消息,就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攻伐而亡?” “二桃杀三士嘛。”李恪凭着护栏眼望辽阔草原,“不过公子有一事却说错了。这些游牧不傻,攻伐亡不了部落,我的目标,只是让他们离心。” …… 夜,赫迟部。 戾马高据在金榻上,神色阴沉,满面怒容。 “去朔方部大营的使者回来了?” 卡鲁鲁闷声闷气回答:“回来了,连辕门都不曾进,守门之卒也不愿为族长传讯。” “秦人!果然不安好心!” 卡鲁鲁咧嘴张目:“族长,依我之见,联系挥元齐,灭了朔方部,草原人不打草原人!” 戾马一阵苦笑。 “秦人岂止是一个朔方部?”他摇着头说,“秦人有秦人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计较,这一场非打不可,因为我和挥元齐都想借秦人之手,统一草原。” “可这样一来,不是让李恪捡了便宜?” “这一场不会死太多人的……”戾马站起来,满脸通红,“库不齐是库不齐人的草原,我们不会让秦人的诡计得逞,谁胜谁负,都是草原人胜!” 赫迟部强军夜出,引领着自己的盟友们,在白天各部庆典的会场左近与挥元齐带领的南方联军隔帐而望。 今夜无月,会场连排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就像一条十里长的橘色项链,隐隐约约映射出双方那两三万人马,如鬼兵夜行,无边无际。 戾马策马而出:“挥元齐!尊我为单于,你就是左贤王,以后就是我的兄弟!” 挥元齐与贺兰部族长迭古对视一笑,也不答话,一挥手,挥元部精骑呐喊着杀出! 戾马脸上,怒容一闪而过:“这是你逼我的……迭古,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话声传远,挥元齐大惊,不知何时,与他并马的迭古已经退入了自己的军阵,聚在一处的贺兰部反戈一击,突然杀向挥元部阵中! 战局,大乱! 今夜注定无眠。 从各部出兵开始,精选出的百余斥侯就在列长带令下往返于战场与大寨,将战事实况事无巨细皆报予霸下。 霸下里,李恪、扶苏、陈平、韩信、左车还有精于战阵的冯劫皆在座,季布则与其他将兵之军侯严守寨中,谨防各族反杀攻秦。 战局的变化在克制中叫人眼花缭乱。 先是挥元部一支千骑主动向赫迟军阵发起突击,接着贺兰部反水,从侧后冲击挥元军阵。 挥元齐狼狈不堪,凭着身边另两支千骑的勇猛堪堪立住阵脚,名义上支持赫迟部的达拉特原和准格尔原又反,与挥元部出攻一军合攻守尾,把毫无准备的赫迟部冲得大乱。 乱战当中,赫迟部的大旗倒了,戾马暂且生死不知,但斥侯看到有人挑着卡鲁鲁的脑袋喝降残军。 大戏至此仍未落幕。北区抵胜,挥元部拔得头筹,进击之军与援军合流回援南区,反过一次水的达拉特原居然二次反水,趁挥元齐发令反攻,一举又拔掉了挥元部的军旗! 这场大战的两大主角先后落马,一直作为陪衬的贺兰部族长迭古联合达拉特原的部落笑到了最后…… 硝烟至日出散尽,贺兰部开进赫迟牧区,留驻牧人望风而降,库不齐草原终得霸主。 十四大部,六部参战,两部灭族,逾半数部落却一直束马立在战场,自始至终,连弓都不曾张开过…… 而在战场不远的一片疏林,赵柏叼着草棍打着哈欠,对躺在马车上的彭越说:“仗打完了。赫迟、挥元两旗皆倒,我亲眼看到挥元齐的脑袋,这下可以走了吧?” 彭越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伤口,胸前绷带处渗出几抹新红。 “夷狄愚人,死不自知……现在大事已决,我心中万念俱灰,你何不取了我的头去?想李恪也不会过份怪罪你……” 赵柏失笑,也不要彭越答应了,自顾就赶着车调头:“你道大兄多在意你的脑袋?还想帮我将功折罪?” 彭越大怒:“赵柏!士可杀!不可辱!” “谁有那闲功夫辱你?”赵柏唤住马,回过头,难得正经,“其一,你这一箭是为救我挨的,我从不恩将仇报;其二,大兄事秦我反秦,关系再好,我也不会为他效力;第三,你可是我安阳君第一位家臣呢,岂能这么轻易就叫你死了?” 彭越愣住了,怒容都来不及散,就那么维持在脸上。 赵柏哈哈一笑返身驱马。 彭越在身后小声问:“公子何往?” “出来这许久,自然是回安阳侍奉媪去。” “呃……主公孝心可嘉……” “哈?” “无事,驱你的马!” 日出东方,库不齐风云止歇,牧歌声声,一片安详。 第五九零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霸主之争,各出手段。这一场虽说打了起来,可你的愿景怕是也落空了吧?” 还是在蜃楼上,第二次升空的扶苏比昨天不知从容了多少。 他迎着朝阳远眺战场,那里大战方歇,随处可见人马伏尸,但更多的,还是成建制的控弦方阵。 消息昨夜就传进了帅帐,大家对十四大部的盈益得失都心知肚易,今日升空,只是为了眼见为实,验证所听。 赫迟,挥元,事先看来最有胜算的两大部落齐齐灭亡,西南的贺兰联合东北的达拉特原两部拿下了最后的胜场,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李恪的眼皮底下接收赫迟部的牧人和牛羊。 贺兰成了库不齐草原最后的霸主。 就如扶苏所说,维系整个草原均势的十四大部在李恪的挑拨下打了起来,但又没有彻底打起来。 反间,卧底,明盟,暗誓,严守中立,袖手旁观……这些草原人的阴谋算计便是放在中原诸侯合纵联横之时也丝毫不落下风,直叫人叹为观止。 李恪的算计显然落空了,一夜之后,活下来的各部依旧交好,整个草原水泼不进,看起来,全无倒向大秦的可能。 只是李恪脸上却寻不见几分骑虎难下的纠结,他笑嘻嘻靠着护栏,饶有兴致看着贺兰的骑士清点赫迟如山的财富。 “公子,你可知,草原为何会有十四大部?” “诶?” “十四大部,遍及草原,其中挥元、贺兰、赫迟三部尤强,合计控弦万余。剩下的十一部则弱些,三两为盟各掌一片野原,可用之兵总和不过一万二三,可说是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既要防秦,又要防大部吞并。”李恪对着扶苏笑说,“你说,这些名不符实的大部是怎么活下来的?” 扶苏脱口而出:“掣肘?” “便是掣肘。三大部相互掣肘,外又有大秦雄壮的北军在畔。彼时抗秦才是关键,为了草原齐心,谁也不愿草原生出霸主来。” 扶苏眼睛一亮:“可是现在,大秦不再是威胁,而是助臂!” “外敌去,内主生,这一场下来,草原的秩序看似还在,其实早就不在了。如此公子还觉得我的愿景落空了么?” …… 四月十五,平旦近末。 李恪不起兵将,不设仪仗,只以沧海、柴武二马前驱,再由田横持缰驭马,如此一车两骑,悠悠赴宣旨之约。 日出不出,将明不明,今日天上满是阴云,沉甸甸压在头顶,让李恪不由担心起一会的天气。 待会儿不会下雨吧? 为了稍显郑重,他如今乘的可不是自己低调安稳,冬暖夏凉的防弹马车,而是标准的大秦重战车。 大秦的重战车自带伞状的铜盖,但真跑起来,估计是挡不住雨的。 要是淋出风寒,这一趟岂不是亏了? 李恪唉声叹气,听得驾车的田横不住侧目:“钜子可是忧心?” “是啊,一会可能会下雨。” 田横恍然:“原来钜子是担心原野湿滑,不利归途!” 他的暗示实在明显,李恪猛翻了几个白眼,倚着扶拦问:“你觉得一会会有人对我们下手?” “战也打了,族也灭了,总会有几个明白人对我们怀恨在心。宣旨之后,或有敌袭!”田横一脸担忧,“钜子,虽说陛下那份令旨不宜广传,但您连护卫都不带,未免……” “你实在低估了草原人的隐忍和算计。”李恪一脸轻松,“放心吧,今日你便是横着走,也见不着刀兵。” “诶?” 行不多久,赫迟营区便至眼前,李恪站在车上,居高见十二骑束马迎候。 他们就是十二部的族长,以贺兰部迭古为首,达拉特二部分立左右,之后又隔了一个马身,才是弧形排列的九部领袖。 才一夜就察觉到了? 李恪也诧也喜,一整衣襟,命田横停驻。 双方隔有十余步,李恪下车,三两步自迎上前,迭古甚至没来得及下马,李恪便一揖到底。 “微末小尉,何劳族长亲迎!” 迭古慌忙滚鞍下马,扶住李恪把他生生扯起来:“朔方部主乃天使之尊,夷狄野人何德而受!” “族长知礼,大秦幸也!”李恪微微一笑,抖袖抽出自己的胳膊,“族长,因何不见赫迟、挥元二部?” 迭古的脸忍不住抽了一下:“此地正是旧赫迟部驻帐,戾马与齐缺席的原由,朔方部主何必要明知故问?” 李恪笑着拍了拍迭古的胳膊:“明知而故问,此正是华夏礼法之精髓所在。族长很快便是大秦的外臣了,身份尊贵,往后那些不该知之事,便是知了,也当不知。” 迭古的眼里精光一跃:“华夏风采,实令心往。我命人备了盛宴薄礼,还望朔方部主移步赏光!” “此事不急。”李恪扫了眼在场的族长们,又装模作样观了会儿天色,轻声说,“身负皇命,为人臣者自当先公后私。既然赫迟、挥元二部自弃旁听,我等事不宜迟,还是先将大事办了,再论私谊。” “这儿?” “族长们都在,正所谓择不如撞。” “可是,是否该将牧人们聚起来,眼下似乎有些……冷清?” “您的大事,观礼却全是别族牧人,那样岂不是更冷清?” 迭古觉得李恪说的有道理,可细细想来,他又不知哪有道理。 他正想着道理,李恪已经从怀里抽出一方黑绸,展开,向着迭古露出绸背面的玄鸟金绣。 “库不齐游牧各部,皆听朕令!” 下这道令时,始皇帝还不曾自称真人,等李恪宣读令时,咸阳的至尊已经用腻了本真人,又称回了高大上的朕,所以李恪照令行宣,本来也没什么问题。 【……册封贺兰部主迭古,号库不齐可汗,称孤面南,望卿严束草原,牧守秦边,驯服端顺,永为藩篱。此令,始皇帝三十五年,四月十二!】 “臣,贺兰迭古,谨尊上言,必终陛下之所托,子孙万代,不使悖妄!” 简单到简陋的封册仪式说结束就结束,迭古站起来,伸手想接那封御令,李恪却把手腕子一抖,躲开迭古,把御令摊平叠好了又收回怀里。 迭古愕然:“这文册不予我?” 李恪板下脸:“单于,您现在是库不齐一原的单于,获准建国,当世之身份只较陛下低些,比当年的诸侯自王都要高上一筹,得称孤,岂能自贱?” 迭古脸上一抹红韵,举手拜谢,礼一毕整个人就尊贵了起来。他尊贵地笑,又问了一遍:“朔方部主,陛下的封册不予孤么?” 适应地真快啊…… 李恪恭敬回答:“单于有所不知。封册建国,远非一绢文书之事。您得了宣告,得定国名,王号,都城,太子,然后明文遣使,连建国朝供一道送去咸阳典客寺。这册、宝二物,也会由典客寺制毕,由陛下在大朝会亲赐予您,方显郑重。” 迭古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泱泱华夏,怎么好似经常封国似的? 不过他更在意李恪嘴里的四个字,建国朝供…… “这建国朝供又是何物?” 李恪又是一拜:“属国恭顺?何显恭顺?单于想,库不齐本是陛下之土,有税有赋,如今分辟于您,这赋税自然便予您了。您该怎么表示恭顺?自然是将所收之税赋以朝供之法交还陛下,一钱不取。” 迭古的眼珠显凸出来:“可是……库不齐何时收过税!” “单于,慎言!”李恪的声音骤然严厉,严厉的同时反而变低,低到几不可闻,“陛下仁厚,不在库不齐取税,然军国之用还有中原。今日单于立国,唯库不齐,往后军国之用,都城兴建,又当从何处支用?难道叫贺兰人卖牛卖马?” 迭古是真真恍然大悟了,能抢能要,还合情合理,他凭甚不要呢? 如今只剩一个关键:“税赋之事,陛下该分多少?” 李恪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陛下富有天下,哪在乎区区的库不齐?倒是朝供的礼仪,三年一遭,每次二熊,取蛮勇之意;二兕,取忠厚之意;二鹰,取锐进之意;二雁,取心往之意。” “就这些?” “平素就这么多,唯建国礼要隆重,羊三十万,牛万,马三万,这叫倾国之所有,以慰陛下。” 迭古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恪冷笑一声:“单于舍不得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第五九一章 孩子不听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迭古虽不明白中原怎么会有如此俗白的闲话,但此时此刻,李恪却真正成了他的贴心人。 心往一处去,力往一处使! 什么是孩子,十四……九个大部是孩子。珍禽异兽不着紧,关键在那数量赶得上赫迟、挥元两部大半族产的牛羊马匹,它们才是需要这些“孩子”为单于分忧的事。 而什么是狼?秦军是狼!贺兰部统治不了草原,没有秦军为之后盾,当年的十四个大部谁也统治不了散乱的库不齐。 迭古觉得李恪给他指了条明路。 始皇帝虽然厌烦草原的不恭,但再是厌烦,大不了像现在这般划出去丢弃掉就是了,何必让自己的士卒帮忙统一草原? 便是几个部落联合打劫,也需要提前分好各部的利益,始皇帝若是不要利益,那才是需要警惕的情形! 现在好了,始皇帝开出了价,迭古只需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大军开拔的花费,还有分给始皇帝的红利,究竟是他自己出,还是叫那些注定要被吞并的大部来出…… 答案显而易见嘛! 明地暗谋,宾主皆欢,李恪宣了趟旨,赴了个宴,归营时满载而归,那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得担心了一日的扶苏直翻白眼。 “公子,我看您身边也没匹像样的战马,这匹大宛驹虽说杂毛多了些,但别的方面半点不弱于凌霜、红鸾,看着还低调,要不,将就?” 扶苏的脸臭臭的:“身为大秦牧边,明目张胆通财取物,竟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可是御史!” 李恪谨受教:“横,公子不要,马归你了。” 田横当即喜上眉梢,下辕登马,一拔马缰,还不忘唱一声:“谢殿下割爱!” 扶苏悔得肠子都青了。 李恪笑嘻嘻拍着他的肩说:“此番过去,最大的收获不在马,而在奴。大宛马奴二十人,相马、育马皆翘楚,十人归我,还有十人交给公子可好?” 扶苏鼓着腮帮子:“我又无马场,要马奴何用?” “也对,公子要这些个饱食无用的奴人作甚。”李恪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雁门马邑专供北军战马之需,就是不知上将军那,究竟有没有这等马奴……” “啊!” …… 毫无作为,大军拔营,朔方部甲曲将士雄赳赳来,气昂昂走,连一截营木都不曾留下。 他们回到磴口,再也不问外政,市亭重开,生意兴旺。 狼山的大营与两翼的谷道关城在五月中完成了基本构造,这意味着整座库不齐彻底落入秦人手中,贺兰关,狼山关,一西一北,将库不齐的邦亡之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战略目的达成,李恪就主动放缓了狼山项目,他盘点了手上的人力,史?的轻兵足数五千,各方夷奴六千出余,他只在狼山留下两千人,余者则划出两个方向开始筑路。 这两条将是大秦未来掌控库不齐的核心道路,一条自磴口向东连直道,并在交汇处设一市亭,名达拉特亭,另一路自狼山关向南连贺兰关,在贺兰关下又设一亭,曰贺兰亭。 三座市亭成其三角,初设的规模都不大,主职还在中转集商,为草原的游商提供方便。 李恪把它们统一交给如今的军市军侯,以后河间郡的官市丞吕奔打理。 商人最明白商人需要什么,自从吕奔履任,李恪几乎不需过问商事,草原的商贸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荣起来。 其实若不是草原乱战,商贸繁荣的速度应该更快才是…… 四月,库不齐单于迭古定都锡尼,称孤面南,同时向九部下达上贡指标。 五月,准格尔原部族反叛,迭古令自己的盟友达拉特两部引兵镇压,战事绵延不绝,双方各有胜场。 六月,乌审原以十万头羊、三千头牛与五千匹马的上贡被劫为由,广结联兵向鄂克托原诸部宣战,迭古焦头烂额,命身在贺兰原的长子过河调解。 他的儿子领着五百精骑疾往战区,还未抵达,便在鄂克托原遭遇了一股不知何来的马匪,被人斩头而去…… 迭古疯了,点齐人马威逼叶贝尼部,也就是鄂克托原的当家大部,同时也是营区离他儿子死亡之地最近的部落索要凶徒。 叶贝尼部的回话就一个字,滚蛋! 达拉特原战准格尔原,贺兰、乌审联军战鄂克托,伊金霍洛看不过去,组织志愿军抗贺援鄂,双方越战越勇,战斗基本集中在杭锦原…… 杭锦原群龙无守,又被朔方部占去了逃战的纵深,霎时间水深火热,叫苦无门。 而这时,时间才不过三十五年七月。 吕雉的预产期近了,公输瑾也在月前把出了喜脉。满心欢喜之余,为了在气势上不输给整日端着喜马拉雅溜湾的吕雉,怀胎可能还不足二月的公输大夫人已经不良于行,没人搀着的时候就只能躺着。 家里热闹成这样,李恪自然懒得管外头那些牧民的死活…… 七月,入秋,暑未去,燥升烟。 历经一夏,李恪的帅帐早已经变了模样,因为孕妇是金贵的,冷不可,热不可,寒不可,燥亦不可。 基于通风,透气,冬暖,夏凉,宽敞,不仄,软适,安宁的原则,整个大营位置最好的就是李恪的帅帐。 帅帐当即就被征用,内部用隔墙分出四室一厅,地上铺满羊绒细毯,地下则是密布的循环水管。 循环水管是当年暖烟道的升级版本,夏天注冰水,冬日流沸水,可使房内冬暖夏凉,不虞干燥。 这种设计的升级得益于墨家正式攻克了螺口环切技术,并制造出第一螺旋线开线机床,以高硬度钢切割较柔软的铜再没有原本那么费事,大帐的改造也是新技术民用,或者说勋贵用的落地实验。 新技术的应用让帅帐的舒适度直线上升,两个孕妇从此再不愿踏出帐子半步,一应休闲,运动都在帐子里进行,只有天阴无雨的难得日子才愿去大营里透透新鲜空气。 今天也是这样。 李恪和自己的三位夫人分东西南北落座,两两组队玩着叠叠高打发时间,严氏坐在高堂看着《周易》,有阿狄为她揉肩,稚姜端坐烹茶,一副地主老财的万恶模样。 叠叠高是取自后世的桌游,八十根大小长度皆一致的方形小木条以四条一层纵横堆叠,参与者两人一组,轮流抽掉木条,哪组倒了台,哪组便是输家。 李恪家的分组基本固定,他和虞姬一组,公输瑾和吕雉合力,因为从动手能力而言,李恪和吕雉都是拖后腿的,而从结构分析来说,虞姬和吕雉又一窍不通。 什么都不行的吕雉搭配头号玩家公输瑾,理论拔绝的李恪指挥着心灵手巧的虞姬,两方可称龙争虎斗,叠木早已歪歪斜斜,可就是不见垮塌。 眼下又轮到李恪执杆,重心,受力,支撑,陷阱,他在心里飞快心算,很快就挑定了下手目标,八层左一。 虞姬接了指令,纤葱似的手指拈着小棍,轻轻地捅,那条木笔直地探出脑袋,稳稳地伸出三分之一。 李恪深吸口气,对虞姬说:“妙戈,接着就要快,越快越好,一击捅穿,绝不能迟疑!” 虞姬郑重点头,摆正细枝,呼吸,呼吸…… “报!” 一声大吼,把虞姬吓得一颤,叠木哗啦啦倒塌下来,李恪黑着脸瞪着急步而入的柴武,恨恨说:“怎的!有人投胎么?” 柴武愣了一下:“先生英明,确是有两部前来投营,只是因何要唤作投泰?莫非……是为了讨口彩?” 第五九二章 咄咄逼人 说实话,各部的忍耐力比李恪心想的差了不少…… 他本以为打开局面至少要等到明年春夏,因为一过秋日,各部必须停战冬迁,草原漫长的冬季会给他们喘息的余地,也会给他们安静思考的时间。 李恪不怕他们思考。人的思维自有惯性,没有外力的干扰,想要跳出局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便是真有天纵的聪明人能看见盲区,现在的草原也没有多少余地给他们斡旋。 当年的草原之所以屡教不治,一是因为过狼山可与匈奴对接,二是因为草原诸部齐心敌秦。现在这两条都成了过眼的烟云,不知不觉间,诸部面前就只剩下一个岔道可选,向左归秦,向右毁灭。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默然忍受迭古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暴君的无涯的统治,通过归秦与他们远离。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死了,睡着了,睡着了就能获得长久的自由。草原人把自由看得比天还大,可既然是睡着的,他们又如何不会怀疑,那只是睡着以后的一场迷梦? 能为一场可能的大梦远赴死局的人必竟少有,便是真有,出现在草原上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牧人比农人更像动物,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们也更容易屈从于现实。 李恪等的就是第一个屈从的人,或者说部落,现在他们来了。 乌达和林尔泰,杭锦原两个中型部落的族长,原本是戾马的死忠,在李恪与戾马短短的蜜月期中,也是秦商相对青睐的主要目标。 戾马死得太过突然,偌大的赫迟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紧接着李恪束营,龟缩于北,杭锦诸部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一下从父母双全,堕成了没爹没妈的孤儿。 没人疼,没人爱,杭锦诸部唯一聊以**的,就是在朔方部入原之初对他们有过不小的打压,所以同是群龙无首,乌审的同乡们总比他们更受欺压。 上贡的数目杭锦原位列第二,各部不敢逆声,咬着牙关凑了四成,准格尔和达拉特就打起来了。紧接着,乌审与鄂克托也打了起来。 杭锦诸部急停了上贡,缩着脖子等着新单于请动秦军威扬七原,结果秦人没来,迭古的儿子丢了脑袋…… 贺兰部亮出刀剑,伊金霍洛提缰扬旗,老老实实的杭锦原没有掺和进任何一家,迭古却依旧不放过他们。 四原大战,吃他们的牛羊,征他们的战马,稍有反抗就是屠族灭门,他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朔方部以正在建造的通原大道为基,把方圆五里都纳入了保护范围。 没活路了! 杭锦的族长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权衡利弊,这才发现像乌鹤部那样放弃自主,投入大秦才是眼下唯一的活路。 所以乌达和林尔泰来了,代表杭锦幸存的十九个中小部落,总计六千余牧人,请附大秦。 李恪选在扶苏的帐里接侍他们,陪席的有冯劫、李斯特、陆衍、由养、季布、陈平与才结束了实习历练,回营不过三日的李左车和韩信。 各路文武济济一堂,良臣贵嗣熠熠生辉。冯劫和李斯特数月不曾被李恪召唤,好奇这次被点名出席的原因;由养、季布窃窃私语,猜测李恪是否有出兵之意;陆衍与左车相见恨晚,陈平闻韩信大名久矣。 众人两两一聚,自顾笑谈,那一个个气度不凡的样子,看得原来就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两位族长越发拘谨,只能相互依偎着杵在堂上,站不成站,坐不成坐。 如些煎熬着等了许久,正席上的李恪与扶苏对视一笑,李恪终于开口。 “二位族长,何以不坐?” 乌达愣了一下,赶紧确认一番周遭。两旁席座都是满的,他们的脚下也不曾设席。 这让他们坐哪去? 乌达不明白李恪的用意,林尔泰也不明白,可是今天事关重大,二人对李恪的话一句也不敢轻忽,只能用力想。 他们的心思不自觉飘远,正思索间,又听李恪问:“二位因何来?” 这个问题有答案! 在死胡同愁眉难展的林尔泰突见了曙光,想也不想开口就说:“我等愿保朔方部安宁!” 扶苏眼底闪过一丝喜色,看一眼李恪,矜持而笑:“原来二位是想附秦。” 林尔泰脸上一僵。 来之前,他与乌达早有商量,朔方部虽强,但毕竟外来。如李恪这般想要在草原长长久久站稳根基,对他们这样的土著必定有求。 试想连乌鹤这样的小部归附都能让秦人欣喜若狂,他们背后站着整个杭锦一十九部,可不是能予取予夺? 关键在端着! 就像普通拜访一般说些闲话,再扯一些草原的乱局,朔方部正面临的危机,等李恪紧张,待李恪失措,然后再像救世主似提出助臂,看着李恪感恩戴德…… 可是,怎么一开始就被看出来了? 林尔泰一时语竭,乌达慌忙补救。 “这位……” “这位是荷华公子,受陛下指派,任监察,与我同列。”李恪适时介绍了一声。 乌达不知道秦军里何时多了个与将主同级的监察官,不过秦人的官位本就复杂,他也懒得追问这许多。 “原来是监察!监察,我等此来是为了助朔方脱离兵凶,并非附秦,你误会了。” “原来是误会了……”扶苏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他不愿言,李恪也懒得说,只是冷冷一笑:“朔方部安泰得很,不需外助,送客。” 乌达一脸铁青:“朔方部主,草原乱战,战火眼见就烧到通原道,你只有区区五六千兵……” “若要附秦,要求有四。其一入籍,其二分户,其三徭役,其四,凡贵人头目,以牛马畜牧换爵,迁户中原,永弃法外权贵。”李恪一字一顿,根本不顾乌达的说辞。 乌达怒意勃然:“朔方部主,杭锦原是为助你!” “我亦说了,朔方部不需相帮。”李恪脸上全无商量的余地,“以上四条,可,大秦便收留诸位,不可,你等便归返各部,自生自灭!” 场面彻底冷了下来,李恪不再说话,乌达只剩喘息,林尔泰满脸纠结,轻声询问:“事关重大,不知……” “你们因何而来,于你们,于我其实都心知肚明。”李恪看着林尔泰,开诚布公,斩钉截铁,“我的话离帐便无效,故二位没有考量的时间。要商议,就在这帐中商议吧。” 第五九三章 蚕食 欺人太甚! 初次见面,李恪与传闻中谦和软弱的秦人形象根本不一样。他比草原上最凶残的孤狼更凶残,比最贪婪的黄鼠更贪婪! 去、留、待遇,他口中的内附就是吞并,依了他的话,各部的贵人们将失去牛羊,失去牧民,失去奴隶! 他们还会失去草原!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将迁去中原。人地两生,不明耕作,他们难道去做秦人圈羊的牛马? 乌达气得混身哆嗦! 可恶的李恪,根本没有给乌达和林尔泰留出任何商议的空间,他根本就不是来商议的! 刚才的话与其说是让他们选择,不如说是一声通谍。 而且李恪显然没有耐性跟他们扯闲,这种态度也证明,他们对李恪全无价值。 林尔泰一脸苍白,乌达怒不可遏。欲逃、欲走,不管心里作何想法,反映在动作上,就是直欲拂袖而去。 可他们终究没走。 李恪似乎吃定了他们,就在当场,就在堂上,根本就不等他们给出答案,自顾自便开始给在座的下属交代任务。 “衍君,备好三事。一是牧人入籍,籍为夏子,非是臣邦,分户,排牧要同时进行,畜牧之数也要明确登记,以利税赋。二是夏奴开释,予民籍,夷奴可由各人保留,予私奴籍。三者贵人鬻爵,划定分级,最高不得过大夫爵,且入籍之后,俱迁内史,不可眷留。” 陆衍起身:“唯!” “兄长,你亦有事。官畜放牧为常徭,连户入伍为常役,如何行之有效的编户征发,由你与衍君商议,一伺有定案,交我与公子审阅。” 李左车也起身应诺。 “由养。” “嗨!” “河间部不设常兵,征将分离,兄长着力完善役征之法,征得之卒交在你手,你要训好,练好,以戍卒为本,做好更卒流转之筹谋。” 由养抱拳道:“嗨!” “斯特君,草原牧族有其特点,献畜之人虽少,贡畜却据一族之大半,你主管田仓,这些活的公产如何掌管、牧养?都是新课题,中原不曾有。以我所思,活产转为财货、蓄作钱粮是根本,如战马、肥羊,可与?成交易,供给军需,驽马、耕牛,除留足自需,可皆转奔通贾中原。” 说实在的,公对公采买的概念李斯特没怎么听懂。而且这事一听就有些麻烦,李斯特的纨绔脾性忍不住就升了起来。 “尊上,二位族长还未答应呢。” 李恪淡淡扫了眼乌达和林尔泰,那目光让他们想起族里的老牧人看着待宰的羔羊。 “他们不答应,就得回草原去等死。但我们的归附条件会传开,也会有在意牧民死活的族长带着牧畜来归附,早晚而已。” 李斯特不服气道:“若是没有呢?” “那是等你主政此地才该考虑的事。”李恪半点面子也不给李斯特,一语掷地,又转向冯劫,“劫君,斯特君主田仓,你主驿厩,马场、牛场,繁衍饲育皆你之职。我等要可持续性发展,一是要为军伍持续提供战马运力,二不能断绝了官办的牛马产出,其中的规模你要把握好,种畜的选留和牧吏的培训都要做在前头。” 冯劫半句闲话没有,铿锵而诺:“唯!” 交代完政事,后面就是军事,李恪一一点名:“布主兵,信为谋,点齐兵马,随时待战。凡归附之族,连人畜牧区,皆纳入保护范围,秦民之利不可有损!” 韩信、季布起身齐唱:“嗨!” “平君,你的事情麻烦些,临的军法,冲君的狱掾皆配予你,布那处也抽五百战卒予你,牧人归附后缴畜,迁户,释奴,分牧等琐事,皆由你来临管,若不从者,依律处之。” 陈平愣了一下:“尊上,秦律似无相应律法啊?” “你先编着,以严为要,待我与公子审后就报咸阳。”李恪笑了笑,“勿忘了,乱世当重典。” 乌达和林尔泰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一哆嗦,把李恪的注意力又拉回到他们身上。 李恪笑得瘆人:“不知道二位族长有否考虑妥当?” “卑……卑……不敢违!” …… 朔方部巨大的战争机器在平静了数月之后猛然开动起来。 甲曲三千九百人战外,乙曲两千七百人辅内,杭锦十九部有十二部选择归附,郡仓入羊六万余,牛三千,马五千,其中精选战马四百余匹,反哺甲曲,又成了新的战兵。 韩信与季布的手段极毒,他们并不是将兵卒分散,去往各族保护牧人,而是划出一个远离战区的大圈,不归附者逐,归附者入,不从者剿。 短短半月,又两部在两面夹攻下归附朔方,两部族灭,余三部有两部投入鄂克托的怀抱,一部飞迁向锡尼王帐的迭古输诚。 直到这时,忙于战事的迭古才知道李恪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他怒气冲冲遣使上门,李恪让陈平代为接待。陈平用一张利嘴说得使者哑口无言,订下了名为共识,实为缓战的磴口盟誓。 草原各部以自愿附秦,库不齐国(迭古才定了王都,还没有正式的国号和册宝)不得怪罪,但同时,秦军要助库不齐平定草原不法叛逆,助其建国,成其朝贡。 当日,李恪命田横、牟定远二人携奏急赴咸阳,五日后,始皇帝制告天下,建河间军,立河间郡! 李恪的莫府在半日之内完成分割,一为军莫,二成郡治。几乎在同时,贺兰、白于二营更旗,乌鹤敖、江隅各领一曲以堂堂之势侵入草原,草原之战乱骤然一滞! 迭古终于察觉到不妥。 明里暗里,在各处宣扬自己只有半部兵马的李恪一夜之间长成了庞然大物,麾下兵马近三万人,文臣武将齐整俱备。 这不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 始皇帝在御制中虽未明言河间郡的辖地范围,但可想而知,区区磴口至两关的通商口岸不需要新设一郡! 既立郡,何立国? 迭古甚至没法去寻李恪问个究竟,这时候去李恪的老巢,他不敢保证自己有去有回! 被算计了! 迭古的脑袋上一夜生出了斑驳的白发,简陋的兵势图上,是犬牙交错的各方战阵。 东北,准格尔与达拉特战,乌鹤敖的人马以劝战之名窥伺在旁。 西北,他的王帐外就是四部乱战的彊场,再外则是整戈待旦的朔方部。 西南,他的根基贺兰原上兵力空虚,江隅的贺兰部居关立原,随时都能把他的族居吞入腹中。 库布齐原,三面大河,南面则是白于山和交错的内长城,这是一个口袋…… 早先这口袋处处漏缝,边角还有几处缺口,秦军再多也抓不住流散的牧人。 可随着狼山营建成,河间军成立,特别是李恪自磴口由西北内扩,秦商横行于草原,不知不觉间,游牧突然就没了游散的空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恪又是从什么时候布的局? 迭古突然想到一个秦词,蚕食。 随着秦商见繁,他的妻室也学着秦妇养起蚕来,把这当作一种文明,一股风尚。 所以他见过蚕。 蚕就是从边角食叶,不消片刻,就能把一大片桑叶啃食干净。 他的王国与桑叶何其相似! 李恪指挥着几万秦兵从边角起始,眼见着,就要把他的王国啃食干净了! 迭古忍不住颤抖起来,他高声唤入近侍,几乎是嘶吼着下令。 “停战!派出使者,去准格尔,去乌审,去伊金霍洛!我们要停战!现在是库不齐生死的关键,再战下去,草原……就要变成河间郡了!” 第五九四章 李恪有后 八月初八,李恪正与扶苏烹茶弈棋,棋至中盘,厮杀正酣,吕雉的侍女阿狄突跑进来,捂着肚子剧烈喘息。 “公子……” “生了?”李恪一脸淡定抢答,瞅了眼手上才提出来的黑棋,一技曰靠,真逼向白棋本阵。 扶苏愣了愣,确认自己才是执黑的那边,当即承认技不如人,决定推坪认负。 李恪微笑着把棋盘上的黑棋收进白棋篓,见阿狄久久不答,温言细语又问一遍:“可是夫人生了?” 阿狄恍然惊觉:“生倒不曾生,方才腹疼,老夫人已让亲卫们去唤稳婆了。” “唤稳婆就唤稳婆,女子孕产又不是一时半刻就能了的,急切什么?阿狄,遇事当得不急不躁,便是生产,也得稳健。” 说着话,李恪挥袖一扫,把没收拢的棋子扫得满帐都是,空出棋盘,提了墨笔,看一眼漏刻。 【水十一刻刻下六,其时七分,约11点40分,第一次阵痛】 他站起来,同手同脚,仪态万方:“沧海,端上棋盘,这棋盘,我的了!” 吕雉要生了。 阵痛越来越频繁,压抑的痛呼越来越激烈,李恪盘着腿坐在帐子外头,背靠帐,脸冲外,时不时还睁着茫然的眼睛在那方大棋盘上写两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记谁没到贺…… 所以扶苏来了,墨者到了,陆衍左车联袂而至,吕家和李恪家里的自然一个不落,就连不情不愿的李斯特也被黄冲、冯劫拖了过来。 一群跟生孩子全无关系的大男人乌涣涣拦在两杆帅旗下头,稳婆端着血盆子出门骂一次,回头训一顿,过足了怒斥勋贵的瘾头,可便是李斯特也不敢在这时候炸毛。 生子大事也,若是因为斥了稳婆导致接生事故,李恪估计会活剥了他,就算他翁是李斯也不顶用。 漫漫之时,李恪一边跟忙进忙出的稳婆陪着笑,一边跟几位墨者们交代着琐事。 “狼山的矿藏?” 程郑低头谨答:“现勘明铁山三座,锡山一座,理石、石灰皆有矿藏,左近草原还有富饶石碳,果真是墨工天府。此外山上还有金山一座,已经上报少府,交予朝廷。” “没铜山么?”在李恪心里,金子远没铜有用,更别说金子还不能捏在手里…… 程郑也颇为遗憾:“草原素不产铜……” “算了,铁便铁吧,工坊配套建得如何?” “徐师遣了子期君主持狼山工坊,刀、剑、盾、弩皆已有了产量,只是离预想还颇远。装具工坊也建成了,依钜子之思,减去了锁甲,鳞甲的甲叶也从纯铁改为镶铁,重量轻减,工序也简易了许多。” “冲压坊呢?” 程郑摇头道:“工器坊尚未落成,依了计划,冲压机关是在狼山制的,想要成机,估计得到冬末春初。” “那配套的獏行之类也该造起来了。”李恪看着泰,“泰,此事你抓紧些,别总等着机关。” 泰长身拱手:“唯。” 李恪喘了口气,看起来憋得难受:“?,武,你们二人还有一事,全军精选良马和善骑的健士,先照七百凑,我要在亲卫中组建重骑营,便是装具跟不上,操练也可以先做起来。” “嗨!” 还能找些什么事办呢…… 李恪挠着头发,目光巡游,正打算去找冯劫聊聊牛马配种的问题,帅帐里吕雉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响亮的婴孩啼哭。 生了? 李恪愣在原地。 吕公领着自家三子和吕奔挤开一群郡丞军侯凑上来,与李恪一道守在帐门边。 蛤蜊和沧海搀着夏无且,推着癃展的小车与李遵一道走上来,也聚到李恪身后。 李恪回头问夏无且:“生了?” 老头笑着点头。 “雉儿安否?” 老头脸一黑:“我岂能知!” 李恪不满道:“你不是名医么?” “我是医者,不是方士!” “方士的套路我全会,闹不明这茬。”李恪白了一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认真补充道:“老儿,徒有虚名。” 夏无且险些被气死。 帐内一声摇皮吱呀,接着帐帘掀开,严氏发髻散乱,喜盈盈抱着个黑黝黝的襁褓走出来。 “恪,母子平安,李氏有后!” 李恪看着孩子,看着严氏,开始想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他想了半天,也把严氏晾了半天,还是没吱声。 严氏不耐了,把怀中襁褓冲李恪一递:“快来看看你孩儿!” “啊!我去看雉儿!”李恪一声惊呼,扭曲着用一种怪异的姿态从严氏和门的缝当中挤进去,惶惶如丧家之犬,好似对襁褓里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 严氏伸着手,尴尬地看着自己出息的儿子…… 吕公笑呵呵把孩子接过去,撅着胡子细细打量小东西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蛋,又小心翼翼打开襁褓,故作正经地扫了眼马赛克,顿时喜笑颜开。 “孩儿英武,与其翁如出一辙!” 帐外登时喜气洋洋,吕公说了,是男孩,李恪有后了! …… 入得帅帐,李恪深一脚,浅一脚梦游似摸到吕雉房里,看到一脸疲惫的吕雉正披着深衣斜靠在榻上,已经做过简单的梳洗。 屋子里暖洋洋的,仲秋的天气虽远不需要增暖,但旧理认为产妇易招邪风,身处的环境自然是越暖越好。 公输瑾和虞姬陪着吕雉说话,有生产经验的灵姬巿黎忙着传授经验,屋里还有沧海、蛤蜊的婆姨,有稚姜、何钰和吕家三兄弟的嫡妻,若不是屋子够大,李恪真担心会寻不见稳婆施为的地方。 不是说产妇要静养么?一屋子才打了胜仗的女人在个小小的屋子叽叽喳喳,哪能有片刻是安静的…… 看到李恪进来,两个稳婆忙上来道喜,李恪回谢礼,让阿狄领着她们去寻癃展领赏。 然后,虞姬负责带姓吕的出去,公输瑾负责带不姓吕的出去,乱糟糟折腾了小半柱香,屋里总算安宁了。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跪坐榻边捉着吕雉冰凉凉的手:“雉儿,辛苦了。” “能为李氏延嗣,可替君郎生子,妾不辛苦。” “方才那声就跟受刑似的,还说不辛苦……”李恪抱怨着方才那些女人,拍了拍吕雉的手,细心地给她裹上薄衾,“雉儿,我的孩儿呢?让我看看。” “孩儿?”吕雉的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孩儿不是由姑抱出去了么?君郎不知?” “哈?” 李恪很认真地想了半天,好像,可能,大概,也许,刚才严氏手里是抱着什么东西,还想递给他看来着……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襁褓么? 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刚出生的小东西,见到亲爹难道就不该激动一下? 怎么连个表示都没有,哭都懒得哭,有这么给人当儿子的嘛! 太生气了! 第五九五章 肇 有儿子是一种很新奇的经历,因为上一世没有。 不过话分两说,上一世他也没老婆,当初一次有三个也不见多激动,所以新奇的关键并不在有无经历,而在于通过复杂的细胞学反应,他生生造了个活人出来。 这可比造机关刺激多了。 为了庆祝这一伟大的创举,李恪从帐中取了一套设计图板,机关兽,雉。 雉是在玄鸟传书之后李恪生出的一个念头,是一架木结构为主的滑翔翼单人单翼飞机,左右各有一个悬挂式酒精内燃机和相匹配的螺旋桨。 因为结构简单,这种木质很容易就能通过等比例范定下重心和流体设计,完成从概念稿到设计稿的蜕变。 制作飞机的念头,李恪从看到螭龙时就有了,不过纯动力飞机这个时代不好实现,滑翔机受地型的限制又大,实用性太低,这才一直搁置不办。 直到玄鸟传书事件,冰火鸟的使用给李恪打开了思路,那就是通过大弩弹射实现升空,再以滑翔为主,辅以引擎,让飞机得以有相对较长的滞空期。 这个思路是可行的,至于为什么挑这个时间拿出来,自然是因为它的名字。 吕雉对这份礼物喜欢得紧,公输瑾更是吃味,整整三天,整个大营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醋味。 李恪不由感叹,虞姬多好啊,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就连生娃都不上心……说起来,现在就她的肚子没反应了。 有所谓事不经叹,李恪这头才念,那头虞姬就有喜了,时间就在吕雉生产的第五天。 当夜,李恪就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吕雉正在做月子,公输瑾是养胎的关键期,现在虞姬也有了…… 牛羊入时,他被严氏轰出了帅帐,去哪睡无所谓,反正不准搁家睡! 这才是见了鬼了! …… 又是在扶苏的帐里,李恪准备借宿……两个月。 这个日子虽说比正常的借宿长了一丢丢,但是…… 编不下去了,李恪选择喝酒。 他难得主动要求饮酒,扶苏喜极,赶紧让蒙冲去营仓地窖取了珍藏的活竹,一觞斟满,满帐飘香。 说起来,真正满了三年之酿的活竹酒,李恪自己反倒没饮过。 这一遭开荤,他一口饮尽,然后……差点连肺也咳出来。 好烈! 满酿的活竹酒闻有果香,可真正饮来却只剩酒竹二意,就像一条火线窜入喉咙,再倒出来,竹意散入四肢百骸,唯有酒意,眷留唇齿。 这才是真正的烈酒……纯而绵软,烈而不厉,便是咳的要死要活,李恪还是忍不住想饮第二觞。 扶苏笑着给他斟满,压住觞,却不让他饮。 “慢来,慢来,恪,如你这般饮法,三觞竹酒就该人世不知。若是如此,这漫漫长夜我还能寻谁去饮?” 李恪白了他一眼:“我管你寻谁去饮,我是被赶出来的,又不是来赴宴的。” “诶?” 二人对视,哈哈大笑。 笑完了,李恪举觞,与扶苏共抿,浅饮一口。 扶苏笑着说:“他人得子喜甚,你得子悲乎,堂堂的一军将主,竟也能落到无家可归的下场,奇哉,怪哉。” “你叫我缓饮,莫非就是为了消遣我?” “如此机会实在难得。”扶苏狭促地挤了李恪一下,“墨夏子,此情此景,可有所得?” 李恪认真想了想:“有。” “佳句美酒,速速吟来!” 李恪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柴武!” 扶苏险些闪了腰。 柴武入帐,抱拳一拱:“臣下在!” “传江隅、嬴敖、季布、韩信四人。区区一个库不齐,一帮子面不和心亦不和的小小游牧,你们究竟打算折腾多久?河间郡又何时才能正式开发?简直无能至极!自令达之日,军师军侯信持我令符统领三军,限期两月平定库不齐事,失期,俱斩!” “嗨!” “选墨卫十二人,每日向每人发令一道,连发三日,一字不改,这就叫重要的事说三遍!” “嗨!” 柴武急急而去,扶苏目瞪口呆。 “不是……恪,你就这么把气撒到麾下将士头上了?” “不寻他们麻烦寻谁麻烦?”李恪理所当然道,“就像你说的,我堂堂河间军将主,河间郡郡守,两千石的高官,若是有个像样的房子,何至于被媪赶出来?” “可是……”扶苏结结巴巴,“可是对正经人而言,没房子不就该起房子吗?欲求不满便令祸他人,乃乱命啊!” “乱命?”李恪打了个酒嗝,嘲讽一笑,“公子打算叫我上哪起去?正经人能在军营里起私宅么?” “呃……” 扶苏看出来了,李恪醉矣,可是人虽醉,心却未乱,他显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河间军如今占据半个杭锦原,触手隐隐探入鄂托克原,论大小别说盖私宅,就是土城也够盖三五座。 可李恪偏不,这说明他对草原的规划是整体的,必须拿下整座草原,才能够展开手脚,大刀阔斧。 扶苏不由好奇,轻声问:“恪,与我说实话,你对河间郡有何想法?” 李恪用手指沾了些酒,在几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几】字。 “河间之地,大河是这副模样。”李恪指着这个【几】字,“公子,我欲在乌审至杭锦河东,杭锦至达拉特河南,达拉特至准格尔河西开三条干渠,河建堤,渠养林,堤渠之间,各立大城一座,小城四座,广开田地,成河间天府。” “如此……沿河三大十二小,十五城池?” “是啊,沿河农耕,原中放牧,再以狼山、贺兰山、白于山冬原牧冬,养育牧民。” “如此便可善治游牧?” “哪有那么简单。”李恪咧嘴笑了笑,一口饮尽觞中酒,“饭要一口口食,酒要一觞觞饮,河间要盛,须细嚼慢咽,急不得的。” 扶苏知道李恪今夜不会说更多了,不过光是十五城三渠的庞大规划已经足够他消化良久。 他心满意足地给李恪又斟一觞,一举杯,突然问:“恪,你打算何时为你子取名?” “有媪与岳丈在,取名之事哪轮得到我来做主?” 扶苏苦笑:“家有长者,正当来说确实轮不到你来做主。可你别忘了,你是名满天下的墨家钜子,当之无愧的显学领袖,世上文华如你者,就算不是绝无仅有,肯定也是凤毛麟角,所以……” 李恪张着嘴:“所以我儿子已经五天那么大了,到现在还没个名字?” “乳名……或是有罢?” 李恪一脑袋黑线。 大秦的乳名是真正的名贱好养,小孩若是身子骨弱些,十有八九乳名还会升格成正名,比如李恪那个叫彘养的乡里,还有当今卫尉瘣,都是这种代表。 可是秦人认可不代表李恪也认同,如果他的长子以后叫李狗剩,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得起名! 可是起啥名? 李恪看着扶苏:“公子觉得,起个甚名合适些?” 扶苏没想到李恪会在这种私事大事上询问他的意见,意外之余,尤有感怀。 他认真想了许久,说:“肇(zhào),如何?” “肇?”李恪细细品着这个字,随口而言,“肇,始也,有《仲虺(huǐ)之诰》曰,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又正也,有《齐语》,比缀以度,竱(zhuǎn)本肇末。又敏也,《书》云,肇牵车牛,远服贾。又谋也,《诗》曰,肇敏戎公,用锡尔祉(zhǐ)。又兆也,同《诗》云,恒之糜芑(qǐ),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曰始,合其长子的身份。曰正,盼他有好的品性。曰敏,肯定有副好身板。曰谋,智商想来也不差。曰兆,一生平安……确是好名,你想了多久?” 扶苏凸着眼珠子,呐呐说:“其实,我就想到始……” “诶?” “你自以烈山镰出世,所言,所作皆开天地之先,启华夏灵智,此肇也。你子虽非嫡子,却是长子,乃李氏兴盛之始,又肇也。中原之治游牧,不再掠民实田,华夏日后自产牛马,再不复畜力之缺,仍肇也。翁肇,子肇,降世之地又肇,三相一合,我才觉得你子以此名合适,实在不曾想这许多……” 扶苏被李恪看得羞恼,自暴自弃般抱怨:“才晃神的功夫,你以为世上有几人能将一字之意思个透徹?” 皇长子的马屁拍得李恪通体舒泰,喜笑颜开:“公子之言善。自今天起,我家小子就叫肇了,嬴姓,李肇!” 第五九六章 三道将令 在杭锦原的某处,韩信正盯着面前并排的三道箭令愣愣出神。 他有些不解。 若是说得再明白些,他对这三枚箭令所蕴含的一切信息都想不明白,整个脑袋全是浆糊。 可问题是,李恪的将令已经说得没法再明白了,令使们甚至连字眼都不曾修饰,一个个全是插着腰传的令。 因为骂街嘛…… 李恪,夏子,墨家钜子,河间将军兼河间郡守,大秦北境四部一郡的掌印,天下四大显学之一的掌教,现如今风头最劲的士子,这样的人也会骂街么? 令使不会集体叛逃,假传将令吧? 捂着嘴,韩信一脸苦恼。 同样的将令连传了三日,之后又静了两日,接将令时,他正与季布分头行动,带着甲曲全部千二百余骑卒在一处隐僻的疏林扎营。 大营再没有新的消息了,唯一能证明这个将令真实性的,就是传令第一日与箭令同来的半片虎符。 这是李恪的虎符,代表他将整个河间军二万七千余将士的指挥权全权托付于韩信。 韩信之令,便是李恪之命! 如此信重是韩信第一个想不明白的事。 他投奔李恪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年,除了纸上谈兵,他唯一能被称之为战绩的就是在商会的那场故弄玄虚。 几十个骑士戏耍千人,斩首七十,退敌无形。 这种战绩放在别的地方或许可称为显眼,但在李恪面前,屁都不是。 李恪自己就是当世以少胜多最有牌面的将领,年未缚籍已经领着十来个墨者,用数月鏖战,靠沿路捡回来的民军剿灭了两万匈奴。 所以他从未有过居功而傲的想法,实习归来能被委以军师军侯已经是意外之喜,位列在陈平之后很正常,外遣时为季布谋也很正常。 他只是努力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季布是老实稳健的人,他就说服季布以兵势压正面,自己则分领朔方部远高于其他部曲的骑卒外出游戈,伺机建功。 哪知道还未开战,李恪的新将令就来了,他将以一介军侯之身代主帅统领三位校尉,平定草原。 把自己全部麾下交托给一个称不上熟悉的少年友人是认真的么? 叫一个无兵的军师军侯统领三员悍将是认真的么? 那三人,一个是同门嫡系,一个是大秦宗族,还有个是自称宗室的草原夷狄,这样用人,是认真的么? 李恪好像真是认真的…… 得此信重,何德,何能! 第二个问题,战机。 河间成军不过月余,正式出兵时间更短,他们至今都没有正式介入到草原战事,没有进度才是正常的进度! 李恪怎么就急了呢? 三道一模一样的将令,谁都听得出李恪话里的急躁,可急什么又躁什么,韩信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难道李恪忘了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的道理? 又或是说,在李恪看来,平定草原的时机已然到了,只是看他们还不曾发觉,这才好意出言提点? 韩信猛想起令中的【俱斩】二字,一瘪嘴,又在心里把【好意】划了,换上【不耐烦】,这才觉得顺心许多。 现在是八月中,两月止战,听在韩信耳朵里就是今年平定。 李恪显然不打算把草原的事拖到下一个春天,而作为这场战事的实际指挥官,韩信只能把【失期斩】这三个大字写好了裱在正席头顶,真真片刻都不敢轻忽。 问题是,良机,何在? 他正思索,亲卫来报,说三地校尉齐来秘营,正一道在帐外求见。 韩信敏锐地把握到一个词,求见…… 他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先前还担心麾下大将位高不驯,还真是……早该想到的,将军岂能任由这等蠢事贻误战机……” …… 草原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两个战场,上万精骑,在十余大部的带领下已经多日不曾有战。 游牧的骑卒们并不适应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日子一长,他们就闹腾起散伙的事。 冬天快到了,他们要打草、备料,冬迁前的准备千头万绪,一但错过了养秋膘,今年冬天会有许多牲畜冻死在往返冬原的路上。 军心不稳,将心也乱。 迭古敏锐地察觉到河间郡的成立可能会对他的王国不利,可又拿不到切实的证据。 除了遣兵威压,秦人就再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一西一北,修路照修,狼山之上,筑营照筑。 草原南部相对平静的草原仍有秦商奔走逐利,人数货品也不见明显减少。 或者说,正因为北库不齐连绵的战火,位置更佳的达拉特亭没能如预想般发展起来,遥远的贺兰亭反倒比预想的吸引了更多商人。 该亮的刀兵不亮,该绝的商旅不绝……迭古迷茫,踌躇,心无以定,既不敢重启战端,又不愿收兵而退,亲手放弃立国的机会。 正烦躁时,被派出去监视秦人动向的斥侯飞奔来报:“禀单于,贺兰秦军动了!” 迭古的眼睛精光乍亮:“动了?” 威压贺兰的江隅所属动了,在磴口渡渡船的配合下,五千强兵夜渡大河,疾行两日,在日出时分,向鄂托克-伊金霍洛联军大帐发起突袭! 秦军不宣而战,以强弩开道,战车突进,黑甲勇卒高呼酣战,威武之师锐不可当! 侵攻之下,全无准备的鄂伊联军阵脚大乱,伏旗倒帐,仓皇东逃! 迭古微张着嘴,在一处丘坡上观了全场。 突如其来的战事以秦军的完胜告终,漫原黑甲中驰出一驾簇新战车,江隅匹马直入贺兰部军阵,带着一脸的晦气站在迭古面前。 “假单于!我老秦将卒厮杀在前,为何不见你的人马从后掩杀!” “噫?”迭古一脸懵圈,“这位将军,你我何时有过合战之议?” 江隅呸一口啐在迭古马下:“向大秦天兵请援者,你耶?” “确是小王,不过……” 江隅马鞭一指山下倒伏的营帐:“昨夜驻在那营中的,你国之逆耶?” “确是小王国中叛逆,不过……” “战你之逆,依你之请,你不令人掩杀,莫非要我用双足去逐马蹄?” “可……可小王并不知……” “你不知?”江隅盛气凌人,就差趴到迭古脸上去,“自我麾下出营集结,左右便全是你的斥侯?何来也?不就是要看我何时渡河,何时出兵?现如今河也渡了,战也打了,明明一战可决之事,你居然袖手旁观,坐视不理?草原怎会出你这等孬人!” 一顿大骂,江隅拔车便走。迭古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两旁亲随主辱臣死,纷纷请战,要让这不逊的秦将付出代价。 迭古勃然大怒! “付个屁!一帮庸才,人家说错了么!”他大口喘着粗气,恨不能时光倒流,“兵贵神速,那秦将深谙此道!方才若我们及时掩杀,且不说能否尽诸叛军,可歼敌大半定无问题!” “天赐良机啊!天赐良机,就这么生生被我们放走了!” 亲随不服气道:“单于,若秦人真有心助我等,为何不在战前通报一声,非得要不告而战!此事必有蹊跷!” “愚人!这也看不出来么?我等至今未献朝贡,各军自然也不曾得到好处。没有好处,谁愿死战?他们此番是被强逼来的,至于逼他们的人……”迭古昂起头,迎向朝阳,双眼湿润,“朔方部主,孤负你啊……” 第五九七章 韩信单骑赴会 李恪以前说过,夷狄之辈,蛮却不愚。只是没有了华夏繁琐发达的礼义束缚,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更纯粹,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更直接,更动物化。 他不知道韩信究竟有没有听过这番怪论,但从传回的战报看,韩信显然也是这个观点的信徒。 秦军出阵。 由养之朔方部由北而南,压入鄂托克,乌鹤敖之白于部由东向西,追赶准格尔,江隅之贺兰部一战过后就丢开了迭古的大军,像狼一样冲进伊金霍洛。 三部之将,三曲之军,有敌挠敌,无敌掠部,专注于烧、杀、抢、夺的大业,根本就不理会迭古一日三请的会战请求。 草原上一番乱糟糟的未世模样,秦军像极了打草谷的匈奴,专挑守备空虚的部落下手,而一伺得手,牛羊人口一件不留。 后方起火,反叛的部落们人心惶惶,反映到正面战场上,就是连战连败,迭古高歌猛进。 迭古很亢奋。 秦军的作派正合了他的心思,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军队本就是马匪的升级版本。 现在的情况他无比熟悉,翻译过来,就是他这个召集人召集了秦人和他一道狩猎,却又供不出让对方满意的财货。 人要留,钱无有,对方的回答简单粗暴,你不给,俺自己拿! 这才是爱憎分明的好汉呐! 迭古对自己勇猛精进的盟友很满意,一点也不在意草原的损失,因为他看得明白,秦军说到底也只有三支部队,身处在人地两生的库不齐,更是打死也不愿分兵。 聚兵而战的好处明显,掠夺部落时不必承担什么损失,也不用担心被叛逆们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聚兵而战的坏处也明显,游牧是马背上的民族,别看秦人追得欢实,但就如江隅最早的那次突袭,实际杀掉的人,灭掉的部屈指可数。 所有的情报都在迭古心里记着,秦军出阵十七日,横扫草原,难求一败,可真正被扫平的部落却只有七个。 与之相对的,在两个正面战场,忠于迭古的军队连胜九场,斩首俘虏共计三千余,在兵力和士气上,已经初步确立了胜势。 什么样的胜利会没有代价呢? 借兵而立国,这微乎其微的代价,迭古出得起! …… 大河南去…… 曾几何时,库布齐身处于大河的环抱,先而北,再而东,再而南,像神女的怀抱,孕育出富饶美丽的七原,保养出游牧纵马欢歌的天堂。 那似乎是很久前的事了…… 大秦修直道,秦军随即控制了向南的河段,达拉特原被这条魔鬼般的大道一分为二,准格尔原也至此与伊金霍洛、乌审二原再不接壤,成了孤立的牧民。 再接着,利欲熏心的迭古用阴谋灭亡了赫迟部与挥元部,为了取得秦人的支持,献上了整个向东的河段与半幅向北的河段。 依旧是修路,秦人紧贴着大河修筑通原道,一段在河南,由西而东,一段在河西,由北而南,在他们口中,通原大道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叫护堤道。 护堤护堤,堤在何处? 准格尔斯格尔部的族长孛鲁披着鹤氅静静站在大河边,心思飘忽,不知所处。 他看不明白,既不明白秦人在草原修路的意图,又不明白近几年过于快速的变化。 十四大部已经在这片草原繁衍了好几代人,合并,分裂,放牧,抢劫,牧民的生活平安喜乐,每天每年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可这样的生活突然就被打破了。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就是从李恪把目光投向草原开始的…… 孛鲁想不通,打乱牧人平静的生活对李恪有什么好处,想不通把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国土分割出去有什么好处,更想不通扶持一个贪婪无能,只擅长阴谋诡计的懦夫对秦人有什么好处。 可李恪就是这么做了…… 秦军没有在正面战场出现,却肆虐在辽阔的草原,他们的暴行让前线的勇士们无心向战,连战连败,孛鲁已经闻到了灭亡的气味。 他就要灭亡了,进无以胜,退无以和,迭古已经放出话来,想要草原重新和平,他们这几个大部的族长必须主动献上自己的头颅。 孛鲁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只是在死之前,他至少想解开一个疑惑,秦人为什么想见他…… 夜色当中,一骑骏马缓步而来,孛鲁提前听得亲随来报,五十里内都没有发现秦军的踪迹,也就是说,这个秦人信守了他的约定,是真正的单骑赴约。 孛鲁知道这个秦人,他叫韩信,在朔方部,或者说现在的河间军中,都是军师,显然是李恪的亲信随人。 三日前韩信主动来信约见,孛鲁就把地点约在了准格尔原的深处,也是最后属于草原所有的河畔所在。 孛鲁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他鬼使神差般想到了尊严,在回信中点明,只许韩信一人前来。 谁知道韩信真的来了…… 韩信策马缓行,满脸微笑:“河间莫臣信,见过斯格尔部主。” 孛鲁觉得自己讨厌这个笑容。 他冷哼一声,扬起马鞭指向大河:“信君知道么?库不齐本来有三条大河,现在仍属于我们的,只剩下这一小段了。” 韩信笑容不改:“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库不齐,此地是河间郡属,再往前是北地、上、九原、云中四郡之交,再前属匈奴、义渠,总之,从未有过库不齐。” “可我们在这里放牧百年!” “以他国属臣之身份放牧百年,以前是,现在也是。” 孛鲁怒不可遏,恨不得撕烂韩信的脸:“那又如何?连你们的皇帝都已经许可库不齐立国,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草原人拥有这片天堂!” 韩信露出一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愕然:“陛下准许草原立国?部主,您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依照秦律,妄言妄议可都是大罪。” “我是亲耳听李恪宣的御令!” “宣令?”韩信的表情越发夸张,“御令必有旨,部主可曾见过明旨?” “那当然是……”孛鲁的声音戛然而断,他凸着眼,满脸惊恐,“这……这是阴谋?” 韩信掸了掸一路上沾的草屑,不屑说道:“部主,河间生乱,游牧不驯,将军受上令平乱,奈何屡禁不止。有人与将军言,你与伊金霍洛的拓麻部主忠谨多智,故才遣我前来向您问策。却不知,平定草原事,您可有高见?” 孛鲁咬牙切齿:“草原是草原人的草原……” “若人人都如您这般想,赫迟挥元岂能灭族?若您真能公心不私,又何必始起战端,叫草原……乱作一团!”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你们自己的事?”韩信放肆大笑起来,“自库不齐有了游牧,秦军何时如今日般自在过?您说,我们是谁请进来的?” 孛鲁脸色苍白。 夜风习习,抚波河澜。 在沉默了许久后,孛鲁又开声,只是声音沙哑,宛若老了十岁:“韩将军,牧人离不开草原……” 韩信轻轻甩了甩马鞭:“部主,牧人不需要离开草原,也不需要自相残杀,只是你们……却不可能再留下来了。” 第五九八章 李恪,你不得好死 草原的战局正以每个人都觉得正常的方式持续推进着。 秦军继续横扫外围,这会儿已经难得再有灭族的收获,因为能跑的部落早跑了,没地跑的也举族迁往通原道之所在,学杭锦那些部族,投诚归附。 叛逆的士气越见低迷,孛鲁等人依旧坚持不懈地组织力量会战阻敌,但战不过三通鼓,结局必定又是一场溃败。 迭古仍在高歌猛进,在九月初,终于和达拉特的盟友连成一线,这也意味着库不齐的王军,暨贺兰、达拉特、乌审三原联军已经将各方叛逆挤压进小小的伊金霍洛。 下一战,便是决胜! 始皇帝三十五年,九月廿四,风,晴。 意气风发的迭古手持马鞭站在高岗上,目视着一队队英武的骑卒飞驰而过。 他们是库不齐如今的王军,总数接近万余人马,分别来自三个原,出自四十二个忠诚于他的部落。 库不齐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如此昌盛的武力! 这是他的武力! 看着这些战士,野心在迭古的心里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再有一战,掌控草原,他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库不齐单于,雄据六座大原! 会有十余万人向着他跪拜,会有十余万人向他献上牛羊、骏马,他只需轻轻招手,就能聚起两万精于骑射的控弦之士,随着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 伟大的单于第一个要征讨的敌人是谁? 迭古突然不满起来,因为他发现,秦人堵死了他扩大王国的全部通道。 狼山、贺兰、白于,所有的谷道和隘口都有秦人在把守,就算强行渡过大河,河的对岸也是九原,那里依旧是秦人的地盘! 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始皇帝的册宝,他更需要跟李恪谈谈。 通原道和市亭是很好的,秦人这次帮了大忙,让他们在草原中拥有舒适的道路和片瓦容身,正是一个王者应有的慷慨。 但三座关隘还是交还给库不齐人自己驻守更合适些,因为一个王国,哪有将命脉交予别人的道理…… 想到这儿,迭古不由蹙起了浓眉。 若是秦人不识相……或许,先要回狼山关? 他拿定了主义,举手投足间就定下了王国下一步的方略,虽不甚满意,但他也分得清一个族长和一个王者之间的区别。 不能再任意妄为了,身为王者,他必须为整个草原负责!就像现在,为了牧民的安定祥和,他必须忍痛把那些叛逆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迭古叹了口气,低声询问:“叛逆们的营帐还有多远?” “禀单于,东北还有六十二里,先行的斥侯回报,他们唱起了悲凉的牧歌,是离家曲。” “居然唱起悲歌了?孛鲁没阻止么?” “据说,就是他带头唱的。” 迭古愣了一下,猛然间哈哈大笑:“原来天神赐福的勇士,也会怕死么?对了,我们的盟友在哪?” “秦人?”亲随为难地结巴道,“大概……还在扫荡叛逆的部落?” “大概?” “单于忘了么?三天前,您说最后一战要郑重以待,所以把监视秦人的斥侯都撤回来了……” …… 日中,伊金霍洛。 远方弥漫着冲天的烟与尘,孛鲁站在军阵头列,一脸哀伤与坚决,回头望向身后的韩信。 “韩军侯,战事就要开始了,你依旧留在险地,难道是怕我会言而无信?” 韩信淡淡摇头:“部主手掌四五千军,若要反悔,凭我一人拦不住您,可同时,您也不会把自己的部族交到大秦手里。凭心而论,对于部主的决断,我是佩服的。” “决断?”孛鲁苦笑一声,“我若真有决断的本事,那时候就不会坐壁上观……其实从那时起,库不齐的下场就已经定了。” “部主错了,其实从戾马将狼山交给将军开始,库不齐就已经归回了大秦,其中差别,只在大秦愿为此事付出多少,又需要付出多少罢了。” 孛鲁脸上怒容闪过:“韩信,别挑衅我。我相信河间将军不会为你区区的小命就诘难我,说到底,你也是秦人愿意付出的代价!” 韩信笑得依旧开怀。 “相较于部主,我本就无足轻重,但我却笃定,部主不舍得杀我。” “为何?” 韩信抬手鼓掌,便有亲卫从侧鞍缷下两个袋子,恭敬交到孛鲁手里。 那袋子入手颇沉,圆溜溜似是硬物,却又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 孛鲁疑惑:“这袋中?” “迭古有三子,前些日子死了一个,另两个便躲在贺兰,现在,我把他们带来了。” 看着韩信古井一般的面容,孛鲁心里一阵耸然。 贺兰无兵! 几个月的乱战,迭古早就把部里的青壮抽调一空,这一点整个草原心知肚明。而相形之下,秦人的贺兰大营自始至终却都只动用了一曲之兵。 这并非特例,河间部三座大营都只动用了一曲之兵,进退攻伐,皆以此数,再加之最显眼的朔方部原本就不满编,一曲已经是他的倾营之力…… 陷阱! 孛鲁心里再想不出旁的字眼,他只想知道,这个陷阱,秦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布下的! 他攥着布袋,嘶声探问:“可否告诉我,你们是何时定下的打算?” “何来的打算?为政者牧守一方,本就该剔除毒瘤,与民养息,不是么?” 两枚首级,千斤重担。孛鲁被压得喘不过去,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营外,静等着自己麾下的兵马聚集。 四五千残兵败将全无士气地踏上连丘之间的战场,用看蠢货的眼光暮气沉沉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对手从远方开进,相距五里,隔着一条宽不足两步的小小河川相望。 鼓声隆隆。 库不齐的马匪集阵往素并无战鼓金器,但自迭巴成为单于以后,就学秦人添置了战鼓。 那鼓是高价向秦商订的,连带培训的乐师,八鼓成阵,每鼓皆价值百金。 所以王军的鼓打得极有韵味,三快三慢,三虚三实,又有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一下连一下的阵脚,这能满足迭古的虚荣。 鼓声当中,迭巴策着马,碎步行至溪前,一脸哀色的孛鲁也迎上去,与迭巴对马首而立。 迭巴的脸上全是将胜者的傲慢。 他高声说:“孛鲁,现在投降,孤可留你妻女性命!” 孛鲁缓缓摇头。 这种不嘶不怒的拒绝让迭巴感觉到蔑视,他恶狠狠瞪着孛鲁,咬着牙,一字一顿:“不要轻忽一个王者的仁慈!孛鲁,现在!跪下来!乞求宽恕!” 孛鲁张开无神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迭古半天,最终…… “迭古,我们都是蠢货。” 他俯下身,解下鞍边的袋子丢过溪涧。 那袋子落在地上,散开,骨碌碌滚出两颗石灰包裏的,死不瞑目的脑袋,一颗成年,另一颗还是个稚童…… 迭古瞬间失声。 人群背后,韩信看着孛鲁丢出人头,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更旗吧,本侯还要在岁首之前,与尊上报讯。” “嗨!” 随着韩信的将令,绣着天马的三角旗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杆黑底白字的炫目方旗,【河间李】。 天地之间响起隆鼓! 那鼓声沉重,铿锵,一锤一顿,一顿一震,与迭古高价学来的,用来给舞女伴奏的鼓声截然不同。 战鼓……利杀伐! 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风!” 咚!“风!” 咚!“风!风!风!” 咚!“大风!大风!大风!哈!” 咚!“大风!大风!大风!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哈!哈!哈!” 一声一声的战号,一声一声的鸣鼓,秦军出于丘阳,像松柏似立满了山丘的脊线,把草原最后的游骑,无论是王军还是叛逆都包裏在丘与丘连成的战场当中。 尖利的近似嘶吼的将令此起彼伏! “距离三百七,大弩上弦!” “目标东南,下弩!紧弦!” “扬!” “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万矢齐发! 铺天盖地的弩矢当中,唯有一声泣血,盖过了战场的一切声音。 “李恪!你不得好死!” 第五九九章 人总要有点追求 同样的战鼓,敲响在伊金霍洛的连丘,也同时敲响在杭锦的冬原。 冬原上,一群群赤裸上身,混身上下绑满重物的精壮汉子正在半人高的溪水当中,逆着水流艰难地跋涉。 这缺德的训练也不知是何人的主意,汉子们前胸挂着木条,后背驼着铁块,拉开三步的距离,又以九人一组牵连同一条绳索。 木条会给人浮力,使人站立不稳,铁块会沉于水中,叫人仰面朝天,这种情况下,一旦摔倒必定会牵连整组遭殃,就连自救都没法做到。 他们只能半沉在水里憋气,或是喝水。 而等他们喝饱了水,这些倒霉蛋最终会被人拖上岸来,解开负重,丢上刑台。 在水中摔倒的惩罚是十棍,且无论他们的神志是否清醒,喊一声痛,全组便再加十棍。 在这种规制之下,训练场几乎成了恪坊的流水线。 产品,也就是那些脱得只剩下犊鼻裤的壮汉们先套着负重,在岸上集体热身。 等身上开始冒热气了,又被成串地赶下溪里。 等他们摔倒,他们必然会摔倒,就喝水。 等喝完水,就捞上来扒掉裤子挨打,打完抹药,抹完药再光着屁股送进暖帐,就在那喝着热汤,等待下午的马术、臂力和技巧训练。 一日一打,训练不停,这种强度扶苏只过来看了三日,就已经不忍再看下去。 “恪,这真是练兵?” 在距离训练场百步之外的纱帐里,扶苏寻见正在煮茶的李恪,张口就问。 李恪慢条斯理地拨着碳火,间或还不忘没好气地瞥扶苏一眼。 “这话说得……不是练兵,难道是私刑?” “私刑亦无如此狠厉!” 李恪瘪了瘪嘴:“要饮茶便坐,不饮茶便走。” “你!”扶苏恨恨一跺脚,在李恪对面坐下来,“外头本来就转冷了,再看着他们光着膀子下水,我更是冻入骨髓,如何还能看得下去?” 李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撇掉茶沫,给扶苏斟了一勺热汤。 “放心吧。三万秦卒,万余夏民,从中遴选出八百余人,个个马术精湛,身强体健,我可舍不得他们或癃或死。” “一日一打,还是重刑,便是好好的人也给打坏了,你还说不欲他们癃亡?” 李恪嘁了一声:“行刑的是黄冲调来的刑狱好手与古临手下那此用惯了刑棍的军法吏,我与他们有明言,不痛,论处,破皮、暗伤亦论处。八百军卒配一百刑吏,你道只有军卒辛苦?” “诶?” “说了不会打坏他们嘛。”李恪给自己勺一勺水,“重甲骑士与寻常骑卒不同,数目不会多,贵精不贵众。上半日的训练是练心性,让他们坚忍,无我,从令,下半日是练技战,强他们纵马,近战,远攻。这可是我在墨卫之外组建的第一支亲兵,往后要随我建功立业的,岂能轻忽?” 扶苏被问得张口结舌,忍不住抱怨:“建功立业?大秦如今海内咸服,何处建功?” 李恪被问住了。 他愣了愣,深深看了扶苏一眼:“大秦不入草原,为何?” 扶苏皱眉道:“草原贫瘠?” “再贫瘠,草原之地也比中原辽阔。而且你想,草原贫瘠,岭南便不贫瘠么?” “那……又是为何?” 李恪冷笑一声,饮一口茶,自顾说道:“你如今身在库不齐,居然看不透此事?” “库不齐……”扶苏沉吟,似有所得,“你是说?” “法吏治世,连区区库不齐都治不好,便是将草原打下来了又有何用?实边民,垦原野?” 扶苏久久没说话,二人沉默着喝了会茶,扶苏问:“你觉得,河间立郡,会让父皇重拾起征讨草原之心?” 李恪叹了口气:“人皆有欲。陛下此前欲要长生,故多有宠信方士,如今成仙之梦碎了,总该有些新的追求。否则日日埋首公文,与行尸走肉何异?” 扶苏摇了摇头:“毅师来信说,父皇今秋病了两场,脾性也变得越发难以揣摩,动辄杀人……” “这就是没了追求的帝王。”李恪感慨道,“师哥说,十一月时,想请你与上将军一道,为九原跨河大桥剪彩。” “剪彩?” 看扶苏完全不领会剪彩是什么意思,李恪哑然失笑:“就是主持大桥通峻,并在第一时间向陛下报喜请功。” 这样说扶苏就明白了,而且很快举一反三:“直道工程,重在大桥,如今大桥通峻,岂不是说?” “直道亦通峻了。”李恪点头笑道,“往后自内史至云中,大军只需要三两日。” “北伐之机,近在眼前?” “是啊,等有了可征之敌,陛下应该多少也能消停点吧……” 气氛又冷了下来。 扶苏从李恪手里接过木勺,有一勺没一勺舀着茶汤:“恪,你说让父皇再不去求仙问丹,我们是做对了,或是做错了?” “这还用说么?”李恪神色坦然,满脸正肃,“陛下明察秋毫,其实心里本就知道,求仙者是逆天妄信。便是没有我们,他早晚亦能摆脱卢生的控制。” “那我们不是多此一举?” “代价!”李恪朗声说道,“陛下沉迷毒丹不过数月,便已经伤了秦律的根基,等他幡然悔悟,你准备付出多大代价?大秦又能承受多大代价?” 扶苏颓丧摇头。 李恪站起身,安慰似拍了拍扶苏的肩:“相比于劝陛下戒丹,你从孙叔通开始做的那许多事才是真的多此一举,所以,戒丹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再想了。” “噫!” 扶苏一把掌拍掉李恪的手,恨声说道:“你连长子满月的试儿宴都能缺席,哪来的余地埋汰我?” 李恪呸了一声:“肇儿满月那日,狼山冲压机坊正好落成,你说是看一个才会爬的小子瞎抓瞎比划重要,还是观测冲压机坊重要?” “一般人,肯定会觉得前者更重……” “那是愚信!” “且不管愚信不信,这许多日了,你就真不在意你子抓了什么?” “简、钱、穂、钜子,对应四民,印、木剑对应文武,你觉得这种试儿何可采信?婴儿天性,当然是什么亮他抓什么。” 扶苏尴尬地挠了挠鼻翼:“你错了……” “那便是什么色鲜抓什么。” “也错了……” 李恪难得起了些好奇,歪着脑袋问:“那他能抓什么?” “我……”扶苏指着自己,一脸害羞,“你儿抓着我,尿了一大泡……” 第六零零章 草原初冬 捷报! 岁首前夜,韩信的捷报传至磴口,让正在逗儿子的李恪愣了不知道几晌。 他呆呆看着信使,不确定地又问一遍:“捷报?” “是!韩军侯妙计连施,一举攻灭贺兰、乌审、达拉特三原联军,斩首四千,逃逸八百,今日之库不齐,已无能战之士!” “他把迭古灭了?”李恪歪着脑袋,觉得自己有些晕车。 前些日子时常有被荡灭与归附受编的部落,基本全是叛逆一边,李恪和扶苏谈笑,还说韩信打算把叛逆逼入绝境,让他们狠狠咬上迭古一口,然后趁迭古战力大损,釜底抽薪,抵定胜局。 谁知道一转眼,韩信居然把迭古灭了。 李恪没去问那些叛逆们的现状,当知道韩信对迭古下手的那一刻起,李恪就知道自己对韩信的误判在哪。 很显然,韩信并没有把他们往死路上逼,而是直接把他们逼死了。 降或是死,这个问题对游牧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 李恪苦笑一声,突然注意到信使颈上的方巾,居然不是亲卫。 “你是哪位校尉麾下?” “尊上贺兰江尉!” “江隅……也就是说,这次的俘虏和归附部族是贺兰部押送?” “将军明见!” “韩军侯也一道回来了么?” 信使踌躇片刻,摇了摇头:“韩军侯言,冬日近矣,机不可失,唯战而后报,待全胜之后,再见将军。” 李恪恍然:“原来他去冬原斩草除根去了……” 挥退了信使,李恪抱着儿子,在大帐里闷了一会,突然对吕雉说:“雉儿,肇儿的第一个岁首,看来我是没法陪你们守岁了。” 吕雉轻笑着抱过小家伙,说:“君郎负天下重任,本当如此。” “军神……”李恪苦恼地挠了挠头,满脸都是不想加班的嫌弃,“来人!通禀监军,请他推了今日的应酬,我有急事……要与他商议。” “嗨!” …… 三日之后,时,始皇帝三十六年十月初二,小雪。 碎晶似的小雪花飞散在天地之间,不算密集,正好今日的风也不大。 往年里,这样的天气往往寓意冬迁开始,辛劳的游牧们将会在草原积雪前迁入冬原,借着那里不冻的水源和将养了一岁的牧草来熬过漫长的冬日。 今年的情况同,亦不同。 赫迟部灭亡了,杭锦冬原最肥美的草场成了河间郡的官原。但河间郡有稳定的营商渠道,牛羊驽马皆往白羽、临治二亭,价格较市面低了两成,供不应求。 所以河间郡保有的官畜远不比赫迟部那般如山如海,连带归附编籍的牧民们也喜欢上这种将多余的牛羊替换成更易保存的粮食的做法。 李恪在杭锦亭开通了官、民两种贸易模式,以官市易粮,民市易钱。还鼓励专门的掮客奔走草原各部,用收集来的牛羊完成集商所的商单,从中赚取倒手的利润。 牧畜少了,牧民也少了。 河间郡的治牧之法尚未明令,现如今接受郡治辖管,并完成了编民入籍手续的也仅有杭锦一原。 从统计来看,一年战乱,杭锦原的人口锐减五成。 这里头最大的损耗来自于被瓜分干净的赫迟部,其次是陆陆续续被剿灭的中小部落们,他们大多正以战俘的身份在李恪营中服劳役,第三部分则是各部内迁的贵人和头目,虽说夏奴被解放留了下来,但人数依旧不少。 而对于剩下的牧民,陆衍厉行分户制,又以十二户为一连,行连坐,以五连为一伍,设伍佬。 伍佬全由新获自由,或是受伤退伍的夏民担任,他们是最低层的牧民少吏。 二伍共集是为佰。佰是河间郡最基本的游牧单位,百二十户共同占据一片草场,主管之人称佰人,主管法制、徭役、操训等事,却不干涉两伍的牧政。 佰人也不是郡治下属的牧民吏,而是尉下吏的身份,受郡尉李左车的管辖。 这套制度是李左车按着李恪的要求琢磨出来的,每连每月出一丁一马参与更役,则一佰稳定有十员更骑,就近往草原上的戍所践更。 戍所是李恪心目中在草原行使法制的关键节点,具体方案是将规划中的牧区平均分成百份,在每一份中心建立土寨,寨中配备包括法吏、医吏、学吏、税吏、仓吏,各司其职,主持人则是由养辖下河间部的百夫。 以上这些基层吏员,再加上每月践更的更卒和配置的官奴共称为戍所,无论是河间郡还是河间军,未来都将通过这一百个戍所实现对草原游牧人口的统治和行政。 这是一个长期的规划,暂来说杭锦原的戍所只有几顶简单的帐篷和零星的几个使吏,主做些文书往来,上令传达的粗活,距离真正行使戍所的职能还远。 正因如此,李恪索性在九月中下就向诸佰发了冬迁令,杭锦原在入冬前夕完成冬迁,牧民牧畜都已集中在狼山下的冬原。 也就是说,眼下的杭锦原除了磴口大营和杭锦亭的少量人手,就只有江隅和他麾下的大军。 旗林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李恪与扶苏并立在营墙,极目远眺。 首先是河间李与贺兰江的两面帅旗,从后是九个大部图腾各异的三角部棋,再然后是长列的,望不到头的束手俘囚,以及骑在马上看管他们的精悍骑卒。 扶苏看上去微微有些诧异:“恪,朔方部骑多步少的原由我知道,何以隅君的贺兰部也是如此?” 李恪却没好气地白了扶苏一眼:“江隅请你来说我?” 扶苏面红而羞:“自从挂了双边鞍,隅君发现骑卒比步卒灵活不少,又兼朔方、河间多有骑卒……” “朔方多骑是暂时的,河间部只有规划不说,其主管戍所,马匹也是更卒自备。江隅主责守关,要这许多骑卒作甚?”李恪半点也不客气,“更何况,库不齐不产战马,他缴来的这些,八成要汰为驽马,余下两成交公,统一配给。” “恪,隅君怎么说也是我的族兄……” 李恪无奈地瘪了瘪嘴:“选出战马,予他百匹充实亲卫,不许打乱部曲编制,可好?” 扶苏大喜过望:“嗨!” 第六零一章 河间郡大建 入营,献俘,表忠,归附,韩信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知道正值冬日,杭锦的冬原安置不了半个草原的部族,打一开始就只让各族族长携族中贵人,各户当家去磴口大营表达归附之意。 他们的部族依旧留在草原当中,随着初雪,这会儿可能已经开始如往常般冬迁了。 李恪也没有在他们身上费太多心思,只简单说了几句鬻爵内迁的原则,连宴也不置,转手就把他们交给了陈平,登记家产,议定去向。 随后,江隅上来拜见,也不说战马的事,张口就打起了韩信的小报告。 “将军,您那军师究竟是何处寻来的贤才?” “陇西李氏,怎么了?” “李氏!”江隅震声一惊,“居然是将军同族?” 李恪眯着眼,对江隅的表现半点不信。 江隅可是宗室的年轻人中数得上的精英,里里外外消息来源不知凡几,哪可能探不清韩信的来路。 可知道归知道,正式渠道上李恪还是要配合的,所以他认真解释:“信求学于陇西,得国尉所重,许以贵女,是国尉的贤婿。至于我,我出身楼烦李氏,祖源在赵郡,算远亲,不算同族。” 江隅恍然大悟的模样:“贵门所重,难怪如此。” 李恪挑了挑眉毛,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怎么你了?” 江隅敷衍地一拱手:“几十日前,将军三道将令委我等以重任,我与敖君、布君便相约去此人帐中会商。将军可知,他与我等说了甚?” “甚?” 江隅清一清嗓子,无缝转换出一张谁都欠他半镒金的臭脸:“尊上的将令你等也听到了,自今日起,由我代尊上主持军务。你等当唯我将令是从,不得质疑,不得怠慢,不得自行其事,妄坏局势。若有人违此三事,便自戕首级,交予尊上去罢!” 李恪心悦诚服。 军神仍是那个军神,仍是那个及至死时,依旧人嫌狗不待见的傲气军神…… 这韩信的情商,怕是负数的吧? …… 情商跌破下限的韩信用高破上限的智商为库不齐之事盖上了收官的火漆,李恪书报于咸阳,称河间平靖,请实边万户。 他将报书封上印信,急送咸阳,转头就召集河间军军侯以上佐将,河间郡丞以上佐官汇于磴口,定议真正的河间军开发规划。 第二日清晨,三通鼓落,群贤聚齐,李恪让田横与柴武清点人数,除韩信、季布、乌鹤敖及下属主要将兵兵侯未至,全员到齐。 李恪与扶苏共座于正席,二人对视一眼,扶苏开口:“赖信君高智,诸尉用力,库不齐诸部平定,今日草原,再不见悖逆之牧人。” 台下一片惊呼接耳,都没想到这个消息会来得如此突然。 李恪竖起指节敲了敲几,议论立止。他环视堂下,接过话头。 “甭管信君是怎么做的,反正现在的库不齐只剩我们一家,去岁百三十七部,七十三部为俘,五十四部归附,七部族灭,还有三部不知所踪。他们皆是小部,掀不起浪,故,库不齐平靖了。” 李恪的话听来就真实多了,从三十四年开始,一年多的剿平众人皆有参与,虽用兵不多,大战绝无,但其中用计用策,他们便是没有参与也有耳闻。韩信定音,从全局而言,其实是水到渠成。 这种阶段性的胜利自然让人感到兴奋。 李恪脸上挂着淡笑:“平匪易,治患难,陛下新设河间郡,将我等调来这荒僻之地,为的就是将库不齐真正纳入朝廷管辖,行秦法,尊秦统。” “今日会商,所议之题便是治。” 众贤拱手,齐声唱:“唯!” 李恪抬手示意,田横下堂一把扯开堂中绸布,一座十步见方的精美沙盘显露出来,山川河泽,一眼望穿。 只听李恪说:“这便是河间郡。” 他缓步下堂,从田横手里接过直杆,一甩点在沙盘上。 “东,北极大河,东北角是阴山余脉,狼山,我们的狼山大营就在那儿。西侧是贺兰山脉,山缺之处则是贺兰大营。南面是白于山地,高低起伏,多隘口穿道,连上郡。东南角白于山,就是白于大营之所在。” 他绕着沙盘转圈:“大河难渡,高山难越,你们看到了,除却南面的白于山地,封锁两关后,河间便是一块独地。” 李斯特眼前一亮:“上守,我等是否要在白于山地多修道路,广联河间与大秦?”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治理游牧是个全新的课题,为不祸乱中原平稳,我们首先要做的并非开通路,而是借旧秦之长城,把白于山地封起来,使河间成为真正的独地!” 随着他的话,田横、柴武领着一众墨卫扛上几个大箱子,从箱里取出一块块木制模型,插上沙盘。 “加高,加阔旧城墙,设三关以通商旅。此地工程由?总揽,人力机械,则是直道一二标段施工队。待落成之后,白于大营乙曲驻守三关,为驻地。” 李恪的做法让冯劫和李斯特皆感到愕然,但他的理由站得住脚,而且显然一早就与扶苏有过交流,甚至可能与始皇帝都打过招呼。 或许接下来的民治,游牧流民会是大问题吧…… 他们只能这么想。 “第二块,立县。河间无县,立县是当务之急。”李恪手拈着长杆,一转手腕囊括整个沙盘,“整个河间分农、牧二区,大河内侧设置三条总干渠,与大河间距十里,渠河之间为农耕区,设三县,十五城。” “郡东东胜县,五城,县城五里,卫城三里。郡北塞上县,亦五城,县城七里,卫城三里。郡西磴口县,同东胜。郡治立于塞上。” 随着话音,亲卫们依次在沙盘上贴上干渠、城池,转眼间便在郡的三面立起连片的城池群,两面临水,割裂农牧。 “开渠之事,由直道舟桥施工队执行,建城之事,由墨家胡陵与寿春分部组织人力机关,同样是禄来总领。”李恪对史禄点了个头,“我们有现成的直道和通原道,各城之间便不必新设道路,城垣之间农耕连片,在设立田亩、沟渠时,要按照机耕的标准实行。” 又是李斯特:“机耕?是何标准?” 李恪看了他一眼:“机耕,便是用一种叫饕餮的复合式农用机关代替人力和畜力进行春耕秋收,用墨行水力体系取代人力进行打谷、脱粒、纺纱、织布等琐事。表现在田亩的结构上,就是废除阡陌,广开封埒,以秦制五亩并做一块,间隔机耕路,并在路的两侧设置田渠。如此一来,河间郡就可以以少量人力开垦种植大面积的土地,除了爵授田与公受田,全部用作官田,等待下一步分受。” 李斯特张了张嘴:“若世上有如此机关,还要农人作甚?” 李恪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早与你们说过,多近机关,熟悉墨工。饕餮早已定型,是成熟的机关设计,只是与秦制田亩不和,这才没有广推于世。至于广用机关以后对民力的调度调整,这是后话,一会会说。” 李斯特羞臊而退。 “耕区分作三县,牧区则是夏原的百座戍所以及杭锦、乌审、贺兰三座冬原保护区。”李恪在沙盘上划着圈,墨卫则用醒目的隔栏分出三座冬原的具体辖区,“九所一县,就近编组,且依照井田制的模式,每八个民所配置一个官所,县治也安放在官所。” “整座夏原分成十二牧县,对应三座冬原保护区。我的要求,县与县之间要有县道,所与所之间要连驿道,牧区的建设由直道三四标段施工队负责,劫君,你是总揽。” 冯劫愣了一下,赶忙应命。 “最后,还有大桥。”李恪收起长杆,轻声说,“大桥是命脉!连九原,连狼山,连贺兰,都需要大桥提升大军的渡河速度。河间郡要建三座大桥,分别在贺兰、磴口、塞上,配合渡口,实现通勤。这一点由养总揽,施工则由直道大河标段施工队负责。” 看着墨卫们投放下大桥、渡口和牧区十二县的模型,李恪长舒了一口气。 “河间郡的硬件建设大致如此,建设周期五年,各部总揽要分配好建设计划,专人专府,每季查验进度。与墨家相关之事,拟成钜子令,即刻下发。”他放下长杆,静静环过眼前的所有人,“诸位,有疑问么?” “我等!唯尊上马首是瞻!” 第六零二章 农牧之治 三柱线香,一声长诺。 恭诺之后,偌大的帅帐中再无人能私语谈笑,除了少数几位墨者,所有人都深陷在惊喜莫名的情绪当中。 三柱香前,他们惊叹于沙盘的精巧,感慨于墨门工匠手艺之绝伦,如李斯特之类,还想着是否出些金钱,让墨者为他制个咸阳的沙盘置于帐中,以此慰藉思乡之苦。 但现在,添置了无数组件,便得益发精巧的沙盘反倒不能再吸引他们了。 看着沙盘,他们仿佛能看到辽阔的草原机关横行,雄建巧机拔地而起! 难怪李恪要铁了心留在荒僻的北境,就连将他视作圣人的雁门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因为同样的规划放在大秦的任何一郡,莫说五年,便是五十年也休想实现! 一言以蔽之,利! 中原之地,或者说有法之地,旧有的规矩早已编织成网,纵横之节点便是利益。 利益之重,传统之便,妄动些许都要权衡利弊,但牵一发,必动全身。 这个问题在河间郡全不存在。 当年的库不齐是无法之地,草原上无一座城,无一亩地,所有的一切,名义上属于大秦,实际上属于各部。 现在的河间郡,除了军人,便是战俘与土著。军令如山,军人无言,生杀由主,战俘无言,那些土著只有牛羊,稍有些话语权的都被李恪赶出郡去,成了中原不会种地的外来爵民,所以土著也无言。 立言而成法,这就是李恪来此的目的么? 在满帐敬奉的目光当中,李恪施施然坐回正席,双眼一闭,换作扶苏站起来。 他的笑容远比李恪和煦,说出来的话,听在非墨的官员耳中,也更有秦廷与远在咸阳的始皇帝之意的韵味。 “都把眼睛从沙盘中拔出来,河间的建设再佳也是墨家的功绩,便是总揽牧区建事的劫君,你问问自己,当真懂得么?” 谁都没想到素以温玉著称,带着此等和煦之容的扶苏嘴里会蹦出如此辛辣的话语来。 众人皆羞臊,被点了名的冯劫更是面色涨红,却又说不出一字反驳。 幸好,扶苏仍是扶苏。 “治乱安民,百业兴盛。牧民之要在于治,治为本,建为末,政为本,工为末,诸君切勿本末倒置,平白费了墨者五年的苦功。” 敦敦之言,直入人心。闭着眼睛的李恪偷偷撇了个嘴,心说,倒是会蛊惑人心。 扶苏从沙盘边拈起长杆,在堂中缓缓踱步。 “河间之地,地广人稀,精牧废农,与中原之地不同,而从九原、云中二郡来看,秦律也不擅治理这等的郡县。故牧民之要在治,治民之要在新,推陈出新,不因循守旧,此河间之要事。” 这句话有言毁法家,恶论秦法的嫌疑,若是由李恪来说,诸法吏首先就要表示反对,这是法家自尊的需要,由不得他们去想自己的本心是否同意。 扶苏就不同了。 他是大秦的皇子,二蒙的弟子,天生就有秦贵和法士的标签在身上,同样的话由他来说,就是就事论事,不必升华到学派相争的地步。 所以无人异议。 扶苏笑着看了李恪一眼:“治民之一,治牧。经此一乱,河间郡如今仍有自由身的牧人怕是连四十所都编不齐整,但夏原仍要按十二县来分。衍君、平君,详编民籍,力行分户,户满一所便编一所,编余四所便成新县。戍所相关各丞、尉、军侯、校尉,要在牙中备足补吏,足民成所,勿使牵延。” “唯!” 一言落地,扶苏又起一言:“治民之二,治农。河间少农,索性暂时也无田可耕。农之由来,暂且来说一在鼓励士卒落户迁室,二,郡守已向咸阳求告,实边万户。有鉴于此,?君,优先建成塞上县并田渠城郭,先安置,再分迁。” 史?无言领受,扶苏对他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与恪商议,河间农事多用机关,四季人力富余,所以在依秦律按里编民之余,驭民之法却要改。” “仿苦酒里之成法,合耕,众工,开里坊,建里肆,统筹民力,公私共盈。坊肆之事,奔君,由你主持。” 扶苏说的是生产合作社的秦变产物,参考了苦酒里的私营和阳周的纯公营,用一种工分制和股份制相结合的分配方式实现全民共得和多劳多得。 具体的方案随着扶苏分派由亲卫交在吕奔手里,吕奔作揖,躬身接过。 “治民之三,增民。眼下的河间郡,俘多,民少,迁民实边会迁来万户,待直道施工队入郡,又会带来数万徭役。” “河间郡要大建,人力必不可缺,但随着大建推进,峻工日增,对人力的需求却会越来越低。故增民二法,留人、释俘。” “留人者,推行奖惩,凡徭役、兵卒中行为优者,晋爵,授田,减租,吸引其将家眷迁来河间。释俘者,以现有战俘之数目,五年内开释其中八成,男立户,女婚配,愿耕者耕,愿牧者牧。总之无论如何,需保民足,此河间兴盛之本也!” 这一揽子威逼利诱,坑蒙拐骗的法子由素来端正的扶苏说出来,听得众人白眼直翻。 他们也知道扶苏说得没错,一个地区兴盛与否最终还是看人口,人口众,税赋就足,商贸就繁,潜力就大,就算遇上敌袭入境,也需要人口才能有强大的动员力。 众人齐应诺,扶苏顿了顿,说第四策。 “治民之四,分民。河间要治,就要使夷狄崇夏,夏人多尊。要实现此事,重在分籍。籍分上、中、下三类,说秦言,识秦篆为上民,税赋八分,可任少吏,子嗣入学室。说秦言,不识字为中民,税满,不任吏,子不可为佐史。不能熟用秦言者为下民,税增五成,余者与后父、赘婿一同。” “民用夏姓,起夏名,无姓名者为下民。” “民晋爵、爵晋级有考,抽试夏礼、秦律三题,不知者补试,三次不成者不晋。凡夏子籍晋爵者,转民籍,为秦人。” “各县普推夏礼及简礼,冠、昏、丧三礼行夏礼者,县牙赐羊两头,钱千钱。” “县治立学室,各城立学堂,年八至十四岁免束脩,戍所立学站,授秦言,秦篆,年八至十四岁不学者,罪其翁媪,訾牛一头。” “此事,以衍君、儒君主持,不得有误。” 陆衍和儒肃立起身:“唯!” “治民之五,官吏。恪君已经将直道总指的官吏皆要来了,你等建牙,可以他们为班底,不足之数清算上报,统一请咸阳调拨。各地少吏、有秩之任用则以本地为主,切记非上民不可任用,不足之数,则以军中功士退伍补之。” “以上五条,可有疑议?” 扶苏用一句问话结束训话,然后环视一圈,确定众人皆无意见。 事实上他们也没法提意见。 郡内官佐中,凡李恪的亲信、嫡系都知道扶苏所说的是李恪的心思,不可能反对,而不是李恪亲近的,则估不准扶苏的发言中有几分始皇帝和大秦勋贵的用意,也无法强硬反驳。 而且扶苏所言并没有过份离经叛道,就算是与大秦惯例差别最大的分民一策也对秦人有足够的偏帮。 农牧混居的治理毕竟是大秦的新课题,很多事情总要尝试,才有完善改正的余地。 议题通过,李恪睁开眼迎回扶苏,也预示着会议进入第三阶段,细节。 第六零三章 墨家要扩张 关于河间郡的建治方针,李恪与扶苏细细商议了一夜,主要模式是李恪说,扶苏反对,李恪坚持,扶苏妥协,然后下一部分。 两人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分歧,关键原因在于,扶苏昨夜听到的远不是他们向下交代的那么简单。 再直白些,公布的策案叫结论,而李恪与扶苏谈的,还包括了每个结论求解的过程,以及运行后的发展与变化。 李恪觉得,这是对合伙人最基本的坦诚。 规划中的河间郡在方方面面都渗入了自上而下的工业化思维,这种思维会改变人心。 粮不再贵,畜不再稀,商贸兴盛,资本觉醒。 待真正的河间郡落成以后,机械会广泛取代人畜进行繁复的劳作,从耕耘到采集,从修路到筑城,方方面面,角角落落。 人力将被解放! 他们将读书,将经商,将有组织地为无所不在的机械服务,促进机械的进一步普及与发展。 思维工业化,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会在不知不觉中启动,自上而下的开始。 李恪没有妄改秦律,变革秦法,他瞄准的是大秦的根基,挑战的是农耕的本位。 工业化的政府是服务型的政府,既然是自上而下的工业变革,李恪自然要把服务于工业的政府框架藏进河间的一郡一军当中,再将之包装得如同传统的忠正的,正在探寻治牧之法的大秦官制一般。 “军政之构成!”李恪的第二次发言开门见山,直入议题,“分军、政、法、商、学、工、农、牧、出、入,我们一件件讲。” “河间军四部一府。府为莫府,直属重骑营一率七百人,营主柴武,近卫营一率千人,营主田横,大弩营一率三百人,营主郑泰。” “四部之下,边戍两部,季布驻狼山,江隅守贺兰,各备两曲万人,直属五百,轻兵二千。其曲编制不变,轻兵专任工事,操机关,直属逐步改装,编成明铠精骑。” 堂下的江隅愣了一下:“将军,那我等的亲卫……” “柴武!” 听得李恪唤名,柴武一拱手,从帐外招进个着装格外鲜亮的卫士。 那人银盔银甲,红缨白披,闪亮的裙叶长近膝盖,就连及膝的皮靴都镶上了整片的铁片。 满堂文武尽皆失声,江隅结巴着嘴:“这……这就是莫府重甲骑?” 李恪傲气地一背手:“此乃明铠精骑的装束。说吧,要自备器甲的亲卫,还是明铠的精骑?” 这哪里是什么选择题…… 江隅忙不迭地点头,喜得连字也说不全乎,那土包子进城的模样,引得李恪一阵鄙视。 明铠精骑,勉强算是冲压机坊投产的第一套制式铠,原本是重骑的试作装,单层皮铠单层铁片,总重四十八斤,有效兼顾了续战与防御二者。 然而李恪还是嫌弃他的防御力,认为其无法肩负起一锤定音的战略功用,不过考虑到其生产简易,这才保留下来,少量配置各部,观察实战效果。 量产重骑最后仍是选择了冲压鳞甲的设计,按着狼山工坊现在每日三副的产量,成军之日,路漫漫兮。 想到这儿,李恪郁闷地甩了甩头。 “每部先配百骑装具,操演战术,剩下的,待重骑营成建,再行装配。” “嗨!” 李恪挥手让模特退下,继续说:“嬴敖驻白于,为后卫,下设三曲,轻兵二千。除轻兵与上同,三曲之中,甲曲戍关,编制如常,乙曲精骑,编五千,丙曲夷骑,编亦五千。” 乌鹤敖此时并不在堂下,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那个人就是冯劫。 他疑惑问:“敢问尊上,军从何来?” 李恪用鼻子哼一口气:“从如今军中择优改编,再有不足,编先空着!” 先空着…… 若李恪没有扩军的打算,那他究竟算是私自扩军,还是不算? 冯劫愕然地看了扶苏一眼,扶苏苦笑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然,李恪很快又说:“治安一部,河间部,分城、所两类,设四曲。其中三县各设一曲,每城配二百城卫,一百治卫,每曲共计千五百人。” 还是冯劫:“城卫、治卫有何区别?” “城卫领城防,操训、统领更卒,治卫领狱吏事务,主持城中治安。” “那县尉、狱掾又有何用?” “县尉主导徭役,征而不掌。狱掾专事刑、狱、普法,不再理揖凶查案。” 冯劫张了张嘴,这才明白李恪打算怎么填满白于部的编缺…… 河间部用更卒填充,明为四曲,实仅一曲,那多出来的五千军编配往白于,正好三曲。 他一下子便猜出了李恪接下来的安排。 “百座戍所,每所一伍,为精骑,另备直属五百,亦精骑。” “以上为河间军之编成,共计常军十一曲四万人,轻兵六千,直属以将、尉亲兵改编,不计军伍。余轻兵万四千人,我另有安置,暂不讨论。” 干脆利落的话音声中,冯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李恪……城会玩。 …… 十条议案,一军九政,所以军改之后自然是政改。 政改的第一条在法,核心思维承自直道,关键在于御史、刑狱独立,不再受各级行政长官辖制,同时也通过军改,剥夺了他们捕人的权力。 说白了,御史成了纪检机关,直辖于监御史。刑狱则成了纯粹的司法机关,包含法院、监狱和普法,不再承担警察职能,这些东西黄冲熟络得很,就连其主要班底,也都是直道的熟人。 唯一的设计之外是扶苏。 虽说他是以荷华的身份在河间履职,但李恪既不能真把他当下属,也不能为了他专门设计一个与郡守、将主平起平坐的职位。 李恪只能退而求其次,使其在主管御史的同时兼领军法,这才是河间监军的真正面目,一个兼任军政的复合型重臣。 政改第二条在商,主持人是官市丞吕奔。 除河间原有三亭外,李恪要他在农县再设三座官市,达到全郡六亭,设立里肆、官肆。 同时,扩大三座集商所规模,实行信息同步,且要就近在牧县与官市中设立集商分所,专司收纳、公示招标信息。 李恪第一次确认了集商所的官办服务性质,正式要求雇用商贾子弟在所为侍,一应奖惩皆参考白羽亭故事。 第三条,学。 学室,学堂,学站,三级并行,李恪把学堂和学站称为初学,把学室称为中学。 除此之外,鉴于未来的河间民众将离不开机关,另设专学,对机关修理、维护、操作进行短期培训,主要对象就是各部轻兵、各县里坊以及那些尚未分派的轻兵们。 至于有志于入墨或希望转入工籍的年轻人,墨家还有与学室并行的少年营。 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学派扩张。 不同于在胡陵、寿春和楼烦时,墨家的少年营还批着学室的外皮,与法家共享生源。在河间,李恪准备堂而皇之地挂出少年营的招牌,仍享有学室的为吏特权,却不再任用法吏为师。 每个法吏都想反对,但扶苏恰到好处地唱一声唯,却把所有人的话都堵回了嗓子眼。 好吧……河间少民,便是任由墨家传道,所承者又能有几人? 第六零四章 萤惑守心 决定河间走向的重要集会仍在进行。 分歧最大的学改因为扶苏的支撑,度过得有惊无险,李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舒了口长气。 依照顺序,下面便是工改。 工其实不能称改,因为在大秦的传统概念中,工是工匠,是手艺,与李恪所说的工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工业需要人口和配套,要上下游生产加工,要配套的设施、成熟的设计团队、发达的物流以及商业体系。 这是一次创造。 秉承自上而下的理念,李恪首先圈出了两个大圈,狼山将作、白于将作。 狼山将作以三县十五城的里坊为下游,白于将作跨郡,以阳周里坊为下游。 河间三亭以及白羽亭的集商所是两个工业核心的物流和运营支撑,中原相对发达的商贸则是白于将作的物资来源。 可狼山将作地处偏僻,所需的生产物资大部仍需自行开采,所以李恪又划出了贺兰山。 有山必有矿,勘探矿物的工作由狼山将作集商进行,矿区交予商人经营,政府以商税实现盈利。 再然后,农、牧二事。 农牧二事在李恪眼里其实是一个事,那就是租赋。 口赋、户赋同秦律,不必多议。大秦的普算十税一的田租对北境而言有些高,但对于机耕的河间来说,也在民众的承受范围以内,亦可续推。 考虑到官田多,民田少将是河间很长一段时间的特点,而机耕的耕作效率又高,李恪提出参考井田模式,雇佣各里代为耕作官田。 官田所得七三,七成入官仓,平抑粮价,供养大军,三成入里仓,均分于民,富庶乡里。 如此一来,官府就勿须供养那些懒散的耕奴,减少的费用远大于分出去的三成收成。 而在牧租上,李恪又提出以现有牛、羊、马匹为田,增产为实的计租方式,套用每年田租定税,收取成年牲畜为官畜。 从未考虑过治牧之法的秦官们肯定没有意见,有戍所代为管束收税,至少从设计来看,实行也见不到问题。 李恪还专门提出来,要注意官畜、民畜的积存量,减少草原压力。要鼓励中原商贾向牧民购买牲畜,要推广掮客,严惩不法。 在交代完细琐的生产事宜后,只剩下出、入二事。 出、入皆仓事,就是财政。大秦之世普遍将这两事当作一事来看,但李恪却坚持要借、贷两分,不可混淆。 出、入就此成了两件事。 入出自于官营、官办、税赋等事,出则与各丞惜惜相关,李恪对此只有一个要求,每帐必明,量入为出。 他曾考虑过更先进的预结算制度,但是预算财政收入是一件极复杂的事,大秦暂不具备操作条件。 而少了财政收入预算,各丞预算和后续的结算又成了无根浮萍,毫无意义。 细节部置到此结束,李恪最后宣布,万四千……暂时只有九千未分配的轻兵,统一送入各里坊,参与下游加工作业。 轻兵是戍役之卒,每年更替,李恪寄希望于在他们心里种下工业的种子,推出河间,埋入中原。 会议结束! 河间的干城们相约而走,一路商议,扶苏看着他们出帐,突然问李恪。 “恪,工业化真可助大秦万世不拔?” 李恪一声轻笑:“万世不拔?我保证,大秦将取代华夏,成为中土之代称!” …… 扶苏心满意足地带着待卫去往九原大桥剪彩去了。李恪独守河间,每日处置纷乱的新政,安排往来报到的墨者与直道的民夫,忙得就连陪儿子的时间都异常得少。 十一月中的一夜,他正陪儿子在帐子里搭积木,陆衍、陈平一脸惊惧掀帘而入。 看着他们,李恪心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尊上,今夜之星相……” “星相?如何?” “萤惑守心!” 萤惑守心,有萤惑近明堂,二火相映,悬于穹顶。 月亮是血红色的! 李恪抱着儿子,看着月亮边上两颗难舍难分的明星一言不发。 它们悬于天际,用玄之又玄的星相大道,向世人诏示,寰宇生变! “要是有个天文镜就好了……”李恪喃喃。 李肇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伸出胖呼呼圆嘟嘟的小肉手拽住李恪的鹤氅薅毛。 薅一把,咯咯笑,再薅一把,又咯咯笑。 李恪低下头,故作恼怒:“小败家的,这可是正经的西伯利亚黑熊皮,还没变成传家宝呢,就被你薅秃噜了。怎么着你也得等到继承家业再败吧?” 被李恪一顿埋汰,小东西薅得更欢了。 李恪叹了口气:“崽卖爷田心不疼,这世上的儿子都是败家玩意,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身后猛传出吕雉不依的声音:“君郎,肇儿还小,哪有这般说自家孩儿的!” “说便说了。”李恪单手抱着儿子,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洋洋在李肇嘴边挑逗,“他不服,咬我啊!” 话音未落,小李肇伸出双手,揪住手指头啊呜就是一大口。 那口水啊…… 吕雉笑得花枝乱颤。 她把儿子抱回去,静静的,一家三口立于血月之下。 李恪轻声问:“瑾儿和妙戈呢?” “有身子的人经不住熬,这会儿外头便是再吵,她们也不会醒。” “睡得着就好啊……”李恪疲惫摇头,“我今夜才解了各屯的私刑禁,凡妄论天象者,一经发现,鞭十。若被巡查的军法官发现,斩屯长,全屯皆罪。” 吕雉丝毫不见意外:“君郎,萤惑守心,是大凶啊。” “哪有甚大凶小凶,不过就是两颗星星凑在一起,一种视觉错觉罢了。” 吕雉急忙挤了李恪一下:“天爷听着呢!君郎岂能胡乱说话!” “迷信……”李恪无语地看了吕雉一眼,为难道,“雉儿,这几日也不曾好好陪你们,脑袋顶上虽说是迷信,可是……” “君郎去吧。姊和妹有姑与妾照拂,必不出纰漏。”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善解人意……”李恪郁闷不己。 吕雉被李恪的样子逗笑,忙把脸埋进李恪怀里,瓮瓮说:“谁让我选了盖世的贤能为夫,便是独守,妾亦欢喜……” “真是……”李恪不知自己是第几次叹气,终于高声道:“河间将令,守令,墨钜子令!” 阴影中闪出几个人影。 “令,封闭白于山地事提至最先,塞上城建提至最先,机关兽雉提至最先,重骑装具首批下调至一阵二百五十具,第二冲压机坊提至优先。” “急令韩信,冬原之事由他自决,从者录籍,不从者斩,编民吏会即刻派往各冬原!” “令,凡墨家官员,不论因由,屯粮,屯铁,屯石碳,屯一切有用之物,理由他们自己去想,同时申报李斯特,新建仓房!” “令,各部但有言扰军心者,斩,立绝!” “令……明日日出,莫府迁狼山大营!” 几道人影齐齐下跪:“嗨!” 第六零五章 祖龙死而地分 莫府上下齐迁往狼山大营,是为了构建李恪心目中应对乱世的队伍,也就是严守着亲兵规模的直属三营。 从数量看,直属三营的规模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让人根本没法想像,李恪为何要在河间军的整体规划中珍之又重地把它专门提出来。 至少从面上看,莫府直属三大营,各部直属精骑营,似乎是为了彰显墨家工业之强大,以工业成果装点将尉,标榜李恪麾下,绝无仅有的技力优势。 但李恪的真实想法却不是这样的。 乱世一起,杀声振天,以李恪远逊于常人的历史知识和这一世赠送的军事天赋,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义军的破坏力将是极为恐怖的,他们不仅会毁掉大秦严密成熟的行政体系,毁掉几代人顶着暴秦之名营建的道路基础,他们还会杀人,杀很多的人。 始皇帝三十六年发端,李恪能接触的民籍显示,大秦人口超三千万,随着巨野、库不齐两片法外之地的平复,流民大减,各地向荣。 可刘季的汉初确有白登之耻。 北方游牧,穷匈奴、东胡两大国也不过数百万人,可用之控弦不过百万,如何撼动一个三千万人的大国,更何况,白登之后刘家人在匈奴的淫威下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刘彻穷兵黩武,才让那些夷狄跪在地上唱征服。 这当中可有七代帝王! 华夏大衰,源自人口之衰。 李恪不知道秦未大乱究竟会死多少人,但能让一个民族在根基不动的前提下衰落数百人,即便不是十不存一,最后的幸存者也多不到哪去。 他们就是蝗虫。 在大秦严密的军政体制和墨家现有的生产力条件下,李恪建不起一支横荡天下的绝世强军。可要让战争局限于军争,军争不至人祸,他还是有办法的。 那就是核威慑。 后世的发展证明,一种灭亡式的力量一旦存在,就能反向限制战乱的规模。所以无论是生产力的现实还是政治的需要,李恪需要的都不是能助他登上玉陛的战术力量,而是一支绝对忠于他,人数有限,无法复制,也无法战胜的战略力量。 这才是直属三营的真正价值。 除此以外,河间一军,乃至于以后更多更精锐的部队,皆是从属。 一到狼山,李恪当即把自己关进将作,同时进入闭关状态的还有儒、泰、由养、史?、何珏,从苍居赶来的周贞宝、徐非臣、徐夫人,以及从直道赶来的憨夫与何玦。 李恪笑称,这是大秦工业领域的设计天团。 一众首脑闭不见客,在外行政皆交予亲信副手,葛婴也从苍居赶过来,在河间就近协调诸多墨家体系之间的合作问题。 狼山将作,风云激荡。 “盾甲营不该只是魏武卒的标准!”李恪拍着几案,一脸烦躁,“墨家就那么些人,就算建起一支四五千人的墨武卒,也是攻无可破,守无可阻!攻防必须放弃一样,既然重骑为攻,那盾甲就只考虑守!” 老当益壮的徐夫人眉头紧皱:“重骑甲重百余斤,依旧无法做到坚不可摧,一支步卒继续加厚甲胄,如何行动?何人可担?” “那就不动!”李恪吸一口气,“把甲增厚到旦夕难损的地步,用炉机代替着甲者发力,着甲者只控制力的方向,摆在哪儿,哪便是鹿角,是城墙!” “这……”徐夫人愕然,“人力不可负,岂还是甲?” 何玦听得两眼放光:“为何一定要是甲?先生说得不错,我们完全可以铸造机关,就像兽蝎一样,一人掌行,一人掌动,两人一套机关,就是一个重卒!” 此言一出,整个思路彻底打开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于作画的何钰挥笔泼墨,概念图在牍板上删删改改地成型。 李恪大手一挥:“细节你们去思量,要续战,要坚固,要耐损,这套机关命名连山,盾甲营之名,就是连山营!” “唯!” 讨论正在激烈的关头,守门的田横突然来报,说扶苏急来,要见李恪。 李恪愣了一下:“剪彩结束了?” 何玦抬起头来苦笑:“早剪完了。陛下亲至,有意巡一遍整条直道,这才拖着殿下让他陪同。前几日天象异常,这巡道之事怕是夭折了。” “又是萤惑守心,火星好好转着圈呢,碍着谁了?” 李恪嘟囔一嘴,扭头出门,身影才刚出现,扶苏就赶着紧迎上来。 “天下纷乱,你居然放下军政,研究机关!” 李恪皱了皱眉头:“陛下还在呢,谁长了豹子胆,敢在这个时候纷乱?” 扶苏讳莫如深地指了指天花板。 李恪抬起头:“瓦匠造反了?” 扶苏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天!天爷!” “天爷?” “九日之前,萤惑守心。七日之前,有仙人路阻父皇,呈父皇遗失八年之玉璧,言,今年祖龙死,随即消失。五日之前,东郡有坠星自天降,穿破民房,砸毁垒炕,石上有书,祖龙死而地分!”扶苏深吸一口气,“如今天下都乱了,父皇急令,东郡落石之里,人畜尽杀,一个不留,可消息还是散出去了!” “落块破石头就绝户?依了哪条律?” 扶苏苦笑,沉默摇头。 “又是无律杀呀……”李恪咬着牙,“看来去岁之事,我们做得还远不够绝。妇人之仁,遗祸无辜!” 扶苏愣了一下:“你是说,天相之事乃是人为?” “莫非你信么?”李恪一声冷笑,“萤惑瞎转悠自然不是人为的,可随后仙人赠璧这种陋伎……周师与非臣就在屋里,你想不想听专业人士说说有多少方式可以做到?” 扶苏瞪着眼:“那……坠星落地?有人还能扯落星辰不成?” “你当六国那群人多了不起,歼星?”李恪忍不住淬了一口,“我明了告诉你,若真是天星坠地,那一里之民根本就轮不到你翁来杀!” “为何?” “不为何!”李恪没好气地顶回去,“胆小怕死始皇帝,愚蠢透顶诸臣工,兴我用大弩射玄鸟,就不兴人家用抛石车抛陨石?” “抛……抛石车?”扶苏觉得自己的三观碎了一地,整个人只剩下复读机似的学舌,“那坠星……是抛石车抛出来的?” 第六零六章 始皇不是龙 “冷静一下,我们捋捋这几天发生的事。” 李恪牵着扶苏,就像牵着一个不愿过马路的老太太过马路。 两人进到会客的厅室,左右分坐,侍者奉茶。 李恪夹起一个茶盏:“萤惑窜门后,先是一个自称仙人的家伙拿着号称是陛下八年前丢的玉佩当街拦路,指着他老人家鼻子说,今年祖龙死。” “呃……”扶苏打了个嗝。 好好的玄奇事被李恪嘴里一溜,哪哪都透着无赖味道,叫人全然提不起先前的紧张和敬畏,两相对冲,让扶苏浑身不自在。 “一个个细节掰开来说,先说玉佩。陛下八年前丢的玉佩,是和氏璧那种天下无二的货色么?” “父皇私用不算奢靡,非是。” “也就是一块还称得上宝,但也不稀奇的玉,仿制一块不难吧?” “可那毕竟是父皇随身之物……” “第一次见师姊时,你穿什么衣物?” “哈?” 李恪掏了掏耳朵,一脸痞相:“公子对师姊一见钟情,十数年一往情深,从未更改,如此重要一次会面,公子总不至于忘了。” “如何能忘!”扶苏正色道,“那一日,莫离八岁,一身墨褐,枯枝作?,腰佩无饰。我说了许多,她一言未发,只静静看我……” 李恪听得鸡皮直竖,赶忙打断:“我说你,你穿什么!” “我?”扶苏皱着眉想了半天,“应当是深衣,黑色,亦或褐色……” “究竟黑色褐色?” “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记忆是会模糊的。你连自己初见师姊的熊样都忘了,如何能要求陛下清楚记得一块不怎么上心的玉佩模样?” “这……” “退一步说,得亏陛下记性好,还记得这块玉佩。他若是忘了呢?” “噫!” “堂堂仙人,要求他玩个冰火鸟的把戏不过分吧?入水不濡,入火不濡不过分吧?毕竟我和周师都玩得开,真仙人总不至于连我们都不如。何至于捡一块玉佩回来,万一陛下把他当刺客砍了呢?多险呢!” 虽然明知自己不该笑,扶苏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恪脸上全无笑意,他臭着脸,一字一顿。 “今年祖龙死,祖龙死而地分,相隔一日,两奇俱现,而且东西相距千里,陛下觉得这个祖龙是说他,可公子想,陛下何时自称过祖龙?” 扶苏张了张嘴。 “商、周皆出西戎,乃玄鸟陨卵而生,就连大秦的图腾都是玄鸟,关龙什么事?” “龙者,神兽也,图腾源自东夷大风氏,乃是以蛇身并化各部,合统九州,演得神龙,但这些部族中独没有西戎。故龙无翼,除夏主外,商、周乃至大秦,也无帝王自称为龙!” 李恪的笑容冰冷:“这世上,下意识将龙视作人主化身的黎庶不少,因为华夏正统,以龙为祖。但有能力闹出这等动静的六国旧贵当中,会犯这种低等错误的唯有一国,南蛮,楚贵!” “项!”扶苏猛地站起来,“不行,我这便回咸阳去!父皇必须要知晓此事!” 水开了…… 李恪懒洋洋给自己斟了盏茶,既不阻拦,也不随行。 扶苏怒气冲冲回头:“恪,楚人险恶,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因为我不做无用之功。”李恪静静抬起头,不闪,不避,“此事无论背后何人,你我皆无证据,此其一。陛下为人,说好听是英明果决,说难听是刚愎自用,此其二。还有其三,曾经的陛下求仙,只想长生不老,如今虽不再有长生的妄想了,却对仙道笃信不疑,这可是我们的功劳!说一千道一万,楚人之计,不过是咸阳之事的后续,人家借我们的东床行计,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借我等故事?” “为了让陛下绝了长生的念头,我们合力把周师打造成真人。真仙显圣,又身陨道消,这件事的负作用就是在如今的陛下心里,仙人是真存在的。” “仙人存在,毫无疑问,所以仙人赠璧这等粗浅之计陛下看不破,坠星毁炕这种无稽之谈陛下望不穿。他对祖龙之死深信不移,心里已经怕了。对一个被恐怖捕获的人而言,你说什么,他都不再听得下去!” 扶苏满脸苍白:“难道说,我们就这样束手等着?” “等着肯定没错,可是束手……怕是妄想。” “这又是为何?” 李恪目光飘忽,开口吟诵:“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於是候之,果徙三度。” “宋景公感天移萤惑?” 李恪无不嘲讽说:“在聪明人的心里,天罪可移。移给谁呢?景公已经绝了人主内移之路,唯有移外。” “外?” “龙嘛,华夏之祖。夏分两脉,一脉畋,一脉牧,只要灭了流散在外的那一脉,这天罪不就移出去了吗?外龙应劫,死而国灭,这种一石两鸟的妙计,如李斯、冯去疾者,应该想得到吧?” 扶苏诧异地睁大眼睛:“你说匈奴?” “就当头曼倒霉吧。祸水北引,想来也要不了几月了。”李恪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现在只是好奇,这种害我不得安生的破计究竟是张良出的,还是范增出的……” …… 千里之外,会稽城中,正在对弈的张良和范增齐齐打了个喷嚏。 张良揉了揉鼻子:“增公,您说我等如此行事,会不会把草原剿匪的那位惹恼了?” 范增裹了裹鹤氅,摇头晃脑:“世上共三个聪慧脑袋,你一个,我一个,李恪一个,如今以二敌一,以暗敌明,他就是看出来,又能如何?” “倒不是能如何……”张良拈着黑棋思索片刻,落子作气,“我等借他之计行事,论规矩还是该与他知会一声,如今这般自说自话,他虽无解,可恨上我们就不好啦。” 范增傲气一笑:“你还怕他恨?听闻在沅陵时,你刺过他吧?” “他在博浪沙摆我一道,我在沅陵借他施法,那是一报还一报,谁也不欠谁。现在可不同啊。” “年轻人,世上无尽善尽美。”范增啪一声拍下白子,异军而出,直入敌阵,“你我心向乱世,他求治世,本就是敌非友,今日不罪,以后也是要为敌的。” “还是增公看得开。”张良落子上靠,与范增在中盘剿杀一团,“增公,你说李恪治世之才,又一心保秦建制,为何总是窝在犄角旮旯?他若是以墨家旧地为根基,我等行事怕是要比现在难多了。” 范增飞快落子,苦笑摇头:“不知也,不知也,当年他师就尽做吃力不讨好之事,如今青出于蓝,他的做派比之其师,更叫人看不懂了……” 第六零七章 山雨欲来 安抚了扶苏,李恪最大的收获就是终于可以更清静地闭关了。 盾甲营定名为连山营,机关甲连山的设计进展飞快。重骑营的编制也正式抵定,组列旗队阵,三三编组,标准结构就是一层套一层的等边三角型。 十二月中,第二座冲压机坊投产,重甲营也编成第一队八十一骑。 他们在营主柴武的带领下进行了第一次雪地拉练,在朔方部游骑的配合下,一骑不损毁绝了一个千余规模的野狼群,表现出让人满意的战力。 李恪以柴武的猎物狼王为名,将重骑营定名白狼营,至此,二营成编。 第三营是大弩营。 李恪对大弩营本就有清晰的设计,亲自出手又几经修改,最终定稿。 墨家秦大弩以双缸的小型增压机为动力,用动物筋络和铜铁绞出弩弦,拉力绝大。 大弩通体以金属制成,自备轮、辕,以轮盘调整射角,可以实现畜力转移和二十度以内的射角调整,搭配专用的十余种特种矢,特种作战距离八百步到千两百步,传统战法两千步距离。 这种结构复杂的复合型远程机关生产周期长达数月,配合结构复杂的特种弩矢,已经不适合再称之为床弩。 李恪将之命名为传说中肋生双翼的穷奇,机关兽穷奇就此成为四不肖复合机关的最后一个成员,也是唯一一个不事生产,只事破坏的成员。 穷奇营由此定名,定名的时候,整个狼山将作连一个专用的范都没有制造出来,装配之日,遥遥无期。 始皇帝三十六年,二月,李恪结束闭关,参加了机关兽雉的首飞礼。 有清晰的设计,木制的飞机难不住手艺精巧的公输木匠们,从调整、定型到制造,第一台滑翔翼飞机的出产只耗费了不到六个月,李恪甚至都没有过多掺和到生产的过程当中。 首飞当日,吕雉很聪明地选择了缺席,是挺着大肚子,醋味涛天的公输瑾陪着李恪一道去往无边无垠的杭锦冬原,一边掐着李恪胳膊上的肉,一边眼红红地瞪着霸下大开的天顶重檐。 雉就在那。 在蜃楼原本安置的地方新设了一架尺寸特别的大弩,弩弦张开,蓄势待发,人类历史上第一架双发滑翔翼单翼飞机就像弩矢一样固定在矢槽,尖锐的机头高耸,朝向正南。 几十个墨者在平台上忙碌,负责首飞的公输家后起之秀,第三批少年营魁首公输柌戴着风镜、皮帽高坐在驾驶仓。 到处都是应和的口令。 “检查弹射!” “弩机正常!” “弩弦正常!” “矢槽清洁!” “检查机身!” “机身完整!” “落架稳固!” “鸭翼测试!” 公输柌赶忙拨动拉杆,设置在机翼、尾翼上的活动翼齐齐摆动。 “双发测试!” 公输柌拉动拖杆,踩下踏板。引擎中当即有酒精喷出,固定着火石的点发器也快速磨擦起来。 轰地一声,明焰喷发,两枚螺旋桨嗒嗒嗒运转起来,越转越快。 “检测完成!” 有墨者跑过来,双手递上一枚小弩,上面架着缠绕红绸的短矢,李恪看了看公输瑾,小心翼翼说:“夫人,你来?” 公输瑾哼一声接过,抬手就是一弩! 弩矢向天,螺旋状散开一条醒目红绸,公输柌拉下风镜,兴奋备事。 “试飞!” “试飞!” “试飞!击发!” 手持大锤的墨者出现在机簧身后,两翼下的墨者飞快拆除固定,退到两旁。 机簧击发,弩弦收紧,一股极强的推力把公输柌死死压在座椅,笔直窜上高高的蓝天! 公输瑾掐李恪的力气明显大了,她的眼睛追着飞机,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掉下来,掉下来,掉下来……” 李恪呲牙咧嘴哭笑不得:“柌是你嫡亲的堂弟,整个公输家除了你就是他了,你居然咒他掉下来……” “哼!” 看着飞机在一阵缓坠后终于搭上风流飞上高空,两翼的发动机停下来,进入到平稳的滑翔模式,公输瑾极尽傲娇地冷哼一声。 “就是堂弟才想他机毁人亡!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公输家就是因为这样,血脉才越来越薄!” 李恪忍不住笑:“你公输家明明是被墨子和公输子的土法炼氢炸没的,关自家人什么事……” “妾不管!”公输瑾的眼圈居然红了,“妾什么都不争,就要机关!再两月,妾的孩儿也要出来了,妾的机关呢!” “呃……”李恪无奈地看着她,“本来想等孩儿出世再告诉你的,数月闭关,我给你们母女也设计了一件小东西,机关兽,盘龙。” “是叫盘龙么……” 一河之隔,磴口大营。吕雉抱着李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儿,见着天上那只高飞的木鸢了么?那是你翁用媪的名设计的机关……媪是家里的偏妻,但你却是长子。立长立嫡,素无明言,你翁这一生傲世的荣耀,今后属谁,可尚未有定呢……” …… 二月时过,万物争荣,公输瑾正式进入预产期,虞姬的肚子也挺成了鼓包,她们得喜左近,生产自然也不会隔得太远,李恪掰着手指算日子,偷偷摸摸给未来的儿女挑起名字。 严氏是个传统的年轻老太太,随着临盆之期日近,她对公输瑾越来越好,一日七遍念叨的都是“生个儿子,主家延嗣”之类有的没的的闲话。 得亏吕雉不在意,忙前忙后,卜卦祈福,求的也是公输瑾喜诞贵子,卦象还次次都是上吉。 李恪隐隐嗅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于是又跑去寻扶苏饮酒。 酒是清酒,寡淡似水,那微微的酒味助兴正佳,还不会像上次那样放浪不羁。 李恪舒了口气:“公子,嫡妻傲而单纯,偏妻恭而多智,若皆得子,如之奈何?” 扶苏把两手一摊:“我此生唯有莫离一人,勿需为此事操心。” “嘁,专情了不起么?”李恪恨恨呸了一声,闷声饮酒,再不说话。 扶苏笑着凑上来:“公输弟妹快临盆了?” “大概……就这几日吧。” “可有起名?” 李恪点头说:“男名肃,女名蓁(zhēn)。” “李肃……”扶苏斟酌片刻,“恭谨、静端、严整、敏行,看来你对嫡子颇负厚望啊。” “哪有什么厚望,只是肇儿太闹,总希望老二性子能安稳些。” “老二?不是嫡长么?”扶苏奇道。 “从小就分出尊卑贵贱,让兄长天天给亲弟行礼?”李恪不屑地笑了一声,“周礼当中,最迂的就是嫡庶之分,崇物欲远人性,我不为也。” “那往后继承,也不分嫡庶么?” “我的儿女有自己的人生,这种事,等他们长成了自己会选,不需要我来操心。” “若是兄弟阋墙呢?” 李恪不满地看着扶苏,正色说:“兄弟阋墙,不是兄弟的错,是为父者错。李氏若真落到那般田地,只说明我教子无方。” 扶苏尴尬不已:“抱歉,此非本意……” “无事。”李恪耸了耸肩,转换话题,“公子,塞上城垣已成,我在城北设下了五里行宫的地基,如北坂之于咸阳。” “你打算请父皇驻跸?”扶苏奇怪道。 李恪移开眼,看着摇曳的镫火:“算是吧……” “那就等五年之后,河间彻底建成再请父皇过来!”扶苏兴奋起来,“凭这举世未有之繁华盛景,父皇若见,定能欣喜!恪,你说行宫起甚名好?北宫?” “雍宫吧,反正这里本就在雍州境内,称作雍宫,显得正统些。” “雍宫啊……” 扶苏对这个宫名肉眼可见的满意,刚想要品评一番,蒙冲突入! “殿下,将军,匈奴上将军急令,请二位三日内赶赴云中,凡失军期者……斩!” 第六零八章 风满楼 失期者斩。 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第一刻,李恪和扶苏就知道,二伐匈奴之事就如李恪所料般启动了。 只是……就不能等到我老婆生完么? 李恪无奈地丢下扶苏,回到帐内向严氏和三个老婆辞行。 他还暗地告诉严氏,若他一时难返,待公输瑾生产时,子可名肃,女可名蓁。 可是做的准备再充分,错过自己子女降生也是叫人心烦的事,然而磴口到云中的距离,三日只不过堪堪够用…… 往出磴口,李恪和扶苏的车队顺着通原大道一路向东,半道上简单看了眼行将迁民,正忙着在城内大兴土木的郡治塞上,又顺便踩了踩同期开建,至今也没能完成总工程量三分之一的郡北河段总干渠与配套浇筑的大河河堤。 站在远离河岸,高高耸立的塞上跨河大桥一墩位,扶苏感慨说:“去九原剪彩时,我久久也不敢信,有朝一日,秦人竟可将大河变作通途,往来自如。” 李恪拍了拍坚实的脚手架轻笑:“人之力可改天,公子不信的事我学艺时便见过,如今不过是竭尽所能,复制出其中三二罢了。” 扶苏皱了皱眉:“你见过?在何处?” 李恪指了指天,故作神秘道:“梦中。” “梦中境……”扶苏显然不信,但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解读,只能自嘲一笑,“你总是能找些玄之又玄的说辞,避开你的师承之秘。” “师承?天下皆知墨家有一处苍居,我却不会告诉你所在。至于你口中的师承,我若说这世上有一处地,人口辐原皆数倍于秦,就连技艺也是墨家拍马难及,你愿信吗?” 扶苏愣了一下:“都说你总爱找不切实的说辞,看,又来?” “因为胡吹惯了。”李恪无聊地瘪了瘪嘴,“也不知我妻到底生了没有,怎么也没个音讯追上来……” …… 车队踏步平坦的直道,李恪一路见大股车队风驰电掣,押运着如山的粮草和辎重急急往北境边关。 墨家狼山、恪坊、阳周以及苍居的生产基地至今也没有把生产重心倾斜向传统的军工领域,大秦的军工核心依旧在内史的秦廷将作。 那里是风舞主持,虽不像李恪在河间这般***式发展,但数月之前也在渭水上游一气搭建了两座冲压机坊,冲压机则是风舞通过个人关系从苍居定制的。 半道上,李恪救了一辆断轴的运甲车,看到新式的甲胄已经贴上了整块的胸铁,还在护心位置特意加厚。 押运的屯长汇报说,这是供给铁骑军换装的甲具,编制总数达两万人,是大秦第一次尝试单一兵种的组军配制。 骑兵代替战车,看来在获得了双边马镫和量产兵甲的技术以后,始皇帝和蒙恬已经看到了这个历史趋势。 与此同时,汉武帝倾尽全国之力所做的事,更为强大的秦卒也做好准备去做了。 渡大河,跨长桥,沿着直道横穿九原,李恪与扶苏在第三日清晨时分,到达云中军城。 云中城中兵甲如丛,城外到处可见连天接地的军营大帐。雁门杨,上郡王,九原董,北地涉,还有城头上的云中司马和唯一一面黑底白字的上将军帅旗,匈奴蒙…… 大秦这一代最优秀的军将猬集在这小小的云中城四周,李恪深吸一口气,指着南面,在上郡与北地军中间的那块空地对田横说。 “在那处立军帐,将我与公子的将旗一道立起来。” “嗨!” 一声铿锵,车队驻定。 李恪并没有大军根随,竖营的方式也是别具一格。 百多驾随行的战车并作两圈,外圈九十六驾,缷马并辕,大开机关,车厢一层层铺展开,又在内侧插上榫卯,转眼间便立起丈五的封闭式包铁营墙,望哨、角楼一应俱全。 有卫士转动绞盘拖开营门,八员重骑健将一身戎装,挎长刀持马槊,内外分立。 内层十六驾,缷马拆轮,直列合缝,又于车阵正中掘土立杆,散开帐顶。 只旦夕间,一座并列的两室帅帐矗立起来,右营贵属监军,左营主属将军。 两杆大旗左右互望,同有河间之名,一字曰阴,一字曰李。 整个过程不足半个时辰,待大营立定,卫士们开始围着帅帐搭建兵营,李恪听到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半个时辰平地立城,怪不得人家说恪君懂移城的仙术,只需招手,大城就能自己立起来。” 李恪百无聊赖回过头:“欣君,我难得来你处做客,你当头便是一顿埋汰,这可不是东道之礼。” 来人正是司马欣,一左一右,还跟着他最亲近的两员猛将,始成和旦。 一见到旦,李恪当即就把司马欣丢给扶苏,拖着旦,现宝似介绍起自己专用的随身帅帐。 “这百十二驾机关车是墨家倾力打造,最薄处铁甲一寸,厚处三寸,拉车的全是百里挑一的西域健马,除了这两百多匹,整个河间只配给白狼营,一匹也不许外流。” 说着话,李恪笑兮兮捅了捅才换上护心新甲的旦:“怎么样,羡慕吧?” 旦恨恨皱了皱鼻子:“有甚可羡的,陛下令上将军新建铁骑两军,各万骑。上将军将一军交予苏角,另一军,你猜将主是谁?” 李恪是真意外了:“你从军才几年,也升裨将了?” 旦得意的哈哈大笑:“你从军才几年,你能为裨将,为何我做不了裨将?” 李恪认真说:“我是圣人之后,武安嫡孙,墨家钜子,天生有墨,世人称我为夏子,陛下将我比商君,你是个屁!” 旦鼻子都气歪了:“你两千石,我亦两千石,就算是屁,也是和钜子一级!” “呦呵,长本事了!”李恪捋起?子,捏着小拳头冲旦比划。 旦狞笑一声,也举起沙钵大的拳头:“你欲作甚?” 李恪冷冷一笑:“关门,放沧海!” 大秦铁骑破狄军裨将旦被袭击了,袭击者是大秦河间军裨将恪麾下,职任二五百将的亲卫李沧海。 沧海打旦动了短戟,五招缷了旦的遂愿宝剑,然后兜头盖脸一顿猛揍,打得自己拳头见血,就连旦的新甲也被徒手拆成了零碎。 三柱香后,营门重开,鼻青脸肿的旦和鼻子冒血的沧海搂肩搭背走出来,身后跟着小媳妇似的李恪以及小媳妇丫鬟似的田横。 众人目瞪口呆。 李恪小心陪着笑:“发小相见,一时兴奋,那啥……铁骑军的专甲若是废了,可以自配么?” 众人一脑袋黑线。 骑着高头大马的蒙恬领着众将策马而来,俯身听了侄子蒙冲打的小报告,冷笑一声:“铁骑新军深受陛下厚望,自配新甲自然可以,但若是不如专甲……” 李恪一下便抖擞了,拍拍手,田横当即从营里拖出一整驾马车。 “重骑装具第二代领?版,专以陈将军身材特别打造,盔、甲、长、短、远、近、盾、马,一应俱全,其名曰,玄武,请陈将军笑纳。” 第六零九章 玄鸟代龙庭 次日,鼓鸣。 李恪深深吸气,踩着鼓点与扶苏一道入城点卯。 三通鼓毕,蒙恬登堂。他满脸肃容看着堂下众将,沉声说:“今日点卯,失期则斩!” “嗨!” “北匈奴军副将,上郡将军离!” “在!” “裨将,雁门奉子。” “在!” “裨将,北地涉。” “在!” “裨将,云中欣。” “在!” “裨将,九原翳。” “在!” “裨将,河间恪。” 李恪促声应诺:“在!” “裨将,铁骑平戎军角。” “在!” “裨将,铁骑破狄军旦。” 鼻青脸肿,志气昂扬,穿着一身比坚固还坚固,比华贵还华贵的旦意气高呼:“菜!” 李恪险些笑出声来。 蒙恬冷冷看了连说话都破音的旦一眼,又唱:“河间监军,校尉荷华。” 扶苏正色一诺:“在!” “上郡河西,校尉凌原。”…… 一番点将,终了有侍卫来报:“禀上将军,九原校尉为离,北地校尉邳驾马失蹄,鼓毕未至,已在帐外跪候许久!” 蒙恬一眼扫过额角见汗的涉间和董翳,也不等他们求情,开口令道:“带他们头颅入帐听训。” 侍卫愣了一下,赶忙应令:“嗨!” 两声惨叫,两颗血淋淋的脑袋被用托盘装进帐里,稳稳摆在涉间和董翳身后,本该属于那二人的席位上。 帐中无侧目微言。 蒙恬抖手散开一方玄绢,朗声唱道:“诣!着匈奴上将军恬将北军二十二万,共两军又二十战部,北伐匈奴,平灭王庭,朕要用头曼的颅骨盛酒!此诣,始皇帝三十六年仲春。” 众将齐齐离席拱手,高声回答:“臣等必万死不辞,以全陛下宏愿!” 蒙恬收好御诣,摆手领众人落坐。 他说:“诸位都知道,今岁天象不靖,先是萤惑守心,接着又是东郡坠星。坠星托语,经太卜解,认为是上天要大秦收回夏统,以此全华夏国器,玄鸟主龙廷。陛下以定,四月发兵!” 此言一出,满堂振奋,李恪回头丢给扶苏一个看好戏的眼神,意思明确至极。 看吧,你爹不傻,早想到怎么把自己摘出来了。 扶苏回以苦笑。 一句玄鸟主龙廷给整个天象定好了调子,今年频繁头版头条的祖龙已经确定是光荣的头曼同志了。 那位好同志的王国是夏流散在外的余脉,他的家族主持国政几代,虽说既没有姓也没有氏,一看血统就不咋滴,但正因如此他才能被称为祖龙。 祖,首也,开宗也,立世也,若是真能上溯到尊贵的血脉,头曼岂不是成了龙蛋,如何还能称为祖龙?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头曼的身份尊贵了,始皇帝也安稳了。 不管头曼需不需要,反正始皇帝肯定觉得对得起他,也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地纠集起大秦强卒,跑去西伯利亚虏人灭国了。 大秦北军三十余万,始皇帝这次动员了二十二万,考虑到河间军一卒未动,也就是说,大战一起,除河间外整个北境就只剩下基本的卫戍力量。 而如此规模的大战二月定议,四月发兵,也足可窥见直道修成以后,秦朝北军无比强大的动员力。 这是一场动员会,誓师,出征,咸阳早已定好了战略,北军不需考虑如何战,只需考虑如何胜。 蒙恬说:“大军出征,兵分两路。一路由本将亲领,出高阙,荡野原,意在令头曼聚起主力,击而灭之。一路则由河间将军恪统令,出狼山,直插王庭,绝其奉献。” “不同于上次之战,此战主力先出,至六七月,偏师才出,以利战事。恪君,河间军此番兵卒不动,我欲自上郡调四部人马予你,可敢应令?” 所有人屏息凝神,既羡又恨地看着李恪,李恪则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等了许久,蒙恬又问:“恪君不言,可是不敢应令?” 李恪静静抬头:“敢问将军,此番以我孤军直插狼居胥,主力是后至,还是不至?” “夏季作战,草原松软,战车不可行远,大军不至。” “也就是说,军中一切皆以我令,进退有我,将军亦不可干涉?” 蒙恬的脸色很难看,可他还未发言,王离就抢先拍了案几:“大胆李恪,未战先怯!将军,此等无用之将不可委任,下臣请出战,领军卒,灭王庭!” 杨奉子也站起离席:“将军,上一战臣便领偏师出战,虽无广功,亦无大错,此番臣亦请出,望将军成全!” 旦站起来,面红耳赤:“将军,恪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此番说辞必有他意,将军莫受小人误引……” 王离嘭一声扬席而起:“小辈,你说谁是小人!” “我……” 蒙恬挥手打断了旦的话头,看着李恪:“你有何言?” 李恪一点紧张也无,一双手摆在案上,笑着看一眼旦,又笑着看一眼王离。 “王将军,旦自小心直口快,听得多了,顺嘴便溜出来,您可千万别当是他的本意。似他这种眼拙之人,除了一把子力气,大人小人,他分不出来。”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李恪不是旦,王离有怒难抒,气得几欲昏厥。 李恪还好心帮王离教训旦:“看看,这才是给人脱罪的诚恳态度,一张嘴就胡悠悠,你是想帮我把人得罪光?” 一听李恪这么说,旦老实巴交赶紧倒歉:“王老将军,后辈听得多了口不择言,您……抱歉!” 那诚恳口拙的样子,王离身子一晃,若不是杨奉子扶着,真就倒了。 蒙恬怒视李恪:“叫你言事,非是言争!” 李恪一声轻笑:“将军,我以为自己已将话说得很明了。大军以歼敌为要,可夏原松软,偏又不良远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若是遇上些意外,我是自觉呢?还是请令呢?” 这几乎是在暗示蒙恬无法达到战略目的。 满帐将令尽皆怒目,就连扶苏也难得对李恪有了不满。 可李恪不退不避,只看蒙恬,蒙恬的表情也淡下来,怒意消散,唯有思索。 思索良久,他缓缓说:“身受皇命,唯死而已。” 李恪眉毛挑了挑:“既然要我拼命,那上郡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守城兵将臣就要不得了……臣只要旦与他的破狄军,一万,足矣!” 第六一零章 斗祖龙,二伐匈奴 回师河间……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李恪满脸都是郁闷。 扶苏左看一眼脸臭臭的李恪,又看一眼脸臭臭的苏角,尴尬地手足无措。 “苏将军……” 苏角霍一扬手:“殿下,恕臣孟浪!” 他请一声罪,整个身体前侵,一巴掌拍在案上,怒视李恪。 “小子,够了!破狄军铁骑一万,平戎军亦铁骑一万,本将叱咤疆场二十余载,与你也算是旧识,你凭甚一副吃亏模样!” “凭甚?”李恪半点不示弱,斗鸡似也一巴掌拍在案上,“有种的,把蒙恬给你的秘令现在就亮出来!” “甚秘令?我没有!” “敢接不敢认么?就是那道我但有乱命,当即取而代之的秘令!” 两人喘着粗气互不相让,两张脸几乎要怼到一处。 “那个……” “甚!”两人同时恶狠狠扭头,那吃人的眼神把扶苏吓了一跳。 扶苏抚着胸口小声平复着呼吸:“那个你所说的秘令,我作证苏将军无有。” “诶?” “因为那道秘令……在我手里……” 老狐狸啊…… 蒙恬这只老狐狸果然不愧名将之称,他怕李恪遇险跑了,抵死不愿把旦调到李恪麾下,又为了不让李恪与苏角将生争斗,就把保险拴在扶苏手上。 他根本不需要给苏角下令,作为一个蒙氏系统的军人,一旦李恪与扶苏生出分歧,用脚想也知道苏角会站哪边。 李恪突然想明白了北军倾尽全力,却唯独不动河间军一兵一卒的真实意图。 他们把不准河间军对李恪究竟有多少忠心。一年多的经营,若是李恪的权威超过蒙恬,咸阳的战略就会有被李恪颠覆的风险…… 用而不信! 李恪心知,始皇帝已经彻底变了。 一万多骑返回河间,李恪紧赶慢赶,还是费了七日。三月十八,李肃出生,李恪才赶到塞上郡的城址,最终还是错过了嫡子降世。 这让他的心情越发糟糕。 回到磴口,他只在大营待了半日,抱着大儿子,摇着小儿子,身边陪着三个老婆。 整整半日,他只说了一句话:“妙戈,你生产那日我也回不来。若是子,名无衣,若是女,名华予,旁的……待我得胜归时,再作论断。” 虞姬如往常般甚也没说,只是弹起瑶琴,轻轻唱起在焚书之后流行起来的一首新诗。 南山有鸟,北有置罗,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朝树梌樟,夕楬其英,不仁先死,仁者百尝。 有虫西蜚,翘摇其羽,一行西归,不知极所…… 飘如天音的歌声中,李恪头也不回,掀帐而出。 扶苏在帐外等着他,轻声说:“弟妹歌声美绝,奈何此歌出于《悲书》,似是在怨你冷落啊?” 李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诗》中倒是有不少好句,可你翁让人唱么?如今秦军中连《无衣》之歌都听不到了,甚叫过尤不及?” 扶苏碰了一鼻子灰,尴尬道:“军中若唱《无衣》,军法吏不罪的……” “那倒是谢过公子法外容情了!”李恪一拱手,翻身上马,对牵马的沧海说道,“狼山大营,出发!” …… 春去,夏至。 四月十二,宜争伐。 蒙恬将大军自高阙出,旦为先锋,三日行四百二十里,破狄军如幽灵般出现在海日特米尼原。 时值夏日,位列冬原的海日特米尼原并无多少牧人,可这里还是匈奴的祖庭所在,有六支忠贞的部落不分冬夏,谨守于野。 忠诚让他们遭遇了灭鼎之灾。 旦像魔王般从天而降,破狄军旦夕间封住了这片小原,将部落人畜屠尽,杀绝。 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命人斩掉所有头颅,人畜不分,垒作京观,还把所有无头之尸不辞辛劳运送上山,用填塞的方法彻底污毁了匈奴人的母亲河,匈奴水。 那战之后,他留下战书大旗扬长归去,海日特米尼原的惨事直到半月之后才由散走的牧人发现。 侮辱! 正忙于应对蒙恬入侵,忙得焦头烂额的头曼出离了愤怒。 夏季正值放牧时节,他原本只从诸大部动员了二十余万人,将蒙恬大军拖在东南广袤的原野,力求不会过度影响了今岁的牧产。 得此信后,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半月聚兵五十余万,将整个匈奴十五至四十岁的牧人尽数收拢! 两倍于蒙恬的兵力仍不能叫头曼满足,他令长子冒顿为使,以重利向月氏借兵十万,又令右贤王昆耶向东胡借兵十万,计七十万,与蒙恬决战于乔巴山下! 此时,六月初七。 蒙恬将二十万大军于乔巴山下部阵迎敌,双方七日战五,蒙恬四胜一败,自损四万,歼敌十万。 可双方的兵力差依旧从一比三骤降至一比四。 六月十四平旦,消失了数月的旦突然从北直插头曼与东胡大营连接之处,厮杀一夜,匈奴大溃,蒙恬挥军直压东胡,东胡战损一万八千,自此撤军,再不敢回。 双方的第一次会战就此终结,双方脱离接触,只剩千人规模一日数战。 时七月,头曼尚余联军兵力四十余万,蒙恬余兵力十四万,旦之破狄军大损五成,短时间内,已再无一战之力。 双方在乔巴山地往来喘息,舔舐伤口,蒙恬的摧进令一日三封送至狼山,可李恪就是不动。 如今七月,约定中李恪出兵的日子,其实早过了…… 七月十二,怒气冲天的苏角擎着宝剑闯进了李恪大营,正碰上李恪给韩信耳提面命。 看到扶苏也在一旁静静地喝着茶,苏角只得强压下质问的欲望,等着李恪给韩信交代事情。 “信君,还是老规矩,你持我虎符,三部兵将任你挑选,总数……万五为宜。” “嗨!” “十日内要出兵,八月中前我要看到效果,若是再晚,我大概就得强出狼居胥围魏救赵了。真到了那一步,陛下擒祖龙的计划也全完了。” “嗨!” 简简单单交代完,李恪挥手让韩信出帐,斟一盏茶,笑眯眯看向苏角。 “苏将军何以有空来大营,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 “掩杀,突袭,弓马,并进……我不知你要平戎军练这些花哨作甚,我只问你,七月过半,偏师何时出!” “偏师何时出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课业,安心待战便可。” 苏角的脸涨得通红:“李恪,大秦的将士正在流血,你欲避战耶!” 李恪毫不以为意:“我若有避战之心,自有公子夺我令权,何需你操心?现如今连公子都安稳坐着,你真不明白这是何意?” 苏角愣住了:“殿下……” 扶苏摇头轻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眼下并非偏师出战之佳期,王师待旦,我是许的。” “可上将军那处……” “苏将军,恬师此番撩拨过甚,以至军损,我们便是这会儿强出,也只能救出恬师,于父皇之愿毫无益处。你方才也见恪遣将,你可知,河间将兵出何地?” “何地?” “月氏!” 苏角晕晕乎乎走了。送走苏角,扶苏皱眉看着李恪。 “恪,你此番自行扩大战场,若是弄巧成拙……告诉我,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李恪抿着茶水,沉默了半晌。 “公子……” “诶?” “我家人如今搬去了塞上,连小华予都出生月余了,你说我若是潜回去一趟,苏角这死脑筋不会暴走吧?” “噫!” 第六一一章 率敖十七令 手捧着李恪的虎符令盒,韩信过河穿原,一日夜回到了才起用不久的郡治塞上。 塞上是一座充满了活力的大城。 五丈高的城墙巍峨高耸,平整的路面少有浮灰,到处都是喧喧嚷嚷的建城景象,不时驻足,还常能见到站在高台上热情宣讲的乡里。 他们正在为接下来的率敖作准备。 不同于中原的大城,塞上之民皆是新民,其中有中原实边的低爵士伍,也有才脱离奴籍,再不愿放牧牛羊的夏民。 大家相互并不熟悉,里中又没有明显的强人大户,以至各里率敖进行缓慢,编民成里都几个月了,居然仅有四个里选出了里典。 这让具体负责此事的陆衍感到束手无策,实在没办法了才一封求告送去李恪营中。 李恪没过夜就回信了,他着命黄冲主持编纂率敖令,要求体现以下几个方面。 一,年已缚籍之男子皆可参加率敖; 二,率敖少吏从单一的里典增加为里典、田典、里坊吏、里肆吏四职; 三,率敖之人需备下宣文,上报各乡隽录备案; 四,率敖之人有一个月时间自行向乡里宣书,不得擅改,由各乡遣人抽查监督。 五,宣书修改需提前三日提报各乡,不报而言罪妄言,各乡不查罪渎政; 六,一个月后,四个职位同时率敖; 七,当选之人,其宣书上转各县,为上计用。以两年为期,凡言而不实者,废,罪渎政,且论刑之时,罪加一等。 这封书信登时便在法吏中引起了轰动。 黄冲在全郡精选出法家干才四十七人,七日成令,曰《河间率敖一十七令》。 此令不仅在耕区城池实施,还广传全郡,在牧区通行,这才有了韩信眼前热火朝天的宣书景象。 看着那些热情洋溢的乡里,韩信发现自已越来越看不懂李恪。 好好的墨家钜子,行起苛法来比法家还狠,而且法家行法死气沉沉,他推出的那些郡令,却总能调起民众的热情。 为什么会这样? 韩信绞尽脑汁,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智计不足,直到他看到一个商贾堂而皇之站在高台,高声宣书。 那商贾说,若他为里肆吏,一年时间,定为全里挣足口赋,不成即死,绝不让法吏治罪,令乡里失颜! 韩信茅塞顿开! 缚籍男子皆可率敖,这一条解放了大秦原本体系中的贱籍。 而黄冲又在十七令中另设,凡贱籍者率敖得胜,可入民籍,如此看似维持了秦律尊卑,事实上却为贱籍者正式打开了重入主流的通道。 重入主流! 韩信最知道这种感受,为了这样一个机会,有的是人为砸锅卖铁,拼死一搏! 而在这样的率敖令下,乡里们选出的将不仅仅是少吏,还是整个里的志气和朝气! 士气可用,弱兵何愁不可敌强? 一时间,韩信对李恪心悦诚服。 他坐车回到新建的大院,看了眼正在教儿子习字的娇妻嬴之楣,悄悄进到自己的书房,第一次打开了李恪的令盒…… “来人!速请左车兄,平兄和衍兄来我处聚会!快!” …… 从个体看,人是群居动物,可一旦稍有放大,人又成了独居的生物。 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就有争斗,究其关键,就是因为人的欲望远比其他动物要复杂得多。 自河间平靖,各业广推,李恪已经夯实了根基。与此同时,在他之下也分出了一个个小的团体。 这其中最嫡系的自然是墨者团队。 李恪是这一代墨家的信仰,每个墨者都愿意为他去死,自觉将他的话视作圭臬。 这个说法放在如今总数已逾四千的全体墨者身上自然有夸大的地方,但只就李恪熟悉并信任的精英而言,绝无问题。 然而墨者自有不善政治的局限,就连军人,岂今为止除了季布与柴武,也没有特别突出,能够独挡一面的存在。 于是便有了次嫡,守书团队。 陈平、陆衍、韩信、李左车,或许还要加上蛤蜊和吕奔。 蛤蜊和吕奔暂且不论,前四个人都是李恪的刀笔出身,历史上威名赫赫,这一世惊艳才绝。 李恪倚重他们更甚于墨者,陆衍长年代替李恪行政,陈平是为李恪代言说事的第一人选,左车是四人中第一个郡三官,至于韩信,李恪的虎符连自己都不曾用过,这已经是第二次交在他手上了。 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全权代表李恪的利益,久而久之,早已结成了不可分割的共同体,且将那些至今还没有完全为李恪献上忠诚的同僚,视作为政敌和防备的目标。 韩信急召,三人赴宴。 入夜之时,书房闭户,韩信在油镫下打开令盒,从中取出包裏虎符的白绸。 李左车眉头一挑,因为凭着微光,他在白绸一角看到了代表徐非臣的梅花印鉴。 “仙书?” 这是咸阳事后,李恪的嫡系团体中专用来描述秘令的称呼,其标志就是徐非臣的梅印。 韩信默默点头:“仙书裏虎符,我心感事关重大,不敢独阅,这才将三位请来。” 陈平当仁不让走过去,接过白绸,韩信则打开柜阁,从中取出一坛泥封的苦酒。 苦酒即是醋。 韩信拍开泥封,取一支大笔,陈平接笔沾醋而挥,不多时,字迹显现。 这是一种奇怪的字,歪歪斜斜,似虫似鸟,却又不是虫鸟篆。 9-17,6-22,3-8,26-14…… 阿拉伯数字,第一个数字代表简数,第二个数字代表字数,而密码本,就是李恪请李斯、赵高、冯毋择三人手书,然后原封不动,亲手抄录给每一个亲信认真学习的《仓颉三篇》。 半个时辰以后,烈焰燃起,四人的表情全无二致,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韩信提起苦酒坛,像饮真酒似饮了一大口,然后传给陆衍。陆衍也是一大口,又传左车,左车喝完传陈平,陈平一口干了酒坛,眯着眼打了个不可抑制的寒颤。 “你们说尊上之言,有几分可能成真?”陈平问。 陆衍微微摇头:“这次真该将蛤蜊君喊来的。” 韩信叹了口气:“蛤蜊君此番随尊上出征,人就在狼山大营,不能喊,他也不会来。” “无论是否会成真,既然恪弟说出来了,我们就必须当真事来筹备。”他沉默半晌,轻声说道,“诸君,乱世……要来了。” 第六一二章 我欲保扶苏 “始皇近崩,胡亥将为二世,我欲保扶苏,望悉之。” 夜色之下,左车与韩信院中共饮,左车举着酒盏,情不自禁又念起了李恪的“仙书”。 就是那么短短十几个字,内容虽短,内涵却足能说上一夜。 他们四个也确实论了一夜。 李恪为何断定始皇帝会死?始皇帝又为何避长避贤,一定要立小儿子胡亥? 更重要的是,若是一切为真,李恪打算怎么保扶苏,是保命,还是……至尊上位! 这每一个问题都可以衍伸出无数个新的问题,每个解答又会触及更复杂的推论。 四颗世上最顶尖的脑袋争了半夜,陆衍一拍脑袋,提出倒推。 倒推,便是从【望悉之】三个字推起。 对他们而言,【之】之一字不存在理解上的问题,或者说并不重要,因为他们都不是决策人,在执行上本就该一丝不苛,而不是保大弃小。 李恪一切的需求都是他们的【之】,所以如何判断【之】是李恪的事,不是他们的。 这句话的关键在句外,【望(谁)悉之】。 最直白的答案应该是韩信,毕竟这封信是裏在虎符上,由李恪亲手交予韩信的。 可他们很快便推翻了这个推论。 韩信只掌兵,而且是代行李恪军令,必定存在权威流散的问题。 李恪能做的事韩信不见得也能做,比方说拥兵自重或是尽起河间兵马以敌秦,这两件事,就算是手掌虎符,韩信也休想做成。 由此可见,李恪的名单必定更大。 他们首先加上了自己。四人当中,韩信掌兵,陆衍掌政,左车掌役,陈平则协调军政,沟通内外,都掌握着巨大的权利。 然后,他们加上了史?和葛婴。此二人如今都在塞上城中,至于墨家内部如何区分亲疏,得由墨者自己判断。 第三步,他们又郑重加上了吕雉。吕雉是李恪三位妻室中唯一对政治敏感的,这一点一直都得到李恪的认同,更何况吕家如今为李恪执掌商贸,地位与掌控原料的程郑难分伯仲,显然早就踏上了李恪的战车。 大名单就此确定。 有了名单,李恪要做的事便明朗了。他要穷河间、墨家、李氏三者之力死保扶苏。 扶苏的命不劳如此。 墨家把苍居藏得极紧,便是他们四人也只有左车去过苍居,而且是蒙着眼去的。 李恪只需把扶苏往苍居一塞,上穷碧落下黄泉,大秦君臣休想找到扶苏的所在。 所以李恪要的是皇帝位,这个推论又牵扯到第三句,胡亥登基的影响。 从胡亥的角度来说,“李恪保扶苏夺位”是一个真命题,也就是无论扶苏是不是志在皇帝位,李恪是不是有叛逆之心,他都必须把这件事当成真的。 相较于胡亥,扶苏的人望更重,贤名更远,势力更大,年岁更长,军、政、民间,胡亥一个优势也没有。 扶苏必须死! 甚至陈平还猜测,为了不使胡亥做出手足相残的事,始皇帝可能会亲手杀子! 扶苏死了,作为扶苏阵营中最关键的四位重臣,掌握着三十万精锐的蒙恬要死,蒙毅也不能活,李信活着的价值显然更大,而李恪…… 胡亥想必是希望李恪去死的,但秦朝的皇帝却无法承受墨家二度出秦的代价,所以李恪最好的归宿是软禁,作为一个人质,成为大秦掌控墨家,吞并墨家的砝码。 商讨到这,这件事基本就明朗了。 始皇帝死是一切的大前提,大幕也会在这位人间至尊死期将近时彻底拉开。 第一幕,谒杀亲子。 这个局是无解的,李恪只能回避,不能面对。 北伐之战李恪迟迟不肯出兵,李左车判断,李恪在等冬天。 冬日草原雪封万里,大军一旦进入其中,不到二月雪融,根本就休想联系上。 再考虑到除之不净的马匪问题……一入草原,始皇帝的谒杀令便再也威胁不到扶苏的性命了。 紧接着是第二幕,兄弟阋墙。 拖死了始皇帝,扶苏和始皇帝的问题便升级成扶苏集团和二世朝廷的争斗。 河间在立郡之初便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整个郡是封闭的,他们需要防备的唯有守关之将会不会开城献关。 江隅不可信,乌鹤敖亦不可信,与秦相交的白于山地必须交给季布来亲自掌管。 也就是说,打乱始皇帝的授权任命直至他死,这才是李恪此次命韩信出征月氏的真实目的! 这必将是一场漫长的远征。 等他回来的时候,始皇已经死了,扶苏已经反了,军政安排皆在扶苏体系自己手中,到那时,才是他们争取中立官员的真正时候! 李左车深吸口气,一口干掉盏中烈酒。 “信兄,出征月氏的人选定下了么?” 韩信默默点头。 “贺兰尽起,江隅随军,关上城防循例交予由养与河间部更卒。白于尽起,乌鹤敖亦随军,不过此大营位在秦土,不需防备,短时间里,只作为史?的临时工程指挥部。” 李左车想了一会,抚掌大笑:“准备让月氏何时寇边?” “明年三月中下,月氏会不稳,唯请狼山大营协助守关,如此……可行么?” 李左车大笑点头。 …… 军、政、民事,河间郡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始皇帝三十六年七月二十,阴雨。 韩信在磴口摆坛点将,发兵两万,以韩信为主将,江隅、乌鹤敖为副将。 大军穿过贺兰大营,进入月氏国土,至八月十六,突袭连灭四个部落,烧毁大城两座。 此事在月氏引起了轩然大波,月氏王大惊,聚兵十万力求歼敌,谁知却被韩信引进山坳,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九月初六,在乔巴山区参与对峙的月氏援军急匆匆回师国土,结果于半道惨遭遇袭,一战被苏角的平戎军削去半数人马,最终只余下五万人,在广袤的西域小心翼翼与韩信连战。 而另一头,见到月氏离营,蒙恬当即转守为攻,在犬牙交错的战局当中寻找着第三次会战的契机。 又十日,乔马山区的会战条件逐步成熟,双方军卒越战越密,已经无法再轻易的抽身而退。 这个认定经由快马飞传至李恪手中,李恪沉默良久,终于决定霸下出栏! 九月十九,狼山,李恪北出,以万两千余人突袭匈奴王庭,霸下嘶鸣! 第六一三章 白狼营 野原秋意,万物萧哀。 上万骑兵排成长长的纵列缓行在广袤的草原,中间是巨兽般移步的霸下,围绕霸下,则是上千头早已适应了巨兽威势的健马,以及整整七百二十九名只穿了内衬皮甲的白狼营重骑。 白狼营是李恪寄予厚望的战略力量,包括各级将官三内,以三三编制。 三人一组,三组一列,三列一旗,三旗一队,三队一阵,三阵一率,恰是七百二十九人。 在李恪心中,满编的白狼营由三率组成,总数近两千二百骑,除了那身用黄金堆叠起来的重甲,每个骑士还配有一个轻装的侍从以及两战两驽四匹健马。 现如今,哪怕李恪在出兵事上拖了又拖,狼山将作也全力开工,日夜不息,这一营的骑兵也仅仅简配出一率,每个骑士分派一匹作战的战马,一匹驮物的驽马,以及一匹日常驰骋,供人乘骑的健马。 侍从倒是按照骑士的数量全配齐了,就像后世西方的骑士团侍从一样,行军是他们为骑士牵马,扎营时他们为骑士整理装备,作战时,他们为骑士着甲,等骑士们战死了,他们还要亲手火化骑士的遗体,披上骑士的战衣,成为骑士。 李恪告诉他们,骑士与侍从当如兄弟。 如此的待遇让苏角手下的精骑们眼红不已,苏角不止一次来跟李恪抱怨,说慈不养兵,宽不砺勇,于是李恪就让苏角从平戎军中遴选出百人,换上重甲和白狼营的骑士们一同轮训了十日。 端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 轮训结束后李恪难得没有拽文,臭着脸把七十二个累脱形的平戎骑士和二十八颗逃营的鲜活脑袋一道丢出白狼营的辕门,不平乃平。 西伯利亚的草原远比库不齐辽阔。 出兵三日,上万铁骑漫洒于枯黄的原野,至今也没有碰上一个活人。 这一点也不奇怪。 匈奴国土本就地广人稀,李恪选定的路线又远离乔巴山的主战场,是以一道近似弧线的曲波斜插向狼居胥山,人烟自然更为稀少。 苏角以为李恪想就这样偷摸着直抵狼居胥山下,忍了两日,终于穿过层层校验,登上了行进中的霸下。 “将主!” 霸下的指挥室里,李恪正和扶苏一道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边上还坐着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吕雉之兄吕泽。 一见苏角拜门,李恪微笑:“苏将军等不住了?” 苏角瞥了眼吕泽身上珠光宝气的配饰,不满说道:“将主,帅帐乃一军重地,商贾贱籍,何以入内?” 李恪歪着脑袋看着他:“大舅承我密令在匈奴行间数月,今日缴令,莫非去大庭广众?” 苏角愣了一下:“行间?” 李恪摆手把他招过来,指了指手边的地图:“苏将军看,这张图与你军中有何不同?” 苏角疑惑去看,只一扫,脸色已经大变。 李恪的地图是由无数块羊皮缝制拼接而成,每一块就是一片草原的详图,山川菏泽历历在目,人口畜牧罗列一旁,和大秦军中那份比例不明,真假不明,寥寥草草画了几座大山,几顶帐篷的行军图完全就是两种物件。 “此图……此图……” “此图是吕氏商会六十四支商队冒着被匈奴掳劫奴役的风险,用了近两年时间踩出来的商图,上绘有六百余匈奴部落的位置和大致信息。大舅在草原隐匿数月勘察真假,发现东边的图如今已经不堪大用,但西边变化不大,就算是有少数部落开始了冬迁,我们也能寻到迁徙的大致路线。” 苏角有些结巴,颤了许久,猛地抱拳:“将主!平戎请战!” 李恪笑着把地图一抖,平摊在地上:“你便是不请战,此次也休想逃脱……” …… 夜,瑙木贡部西七里。 柴武一身正甲,策马站立在一处小丘的尖顶。 他的侍从小跑着捧来一个陶碗,碗里是半碗奶水,飘摇着氤氲的蒸汽。 “武哥,才烧的水,我兑了些马奶调温,不烫嘴。” 柴武撅着嘴接过来,一仰头把腥膻的兑水马奶饮了干净,饮完还干呕了一下:“臼弗,虽说我死了,依规矩你就能暂代营主,可你不能盼着恶心死我是吧……” 侍从没好气地夺回陶碗,从腰里抽出两柄握柄特殊的直刀丢给柴武。 “你身上穿的可是宝甲玄龟,不盼着恶心死你,我何事才能升作正骑?” 柴武哈哈大笑。 他手掌着直刀,一左一右把精铁打制的刀柄插入鞍上的逆槽,俯身一把抽出刀鞘,弃之于地。 马生双翼,锋染寒光! 柴武一提马缰,胯下凌霜顺势便打了一个响鼻,喷出大股的热气,扬蹄欲奔。柴武轻声安抚住自己的伙伴,正起身,目视着远处火光。 “今日,是白狼营首战!”他说,“凡面相着我们的,无论人畜,不留活口。扬旗!下盔!” “扬旗!”“下盔!” 一声皆一声的传令,柴武身后扬起一杆杆漆黑无字的方形大旗,大旗尖端绑缚着各色的狼尾,每一根都来自他们亲手剿灭的狼群。 狼群的首领叫柴武,他的身后高扬着雪白的狼王皂尾! 柴武啪一声放下青面獠牙的修罗面甲,伸出手,又接过侍从递上来的马槊长兵,平举向前。 “臼弗,去通传平戎军那些蠢货一声,今日之战,他们只管掩翼驱赶,若有一人一骑超到白狼营的前头,斩,立决!” “嗨!” “白狼营!进!” 一声令下,凌霜迈步。它身着马甲,足踏蹄铁,迈着优雅的步子下坡向前,越来越多张牙舞爪的鳞甲重骑翻过山脊线,在行进中拉开阵势。 每三骑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相互间隔两个马身,每三个三角形又组成一个更大的等边三角形,还是相距两个马身…… 二百四十三匹战马,以柴武和凌霜为锐,慢行一里。 然后漫步变成碎步,碎步变作疾步,疾步化作小跑,凌霜越来越快,在距离瑙木贡部二里左近,猛然发起了冲刺! 凌霜突击,柴武的左右僚骑突击,紧接着第三行,第四行! 白狼营的战阵像浪纹似扩散开去,马与马之间的间距扩大至五个马身,马上的骑士附身低首,手中近丈长的马槊倾斜地指向前方! 阵型丝毫不乱! 毫无准备的部落乱了起来,夜色下,火光中,无数人影惨叫着,奔跑着,有零星的骑士打马而出,高举着弓箭向着柴武的方向射出利箭! 区区三十步! 狼牙箭矢精准地点中了柴武眉心,叮一声响,远远弹开,瞬息之间凌霜斜掠过呆若木鸡的骑士,锋锐的马槊扎穿了骑士的咽喉,舒展在两翼的直刃马刀也同时切开了战马的动脉! 滚烫的马血喷溅而出,柴武鼓足士气嘶声高喊:“杀!” “杀!” 杀声传到两里开外,领着两千骑卒为白狼营护卫侧翼的军侯恨恨啐了一口。 “仰兵之利的小辈,也不知有甚可傲!” 身边骑将打马近前,满脸羡慕地望着杀声传来的方向:“军侯,我等如何做?” “还能如何做?”那军侯喘了口粗气,“这些小辈是李恪的亲卫近人,我等若稍有违令,便是战胜,也是保不住脑袋的!” 骑将端正点头,高声唱令。 “各骑散开,驱赶身前!将主有令,游散夷狄只许匹马向北,余者,皆杀!” 第六一四章 勒石燕然 秋冬之交,草原乱起! 伟大的单于头曼正在乔巴山下与秦人的大军纠缠,领兵的,正是秦人的军神蒙恬。 为了击败这个强敌,头曼抽调了每一个能征善战的牧人,还向毗邻的月氏和东胡借调了重兵。 以七十万对二十万,匈奴人本以为此战必胜。 然而蒙恬不愧为蒙恬,身居劣势他依旧胜多败少,更以一场经典的蒙恬式侧翼突击把东胡的援军吓回了老家。 紧接着,秦人杀入月氏国,数万大军在月氏境内烧杀抢掠,月氏援军还未发挥太多的作用就被迫会师,又在半道遭遇惨白,兵力大损。 再然后,乔巴山陷入僵局,双方看似都无力抵定胜局。 在这时,卑鄙的秦人放出了圈养的恶魔。 一群刀枪不入,青面獠牙的恶鬼杀入草原,带领他们的是一头几丈高的凶猛巨兽。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但秦人新组建的强大铁骑也不敢与他们靠得太近,只能远远盘踞在战场之外,收割一些漏网的,吓破了胆的可怜牧人。 这些恶鬼究竟是什么? 匈奴人想知道,匈奴人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恶鬼的数量,不知道恶鬼的由来,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杀掉恶鬼,保护自己的牛羊和性命! 由南,而北! 他们对牧人的位置了如执掌,每一两日便有部落被攻破的消息随着那些逃散的牧人传扬出来,然后还没等喘上口气,恶鬼们又出现了。 冬迁么? 在秦人行进的道路上,已经有数十个部落试图冬迁,逃开灾难,可除了向北冬迁的那些部族,大部分部族都没能逃脱开去。 恶鬼骑士似天降般出现在他们迁徙的道路上,杀人,劫夺,驱赶向北。 草原上显现出难民潮。 一个月时间,上万个失去了牛羊财富,匹马,甚至连马也没有的牧民哭泣着奔向温暖的狼居胥山谷,跪在头曼的部落之外祈求一餐果腹之食! 王庭再是富庶,也无法承担这么多张嘴啊! 更何况,因为东面战事的关系,今年本就有远超往年的部落猬集在匈奴国西,以后还会有多少难民?这些女人、孩子,难道都要靠王庭来养? 无数信使飞奔向乔巴山的战场,恳请头曼放弃战争的请愿喧嚣盈野! 心浮气躁的头曼冒进了,第三次会战,蒙恬以战车阵徐徐而进,头曼领左右贤王以二十万大军游击对敌,弩矢蔽日,狼牙冲天。 双方抗衡了整整三日,就在精疲力尽之际,头曼见蒙恬手下第一猛将陈旦领破狄铁骑出现在战场,当即便投入了手上最后的备军。 结果,杨奉子与司马欣领一万游骑再次从侧翼出现突袭头曼王帐破营而走,烧杀牛羊十余万头,几乎把头曼的王帐烧成了一片白地。 这就很尴尬了…… 双方收兵,胜负不定,头曼看着青烟缭绕的王帐大营,整整半个时辰都没能说出话来。 年轻的冒顿倒是说话了。 他说:“翁,咱今晚食甚?” …… 始皇帝三十七年,岁首十月,李恪偏师于燕然山南麓一处谷地扎营。 这里本是匈奴最核心的冬原之一,距离狼居胥山的匈奴王庭只有不足千里路途。然而,李恪既然来了,这里的部落自然已经变成了尸首和难民,尸首化灰飘散天地,难民东去猬集王庭。 初雪之后,近几日接连风雪,草原上的积雪渐及脚踝。若依了苏角的想法,他们正该在白灾降临前急兵突进,趁王庭空虚,毁绝献祭。 然而李恪却停了下来…… 自来到这片避风的谷地,他号令大军停驻,取木伐林,甚至规划出一个规模不下于磴口大营规模的临时营地,显然是准备在这里猫冬,放着大好的局势彻底不要了。 苏角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事实上,自从成为了李恪的辅将,他经常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在云中时,人人都以为李恪会怯战,所以才死咬着将在外的说辞,甚至抵死不要上郡的四万常军,以此逼迫蒙恬认可了他在偏师的绝对权威。 铁骑比常军跑得快啊…… 北军的所有将军都是如此想的。为了防备他在关键时刻弃地而逃,导致战役目的落空,就连一直力推他执掌偏师的蒙恬都要用上了扶苏这个保险,随时准备攫夺他的兵权。 可谁又知道,李恪居然早早就用上了将在外的绝招…… 七月的出兵被他生生拖延到九月,蒙恬在乔巴山咬牙苦战,他却在狼山营无所事事。 该追究他失期的责任么? 李恪的偏师虽然不动,但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河间军却动了。韩信将兵一击攻入月氏腹心,斩十万级,逼迫月氏撤回援军,在不破坏议定战略的前提下,有效地支援了主力战局。 李恪还令平戎军埋伏在月氏归国的必由之路,又斩五万,这十五万夷狄战功,还有如今河间军在月氏风生水起、大杀四方的局面,皆是李恪一手促成。 紧接着李恪就动了,这一动,石破天惊! 开始于两年前的地图绘制,开始于半年前的敌情侦查,得知了这些,苏角突然发现,李恪居然对匈奴早有打算。 还有那支区区数百人的白狼营…… 事实证明,北军诸将对李恪的猜测是对的,他弃众求寡的唯一理由就是铁骑军跑得快,因为以常军的脚程行速,根本就追不上白狼营推进战线的速度! 哪怕如今的匈奴腹地几乎没剩下成建制的军队,哪怕各个部落都是老幼聚集…… 可那是夷狄啊! 每一个能骑马的夷狄都是天生的骑卒,被他们击破的每一个聚居之地里,或多或少肯定会有各部掩藏下来的精兵。 三日前燕然山决战,左贤王库尔勒部,匈奴排名第二的强大部族纠集了二十余部落,近万控弦在山下严正以待。 白狼营全营尽出,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以四十七骑阵亡,零伤的代价击穿敌阵,苏角与平戎军从两翼掩杀,挤压战场,待到白狼营第二次冲锋,胜局抵定。 库尔勒部显然未想过自己会败得这么惨…… 白狼营精疲力尽,平戎军第一次成为屠杀妇孺的主力,有二三十万难民奔逃向狼居胥山方向,曾经繁华的燕然冬原,只留下一地待死的老人和无穷无尽的牛羊马群。 苏角重重喘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那只静静趴伏在山脚下的驮楼巨兽。 李恪,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第六一五章 大秦不闻《无衣》歌 李恪在想什么? 站在霸下龟背的露台,眼望着漫山坳的牛羊,李恪掩不住的愁苦和郁闷。 队伍太大了,走不动了…… 自狼山出发,为了保证偏师拥有足够的机动性,他像个葛朗台一样,几乎把军伍精减到了极限。 平戎军共有万人的建制,白狼营骑侍两加约千五百人,此外还有五百余驾载重马车,携带最基本的耗材和物料。 为了控制辎重规模,每人每骑还要随身一条布囊,里面是米粉、苦菜、苜蓿和盐巴搅拌而成的二十斤特制军粮,以及五匣骑弩弩矢,共计百枚。 然而千算万算,队伍的规模还是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 出战月余,进千余里,在这段绝对算不上长的进兵之路上,李恪解救了夏奴三千多人,在减掉了军耗之后,依旧缴获羊二十万,牛万余,马万匹。 这个规模勉强能够维持住行军速度。 可是燕然一战,强大的库尔勒部却给了李恪致命一击。 他们太有钱了…… 整座燕然山冬原以库尔勒部为核心,猬集了二十多个富庶部族,牛、羊、马匹、夏奴,还有堆积如山的金玉珍宝,至今也没能彻底地盘点清楚。 这些财富是匈奴未来强大的根本保障,占有它们,远比击破狼居胥山的王庭更有意义。 李恪只能停下来。 草原之上风雪无终,这一停,也意味着向王庭进兵之事只能等到明年开春。 数月的迁延凭添了许多变数,弄不好蒙恬会从草原辙兵,而头曼大军一旦腾出手来,第一个要对付的,必然是李恪。 李恪知道自己守不住无遮无拦的燕然冬原,那样的情况下,小小的偏师也不可能实现平灭王庭,封狼居胥的壮举。 所以蒙恬必须顶住,哪怕是为了让李恪和扶苏能在开春逃得畅快些,他也得把头曼死死拖在遥远的乔巴山地。 “问题是话不能这么说啊……”李恪愁眉苦脸看着满原的牛羊,下意识就喃喃出声。 身边的扶苏一脸好奇:“问题是甚?” 李恪的眼神骤然凝集。 “我在想,上将军虽把头曼拖在了战场,但匈奴,尤其是匈奴的大部,却绝不似我们所想那般全无可用之兵。” “是啊,谁能想,库尔勒部竟能纠集出万骑守备。前几日若不是你当机立断严令白狼营死战,我们便胜,也是惨胜,哪能有现在这等风光。” “侥幸罢了。”李恪摇了摇头,“公子,狼居胥的兵马较燕然山只多不少,我怀疑……或会有三至五万。” 扶苏的眼睛瞪得溜圆:“竟这般多?” “那里不仅有头曼留下守备王庭的兵马,还有这一路逃散去的……你莫忘了,白狼营兵少,沿途之战多是击溃,真正歼敌的数量其实着实有限。” 扶苏深吸了一口气:“燕然一战,白狼死伤几何?” “伤九十二,死百七十六。” “白狼三成战损,平戎军的战死也近千数……”扶苏紧紧捏着护栏,“恬师需给头曼增兵的理由,恪,你也要给头曼调兵的底气!如今唯有两军合力,才能达成父皇平灭匈奴王庭的愿景” 李恪愣了一下。 扶苏咬着牙,继续说:“从河间抽调一军向燕然筑路,摆出夺地死守之姿态。同时大张旗鼓操演夏奴,整补各军,使匈奴知道我等人数不多,且损失惨重!” 李恪眼睛一亮:“燕然距狼居胥尚有千里,我等若摆出无力进军之姿态,头曼压力自然骤减……” “然后!”扶苏抢下话权斩钉截铁,“恬师当败!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要让头曼觉得,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取下恬师的脑袋!如此一松一紧,他才会从王庭调兵,一为抵定胜战,扬威草原,二……” 李恪看着满原的牛羊,一声冷笑:“此番熬冬,匈奴死人少而损物多,调点人马出去,也能缓解狼居胥养民的压力。要不然光吃不战,头曼的王庭就是再富庶,也要被那些难民吃垮了。” 商议即定,两组快马逆风而出。 一组往塞上去,令陆衍与史?商议,挤出一支两千人的筑路队修筑狼山至燕然直道。 另一组过河间,经九原,自高阙出关奔赴乔巴山蒙恬莫府,带去了扶苏的建言与恳求。 李恪知道自己不必再担忧蒙恬辙军的问题了。 这对师徒满心都是为始皇帝建功立业,嫁祸祈福的念头,有此一片赤诚之心在那,哪怕结果一模一样,他们想的办法也必定比李恪自己找的借口更得体,也更无私。 …… 燕然山下一片井然有序。 大营始建,牛羊入圈。经盘点,燕然的缴获令李恪手上的畜牧爆增至羊百万头,牛六万头,马四万余。 正常来说牧人养马比养牛多,但李恪战法以击溃、驱赶为主,跑得快的马群自然被逃难的牧人大批带走。 更何况头曼尽起匈奴之兵,就算是一人一马,这些部落的马匹存留也在历史的低位。 夏民的统计也出来了,妇孺、老幼计四万许,四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不癃不病者三万余。 李恪命苏角遣两千骑,趁着偏师过境,草原无人,庇护那些非战之民顶风冒雪地将大半成羊和全部健牛都赶回河间。 这个过程或不人道,会有许多体弱牲畜甚至是夏奴倒毙在路上,但李恪不可能带着他们去作战,也没打算真的占领燕然冬原,这个时间,是他们撤出战区的最好时段。 剩下的精壮和马匹就没法一道撤离了。李恪需要新血,平戎军需要择精壮补充,白狼营更需要从巨大的基数当中遴选。 装备并非太大的问题,哪怕缺少补充,匈奴简陋的武器也很难对大秦的铁制装具造成根本的损毁。 死者是要缷甲的。 李恪军中唯一的人性是给每一个战死的将士留下衬衣,同时摘走他们的名牌。 但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焚书令后,大秦军中再不闻《无衣》之歌,哪怕军法官们再不闻不问,也没有人敢擅违秦律。 在李恪看来,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公子,你不觉得军中无魂?” 扶苏不明就里:“魂与人随,军中有人,何以无魂?” 李恪轻轻摇头。 “燕然一战我就发现了,平戎军与白狼营的战意根本无法并提。上将军的主力也衰弱得厉害……匈奴再多,往日又岂能与秦卒相抗?” 扶苏深皱起眉头:“可我们一直在胜。” “白狼营不是传统的秦卒,他们是我的亲卫,成军的骨架是墨卫。” “蒙师亦是胜多败少!” “机关算尽,胜而不定。” 扶苏张了张嘴:“那你说当如何做?” 李恪坏笑了一声:“阴荷华可是偏师监军,与将主同级,执掌军令。如今军中新人甚多,又为选拔白狼健士新组了夏卒轻骑……要不,你教大伙唱《无衣》如何?” “诶!” 第六一六章 虽死地而上命之 偏师万人,轻骑万人乌涣涣齐聚在才搭了营墙的空营里,天上下着雪,山间飘着风,他们的心儿哇凉。 他们的对面正立着霸下,霸下的甲背立着扶苏,扶苏穿着纯白的鹤氅,发髻染雪,风雅似仙。 大秦皇长子的卖相无疑是好的,然而再好的卖相也没法让士卒们放心。 阴荷华代表军法,每次扶苏单独出现,往往意味着他对面的人触犯了军法。 只是今天…… 一车车圆木被拖回营地,那些没能被选入军伍的夏民们好奇望着杵在风雪里的愣卒们,一个个好奇地紧。 “刘叟,那兽楼上立的是阴监军吧?莫非又有何人违了军法?” “小子无智,这场面岂能是三两人违了军法?定是平戎军与轻骑营打起来了,这一次,怕是得掉不少脑袋。” “竟有人违了斩律!”年轻的放下圆木,看起来兴奋异常,“那岂不是说,军中又要有缺额?” 刘叟责备地瞪了年轻的一眼:“青娃,你翁媪被阿达木打死的时候,托我看顾你一世,不许去!” “柴将军为白狼营征侍从时你便不许我去!苏将军征平戎军你又不许我去!后来征轻骑军,你还是不许我去!”青娃愤愤不平,一脚一脚踹着圆木,“当年与人做牛马,你天天说秦人一统了,会来救我们,现在李将军带着天兵来了,我们就换个主人,给秦人做牛马么!” 陈叟扑过来捂住了青娃的嘴:“你疯啦!看看那些人!当兵倒不是牛马了,是羊!他们要杀你,你都不许跑!” 青娃愣在当场。 他傻愣愣看着那些立在风雪当中,如何挺胸都遮掩不住紧张和疑惑的兵卒。 他们有两万多人,其中接近万五之数都是才从夏民当中拔选的新兵,老兵反而少数…… 秦将真会杀人么? 角落里两个劳力的小小冲突惊扰不到正在进行的大事。 扶苏独自站在高台,面对着两万多双奇奇怪怪的眼睛,忍不住一阵阵的紧张和尴尬。 此乃是人之长情,就算是扶苏这种从小由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贵胄也不能免俗,最多就是表现面色如常,叫生人轻易看不出端倪。 李恪自然不是生人,他看扶苏静立雪中,单手执衽,气定神闲,就知道他的心里其实慌得不行。 能在办正事之余让全大秦最皇子的皇子尴尬成这样,李恪躲在碑楼里暗自窃喜。 扶苏清了清嗓子:“今日把大伙聚在此处,主要是为了教大家一首诗……” 他的声音扬开去,通过分散在人群中的白狼营骑士传递到每个兵卒耳朵里。 寂静,无声。 擅吟诗者,弃市! 想当年焚书制下达时天下一片纷纷扰扰,这两年虽说淡下了些,但当着法吏的面吟诗,也与找死无异。 秦人早已习惯不吟诗了,就像不得贬政褒政一样,过枉矫正才是大秦百姓最安全的生活状态。 相比之下,新兵们对秦律并不熟悉。他们才完成了从夏奴到夏民的转变,其中不少自出生起就在草原。 他们不知焚书制为何物,对秦律的严苛也缺少正经的认识。乍一听今日劳师动众只为吟甚鸟诗,心里本就不郁,又看到带队的老兵们一个个又惊又恐,好像被押上了刑场,更是沉闷,一声不吭。 扶苏就在压山似的气氛中开始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沉默…… 李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角面色阴郁,夺门而出,站在扶苏身后对着几万兵卒斥骂。 “怎的!阴监军唱得不好听么!一个个死翁的模样!欲死耶!” 李恪笑得肚子都疼了。 扶苏愈发尴尬,咳嗽几声,硬着头皮劝:“无衣乃秦卒勇毅之寄托,当唱,应唱,我唱一句,你们便跟一句,莫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还是沉默…… 苏角锵一声抽出剑,营里总算响起了零零星星的应和。 那都是苏角带了多年的老人,觉得死则死矣,可尊上的脸面不能不顾。 只是这十几个破锣嗓子一响,一个个杀伐气烈,虽死犹生,新兵们更怕了。 李恪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身黑氅与扶苏的白氅交相辉映。 他笑眯眯摁住苏角的手,轻轻摘下剑,往下一丢,还用眼神示意正代任军法,维持现场秩序的柴武捡起来。 兵卒疑惑不明就里,扶苏和苏角也探询地望着李恪。 李恪笑了笑,对着营中几万兵卒说:“你们认识堂上这位么?” 稀稀落落的回话声响起来:“阴……阴军监……” “两万健卒,声音还不如我响亮。”李恪不满地瘪了瘪嘴,“台上何人?你等识得么!” “监军!阴荷华!” 震耳欲聋的嘶喊声,李恪总算露出点满意的表情。 “监军荷华,职同与我。我主军,他主法。法者,军之志也,可为,不可为,皆其一言决之。” 李恪笑着拍了拍扶苏的胳膊:“制曰,擅吟《诗》者,弃市。《无衣》乃秦风,出于《风》,自于《诗》,吟,弃市可也,故你等不愿吟。何也?惜命也。” “命只有一条,惜乃人之常情,可谁又能回答我,上有令而不尊者,何处?” 营里一片死寂。 李恪的笑容越来越淡,眼神越来越凝。他扫过军阵,猛暴出一声高问。 “军中法度,虽死地而上命之,不往,何罪!” 死寂之中,暗波涌起,李恪感若未见,一抬手将启夏出鞘,斜指在地面。 “武!” “臣下在!” “秦军法度,虽死地而上命之,不往,何罪!” “斩!立决!” “监军可称上否?” “与将主同,乃军上尊!” “监军言吟,而营中无诗,称不往否?” “明令而不尊,同振鼓不前,金鸣不退,不往也!” “既如些,该何罪?” “斩立决!” 军阵一瞬便炸了! 柴武冷笑一声,扬剑一挥。混迹于军伍之中的白狼营出列聚集,侍从们纵着战马疾来,一翻鞍,把缰绳交在骑士们的手里。 甲胄齐整的骑士们翻身上马,只一眨眼就列出冲锋的战阵。锵锵锵锵,直刀出鞘,人马齐谙,杀气盈野。 扶苏急急拖住李恪。 “恪!这是两万将士,你打算皆斩了?” 李恪根本就不压声音,轻蔑一笑:“将有令而不尊,刀架颈而不战,这种军卒,要来何用!” 扶苏急得眼冒金星:“夏奴!不,夏民!” 李恪故作好奇:“夏民怎么了?” “他们离宗背祖数代之久,归夏时短,不曾闻《无衣》之歌岂不正常!” “哦?” “初学之人自然显得笨拙,我唱两遍,老卒再带两遍,自然顺畅!” 他拼命给苏角使眼色,苏角福至心灵,大踏步扶住护栏:“你们这些蠢货!不会唱,监军就教你们唱!你们……你们开口才能学得,连口都不开,何时学得!” 机灵的早听出话里意味了,行伍中呼啦啦跪倒一片,一个个面红耳赤,视死若归。 “我等愚钝,定用心向学,将军息怒!” “将军!息怒!” 李恪摇着头回了碑楼,踩着楼梯,漫步登阶。 断断续续的《无衣》之歌已经响起来了,领者清朗,应者犹疑。 但犹疑正以飞快的速度消散。 无衣是秦军之魂,歌着无衣,他们便能看到数百年大秦将勇,慷慨悲歌! 秦人的血不能拒绝这样的荣耀,而受他们感染,陌生的被华夏遗弃日久的夏民新兵们也渐渐感受到这首秦风所蕴含的无上力量。 歌声高亢,声震四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恪长舒了口气,轻轻靠在碑楼光滑的楼壁上。 “唱吧……知其必死而欣往,乃强;尊于将令而悖法,乃忠。若是无这样一支忠强之军,扶苏……以后要怎么登基?” 第六一七章 河间的消息 时十一月。 一晃神又是一月过去,燕然大营成其营建,虽仅有四五万人,大营却囊括了十里方圆。 月中一日,辕门报有使南来,弄得李恪一阵紧张,以为始皇帝才入冬就已经暴毙在了咸阳。 他急下碑楼扫听,结果一问,来的居然是河间之使。 真不知该遗憾还是庆幸…… 李恪喘匀了气,顶着风雪去往帅帐,还令随行去通知了扶苏、苏角,一道听听久违了的中原消息。 这支信使的规格高得惊人,陈平、李左车、田横将领千车物资,护卫上百墨者。 这个消息让受困于资源,一直过得拮拮据据的苏角大喜。 可大喜之余,他也有疑惑。 冰天雪地,白灾漫野,就算草原现在平靖的见不着马匪,照理说百来个墨者也没法提着千多车物资跨过野地啊…… 于是大伙正事暂搁,先一道去了仓营,看那些踏雪输资的神车。 在墨家的思维里,神车其实一点也不神。 李肃降生没几天,李恪以为子庆生为由取出了机关兽盘龙的设计详图,木牍总数四千三百余,在整个墨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所谓盘龙就是蒸汽机车。 这当然不是说短短时间内墨家已经把铁轨铺到燕然山了,事实上第一个蒸汽车头至今也没有投建,铁轨也只以极少极慢的速度在塞上至东阳的通原道边试验性铺设,便是再过上两年,繁忙的墨家将作也没有空余腾出手来,将这个项目彻底落实。 但设计之途总是能衍生出特别的火花,这种火花就是副产物。 参考蒸汽车头的特别构造,何玦设计了一种名为分白的特殊车辆,其实就是在车驾前增设特殊的楔形蒙室,马在室内,锐面分雪,以此轻易开出两步宽的行道,将积雪夯聚于两旁。 一驾分白行在前,车配履带坠于后,火车虽未见实用,但这种近似的思维处置,墨家已经先人一步,驾轻就熟。 此等奇思,不知道盘龙所指的扶苏、苏角尽皆赞叹,众人在赞叹中回归帅帐,李恪的随侍也烹好了喷香的热茶,供众人取暖享用。 苏角急吼吼问:“不知这趟,诸贤运来何种物资?” 陈平呈上一卷书简,笑言曰:“弩矢十万,剑两万,甲六千,皆平戎所用,余者,皆尊上亲配之军粮米粉。” 苏角眼睛大亮:“此番皆为平戎所备?” 李恪瘪了瘪嘴:“想得倒美,甲都是你的,剑我要分部分予轻骑。匈奴处缴来的铜剑无相,连切肉都费劲,如何杀敌?” 苏角急道:“将军,平戎可以扩编呐!” 李恪意味不明地扯出一笑。 大秦常军皆有编数,并不是说有多少甲兵就可以扩多少军伍,苏角能脱口而出,显然是这些天,《无衣》唱惯了。 他对此不多评价,把苏角一晾,就问陈平。 “平君,运输给养虽说紧要,但也不需你们三人同来,何以兴师动众?” 李左车拱手:“尊上,河间如今内外皆忙,一日三变。我等想着,趁此良机向您报一番军政,免得您对牧郡不掌究竟,便搭了横君的便车一道来了。” “哦?”李恪斜身一靠,颇感兴趣。 李左车代表政班报曰:“耕区三县之中,塞上城、田俱成,堤渠二物同步西推,预计亦可在端月落定。塞上县如今居民二万七千户,分五城落户,辅以机耕,今岁秋收之时,塞上可望自给养民。” 扶苏忍不住道了一声彩。 河间民少,农户更少,李恪规划三县十五城时本就考虑了人口的增长和迁徒,暂时来说,一县五城足以安置全部农户,甚至各城空间还宽裕得很,根本不需考虑兴建乡里的问题。 各城里坊已经开始整备饕餮了,以乡为单位,田啬夫领着各里田吏和遴选的耕农也开始在预留的设施地搭建管理区。 河间郡广泛应用有大秦特色的集体生产大队模式,各人受田,乡级集农,辅以里肆作为集体企业的业务部,里坊作为集体企业的加工部,共盈共利,兼顾农工。 工业上,墨家将作为上游,各里里坊为下游,商业上,三市集商为发端,各地分市为下游的工商蓝图愈见完整,只待开春,便可正式投入运营。 此番从匈奴解救了七八万夏民,正可作为河间人口的新血和填充,前景一片光明,李恪归心似箭。 然而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关键之时,离大秦越远,对未来越好,相比渐入佳境的建设和政务,李恪更在意河间与乔巴山的军事状态。 所以李恪没有过多地评价河间的发展,轻轻一笑,说:“政事稳健,宜缓宜定。平君,乔巴山如何?” 陈平拱手回道:“十月之初,上将军与头曼再战于野,历三日,我大秦以十四万敌三十余万,胜,烧毁匈奴大营辎重,斩首约四万,自损万三千余。此后双方皆无余力,罢兵自守。” “后冬雪至,上将军以雪厚不利战,本欲撤兵,恰得公子书信抵北,这才弃了撤军的念头,向云中增兵五万,就屯在高阙关,以备再战。” 李恪和扶苏不由对望了一眼。 这场战事主力、偏师相隔几千里地,中间隔了几乎整个匈奴国土,根本没法准确地掌控住对面的情况。 仅凭猜测行事,双方的配合自然会有疏漏,就譬如这次……若是蒙恬真的退回秦土休整冬歇,身在燕然的李恪很可能就会在冬雪中,被急于报复的匈奴大军团团围在冬原。 他暗自庆幸:“幸得公子书信及时,要不然,我们险成孤军。” 扶苏的脸色也有些白,可还是不忘给蒙恬开脱:“为保行军隐秘,自出关后我们便未向恬师通报过战情。恬师不知偏师究竟,故才……” “我不曾怪过上将军。”李恪摆了摆手,“只要不是被头曼真的围住,我不会恨他。” 扶苏被噎得直翻白眼。 李恪故作轻松道:“上将军在东,我们在西,有所偏失都是正常。平君,河间军如何?” “河间军……”陈平苦笑一声,“朔方部两曲成建,丘寿带乙曲出月氏驰援韩信,季布领甲曲正在贺兰关布守。” “驰援?” 李恪不由发愣,扶苏也听出了事情的异样。 大秦将佐领兵守土,各军、部皆有辖制。将军自然可以调整辖境内的布防,但他们俩天天呆在一起,此等大事也没听李恪下过令…… 李左车忙补充说:“信领四曲之兵深入月氏,鏖战数月。前些日吃了些小亏,我等共议之后,便以寿君将朔方乙曲,另以牧人更卒成轻骑一曲,共万人援信。为保牧区安稳,布君才携甲曲守在贺兰,由养君也去白于接管了防务,兵锋向内。” “小亏?” “信一时疏漏,被月氏名将达屋里偷了帐寨,故深以为耻。得援之后,他沿着河西强进,冬不止征,连战连捷,这会……已经快打到青海了。” 第六一八章 养婿如儿 李恪勒石燕然,韩信开拓河西,蒙恬陈兵乔巴山。 短短一年中,大秦健卒兵锋四掠,宛如重回到当年横荡六国的豪气当中。 一封封战报飞马传回到咸阳阿房,始皇帝欣喜、振奋溢于言表。 阿房的书房暖意融融,十六台高压锅炉把滚烫的蒸汽送入铜管,游散室壁,使整个书房在温暖如春的情况下,依旧可以维持住宜人的干燥。 昨夜,屋里的水仙与骄兰一同盛放,观冬雪、赏夏花,始皇帝以为吉兆,遍邀重臣,同享盛世。 鼓乐声声,歌舞恬恬。 始皇帝高举起觞,赵高适时一声呼喊:“饮胜!” 群臣同举觞:“谢陛下赐酒!” 众人饮毕,侍女斟酒,李信又举起觞,含笑而祝:“去岁四月,上将军恬出高阙,兵抵极北,匈奴惊恐,勾连东胡,月氏七十万弦士,妄图拒我大秦之锋锐,何等威势?哪知不过区区半载,七去其四,游牧之国,疲不能敌!臣,为陛下贺!” 始皇帝哈哈大笑,举觞喝采:“恬卿纵兵如神,当饮!” 二人倾尽。 蒙毅又言:“七月,河间将军恪当机立断,遣麾下健卒出贺兰,掠河西,月氏惶惶,急切收兵,却连战连败,军侯信代行将令,以两万屠级十万,又有平戎将军角巧设俘平,破虏杀敌,终叫月氏宵小,知我大秦天威!臣,亦贺!” 始皇帝又欢饮一觞。 将作少府风舞高声赞:“大秦天威!河间将军恪以万骑出狼山,一路破敌,掳劫牛马、畜牧无数!如今匈奴猬及于王庭,甚左贤王库尔勒部,还不是尸横遍地,败如山倒?开春之后,蓄锐之军直扑狼居胥,大秦健勇毁夏之遗宗!萤惑天象,当得圆满,臣!再贺!” 连饮了四觞,始皇帝突感到一阵疲惫,天旋地转,几欲昏厥。 他张手压住案几,自嘲一笑。 “年届五十,朕,老矣,再不能如年少时达旦饮宴了……” 赵高红着眼磕头:“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如何言老?” “老便是老。”始皇帝欣慰于赵高之忠,却从不会改变自己的念头,“自从绝服那害人的仙丹,朕苦历了毒发的一月,那种感觉……卢生害朕,若非贞宝忠义,拼尽了一生仙修让朕看清了仙人该有的模样,朕早被毒死了。现如今,悬崖勒马,但身体亦一日不如一日,老态彰显,不复回还了……” “贞宝……” 在座的多知仙术详情,但周贞宝的去向他们还真是不知。李恪瞒过了所有人,叫他们也无从猜测贞宝究竟是化石仙去,还是金蝉脱壳。 话又说回来,当年的魔术大秀,每一举每一动都远超出秦人的想象力极限,是真是假,是仙是人,他们早已分不清了。 宴会沉默了半晌,蒙毅试着活跃气氛:“陛下,扶苏殿下此去北军,却不想有此等将兵之勇。我兄收到殿下求书时愕然半晌,直乎看漏了殿下之才。” 始皇帝的脸庞变得柔和:“扶苏,很好。杀伐果断,不再柔仁,已有些朕之气象了。这几日,莫离常带节儿、耳儿来宫中戏耍,节儿高冷似媪,耳儿刚毅却不似扶苏。” 这话,明里似乎在说辛凌教子有方,可暗里,谁又听不出,始皇帝是在说自己错看了扶苏的品性? 赵高急了,口不择言:“陛下,上将军世之神将,李河东百世难寻,便是只狗坐在殿下位上,汪几声亦是胜局,他哪作得了军中之主啊!” 一片拍案,蒙毅、李信、风舞皆大怒,始皇帝面色也是不愉。 风舞恨声道:“太仆是劾河东将军逾矩么!” 李信拱手施礼,高声禀言:“陛下,河西之将信乃臣之婿,李氏一门忠毅不悖,岂容佞臣妄罪!臣,请究赵高妄言污人!” 赵高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就算知道,他也没有余地回旋,只能一面向李斯眼神求助,一面强撑道:“李恪在河间一言九鼎,凡尉侯丞史,皆出其门,此人尽皆知之事!殿下以荷华之名居他之下,能说何话,可成何事?不过是李恪要以他说动上将军,这才冠了殿下之名罢了!” “大胆!” 风舞拍案而起,才要辩驳,李斯突然施施然道:“少府出身墨家,你家钜子之事,你还是慎言为妙。” 李信冷笑看着李斯:“少府出身墨家,我呢?莫非丞相准备把那出五服的亲缘也攀上?” 李斯只是笑,轻轻对着始皇帝拱手:“陛下,国尉既言,臣也有些许事想要论论。” 始皇帝面无表情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说。” “北伐之计乃陛下所定,出关各部,其中并无河间军。李恪身为偏师将主,为上将军分忧,出兵月氏倒是无妨,但军侯韩信代主行事,已逼得月氏撤军,何以大军尚不回返?臣听闻,他在月氏战并不顺,前几日又调了两曲出关。偌大一个河间如今仅有万军,因游牧不稳,李恪已经弃守狼山,令季布驻贺兰,由养守白于,震慑游牧去了。” 始皇帝眉头紧皱:“有这等事?” 李信张了张嘴:“国尉府……确有此报。” 始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深深看了李信一眼,轻声说:“养婿如儿。信卿,你儿还需多加管教,不可放纵啊……”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始皇帝甩袖而去。 三日之后,皇帝令曰,辛瘣忠勇善治,晋国尉,李信才学胜人,为皇子师,教导赵耳,使其成材。 令下,咸阳哗然。 …… 燕然原,结束了汇报,李恪顺势留下了陈平三人。 他深感手边无可用之人,相比之下,河间一应皆在正轨,少几个主事,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大乱。 他带着三人去碑楼安顿,与扶苏分开,他突然说:“被月氏名将偷了大营……信君有必要玩得这么大么?” 李左车苦笑一声:“信兄战得太顺了,实在寻不见由头继续把江隅嬴敖留在月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真是……”李恪摇了摇头,“兄长,你给信君去一封信,告诉他河西荒僻之地,多取无用,到青海为止,不许他多踏出一步。” 陈平好奇道:“因何是青海?” “还能因何?”李恪白了陈平一眼,“月氏之地不是草场便是沙漠,唯青海周边水土宜人,土壤肥沃,想在河西复制河间模式,青海必不可缺。” 第六一九章 你的女人,你喜欢就好 平静的冬日里,时光似烟云飘动。 燕然大秦热火朝天,在《无衣》的歌声中,各路人马令行禁止,志气高昂。 李恪正忙着对麾下进行微调。 首先是平戎扩编。 借着陈平他们带来的剑甲,平戎军从两曲扩为三曲,万五千人,这在平日是翻天的大事,但人心一旦突破过底线,说服自己就变得很容易。 大秦的忠臣良将,平戎将军苏角满心欢喜地接受了扩编,兵源则是在轻骑之中,遴选精锐。 这本就是轻骑军组建的目的,给白狼营和平戎军提供受过军训,驱之可用的精锐后备。 只是李恪又对这种纯粹的后备役不甚满意,总觉得,似乎是挺浪费的。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李恪把田横和墨卫派入轻骑军中,田横为主,墨卫为百骑,余数不足者以白狼待从充之,成其军建。 军建立成了,轻骑军的训练变得更系统,更针对,新的侍从选入白狼,对白狼营也没有本质的影响。 十二月末,草原的气候依旧恶劣,背风的燕然原积雪也漫至小腿,松松垮垮,一望无垠。 有一块草场积雪一直不厚,那是大营的训练场,改造的分白车三日一趟清除积雪,保证大军可以在这冰天雪地中维持住高强度的战术训练。 今日占据草场训练的是轻骑营,李恪与扶苏披着鹤氅前来观阵,作为东道,新任将主的田横在旁陪同。 这一年多厮混在草原,李恪的马已经骑得很好了,有沧海在前头牵马,再高的马他也能处之泰然,一点不怂。 他对自己的骑术很满意。 本来嘛,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这具身体在军谋和记忆力上远超常人,运动细胞弱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总不能要求古人就非得十项全能,上马能战,下马能降。 虽然说……张良、韩信、李左车似乎都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些骄子们,李恪不由瞥了眼自己腰上的启夏。 全天下最好的剑,全天下最挫的将,这是马夫沧海给出的忠肯评价。 今日场中的科目是分组对抗,一白一黑两色领巾厮杀在广阔的草场当中,一方是秦人常用的斜掠式进兵,另一方则是白狼营特有的中央凿穿。 黑方阵首的表现极为抢眼。 一身皮袄,手持木剑,那年轻人作为黑方的锋锐,无论有多少木剑劈打在身上,自始至终也没有束过马缰,领着黑骑不断提速,终于拉开了阵势,让白方无处可掠,无处可躲。 李恪指着那人问:“他是谁?” 田横笑着说:“禀尊上,他是我新收的徒儿,名卓青,上月方入伍为卒,无论力训、言训还是阵训皆表现出众,如今已升作屯骑了。” 屯骑就是步军中屯长的引用,将五十骑,在轻骑军中是军吏中的高位,军佐中的末尾。 但李恪更在意另一件事:“你收徒了?” 田横揉着脑袋傻笑:“小子颇有我年少风范,一时兴起,便收下来教他墨学。但我不擅教习,还是准备回河间后,打发他去少年营锤炼两年。” “年岁可合适?” “年方十三,比柴武当年入营还早一年。” 柴武在一旁瘪嘴:“我可是首批学员,课案一年作两年使唤,日日学至深夜方歇。现在的学员岂能与我们当年相较?” 田横哼了一声,满脸傲气:“我入墨二十余年,首纳门徒,天赋又哪是你这小子能较的!” 李恪看了眼扶苏,一声苦笑:“收徒便收徒,莫将师徒私谊带入军中,乱了法纪。” 田横郑重抱拳:“嗨!” 看完了训练,众人扯着缰游走在操场。 扶苏叹了口气:“恪,白狼营若是能满编就好了。总觉得兵力过薄,开春后若是头曼不上当,这三万多兵,攻破王庭还是艰难。” “杀敌的主力在平戎。”李恪看着漫天的风雪,轻声道,“别人或是撼不动白狼,但绕开也不算麻烦,关键还是在阵型散乱之后的掩杀问题。白狼营是重锤,锤大锤小,够用就好。” “所以你才力主平戎扩军?” 李恪飞过去一个鄙视:“是我让平戎扩军的么?是苏角见不得装具陈在库里,巴巴地想要扩军。我的主意在民军,夏民轻骑可聚可散,那才是好女人。” 扶苏噗嗤一笑:“依你说来,苏将军不是好女人?” “你的女人,好不好与我无关,你喜欢就好。” 说完这句颇具歧义的话,李恪马鞭一打,轻轻点在沧海头顶。 沧海嗷一声恐吓回来,喷一口白气,牵马便走。扶苏苦笑着跟在身后,再身后,陈平与李左车压马缓行。 “左车兄,你看尊上与殿下的关系,可称羡否?” “羡羡矣,忧忧矣。若是寻常人等,自然能落下一段佳话,可此二人俱是不凡,若恪弟所预之事成真……” “尊上无意于上。”陈平郑重说。 “然而,待那位走了,世上又有何人能让他居下?你看前头,可合君臣?” “谁知道呢?”陈平舒意一笑,“或在尊上心中,上下之道便是如此,你不见,他根本就不愿去咸阳么?” “也是。” …… 一晃,二月惊蛰,北原雪融。 大草原的积雪融了,露出鲜嫩的草叶新芽。啃了一季枯草的牛羊撒了欢地在残雪中翻找可口的美食,李恪着紧时间清点牲畜,让李左车带着不曾参军的万余老弱启程往河间行进。 这是大军最后一拨瘦身,瘦身之后,李恪辖下就只剩下轻骑军伪装的牧人和装点门面的少量活畜,剩下全是肉干、米粉、战马、辎重,简单规整,便可以随军疾行。 有筑没筑的北原直道也停了,一冬之际以机关之力也不过修了百里,墨家对这条至今也看不出前景的路一点也称不上上心。 燕然的气氛日渐紧张,李恪和扶苏翘首等着蒙恬的军情,斥侯信使三日一报,一封又一封,蒙恬与头曼依旧和睦,李恪却等来了始皇帝东狩的消息。 始皇帝又东巡了。 第六次东巡,他带上了九卿三公,近半重臣。赵高力言胡亥伴驾,始皇帝允之,也使其成了此次唯一伴驾的皇子。 乍闻此信时,陈平不由怒赞李恪料事如神,但他的赞誉一点也不能让李恪的心情变好。 他终于能确定,始皇将寿终于途。 六次东巡,亡于沙丘,咸鱼裹身,佞臣矫召。 李恪如今已经不太相信赵高与李斯矫召的后世传说,扶苏身上有太多始皇帝不喜的地方,胡亥虽说头脑简单些,但那份霸气,那股果决,却甚得始皇帝的喜欢。 要不然,他也不会让王离做胡亥的丈人。 频阳王氏是大秦最坚稳的柱石,有其相助,胡亥便是不为二世,始皇帝对他的安排也又是一个公子虔式的权重之贵。 “你也免不了偏小啊……”李恪喃喃自语。 正在拍马屁的陈平愣了一下:“尊上,您方才说甚?” “传讯给衍,司法、司库、司厩、司吏各职,都要物色替换之人,若是真到了最坏的情况,杀些人无所谓,但我要河间不乱。” 陈平的面色骤然凝重起来:“最坏之情况……尊上反么?” “我不想反。”李恪失神似看着远景,声音飘忽,“你不懂,自选了这一途,我便是秩序的代言人。有朝一日若失却了正统,便是胜了,亦是败了……” 第六二零章 徐徐而败 “此番之役,战在高阙,你等当听我将令,败却不乱,志不消沉。你等将部下管束得多好,决定了这一路之上,我等折损多少。切切!” 趴在一片山地的草窠里,旦嚼着鲜嫩的草根,回忆着半月之前,蒙恬对他们这些副将所说的话。 那话很扯淡。 大秦健士素来争胜,曾几何时听说过徐徐而败?可蒙恬偏就这么做了。 开春战端重启十日,小规模战事打了三场,秦军败了三场。 最惨一仗,涉间麾下军侯路没控住军队,兵败山倒,折损二千,驰援的始成又被山雨所阻,失期半日。 结果那个路就被斩了,始成结结实实受了三十军棍,至今也不能利索起身。 这仗,不会打了! 战事的规模正在加大,今日轮到司马欣领一部万人受败,他苦着脸求了旦的破狄军为援,大概是为了破狄军的士气着想,蒙恬网开一面,许先败后胜。 旦已经在这片谷地守了半夜,至今也没见到司马欣的人影,这让他忍不住想…… 司马欣,不会全军覆没了吧? 他焦急地等,直等到牛羊入时,哨卫终于从东面的鼓口见着了旗影。 旦长舒了一口气,吐掉草根,一跃而起。 “整军,给匈奴人一点教训。” “嗨!” 百余里外,头曼大营,匈奴豪贵齐聚一堂,正听智囊分析战情。 “单于,贤王,秦人离不开田地,春天乃耕作之时,他们军无战心,抵挡不住强大的草原骑士!” 头曼疑惑道:“可是去岁,他们也是四月发的兵……” “四月入夏了哇!虽说只差了一个月,但春夏不同时,单于想胜,就得在这个月将蒙恬彻底歼灭在草原!”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头曼思量了半天。 “秦军还有十三四万,我们二十五万,但秦人甲厚,弩利,想要彻底歼灭蒙恬,唯有……” “单于!”列席中突然站起个魁伟的大汉。 头曼眼神一缩:“库尔勒,何事?” 左贤王库尔勒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东边的秦人是秦人,西边的秦人也是秦人,东边的秦人想种地,西边的秦人肯定也没有战心!我恳求您,让我去狼居胥,组织兵马夺回燕然,夺回我部世代的祖地!” 头曼为难道:“秦人善战,我们应该剿灭一家,再去对付下一家。” “我不从您手上抽调兵马!我部八万控弦依旧在您麾下作战!我只求,让我去狼居胥把那些留下的老幼组织起来,亲手夺回我部的神女原!” “可我本来想增兵……” 库尔勒站出来,咚咚叩起响头:“单于,燕然是我部世代生长之地,恳求你让我夺回燕然,夺回之后,我部上下愿并入王庭,从此再不自称贤王!” “哦……你若有这决心,那接下来的安排……” …… 三月过半,荣升百骑的卓青正带着自己的部下在草原拉练。 拉练是李恪对骑兵远距离行军训练的称呼,卓青在别人嘴里从未听过。 他喜欢军伍。 自前些日送走了啰嗦的陈叟之后,就再没有人在他耳边念叨着小心,谨慎,他能够全身心沉在军伍,近些日的表现,得到了老师田横的高度赞扬。 这让他越发喜欢军伍了。 上百骑士驰骋在草原上。轻骑拉练的要求是高速奔驰马力不竭,队行不乱,所以他很注意马速,他发现只要把马速控制在七成,就可以达到这个严苛的要求。 队伍转向向东奔行,跃过一道高坡,他迎面撞上一伙三四百骑的匈奴。 “敌袭!” 这是一场完全不在双方预料中的遭遇。卓青下意识喊出敌袭,齐训了几个月的战友也下意识抽出了弯弓。 “放!” 对方的反应慢了半拍,卓青抓住机会一声令下,箭羽飞射,一个照面就射落了三四十人。 匈奴显然被打蒙了,阵型不由散乱,卓青领着军士们拼命提高马速,过程中又一轮射,再次射倒十几人。 待匈奴回过味来也起出弓,卓青已经弃弓拔剑。 墨家精工的剑直刺入当面胸膛,一搅一拖,又迎向下一个。 匈奴的阵型很快就被杀散了,卓青带着军士撵在最大的一群散兵后头,绝不让他们拉开距离。 一追一逃,匈奴回身,轻骑便射,如此追出十里开外,卓青猛见到无尽的马队。 马队中扬着三角部旗,那旗上的野牛图卓青至死也不会忘记! 他果断勒马! “分成十组,分散回营!无论我们谁回去,告诉将军,库尔勒来报复了!他带着大军来报复了!” …… 燕然大营中,李恪正与扶苏弈棋。 蒙恬的战报传来了,虽说损失大了些,但不得不说,他败得像模像样。只看战报,连李恪都看在出蒙恬是真败还是假输。 只是这么打损失实在太大了…… 头曼越战越勇,战事越来越密,蒙恬已经退了三四百里,依旧不能让战斗的频率减弱下来。 照这种增势,李恪画了个简单的曲线,退到高阙,蒙恬要损兵六万,哪还能剩下什么战力抵定胜局? 必须组织一场大战,让头曼的损失也扬上来,逼他谨慎从事,蒙恬才有可能徐徐退到预设的战场。 他这样跟扶苏说,扶苏就变得忧心忡忡,显然是那股子善心又觉醒了,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将士们。 李恪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违心劝说,为了大秦,他们死得值得…… 两人就这么没油没盐地下着棋,下着下着,田模拖着一个身中三箭,满身浴血的骑士上堂。 李恪的棋扑通落盘。 “谁领军?” 卓青愣了一下,咬着牙慌忙回答:“库尔勒亲自领军,我看到他了。” “数量。” “无边无际!” “那就是上万……”李恪深吸一口气,“方向。” “东北。” “距离。” “三百多里。” “横,把壮士带下去裹伤,好生养着。”李恪挥手让田横下去,转身对扶苏说,“你的战略成了大半,头曼抽兵了,只是经不起库尔勒恳求,没有抽去乔巴山,而是来了我们这儿。有大仗打了!” 第六二一章 名将之姿 数万铁骑践踏在草原上,长长的队列连天接地,拱卫着正中那头驼楼的巨兽。 燕然大营东北四十里,燕然山在这里开始平缓,背有山,侧有陵,玉带盘绕,共结出一段入原前的一段狭长起伏的丘陵地带。 这里就是李恪选定的战场。 有赖于卓青浴血报信,李恪得以在数百里外提前知悉库尔勒来犯的消息,十路斥侯接连奔出,于两个时辰前终于确定了前敌的规模。 三十五旗。 匈奴惯以千人基数为一旗,竖旗一杆,结阵而行。可必竟是部落分治,他们的军制又不同于秦军的严谨,在组旗时多是大部为主,辅以一定数量的小部,所以千骑少见千骑,更常见的是千两三百骑的数目。 李恪由此估算,匈奴的数目是四万上下。 这个数目很重要,决定了李恪究竟是固守大营,还是示弱藏兵。 而现在,遥远的大营里除了羊和马,只剩下紧闭的辕门和空无一人的军帐与篷房。 在山丘的尖顶上,霸下立稳四足,直立而起。视野在李恪面前变得开扩,在他脚下,大军依丘型结阵,正中左右是平戎军乙丙二曲,围绕他们的则是轻骑军十个千骑,田横、苏角一前一后,各自策马傲立在军阵正中。 天边扬起沙尘。 十里之外,一队队匈奴骑兵跃出视野,他们以横阵铺开,每个军队前都竖有一旗,旗子的数目不多不少,总计三十五面。 “四万大军……”李恪扶着露台的栏杆轻声说道,“公子,你说狼居胥山还剩下多少可战?” 扶苏一时有些接受不了李恪的跳跃,指着前头大军说:“乌泱泱数万强敌秣马厉兵,你怎么还有空想狼居胥?” “想想怎么了?”李恪没好气拍了拍栏杆,轻声将令,“擂鼓,布阵。” 传令的从人以特殊的节奏敲打传声铜管,转眼之间,气笛鸣响,甲背的平台上扬起李恪与扶苏两面黑白帅旗。 战鼓擂动,声震于野。 苏角看了眼身后高高耸立的霸下,振奋下令:“平戎,三号战阵,雁行备弩!” “嗨!” 军阵正中的平戎军两曲策马散开,顺着山势排出前后上下,骑士们在号令声中下弩拉弦,斜指向地面。 这一切,远处的库尔勒都看在眼里。 他咬着牙满脸的恨意,试图在前方明晃晃的骑阵中找到那群恶魔般的重骑的位置,他为他们备了厚礼! 可他们却不在那儿。 前方的主力是匈奴人已经战了一年,早已熟悉的秦甲铁骑,后面则是与匈奴人装束近似,由卑贱的夏奴组成的轻骑后军,到处也没有那支恐怖的鳞甲重骑的身影。 莫非……贪身怕死的秦国将军把他们藏起来了?或许就在那只巨兽上? 库尔勒喷出一口粗气,打马提速横掠过军阵。 “儿郎们!勇敢的,燕然山的孩子们!”他高喊着,声音嘶哑,几近破音,“敌人在前面!抢夺我们的牛羊,在我们神圣的冬原肆意妄为的敌人……就在前面!” “杀光他们!用你们的弯弓扎进他们的心脏,用你们的利剑切开他们的喉咙!让他们知道,燕然山的男儿!无敌!” “杀杀杀!嗷!” 狼嚎声此起彼伏,整个军阵士气大涨。库尔勒在一面山鹰旗前勒住马,向着阵首的骑士高喊:“耶明,带着你的族人,冲破敌阵!” “赞美天!” 耶明高声回应,径直打马,跃众而出。 自他以后,五旗方阵缓缓而动,自慢而快,以耶明为矢锋,组成一个巨大且密集的三角骑矢,向着秦军战阵猛冲。 李恪静静看着匈奴变阵,突然问:“上次战的时候,库尔勒好像是亲自领着大军冲锋的吧?” “是吧?”扶苏不太确定。 “才过了一个冬天而已,居然也开始遣人试探了。”李恪指着突出来的那个矢阵,无不嘲讽,“缩手缩脚像个秦人的将军,他怎么对得起勇士的名号!” 露台上一时充满了笑声。 笑声中,李恪声音冰冷。 “五旗可试不出我的深浅……令,测距,扬旗,三段战法。” “嗨!” 霸下又是一声长嘶,在各个阵前主持发令的骑将纷纷抬头,看到甲背又扬起两杆大旗。 一旗青玄,上绘着交错的三个风字,一旗凝碧,无图无字,静置于台。 【前敌距离二里外,安全,备三段射】 万色旗令让复杂军令的传递成为可能,在李恪的麾下,每一个将佐都能接收到明确的任务,知道自己当行之事。 号令声错落而起,密集的马阵分散出前后,间隔五步,成上中下三列。 远方的沙尘越扬越高,在霸下的甲台上,三个墨者单膝跪在一个青铜直环背后,那直环上有一枚直针,针上各色标计,可以把距离精确到百步。 敌,二里! 凝碧的距旗降下,换上玄黄。平戎骑士们齐齐高举起弩,矢锋斜上,一动不动。 敌,一里! 距旗升作艳红,高高飘起! 各阵之间骤响起军号! “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第一列,射! 弩矢飞起,直向敌阵!沙尘之中扑出擎弓张弦的游牧骑兵,才抬起眼,就看到数千枚弩矢呼啸而近! 利矢透体,血花飞溅! 坡上的平戎像机械般对此视而不见,一列射毕,低头压弦,二列射。 二列压弦,一列扣矢,三列射!如此周而复始。 骑弩的射程仅在百五十步,弯弓的射程足有八十余步!可这短短的七十步间隔对匈奴而言却如天堑,强壮的耶明身中六矢,坠马,跪地,视界里面一片血红! 在血红色中,又一片黑云从天而降! “呜……” 汽笛长鸣,距旗降下,平戎骑士们平静地把骑弩的弦松开,挂回鞍钩。 千余轻骑从他们的缝隙中穿插而上,把遍地的弩矢收回背篓,顺手切掉那些还辨得清的夷狄人头,直接悬在腰上。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就像是机关运行时钜子咬合转动,行云流水,节奏明晰。 高台上的扶苏看得赏心悦目,忍不住赞:“战阵对敌,司马错有奇军天降,白起善分进合击,王翦有以逸待劳,恬师则长于声东击西。世之名将皆有不同于常人之战法,而你掌军数年,这种态势越发显白了!” 李恪觉得自己应该客气一下。 他指着远远的敌阵说:“乌泱泱数万强敌秣马厉兵,你怎么还有空闲拍马屁?” 第六二二章 投鞭断流 四轮齐射,四万锐矢,这个数量在以弩为主要杀伤工具的大秦战事中并不算大,可对于一场万人发机,又止于百五十步的小规模战争而言,又显得过于大。 由于引入了精准的远程火力覆盖原则,这些锐矢的落点极之密集,其结果就是五旗蛮勇,无一幸存。 百五十步至九十二步,在这短短的五十八步距离当中,鲜血洒满草场,残尸破革遍地,其中点缀着数百具无头的尸体,都是轻骑在打扫战场留下的痕迹。 马的生命力比人顽强得多,便是身上插满了箭,仍在兀自抽搐,每次抽搐都会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浆,泵洒于草场,汇成溪,汇成池。 李恪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库尔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身为主帅,在立起帅旗的那一刻,似这等人间惨境就只能给他们一个训示。 想突破秦军的战阵,五旗……远远不够。 库尔勒高举起手,整整二十面三角旗高升起来。 匈奴的骑士们对远方的惨象恍若未见,扬鞭,打马,呼喊着狼嚎跃阵而出! “哦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铺天盖地的密集马阵掀起遮云蔽日的沙尘,那沙尘高昂,像一场席卷整座原野的沙尘暴,向着秦军漫卷而来! 扶苏抓紧了栏杆,忽听到李恪说:“大弩上前。” 一声声满是韵律的金鸣,霸下的露台升起一杆绣有穷奇的大旗,扶苏的眼睛兀然圆睁。 “穷奇营组成了?” 李恪尴尬地挠挠鼻子:“穷奇连样机都没造出来,这次……只带了点试验品。” “试验品?” 李恪没再理会好奇宝宝,沉稳下令:“测距,三里位置常规射击,一里位置特种射击,用投鞭矢。” 距旗又一次升起来,只是凝碧的旗上多了几道斜杠,杠数五,为五里。 另一边,穷奇大旗横挥三下,喝令声随之而起,李恪仅有的五台大弩忙碌开去。 旋轮的,稳基的,一共四人齐齐扛着一杆儿臂粗八尺长的锋锐大矢卡入矢槽,只听咔哒一声,距离早已换成四里。 四里旗落,三里旗扬,持锤的力士一声高唱:“距离三里,一发弩射,放!” 五人齐齐挥动击锤,嗡一声鸣,弩矢飞射,眨眼便穿过里许距离,直奔敌阵! 这一次,带领大军冲锋的是库尔勒最信任的猛将胡达,在乔巴山的战场,他无数次听到天边抵进的嗡鸣,无数次看到这种叫大弩的利器在匈奴的大阵中激起血雨,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应对之道。 更何况,李恪只有区区五弩! “散开!”胡达嗷一声嚎叫,打马提缰,马头偏斜。他身后的将领们向着左右各自散开,后面的大军便是听不到了胡达的话,也下意识跟着领骑散开阵式! 弩矢斜掠而过,擦着伤,碰着死,可在松散的阵型当中,也不过带走了百余条性命,这对数万骑的匈奴而言几乎无损! 飞驰的马队只一滞又再次加速,李恪瘪了瘪嘴:“果然线杀伤就这么点本事……” 他挥了挥手,铜管敲响,露台升起鞭字红旗,重重一挥! 大弩的操手们飞快操作起机关,装矢的将士们从匣子中抬出几枚特殊的大头重矢。 这些矢的尾羽比往常的弩矢宽两寸,长越二尺,达到一丈。 它的矢头超出弩身,顶着一枚枚四棱型的硕大矢头。操手们打开矢头棱缝中间的小孔,抽出一条细长铁链,用锁头一把锁死。 有人在装连过程中不小心触碰了链条,一声惨叫,手指上便多了一条凄厉的大口子,仿佛是在提醒别人铁链是开锋的! 距离,一里! 持锤之人看到距旗转红,朗声高喊:“距离一里,投鞭一发,放!” 弩锤击落! 胡达又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嗡鸣,冷冷一笑道:“再散!” 匈奴们像方才那样散开,伏低身体正准备对缓坡发起最后冲锋…… 突然间!胡达的身体飞了起来,连带着半匹骏马一道飞起来,紧接着便是紧随着他的勇骑,鲜血飙射! 一列,两列……投鞭矢的威力在一里范围释放,足足切开了五列骑士,又裏住第六列的马腿,扯出一片人仰马翻! 零落的……连人和马都分不清的尸首…… 蛮勇的匈奴胆怯了,退缩了,他们扯住马缰,调转马头。 所有的领骑都死了,军中最勇猛的骑士都死了!他们被恐怖控制住,一瞬间,只想要一逃了之! 身后射来了箭羽! 跑得最快的骑士们仰面栽倒,在死之前,他们看到库尔勒的帅旗。 库尔勒的将令随亲卫的吼声响彻战场:“进攻者荣,后退者死!秦人的大弩装填缓慢,冲锋!夺回属于我们的草场和牛羊!” “喔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疯狂的匈奴一个个转身,嘶着声音扬起弓箭,嚎叫着冲上缓坡。 “嘁,来得倒是果断。”李恪恨恨瞪了库尔勒的帅旗一眼,朗声下令,“令!平戎冲锋,把匈奴压在坡线。令!伏兵尽出,袭敌侧翼!令,轻骑待命,自由射击。决战!” 战鼓重启,声威激昂! 在隆隆的战鼓声中,苏角锵一声抽出白狼营特供给他的环首直刀,高举向前。 “平戎!出战!” “喝!”一声震喝,缓坡上的平戎军直扑而下,阳光反射在他们光洁的甲面,泛出一阵阵五光十色的光芒。 田横也抽出剑,斜前一指:“进有功,退则斩!轻骑压上,徐徐而动,进!” “喝!” 轻骑们也动了起来,他们策动马儿缓步下坡,一旦有敌人进入射程,便是几枚狼牙脱手。 但最早接触敌阵的仍是平戎军。 以一万敌两万六七,平戎军的将士们全然不怵,借着甲厚剑利,英勇而前。 无衣之歌飘荡在战场上空,震耳的厮杀变作陪衬。 鼓声越来越急,厮杀越来越密,战场呈现一片犬牙交错,匈奴人数虽众,却因为下朝上的仰攻,迟迟散不开阵,被死死压制在坡底。 更高的北丘飘起一面将旗! 那将旗绣着白狼的图案,黑底白字,曰【白狼柴】! 白狼营出现在高岗上,一骑,两骑…… 他们在缓行中降下面甲,竖起马槊。阵型拉开,马速渐提! 他们的背后是另一面将旗,【平戎苏】。 苏角的将旗随甲曲出现,平戎军最精锐的一曲散开两旁,自愿化身为白狼的侧翼。 柴武舌绽春雷,一字曰:“杀!” 第六二三章 虎毒食子 战争的结局在白狼营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从兵种的特性来说,白狼营最大的弱点在续战。 每次出场,他们的首次冲锋锐不可当,同时损伤也是最小。而随着冲锋次数的增加,他们的杀伤力越来越弱,伤亡率直线上升。 他们的极限仅有四轮。两个来回过后,人力马力尽绝,留在战场上的就只剩下一群待宰的羔羊。咦,少了一段!喜欢请大家收藏:(www.zhaishuyuan.com)斋书苑更新速度最快。 这次也不例外。 库尔勒押上了最后的十旗,李恪也放出了他的猛兽,白狼出阵,居高临下直袭向匈奴最柔软的侧翼。靠,又少了一段!斋书苑 www.zhaishuyuan.com,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漫山遍野全是逃散的匈奴溃兵,李恪唯有下令全军掩杀,追歼残敌。 扶苏满脸欣然笑意:“恪,胜了!” “或是吧……”李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下楼。 扶苏愕然地看着他,轻声问陈平和李左车:“如此大胜,恪何以不喜?”日,没法看了又少了段!一秒钟记住,斋书苑(www.zhaishuyuan.com)。 “依照先前的判断,大概还有三至四万吧……” “可下臣的判断却是,那里再无可战之兵。” “为何?” “人心……求活!” 半个时辰之后,散骑归营。 李恪下令清点死伤,休整半日,除了留下五百轻骑打扫战场,飧食之后,全军兵发狼居胥。 两万余骑士在霸下的带令下备道疾驰,三日六战,连克小股拦阻之敌,于三月终末进抵狼居胥山脚,兵临城下。 正如陈平所猜测的那样,此时的王庭早已是一片末日的景象。 各处烽烟,兵匪肆虐。 为了稳定住麾下大军的情绪,让他们卖力为自己死战,从去岁冬日起,头曼把太多被李恪劫掠过的部族收容在王庭,而现在…… 秦人来了! 王军败了! 库尔勒的兵败给他们这些损失惨重的部落提了醒,那就是头曼不归,整个草原已经没有了能够与李恪抗衡的军队。 可是头曼在哪儿? 远水难解近渴,远军难却近敌! 既然王庭的沦陷已成必然,那么…… 与其让这里的财宝和牛羊成为秦人的战利品,还不如让损失惨重的各部取了,用作匈奴民族东山再起的资本! 生死之前,私欲弥天! 在私欲的控制下,反叛者,护卫者,旁观者,整个王庭乱作一团,死者的鲜血遍洒野地。 扶苏感慨地看着这一切:“民心生乱,王将不王,匈奴的气数尽了。” 李恪远没有扶苏那么乐观,他抬手指向远方战场,对扶苏说:“眼下我军有两个选择,一则,放弃头曼,入主狼居胥。二则,放弃狼居胥,去乔巴山助上将军一臂之力。公子,你选哪个?” 扶苏一时没听明白:“恪,乔巴山那处,头曼的兵力不足三十万,恬师兵力却几近二十万,大秦优势明显,何需要我等助臂?” “也就是说,公子更偏向于入主狼居胥?” “军谋之事你远胜我,何必在意我的想法!”扶苏对李恪的态度有些生气,声音难得严肃,“我只想知,你何以有此一问!” 李恪沉默了半天,缓缓说:“现在远不是平灭匈奴的最好时机。” 扶苏皱起眉头:“依你说,何时是平灭之机?” “三至五年吧?”李恪有些不确定,“铁骑十万,犁庭扫穴,对大秦现在的发展速度而言,平灭一个小小的匈奴,根本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是父皇需要这一胜!” 李恪看了扶苏一眼,意味难明道:“是啊,陛下需要这一胜,我们也需要这一战。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站在这儿。” 扶苏完全猜不透李恪的想法,连带着整个心情一道烦躁起来。 “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恪淡淡一笑,转身望向狼居胥的硝烟:“一战不难,战胜亦不难,可想要让这一战多些意义,不至于劳师远征,一无所获,我们却有不小的风险要冒。” 他又抬起手,成怀抱状把狼居胥遥遥抱在怀里。 “令!平戎散行,轻骑游弋,大军擂鼓,徐徐而进。凡弃弓马者,缚囚之,顽固不化者,杀无赦。进兵!” 在下方露台静待将令的田横、苏角齐齐抱拳:“未将遵令!” 战鼓擂动,扶苏不满地看着李恪:“恪,你今日怎的总不愿把话说完?” “没影的事呢……说出来要是错了,岂不是有失墨夏子算无遗策的风范?” …… 李恪的偏师大举向着狼居胥进发之时,在乔巴山战场上,蒙恬连退四百余里,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扶苏还是缺乏实战经验,他给出的战略虽说精彩,却低估了败阵的影响。 头曼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蒙恬要骗过他,就要给每场败战留下足够重的筹码。 那些筹码是用人命铸成的,败到现在,军中已是一片愁云惨淡。 宿将杨奉子拒绝战败是个表象,证明他已经控制不住军心,再败下去,大军就该变诈败为真败了。 不得已,蒙恬只能临时改变战略,五万备军秘密北调,草原战场,秦军的抵抗猛然激烈,各处交锋,杀声振天。 这种变化传到头曼耳中就成了另一股味道。 秦军……回光返照。 困兽犹斗的道理谁都明白,作为从小就不离开狩猎的匈奴,对这个词的理解比蒙恬更深。 在头曼心里,蒙恬一直都是猛虎,猛虎一旦困钝,他的心里难免犹疑。 这种犹疑一但体现在战场上,就是匈奴的攻势在放缓。 年轻的冒顿还远未到历史上雄才大略,狡诈如狼的地步,他只看到秦军停止后撤,却没看到其中的风险。 头曼的犹疑让他愤怒,在主张退兵的左贤王库尔勒离开后,他把矛头直指向头曼。 一场巨大的冲突在这对父子之间爆发,争吵的声音挤出帅帐,大营里头人心惶惶。 直到愤怒的冒顿摔帘而去,亲随才敢进帐,小心翼翼向面色铁青的头曼汇报说:“单于,左贤王的族人来了……” 头曼眼神一闪:“库尔勒……拿回燕然山了么?” “他在狼居胥聚起了四万二千人,几乎把王庭的精锐一扫而空,然后……一战大败,连脑袋都被秦人摘走了。” 头曼的手猛地一紧:“他败了?” “败了,一败涂地。” “我的财富,我的牛羊,我的妻儿……那些在我的支持下渡过严冬的部落,还剩多少人在拱卫我的王庭?” “听闻库尔勒战死的消息传回王庭,那些部落就反了……” 头曼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告诉冒顿,他说服我了。大军明天早上拔营,他领右贤王五万精锐为前驱,我会领着剩下的二十万兵马,为他后盾!” 三月,终末。 意气风发的冒顿与右贤王一道领着五万精锐奔赴战场,一路上,二人谈笑风生。 头曼老了,库尔勒又在去年遭遇了大败。 冒顿觉得他不再适合左贤王尊贵的身份,右贤王应该接过那杆大旗,入主燕然,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 老奸巨猾的昆耶自然听出了冒顿的弦外之音。 这一场仗打了一年,匈奴实力大损已成定局。他也对头曼的表现颇为失望,隐晦表示,单于应该像一个合格的王者一样,懂得把权力交给优秀的儿子。 冒顿大喜过望。 二人的关系近了,正谈笑间,有从人来报,前方发现秦将陈旦与他的破狄军,前锋交战,大败而归。 冒顿大怒,亲自领兵迎上去,与旦的四千破狄大战半日,旦惜败而退。 冒顿不愿放过这个绞杀北军第一精锐的机会,号令全军策马疾追,双方追逃百余里,在一处连山,旦停住脚步。 他说:“祖龙头曼,死于今日!” 数以十万计的秦军从山岗两侧越岭而出,顺着山坡,呐喊而下。 冒顿看着无边无际的秦军黑甲,惊惶地与昆耶对视一眼,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老狼贼!你害我!” 第六二四章 以正合,以奇胜 入主狼居胥的过程没有惊喜,早已被内乱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匈奴人望风而降,连老幼妇孺在内,李恪得俘十八万口,解救夏民十万余人,另缴获羊百万只,牛八万头,马近十万匹,金珠宝玉不计其数。 李恪知道,自己这回算是把头曼的命根子给端了。 他向来不喜欢和人结下死仇。 尤其是在没有绝对取胜把握的前提下,既团结又斗争才是他最喜欢的相处模式。咦,少了一段!喜欢请大家收藏:(www.zhaishuyuan.com)斋书苑更新速度最快。 所以他把麾下的军卒分成三份。 白狼营负责毁绝匈奴的神坛供献,完成始皇帝赋予的任务。靠,又少了一段!斋书苑 www.zhaishuyuan.com,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平戎军以一万余人监管近二十万战俘,剑出鞘,弩上弦,战战兢兢,就连大弩都抵近瞄准了那个临时圈禁起来的战俘营。 李恪下令,要平戎军卒通传战俘,凡供出贵族者,开释,赏羊二十只,牛一头,马三匹,还可指名两人一同离开。 没有人响应这道恩令,所有匈奴人都沉默着,大部分人低着脑袋,少部分人高昂头颅,怒目而视。 于是李恪让夏民赶来了大群的牲畜。日,没法看了又少了段!一秒钟记住,斋书苑(www.zhaishuyuan.com)。 李恪干脆地兑现了承诺,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他与家人无罪开释,还随意划拉了数百人为其送行,目送他一直离开秦军的控制范围。 待那些送行者被押回战俘营,九成变节。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混乱,李恪见营墙有被挤倒的风险,就冷着脸在战俘营的边墙打开了四个相隔不远的小口子,又用石灰划出四条一步宽的告密小道,约法三章。 越石灰痕者,杀! 独供两人者,杀! 虚供不实者,杀! 如此连杀七人之后,告密的秩序始见井然。 匈奴的战俘们垂着手排成四排,先指认贵族,再点出同行。 负责行刑的军卒则当着所有人的面,先将被指认出来的人斩首,然后发放奖赏,令告密者自出军营。 李恪一点也不在乎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他所要的只有一个效果,那就是活着离开狼居胥山的匈奴人,都是叛徒。 告密的行径持续了整整一日,至日落关闸,秦军拒绝继续接受告密为止,共有三千多个贵族被指认斩首,其中包含男女老幼,数量早就远远超过了被俘的几十个部落该有的贵族总数。 战俘们彻底成了一团散沙。 李恪命令他们搓草绳,以一个时辰为限,质量最好,长度最长的人可以带着家人开释,最短的,质量最差的处斩。 两个时辰后,近千人人头落地,李恪有了可以把所有战俘捆起来的草绳。 他把战俘们以男女老幼随意编组,百人一组,共缚双足。 李恪又命令他们杀羊取肉,以两个时辰为限,效率最高的三组开释,最低斩首。 于是他有了堆积如山的肉块,宰杀了近七十万只羊。 羊之后是杀牛,在杀牛的同时,他又宣布自夏民中扩充两万轻骑,择选两万民夫,余者则在李左车的带领下,驱赶着马群,带着缴获的财富和王庭的象征向西南方绕回河间。 这些事耗费了他三日光景。 新的轻骑军以最快速度成军,旧骑军兵卒皆成将佐,如卓青之类表现优异的战士更被火速提拔到曲长的职位。 民夫们被发上山间伐木,墨者们被抽调出来,拆解霸下,组装机关。 直等到他下令让战俘们在狼居胥的山坳处挖堀几个造型奇特的大坑,扶苏终于爆发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恪一脸平静地抬头:“我且问你,若我现在下令撤军,你可会把上将军的密令取出来?” “父皇希望我们平灭匈奴,占领王庭。”扶苏说着话,面色骤变,“你是说……” 李恪一声苦笑,转而调过话头:“你觉得那些战俘在做甚?” “挖坑?” “他们是在求活。”李恪轻声道,“出卖同族是为求活,杀羊杀牛是为求活,拼了命去搓那些用来绑缚他们的草绳,还是求活。我也在求活。” “可恬师在乔巴山……” “还记得我说过,眼下并非北伐之良机吧?” “记得……” “蒙恬将兵,以正合,以奇胜,中直平和,无懈可击,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将军。” “既然你也说恬师……” 李恪不耐地扫了扫手,打断扶苏的话头:“然而,蒙恬用兵过于保守。以正合,以奇胜,每有杀着,必是侧翼出击。你可知他为何格外看重苏角和旦?” “为何?” “此二人皆骑将,可当大任!”李恪一声高调,沉静下来,“公子,你觉得仅以骑军论,是蒙恬强耶?我军强耶?” “白狼营动若雷霆,平戎军不下破狄。” “那以敌军论,头曼强耶?库尔勒强耶?” “……头曼。” “敌强而我弱。”李恪下了一个定语,“头曼或是没有击败蒙恬的能耐,可既然连我们都没法歼灭库尔勒,你如何就敢断定,蒙恬能留住头曼?” “可是恬师有诈败之计……”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李恪感慨一声说,“蒙恬行计再佳,也不过是给头曼营造一个战之可胜的饵,吃不吃这个饵是头曼的自由,蒙恬又不能逼着他吃下去。” “原先我提出诈败之计时,你明明不是这般说的……”扶苏失魂落魄地摇头,“是了,库尔勒败于燕然山,你与府中莫臣皆算到匈奴王庭会乱。既然你们算得到,比你们更熟悉匈奴的头曼自然也算得到。这里是他的根骨之地,再大的饵食也及不上此地重要……头曼,回来了!” “虽说不太确定他在哪儿,不过想必已经起行了。”李恪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燕然山距狼居胥千里,狼居胥距乔巴山千四百里,燕然的战败要传过去需要时日,头曼甩掉蒙恬大举回师亦要时日,这此日子就是我们的生机,这几日我一直忙碌,也是为了这区区的生机。” 只是李恪的解释扶苏根本没听到,从想明白自己的计划无效开始,扶苏就已经陷入到迷茫当中。 “你早知道诈败计留不住头曼,恬师想必也知道这点。既然你们都知道,当初为何又要同意?” 李恪笑着拍了拍扶苏的肩:“诈败是良计,只是我与蒙恬各有计较,对此计的用法与你所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你们……另有计较?” “是。”李恪干干脆脆承认,“于我而言,本希望蒙恬多少调走些狼居胥的兵马,能让我攻下狼居胥,既合了陛下的念头,又能心安理得跑掉,不致于因此被人抓住把柄,秋后算账。” “恬师呢?” “他的念头……我打赢了库尔勒才想明白。”李恪一脸被人算计的不爽样子,“蒙恬行诈败计,目的就是为了把头曼带远些,好为我多争取几日建立防御的时间。有你在,他根本就不担心我会跑掉。” 扶苏张了张嘴:“他……为何要将你我骗入死地?” “以正合,以奇胜……”李恪笑得一脸险恶,“恭喜你,你的老师成功把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变作了奇兵,至于我们……好死不死,是他计划中的正兵!” 第六二五章 自由的代价 狼居胥山的中麓有一处挺大的山坳,背倚高山,面临野原,外窄内阔,余脉环绕,地形地貌有如一个大大的簸箕。 这里是李恪选定的对敌之所。 事情发展到现在,草原的局势已经变得一团乱麻,他的偏师、头曼的大军和蒙恬的主力,作为这场战争的三大主角,他们身上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李恪对所有的信息做了一场彻底的总结。 然而扶苏不愿意。 孝顺儿子一心要为始皇帝灭亡匈奴,移祸屠龙。既然已经踩上了狼居胥的土地,在头曼落马之前,他一步也不愿离开。 于公于私他都没法把扶苏丢下,只凭扶苏和苏角的平戎军,他们在狼居胥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于是尚可,他们在狼居胥枯等,蒙恬与头曼在乔巴山至高阙一线决战,蒙恬胜,李恪占得首功,蒙恬败,李恪只要能在头曼回师前得到消息,也能带着扶苏撤出战区。 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李恪自度,扶苏不会太难说服。 然而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侥幸二字,李恪可以这么推论,但在筹战时,却不能把这种推论用作依据,他只能从最坏的角度考虑问题。。 头曼会在何时出现?会带着多少军队?蒙恬会不会来?若是来,以步卒为主的秦军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进入战场? 这些关键的信息李恪一概不知,他只能争分夺秒竭尽所能,整个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找死味道。 以四万对三十万,他的手下多是新兵,头曼麾下却全是久历战争的宿勇。 幸好还有这片山坳…… 李恪袖着手,耷着肩,静静看着面前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 以霸下拆解组装的兕蛛为核心,十几万人正在百余步长的豁口处搭建一种特殊的木头城墙。 那墙是中空的,地基六尺,高出地面两丈四,宽度三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凯旋门形状的木头水槽,槽中铺满了层层叠叠的羊皮。 战俘们在平戎军的押解下,用所有找得到的容器去不远的余吾水打水,又在其中添加杂物、地霜,不断搅拌,直至出现浮冰,才把那些飘满了草梗和碎石的冰水混合物倒进槽里。 扶苏依旧站在李恪边上。 “恪,春末夏至,你真能凭王庭中的十余仓地霜制出冰墙?” 李恪点点头。 “北地的气温较中原寒冷,二月才大面积化雪,余吾水的水温本就不高。匈奴人耐寒却惧热,贵族多有夏日冰饮的习惯,这才会在王庭中备下大量地霜,用来建造一条百多步长的冰墙绰绰有余。” 扶苏无不担忧道:“可冰墙会化。” “所以我才叫人搭起木槽,裹满羊皮,减少化冰之后水的流散。”李恪叹了口气,“若非机关不足,我大可以在这里筑起一道石墙,冰墙……不耐久持,唯有拌入杂物,增其强度。” 扶苏点头道:“这墙多久可以筑成?” “我们的人力有富余,搭槽注水同步进行,最多两日就能告结。我只求头曼不要来得太快……” 说到这儿,李恪叫过柴武。 “武,把王庭中一应可用都搬进山坳,肉要晾起来,军帐也要搭起来,作好固守待援的准备。” 柴武抱拳道:“嗨!” 一连忙活了两日,城墙已初具雏形,兕蛛把一袋袋地霜均匀倾倒进墙体中间的冰水当中,每二十石便静待上三柱香的时间,保证冰块可以均匀地由下而上凝结。 等整个冰墙彻底冻结,李恪命令在冰层上盖了一尺厚的地霜,遍铺羊皮、牛皮,最后才盖上厚实的木板顶盖。 又过一日,整个王庭的物资被战俘们搬进山坳,两翼山峦上的树木也被砍伐待尽,李恪命令全军进坳,用一整块硕大的山石堵住进口,架上巨木,重物,彻底封死。 微风拂过草原,十几万战俘缚着脚索,穿着单衣,茫然看着闭死的通道。李恪在一众将领的拥簇下登上城墙,扶着箭垛,微笑着对下面说: “感谢诸君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劳作,山城已毕,你们……自由了。” 自由了? 李恪的声音顺着风飘向城下的战俘,又通过他们口口相传,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他们瞪着无神的双眼麻木地咀嚼着李恪的话,自由…… 自由是做什么? 他们小声地相互询问,过了许久,终于被一个孩子喊出了真相。 自由就是什么也不用做! 他们再也不用在秦人的押解下拼命劳作,去争夺效率最高的三组开释名额,也不用战战兢兢饱含恐惧,担心自己的笨拙影响成绩,最终害得全组垫底,被处斩刑! 他们可以解掉双脚上的绳索了! 胆大的孩子蹲下来,想要解掉脚踝上绑着的粗粝草绳,却被一旁的女人紧紧抱住! 女人抱着孩子拼命地摇头,组里的老人目视着城墙上手擎弯弓的轻骑,颤抖着俯下身子。 他们解开绳索,跪下来,向着城墙的方向恭敬展示自己的作为。 没有箭射下来…… 秦人真的把他们放了? 战俘之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男人们急吼吼扯断脚上的草绳,女人们蹲下身,细心地避开破皮的伤口,为孩子们解掉束缚。 有人欢呼着奔跑起来!像个真正的牧民一样欢快地在草原上奔跑起来! 这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过去了! 战俘之中,这几日建起权威的领袖们聚起来。 他们要庆祝! 开宴会,宰牛羊,让年轻人纵马,让女人们歌舞! 人群的气氛骤然凝滞…… 没有牛……没有羊……没有马……没有吃的与喝的……他们连点火的燧石和过夜的帐篷都没有…… 所有的一切,都被秦人藏进了那个巨大的,已经封起了口子的山坳里! 他们……怎么活? 看着城下惊惶失措的牧民们,扶苏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恪,连最基本的食用都不留给他们,若是他们反攻我们怎么办?” “反攻?”李恪脸上看不出半分悲喜,“他们会求,会告,会留在城下等着头曼来解救他们。可是反攻?他们不敢的。” “都要饿死了,他们也不敢反攻?” “是啊,因为这些人每天都在等死,区区六七日,他们已经习惯这种等死的感觉,找不到反抗的血勇了。” 李恪摇着头转身下城,轻声说:“现在他们是头曼的包袱,只要头曼来这儿,无论怎么处置,都会乱了军心。别看了,坳中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第六二六章 头曼抵冰塞 始皇帝三十七年,四月初四,李恪攻占狼居胥第九日,头曼将二十万大军星夜疾驰,于日中时分赶到狼居胥的王庭。 想当初牛羊遍地,银帐满原的王庭已经成了一片白地,李恪连一根桩、一块毡都没给头曼留下,青青的草场上,只有衣衫褴褛的牧人游魂似飘荡,眼神空洞,见不着一丝生气。 头曼滚鞍而下,用最大的力气扯住一个女人的布衫,只听见刺啦一声,麻布被撕开,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出肮脏的嶙峋的身体。 她晃若未觉,凹陷的眼眶呆呆看着头曼。 “单于?” “你是呼玛!我记得你,你家小子常与小王子赛马!” “是……” 头曼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王庭……怎么了!” 呼玛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色彩,“秦人在燕然山杀死了左贤王,溃兵逃回来,那些被收留的部落反叛,和王军战斗……” “那些部落……”头曼咬牙切齿道,“那些部落劫掠了王庭?” “不是他们……”呼玛歪着头,赤着身,惨笑起来,“秦人来了,把王军、叛徒,王庭里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敢反抗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成了俘虏。” “秦人……阙氏和小王子呢?” “布翰尔部的人供出了阙氏,阙氏被杀掉了。小王子分在阿林的组里,搬石头时,他们组垫底,被整组杀掉了……” 头曼一声接一声地喘粗气,他不知道布翰尔部的人为什么要供出阙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搬石头,又为什么会垫底。 他只知道,自己弄死了不安分的长子,秦人又弄死了他恭顺聪慧的小儿子。现在,他没有儿子了。 “我的王帐,我的财富,牛羊和族人呢?” “都在秦人那里……” “秦人在哪儿!” “冰塞……” “冰塞?” “秦人在狼居胥山造了一座冰塞,就在那儿……”呼玛晃晃悠悠回身,抬起臂,指向西方。 大军在王庭的遗址驻马扎营,头曼压抑住想要带领全军雷霆一击的念头,带着千余亲随直奔冰塞。 冰塞就在王庭以西十七里,艳阳之下,头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片他自小长大的富饶草场。 完全不同了…… 密密麻麻的人丛,足有十好几万。牧民们遍洒在这片草原,男、女、老、少,每一个都是骨瘦如柴,发肤肮脏。 他们像死了一样三五作团游荡在一座木制的低矮城寨下,距离近到四五十步,不时还能见到有人疾冲到城下,拍打着木墙,向城上高声呼喊。 可城上的秦人就像听不到似的目不斜视。 他们持弓仗剑立在半人高的挡箭板和箭垛后头,每隔三五步,还有杆样式奇怪的牛皮大旗,叫人全然猜不出用途。 头曼听到亲随当中连声的惊呼,有人在游走的牧人中看见了熟人,更有人见到亲人,一声声唤,却得不到一声回应。 身后的骚动让头曼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 “这……难道这些乞儿都是我的子民?不是说他们被秦人掳走了么?” 智囊博日斤命人把裏着毯子,嚼着肉脯的呼玛带了上来。 头曼指着满原的游魂问:“这些,是我的子民?” “是,单于。” “你不是说他们被秦人掳走了么!” “秦人让我们劳作,等到冰塞建成,就把我们放了。” “放了?” “是,没有粮食,没有帐篷,我们不敢走出太远,草原上到处都是野狼和秃鹰。” “所以你们就向秦人乞要!你们的尊严呢?你们的骄傲呢?狼一样的匈奴人什么时候变成了羊!” 头曼的双目几欲喷火,他死死盯着便是在答话时也不忘嚼肉脯的呼玛,猛地就高扬起了马鞭。 博日斤从旁拦住了他。 “单于,他们饿!” “匈奴人从未远离过饥饿,如果没有食物裹腹,他们为什么不和秦人战斗!” “秦人夺走了他们的马,他们的弓,他们手无寸铁,饥肠辘辘,没办法和秦人斗!” “那也不该丢弃匈奴人的骄傲!” 博日斤凑近到头曼身边:“单于,现在您关心的不该是您的子民做过什么,而是……您打算怎么安置这十多万牧人?” “怎么……”头曼张着嘴,声音顿失。 他突然发现,自己安置不了这些牧人。他们不是几百人,不是上千人,而是整整十几万人! 王庭被劫掠之后,头曼手里的物资只剩下月余的军粮,包括活牛、活羊和制成的肉脯。 这些食物若是只供二十万军卒食用,大概还能坚持月余,若是再分给数量几乎与军卒等若的难民,不需十日,吃食就该耗尽了! 他需要用食物维持住军队的战斗力,只有勇猛的军队才能帮他攻破眼前的怪异兵寨,为他夺回王庭的财富。 可是,难民又不能不管…… 这些人出自于自去年冬天起就被收容在狼居胥山的四十七个部落,包括他的王庭部落在内,大都是草原上战力较强的大中型部落,也是构成头曼手下强大联军的主要部落。 若是对这些难民的死活不闻不问,军心会散,若是任由难民食尽军粮,以至于断了军卒的火炊,军心也会散! 秦人给他出了一道死题,他答与不答,如何作答皆是错,这道题目,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头曼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博日斤,你去见这座冰塞的首领,告诉他,只要他开城投降,我愿意赦免他的罪!” 博日斤两眼一亮:“单于是想取塞内物料养民?” “是!拿下秦塞,取回王庭的财富和食粮,这是破解眼前难题……唯一的办法。” …… 李恪得报,有匈奴单于使者至城下,指名呼唤冰塞主将城头叙话。 他登上城楼,扶着挡箭板看清了十步外的来人。 这是个标准的匈奴人,穿麻右衽,玉带绣靴。他略有些肥,皮肤粗粝,腮帮鼓起,拉碴的胡子经过休整,还在下巴处打了几个审美异于常人的鲜艳花结。 是来劝降的呢?还是来下战书的? 李恪猜测着此人的来意,朗声问话:“城下何人?” “我乃匈奴国相博日斤,此番奉单于天命而来!秦将,我主单于神威,已经剿灭了蒙恬的北军,如今带着五十万匈奴健骑回师,就扎营在十里之外!单于仁慈,特许你开城献降,保全性命!你,还不谢恩?” 博日斤喊得极大声,声音随风传出百步距离,城上的将士全听见了,窃窃私语,面有惊惶。 李恪左右环顾了一圈,在士卒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卓青。” 卓青快步跑上来:“青见过将军!” 李恪点点头,抬手指向城下的博日斤,一脸轻松说道:“找两个人,射死他。” 第六二七章 斩来使,启战端 失去主人的马儿驮着博日斤插满箭羽的尸体仓惶地跑回到头曼身边。 头曼脸色铁青,越过数百步空间遥遥看着那个方才在城头下令的,穿着黑色深衣的年轻文士。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振声下令,“把我的子民收容起来,让他们给大军伐木建造,放牧牛羊。明天,全军攻城!” “遵令!” 在另一边,城头上的扶苏也正和头曼说着一样的话。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恪,你如此做,我们和头曼究竟谁才是夷狄?” 这种不轻不重的指责对李恪一点影响也没有,他无聊地掏了掏耳朵,呼一声吹远:“天气渐热,我们脚底下的冰城熬不了多少日子,与其在这里和头曼虚与委蛇,不如趁着城防最坚固时打几日硬仗。只有让头曼疼了,犹豫了,粮绝了,我们在这里才安稳。” “那你大可以拒绝他的劝降,何必非要斩杀来使?” 李恪拍了拍城头,轻笑一声:“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的名字。” 时转入夜,冰塞之中灯火通明,士卒们养精蓄锐,民夫们则喊着号子往来奔跑,把守城物资搬运到城墙与两侧山阴,以备明日大战。 在后山的半山腰有一片开辟出来的平地,霸下上的机关兽雉被拆解下来安置在此,这会儿,几十名墨者正借着火光整备机关,李恪则拖着公输柌的胳膊细细交代。 “柌,兽雉升上高空需要经过一定的飞行距离,白天起飞,弄不好就会被匈奴从天上射下来,所以我只能冒险让你晚上起飞。” 公输柌郑重点头:“今夜月明,视野良好,姊夫不用过于担心。” “你前前后后也飞了好几十个时辰了,我不担心你坠机,我只担心你飞偏。” “雉中有司南……” 李恪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也是,关心则乱。你此去向南,燃料应该够你飞到九原。到了九原,你持我令信换乘快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蒙恬处,告诉他,头曼在我这儿,我只等他十五日。十五日后,不是我拖着扶苏突围了,就是扶苏拖着我一块死了。你就把原话告诉他,切记!” “唯!” “时间紧迫,旁的闲话就不说了。此处六万人生死系于你一人之身,务必要注意安全。” “唯!” 飞弩弹射,木雉高飞,螺旋桨哒哒哒的启动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出老远,一路上扬着窜上高空,至此不见了踪影。 陈平站在一旁轻声问李恪:“尊上,柌君赶得及么?” 李恪摇了摇头:“按照三十日的标准分配物资,制定轮替。记得白狼营不可动用,他们在城墙上并不比平戎更有用,但却是我们杀透重围的最后保障。” “嗨!” …… 四月初五,日出。 李恪把全军的饔时提早到平旦末尾,所以当第一缕阳光从天边钻出来的时候,冰塞的士卒们嚼着半干不干的肉脯,目睹了此生难忘的壮美场景。 一面面三角大旗从太阳升起的方向缓缓抬高,显露出望不见尽头的蛮勇骑士,以及他们胯下雄健的战马。 他们用匈奴人最严整的姿态进军,一列列,一阵阵,每一阵便是一个千骑队,而每队的打头,必定是此阵当中衣甲最鲜亮的勇士。 城墙上响起了战鼓。 战鼓隆隆,号令声声,正中将台的陈平总揽调度。在他的命令下,三面标旗升上高处,分别指向平戎军甲曲第二千人队,轻骑军丙曲第四千人队和轻骑军丁曲第一千人队。 他们是本次守备的第一波上城队伍,第一面旗的防御阵地是冰墙,第二面旗是西山塬,第三面旗是东山塬。 紧接着,陈平又一连升起九面标旗,以三面一组悬挂在之前的三面旗帜下面,他们是预备队,依照梯次,随时准备替换入阵。 兵旗就位,将台之上升起将旗,正前一旗【平戎苏】,西面立旗【轻骑田】,东面则是【白狼柴】,分别说明三方主将,职责分明。 再之后,两面帅旗徐徐共起,右边一旗白底黑字,书【河间监军阴】,左边一旗黑底白字,书【河间将军李】,自然是李恪和扶苏的主旗。 李恪与扶苏共登令台,就位在冰墙之后十五步,高达四丈,俯瞰战场。 扶苏回望了一眼身后挂满旗帜的将台,啧啧称奇道:“也不知你脑子里哪儿来这许多不同于常的东西,竟将调度与指挥分开,又将将旗与将领分开,真是……” 李恪扶着栏杆笑了一下:“将主战事,身居于前线,厮杀当中难免会情绪激动,无法总揽全局。此番注定是一场持久战,我们物资充沛,人力有缺,在守住城防的同时保存好士卒体力才是首重,而这一点,阵前的将领是控制不好的。” 扶苏点了点头:“头曼的军伍清点出来了么?” “十六面万骑大旗,按着匈奴普遍超编的把戏,人数大约在二十万上下,我猜这已经是他大部分军力了。” “连三十万也没有?” “金蝉脱壳嘛,若是不把壳留在乔巴山,他如何摆脱得了上将军?” “正是此理!” 二人谈笑之中,匈奴大军在三里外列队驻扎,头曼眯着眼观望着彩旗招展的冰塞,叹口气说:“左右山塬陡峭,不仅马不能越,就连适合人去翻越的长度也只有三四百步,并不比隘口宽敞。若是秦人打定主意死守不出,此战,难以速胜。” 有将军拱手请命:“单于,齐达木部向您求战!” “准!” 一令下达,匈奴阵中战旗摇动,一个万骑方阵脱列而出,向着冰塞正墙呼啸而来。 领头的骑士振臂高喊:“他们的城不高!纵马骑射,用我们手中的狼牙淹没他们!杀光他们!” 马队疾驰抵近冰塞,骑士们在领骑的带领下驾驭战马斜掠过冰塞城墙,在四五十步的距离纷纷张开弓箭。 一箭射出! 漫天箭雨高飞而来,李恪手扶着栏杆,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当真是半点惊喜也不愿给我。”他轻轻抱怨着,对着令兵朗声下令,“传令,横帆!” 第六二八章 转帆延城 横帆! 上令下达,立在城墙后沿的战士们齐齐摇动了手边拉杆,那一面面竖立在城头上,头曼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用途的牛皮方旗横过来,拼接成一整幅三丈高,鱼鳞式的牛皮屏风。 两丈多的城猛升到五丈高度,匈奴射出的箭纷纷撞上牛皮,大多无力地坠落下来,少数扎上的,也仅仅钻进个锐角,对牛皮本身难有伤害。 城头的平戎戍士从帆的缝隙钻出身子,上弦的骑弩对着背身的对手一顿猛身,霎时间人仰马翻,数百人坠马丧命。 弩的缺陷在装填缓慢,眼看匈奴在奔行中祭出了看家的回马射,戍士们一矮身钻回牛皮。 角楼望哨祭出一面鲜红飘旗,晃了几下,李恪看在眼里,轻声下令:“竖帆,标的百二十步,抛发。” 令旗高昂,横展的牛皮帆再次竖直,墙后空地,二十几台赶制出的抛石机呼喝着弹开皮索。 霹雳声响,木石惊飞,数百块人头大小的碎石乱木高高飞起,从帆具间隙越过高墙,砸进了正在飞奔的匈奴阵中。 万骑雄阵从正中塌陷了一大块,真正被飞石击杀的不过三五十人,但任何一匹奔马失蹄,惊乱,都会带倒三五骑士,骨断筋折,惨呼盈野。 骑阵的速度猛就慢了下来,他们这头慢,城墙上的平戎却配好了第二枚矢,扬臂高抬,又一轮覆盖射击! 更多的骑士中箭坠马,匈奴的领骑再不敢发起第二轮突击,只能灰溜溜带着自己的骑士们逃回本阵。 万人出,八千回,眨眼之间,死伤之数两千余,而秦人却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伤而不死的战士们在秦人的射距中哀号着,伸着血迹斑斑的双手,拼命爬往自阵求助。 苏角面无表情地号令戍士上弩,两矢一组,像处刑般,把他们钉死在地上。 战场人声尽绝,只有断了腿的伤马犹在那儿抽搐,哀鸣。头曼定定看着逃回来的领骑,他正跪在头曼马下,垂着手,躬着背,一言不发。 头曼挥了挥手,轻声说:“斩,退兵。” 大军徐徐退去,那曾经驻立的草原上,只剩一具无头的残尸,泊泊流淌着鲜血,成为滋养草场的恩物食粮。 守城初战,前后历时不过个把时辰,李恪看着匈奴退尽,终于疲惫地叹了口气。 “通传将台,转二级警备,各军归营。” 将台上,十二面兵旗降下,换上三面代表轻骑的千人旗,替换之士剑弓登墙,换下己历了一战的战士们,还有民夫随行而上,给转帆清场上油,顺便替换下受损的皮子,统一缝补。 扶苏问:“可要聚将议战?” 李恪摇了摇头:“不必了,能休息时且休息,再过两日,等头曼真的感受到粮草的压力,我们怕是连觉都腾不出睡了。” 这一日就这样平平静静到了落日。李恪背着手漫步在忙碌的营间,晃晃荡荡就来到冰墙。 他让跟随的墨者打开冰墙墙根的一处暗隔,取出一柱包着木皮的冰柱,伸出手,在柱顶用力摁了摁。 紧实,质密,通过这根小柱可以勉强类推整座冰墙的现状。从现在的状况看,浸泡过地霜溶液的裏皮表现良好,在太阳底下冻结三日,依旧没有化冰的征兆。 这让李恪放了不少心。 “这几日,地霜析出来多少?” “有三百人一日三巡,至今共收集地霜二十余斤,墙内的损耗比预想中小。” “现在墙体完整,有这许多层羊皮裏着,损耗当然会小。等外墙破损,战事转烈,损耗就不好统计了。” 听着李恪无力的分析,主管的墨者跟着叹了口气。 现在民夫们还能趁入夜吊出城去清理地霜,等匈奴围城,日夜抢攻,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饱合的地霜溶液从墙面破孔流进草原,想再这样把控住冰墙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多难得的实验呐…… 那些匈奴,真是科学的大敌! “钜子,上将军真能及时赶到么?” “谁知道呢?”李恪故作轻松地抻了个懒腰,“如今是贫农攻寨富户守,要记得该吃吃,该睡睡。知道不,再过几日,就连烹食的香气,都会是我们攻敌的利器。” …… 第二日,歇战。 王庭被毁,族人失仪,使臣身死,初战无利,头曼在没有任何歇战理由的情况下选择歇战,让李恪生出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他在墙上观了小半日,除了远远的,行使哨兵职能,防备他们弃塞而走的数百骑兵,视野所及空无一人。 头曼在忙什么呢? 李恪纠结了一会,决定让蜃楼升空观察。 自从自闭于山坳之后,蜃楼已经是他手上唯一可靠的探查工具,只是墨家的飞空器需要无水酒精作为燃料,而无论是酒精的制取还是高密封度储料罐的生产都只能依赖实验室环境,唯有苍居才有条件少量置备。 霸下常备有八罐酒精,公输柌和兽雉带走了其中四罐,剩下四罐代表蜃楼有四次升空机会,用一次就少一次。 幸好,这次升空并没有白费。令兵回报,匈奴人正在狼居胥山东麓大举伐林,已有四五架大型云梯基本成型,从样式看,是登城用的马道。 “还真是一点都没有轻敌的念头……”李恪郁闷地抱怨一声,对随人道,“通令下去,检查大弩,装配摆锤。东西山塬亦不可懈怠,当定下轮值序列,谨防匈奴夜袭。” 扶苏奇怪问:“恪,你觉得云梯只是障眼法,头曼意在夜袭?” “云梯就是云梯,头曼又不知我有能登天望远的蜃楼,哪有把障眼法藏起来施展的?” 扶苏呆了一下:“可你方才又说……” 李恪耸了耸肩:“以己度人,若我与头曼异地而处,又占着绝大的兵力优势,我也会轮番攻袭,日夜不歇。便是一时不能攻胜,至少得让坳里的人疲于奔命,再没法安安生生地养精蓄锐,是不?” 扶苏认同点头道:“确是如此。恪,你觉得头曼今夜可会来?” “谁知道呢?战与不战,这主动权如今可不在我们手上……” 第六二九章 东塬夜袭 夜,鸡鸣。 鸡鸣是凌晨的一点至三点,因为人在那时的睡眠状态最为深沉,所以深得夜袭爱好者的喜欢。 头曼就是个很传统的人。 自昨日退兵,他召集各路将领帐内问策,结果所有的话题却集中在一个事情上。 秦人怎么可能五日成城! 春夏之交,气候宜人,无人能在骄阳下头建筑冰城。有人认为狡猾的秦人欺骗了牧民,最极端的甚至认为这十多万牧民已经成了秦人的爪牙,帮着秦人欺瞒单于的大军! 这种毫无意义的讨论与争辩持续了整整半个多时辰,从冰城本身论到东西两侧难攀的山塬,再到冰城上古怪的皮帆、以么藏在墙后,无人得知的各色机关…… 头曼听不下去了,令将军尤塔将三万兵马,组织那些体虚无用的牧民伐林造梯,以备强攻。又令将军韩奇将两万兵,于鸡鸣时,夜袭冰塞。 至夜,韩奇让配属一部在万骑长沙达鲁的带领下埋伏在冰塞以南三里左近,自己领着本部万骑静悄悄潜行至东塬山下。 借着月色,他眯着眼打量这片被秦人用作城围的高耸山地。 冰塞所倚的两路山塬皆是狼居胥山的余脉,高低起伏绵延数里,总体上北高南低,一路上扬,汇入高山。 两塬的地貌大体相似,内缓外陡,嶙峋的山势乱石四出,谁也无法乘着车马翻山而过。 但细细比较,两塬之间又有些许的不同。 西塬的外廓更陡一些,适合徒手翻山的仅有一段短短的山脊,宽度大约五六十步,脊上平阔,利守而不利仰攻。 东塬的外廓就平缓多了,虽说马匹还是翻不过最后的十几丈距离,但以人论,适合翻山的地段却足有四个,且总宽度超过三百步。 秦人为了开阔视野,对这些脊线下的林木进行了大肆的砍伐,一面确实增加了偷袭的难度,但另一面也给匈奴强攻创造了条件。 伴着狼居胥山长大的韩奇对此心知肚明。 万骑驻马,静立山下。 韩奇叫来麾下最勇猛的两位千骑说:“择两千勇士,披黑麻叼剑上山。不管你们能不能一举拿下山脊,一但被秦人发现就举火示警,我会令大军压上。” “嗨!” 一声正诺过后,两位轻骑挥手让各自本部下马,自马鞍边抽出一大块黑麻布系在颈上,然后口咬住剑,手擎着弓,像影子般,无声无息漫向山脊。 …… 东塬是柴武的防区,在二级警戒的情况下,他在四段山脊各安排了一个百人队,又在脊后缓披扎了剩余六百兵卒策应四方。 陈平设计的轮值计划是阶梯式的。阵地上一防一备共两支千人,山上一支,山下一支。 每个轮次持续守备两日,而每个班次又需在山脊线上防守三个时辰,直到备替到岗,戍士才能下山休憩饮食。 这种轮替模式并无几多先进之处,但在上山不易,补给难输的大前提下,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民夫的工作量,同时也能保证戍士们旺盛的精力。 柴武和他的二位副手也是轮守,战歇期间一日一替,阵地上随时有号令可依,以防戍士惊惶失措。 今夜正轮到柴武当值。 他穿着轻便的衬甲,摁着直刀在阵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当值的百夫身边。 “守两日了,将士们精力可健?” 百夫抱拳笑答:“禀军侯,昨日冰塞大战,听闻平戎军那边不损一人便打得夷狄抱头鼠窜,士卒求战之心迫切,岂有不健的道理?” 柴武哑然失笑:“平戎军卒的装备训练皆非轻骑能较,冰塞上的机关也不是山塬上区区的皮帐、挡板能比的。他们不损一人,士卒们就以为匈奴好欺了?” 百夫不忿说:“军侯,我等都是被匈奴人奴役多年的夏人,有些年少的,更是出生便在草原,如何不知道这些蛮勇的本事!我们只是想大战一场,既报答将军之恩,又抱偿奴役之仇!” 柴武大笑着拍了拍百夫的肩:“若上下一心,士气可用!” 百夫骤得了军中有战神之名的白狼军侯夸奖,喜得嘴几乎咧到耳根处。 “岂曰无衣,与子……” 柴武突然封住了他的嘴:“你……可曾听到甚?” 百夫珊珊住嘴,认认真真听了听山音。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远近有兽吠虫鸣,行军令号。因为脚下的林木都伐空了,二者便显得层次分明,轻易不会混淆起来。 百夫奇怪地看着柴武,柴武奇怪地看着脚下。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脚下有一段十来丈来高的峭崖,像个黑洞吞噬了银灰色的月光,只能看到黑漆漆的阴影。 再远些就清楚多了,参差的木桩点缀林地,一路顺着平整的坡面铺下去,中间点缀着斑驳的乱影。 柴武觉得困惑。 就在方才,在百夫以《无衣》言志的前后,他分明听到一声压抑的惊呼伴着落石,那声音就像是有人攀岩而上,却不小心踩中了一块松散的乱右,失足而叫。 他皱着眉伸出手:“火把。” 百夫赶忙抽了一个火把交在柴武手上。 柴武持着火把,向着崖下扫了两下。 橘红色的火光并不能穿出太远,想要看清崖下的情况,这点光亮远远不够。 他索性探出身子,一松手任由火把坠落。 火光打着转向下跌落,柴武和百夫一同扶着崖壁探头观望。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枚狼牙冲天而起! 利箭一前一后,前一枚射向柴武,叮一声打在精铁铸就,一体冲压的钢盔,后一枚射向百夫,带着破风之声从百夫左眼穿入,后脑贯出! 百夫应声坠落! 柴武看到密密麻麻身披着黑麻的匈奴战士,他们猬在崖下,攀在崖壁,每个人都抬着头,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崖上! “敌袭!”柴武一抑身缩回脑袋,想也不想便高声下令,“响箭示警,明火执仗,庶卒就位,备军登脊!竖防攀板,诸君,迎敌!” 啾! 清朗静谧的月色之下,一声尖锐鸣笛自东塬高出,响彻冰崖! 匈奴,夜袭! 第六三零章 措手不及 东塬敌袭! 李恪急急披衣而出,看了眼乱糟糟兵卒急乱的营地,当即不满地皱起眉头。 “东塬山地又没丢,有甚好乱的!”他深吸一口气,“令,军师陈平速登将台,调度全局,除得令各军,余者归营安歇!令,监军阴荷华以白狼营行军法,擂鼓震营!三通鼓毕之后,凡无令而离营者,俱斩!令,各将尉侯佐安抚麾下,有令酣战,无令安歇!此三令一炷香内通传全军,燃香!” 一柱线香当即被插上香炉,李恪身边大半亲卫四散出去传令,只留下十余人随李恪挤开乱军,直奔向灯火通明的令台。 令台高企。 登上令台之后,李恪终于能纵览冰塞全局。 端严的肃营鼓擂起来了,跑散的军卒在鼓声中找到各自的队伍,惶惶然持兵列队。 李恪看到披着深衣的扶苏领着白狼营的骑士守在军鼓台下,看到冲阵的军士便一棍撂倒,丢到一旁。也看到陈平披头散发登上距离不远的将台,很快的,两面标旗高高升起,借着火光把调度的军令通传到冰塞各处。 有两支千骑飞快集合奔赴东塬,一支是平戎军,一支是轻骑军,都是兵甲齐整,军容肃穆。 眼看着营中乱象稍平,李恪轻喘了一口气,扶着栏杆望向正南的无垠夜色。 “令,西塬、南墙转入一级戒备,当值将主立即就位清查防区四周,确认有无敌军痕迹。还有,东塬今夜谁当值?” “柴军侯!” “马上把军情查探清楚,我要知道头曼究竟派了多少人来攀岩!” “嗨!” …… “杀!” 东塬崖前,战事正激,相似的场景同时发生在四段山脊。 先遣的两千匈奴在千骑将的指挥下分作两部,一部脚登手攀,附崖而上,另一路则后退几步,向着十余丈高的秦军阵地泼洒箭雨。 秦军对匈奴的猛攻怡然不惧,阵地上千余将士沉着应战。他们推开防攀板,竖起挡箭板,蜷缩身体委身在低矮的皮帐当中,向着黑漆漆的崖下张弓回射。 山脊有环境的限制,注定不能像冰墙一样配备各式各样的守备机关。但李恪手中物资充沛,诸如羊皮、绳索、木料一类更是应有尽有。 墨家凭借这些材料,因地制宜地搭建起一些简单的防护构造,比如最常规的挡箭板,五六尺高,前后开口,用于掩护通行的低矮棚帐,还有一种延伸出,由两根长木和几块羊皮拼接组成的防攀板。 防攀板是一种思路奇特的简易结构,名为防攀,实为防箭。 它顺着山脊平地向外延伸,可以有效阻挡住崖下敌军的直射角度,敌军想要攻击阵地,就只能从远处抛射,这又是矮帐的防护范围。 而且防攀板上的羊皮与山脊平地并不相连,当中还留有四尺多长的空隙,附崖攀爬的敌军不方便拆解羊皮,首阵的将士们既可以安心守在崖边持剑剁手,还能通过空隙,把碎石檑木砸下崖去,杀伤敌军。 战端方始时,匈奴气势汹汹,杀声盈野,守备的千余将士冒着箭雨守在崖边,不时有人中箭受伤,到处显得捉襟见肘。 直到三炷香后,备军登崖,柴武手上的人力终于足备。 他听到后方营帐响起肃营鼓,鼓不过三,便有两员信使递上令信,求问行止。 柴武彻底放下了心,他把两个千骑队的令信揣进怀里,令他们为备军原地休整。 “通情令台!夜战三刻,敌我相当。东塬守备稳健,有战军两千,备军两千,力尤有余,请尊上安心休息,勿为烦忧!” 他的通情以最快速度传递到李恪手上,李恪看着急书成文的木简,还有木简末尾那个龙飞凤舞的【武】字,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按着柴武的说法,偷袭的匈奴不会比阵地上的戍卫更多,也就是大约两千来人。 这个数目应该是准确的,因为柴武就在前线,刀来剑往对压力的感受必然直接。 但头曼究竟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凭区区两千敌军就可以把李恪的大营调动起来? 这算是轻视么? 还是说……东塬的战事只是佯攻?那主攻的方向又该在哪儿? 李恪手支着栏杆,望向南,望向西。 两个方向都没有发现敌情,甚至有士卒冒着风险探出塞外,也都全须全尾回来了,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唯一的战事只在东塬…… 扶苏攀着台阶登上令台,揉着眉心对李恪说:“三通鼓毕,各帐已经把自己的军卒带回去了。白狼巡营缉拿慌张,到现在一共斩了三人,都是些胡言乱语,离乱军心的新兵。” 李恪摆了摆手:“法令的事你自己做主,只要不会动摇军法,放掉几个无所谓,你自己心里有分寸就好。” “就知道瞒不过你。”扶苏摇着头苦笑了一声,“恪,鼓毕之后我跑了几个军帐,士卒们虽然归营了,但是如今外有厮杀,你想让他们安心睡下,怕是千难万难……” “那是他们这几日精神太健。”李恪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手把柴武的通情丢给扶苏,“这场战事注定不会短。头曼的兵力是我们的数倍,日袭夜袭混乱不堪。他们若天天这么大惊小怪,不需要头曼破城,光是累就能把他们累死。” “知易行难啊!” “只要足够累,没什么行难的。”李恪叹了口气,“说起来,你我、还有平君,我们也该有个轮值的机制,劳逸结合,方能久持。” 扶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声。他一遍一遍看着简文,突然问:“东塬的地势较西塬平整许多吧?” “在山脊处突然拔高,那之前两翼相似,皆是丘陵缓坡……”说道这儿,李恪大惊失色,急声令道,“立刻通报东塬,要柴武防备敌骑军……” “报!”一声高唱打断了李恪的将领,火光下有个衣甲淌血的令兵疾奔向令台,他的肩头插着两枚歪歪斜斜的狼牙箭雨,远远望去,分外狼狈,“东塬战报!敌骑军奔袭,数目巨万,铺天盖地,我军损失惨重,现已将备军全数调至山脊压制登崖之敌!” 令兵喘了口气,抬起头,满是血污的年轻脸庞上全是惊惶:“柴军侯令鄙下报将军,东塬有失守之危,请将军速派增援!” 第六三一章 被驱逐的人 扬刀,下劈! 柴武顶着漫天的箭雨站在山脊,霸道的孟胜之剑经由百炼钢打造的寒月刀施展出来,不仅不显得违和,反倒比传统的大剑挥动起来气势更炽,颇有些无可匹敌的意味。 他挥出长刀,水波纹的利刃斩断铜剑,破开皮袄,切开对手的血肉,飞溅出大蓬的血花。 对手惨叫着跌下崖去,柴武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阴沉着脸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 就在方才,远处山下突然冒出来无边无际的火把,韩奇领着麾下主力纵马登坡,数千骑士一波波向着山脊线射出箭雨,密集的狼牙在空中汇聚成阴云,几乎覆盖了小小山脊的每一寸土地。 秦军对此毫无防备,除了恰好身处在矮帐下的幸运儿,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数百人身死,几百人受伤,脊上战力在呼吸之间锐减大半,攀崖的匈奴抓住机会,一鼓作气登崖成功。 柴武只能一面命令备军登脊,一面带领着全军反扑,冒着箭雨疾射,试图把登崖的匈奴挤下山脊。 双方一下子便进入到短兵相接的状态。 近擎剑,远开弓,利刃及体,惨呼连连。匈奴的后军源源不断,秦军的伤亡直线上升,伤者、死者惨呼着扭作一团跌落崖下,受难者的鲜血遍洒在山脊的每一寸土地。 就连脚下都是滑腻的! 柴武喘一口气,挥刀斩断当面之敌的臂膀,随即便激发飞蝗,咻一声响把伤者连同他身后的敌军一道射飞,飞落到已没了立锥之地的崖下坡道。 “备军上来没有!” “已经通传他们了,他们……” 亲随那边话音未落,第一个身着银甲的平戎将士直扑出山脊,抬起脚把面前的匈奴蹬落山崖。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平戎将士手持利剑出现在阵地,他们头顶钢盔,身穿铁甲,对崖下的箭雨抵抗力更强,行事也更加肆无忌惮! 局势渐渐回到掌控。 轻骑千人在丘阴之地列队,于指挥下张弓疾射,抛物线越过阵地,越过双方,想下雨一样扑打在一崖之隔的匈奴本阵。 惨叫声此起彼伏,就连射向山脊的箭雨都不由停顿。 柴武一看战法有效,当即命轻骑第四队远程压制,自己则带着新来的平戎军发起反攻。 坚决的反攻很快肃清了崖上的匈奴人,由陈平调度过来的又一组轻骑千人也杀上了山脊,秦军的阵势更显厚实。 柴武喘了口气:“抛檑木,丢火把,把匈奴的情况照出来!” 上百只火把高高飞起照亮崖下,每四五人推着一根一丈几分长,以新鲜圆木为主体,却在两头嵌入轮毂的檑木上脊,又推着它们,从防攀板的间隙退落! 柴武连着丢下三十余截檑木。沉重的圆木弹跳着滚动起来,劈头盖脸砸向匈奴,崖下的箭雨越发稀疏,秦人在对射一事上终于占到了主动。 韩奇看崖上彻底没有了他的麾下,气哼哼吐一口气,下令撤兵。 匈奴像来时似的悄然退去,只丢下一地残尸,战事结束地毫无征兆,说退便退。 柴武难以置信地等了半天,果然再见不到更多的匈奴,这才后怕地坐倒在地上。 “通情令台。夜战一个半时辰,匈奴退兵,东塬继续布防探查,防备匈奴去而复返。” 这一场战斗……终于结束了。 伤亡统计至今也没有出来,双方自鸡鸣战起,历一个半时辰,至日出半刻,天色大亮方才止歇。 战场上铺满了狼牙碎羽,残尸断臂,到处都是暗紫色干巴巴的血迹,挡箭板几乎全部推倒,就连防攀板和矮帐都被飞箭压垮近半。 柴武就坐在战场中央的一块方石上睡着了,他麾下的战士也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和死人一样,身上沾满了鲜血和泥泞。 可是柴武睡得,李恪却睡不得。哨楼的瞭望来报,冰塞以南三里发现万骑缓缓而离,共数出小旗十面,也就是说,昨夜除了东塬一战,还有上万人窥伺在冰塞的旁边,随时准备与攻打东塬的敌军相互策应。 示敌以弱,两面夹攻,奇兵突起…… 看来去年一年,这些匈奴将领从蒙恬手上学到了许多,现在却一一都报应在了李恪身上。 李恪郁闷地甩了甩脑袋,确认各处敌情皆散,便又将警戒级别调回二级。陈平替了两支尊养半夜的生力军驻防东塬,民夫也随他们上去,清理战场,清点死伤,救助伤员,还要把那些被损毁的构筑物拆了,重新搭建更新更好的摆置,以备再战。 “你说今日,头曼会在何时出现?”李恪突然问扶苏。 扶苏呆了一呆,缓缓摇头。 “算了,去睡吧。”李恪抻了个懒腰下来高台,正要回帅帐休息。 扶苏突然从台上探出脑袋:“恪,你说今日会是日袭,还是夜袭?” “谁晓得呢?” …… 匈奴围城的第三日在平静中渐向终点。 头曼组织了第二场夜袭,不过方向是西塬。那里的地势比东塬差得多,匈奴只以两三千人佯攻一番便散了回去,显然也从未在西塬战事当中抱有期待。 然后,第四日,四月初七。 今日草原暴雨,大雨如雨点倾盆而下,连天接地地下了整整小半个时辰。 下雨的时间虽说不长,但草原却变得松软泥泞,再不适合大型机关通行来回。 头曼造好了云梯马道,却苦于无法运上战场。 于是,第四日在雨和阳光交错之间,第一次真正没有厮杀之事。 在战场的边缘,李恪又看到牧民半死不活地游荡。相比于头曼刚接走全部牧民时,男女老幼俱在列中,这次游荡出来的牧民以年长无力者为主,还有少量断了手脚,形影相吊的癃人。 李恪猜测,头曼大概是正式放弃了短时间内击败李恪的打算,为了节约军粮,这才开始驱逐牧民中最无用的老人和癃人。 只是……这两个数量放在十几万牧民当中能有多少? 人是李恪放出去的,所以他很轻易就可以算出来,这两类人总数不足一万。 只驱逐他们,除了给头曼的额头烙下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头,事实上对于节约军粮全无益处。 “你还剩多少粮食可以糟践?”李恪笑眯眯自言自语,“若是扔不够用,下一次你又准备驱逐哪类人呢?” 第六三二章 虚设旗帜 四月初八,又起。 匈奴单于头曼像个真正的礼仪之君,进兵于食时三刻。 他以锐士执旗先导,共五百面,象征手下五百个千骑大队,其后则以五十骑一列,排成松散绵延,望不见尾的强军游龙,拱卫着他的王驾与整整六台遮盖麻布,需要上千人推行的庞大机关。 李恪嚼着草叶饶有兴致地看。 五十千骑是头曼在去岁鼎盛时拥有的军队总数,包括拆借过来的东胡和月氏各十万,共计控弦七十万。 由此可见,这是个老实人,便是虚设旗帜也不敢逾越自己心目中最有牌面的时候,又或是在他看来,七十万控弦就是他野心的极致。 “公子,去岁时,上将军面对的就是那些彩旗,情报说,擅自插足的东胡与月氏各掌旗十面,匈奴各部立旗四百八十余面,总兵力越七十万数,马嘶震野,可抵雷鸣。” 扶苏敬服地叹了一声:“想当年攻楚,项燕将兵五十万,王老将军以六十万相敌,二国合兵百万,人称盛事。恬师以前常叹自己错过了攻楚,此番之后想必是再无憾了。” “大秦将军素擅以兵势压城,长以少胜多者,古之司马错,今之蒙恬。” “还有你,一万健卒北进,定燕然夺王庭,我敢说今日之中原,你的威名定然不逊于恬师!” “嘁,我本就比蒙恬有名,何需你说。”李恪假模假事调笑了一声,高声下令,“擂鼓,登城,把我们制备的大旗都立起来。两国交兵,岂可让敌人专美于前?” 紧着李恪的话头,数十面黑白将旗在城头上立了起来,【秦】字玄鸟之下,有【匈奴蒙】【上王】【雁门杨】【北地涉】【云中司马】【九原董】和【破狄陈】,将帅之下各部校尉,校尉之后各曲军侯,乌涣涣旌旗招摇,每一个都是让匈奴人印象深刻的劲敌和健将。 数里之外,头曼捏着马鞭,脸色铁青。 “冰塞里那个秦人,颇为无礼!” 左右亲随赶紧地出声应和:“单于莫恼,前几日国相身死便足见此将是个不明礼的浑人,单于天贵之身,可不能为这等人置气!只需擒而杀之,便可!” 头曼点了点头:“那个浑人的底细问明了么?河间李……何方小子?” “听擒来的商人说,似乎是新立河间郡的郡守和戍卫裨将,此番被蒙恬用作偏师主帅。对了,他还是墨家的学派掌教,中原如今的文华魁首,人称墨夏子,听说年纪轻轻,已与儒家的孔子比肩了。” “我便知这浑人是个不学……你方才说甚?此人比肩……孔子?” 隆隆的鼓点之中,李恪立于令台,陈平坐镇将台,三方主旗高升,下有标旗,各七八千人。 东塬柴武见敌,万旗两方,千旗十五,来将通名韩奇,自号是单于庭王帐将军。 西塬田横亦见敌,共五面千旗,领将通名沙达鲁,是王帐将军麾下万骑长,统令亲军。 正南冰塞,六台机关已然一字排开,揭下披麻,显露出二十余丈长,三丈来高的登城马道,密密麻麻的车轮像蜈蚣的足肢一样横在两边,推车的民夫似蚂蚁般猬集两旁。 有两个万骑队分作六股静候在马道后头,更有数万战士下马扛梯,赤着膀子高呼待战。 从这一番番作派看,头曼今天的战法就是堂堂之兵。 堂堂之兵重在势,通过通名、排阵制造压力,让敌方兵卒心生怯意。 李恪虽然用玩笑般的手法告诉麾下头曼是虚张声势,但己方有多少人马,士卒们心知肚明,而头曼又有多少人马? 人马过万,无边无垠,士卒们点不清数,更何况冰塞当中多有新兵,他们才从奴隶的身份中解脱出来,指望他们像久历战阵的平戎军一样谈笑赴死,根本就是奢求。 扶苏已经无瑕杵在令台上了。他带着临时充作军法队的白狼营在冰塞中巡查,短短一个时辰已经以乱军心为由摘下了十多颗脑袋。 连他都不再顾忌仁恕之心,兵情之乱,可见一斑。 浅笑之下,李恪的心里越来越焦。幸好,头曼虽不是宋襄公这等不分场合滥用战法的庸将,却也不是王翦这类能把兵势用到极致,叫敌人不战自溃的军神。 日中初刻,匈奴的势还远未升到顶峰,头曼下令,进兵! 牛角号声飘扬起来,蛮勇的匈奴武士跳下战马,用皮鞭和短剑威逼着民夫上前,推动起巨大的马道行向冰塞。 瞬息之间,东塬、西塬号鼓应和,三面战端同时开启。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令,苏角、柴武、田横各自对敌,地在人在,地失人亡。全军,应战!” …… 全军应战! 相隔着三里之地,双方的战争机器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匈奴人动了。 有一支万骑飞奔出本阵,呼啸着在马道之后一分为二,化作两道巨大的洪流,顺着山塬斜掠冰塞。 苏角号令戍士抢攻,守在墙上的平戎军卒抬弩放箭。 一片弩响,有百余骑应声栽倒,但更多的骑士依旧毫不迟滞地疾奔纵马,向着冰墙上的秦人抛出利箭! 苏角一声“横帆”,皮帆打横,戍士们隐入帆后。匈奴骑士无功而返,在远行中又遭遇了新一轮齐射。 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一击而返,哪怕明知自己的箭抛不过高大的皮帆,他们还是在远方转向,向着冰塞发起第二轮冲击! 苏角当即令一队出身轻骑的备军上墙,把墙上戍卒增至两千。城头立满了持弓扬弩的身影,依托皮帆,在一次次攻防中疯狂收割匈奴人的性命。 不知不觉间,雄伟的登城马道抵近五百步距离,李恪脸上浮出一抹得逞的笑容,轻声令道。 “距离四百三十,架共工矢,各弩依照事前标的,清空射界,两矢连发!” 令旗招展,有数面横帆当即摆正,有五架大弩从横帆后显露出来,操士们紧弦转角,还有十余力士打开大盒,从中取出两枚自带锤头的奇型弩矢。 特种矢共工,取触断不周之意,是强袭型的重型矢,专用于摧城拔寨,击毁城防,如今只用来对付一些巨木支撑,草绳捆扎的空心机关,是真正的大材小用。 号令声声,弩机就位,瞄准的操士喊一声“备”,强弩激发。只听得嗡一声响,乌光正中马道立面,摧枯拉朽般连断六根立木,眨眼之间,机关塌毁。 已经不需要第二发补射了,六架登城道毁掉五架,没有一架大弩射空。 城墙之上皮帆并合拢,李恪排除了最大的麻烦。 他看了看天色,轻声下令说:“抛石机备羊油抛射,于百二十步设立火线。三号、四号大弩瞄准最后一架登城道。各军收束退敌,该让双方都歇一歇了。” 第六三三章 头曼的决心 在共工强矢破风的呼啸声中,第六架登城云道在离城三百四五十步的原野上化作柴堆。随即抛石车连发出油坛,在百二十步外拦出隔绝内外的火线。 两千余骑被锁在火线以内,外不得出,内无以进,只能绝望地哀号着,在千骑将的带领下向冰墙发起冲锋,其结果,自然是全军覆没。 下达完最后的将令,李恪就下了令台,不多时后,陈平、苏角、柴武、田横乃至于四处巡营,弹压惊惶的扶苏都趁着这难得的空闲聚来帅帐。 李恪一脸的轻松,笑着说:“我十四岁开始用抛石车放火,说让火线维持半个时辰,头曼便是拿人命填,那火也至少燃半个时辰,安心休息便是。”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田横说:“尊上,西塬崎岖,战事平稳。那沙达鲁是个猛士,见抛射无功,便亲自带人以云梯攀崖,都叫我撵下去了。” “主将亲自爬梯,你没把他留下来?” 田横苦笑着摇头:“他攀崖四次,我设了三局,只可惜此人悍勇非凡,几次三番都叫他以力破开,逃了。” “如此说来还真是天赋勇力。”李恪的眉头挑了挑,“似这等人,你可不许与他斗将。” 田横不忿道:“尊上何以觉得我不如他!” “不是不如他,是不值当。”李恪虚空一巴掌把田横拍回座席,又问柴武,“武,东塬如何?” “战最早,止最迟,伤八人,死两人,杀敌……大概六人。” 众人心里都升起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前夜夜袭,柴武自己就斩了十余人,东塬情势一刻三惊,斗得酣畅淋漓。怎么今天一战两个时辰,双方却生生斗成了武装示威? 苏角将领平戎军从去年九月起就给柴武打下手,柴武主攻,他辅助,柴武待命,他死战,柴武冲锋,他侧翼,处处低人一等,今天总算是挨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夸张地大笑三声:“武君,今日南墙酣战,便是不算将军拆掉的六架攻城器,也是杀敌四千,自损二百,大胜也!” 柴武一脸郁闷:“尊上,那韩奇大约就是前日夜袭之将,他对山塬防御知之甚详,连大轮檑木都有防备。此外,我看他阵中云梯甚多,却从不用,怕是仍存了夜战的心思。” “匈奴之中少有克忍的智将,你运气好……”李恪也觉得无奈,叹口气对陈平说,“东塬可多配几支备军,只要轮替得法,将士们就有空余休息。” 陈平领命曰:“嗨。” “还有公子……”李恪看着扶苏,“我知你心有不忍,但战则重典,士气乃重中之重。我建议你换些思路,譬如组织那些胆小怯战的人上冰塞去参观,近有尸横,远置柴堆,还是挺能唬人的。” 扶苏笑着摇头:“已经叫人领着怯卒去看了,顺道还叫他们去了平戎的医所。老卒就医,莫看身上血迹斑斑,骂起人来还是比我气壮。” “只要不用摘人脑袋,你总是有办法……”李恪冲扶苏瘪了个嘴,挥手结束聚商,“各自归位,士卒轮替,此战能否平灭匈奴,就看诸君能不能守住脚下这片山坳了。” 众将肃然起身,抱拳应诺:“我等必守土不失,为玄鸟主龙庭,大秦昌万世!” “昌万世么……去吧。” …… 仅仅相隔了三里草场,匈奴王驾之所。 头曼默默站在原处,望着战场,不言不动。 远处有一条隔绝南北的火带,烈火燎原,人畜难近,那滚滚的浓烟堆云掩日,让火光几乎成为远所近前唯一的光源。 若是在秋冬旱季,这样的火无疑是牧民的噩梦,它能蔓过半个草原,所及之地,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可现在却是初夏,早春的融雪浸饱了土地,昨日的一场大雨,又让每片草叶都沾了水汽。 在这样的湿润环境中,什么样的火都烧不了太久。这场火甚至连今天的战事都终结不了,无论是李恪还是头曼,都只把它视作角力中场的一阵喘息。 所以火不重要,那被烈火隔断,哀号着发起无谓冲锋的二千健儿也不重要,头曼之所以在中歇时依旧杵在这,只是因为心有困惑。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头曼用力地想,总算找到了一点头绪。 库尔勒…… 左贤王库尔勒,匈奴第二大部燕然部的主人,一个巨大联盟的领袖,同时也是头曼最大的竞争者与支持者。 此次大战,他和他的盟友组建了十万大军对头曼倾力支持,结果才导致燕然空虚,在上个冬天,被李恪端了老巢。 这是一切的发端。 那之后事情就开始失控了。库尔勒被仇恨折磨,以大军为质,部落为礼向他借兵。 他贪恋燕然的富饶与广阔,也不曾多想,就把自己的王帐军借了出去。 现在想来,牧人怎么能把守护羊群的猛犬借人呢? 他果然遭了报应。 库尔勒大败身死,他的权威受到置疑,冒顿和右贤王勾连不清,隐隐有了谋反的意图。 他处决了他们,借老对手蒙恬的手,在抽身之前,把这两人和忠于右贤王的五万骑士送进了死地。 可任他赶紧赶慢,他还是迟了。 李恪入主狼居胥,而他,头曼,匈奴的单于,王庭的主人,全天下最有威势的马匪头目,却被这个世上最贪婪的马匪打劫了! 王庭从未如此干净过…… 看着那此守在草原,却饿得皮包骨头,连野狼都懒得下口的牧民,头曼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被人逼上了绝路。 李恪在这必定是受了蒙恬的指使,李恪死守必定是蒙恬的又一个圈套,这样的圈套,头曼在两次交手的过程中亲历了无数次,只要冷静下来,就能一览无疑。 他本该跑的。 可是没有牛羊,没有马群,他亲手葬送长子,李恪又帮他杀掉了幼子…… 杀死之仇,夺畜之恨,王庭之耻,威仪之失……他若是敢下令撤军,麾下的大军就会在一夜之间星散消亡。 他别无选择,这将是一场时间的竞夺。 在蒙恬的大军来到前,荡平李恪,报仇雪耻,头曼就仍是匈奴人的单于。 他手上还有二十万大军,草原到处都是游散的部落。便是一时失去了狼居胥山,他也可以在北海的温泉地重立王庭,东山再起! 若是失败了…… 头曼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利。 火开始小了…… 他拨转马头,背向冰塞,面对着手下的将军们。 “从现在开始,收起所有的花招和念头。各军轮替,日夜攻城,就是推,也要把冰塞推倒,荡平,不惜代价!” “遵单于令!臣等……死战!” 第六三四章 死战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战号像浪一样一波波冲刷着焦黑的火带。 火焰越来越小,烟气越来越淡,漫天黑云被天地间游荡的信风撕散,阳光主宰人间。 李恪背着手静立在令台,眼看着远处匈奴的阵型像水母似探出密集的触手。 他们以百人为单位,肩扛着长长的云梯,云梯后是摩肩接踵、弃马待战的匈奴勇士,一眼望去,无从计数。 “恪,看来头曼准备强攻了。”扶苏说。 李恪点点头:“摆锤准备,长镰、撑杆上墙,各军戒备。通令将台,要把握好替下来的兵队人数,及时补充备军,不需另行通报。” 令兵抱拳,领命而走。 李恪长叹了一口气,悠悠轻喃:“这才第五日……” “云梯队!冲锋!”“呜!!!” 苍凉的号角骤然激烈,匈奴冲锋。 只见五十路云梯以十路先行,小步缓跑,十路之后又是十路,再之后则是数千个叼着短剑,手执弓箭的蛮勇,他们发起了第一波冲城。 苏角昂首站在城墙的正中:“轻骑在前,平戎居后,弓两段射,弩三段射,备!” 一声备令,一千轻骑当即依着箭垛,分作两列抵背而立,同是千人的平戎一分为三,从轻骑的缝隙中行蹲站二姿。 这是李恪教给他们的战法,只需凭借少量的人数,他们便可以在狭窄的距离内组成密集的箭阵,让对手寸步难前。这一点早就在多日的训练和燕然的战场有过明证,每个战士都对此深信不疑。 对面的匈奴越跑越快! 八百步,七百步,六百步,五百步…… 城墙两头的距哨第一次升起红旗,紧接着,李恪的令台也升起穷奇大旗! 分布在城墙背后的大弩射台令声急起。 “距离四百三,仰角五,配常矢,无令不止!” “放!” 儿臂粗的弩矢嗡一声高飞激射,飞不多远便坠下来,向着匈奴密集的阵势直飞。 领头的匈奴瞠目高喊:“大弩!散开!” 云梯队急惶惶散开,避过大弩直行的通道,露出他们身后猬集一处,一时根本无从散开的步卒本阵。 绝望的哀号! 那哀号不过急促的一声,声音的主人便被大弩贯穿,撕成碎片! 撕开他后,大弩全无止歇,就像把锋利的凿子凿进中阵,剌出五道用鲜血和碎肉铺出的小道。 那小道的尽头,是四五个一串,或死了,或未死的牧人! 惊惶的牧人滞住了,还未想明进或是退,便有第二枚矢从天降临,在更密集的阵中划出更血腥的创口。 哀号,惨叫,泼天的血肉溅洒四处,疾奔的云梯越跑越远…… 有人开始逃跑。 第一个兵卒转身逃跑,带动上百兵卒转身逃跑,他们跑得跌跌撞撞,弯弓和短剑被随手丢弃在草地上。 可随后,他们就遇上了第二梯队…… “单于有令,进无退,退则杀!杀!” 漫天的箭羽迎面攒射,当即便把跑得最快的那几人射成刺猬,逃跑的匈奴跪倒在地,很快便被潮水般的进兵推倒,淹没…… 他们无处可逃,唯有转身,前进,被秦人杀死,或是被自己人杀死! 那就……杀吧! …… 头曼的决心远远超出了李恪的预料,李恪估计,这一波攻势他可能动用了超过三万人,组成潮水般绵密的线形方阵,挤满了算不上宽广的塞前草场。 五百步外,大弩激发,两百步外,抛石启动,进入到百五十步,布置在城墙上的平戎弩阵开始投矢。 “一组,射!” “一组上弦,二组,射!” “一组压矢,二组上弦,三组,射!” 周而复始的军令,一声一声的“大风”,秦军用骑弩在射程的半数位置发起轮攻,用暴雨似的矢阵让第一梯次的敌人连人代梯撞得粉碎。 可转瞬间,第二梯次又扑了上来,像看不见前方的惨状一般,顶着大弩,顶着抛石,顶着矢阵奋勇前冲。 这是死亡铺就的五百步行军之路,整个第二梯队就陨灭在百五十步到百步的短短距离。 他们把第三梯次送进了百步之内,数息之后,第一枚反击的狼牙射穿了一个轻骑的咽喉。 五十步! “二段射,放!” 真正的厮杀开始了。 墙上的箭羽越见密集,墙下的反击越见犀利,不断有秦军从城上跌落,属于第五梯次的云梯终在这遮蔽日头的箭羽中架上了冰塞的城墙。 “登城!登城!” 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匈奴的战士弃掉弯弓,撑起皮盾,矮着身子爬上云梯,向着横亘在眼前的冰塞发起了第一波冲击! 那些立在城头上的奇怪机关突然动了。 两丈来高的圆木立在城墙外檐,突出墙体,上面架着更高几分的龙门,龙门中心一方吊索,吊索的另一头装配着形似【干】字的摇锤。 吊索猛然放松! 那【干】字摇锤倒下来,以底杆处的关节为中心作起钟摆运动,六根摇锤势若风雷,用最直接的蛮力把坚实的云梯砸断,砸毁! 眨眼之间,二十架云梯损毁大半,百秦人列队,手执撑杆支住剩下几架云梯,敢死之士探出脑袋伸出长镰,一勾手便把云梯上段的固索搅成两截。 云梯的标准结构是两段固索,一段在上,一段在中,搅断了上层固索以后,秦兵并不是徒劳地把云梯向后推,而是斜向侧推。 三五根撑杆,几十人用力,再有射手舍生忘死狙杀城下之敌,不一会,那剩下的云梯便歪斜着滑倒,折断,再无一架得以幸存。 第五梯次彻底失去了登城的机会。 源源不断的后军推搡着他们挤向城墙,第六波云梯上城,摆锤再次建功,可撑杆却无法再向刚才似推倒云梯。 城下的人太多了,抓着抱着压着挤着,绝不让中段失去固定,更不让支脚挪动半分。 匈奴登城! 第一个登城的匈奴一跃上城,还不及看清城上动静便被撑杆一棍扫下。 那探出去的撑杆被后面的匈奴抓住,几人合力把持杆秦卒拽落城头,一翻身便登上城头大肆砍杀! 这是一个信号! 在匈奴的本阵中,头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李恪……为了登你的城,本单于足足损兵万二千人。但本单于毕竟还是登上来了……没了器械之力,射程之远,你这小小的冰塞,还能阻我几时?”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大秦本阵的抛石停歇了片刻,接着,数十个燃着火苗的羊油桶高高飞起来,半数飞往两百余步,半数阻在百步距离。 新的火墙燃了起来,虽远逊于先前用于止战的规模,但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却更显出爆烈与残忍。 畏火的天性把匈奴的阵型生生掰成三截,冥冥之中,头曼似乎听到一个年轻的,玩世不恭的男人声音在笑。 他好像在说:“我屠了百万牛羊来收集助燃之物,似这等大小的火,够放几十场……” 一口急气从头曼的心口直涌上来,他张开嘴,嘶声而出! “那是我的牛羊!!!!!” 第六三五章 韩信归国使咸阳 三十七年四月,韩信归国。 想去岁七月,两万河间军出月氏求战,九个月间转战千里,大小四十一战,仅尝一败,斩首二十四万级。 月氏胆寒,王庭三迁,在韩信的淫威下彻底丢弃了河西之地,向北避往弱水与籍端水之间的平原,王庭上下再无求战之声。 韩信在青海之畔立下大营,代将令,命贺兰校尉江隅引军一万驻守主持归化之策,自己则带着乌鹤敖急回河间,直上空虚多日的狼山还军。 无人质疑这样的决定。 因为李左车先一步回来了,如今河间上下军民尽知,将主李恪和殿下扶苏正引弱兵死守在狼居胥,准备以身作饵,为平灭匈奴创造决战条件。 此次决战,河间当有倾军驰援之准备。 李恪留在河间的智力团终于在不引人怀疑的前提下完成了河间驻军的全面更替。 现如今的态势,季布守贺兰断绝北地,由养守白于正对王离,宗室出身的江隅和他的亲信军卒留在青海弹压月氏各部,而立场飘忽,与大秦宗室忽近忽远的乌鹤敖则杵在狼山,面朝着无边无垠的北方大草原,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下达的驰援令。 归国以后,韩信在磴口县汇合李左车同往塞上,他们在塞上城呆了不过两个时辰,连夜也未过,便马不停蹄赶往直道,沿直道南向,急匆匆奔赴咸阳。 咸阳上坂,李信私宅。 池鱼之殃的李信一身宽袖居服,懒洋洋坐在院中自斟自饮。 始皇帝给他的新任命是为皇子师,更准确地说是为皇孙师,而且是全职,所以他离不得咸阳,管不得朝政。老人家三起三落倒是颇想得开,舔着脸去了两次扶苏府上,但是辛凌…… 辛凌的原话是这样的,耳聪慧,不愿有误,请回…… 堂堂陇西侯就这么被赶了出来,前后连杯水酒都没蹭到,李信脸面下不去,又不能跟个孤守的女人置气,就带着亲随去了趟上坂辛府,把中尉辛腾的书房砸了个零七八碎。 舒爽了…… 舒爽之后,李信就开始了修身养性的闲居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中访客除了蒙毅再无别人。倒是住在塞上城的小女儿子楣带着外孙来过几趟,虽进得了大门,却根本见不着这位因为贤婿受了好些气的老大人。 而现在,贤婿自己来了。 已喝出三分醉意的李信举着盏愣了半晌,令中门打开,中厅迎客。 韩信和李左车联袂而入,在中厅外见着了倚门而立的李信。 “小婿见过岳丈!”“侄孙见过大父!” 李信眯着眼,冷瞅着这两个名义上陇西李氏最有天赋,也最有前途的年轻人,呸一口啐在地上。 “二位高才在河间过得风生水起,如何能想起来这是非之地,寻一个赋闲老人的笑闹?” 差不多揖在地上的韩信和李左车偷偷对望了一眼。 老大人不开心啊…… 韩信拿屁股拱了拱李左车,李左车当仁不让,直起身子。 “大父,恪弟叫信领兵去月氏,就是为了将月氏遣往匈奴的援军逼退,谁知到信竟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似的,越战越远,把整个河间拖得苦不堪言,连辖郡建设都受了影响!您得说说他,有这一遭,恪弟以后如何还敢用他?” 韩信是想让李左车给他说情的,谁能想到李左车开口就对着兄弟两肋插刀,居然一句也不向着他说话。 他急了,也直起身子,一迈步把李左车挡在身后。 “岳丈,河间之地俱是俊杰,小婿的年岁不小了,投奔尊上又晚,至今还与年不足二十的柴武同为军侯,还不受重用。此番尊上北出,带着柴武,却留下我,可见一斑。” 他喘口气,转一转眼珠上前扶住李信。 “岳丈诶,尊上用我是看您的面子,尊上用我亦是无人可用。如此机会小婿若都不抓住,此生如何能为子楣和孩儿挣来高爵显贵?” 李左车一巴掌排开韩信的手。 “大父,休听此子胡言乱语。恪弟不重他?若不重他,如何连虎符都托付给他,河间军四万健卒其皆可用,不需通报!此等恩厚,当世仅见啊!” 韩信气急道:“厚与不厚你心自知!我乃军师军侯,大军莫府北向,陈平、田横、柴武随军,唯我一人被留下来。如此也敢称厚?” “恪弟心思……” “够了!”李信吹了吹胡子,气哼哼瞪着面前两个小辈,“俱是沉稳干练之人,便是为了逗我开心,也不该似这般作态!过犹不及,你等之耶?” 两个人当即就不闹了,各退一步并肩而立,一揖:“小婿/侄孙知罪。” 没来由的,看着两个人死乞白赖的样子,李信居然觉得气消了…… 他觉得自己着了道。 这二人现在不倚着陇西李氏的权威过活了,连带着对他这位李氏家主的尊谨也少了许多,一言一行全是计谋,年岁愈老,性子愈平的李信如何招架得住? 他端起架子,哼一口热气:“忽而擅出,忽而死守,李恪究竟作何打算?” 韩信深吸一口气,面色彻底沉静下来。 “不敢有瞒岳丈,尊上死守狼居胥是昏招,可那是陛下之愿,蒙恬之谋。他若不做,殿下与平戎军……” 李信的眉头一下皱成川字:“李恪掌不住麾下?” “令行禁止,一意而行。”李左车苦笑着解释,“然恪弟本意是要陈旦之破狄军,结果却调来了苏角之平戎军。其中之意,大父,需明说么?” 李信呐呐怔了半晌:“蒙恬……不想竟能如此刁钻?” “此事大父莫非不知?” “只知李恪不愿用上郡兵卒,却不想各中还有这等波折。” 李信叹了口气。 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的关系一直很古怪。 两家系出一门,关系也称不上远,到李恪这辈才堪堪出了五服。可陇西李乃秦之砥柱,赵郡李是赵之中流,双方没有明面上的交道却是应有之意。 当年李恪扬名,阴差阳错踩着李信上位,以至李信仕途转黯,双方也就顺理成章地维持了疏远,便是李泊李超出任上郡,成了李恪的上司,李恪也借着各种由头,一次也不曾去上郡拜会。 说白了,秦廷上下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情,但双方同为扶苏站台,真的结党与否,却又是另一回事。 同样的道理,李信身居国尉之时,若是韩信和李左车寻过来找他说这些话,他必定会一言不发。可现在他失势了,年岁渐长,家业有继,也不想着第四次复起,这立场当然就该有些不一样的转遍。 他的儿子李超,名义上在远房侄儿李泊麾下任职,但李泊的身份是明的。他陇西李氏如今最有前途的两个年轻人韩信和李左车,以李恪守书身份出仕,更是亲信得无以复加。 作为陇西李氏的族长,今时今日,他已经有足够的底气为李恪说话。 李信轻咳了两声:“说吧,你等丢下河间乱事联袂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韩信和李左车正肃神色,第三次齐身而揖。 “岳丈/大父,殿下危矣,尊上危矣!请您紧催蒙恬行速,河间上下四万兵马,但又驱策,命,无不从!” 第六三六章 李恪对大秦的价值 陇西侯李信以爵身奏请,言有要事面君以报,帝允之。 遂有谒者快马递旨,李信一身爵服,以最郑重的方式步入了阿房宫偏殿书房,时隔数月,又一次见到深宫当中的大秦至尊。 始皇帝明显老了…… 李信提袂入厅,大礼而拜,拜毕,便静静地看着始皇帝斑白的鬓发,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起言。 始皇帝轻轻咳嗽了两声,笑着说:“信卿,你如此正告求见,见着朕却又不言不语,莫非是想朕了,就想见见?” 李信正肃道:“陛下,信无能,无法为陛下分忧。今乍见陛下霜染白头,悲也,愤也!” “人总有老的一日,何以朕独可免?”始皇帝失笑一声,挥了挥手,“高,予信卿赐座,就摆在朕前头,朕也省得侧目,怪累得慌。” 赵高轻轻应了声唯,也不差使别人,亲自取了套坐席给李信铺上,恭请李信上座。 李信揖谢,入席。 “才数月不见。”始皇帝看着李信,轻声念了一嘴,“朕听闻你在莫离处受了气,就跑去腾卿家中,把他好好的书房砸了稀烂?” 李信也不藏着掖着,愤愤然一拱手:“臣敢作便敢当,他辛腾教女无策,我毁他一间书房,陛下觉得该否?” “腾卿从来教不了莫离,此事你又不是不知。” “知又如何?”李信摆出副无赖嘴脸,“皇子妃是李恪的师姊,墨慎子的高徒,论文,我自然不及她,论武,我年岁大了,怕亦不是墨家姑果剑的对手。文武皆不及,自然避之不及。” 始皇帝佯怒道:“你就这么应付朕予你的差使?” “臣倒想教导皇孙,陛下可能助我?” 始皇帝面色一僵。 李信跑辛府撒野的第二天,他就把辛凌叫到阿房宫里叙了半天话,当然,大部分都是他说。 他说李信百般好,辛凌都不反对,可临了了,辛凌却说自己已经给赵耳预定了李恪做老师,旁的凡不如李恪的,一概请回。 这话说的…… 从那时起,始皇帝就决定不管了。 帝王威仪对辛凌无用,这丫头在皇家很特别,特别到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没一个愿意触她的霉头。 因为无欲则刚。 始皇帝张开嘴,用三声朗笑掩饰住尴尬,说:“你正告求见,定是有国之大事。朕家中琐事且放一旁,晚些再叙。” “唯!”李信应一声诺,肃服而坐,“陛下,臣劾匈奴上将军恬贻误军机,置皇帝血嗣于危地,其罪,当诛!” “恬卿……”始皇帝怔了怔,“朕记得,恬卿前几日才有一封奏报送抵……” 赵高赶紧从奏报箱中翻出蒙恬的奏疏,双手递送过来。 始皇帝细细重读了一遍,连自己的批都没放过。 “扶苏与恪在狼居胥拖住了头曼的大军,恬卿正聚齐兵力,预备赶赴战场,何来贻误军机?” 李信恨声道:“李河东之偏师,军止平戎,将止二三。蒙恬放纵头曼二三十万大军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却指望区区一万人马与其相持,此事难道还算不得贻误?” 始皇帝恍然了。 他把奏报一摆,笑着说:“李恪这人滑头得很,这会儿怕是正在狼居胥山地与头曼周旋,万余兵马早已足用。更何况,他不是还组了两万民军么。” “陛下,不是周旋,是死守!”李信振声道,“发兵之前,李恪要破狄军为麾下,蒙恬不许,遣了苏角的平戎军听候李恪调度。当时臣还是国尉,此事臣不知,陛下知否?” 始皇帝眉头微皱。 “云中之时,蒙恬予殿下一道将令,许其可随时夺下李恪主职,此事臣亦不知,陛下知否?” 始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李恪以万军北上,一路上将燕然、狼居胥这匈奴两大重地掠成白地。他在狼居胥架了路子,以自己为炭,把头曼架在火上炙烤,布了一个双方皆无退路的死局,此事……臣已无官身,理当不知,但陛下又知否?” 始皇帝皱起的眉头不由跳了跳。 李信三句知否,始皇帝从蒙恬的密报当中对前两件知之甚祥,第三件,李恪劫掠狼居胥的事情他也知道,但李恪决意死守的事情,蒙恬却一个字也没在奏报中说过…… 蒙恬在瞒他。 荧惑守心,他要把祸端移架到头曼身上,要灭了匈奴的国祚。蒙恬深知凭现在的秦军难以做到,就用扶苏做局,逼着李恪把自己丢进死地,为灭国决战创造良机。 可以说,持续了整整一年的二次北伐皆是前战,所有的一切,十数万大秦将勇的身死,为的都是眼前这一战! 始皇帝本该欣慰才是。 毕竟他给出了与人为难的命令,但蒙恬和扶苏拼上老命也打算将其实现。 可是……若代价是李恪…… 墨家已经不是当初才归秦廷的那个墨家了,李恪的价值也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个天赋奇才的青年钜子。 墨家奇术正从方方面面渗透着大秦,直道工程、阳周规划的影响也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大秦的角角落落。 年前廷尉鲍白令之请奏,请请废除金布律,并调整田赋折变各数,因为随着水力机械的推广,麻布已经不再适合与钱共价,而精米也不再适合折入劳力计量。 见其一斑,可窥全貌,大秦的金融正在承受从未有过的考验。 阳周令荣,寿春令狄,胡陵令唐,楼烦令囿领衔全国九郡四十七县共请,请重议粮价,试行机耕。 这个大事李斯正带着人夜以继日地讨论调研,一旦施行,田律、徭律、役律、商律……都需要作出相应的改变。 而始皇帝耳朵里听见过的于此相关的最极端言论,是在全国范围内废除田租,将租赋合并为四季民赋。 从此以后,国家不再从百姓手中收粮了,国家将以官商的身份进入市场,转而从商贾和农户手中购粮…… 于是乎,商贾的地位,商税的额度……林林总总,牵一发而动全身。 由此可见,始皇帝三十七年,随着李恪在河间的布局日渐彰显出成熟与活力,大秦的政局远没有看上去这么平静无波。 而整个暗流的内核,就在于河间模式与内史模式的竞夺…… 数百年前,商鞅的变法改变了大秦落后的面貌,最终塑造出一个代周而治的伟大朝代;数百年后,李恪的变法又会如何? 若是李恪在这个时候死在了狼居胥,死在了始皇帝毫无意义的心安本愿上,李恪的变法又会如何? 思及至此,始皇帝没来由对蒙恬生出了一股埋怨。 忠则忠矣,强军而弱政!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满心的怒火:“令!朕只予匈奴上将军恬十五日!十五日之内,兵至狼居胥,如若失期,责其……提头来见!” 第六三七章 各出手段 “快快快快快!上城上城!” “高举盾牌!小心流矢!” “伤员就置于城后,等待救助,万不可纷乱!” “快些快些!匈奴的狗崽子们又上来了!” “城前迎敌,横帆,射箭!” “横帆!” “横帆!” 一声接一声的号喊,城头上残存的八面大帆横过来,民夫们顶着箭雨飞快上城,用担架担起城后的伤兵,从另一侧又蹿下城去。 他们中自然会有倒霉的被箭雨射中,但是新一轮攻城已经开始了,便是致命伤,他们也只能苦等在城上,等待下一轮的救援。 这样的苦战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自第一轮猛攻被李恪化解,头曼就改变了战术。皮盾、木盾甚至布盾,只要能遮掩身形的东西都被安置在攻城部队的头前,每次上城两三千人,首重之事便在破坏摆锤。 摆锤下行便需上提,上提的动力来自绳索,这当中的过程全是破绽,匈奴的勇士们用最笨的办法,用命来填,用飞斧飞剑削断绳索,然后顶着戍卒的箭雨剑砍斧凿,三日间生生砍碎了四架摆锤的吊臂。 六架摆锤三去其二,百多步的城塞就变得处处漏洞,匈奴们日攻夜攻,双方的尸首堆积城下,逼得李恪只能用就近放火的法子来销毁尸骨,免得匈奴踩尸登城。 可城是木城,内里又是冰墙,这把火燃了半夜,既阻断了匈奴的攻势,也把李恪烧得心焦难耐。 火尽之后,战斗重启,至第二轮,李恪终于忍不住步下令台,由亲卫护持着一路赶到冰塞正下。 在冰塞的背面,十几个墨者正由绳索吊挂着悬在城上,手持凿子和木条,一路上敲敲打打。 李恪急声问:“冰墙融化程度如何?” “正面的墙体损失不明,但从探查的情况看,融化体积约七成,水位下降四成,而且还在继续下降。” “外墙肯定有大的破孔。”李恪咬牙切齿,“头曼根本不会给我们时间修补墙面,为今之计……我先前让你们置备的土石包置备了多少?” “高约丈八……这几日攻城甚紧,民夫们腾不出手……” “腾不出手也要腾!抽调两千人专顾添置土石包,然后,把现有的土石包全调来,立刻填进墙里,趁着地霜溶液尚未流尽,锁水重结!” “嗨!” 李恪正交代着话,忽然听到城头上一声撕心裂肺地高喊:“冲车!” “该死!” 他愤愤啐了一口,再顾不上交代其他,转身疾奔向令台。亲卫们一时不查,只来得及举盾追赶在他的身后,又恰好一轮箭雨越城而过,几声惨呼,便有三五人被钉在了地上。 李恪从头至尾不曾停步,几个健步重新窜上令台。 冰塞城外百二十步,至少五千健卒拱卫着三台厚重的,蒙着牛皮的冲车缓缓上前。 那冲车质地粗糙,所谓的轮子直接就是把圆木剁成数段,安在车下,所以行进起来颠簸一场,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这些匈奴就杀不怕么!”李恪暗骂了一句,高声问询,“大弩还有几架可用!” 令兵急急摆旗,很快,各射台的音讯就传了回来。 “禀尊上,三架完备,另两架还需整修半个时辰。” “共工矢准备!” 一面青色的穷奇大旗升起来,战场之中,声闻四野。 “距离百步,共工强矢,一发准备,射!” 低沉的啸声骤然响起,三枚锤头的共工矢从各个角度破空而出,其中两枚正中目标,将冲车前架盾的匈奴和冲车一同砸得稀烂,还有一枚射偏了,在人群中犁出一条长长的血肉通途,哀鸿遍野。 李恪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不想听,他捏着护栏,眼中只有最后一架冲车。 “抛石机群,目标八十步,火油!” 几息之后,紧急加固的六七架抛石机投出火油罐,其中两枚精准砸中冲车,在塞外不远把冲车燃成熊熊的火炬。 匈奴的又一轮攻势破灭了。残存的兵卒缓缓退去,而在视野尽头,又有云梯和兵卒聚集起来,眼瞅着又要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起风了。 山岚自山巅倾泻而下,将战场上的杀伐一股脑吹向匈奴方向,李恪深吸了一口难得的清新,脑子里骤然升起一股灵醒。 “令,后营架灶,煮肉,多放桂皮胡椒,越香越好。” 令兵愣了半晌。 李恪烦躁地看着他,厉声斥道:“闻令不传,你活腻了?” 令兵如梦方醒,赶紧打出旗号。只是……多放桂皮胡椒的令该怎么传? 他极坏了,求助的眼神望向同僚,同僚里有聪明的,赶紧向李恪告罪,疾奔下台跑去后营传令。 又一轮攻势在城头打响,箭来箭往,云梯架塞,蛮勇的匈奴嘶吼着登塞,英武的秦卒挥起剑回击。 双方舍身忘死,打着打着,战场上突然弥漫起沁人心脾的料香…… 战这几日,普通的肉香早成了臭气,战场上到处都是焦糊的死人,闻到肉味,战士们的第一感觉就是恶心,根本提不起半点食欲。 但是这次的味道不同,桂皮、八角、大盐泼洒,胡椒辛辣,肉味被掩盖在这些香料的馨香当中,只增其浓郁,不凸显肉味。 苏角是打战打老了的宿将,一闻香气当即振奋。 “兵卒们!匈奴们断粮了!他们之所以急攻,就是为了要夺我饭食!我等只要再战上一日,他们就连提剑的力气也无啦!战!战!战!” “战!战!战!” 塞上秦兵士气猛增,一轮强攻,终于把架在塞上的云梯全数推倒。 精疲力尽的匈奴们退了回去,后营的炊烟和香气也随着他们一道飘进了匈奴的阵中。 头曼深深闻了一口飘荡在空气中的香气,脸色越来越青。 他确实快断粮了。 二十万大军,十几万流民,匈奴作战惯常只有随身之粮,似这般高强度的作战,早已把他的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 再接下来,就该杀马了…… 他不敢告诉将士们这样消极的消息,但李恪却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让战场上的将士们想起来,他们已经有一两日不曾正经地饱过腹,无论他说与不说,原本一往无前的高昂士气也再不复存…… 再战……无益! 头曼疲惫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退兵,休整,挑选万人去草原上寻找零散的部落征粮,同时清点多余的战马……” 亲随小心问:“杀多少?” “不管杀多少,至少要让战士们今日饱食。至于牧民们,狼居胥山上有的是草根树皮,秦人可食,我们也可食。” “唯。” 第六三八章 扶苏的家臣 “开个短会,抓紧休息。” 帅帐当中,李恪哗啦啦推开竹简,提笔饮墨。 “各报损耗。” 苏角第一个站起来:“南塞城头,死两千三百四十二,伤重不行千四百十七,失踪三千六百二十。” 柴武紧接着起身:“东塬山脊,死八百六十二,伤重四百四十一,失踪六百三十七。” 田横也站起来,苦笑一声:“我第一日便设计除掉了沙达鲁,以致这几日西塬战事颇平,战死二百六十二人,伤百四十一人,无伤重难行者,亦无失踪之人口。” 李恪把这些数目一一记录,看了陈平一眼:“民夫?” “死三千六百七十七,伤四千二百六十五。民夫队如今士气低迷,如登城之事,若无兵刃在后,几无人从……” “民夫又不是战士,该鼓的血勇不曾鼓,该见的修罗场却一场不落,自然会士气亡佚,这不奇怪。”李恪重重捏了捏眉头,“且不说其他,三日血战,损兵九千六,几近万人。也就是说,我们手上的可战之兵余不足七成。平,各队损伤如何?” 陈平向着众人环一圈拱手,嘶声回应:“战前平戎一十三队,九队轮战,有一队战损八成,一队六成,还有三队损兵五成。依我所见,这五队可以合为两队,而且库中弩矢业已不足,便是平戎的编制留下再多,于守城时也起不了大用。” 李恪默默点头,随手在简上标了几笔,示意陈平继续说。 “轻骑三十队,轮番上城,各有损伤,但因为不像平戎长时间顶在城头,大损反而有限。战至今日,加上前几日东塬夜战的损耗也仅有六队需要撤销编制,只需要合补一番,凑二十队全无问题,而且狼牙充足,士气高昂。” “角君对轻骑的依赖可以更重一些。”李恪用笔杆敲了敲简,疲惫说,“有谁知道匈奴的损耗么?大致亦可。”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片沉默。 陈平见李恪面色难看,就硬着头皮解释说:“最早见到匈奴十六万旗,至今日露了十二面,具体损失当真不好估算,烧掉的杀掉的,还有被大弩轰成肉泥,尸骨无存的……便是有心,亦无从计数。” 李恪不由抹了把脸:“定守三十日,如今才是第九日……从设计目标来看,冰墙本要在鏖战十五日左右才开始二度修缮,可是今日我们就已经把最后的手段用上了。土石未及夯实,耐用不如坚冰,像这样的强攻头曼只需再来一次,冰塞即倒。” 一股决死的氛围在帅帐当中弥漫开来,年轻的柴武猛一拍几案,高声求战:“尊上,不若就趁此次战歇吊开城门,让我带着白狼营埋伏出去!我只需要五千平戎襄助,待战起时,直扑头曼……” “那就连收尸都省了。”李恪斜着眼睛看着他,“等你死了,匈奴人会穿着白狼营和平戎的装具来攻城,到时候弩箭不足,狼牙不利,大伙一拍两拉倒,一块完蛋。” 话及至此,李恪啪一拍手,满帐当中登时便溢满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可笑完了,他们依旧要面对眼下严骏的局面。 李恪叹了口气,点着竹简一字一顿道:“转帆,摆锤都要重新装配,城头上那些烂掉的毡毯也撤下来,换成羊皮,别担心浪费。此外,大弩和抛石机分作五组拆解保养,能修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再遣人夜吊下城,尽可能把战场上的弩矢收集回来,越多越好……” 陈平一件件记下,记完了,他抬头看着李恪。 李恪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幽幽说:“把霸下和机关车整备好,再抽出三队平戎,五队轻骑,与白狼营一样,皆不再列入轮替当中,只在后营安心休息……”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角一掌就拍碎了面前的矮几,指着李恪怒发冲冠:“李恪,你欲逃耶!” 李恪冷冷看着他:“我欲逃又不是什么新闻了。今日我话便放在这里,待到冰塞无守,我不会等着头曼推到塞墙,我会自个儿推到它,然后带着扶苏不计代价突围出去,就此回转河间,再不理会这匈奴的破事!” 苏角气得嘴唇发颤,指着李恪,大口喘息:“我还道你是个英雄,你如此作为,实乃……实乃……” “田横、柴武、陈平听令。” “臣下在!” “我有一面白底黑字的帅旗,待见到此旗张挂,立刻弃掉守备各军,秘至霸下候命。” “嗨!” 苏角锵一声抽出直刀,大步迈前。可他连一步还未踏出,便有田横执剑,柴武执刀,一前一后将他包夹在中央。 李恪高居在正席一动不动。 他轻声说:“公子,把蒙恬予您的密令取出来吧。要不现在就夺了我的军权,要不今日就当着众人的面烧了,否则帅帐不定,头曼就是不来,我们也已经败了。” 扶苏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说:“恪,别逼我,你明知那密令我取不出来。” “我真不知道。” “一件去岁九月就已经烧了的东西,你叫我一时半刻从何处去取?” “诶?”李恪愣了半晌,好险才没问出一声“真的?”。 帅帐当中片刻凝滞,八面玲珑的陈平当即拊掌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走进战团,把田横的剑,苏角和柴武的刀一一掰回鞘中。 他把苏角强摁回座位,不顾礼仪坐倒在苏角对面,诚心说:“角君,苏将军!你我相交时日不长,然三日血战,我调兵,你遣将,亦不曾出过半点纰漏。弟心有言不得不吐,不知兄……可愿侧耳一听?” “且言!” 陈平笑着拜谢。 “你方才言尊上英雄,此言我不认同。尊上是何人?墨家掌教,世之夏子,其善战,却不止于善战,河间郡如今之风华繁盛你可见了?九原较当年河间犹如天渊,你掌九原多年,九原又可曾繁华过一日?” “我是将军,不擅政事!” “你是将军不擅政事,上将军是将军亦不长于政事,然尊上……你不能将他也视作将军吧?”陈平掸了掸衣襟,对着苏角长身一拜,“陛下言,尊上有商君之才,商君于秦有强国之功,大秦上下七世烈勇,可将商君视为将军?然商君善战么?善吧?” 苏角张了张嘴,久久没有吐出一个字眼。 “再说扶苏殿下。殿下是大秦的皇长子,大秦至今未有太子。苏将军,依你所想,待陛下百年之后,你是希望殿下先陛下而去呢,还是继陛下之志?” 苏角瞪大眼猛地扫过帐中众人,发现除了扶苏坐卧难安,整个帐中居然没有一人表现出异样。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明悟。 墨家……居然这么早就已经选定立场了么? 陈平面带浅笑,声平而静:“此番作战,成则利,不成亦无害。突围之时,平可死,武可死,横可死,你亦可死,唯大秦未来至尊与相国不可死。此,国之续存也。” 一字落地,田横与柴武一左一右站到了陈平背后。 陈平面色阴沉似水,吐出的话字字如刀:“苏将军,我记得……你还不曾有过主家吧?今日正当黄道吉日,你就不想从心一遭,俯首认主?” 此言一出,扶苏的身子猛地一颤,当即就要站起来,可李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一双大手摁在他的肩膀,让他一动也动弹不得。 苏角满头大汗,踌躇半日,突然就松了口气。 他站起来,走到扶苏面前,面容肃穆大礼稽首。 “臣,苏角,山野村夫,无用之人。年少时得蒙氏诸君所重,用以为卒,侥幸积功至副将。然臣之魂灵无所归也,恬、毅二君不喜用也,孤魂野鬼,飘飘荡于北也。今臣又幸,能随殿下北征,一路所见,心悦诚服。殿下奋士而仁,有当世明君之气象,臣亦愿伴殿下左右,甘为家奴,请……殿下成全!” 扶苏惊惶地看了李恪一眼,却见李恪早已侧着身站到一旁,微笑着对他轻轻点头。 这一笑好似给了扶苏直面未来的无尽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正声回应:“角,我的臣下不该跪拜,不该卑颜。你是勇士,便当如勇士般立在我的面前。今日我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莫要负我。” “臣……唯!” 苏角涕零,投地,泣不成声。 第六三九章 秦军娇贵了 大好的艳阳天,李恪佝着背,袖着手,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得虎目含泪,双眼通红。 他想睡觉。 三天三夜睡不过两个时辰,整个精神一直紧绷,如今好容易松下弦,尤其是根本不知道这根弦究竟能松多久的情况下,他只想睡觉。 问题是扶苏不让他睡。 大秦的皇长子才得了家臣效忠,如今精神极度亢奋,整个胸腔都塞满了倾诉的欲望。 这欲望驱使着扶苏,让他像个神经病一样把累得要死的李恪拖到狼居胥的半山腰,直达当日兽雉起飞的那个平台,然后屏退左右,开始沉默。 这真是见了鬼了! 在草地上,斜倚射架,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对面而坐。 李恪看着扶苏,扶苏看着李恪,李恪微微点起头,扶苏脸上就起了微笑。 他刚想感慨知己难求,突然就听见了细弱的,微不可查的呼噜声。 啪! 李恪委屈地撅起嘴:“你拍我腿干嘛?” “此时此刻,你怎能睡得着!” “我三天没睡了,什么地方睡不着!” 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怼得扶苏瞠目难言。 扶苏结巴了半晌,突然就叹了口气:“恪,何苦如此?” 李恪不由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公子诶,你觉得苏角认主,真心耶?假意耶?” “认主之事有天地为证,何人敢以此作假?” “既然是真心的,我又哪儿来何苦?”李恪把身子摆侧,从斜倚射架换作背靠,又改一个舒服的坐姿,这才继续说,“公子,你是大秦的皇长子,皇天贵胄,举世贤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身后有门生故吏满朝野的蒙毅,有手掌三十万精锐边军的蒙恬,还有我,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墨家钜子,当世圣人。”李恪戳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痞赖相,“你以为苏角今日是被逼的么?他是蒙氏一系的将领,不跟从你还能跟从何人?” “可跟从与主从毕竟不同……” “是不同。”李恪拔了颗草含在嘴里,“他跟从你,若你失势了,他还可以去他人的莫府做一个不掌兵权的莫臣。他追随你,你若失势了,他就死定了。” “你既然看得到这些,何以又说他不是被逼的?”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可思量过,苏角为莫臣何用?他就是个带兵的猛将,与旦一样天赋异禀。若是有朝一日真剥了他手上的兵权,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疲劳让李恪今日说起话来格外放肆,只想快些把扶苏说通,好早早回去睡觉。 他步步紧逼道:“苏角不愚,不怯,亦不惧身死。他执意要死守狼居胥,就说明他把前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得多,今日他以我为台阶向你宣誓效忠,也不过是因为在他心中,如此更有助于前程官途罢了。” “如此而已?” “本就只是如此而已。”李恪嗤笑一声,“你以为今日之苏角的分量很重么?自出兵起,我用平戎皆以千人为队,不设常曲,今日他从,你可用他,倚他,少些信他。今日他不从,我便是在帐中阵斩了他,平戎上下也不会多起一丝波澜,你相信么?” 扶苏并没有回答,他愣愣看着李恪,轻声呢喃。 “今日之后,我用他,倚他,少些信他……” “是啊,他是因势利导之人,有忠无义,与夜夜在你帐外戍守的蒙冲是不同的。” “那你呢?”扶苏突然问。 这一问,终于轮到李恪愣住。他沉默半晌,轻声回答:“你除了可以信我,旁的……最好自去考虑。” …… 天昏地暗的一觉睡了足足八个时辰,李恪从榻上醒过来,浑身上下爆出一顿噼里啪啦的乱响,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是酸胀疼痛。 他呲牙咧嘴爬起身,就着榻边的水盆洗一把脸,这才觉得精神振奋了一些。 睡之前说的那些话……似乎有些过头了。 李恪回忆着睡前和扶苏的交谈,瘪着嘴满心郁闷。 人家是酒后失言,到了我这儿,怎么就成了睡前失言呢? 他生了自己半天闷气,一掀帘摔帐而出。 帐外四处飘荡着馥郁浓烈的香料味道,李恪嗅了一口,奇怪问沧海:“伙房那儿以香味驱敌驱上瘾了么?头曼又不是蚊子……” 沧海翻起一个白眼:“陈平说了,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昨日食过加料的肉后,营中将士皆觉得羊肉腥膻,再食不惯白水烹煮。后来有十余个队长联袂来求,为了不叫他们搅闹你的美梦,陈平就代你答应了。” “噫?” 这理由全然出乎李恪的预料,听得他一愣一愣,赶紧带着沧海去到军师帐中,找到了正在处置合编事宜的陈平。 陈平处事,向来耳听,目视,笔批,口述,身边常伴有四个文书,还时常跟不上他的节奏。 这一点李恪已见过多次,可每次见依旧叹为观止,绝不敢轻言打扰。 他带着沧海进账,自寻一个空席坐下,很快有侍者端上热汤,李恪就边啜着茶汤,边看着精神分裂患者在正席现场演示。 不多时,陈平就把手头的公务处置妥当。 他挥手驱散了身边文书,笑嘻嘻走来李恪身边,端起勺为李恪斟满茶盏。 “尊上,平这一手微末伎俩,可能入您法眼?” 李恪煞有架势点了个头:“年少时与你初识,我便知道你处事不踏实,如今年岁渐长,分心四用,怕是再不能专注于一事了。” 陈平一口老血险喷了出来,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完了,陈平认真道:“尊上,苏角之殊荣,不知何时可予臣下?” “主公不过就是个称呼,你爱叫便叫,不爱叫便不叫。似那种虚头巴脑的天地之誓……”李恪拍拍沧海的胳膊,“你问沧海,他做过否?” 沧海嘁了一声,傲然道:“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认个主子,吃酒卖命,平白哪有稽首的道理!” 陈平登时深有同感。 他对着沧海深深一揖,感慨说:“沧海君,往素我一直不明以你天下无双的勇武,尊上何以只与你二五百的军职,今日总算是解惑了。正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孔仲尼的话,看来偶尔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第六四零章 匈奴的王剑 狼居胥,冰塞之南十四里,匈奴大营。 至夜,连绵的营中一片愁云惨淡,到处飘荡着悲凉的牧歌,伴随着温热的夜风,直去向草原深处的九幽。 这是停战之后的第三日。 四处征集牛羊的部队回来了,带回的食物却寥寥无几。毕竟这场仗打到现在,狼居胥山左近三百里已经少有部落,便是有,在饿死与战死之间,他们也学会了选择反抗。 李恪让头曼的尊严彻底扫地。 他在草原横行无忌,灭杀左贤,劫掠王庭,抢夺牛羊,奴役牧人。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居然还在狼居胥山建起要塞,以少量之兵死守住这片弹丸之地,让头曼倾尽全力的攻势不得胜果,最终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境地。 “李恪……” 孤身一人站在璀璨的星河下面,头曼仰望着天,轻声念诵着这个被他恨入骨髓的名字。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半句狠话。 心有滔天恨,意却无处舒,那个身穿黑色深衣,像士子多过像将军的身影永远站在距冰塞十四五步远的高台上,手扶栏杆,面无表情,好似触手可及,又似永远也触碰不到。 夜深无人之时,这种感觉变得格外清晰。它们混在夜色里纠缠着头曼,让他愤怒,战栗,急切地想要重回到人烟当中。 幸好,韩奇来了。 在东塬与柴武僵斗了三日,二人势均力敌,胜负不分,韩奇以此功顶替了枉死的博日斤成为头曼新的国相,这几日专注于劝说各部万骑出兵助战,忙得脚不沾地。 头曼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王者的霸气。 他静静看着韩奇走近,沉声问:“三日了,那些万骑长丢掉怯懦了么?” 韩奇叹了口气:“除了王帐八旗,其余万骑……” “韩奇,你现在是国相了,不再是以前的王帐将军。”头曼的眼睛里难掩失望,“如果博日斤还活着,他会知道,像左贤王、右贤王那样的虚衔,捏在手里没有任何用处,大可以许给他们,让他们合不成一股绳索。” “是……” 头曼缓缓抽出了腰上的青色佩剑,端得笔直,指向虚空中冰塞的方向。 “知道这把剑么?” “巨阙……” “这把剑叫巨阙,曾经是中原战神李牧的佩剑。想当年我还年轻,随翁征讨中原,被李牧击败在雁门时,他就是用这把剑指挥赵军。” 韩奇束着手,低着头,根本不知道头曼究竟想说什么。 “当年的李牧何其强大,手下赵军何其精锐,我翁败后,郁郁而终,匈奴自此退出阴山,再不敢在河南放牧。可结果呢?等李牧被赵王的猜忌杀死了,赵王还是恐惧强大的匈奴,让使者把李牧的佩剑送了过来,当做两族和睦的礼物。” “从那时起,巨阙就成了匈奴人的王剑,一直悬挂在我的腰上。”头曼猛地挥剑,锋利的剑刃切开泥土,在草原上划开一道厚重的瘢痕,“匈奴是强大的,这把剑就是我们强大的见证!”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剑压在韩奇的左肩,郑重下令。 “韩奇,你和他们说,头曼要用李恪的头颅盛酒。”他的声音无比平静,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我再给他们两天时间。两日之后,他们或是随我发兵推倒冰塞,又或是……我等各自饱食,就在李恪的见证下,先战一场吧。” …… 美食攻势的效果异常得好。 整整五日,冰塞之外都没有半点动静。塞城的抢修和机关的保养先后完成,土石备料也从预留的填口充进城墙,散尽热力后与地霜溶液一道冻结成新的冰块。 李恪甚至还有空余调制泥水,并用这种简陋原始的防火涂料刷遍外墙,糊了厚厚的一层。 这玩意真有隔热的效果么?李恪心里其实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只是该忙的不该忙的全忙完了,大军日日食不厌精,兵卒们眼见都圆了下巴,头曼居然还是没有出现。 他思前想后,只能命令蜃楼再次升空,谁知正好侦得了大军出营,蛇形进兵的壮观场面。 四月十六,大军重临! 头曼这次没有再虚设旗帜,十六面万骑大旗在密密麻麻的人马阵前列对飘扬,身后则是稀疏了许多的匈奴军阵。 每个方阵或长或短,皆有损耗,阵中的骑士士气也不高昂,一个个拉缰束马,静立不动。 李恪手搭着凉棚,在大阵前端看到了大夏天依旧披着鹤氅的头曼,他把一面令旗交给手边的大将,那大将高居令旗策马而出,一挥手,在大阵右侧割走了整整四个万骑…… “通令东塬增兵,韩奇过去了。” 正令下达,李恪正北的陈平当即在东塬备兵处增调了一千平戎,两千轻骑,使柴武手下可用之兵达到万数,占据了全军的三分之一。 扶苏大步登上令台,眺望一眼匈奴大阵,轻声问:“这次的重心在东塬?” 李恪瞥了他一眼,耸耸肩说:“天晓得。” “天晓得?” “大战未起呢。我只看到有四个阵势相对完整的万骑去了东塬,防患未然而已。” 扶苏眨了眨眼睛,尴尬一笑:“五日不曾战,生疏了……” “我明白,公子无战不欢。” 令台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索性尴尬了没多久,对面的头曼又递出一杆令旗,又一大将领着一支万骑去了西塬。 “若我是头曼,我就主攻西塬。”扶苏没话找话说,“反正攻哪儿都是强攻,不若攻敌不备。” “有理。”李恪点点头,跟令兵说,“从西塬撤两千人回来,补充南墙。” 令兵嗨一声应令,将台那处,令旗随之调动。 扶苏抿了抿嘴:“恪,你那日说我只能信你,不能用你……” 李恪翻了个白眼,把南墙的指挥权下放给苏角,没好气说:“你想现在夺兵?” 扶苏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只想告诉你,孝公当年重信商君,便是你我这般平等相得的场面。” “所以等孝公薨落,商君不得不反,最后被人戳死在封地,连尸首都被运回咸阳五马分尸。” “所以我想了几日……准备让耳拜你为师,入墨家。” 李恪定定地看着扶苏的脸,连头曼阵中第一波攻城出阵都不能把他的目光带走。 半晌,李恪问:“你登基了么?” 扶苏慌忙摇头。 “隐秘之地,话无外传。这种情况下你都不敢直言心绪,又凭甚为以后考量?” 扶苏的脸上青红一片。 李恪静静转开眼,手扶栏杆,眺入战场。 战鼓擂起来了。 东塬、南墙同时起战,唯有陡峭的西塬,至今也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李恪看清了第一波攻城的匈奴配置,沉稳下令。 “大弩配装共工强矢,目标冲车,一、三、五号射台先发,二、四备发。城头备用檑木,告诉苏角,不可让敌轻易损毁摆锤、墙面,这一场……我们还不知要战多久呢!” “嗨!” 数息之后,冲车进入射程,大弩激发。 在共工矢低沉的嗡鸣声中,李恪如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 “墨家会保你登上皇位的。若是始皇帝不传你,我就让二世还你……” 第六四一章 狼山誓师 “擂鼓!”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点将!” “喝!喝!喝!喝!大秦万胜!大秦万胜!风!风!风!” 河间之北,狼山雄关! 作为大秦年岁最轻的雄关,狼山关落成至今还不满两周岁,可它却早已是大秦声名最健的北塞要冲。关城、将作、矿区、卫城,四位一体,将整座雄奇狼山打造得如铁桶金箍。 这里四季喷吐着黑烟,这里漫山耸立着岗哨,这里是墨家奇技对国之伟业的利害缩影,传闻位列墨家九师之一的泰曾在游关之时放出过豪言,许一只狗五千民夫,这只狗也能在这里阻挡住十万大军,不使大秦国土有失。 这句话确实是泰说的。 那时李恪北上燕然,赵高李斯在阿房朝宫发起政争,用诽谤李恪和扶苏的方式攫取一胜,把李信赶下了国尉尊位。消息传到河间,正在狼山大营主持将作三期扩容的泰义愤填膺,才会口吐这种讥讽之言。 然而话虽闲话,但狼山关汇集墨家工业精粹,在质量和设计思路上远远超出大秦现有的关隘水准却是不争的事实。 它的关城坐落在幽深曲折的狼山谷道两侧外沿,不分前后,二关并联。 关城高达八丈,主体以黄土搅拌米汁鱼胶,蒸煮后夯实、凝固,再在外膜贴以一尺厚的青石墙砖,防止风化,论高、大、厚、实,皆将秦人引以为傲的函谷关远远甩在了身后。 除此之外,墨家还在在狼山南北突石重崖之地设置哨台,共三百二十七座,各备烽火、龙门、射台、望楼,以全方位的立体式防御思维包裹住整座狼山,对内部的墨家将作和少年营形成层层保护,使敌人全无潜入渗透之可能。 在大秦的籍册地理中,这里被称作狼山大营,在墨家的内部记录中,这里又被称为【北冥居】,与恒山的【南苍居】并列,共称墨学心腹之地。 而今天,这里又成了蒙恬的点将台。 始皇帝三十七年,四月十六。 无垠的野原上,有二十万北军齐聚山北,有无数面将旗迎风而招,北地涉,九原董,云中司马,破狄陈,还有代主执军,高举河间李大旗的韩信与乌鹤敖…… 除了历来司守大营的王离,北伐众将当中,唯有整备缓慢的杨奉子被蒙恬剔除在外,勒令回师,余者,齐聚! 这是如今大秦装备最精良,战历最丰富的强兵健卒,他们将共同去执行一个伟大的任务,平灭东夷存世的最后一个政权,吞并一个比大秦历史更悠久的民族。 蒙恬深吸了一口气,振声高喊:“王军!北向!” “大秦万胜!大秦万胜!风!风!风!” “校尉信,出列听令!” 蒙恬铿锵的军令通过飞驰的令兵传递到阵列最东,与乌鹤敖策马并立的韩信愣了半晌,有些不敢确定蒙恬所唤是否是他…… “军师校尉信,出列听令!” 又一个令兵飞驰而来,打着马在韩信面前转悠了三圈,乌鹤敖用马鞭捅了捅韩信的腰,轻声说:“假令主,上将军唤你呢,还不上前?” 韩信指着自己的鼻子:“上将军唤的是军师校尉,而我不过军侯之职,虽恰是同名,但必不是……”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第三道请将又下来了。 “河间莫臣,代主行令,军师校尉信,出列听令!” 这将点的……三声不应可是要军前问斩的! 韩信连话都来不及说完,一夹马腹飞奔向将台,眼看着第四波令兵就要策出,人未到,声先至! “臣,河间莫臣,军侯韩信听令!” 一声长音腾空,韩信勒马扬蹄,顺势滚鞍,只听到哗啦啦甲叶碰撞,他已经双手抱拳,单膝跪在了将台。 蒙恬淡淡扫了他一眼。 “御令!河间莫臣信,代主执符,扬威西域,论功爵晋左更,除校尉,仍听命河间,此令,始皇帝三十七年,孟夏。” 韩信大喜拜谢:“臣,敬谢君恩!” “北伐月氏,得功者巨,一应封赏皆有国尉府不日下发,只因你别有重任,才由本将代为传令,切记安抚好西征诸部,勿使生乱,你可知晓?” “嗨!” 蒙恬点了点头,又令:“破狄将军旦,白于校尉敖,出列听令!” 旦与乌鹤敖飞马疾出,与韩信一道拜于阵前。 “此战北向,本将着意由信君代李河间行令,执掌前驱,麾下破狄铁骑一军,副将陈旦;白于精骑一部,校尉嬴敖,星夜驰援,自南破袭头曼。信君,可敢接令?” 韩信难以置信地看着蒙恬,直到旦和乌鹤敖同时捅了捅他的后背,方才如梦大醒。 “臣,誓不辱命!” 蒙恬没有再看他,抬起头高声正令:“司马云中!” “臣在!” “前驱今日拔营,大军后日启程,你部为大军前军!” “得令!” “涉北地,董九原!” “臣等在!” “你二部分列左右,护军侧翼!” “得令!” “其余各部共为中军,由本将军亲领!”蒙恬猛地抽出宝剑,斜举向天。他高声道,“承大秦之志!秉陛下之愿!大军北向!不破匈奴!誓!不南归!” “不破匈奴!誓不南归!” “不破匈奴!誓不南归!” “不破匈奴!誓不南归!” …… 大军出征,军中司马要着紧清点辎重和战备,将军莫府要排定各军的行序,行速以及每日的行进里程,个中事物纷繁复杂。 所以即便一应物资都已经在狼山大营中准备妥当,可蒙恬依旧将大军拔营的日期放在了后天。 而韩信麾下则不同。 无论是大秦的铁骑军还是河间精骑诸部,他们都是基于快速反应的需求建立起来的军队,其创建之初的要求就是如游牧控弦一样,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他们的辎重历来一分为二准备,其中三成常年储备在骑卒的战马上,规模数量可敷十日之用,剩下的由专门的辎重队和大军相合,在休整时供大军补充。 所以誓师大会之后,韩信麾下其实就已经完成了出征的准备。 不过韩信对这场战事有更大胆的判断。 他把行程压到日中,带着属于他的两万骑卒直入到狼山大营,仗着东道之利打开了让整个秦军都感到垂涎的军库和马厩。他要求每个骑卒改作一人两骑,并把随身辎重增加到二十日,粮草则需备下三十日之用。 乌鹤敖兴奋地直舔舌头:“假令主,你是不是打算独吞军功,这一路都不与大军汇合了?” “这得看尊上那头与头曼战得如何……”韩信摇了摇头,“尊上占优则我等自然顺势平灭头曼。可若是尊上势弱,则我等要用麾下打开通路,护着尊上和殿下转战他处。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大量的物资备用,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上将军的大军身上。” 乌鹤敖认同点头,点着点着,突然不怀好意地扫了旦一眼。 “假令主,此人不是河间将佐,论军职还高你一等。事到临头,你打算如何说服他?” “陈将军……”韩信笑着拍了拍乌鹤敖的肩,“放心吧。此次我若是代上将军行令,他或不会听从。但我此番仍是代尊上行令,河间李字帅旗之下,陈将军是可信之人……甚至于比起你我二人,他更可信。” 第六四二章 援兵渐近 东塬,夜战。 柴武像个月下的幽灵般,身披厚甲高高跃起。 那把由徐夫人以百炼钢打造,锋锐无匹的宝刀寒月扬在夜空,上映月华,下照火光,撕开一道耀花人眼的匹练,把当面之敌连人带剑劈左两半。 冲天的血雾升腾而起,柴武喘着粗气抬头,推开面甲露出雪白俊秀的少年脸庞,死死盯着二三百步开外的韩奇。 这是最后一个登上山脊的匈奴,这是第十七波攻势,或是第二十七波攻势的终结。 “抛油,点火,休整半个时辰。”他用像极了李恪的语调下令。 冲天的烈焰在山塬下烧了起来,点燃了堆满崖下的尸首,有匈奴的,也有秦人的,崖上还有更替的兵卒不断把羊油和匈奴的残尸抛下去,夜风吹起,弥散开某种令人作呕的烤肉熏香。 柴武收刀归鞘,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新任的侍从钟禅捧了个羊皮水袋上来,交给他,转而俯身开始为他卸甲。 “我不渴。”柴武捏着水袋满脸郁闷。 “你渴的。”钟禅头也不抬,解开皮索,开始用杀猪一样的手法给柴武松骨。 柴武疼得呲牙咧嘴,强忍着把水袋丢一边,坚持道:“我真不渴。” “疲累之人不知饥渴,往往闻到肉香才知自己腹中空空。” 听着这饱含哲理的劝饮词,柴武心中古怪,忍不住又把水袋捡回来,拔开木塞…… “你疯了?钜子可是下过令的,墨者不得在岗上……” “这是臼弗哥留在侍从箱中的东西,若不是给你准备的,我转头就烧给他。” 柴武被噎了个半死,面无表情抿一口,咂巴下嘴,又抿一大口:“这水吧,不喝时不渴,喝起来,越喝越渴。” “嘁!早说你渴了。” 柴武美美地喝着水,享受着疼痛之后,乳酸释放的酸胀和充实,不由感叹,臼弗在离岗前真给他找了个顶绝的侍从。 “禅,臼弗有和你说过他为啥要调去轻骑做曲主么?” “说了。” “为啥?” “你命太长,他怕自己等不到继承玄龟的那一天。” 柴武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咳完了,他塞上水袋,脸上早已清明一片。 他说:“束甲吧。臼弗那小子会后悔的,说不定就这两日,你就能继承玄龟和寒月了。” 钟祥默不作声地给柴武束甲,束完甲,又从怀里抽出细麻仔仔细细擦拭掉甲叶上血渍,转身下脊。 “我觉得他不会后悔。我会相面,你面相长寿,韩奇倒是副短命的嘴脸。” 柴武哈哈大笑,一扬手把水袋丢进行将熄灭的火场,激起一串幽蓝色的火苗。 “承你吉言……擂鼓,备战!” 于此同时,南城,令台。 又是两日未睡了啊…… 李恪靠着栏杆抹着脸,心里对头曼充满了怨气。 怎么说也是一个政权的领袖,连大秦都承认的合法性,打起仗来怎么一惊一乍的。打就没日没夜地打,休息就没日没夜地休息,就不能在法定时间内合理作息,打一场有张有弛的礼仪之战? 扶苏又在耳边喊:“恪,攻上来了!” “这乌泱泱一坨我看到了,不需要喊这么大声。”李恪没好气地怼回一句,手扶栏杆,张口下令,“撤回墙上的蜘蛛人,填塞土石,减缓失重,全军……备战!” 所谓蜘蛛人就是吊在城墙上负责抢修的墨者。 三个时辰前,头曼玩了个了不得的花招,整整十八台外蒙牛皮的冲车一同冲城,让李恪措手不及。 他明知道头曼没有那么多的物资,匈奴的建工速度也支持不起这么大规模的工事冲城,这十八台冲车必定有大半都是假的。 可是头曼掩饰得很好,每车行速均匀一致,宁可慢一些,路上多损一些,也绝不在真假问题上露出马脚。 这就逼着李恪只能把这十八架冲车都当成真正的冲车来看。 结果共工强矢抢射三轮,共击毁十二架,抛石机在射程内投射两轮,前后又烧毁四台,最终只有两台冲到城下。 而这两台……恰好就有一台真的。 锋利的冲锤在被击毁前冲碎了一大片木墙,堆积在城内的土石泥浆倾泻而出,城墙的重量以飞快的速度下降。 李恪试过建立隔火带,可这是头曼倾尽资源的一次攻势,如何能眼看着李恪把自己营造的优势轻轻松松修复? 他驱使牧民冲锋,用土袋和尸体硬生生铺出一条攻城之路。 嘶吼的匈奴勇士一波波冲锋,被派遣出去紧急修复城墙的蜘蛛人只能趁着间隙缩小破洞,可即便如此,依旧伤亡惨重。 那些蜘蛛人可都是钜子伴行!每一个都是墨家当中文理、技艺皆精的精英,按照现在的评价方法,假以时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可以达到机关师的高度! 可这样的精英,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死了七个,废了五个,让李恪的心疼得滴血! 头曼,欺人太甚! 李恪咬紧牙关看着抵近的匈奴战士,突然下令:“令,暂时解除限弩令!告诉苏角,不计损耗,我要眼前的匈奴……无一人得存!” “嗨!” 绝杀令下,久违的三段射重现城头,三队平戎在机械的口令声中上弦发弩,泼天的弩矢倾泻下城,短短三十七步,两千七百匈奴尽没。 战场陷入了久久的死寂。 死寂声中,唯有城墙中段的破孔依旧沙沙流淌着土石,无止无休…… …… 韩信挥兵,两日夜进军千里,于四月十八日夜抵达燕然山废营。 “勒马,停军。大军在此歇息一夜,不设营帐,不起炊烟。” 他冷声下令,翻身落马。 不一会儿,安顿了麾下兵马的旦和乌鹤敖左右而来。 韩信领着他们去到一处月光明媚之地,轻声问:“将士们的状态如何?” 乌鹤敖傲气地锤一拳胸甲:“假令主是知道白于部的。去岁在月氏三日七战,儿郎们尚能志气昂扬,这两日虽说急行,但毕竟一场战事也无,何来疲惫一说?” 韩信了然点头。 他素来崇尚兵贵神速,而作为他麾下的老将,乌鹤敖和白于部日常训练的重心就是急行连战。在一人双马的条件下,日行五百里还难不住他们。 关键是破狄军…… 旦的脸色颇有些难看:“北伐时破狄军折损七成,如今军中多是刚抽调上来的精骑,练度不一。今日行军有七人落马,还有二十多人掉队,至今没有追上来……” “要在此地休整一日么?” “休整?”旦咬牙切齿,一脸狰狞,“恪如今在狼居胥,已经被头曼的二三十万人围了十几日!休整?那些废物死便死了,我已经传令下去,明日开始执法队坠在最后,再有掉队缓速之人,斩,立决!” “将军高义……” 即便是不止一次听说过旦和李恪的关系,韩信还是和乌鹤敖一样对旦的绝决乍舌不已。 他想了想,轻声说:“两日行半,我等如今距狼居胥还有千里路途,我预备派些斥候去探查战场。敖君,让你的乌鹤勇士准备一下,饱食之后……” “斥候我已经派出去了。”旦突然说。 韩信愣了一愣:“陈将军,你说什么?” “停军的时候,我就已经向狼居胥派出了斥候,共五百人,带队的全是苦酒里的老卒。”旦解下水囊饮一口水,自信说道,“两日之后,他们会在余吾水折北之地等着我们,带着……恪的将令!” 第六四三章 平旦决战 “你说……什么?” 大战进行到第四日,李恪由扶苏暂替下令台休息,哪晓得还未等睡下,面色古怪的沧海就从帐外揪进来一个巡查兵卒,带给了李恪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禀将军,我等在营后巡查时抓到几个樵夫打扮的夏民,他们说……是将军在苦酒里的乡里。” 李恪的脑子有点堵,就着这个消息想了半天,头发都快薅成鸡窝了,也没有想明白苦酒里的乡里怎么会跑来狼居胥山打柴。 他难以置信问:“真的是樵夫?” “手上拿着担,背上背着柴,从衣着打扮来看,确是我中原乡民。” 李恪歪着脑袋看着沧海,沧海的脸上全是坏笑。 这坏笑让李恪忍不住嘀咕:“苦酒里的樵夫已经把手伸这么长了?还是说,恒山的柴火不够烧了?” 沧海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笑得声嘶力竭。 李恪这才反应过来,苦酒里的乡里出现在狼居胥,那证明……旦来了! 旦来了,蒙恬就来了! 北军抵近,大胜将至! 他振奋起来,疲劳不翼而飞:“我那乡里唤作何名?” “听其所言,名为彘养。” “传!” 彘养是山老丈的仲子,想当年随山老丈一块在李恪家门前哭过丧,是李恪建立苦酒里流水作坊的主要因由。 始皇帝二十九年,匈奴寇边,他先是随李恪征战楼烦,后又以旦亲兵的身份入伍从军。因为性子勇猛,脑子又够活络,他深受旦的信重,长期担任亲兵头领之职。 而随着旦步步高升,他如今也是正经的军侯,就连彘养这个诨名也早就改了,家姓余,正名余仲志,这名字还是回乡省亲时由严氏给起的…… 李恪在寝帐当中见他,一番问答,终于弄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韩信四月十六出兵,麾下共两万健骑,包括乌鹤敖的白于精骑和旦的破狄铁骑,如今已到余吾水附近,距离狼居胥不过三四百里路程。 蒙恬将大军四月十八自狼山出发,且不论过程中的阻滞,光是大军行进,一日百里,他就是再急行军,走过这漫长的两千里长路,少说也需要十二到十五日。 李恪扪心自问,冰塞还能坚守十五日么? 答案是不能。 东塬之上日日血战,西塬处头曼阵斩了上一个领兵主将,这几日的攻势也是一日紧过一日。 最关键的是南墙。 南墙的外墙本就已经破损不堪,几日鏖战之下,水流尽了,徒剩沙土。 前日里破洞之后,墙中沙土不断流逝,头曼又就着破口猛攻不绝,李恪补一些,他就开一些,僵持胶着。 时至今日,城墙的重量已经下降了一半有余。 重量的下降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说沉重的摆锤已经不能全数动用,因为城墙的重心发生了巨大的偏移。而再减下去,就连城头挡箭的横帆都不能随便用了,山风剧烈,谁知道横帆一张,这全是木头的城墙会不会被风给吹倒了…… 而一系列问题中,最重要的还是根基。 城重下降根基不稳,整座城墙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被匈奴徒手推到的可能。 连李恪都不知道这破墙还能在坳口处挺立多久,便是依照最乐观的估计,五日……那也是李恪预备突围的最后时限。 不过他已经能大致估算出头曼的兵力了。 从万旗轮转的速度来看,三地相加,头曼的总兵力大概还剩下十万人,主阵则在六万左近,另有随军充作民夫的牧民,约四五万数。 而山坳当中,他能动用的人力是三万五千出头,其中平戎余六千,轻骑一万七,能上马的民夫在万人左右,白狼营基本没动,加上侍从,几近千五。 不过山坳中的基本全是疲兵,幸好韩信手下全是实实在在的生力军…… 五万对六万,两面夹攻,可能一战? 李恪沉默了半日。 “仲志,我要你翻山出去,让信君和旦在余吾水畔休整一日,养精蓄锐。然后,引兵潜行至弓卢水……” …… 四月二十二,季夏,晴日。 胶着了六日的天平终于开始向着头曼的方向偏斜。 冰塞的根基摇了…… 根基摇动,秦军在第一时间主动拆毁了剩余的全部四架摆锤和城上横帆,任由它们从城头跌落,砸进密密麻麻的匈奴阵中。 李恪开始高频率地使用火油弹来减缓匈奴攻城的频率,而头曼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双方都在进行着紧锣密鼓的调整。 西塬攻势停止,一个还剩余四千人的万骑抽回主阵。东塬攻势减缓,只保留一个万骑,剩下的两万余人全数抽回。 牧民们在王帐骑士的催促下,哭嚎着用填命的方式扑火,为大军攻城打开通途。 秦军方面,没有了横帆的阻隔,投鞭矢正式投放。大弩又一次主宰了战场,配合平戎不计代价的三段连射,让头曼的野望一次又一次终结在半道。 匈奴的损伤大得吓人,可是头曼的心情却越来越放松。 作为一个战场上的老卒,他深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秦军如此的火力密度是建立在大量物资消耗的基础上的,而双方战至今日,如此强度的物资消耗,谁都不可能承担太久。 果然,夕阳一落,李恪终于燃起了数日以来最大的一场火! 连绵的火带覆盖四五十步距离,秦军营中的抛石车一刻不停地将羊油罐抛进火场,试图以此来阻挡头曼灭火的意图。 头曼的脸上终于挂起了冷笑:“让韩奇回来,东塬停攻,只留下五千人马,再派三个千骑去西塬,以防秦人脱逃。传令下去,让儿郎们磨利长剑,擦亮眼睛。火灭的时候……就是李恪突围的时候!” 秦营当中也是一片忙乱的景象,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战号与呼喝。 “令台转移霸下指挥室,将台转移霸下露台!” “蜃楼整备,白狼营集结!告诉柴武和田横,他们若想赶上决战,就立刻去霸下睡觉!” “平戎集结,轻骑集结!各曲清点人数,原地休整!” “埋锅,烹食,诸君饱食,食毕安寝!” “让空闲的民夫去库房领取甲兵,有什么穿什么,有什么用什么,总之把能用的都用起来,将军有令,武装至每一人!” “抛石阵精准计算火油数量!钜子令!烈焰必须焚烧到鸡鸣三刻,若有早晚,提头来见!” “将军有令!平旦!决战!” “平旦!决战!!!!” 第六四四章 鸡鸣,战前 李恪睁开眼,月白如纱。 四下都是熟悉的布置,雕栏,推窗,高且阔的天花板布设着繁复而精美的橼梁,梁上有雕画,大多都是子墨子游历人间,与门徒高人作伐时的景象。 屋中的摆设不少,木榻木几,书阁置架,都以特别的方式固定在墙面和地板上,格架外头全有封闭,挂着锁,锁匙牢固。 墙上还有漏刻。不同于世上常见的漏刻,李恪屋中的漏刻共有两个,一个最小的刻度是六分钟,而另一个,满漏的计时就是六分钟。 这里是霸下顶楼,钜子卧寝。 耳边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刺啦”声,是金石交磨,平而缓,稳而静,听着不仅不会心生烦躁,还会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定感,有助于睡眠。 李恪笑着歪过脑袋。 “沧海,人家睡觉,你却在边上磨戟,是不想我好了么?” 沧海继续打磨着自己的银戟,脸上全是嫌弃的表情。 “人家磨戟,你却在边上睡觉。那呼噜声震天动地,哪有半点当世圣人该有的模样?” “当时圣人是什么模样?要不然你去逮一个新的过来教教我?” “嘁!” 李恪翻身而起:“什么时辰了?” 沧海瞅了一眼墙上的大漏刻:“夜水十一刻刻下八,恰是鸡鸣,和你先前定下的时辰一般无二。” 李恪得意一笑,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知道不?这里头有一口钟,别看平时走针漏刻,真到了关键时候,分毫不差。” “钟?” “那可是墨家工艺的巅峰,现如今还做不了,等能做了,我亲手给你整治一口。” “就你的手艺?”沧海的嫌弃多得能装满太平洋,“你只管画图便好,剩下的我自去寻儒和泰,若他们实在没空,我找武小子也成。” “你居然信武都不信我?”李恪戳着自己的鼻子,“我是钜子哎!” 沧海的脸上迟疑片刻:“要不然,我找找曜或是横?” 哎呀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气死我了! 李恪长长吐了一口气:“帮我束甲,今天我得穿得鲜亮些!” 片刻之后,李恪穿上一身特制的轻甲,背披黑绒,手扶启夏,一踏步步出卧寝房门。 过道上站满了人。 李恪首先看到身穿着平戎骑装,背披白绒,英武非凡的扶苏。 扶苏笑着说:“难得见你着甲,虽是假的,但却有将帅风仪。” 李恪上上下下打量了扶苏一番:“等这战终了,得让徐师为你打造一身玄鸟装具,这穿得灰扑扑的,除了披风,剩下的居然连河间精骑都不如,哪有半点世之贵胄的味道。” 扶苏苦笑,跨步站到李恪身后。 第二位是陈平。 陈平对李恪肃慎作揖,朗声宣道:“主公,平候命!” 李恪挑了挑眉毛:“自己选的路,别后悔。” “自当初在户墉与主公共宰,我便不曾再有过后悔。” “那便好。”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一抬手从沧海手上取来随身多年的七星龙渊,对陈平说,“此剑,七星龙渊。过往不需与你多说,但它是我此生的第一把佩剑,从今往后,则是你的佩剑。” 陈平当即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承过宝剑。 李恪郑重把剑摆到陈平的手心,沉声令道:“军师军侯平听令!” “谨遵令!” “今日,本将着你以七星龙渊将军!你剑所制便是将士所命,凡犹疑、不进、惜生、惧死者,无论军职,无谓所属,他便是今日侥幸得生,我也要他战后丧命!” “嗨!” 李恪把陈平扶起来,指着早已布置齐整的四层露台说:“此处便是此战将台,无遮无拦,灯火通明。战起之后,沧海会在你身边护持你安危,但力战之时刀剑无眼,你还是要多加保重。” “身可死,战不乱,请主公放心!” 李恪摇了摇头:“身不可死,战亦不可乱,以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死在此处,不值当。” “嗨!” 陈平挎上佩剑也站到李恪身后,第三人则是身着玄龟装具的柴武。 “睡够了?” “精神健硕,形如完人!” “年轻就是好……”李恪踹了踹他的腿甲,发出砰砰的响声,“这一战,白狼不是压轴,而是先发。会死很多人,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谨守白狼将主的本分,身为锋锐,死不陷阵。” 柴武好奇地眨巴一下眼睛,问:“是钜子令还是将令?” “皆是。” 柴武的神色肃穆起来,抽出寒月一拍胸甲:“必不辱命。” 说完,他侧过身汇入到李恪身后,把李恪送到苏角面前。 李恪看着苏角,苏角也不闪不避地看着李恪。 “我知道你看我的时候感觉很复杂。”李恪无所谓地笑起来,“此战之后若你还活着,我会等着你的手段。” 苏角眯起眼睛:“甚手段皆可以?” 李恪笑着竖起一根手指轻摇起来:“其实只能来阴的,来明的你可能会死,就连公子也救不了你。” 苏角张了张嘴,最终泄气地塌下肩:“谢将军引荐之恩,此战必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可不见得够啊。忘了与你说,这一战旦和破狄也会来,为了护我周全,他已经准备好全军尽没了。” 苏角兀然瞪大眼睛:“破狄军?陈旦?” “大秦的第一骑将,究竟是你苏角呢,还是旦呢?” “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与我比!” “是吧?是吧!”李恪意犹未尽地拍了拍苏角的胳膊,把他往边上一赶,最终来到田横和两个青年健将面前。 “卓青,燕然夏民,臼弗,白狼侍从,还是武的第一任侍从。横,这便是你精挑细选,轻骑军中最有前途的两位英才?” “是!” 李恪赞赏点头道:“此战之后,轻骑军就会解散,若是你们二人未死,我准备以你们为将组建镰鼬营,进则破敌,退则为白狼辅翼。所以杀敌虽紧要,但是保命也很紧要,切记。” 卓青和臼弗齐齐下跪,朗声宣道:“定不让钜子失望,万胜破敌,载誉而归!” “既然都这么有干劲了……”李恪看了扶苏一眼,探询问道,“公子,要不今夜我们就摘了头曼的脑袋,不等上将军了?” 那调笑的语气霎时间激起了扶苏心中滔天的豪气。 他大笑着扬起披风,抬臂把住了李恪的胳膊。 “恪,斩头曼,定乾坤,此功,你我兄弟取了!” 第六四五章 杀! 霸下的指挥室一片安静。 栋梁之内,硕大的,由钢化玻璃包裹起来的落地舷窗遮挡了山坳内的一切响动,独留下满坳肃杀的战前气氛,以及那一眼辨识不出数量的英武骑士群。 夜水十一刻刻下九,鸡鸣二刻,抛石阵中残存的最后八架抛石机连发三次,投射出最后一批羊油,操士们便熟练地拆毁机关,次第登上早已备好的铁甲厢车。 李恪下令擂鼓。 鼓声从霸下背甲露台响起,由慢,至快。隆隆如雷的声响回荡在山坳的每个角落,又顺着夜风传递出去,穿过烈焰,震响了匈奴的军阵。 所有骑士束甲上马。 这个将令不仅对山坳内的秦军甲士有效,对山坳外的匈奴健骑同样有效。 头曼满面酡红,像个初历人事的少年般兴奋地不能自己。 “听到鼓声了么?”他问韩奇,“国相,听到秦人的战鼓了么?李恪不愧是我的大敌,早早便知道我不会被诓骗过去,他要逃,就只能穿过匈奴健儿们的狼牙和利剑,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韩奇恭肃:“单于,东西二塬已经取下了,隐秘登山的族人来报,秦人还有数万精骑,有数百辆铁甲战车,连那只驮楼的巨兽都被驱使起来,不可小觑。” “李恪当然不可以小觑!若是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冰塞之战岂不是只显出我们无能?”头曼哈哈大笑,“不过放心吧,他没有多少人,那驮楼的巨兽也不是无懈可击。否则,若是当真来去自如,他何必要死守在这二十余日,直到守不住了才想到突围?” 韩奇敬服道:“单于高见。” 头曼抬着马鞭指向火场:“韩奇,火快熄了,你看我们是主动进兵,还是等着李恪杀将出来?” “骑士作战需马力为继,他冰塞的大门狭小,骑士只能渐次而出。以我愚见,当进兵两里,压缩他打开阵势,提起马力的空间,则秦人兵甲再利,也只能束手就死。” “有理!”头曼大笑点头,“此战就以你为前驱,将兵三万,于冰塞一里处阻敌!” “韩奇,谢单于信重!” …… 夜水十一刻刻下九,其时五分。 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分,也就是李恪与纵火队所约定的鸡鸣三刻,大火熄灭,只余下焦黑的土地和零星的火苗,继续向天空传递袅袅的硝烟。 扶苏看着漏刻不住感叹:“恪,你墨家如今居然连水火之力都能控制得如此精准,实在是……叹为观止!” 李恪咂巴了一下嘴,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意:“科学的根结就是精确,你明明连贞宝的大场面都见过了,怎么还改不掉大惊小怪的毛病?” “诶?” “打了这么多天战,二百步内基本所有的可燃物都燃尽了,烈火全靠羊油助燃,羊油又是我们自己抛的,若是连燃烧时间都控住不住,这钜子伴行未免也太好当了。” 扶苏呐呐不敢言语:“世人皆奇之事在你眼中连一声赞都当不上,你这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还不够高。”李恪摇着头咀嚼着自己嘴里的话,“还不够高。” 扶苏失笑着摇头,说:“恪,时辰快到了。” “是啊……究竟是斩头而去,还是灰溜溜亡命天涯,就看信能不能抓住机会,把这场里应外合给打好了。”李恪叹了口气,翻手打开了铜管的封口,“引擎启动,进入怠速。通令全军,备战!” 霸下响起了轰鸣! 夜空之下,声震百里,巨大的霸下支起四足,三丈高的核心舱加上五丈高的碑楼,在银月星辰的映照当中,宛如通天。 李恪站在舷窗边,目光冰冷望向东塬。那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匈奴人的影子,他们惊骇地看着霸下起身,其中一人居然捂着胸口从山崖那面栽倒下去,显然是被活活地吓死了。 “这种胆子还跑来做斥候,头曼真是无人可用了……”他呢喃一声,走回铜管,紧盯着身前袅袅的线香。 霸下一旦启动,漏刻就变得不再精准,最后一刻的计时只能交给线香来做,香燃尽,平旦至。 香燃尽了。 李恪捏住铜管的扶手高声下令:“破墙!” 霸下迈开了足肢,它以三足撑地,右前高高抬起,一撞,两撞! 残破不堪的木楼在匈奴骇然绝伦的目光当中被砸得粉碎,堵门的大石滚向山壁,绑缚在一起的断木高高飞起,最远的甚至落到一里开外,直接砸进了匈奴前军密集的骑阵。 匈奴的阵营乱了! 韩奇喘着粗气,挥手支开手下亲卫,大吼着安抚骑卒们行将崩溃的情绪,而这时,霸下已经彻底拆空了面前的阻滞,以四足蹬地,高昂头颅,汽笛轰鸣! 嗷呜!!!!!!!!!! 柴武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他从钟禅手中接过两柄骑刀,一左一右锁进鞍槽,锋锐的刀锋横展向前。他扣下面甲,轻声说:“弟,活着,唯有活着,才能继承玄龟与寒月。” 钟禅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红鸾的屁股上:“哥,我可不想继承玄龟,你活着,与你拌嘴才是乐事!” “确是如此。”柴武不再笑了,他高举起手中马槊,斜指,向前。 “诸君紧随!白狼!出阵!” 红鸾迈开长腿。 红鸾之后,七百余白狼重骑次第起速,他们身后是相同数目,身穿精甲,同样手持着马槊的侍从,再然后是平戎,是轻骑! 百二十步的宽面,上万秦军一拥而出,随着白狼营的步伐绕开霸下,精铁的马掌踏平了凌乱的冰塞遗迹。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快走,到小跑!三百步外,红鸾提速,白狼提速,骑士们弯腰俯身,手中的马槊摆平斜下! 一百步后,他们的冲势便达到了巅峰! 这样的冲击方式完全撕碎了韩奇的常识。 白狼营的奔马不快,至少不像大秦常规的骑卒和匈奴的游骑那样快。白狼营的阵型散得极大,三骑组成一个三角,三个三角组成一个更大的三角。 他们的缝隙当中,是直刀,是马槊,是刀山是枪海,根本没有留给对手丝毫躲闪与交替的空间! 韩奇像断气一样吸气,仿佛这口气永远也吸不尽,仿佛这口气永远也吸不够! “冲锋!冲锋!把那群怪物的速度压下来!不能让他们冲阵!冲锋!” 他不断地大喊,身边的骑士嚎叫着开始冲锋,那些骑士越过他,挤成堆,手举弯弓,引弓射箭! 密集如雨的箭矢落在了白狼们的身上,可锐利的狼牙只在鳞甲上一弹便远远划开,就是射中面甲,射中马甲也无法刺入,因为白狼营,浑身上下都是精铁! 冲阵! 柴武一马当先撕开箭雨,锋锐的马槊自当面之敌胸口刺入,直穿破背! 他马不停蹄,平举着尸首继续冲锋,接着又扎穿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马槊上再也串不下尸首,他松开马槊,抽出寒月,口中舌颤春雷! “杀!” 第六四六章 韩奇之死 山坳之外,战事正浓。 白狼营的第一轮冲击是最具有毁灭性的,他们像带血的钢刷一样刷过匈奴前军,几乎看不到切实的减员,就已经刺入到匈奴阵型的深处。 他们之后是身着精骑装具的侍从。 白狼侍从是李恪手下一个独特的兵种,他们平日经历与白狼骑士相同的训练,穿着简易的精骑装具,佩戴简配版的配套武装,连战马也只有轻便的马甲。 他们的正式身份是白狼骑士的后备军,可是真到了需要上战场的时候,他们则是接受全套重骑训练的甲骑。 这样的甲骑必然有先天的不足。 比如说,他们的战马不具备足够的自重,也无法形成白狼营那种碾压式的冲击力,可他们的课程中又没有过多的规避和马术,所学之事归结一字,那就是莽。 甲骑猪突的代价不言而喻,但是今天的情况或有不同,至少现在,在白狼过境之后,留给他们的只剩下血肉模糊,肝胆俱裂的匈奴残骑。 钟禅一连刺死了三个敌人。他抬起头,喘口气,眼见白狼已经冲刺到百步开外,隐没在冥冥夜色当中,再难分辨出每一骑的背影。 于是他打马冲锋,开始寻找下一个猎杀目标。 行不多时,他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匈奴骑士,双手双持着白狼营才有的缳首直刀,身边则躺着四五个坠马的白狼侍从。 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韩奇! 这个东塬战场的主将躲过了白狼营孤风一般的掠袭,身上马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在一众白狼侍从的围杀当中,显得勇武非常,游刃有余。 钟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自语:“早说了你是短命的面相……” 他减缓马速,拔掉右臂上飞蝗的保险,然后从侧面,悄悄靠近韩奇的战团,猛然起速! 胯下战马喷出股热气直窜出去,韩奇猛然惊觉,翻手一剑剁在钟禅战马的头颅,而钟禅也没有让他好过,扬手飞蝗把韩奇的座驾击毙,战马也在死前把双蹄印在了韩奇的马腹和左腿。 只听见咔啦一声骨断筋折,钟禅与韩奇双双坠地。 韩奇被死马压在地上,拖着断腿不住挣扎,钟禅翻身而起,面无表情招过一匹无主战马。 他对身边侍从说:“摘了此人头颅高悬起来,今日首功,是我们白狼侍从的。” 在不远的夜色当中,力战了小半个时辰的柴武终于破开敌阵,站到了头曼的主阵面前。 红鸾大口喷吐着热气,浑身都是血似的油汗,黏住鬃毛,沾染甲叶。 这证明红鸾已经开始疲惫了。 连它这样的千里宝驹都开始疲惫,身后的骑士是什么状况,可想而知。 柴武努力让自己不去想…… 李恪的任务是让他带领大军冲乱头曼的军阵,为埋伏在某个位置的援军创造出击合围的机会。 李恪的任务是让他杀人,一直杀到头曼的身前。 李恪的任务里……没有对白狼营死伤的考量。 白狼骑士也没有。 他回过头,看到零零散散的袍泽们汇聚,集合。三角已经减小了许多,而且还有不少缺边少角。 人数大概五百人…… 三分之一陷在那长长的,足有两里的敌阵当中了,后续的甲骑和掩翼也没有及时跟上来。 状况比预想得好得多! 柴武静静一笑,横过刀,把缳首上的皮带紧缚到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拆掉弩矢早已用尽的飞蝗和碎得早已不成样子的臂盾,扬手前指。 “白狼营,杀。” …… 战场向南再三里。 这里到处弥漫着硝烟,到处是惨死的尸骨,韩信带人突袭了头曼的牧民营地,大军呈扇形徐徐而进,除了跑向头曼方向的,剩下的一个不留,人畜绝尽。 旦和乌鹤敖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 往来有令兵飞驰,不待停马便高喊出远方战况,然后呼啸一声,拨转马头再赴战场。 “报!李将军巨兽毁城,坳中大军出战!” “报!重骑接敌,势如破竹!” “报!巨兽前压,徐徐而进!李将军身边还有万余备军,装备简陋!” “报!前军阵斩敌将,匈奴前部阵溃!” “报!巨兽起速,重骑营损失惨重,已与匈奴中军接敌!” “报……” 韩信笑着从怀里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擦拭着一点污渍也不曾沾染的双手:“尊上不愧是尊上,以劣势兵力死守近二十日,反扑之时居然还能将匈奴压住。白狼营战力之强,闻所未闻!” 旦满脸尽是狰狞之色,策动踏雪,一步压在了韩信身边。 “你口中那个战力闻所未闻的白狼营已经损失惨重,就连恪都开始驱动霸下冲击敌阵!你还打算让我们在这里待多久?” 韩信撇开一点马头,慢悠悠道:“尊上驱动霸下是为了更好地指挥大军,霸下的结构不适合强袭,他不会如此不智。” “不智?”旦气得连声音都开始发颤,“恪的将令是平旦决战,如今平旦过半,你还在这里作甚!” “尊上明明是说冰塞之军平旦出战,而我们这里由我自决,适时出兵。” “所以你便不打算出兵了?” “非也,非也,陈将军稍安勿躁。”韩信扯扯缰绳,安抚着被旦惊吓的马儿,“陈将军,尊上对头曼的军势判断出了差错,本以为头曼主阵就六万人,结果几乎十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给尊上足够的时间来冲散头曼的阵脚。阵脚不乱则突袭无力,若我们今夜杀不死头曼,好好的一场大功可就变成轻敌冒进的大罪了。” “功劳重耶!恪的性命重耶!” 韩信觉得自己的耳朵几乎聋了…… 他晃着脑袋,策马远离:“陈将军,你想过没?你与尊上的关系如此亲近,何以无论是尊上还是上将军,都将领兵之权交予我手?尊上甚至还让军侯仲志传回令来,严令你不许私动兵马,一切皆要听我号令。” “莫非……因为你利欲熏心?” “不,只因为我不会如你这般关系则乱。” 韩信轻夹马腹,带着乌鹤敖越走越远,夜风里回荡着他的话语,叫旦的心绪久久难平。 “三里之地瞬息即至,我等随时都可奔赴战场。可是你小瞧了白狼营的韧性,也小瞧了尊上的能耐。十万大军又如何?尊上若要取头曼的脑袋,便是再多十万,头曼……也无处可逃!” 第六四七章 白狼之殤 “轻敌了……” 李恪盘腿坐在指挥室的玻璃后头,看着眼前茫茫然无边无际的匈奴中军,头疼地揉紧了眉心。 扶苏捏着拳头看着白狼营的孤军与头曼遣出的迎敌队伍绞杀在一块,很快便被团团围住,逐渐失去冲势,停摆死战,忍不住心忧如焚。 “恪,不能这样下去!号令民夫队驰援吧,白狼营快全灭了!” “指望那群民夫,我不如指望柴武长翅膀自己飞出来。”李恪瘪了瘪嘴,打开铜管,“通令将台,平戎、轻骑不可恋战,前面有的是敌人叫他们杀,一个个赖在后头剿什么残敌!” 他的将令还没有传出来,白狼侍从便杀透敌阵,向着被团团围困的白狼营冲锋而去。 他们身后有数千勇猛的轻骑,聚成羽翼紧随在侍从之后,就像是李恪军中平添了第二支简配版的白狼营重骑。 “臼弗和卓青还是好的,知大体识大局,没有被眼前的军功迷惑。” 李恪像事不关己似地评价了一句,眼看着侍从的锋锐砸进敌阵,才冲不百步,已经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伤亡。 “撕不开敌阵,凿穿攻势毫无益处……”他沉吟片刻,又回到铜管,“将台防箭,各部准备抵御冲撞,霸下前出,帮白狼侍从把敌阵冲垮!” 霸下猛然起速,跺着地冲出了逼仄的山塬区,进入到相对广阔的山坳外沿,一脚踩进了密集的敌阵。 两骑三人被一脚踏死,匈奴们慌乱地拨转码头,如雨的箭矢飞射向霸下和龟甲上的碑楼! 落在后头的苏角和田横如梦方醒,策动大军紧随着霸下的脚步疾驰而出,杀入松散的敌阵。 侍从们有了霸下助臂,也终于和白狼骑士们汇合一处。他们飞身下马,转骑为步,也不管身边是不是自己的搭档,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战马交了出去。 坐骑折损惨重的白狼营接收了马力尤健的新马,很快就在柴武的领袖下想头曼发起了第三波冲锋。 头曼脸色铁青,一咬牙又遣出两个万骑。 不过短短两三柱香的时间,胜负天平大为倾斜。 秦军和匈奴在数里战场形成胶着,十几骑,几十骑结成小队各自为战,另有千余骑围着退化成步兵的白狼侍从,数千骑对冲势重起的白狼骑士尾追堵截。 匈奴厚重的阵型在不知不觉间散开了,而李恪却在这关键时刻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霸下抛锚了…… 过于密集的箭雨,狼牙一枚接一枚顺着足肢的接缝钻进关节,卡主了汽机舱的传动。 霸下被迫在敌阵正中转入怠速状态,核心舱中的墨者正在紧急抢修。有匈奴像攻城似举着先前用剩的云梯驾梯登甲,背甲上的墨者全力迎敌。 李恪的脸上反倒没了表情。 他静静看着南面,嘴里轻喃:“韩信,差不多了,此时出现,一击……致命!”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呼唤。 战鼓起! 隆隆的战鼓从南方渐近,接替了霸下上停止的鼓声,成为主宰战场的声音。 乌鹤敖第一个出现在战场,一身明甲,扬剑向前! “白于部!杀!” 上万骑士如洪流般自南方倾泻而下,带着游牧特有的骑射战法,呼喊着游牧听惯的狼嚎战号,更穿着远比游牧精良得多的闪耀甲胄。 这让头曼的心神一时恍惚…… 这些人……究竟是匈奴还是秦人? 白于部的骑士一头撞进了匈奴后营,杀声四起,酣战亡命! 头曼清醒过来,急调护卫身旁的最后两旗王帐围杀乌鹤敖,那两旗王帐从左右直插入乌鹤敖软肋,乌鹤敖登时陷入苦战,四面皆敌。 紧接着,旦出现了! 破狄军自东西两翼迂回进入战场,旦令甲曲自东袭杀,韩信将乙曲奔袭西首! 兵力不备的秦人第一次在广阔战场对匈奴形成了合围! 数十面战鼓同时擂响,东、南、西、北,叫人无从辨识,无从判断! 天边升起第一抹拂晓的光明。 日出了! 日出之时,霸下重启轰鸣,它猛然下坠,又猛然升起,墨者和匈奴一同被从颠簸的龟背甩落,墨者们腰上的安全绳猛然拉紧,把他们像巨兽的鬃毛一般悬吊在半空。 霸下应和战鼓,响起战起以来的第二声嘶鸣! 被李恪雪藏了一夜的民夫们策动战马冲出山坳,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战甲,像平戎,又像轻骑。 头曼呆呆望着漫山遍野的新军,只觉得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都战成这样了,李恪为什么还能藏下上万人的援军? 难道山坳的背后有条密道,无穷无尽的秦人能从那条密道当中源源不断地杀出来? 白狼营冲破了敌阵,新入战场的破狄军冲破了敌阵! 柴武和旦一北一东杀向头曼,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冲破战嚣,直袭往头曼的耳廓。 头曼猛然清醒! 他用最大的仇恨怒视着半里之外的霸下,然后缓缓拔出腰间巨阙,号令亲卫,向李恪突袭! 奔马起速,头曼杀向霸下! 可是行不过百步,白狼营横空而出,那千余亲卫登时便被柴武领人冲散缠住。 可他依旧策动战马猛冲直进,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马速也没有片刻的减缓! 近了,近了! 我砍不下李恪的头颅,可至少让我砍一剑他所驾驭的巨兽!一剑,只需要一剑…… 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背后直追而来,旦的双脚踩住马镫,在踏雪身上直立起身,一发力,将手上的铁胎强弓拉至满月! 长箭破空!带着低沉的嗡鸣穿云破天,笔直扎透头曼的后脑,自双眉之间透颅而出! 头曼僵死在抵近霸下的最后半步,他的坐骑也来不及减速,一头撞在霸下那青铜铸就的足肢上,当场脑浆崩裂,横摔飞出! 旦深吸一口气,炸雷般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战场。 “头曼已死!降者,不杀!” …… 随着头曼的身死,战争很快落入了尾声。 精疲力尽的匈奴大面积投降,忠勇的王帐军拼死一战,也被平戎、破狄、白于精骑和急于求攻的精骑绞杀殆尽。 战场之上血流漂杵。 李恪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等上顶楼,看到陈平瘫软在地,正笨拙地用七星龙渊切开深衣,给沧海包扎伤口。 为了护持陈平施令,沧海先后身中七箭,索性没有一箭伤在要害,只需要裹住伤处,喝几坛酒,没两日便又能是一条好汉。 不一会儿,体力透支的柴武也被人抬了上来,他的鳞甲几乎全废了,就连面甲都被人劈成了两半,可或是玄龟的防御力实在太龟,打成这样,他身上居然一点伤也没有。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他说:“幸好……” “钜子,禅死了。白狼骑士存活百二十六人,侍从存活……仅八十一人。” “我知道了。”李恪收起庆幸的话,定定看着他,“明日组织一次集体火化,把他们带回家。回去以后,白狼统一葬在狼山冥居,世代供奉,不使遗忘。” “柴武……遵钜子上令!” 第六四八章 锋锐如剑 北方无垠的大草原上,有一支雄健的大军正以激昂之势疾驰奔行。 他们是北军的精锐主力,从突前十里的司马欣主力到稍稍坠后的蒙恬中军,总人数十八万四千众,大半步军,少量骑军,还有不足五百辆改装了履带的重型战车,拱卫着一杆秦字大旗隆隆向前。 蒙恬不愧为当今天下最善战善兵的军神。 大军四月十九从狼山发兵,耗时十二日,行两千里,经历了此等强度的连续行军,秦兵们居然还能保持军容齐整,士气昂扬。 而且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死战! 准备一战而定乾坤,一战而灭匈奴! 然而…… 往距狼居胥山三十里,有只飘飘荡荡的白色气球从大军的头顶高空静静划过。 紧接着,骑马掌旗行进在队伍最前端的始成面色古怪地勒住马,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静静微笑的那群人…… 半晌之后,蒙恬的旗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上来,车上正中站着蒙恬,两旁则陪同着涉间和董翳。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急于探求…… 李恪和扶苏笑盈盈迎上去,双双躬身,执礼下揖。 “下臣偏师统帅,河间将军恪……”“下臣偏师副帅,河间监军荷华……” “见过上将军!” 旗车停稳,蒙恬甚至等不及从辕处下车,直接手扶车架,翻身而落。 “你们……突围了?”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后退半步把叙旧的机会交给扶苏。 扶苏笑得坦然。 “禀上将军,幸不辱命。头曼授首,王庭绝灭。如今自狼山至北海,除却少量的残兵游勇,匈奴一国已无贵人,无弦士,匈奴……国灭!” 蒙恬微微张开嘴,久久没有合上。 “犹记得四月之前,我在乔巴山地南麓设伏,围歼了头曼的长子冒顿和右贤王所部,头曼无踪。若是我不曾估错,他的兵马那时应当还有二十万余?” “计十六万旗,总数当与上将军所估近似。” “你们手上的兵卒……似乎只有一万平戎军?” “燕然剿灭左贤王库尔勒一众后,全军共有白狼千五,平戎万三,轻骑万人北向。随后我军又在狼居胥冰塞谷地募兵两万,将轻骑扩编至三万。” 蒙恬的眉头皱了起来。 轻骑的事他是知道的,李恪把弓马娴熟的夏奴临时组织起来,配备利剑弯弓,性质大抵相当于民军,并不在大秦的编制内,当他们是更卒也可,当是戍卒也不成问题。 关键是平戎军…… 始皇帝钦命设立平戎、破狄两铁骑军,全军上下不过万人,何来万三千数? 扶苏可以说对蒙恬的喜怒了如指掌,当即补充:“将军,我等孤军深入,事急从权。” 事急从权…… 李恪明明可以把轻骑一部依着平戎的标准武装,谁也不会多说什么。他何必非要扩编平戎军? 蒙恬疑惑的目光扫过李恪,李恪只是耸了耸肩,并不解释。 扶苏解释道:“此事乃我之愿,角也是欣喜的……” 说实话,蒙恬有些辨不出扶苏话里的真假。 他静静看着扶苏,扶苏不闪不避地回望,半晌以后,蒙恬压着嗓子问:“如今……平戎几多?” “与头曼决战时,平戎军可上马为战着不足六千,战后存活千七百人。恪解散了轻骑军,择其精锐充入平戎,如今也不过七千之数,上将军大可放心。” “万三出征,战后不足千八?”蒙恬的声线带着颤音,“速与我细细道来!” …… 大军缓行,排着整齐的列阵去往狼居胥王庭旧址。 李恪的残军就在那处驻扎。 与头曼一战,李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战前,头曼总兵力十万有余,还有充作民夫的牧民五万。 不过那些牧民多做少食,早已经被压榨得剩不下多少气力,韩信突袭民夫营,本有意驱赶民夫乱头曼军心,结果直到战争结束,也没有一个民夫走到三里之外的战场。 李恪那边,白狼骑士八百,侍从八百,平戎六千,轻骑万五。此外韩信手上还有精骑一万,破狄一万。便是加上那些虚张声势的民夫,也仅有五万三千不到。 决战仅仅持续了三个时辰而已…… 从大火熄灭,霸下破城开始计数,白狼全营只剩下堪堪二百个活人,余者平戎千七,轻骑六千出零。韩信出战仅一个时辰,诱敌的乌鹤敖折损三千,主攻的旦损千五战力。 如此的伤亡带来了巨大的胜利。 歼敌五万,俘虏三万!匈奴单于头曼授首,国相韩奇授首。除他们外,被清点出来身穿万骑战袍的匈奴人头还有九个,匈奴大军几乎全军尽没。 现在,整个战场都是残尸,每块草皮都浸满了鲜血。 那里已经无法清理了。 万多民夫在战场上游荡了三天,只勉强清理出四千多具秦人的尸骨,而他们却因为精神崩溃,先后自戕了百来人。 索性白狼营从来不需要民夫收尸。 每一个白狼营的死人都被活人搬出那座修罗场。 他们在一片干干净净的背风处火化,李恪亲自歌咏《招魂》,柴武则带着伤兵残卒,将那些滚烫的骨灰妥善装进一个个瓦罐,和泥封口,决不愿假手外人。 听完这一切,蒙恬久久都不能顺畅地呼吸。 他亲自去看了战场,就站在冰塞的旧址问李恪。 “恪君,此战过后……你有甚打算?” “准备回一趟咸阳。” “回咸阳?”蒙恬微微发怔。 李恪不愿入咸阳的事情人尽皆知。事实上,但凡他有一丝在咸阳为官的念头,始皇帝都会把他留下来,而且凭他理政的才华,这会儿即使没有晋入丞相高位,肯定也已经是九卿之一,独立执掌起一方总务了。 身携灭国之功,钜子归复咸阳? 蒙恬惊疑地看着李恪,觉得墨家……或是准备挟大胜之威,正式挑战法家的领袖地位了。 谁知李恪居然不屑地翘起了嘴角。 “上将军,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想谋夺李斯的相位,也知道你想劝我放弃,因为陛下现在身子骨不硬朗,或承受不起这场法墨之争。” “是。”蒙恬没有辩解,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自己的心思,然后目光灼灼盯着李恪,“你可愿听我这一劝?” “没必要。” “甚?” “没必要。”李恪微微抬高声音,“大秦还未做好接受墨家思想的准备,中原还未做好接受墨家思想的准备。我无意咸阳,以前无意,现在也无意。我去咸阳只是想见陛下一面,顺道与他谈谈河西与北境的开发问题。” “就如此简单?” 李恪无趣摇头:“您这话问得没意思。无论我怎么说,您都不会信,何必多问。” 蒙恬突然觉得现在的李恪锐利如剑…… 他站在冰塞的废墟上沉思良久,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我陪你去,归咸阳!” 第六四九章 事无不可对人言 五月初七,李恪与蒙恬在八百劲卒的护持下,轻车简从直奔咸阳,负责将领劲卒的是旦。 狼居胥方面,身负副帅和监军之责的扶苏在李恪的力推下主持留守,麾下包括平戎、破狄、乌鹤敖的白于精骑一部以及司马欣云中所部两万人马,主要辅臣则是韩信和陈平。 李恪给他们留足了功课。 功课是在狼居胥王庭旧址和乔巴山西麓建立大营,与河间协调,尽快建成狼山至燕然,至狼居胥,再至乔巴山的主体直道,为后续的草原开发和防务打下基础。 至于剩余的大军,他们会在涉间和董翳的带领下于五月中旬班师返回中原,自高阙入关,各归建制,正式结束这场持续一年之久的北伐战争。 轻车南行。 在李恪的主导下,这场旅途走得悠闲。 数百骑从狼居胥一路出发,向东南横穿过草原,在海日特米尼驻营休整三日,然后折转高阙入关,踏上直道,那时已经是六月开初。 上了直道以后,队伍的行速就明显快了,仅仅费时七日便直抵内史郡云阳县,又顺着县道转向高陵。 他们在高陵渡过渭水,过河之时,李恪皱着眉回望拥挤的渡口,脸上写满了不满意三个大字。 蒙恬奇怪道:“恪君,怎么自从进到内史,你看上去便一直愁眉不展?” “上将军,您如今仍兼着内史之职吧?” 蒙恬愣了愣:“是,怎么了?” “这几年九原通车、洛水通车、无定水通车,甚至于灞桥重建,就没给您半点触动?” “诶?” 李恪手指着脚下的渭水,不客气说:“这渭水又不宽。去阳周借几个墨者,随便建一座石桥费不了几个月。怎么堂堂内史,大秦核心,至今还只有灞桥这一座桥呢?” 蒙恬恨不得当场就跳船泅渡…… 他呐呐了半晌:“这……本史杂务繁忙,内史事务大体都是内史丞掌管……” “那个内史丞靠不住,您给陛下上一道书,斩了算了。” 蒙恬剧烈地咳嗽起来:“内史丞……乃本史族侄,多年也算兢兢业业……” “能者劳,庸者罪,则国无庸吏。正所谓劾庸不避亲啊,上将军。” 蒙恬掩面而逃。 旦笑嘻嘻看着李恪像个碎嘴的老婆子一样怼蒙恬,心中满是安逸和欣然。 他知道消闲了这一个多月,李恪总算是恢复过来了,又成了那个看哪儿都落后原始的墨家钜子。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恪。 怼跑了蒙恬,李恪舒坦地抻了个懒腰。 旦抓住机会靠近来,轻声问:“你去咸阳,真不打算抢李斯的相印?” 李恪白了旦一眼:“那破印拢共也没有二两重,有啥好抢的?说不要就不要。” “那多可惜啊……” 李恪忍不住一声失笑:“都是两千石的副将了,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知道不?若我真要抢那个相印,咸阳城里不知得有多少人头落地。” 旦吓了一跳:“如何能有人头落地?皇帝还在呢!” “就是因为皇帝还在呢。”李恪摇着头,看着混黄的渭水滚滚东去,“你不了解皇帝。他是古往今来最具雄才之人,也是心肠最狠之人。他若真选了我做丞相,那便只能选扶苏做二世。高、将闾、还有胡亥,还有那些铁了心支持他们,或是因为学派争斗必定会转而支持他们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虎毒还不食子啊……” “虎毒么?”李恪冷笑一声,“与大秦的千秋基业比起来,几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旦瞪大了眼睛,突然掰正了李恪的肩膀:“恪,管他咸阳会有几人人头落地,这个相位你这次必须抢!” “这么紧张干嘛?选我必须选扶苏,可选不选扶苏,却与我无关。” “诶?”旦被绕晕了。 李恪抬手拍开旦的手,笑着说:“我和李斯不一样,别看我从归秦以来,每一次都表现得嚣张跋扈,无所顾忌,可在学派之事上,我是保守派。” “保守派?” “至少在始皇帝的眼睛里,我与冯去疾相似,只在意墨学能不能在国政中得到妥善的利用,而不在意学派是否能执掌政权,这就叫保守派。”李恪拢起手,慢悠悠跟旦解释,“像我们这些背后站着整个学派的士卿,学派的存续永远比个人感情重要,所以保守派永远是最好用的士卿。” “因为无论二世选谁,墨家都得继续为大秦服务?” 李恪欣慰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就连蒙恬和蒙毅都要随时小心和扶苏的亲疏交际,唯独我不需要关心这些。在皇帝眼里,我选择谁从来都不重要,墨家选择大秦,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你方才还说,选你就必须选扶苏……” “那是因为二世未定,他若是现在就选了我,就必须应对接下来必将席卷整个大秦的政争,同时,也会把墨家和韩非法系生生逼到某一个皇子的麾下。皇帝不年轻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肃清一个学派,然后再花费数年之力,去把创口抹平。” “所以在皇帝心里,你应该是以后的……” 李恪耸耸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旦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我只是个武将……” “你倒是做个文官试试,让你做内史好不好?” 船突然轻轻摇晃了一下。 旦警觉抬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在船舱背面一晃而逝。 他面色阴沉下来:“恪,有人……” 李恪竖起食指压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别说破,说破就没意思了。蒙恬没坏心,他只是担心我口不应心,依旧盯着那个相印而已。” “我以前还道上将军是个人物!” “他本来就是个人物,还要你道?”李恪懒懒散散抻开胳膊,“事无不可对人言,听过这一场,至少这次回咸阳能单纯些,既不用防着别人摘我脑袋,也不用费心思去算计别人的脑袋……” “真的?” “反正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你这次是我的护卫,可不能和我一般想法。” “哈?” …… 一日后,咸阳,李斯私宅。 熏香缭绕,李斯静坐在正席闭目养神,堂下则是他万年的亲信,鲍白令之和周青臣。 李斯这一坐已经坐了半个多时辰了,至今还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性急的周青臣火烧火燎,终于耐不住性子,问出了心中所思。 “丞相,蒙毅叫人传这样一封信来究竟何意?莫非是要我法家偃旗息鼓,坐等李恪上门宰杀?他还是法家士子么!” 李斯缓缓睁开眼睛:“青臣,你在中枢呆久了,有没有想过去地方上历练一番?” 周青臣愣了一下:“丞相要赶我走?” “你随我十载。”李斯轻声说,“十载岁月,冲锋陷阵,其中政争有输有赢,我本以为你多少能养下些性来,谁知道,还是这般只顾眼前。” “丞相……” “令之,你说与他听。” “唯!”鲍白令之唱一声诺,启口道,“我等虽不知蒙毅之信究竟送了几人,但必定不止我们一家。应该收到此信的有御使府、公子高、公子将闾,赵高或有或没有,但陛下和宗正肯定人手一封。” “他真敢把学派之争上报陛下?” “蒙家兄弟首先是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法吏和兵士。”李斯摇着头,朗声掷言,“就像冯去疾首先是御史大夫,其次才是秦晋法系的魁首掌教,赵建首先是秦嬴宗正,然后才是大秦九卿。这个朝堂之上,每个人的立场皆是不同的。” “那岂不是说……” “传话下去吧,把那些个攻讦、弹劾收起来,墨家既然不想现在便战,我们便稍安勿躁。毕竟这大秦……眼下还是陛下和法家共掌的天下!” 第六五零章 圣躬安 六月十四,李斯奉始皇帝令,携御诣并中尉寺三千人,卫尉寺五百人出咸阳,于芷阳县为蒙恬与李恪宣封。 【去岁!荧惑守心,有天火降世,仙人传玦,令朕绝东夷两千年之奉献,迎西玄鸟,栖东龙庭! 朕乃从之,令内史恬领上将军职,代朕挥军,北伐匈奴! 恬不辱命!兵卒善战,将帅用命,头曼授首,匈奴国绝。大秦拓地三千里外,华夏威仪光耀北原! 朕心甚慰。 恬得奇功,拓地灭国,今论功封于郯(tán)地,爵彻侯,称郯君。 此诣,昭告天下!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季夏】 这是给蒙恬的御诣。 从蒙恬遵诣的那一刻起,大秦的历史便又多了一位彻侯,而蒙恬也成为继王翦王贲之后,大秦第三位因战功登顶人臣的武将。 李斯命人端上玉带金册,蒙恬恭领,在一番礼节寒暄之后,李斯又取出一封御诣。 李恪揖手躬身。 【河间郡守兼领匈奴上将军府麾下副将恪,独领偏师转战千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恪勇甚,力战七月,遭逢百战而不尝一败。 灭夷左贤,二斩狄相,扬威狼居胥山麓。 其功高绝! 破王庭,绝贡献,孤守冰塞,克敌杀酋。又有本部将勇依其令,兵出西域,尽占河西,拓地至西海之滨! 西海归于秦矣,北海岂能远呼? 北伐胜十,恪据其六。今为彰其功,爵晋关内侯,封定海。 此诣,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季夏】 “臣!定海侯恪,遵诣,谢恩!”李恪一声高宣,抬手从李斯手上接过御诣,珍之又重收进怀里。 李斯笑着看着他。 “定海侯,这二十余岁便能凭一己之力积功封侯之人,大秦自行商君法以来,你是破天荒的首位。陛下对你恩厚如山,只盼你也莫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李恪淡淡拱手:“西海归于秦矣,北海岂能远呼?定海之侯自当以定海为己任,不会不务正业的。” 李斯的笑一下便亲近了。 他走近前,轻轻拍打李恪的胳膊:“定海侯有所不知,这两封诣原是该在大朝会上昭告的。奈何这两天暑热,陛下偶感微恙,每日皆疲惫无力,难以久坐。不得已,他唯有取消了大朝会,着我出咸阳为二位昭封。相较于郯君和你的功劳,此等仪式是仓促了些,可陛下的心意……还望定海侯体谅。” “劳相国出咸阳昭封,这等殊荣小子惶恐还来不及,又岂能去怨怼陛下?”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李斯看来颇满意李恪的识趣,“定海侯,陛下还有一道口谕。他说许久不见你了,此番归咸阳,无论早晚,你都要先去阿房宫,他要与你坐对闲话。” 李恪正肃,向着咸阳遥遥一揖:“臣,谨遵!” …… 月升,黄昏,风尘仆仆的李恪拜别蒙恬与李斯,又把一路随行的旦丢在咸阳宫门外,孤身一人进到宫里,递谒求见。 不多时候,许久不见的韩谈领着宫侍疾走而来,喘一口气就带着李恪登上悬廊,直奔向渭南阿房。 说起来自从阿房落成,李恪一次也没有进过这座规模浩大的崭新朝宫,上次在咸阳虽与始皇帝见过几面,但多是在六国仿宫,包括向始皇帝呈报河间策那次,也是在北坂武灵殿,就是仿旧赵王宫所建的偏殿。 自悬廊的落地窗俯瞰,脚下有滚滚渭河泛沫东去,远处有幽深殿宇藏于夜中。 阿房宫自然是雄奇壮阔的,然而因为孤居于渭南,不似北坂章台有如此多的华殿拥簇,总让人觉得阴森森不得人气。 这种森冷在始皇帝的偏殿书房当中达到巅峰。 书房极大! 长条形的书房只设单门,前后五百余步,宽度超过百步。 入得门厅,李恪随韩谈进到一处漫长得望不见头的书阁。那些书架两丈高,一简宽,相互间隔仅五六尺,中间设有拖动爬梯的铜轨,自前向后,居然密密麻麻排出二三百个之多。 李恪赶前几步,凑到韩谈身后小声问:“韩公,博士署藏有天下典籍,陛下若是爱看书,只需命宫侍去取,何必非要在书房架这许多书架,看着怪瘆人的……” 低着头赶路的韩谈猛缩了一下脖子:“君侯呐!此地乃是陛下书房,那些个书架的阴影里藏得全是最忠诚的老秦卫士,您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留点神!” “这……言中有误?” “您得帝宠,如此说来当然无误。然我就是个战战兢兢,庭前伺候的宫宦,您说得,不见得我就听得!” “连听也听不得?” “听不得!”韩谈叹了口气,一双贼眼左右一瞅,猛压低声音:“君侯,你道这些架上全是典籍?” 李恪眉头一皱:“莫非……” “是奏疏!近三年陛下批过的奏疏全在此处,每月一换,汰旧存新!” “何须如此啊?” “还不是那逆贼卢举闹的!”韩谈加紧了步子,看似走得更疾,其实速度却慢下来,“自从断了卢举的妖丹,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近一年来,他常说自己的记性差了,担心记不住往日的御批,就让将作寺打通了几间偏殿,设御策长廊,收近年批复,以备查阅……”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放慢脚步拉开与韩谈的距离。韩谈也不再说话,低着头重新提速,带着李恪步出长廊。 长廊之后是憩厅,憩厅之后是策室。策室就是始皇帝与众臣伦策的地方,难得的灯火通明,叫人眼前一亮。 始皇帝就在那儿。 李恪进来,抬眼见四五十步开外,始皇帝高坐在正席,还是如往常般披着奏疏,书案两边全是堆积如山的竹简。 他明显老了,往日硬朗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似乎是胖了一些,可灯光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不定,却又像是某种浮肿。 他年不过五十,头上依旧以黑发为主,但星星点点的白斑已经开始从扎得紧实的发髻处显出样子,总能适时地夺下视线,让人记起他的年纪,想起他过往的苁蓉岁月。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是锐利的,即便只是看着竹简,似乎也能透过简,看到成书背后的百态人间。 李恪又一次捕捉到自己心里的那份崇敬。 他赶前几步,拱手长揖:“臣,河间郡守,定海侯恪见过皇帝陛下,圣躬安!” 第六五一章 李恪与始皇帝奏对 “圣躬安!”李恪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书房。 “难得听到卿把聪明才智用在溜须拍马上,朕喜欢。”始皇帝自书简堆中停笔抬头,面带着笑,“走近些,入夜了,这大老远的,朕看不清卿的相貌。” 李恪依言走近,一直近到始皇帝书案跟前,提襟跪坐。 始皇帝把笔搁下,收起正在批阅的奏疏,缓声道:“卿是第一次来阿房偏殿吧?” “是。臣来咸阳的次数本就不多,移宫阿房以后更是只有上回一次。那次虽说见过陛下几面,但机缘巧合,皆是在北坂奏对,不曾来过阿房。” “怪不得,卿会觉得偏殿瘆人……” 话音才落,杵在角落里的韩谈扑通跪倒,一言不发只是磕头。 李恪苦笑了一声:“陛下既然愿意让臣见着这些架子,想是不担心臣会心有他念。韩公是好心提点,唯恐臣在陛下面前口没遮拦,说了错话。” “谈区区阉宦,何德何能叫卿称他为公?”始皇帝冷笑一声,“更别说朕愿意让卿见着真面,他却不该乱嚼舌根,丢了本分。” 韩谈咚一声重重叩在地上,五体伏地,声音恳切:“定海侯,奴是罪有应得,实当不得您的美言!” “倒是会说个漂亮话。”始皇帝一声失笑,挥了挥手,“下去吧,自领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奴!谢陛下不杀之恩!” 韩谈躬着身倒退膝行,李恪皱着眉,直到屋外廷杖声起,才轻声说:“陛下方才忘了宣罪。” “嗯?” “不罪而刑,秦律何存?若臣下效之,在河间学陛下赏罚由心,河间还是大秦的河间么?” 始皇帝怔怔看着李恪,看了半晌,缓缓摇头:“这话在卿心里憋久了吧?” “是。” “同样的话,朝廷上下心里都想与朕说,但真正敢在朕面前说,能在朕面前说的,也只剩下你了。” “陛下……” “朕今日把话答你,你传出去,叫那些想说又不敢说的三公九卿,郡守将军们都听见。朕即法,法即朕,若有上行下效,便是你李恪,朕亦斩之!” 李恪俯首下拜。 窗外的廷杖和闷哼仍在继续,李恪俯着身,听到始皇帝在头前说:“朕见到你,就想起贞宝。这些日常想起贞宝低眉顺目侍候近前的样子,想着他规劝朕的话,偶尔也想那给朕递玉佩的仙人,比之贞宝、徐巿,究竟何人的道行更高。” 李恪直起身来,不屑说道:“自然是瀛洲君道行高深。区区六国请来的假仙应事之辈,如何能与仙家正传相较!” “朕也是这么觉得。”始皇帝从案旁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当着李恪的面打开,又从里面取出两个锦盒,“猜猜看,里头是什么?” “玉佩,仙丹。” “你与贞宝一般无趣。”始皇帝把锦盒一个个打开,露出一块白璧玉佩以及那枚本该陪在骊山的方丈仙丹,“朕把丹取出来了,在身边放了许久,一日数观,却到今日也不敢服下。” “臣尝闻,圣躬安则社稷安。陛下身系大秦社稷,似这种没来由的东西,不服是对的。” “朕不这么觉得。”始皇帝看着李恪,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朕觉得,徐巿求仙药时行将就木,以仙法将丹方丹丸传至混沌,怕是少传了一件东西。” “何物?” “服用之法!” 李恪沉默了片刻,正肃说:“既然陛下觉得仙丹有独特的服法,为何不广招天下方士,共议大事?” “朕信不过他们!” “那陛下信谁?” “徐非臣!” 书房的气氛骤然冷了,李恪一言不发,窗外是皮肉之践,窗内则是始皇之言。 “天下仙法,唯在一家,仙家正传有真人两人半人,其中两人用性命为朕求来仙丹,剩下这半人,朕要他!” “陛下以为非臣在臣处?” “他在么?” “在。” “是否藏身于墨家苍居?” “是。” “苍居在何处?” 李恪闭上眼:“陛下,您明知道,臣不会说。” 始皇帝的眼睛眯起来:“以卿之智慧,也相信小小的苍居就足以保下墨家道统?” 李恪干脆摇头:“苍居藏于恒山腹地,方圆不过四五百顷。若墨家有朝一日真有灭顶之祸,区区之地自然守不住墨家道统,墨家消亡是必然的事情。” “那卿因何不愿告诉朕?”始皇帝前倾过身体,循循善诱道,“朕知道墨家与仙家有故旧之情,卿是墨家的钜子,不方便将仙家正传交托给朕。卿只需告诉朕位置,朕自派人去请,再不济,朕亲自去请!” “墨家与长生……在陛下心中,这二者孰重?” 李恪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始皇帝愣在当场,他呐呐说:“墨家已然归秦,卿早晚会是大秦的相国,朕求长生,与墨家何干?” “有关的。”李恪说,“墨家如今八千三百六十九人,其中有七千四百四十二人为大秦效力,无论技力强弱,智高与低,皆是真正的墨者。若陛下非要去苍居,臣拦不住,但臣却敢说,从您踏上苍居的那一刻起,墨家便不再是墨家,正如法家……早已不是当年之法家!” 始皇帝长吸了一口气,摆正身子,重掌威仪:“朕,要听理由。” 李恪拱手一揖。 “陛下可知苍居是何物?” “何物?” “苍居者,藏居也。当年子墨子履世,于恒山发现一处奇岛。此岛飘于水上,忽而起,忽而落,无根无定。子墨子以此为奇,便邀了公输子,欧冶家三大铸剑师,以及仙家当时的三位真人,元始、通天、太上,共治于地。苍居集天下伟力,历时三载应允而生,只因其建成后便再不存于世上,这才有苍居之名!” 始皇帝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存于世上?” “地自然在世上,然其蜃影万千,忽沉于九幽,忽浮于九天,此等奇岛如何能称存世?” “墨家伟力当真如斯?”始皇帝不愿信,但隐隐约约又找不出反驳的道理。 李恪叹了一声,说:“陛下命人寻过苍居吧?天下墨者进进出出,想必陛下早已经锁定了大致的入口方位,何以依旧遍寻不见?” 始皇帝顿时词穷。 他沉默半晌,疲惫说道:“卿只需告诉我,为何朕一旦去了苍居,墨家便不再是墨家。” “陛下其实是知道的。”李恪说,“墨艺是把双刃剑,一方面令国力迅速强大,另一方面又在方方面面打破旧有的秩序。秩序崩则国乱,强国之人瞬息国贼,必为千夫所指,万民所弃。” “中原地大物博,臣不愿去,咸阳繁华当世,臣不愿留。是臣自贱么?非也,臣将墨家变法之端如插针般插在河间,只因此地既在中原之畔,又不受中原所束。” “河间让世人获利,世人便有了改变的愿景。河间让大秦获利,大秦便有了调整的契机。臣听闻今岁朝廷多有变法之声,那些旧有的秦律法条日渐改动,为了就是更好地接受河间之利。等中原做好了准备,或十年,或百年,那时,才是墨艺在中原生根,光耀我大秦之时。” 始皇帝皱着眉:“卿的想法朕先前多少猜到了些,可这与苍居有何关联?” “因为即便身在河间,墨者们也随时抱着被碾碎的觉悟。” “苍居是墨者心中的依仗。”李恪斩钉截铁说,“臣知道苍居救不了墨家,但臣不能说。陛下知道仙丹得不了长生,陛下亦不能说。有苍居在,世上墨者才敢大肆挥洒才华,才敢殚精竭虑为大秦谋福,因为在他们心中,无论如何都有退养生息之地。” “可若是苍居曝光了,这片心中的依仗便没有了。墨者们没了依仗,做事便束手束脚,再不敢肆意妄为。”李恪看着始皇帝,“陛下,一个保守的钜子是您要的,可一个保守的墨家,您也要么?” “不敢求新,不敢求变,只知道屈服于世,泯然众人的墨家,一个这样的墨家,试问大秦……要来何用?” 第六五二章 野望西北 李恪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始皇帝老了。 若是换做坑儒之前,他不会给李恪偷换概念的机会,他要徐非臣,所有的对话都会紧掐着徐非臣。李恪可以同意,可以反对,却不可能把问题重新丢回给他,让他来决定需要割舍什么。 天下都是他的,他欲求予夺,不需割舍任何东西。 可现在始皇帝老了。人一老,心态就会变得暮气,敏于思,拙于行,说得再苛责些,就是患得患失。 他知道墨家的价值,又希望用徐非臣抓住长生的尾巴,一边欲望,一边理智,摇摆不定,李恪抓住这一点,就巧言把全无关联的二者联系到一起,逼他在摇摆之中,做下最后的决断。 这是一种试探,试探的结果并不会改变李恪的大计,却会改变两人接下来对话的内容。 始皇帝在沉默。 窗外的廷杖声不知不觉停下来,漏刻与油镫依旧发着轻微的声响,每一声都像催促,又像是时间流逝的痕迹。 始皇帝长叹了一声:“若是在两载之前,这番话足以让朕下定决心,夷卿的三族。” “若是在两载以前,顶撞陛下并不触秦律,陛下夷不了臣的三族。” “也是。”始皇帝失笑一声,“既如此,朕赦卿无罪,也免得二人相对,顶风冒雪,朕累,卿也累。” “臣,谢陛下!” 始皇帝坐等着李恪施完全礼,稽首叩拜,之后才说:“头次见卿是在博浪沙,墨慎子领着你,旁人皆施臣礼,唯你们师徒行见礼。” “那日若非老师搭救,想臣就是栽倒了,陛下也不会放过臣。” “朕确实不想放过卿,可朕更不愿做相国的刀剑,思来想去,还是小惩大诫,叫卿长些记性。” 李恪微笑着看着始皇帝:“那陛下觉得臣长记性了么?” “若是不长,任你才满天下,也不过就是一剑之事,朕不心疼。” 李恪认同点头,心里没有半点怀疑。 始皇帝得了今夜的首胜,满意地摇响手边金铃。 一瘸一拐的韩谈领着三五宫娥进来,悄没声为始皇帝收拾好案上的玉佩仙丹,换上茶炉,添碳煮茶。 “卿再坐近些。”始皇帝招手含笑,“世间烹茶之道自卿起,如今连朕也迷上这苦涩之物。细细想来,倒正合了卿方才所言的润物之道。” “陛下高看臣了。” 李恪又往前挪了几步,有生以来头一次与始皇帝对面而坐。他取来木夹,自碗中夹起些干透的茉莉,均匀撒开在煮开的水面。 白花翻滚,忽起忽沉,空气中飘荡起清雅的馨香,细细闻来直叫人心旷神怡。 李恪深深闻了一口:“陛下从何处取的茉莉?为何臣在草野从未得见?” “此花多产于南国孔雀,于岭南之地也偶有寻得。去岁佗卿来咸阳上计,献于朕百株,如今皆种在上林苑。四月之时,朕游苑囿,乍闻此花觉得香气宜人,便命人晒干了用作烹茶。卿是第一个与朕共享此物之人,只是朕却不明,卿从何处知晓茉莉之名?” “书中。”李恪随口搪塞,用滚水温养茶盏,又撇开碎末,为始皇帝斟了第一盏茶汤,“臣所知之茉莉,有理气和中,开郁辟秽之功效,可补五行中阙,利于安眠。” “难怪饮了此茶,朕总能睡得安稳。”始皇帝一口饮尽,放下盏,看着李恪又斟一盏,“卿,三日之后大朝,恬卿便该告老闲居了。” 蒙恬告老的事本就在李恪的预料当中,因为这是大秦的官场准则。 想当初王翦晋为彻侯,回国便当即交兵卸任,闲居养老。攻楚时始皇帝虽请他出山,但上将军从性质来说只是类似钦差的临时职务,王翦至死也没有重新担任过正式的官职。 王翦的儿子王贲恰恰相反,他晋彻侯以后常年主持国尉府,位列三公,成为大秦的参谋总长,但他晚年再未掌过兵权,足见大秦对军方出身的彻侯态度,就是职军两分,只择其一。 李恪本不知道蒙恬会怎么选,三公与赋闲都在他的预料当中,如今既然始皇帝说得笃定,这说明这对君臣对此早有共识,蒙恬是要养起来,随时预备重掌兵权的。 这种变化能帮蒙恬逃脱死难么?李恪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始皇帝又饮了一盏茶,李恪抬手为他斟满,低声问:“郯君闲居,北军三十万将士何去何从?” “朕以为卿早已经想过了。” “臣是想过,但只想了陛下希望臣管束的那一块,旁的皆不曾想。” 始皇帝的脸沉下来,慢悠悠问:“这么说,卿在猜度朕的心思?” “陛下别吓唬臣,大秦上下何人不猜度陛下的心思,就连南边那些不安分的,不也没日没夜地在猜陛下的底线么?” 李恪突然扯出六国遗贵,始皇帝不由怔了一下,只一下,畅快大笑。 “卿不做佞臣,暴殄天物!” “臣若是做了佞臣,太仆可要恨死臣了。” “有理,颇为有理。”始皇帝笑着饮下第三盏茶,覆盏一盖,再不复饮。他说,“茶再好,当节制,三盏足矣。” “唯。” 始皇帝不饮了,李恪又没不可能当着始皇帝的面自斟自饮,于是韩谈重带着宫娥上来,撤掉茶围,调亮油镫。 “朕意请离卿接掌北军,为内史,兼东胡上将军职!” 李恪下拜:“陛下高见。” 始皇帝微眯着眼睛:“高见?这是卿的心里话?” “千真万确。”李恪正肃衣襟,朗朗而宣,“王离掌北军,节制燕赵,臣控西军,弹压塞外,此臣向陛下所献之策,请陛下圣裁!” “细细说来。” “唯!” 李恪应诺一声,直视着始皇帝,把胸中想法和盘托出。 “西军所驻,以河间为本。另大扩两郡,新设四郡,共计七郡十七部,设郡守七人,将军七人。” “河间郡,郡守陆衍,将军季布兼郡尉职,驻兵三部。” “九原郡,向北扩抵至燕然山南,郡守张迁,将军田横兼郡尉职,驻兵二部。” “云中郡,向北扩抵至弓卢水南,制防于乔巴山地。郡守李左车,将军司马欣兼郡尉职,屯兵三部。此军需伺机夺取达赉(lài)诺尔,占据呼伦、贝尔两大河泽,筹建大泽农耕区。” “西海郡,自青海而出,驻军北向,战止于祁连山南。郡守邹儒,将军韩信兼郡尉职,屯兵二部并筹建西海农耕区。” “河西郡,自狼山而出,驻军西向,战止于弱水,尽占甘州之地。郡守黄冲,将军乌鹤敖兼郡尉职,屯兵二部。” “定北郡,北起郅居水,东至弓卢水。郡守冯劫,将军苏角兼郡尉职,驻兵三部。” “北海郡,自狼居胥而出,驻军北向,战止于郅居水北,囊括北海。郡守由养,将军江隅兼郡尉职,屯兵二部,筹建北海农耕区。” “此臣之大秦西北方略,共涉七郡、十七部、四大机耕区,计划建设周期十年,总人口农、牧各百万户,共千万人!” “千万人口……”始皇帝沉吟默念,“人从何来?” “掠夺,奴役,自中原繁盛之所引迁,无所不用,唯不用强迁实边。” “为何?” “若欲取之,必先与之,此墨家兼爱之道。” 始皇帝无声笑了笑:“你所荐的那些人,张迁、黄冲、冯劫皆法吏;江隅是宗室,乌鹤敖……或者嬴敖吧,亦自认宗室;还有苏角、司马欣、董翳均是大秦宿将;若朕消息无误,陆衍虽你守书出身,其心性却与陈平不同,也称不得你的家臣,是吧?” “何止衍君,信君亦与臣非亲非故,算不得亲信。” “这许多举荐,何不为陈旦留上一个?” 李恪当即摆正了坐姿:“陛下,臣为墨家钜子,任用墨官乃是本分,墨家有百家不备之优势,臣若不用无异于自断手足。然,举贤虽不避亲近,以亲却不可以近!旦与臣关系莫逆,臣若欲将他摆在手下,陛下便不该留臣活着!” 一语掷于地,始皇帝久久无声。 半晌之后,他轻声说:“朕知道了。今日卿且退下,朕累了。” “唯!” 李恪唱喏,转身离席,还未曾走出策室,始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卿,朕欲东狩,卿可有随驾之意?” “陛下明知道臣的答案。” “朕是知道,退下吧。” “唯……” 第六五三章 戎狄上将军 奏对之后,李恪在咸阳就变得无事可做。 旦也无事可做。 两人像少年时那般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咸阳的大街小巷,夜来或去扶苏府里找辛凌蹭口饭吃,或是让风舞摆宴,明目张胆吃起大户。 辛凌让他收赵耳为徒,李恪含糊着蒙混过去,又劝辛凌这次与他一道北上,辛凌不像他这么含糊,拒绝得干脆利落…… 无法,李恪只得在与风舞小聚时,让他抓紧身在咸阳的墨家子弟。若事有变,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让辛凌和赵耳、赵节安然北归。 风舞郑诺! 三日之后,阿房大朝,不知基于什么考虑,李恪被特别知会不许参会。韩谈传来始皇帝的原话,是【该说的那夜都说尽了,朕如今不想见你】。 阿房大朝成两制两诣,皆以明文昭告天下。 制其一,郯君久战老迈,气力不济,求告老闲居。皇帝怜其劳苦,诣曰允,另赐千金百奴,使其老无所困。 制其二,北地、上郡去边郡属性,不再交由上将军节制,亦不再常设副将统军,一应规制等同中原各郡。此令一下,这两个拱卫内史,人口稠密的郡总算是进入了一个稳定的发展时期。 两条御诣的主要内容则是北军的调防和西军的建立。 诣之一,王离除为内史,兼东胡上将军,节制雁门、代、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七郡,统兵共计一十六部。杨奉子除为渔阳郡守,兼任北军裨将。 旦以楼烦县令的身份低职高配为雁门将军,仍在北军。他麾下的破狄军扩至两部,另在句注塞驻有一部,以为大军后卫。 李恪知道,这项奇怪的任命背后是始皇帝对李恪知情识趣的嘉奖。 因为与李恪相交于贫寒的汜囿于年前病死了。 自他死后,杨奉子对恪坊的发展多有阻挠,就连郡守严骏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恪坊被绑住了手脚,发展变得艰难缓慢。这一年中不仅远远跟不上狼山将作的发展速度,就连风舞的咸阳将作都后来居上,跃升为天下第二大将作集坊。 而如今旦终于荣耀回乡。自他履任开始,楼烦的政务肯定会全权交给县丞陈吏,也就是交给墨家主持,拥有了行政上的全力支持,恪坊今后的发展指日可待。 诣之二,大秦将于北伐所占之土地上新建四郡,曰西海、河西、定北、北海,扩建两郡,分别是九原、云中。 定海侯恪除为詹事,为太子相,兼狄戎上将军职,节制河间、九原、云中、西海、河西、定北、北海共七郡一十七部,称西军,一应配置皆如李恪先前所奏,无有半点更改。 此外,皇长子扶苏领西军监军,主持军中赏罚,西海郡尉韩信兼任西军裨将,为军中七将之首。 值得一提的是,原来的河间监御使兼河间监军阴荷华又失势了,始皇帝随便找了个由头说他庸、碌,命即日起待任咸阳,为郎,总算没再把他说死…… 一应之事至此皆得完满,始皇帝开始公开筹划人生当中的第五次东狩,李恪也到了北上履任的时候。 最后几日,他先与旦饯别,又分别见了辛凌、风舞,以及蒙恬和李信这两个退休老头。 李信居然提出要跟他北上,去见识一下塞外的风光。 李恪思前想后,用最客观的口吻向始皇帝专奏呈报了此事,始皇帝批复曰可,还给李信加封了一个官职,除为主爵中尉,令他去往西北二军,为北伐众将策爵封赏。 就这样,经历了始皇帝三十六年的压抑,三十七年的逆扬,七月过半,李恪终于重回塞上县,开始构建他自己的上将军莫府。 相比于原需要横向过渡到河间郡治的将军莫府,新的上将军莫府在结构上无疑简单了许多。 莫府的主要属员有监军扶苏,主持大军赏罚二事。 军师将军陈平,积功晋爵左更,主持一应军务琐碎。 亲卫将军柴武,积功晋爵中更,主持将军亲卫事务。 工事校尉史禄,积功晋爵左庶长,主持大军后勤、基建事宜。 将作校尉泰,积功晋爵官大夫,主持各地将作。始皇帝怜其无姓,还特意赐姓为将,得姓名将泰。 军法校尉古临,为监军下设之职,专职军法。 除此六人,莫府还设有司学、司通、司医、司工四位军侯,分别由憨夫、吕奔、蛤蜊和何玦四人担任。 他们虽职止军侯,但却是李恪麾下唯一统领七郡政务的核心要员,李恪在人选的选择上慎之又慎,最终才决定让憨夫、何玦这两人大材小用。 待主要人员选定之后,接下来就是上将军亲卫的组建。 大秦对上将军亲卫的定额是五千人,李恪对外宣称的战兵定额也是五千。 可实际上,这支部队是按照四万人的最终标准筹建的。只是因为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李恪只从墨者和没有中原背景的夏民当中挑选兵卒,而且配属的装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跟上,短期之内,这支部队才没有超过五千人定额的风险。 亲卫队下设有白狼、镰鼬、连山、穷奇、狴犴(bì’àn)五营。 白狼为重骑,掌营柴武,满编三营共六千五百六十一人;镰鼬为甲骑,掌营臼弗、卓青,满编两营共两万人。 连山为机关步卒,掌营沧海,满编一营计万人;穷奇为机关弩卒,掌营何玦、憨夫,满编两营两千人。 狴犴营的配置相对而言更传统些,他们是负责行使军法、守护帅帐的轻兵,满编两千人,共作四营。 其中主持军法的两营皆由古临掌管,负责保护李恪的一营,掌营是应曜,负责保护扶苏的一营,掌营则是蒙冲。 知道亲卫队建设计划的墨者们私下称这支部队为墨军,其中用意不言自明,就是墨家护教私军的意思,所以墨者们绝不容许亲卫队的真实配置外露,更不允许他人染指和窥探营中秘密。 军佐,卫队,文书,从吏,新的莫府继承了原来河间将军莫府的基本构架,故而不消半月,就正式行使起他们的职能。 这样一来,李恪终于能闲下来了。 八月未至,他抛开一切,在塞下与家眷合叙天伦之乐。 李肇已经三岁了,小家伙很聪明,活力四射,多嘴多舌,天天招猫斗狗不见消停,最喜欢做的事是让沧海帮他举高高,或者说丢高高…… 李肃和李华予这对兄妹才两岁大,都是丫丫学话的年纪。华予喜欢趴在李恪的膝盖上流口水,要亲亲,李肃却是个木讷怕生的性子,天天只黏着他的媪,最喜欢看的就是李恪亲手制作的《山海经》和《列子》绘本。 三个小家伙没有一个性子像他…… 李恪心里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陪在孩子们身边的日子太少,尤其是李肃和华予,自己这个翁连他们的出生都没赶上,几乎不存在于他们的生命当中。 所以他更加珍惜家人相聚的时光。 一月之时如风而逝,九月,始皇东狩,李恪也把家人聚到一起,齐齐向着严氏叩首。 严氏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这个名满天下的儿子。 “恪,你才二十三岁,已经爵至定海侯,还是七郡的戎狄上将军。灭国之功你取下了,在士林中,你如今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墨夏子,著书立作,大讲传言……做到这般地步,你还是不能歇歇么?” 李恪苦笑了一声:“媪,开弓没有回头箭。儿停不下来了,停下来,前功尽废。” “真有如此严重?” “不知道,或许更严重吧……譬如,夷三族。” 严氏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李恪一言不发。 李恪笑着抱起华予,在她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放心吧,我会护好家人,也会护好墨家。我只希望再相见时,这三个小家伙不会把我这个翁的长相给忘了……” 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初四,季秋。 季秋之月,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鞠有黄华,豺乃祭兽戮禽。 就在对丰收的期盼当中,李恪一家老小秘出塞上,以省亲之名东去雁门,并在半道消失于恒山茫茫的林海当中。 戎狄上将军莫府通令北移,驻于定北郡狼居胥大营。七日之后,江隅所部北出群山,向游散在草原上的匈奴残部发起进攻。 北海之战,就此打响! 第六五四章 人之将死 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始皇帝东狩,三公有李斯、辛瘣二人陪同,九卿有赵建、蒙毅、赵高三人伴驾。 少皇子胡亥以帝恙,涕请随侍左右,始皇帝允之,又令高,将闾二位皇子与胡亥同行。 因为第二次北伐匈奴的原因,始皇帝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历史上,他于三十七年岁首开始东巡,以求仙为目的,祭告三皇五帝,射鱼滨海芝罘,又于回程中于平原津染疾,不得以驻跸沙丘宫,逝于七月。 如今七月早就过了,而且他的心态也早已与历史上的他截然不同。 仙不可求。 周贞宝的一场大秀让他知道了仙不可求,就连最后的念想也被李恪一刀斩断。 李恪与他说:您明知道仙丹不能长生,但不敢说…… 始皇帝觉得李恪看透了他,所以他才厌弃了李恪,便是在大朝会时,也不愿再见李恪一面。 他已经不再奢望长生了,就连身负秘令,为他搜寻苍居所在的杨奉子都调去了渔阳。 他让旦驻守句注,又让堂堂两千石的副将做一个楼烦县令,就是为了让墨家知道,大秦把恒山完完整整地交给墨家,墨家就该为大秦死不旋踵,并将恒山当作这个学派最后的墓穴! 终期渐近……始皇帝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黄帝,唐尧,虞舜,夏禹…… 他要告诉这些以龙为祖的东夷帝王们,东夷之社稷已经在他的手上断绝无续,西戎起兮,玄鸟栖于龙庭! 这场东狩就是以此为目的展开的。 九月初一,始皇帝出咸阳,十二至新郑,于轩辕之丘祭告黄帝轩辕。 九月二十,北上河东,在平阳尧都祭唐尧,又顺浍水西抵蒲坂,祭虞舜。 戒毒以后,他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番舟车劳顿更是让这种状况雪上加霜,再无力主持繁重的政务。 他索性让三位皇子协政。 高为人细腻,擅于从纷繁复杂的事件当中抽丝剥茧,直指源头。 将闾刚毅,少谋善断,虚心勤问,与李斯、蒙毅最是相得益彰。 胡亥远不如两位兄长,文不成,武不就,身上看不到赵高的半分才华,可始皇帝却最看中胡亥。 胡亥类己。 在始皇帝看来,胡亥身上唯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狠辣刚愎。 二世之世,以李恪为代表的新生代肱骨将会彻底成长起来,并以迅雷之势取代掉李斯、冯去疾一班老臣。 李恪桀骜,多才,千年不遇,史上能与之比者,或只有轩辕之风后,大禹之伯益,夏之伊尹,商之比干,周之姬旦。 这些人于国皆有忠毅。然忠谨许国不许君,周公旦有践柞之事,伊尹更行过废立之举,始皇帝不担心大秦自他之后昌否,他更担心二世皇帝能否在任用他李恪的同时,维系住家长的尊严。 在始皇帝心中,高、将闾、胡亥皆有长短,论才具加在一块也不如扶苏。 扶苏是他最好的儿子,文德武行,信人奋士,北伐之行,冰塞之战,看似李恪在独掌大局,将头曼玩弄于股掌,但这背后,正是扶苏默默无声地料理了军中所有,李恪才能心无旁骛地把全部心神都投在对敌之上! 扶苏给始皇帝的密报是请罪的,其中事无巨细,皆在其中,始皇帝从其中看到了平戎扩军,无衣歌唱,更看到扶苏为稳定军心,编排罪名,狠施辣手。 这说明扶苏已经弥补了他一直以来最缺乏的割舍与权宜,于政一道,已然大成! 可惜,扶苏主导不了李恪,偏始皇帝对二世皇帝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与李恪能够棋逢对手,实现君臣二权的平衡。 传国玉玺……该予谁呢? 这个问题把始皇帝折磨得心力交瘁,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体便先一步垮了。 东狩车马出河东东向,沿着驰道去往会稽。金根车未行几日,始皇帝忽染重疾,昏厥于旧赵王都邯郸左近。 御驾急急扎营驻跸,李斯等人紧急商议,欲把始皇帝送往环境舒适的邯郸行宫休养。 大军还未启动,始皇帝突然醒过来,把忠勇的羌瘣招到身前。 “瘣,此地是邯郸郡么?” “是!陛下近几日有些疲累,臣与相国等商议,欲请陛下往风景秀美的邯郸行宫休养几日,那里是旧赵王宫,虽比不得阿房北坂,但比之金根车还是宽敞一些的。” 始皇帝摇了摇头:“朕……梦到了长平屈死的冤魂,他们驾着霸下,向朕跪拜,墨家强秦,秦却险些毁了他们。朕该替祖宗还报了。” 羌瘣大惊失色:“陛下说的甚话!您春秋鼎盛,连太医们都说您无大碍!” “那些个只懂巫卜的庸医?为朕诊断?他们活够了么!” “陛下……” 始皇帝疲惫地闭上眼:“无且爱朕,朕却不曾听他谏言……朕走不出邯郸了,去信都。” “信都?” “信都还有一处行宫,朕喜欢那里。” “信都的行宫……沙丘宫?”羌瘣难以置信,急急劝道,“陛下,沙丘不吉!” “去沙丘。”始皇帝的声音不容置喙,“朕……有朕的思量……” …… 狼居胥大营。 李恪正在帅帐中批着公事,蛤蜊突然急闯进来,面色惊惶。 “主公!老师……老师……” 李恪皱着眉停下笔:“夏师怎么了?” “老师编纂医经,总嫌前人所书多有纰漏,近日开始以身尝百草。今日他尝了一味甘草,忽就呕血昏厥。方才醒来,他说他不行了,想见您……” 咯噔一声,朱笔坠地,李恪张着嘴喃喃出声:“夏师……老东西不行了?” 他和蛤蜊急往偏帐,蛤蜊在帐外停下,李恪独自掀帘抢入。 帐内幽闭。 香炉里燃着安神的薰香,夏无且神采奕奕,独自端坐于帐中疾书。 李恪揉了揉眼睛。 “老家伙,我堂堂戎狄上将军,节制七郡,三处开战,公务繁忙得恨不得连觉都不睡,你消遣我?” 夏无且没好气地白了李恪一眼。 “你道自己真是个人物,请得动老夫用生死之说消遣你?” “那你怎么……回光返照也没这么精神吧?” “我服了仙丹……”夏无且顿下笔,老脸上闪出一阵伤感,“不过不是你那种药死人的制法,是卢举之法。” “你……服丹?” “方丈仙丹果真不是凡物,老夫明明油尽镫枯,却能丝毫不觉疲累!”夏无且兴奋地敲了敲简,“老夫一生钻研医道,所知太杂,蛤蜊随我多年,连六分都不曾学去。老夫便想着临死之前把蛤蜊生疏的事物记书下来,能书多少,便传多少。” 李恪一屁股坐下来:“夏师,您真的寿尽了?” “老夫可不是那些个不能自医的庸医!” “我听闻仙丹有续命之效,虽说饮鸩止渴,但是……” 夏无且戒惧地盯着李恪,直到把李恪的话强盯回肚子:“你又不曾服过仙丹,如何能知道得这般仔细?” “医理而断。” “当真?” “您说呢?” 夏无且深深叹了口气:“幸好……我还以为你事务太忙,亦像陛下一样偷偷开始服丹了。” 李恪忍不住失笑:“我还没活够。” “是啊,寻死之人才能想到这种蠢事。”夏无且大笑,“不肖你说,这几日老夫也不会停丹。不过我熬不了几日了,陛下在唤我了……” “陛下?”李恪面色登就一变。 “此事你知道便好,要有防备。人之将死,那种当真奇妙,医理不可释也……” 夏无且叫李恪来就是为了这句话,说完,他挥挥手重新埋首书案。 李恪沉默着躬身告辞,才出门,徐非臣就一头撞了过来。 “非臣为何也如此急迫?” “狼山两千里急报!贞宝师伯……去了!” 第六五五章 沙丘 “这里……就是沙丘宫。” 无力地靠在皇辇上,始皇帝含着笑对他的三位皇子说话。 “此地颇有帝王气。相传当年帝辛无道,在此宫建酒池肉林,令侍中男女裸身相逐,蔚为壮观。” “后来赵武灵禅位之后迁来此宫。就在这里,赵惠文当着武灵的面斩了安阳君章,亲手打断了强赵的脊梁。强赵再无勇毅之风,一手缔造强赵之势的武灵也被幽禁在此宫中疯死。” 他叹了口气,惬意地呼吸了一口沙丘宫干燥的空气:“你们可知朕要与你等说什么?” 三人听得面色苍白,始皇帝话音未落便齐齐跪下,不发一言。 始皇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想不明白?不急的,东狩伴驾皆有你等智囊亲信,与他们商议一番,过会儿朕会召见你们。” “唯……” 始皇帝再不看自己的儿子们,他舒服地躺回皇辇,对羌瘣说:“瘣,摆驾正殿,宣郎中令毅御前奏对。” 半刻之后,蒙毅一身朝服,在殿外正颜求见,殿前卫士一声通传,宣蒙毅入殿,面见圣颜。 蒙毅疾步而入。 始皇帝在正席上置了榻。 这几日车马缓行,金根车一日仅行二十里路,所以他休息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也走不动道,批不得疏,一应政务皆交由三位皇子打理,又令李斯、蒙毅、羌瘣三人,帐前监国。 这会儿始皇帝正在打盹,眼睛半开半阖,呼吸时轻时重,蒙毅见得忙放缓脚步,在榻边恭候了好一会,才等到始皇帝睡醒。 “毅,你来了?” “臣方来片刻。” “还是睡得这般短么?”始皇帝似乎对自己的睡眠质量很不满意,“日日都食苦药汤子,却总睡不下一个安稳的长觉……令,今日当值太医斩首,族中亲眷流放定北郡,交予戎狄上将军安置!” 韩谈在旁轻声一诺,小步疾行出大殿传讯。 蒙毅眉头深皱:“陛下,此番东狩,这已经是第四十二户,伴驾官员家族多盛,发往西军的,怕是已经不下三五千人了……” 始皇帝看着蒙毅发笑,笑得蒙毅背心阴寒。 “恪卿说得真不错,若不能心无旁骛,学派之人,无甚大用。” 蒙毅扑通跪倒:“臣,有罪!” 始皇帝长笑一声,叫起蒙毅:“想在朕面前活着,你们就当识时务,何罪之有啊?” “臣不惜死,只是……” “帝王权柄,何其诱人?真叫人食甘知味,欲罢不能!”始皇帝长叹道,“毅,你自小便是朕的伴读,且说说看,朕死之后,何人可为二世?” 蒙毅还未站稳便又跪下了,冷汗自背心渗出来,浸透了里衣,让他遍体生凉。 始皇帝无所谓地咧了咧嘴:“朕知道,你想荐扶苏。你也知道,朕无意扶苏。故而左右为难,不敢直言,是否?” “陛下……明辩!” “我儿扶苏,文、武皆世上难得,品行端良,忠正直言。” “他有大勇,头曼将二十万兵围城,他生生用自己的性命迫住李恪,让李恪不得不自立危墙。” “他有大毅,发配苦寒尤对朕坦荡,所思所想无半隐瞒。” “他有大忠,为朕所冷仍抱一腔热血,为朕之命不惜肝脑涂地。” “他有大仁,儒家恶行他不忍杀,方士恶事他不忍屠!” “你们兄弟为朕养出了一个好儿子,忠,正,贤,良,信人奋士,其仁爱之名天下尽知,其善治之功,世所传扬。” 蒙毅咚一声叩首:“既然陛下皆知,到底因何不喜殿下呀!” 始皇帝悲怜地看着痛哭的发小:“数年前朕疏远他,是因为他忤逆了朕。朕知其孝,但就是不喜。数年后,朕喜他了,奈何……” “奈何?” 始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毅,你可知李恪来见朕那晚,我们谈了什么?” 蒙毅摇头:“那夜之事,大秦上下无一人知。” “他要朕选,是要大秦昌盛万世,还是要一己永生不死!”始皇帝恨得咬牙切齿,“朕选了。朕把忠君的奉子赶去渔阳,此生再不寻苍居所在!” 蒙毅瞠目结舌:“恪君……悖逆如斯?” “他何时不悖逆过?”始皇帝反问一句,“可大秦要昌盛,要万世,朕杀得了他么?” 蒙毅无话可说。 “朕被骗了。”始皇帝说,“朕选了一次,就要选第二次。若朕再不死,以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究竟是我为君耶!他为君耶!” 暴怒的始皇帝像只困兽盘据在沙丘宫中,张牙舞爪,择人欲噬。 他猛丢出了榻上的玉枕:“韩谈!与朕进来!” 韩谈连滚带爬冲了进来,脚在门槛上一拌,摔得头破血流。 “朕知道,李斯手中有一名册,册上皆贪赃枉法,执公行私之法吏!告诉他,叫他挑出百人来,腰斩弃市,家人配西北!此事,三日!他若想拖着等朕死了,朕就在死前把他与鲍白令之配去为奴!去!” “奴得令!!!!!” 韩谈以比来时更狼狈的速度跑出殿去,始皇帝翻着白眼,仰着头嘶声吸进一口无止无休的长气。 “朕选给他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始皇帝疯笑着,怒号着,“朕的儿子扶苏与他太亲近了。扶苏想做商君的孝公,却不知道李恪……根本就不是区区一个商君!” “他,会让皇袍玉陛再无威仪!若任由他实现心中抱负,以后的朝堂正北便是绑一只猪,一条狗!大秦也能昌盛无碍!” 有生以来第一次,蒙毅被恐惧攫紧了。他不是畏惧喜怒无常的始皇帝杀了他,而是畏惧李恪,或者说是始皇帝口中的那个他全然不认识的李恪。 “陛下,才不可惜,当杀!则杀!” “朕不能杀他。”始皇帝突然冷静下来,冰凉如深潭,眼神中再没有一丝波澜,“朕要大秦万世永昌,所以朕不能杀他。朕不仅不能杀他,还要把大秦交给他。这件事……比谁做二世重要得多。” 蒙毅张了张嘴,突然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命。 始皇帝看着他,轻声说:“毅,你自小伴朕。吕相权倾时,你是朕的执笔。嫪毐谋逆时,你是朕的尚书。五国合纵,你与朕在函谷关站了三宿,看着恬浑身欲血在关下杀敌。直到天下平靖的时候,你成了九卿,成了朕的郎中令。你可知,朕离不了你。” 蒙毅大拜叩首:“臣一生所求,赵政也!赵政何往,臣……便何往!” “很好,去准备一下吧。待我们去了骊山,再以天下为棋,征战四方!” “臣!谨遵!” 第六五六章 三个皇子 蒙毅离殿。 与狼狈而疯颠的韩谈不同,他离殿时面带微笑,和风细雨。 他在殿外撞见提襟奔命的李斯,便叫住他。 “相国何往?” “郎中令何必明知故问,陛下盛怒,此事可不止干系我韩非一系!” 蒙毅悖礼地拍了拍李斯的肩,拍得李斯怔怔发愣。 “相国,斯君,看在同为法家一脉的份上,我规劝你,莫要去寻陛下,该等着陛下召见。” “等……” “便是陛下召见时,你也该整肃衣官,便当此事没发生过。” “诶?毅君,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区区百人百族而已!”蒙毅郑重其事地告诫,“区区百人百族,较之你名册上那千多之数,不过就是一成!何惜之有?你需知,你不求见,止于百人,你若求见,李恪那需多少人,法家就要填多少人。” 李斯词穷! 他不知道方才的奏对究竟发生了什么,蒙毅不同了。 这种不同由内而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思想,找到藏在最深处,连他自己也难以查觉的那抹私心。 这是始皇帝才有的目光。 李斯一下就冷静下来,拱手敬服:“敢问毅君,百人之数当如何分派?” “齐法与李恪有旧,苦寒的日子或能熬得轻松些,可据半数。秦晋一系有冯劫护着,可占余下六成。照理说为以后计,韩非一系只可敲打,不可轻动,然陛下毕竟叫你与令之君来操办,若是一人无有,怕是会节外生枝……” “陛下说百人,当是虚指,还是实指?” “这便要看相国有多少忠心了。我之意,最好今日就将名单呈予陛下,也不必等陛下御批了,直接加急广发天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斯长舒了一口气:“斯明白了,百九十九人,齐法百人,秦晋五十九,韩非四十。最晚后日,他们的家人就该起程了。” “如此,甚好。” 二人谈毕,见羌瘣端剑自殿中出,口中高宣:“陛下有令,宣皇子高,皇子将闾,皇子胡亥,觐见!” …… “假父,父皇与我说那些往事,究竟何意?” 在一处偏殿,胡亥身穿着隆重正装与赵高对坐。 赵高信手烹着茶,浅笑摇头。 “摇头?不可妄行?” “我便知道殿下会这么想,才说殿下错了。” “我错了?” 赵高轻轻点头:“陛下考校太子人选,这是两道考题。” “请假父赐教!” 赵高斟茶,推向胡亥:“二题者,一说帝辛之威,二说惠文之辣。” “以为诫命?” “以为……榜样。” “榜样?如此行事皆非明君,如何可称榜样?” “此事殿下不必知道。说实在的,其中隐情,我便是与殿下说了,殿下也听不懂。” “诶?” 胡亥还想再问,门外突然响起卫士传令。 “陛下有令,宣皇子高,皇子将闾,皇子胡亥,觐见!” 赵高摆了摆手:“殿下记住我说的话,以为榜样。饮了这盏茶,速去,莫叫陛下久候了。” “唯!” 胡亥饮了茶,急急趋往正宫殿外。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早候在那处,三兄弟聚首一笑,皆是胸有成竹。 胡亥问:“二位兄长可思得良对?” “比不得小弟身边有佞臣赵高,我等二人苦思无策啊!” “是么?”胡亥转身面露冷笑,“父皇怕是等急了,此非人子之道。” “是极,我等当从速请见!” 三位皇子垂手进殿,偷眼一瞧,始皇帝根本没等急,他又睡着了…… 这一觉,他舒舒服服睡了两个时辰,待得醒来睁眼一瞧,天都黑了。 始皇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看那三个快杵成人干的儿子,轻声唤人。 “谈呐!” 头上裹着血带的韩谈小跑着进来:“陛下,奴在!” “朕此番睡了几个时辰?” “整整两个时辰!” “这般久么?”始皇帝呢喃了一声,“看来也不是庸医误朕,朕错怪他了。” 韩谈眨巴了一下眼,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这茬。 始皇帝自已琢磨了一下:“前头那太医斩了没?” “还押着呢!若陛下有意宽宥,奴这便传令赦免了他!” “还押着?”始皇帝不满道,“行令之人如此磨蹭,朕的威仪何在?传令,把主令主刑几人斩了,亲眷配西北。” 韩谈张着嘴,完全是靠着条件反射才叩首称诺。 叩完,他迷迷瞪瞪问:“那太医?” “朕错怪他了,索性配其家人的令应当还未传至咸阳。追回来,朕恕他们无罪,再恩许其长子承其爵,加封一级,以示哀悼。” 韩谈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被冤枉的太医还没死,始皇帝就想着让他长子承爵,还加封一级以示哀悼…… 哀谁呢? 始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谈,怎么还不去传令?” 韩谈猛打了一个激灵,他想明白了,太医的人虽然没死,可在始皇帝上次下令的时候,太医其实就已经死了! 非死不可! 想明白了,韩谈咚一个叩首:“陛下,奴去亲自监刑!行刑之前,奴会告诉那太医,陛下对他的哀悼之意,想必他定会感激涕零!” 难得的,始皇帝觉得韩谈不错。 他点头挥手赶走韩谈,笑着对三个儿子说:“来时我说的那两个典故,你等都想通透了?” 三人强打精神齐齐拱手:“儿臣略有所得。” 他们本以为始皇帝会就此发问,谁知始皇帝只是点头,突然说:“若你等为二世,当如何处置扶苏?” 一片……死寂。 高、将闾、胡亥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抢着说话,甚至连别样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始皇帝颇有些不满。 “高,三人之中你最善思,你先说。” “唯!”公子高一步迈出,“大兄贤德,与上将军恪相合相善,儿臣会将北境十四郡交在他手,封安王,令大兄为国戍边,绝不重演赵惠文旧事。” “不错,兄友弟恭,是朕佳儿。”始皇帝夸了一句。 公子高大喜而拜。 始皇帝让他入班,又叫将闾。 “将闾,你呢?” “父皇,兄长之言儿臣难以苟同。”将闾扫了公子高一眼,“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北十四郡乃大秦之土,便是兄弟也不应当私相授受。儿臣会把大兄接回来,予他一个闲适的君称,俸同彻侯,却不封侯,如此才不会使兄弟阋墙,赵惠文之事自然也不会重演了。” 始皇帝又点头:“深思熟虑,国泰君安,是秦良主。” 公子将闾得意一笑,亦大喜。 只剩下胡亥了。 始皇帝看了他半日,却见他面色青白,全没有要站出来的意思,就不满问:“胡亥,没想明白?” 胡亥吓了一跳,磨磨蹭走出来,满脸苦恼与始皇帝对望。 “你有苦恼?” “父皇,儿臣知道自己该杀了他,可有李恪的西军在,儿臣杀不了。父皇,要不您就帮儿臣杀了大兄,可好?” 第六五七章 朽木之君 “为甚如此!” 夜深,在沙丘的一处偏殿,冲动的将闾拔剑劈树,只见现场一片剑影刀光,残枝败叶,漫天横飞。 就在不久以前,答完题后,三位皇子就被始皇帝赶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始皇帝心中更青睐谁的答案,因为他对三人一视同仁,就连明言要效惠文旧事,把扶苏杀掉的胡亥都得了一句【直言不悔,果决明智,是真诚人】。 但三人出来后不久,事态就一下变了。 始皇帝宣李斯、蒙毅、赵高、羌瘣、赵建、胡亥六人面君,显然在储位的选择上,他已经有了决断。 想不明白自己输在何处的将闾怒气冲冲来寻公子高,一到就在院里舞起了剑,怒吼之声,天地响彻。 公子高的脸上只有苦笑。 等将闾没力气了,他把将闾拉到一处憩亭,唤上美酒,兄弟交心。 “将闾啊,其实你我心中皆清楚,以我等中人之姿,若是侥幸为二世,大兄必须死……” 将闾一下子变得沉默,端起酒觞,不言只饮。 公子高的声音满是苦涩:“大兄胜我等远矣。文、武、智、仁,哪一项是我们比得了的?若不是他因仁义得罪了父皇,我等又岂敢有非份之想?” “那也不能杀他!他是兄长,是仁兄,我等谁没有得过他的照拂,人要感恩!” “可你想过没有,若是留下大兄,你我收得了定海侯的心么?” “定海侯……” “父皇封他为詹事,乃太子相,你就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定海侯乃聪慧之人,大兄亦是明理……” “你!敢信么!”公子高一声怒斥,猛站起来,“得定海侯,大秦平添五十载昌盛!无论你我谁为帝王,皆能作史载石刻,不下于父皇的明君圣主!可是若大兄还在,你可敢放手让定海侯施为?” 将闾心虚得反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也就是说,你打算将定海侯闲置?” “臣再贤,亦是臣……” 公子高哑然失笑:“你当真败得不冤。你那几个愚臣与你说了甚?你当定海侯代表的只是他区区一人?” “墨家总要报效的……” “长平之后,墨家出秦五十年!你忘了?” 二人不再说话,只你一觞我一觞地喝着闷酒。喝着喝着,公子高又说:“其实我们败得都不冤……” “咦?” “我们看错了父皇的心思了。甚帝辛无道,惠文弑兄皆是障眼,这场考量,父皇想看的其实是忠孝。” “忠孝?” “心中有思,付之于口,小弟做到了,我等皆错失了。” “我不曾……” “你是真蠢,我是假慧,无甚两样……”公子高叹了口气,“父皇不会许胡亥杀大兄的,或许此时,他正在面授机宜。往后就该做小弟之臣了,还是老老实实想想我等能在何处建功,报效朝廷吧……” …… 沙丘,正殿。 始皇帝看着胡亥,慈声慢诲:“你想杀你大兄,此事无错,你能想到自己杀不了他,当真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胡亥面带恭顺,低着头瞅了赵高一眼。 然而赵高虽说就像平日般站在始皇帝身边,但他正抬头看天,根本不与胡亥有眼神上的交集。 胡亥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作答。 “父皇,您就不该让李恪统帅西军。他十七万,岳丈才十六万,有他护着大兄,我如何杀得了?” 始皇帝楞了一下:“你……方才在心中想的是这个?” “是啊!虽说李恪的西军有好些部不满编,但是北军中,陈旦可是李恪的人,不能信啊!所以两军战力其实相似,岳丈很难从李恪手里将大兄夺下来,更遑论杀于军中了。” 始皇帝突然想换个储君…… 他正想着,赵高从旁轻声说:“陛下,殿下说得无错。有您的御令,戎狄自然无作乱之险,然您若无令,戎狄忠否可就不好说了……” 完美的补充。 此话一出,胡亥的愚钝一下便成了深思熟虑,所思所想皆最坏之状况,其中推断又全都烙在点上。 李斯与羌瘣皆认同点头,蒙毅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高一眼,心知这个老对手为了保胡亥,这次是连命都豁出去了。 始皇帝的心里舒服了不少,就顺着胡亥的话头向下说:“依你所言,朕若是不建西军,将三十万北军皆予王离,你便能在李恪军中杀了扶苏?河间军怎么办?” “区区四万兵……” “北伐!”始皇帝一声长叹,“北伐之时,李恪偏师一万,破燕然,夺王庭,杀敌之数不逊于恬!那头曼可是一生都滚打在沙场的宿将,二十万大军拿李恪亦毫无办法,你以为王离将三十万人,就能赢得了李恪的河间之军?” “打不赢?” “打不赢的。”始皇帝失笑着为胡亥解惑,“你需记得,李恪乃世之名将,而他的长处在民军。” “十三岁时,他孤身一人,以民军平定匈奴两万。巨野泽上,又是更卒,又是无赖,他打得八千水匪无处可逃。河间治郡他倒是以谋胜,以军定,但这次能克定匈奴,他所凭的却仍是民军轻骑。” “你需知道,他与你所知的寻常将佐是不同的,不管有兵无兵,你想胜他便唯有堂堂而胜!而能够堂堂胜他之人……观今日之大秦,唯有郯君。” “郯君……蒙恬?”胡亥不可思议地看着始皇帝,“父皇,蒙恬会助我杀大兄?” 此话一出,满大殿所有人都叹出了气。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赵高气得面色涨红,却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始皇帝整整调息了半日。 “高,你的学生,你自己叫他明白。” “唯……”赵高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殿下,陛下是想告诉您,用而克,信而防,为君之人首在制衡,故在寻到大秦的下一位军神之前,郯君切不可轻动!” “那,谁帮我杀大兄?” “此非您之所虑,乃陛下之所虑!” 始皇帝深深地看着这对师徒。 性凉如斯……幸耶?祸耶?可不论是幸是祸,皇子之中可驾驭李恪者,似乎也再无旁人了…… 始皇帝忽然觉得无比疲累。 他将要杀掉自己最好的儿子,然后去保扶一个蠢货成为大秦的二世皇帝,这所有的一切,居然是为了大秦万世的昌隆与帝王家万世之威仪。 滑天下之大稽! 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有两令,毅,由你来书。” 蒙毅的身子猛地一颤:“臣……” “朕何往,你何往?” 这已经近乎是恳求了。 蒙毅不再说话,走到一旁,提笔,跽坐。 “臣,请陛下示!” 第六五八章 天崩 “第一封令,发往定北,第二封令,发在雁门。切记,第二令必须在李恪一行方过阴山,立足未稳之际抵至,早不得,亦迟不得。” 始皇帝挣扎着坐起来,取过天子玺印亲手在两封令上戳上明章。 “高。” 赵高扑通跪倒,面色赤红:“奴在!” “第一封令让韩谈去送,他与李恪……李恪不会过分防备他。第二封令由你操办,记得做好一应手尾,勿使事败生变。” 赵高猛叩了一个响头,高声宣誓:“奴!必不辱命!” “行了,朕累了,你等且归,再叫朕与儿叙几句私话……” “臣等,告退!” 列位臣公依序而出,待走到蒙毅时,始皇帝轻声言:“毅也留下来,陪陪朕。” “唯!” 殿内只剩下了始皇帝、胡亥与蒙毅,始皇帝掖了掖身上滑落的薄衾,无力说:“沙丘,真冷啊。” 胡亥偷偷撇了撇嘴:“父皇,如今咸阳宫各处都改了冰墙地暖,四季如春。外头的行宫却不然,似这等老物件,自然比不得宫中舒适。” 始皇帝似乎是对胡亥的蠢话见怪不怪了,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问:“胡亥,你不聪慧,以后治国必然离不得贤臣相助。在你看来,何人可为倚仗?” 胡亥的眼珠转了转:“冯去疾老矣,儿臣会奉郎中令为大夫。” 始皇帝哭笑不得:“毅会随朕去骊山安居,你大可不必防备他。” “噫!”胡亥大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即将要殉葬的人,何以看不出一点异样。 他小声问:“郎中令……答应了?” 蒙毅含笑而答:“固所愿尔。” 原来是两个死人! 胡亥放心了,摆平心态,开动脑筋:“父皇予儿臣满廷贤能,儿臣不敢妄动。” “朕今日非要你说。” “呃……朝堂之上,文以李斯,去疾,武以岳丈,奉子。若李恪谋反,儿臣便请出郯君,以为助臂!” 他自以为给出了满分的答案,谁知却没得到始皇帝的夸奖。 面对沉默,他越来越心虚,越来越不定,忍不住就发声试探:“父皇以为然否?” “嗯。” 嗯? 胡亥愣在当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始皇帝究竟是以为然,还是不以为然。 始皇帝的疲惫感越来越强烈,已经渐渐维持不住神智的清醒。 他努力睁开眼,把焦点涣散的视线朝向蒙毅,却对胡亥说:“你若当国,记得登基初令,便要杀了赵高,夷其三族。” “杀假……杀太仆?何罪?” “昨夜不食素,休沐不更衣,一场误会,心血来潮……朕今日杀了这许多人,你见得了几个罪证确凿?” “无罪……而杀?” “这便是帝王之威。”始皇帝的语速开始加快,“杀了赵高之后,你便令去疾告老,但御史大夫之位却不可予旁人,把冯劫招回来,如此可保秦晋法系之稳定。” “剔掉去疾,却捧李恪手下的冯劫?” “相国这块不可急切。李斯不是去疾,你需拉拢,许他高爵,再将姊妹嫁于其子由,一个不够便两个,两个不够便令他和离,嫁他三个,莫舍不得。” “嫁……嫁三个?” “待李斯视你如朕,肯为你鞠躬尽瘁之时,杀了他,请郯君暂代相国,那时你亲去河间,去扶苏坟上祭扫。” “待忠而杀……我还要亲去河间?” “接下来便是李恪了。李恪此人不可以财帛名利动,他甚都不缺。你回咸阳,需大肆提拔墨家官员,许以要位,待提得够了,他会来寻你请辞。” “儿臣重用墨家,他反要请辞?” “你要许他请辞!但戎狄上将军之位,予雁门将军陈旦,旁人一概不可,墨家官员亦不可。然后,继续重用墨家,打压法吏!” “将西军交予李恪的爪牙,却许他请辞?” “再后来,约三五年,待你有女,许给其子。记得要许长子,也就是偏妻吕氏之子李肇!你还要以帝王之尊做媒,钦点其女华予嫁给耳。” “大秦公主许偏房?李恪之女嫁侄儿?” “到了那时,你才可以开口请他出山,许他以相国之位,彻侯之尊,让他教导你选定的三世。而你,从此自居于咸阳宫中,不问军政,以示信宠!” 胡亥张着嘴无声而动,已经连问题都找不出来了。 始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凝集,猛一扭头。 “朕知道你想问,你能在何时夺回大政……不要想,不要夺,待你要死了,如朕这般了,叫他叫到宫里!他不会防备你,你杀了他,夷其三族,杀尽李氏满门,到时候,你,撒手人寰!” “儿臣……儿臣要为他陪葬?” “是!你二人俱死之后,三世登基,要恢复谥法,要予他绝顶的美谥,要助他得成圣人之躯!而你……三世得为你议定恶谥,幽、纣、厉、炀,皆无所谓!” “这,便是你这二世的一生之责!大秦万代垂否,帝家威仪具否,全在你身了……” 胡亥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一切。 就如始皇帝暴怒之时所言的,胡亥如今也想问…… 二世之君我耶?恪耶? 何以我身负帝王之尊,一生之行却皆要为他人谋划,就连死,也要死在这场惊天的谋划当中,甚至连生后都必须要承担恶名。 那可是万世的恶名! 他哆嗦着嘴唇,彻斯底里地吼叫:“我不服!何以……何以!” 可是始皇帝并没有回答。 始终站在始皇帝身边,似影子一般的蒙毅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始皇帝的鼻息。 “殿下,陛下心力交瘁,已然昏了。您有异议便收着,待陛下醒后,再来面君。” “你说父皇昏过去了?” 胡亥的眼里没有焦点,声音里也没有人气。他歪了头想了一想,走上来,亲手探了探始皇帝的鼻息。 确有呼吸。 他觉得遗憾,皱着眉站起来,问蒙毅:“老贼都昏过去了,你不走么?” 蒙毅没有在乎胡亥的措辞,只是笑着摇头:“陛下何往,臣何往。如今韩谈去往狼居胥传令,陛下身边需人侍奉,臣便不走了。” “是么?”胡亥想了想,“老贼可有遗言?” “陛下白日曾有秘诣,诣,立皇子胡亥为太子,代朕监国。殿下出去时,记得将天子玺印也一道取走,只留下传国玉玺便可。” “我明白了。”胡亥从榻边摘走天子七印,收于腰间,“我……如此便监国了?” “是。” “我的话,如同御令圣言?” “是。” “我该如何自称?” “可称孤。” 胡亥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 “郎中令伴君多年,必深知陛下喜好。陛下如今圣体不健,与这殿中人多嘈杂亦有关联,孤意,将此间人手都撤了,殿门紧闭,遮挡天光,与陛下好生安养。郎中令,你以为然否?” “臣,全凭殿下圣断!” “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吧……” …… 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二十七,始皇帝驾幸沙丘,同日,立幼子胡亥为太子监国。 太子监国七日,帝崩。太仆高与丞相斯议,令取鲍鱼一石载辒辌车,掩尸腐之臭,秘不发丧。 车队西向而返,复归咸阳,十一月初九,发丧。 初十,太子登基,称秦二世,初令改元,称始皇帝三十八年为二世元年。 十二月,葬始皇骊山,郎中令蒙毅并无子后妃百八十三人请殉,二世制曰,可,乃命太仆高除郎中令为用…… 时,始皇帝三十八年,十月初四,岁首,孟冬。 阴冷的沙丘宫里唯有始皇帝和蒙毅二人。 胡亥以帝有恙,不喜光的名义封住了主殿的一应门窗,故二人虽都醒着,却不知如今是日是夜。 人的眼睛是具有适应性的,在黑暗中待了这许多日,些许微光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你我,看清周遭。 所以,始皇帝睡醒的时候,蒙毅一眼便看到了他脸上难得的红韵。 “陛下今日似乎康健了许多。”蒙毅笑着说。 “回光返照,油尽镫枯,毅,朕要死了。” “天子之死如天崩于民,陛下此时该用崩才是。” “对对对,朕要崩了,想来天崩便在今日。” 二人都笑起来。 蒙毅扶着始皇帝起身,轻轻为他捏着胳膊,舒缓筋骨,始皇帝发出一声惬意地呻吟,大舒了一口长气。 “武灵当年被惠文孤困于此,疯逝,怕就是身边少了如毅这样一个陪伴。赵政何往,蒙毅何往……毅,真乃是信人也。” “公子说笑了。”蒙毅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总角时的称呼,那时他不过三四岁,始皇帝也还不是皇帝,是公子政。 “不说笑。”始皇帝享受这样的称呼,翻过手,反捏住蒙毅的胳膊,“毅,胡亥如此凉薄之人,我杀扶苏而立他,是不是错了?” “公子还如往昔般英明,您为胡亥谋的策,若他可照实而行,李恪便逃不出公子的鼓掌。” “他会照实而行么?” 蒙毅苦笑:“我不知,也看不到。” “也是啊……”始皇帝叹了口气,“算了,行便行,不行便不行,人力有穷尽,兴衰早已定!” “公子终于看透了。” 二人相视,又笑起来。这次的笑与方才不同,不是浅笑轻笑,是朗笑大笑。 笑着笑着,始皇帝抓着蒙毅的手越来越紧。 笑声不知不觉停了,始皇帝粗重地喘息,只有进,没有出! 蒙毅尽了全力为始皇帝顺气,可始皇帝挣扎起来,一把就把蒙毅远远推倒! 他趴伏在榻边嘶吼:“仙丹!朕!朕的仙丹!” “陛下……” “快与朕把仙丹取来!朕是天下的皇帝,朕将以仙丹永生,朕要做永远的皇帝!快!快!若是拖延……若是拖延!蒙毅,朕夷你三族!!!!” 蒙毅流着泪叩首下拜,他跪在地上,任始皇帝如何谩骂威胁,只是叩首。 始皇帝骂累了…… 半晌之后,他无力地垂下身子,半个身体悬在榻外,干枯的手臂伸展着,指向墙边列阁的那个木箱。 他放弃了。 “始皇今日死!”他用最后的力气大喊出声,“憾!憾!憾!” 声音戛然而止。 蒙毅对着伏倒的始皇帝又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擦干泪,小心地把始皇帝的身体扶回榻上,掖好薄衾,整理好他散乱的发髻,这才站起身。 大秦的郎中令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冠,服,带,佩,剑,印,履,一应不碍。 蒙毅抬起头,缓缓行向紧闭的大门,拉开。 门外的卫士向着他扑通跪倒。 “原来现在是白天……”他注视着整整七日未见的艳阳,轻声呢喃,“劳烦通传太子殿下,我大秦的始皇帝,崩了。” 始皇帝三十八年,又二世元年,十月初四,岁首。 大秦始皇帝政崩于邯郸郡信阳县沙丘宫中,时年五十一岁。 哀鸿遍野,举世欢欣。 第六五九章 两封御令 始皇帝三十八年岁首,十月初一。 百余匹快马奔行在北方无垠的草原,当首一骑裘皮厚重,捂着脸,背着旗,三角旗上书有一个【令】字,旗杆的顶端又系着鲜艳的麾。 麾乃兽尾,纯白如雪。秦律乃定,大秦各地见大麾令旗,皆需要洞开城门,辟开道路,有求而必应,凡不应而致令旗迁延,主官斩首,不议。 这就是所谓的天子急令。 韩谈是此次的天子令使,自九月二十七出沙丘宫,区区四日,他跑死了两匹骏马,在百余卫尉骑士的护卫下奔行了三千余里。 狼居胥大营就在眼前了! 视野极尽之地,有座巍峨的高山横亘在广阔草原的中心,山南之下牛羊成群,一座连绵几十里的巨大军营依山而建,营墙之上彩旗招展,每一面旗上都写着【戎狄上将军】五个大字。 韩谈猛地勒住了马。 “去,通传皇长子扶苏殿下与定海侯上将军恪,陛下令至,正装而迎!” “嗨!” 三位骑士离队而出,不一会儿后,大营之中有战鼓擂响,厚重的辕门吱呀开启。 上千个背披着白裘,身穿着银甲的镰鼬甲骑在臼弗和卓青二人的带领下策马奔出。他们排成严整的两行,每十步散开两骑,左右而立,拄剑挺胸,如此整整排出十里之地,在草原上划定出一条以骑为肩的广阔大道。 一黑一白,李恪与扶苏二人乘马出来,身后跟着定北郡一应文武官员。 蒙冲牵着扶苏的马缰,沧海牵着李恪的马缰。 二人在大道的尽头与韩谈当面,齐齐滚鞍,扬手恭请。 “臣,戎狄上将军恪……”“儿臣,西军监军扶苏……” “恭迎天使!” 韩谈矜持地坐在马上完整受了这一礼。 这一刻他不是韩谈,不是内宦,他是始皇帝的世间行走,负责将始皇帝的唯一彰显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黑锦包裹的御令,扬手抖开。 “大秦始皇帝御令!” 李恪与扶苏又是深揖:“臣/儿臣接令!” “朕初生于邯郸,八载归秦,十三为王。至三十九,朕得天命,荡平六国,登皇帝位,至今一十一载。朕老矣,东狩于邯郸,始生之地,忽闻得列祖列宗音容,自知天命至终!令,皇长子扶苏即日归国,于阴山关前迎候朕躬,归咸阳以葬。戎狄上将军定海侯恪随皇子行!此令,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廿七,季秋!” “臣接令!”李恪一声高宣,起身接令。 只是扶苏没有应令。 他呆呆躬在那儿,无声无息,不言不动。 李恪皱着眉看着他,停下脚步静静等着。 半晌之后,扶苏晃了一下,身旁的蒙冲赶急一步上前搀扶,却被扶苏发力挣开。 他摇摇晃晃站在原处,看一会儿御令,看一会儿李恪。 “恪……父皇他……” “陛下在等你。”李恪轻声说,“你悲悸越久,他辛苦越久。” 扶苏猛甩了甩脑袋,大步踏前,几乎是用夺的方式从韩谈手中抢下御令,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 “冲!令狴犴营监军近卫即刻集结,三炷香毕未至,斩立决!” “嗨!”蒙冲正肃应诺,翻身跨上扶苏的战马疾奔而去。 扶苏捂着胸口,面色苍白:“恪……” “我的马予你,速去。” 扶苏感激地对着李恪拱手,翻身跳上他的战马。 眼看着扶苏疾驰而去,领着定北群臣的冯劫和苏角对视一眼:“上将军,我们……” “快去看着公子。”李恪挥了挥手,“天将崩,定北不可乱,越是这时候,你们越要形容稳健,以安民心。” “唯!” 十余官员将佐乌泱泱拨调马头,待他们走远,李恪叹着气上前搀下韩谈。 “如此大的消息,韩公事先也不知会一声……平添这些纷乱。” 韩谈感激地对李恪做一个揖:“上将军何以不乱?” “十余日前,我便有预感了。” “噫?” “您不知道,这几日我已经办了两场葬礼,陛下的老人一个个先去了,夏师与我说,是陛下在召他侍奉。” “夏师?神医无且?” 李恪默默点头,手一扬请韩谈前行。 二人共行,缓步而走,李恪问说:“陛下……还有几日?” “我离开沙丘宫时,陛下圣体尚算康健,但已经起不得身,就连御令也是请郎中令代笔。” “九月二十七?” “如此大事,岂敢拖延?” 李恪仰头一声长叹:“沙丘宫不祥之地,陛下因何会去那处?” “似乎是陛下自己不愿去那邯郸行宫。私以为,陛下幼年曾在赵国为质,或是不愿生于斯,逝于斯。” “或是吧……”李恪摇摇头,轻声召唤:“臼弗。” “下臣在!” “速去传令,此行由镰鼬、狴犴二营护卫,五营掌营与主爵中尉随同,莫府不动,定北诸臣亦不动。告诉他们安分守己,定北不乱,便是对陛下最好的忠诚。” “嗨!” 臼弗急急而去。 韩谈赞赏地看了李恪一眼:“上将军果真是有过思量。” “又不是甚好思量……” 一个时辰之后,千五镰鼬,千名狴犴护持着李恪和扶苏急行出大营,随行的除了韩谈和百余卫尉骑士,还有柴武、沧海和以主爵中尉身份客居在大营的李信。 车粼粼,马萧萧,车马大队自狼居胥向东北,日夜不停。他们绕过高阙关,只费时九日便已经抵近了雁门郡的阴山大营。 扶苏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悲悸,一路上都坐在车里,和李恪一道研究始皇帝的御令。 这封御令多有疑点。 始皇帝自觉要死了,为他操办丧事的人应该是二世皇帝。 他御令要扶苏操办,似乎是在暗示二世之位由扶苏继任。可事已至此,他为何不肯明言? 他还要扶苏去阴山大营迎圣躬。 阴山大营在雁门郡和云中郡新地交汇,既不是扶苏往咸阳的最快路径,也不是从沙丘宫归咸阳的必经之路。 也就是说,始皇帝大费周章安排了一个双方都需要绕路的集合地点,为什么? 基于脑海里所知的历史,李恪对始皇帝的奇怪安排很是戒备。然而韩谈说这封御令是蒙毅代笔的,扶苏也确认了令上文字的确是蒙毅手书…… 若是真有人要对扶苏不利,无论如何,他都该回避蒙毅才是,就算那个人是始皇帝,也不可能节外生枝。 蒙毅可是扶苏的铁杆拥护者,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必然不会背弃扶苏! 扑朔迷离啊…… 李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放松身体朝着车厢一靠,打开舷窗。 “曜。” 应曜骑着马凑上来:“钜子,我在。” “韩谈还在一波波地朝阴山派斥候么?” “从昨夜起就没停过,每次两骑,每半个时辰一次,青领着人偷偷跟了两回,他们确是去了阴山大营。” “什么消息需要联络地这么勤快……行踪?”李恪咂巴着嘴,“我们的斥候散出多远?” “前出百里,两翼五十里。” “后军呢?” “亦五十里。”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至今无有。” 李恪狠狠搓了搓脸:“监军现在如何?” “情绪稳定,就在车中安歇。” “何人护卫?” “蒙冲和狴犴营监军近卫。” “那些卫尉骑士没有试着接管护卫?” “全无动静。” “李信……主爵中尉呢?” “安坐车中,不时招武过去传授军法,似乎对武很是喜欢。” “传授军法?”李恪难以置信的失笑出声,“这个时候传授军法?” “传了一路了,什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也无甚新鲜的玩意。” “虚实之道……”李恪琢磨了片刻,“此地距离……” “报!” 车驾停了。 李恪挥退应曜,掀帘走出车厢。他看着飞奔而来的前军斥候,沉声问话:“何事!” “禀将军,有御令至!天子令使正在南七十里外,宣将军与监军前往接令!” “第二封御令?虚……实……” 第六六零章 谷道听宣 南七十里,阴山谷道,长城关隘。 这里是阴山山脉中的一处狭道,左右不过三十余步,两侧皆是峭壁陡崖。 关隘就建立在谷道正中,过关之后继续南行几十里,便是李恪此行的目的地阴山大营。 想当年,巴特就是在方螣的协助下从此处摸过大秦的防卫线,先对阴山大营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又派军返身回来,对此处的关隘进行了彻底的破坏。 这里曾被拆成一片白地。 后来蒙恬坐镇雁门,曾对此关进行过一定程度的修缮,但北军重心在北伐后转向高阙关,这里得不到足够的重视,新修的关隘也远及不上旧时高大坚固。 如今就更不必说了,关南是雁门,关北是云中,这座关隘早就没了战略价值,只是因为商贸频繁,这才继续保留着用作通行税卡。 李恪不喜欢这里。 狭窄的谷道,一线天的地形,这里到处都可以埋伏,反观自己,却根本没有进退的余地和展开的空间。 车马在道北停下。 李恪站在车辕上,皱着眉看着幽深曲折的谷道。 扶苏奇怪走上来:“恪,车马怎么不走了?” “这儿……”李恪拿手指着谷道,“说好了要在阴山大营汇合,天使在这传什么御令?” “你觉得有诈?” “不知道。大营是旦的防区,肯定没什么问题,但这里……这里的关隘如今是郡守府管辖,驻的也是税吏,与北军无关。” “还有这等事情?”扶苏意外地扬了扬眉,“或是,父皇身体见好了?” “天子崩逝,何等大事。若不是药石无灵,谁敢将那样一封御令传到狼居胥来?更何况还是蒙毅亲手写的。” “也是……毅师绝非大惊小怪之人……” 二人登时陷入沉默。 韩谈也从后军上来,脚步颇急,脸上带汗。 “殿下,上将军,车马怎么停下啦?” 李恪冲韩谈拱了拱手:“韩公有所不知,有天使在前头关隘等着我们,说是又有御令。” “天使?”韩谈愣了一下,“那更该赶紧呐!” “是么……”李恪意味深长看着他,“韩公真不知有天使在前头?” “这……”韩谈脸色骤惊,“上将军何以如此发问!” “每半个时辰斥候两人,韩公可否告诉我,您在和谁联络?” “自然是陛下御驾!” “那陛下御驾现在何处?” “就在阴山大营等着二位啊!” “陛下圣体尚安否?” 韩谈哭丧着脸:“上将军,此等大事我如何能知啊!” “是啊,似陛下安危这等大事,你要韩谈来说,他如何说得?”李信让柴武搀扶着慢悠悠上来,笑着扫了韩谈一眼,转眼望向李恪,“上将军,天使在前,不进,不恭。” 李恪眯起眼:“陇西侯觉得殿下该进?” “该与不该,皆要进去。” 二人默默对视了半刻,韩谈看上去越来越急,李恪突然笑起来,对李信说:“陇西侯所言,在理。” 他转身跳下车辕,把住扶苏的手臂:“公子,谷道狭窄,你我二人弃车换马可好?” 扶苏微微点头。 “臼弗,青,你二人领着本部自东西上山,控制住谷道两侧,不得有误。” “嗨!” “曜,冲,你二人领五百狴犴下马随行,剩余车马暂由陇西侯代管。陇西侯,有劳。” “举手之劳。” 说完这些,李恪忽然看了看天色。 “不想天色如此晚了……原地休息半个时辰,食水之后,依序入道。” 韩谈瞪大了眼睛:“上将军,天使在前头候着,您却要在此扎营埋锅?” “不扎营,不埋锅,就是随便进些食水。谷道漫长,饥饿不耐久行,韩公以为然否?” 看着李恪身后,沧海满嘴的大白牙,韩谈艰难咽了一口唾沫:“那……待会儿入道,上将军觉得我可要随行?” “韩公自然是要随行的,不过卫尉骑士们一路辛苦,还是随着陇西侯在这儿歇一段吧,好吧?” “……全凭上将军吩咐……” …… 镰鼬骑士一分为二,臼弗和卓青各领一路,持弓攀山。 李恪压着大军在道外等着,严令不许韩谈的卫尉再离车队。 剩下的五十几个卫尉骑士被迫下马,每个人都由两个狴犴近卫看着吃喝,李恪当着韩谈的面下令,说阴山周围多见马匪山贼,若是有人擅离队伍,生死概不负责。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估摸镰鼬骑士们已经扫到半路,这才和扶苏一道骑上马,领着五百近卫步入谷道。 因为是步行,队伍行走的速度并不快。沧海为李恪牵着马,而蒙冲因为要和应曜一块领军,给扶苏牵马的人就成了柴武。 行出三里,天使临近,李恪看到一个高不过一丈三四的矮小土关,关墙上站着十几个甲士,关墙外则立着四五个骑士。 骑士头领一身明甲,背上插着一面三角麾旗,麾旗迎着山风招展,正中一字曰【令】,正是令使大麾。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是,这位令使李恪是认得的,给事中阚忠,想当初李恪通钱赵高的主要见证人之一,赵高的绝对亲信。 看到他,李恪深深叹了口气,回望扶苏,发现扶苏满脸的错愕。 他显然也认得这位,这位的出现代表了一个谁也不愿面对的事情,蒙毅的立场变了…… 蒙毅为何会变呢…… 李恪想不明白。 他扬起手,护卫停驻,李恪与扶苏四人二马缓缓上前,与传令天使当面而立。 阚忠冷笑着。 二马抵近,相距五步,扶苏才要下马,却听到一身轻咳。 李恪清了清嗓子:“给事中,是吧?” 阚忠怒目乍起:“大胆李恪,御令在前却不下马,你欲反耶!” 李恪耸耸肩:“乍听闻陛下之事,殿下与我星夜疾驰,如今双腿双脚全是燎泡,几近废了,实在是下不得马,请天使见谅。” 阚忠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恪睁着眼说瞎话。 是,他和扶苏九日能赶到这里,显然是星夜疾驰的结果。他们二人脸上多有征尘未喜,也证明了星夜疾驰这件事情。 可是谁不知道他们是乘车而来! 李恪的机关车天下闻名,不仅有绝顶的防御力,就连车内空间也比始皇帝的金根车宽敞舒适。坐着这样的车奔行千几百里,他们的脚怎么可能会废! 而且面对御令天使,就是癃也得跪吧?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伤,就骑在马上接令? 阚忠怒极,手指着李恪:“你……你……” “你宣不宣吧。”李恪冷冷出声,“若是不宣就把道让开,我们有御令皇命在身,还要赶去阴山大营,迎候圣躬。” “嚣张至极!嚣张至极!”阚忠恨死了李恪,从怀里掏出御令,打着颤音,朗声高宣,“大秦始皇帝御令!” “儿臣……” “直接宣令,哪儿来这许多废话!” 谷道之中死寂一片,连扶苏都怔怔看着李恪,不明白李恪为什么要应对得如此激烈。 不敬主上……可是弃市之罪! 阚忠紧紧咬着嘴唇,面色青白,盯死李恪,李恪也毫不躲闪看着他,如此对视良久,阚忠终于移开目光,朝向御令。 “皇长子扶苏,蓄家兵,通外臣,性骄奢,多悖妄。其尝私宴以言朕过,与宴者三五十人,阿谀吹捧!朕深恨之!皇子负贵胄之身,上启天德,下续地厚,当敏思谦和,恪谨恭守,然扶苏皆无!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此人若存,朕何面天颜!令,皇长子扶苏贬为庶人,以成朕之君责。令,庶人赵扶苏自裁,以全朕之人责!此令,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季秋!” 第六六一章 谒杀 隆隆的回声,回荡在谷道的两岸。 无君,无父,不忠,不孝…… 蓄家兵,通外臣,性骄奢,多悖妄…… 朕深恨之…… 朕深恨之! 李恪目光僵直。 他本以为始皇帝死了,赵高把亲信派来此处,是在关后埋伏了人,是在谷道两岸的崇山峭壁埋伏了人……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赵高杀人,凭借的是却一绢御令! 令皇长子扶苏贬为庶人,令庶人赵扶苏自裁尽忠…… 这是谒杀啊! 大秦承周礼,治法律,父母尊长执子女生死,君要臣死臣或可不死,父要子亡,子却不可不亡! 不亡违律,罪可弃市! 他看到阚忠脸上的冷笑,猛地回头去看扶苏。 五步外的扶苏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要跌下马来! 他慌忙大喊:“矫诏!赵高当死,竟敢矫大秦皇帝遗诏!” 扶苏脸上终于显出一丝丝血色。 然而,阚忠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脸,手一扬,就把御令交给了身边的骑士:“去,将御令交给庶人赵扶苏,叫他自己看看,此令究竟是太仆矫诏,还是陛下圣命!” “嗨!” 那骑士低头一诺,单手接过御令,高举着直行向扶苏。 李恪嘶声大喊:“武!接过御令,若有人敢接近殿下五步,杀,无赦!” “嗨!” 牵马的柴武高声应和,锵一声抽出腰间寒月,同时拉开了飞蝗的插梢。 呈令的骑士僵在原地。 柴武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气,那杀气溢满了整个谷道,谁也不怀疑,只要有人敢违背李恪的命令,柴武会毫不犹豫地让他身首分离。 阚忠睁大了眼睛:“李恪,你连御令也敢拦!” 李恪锵一声抽出启夏,斜举向天,眯着眼,声音宛如万载寒冰:“众墨者听令!” 五百狴犴齐齐跪地:“请钜子令!” “墨家以死护扶苏,今日道中,凡有人、畜、飞鸟、萤虫,欲近扶苏者,杀,无赦!” “学生遵令!”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大秦的戎狄上将军拦不了御令,但是墨家的钜子可以,因为世人皆知,天下墨者只识钜子,不识秦帝! 阚忠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惶。 事情失控了! 赵高在筹谋此事时将李恪视作贤臣,视作军神,唯独忘了他钜子的身份。 李恪是钜子!普天之下唯一一个可以正面挑战始皇帝威仪,令天下墨者死不旋踵的大秦钜子! 若是扶苏看不见御令……这场戏,该怎么演下去? 阚忠想到了扶苏。 他看扶苏,扶苏正惊惶于马上,不知进退。 阚忠高喊:“庶人赵扶苏,你!亦欲抗令不接?” 这一喊让扶苏猛然惊醒。 他看着周围…… 印象里,李恪几乎从未拔出过他的启夏,印象里,营中的墨者各个木讷谦和…… 而现在李恪举起了剑。 他像个真正的将军,举剑傲立,沧海缠在双臂的银链已经松下来了,柴武像身处白狼锋锐般阻挡着御令,身后的狴犴近卫在钜子令下长剑出鞘,修长的慎子剑,厚重的孟胜剑,轻灵的姑果剑…… 他第一次发现,狴犴营中居然有这般多武艺高强的墨者,为了他的安危不惜自身,反倒是忠毅勇猛的家臣蒙冲呆呆立在剑丛之中,不知该上前护主,还是跪地,看着自己的主公自裁…… 得友如此,生……无憾矣。 扶苏失笑着轻声说:“恪,启夏挺重的,举累了吧?” 李恪皱眉看着他:“扶苏,你翁死了!如今赵高李斯秘不发丧,他们想扶胡亥上位,为此甚至不惜篡改遗诏!那是你翁啊!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狠戾最伟大也最英明的始皇帝,哪可能会把自己的亲儿子错认到这种地步!” “那就让我看看御令吧……”扶苏笑着策马上前,马儿扬开蹄,慢悠悠从柴武身边绕过去,“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李恪长叹了口气。 他垂下剑,面无表情:“阚忠,你和你的人,把御令丢地上,后退二十步。” “大秦威仪俱在我身,身为皇帝令使,岂有……” “沧海。” 沧海甩手丢出短戟,化作一道银光,直飞向阚忠左旁的那个骑士。只听见噗一声皮肉崩碎,短戟的锋锐已经切下马头,直戳进骑士的正脸。 骑士飞了出去! 所有的人,谷道内外所有的人呆呆看着倒飞出去,早已经必死无疑的那个骑士。 他的脸全烂了。 锋利的银戟整个戳进去,闪亮的银链绷直在沧海的手上,就如是从那具尸体的脸庞当中生长出来。 沧海狞笑抖腕,银链一甩,短戟便啵一声褪出尸骨,钻回到沧海手上。 冲天的血泉扩散向天,沾染山壁,沾染战马,浇了阚忠满头满脸。 李恪微微颦眉:“还不听话么?沧海。” “等等!”阚忠瞪着眼大喊,“弃令!退步!李恪疯了!李恪疯了!” 他身边的骑士们如蒙大赦,持令的骑士几乎在阚忠发声的第一时间就丢掉御令,然后飞也似,何止退出二十步远。 扶苏苦笑着看着这一切。 尊贵的御令就像一团抹布似被人丢在血泊里,沾着血污,损了玄鸟,实在是…… “恪,你吓着他们了……” “蒙冲!”李恪根本不理扶苏,一抬头喊了蒙冲。 “敢问上将军……” “扶苏现在信不过我,你去,去检查那地上的御令,看看有无染毒,有无暗箭!” 蒙冲愣了一下,慌忙接令:“嗨!” 半晌之后,蒙冲检查完毕,御令就是御令,没有半点机关。 李恪的脸色更加难看。 扶苏无奈道:“恪,现在我能去看了吧?” “如果你坚持……” “我坚持。” 李恪长叹了一口气:“那就去吧。” 扶苏对着李恪感激一笑,策着马走到蒙冲身边,接过御令,展开。 李恪看到扶苏的身体颤了一下…… 颤抖越来越强,越来越烈,他惨笑起来,一声,两声,声声慢慢。 “恪……”他一撒手,任由遗诏重坠回草地,“恪,我们错了……那御令,千真万确!” 一个确字落地,他扬手抽出腰间长剑,想也不想,便向着脖子抹了过去! 李恪大惊失色! “沧海!拦住他!” 沧海翻手扬出沾血的短戟! 短戟破空,扎中扶苏的剑颚,巨大的力量透剑而过,破开精铁打造的剑颚,扎断四锋四棱的剑身! 沧海怒目圆睁,咬着牙一声暴喝! 银链猛地拉直! 银链绷直,缠住小指,深陷进皮肉,把沧海胡萝卜粗细的小指连根切断! 他嗷一声嚎叫,翻手转臂,那银链余势不竭,破开皮,切进肉,但总算是止住了去势,堪堪停在扶苏的颈边! “武!保护殿下!” 蒙武也跟着发出了嚎叫,翻身飞扑撞开蒙冲,紧接着身如陀螺,扬起的寒月二话不说切断马颈! 硕大的马头坠地,整匹马儿跌到,扶苏木然地被压在地上,满地的污血渍染了他的朝服。 他倒在地上,木讷张嘴:“恪,何必呢……” “发令箭!锁谷道!在场人等!一应扣押!曜!把韩谈……抓起来!” 第六六二章 三令二请 “今天……是十月初十,对吧?” 数千人的营帐扎在阴山谷口,李恪一脸疲惫地从扶苏帐中走出来,看到溜达的李信,就和他信口闲聊。 李信像不认识李恪般看着他:“怎的,过得连日子也忘了?” 李恪苦笑摇头:“只是想确认一下,然后再猜猜,陛下到底崩了没有。” “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今天做的事论造反都够了,区区的大逆不道,还是对一个死皇帝,无所谓。” 李信哑然失笑。 他扫了眼扶苏的营帐,轻声问:“殿下还是不愿见你?” “倒不是不愿见……”李恪弯下腰,拔了颗草含在嘴里,然后顺势就坐下去,“脸也不洗,衣裳也不换,虎口裂了,油皮蹭了,也不愿料理伤口。柴武如今寸步不离守着他,我深怕他随便找个木橛子就戳进嘴里,去全那愚蠢的孝道。” 李信拍了拍草地也坐下来。两个大秦的关内侯就这么肩并着肩,箕踞而坐,全然不顾形象威仪。 “你也知道那封御令是陛下圣意?” “知道又如何?”李恪吐掉草根,换根新的,“陛下死了。大秦攒了六世阴德换来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始皇帝一旦死了,也就是一具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尸体,和任何一具尸体都没两样。” 李信定定看着他。 “我越来越不明白,墨慎子究竟是如何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的……” “陇西侯也认识老师?” “在我这个年纪,凡有些场面的人怕是无人不认识你的老师。”李信叹口气,目露怀念,“想当年陛下欲灭楚国,武成侯说攻楚需六十万兵,我年少轻狂,言二十万足矣,这才从他手中抢下主帅之职。后来……” “莫非老师帮项燕造了抛石车?不对啊,据我所知,抛石车应该是楚墨的何仲道为项燕造的,老师并不擅长机关才对。” “你倒是知道墨慎子的长短……”李信摇摇头,“正如你所说,墨慎子并非助项燕之人。他听闻何仲道助楚,就带着弟子门人跑来我营中,要我弃攻楚国,带兵回咸阳。” “你把他乱棍打出去了?” 李信被李恪的口气逗得哈哈大笑:“他当时早已经名满天下了,我岂敢对他不敬。” “那你如何对他的?” “当然是和所有名满天下的士子一样,先把他请进帅帐,恭敬求教,等他说够了,再支一点盘缠,礼送出营,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此说来,那场惨败……你还真是活该。” “确是活该。”李信学着李恪的样子拔草来吃,结果吃了一嘴的泥,呸呸直吐,“你老师都说了,项燕有楚墨襄助,急不可攻,我却还是领着大军强行渡河,结果那一场石雨真是,叫人永生难忘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陇西侯,听晚辈说句不中听的,你二十万大军便是安然过河,也不见得就是项燕的对手。” 李信气得吹胡子瞪眼:“竖子!此问策之礼耶?” 李恪耸肩,一脸痞赖:“你在我面前思个妙策不容易,我就是不问,你也憋不住。” “你!”李信恶狠狠剜了李恪一眼,“殿下不想死的。” “不想死?” “是。殿下是忠义勇信之人,虽不想死,却不能作出悖父之事,死意已绝。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想着如何劝他,而是如何让他自己劝服自己。” “劝自己什么?” “让他有理由相信,陛下根本不愿谒杀他,只是人之将死,帝权旁落,无论是陛下还是蒙毅,皆是身不由己。” 李恪的眼睛亮起来:“陇西侯妙策,请受晚辈一拜!” 李信得意畅笑。 “恪。”他说,“我与你大父同辈,至你一代,虽说槐里、赵郡两支已出五服,但在我这辈却仍是嫡亲的血裔。我托大唤你声恪,也问问你,于后之事,你有何思?” “陇西侯是说……二世登基以后,我如何安置殿下,又如何自处吧?” “是。” “划地自守,如何?”李恪说得轻巧,就如同在商量今晚吃什么。 李信眨巴了一下眼睛:“你真心否?” 李恪认真说道:“陇西侯,我郑重说与你,无论始皇帝选了何人为二世,他都是伪帝。在我心中,大秦的二世唯有一人,那就是扶苏。” “你欲反耶?” “反?”李恪哈哈大笑,一瞬间豪气干云,“我若欲反,这天下不出三年便是我墨家的,此事我知,或已作古的始皇帝亦知。你说,咸阳那位敢逼反我么?” 李信怔住了…… 他看着李恪,久久才吐出几个字节:“何以……不反?” “因为啊,我的野心,小小的咸阳盛不下。”李恪翻身跳起来,向着李信深深一揖,“陇西侯,我会让扶苏身系大秦正统,天下尽知。所以你或许该早日想想槐里李氏当如何自处?是忠于咸阳?还是忠于……” 话说半句,李恪转身,大步去向俘虏之地,囚徒之所。 …… 在大营的一角,李恪在俘虏营中见到韩谈。 “韩公,受苦了。” 韩谈像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一下。他哭丧着脸说:“定海侯,陛下之命,我是不敢不为啊……” “没事的。”李恪笑着看着他,“人主之托,忠君之事,您做甚,天下也说不出韩公半句坏话。” “真……真的?” 李恪点点头,才要说话,门外应曜突然来报:“报!” “进。” “有秉君侯,欺君祸国,篡改遗诏之奸贼赵高同党,旧大秦给事中忠并随行卫尉四人、税吏二十七人已尽数斩首!” 李恪看了眼面色惨白的韩谈,转过头,不满地等着应曜:“不是说了,此事不要在韩公面前提及,你是欲以假言诓骗韩公不义?” 应曜嘭一声单膝跪下:“此等大事,臣下不敢妄言!问斩之前,忠为求恕,已将胡亥、赵高、李斯篡改遗诏,威逼郎中令之事尽数盘出,一应口供签字画押,绝无虚假!” “真的?” “千真万确!一应事物皆在营外!” “那就把口供呈上我看。” “嗨!” 应曜嗨了一声,抬手一招,几十个墨者鱼贯而入。 他们手中捧着的不仅有口供竹简,还有一些认罪的血书,以及……三十二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韩谈当场就尿了。 李恪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水渍,轻声说:“韩公,我此来呢,其实有一事求你。” “定……定海侯……请说……” “我呢,方才一时冲动拦了殿下行孝,如今殿下生气了,任我怎说也不愿去听。您看,如今事情水落石出,可见我的猜测其实是全无错漏的,赵高、李斯,还有皇子胡亥,真的在陛下死后篡改了遗诏,还以蒙氏全族性命要挟郎中令,要他书下两封御令,诓骗陛下选定的继承人自戕,好夺国,乱国,祸国。” “可我……可我真的眼见陛下让郎中令主笔,书下那两封御令。就连御令何时送抵,何人送抵,都是……” “您……真没记错?” 韩谈哭了。 李恪从怀里抽出一块白绢捂着鼻子,皱着眉看着上下齐涕的韩谈。 “韩公啊,这件事我手上已有了确凿的证据,然而曜这人,冲动,对陛下又忠诚,一时怒极居然把这些重要的人证皆斩了。这事儿闹得……死无对证,您说我该怎么让殿下相信,这些口供不是屈打成招的呢?” “定海侯,您放过我……放过我……我实在不敢违背陛下……”韩谈叩着响头,一下一下,无止无休。 只是李恪全无所动。 他只是叹了口气:“韩公,您看看周围。” “周围?” “陛下在天上看着您,我在您面前,可都感受到啦!” “……”韩谈一下便僵在原地,他的脸上忽青忽白,突然发力咬破了嘴唇。 “定海侯,我记起来啦!胡亥该死,赵高该死,李斯该死!那蒙毅也该死!不过三个篡国的逆贼绝不会由蒙毅活着,他是必然要为陛下殉葬的,此事勿需您来操心!” “是么?”李恪不置可否地念了一声,“那殿下那儿……” “韩谈身受皇恩,如何能让陛下最爱的皇子枉死!此事便包在我身上!” “韩公高义!”李恪站起身,向着韩谈躬身长揖。 他站起身,朗声下令:“令旗四出,三千里加急!” “嗨!” “令!草原入冬,戎狄上将军府所节制之七郡郡守、将军,立即停止进兵,原地扎营,其人……限十一月初一至狼居胥大营上计,商讨开春大计。” “令!阳周田荣并白于将作阻断直道,即日起新建阳周关隘,全面隔断与中原腹地之联系!” “令!河间军季布紧闭关隘,收紧兵力,置军布防白于山地,毋使有失。” “本侯得讯,北军于上谷丢失一批军资装备,有东胡欲伪装秦军,骗关寇边。故请雁门将军陈旦封闭阴山、平城、句注、楼烦等一应出入关隘,无论何人叫关,不可使一兵一卒借道雁门。” “年少之时,上郡郡守泊,雁门郡守骏二人对本侯多有恩惠,本侯一直铭记,却无隙回报。请陇西侯代本侯跑一趟肤施和善无,请二位郡守往狼居胥一会,以全本侯相思之意!” “以上三令二请,即刻发出,镰鼬营不可有旦夕拖延!此令,大秦戎狄上将军,定海侯恪,始皇帝三十八年,孟冬!” “嗨!” 一口气连发了五道惊天的将令,李恪低头扫了眼瘫软在地,张口无声的韩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差点把这事儿忘了。叫人为韩公洗漱更衣,这样子去见殿下,臭死了……” 第六六三章 二世登基 始皇帝三十八年,十一月初八,函谷关东。 萧萧车马缓行在平直的驰道上,头前有精骑斥候,随后旗鼓,再后中军。 厚实的中军护卫着十三辆华贵的金根御驾,两翼是红黑双箭组成的仪仗弩营,身后则是长长成列的辒辌臣车。 三驾成列的虎贲战车猬于最后,车上甲士昂扬志气,铜盖闪亮映射光华。 这是始皇帝浩荡的东狩车队。 有人说,始皇帝于东巡途中染恙病倒,不良于行,故御令终止东狩,车驾中道返咸阳。 也有人说,始皇帝这次病得极重,所以才匆忙册立了太子胡亥,这次急急赶回咸阳,就是为了料理后事,保扶自己选定的二世平稳登记。 更有人说,始皇帝早已经死了。胡亥并赵高、李斯二人矫诏,欲暗害始皇帝选定的公子扶苏,蒙毅、羌瘣不愿苟同,已经被谋逆之徒生生勒死在沙丘宫中。 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消息才是真的。 流言止于智者。 为了验明事情的真伪,大秦悬赏位列第三的祸国大贼张良乔装打扮重新回到内史郡,就在函谷关附近的山林之中,目送着始皇帝的车驾徐徐走出函谷关的幽深谷道。 “车队过半,你看出甚来没有?”盖尤穿戴斗笠蓑衣,挂着腿斜靠在树梢上问。 张良缓缓摇头:“车马、旗帜、布阵、行速皆无不妥,我只知胡亥矫诏一事,若无意外,当是假的。” “哦?你见着始皇帝了?” “始皇帝如何见得到。”张良哑然失笑,“不过我见到总领护军的羌瘣了。” “国尉瘣?” “就在中阵排头,旗鼓阵后。”张良遥遥指着一个身穿精甲的老人,“此人乃始皇帝最信重的亲近护卫,曾常年担任卫尉一职,他还活着,便足以说明矫诏一事做不得真。” “那始皇帝究竟是病重还是病轻?” “说不好,不好说。”张良抻了个懒腰,“更何况,胡亥不矫诏,也不能代表始皇帝还活着。” 盖尤挑了挑眉毛,突看到山下车队停驻,有一员彩衣骑士自咸阳方向疾奔而来,在斥候阵前滚鞍跪倒。 由斥候急向后阵传令,不一会儿,胡亥、赵高、李斯、羌瘣、赵建、蒙毅,三公九卿并太子齐出,越过斥候一直来到骑士面前。 张良皱着眉头:“那骑士……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一个令兵而已,你也见过?” “能让三公九卿抛下始皇帝去迎,哪可能是区区令兵。”张良看着山下,长声感叹,“真想知道那骑士在禀报甚事……” 这话还未落,张良就见到胡亥大怒而起,一脚把骑士踹翻在地,那骑士缩在一边不住地叩头。 张良看着这一幕,突然间恍然大悟。 “我记起来了!此人……是始皇帝的御前近侍,韩谈!” 盖尤勾着树枝,像蝙蝠似倒挂下身体:“始皇帝还未回宫,御前近侍却从咸阳来?你记错了吧?” “如何记错?那时你我借宿在李斯家中,这韩谈不慎引得斯特大怒,就是像今日这般,一个怒踹,一个叩首,何其相似也!” “就算你不曾记错……区区一个人见人欺的阉宦,你乐什么?” 张良大笑摇头:“你不懂,你不懂!尤,我欲请你往西北一行。” “西北?去找李恪?” “正是!始皇帝下了一招妙棋,扶苏此番必死无疑,你替我去看看,李恪到底死了没有。若是他也一道死了……大事,近矣!” …… 十一月初九,始皇车驾昼归咸阳,发丧,昭告天下。 次日,胡亥即皇帝位,称秦二世。初令便夺了先皇帝纪,改始皇帝三十八年为二世元年,以示二世承先帝之懿德,大秦盛世,万代永昌。 天下素缟,满城挂绫。 胡亥一身皇帝冕服,背手站在咸阳宫的南城楼子。 赵高在旁轻声劝慰:“陛下,夜凉风大,还是早些回阿房去,皇后还等着宫门落锁,关起门来为陛下贺登基之喜呢。” 胡亥冷笑了一声:“贺?这身冕服合该为朕所得,有何可贺!” “是,陛下说的甚是。” “假……” “陛下!”赵高慌忙唤住胡亥,“陛下如今天下至尊,这戏言的闲话可再称不得啦!” 胡亥很满意赵高的恭顺,点点头,轻声说:“那便这般。有外人时,朕称您太仆,高卿,无外人时,朕还是称您假父。您是朕唯一信赖之人,甚李斯、去疾、羌瘣,皆先皇之臣,或忠于大秦,却不忠于朕。” 赵高为难地看着胡亥,还要拒绝。 胡亥摆摆手拦住他:“朕是皇帝,金口御令。太仆,你欲拒令耶?” 赵高唯有长揖拜谢:“臣,接令!” “太仆,看看这八百里的咸阳。满城银纱,有月有缟,何其壮观也!” 赵高坠后在胡亥半步,掂着脚眺望上坂风景:“先皇帝乃世之圣主,功盖三皇,德过五帝,草民黎庶哀其逝,也是应有之理。” “应有么?”胡亥不屑地摇了摇头,“朕当不逊于彼,太仆可愿助朕?”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好!”胡亥畅快大笑,“太仆,等蒙毅殉葬,朕会将郎中令之位予您。郎中令乃百官之师,您在位上,得替朕多选些可用的干才,备着替换那些先皇老臣。新朝当有新气象,一群老臣暮气沉沉,如何能替朕分忧?” “臣必定尽心而为!” “还有李恪与扶苏……”说到李恪和扶苏,胡亥突就变得咬牙切齿,“此二人朕誓杀之!太仆,可有良策?” 赵高张了张嘴:“陛下,李恪手掌着西北十六万大军,墨家如今又是大秦兴盛之保障。杀扶苏应有之理,若是轻易杀了李恪……” “天下才子何止李恪!天下学脉又何止墨家!朕乃天下之尊,杀他如何?朕便是剿灭了墨家,莫非这大秦便存不得了么!” “大秦……”赵高的额头隐现冷汗,“有陛下在,无论有无李恪,大秦自然都能昌盛无碍。” “朕便说了嘛!”胡亥一把攥住赵高的胳膊,“太仆,可有良策?” “臣……有上中下三策。” “哪三策?” “为上策者,诏书晋李恪彻侯,再秘令其杀了扶苏,提头献主。待其往归咸阳之事,陛下便赐鸩酒将其毒死,如此可保天下太平无事。” 胡亥认可点头:“中策呢?” “中策者,重金暗遣刺客豪侠,往西北……”赵高抬起手,轻轻在自己喉咙一抹,“如此西北虽会有短暂乱事,然陛下只需遣奉子将军去往弹压,乱可止也。” 胡亥继续点头:“下策呢?” “下策却是下下之策。陛下可令北军返咸阳,再征召勇武才士十三万,凑整三十万大军,交予上将军离。上将军离乃军中宿将,又是国舅之尊,以二敌一,此战当无悬念。” “既然无悬念,太仆为何说此为下下策?” 赵高叹了口气:“北军,西军皆大秦干城,自相残杀,损的总是大秦的国力。” “那南军呢?朕记得,上将军佗那处,还有大秦五十万劲卒?” “五十万之数确是不错,然岭南未平,南军较之西北二军,战力又远逊之,劳师远征,当不得大用。” “原来如此!”胡亥恍然大悟。 “那……敢问陛下,上中下三策,陛下中意何策?” 胡亥奇怪地看了赵高一眼,一下子志气满满:“太仆为朕绞尽脑汁,思得的计策朕岂能浪费?朕乃天子,用计自然是三策齐出!朕倒是想看看,待朕雄武催城,那李恪还能有何处可逃!” 赵高傻眼了…… 第六六四章 人心惶惶 十一月,草原寒冬。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自漫天的阴云飘落下来,积在地上,与无垠的雪原融合一处。 有宽大厚重的分白车引领,在李恪的军队当中,这样的天气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阻碍,虽说行得慢些,但是数百人的小股部队至少能做到畅通顺行,而且阵势严整,纹丝不乱。 李恪斜靠在车辕上,望着天色,发着癔怔。 抬起臂,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探出鹤氅,截住一片或是两片雪花,看着六棱形的雪绒慢慢融化,在体温的烘融下,最终化作一颗晶莹水珠,这便是癔怔。 沧海嫌弃地抬起屁股,想把他挤下车辕,偏李恪下盘稳健如松,再一看,原来他打开始就把自己嵌在沧海与车厢的支条中间,两厢有靠,自然安若泰山。 “沧海,你可知天上降雪,何以天生就有绒花之相,鬼斧神工,技赛匠师?” “因为天爷闲得慌?” 李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才闲得慌!断指接上了么?” 沧海得意地抬起那过得木乃伊似的右臂,肱二头肌一股,酱红色的血就从绷带的缝隙里飙出几柱,看得人胆战心惊。 “喂!伤口裂了,伤口裂了喡!停车!蛤蜊呢?曜!速唤蛤蜊过来,沧海这家伙又把伤口弄崩了!” 沧海似乎对李恪大惊小怪的态度格外满意,枕着胳膊冲车厢一靠,安安稳稳静等着蛤蜊来给他处置伤口。 有件事他一直未与李恪说。 在截断扶苏自戕的过程中,他的右手小指齐根而断。虽说赖着蛤蜊的医术和李恪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断指勉强接上了,但好好的小指却再也使不出一分力。 小指有扼关之功,于他一身武艺而言,就如后军校尉谨守大营,现如今后军群龙无首,他少说废了三成功力。 他觉得这件事不该让李恪知道,蛤蜊也是相同的思量,在这件事上,二人同心同德,只瞒着李恪一人。 不远处的扶苏裹着鹤氅靠上前来。 “恪,车驾怎么停了?” 李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还不是怪沧海!好好的皮肉还没长结实,非在那儿亮什么肱二头肌,伤口崩了吧……” “宫……什么机?” “就是晨起鸡鸣。” “原来是学鸡鸣!”扶苏恍然大悟。 车驾处乱糟糟的,蛤蜊、应曜正带着助手随从把沧海架进车厢。 才好的伤口崩裂,意味着得把绷带解开,拆除缝合的鱼线重新料理伤口,就算沧海从不接受麻醉,这个过程至少也需要半个时辰。 李恪索性跳下车辕,与扶苏并肩而行,一同走到队首分白车处,寻求难得的片刻安宁。 分白车静静停着,梭型的车首紧贴着半人高的积雪,让人尤为直观地感受到那种行于坑道一般的特殊状态。 扶苏抬手抓了一把落雪,哈一口气,含进嘴里。 “恪,每次见到分白车,我对墨家之于大秦的意义便有一次新的认识。此车与霸下不同,霸下太过迷幻,总叫人觉得不是凡物,然分白……一个木箱,两块置板,区区凡物到了你们手中,却可使天堑通途,这才真正叫人心叹。” “嘁。”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墨家的机关本就是凡物,何来迷幻之说?道法自然,大自然本就有鬼斧神工之力,便是只取其万一,人的力量也将比现在强大许多。” “或是吧,反正你看到的,我总是信的。”扶苏淡然一笑,“七郡将守到了几人?” “苏角不是早将信传你了么?” “还是想听你说说,角这人忠义足用,但行事相人直来直去,容易浮于表象。” 李恪意外地看了扶苏一眼:“好吧,我再与你说一次,七郡之郡守、将军皆至。其中西海郡到得最晚,北海郡到得最早。” “何以?” “苏角给你的密报里是不是以为北海最近,西海最远?”李恪突然好奇问了一句。 这一问登时激起了半日的苦笑。 扶苏摇着头意味难明:“倒叫你猜着了……他也不想想,若论距离,河间距定北仅次于西海,因何陆衍、季布却能第二个到?” “因为河间稳定啊,便是走了他们两个,日常政务也能运转,调兵布防也无碍。” “是啊,河间稳定,比不得其他六郡,一应皆新。” 李恪摆了摆手:“我将令才至,江隅当即就把军队交给由养善后。可见为了抢下这个第一,他真是连大军开春的打算都顾不上了。” “隅乃宗室,宗室自有得信的渠道。想来你在阴山关的作为他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生怕你摘了他的脑袋立威。他如此殷勤与其说是忠表,不如说是自保。” “自保……”李恪叹了口气,“韩信晚至,是因为黄冲坚持郡守要往咸阳上计,为劝服他,韩信委实费了不少力气。司马欣往定北,一路上磨磨蹭蹭,直到程家信至,这才加快脚步。还有冯劫……苏角给你的密报当中有没有提及,冯劫本打算潜逃来着,如今已经被他软禁起来了?” “说了。西军七郡人心惶惶,董翳北上,护军带了整整一部,至今也不愿入狼居胥大营。你一手提拔的张迁显得犹豫,嬴敖倒是没心没肺,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故作憨直。” “乌鹤敖夷狄出身,为人精明得很。先皇虽赐予他嬴姓,却未许他入宗室。他在咸阳无人可依,二者选一,自然我们这两个老主顾更亲近些。” 扶苏哑然失笑:“好好的军国大事,到你口中如同奸商议价,锱铢必较。” “从政、经商,本就是一样的路数。我敢说若是你敢叫商人从政,这天下没有多少法吏斗得过他们。” “墨者呢?” 李恪自信一笑:“墨者是否能在朝堂站得稳,不在己,在君。” “也是……”扶苏沉吟了一会儿,“恪,人心之事,你打算如何收拢?” “大秦勋贵需你去安抚,只需说通了冯劫,这些官吏大体就能踏实下来。宗室……西军里头宗室不多,基本全在江隅军中。他们是嬴姓之人,便是一时从贼也不虞家族失势,所以他们只担心自己的安危。墨家你勿需担心,至于其他学派士官……”李恪望着长长的车队,“待他们见着了我带回去的东西,想来你收服他们就容易许多了。” 扶苏顺着李恪的目光往后瞧:“你在阴山关外等了十几日,神神秘秘,等来的究竟是什么?” “到时你便知道了。”李恪哈出一口热气,“乌鹤敖,你想过么?” “许以泾阳君之位,如何?” “只是许么?”李恪踩了踩脚下薄薄的积雪,起步,回驾。 雪巷当中,一道淡淡的声音顺着风直飘进扶苏耳朵。 “许诺未免太过寒颤,依我所见,直接封如何?” 第六六五章 约法三章 十一月二十五,戎狄上将军恪并监军扶苏归返狼居胥大营,车驾未稳便令升帐鸣鼓,点卯上计。 七郡一十三位两千石高官和莫府群臣鱼贯入帐,以守居右,将居左,莫府各职立于中央。 武将以裨将韩信为首,次席苏角,再次司马欣、江隅、季布、乌鹤敖、田横五人,无一缺席。 文官以西海黄冲领衔,次席陆衍,再次有张迁、由养、邹儒、左车。 莫府之列首位史禄,接着是泰,憨夫、何玦、吕奔、蛤蜊甘陪于后,袖手肃立。 陈平坐在李恪下席,为书记;古临立身扶苏下席,掌秩序;柴武持剑护持于帐门,权责近乎大朝卫尉,掌控武士,看护周全。 整个帐内都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而对这种紧张感感触最深的,是黄冲和张迁。 小小的帅帐,李恪布置了一个小小的朝廷。 这个朝廷当然比不上咸阳的那个大朝廷,但是护宫、司礼、书记一应不缺,正席之上二人分列,恰好对应王相共政,君臣相得的政治生态。 扶苏和李恪……这是准备反了么? 他们若是真的谋反,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三通鼓毕,李恪笑着向扶苏做了个请的动作。扶苏微微颔首,回礼谦让,请李恪先说。 李恪轻轻点头。 “苏将军,定北郡守冯劫……现在何处?” 苏角张了张嘴,眼神一闪去征询扶苏的意见。 只是扶苏根本就没有看他。 苏角被晾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思量半晌才下定决心,出班抱拳:“禀上将军,定北郡守劫有里通盗国逆贼之嫌,如今正被收押在大营监帐,由下臣亲卫暂时看护。” “盗国之逆贼……”李恪失笑一声,“伪帝胡亥勾结李斯、赵高篡改遗诏之事,莫非苏将军已经证据确凿了?” “呃……” 苏角瞪着眼看着李恪,心说你都管大秦的二世叫伪帝了,还要我提供什么证据。 可他却不敢真这么说。 这种事可大可小,李恪只要一天没有公开谋反,就等于是承认咸阳的正统。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被按上个信口雌黄的罪名,最终成了李恪改换门庭,向咸阳输诚的跳板,那对于扶苏而言,才是得不偿失…… 他是扶苏的家臣,一言一行都要为主公考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能乱说话? 所以他只能咬牙挺着:“不曾……” “既不曾,那就把冯郡守放出来。大秦西北七郡上计,如何少得了定北郡?” 李恪的话让帐中诸人听得云里雾里。 胡亥要杀扶苏,这件事在整个西军都早就不是秘密了。 阴山关外,李恪悖逆,传第二封御令的天使和无辜的税吏被他冠以矫诏之名杀了个干干净净,却把传第一封御令的韩谈和百余名卫尉放回咸阳。 场面看来,李恪似乎并不想和咸阳方面撕破脸面,只是想把扶苏救下来。可他真会这般天真么?扶苏是胡亥必杀之人,胡亥又是如今的二世皇帝,鱼与熊掌,何可兼得? 李恪还口口声声称胡亥伪帝…… 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扶苏心里究竟又做得什么打算? 冯劫很快被带上来了,配席在文官之首,黄冲等人齐齐向后退了一席。 这种安排越发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恪轻笑了一声:“大伙应该都听说了,始皇帝陛下崩了,咸阳在十一月初九发丧,但从这月余时间的鬼祟来看,陛下当是崩在信阳沙丘宫,九月终末,或是十月开初。” “咸阳那儿称陛下立胡亥为太子,十一月初十,登基为二世皇帝,改元,今年已经不是始皇帝三十八年了,是二世元年。” “陛下崩逝,秘不发丧,郎中令毅先后代笔御令两封,前一封令殿下往阴山大营接驾,归咸阳为陛下料理后事,后一封……却又在阴山关外将殿下贬为庶人,还要谒杀了殿下。” “顺带一提,通传第二封御令的人是旧给事中阚忠,太仆赵高之亲信能臣,被我杀了。” 帅帐当中嗡一声炸响起来。 李恪承认了!在这样的正式场合中承认谋杀天使,这种行为和谋反有何区别? 由此可见,他果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谋反! 李恪轻轻压了压掌,喧嚣骤停,所有人屏息凝神,心里摆起了各自的算筹。 唯冯劫不停。 他的身后是冯家,冯家在朝上有位列三公的冯去疾,在地方上有声望隆重的冯毋择。他无甚好怕,便是最终难逃一死,也能保住冯家在咸阳朝廷心中的清白! 他出班冷笑,看着李恪:“李恪,你谋杀天使,毁辱御令,欲谋反耶!” “若殿下与我有反意,你没机会来我身前问这句话。”李恪静静看着冯劫,不喜,不怒。 “那你欲何为!” “我啊……” 李恪向柴武招了招手,先前随行的狴犴近卫便捧着好些个托盘入得帐来,一一摆放到诸臣面前。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不过就是一时冲动,不愿看殿下在面前引剑自刎,对阚忠等人也只是囚,不曾动过半点杀意。直到阚忠为求自保,在囚帐之中交代了这些。” 他让文武各官传阅那些口供血书,真正有意去看的,其实也只有非李恪扶苏一系的寥寥几人。 “陛下崩逝,本欲立殿下为二世,胡亥、赵高、李斯三人谋逆篡诏,以蒙氏一族性命为要挟,逼迫郎中令书下两封御令,预备诓骗殿下自裁,这是阚忠他们交代的内容,韩谈也承认了。” 冯劫不屑地把口供掷回案上,昂首说道:“阚忠已死,韩谈也叫你放回去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这就是你的算计?” 李恪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不是我的算计。事实上,阚忠说的话,殿下与我从未尽信。” “噫?” “当时阚忠在我手上,韩谈也是阶下之囚,为求自保,他们说甚都不奇怪。或真或假,我们当时不在沙丘宫,怕是一辈子也解不开这个谜的。” 帐中一下便沉默了。 李恪这句话说得极为坦诚,阚忠在被囚之时攀咬上主,除了证明此人品行低劣,其实不能证明任何东西。 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既然有如此说,事情便有了疑点,事情一旦有了疑点,事关大秦正统之传承,众人岂可轻下定论? 何去……何从? 他们不由看向李恪。 李恪轻轻叹一口气:“那日之后,我与殿下谈了许多,想知道殿下的想法,更想知道,当时的沙丘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件事终归是论不出的。所以,我与殿下约法三章,其一,静观其变。对咸阳认其正统,不从乱命;其二,品其贤能。先陛下雄才大略,任用人物从未错失。若他真有意于二世,二世当贤;其三,束手待毙。若二世贤,殿下会在五年后自戕以全忠孝,我则会自缚去往咸阳,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此三章者,五年为期,今日把诸位叫到一块,就是为了让诸位做个见证,也让诸位身后之人,明白我二人之想法。” 所有人都震惊了。 李恪的话不辄于天方夜谭,可细细品来,似乎又寻不见错失的地方。 始皇帝雄才大略,史上罕见。纵观他一生行止,确实从未选错过人,便是赵高,也是才士!他唯一的污点就是卢举,但卢举虽得过始皇帝宠幸,却从来没有机会干预大秦的国政运转。 所以李恪的话是有道理的。 若二世之诏为真,其人必贤,因为始皇帝不会为大秦挑选一个昏君庸君,始皇帝的子嗣当中,也绝不缺少明君之才! 黄冲颤着声问:“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便是不约此法,诸位又能奈我何呢?” 第六六六章 请称孤 虽然说,李恪最后的明志之语不太入耳,但约法三章确实为这场集会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基调。 事实本就是这样。 西军身为大秦鼎定社稷的三足之一,看似是李恪一手独掌,实际上却同样是各方势力交织盘绕的状态。 始皇虽死,余威尤烈,扶苏和李恪若不能快速让执掌七郡的官吏、将佐们定下心来,莫说以后反攻咸阳,便是眼下,想要维持住七郡的稳定与发展势头也只能是一种奢望。 不过始皇帝的余威也就这样了。 李恪明白自己的劣势,同样也明白自己的优势。 西北七郡有不同于中原的特殊优势。 首先,其地域发展的核心始终在墨家,这保证了西北的政局便是再有动荡,其发展思路也不会擅改,李恪的根基就不致动摇。 其次,西北官吏普遍年轻。 墨家在西北的社会实验涉及根本,故在处理此事时,李恪和始皇帝这对搭档在大胆推进的同时,始终没有放松过谨慎二字。 这场变革一直处在由表及里,由小及大的过程当中,自阳周、直道二线并举,到河间立郡,合二为一,再到西军镇边,以军辅政,这个过程不仅造就了李恪这样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封疆大吏,也造就了一大批年轻、大胆的中下级官吏。 西北的官场是极具活力的。 年轻人有冲动,有干劲,思维活跃,接受力强,便是李恪从未刻意排除过异己,为眼下的局面挑选追随,年轻人们也早已通过优胜劣汰的官场法则逐步淘汰了因循守旧的中老年官吏集团。 他们在西北获得重用,也接受了西北独特的社会制度和生产力结构,他们的身上牢牢打着李恪的烙印,若是有朝一日真脱离了这个团体,改换门庭,他们也只能被当做异类看待。 对以黄冲和张迁为代表的年轻官吏而言,士子的节操不至于让他们为了官途背叛大秦。但若是身在大秦这面金字招牌之下,扶苏与李恪却无疑是他们最优的选择。 约法三章就是这面金字招牌的支架,这支架勿需多牢靠,勿需多经得起推敲,只要有,就足够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扶苏和李恪的麾下追求抱负,并为之死心塌地。 就如李恪所说,扶苏划地自守,墨家和李恪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占据军政主流的年轻官吏也易安抚,宗室将领不虞后路断绝,不足为虑,夷狄新民缺乏根基,好做排布。 各股势力当中,唯一需要特别操心的就是那些在中原举足轻重的大秦勋贵们,而他们的代表,冯劫是长平冯氏,李斯特是上蔡李氏,司马欣是夏阳司马氏,董翳是夏阳董氏,李信则是陇西李氏。 这其中,李信因为和李恪的家世渊源最先选定了立场;司马欣中道加速,夏阳司马氏显然也有了决断;董翳为人沉稳中庸,又与司马欣有同乡之谊,李恪准备让司马欣去安抚;上蔡李氏并非望族,丞相李斯跟李恪还有学派之争的冲突在那儿,所以李恪早早就支使陆衍把他礼送出境,现在也没了额外的纠葛。 如此一来,扶苏需要面对的只剩下为了家族,表现得无比激进的冯劫。 颁定完约法三章,扶苏以目光询问李恪,李恪微微摇头。 眼下还不是扶苏出场的时候,他手上还有一张牌,可以为扶苏提供助臂。 “诸位落座。” 堂下众臣依文武左右落座,便是冯劫也被李恪的约法三章拨乱了阵脚,没有继续坚持反对派的立场。 他的表现让李恪会心一笑。 “诸位,咸阳那位的真伪短期之内还难有定论,但前些日子,建设过半的塞上大桥却捞出一物,我以为神奇,此番便带来了狼居胥,正好借此机会,邀诸位一饱眼福。” 李恪鲜少故弄玄虚,偶尔为之,自然激起了众人的好奇。 乌鹤敖大咧咧问:“不知君侯捞了何物,莫非是什么上古神兽?” “没有那么古老。”李恪摆了摆手,柴武令狴犴撤掉口供血书,又从帐外抬进一个红绸包裹,半人高的硕大造物。 他向扶苏抱拳请示,扶苏压住好奇,点头应允。 红绸被柴武亲手揭开,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尊巨大的三足圆鼎。其通体铜绿,口大腹深,鼎面镌刻山海之图,三足之上密布龙纹。 鼎一现世,冯劫和江隅几乎在同时掀翻了几案! 他们惊惶地站起来,瞪着眼,吸着气,有进气,没出气…… “这……这是……” 李恪沉声在正席作出注解:“此天下九鼎之一,龙纹赤鼎,又名曰……雍鼎。” “不可能!”冯劫一声尖叫跳出班来,“龙纹赤鼎本在周室,想当年先陛下移鼎咸阳,于沛水遭遇大浪,舟楫倾覆,雍鼎不知所踪!如今便是重现于世,也当在沛水流域,如何会飘去千里外的塞上!” “那冯郡守觉得此为何物?” “赝品!” “赝品啊……”李恪还是那副不怒不喜的样子,“郡守有家学,能识古物,断古文,不若就请您与江将军共验此物,看看是不是修桥的墨者们为了哄殿下开心,私铸九鼎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 半晌之后,江隅面色苍白,冯劫摇摇欲坠。他们看着惊容未散的扶苏,几次张嘴,又几次闭嘴。 李恪闲适地整理着衣襟上的褶皱,懒懒散散问:“冯郡守可有定论?” “此鼎……乃真!” 扶苏难以置信地盯住了李恪。 他是最知道此鼎来历的,那根本不是从甚大河之中打捞出来的,而是李恪命人,从雁门郡中专程运来的! 龙纹赤鼎……居然一直都在墨家手中? 李恪无暇顾及扶苏的惊疑,他正肃起神色,启唇,朗声。 “鼎!为国器!想大周立国之初,周公闻得天下传扬,言西岐立国不正,妄自代商,便命人以九州山河铸鼎。此鼎现世,天下皆服,周公以一死物,奠下了周六百年的天下。” “先陛下曾欲将九鼎移至咸阳,以此来彰显大秦据有九州之正统。然而,龙纹赤鼎,亦即大秦源起之雍鼎坠水,不知所踪,这意外使先陛下不得不改了初衷。” “八鼎陪葬于骊山,雍鼎流落于江湖!” “与在座的诸位一样,我也曾以为雍鼎当再无现世之日,毕竟这世上无人再比我知道水力之强盛,隔了这许多年,雍鼎便是没有流入东海,也定是已然埋入水底,归于天地了。” “我错了。”李恪诚恳道,“雍鼎再现!且鬼使神差般从沛水移到了大河,撞中了正在施工的塞上大桥!天地有神耶?八百斤赤铜铸鼎潜行数千里至大河,哀先陛下之魂归耶?” “或不止如此罢!胡亥得位疑云重重,西北七郡正欲护大秦之法统,此鼎便现世了!” “我们不反。大秦乃世之正朔,天下万民心悦臣服,岂容反耶?” “然,一盘散沙之七郡可自持呼?乱命若抵,我等可拒呼?强兵若至,我等可敌呼?”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皆先陛下之追随,大秦之忠勇,岂可容自己无君无父,无天无主?” 李恪长身而起,踏步而下。 他在龙纹赤鼎之前停下,转身,长揖! “臣,定海侯,詹事,节制河间、西海、河西、定北、北海、九原、云中七郡之戎狄上将军恪,请皇子扶苏上应天命,下应民声!立王都,号雍王,面南,称孤!” 第六六七章 始皇帝出灵 洋洋洒洒的雪片自天而落,李恪披着纯黑色的熊皮鹤氅,笑嘻嘻看着扶苏满脸疲惫地从帅帐当中走出来。 西北七郡的上计大会被他搅闹得中盘而断,诸臣公怀着各自的心思步出帅帐,各回营房,只留下扶苏与冯劫二人在帐中私叙旧谊。 这一叙就是两个时辰。 李恪一直等在帐外,如今终于看到扶苏出来,这才放下了心里隐隐的担忧。 他迎上去:“你们聊了这许久,我还道冯劫接了胡亥的密令,身负有刺你之责。” 扶苏苦笑一声:“我与劫相识二十余载,自小便在一道玩耍,便是小弟要杀我,也无法叫他来杀我。” “既有这般发小情谊,想来你已经劝服他了?” “难。”扶苏叹了口气,“他向我请辞,我允了。” “请辞?”李恪皱一皱眉,“你不日就要去河间称王,冯劫这时若走,于你不利啊……” “不利便不利吧。他与司马欣毕竟不同,司马氏如今唯有欣君得重用,全族上下也只需考虑欣君的前程,但冯氏……” “去疾,毋择皆老迈,便是身居高位,又能呆上几年?” “明知故问。”扶苏白了李恪一眼,“你会想不到么?冯氏的根骨不在去疾,而在秦晋法系。他们作为法系魁首,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妄为不得的。” 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其实就是唯恐敌不过墨家,怕在你处难受重用吧?” 扶苏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着,眼看着漫天飘零的飞雪。 许久之后,扶苏问:“董翳那处如何?” “董翳的情况与司马欣颇为相似,一劝便留下了。” 扶苏自嘲一笑:“幸得欣君比我能干……” 李恪叹了口气:“那冯劫何时走?” “今日。会与他一同走的大约八十六人,主要都是定北的官吏。” “可有替代的人选了?” 扶苏头疼地摇了摇头。 “那我便推举一个吧。陇西李氏,李信之子超,如何?” “李超?”扶苏沉默了半晌,“我记得,他如今应该是上郡的郡尉,并不在西北七郡任职……”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李恪笑了一声,“待到你称王之日,七郡大约会变作九郡,上郡半境,雁门全境皆会听你号令。别看只是区区一郡半郡,相比于新归大秦的河西北原,那里才是近几年我们与咸阳抗衡的资本所在。” 扶苏目瞪口呆道:“雁门,上郡?恪,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差不多全在这儿了,便是你想要更多,我也拿不出来了。” “还有那龙纹赤鼎……墨家因何会有龙纹赤鼎?” 李恪露出缅怀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想当年刚捞到此鼎时,我与老师吓得半死,当真是日日惊惧,唯恐消息泄露出去,害的墨家片瓦不存……” …… 时光转瞬,十二月初二,鸡鸣。 虽说正是最深的深夜,但今日的咸阳无人入眠。 从上坂到下坂,八百里咸阳人人素缟,百姓们拖家带口静候在直通往咸阳宫的驰道两侧,目送着始皇帝的灵柩在雄壮仪仗的护卫下缓缓去往骊山皇陵。 胡亥的金根车就在仪仗当中。 冬寒之时,安装在金根车顶的蒸汽机把滚滚的热气送进厢壁之间的铜管,车厢之内温暖如春,胡亥身处于其中,只觉得皇帝的冕服闷热厚重,恨不得能光起膀子,一脱了之。 他烦躁了抹了把额头的油汗,皱着眉说:“假父,朕予李恪的密旨送去了么?” “早十日便送了,天使选了中尉辛腾,此人之女莫离是扶苏嫡妻,亦是李恪师姊,李恪当不会拒绝见他。” “那何日可以回报?” “呃……北原荒僻,积雪封路。中尉腾前日迁随身回报,说天使车驾滞留雕阴,怕是在开春之前都难有寸进。” “为何?” “听那从人说,似乎是李恪的人在上游破冰,导致洛水凌汛提前,冲垮了雕阴的洛水大桥。” “我记得……洛水上游似乎是白于山地?”胡亥疑惑道。 赵高一脸谄媚笑容:“陛下学究天人,洛水确是发源于白于山地。” “李恪在那儿破冰作甚?” “谁晓得呢!您也知道,那些墨者一刻也不愿闲着,恨不得给全天下的河泽罩上大桥,给每一座县城修上道路。” “也是……”胡亥郁闷地踹了踹厢壁,示意蒸汽机的操使将热力调小些,“上策需等到开春,那中策如何?” 赵高隐蔽地翻了个白眼:“陛下,若是刺客比天使早到,李恪岂能再相信您呢?” “若无假父,朕险失了方寸!”胡亥恍然大悟,“假父,国舅的北军行到何处了?” “您说下策啊……”赵高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讯息,斟字酌句道,“陛下欲召集天下才士十三万组建新军,此事已以御令发往各郡,如今回报有七郡,人数已达二万余。” “北军,北军在何处?” “北军……北军正在代郡行军,预备借道河东,进入内史。” “自河东进?”胡亥愣了愣,“大好的直道就建在上郡,距离雁门不过半步之遥,国舅何以舍近求远,绕道河东?” 赵高咳嗽了两声:“那个……陛下莫不是忘了,洛水大桥塌了。” “可绕道河东,要渡过的河泽岂不更多?” 胡亥难得的灵醒让赵高措不及防,他闷了半晌,小声应对曰:“臣听回禀,国舅言陈旦叛国,擅自封锁了平城、句注两大关隘,断了北军西进之通道……” “大胆陈旦!朕要夷他三族!” “呃……可是陈旦说……” “陈旦也说话了?” “陈将军说,有确凿消息证实,北军在上谷丢失了一批军资装备,有东胡欲伪装成秦军骗关寇边。他说他身负镇边之责,绝不敢擅自开关,令咸阳承担不必要的风险。” 胡亥诧异道:“如此说来,他是忠臣?” “是不是忠臣,现在可说不好。陛下,两方奏报同时抵至,您身在咸阳,还是得端着,得叫他们自个去辩个明白。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您再金口御判,才不致生出错漏,平白地叫人看轻。” “朕记下了。”胡亥郑重点了点头,“假父连日操劳,速去副车歇息。莫忘了一会儿先皇葬陵,您还要替朕宣读悼词呢!” “臣,谨遵!” 赵高拜别胡亥,自金根车中退出。 他跳下缓行的车驾,抬头看着沉沉的夜色,不由叹了口气。 前几日,他身在吴县的兄弟赵成千里传书,说一个叫吕释之的商人送了他万金巨款,却未留下半句请托。 赵成对此万分得意,自觉是胡亥登基为二世之后,天下人都赶着巴结他们兄弟,富可敌国,指日可待。 但赵高却知道,吕释之乃是吕雉之兄,李恪舅兄! 李恪此番斩了阚忠,救下扶苏,肯定是不会指望赵高再为他说半句好话。可他依旧让吕释之来通钱,而且一通就是万金的天价。 这钱烫得要命! 赵高一点也不想收这钱,然而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早已将钱分了,就连他那份,这次都随信一道送来了咸阳,整整三千金! 事已至此,赵高也唯有帮着陈旦说两句好话。 “你看护至交,我照顾兄弟,万金之请今日毕,李恪,你我……两不相欠了。” 第六六八章 殉葬 ……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 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 伴随着赵高尖而锐明的悼文,蒙毅领着始皇帝的灵柩,并殉葬嫔妃、侍者、家臣共千余人入陵,见到了已多年不曾踏出过皇陵的墨家机关八师之首何仲道。 二人笑对。 何仲道向蒙毅微微点头,高声一宣,领着陵中百工匠师百余人俯身而拜。 “臣,皇陵将作仲道,领丞、相、令、史九十三人,恭迎始皇帝陛下,圣躬!” 蒙毅后退一步,侧身避礼,他把手搭在始皇帝的灵柩上,轻声说:“陛下远来,舟车劳顿,烦请将作引路,请陛下归安。” “臣,请陛下归安!” 宣请之后,何仲道转身引路,蒙毅引灵柩居中,两翼为营陵匠师,后队则是殉葬人群,他们穿过外城,踏过内城,一连经过两道门阙,缓步入到富丽堂皇的陵寝地宫。 地宫为宫,形制乃是仿章台朝宫而建。 想当年阿房建成,始皇帝曾不满于地宫逼仄,想要依照阿房的规模拓宽重建。结果百官以李斯去疾为首,集合九卿上奏,贞宝仙占,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才让始皇帝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他活着时舍弃章台,死后却又重归章台,蒙毅眼望着地宫悬梁前【明章】二字的虫鸟篆匾,不由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何仲道见蒙毅慢下来,便回过身:“郎中令,莫叫陛下久候。” “候不久的,陛下也想看看自己的新宫。” “陛下以后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看,不急在这一时。” “是么……”蒙毅呢喃了一声,招一招手,灵柩再起。 所谓天子之棺有四重:水兕革棺被之,其厚三寸。也棺一,梓棺二。 始皇帝的棺与椁也是如此。 亲身的棺称椑,选材于上好的阴沉木,遇水不腐,千年不蠹。其外又蒙以纯白的兕皮,包裹成茧,沉入二重地也。 地也以椴木所制,外配以金玉、器玩,各种始皇帝喜欢,或是曾经喜欢过的那些个小件,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三重厚棺金镶玉,号为属,也是猛卒们肩扛入陵的棺椁正体。 它被安置在地宫玉陛的玉椁里,称大棺,封玉盖。 独山有玉,五色为华。玉椁选择了楚地独山近几十年来开采的最大一块整玉,与和氏璧同坑而出,价比百城。 百二十八位忠诚猛卒小心翼翼把始皇帝的灵柩安放入内,阖上玉盖,浇铅封馆。 这一切忙活了整整两个时辰。 待到一切作毕,蒙毅领群臣叩拜,退出地宫,这入殡之事才算做完了大半。 在地宫外,蒙毅眼望着高高的封穹,大舒了一口长气。 “三十八年前,陛下初为王,以先王、太后葬于芷阳,选骊山为陵,始建此宫。及大秦并兼天下,陛下诣刑徒隐宫七十余万人,穿三泉,治石山,下铜致椁,以天下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他又令匠作机驽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防宵小,以治不恭。何师,我之言可对?” 何仲道与蒙毅并肩立着,微笑说道:“我记得毅兄往日不曾真入过皇陵,可这一词一句说出来,何以对皇陵之事如数家珍?” “以后我可就要住在这喽。对这客居之地,岂能有不知之理?” “正解。” 蒙毅拍了拍何仲道的胳膊,抬手指向封穹:“水银为河,宝石作星,石雕铜铸成师百万!活着的时候,我随陛下平灭了六国社稷,今日身死,我也能随陛下,再造个大大的天地!” 他深吸一口气:“何师,不知墨家机关神奇,为我等殉葬之人,究竟安排了怎样的死法?是斩,是毙,还是坑?” 何仲道扫过一眼身后:“毅兄急得什么?如今陵中就剩我们这千余人,先且安歇,吃饱喝足如何?” “吃饱?喝足?” 说到做到是何仲道的美德,他让匠师们好生安慰着殉葬者们的心思,把他们引到地宫周边几排装潢精美的石室,嫔妃一间,猛士一间,侍者一间,家臣一间。 石室中有人鱼油镫,灯火通明,又有美酒佳肴,堆积如山,那正北高台甚至有制作精巧的机关人偶,做着机械的动作,奏着雅乐,敲着编钟。 何仲道与他们说,殉事须得良辰吉日,具体的时间还要等陵外太卜占爻的结果。他要他们安心歇着,总是战战兢兢,真对不住的只是自己。 蒙毅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些,看着何仲道领着匠师们不厌其烦安抚着殉葬者们的惊惶。等他们真的开始饮食了,匠师们默不作声退出石室,拉上绸帘,合上石门。 “何师,那些酒肉莫非有毒?” “珍馐鲜果,狌狌美酒,这些吃食中绝没有一丝染毒,那些嫔妃们久居深宫,也有自己的办法来查验毒物。” “何以如此?” 何仲道叹了口气:“去岁,陛下觉得殉葬之事多有吵闹,命我要想些办法,莫要扰了他的清梦。这些石室便是为此准备的,室中有明火,通体无气道,人在其中安闲片刻,便会困乏,疲累,在睡梦中伴驾而去,感受不到一丝苦痛。” “你试过?” “试过几回了。我两个弟子都是在实验中死的,前几日准备迎陛下入宫,陵内劳力三万八千四百余,也是以这种方式陪在外城,当真全无一丝响动。” 蒙毅听得毛骨悚然:“陛下从不曾说过要匠人陪葬,你何必……” “此事何须陛下明说。”何仲道从匠师手上取来一觞,交在蒙毅手里,“毅兄,这杯是我请少府调制的鸩酒。你与室中那些不同,便是饮鸩,也不会叫陛下不得安宁。” “那你呢?” “我该去下断龙石了。”何仲道拍拍手,把四下的匠师召集到身后,“我们这些人对陵中隐秘知晓太多,只有等少府点清了人头才能有殉的资格,陪不得毅兄同去,望毅兄海涵。” “墨家……你乃墨家八师,地位仅次于李恪。你若殉葬,墨家可会以此为由生出二心!” “瞧毅兄这话说的。”何仲道坦荡一笑,“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保下了我这条老命,钜子就会对胡亥这等庸君……一心一意了么?” 第六六九章 始作俑者 狼居胥大营中,最高的不是帅帐前的大旗,是将台。 将台高七丈,紧贴在帅帐之北,与之相应的是五丈的令台,建在辕门之后,金鼓楼间。 这种双指挥中端的设计在大秦军中并不常见,李恪在冰塞战时首次布局,反攻之时,又在霸下的方寸之地延续了这样的设置。 那以后,将、令二台就成了西军大营独特的标配,其他方面军设置不起如此高的方台,而在泛用机关起重的西军,如此设计,功大于费。 扶苏披着厚重的鹤氅立在台上,透过纷飞的雪絮,沉默目视着营外肃穆列阵的近千名墨者。 李恪正在阵前祭告。 南边传讯来,说始皇帝十五日前出灵,墨家机关八师之一的何仲道并百工师十七,匠七十六服毒殉陵。 他们并不是唯一的人殉。 除他们外,自愿同殉的有蒙毅、有无子后妃,始皇家臣,有侍、从及自愿抬棺的无名勇卒百二十八,其总数抵近千人,殉礼之盛,叫人侧目。 若事仅止于此,这场帝葬或许会是完美的。 以古往今来最华贵的陵寝与最盛大的葬仪来恭送德过三皇,功盖五帝,拥有人世间最广袤的疆域的始皇帝,便是对礼仪最为挑剔,对大秦最为刻薄的儒家也不敢说这场铺排哀荣过甚! 然而,葬礼后二日,出任二世郎中令之职的赵高第一次主持大朝会。 大朝会上,谏议大夫周青臣全无征兆地向定海侯,戎狄上将军李恪发起弹劾! 无令,结党,割据,谤主,乱国! 自他以后,有议郎七人,大夫十二人,博士十七人,御史九人附骇,朝堂之上群情激奋,攻击的目标也从李恪一人,上升至韩信、陈旦、柳风舞等一班李恪心腹文武重臣! 已经殉葬的何仲道是这一连串死劾的核心。 周青臣奏事,言骊山将作仲道于皇陵封陵前三日行李恪秘令,贼杀陵中工、徒、役使、戍士计四万人。世人皆道秦人残暴,中原之地家家挂绫! 借由此题,陵中殉事终于告白于人间。始皇帝人殉之数远不是周来居冠的千人,而是旷古绝今,闻所未闻的四万活人!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二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争全无准备,面对着堂下情势汹汹的弹劾之声,他的脑海当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下意识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侧立于陛下的郎中令赵高。 “假……” “陛下,将作少府风舞,有本奏。” 二世当时眼前一亮。 是啊! 作为墨家驻于咸阳的政治领袖,本次弹劾的目标之一,柳风舞还未说话呢! 一家之言,如何能信? 二世感激地扫了赵高一眼,忙故作镇定,在人群当中找到了面无表情的风舞。 “风舞卿,请奏。” “臣无本,郎中令看错了。” “诶?”二世傻了傻,眼珠一掏,又去看赵高。 赵高皱着眉轻咳一声:“陛下,少府为人多行讷言,此番奏对事先又不曾筹备,想是临了后悔了。” “悔了,请奏还可以悔的?” “先报于郎中寺的奏本自然悔不得,但今日嘛……” 二世恍然了,周青臣劾李恪,居然没有依照规矩先报郎中寺,给予被劾之人持辩的时间! 至尊的眼神斜瞟向李斯。 李斯拱手曰:“丞相府先前未闻此事,真假之论,难予置评。” 李斯居然也不知道? 二世想了半天,突听赵高轻声说:“陛下,大夫青臣劾戎狄上将军贼杀,此事当是廷尉寺所辖。” “令之卿!” “禀陛下!”鲍白令之冷颜出班,“民不举,官不究。廷尉寺上下,并天下郡狱、县狱、乡亭诸里皆无诉告,故对言官之劾,一无所知!” 周青臣的脸色登时白了,慌忙出班:“陛下,少府寺主持修陵诸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此事……此事相国、御史大夫、国尉俱知,臣……” “老夫不知!” 本就脸黑的国尉羌瘣脸墨如炭,他大步出班,瞪着周青臣。 “陛下,老夫对大夫青臣今日奏事一无所知!斯兄,去疾兄,你等可知?” 李斯面无表情,缓缓摇头,冯去疾满脸轻笑,拱手不语。 羌瘣抬脚就把周青臣踹翻在地! “戎狄上将军统率西军,远在塞外!你攀污他还则罢了,如今竟连老夫也欲攀污!老夫且问你一问,先前结党之说,你是否少言了一人?” “少……少言何人?” “国尉羌瘣!是否亦在结党之列!” 周青臣吓得肝胆俱裂,他再顾不上仪态,在朝堂上手脚并用,翻身叩拜。 “陛下!陛下,臣无此意啊!”他哀号着,突然手指向少府章邯,“少府寺!少府寺对此事知之甚详,陛下只需问……” “陛下不需问!” 章邯冷笑一声,迈步而出。 “禀陛下!始皇帝三十年,机关师仲道入陵,受封骊山将作,主持陵中机关设计,至今八年。” “臣犹记得其受封次日,入陵前夜,他邀臣长谈,言及陵中事苦,封下气滞,行工事者当只进不出。他们若有损伤,非殉事也,乃是为修陵之事敬忠劳苦,累毙而死!” 章邯沉吸一口气:“陛下!封陵前三日,为赶尾工,陵中工、卫日夜不歇,计累毙三万八千四百一十三人,名姓籍贯皆书录在册。此间虽多有刑徒、隐宫、赘婿、商贾之流,亦有忠孝,可为嘉全!” “臣为陛下贺!”赵高抢过话头,长揖至地,“若天下之民心不归,何来贱人拼死以效!臣请为修陵之伤、死定功封赐,使世人知晓忠勇有报,二世皇帝,仁德广播!” 群臣揖俯! 二世威严地高坐在玉陛上,看着眼前或高或低的各色冠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今天根本就不是甚法墨之争…… 他感到遗憾,又隐有些庆幸,但归根结底,还是疑惑。 李斯,冯去疾,鲍白令之,章邯,柳风舞……还有赵高。 每个人的反应都与他想的不一样。 该垂死挣扎的云淡风轻,该落井下石的义正辞严……莫非这大秦上下,唯青臣私,余皆公心? 怎么可能嘛…… 二世心中嫌弃,面上威仪。这是他对始皇帝印象最深的表情,始皇帝每每摆出这个表情,朝堂上下,唯有俯首! 就像现在这样。 只是……接下来,还有谁要发言? 领头长揖的赵高偷瞧了一眼,当即白眼一翻,改揖,为跪。 “四万役工皆忠勇,臣请陛下,明赏,典刑!” 二世又恍然,原来该他帝训了! “那个……始皇帝治世仁德,及至天崩,草民皆愿效死力,虽贱人尤不惜命!朕心甚慰。”二世轻轻咳嗽了一声,“邯卿,你方才说,骊山将作在三十年便与你说,草民将多劳而毙?” 章邯愣了半晌,很不明白二世这话究竟何指。 “朕在问你,是与不是?” 森冷的隐含不满的语气,让章邯毛骨悚然,也让周青臣欣喜若狂。 “是!臣方才听得一清二楚,少府之言,便是如此!”他抢在章邯面前急答,“八年之前便知民将劳死,此事何其……” “忠臣啊!” “诶?” 二世欣慰得神神叨叨,叫堂下众臣全摸得着一丝头脑。 只听他说:“骊山将作忠勇,可为世之楷模!朕欲晋其爵!郎中令,其本为何爵?” “左庶长……” “爵晋六为大良造,许称其为芷阳君,以表其功!” 赵高猛翻了一个白眼:“陛下,其人为皇陵将作,尽忠职守原就是本分,这晋爵称君之事……” “朕听闻,其有一子一女?” “呃……是。其子玦亦是墨家机关八师之一,且位在第二,仅次于定海侯之师兄憨夫。其女钰亦有机关师之才,只是因为身为女子……” “其女……可嫁?” “似是不曾?” 二世龙颜大悦:“芷阳君忠正国事,今劳卒于陵,朕且哀,且念。今诣!恩纳其女为寿春夫人,与君休荣。再允其子承父爵,亦为大良造,称蓝田君。朕不是还要赏那四万劳役么!就恩许他们家中壮丁来内史,为朕营造蓝田陵寝,就由蓝田君为皇陵将作!有他营陵,朕心安。” 此言一出,朝中惊色! 赵高瞠目结舌看着胡亥:“陛下,若如此行事……” 他劝诫的话尚未脱口,柳风舞突然跪地谢恩:“臣代师伯,谢过陛下宏恩隆信!” 一声高宣,响头叩鸣,赵高身子一颤,心里明白这涛天的暴政已经注定要由二世接下了…… 他不恨墨家。 这件事,墨家并非主使,只是见招拆招,着力自保。一切的源头在周青臣…… 修陵者毙本就是朝野上下约定俗成的处置,数万性命最好的归宿就是不明不白。 此事始皇帝知,三公九卿知,主持修陵的墨家亦知。 这是一道逆鳞,只因周青臣利欲熏心,二世帝心念营陵,才最终张白于天下,一来二去,还成了大秦帝尊身上,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二世对此令的后果一无所知,正因如此,赵高才恨死了周青臣! 他恶狠狠咬了咬牙:“陛下圣德,必能使天下咸服!然,赏罚之事,帝者二器。如今功已有功赏,臣请陛下,明法度,振天威!” 二世志得意满:“郎中令莫急。秦律有定,使污告者反坐之。谏议大夫青臣堂前控诉戎狄上将军恪五事,曰无令,结党,割据,谤主,乱国。若事为真,令之卿,恪卿当何罪?” “大辟!夷三族!” “是么……那便这样吧,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第六七零章 师出有名 漫长的祭礼终焉,漫天漫地的风和雪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 时近日中。 雪小了些,风全停了,在烈风与瀑雪中主持召魂祭礼,熬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李恪冻得嘴唇青紫,只能由何玦与儒搀扶着,迎向在旁候了半日的扶苏。 “风歇雪寂,冤魂归矣。”扶苏探出手接住几朵雪花,眼看着满脸疲惫之色的李恪,轻叹一声,“何苦来哉?” “三万八千四百条人命……非战之殇。” “虽是非战之殇,可他们参与了皇陵机关的修建,便是不死在陵中,本也走不出骊山将作的辕门。”扶苏轻声地安慰,“历代为王侯修陵的工匠皆是这等下场,今次的区别,只在于墨家善用民庶,而父皇的陵寝又恰好大了些……” “所以,别修陵了。” “诶?” “我建议你以后别修陵了。”李恪看着扶苏,认真说,“墨家有节葬之义。一杯黄土,三尺坟堆,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如此既能节省民力,又可少一些人间惨剧,我觉得挺好的。” “不修陵倒是无甚要紧,只是……”扶苏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莫非这两个时辰,你都在想我的身后事?” “这等小事想上两个时辰?”李恪瘪了瘪嘴,“你得多把自己当回事才能有这种错觉?” 扶苏猛翻了一个白眼:“那你主祭的时候在想什么?” “正如你所言,历代修陵皆有工匠殉葬,但多是几十人,数百人,此前还从未有过近四万人陪陵的惨事,更不曾像这次一样闹得人尽皆知。周青臣把事挑开了,胡亥又唯恐天下不乱,下了如此失智的御令……天下,该乱了。” 扶苏沉默了半晌:“六国旧贵会煽动民变?” “帝王失德才会煽动民变。”李恪冷冷道,“胡亥行此不义,足见其生性凉薄,心中无他。而他的心里既然只有自己,那这样的蠢事他就会作出第二件,第三件。你觉得大秦经得起他几次折腾?” “可咸阳还有朝臣……” “朝臣若有心拦他,如今我就该是贼杀四万人的元凶,哪容得下胡亥胡乱下令?” 扶苏皱紧了眉:“此事说来……我也颇为不解。李斯,冯去疾,还有那些九卿官员,这次他们何以要助我们?” “大秦承平吧。” “承平?” “是啊,大秦承平。”李恪讥笑一声,“自陛下横扫六合,天下承平。十数年间,大秦有南征,有北伐,但秦人之间却未有一战。周八百年天下,诸侯各国可有过一日安宁?” “就因如此,他们便不愿内战?” “无人会惧怕内战,王离北军归返咸阳,天下敕令广收材士,为的就是开春之后,用兵西北,以战迫降。” 扶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沉默着看着李恪,等着李恪给这段矛盾重重的分析圆上连接。 李恪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从我杀了阚忠开始,这一战便无人再有侥幸。战是必须要战的,西军要保你,咸阳要保胡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不战,乾坤何以定?” “可战是一回事,战因何起又是另一回事。自古皆要师出有名,名在何方,那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者所关心的重点。” “我杀阚忠,放韩谈回去,告诉他们阚忠留下了口供血书,直指李斯、赵高篡诏夺位。他们本可以贼杀天使的大罪来伐我,可结果呢,因为怕我言他们矫诏,他们只能忍着。” “旦封雁门,迫王离改道,这又是一道伐我的借口。可我让旦提前上书,言北军失器,有东胡欲乔装叩关,如此我便站住脚了。他们要不忍着,要不就只能让王离捏着鼻子自认东胡。” “这一次还是如此。”李恪不屑地牵了牵嘴角,“百姓虽不明殉陵的规矩,但天下知晓这规矩的不知凡几。他们若敢以此事罪我,就得当心我反咬一口,以自保之名起兵。” 扶苏满脸的古怪:“照你这说辞,若是他们寻不到合适的借口,开春那战便不打了?” “战是战,名是名。师出有名,不战亦战,师出无名,战亦不战。”李恪拍了拍扶苏的肩,“大秦承平。在这场大雪过后,你就该去河间称王,那才是稳定西北的头等大事。至于剩下那些狗屁倒灶的扯皮,有我呢。” …… 咸阳,上坂,扶苏府邸。 华府之内,风声鹤唳,往日充作侍从杂役的墨者们皆配上墨剑,穿上暗甲,三五成列地巡游府中,把整个府邸守护得密不透风。 自胡亥登基那日开始,辛凌就封闭了府门,遣散了宫卫,全府上下除了他们娘叁,就只剩下辛凌信任的墨者,便是府中每日所需也交给风舞统一调配,不再假手外人分毫。 但辛凌拒绝撤出咸阳。 她不仅不撤出咸阳,甚至还增加了外出的频率,每日带着子女在上坂的街上遛弯,遛得守备的墨者们苦不堪言。 端月渐近,扶苏称王的消息随时可能传回咸阳,风舞急得着急上火,思前想后,唯有硬着头皮,再一次登门求见。 在会客的正厅里,嬴节趴在地上解着公输秘锁,赵耳骑着木马,像个大将军似上窜下跳。 一身白衣的辛凌跪坐在两个孩子中间,面容沉静,古井无波。 如此正厅会客,主不入席,风舞只得僵在堂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辛凌瞥了他一眼:“我不出咸阳。” 只一句,风舞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师姊……” “唤我皇子妃。” “……皇子妃,殿下和先生的亲笔已到多日,您若再不出咸阳,来日等殿下称王,二世以你等生死要挟殿下,该当如何?” “他挟不到。”辛凌冷冷说,“眼下西北和咸阳正在僵持,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局势生变。这时就该外松内紧,我们要做的是配合,不是添乱。” “墨家怎可令您与小殿下涉险!” “府内有到上林苑的地道,胡亥锁不住我们,安心便是。” “地道是死的,迟则生变!”风舞抓耳挠腮,“皇子妃,您翁被派去狼居胥传令,眼下主掌中尉寺的乃是赵高的女婿阎乐。这些日上坂的巡防一日一增,我今天过来,车驾便穿了三道岗哨,到处在说有刺客混入上坂欲行刺勋贵,这其中的缘由,您难道不明白么?” “那他们何不冲进府里来抓我们?” 风舞一下就瞪大了眼。 “防而不乱,警而不敏。”辛凌摸着嬴节的小脑袋,看着在身边撒欢笑闹的赵耳,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回去吧,让孩子们再安心玩上几日,几日便好。” 第六七一章 内忧生 二世元年,端月十七,雪止天晴。 晴天至矣,戎狄上将军恪令莫府出狼居胥大营,行往河间郡塞上县,同行者有七郡三官,暨郡守、郡尉、监御使二十一人,并军十二曲共计六万战卒。 大军以百五十驾分白车开道,浩浩荡荡辟开积雪,一路上旌旗招展,踏蹄如雷。 在霸下的指挥室里,李恪摆布着成箱的竹简,为扶苏通报眼下西北各郡的状况。 “白于山地的内长城原是背南面北,如今做了临时的改建,加高半丈,增设箭垛、望楼,封闭关城,只守不攻。如今各项工程都已就绪,布领白于部驻守三关。但这个兵力稍显不足,我打算再发两曲,为其备兵。” 扶苏点点头,在身前的竹简上注明【白于三关,将季布,调万兵】。 “往东,荣主持修筑阳周关,是一座模块化设计的内关,关长且矮,咸阳又有直道相通,估计会是胡亥主攻之地。这座关如今已建八成,二月可竣,我让旦领两部入关驻守,雁门郡只留一部兵马,交给吏来节制,你要予他一个军职,如此才名正言顺。” “陈旦调防,陈吏予军职。” “贺兰关面朝西域,虽有部分城墙勾连北地郡,但便是破关,胡亥也渡不过大河,所以一部兵马足以防卫,那里也不会成为主攻之地。楼烦关与句注关的背后是繁华雁门,守备的压力必然大,你可以让苏角领两部兵马驻过去,总领雁门防务。” “角领雁门防务,备兵两万……”扶苏顿了顿笔,“恪,你便是不想用江隅、司马欣、董翳等人,但还有韩信、左车、嬴敖,皆可信之良将,何以不用?” “西北拓土建郡之事事关以后,他们还需在各自任上领军,这次就不用他们了。”李恪活动了一下脖子,“西军十七万,北军十六万,如今旦领着麾下三部入我等帐下,双方常军之比便是二十比十三。而军备方面,我们有獏川、白于、狼山三处将作,胡亥只有咸阳将作一处,便是风舞不将它拆了,其生产力也捉襟见肘,不需要太当回事。” “粮草呢?” “从河间建郡时我便开始囤积粮草,如今河间粮草足敷七郡三年之用,雁门、上郡又历来是北军屯粮的重地,勿需担心。” “你从河间建郡就开是囤积粮草了?”扶苏瞪大眼,难以置信道。 李恪白了他一眼:“机耕是新事物,天晓得几年才可以自给自足,我屯的粮大半都是你翁给的,若是处心积虑,也是你翁处心积虑。” “噫!” 李恪交叉起十指,那肘把身边的简箱冲扶苏一推:“防务大致就是如此,剩下三万军我会带去肤施。开春之后,我主军,你主政。称王开府之事你需好生算计一番,既要保证七郡政务之运行,又得藏着掖着一些,别与咸阳朝廷一一对应起来,叫人落下谋逆的话柄。” “此事我有考量,只是……你觉得我在何时称王更合适些?” “兵临城下,即可称王。”李恪吐了口长气,“王都,你想好立在哪儿了么?” 扶苏愣了一愣:“不是塞上么?” “塞上、肤施、善无,各有优劣。塞上虽有行宫可以用作王宫,但你若建都塞上,我怕是逃不出权臣之名。”李恪苦笑一声,说得坦坦荡荡。 扶苏一脸嗤笑:“你居然怕做权臣?” “自古权臣都没好下场,我做不做权臣,你说了算。” “古往今来,似你这样惫懒的权臣想来是绝无仅有。”李恪把双手一摊,逗得扶苏一阵失笑,“恪,上郡郡守泊是你伯父,你如此安排当无问题。可中陵君那里……” “严骏本该被陇西侯带去狼居胥见你的,只可惜大雪封道,他们不得已唯有停在塞上。说服他是你的事,说服得了,雁门安定,说服不了,我就把各县三官礼送出关,反正没有把雁门郡留给胡亥的道理。” “原来你早打算好了。” “没办法,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李恪支支吾吾,踌躇了半天,“陇西侯去请严骏,双方好似闹了些不愉快,所以……严骏现在大体是被软禁着的……嗯,他有些生气。” “有些?” “可能比有些多一些……吧?” …… 历经半月,大军穿高阙关,过九原桥,经通原道行抵塞上城中。 六万大军沿路分解,一万往南入白于山地,两万往西入驻雁门,雁门的兵马却调出来了,如今就驻留在总指城内外,随时准备接手阳周防务。 除此之外,回归河间的李恪正式突破了上将军五千人的亲卫限额,墨军大幅扩编至两万,五大营各建半数。 源源不断的装备人马送入各营,李恪与诸位墨家贤士日操夜课,明目张胆在军中播讲起墨义学理,不避人前。 这么做自然会引起旁人的忌惮,尤其是那些跟从扶苏,却与李恪与墨家全无瓜葛的将军和文臣们,心中更是不安。 只是李恪却顾不得了。 塞上城中兵甲煊赫,扶苏于惊蛰之日入城,与李信一番交道后,先令苏角、江隅、司马欣、董翳等人轮番劝说严骏,又在两日后迁入行宫,亲自与严骏长谈了四个时辰。 严骏俯首,扶苏终于说服了这位在北地有着隆重声望的宗室君侯。 为了表达对严骏的重视之意,当夜,扶苏自为东道,第一次在行宫中宴请诸贤。 酒过三巡,丝竹暂歇,严骏看着空空荡荡的右首上席,突然故作不解问:“殿下作宴,塞上城竟还有缺席之人?” 扶苏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今夜事不凑巧,恪要在连山营中开课,为兵士讲《非攻》之义,不得已才缺席。他要我代传歉意,请中陵君海涵。” “在军营中宣讲墨义?”严骏皱着眉头,“殿下,西北若行壹教,将行法教,亦或墨教?” 他沉稳的声音荡平了酒宴的喧嚣,所有人都放下杯盏,静等着扶苏回答。 扶苏沉默了一会儿:“我知晓中陵君在担忧何事,只是这事却不适合由我来答。” “殿下已有称孤之意,却连今后政本都不能作答?” “你误会了。”扶苏笑着摇头,抬高声问:“憨夫君,七郡学政如何排布,不知你可否为中陵君解惑?” 憨夫离席而出:“唯!” “禀中陵君,戎狄上将军节制之七郡,学制分初、中二级。初等学室,仿墨家少年营而建,授仓颉三篇并各地户籍、律法若干,以识字明律为主,非夏民更需定下名姓。此一学,十五以上之夷狄男女需在三年内脱产学足三月,凡七郡领民,十二至十五岁需学满一年,八至十二需学满三年,不足者入罪。” “中级学府,分学派,习学理,由各学室择优举荐,经考核方可入学。如今已筹建墨学四家,法学六家,道学三家,农学两家,兵学一家,余者,诸杂学和而成四家,分布于各县。上将军与殿下议,商定于四月首试,往后每年一试,学制三年。三年之后,中学生员例同大秦学室,用以为佐吏,充实军政。” 严骏的面色铁青:“如此说来,上将军不欲再行壹教之法?” “壹教成法不成国,若要国强,又何必拘泥一家一言?” 憨夫不卑不亢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把严骏气得吹胡子瞪眼。 “说来倒是轻巧,中学授百家,军中传墨义,你们如此做,打算将先帝的焚书令于何地?” 这难当真是发得毫无征兆,憨夫心里有百般言辞可以反驳,偏偏却被扶苏用眼神止住了话头。 “中陵君稍安勿躁。”扶苏抬手挥退了憨夫,对着严骏轻声慢语,“父皇下焚书令,意不在毁弃百家,而在统一民思,使明者论道。这是七郡遵行的教化准则,下一步,雁门,上郡也要如此操持。此我之愿,非恪之愿。” “殿下,臣无意驳斥七郡教化,但上将军在军中传道……” “那是他的亲卫。亲卫中人本就是墨者,墨者学墨,何罪之有?” “臣听闻上将军亲卫达两万之众,秦律何时许过将领拥兵……” 咚! 言未及终,扶苏的酒觞已经悄然坠地。他冷冷看着严骏,又扫过堂上貌似事不关己的苏角、江隅、司马欣和董翳。 “恪扩亲卫乃是奉我之令。事急从权,我亦信恪,中陵君,可满意了么?” “臣……不敢。” “外患尚在,内忧便生,怪不得以恪的坦荡,依旧害怕做个权臣……”扶苏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席,“我累了,诸位慢饮。” 第六七二章 权臣论 “非攻者,使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乱不废治也。这是我的老师墨慎子在《十义疏注》当中对非攻的解读。墨者行于世,遇此八事,当非,当斥,当克以自律,不行差踏错。” “非攻不是不攻,墨者三艺有墨武、墨辩,一文一武,是墨者非事的工具。墨家立世有墨艺,还有你们这些墨军,同样是一文一武,是墨家非事的工具。” “所以,不要把墨军当做军队,至少不该当做一般的军队。你们首先是墨者,其次才是兵卒,你们首先需要践行的是墨义,其次才是军令。令之所至,虽泰山崩而不动分毫;义之所指,虽天塌陷而不旋肩踵。” “这是你们要放在心里的,作为营中中令,佐官,更是你们要传达给手下士卒的。你们是墨家践行大道的锋刃,锋刃钝了,剑脊再厚也切不开阻滞,播不开墨义。你等明白了么?” 连山营的操训场上,上百堆篝火将夜色照得通透。李恪站在数百墨者面前,顶着严寒解读墨义。 堂下少有低头看讲义的人。 这些都是五大营百主以上,二伍百以下的中级将佐,也是最早的五千亲卫中当之无愧的骨干精英,李恪大幅扩充墨军的底气所在。 长期跟随在李恪左右,这些人的学养已经足够他们无碍地理解李恪的说辞,不再需要手上笼统的讲义辅助。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恪在面对他们时往往会讲得更多,更直接,对自己的心思也袒露得更加赤裸。 一个时辰的课时终了,李恪喘一口气,挥手散课,有好学的围拢过来提问,很快又在李恪的支使下,被几十个助学分散带开去。 因为李恪看见赴宴的憨夫他们回来了。 憨夫、儒、由养、何玦、史禄……一个个黑着个脸,紧着个眉,就差在脸上写下【不欢而散】四个大字。 李恪失笑一声:“师哥,在宴上受气了?” “难怪师弟要在殿下宴请的时候安排加课,原来早知道宴无好宴。” “师哥冤枉我了。”李恪含着笑解释,“扶苏要摆宴,是李信专程来寻我,说这一场宴我最好缺席,让某些东西透出来散散气,免得它们在暗处闷久了,闷坏了。我觉得有理,这才向扶苏告了假。” “那你何不替我们也告个假?” 李恪耸耸肩:“如今扶苏还未称王,我不去,有利于他们说话,可若是连你们都缺席,扶苏就得亲自下场搏杀。这样对扶苏不利,对我们也不利。” 憨夫苦笑道:“如此说来,师弟可是失算了。” 李恪挑了挑眉毛:“扶苏下场了?” “你与陇西侯虽有心开这场廷辩,殿下却未做好评判的准备。此一遭鸡飞蛋打,于事无补,与人无益。” “弄巧成拙?” 憨夫摊开双手:“西北共八郡半郡,还不曾与咸阳争出个是非对错,内部便已经泾渭分明。此非良态,实不利于共举大事。” “我寻个时间和扶苏谈谈吧。堵不如疏,他总不能指望着一群精英只顾眼前,不看往后,这不现实……”李恪嘟囔了一嘴,突然看向儒,“儒,融雪将近,你天天游手好闲,是打算让我再杀一波天使么?” “诶?” 李恪的话题转得毫无征兆,别说是儒,便是其他几人也是一脸错愕。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胡亥已经御令要纳何姬为寿春夫人,还让玦去为他修陵。” 儒的脸噌一下涨红:“先生,你欲遵令?” “都说了战是战,名是名,西北便是和咸阳打翻了天也不会主动喧声作反。这样一来,你们总该给我个理由,我才好把天使赶回咸阳去,是吧?” “先生……要何种理由?” 李恪指了指何玦:“玦的由头我早想好了,胡亥春秋鼎盛,犯不着年纪轻轻开始修陵,此事大可晚上三年,待西北各郡工事规划设计完毕,再去不迟。” “那何姬那边……” 李恪嫌弃地看着儒绰绰诺诺的样子:“何姬那边我不管,若她想入宫,你便是墨家的送亲使,若她不想,你们便自己商量个法子出来。男廿九,女廿四,相处经年,不婚不嫁,你们究竟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儒哀怨地看着自己的跛脚:“学生足有癃,若非如此……” “玦,你嫌弃儒癃否?” “行走无碍,生活如常,何以嫌弃?”何玦回答得干脆利落。 李恪早知会有这种答案,当即傲娇地扬起脑袋:“儒,你觉得,何姬嫌弃么?” 一言既出,儒如梦方醒。 他大礼作揖,一揖到底:“学生请先生主婚!” “堂堂一郡之守,你的婚事我可主不了。”李恪讪笑一声,“要不然,我为你做媒,请扶苏主婚,如何?” …… 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儒与何姬的昏礼被抬到一个极高的规格。 李恪为媒,扶苏主婚,何玦以长兄如父之理充作家长,躲在狼山将作的徐非臣赶来塞上主持祭仪,九郡上下高官显贵俱为宾客,无一缺席。 二月十四,建日,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问期五礼,一身玄衣纁(xūn)裳的儒骑着黑马,披着晚霞,也终于到了亲迎的时刻。 简单而庄重的昏礼在扶苏的主持下礼成,待将新人迎入洞房,李恪和扶苏避开饮宴人群,把臂共行到儒的后院。 月亮已经爬出来了。 扶苏看着月亮,轻声叹气:“恪,何以不能众志成城?” “谁说没有众志成城?”李恪反问一嘴,“是九郡之中有人投向了咸阳,还是关隘防务有人不尽全力?”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你的意思太过天真,根本就没有置评之必要。” “你说我……天真?”扶苏愕然。 “不是么?你之麾下有几方势力?往大了说,一脉亲我,一脉亲你,又一脉立于中间,不偏不倚。这些人在你我共治时自然能合作无间,因为你我可以合作无间。但你就要称王了,以后还要称帝,要入主咸阳,你为君,我为臣,莫非你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 “可我信你,你也不会负我!” 李恪哭笑不得:“你信我,这叫君臣相得,乃是佳话。可那些为追随你才站到咸阳对立面的人呢?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越是能人智者,他们心中的抱负就越大,他们需要的权势就越多。所以你拦不住他们视我为敌,这是他们的本分,不如此做,他们就毫无理由聚集在你的麾下。” “可眼下的情形岂是内争的时候?” “内争这种事可不分时候,只有分寸二字罢了。”李恪拍着扶苏的胳膊,“你该相信麾下的臣子能分得出轻重缓急,而一旦有人分不出来,我杀他时,你也莫怪我。” 扶苏震惊地看着李恪:“你……准备杀人?” 李恪嗤笑了一声:“你要我做权臣,试问又有哪个权臣不杀人?” 过于直白的回应让扶苏深吸了好几口凉气,他平复着心情,一脸正色盯着李恪:“我该如何做,才不会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学你翁吧。把自己摆得高高的,只裁判,不压制。政权如人,唯有偶感微恙,时时用药,人才不至于骤得恶疾,一病不起。” “那你呢?” “我也会把自己摆得高高的。权臣么,若天天为些鸡毛蒜皮抢得血流满面,久而久之,试问我威信何在?” 第六七三章 发闾左谪戍渔阳 二月过半。 北方的冰雪尚未融尽,心急的牧人们已经赶着自家的牛羊迁出冬原,去往秦郡牧县为他们新划定的戍所草场。 于他们而言,那是个全新的部族概念,没有了族长,没有了贵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手捧着律法的年轻官吏。 他们在草场中心建医站,建亭市,建学馆,建税哨,整日的营生就是坐在帐篷当中,要他们遵法,要他们习文。 那些年幼的帮不上忙的孩童得去学馆入学,牧民们得为此承担所谓的学费,但却可以以劳代金。 成年的孔武有力的壮丁得去税哨践更,牧民们又得自己承担皮甲弓马,这一点倒与当年的族长无异,只是壮丁们不再需要拼着性命去抢劫外人,只需要打着收税的旗号给自己人的牛羊登记造册,以便一年两次,抢劫族人。 牧民们还有一项工作,叫牧徭,因为戍所有官家的牛羊,秦人却不会放牧。用官吏的话来说,就是牧人放牧,他们牧人。 相比于单于时期,草原安定了,生活忙碌了,比草原比天空更辽阔的自由不见了踪影,但李恪说,这是牧人保住牛羊,乃至于保住性命的基本要求。 所以牧人们便信了。 草原的牧民,无论是摆脱奴身的夏民和夷民,还是失去了尊贵的前朝贵人们都很相信李恪说的话。 因为在狼居胥,他已经用自己喜怒无常的杀伐与赏赐让整个草原都明白了什么叫一言九鼎。什么又叫统治威仪。 那段岁月甚至被编排成哀伤的牧歌,在整个草原广泛传唱。牧歌里,李恪是与长生天为敌的南方恶魔,意欲把整个草原收入囊中,把善良的牧人变作牛羊。 长生天自然会击败这个恶魔的,但除了长生天外,似乎也没有第二个神明可以击败他。 他是最强大的恶魔,就连长生天的孩子,伟大的单于头曼死在了和他的征战当中,试问那些远不如单于尊贵伟大的普通的牧人,又哪里胆敢提出些许的质疑跟反抗? 更别说,李恪的爪牙们真的守信。 那些条文就明明白白立在戍所的墙外,牧民们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 久而久之,他们便发现秦律严苛,却不仅奴役牧人,也奴役官吏。那一条条红线就像隐形的牛栏和羊圈,把牧人们的财产保护起来,再不用担心会有官吏因为一时的喜怒鞭打他们,抢夺他们。 他们失去了自由,可有了和秦人一样的姓和名,开始学习秦人的文字和语言。戍所里总能见到满载的商人,常驻有兽医和药品,以及远比族长温和得多的秦人官吏…… 这样的生活……好似也不错。 参军,求学,纳税,入籍,放弃奴隶,限定牧场……生活之忙,让他们在忙碌之余,甚至偶尔会忘记感谢长生天赐予他们牛羊。 他们是【归夷】。 若是人分三六九等,除了贫穷的几乎没有财富的夷民之外,归夷已经是西北九郡最低等的阶级,可他们居然会感到安逸。 还是李恪说,只要通过了戍所的考核,掌握了基础的认与读,能书写自己的名字,并报清自己的财富,在他们的户籍之上,【归夷】二字便可以改作【牧户】,从此与【贾户】等同。 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空间,他们居然就对未来有了希望。 这究竟是怎么了? 而可笑的是,不仅最低等的归夷对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疑惑和茫然,远在几千里外,人世间最尊贵的皇帝也同样对他的新生活充满了疑惑和茫然。 咸阳渭南,阿房朝宫。 时间不过食时近半,新一天的朝阳才勉强从北坂的山峦之间彻底露出脑袋,年轻的二世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完了朝会,处置完公事,正瘫在皇辇上打着哈欠,由着内宦们把他抬向偏殿书房,去赶下一摊公事。 好累,好想睡…… 他很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公事要处置! 他每天都要在平旦起身,洗漱、穿着,在日出前赶到朝宫憩室,等着鼓乐奏响,群臣上朝。 每旬都是一个大朝会连接九个小朝会,而且小朝会往往比大朝会务实,全天下的事务通过几张老臣的嘴娓娓而道,恭请圣裁。 等裁完了,朝会结束,他又要马不停蹄赶去偏殿那个阴冷的书房理政,更要昧着良心随机邀请几位重臣观政、奏对。 奏本如山高! 天爷呐,当年始皇帝是怎么腾出时间来修仙的? 二世觉得,他每天的奏本都批不完,便是发脾气赶走了奏对的重臣,剩下的时间也只够从新遴选的美人当中选择几人,等着内宦们把她们裹成粽子扛过来。 很忙碌! 因为他便是再困也不能和美人们睡,等临幸完毕,他还得赶回寝宫,依照礼法和皇后共眠,等着周而复始的第二日! 天爷呐! 一声惊呼,二世居然被临幸的噩梦给吓醒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忠直干练的郎中令赵高便赶忙小跑上来,追着皇辇给他披上御衾,然后从袖里抽出奏简,边跑边奏。 “陛下,第三批美人昨日已经送进了北坂,计百十二人。百越上将军佗节制之岭南五郡供得最勤,有四十一人,戎狄上将军恪所辖七郡供得最少,一人也无。此外,雁门郡也没有将郡中美人遴选上来,谒者去问,中陵君居然还避而不见,说甚访友未归,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二世转了转眼珠,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假……” “咳咳!” “郎中令,高卿,谒者能入雁门了?” “谒者手持陛下符节,陈旦又不是造反,便是封关戒备也不敢封陛下的使者。” “也是……严骏去哪儿了?” “呃……不知。” “一郡之守,我大秦居然不知他去哪儿了?” 赵高喘了口气:“听谒者回报,说中陵君冬日得了一场大病,他不是与陇西侯交好么,陇西侯便载着他求医去了,至今未归。” 二世的脸色颇为古怪:“陇西侯何时与中陵君交好了……对了,陇西侯现居何职?” “主爵中尉,其实就是赋闲,在北方游玩,居无定所。” 二世恍然大悟:“那这般,中陵君既然病重,就令他好生修养,郎中令即日选一贤良去雁门。真是的,繁华如雁门郡,岂可无人主事?” 赵高大喜下拜:“臣替胡姿谢过陛下隆恩!” 轻描淡写,雁门的郡守便定下了,二世与赵高相视一笑,赵高清了清嗓子,继续奏报。 “陛下着令收天下材士,至今选编达七万,加之国舅驻在信阳的北军,内史常军已有二十万。” “二十万强军……”二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信阳粮草可敷用?” 赵高的脸色略显难看:“信阳乃大秦最大的官仓,粮草供应二十万大军原本绰绰有余,然而北伐一役掏去近半,李恪建河间,又用牛马羔羊先后买下了关中存粮中的三成,如今已不敷用……” “那该如何是好?” “陛下莫急!粮草,臣已令治粟内史从天下调集,押运之事则由我婿阎乐领中尉寺全权操办。天下百姓爱戴陛下,不仅应徭积极,还主动提出不动粮秣,饮食自备!此事前几日治粟内史在朝会上也奏过,早已成佳话美谈啦!” “真的?如此义举是何方民众所提?” “还能有谁?自然是我赳赳老秦,内史之民!” 二世振奋而慨:“壮哉!老秦!知恩图报,朕心甚慰!郎中令并诸位贤卿也有大功。朕意,旧中尉腾除内史,但内史之事仍由内史丞主使。乐卿正式接掌中尉寺,治粟内史爵晋一,至于郎中令……” “陛下,臣不要赏!”赵高一脸肃容,“此事赖陛下天威,治粟内史尽心,阎乐用命,如此恩赏已然够了,陛下若再赏臣,会令天下忠臣寒心的!” 二世更感动了:“郎中令一心为国……朕,允了!” “还有一事。”赵高清了清嗓子,“洛水上游凌汛流尽,中尉……内史腾与谒者成二路天使已从雕阴出发,去往狼居胥。” 二世精神一震:“那朕的刺客……” “刺客十七人,亦先后过河,想必这会儿已经快到九原了。” “善!甚善!”二世对赵高的效率颇为满意,“成卿初次为官,此番替朕纳夫人,宣将作,与李恪无碍。为安全计,朕觉得他身上的令虽晚,但还是该早于腾卿来宣,此事尚需郎中令费点心思。” 赵高涕零而拜:“有陛下这一句,臣弟……万死不辞!” 二世摆摆手,令皇辇停下来,等着赵高大礼完毕:“还有一事。” “陛下且说。” “朕的皇陵将作不日便抵,这修陵之人……如何了?” 赵高登时语结。 二世从赵高脸上看到了些许他不喜欢的征兆,一下子皱起眉头:“怎么,朕的皇恩无人应响?” “陛下皇恩浩荡,天下自然云从,只是……” “只是何事?” “有几郡郡守无能,提前走漏了些消息,以至于受了恩赏的草民将阳,四万陵工,所征尚不足半数。” “哪几郡!” “国舅节制之雁门、代、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七郡……”赵高弱弱答了一声,一见二世脸色铁青,赶紧解释,“北军不是调往内史了么,此七郡要么郡守求医,要么更卒不备,将阳了一万多户,却与国舅实无干系!” 二世气得浑身发抖。 “刁民悖逆……刁民悖逆!令,中原各郡发役十万戍北,为朕将那些刁民捕回来,朕要他们全家修陵!” 赵高一脸为难:“这……陛下,中原才且遴选了材士,这些日又忙着调运粮草,闾右委实抽不出这许多戍役了……要不,等半年之后如何?” “朕的皇陵如何等得了半年!”二世一巴掌拍在皇辇上,“闾右无人是吧?又不是天下无人!传朕御诣,朕闻关东闾左,不记皇恩,心念旧国,其不逊也,天地不恕!今发闾左十万,谪戍渔阳,以小惩备大诫,命其等反思己过!此诣,二世元年二月,仲春!” “陛下仁德,臣等遵诣!” 第六七四章 聪明的辛腾 直道之上,车马粼粼。 二世登基不过数月,然其励精图治,三五日便有御令发往天下,所以曾经难得一见的白麾天使现如今一点也不罕见,直道上,驰道上,只要带着发现的眼睛去找,在天下的大道上总能找到这么几支在晃悠悠地向着目的地行进。 不过像眼下这样,两杆白麾并驾而驱的盛景依旧属于难见。 非天之罪。 辛腾的宣令队伍十一月便出来了,只是不想洛水整整凌汛了一冬,不仅冲垮了才建好没几年的洛水大桥,而且四处浮冰的水情还特别不适合摆渡,以至于辛腾只能领着车马停留在雕阴,等啊等,最终等来了晚他一个月才从咸阳出发的赵成。 这种事其实很尴尬。 一个天使遭遇到另一个天使,双方又去向同一个目的地,而且辛腾还身负着劝李恪恭顺的密令,密令的内容一听便知,咸阳朝廷和这位大秦钜子眼下貌合神离。 等待的时候辛腾一直在琢磨,赵成的御令里究竟是什么内容。里头若是宣战的,定反的,若是二世在这几个月里转念变心了,他这么直愣愣跑去李恪的老巢,岂不要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他还不能问…… 赵成的御令不是给他的,他贸然去问,乃是大忌。 所以这几个月,辛腾是既忐忑又懊恼。 忐忑,当然是为了赵成手上的御令。 懊恼,则是为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实本分。 辛凌早早便被定为扶苏的皇子妃了,可她多年学艺,迟迟不嫁,不仅把扶苏培养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大龄的钻石王老五,还把好好的辛家逼成了整个朝堂的笑柄。 辛腾一直活在恐惧当中,恐惧扶苏悔婚,恐惧始皇帝失去耐性,把脾气一股脑撒到无辜的辛府头上。 天地良心,同是显贵,他这个显贵过得是谨小慎微,不聚宴,不赴宴,不敢培养一个爪牙。 结果倒好,辛凌嫁了,扶苏黄了,始皇帝也死了,他像个局外人一样被丢出来做二世的信差,负责说服自己女儿的师弟,干掉自己女儿的丈夫,还不能让自己女儿知道。 这还不是最糟心的。 最糟心的是自打出了咸阳,他就对天下大势两眼一抹黑,没人给他通传半点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李斯特。 在赵成来之前,李斯特先一步从河间归返咸阳。 二人在直道上碰面,辛腾为了讨好李斯邀他买醉,在车厢里,他听说李斯特及其十四五个亲信一起被郡守陆衍以名字不好听为由打回咸阳为郎…… 没有任何意义! 辛腾早就从密令里看出来李恪和咸阳不和,李斯特的遭遇只是进一步证明了李恪和咸阳不和,且不和到李恪连个像样的掩饰都懒得去找。 再后来,雕阴大桥就被冲垮了,辛腾滞留雕阴,隐约觉得上郡的气氛不对。 可他不敢说…… 他不知道李恪为啥和咸阳不和,也不知道二世为啥要杀扶苏,更不明白扶苏为啥没死成,以至于他得大老远跑这一趟,偷偷摸摸去劝说李恪。 二世是皇帝啊! 只需一道御令下去,李恪莫非还敢抗令不成? 这趟差使他有无数个不明白,只有一件事,怂了这么多年的辛腾却是明白的。 若李恪真敢抗令,西军就肯定做好了造反的准备。西军若是做好了造反的准备,这封密令就很可能会要他的命。 辛腾想活,而且一点也不奢望那个嫁了人的赔钱货会帮他说话,他决定靠自己,绝不在细节上得罪李恪分毫。 上郡的气氛不是不对么? 他在雕阴找了个游学的墨者,让墨者去问,然后把理由原封不动送去咸阳,至此心安理得在雕阴住下来。 直到前几日,二月终末,这位被他唤作公输先生的墨者点头了,他才告诉车队,渡河的日子到了。 辛腾的天使车队渡河,赵成的天使车队紧随其后,也渡过河。 过河起行,行不半日,赵成的车队中过来一个名叫吕释之的商贾,这商贾为赵成传了个话,说希望双方车队并作一路,共去河间。 辛腾的目的地是狼居胥,当即便问为何是去河间?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李恪和扶苏早就已经离开了狼居胥,驻进河间郡,塞上城…… 好险! 若不是赵成客气,他险些就要顺着直道一路从高阙出关,去狼居胥绕个大圈。几千里的奔波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的御令是先令,先令后达,失期大罪! 辛腾庆幸着,庆幸着顺着直道直抵阳周,然后……傻眼了。 有一座雄关横亘在阳周的平原上,东西绵延上百里,阻断直道,分割南北! 这关墙两丈多高,通体灰色,由一块块两丈宽,一丈高的矩体方石像砖一样垒砌成型,其上旌旗招展,兵甲如丛! 辛腾揉了揉眼睛,把随行的那个墨者唤来:“公输先生,阳周何时多了一座雄关?这材质我在咸阳将作见过一回,似乎是叫混凝土吧?” 那墨者清了清嗓子:“确切地说,叫竹铁双筋混凝土,是一种新型的施工法,硬度与青石相若,不过制取简单了不少。” “先生果然博学。”辛腾对墨者拱了拱手,“不过,上郡为何在郡当间建此雄关,且我近在雕阴,何以对此一无所知?” “辛公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您可知,您如今早已经不是中尉,是内史了?” “噫!”辛腾瞪大眼睛,“我调任了?” 那墨者耸了耸肩:“看,二世陛下连给您调任的大事都没知会您,上将军在上郡建座小关,如何会通知您。” “这倒也是……不是!上郡又非上将军节制之地,他如何能在此建关?” “这……您就要问上将军了。” 聊了半天,辛腾除了知道自己成了大秦第二个【内史腾】,别的一概没问出来。他对此倒是挺习惯,抖一抖袖,亲自去到紧闭的关城。 关上豁一声探出好几枚劲弩:“关下何人!” 辛腾指了指自家身后的白麾令旗:“我乃你家上将军师姊之翁,爵少良造,职大秦内史,辛氏,腾也!” 关上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很快,关门徐徐而开,从中奔出个银盔银甲的年轻将军,兜头就问:“贵人真是辛先生的翁?” 辛腾很习惯了。 从找到那位公输先生开始,他就发现在李恪的地盘,赔钱货的翁这个名头比甚高爵显职都要管用,甚至比天使的名头都更管用。 他傲然一笑:“此番我为陛下天使,此等小事岂会作假?” 那将军登时叹服。他长揖到底说:“禀辛公,小子乃苦酒里余仲志,早年多得辛先生义助,感怀在心,无以为报!” “原来是苦酒里的将军!”辛腾慈祥地拍了拍仲志的胳膊,轻声说,“不知将军是否守关之将?” “陈将军公出,小子不过是代陈将军守关。”仲志不卑不亢回答,“辛公,陈将军便是上将军的发小旦。” “雁门将军陈旦?” “正是!” 辛腾更茫然了:“这……雁门将军不在雁门,在上郡作甚?还有此关……” “辛公,将军是上将军的发小,从来不愿上将军深陷险境。他听闻有中原逆贼欲对上将军不利,便在此建了关隘,严守刺客。” “为一则流言……建百里雄关?” “哪是流言!这几日我等都揪出十七个刺客了!” “噫!” 辛腾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匆匆告辞,车马过关,临行之前,仲志突然赶上来问:“辛公,小子多嘴一问,您后头还有天使么?” 辛腾疑惑道:“将军何以有此一问?” “这不是三日前才有一个天使领着十几匹快马过关,小子便想知道后头究竟还有几波天使,小子也能有所准备……” “三日前?天使?他姓甚名谁?” “似乎,叫赵成……” 辛腾的眼睛兀然圆睁:“赵成……你诓我!” 第六七五章 西军股份有限公司 “到现在为止,拢共十七个杀手,而且还没有军中人士……”李恪把书着人名的木简往红泥炉中一插,声音里全是感慨,“莫非是齐墨关张太久,以至于胡亥和赵高完全就忘了墨家当年的业务范围么?” “还不是这些年你们墨家风头太劲。所谓军、工、文理三脉皆显,若你不提,连我都险记不起当年齐墨游侠于世,以悬红为生。” 扶苏调侃着端起玉盆,把烧了一半的木简折断平铺在炭面,免得一会儿火苗子乱窜,搅闹了饮茶的清净。 二人饮茶,再无外人。 这种事在早几个月前还是寻常之事,可自从李恪在狼居胥的上计中请称孤,这样的机会就一下变得极少。 李恪要操持整个七郡,如今是八郡半郡的政军工商事,扶苏什么都不必管,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笼络阵营中非墨的官员。 此一非,既是身份,又是立场。 西军阵营中非墨的官员不在少数,他们担当政务,承接军职,从任何角度来说,对西北九郡的发展和稳定都至关重要。 这种政治结构的雏形可以一直追溯到河间建郡时期,且不是因为李恪高风亮节,不知道一言九鼎的好处,而是穷尽墨者和李恪的追随者和支持者,他也无法填满整个势力的政治需求。 总体来说,广义上李恪的势力包括墨家、道家商山一脉、苦酒里乡梓、北原夏民、旧楚商人以及陡然间变得旗帜鲜明的陇西李家,此六者看似根基稳固,实则却各有缺陷。 旧楚商人阶级苦于身份,可以洗白从政者寥寥无几,而且李恪的钱袋子还需要他们看护,不能把有限的精英一把薅绝。 苦酒里和夏民的情况则相似,都是受教育的程度太低,短期内难有大用。 陆衍、陈平的商山一脉就那么些学子,先后三十几人出山,几乎精英尽出,可对西军而言却仍是杯水车薪。 李家的情况也差不多。陇西郡的李氏祖屋早已成了外强中干的空壳,能任用的都任用了,但一个家族能有多少子弟?更何况,作为大秦的传统豪族,李家子弟在朝中出仕者本来就多,既不可能一股脑全到李恪麾下,也不适合大规模地退出朝堂。 李恪手下最忠诚,规模也足够大的势力始终只有墨家一门。然而墨者的知识结构有天然的缺陷,精擅的领域也趋于集中,政、法、军、工四大领域,墨家真正能扛起来的唯有一工半政。 所以无论是考虑和扶苏的相处之道,还是整个西北九郡的发展需求,李恪都推不开这些非墨的官员,而这些非墨的官员想要在西北事有所成,也同样旦夕离不得李恪和墨家。 西军就像是个充满生命力的股份有限公司,扶苏是CEO,李恪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董事长。 这些非墨的小股东们在扶苏麾下抱团,以抱团来抬升自己的话语权,并指望着借重扶苏手上仅次于李恪的股权,通过行政手段来挤占李恪亲信手中的席位。 可无论他们怎么闹腾,他们都无法动摇,也不会试图去动摇李恪手中百分之五十一的决策底限。 因为西军的根基只在墨家,离了墨家,整个西北便是一片不毛,在与咸阳的博弈当中,这片广袤的土地将变得全无价值。 鸡飞蛋打的事谁也不会做,整个西军谁都可缺,唯李恪不可或缺。 李恪曾自嘲地对麾下墨者说,这或是西军当中唯一的共识,却永远也不会有人宣之于外。 这是政治的妥协,而维系这份妥协的关键就在于扶苏的立场。 扶苏是非墨体系的定心丸,便是装,他也得成为他们的依靠,自觉疏远和李恪的私交。 在秦宫史中,商君自成为大良造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与孝公有过密会,或许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很无奈。 可自从半个月前,在儒与何钰昏礼上的那场深谈之后,二人便成了眼下这般。扶苏现在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与李恪饮茶,也是因为十日之前阳周关报,有天使赵成过关而来,算算时日,今天该抵达塞上了。 李恪长叹了口气:“似是好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闲适了。” 扶苏笑着摇头:“我每日皆闲适,就是抱怨听得烦些。” “你居然把臣子奏对比作抱怨……”李恪哭笑不得地给扶苏斟了盏茶,“说说吧,都是哪些人在抱怨?” “中陵君,主说墨军超额,不合;隅,劝我暂停扩编,全力应对南面;还有角,他劝我建王军,还要我仿墨军而建,至少要将规模提升两倍。” “董翳与司马欣不曾多言?” “他们与旦君交好,更喜欢从旦君的嘴里套话,自然对你的想法知晓得多些,反而显得安定。倒是有一人……” 李恪皱皱眉:“乌鹤敖?” 扶苏摇头失笑。 “黄冲?张迁?” “正是你一手提拔的迁,他虽不曾说过你半句非议,但已认我为主公了。” 李恪张了张嘴,沉默半日:“他早年被不受重用,蹉跎半世,权欲未免重了些。” “你与我所见无二。我虽允了他,但还是对冲君更看重些。” “冲的新商律看了没?” 扶苏点点头:“颇有见地,与你重商不崇商的思路也贴合,我正预备与你商量,看看在何处试行更好。” “河间、雁门,除此二郡,余者皆不足凭。”李恪理所当然说,“不过我更倾向在雁门试行,那里都是大秦的旧官吏,中陵君也陈腐一些,更容易看出问题,针对调整。” “那便在雁门试行。”扶苏一口饮干茶,“我先与中陵君好好谈谈,若有需要,就把冲君和迁也一道唤来。不过具体试行还是等称王之后。” “此老成之言,我没意见。” 二人正论着正事,门外忽有墨者来报:“报!天使至城外,请钜子与二位何师叔出城相迎!” 李恪和扶苏同时愣了一下。 “请玦与何姬也就是了,为何要我也一道出迎?赵成手中的御令应该没有涉我之事吧?” 门外的墨者踌躇了一下,犹豫说:“禀钜子,来的不是一拨天使,而是两拨……” “两拨?” “是……辛腾弃了车马大队,一路上昼夜不停,和赵成一起赶到了……” 第六七六章 胡亥来晚了 接驾,在李恪心里从来都是一件挺扯淡的事情。 从十三岁开始接触这个项目,至今十一年,他就算是真正面对始皇帝也始终是戒备大过期待,至于感激…… 见个人而已,真的需要感激么? 更何况大部分时候他根本就见不到人,能见到的只有一根毛茸茸的白尾巴,就好像皇帝的本体全是狐狸与壁虎的杂交生物,只需要断一截尾巴,就能以次充好。 今天胡亥断了两截尾巴。 骑着大马,李恪与扶苏,领着何玦与新婚的何钰出城十里,远远便看到两支风尘仆仆,剑拔弩张,头顶着各自白麾令旗的零散骑队。 骑队的领头是辛腾和赵成。 李恪见过辛腾几次,印象不算深,肯定比不得扶苏熟悉,因为辛腾是辛凌生父,父女感情再尴尬,他也是扶苏的岳丈。 赵成则是两人都没见过。作为赵高的亲弟,他本是赵高的缴费窗口,各级官员想要托赵高办事都要在赵成处缴纳费用,换取一简书信,求得几句美言。 如今他能以谒者身份来西军宣令,只说明胡亥已经开始大量启用赵高一系,构建自己的亲信团队。 这对大秦而言自然算不得好事。 赵高一系的官员在能力上中规中矩,赵高本人也是大秦当之无愧的精英干才。 可他们最大的共性是全无公心。 无公心者,奉私,无能力而奉私,庸,有能力却奉私,恶。 赵成大抵会是个庸官,这个判断是吕释之给李恪的密信当中写下的,作为摆在明面的赵成亲信和李恪爪牙,李恪对这个判定大体采信。 他与扶苏缓步迎上去,居于道中,就站在辛腾和赵成中央。 “先公耶,先私耶?”这是李恪的第一个问题。 辛腾倒是希望先公后私,因为他的密令见不得光,更没法当着扶苏的面向李恪宣令。 但赵成却希望先公。 他的令是给何玦何钰兄妹的,和李恪本就没有关系,赵高让他甩开辛腾先一步来宣令,便是没有告诉他令的内容,他也能猜出来,辛腾的令干系重大,容易生出池鱼之殃。 两人同时拱手,同时开口:“先私/先公。” 李恪失笑了一声:“算了,还是先私吧。” 说着,他让沧海搀扶着下马,扶苏也滚鞍下地,二人走了两步,取道并肩,齐齐向着辛腾作揖:“小侄/小婿见过伯父/岳丈。” 辛腾高居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受了整礼,然后才以急切之姿下马,三两步迎上前来,先搀扶苏,又扶李恪。 “看殿下与定海侯相敬,老夫欣慰矣。” 扶苏笑着扶住辛腾的胳膊:“岳丈,您若欣慰,此番就该把莫离与两个孙儿一道接来。莫离主见大,小婿劝了她几次,她就是不愿离开咸阳。” “离开咸阳?” “岳丈是明知故问?还是以为那封杀我的密令当真无人得知?” 辛腾登时脸色大变:“殿下,此事……” “不急。”扶苏笑得如沐春风,“我们先看恪整治赵成,剩下的小事,入城再叙不迟。” “唯……” 二人一脸和睦地靠到一边,把正场交给李恪和赵成。 先是两支马队中各有一人出来,是辛腾一路以为臂膀的公输先生和赵成颇为看重的吕大财主。 “柌见过姊夫。”“妹婿,我把赵公带来了。” 李恪含笑点一点头,公输柌和吕释之便自然而然归到狴犴阵中,连他们的马都由狴犴近卫上前入阵,从骑队当中牵了出来。 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让赵成感受到毫不遮掩的轻视。 他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我受陛下所托,来此向蓝田君与寿春夫人宣令。定海侯是旁听,还是退避?” “令呢?” “噫?” “胡亥的令呢?” 赵成的眼睛兀然睁圆:“大胆李恪,二世陛下之名讳岂是……” “我怎么喊是我的事,你怎么传是你的事,大家相安无事不好么?”李恪抬起头,冷冷扫向赵成,“还有,我这人不喜仰头,客随主便,成君是不是下马说话?” “我堂堂天使,身负帝威……” “赵高是不是托我弄死你?” “诶?” “同样为胡亥宣令的阚忠是什么下场,他就半句没和你提过?” “忠君……”赵成的马小退了两步,“忠君如何了?” 李恪看着赵成的脸,又扭头看了看辛腾迷惑的表情,失笑叹气:“我说二位哪儿来的勇气,原来是不知者不畏……无趣,当真无趣。” 他摇着头嘀咕,转身,在沧海的协助下蹬鞍上马:“公子,回了,赵成此人无趣,犯不着我们这般大张旗鼓。” 一眼语毕,天不怕地不怕的沧海当真就要牵马掉头。 跟在后头的何玦何钰也不作他想,面无表情拨马随行,再后便是数百人的随行狴犴。 直到看见扶苏和辛腾也先后上马,赵成终于急了。 “令!”赵成急吼吼从怀里掏出御令,才要宣读,李恪突然打断他。 “曜,他再念半个字,全数杀了,尸首弃野,就当我们没见过这拨人。” 那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砸在赵成的咽喉,让他半个字眼也吐不出来。 他回忆起临行之时,赵高脸上的忧色,那时赵高几度欲言又止,拍着他的肩膀和他说:“此行险阻,然陛下之事,赵家决不可假手外人,切记珍重,不可失了陛下颜面……” 他本以为险阻是指这一路的穷山恶水,不成想,指的居然是李恪本人…… 这究竟几个意思啊! 赵成哭丧着脸,对着李恪大喊:“定海侯,御令在此!” 李恪驻马,微笑着回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不是很好么?先入城,我这西北荒僻,先为诸君洗一洗征尘。” …… 一场寡淡的洗尘宴。 这一宴当真寡淡,秦人有无酒不成宴的说辞,但李恪就蛮不讲理地开了场茶宴,与宴者六人,侍从六人,还都是各饮各的,连一碟佐茶的小食都不曾准备。 饮了半个多时辰,赵成眼巴巴看着李恪,第十四次从怀里抽出御令。 李恪放下茶盏:“成君为何还不去洗尘?是用不惯塞上的洗漱室么?” 赵成的哭意更重了:“定海侯,我与你可不同。这御令未宣,岂敢享乐?” “饮茶本就是天大的享乐,你都饮着许久了,也不见你说掌令不宣,水米不进。”李恪咂巴一下嘴,“罢了,将令予我,不叫你难做。” “谢定海侯体恤!”赵成感激顿首,双手呈令,献于席前。 沧海和应曜一连验了两道,把御令交到李恪手里,撤步退开。 李恪靠着几展开令,看了半晌,轻笑说:“玦,大良造,蓝田君,胡亥出手比公子大方,我墨家这就算是有第二个君了。” 何玦向着李恪拱手:“谢先生。” “这是你翁用性命换来的,谢我无益。”李恪放下令,“成君,你在雕阴待了数月,想来爵印也一道带来了吧?” 赵成傻愣愣点了点头。 “带来就好,玦太忙了,要他刻意跑一趟咸阳,我怕是抽不出时间。” 赵成彻底傻眼了:“定海侯,陛下可是要蓝田君为其营造皇陵的,不去咸阳如何营造?” “这事儿啊……”李恪挠了挠鼻翼,语重心长说,“你替我劝劝胡亥,他的年纪比我还轻些呢,哪有这么早开始为自己挖坟的,那不吉利!” “诶?” 李恪忽就拉下了脸:“成君的样子,莫不是觉得我言不由衷?” “成岂敢……”人在屋檐下,赵成发现自己只有哀求,“定海侯,陛下命我前来传令,您若是不许蓝田君去修陵,这……我该如何向陛下缴令?” “缴令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李恪把十指交叠在一起,“不过我建议,你回去前可以先找赵高。顺便也与他说一声,何姬已婚,是我保的媒,公子证的婚,所以寿春夫人的封名何姬就不要了。” “寿春夫人已婚?” “都婚十几天了,胡亥啊,来晚了!” 第六七七章 捡来的武安君 赵成走得失魂落魄,甚至都没有等到茶宴结束。 而同样在茶宴上失魂落魄的还有另一个天使,辛凌的翁,大秦内史辛腾。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赵成手上的御令很好,与他无关,与他将传递的御令也无关,甚至和李恪都看不出半点关系。 皇帝登基,筹备修陵,这件事放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正当无比。 始皇帝便是在称王那年开始的骊山工程,为帝王三十七载,骊山便修了三十七载。便是今日,那些留在骊山将作的刑徒们还在还土栽树,准备把骊山皇陵重修成一座葱郁的大山。 可这样一个正当的要求居然被李恪用如此荒谬的理由拒绝了…… 什么叫年纪轻轻修陵不吉利? 皇帝吉不吉利关他一个戍边的臣子什么事!似这等国本大事也是一个外臣可以说三道四的? 更荒谬的是,素来恪谨恭守的扶苏居然一直安安稳稳坐在李恪身边饮着茶,自始至终都没放下过脸上淡淡的,如沐春风的笑容。 这可是近乎于谋逆的大罪! 辛腾惊惧地看着正席之上,正饶有兴致把玩着大良造爵印的李恪,颤着声,小声地询问扶苏。 “殿下,定海侯如此做……” “岳丈莫要在意,他前几月斩了阚忠的脑袋都好好的,区区抗令不遵的小事,小弟大度,不会拿他如何的。” “殿下与定海侯几次提及阚忠……敢问定海侯斩他时,他的身份……” “也是天使。他主要是帮小弟传矫诏,想要以父皇之名谒杀我,归根结底,和岳丈此来的目的差不多。” 辛腾险就吓尿了! 他一摸袖袋,眼珠急转,突然就站起身来:“今日得见殿下无恙,老夫甚慰。这个……老夫新任内史,诸事繁杂,还需早日回咸阳履职,便不叨扰了。” 李恪随手把爵印往玦的手上一抛:“伯父,你还有一封令未宣吧?” “御令啊……”辛腾流着汗从袖袋里摸出御令,也不打开,故作轻松道,“其实也不是甚大事,只是陛下见定海侯孤守西北,劳苦功高,欲晋定海侯为彻侯,称武安君,以承祖名!我滞留雕阴数月,正巧连那爵印也一道带来了,请武安君笑纳!” “武安君……”李恪让应曜上前接过御令爵印,皱着眉说,“自周治世,天下武安君共封四人。白起,不得好死,苏秦,无有善终,项燕,自刎而亡,我大父便不必说了,为人冤杀,连三族都险被夷尽。胡亥就这么想我死么?” 辛腾腿都软了,满头的冷汗似黄豆般颗颗滚落,溅在席上,留下暗痕:“武安君……” “算了,他有这念头也可以理解,我理解他。” “噫?” “我说理解他,也谢谢他的好意。虽说爵俸受田都要我自己去寻,但怎么说都算是位极人臣了,谢谢。”李恪连查验完的爵印也不接,敷衍之情何止于溢于言表,“伯父,你那儿是不是还有道密令?” “绝无!” “真没有?” “赵成或有,我处绝无!” “莫非是消息错了?”李恪疑惑地嘟囔了一嘴,支着下巴再没反应。 辛腾长舒了一口气,拱手揖别:“令已传到,若殿下与武安君再无吩咐,告退!” 他急急说完,急急便走,谁知抬脚还未迈出门槛,李恪的声音突又响起:“伯父,那些刺客是你带来的么?” 辛腾猛就僵在原地:“刺客?我……怎么不明白武安君在说甚?” “刺客有多少?” “共十七人,皆是赵高在中原买的凶,也不曾与我同行!” 李恪终于笑了:“原来此事当真与伯父无关。” “武安君明见!” “关中路遥,我遣车马送伯父出阳周关。”李恪轻笑说,“咸阳这段时间不安生,劳烦伯父回去多劝劝师姊,都为人妇了,哪有总是两地分居的道理,公子纳妾怎么办?” “一定规劝,一定规劝!” “既如此,不送?” “告辞!” 辛腾飞也似跑了。看着他趔趄踉跄的背影,李恪和扶苏齐齐长舒,脸上早没了方才的安逸。 “总算是叫你岳丈把杀你的那道密令憋回去了……” “可你如此应对天使,岂不是明言悖逆?” “悖逆哪有这么容易。”李恪摇了摇手指,“胡亥初登基,立足未稳,世人观望,所以悖是悖,逆是逆,西军乃大秦三大军中柱石,悖与逆更不能一概而论。” “投鼠忌器?” 李恪不置可否地笑起来:“我如此做,等同于把选择权交到咸阳诸位公卿手上。他们究竟想要一个造反的西军,还是一对为帝国戍边的王侯,这是他们的选择,且无论如何选,对我们而言都无甚影响。” 这个话题听来与前些日师出有名的论断颇像,可细想之下却又不像。 扶苏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那接下来,我们便安心等着?” “光等着哪行……这两对天使都不是什么忠直能臣,为了不让咸阳诸公误会我们的想法,你不觉得我们也该派些信使回访么?” …… 在李恪心里,河间城中可以胜任这个信使之职的唯有冯劫。 冯劫如今的位置很尴尬。 一方面,在十一月狼居胥上计的时候,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扶苏的招揽,连同秦晋法系中下级官吏八十六人,一早就做好了卸任南归的准备。 可他最终也没走成。更确切说,是李恪在他的行程上使了手段,负责开道护送的墨者在高阙关拆毁了分白车,致使他和他的随人在高阙滞留数月。 直到莫府迁到河间,李恪又把他们一股脑车来塞上城,以半软禁的姿态好商好量地收留在塞上官舍。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装糊涂。 扶苏装糊涂,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李恪装糊涂,假装不知道冯劫被软禁;就连冯劫也装糊涂,假装不知道官舍的大门半开半阖,他真想走,守卫的墨者们谁也不会拦他。 归根结底,所有人都知道冯劫不适合过早得出现在咸阳。 因为通过上计之会,他知道约法三章,知道雍鼎在塞上的行宫,更知道扶苏将会在不久的将来称王,眼下扶苏所等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这三个消息拥有巨大的杀伤力。 冯劫回去得早,胡亥绝不能忍受天命雍鼎在扶苏手上,更不能忍受扶苏裂土封疆,自立为王。这等于是逼着胡亥官宣李恪和扶苏为逆贼。 回去得晚,咸阳诸公就接收不到西军不愿把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的期许。他们只会看到西军三番五次不遵上命,换而言之,就是逼着李恪和扶苏高举反旗。 区区一个名分问题,却是这几个月西北与咸阳博弈的唯一内容。 李恪和扶苏不想反,咸阳同样承受不了西军作反,二者间唯有一条崎岖的,狭窄的,几乎无法容人行走的通道,这条通道就是冯劫,也只有冯劫。 而现在,两位天使之后,冯劫回归的条件终于成熟了。 李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推开客舍的大门。 客舍院中,冯劫正在与自己的亲随弈棋,看到李恪登门,了然一笑,推坪而起。 “定海侯前来,可有指教?” 李恪无奈地苦笑一声:“劫君终日在官舍消闲,有些消息未免闭塞。我已经不是定海侯了,自今日起,你可以称我武安君。” “武安?”冯劫挑了挑浓眉,“彻侯?” 李恪点头。 “为彻侯而掌军政,武安君又开了大秦的先河。” “一个善终的武安君,才叫先河。” 二人相视大笑。 笑毕,冯劫正肃:“君侯,劫思乡心切,不知何时可归?” “今日,如何?” 第六七八章 陈涉、吴广 三月,季春,虹始见.萍始生,极北之地冰雪消融,中原诸郡暖意渐浓。 随着交通日渐繁盛,这一冬半春发生在大秦西北的桩桩件件也不可遏止地散布到天下人的耳朵里。 传闻中,皇长子扶苏据西北七郡作乱,始皇帝怒而谒杀,扶苏不从,斩杀天使,以至始皇帝积郁暴毙。 传闻中,始皇帝急病,欲传位扶苏继承大统。李斯、赵高因一己之私篡改遗诏,拥立胡亥,胡亥囚杀始皇。 传闻中,始皇传位扶苏,李恪杀之而反。始皇郁毙,临死前传位胡亥,欲讨西军。 传闻中,胡亥为二世,惧扶苏声威名望,故假始皇帝之名杀兄。扶苏已死,李恪挟扶苏之子,反秦裂土。 传闻中,胡亥以高爵为饵,诱杀扶苏,李恪从此令,不日便将携扶苏头颅归往咸阳,登极为相。 传闻中…… 茫茫多的传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人无从分辨,只能从一道道传遍天下的惊蛰当中搜寻信号,自作分辨。 然而依旧分辨不出。 阴山、平城、句注、楼烦、白于、贺兰六关俱锁,阳周建关将上郡一分为二,关城亦锁。 西军并雁门军三部,辖下七郡私扩为八郡半郡,兵二十万。 北军归内史,驻云阳,亦扩军至二十万众,另有六部尚在整编。 从这些信息看,李恪与咸阳似乎已经准备好一战了……可是! 李恪晋彻侯,封武安君。 胡亥纳墨家女子何钰为寿春夫人,又重用墨家机关师何玦营造皇陵。 谏议大夫周青臣弹劾李恪,反落得大辟弃市,夷灭三族。 如此来看,李恪在胡亥的心中,甚至比在始皇帝心中更得重用…… 何真?何假? 世人祈盼着政局的明朗,说得更现实些,他们祈盼的其实是大秦的政令能尽快恢复正常。 二世当政,秦律在严苛之余正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 当政之初,他将北军调防云阳。云阳官仓粮不敷用,他便令各郡官仓转运填仓。 于秦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徭。大秦立国数百年,本就是凭着一场场转运将全国物资汇于一处,支撑起秦军无敌的盖世勇名。 但这一场徭却与众不同。 往日应徭,官府会避开春耕秋收两季农忙,一路饮食公出公支,百姓付出劳力,官府承担消耗。 可这一次,不仅应徭人数多,时间长,春耕农忙不许稍停。进入内史之后,官府竟连基本的供给也停了,要求劳力自决饮食,不可动用官府一粒米粮…… 此令一出,田地荒芜,函谷东西,百姓皆怨! 紧接着,十二月,始皇帝下葬不久,天下惊闻陪殉者达四万之巨! 百姓本不愿相信这等奇谈怪论,因为骊山修陵跨度四十余年,先后耗费人力百万,其中多有隐宫刑徒,便是现在也有二十余万人在骊山上还土栽树,垒陵造山。 四十余年伤、死四万是可信的,但一次陪殉四万?何其愚也! 可二世随后却宣布将在蓝田修陵,征天下四万户子承父业,为帝作陵。 这道御命远不仅是承认了四万人殉陵的谣传,更是似乎在说,就连新征的四万徭民也难逃殉陵的下场! 徭乃徭,死是死!徭民何辜,旧痛未平,却赴新死? 天下一片哀鸿之声。 在遍野的哀鸿之中,徭民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将阳,有些地方甚至是压徭的亭长领着徭民集体将阳。 遇山而藏于山,遇水而藏于水,中原处处盗匪横行,其中又以北军乍离,官府无力的燕赵七郡最为严骏。 一万多户将阳落草,二世大怒,发闾左十万谪戍渔阳! 世人惊惶! 若将大秦视作一个巨人,内史为其心脏,闾左便是大秦遍及全身的骨髓精血。 闾左不应徭役,享受特权,他们无论贫穷富贵,相比闾右往往都对大秦有更强的认同感。 西军、北军乃至于赵佗统领的那支名声不显的南军,大秦的常军健卒多由闾左子弟构成,二世此番征发闾左,等同于亲手动摇了大秦的根基。 特权不再,闾左无依,下一步……莫非二世要废除二十级军功爵位,使奴隶为草芥,黎庶作猪狗? 新郑郊野,枣园乡,枣园里。 枣园乡是黄帝当年带领臣民栽种枣树的地方,乡治之外有大片的枣园,枣园之中有野舍一座。 这座野舍没有名字,但在天下豪杰口中,它却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韩公子馆。 韩公子馆的主人是韩襄王的庶孙,横阳君韩成之弟公子信,可相比于这两个显赫的身份,他更为人所知的却是第三个身份,那便是张子房的主公。 世上传闻,张良当年散尽家财刺秦,事败而逃,亲弟病死。横阳君为撇清关系,亲自为官府作了张良的画像,而公子信却三番五次接济他,不仅帮助张良熬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岁月,还为他赎回了祖宅。 故事平之后,张良放弃了韩国的正统继承人横阳君,视公子信为主公。也正是因为张良的活跃和声望,中人之姿的公子信才得以在豪杰之中闯出名堂,与楚之项梁,赵之赵柏,齐之田谵共尊为“新四公子”。 这是极高的尊望,尤其在始皇帝身死,二世胡亥又越来越凸显出昏庸的当下,尤显尊望! 三月中旬,发闾左谪戍渔阳的御诣传至新郑,公子信大喜过望,急召张良馆中问策。 正在彭城参与四公子密谋的张良五日而至,一入馆中,便向公子信朗笑道贺:“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秦二世自取灭亡,反秦复国,大势已成!” 公子信手中酒觞当即滑落。他目瞪口呆问:“大势……真成了?” “大势成矣!”张良振奋感叹,“此番我代主公往彭城赴四公子会,见到了齐公子谵的信臣田广,楚公子梁的信臣范增,赵公子柏的信臣张耳,俱多智广谋之人。我四人聚而密议,皆认为秦二世多行不义,武安君李恪怕是不日便会据西北而反。天下将乱,大事可期!” “李恪会反?”公子信不信道,“若他会反,二世为何不顺了周青臣的意治他谋逆,反要晋他为彻侯?那可是二十四岁的彻侯啊,这世上何曾有过?” “此事主公便有所不知了。”张良感慨道,“李恪才绝天人,绝不能以年岁估之。我当年与其颇有交道,深知此人不能为名爵所动,二世如今对他多番讨好,正说明他已有反意,不可挽回!” “连彻侯都不可挽回……莫非,他想做皇帝?” “在我看来,他并非自己想做皇帝,只是想让扶苏做皇帝。” “废立!” “正是废立!”张良哈哈大笑,“李恪有西军,据西北,二世有南北二军,据中原。这一番龙争虎斗,谁也不敢轻言必胜。而他们乱战之时,便是六国复辟的绝佳之机!” 公子信整个人振奋起来:“我等当如何做?” “伺机而动,合纵六国。” “机在何时?六国何在?” 张良深吸一口气:“六国者,公子柏复立赵国,耳君与魏公子豹有旧,将说动其复立魏国。我去寻横阳君复立韩国,楚公子梁已寻得楚王之孙,将复立楚国。齐国自然由齐公子谵复立,燕国无主,当寻一贤能,立为燕王。如此六国俱全,秦治分崩,足可聚天下强兵,以抗虎狼!” “那机呢?是不是要等到秦地战起?” “李恪与二世开战自是其一,却不是最好的时候。”张良冷笑一声,“我,范增,赵柏,项梁,田荣与李恪皆熟识,尤其是我与赵柏。李恪虽不满胡亥为二世,已有了废立之心,但此人野心极大,又顾全大局,若六国在他战起之时复辟,他会立刻与二世何解,哪怕只是暂时的,也不会予我们做大的时间。” “那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寻一只替罪的羔羊。” “羔羊何在?” 张良轻轻从袖里抽出一枚竹简,递给公子信:“我等聚议,自天下豪杰中筛出几人,一番议论,又定下两人。” 公子信皱着眉看着竹简:“阳城陈涉,阳夏吴广……陈郡豪杰?” “二世预备发中原闾左谪戍渔阳,而恰好,这陈涉、吴广二人……正是闾左。” 第六七九章 大逃亡 三月半,天使归。 赵成昼夜不歇,阻于路卡,辛腾有墨家专车护送,晓行夜宿,畅通无阻。冯劫虽没有充足的运力,但凭着这几年履政西北的名望,赶紧赶慢,还是赶在赵成和辛腾回归之前,提前半日回到了咸阳。 入夜,冯去疾邀李斯、赵高、羌瘣赴宴,密议至深夜。 次日破晓,赵高得阎乐讯,说辛腾弃了天使仪仗,搭乘墨家车马,先于赵成还都。 二世召见。 在阿房偏殿的书房里,辛腾下拜,高声朗宣:“臣,内史令腾见过陛下!” “腾卿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二世吊着眼角斜瞥一眼辛腾,“不知道朕的封爵,李恪受了么?” “武安君感激涕零!” “那朕的密令呢?” 辛腾面不改色道:“臣宣令时,武安君面南而拜,指天发誓,必要提扶苏之头,以回报陛下恩德!” 二世的眼睛闪得雪亮:“果真如此?” “臣不敢欺君!” “那他可说几日可成?” 辛腾顿了一顿:“陛下有所不知,如今之西北,扶苏爪牙众多。武安君要杀他,还需得先一步料理手尾,不使乱政。故臣估计,少说也得半月至一月,方可功成。” “半月至一月……”二世沉吟半晌,“卿宣令是在几日?” “三月初三。” “如此说来,半月将过?” “是。” 该问的话,二世三言两语便问完了,他斜瞅见赵高点头,抬手一挥:“朕明了了。卿一路辛苦,休憩几日,再行履职。” “臣,谢陛下体恤!” 辛腾退下,二世看着他谦恭的背影,轻声问赵高:“假父,内史腾之言几分真假?” “依臣所见,怕全是假的。” “一句也当不得真?” 赵高不屑一笑:“陛下可知,辛腾此番弃了仪仗,乃是搭乘着墨家的车马归的咸阳。那车马还不是普通的车马,而是李恪专属的机关车,共计三十六驾之多。” 二世怒意**:“他居然投向了李恪?” “是否投向李恪尚不好说……” 赵高支吾了片刻,突想起昨日几人定下的方略。 扶苏和李恪显然不愿背负叛逆的恶名,可准备做的事却比普通的叛逆更出格。身为咸阳重柱,他们本不该放任扶苏和李恪得逞,然而…… 二世立足未稳,绝承不起西军反叛带来的影响。西军的构成太复杂了,可在此事上居然能达成一致。 若想要天下安定,在此事上,咸阳最好的选择就是与西北唱一出双簧,战而不宣。 与其说这是李恪的目的,不如说,这种结果对胡亥更好。 想想还真是憋屈…… 赵高叹了口气,向着二世一揖:“陛下,臣在内史腾身后安排了些许耳目。容臣告退,他是否投靠了李恪,待臣甄别过后,再行上报!” 出得宫门,辛腾三拐两倒便去了扶苏府邸。 世人皆知其与皇子妃不和,但二人是货真价实的父女关系,偶有走访,并无不妥。 辛凌也没有刻意摆出贤孝的架势,她甚至没让辛腾进门,整整衣衫,隔着大门就见了自己的亲翁。 这让辛腾极致尴尬。 “莫离……” “见过翁。” “莫离,为父此来是为了正事,这个……我等入内谈?” “殿下不在,家眷不宜通外臣。” 辛腾觉得,看门的两个墨者看他的神色都变了…… 他轻咳了两声:“为父才从河间回来……” “女儿明白了。翁自便,女儿会照顾好节与耳。”辛凌面无表情道,“送客,闭门。” 门就这么关了。 辛腾揉了揉鼻子,在门外呆立了半晌,对随人说:“出城,回蓝田。” 这场别致的父女会面不一会儿便一字不漏地传递到赵高的耳朵里。 他端坐在自宅的正厅,对面是风尘未洗的赵成。 “兄长……” “本指望你入仕,多少为我分担一些。谁知道,你居然比辛腾还无用。” 赵成的脸色涨得通红:“兄长,李恪叛逆之心不加掩饰。依弟所见,我们不若就如实向陛下禀报,叫陛下夷他三族,覆灭墨家!” “法子倒是不错。”赵高玩味地看着赵成,“墨家当灭,李恪当死。他的三族想来正在雁门郡的某处藏身,一时难寻,可他本人就在塞上,与同样该死的扶苏在一道。” 他看着赵成,轻声说:“你觉得陛下予你多少人,可以将他二人绳之以法?” 赵成愣在当场:“陛下只需下一道御令……” “你去宣么?”赵高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令宣而不行,你觉得是李恪会受世人唾弃,还是陛下颜面尽失?” “这……”赵成哭丧着脸道,“兄长,你忧心陛下的脸面,那我怎么办?本以为揽了个立功的好差事,谁知何玦拒受命,何钰拒入宫。陛下若是想起脸面,我岂不是……岂不是……” 赵高厌烦地捏了捏眉心:“几年之内,陛下都不会关注皇陵进程。你择亲信去总领工程,挂将作丞的官衔,假作何玦履任……何钰,何钰……就说她死了!” “死了?”赵成睁大眼睛,“欺君?” “李恪会让一介女流来面见陛下么?”赵高怒斥一声,“明日你去缴令。缴令之后,我预备除你为咸阳令,与乐一道替我掌控咸阳。你履任后就主做一件事,偷偷地把扶苏妻女囚起来。不日之后,陛下应当用得着……” …… 咸阳城中,风声鹤唳。 三月十九,新任咸阳令以缉捕刺客为名破入皇长子扶苏府邸,于府中发现一处密道,直通往上林苑修缮平台。 辛凌并赵耳、嬴节不知所踪。 同日,咸阳将作冲压工坊发生神秘爆炸,现场伤十七人,死三人,冲压机关损毁,不可修复。 二世急招将作少府柳风舞,得报风舞并咸阳墨官四十二人挂印失踪,护送辛腾来咸阳的墨家机关车并墨卫百六十人亦失踪。 又招在蓝田休憩的内史令辛腾,得报辛府中人十去八九,仅奴隶十余人留守。 一场有预谋的逃亡大戏就这样突然展开了。 二世大怒,欲通缉辛凌、辛腾、柳风舞等人将阳,李斯等人巧言苦劝,使御令成了【着中尉寺封闭内史各处要道,廷尉寺介入咸阳将作损毁事,缉拿暴徒】。 次日,三月二十,上将军离宣称有暴徒数万沿直道北逃。北军拔营,兵入上郡,行七日于阳周列阵,兵临城下。 二世欲昭告扶苏、李恪二人叛国,赵高叩首死谏,请胜而后宣,以扬威德,二世令曰:可。 三月三十,战起。 世传有暴徒急攻阳周关隘,贼势浩大,故西、北二军两面夹攻,合歼强敌…… 第六八零章 僭越 熟悉的鼓点,战号,还有远处方方正正,缓步行进的黑甲与黑盔。 站在高高的令台上观望这一切,李恪总是会生出错觉,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西军的操演。 在始皇帝身死以后的第五个月,大秦帝国迎来了二世当政以来的第一场战事,也是自商鞅变法以来,帝国第一场内战。 攻方北军,守方亦是北军。 一身简袍的扶苏缓步登上高台,凝望着地平线上飘扬的王离帅旗,久久无语。 李恪故作轻巧说:“感觉如何?” “大秦本孱弱,民虽好斗,却强于内争,弱于外战。后商君入秦,颁律止战,费了十数年才教会秦人奋战争功,不斗国人。这一律是大秦强盛的根本,秦人整整遵循了七世,却不想在我与小弟手中,秦不内争最终还是成了笑话。” “后悔么?” “悔……又何用?” 李恪满意地抻了个懒腰:“你有此觉悟,便是西北之福。” 扶苏强打起精神:“王离排布如何?” “与我们所料的相差无几。王离兵分三路,分别攻取北地、上、雁门。北地之军以涉间为将,兵五万,主攻白于三关,另有一部牵扯贺兰。雁门以杨奉子为将,三万兵马主攻楼烦,另两万军压制句注,弃平城关不战。王离亲帅十万兵进攻阳周,不设前锋,稳扎稳打。若是只看排兵布阵,大军行止严谨有序,不愧于上将军的名衔。” 扶苏看李恪言辞轻松,忍不住提醒道:“恪,莫要小觑了王离。他虽从未领军征战,可当初为恬师裨将时便已常年掌领二十万雄兵,绝非无能之辈。” “我岂会把他当做无能之辈。”李恪挂起一个笑容,手指着王离的大旗,“你可知,新帅与宿将的区别在哪儿?” “经验?” “是眼界。宿将们见惯了战场变化,似我这等惯常以奇致胜的后辈,乱不了他们的阵脚。” “那王离如何?” “这就要看他有多少急智了。” 丢下这句话,李恪锵一声抽出启夏,高高举起:“令,穷奇营装备天罗矢,标定射界,全员待机。” 李恪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将台,陈平升起穷奇营大旗,紧随的,则是一面红旗与一面三角罗网旗。 城墙上的穷奇营开炉启动,十台穷奇各自在数十操士的驾驭下喷吐出袅袅的青烟。 “这一战是御敌,也是操演。我希望此战过后,西北会被天下视作净土,再没有没完没了的争斗……” 随着李恪的注解,那一家家弩臂舒展,比正常秦大弩大了一倍有余的巨型床弩缓缓抬升至十五度射角,床弩的背后是双缸的小型高压炉,复杂的传动将强劲的蒸汽动力转化为机械力,拉开结实的弩弦,绷直纯钢的弩臂。 咔哒哒一片机簧锁死的轻响,操士们将机关调至二档,动力转供至立柱于床弩两侧的小型龙门,龙门吊起一枚枚巨型弩箭,头大,杆长,圆柱形的矢锋看来毫无杀伤力,一枚枚昂扬向天,安居弩槽。 李恪看到操士们举起了绿色的小旗,意味着弩矢安置完成,整个程序较人工上弦快了一倍不止。 十台巨弩,十次回令,李恪抬头去看城墙一脚的测距哨台,哨台上一红一蓝两面小旗,意味敌我距离千五百步。 这是秦军最标准的备战距离,因为秦大弩的射程是千二百步,穷奇的射程虽然达到两千步,但李恪却无意去提醒王离。 阵列在远处停了下来,上百驾秦大弩居前列队,其后是三十面小旗,意味秦弩方阵,三万弩士。 王离有如此高比例的弩手并不出乎李恪预料。 因为无坚不摧的弩阵本来就是秦人横扫天下的资本,而咸阳将作更是出产良弩的圣地。 这些年狼山将作虽然在产能上早就将咸阳将作远远抛开,但仅在制弩一事,咸阳的流水工坊依旧是当之无愧的翘楚。 双方待战,只见王离阵中奔出一员小将,匹马疾奔至阳周关城下。 那小将高喊:“城上可是武安君,戎狄上将军恪?” 李恪拄剑微笑:“正是在下,不知王将军为何领兵前来?” 那小将也是厚脸皮,神色丝毫不变:“咸阳将作为贼人损毁,尊上侦得贼人过阳周而去,烦请将军打开关城,勿要阻挠大军剿匪!” “咸阳竟出了如此大事?”李恪故作惊讶,赶忙下令,“旦,大开关城,放王将军大军过关,不得阻挠!” 李恪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 关城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幽深的门洞,和门洞背后一望无尽的直道大路。 李恪挥手一请:“关门开了,请王将军入关。” 那小将不由愣在了关下。 他早就听说李恪有斩来使的过往,本次叫关,也是抱着赴死的念头。 李恪若杀他,王离就有了攻城的借口;李恪不杀他,王离也可以用李恪阻挠大军剿匪的借口挥军袭关。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李恪真的会大开关城。 如今关城已开,直道畅通,可王离又哪里真敢过关……这戏演到这,又该怎么接着演下去? 他求助似回望本阵,却见本阵当中,王离策马缓缓而上,身边竟是一个护卫也无。 小将大惊失色,策马回身,抽剑护主。 王离轻轻压住他的剑:“我已在强弩射程之内,李恪若是暗箭伤人的宵小,你一人一剑,又能护我多久?” “尊上……” 王离没有再理他,越过他,接近城楼。 “李恪,我来了。” 李恪一脸无奈地收剑,当即有人在令台与城墙间架起便桥,让李恪登上城楼。 “王将军,别来无恙。” “远离驻地,渔阳乱起,老夫称不得无恙。” “这事儿怪在我头上可不妥。”李恪耸了耸肩,“胡亥做的蠢事,便是您仍在渔阳,燕赵之地该乱还是会乱。” “臣不言君过,李恪,你僭越了。” “言过便是僭越?我还拦过主君自裁,岂不是罪无可恕?” 王离冷冷扫了令台上的扶苏一眼,一字一顿道:“先帝明旨传位于二世陛下,赵扶苏非君,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庶民。” “您真打算在这里与我争论正统性的问题么?” “正统不必妄论,世人尽知。” 李恪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人尽知?我却是头次知道,大秦的至尊位居然还要听世人的意见。若要世人来论,我猜想楚人或会请出熊心来。以后王将军去楚地面君,尊礼否?” 王离不再说话了。 他深深打量着李恪,足足半晌:“先帝重用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错失。” 说完,他不待李恪回应,拨马掉头。 李恪长长叹了口气,抬起手,辛苦地拍了拍旦的肩膀:“越来越高了,你不会还在长吧?” 第六八一章 稳守,待攻 “擂鼓!进兵!” “进兵!” 鼓点乍起! 伴随着鼓点,北军的方阵呼喝行进,以百人为列,一阵十列,纵横间距皆是三人。 王离不愧是大秦练兵第一人,方阵行进纹丝不乱,数万弩士犹如整体,动静几乎完全一致。 阳周关上当即给出回应,只见将台角旗高升,上百驾床弩被推到射台,开弦,配矢。 令车上的王离扬手丢出一枚令箭,冷声下令:“架盾!” 列队在弩阵后的橹盾手奔跑起来,沿着缝隙穿梭到弩士阵前,一人高的方盾被健壮的士卒斜向举起,以十面为单位呈鱼鳞状交叠,排列,扣上门闩似的长条方木。 橹盾是李恪少年时首用于雁门的军备,因不耗皮革,造价低廉被广泛应用于秦军各部,又以用途细分出多型。 有的挂装勾刺,背设支架,是应对骑兵冲锋的鹿角盾。 有的木质坚实,表面平滑,是专用于掀翻战车的倾道盾。 有的样式轻盈,可高举拼接,是防御箭雨的列盾。 而眼前这种,表面覆盖冲压铁壳,内嵌皮革,后设坚木,则是造价最高,装配数量也最少的重盾。 这种橹盾具备强大的防御力,特别是组成鱼鳞状的盾阵之后,更可以集合众人之力,用以防备飞石、弩阵甚至是大弩的抵近直射,是稳固阵脚,步步为营的不二军装。 更可笑的是,这种盾阵的设计者是虞子期,第一组样品的生产就在狼山将作。只是在墨家内部的核审当中,其因为造价高昂,应变不足,缺乏创新等原因,是李恪亲手将其定为丙级。 墨家的专利审核拢共五级,丙级的意思是,具备一定的实用价值,不具备泛用价值,勿需保密…… 李恪怎么都想不到,王离居然会成为这项设计的伯乐,他用四五千面重盾合组成移动的盾墙,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大秦弩阵在防御力上的最大缺陷。 盾阵在前,弩阵在后,再往后是分散成列的大弩,第四阵是硕大的攻城车队,有云梯、冲车、轒辒(fén wēn),总数百余,还有一驾四五丈高的大型令车。 王离显然有速战速决的打算,准备用无坚不摧的大秦弩阵一战摧毁阳周关单薄的防御。十万大军,除了不适合攻城的骑军和重甲战车,近八万人被他一气投入到攻城的序列当中。 一马平川的阳周拥有巨大的展开阵列的空间。说到底,阳周以南从来都不是甚利于防守的天险要地,以墨家的基建能力,耗费数月也不过勉强垒起一道阻碍行军的低矮城墙而已。 千一百步! 旦一声令下,大弩激发! 儿臂粗的弩箭嗡一声疾射飞出,瞬息之间跨过千步,咚一声撞在队列最前的盾阵! 当即有数十人吐着血倒飞出去,势无可挡的弩矢推着盾墙后退,锋锐撕开精铁的盾壳,持续突进,突进……然后僵死在盾上,既没能撕开阵型,也没能形成半点杀伤。 旦睁大眼睛呆在原地,令兵飞奔,传来李恪的将令:“继续。” “开弦!上弩!” 王离的军阵继续前行,千步,九百步,第二轮大弩飞射,直接轰碎了四组盾阵。 相较于层叠列阵的四五百组盾阵,四组盾阵的损失看似对军阵毫无影响,可旦却依旧大受鼓舞,不需李恪下令,又是第三轮大弩上弦。 而这时,王离的弩阵已经抵达了八百至九百步的攻击距离,完好无损! 弩士开始变阵,后排的士卒奔跑上前,与前排组合出密集的横列,他们每千人分作四排,相隔一步,又以直道为中心,东西扩展。 他们循着号令声躺倒,开弦,架矢,然后齐身起立,高举弩弓! “风!” “大风!大风!大风!哈!” 三万枚弩矢瞬间升空,黑压压如烟气升腾,乌云蔽日。 高指着天空的穷奇机关弩也踩着对面的号令同时激发,古怪的圆柱形矢锋之后有火光缭绕,一呼一吸,猛然炸裂! 淡黑色的影随着爆炸窜出柱体,迎着风,在空中越张越大,居然化作十张近乎圆形的大网,遮蔽了城头大半的天空。 大网与飞蝗撞在一处,瞬息之间便被撕得粉碎,可就如重盾之于锋锐,撕开了大网的弩箭也如强弩之末般没了冲势,飞不多远便歪歪斜斜栽到地面。 只有不足三成的弩矢钻过拦网,射向城墙,稀稀拉拉撞击在转帆松垮垮的帆面,或斜挂,或跌落,无功而终! 王离一掌拍在了令车的护栏! 李恪真的防住了弩阵…… 冰塞之战后,克制转帆这种用料廉价,制作简便的守城外设早就是秦将的主要课业之一,王离不止一次尝试过,只要飞矢的弧度够高,密度够大,转帆就会被一击而毁! 可是密度…… 他皱着眉,远远望着城头上那十台喷吐青烟的超大型床弩。 李恪居然制出了可以发射上天空的转帆,在半空之中,就把大秦引以为傲的弩阵消减到转帆足以承受的地步。 而且晃神之间,那些床弩已经架好了新弩,速度居然比弩士上弦更快…… 这就是机关之力? 深陷在震撼当中的不止有王离,还有李恪身边的扶苏。 秦军当世,作战以锐不可当闻名,可发生在秦军最精锐的两支部队间的内战居然是以稳守开局。 王离用重盾列阵废掉了城墙上杀伤力最强的大弩,李恪又用匪夷所思的抛网和密布在城头的转帆让大秦的弩阵成为空谈。 谁能首先击破对方的防御? 扶苏突然明白了李恪之前的话。李恪说,王离之弱在眼界,面对稀奇古怪的机关之力,王离很难像那些宿将一样,以平常心快速想出应对之策。 这是经验,又不仅仅是经验,还有为人将主的自信和直觉。 扶苏张着嘴,无语地指着那一枚枚有着硕大圆柱形矢锋的奇怪弩箭。 李恪轻声解释:“辅助型特种矢天罗,以火药为二段发射药,矢锋装填六十四边金属拉丝绳网,角坠重物。击发之后,根据预留的导火索长度,火药会把收拢的绳网整个推出矢锋,在半空扩展成边长八步的巨网,攻防两用。” “这玩意……是什么时候制成的?” 哪知道李恪竟苦恼地怼了他一眼:“身为人主,你能不能偶尔关心一下狼山将作的研发进展?若你去过特种矢的总装工坊,何至于有此一问?” 第六八二章 长子当王 阳周之战的发展有别于所有势力的战前预估。 秦人素有擅攻而不擅守之名,老秦兵卒不着片甲,高呼酣战才是世人对秦人,乃至于秦人自己对秦军的刻板印象。 可在广阔的阳周平原,世人对秦军的感官却被彻底颠覆了。 这一战的攻方是被人称作当世第一精锐的大秦北军。 这支军队在蒙恬手上曾闯下过赫赫威名,两次北伐,一次轻取得胜,另一次拓地灭国。 尤其是第二次北伐,蒙恬以二十万人硬撼头曼七十万大军,从未在正面战场落于下风。 而这一战的守方则是自北军中脱胎而出的大秦西军,将主李恪身为当世最传奇的将帅之一,攻守皆宜,却无人怀疑他攻长于守,政优于军。 冰塞之战是迫不得已,在战后的推演当中,所有人都以为,若是把头曼和他的匈奴大军换做任何一支有攻城经验的中原部队,李恪都难逃一死。 可这一次,李恪和王离却打起了一场立足于稳守的对攻战,而且稳健得叫人难以置信。 战斗已经经历了半个时辰,北军每数息一轮箭雨,李恪守御,每三轮箭雨,西军便是一轮大弩还击,王离守御。 双方机械似的箭来矢往,一刻不停,但真正的亡卒,却生生控制在百人之下。 这个数量对于一场数十万人参与的攻防战而言,几近于无。 观望的人瞠目结舌,战端双方也是有苦难言。 大秦的弩阵太强了,且这个杀手锏王离有,李恪也有,在彻底压制对方的反击能力,击碎对方的阵型之前,李恪没法发起反击,王离也不敢挥军攻城。 只能耗着…… 发完最后一轮弩箭,王离估计手下弩士最多只剩两弩之力,只能无奈鸣金撤兵。李恪目送着王离的大军转身后撤,眼见阵型阵脚半点不乱,连伤、死的盾卒和损毁的盾墙都被人慢条斯理地装车带走,只能眼巴巴放弃了反攻的念头,愤愤下令。 “机关换弦,结构保养,轮值,休整。” 将台上升起一面大大的绿旗,在上头杵了半天的陈平打着哈欠走下台来,径自去了帐篷,倒头就睡。 扶苏和李恪面面相觑:“恪,这一战究竟要持续多久?” “估摸着持续不了多久。”李恪摊手无奈道,“今天王离共发弩二十二轮,消耗弩矢达六十六万枚。大秦弩士一般随身两匣共百矢,王离准备或充分些,按三至四匣计,总数也不过六百万枚,能经得住他几日消耗?” 扶苏皱眉提醒道:“恪,此战王离有咸阳支持,似弩矢粮秣,大可以自内史起运,源源不绝。” “你太高看咸阳了。”李恪撇了撇嘴,“有风舞多年经营,咸阳将作各处工坊多是墨家主持,前几日风舞有信传来,他们正护着师姊和你一双儿女躲藏在陇西,李氏的一处秘苑当中。也就是说,咸阳将作已经瘫痪了,短期之内,就连当年的生产效率都休想达到。” 这个消息扶苏头次听闻,当即一喜:“莫离和耳逃出来了?” “我不是早把书信转抄给你了么?” 扶苏老脸一红道:“这几日心忧战事,那些没有标注加急的文书,我一时也无心去看……”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总之,将作仓房仅有弩矢四五百万,能供给王离的最多半数。等北军的物资耗尽,他便没了干耗下去的资本,我是不会给他机会收拾战场的。” 扶苏感激地看着李恪:“为了不让大秦在这场内战中耗损过巨,辛苦你了……” 李恪摇着头不再说话。 天色尚早,从令台下望,旦已经派出轻兵,推着板车,装着箩筐去收集满原的散矢。这些矢都落在阳周关的射程之内,王离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任由它们落入李恪的囊中。 “扶苏……” “诶?”扶苏诧异地抬起头,印象中,李恪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 “这场烂仗无甚好看的,你今日便收拾一下,回塞上称王去吧。”李恪轻轻叹一口气,“眼下是称王最好的时机,只是遗憾,如此盛大一场典礼,我却只能缺席了……” …… 历十二日,阳周关前鏖战五场,李恪像乌龟一样稳守不出,任凭王离如何引诱,也不愿对王离看似漏洞百出的主阵发起反击。 而另一方面,阳周关的关门日出而开,日落而闭,准时得宛若不在战时。王离曾遣三千骑军妄图偷关,结果,先头部队在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冲进门楼,引起门楼内外万弩齐发,那三千骑军在几个呼吸间惨死当下,最终一骑也没能冲过关城。 层层叠叠如刺猬般的尸首被李恪堆到关外百步,就如他对王离的警告。在那幽深的门洞之后,西军的弩士不见得就比北军要少。 自那以后,阳周之战便打得越发僵持,双方都鼓不起什么干劲,场面敷衍得一度甚至很难再被称之为一场战争。 王离背负着胡亥的厚望,每隔几日便会在关前列阵,命将佐前出邀战。 李恪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原则,若是斗军,飞蝗而来,兜往而还,若是斗将,阳周关内有旦和沧海…… 这种平静在四月十二被彻底打破。 二世元年,四月十二,建日,皇长子扶苏在塞下城外视察大河工程,忽见乌光破空,有玄鸟自大河中心起出一口大鼎,投送在扶苏面前。 这鼎便是天下九鼎之龙纹赤鼎。 被尊为半个真人,号称天上地下第一方士的徐非臣恰好游历而至。他在鼎前设坛作法,解读天意,当着近千观者的面,在鼎中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物炼出一枚剔透的玉丸。 丸中以晶丝成书,书曰:【长子当王】。 观者共九百四十六人跪求扶苏称王,扶苏辞而不就,三请三推,终允,于大河之畔奉天承运而王。 赤鼎为雍鼎,扶苏以鼎为名,自号雍王。雍王既立,塞上称都,九郡称土,国号称雍。 王于塞上行宫临朝,素衣祭告天地,遥尊咸阳至上。又封姤莫离为王妃,赵耳为王子,嬴节为王姬,昭告天下,求贤用能。 诏令焚天,诸贤遂至。有彻侯,陇西侯李信;彻侯,武安君李恪;大良造,中陵君严骏;大良造,蓝田君何玦等,并九郡贤臣良将无数,显贵名士车载斗量。 王择贤能而用之。 敬严骏为右丞,领御使,晋彻侯;李恪为左丞,领行政,掌九卿;李信为国尉,领军事,执虎符,此为开府三公。 敬徐非臣任奉常;李泊任郎中令;蒙冲任卫尉;黄冲任廷尉;嬴敖任典客;史禄任治工内史;泰任治粟内史;柳风舞任将作少府;江隅任少府,此为建寺九卿。 九郡去军镇属性,设前后左右将军,职同上卿,各领兵马三部。 前将军苏角,镇北;后将军陈旦,镇南;左将军韩信,镇西;右将军司马欣,镇东。 九郡三官亦随之调整。 河间郡,陆衍称令不称守,季布除中尉,领兵马三部,守御河间,辛腾任塞上令,主政王都; 九原郡,郡守张迁;云中郡,郡守李左车;西海郡,郡守邹儒;河西郡,郡守董翳;定北郡,郡守李超;北海郡,郡守由养;雁门郡,郡守卫迟;上郡,郡守田荣。 王得天启,纳典客嬴敖入宗室,复祖荣耀,爵少良造,封泾阳君,嬴敖遂叩首誓忠。 王又令泾阳君敖建王军精骑两部,拱卫塞上;卫尉蒙冲建宫卫一部,谨守王宫;恩许墨家建五大营共四万编制,归于安国将军田横统领,辟国安宁。 至此,雍国乃立,天下咸惊! 扶苏称王十余日,四月廿四,王离领二世密令,弃白于、雁门两处战场,合兵一处,煌煌二十万大军陈兵于阳周关下。 李恪知道,死战将至。 第六八三章 背刺 “十日破关,二十日擒斩伪王……” 王离呢喃着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扫过战场。 令车阵前,他的弩士正徒劳地射出弩矢,这些弩矢飞不多远,因为李恪手中有弩阵的天敌,那种可以在空中打开的大网让大秦闻名于世的强弩全无用武之地,但王离还是命令弩士们射箭,因为唯有如此,才可以令那些机械动力的超级大弩无暇他顾。 可笑的是,王离并不知道自己如此作为有何意义。 他用弩阵拖住了城墙上的穷奇大弩,可那里还有数目更多的普通大弩,这种弩或许装填不了天罗矢,却依然可以装填共工和断流两种特种矢,足以让王离自认为准备充分的攻城器械寸步难行。 而失去了器械的辅助,步兵的攻城竟显得如此绝望。 不计损失的攻城已经持续了整整两日,可王离依旧拿眼前这座低矮的阳周关毫无办法。 他隐约觉得李恪似乎在克制守军杀人的速度,因为躲藏在关城背后的西军弩阵历来只攻击三百步内的北军士卒。密密麻麻的弩矢在战场上划出一条刺目的生死线,一旦越线,迎向将士们的便是疾风骤雨般无止无休的强劲锋矢。 只是,李恪的防御为何会如此消极? 王离猜不透,就如同他至今还不敢相信,扶苏居然会像个疯子一样,在荒僻的西北称王…… 裂土称王,自立朝廷。 扶苏这是疯了么? 若是他疯了,为何贤良如李恪、李信、严骏之类也愿意跟着他一起疯? 难道他们真以为凭借区区的西北九郡,就能挡住大秦倾尽国力的报复和绞杀? 大秦可不仅仅有北军! 二十万北军,五十万南军,内史还有五万戍卫,若二世愿意穷尽天下民力,大秦随时还可以再拉出上百万的大军来。 两百万兵马,不计损失,不计代价,李恪守得住? 无穷的疑惑和惨烈的战场交织一处,困扰得王离精疲力竭。 又一次攻城功败垂成,满身血污的涉间闷不作声跪倒在令车面前,王离却没了斥责的心思。 “涉将军辛苦了。通传下去,收兵三十里扎营,今夜饱食,明日再战。” “嗨!” 阳周关上,李恪看着王离的将旗缓缓远去,轻声下令:“轮替,休整,抓紧时间保养机关,修补破损。各区域蜃楼升空,别让王离抓了漏洞,偷进关来。” 说完,他抻了个懒腰,迈步下台。 还没走多远,他看到旦坏笑着走过来:“相国,可有雅兴陪末将一饮?” 李恪虎着脸,没好气说:“战场之上不得饮酒,后将军不想要脑袋了?” “诶!末将何时说过饮酒,饮茶亦是饮啊!” “你?饮茶?” 不一会儿,两人还真在李恪的帅帐饮起了茶。 “恪,扶苏的羽翼渐丰,看起来对你颇多防备。” 李恪歪着头看着旦:“何以见得?” “我的智囊告诉我,诸侯王少有布设三公九卿的大朝廷,因为国土狭小,一王一相的小朝廷足以敷用。但这样一来,相权便与王权鼎足,扶苏建大朝廷,是在压制你的权威。” 这番话让李恪颇为惊异,忍不住问:“你那智囊哪儿来的?” 旦自得道:“此人出身三川郡阳武县,本是大秦御使,后获罪而逃,隐居在乡。数月之前,平君与衍君一道向我举荐了他,我便让仲志去阳武请贤,这才把他请来麾下,任我的莫府军师。” “平和衍联名举荐?道家?” “他早年是从荀子,后学于道,算是半途才入的道家。” “居然是李斯的师兄弟……”李恪更惊讶了,“他叫什么?” “张氏,名苍。” “张苍……难怪……”李恪哭笑不得地看了旦一眼,“你回去告诉他,王上立大朝廷是我的主意,就连三公九卿的布置和人选都大多是我谏的,让他把心思放回到正道,少想些有的没的。” 旦瞪大眼睛:“你谏的?” “政治之事首在衡,这事儿你估计不懂,回去与张苍说,他应该能懂。” “哦……” “还有,这两日你打得太用力了,少杀些人,北军若损失太大,于后不利。” 这下旦是彻底听不懂了。 他愣愣看着李恪,看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来试李恪的额温。 李恪一巴掌把那贼手拍掉,恨恨说:“王上称王,给许多人开了先河。这天下会有许多人坐不住,而北军正是大秦压制那些志达者的核心力量,若在此损失太大,对我们没好处。”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造反?” “这世上把造反当事业的人莫非少么?”李恪耸耸肩,不置可否,“总之,对王离客气些,反正他也待不了多久了……” …… 近千里外,云阳远郊。 入夜,韩信立在高岗上,眯着眼,远望着县城之外灯火通明的官仓。 这里是北军的粮秣重地,可或许是因为李恪在阳周表现得太过安定的缘故,王离为此地安排的守备居然异常松懈。 百里之内唯有一曲战兵驻守,余下的战力便只剩下两万上下,负责粮秣押运的轻兵戍卒。 一马平川,敌无战力,就着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韩信已经想出数条焚粮遁走的对策。 眼下只需要选出伤亡最小,进退最宽裕的对策,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夜色中走出三个人影,柴武,卓青,臼弗。 柴武懒洋洋拧着胳膊:“信,妙策可得否?” 韩信轻轻摇头,也不搭理柴武,只是与卓青说话:“青,叫你准备的皮袄可有备好?” “皮袄,铜剑,弯弓,将士们还用油脂抹了发,夜色之下绝无疏漏。” “果如尊上所言,卓青稳健,可担大任。”韩信夸了一句,又问柴武,“武,以你之白狼,配以臼弗之镰鼬,可能全歼那一曲驻守?”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柴武咬咬牙:“若走失一人,我提头见你!” 韩信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既如此,平旦,袭仓。” 四月二十七日夜,无月,有马匪流窜入内史之地,突袭官仓,掠、杀无算,目击者不计其数。 驻防官兵出营击敌,于六十里外遇伏,全曲尽没,无一生还。 马匪于天明回师,焚尽官仓,扬长而去。 目击者亲见匪徒流窜往咸阳方向,更有懂得西域夷语的商人信誓旦旦,说流匪的目的在咸阳,他们准备要攻下帝都,重演周幽与犬戎旧事。 一夜之间,内史惊惶,二世于慌乱中急招王离还师,阳周之战,无疾而终。 第六八四章 内外 阳周关南四十余里,北军的营帐空空荡荡,到处是散乱的物资和军械,某些帐中,甚至还发现了重伤难行,被丢弃下来的伤兵癃卒。 李恪在营中背起手:“王离弱在应对,却长在掌军。只看这番进退之法,他便不愧于上将军之名,是名副其实的守成之将。” 旦对王离抛弃伤卒的举动极为不屑,啐了一口,刚要反驳,应曜自外围疾奔而至。 “报!” 李恪对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唤来应曜:“在帅帐中发现了什么?” “王离有书信留予先生。” “所言何事?” “他请先生代为照料北军伤卒,言他们伤愈之后,可留于雍,可归于秦。先生若需药物钱粮,也可遣人去频阳王府支领,他有求必应。” 旦听得目瞪口呆:“王离居然托我们照料伤卒?” 李恪冲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去派些大车,将伤卒安置到总指军城照料。待伤好之后,一一询问他们意愿,愿意留的,向王离索要户籍名册,举家迁入雍国为民,不愿留的,将治疗耗费列成清单,收钱放人。曜,此事由你全权操办,毋使疏漏。” “嗨!” “当断则断,真英雄也……”李恪抻起懒腰感慨一声,“旦,筹措二百万弩矢,由你本部押去雕阴,交给王离。” “你还要资敌?” “王上遥尊咸阳至尊,我们与王离岂能是敌我的关系?” “那我们这一个月……” “剿匪嘛,双方合作剿匪,大获全胜。”李恪坏笑了一声,“别忘了与王离说,雍国往后会自守国界,就以白羽山、洛水、梁山为线,绝不使匪患横行,祸乱内史。洛水以西我只取雕阴,那两百万矢就是用来换取雕阴的资材。” …… 王师南进,没费多少功夫便顺利交接了雕阴的军政防务。消息传回上郡,白于将作连夜派出精干队伍,沿洛水东岸开始构建大规模的河堤防线。 防线北起白于关,南建梁山关,其中关、隘、堤、防、浮桥、渡口、碉楼、哨卡密布东西,预计工时长达十个月。 李恪当然不会坐等防线建成。 在安排旦接手雕阴,白于将作又大体确定了防线的施工设计之后,李恪便领着墨军北向还师。 在李恪与扶苏事前的商议当中,李恪还师是雍国立国的最后一步,即军政分离。 李恪不可能真正和雍国军事分离,但名义上,这确是必要的步骤。 首先是前后左右四镇军,李恪要上交大秦的戎狄上将军虎符,再由扶苏以王上之尊,赐下四镇虎符,只是并非赐给李恪,而是赐给李信。 然后,墨军除连山一营、狴犴四营共七千人为丞相护卫,其余编制不再进入塞上城百里范围,他们的驻地在狼山大营,与狼山将作毗邻而居。 这种名义上的分割很有必要。 因为李恪在雍境和墨家的人望人尽皆知,墨家在雍国立国当中的作用也不容置疑,扶苏予墨家的特权可以视作政治伙伴之间的平等交易,甚至以后李恪再以上将军之名临时性的统领全境兵马,也可以看做是扶苏和李恪的私人信义。 但这种信义,这种权势绝不能从李恪个人拓展到雍国王相的职务上,这是其他势力能够忠于扶苏的底线所在。 另一方面,扶苏践祚称王已近一月,朝廷和地方的构架也早已官宣,可雍国的新贵们至今眷留在塞上王都,不曾履任。他们未尝不是想亲眼看看,李恪究竟有没有真正交出军权的魄力和勇气。 权臣上交军权从来都是一场巨大的冒险,无论后续的掌军之人有多亲信,这种风险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消减。更别说在这场权利的架构当中,李恪几乎完全放弃了自保的筹码。 卫尉蒙冲是扶苏最亲信的家臣,王军嬴敖又对扶苏死心塌地,墨军不可擅入王都百里,季布虽掌三部兵马,可雍国的中尉却无法引兵进入王都半步…… 李恪会否真的上交军权? 他若真的把军权交上来,扶苏是杀,还是不杀? 群臣屏息…… 五月初七,李恪的令兵先一步驰回塞上,又恰好赶在群臣朝会之时禀王,声言王相还都,车马将至,定于初九日中,求拜天颜。 朝会一片欢欣鼓舞,但在朝会之后,扶苏与严骏却爆发了一次巨大的冲突。 扶苏坚持要出郭三十里迎李恪,严骏不许,扶苏不听。至初八,严骏会江隅、董翳、司马欣、张迁、卫迟等一干滞留塞上的文武重臣朝前逼宫,以请辞要挟,扶苏不得已允之。 当夜,乌鹤敖带着扶苏的密信来到了城外三十五里,李恪扎营的那片疏林。 李恪静静听着,听完,他轻声问:“泾阳君,廷尉黄冲,定北李超,国尉李信……还有郎中令李泊,不在其中?” 乌鹤敖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他嗤笑说:“陇西侯被中陵君视作你的爪牙,似这等密事,中陵君避他父子还来不及,如何会询问他的意思。倒是廷尉此番出人意料,中陵君素来视他作衣钵后传,此番第一个商议的就是他,可他直言拒了。” “拒了?你确定?” “千真万确。因为这些日,廷尉时常为牧区新法邀我过府,询问游牧生存之道。那日我亦在廷尉府中,中陵君连我也邀了。” “你就没想过顺他的意?” 乌鹤敖理所当然道:“他们凑一块也不是你的对手,我何必去顺从弱者?” 李恪无言以对。 乌鹤敖又说:“王上被那群人逼宫,又拿他们无法。他让我与你说……” “不是王命?” “王命?”乌鹤敖想了半天,“不是王命,他只是要我与你说,领着墨军入城,此事不可示弱。” 李恪不由哑然失笑,挥挥手就把堂堂泾阳君赶了出去。 透过帅帐的窗掾,他对着皎月喃喃自语:“都是王上了,行事居然还这么天真。真当我领着墨军入城便不是示弱么?在塞上城,我便是也一兵一卒不带,又是示弱么……” 第六八五章 还军 五月初九,雍国王相的仪仗准时在日中出现在城外。 王都南城解禁城防,全城居民夹道而迎。 那迎候的队伍一直排出城外三里,李恪的车驾在人群拥簇中缓缓而行,在城外,见到了代王而候的御使右丞严骏。 车驾停驻,李恪下辕,向着严骏遥遥一揖:“晚辈恪见过中陵君。” 严骏一脸阴沉还礼:“武安君得胜而归,大涨国势。老夫此番遵王命而来,恭候武安君入朝面君。” 李恪摇了摇头:“区区匪患近边,晚辈与大秦王将军联手剿匪,只是本分,既算不得胜数,也涨不了国势,中陵君过誉了。” “匪患近边?”严骏眯起眼,一字一顿说,“既是匪患,何以全城百姓却在一夜之间皆知武安君克胜了秦军,此等怪事,武安君可为老夫解惑否?” “中原豪杰见不得雍秦相得,散播流言,而您身为御使右丞,此正是职责分内,可该好好查查。” “是么?也就是说,相国麾下廷尉寺本次无意介入侦缉?” “拟出合适的牧区法度才是廷尉寺近期的主要工作,六个月内,他们都不会把精力分散到治安和刑狱上,国有所急,望中陵君担待。” 严骏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李恪,正声应诺:“老夫会关注。” “晚辈谢过中陵君体谅。” 听着李恪诚挚的口吻,只觉得越来越把不准李恪的心思。他侧身作请,说:“王上在宫中等着,于情于理,我等都不该叫王上久候。” 李恪点头,回身唤道:“平随我入宫面君,其余人等归宅休整,以应后事。” “嗨!” 严骏的眉头皱起来:“王上不曾说要武安君解甲散军,武安君就不打算带几个护卫入宫?” “带护卫入宫作甚。”李恪笑着越过严骏,全无半点要拘礼的意思。他轻笑说,“看看这些听信谣言的可爱百姓,在此河间腹心之地,您觉得,有人能害我么?” …… 王相谒见。 阳周之战的战情以三日一报的方式呈入宫中,雍国诸公虽未历战,对战事的发展却足称得上了然于胸。 越是如此,李恪所挟的大胜之势就愈重。 西军守关抵御北军,李恪以十余万人对抗王离二十万精锐。双方自三月三十起战,四月终末止战,一战过后,阳周关上战死四十七,伤四百二十六…… 这个战损让雍国上下莫名惊诧。 诚然,这一战李恪从头至尾都没有发起过一次反击,王离在整场战事中表现出来的战斗欲望也称不上强。鏖战一月,据李恪上报的数据估算,北军战损大约在万五至两万之间,且伤多于死,远称不上竭力一战。 可是不足五十人的战死?连伤员都不足五百人?这个数字真的来自于一场三十万人参与的大战? 苏角早李恪一步还都,他与杨奉子在楼烦关下战了十几日,伤亡之数却足有六千! 李恪,鬼神耶?他麾下那些劲卒健将,恶鬼耶? 可偏偏又无人能质疑李恪递上来的这一份份战报。 战死癃伤需要抚恤,抚恤又要经过多方,其中名册根本做不得假。更何况此战之后,李恪还把上郡防线直推到洛水之畔,还像玩笑似地用两百万枚捡来的弩矢换取了雕阴大城…… 惊者惊,奋者奋,诸公百感交集之际,门外传来宫卫清亮的喧声。 “武安君,相国,总领四镇兵马上将军恪,殿外谒见!” 郎中令李泊探寻似望向扶苏,见扶苏微微点头,高声朗宣:“请见!” 殿门大开! 李恪身披天光,领着陈平缓步入殿,二人直行至大殿中央,驻步,深揖。 “臣李恪/臣陈平,见过王上。” “卿平身。”端肃的声音自殿上传来,“一月鏖战,卿辛苦了。” 李恪起身仰首,平静地与扶苏对视。 玉殿之上,扶苏一身玄鸟黑袍,头戴高冠,充耳垂边。 他的王服与始皇帝当年的正装皇袍样式左近,主要的区别就是省去了许多繁复的衣饰,冠上也没有笨重的垂绺,看上去简练又不失端庄。 这身装扮取自当年秦王的正装,很适合他,温润稳健的面容配上肃穆黑衣,只是看,便让人觉得明君在堂。 李恪微微一笑,拱手启禀。 “禀王上,今岁三月,有贼匪显踪于咸阳,以致咸阳将作工坊大损,工匠官佐死伤狼藉。后大秦通报,称贼匪流窜至上郡,臣奉令构建阳周关隘,与东胡上将军离合军平贼。幸不辱命,今贼匪重创,残师流亡至内史郡信阳一带,已无力再袭我雍境,国可泰,民可安。” 看着李恪一本正经地说着谁都不信的鬼话,扶苏一阵阵想笑。只是他也知道,这样的对话必须要有,因为雍国遥尊咸阳为主,扶苏称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大秦派驻宫廷史官。 咸阳方面也配合得很。虽说至今也没有承认扶苏的身份,虽说扶苏遣使时李恪和王离还在阳周打得不可开交,但史官却很快就派过来了。 新来的史官一到塞上便开门见山与扶苏说,无论是《雍王录》还是《伪王录》,他书写的起居录都将作为大秦宫廷史的一部分,每月一次,抄录存入咸阳的博士署中。 这件事扶苏第一时间通知了李恪,李恪的会信就一句话,【可告于咸阳诸公】,扶苏深以为然。 而李恪的这段奏报也是如此,目的就是告于咸阳诸公。秦雍合演着一出全天下都明明白白的分裂戏码,可官宣有贼,史料有载,这一场内战便成了合军剿贼,谁也不能拿此生事。 扶苏下意识看了大殿一角奋笔疾书的史官一眼,强压着笑,轻声询问:“不知匪患如今可平?” “这臣就不知道了。臣本意遣韩将军领白狼、镰鼬两大营驰援助战,被王将军婉拒,如今两大营已归驻狼山,估计大秦是打算独立平定残匪。” 扶苏心下了然,跑去烧粮的韩信已经安然无恙回来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秦有雄兵强将,当能轻而易举平定匪患,孤心甚慰。” 一言既落,大殿上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因为缴令已毕,依照程序,下一步就该是李恪上缴虎符的时候。 李恪真的会把虎符交出来么? 殿上群臣垂首环顾,尤其是那些非墨的重臣,更是眼神交流,意味莫名。 李恪从陈平手中接过一个方盒,平静的目光扫过交头接耳的臣工,干脆说道:“战事已毕,虎符还君,烦请王上查验。” 扶苏脸上全无意外,挥挥手,让守殿的蒙冲接下虎符,当着群臣的面打开。 纯黑的虎符似金似玉,静静躺在柔顺的皂绒当中。 这是始皇帝赐予戎狄上将军的虎符,象征着西军一十七部,共十七万兵马的合法领袖权。 自从旦领着雁门军三部转投阵营,这片符已经脱离了往日的意义,但它依旧显得贵重,因为它象征着天授的正统。 天授以权柄,节制西北,统领雄军,这是李恪赖以和扶苏平起平坐的最大资本,而如今,李恪却弃之如敝屣,没有丝毫的留恋。 虎符在蒙冲手上转过全殿,让每一个臣工看在眼里,唯扶苏没有看。 他冷笑一声,起身合上木盒,又命侍者从偏殿取来两个全新的木盒,一一打开。 一个盒中是一整个玉制的虎符,另一个盒中是四个完整的青铜制虎符,他将玉符一分为二,其一收入怀中,其一交予李信,又将盛着四枚铜符的木盒郑重交在李信手上。 “国尉,孤将大雍兵马托付于卿,莫负孤望。” 李信含泪下拜,高举木盒:“臣,万死不辞!” 一番交接,扶苏抬起头,伸手握住李恪的胳膊:“诸君这下可以放心赴任了吧?” 群臣惊惶下拜,向着大殿正中的扶苏和李恪叩首不起:“臣等必不负王上与相国所托,鞠躬尽瘁,牧野报国!” 第六八六章 为朕分忧 “恪,我听说你才入城时就把狴犴营遣散了,怎可以如此大意!” 在王宫的花园憩亭,李恪与扶苏如往昔般遣散了从人,对坐烹茶。 只是这场茶一点也不好饮,因为从架起炉火开始,扶苏就没有片刻停止过抱怨。 抱怨严骏,抱怨苏角,抱怨那个抛下了女儿外孙,却领着一家老小投奔女婿的辛腾,抱怨那个事先不打半点招呼,在大河边整出玄鸟投鼎这等大戏的徐非臣,当然也抱怨李恪,就比如,不顾惜自身安危。 “短短一个月不见,怎么成怨妇了呢……” “甚?”抱怨了一半的扶苏停下嘴,满脸奇怪。 李恪瘪瘪嘴:“哪怕四下无人,王上也该习惯称孤,万一隔墙有耳呢?” “依你说来,我连片刻消闲也不能有?” “也不算不能消闲,就譬如王上骂中陵君。他是贤臣,不会在意您对他有怨,却会在意您与我过分亲近,尤其是公私不分。” 李恪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上一盏茶,摆在掌中托起来。 “为政之道首在端平,就譬如我此番还都,王上欲出郭而迎,就是偏颇。” “我……孤担心……” “您选了塞上为王都,就是认定了我权臣的身份。既如此,您就该信任我,相信便是没有您护着,我也能安然走完这几里长路,直到把虎符交出,消解掉我与非墨臣工间最大的嫌隙。” “可你这种作法太冒险了!”扶苏恨恨瞪了李恪一眼,“你有否想过,若是冲、敖之中有一人行险,或者他们雇了杀手……” “所以我才叫人聚起了民众。”李恪冷笑一声,“权势能蒙蔽人心,我不会蠢到用自己的命去探试他们的理智,但有十万民众夹道庇护,他们便是再利欲熏心也不敢轻举妄动。人多眼杂,他们与你我不同,可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还是太冒险了。”扶苏还是不满意李恪的说辞,“至少你那时应该让沧海和曜君随行。他们是五大营的掌营,职同副将,本就可以随你谒见。” “若他们随行,中陵君就会随我一道上朝,不会给我们震慑群臣的机会,这是交易。” “你们休战了?” “权利分配完成了,军权我也交上来了,短期之内我们不会再有必须要争斗的东西,应该能消停几年吧。” “吧?” “再不济,不是还有个王上在殿上坐着么?” “噫!” 李恪笑嘻嘻摆了个鬼脸,凑上去小声说:“对了,我昨夜得讯,师姊和风舞已经绕贺兰入关,依着行程,最多二十日便可以抵达塞上。” 扶苏猛地睁大眼睛:“真的?” “骗你作甚。我只担心师姊这次带着耳和节遁走,王离又恰好在阳周铩羽,胡亥那边……只希望他能留下些理智来,别把事情做到最糟。” …… 咸阳渭南,上坂…… 二世脸色铁青地走出蒙恬府邸,赵高赶忙迎上来,为他带上帷帽,侍卫一挤,拥簇进封闭的马车。 马车当中,王离正沉默着双膝跪地。 二世看着他:“国舅,朕令你不计代价,擒杀扶苏,北军在阳周关下却只战死了区区六千七百余人,竟还不及奉子卿在楼烦关下的死伤?” “李恪有意避战,臣无能,无计可施。” “好一个无计可施,李恪可是死守!矮墙弱军,死守不出,卿避战耶?他避战耶!” 王离咚一个响头叩在车厢:“臣当死罪。陛下,臣以三万弩士列阵,射不透李恪的妙手机关。臣组织攻城器械,又被李恪远远拆毁。此番战损一万七千,多半伤死在器械操士。臣军中有大弩百三十六驾,尽数损毁,无一幸免……” “没有器械便无法攻城了?”二世张大眼,嘴角咧出瘆人的笑意,“冰塞一战,便是不擅攻城的头曼也可把李恪逼到绝路,国舅攻城莫非连头曼都不如?” “此事岂可一概而论!冰塞之时,李恪身在绝地,补给全无,此番他背靠白于将作,物资军械源源不断,反观我军……” “我军如何?” 王离不再辩解,他又一次落寞地叩首,轻声回应:“臣无能,不能攻破阳周,请陛下……降罪。” 二世长长叹出一口气:“国舅,我们是一家人,这天下能战者虽众,可朕只信你。安心为朕统领北军,好好思度破敌之法!咸阳将作停了,朕正在物色有能之人恢复生产,云阳之粮烧了,朕也命天下各郡加紧输粮。一次之败不算甚,只要北军元气未伤,紧缺的军资早晚都能备齐了。朕只问,你可愿为朕摘来扶苏的头颅?” “再予臣一次机会,臣必万死,誓破李恪!” “如此,待明年开春,我等便再战!去吧。” 王离带着感激下车离去,马车起行,晃晃悠悠驶向灞桥,预备绕远去渭南阿房,避人耳目。 行进之间,赵高矫健地钻进马车。 二世懒散散躺在车里,正叼着浆果一脸颓丧。 “假父啊,朕的国舅无能,连逼李恪大战一场的本事都没有,郯君又不愿出山挂帅。你说朕的身边怎么就寻不出一个又有才能,又有忠心的将领呢?” 赵高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陛下,少府章邯精通兵法,或可一用。” “当真?” “臣试过他,解兵排将不下于郯君,乃是世上少见的帅才!” 二世兴奋地坐起来:“如此说来,朕终于可以把蒙恬杀了?” “诶?” “先皇帝说过,待大秦有了足以替代蒙恬的帅才之后,朕便可杀了蒙恬。假父方才不是说章邯帅才不下蒙恬嘛,既如此,我是否可以把蒙恬杀了?” “这……”赵高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觉得自己很有些跟不上二世的思路,“这个话虽如此,但郯君自卸任后足不出户,亦从未有过谤君的言辞,杀他……何罪?” “随意寻个因由便是,他若不死,指不定何时便投了扶苏。朕岂能让他如愿?” “是……” “对了,他昨日可有饮酒?” “似是饮过一些……” “信阳大火,勋贵当节俭报国,他竟敢饮酒,焉能不死!” 赵高张了张嘴,愣了半晌:“陛下,明见!”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二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又问:“假父,朕前些日遣谒者去岭南宣令,百越上将军是如何回复的?” “赵佗……”赵高欲言又止。 “如何了?莫非他亦不愿征讨扶苏?” “也不算……”赵高弓着背杵在低矮的车厢里,满头大汗,“谒者被阻于阳山关外,听闻是在扶苏称王之后,赵佗亦封闭了关隘,于任嚣城面南而王……” “他也称王了?”二世难以置信道,“像扶苏一样,取了朕的五十万南军,裂土称王?” “岭南至今也无信报传来,亦有可能是谒者道听途说……” “哪来这许多的道听途说!” 二世爆发了!他一掌拍翻了手边的果盆,又抬起脚踹裂了厢壁,露出夹缝当中锃亮的铜板。 “赵扶苏称王,带走了朕的西军。赵佗又称王,带走了朕的南军。下一个,谁会带走朕的北军?他又准备在哪儿称王?咸阳么?” 赵高抑制不住剧烈的颤抖,猛地跪下,用力叩首。 咚咚咚咚! 头壳与厢壁的触碰如同战鼓,让二世恍惚看到了诸皇子挥军称王,杀入阿房。 他觉得,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假父,你得帮朕……”二世冷静下来,声音里再听不到半点生气,“北军……朕的军队得和国舅分开,虎符还是握在朕的手里,朕才安心。还有朕的那些哥哥们……或许不仅是哥哥们,也可以是姐夫,妹婿之类的贱人,就如赵佗!” 他抬起头,抽出剑,强逼着赵高也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朕惶恐,你得解了朕的惶恐。先皇帝的子嗣太多了……太多了!” “为,朕,分,忧。可好?” “臣……谨遵……圣谕!” 第六八七章 咸阳腥风 为朕分忧…… 二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在气急之下的这句话究竟会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赵高领密令,故命其弟赵成往上坂宣令,以陛下失望,请郯君归封地安养为名,把蒙恬请出咸阳。 蒙恬才拒绝了二世的请托,不疑有他,便带着自幼随身的老仆,主仆二人轻车简从,迁往蒙氏宗地,旧齐蒙城。 车行两日,临近函谷,蒙恬被阎乐领着中尉寺一干兵卒拦下来,这才明白……二世与始皇帝不同,二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半分相同。 “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chán)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留下这句绝白,蒙恬被阎乐刺死在函谷关外的疏林。阎乐斩下蒙恬的头,埋藏在夏冰之中送入宫中,二世见之大喜。 可赵高不喜。 蒙恬有功于社稷,无罪而诛杀,这种事根本瞒不了天下,待到蒙恬失踪的消息传开,早晚会有人挖掘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他向二世谏言:“蒙恬虽死,家族尤存。蒙氏多贤臣名将,出关而从扶苏,秦之失也。” 遂以蒙恬潜逃,投奔扶苏为名,令夷蒙氏三族,咸阳、蒙城哀声片片,蒙氏官佐十余人授首,尽斩亲眷千三百六十一人,群臣咸惊。 李斯与去疾谋,言二世行亡国之道,正欲劝诫。 岂料奏疏还不曾发出,二世突又诏令北军散驻内史各县,王离去上将军职,领精锐二部入宫,除为卫尉! 咸阳变天了! 王离为卫尉,阎乐为中尉,咸阳内外俱为二世亲信爪牙,赵高行事更无忌惮! 毫无征兆的,公子六人并未嫁公主多人被虚言请入宫中,却又遭王离缉捕,以不召而入,罪为谋逆,连夜押至杜邮坑杀。 另有两位公子被囚于宫,逼问将闾谋逆大罪,二人诺诺无言,得罪从逆,被赐自裁。 咸阳一时冤狱如海,甚至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冲突。 公子将闾,公子高,公主阴曼…… 连李恪都不曾想过,想当年他与始皇帝的一场赌注在这时却成了进一步引爆咸阳乱局的导火索。 这三位皇嗣当年秉着各自的心思收留了众多狱中墨卫,二世的爪牙身携皇令,护卫不敢抗争,墨卫却敢无视。 他们有感于皇嗣们日常的善意,杀天使,夺皇嗣,隐匿在咸阳的墨者纷纷暗助,竟真让三人躲躲藏藏地逃出了人心惶惶的咸阳。 出逃之后,三人预备从陇西绕道,顺着辛凌走过的通道急逃往雍国。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陇西与内史交界的汧(qiān)县,公子将闾突然脱离队伍停下来,学着扶苏与赵佗的旧事,他称王了…… 无兵,不将,公子将闾仅凭着汧县县长对他的支持便自称虢王,还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昭告天下,号召世上有识之士勤王伴驾! 这样的神仙操作当真惊到了天下的有识之士,仅花了三天时间,新鲜出炉的虢王便在苦不堪言的内史郡中聚齐五千精壮,还有十几个二百至六百石的官吏前往投奔。 然而,暴怒的二世以章邯挂帅,也用了三天时间,收拢几县驻兵共三万余,以李恪换取雕阴的二百万弩矢一战而平灭伪王…… 至身死时,将闾的王服还躺在织女的织机上,连足够的布料都不曾制成。 这一场全无意义的称王闹剧让二世对始皇帝的旧人彻底没了指望。他翻出屠杀王嗣期间收到的百余奏疏,令相国李斯,中丞去疾严查治罪,李斯与去疾苦劝,二世便罢黜了廷尉鲍白令之,晋封赵高为中丞相,总领百官,大兴刑狱! 中郎、外郎、散郎共百四十余人问斩弃市,而在行法兴狱的同时,赵高的心理也开始生出不为人知的变化…… 他如今是中丞相。 统领百官,尊于左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何!还要像当年侍奉始皇帝那样侍奉二世? 始皇帝时,他仅以陛下的宠爱活在秦廷,李斯、去疾、蒙恬、蒙毅……在大秦的权利之颠,一旦他行差踏错,有的是人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甚至于,杀他的请愿一刻为停,有才有势者无人愿意投入他的门庭! 而现在,二世杀尽了兄弟,罪完了忠勇,三大强军,一散两叛! 蒙恬死了,王离怂了,堂堂章邯为求自保,连夜向赵高奉书献忠,李斯去疾身居高位,所言所行却不能再让皇帝的心思动摇分毫! 赵高突然发觉,自己离大秦的无冕之尊仅有半步之遥,只需要…… 二世最近的心情很糟糕。 将闾的行径证实了他先前的恐惧,一个全无根基的皇子在汧县称王,散驻在汧县的两千北军便叛了,号称忠谨的内史黎庶便从了。 那些口口声声世代忠良,为大秦奋死不悔的官吏将作远去投奔,区区三日,就让将闾成了气候! 幸得假父赵高谏贤! 章邯名不虚传,远比王离有用,若不是他当机立断,一战而定,将闾是不是已经策反了整个北军?阿房宫的玉陛上,是不是已经要换个主人了? 可杀了将闾又有何用? 岭南的群山里,赵佗称越王,西北的莽原中,扶苏称雍王! 一边有五十万南军效忠,一边有无所不能的李恪辅佐……他们虽口口声声遥尊咸阳为宗,可咸阳的主人不是他么? 他,大秦的二世皇帝,胡亥!可让这些人称过王,裂过土! 二世打从心底厌烦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不像皇帝。修个皇陵草民将阳,转个物资怨声载道,想要杀个把不臣之人,除了赵高愿意为他殚精竭虑,剩下的所谓贤臣们就只会劝诫,只会反对! 就连他想把扶苏和赵佗宣为反贼,那些贤臣都不许! 说不定,这些人已经在伪雍国与伪越国谋好差事吧?十几年前不还是这样的么?君择臣,臣择君! 皆是逆贼!皆是逆贼! 二世感到怒不可遏,便颤抖着,宣了他心中唯一的忠臣,中丞相赵高! 赵高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听了他的怨怼之后,诚心劝慰:“陛下,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 二世豁然开朗! 敢情群臣不逊,全是因为他这个二世太好说话了…… 他当即取消了朝会,自闭于深宫,诸事只与忠勇谋决。他与赵高说:“假父,扶苏与赵佗谋逆,朕深恨之,欲宣其反,使忠秦者知其险恶,当如何?” 赵高想也不想,下拜叩首:“臣,请陛下诣!” 二世终于感受到了为帝的快感!一言九鼎,一言以绝,这才是皇帝该有的威仪! 他立刻就颁下了三道御诣,第一,定扶苏、李恪、赵佗等为谋逆,夷其家世,绝其贡献,天下皆可讨之;其二,阿房未成,命能工巧匠齐聚咸阳,扩建皇宫;其三,宫室空旷,令各郡遴选美人,充塞深宫,珍禽异兽,养于上林,以供皇帝把玩。 此三诣一出,忠勇散朝。赵高手捧着御诣,领着阎乐、王离、章邯等人退出阿房。 章邯满面愁容,轻声问:“相国,关东富庶,巧匠遍地,其二、三两诣倒无甚干系,可这首诣……” 赵高嗤笑一声,随手就把其中一份御诣丢进了滚滚渭水。 “陛下有陛下的念想,我等也当有我等的思量。大秦立世,凭的本就是关中、关东,岭南蛮荒,西北远僻,本就算不得中原之地,要来何用?难道为了争一口气,我等就要把雍王和越王逼反么?那才是最大的不忠!” 章邯愣愣看着越漂越远的御诣,张口结舌:“可……可陛下御诣……” “陛下颁这道御诣不是真心,我等身为忠臣,便替他处置了。往后陛下要问起来,我等就说御诣已颁,如此既全了我等忠心,又全了陛下脸面,此一举两得,多好!” “相国,高见啊!” 第六八八章 独裁之辩 “主公,本月定北郡有九十七户过考更籍,位列在九郡之首。其次云中,再次九原,河间仅列第四,五十三户。” “非墨官员多法吏出身,对学室那套死记硬背的流程更熟悉,也更擅长叫牧民学记律法,墨官不及他们是正当。”李恪放下书简,憋了瘪嘴,“可是河间行归夷律多时,脑子活络的牧民早转籍了,儒和由养居然连衍都不如……” “或是有旁的政业……” “还能有甚政业。”李恪白了陈平一眼,“儒是新婚燕尔,忙着哄婆姨开心,由养是因为师姊召了灵姬叙旧,忙着想婆姨分心,都是心不在肝上。” 陈平一脑袋黑线:“儒君与由养君皆干臣之才,何至于此。” 李恪懒懒散散摇着头:“平,拟一令文,把本月归夷律的行使细目列上去,下达各郡,并转呈御使府。” “如此一来,中陵君岂不是会彻查学官渎政?”陈平眨巴一下眼睛,“主公,只下达各郡,且严令各郡自查如何?” “还是转呈御使府吧。归夷律事涉行政架构的落实,若没有根鞭子抽着,各郡只会越来越懒散。” “唯。” 塞上城,丞相府。 李恪的丞相府就是当年塞上建城时所建的李府,位置在王宫西南,紧靠西墙,整体造型为正方形,长宽皆二十四宅。 总计五百七十六宅的占地面积显然远远超过了彻侯二十宅的居住标准,与其称之为宅邸,不如称作建筑群落更合适些。 而这里也确实是一片建筑群落。设计之初,它被当做河间将军莫府,李恪北伐,这里则是墨家的临时驻地,后来又短暂作为戎狄上将军莫府,直到雍国建立,才成了丞相府的坐落之地。 也因为这样的过往,人们往往容易忽视此处占地的广博和建筑的精巧,只记得它守备森严,进退有法。 连片的广厦分作公私两宅,结构大体是【日】字造型,核心建筑位于两个口字当中,南宅三进用于公,北宅三进用于私。 南宅以南设营房,称前卫,日常驻扎连山营四屯共二百人;北宅以北亦设营房,称后卫,同样驻扎二百连山。两宅之间还有一处硕大戍卫,称作连山正卫,常年有两千连山卫在其中操演驻防,搭配库房和简单的将作,与城外的连山大营隔墙呼应。 狴犴四营也被安置在这里,分据两宅东西两面,南二营拱卫公宅,北两营拱卫私宅。 如此四千四百常戍,配以暗设的专用城门和必然有的密道,把丞相府护卫得密不透风,仅从单位防御论,甚至要超过扶苏的王宫。 李恪不知道这种防备有没有意义,因为这些琐事从来不需要他来安排。 自领过相印之后,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在构建雍国的行政体系上,连带丞相开府的大事也被他一拖再拖。陈平、憨夫等人协助他处理日常政务,可直到现在也没个公开合法的府中职务。 正式来说,他们的职务都是刀笔吏。 夜深人静,刀笔吏陈平拟完了相令,也不给李恪过目,自顾自取过相印,浇上火漆,封盒之后唤进来一个墨卫,把八个令盒递到墨卫的手上。 “依盒上所书,急送至七郡并御使府中……”他扭头看了眼伏案疾书的李恪,又补充说,“告诉他们,后续刑狱之事直接与御使府对接,相国只要结果,不要细节。” “嗨!” 目送着墨卫们负书而去,陈平打算去前院和另几个没名没分的一道理事,行到半路,他又折回来,走到李恪案前合膝跽坐。 “主公……” “又怎么了?” “刑狱审核交给御使府,日常军务交予国尉府,地方行政之决策又授权予各郡郡守……平也算读过一些史籍,却从未见过哪个相国如主公这般行事。”他抿了抿嘴,斟酌片刻,“主公,即便是韬光养晦,如此也是过了。” 李恪一脸无辜停下笔:“怎么能是韬光养晦呢。各郡的发展规划早在王上践祚之前,我们就已经以莫府的名义下发各郡,如何执行是细节,自然是各郡之事,我们只需看结果,他们若做不好,换人便是。” “可换人如今也是御使府在操持,长此以往,相有何仪?” 看着陈平认真的神色,李恪不由来了兴趣:“你可知,相似的话,师姊来的那天王上也与我说过?” “王上?”陈平愣了一会儿,“王上如何说的?” “他说过度分权会影响相国之威,使臣下不逊,变法事难。后来王上还援引了商君的例子,说当年商君主政,就是把军、政、法、刑全拢在手,令出一门才使变法的成果稳固下来,造就了大秦如今的局面。” “王上气度宏大,可比孝公啊!” “他倒是把自己放在孝公的位置,不计毁誉,也无所谓后世评价。可他想做孝公,我却不想做商君。” 陈平惊愕道:“主公,你何以不愿成为商君?” 李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想了半天,慢条斯理说:“始皇帝之前,秦行周法,大体上君相二主。只不过君王有罢免国相,或安排多个国相的权利,所以君权压制相权。这种政治结构很粗陋,相多之时分内相、外相,将军勉强可以视作军相,但具体的权责却没有那么分明,是吧?” 陈平点点头。 “商君和吕不韦是其中的个例,商君得孝公信重,吕不韦则是因为始皇帝年幼,二人皆将内、外、军事俱握在手,在他们掌权期间,整个大秦堪称言出法随。我将此称为相权独裁。” “相权独裁?” “始皇帝在处置了吕不韦后,深感相权独裁会使君权旁落,便调整了朝廷的构架,三公,九卿,再加上其余上卿。权利分化了,臣子们便不能拧成一股,一切权利皆在上,军权也在帝王手中,这又是君权独裁。” 陈平这次听懂了,军政权利集于一人,这就是李恪独裁的标准。 他想了想,说:“依主公说来,王上岂不是有倒行逆施之嫌?” “他本来就是开历史倒车……”李恪瘪着嘴吐了句槽,“他信任我,把政权交给我,又把军权交给陇西侯,等若是为我创造了相权独裁的环境。可你想过没有,这样能有什么好处?” ……陈平被问住了,因为他特别想问,李恪既然有条件一言决之,于变法究竟能有什么坏处? “想不明白?” 陈平老实点头。 李恪突然想起来,那天扶苏也想不明白…… 他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天下之大,终究没人能懂得想要工业之花在大秦这片土地上盛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它需要的是一个严谨的政治架构,需要的是社会风气和主流价值观的转遍,唯独不需要一个强势的独裁者,无论这个人是君,还是臣。 只是李恪已经不想再说下去,鸡同鸭讲,这场聊天便是涉及得再深,也注定徒劳无功。 他挥挥手,把陈平叫过来:“平,开府之事,我准备设立这些属官。司徒主管户籍人事,司马主管畜牧生产,司农主管五谷耕作,司空主管工业发展,司贾主管商业发展,司学主管学府构建……还有司法,他需要主持律法修订和完善……” “如此一来,似有部分与九卿重合……” “重合就兼任,反正九卿本就是丞相属官……” 二人正聊得火热,门外突传急声来报。 “报!咸阳生乱!胡亥滥杀诸公子公主,墨卫护公子高、公主阴曼至河间,公子将闾于汧县称王,兵败身死!王上急招丞相入宫,请丞相速去!” 第六八九章 扎营大泽乡 扶苏依旧活着,胡亥却仍然对他的兄弟姐妹们下了手…… 若说这件事还不足以触动李恪心底那根感性的弦,那么将闾称王所发出的轰鸣,却震得李恪心神动摇。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乱世的号角。 已经多久没有回忆过自己可怜的历史知识了? 在更衣的过程中,李恪拼命地想。 始皇帝死后,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似乎死得更早一些,然后……是陈涉吴广造反早些,还是胡亥坑杀自己的兄妹早些?似乎差不多。 反正该死的死了,该反的反了,天下一片哄哄闹闹,章邯领骊山刑徒出兵,先杀陈涉,再杀项梁,项籍和刘季开始挑起造反的大梁,一个入关中,灭亡秦朝,一个在巨鹿大胜,剿灭了大秦最后一支雄兵…… 李恪突然发现,历史的形势与现在居然如此相像。 历史上,王离在蒙恬死后只带回半支北军,而另一边赵佗封关,拒不出兵,以至于在面对反军的时候,大秦的兵力捉襟见肘,只能坐视野火燎原,最终烧毁了阿房,焚灭了社稷。 而现在,通过组建西军,北军依旧只剩下半支,赵佗在扶苏之后称王的消息也早已传过来了,一如既往,他还是不会为大秦征战。 所以在中原,大秦的兵力依旧不足,胡亥的执政还是弱智。他完美地得罪了能得罪的所有人,闾左、闾右、关东、关中,除了赵高,胡亥没有一个盟友,可李恪偏偏知道,赵高绝不会成为那个力挽狂澜的救世名臣。 乱世就要开始了…… 走出相府,李恪突然停下步子,茫然的眼神望向东南。 他停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紧随在后的陈平一头撞上来,不小心撞到了鼻子,酸得涕泪横流。 “主公,你怎么停了……” “平,你不必去宫中。” “噫?” “留在相府,传我相令。其一,令镇北苏角、镇西韩信于今冬之前完成全部拓地任务,稳固防线,归化夷狄。” “其二,令西海郡于今岁完成机耕区基础建设,北海郡于明年完成机耕区基础建设,随时准备接纳移民;” “其三,令镇南陈旦于本月将上郡防线全面移交予中尉季布,本部兵马移师雁门,接管恪坊,筹备军资。” “其四,令田横统领白狼、镰鼬、穷奇三大营,三十日内入镇西司马欣麾下。” “其五,令镇西司马欣于八月前越乔巴山,深入东胡。告诉他,我不要土地,只要人头,我要东胡胆寒,至少三年不敢犯边。” “其六,还是司马欣,令其所部在明年六月以前还师高阙,田横所部回师狼山。” “其七,令云中郡全面放弃达赉诺尔机耕区开发计划,集中力量营建乔巴山防线。” “其八,令狼山将作调整重心,增产筑路机械,交付各郡。” “其九,令全境增发徭役,各郡道路工程全面提速。至明年六月,所有关隘、县城必须连通道路,直道由相府筹备,县道由各郡筹备。” “以上九令,整理抄录国尉、御使二府,请陇西侯与中陵君同文下达,各府司令本职,监管落实。” 陈平低声复述了一遍,不由激动得两眼放光,浑身发颤。 他不知道胡亥残杀诸公子究竟怎么触动了李恪的心弦,但是……此九令居高临下,不仅涵盖军、工、政、法四大领域,还理所当然地把御使府和国尉府也当做了下属,而且不容拒绝! 这才是真正的相权独裁,也是他们这些李恪的跟随者们所期盼的追求的主公的霸气与决绝! 那个傲视群雄,揽天下于一身的李恪……回来了! …… 泗水郡的七月,阴雨绵绵。 这场雨已经连着下了二十余日,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积水。平整的县道被泡得松软,马踏车行,致使许多地方坎坷断裂,毗山之处还时常有山石崩塌,阻断交通。 有支九百多人的军队正艰难地行进在残破的道路上,他们是依照御诣,由陈郡闾左征发往渔阳戍边的役卒。 闾左多豪贵,贵不耐苦。 负责领队的新阳县尉费和项县县尉承在起行前都是叫苦不迭,只觉得自己可能在不自觉中惹恼了郡尉,才被派遣了此等生不如死的烂差。 可是结果居然意外得不错。 陈郡此番属于头次征发,队伍中以贫苦人家和不受宠的贵门庶子为主,戍卒多能吃苦耐劳,身体素质普遍好于往昔的闾右贫民。 更幸运的是,这次地方上有几个颇有名望的武士豪侠主动请缨。他们有钱有力,不仅主动帮着县尉们安定人心,还懂得采买酒肉,犒劳尊上。 劳苦的押送成了美差,费和承每日高坐在输粮的牛车上,嘴边有肉,手边有酒,若不是阴雨连绵以至于周身潮湿,这样的生活简直比在县里更要爽快几分。 唯一的麻烦就是阴雨。 道路破损得太严重了…… 始皇帝时,各郡的徭役主要用来修补道路,所以各县道路普遍良好。 可自从二世登基以后,输粮的徭役既酷又长,总也看不到个尽头,中原各县错过了最适合修缮道路的冬春两季,到了夏末秋初,自然只能忍受破路回馈给他们的报偿。 更别说阴雨还容易导致山崩…… 队伍行至大泽乡外一片叫成龙岭的山地,三丈高的大石堆拦住去路,想要绕行就得深入烂泥一样的密林,若要清道则至少要等到后日午后。 费和承凑到一块合计了一番,考虑到大秦律上因大雨失期可以免于受罚的条款,都觉得清理道路要好过冒险入林。 林中有猛兽毒虫,可能会有危及生命,而且入林就得下车步行,实属于既辛苦,又危险的选择。 只是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如此说。 擅长沟通的费很快找来豪侠中领头的陈涉和吴广,官声官气教训道:“涉,广,秦律有定,若是戍役失期,我与承君身为主官,得各受二甲之訾。所以我等入林,今夜便绕过崩塌,加紧赶路。” 陈涉转了转眼珠:“尊上,林中多毒虫猛兽,我怕乡里们会因此殒命。” 费冷哼了一声:“戍守便是参军,参军之人,死便死矣,岂有惧怕的道理!” 冲动的吴广猛跳起来,怒目圆睁:“狗官,你还不是担心那二甲之訾!当我不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费阴沉着脸,声音狠戾,“本尉官小力弱,为了你们这些贱民訾二甲,妻儿何食?” 陈涉一把拖住吴广,赶忙说:“广,带几个乡里去大泽乡中,为二位尊上置备些酒肉木炭,若是寻着身形合适的,再求几套干爽衣物过来,速去!” 吴广遂愤愤而去。 这样的场面在一路上早已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费之所以要同时叫上陈涉吴广,就因为陈涉多金,但城府颇深,相反吴广虽不如陈涉有钱,但他性情耿直,极易动怒。每次吴广失言惹到了费,陈涉都会想办法支开他,然后拿钱让费和承消气,这就是豪侠间的义气。 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眼瞅着吴广领着几个戍卒走远,陈涉忙笑着从包袱里数出十二镒金锭。 “二位尊上,依陈郡市价,一甲大致在千二百钱至千四百钱间,二甲之訾五金有余,六金不足。乡里们的保命之资不可让二位破费,此处十二金,请二位尊上笑纳。” 费含着笑看了身边的承一眼,回过头时,面色却是一片端正:“涉,你欲通钱耶?” “这如何能是通钱呢!戍卒失期,这訾费本就该全体承担,乡里们只是上交自己应出的份子,又不曾为二位尊上承担分毫,岂能是通钱!” “这样啊……”费装模做样沉吟了片刻,抬手便把那些金收进怀里,“既如此,就地扎营,你去安排乡里清理道路,要尽快畅通。” “嗨!” 第六九零章 巢公和许由 撕开雨幕,有一行人披着蓑衣,缓行在崎岖的驿道上。 驿道直通往蕲县的大泽乡治。 蕲县地处在赵墨胡陵与楚墨寿连接线的中段,始建于周,由楚置邑,原先并无甚特色之处。 只是后来墨家三分,胡陵近铜铁山,汇集天下名师铸匠,寿以机关见长,又是世间木匠向往之所。逐利的商贾在二地之间打造商品,为省却成本,时常会把一些基础的铸件加工交在蕲县。 蕲县自然而然便汇集起一批工匠,连带着本地民众也会在生计艰难之时将亲子送往学工。 工匠多了,久而久之,蕲县擅制之名便渐彰显。作为同时临近墨家两大驻地的廉价加工商,尤其受到中小商贾的青睐。 再后来,苦酒里的里坊模式逐渐为世人所知,时任的蕲县县令又与两地墨者多有交道。 于是条件得天独厚,工匠体系健全的蕲县变成了第一批跟风者,在官府的协调下主动整合县内工坊,形成了一整剑甲铸造产业链,就连咸阳将作都闻名而至,把部分剑甲的订单发往蕲县打造,使蕲县真正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剑甲制造基地。 早年间,吴广曾来过蕲县许多次,基本跑遍了蕲县的每个乡。 毕竟是豪侠嘛,手下四五十个兄弟,时常需要置备刀剑,往往一买就是十几把。请名师铸造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物美价廉,距离阳夏又近的产地蕲县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对大泽乡并不陌生,此番重游,物似人非,更令他心生感慨,不能自。 大丈夫立于世…… 随行的小卒从后赶上来:“吴公,乡里们惯常把您与陈涉齐名,可依我所见,陈涉远不如您!” 吴广挑了挑眉:“我记得,你是南顿疵男……” 小卒兴奋得满面荣光:“吴公竟能记得小子名讳!” “大家毕竟袍泽一场,随行的九百英雄,名讳我大抵都记得。”吴广摇了摇头,“涉兄多智,我不及也,似方才那等小人言语,疵男君不可再提。” 那小卒不屑地啐了一口:“甚多智,不就是溜须拍马之辈,哪比得上吴公每每仗义执言,为乡里做主!” “你却是误会涉兄了。”吴广叹了口气,“罢罢罢,若不是我鲁莽,也不必涉兄自贬份,迎合宵小。此番去大泽乡,我等定要把事务办好,决不可令涉兄失望。” “吴公!” “其中事体你多有不知,只听我便是!” 小卒看着吴广认真的样子,嘴唇啜动,言又止。最终,他双拳一抱,铿锵而答:“小子听吴公的,只盼您莫要错信了小人。” “涉兄不是小人,你会知道的……” 几人行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大泽乡治,疵男在闾外唤开门,众人说明来意,又一一验过验传,这才得以进得里中。 入里之后,吴广从随行囊里掏出几镒金锭,分派给几个随行:“你二人去屠几条狗,杀一头彘;你二人去讨些酒水,寻辆板车。路途遥远,我边不曾备得半两,若是乡里找兑不开,些许零钱抹了便是,切记。” 众人皆称唯,收了金镒,分头采买。 直等到众人走远,监门从哨所当中探出头来:“广君,由师与巢师在等你。” 吴广忙恭手:“敢问监门,二位仙师何在?” “闾左甲什,柒伍叁户。” 吴广沿着闾巷一路直行,至柒伍叁户,道门,呈上验传。 开门的老翁照着验上的形容仔仔细细比对了吴广半晌,嘶声问:“贵人仙乡何处?” “陈郡,阳夏。” “家中妻子几人?” “家有老妻,产一子一女,我子早夭,故家中唯有妻女在堂。” “翁媪健在否?” “翁媪尚在,与兄同户,我却早已分户多年,不得尽孝。” 老翁点点头,让开门,吴广当即脱下蓑衣,迈步进门:“敢问老丈,二位仙师何在?” “西厢。” 吴广长揖一礼,急急去往西厢:“二位仙师,广至矣。” 他轻轻一声唤门,便有一个童子瘪着嘴把门打开。 大门轻启,房门内有股腥臭铺面而出,熏得吴广晕头转向。 童子说:“快些进来!早些把你安置了,我们也能早些走出这破屋子,都快熏死我了。” 吴广赶忙告罪进门。 只见门内正堂,有二人含笑对弈,对屋内腥臭恍若未闻,正是张良与范增。 张良居于右,拈白棋,着黑衣,一子落地,抬头发声:“泗水连雨,广君先去内室换干净衣裳,莫要染了风寒,误了大事。” 吴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便穿着一模一样的干净衣服走出屋来,脸上难掩的惊异。 “二位当真神人耶?如何知道我今会穿何种衣物?” 范增嘁了一声,拈起黑棋,落子一靠:“此小道尔。广君见我等一次不易,何必纠结这些细碎!” 吴广更是恭谨,长,深揖:“由师,巢师,果真如二位仙师所言,成龙岭……山崩了。” “是么……”张良轻笑了一声,做一个气,提掉范增一枚奇兵,“早先在陈郡偶遇,我二人便言泗水将有连雨,你与涉君不信。结果呢,至城父时,蓑衣无备,以致军中多人染病。我本以为为你等备了蓑衣、汤药,你等便该信我们了,可听广君方才所言,仍不信耶?” 吴广脸色登时涨红:“不敢不信二位仙师,只是山崩之事……” “山崩者,天数也,天要让你等滞留于蕲县,便不山崩,也会地陷。” “那此番何以是山崩?” 范增拈棋一字长出,顺势接过话头:“广君,你可知这山是何时崩的?” 吴广愣了一下:“这我如何能知……” “崩于昨。”范增玩味地对着吴广一笑,轻言道,“山崩之时,正有一支剑甲车队自蕲县起运,结果连人带车,被尽数埋于石中了。” 吴广的眼睛猛地睁圆:“此事当真?” “你等不是正在清理山石么,真与不真……” 范增正说着话,张良突然哈哈一笑,他拈起棋子一击突入黑棋大龙,看得范增面色大变,再顾不得与吴广攀谈。 吴广被吊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落地,心急如焚却不敢丝毫出声,唯恐乱了二位仙师的思绪。 在他看来,眼前二人可不是一般人! 月余之前,吴广与陈涉正在陈县酒肆中漫谈公子将闾称王被杀一事,突然有一个美玉般的男子插嘴进来,说“将闾无兵无将亦敢称王,足见大秦寿尽,改朝换代,只在旦夕”。 这等悖妄之言出于大庭广众,酒肆当中自然乱作一团。 吴广与陈涉正要寻找说话之人,可是四下纷纷扰扰,那美玉般的男子却消失了…… 陈涉急忙发动手下去找,在陈县整整找了三天,这才找到了眼前两人。 他们自称是许由和巢公…… 吴广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他们都是尧舜时著名的隐士,关系莫逆。 世传巢公在居巢隐居,许由为躲避出仕,也到居巢,在洗耳池洗耳,不愿理会世俗浊言,后来二人结伴云游,至此就不见了踪迹。 可是尧舜距离大秦足有好几千年了……彭祖才活八百岁,这世上真有人能活几千年? 反正吴广不信,可陈涉似乎深信不疑。 陈涉向二人问道,问天下乱象初显,他当如何自处? 巢公与他说,顺水可保一时,逆水可贵一世。 陈涉又问何为顺水,何为逆水。 许由与他说,向水而往者,逆水,离水而去者,顺水。 陈涉三问,水在何方。 还是许由,他说泗水将有连天雨,乃源也。 说完这话,二人便出城了,神奇的是,守城的更卒就在门口,过往的百姓足有数十,可他们二人并肩而走,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发问,就像是……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他们。 那之后,陈涉就魔怔了。 他要去泗水,可二世修陵,黎庶将阳一事闹的轰轰烈烈,各郡关隘紧闭,一时间不许百姓出郡远游。陈涉又打听到陈郡征发闾左往渔阳,将途径泗水,便拖着吴广一道,疏通了关系才被排进这次的征发名单。 再然后的事就如许由所说一般,城父,蕲县……不需邀约,这二人总能适时的出现,且说的话每每必中,从没有半分错失。 陈涉越来越信任他们,就连吴广……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已经真正把他们当成了几千年前的两位圣贤。 圣贤降世,是要助他们得一世富贵么? 吴广对此深信不移! 因为逆水而行,可贵一世! 第六九一章 陈胜王 棋局终于结束了…… 张良凭着那一子突袭奠定胜局,之后连下五十余手,成功剿杀了范增的大龙。 范增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棋一推,这才发现吴广居然还像先前那样站在房中。 “广君,何不早归?” 吴广躬下揖:“前路何往,请二位仙长指点迷津!” 范增不由看了张良一眼。 二人先前有商议,每次和陈吴对面,便下一局棋,谁输了,这种装神弄鬼的蠢事就由谁来做,做完之后,便是被对方嘲笑也不许生气。 可是接下来的事真的很羞耻啊…… 范增为难地挠了挠胡子,只觉得一世英名正在崩坏与彻底崩坏间游移不定。 怎么一时不查,就输了棋呢…… 他气哼哼瞪了张良一眼,转头摆出仙风道骨的姿态:“广君可闻得屋中鱼腥?” “闻得。” “二位逆水而行,何不食鱼?” “诶?” “成龙岭,化龙鲤,我处有一筐鲜鱼,其中便有一条化龙之鲤,广君可切莫叫秦人误食了。” 吴广眼前一亮:“莫非……鱼中别有玄机?” 范增含笑点了点头:“你与涉君,天选之人。我二人既是顺天而行,你们心中要甚,我们便筹备些甚,也算是略近绵薄,讨天之喜。” “我们要甚……”吴广歪着头想了半天,“仙长,不知我兄弟二人心中要甚?” “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你们要甚,你们自会明了,勿需问我。”范增抖一抖袖子,“取了鱼便去吧,天色……该暗了。” …… 一脸茫然的吴广捧着一筐臭烘烘的死鱼出了屋子,回到闾门,看随行也买好了酒。 今的酒特别多,其中居然还有两坛吕家特酿的猴儿酒,吴广看得眼角抽搐,不由暗骂一句浑人败家。 可买都买了,便是为了面子,吴广也不能叫他们把酒退回去,便把鱼筐往车上一摞,带领手下,挥手返程。 待回得营中,戍卒们也已经扎下了营房,位置就在道旁一处古祠左近,因为古祠有挡风遮雨之利,为领队,县尉费和县尉承正需要一处干燥,好去去上的湿气。 放下酒,安置其余,吴广见陈涉正在组织戍卒清理山石,就走过去,偷偷把面见仙长的过程给陈涉一说,听得陈涉眼中华彩连连。 他们心中究竟要什么……陈涉其实也不太清楚。 他家世显赫,少年中落,经历过富贵与凄苦,最终凭着一强横的剑法和乐善的名望脱颖而出,重新成为陈郡乡野响当当的豪侠。 可他总觉得,自己依旧缺少什么。 比如……贵。 第一次见面时,二位仙长真正打动他的那个字就是贵,大秦的贵人太难做,哪怕他富甲一方,武艺超群,可面对远比自己逊色的官吏将佐,依旧是鄙。 他想做贵人,就像家道败落前那样,走到哪儿都为人景仰。可真正说道如何做,他心中却又是茫然不解的。 在城父时,他曾向许由问疑,许由赠他四个字,【随心所】,他便如此做了。 随心所,依照本心,心中的第一个念想是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听闻山石中埋有剑甲,就赶紧打发了大半戍卒去料理酒,因为他觉得,剑甲的事不能让县尉们知道,这就得拖延道路的清理速度。 酒烹毕,香味扑鼻,他又领着吴广,把好酒美送进古祠,尤其是那两坛猴儿酒。 吴广本想昧下来二人分饮,可陈涉觉得,这酒得给县尉们饮。 还有食飧…… 为颇受县尉器重的戍卒屯长,陈涉吴广原本大可以去帐中饮食,图个一时干爽,可今天,他坚持要和戍卒们共抡大勺,共饮鱼汤。 鱼多且杂,也不知二位仙长是从何处淘换来的,陈涉受不了那份腥气,便故作大方,把一条条鱼都舀给戍卒,自己只喝一些稀松的粟米清粥。 待到飧快食完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鱼中有异!” 陈涉猛就支棱起耳朵,可他强忍着过去查探的冲动,戳了戳吴广。 吴广心领神会,放下食碗过去问询。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走到陈涉边,偷偷递过来一方湿漉漉的白绢。 绢布上,有朱砂书写的三个大字,【陈胜王】…… 陈涉大惊! 胜是他的字,世上知晓者寥寥无几,就连吴广也不知道! 可为何鱼腹当中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块白绢? 是二位仙长塞进去的么? 二位仙长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他的字? 陈涉甩了甩脑袋,觉得此事似乎并不在关键。因为二位仙长连天象和山崩都能预测,区区一个字,知道又能有何奇异? 现在的关键是……陈胜王…… 这句话的意思……陈胜,称王? 一道霹雳从天而落! 陈涉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将闾无兵无将亦敢称王,足见大秦寿尽,改朝换代,只在旦夕! 大秦将亡! 扶苏称王了,赵佗称王了,就连无兵无将的将闾也称王了,他陈涉,为何就不可称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思及至此,陈涉深吸了一口气。 “广,此物有多少人见?” “约七八十。此物与二位仙长有关,我不敢擅处,就让他们假作不曾看到,不会有人传扬出去的。” “很好……你做的,很好。” 陈涉随手把白绢丢进柴堆,眼见着它烧成灰烬,冒出浓烟,这才领着吴广去到帐中,从随的包袱里取出一卷书信。 “这是数年之前,我与婴君的书信往来。我担忧路上会有事求他,便一直随带着,备作信物。” “婴君……莫非是墨家的内钜子葛婴?” 陈涉理所当然道:“你我皆熟识的婴君,这世上可有第二个?” 吴广点了点头,接过书信,信手抖开。 【四月廿七,婴白】 【年逾不见,婴随钜子忙碌于北,今得见数位北地豪侠,忽忆君容】 【君安否?……君以胜为字,却将才华虚度于中原,何处求胜……若君有出仕之意,可书信以告。北地辽阔,夷狄凶狠,自当有君显耀之所】 【惟盼切切,婴白】 这是一封请贤信。 陈涉说是几年前的书信,应当是李恪在北地立足未稳,墨家人才不济时,葛婴请陈涉出山的信笺。 陈涉如今在这里,显然是当时没有答应葛婴的请托,可吴广的关注点却不在陈涉的选择,而是信中的一句话……君以胜为字! 陈涉的字是胜,陈涉,陈胜……陈胜王! 吴广猛地一抖,手中书信坠地,在潮湿的毡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兄……兄之字,为何当年不告知于我?” 陈涉苦笑了一声:“观我一蹉跎,有何面目称胜?” “二位仙长……不,二位妖人是要撺掇兄长造反!” “撺掇?”陈涉连连摇头,“广,我且问你,二位仙长如今何在?” “他们……” “我们不知他们是谁,不知他们何来,又何往?他们撺掇我造反,于他们有何益?” “这……必定是有益的,只是我等不知道而已!” “我们莫管他们如何,我只问你,造反……如今天下惶惶,大秦命在旦夕,便是将闾无兵无将,称王也险获成功!公子将相可称王,何以我……不能称王!” “兄长……”吴广看着面露疯色的陈涉,神色惊惶,语无伦次,“兄长,王侯将相有种,你我黎庶,岂有天命?” “天命?我问你,何以我等一来泗水,泗水便二十雨不歇?何以我等一道蕲县,成龙岭便山崩阻道?” “天地之象,不能代表什么啊!” “你谬矣!你想想蕲县是何等地方?”陈涉死死盯着吴广,一双手不自觉就捏住了腰间的宝剑,“我们有九百人,比将闾雄厚,山石下有兵甲,只要挖出来,我等拥有了精兵!然后我们取下蕲县,蕲县之民必赢粮景从,有人,有物,有兵,有甲,还有你我这样的天下豪杰为将,我等何处不可去得?” “若……若乡里们不愿跟随如何?” “你可愿跟随!”陈涉猛地一声喝问,步步紧bī),“我只问,你,可愿随我做此大事?” “我是说乡里们……造反要人,若是乡里们……” “你可愿跟随我?愿!还是不愿!” 吴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仰头望着陈涉,他擎着剑,面目狰狞,浑上下威仪冲天,居然像极了始皇帝出巡时,那雄浑车队予人的感觉…… 吴广一阵目眩心迷,翻过来,稽首而叩:“臣愿随我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此……甚好。广,我要你明领百人清道。清道之时,你需要……” 第六九二章 舆论导向战 又是一天连绵的雨。 天刚放亮,陈涉便挑选出百人精壮在吴广的带领下清理落石。 这种做法本无甚挑剔,因为县道的宽度就这许多,再多的人也排列不开。 陈涉给费、承二尉的说辞是以轮岗劳力的方式来确保体力强健,如此戍卒也不致于染病,费也认可这种安排。 只是…… 精壮们偷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明显,人员连着调换两轮,阻路的山石却私毫不见减少。 费心中有惑,便顶着蓑衣从古祠中出来,正巧听到吴广立在山石顶端大放厥词。 “大伙都惜些气力,反正这山石十天半月也除不完,晚一通路,我等便多一快活,何乐而不为?” 吴广素有声望,以人亲厚享有盛誉,他这一喊,戍卒们自然就放缓了脚步,一路说说笑笑,搬拣石头也专挑小块。 费闻此言自然怒极,一呼随从把吴广拖拽下来:“吴广,你说甚!” 吴广摆出吊儿郎当的模样,抖手震开那两个抓他的随从。 “嘁!我不过说些实话,县尉不入耳么?” “哪来实话?明明是惑众偷!” “县尉诶,我等忙我等的,您就喝您的。大伙儿雨天里消闲不易,何必要如此紧bī)?” 费的怒火登时更盛。 “你问我何必紧bī)?失期之罪,你可担否?” 他本以为此言足以唬住吴广,岂料吴广反而嚣张:“县尉尽责任事,昨饮我猴儿酒时,为何不记得失期之事!” “你!大胆!” 费失心了! 一声暴喝,他抽出剑鞘就敲在吴广头上。吴广不查被一击而倒,只见费锵一声抽出佩剑,竟是真正动了杀心。 陈涉适时冲了出来,双手大张拦在吴广前。 “尊上!尊上息怒,广有口无心,实不知昨买酒乃尊上之金。且由卑下来教训他,尊上息怒啊!” “息怒?”费的膛像风箱似鼓动,“你叫他说,昨我可饮他酒了?” “如何没……” 吴广还要犟嘴,陈涉反一脚就蹬在他肚子上,恨声骂道:“蠢货!昨我将金予你时,可否与你说过这金钱乃尊上所出?啊!” “大兄……” “我可否说过!” 连连bī)问,吴广脸色渐变,终还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说过……” “那还不当着大伙的面,澄清此事!” 吴广挣扎着爬起来,愤愤瞪着费:“昨之金……皆二位县尉私财……他们不仅要我买酒……还要我多置鱼、予大伙祛寒……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污蔑……污蔑县尉……” 四周响起零零星星的感谢,费不由得意洋洋,一口啐在吴广脚下:“加紧清道,此番看在涉君面上,本尉饶你一命!” 陈涉连连拜谢,迎凑上去,向着费小声耳语:“尊上大恩,卑下正好还有些许请示,不知可否请尊上移步古祠,容卑下通禀?” “请示?” “重愈数十金的请示……” “啊,去也去也,不沾此处晦气!” “尊上明鉴!” 费终于被陈涉哄跑了,四周戍卒长舒口气,纷纷上来劝慰吴广。 “吴公,方才之事,陈公虽有不妥,却是为救你命。你可万不能怨怼……” “我岂会怨怼大兄!”吴广呲着牙揉了揉肚子,“此二硕鼠,贪鄙凶暴,大兄就是知道二人品行,这才自请此次庶役。他这一路卑颜忍受,为了大伙安危,已经散了数百金的家财,此间你们不知,我又岂能不知?” 四周乍起一片惊呼:“陈公……当真如此仗义?” “真与不真,又有何意?”吴广苦笑一声,“你等可知……算了。” “甚?吴公因何言又止?” “此事大兄一直不许我说,但大伙放心,他正在尽力疏通,说便是散尽家财,也要力保乡里无恙。” 吴广这种遮遮掩掩的样子反倒让戍卒们心中不安,他们纷纷询问:“究竟甚大事,竟要陈公散尽家财?” 吴广挨不住众人苦求,终于叹了口气:“此事重大,我与你等说前,你等需许诺,绝不予外人知。” 戍卒齐齐赌咒。 吴广这才说:“你等可知,有这多拖延,我等必定要迟往渔阳了?” “这是自然……”众人看了眼数丈高的乱石,齐齐点头。 “你等又可知,失期何罪?” 有熟悉律法的人当即说:“失六一甲,长则二甲?可这也处不到我等头上啊?” “那是发徭!”吴广啐了一口,“我等此番戍渔阳,明为使役,实则成军,军中失期……当斩呐!” “斩?” “大兄与城父令史熟识,当时便已问明此事。你等想想,事涉秦律,世上还有比法吏更通的么?” “那……那我等怎办!”戍卒们急了,一下子六神无主,议论纷纷。 吴广赶紧压住众人的议论,无奈说道:“此事唯有依仗大兄!莫忘了你等赌咒,此事切不可传于外人,使乡里惊惶。” …… 流言止于智者,换句话说,世上也只有真正的智者,才有能力在死生之时甄别流言。 秦人对誓言自然是重视的,可是吴广让众人发下的誓言却有漏洞。 什么叫不可对外人言?什么又是外人?亲眷可是?好友可是?袍泽可是? 似乎……都不是吧? 于是时不入夜,九百戍卒已经都知道了自己快要被斩首的事,顺便也知道了陈涉这一路的奔波和辛劳。 散尽家财,独承噩耗…… 陈涉的人望陡然高涨,人人对他感激涕零。 但这仍不能叫陈涉满意。 白绢的谶语,失期的流言,厚德的人设……光凭这些,远不足让戍卒提起脑袋随他造反,他需要更多。 夜里,他与吴广偷潜到古祠附近的草丛,点上烛火,罩上竹笼。 雨夜迷曚,若隐若现的烛火在古祠檐下飘飘dàng)dàng),看上去就像鬼火摇拽。 他又让吴广提着嗓子尖鸣,说的大多是呢喃似全无内容的杂声,其中又混进“大楚兴”、“陈胜王”二句谶语,听着就像狐鸣,叫巡夜的戍卒听去。 第二,营中果然流传起狐仙显圣的传闻。 陈涉趁打铁,与吴广分头,又巧妙散播出另两个传言。 之一,这座古祠原本是供奉狐仙的灵祠,只是后来大秦私祭,这才败落,连狐仙都弃祠离去。 之二,陈涉字胜,家中原是楚地贵族,似与项氏同根同源。 那消息散得极之巧妙,零敲碎打,好些都是通过两个县尉之口传扬出去,让人完全无从怀疑到陈涉吴广上。 暗流终于涌动起来,在成龙岭扎营的第五夜,也是流言发酵的第三天,吴广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完整版流言。 大楚的王族后裔陈胜公被天爷眷顾了,陈胜王,大楚兴,此事有狐仙高歌,神仙谶语! 陈胜公合该称王,他只要称王了,大家都是从龙之臣,失期斩首的噩运不就顺势而解了么? 乍听到这则流言,吴广感动得显些失态! 这是第一则不由他们二人炮制的流言,也是对陈涉最好的流言! 时机……终于成熟了! 第六九三章 揭竿 二世元年,七月初七,季秋,大泽乡扎营的第六日。 泗水郡持续了整整二十五日的阴雨突然就止了,风平雨歇,云消雾散,就如这世上真有天爷,而且天爷还对陈涉吴广格外偏心。 一觉醒来,二人出帐,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此分道,各去忙碌。 吴广在戍卒中大手一招,一气唤了近三百人齐去清道。陈涉则踱着步踏进古祠,向费、承两人禀言,说已经安排了加班加点,准备趁着难得的晴日,加紧把道路清理干净。 二位县尉这些天早被陈涉喂饱了,对他的信赖已不亚于身边亲信,他们一听陈涉已将事务安排妥当,便理所当然地在古祠当中歇息起来。 然而时近日中,相似的剧情却又出现了…… 有巡营的随从来报,说山崩之地清石缓慢,参与劳作的戍卒虽多,但却明显地出工不出力。 费突然想起些什么,皱着眉头看向陈涉:“涉君,你今日安排了何人主管?” “广啊。他为人踏实,又有气力,有他领头,乡里总能干劲十足。” “吴广踏实?”费冷啐一口,怒极反笑,“好一个踏实,好一个踏实!” 他一脚踹在陈涉腰上,踹倒陈涉,夺门而出! 吴广果然又在惑众。 “今日难得天干,大伙行事需收着些,以晾干晒透为要,莫要穿着湿衣,又出大汗,如此……” “吴广!诡辩惑众,真道我杀不得你!”费一声怒斥,打断了吴广的说话。 吴广低头去看,一见是费正带着四五个随从立在石堆下头,便带着浓浓的不屑几步跃近。 “天阴潮湿,忽冷忽热,大伙湿衣未干,自然是保重身体要紧,我如何言错?” “大胆狂徒,老秦将兵自然以军令为重,摩顶放踵是何意,你不知耶!” 吴广脸上不屑更浓:“摩顶放踵?你何德何能可叫我等放踵,真真不知羞耻何意!” “你辱我?”费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广,目光就势扫到左近戍卒。 他们都在观望二人的交锋! 此等妄徒若不惩治,根本是天理难容! 思及至此,费锵一声抽出了剑,冷森森盯着吴广:“跪!” 吴广自然不跪。 “与本尉跪!” 吴广冷眼抬头,死死盯着费的眼睛。他突然问:“失期之罪,为何不告知我等实情!” 费面色大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与承诈逼陈涉金镒的事。 大秦治吏之严,诈逼之罪远胜通钱。此事若传扬开去,莫说他好好的县尉做不下去,便是做个普通百姓都只能是奢望! 他狠笑出声:“我本不欲杀你,奈何你……” 话未说完,他猛就扬剑下劈,吴广早有准备,张手压住费的手腕,二人当即扭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双方人等皆难以反映,吴广翻身把费压在地上,五指发力,喀嗒拧断费的手腕。 费惨叫一声,才要唤人,嘴才张开,就被吴广的剑捅进了嘴里! 一剑穿颅! 喷出的鲜血溅了吴广一脸,妆点的他如修罗般执剑起身。 “乡里们,杀官是死,失期亦是死!这世道不予人活着的出路,我等不反,待死命耶!” 费的护卫们此时才如梦初醒,他们一个个抽出佩剑,下意识就要将吴广斩杀当场! 戍卒们的神经正在最紧绷的状态。 吴广平日的豪爽仁爱,二位县尉的粗鄙打骂,这几日流传的离奇谶语,还有鱼腹绢书,篝火狐鸣…… 这一切都聚焦在吴广对费的最后一句问话! 失期之罪,为何不告知我等实情? 吴广说的果然全是真的! 这些秦狗发现事已败露,便打算在这里……把我等斩尽杀绝! 横竖是死,不反何为! 冲动的戍卒把手中的大石丢了出去,第一块就击中了其中一个随从的头颅,一下把他砸翻在地! 越来越多的石块飞射,越来越多的投石之人……三两步的距离,几个随从既来不及斩杀吴广,也来不及躲避出逃。 只眨眼间,他们便被全数击倒,只余下声声哀嚎,越来越弱。 祠外的骚乱传进古祠,留在里头的承霍然起身,他惊恐地听着祠外的喧嚣,只怔片刻就抽出了宝剑。 他对祠中仅剩的两个随从说:“戍卒有异,速将陈涉拘起来,镇压乱事!” 一直趴在地上的陈涉笑了起来:“狗官无耻,闻事不先询问因由,径直便认定是我等戍卒作乱?” “待压下乱事,因由我自会询问!你二人,速去!” “嗨!” 两个随从抱拳应诺,忙左右靠近陈涉。 就在此时,一道银色匹练划空而出,陈涉弹身挥剑,一剑将二人斩杀在地! 鲜血如雾,承在雾后面色大变:“陈涉,你欲反耶!” “这不是显而易见之事么?”两具尸体坠地,陈涉微笑抬头,“狗官记住,我出身羋姓项氏,祖上因避祸迁至陈县阳城,更氏为陈。我姓芈氏陈,名涉字胜。我!乃陈胜也!” 片刻之后,陈胜一手提剑,一手提着承的脑袋缓步走出古祠。 满身鲜血的吴广正领着惊魂未定的戍卒们聚在祠外。 陈胜静静看着他们:“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籍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高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戍卒们都被震摄了,在吴广的带领下纷纷下拜,在陈胜面前,跪成一片。 吴广高呼:“敬受命!” 戍卒高呼:“敬受命!” 陈胜高举起剑和那滴血的首级:“你等皆楚人,尚记得武安君项燕否?” “片刻不忘!” “燕,乃我之翁!” 戍卒皆大惊失色。 “我族姓芈,乃是项氏庶幼。十五年前,我翁在这蕲县兵败,本欲自裁,幸得忠诚近卫舍命相救,这才带着我与亡媪隐姓流亡。” “翁自幼教我兵法战策,圣贤大道,便是看出暴秦无德,国运必不长久!” “诸公可闻世间传闻之童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足可见,天下仁人早已将安居之念寄于我大楚!” “我等举义,乃应天下!我等举义,乃应天意!我等举义,乃应天神!” “十五载前,我翁败亡于蕲!十五载后,我承翁志,却又至此地,此非天命耶?” “此,非天命耶!” 一声高唱,群情奋奋。 为了今日的一切和这套奋人的说辞,陈胜准备了整整五日,一字一句推敲,一遍一遍默记。 楚人好鬼,他便让一切神鬼莫测;小民好安,他便让戍卒无处苟安。 心惧将庸者能在话里听到他饱读兵书,唯恐兵寡者也能听到民心汹汹。 他挟家传,挟民意,挟天命,挟愿景! 现在,他用威仪的目光扫过戍卒,所过之处,人皆伏首。 有人在列中小声问:“敢问胜公,我等何往?” “蕲县多兵甲钱粮,我等便首先攻下蕲县,招兵买马,覆灭暴秦!” 又有声音问:“我等皆贫弱闾左,身上皮胄锋锐可透,腰间钝剑禽兽难伤,该当如何攻取蕲县?” “落石!”陈胜抬起胳膊,指向不远处高高的落石堆,自信满满道,“落石之下,我叫人埋了利剑、厚甲,数量足敷我等攻下蕲县!我如今只问你等,可愿随我,反抗暴秦?” 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带给人无尽的信心,戍卒们高举起手臂,狂热地高呼:“愿战!愿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让我们掘出剑甲,耀我大楚。若天要我亡秦,我便从天!若世要我举楚,我便入世!你等可愿为我战死,博一个封侯拜相?” “愿封!愿封!” 陈胜从手边扯过一根长杆,三两下便把承的头颅系在杆上。 他高高举起长杆,揭竿而起:“既如此……我等,反!” “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第六九四章 母仪天下 塞上…… 雍国之都是塞上,塞上当中有王宫。 王宫本是以皇帝行宫的名义建造的,北河,面城,虎据城北,占地广阔。那宫中有殿,有阁,有苑,有祠,广厦连檐堂皇富丽,宫里苑景郁郁葱葱。 由李恪一手规划的东苑是王宫的特色所在,那里没有假山深潭,百花繁盛的人工景致,唯有一片竹林,几涧小溪。 竹林深处有竹室一间,楼脚高企,名曰【天理】。 天理阁的历史比王宫更短,只能追溯到李恪戎狄上将军末期,上将军莫府迁回塞上后不久。 这里本是李恪为扶苏专门盖的静心阁,四下有溪,远近有竹。若是嫌弃屋中憋闷,竹林里还有鹅卵铺成的小路和茅草堆盖的风亭。 扶苏很喜欢这里,他每每应付墨家与非墨官员的口舌之辩,若实在烦了,就会让蒙冲将竹林戒严,在里头躲躲清净,复复元气。 直到王后辛凌还都…… 辛凌一眼便相中了天理阁,一言决之,把这儿连带整片竹林都划作了王后寝殿。 王后住在林子里肯定是不妥的,然而辛凌之所以是辛凌,本就是因为在她的脑回路里从来只有礼数迁就她,没有她迁就礼数的道理。 她爱住哪儿便住哪儿,爱怎么住便怎么住,一不强迫自己,二不强迫别人,扶苏若真顾忌礼法,不愿把寝殿搬过来,夫妻分居,她同样可以接受…… 所以天理阁当天便升级成了天理殿,正式成为了王上与王后的寝宫正殿。 辛凌不知从哪儿听说,雍宫当中有一股歪风,所谓官员好言斗,特别是那些中层官员,格外喜欢把告御状当成在王上面前表现能力的特殊舞台。 她不喜欢家里面人多嘴杂,便越过扶苏定下规矩,凡未经通传,三公以降,大臣们不许踏入竹林半步。 这下可热闹了…… 大雍有一大特色,那就是王上好见,丞相难寻。 李恪在士林中有大名望,号称才胜老商,百年比孔,始皇帝钦定千百年华夏唯恪一人,普通的士子想自荐,未见就已怯了三分。 官吏就更不必说。 非墨一系不会来他这儿打小报告,墨家一系又知道他喜欢实干之人,不待见乱打报告。 而扶苏就不同了。 好脾气的雍王历来奉行二十四小时值班,一旬十天无休的在岗制度。无论是自荐还是告状,只要竹林不戒严,他鲜少拒绝臣民觐见。 连臣工们都觉得王上过得辛苦,期盼着素有贤名的王后还都,能够佐夫成业,多少为扶苏分担一些。 可谁知道,辛凌居然比李恪还高冷,一上岗就把如此珍贵的面君之路直愣愣切断了。 妖女祸国,褒姒再世! 在扶苏和李恪的纵容下,雍国言路素来自由,群情愤愤之下,一夜间,类似观点的奏本足足呈上去二千三百多斤。 然后…… 第二天,历来有不和传闻的三公联袂而现,在竹林外头的小广场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临时大朝会。 那场大朝会没有君王,塞上二百石以上官员无一缺席。数百臣工在太阳底下列队杵着,眼看着三公笑眯眯烧了一整天奏本,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从那以后,大臣们终于知道,原来雍国也不是天堂,在这里,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人都能骂的…… 大雍王后的威仪在短短两天内深入人心,变得母仪天下,万民景仰。 这一大事件的负面影响在于,因为直接断绝了个人投机对政争的稀释,墨家与非墨两大官吏的政争开始升级,变得隐忍,克制,且逐步呈现出组织性和目的性。 而其正面影响则在于,在大雍的政治舞台上,王权第一次拥有了正式的B角。 公子高与公主阴曼逃亡大雍,为扶苏带来了胡亥大开杀戒的消息。扶苏为此大受打击,当场昏厥,病倒了近二十日。 这本该是大雍王-相双核政治结构的一次重大危机。 因为李恪在草拟相府九令的时候并不知道扶苏将会出现十几日不能理政的空窗期,他的相令下得太快,一个不慎,应激的高压就可能变作雍国两大政团的正面冲突。 幸得辛凌当仁不让入主朝宫,她抱着年幼的子女接过扶苏的职责,当仁不让地继续充当起李恪领政的支撑和缓冲。 雍廷得以维持住稳定和效率,在扶苏缺席的关键时刻接连通过了以相府九令为核心的拢共四十七条重大决议。 西北九郡全面启动,向着备战方向竭力运转,顺遂得,全无波澜得等来了扶苏康复,重掌王权的日子。16读书 危者,机也。 事发之前,谁也没能预料到胡亥的狠辣居然会促成大雍的关键转折。 病愈的扶苏心中再无对大秦列祖列宗的愧疚,在受了胡亥的刺激之后,他决定另立宗庙,彻底与胡亥划清界线。 侥幸逃生的公子高成为了大雍首任王室宗正,嬴姓赵氏至此一分为三,赵地一脉,秦地一脉,雍地又一脉。 扶苏于六月初八领着群臣在王宫宗祠完成对列祖列宗的首祭。 在祭词上,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将胡亥称作不肖弃子,秦伪皇帝。 此事令雍国上下士气大涨,正统、从龙二词一夜风行,成了官员口中最常闻的热门词汇。 只是在一片兴欣之中,李恪却略有些没精打采。 雍国立祠之事和扶苏祭文的内容最晚七月中就会通过史官之手传递到咸阳,届时若是天下未乱,大雍就只得成为天下第一支造反势力。 便是天下乱得及时,逼咸阳咬着牙吞掉扶苏的悖行,李恪还有另一件头疼事…… 还政之前,辛凌对他说:“乱局尚有时日,琐碎杂事可交予王上、三府,师弟当抽些时间,为耳和节开蒙。” …… 为王嗣开蒙…… 辛凌是很固执的,要李恪做赵耳和嬴节的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为此她还曾拒绝过始皇帝的御令,一度弄得李信下不来台。 然而李恪却并不想成为扶苏子女的老师,尤其是成为赵耳的老师。 因为若是一切顺利,赵耳将成为秦三世。 李恪的最大愿景是为大秦铺平工商业发展的道路,使大秦以自身之力,开启工业化的变革。 这是他一切行事的初衷。 他抱着这样的初衷出世入秦,与始皇帝与扶苏两代帝王合作,始皇帝因为欣赏任用他,扶苏因为信赖依仗他,但归根结底,他们与李恪都是独立的,而且对工商业的发展没有更独立的思考。 换而言之,帝王的视线能够望到多远,取决于李恪究竟告诉他们多少。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决定统治者权威的唯一要素就是财富分配。 夏商周时,世人以奴隶为核心财富,人口便是统治的支撑,战争就是敛财的手段。 所以封建时期的君王缺乏绝对的权威。 后世西方有一个说辞,叫作附庸的附庸,不是王的附庸,用财富论的观点来说,就是诸侯的奴隶,并非君主的奴隶。 所以对有志于获得更大权威的君主来说,奴隶才需要被解放,更遑论他们还找到了更优质的财富载体,土地。 对于独裁者而言,土地是最优质的财富。 它依旧可以通过战争稳定掠夺,不会逃,不会躲,不会忠,不会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主可以把财富赐予附庸,又可以在需要之时收回所有,土地绝不会对易主之事生出意见。 还是财富论,地主的土地,亦是君王的土地,如此独裁的障碍就消失了,君主集权一下就变得理所当然。 工商业的发展与独裁政治天然对立。 工业社会的财富载体是货币,它既具备奴隶不易回收的特点,又缺乏稳定的掠夺渠道。 工商业是怪物,在使文明强大的同时,也会使统治者丧失绝对的权威。 所以李恪的愿景与皇帝这个位置始终拥有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它或许现在还未突显出来,但随着制度改革的深入,却必定要面对。 与未来的皇帝确立师生关系对李恪而言有害无益,这种伦理上的束缚会给未来的发展平添出许多不确定性。 比如在赵耳反扑的过程中,李恪一系出现内部分裂,伤害到改革成果怎么办? 又或是因为皇帝悟性太强,引爆出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最终使李恪一生的努力,甚至于华夏这个民族在衰弱中步向消亡又怎么办? 李恪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 只是……他该怎么拒绝辛凌呢? 第六九五章 君子协定 李恪最后也没找到拒绝辛凌的妥善说辞。 他唯有找到扶苏,告诉他时局日艰,自己希望能全力应对后续的变化,临了还给扶苏推荐了何玦、陈平和黄冲一起给赵耳开蒙。 扶苏一如既往地信任李恪,夫妻俩关上门念叨了一夜,结果次日,扶苏臊眉搭目地和李恪说,要不一个,要不四个…… 堂堂雍王居然能沦落至斯! 李恪恨恨地剐了扶苏半个时辰,然后踏出大殿,硬着头皮去竹林找辛凌。 师姊弟当面而坐。 “师姊,国乱将近,请恕恪无暇为王嗣开蒙。” 辛凌了然点了点头:“行过师礼,开蒙可由平、玦、冲三人来做。” 李恪的眉头抽了抽:“王嗣尚幼,未来无定,拜师还是暂缓,等他们长起来,该听听他们的心意。” “不必,师从师弟便可。” “师姊,我答应过稚儿,门下长徒只收肇。” “我与她说,她如今在苍居吧?” 李恪无语了…… “这样,开蒙我来,拜师暂缓。” 辛凌摇头道:“开蒙可缓,师礼当先。” 这句话堵死了李恪全部的退路。他咬咬牙,问辛凌:“师姊,何以非要我收耳为徒!” 辛凌少见地沉默起来。 半晌之后,她轻声说:“师弟,论天赋我不如你,论师承,老师亦不如你少年时的师尊。但我并非一无所觉……” “我若收耳为徒,待他成年后,我们很可能反目。” “你不收他为徒,你们便不会反目么?” “有缓冲的,我至少不需要罢黜他,或是杀他。” “你……错了。”辛凌抬起头,定定看着李恪,“你是否杀他的决定权不在你,在他。若他能如王上般至善豁达,你们不会行到那步,若他如先帝,无论你教他予否,你们都难以共存。” “师姊既知晓得这般清楚,何必还非要我收他为徒!” “为人母者,我只盼我子能明白地活,也明白地死。” 李恪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你居然想我尽全力教他?” “你敷衍,我听得出。” “呃……”李恪翻了个白眼,“师姊,你不后悔?” “事定,不悔。” “明白了。”李恪拍拍屁股站起来,“给我十日开府,五日备课,待六月廿三,收徒开蒙可否?” 辛凌闭上眼想了半天:“可。” 李恪走后不久,扶苏得传便回了竹林。他在客厅找到正在发愣的辛凌,张口就问:“夫人,恪允了么?” 辛凌轻轻点头。 扶苏大奇道:“为此事,孤与他谈过多次,他皆不愿。何以夫人一出马他便允了?” 辛凌从后腰摸出她的姑果双剑:“师弟惫懒却惜命,我拿剑架着他,他自然允。” “噫!” …… 君子协定既已立就,李恪就决定要竭尽全力教养这个五岁大的小王子。我爱电子书 这或许不是最理智的做法,但很多时候,人本来就不可能只凭理智去生存。 十数年后,今天的决定会演变成现实版的《东郭先生与狼》么?李恪不知道,暂时也不愿去多想。 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辛凌,为了这个被李恪真正当做亲姐姐来看待的奇特女子。 彻底释然的了的李恪回到相府,当即唤陈平书召数封,开府建衙。 依照这些天构思的结构,他为相府设下七部属官。 陈平任司徒,主户部,兼理七部事务之统和;嬴敖兼任司马,主牧部;泰兼任司农,主农部;何玦任司空,主工部;吕奔任司贾,主商部;憨夫任司学,主学部;黄冲兼任司法,主律部。 每司另设一丞,一令,以丞主内,令主外,二人手下各设四至八个专科,专科长称史,科下再置四位佐吏,八名刀笔。 这种结构层级大体与九卿寺等同,主司两千石,丞、令八百至千二百石,史六百石,佐四百石,吏二百石,再配以驿传,书记,财务等杂项人员,相府总的文员数将超过千人。 如此庞大的相府设计一经提出,自然令在场的七位主司目瞪口呆。 因为丞相属官虽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但在一般应用当中,却更近似于散官和言官,日常只负责协助丞相处置政务,提供意见,唯有在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依照授权代行部分相职。 而李恪……显然有意把自己的相府打造成一个真正的行政机构,在适当的时间,彻底替代部分上卿寺的行政职能。 黄冲第一个站起来表态:“敢问相国,律部主职为何?” “考察,研究,设计并草拟律案,以供上层探讨颁行。” “如此说来,律部与廷尉寺何异?” 李恪对黄冲点了点头:“这便是我叫你兼任律部的主要原因。廷尉寺职能过于驳杂,无法专心研习律法,你回去后,需将廷尉寺的立法与刑狱二事剥离开,刑狱重心逐步转向御使府负责,实现立法、刑狱二者独立。” “为何?” “因为立场。”李恪看着黄冲,循循而言,“法,乃为人履世之准则。立法者行法,则法以官本,一切皆为行法之方便。立法者不行法,则法以民本,一切皆为世人之安居。” “就譬如税律,往昔法吏自行立法,自行收税,自行追讨,自行惩处,所思所想皆为如何方便自身,此人之常情也,并非对,亦并非错。” “然百姓如何?我少年贫弱,每每缴纳田租,历十余日,行千百里,当中遇到过野兽,碰上过劫道,还险些丢了性命。若我丢了性命,官府当如何?我媪将先失爱子,又触秦律,孤寡之妇沦落为奴,暴秦之名传扬千里!” 李恪轻轻笑了一声:“敢问冲君,你觉得大秦的税律田租可有过错?” 黄冲面色惨白:“无……无错。” “我亦觉得无错。”李恪说了一句全不在黄冲预料内的断言,“比之其余变法六国,大秦田租公平、税率也算不得高,国民两方皆得其利,如何能称为错?” “既如此……既然如此,何以终得暴秦之名?”黄冲满头是汗,声音结结巴巴,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冲击。 李恪知道,自己举的例子很极端,但另一方面,这样的事情在大秦治下却绝不罕见。 黄冲也是基层出身,从他的反应来看,想来就算没有亲眼见过,应该也听闻过不少,而且还深知其中之害。 李恪庆幸自己终归没有选错人:“我先前说了,因为立场。立法之人只考量行法之事,从想不到百姓困苦,如此一来,善政亦会结恶果,这便是大秦法吏在立场上的问题。” “独立律部便可有所改善么?” “或许吧。” “或许?” 李恪哭笑不得地看着黄冲:“新事物之所以为新事物,自然是从未有人做过此事。无有旧例之事,冲君又想让我如何说服你?此等为天下先之事,冲君敢为否?” 黄冲正肃而揖:“必小心谨慎,不使有失。” 李恪对黄冲的回答很满意。他挥手让黄冲坐下,又看向其他人:“你等呢,可有疑问?” 众人皆拱手:“必不辱使命!” “相府新立,你等先将架子搭起来,边做边完善章法。有任何疑问可与平沟通,若有需要,我偶尔也会参与讨论。” 陈平一脸古怪道:“主公将一应事务皆分派我等,莫非……另有要务?” “叫你猜着了……”李恪憋了瘪嘴,“过些天我要给王子开蒙,需全神贯注,若无要事,莫来吵我。” “诶?开蒙?” 第六九六章 神奇的磁场 二世元年七月十八,塞上王宫,天理书房。 今天是李恪为赵耳、嬴节开蒙的第六堂课,课程的内容是……神奇的磁场。 在课程现场,小小的书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硕大的矮几摆在房间正中,东南西北坐四个人,分别是负责上课的李恪,负责听课的赵耳、嬴节以及负责伴读的公子高嫡长子,赵于役。 纵观这六堂课程,李恪基本都会选择一项简单易行的科学原理,用小实验的方式加以呈现,寓教于乐。 这些简单的原理在秦人眼中如此神奇,其中透露出来的新奇世界彻底拉住了这三个小东西的兴趣和注意,就算是年已十一的于役也能全心投入进去,彻底忘掉自己陪小孩读书的苦差。 连李恪都没有想到这种类型的科学游戏课能有如此好的开蒙效果。 他已经把教案整理起来,准备在三个月的开蒙结束以后,正式把全部教案移交墨家主管的中级学室,以科普的方式选拔适合加入少年营进一步培养的机关人才。 这是极具cāo)作的,因为不过上了六堂课,李恪已经在自己有限的学生当中找到了人才,那就是赵于役。 于役的天赋让李恪动了才之心。年纪轻轻,饱读诗书,而且没有受到法家思想的过分荼毒,不仅思维活跃,动手能力强,还擅长举一反三,衍问求知。 在上一堂课,李恪已经正式将他收入门墙,且不是以丞相的份,而是在征得了公子高和扶苏的许可之后,以钜子之名收入墨家,当做儿徒养在边。 赵于役由此成为第一个正式加入墨家的嬴姓宗室,在确定他的心以前,李恪不准备带他进苍居。 即便眼下苍居的科研力量已经全面转移到狼山,但作为墨家的精神信仰之地,在大局真正抵定之前,李恪还是决定为墨家保留一丝神秘属。 神奇的磁场。 在矮几上,李恪手拈着一枚双色棱梭,笑着对自己的三个小弟子介绍说:“此物名为磁石,红色一头唤作北极,蓝色一头唤作南极。” 赵于役皱着眉头:“老师,极者,尽也,磁石如此之小,何以称极?” 李恪摇起头:“极者,尽也。尽者,始也。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你以为的终点,却不见得是终点。” 三个小东西都是一脸懵圈。 李恪不由失笑:“如此与你们说。耳与节皆年幼,五岁的年纪,童言无忌,说什么都不算是错。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也是言无忌的,你们可知是哪种人?” 这种问题肯定只有于役回答。 他想了半天,不确定说:“老者?” “古稀之人不可以言治罪,因何?古稀者,古来稀,世上之人可活到七十者百不存一,一旦到了那个年纪,便可算是将死之人。孝道有尊老一说,故秦律有定,年古稀者,言无忌。” 三人都是似懂非懂的点头。 李恪接着说:“你们看,耳与节五岁,言无忌,古稀者七十,言无忌。幼老二者,人生之两面也,何以得到的待遇却能一般无二?” “莫非是……尽者,始也?” 李恪极不负责地把手一摊:“死后之事为师不知,等我死了,我再托梦来告诉你们。现在我们看磁石。” 他拿起磁石,在三个孩子面前一晃。 “磁石有何趣用?同极相斥,异极相吸。” 他把磁石对准几上的另一枚磁石,红端与红端一近,另一枚磁石便跑远了。他又换做蓝端,跑掉的磁石又乖乖跑回来,啪嗒一声和李恪手上的磁石贴在一起。 三个孩子几乎同时钻到了矮几地下,在里面爬进爬出半天,皆一脸懊丧钻出脑袋。 赵耳瘪着嘴说:“老师,几下无人。” “当然无人。”李恪措手把磁石一分,笑嘻嘻说,“可便是有人,他们也无法将同色之极黏在一起。” “当真?”嬴节瞪大黑眼珠子,一脸不信。 李恪摆摆手,让她和赵耳各执一枚磁石,相互尝试。 两个小东西试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发现自己如何努力,同色两极果然不能黏在一起。 李恪又取出另一工具。 那是一根支在木板上的细木棍,配以五枚大小一致。红蓝双色的空心磁环。 他说:“应用同极相斥的原理,我们可以让磁环飘起来。” 说着话,他把一枚枚磁环进木棍,红对红,蓝对蓝,除第一枚磁石落到木板上,剩下几枚皆飘在半空,且越在上面,间距越大。 小朋友们齐声发出长长的惊叹。 李恪又把最上一枚磁环压下去,直到五枚磁环紧贴在一块:“你们觉得,当为师松手时,会有何事发生?” 赵耳想啊想,说:“不动。” 嬴节反驳道:“应该是继续飘回原来的地方!” 赵于役沉思半晌,说:“此物形状颇像老师前次演示过的弹簧,学生猜测,或有磁环高飞。” 李恪旋即就松了手。 他一松手,被压制的磁环反弹起来,反弹的高度远大于原先的位置,最上一枚径直便跳出木杆,分弹出一段距离,哐啷啷跌在矮几上。 “于役猜得不错,这便是磁力弹簧效应。” 说完这句,李恪从后拣出几枚木牍,交给赵于役:“对照图板,陪耳和节尝试上头所画的实验,并让他们说出为什么。待晚上的时候,我教你磁场的概念。” 赵于役恭谨接过:“遵老师命。” 大概就是一炷香的时间,李恪的教学就完成了。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把自由实验阶段彻底交给赵于役,转就出了书房。 在踏出书房的那一刻,他听到后传来一声遗憾和一声欢呼。 欢呼是赵耳的,遗憾是嬴节的。 他微微一笑,去向风亭。 风亭建在小溪边上,辛凌在那儿,此外还有个玄黑宫装的漂亮丫头,年纪约莫十五六岁,明眸皓齿,靓丽活泼。 李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师姊,莫非又要给我增加学生?” 辛凌瞥了他一眼:“曼。” 原来是始皇帝的小女儿,现如今的长公主曼…… 李恪摆手作揖:“臣李恪见过长公主下。” 曼盈盈还礼:“曼见过相国。” 二人礼毕,辛凌背着,突然说:“课业又结束了?” “授课时间结束,眼下是自由实验时间,我叫于役领着耳和节做,学以致用。” 辛凌回转过:“你开蒙耶?于役开蒙耶?” 李恪痞赖地耸一耸肩:“师姊,你是知道我的,能偷懒时我绝不会多做一事。” 辛凌想了想:“确实。” 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王嫂与相国当真如姊弟一般,比我与几位兄长的感都好,羡煞曼了。” 李恪对此不置可否:“师姊,你既与长公主有约,恪告辞。” “不必。”辛凌也把曼晾在一边,干干脆脆对李恪说,“此番唤曼过来,本就是叫你看一眼。” “我?我看长公主做甚?” “王上与我说,你堂兄左车,年二十八,至今未娶?” “左车兄?”李恪古怪地又看了曼一眼,看得小姑娘满脸臊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进去,“堂兄房中现有下妻一人,通房两人,子嗣都有了。不过若说嫡妻,确实不曾娶。” “你看曼如何?” 李恪一脑袋黑线:“师姊,同姓不婚,堂兄姓嬴。” 岂料辛凌居然摇头:“郎中令早年归入槐里,用的是远房表亲的份,故不得嬴姓,而是李姓。” 李恪眉头皱起来:“可伯父是赵郡李氏的长房。” “既不归籍,便当以李姓论。” 李恪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轻声问:“何人出的主意?” “高出谋,中陵君与江隅附议,便是王上,也有意成此良媒。” “那长公主呢?” 曼赶紧回答:“左车君才横溢,曼欣喜。” “是么……”李恪冷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会与伯父去说,至下个吉,伯父会去寻王上纳采。” 第六九七章 秦不可亡 “老师,这是您要我绘的磁场对斥图和天罗矢的斥力应用原理图……” 七月二十,建日,吉。 天色尚早,赵于役手捧着几副木牍敲开相府私宅的大门,恭敬地把自己的作业交在李恪手里。 每堂课后,李恪都会给赵于役额外拓开教学内容,增加部分理论与应用方面的知识点,并留下作业。 这算不上厚此薄彼,因为耳和节才五岁,对于物化现象,知其然已经胜过九成秦人,再要他们知其所以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但赵于役不同。 于役年届十一,这个年纪放在墨家算普遍,而放在精英墨者当中则稍显迟晚。 只是这一两年的迟晚于他而言影响并不大。五岁开蒙,六岁通背仓颉三篇,七岁掌《诗》、《书》,九岁对《韩非》倒背如流。 在成为赵耳的伴读之前,他已经记下了艰涩难通的《商君书》,而且琴棋书画俱有涉猎。 这等天赋在大秦宗室当中凤毛麟角,就算是扶苏,在同年纪时的知识量也远不如他。 有如此出众的记忆力和智力,他学任何东西都事半功倍,就像李恪眼前这两份作业,文笔清晰,思路明确,各种标注有的放矢,图文效果便是放在少年营狼山班中,也足以列到中游。 狼山班的前身是苍居班,属于精选天下优秀少年的高级班,班中学子大多在名地少年营已有过半年到两年的求学经验。 赵于役学墨不过月余而已,李恪会把他放在狼山班中横相比较,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认可。 李恪翻看着木牍:“于役,天罗矢的百一范你玩过么?” “曜师叔为学生取了一件过来,据闻是狼山将作的手工。” “是精范啊……怪不得。”李恪看着牍上惟妙惟肖的天罗矢构造,“开蒙还有九课,上完后你便往狼山,去少年营求学,此事我会与你翁说。” 赵于役的小脸上闪过喜色,又强压着恭敬一揖:“此事翁早知晓,老师不需多言的。” “你翁早知?” “学生拜师那日,王上便说老师会将我送去少年营,连伪籍都为学生造好了。” “造伪籍作甚……”李恪瘪瘪嘴,“狼山营又不是适龄者求学,每个学生都是墨者推荐,我的学生是谁,墨家还能不知道么?” “呃……” “把伪籍退回去,我的弟子不必遮掩,更何况在墨家,宗室的身份无甚特殊,不会有人另眼看你。” 查完作业,李恪在街口汇合李泊,共往王宫。 今天是吉日,李泊将以家长身份向公子高纳采,正式开始李左车与阴曼的婚聘流程。 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联姻,且其中应该没有太多的恶意。 李泊一家是李恪唯一在世的族亲,其有三子,晾,左车,仲车,其中晾为嫡出,左车、仲车兄弟庶出,如今都在大雍为官。 李左车是三兄弟中与李恪关系最近,才华也最盛的那个,现为云中郡守,深受重用。 仲车中人之姿,也无甚主见,眼下在左车帐下,任一牧县县长,算不温不火。 晾对李恪一直抱有敌意,认为是李恪抢了他赵郡李氏嫡孙的名望,甚至觉得有此名望傍身,李恪如今的一切际遇都该是他的。 李泊对自己的嫡子很失望,但再失望也是嫡子,所以把他留在手边,任谏议大夫职,耳提面命。 据李恪所知,这三兄弟都没有嫡妻。 若宗室的目的是挖墙角,离间李恪与李泊一家的关系,联姻的最佳人选是李晾。 李晾还是些有才华的,身为谏议大夫,多有叫人眼前一亮的表现。更何况他近些日与御史府走得颇近,寻个由头提拔一下,再配以贵女,许以前程,足以让他感受到宗室浓浓的知遇之恩。 但宗室的诸公并没有这么做,依旧选了庶出,年岁也有些偏长的李左车。 李恪不确定这番操作的背后究竟有没有藏了离间的心思,但想要让李左车背弃李恪,转投入宗室阵营,区区一个漂亮的长公主似乎有些轻看了左车。 得辛凌引媒之后,李恪与李泊一番商议,就决定应下此事。 他们一面书信左车赶回塞上成亲,一面筹备聘礼,开启昏礼流程。 二人结伴进得王宫,在偏殿见到扶苏。 宗室女子婚嫁一般有两种形式。 其中赐婚依礼被视作天恩,既然是天恩,当然不可以有吉与不吉,合与不合的说法,会省略六礼中问名、纳吉、纳征、问期四个步骤,纳采之后便是亲迎。 另一种则是寻常的婚嫁,六礼俱全。 阴曼是扶苏最疼爱的小妹,打小几乎就是在扶苏肩膀上长起来的,所以扶苏希望给她一个完整的昏礼,故没有选择赐婚的形式。 也正因为不是赐婚,扶苏的身份就不再适合成为家长,与李泊谈婚论嫁,交谊礼节。 这场婚事,男方家长是郎中令李泊,女方家长是宗正公子高。 双方各选吉士、媒妁,李恪此来是为观礼嘉宾,与他一同的还有扶苏、严骏和李信,司仪则请了辛凌的老翁辛腾代劳,真正达到了雍国礼宾的最高规格。 趁着一群人忙活礼数,李恪踱步到扶苏身边,看他面色变换,忽喜忽忧,忍不住问:“王上,可是不舍长公主出嫁?” 扶苏苦笑着摇头:“小妹身世与孤颇似,也是一出生,其媪就因难产离世。或是因为同病相怜吧,小妹一贯亲孤,此番能为她寻得良配,孤心里只有欣慰。” “那怎么黑着张脸?” “有么?”扶苏愣了一下,岔开话题,“恪,开蒙已过半数,你觉得耳天赋如何?” “想听真话?” “假话有的是人与孤说。” “也是。”李恪嘟囔了一声,“耳学墨的天赋一般,且性子活泼,好玩却不好动脑,要我来说,他开蒙太早了。” 扶苏一脑袋黑线:“孤要听真话,你也不必真说实话吧……” “我觉得无所谓啊。耳是王子,又是嫡长子,以后是继承尊位的,又不会真去做什么机关师。”李恪耸耸肩,“反倒是节,尚在稚龄已经有了些师姊的样子,言辞不多,静思好学,我只担心王上以后不好寻女婿,委屈了她。” “你子肃,如何?” 李恪摆摆手:“都是小娃儿呢,以后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那便等大些再作思量。”扶苏点点头,“恪,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二人正说着话,严骏和李信联袂而来,四个脑袋抵近一凑,李信当即说:“武安君料事如神,一语中的。” 李恪一头雾水看了言扶苏,发现他脸上越发阴郁,连说了一半的话,似乎都没有心情继续下去。 “怎么了?” 严骏用明知故问的眼神扫了李恪一眼:“武安君当真不知?” “知什么?” 李恪皱着眉,努力回忆这几日陈平整理出来的机要奏本,大多是相府九令发布以后各郡各镇的执行情况,并没有特别需要关注的东西。 李信笑着拍了拍李恪的胳膊,说:“一如武安君所料,关东,反了。” “反了?何以我不曾看到奏报?” 扶苏叹了一声解释说:“并无奏报,消息是中陵君留在咸阳的友人传来的,雍国上下所知者,眼下应当只有我们四人。” “反了么……”李恪沉思片刻,试探问,“大泽乡,陈胜?” “我便说事发于泗水,临近寿春、胡陵二县,武安君必不会一无所知。”严骏大笑三声,“武安君又可知,咸阳如今早已乱作一团。伪二世帝避居深宫,不理朝政,佞臣赵高一手遮天,排挤贤能。可怜去疾与斯二人,名为相国,却因为赵高作梗,已然是无力回天。” “他们自己选了路,有甚回报,也都是他们应得的。”李恪冷笑了一声,抬眼见纳采已毕,李泊和公子高正在叙闲,就对扶苏拱手说,“王上,乱局既起,我要回去加紧部署,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扶苏无力地看着李恪,“恪……秦不可亡,切记,切记……” 第六九八章 群雄 咸阳,金秋。 李斯抱着奏本,一脸没落地敲开冯去疾家的大门。 “看相国面色,此番面君莫非又未得见?” 李斯苦笑一声,随手就把手上的奏本丢在地上:“六次请见,六次不见。堂堂左丞见不着皇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连奏本都不曾呈上去?” “呈了,区区半个时辰便退了回来。王离说陛下正在与美人嬉戏,若有要事,待陛下歇够了,当面奏对。” “依次说来,陛下看过奏本了?” “谁知道究竟是陛下看过还是赵高看过,反正火漆已开,我等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冯去疾叹一口气,弯腰把奏本拾起来,摊开细看。 李斯寻了个席坐下,愤愤骂道:“雍地的起居录传回来,说伪王扶苏另立宗庙,祭拜祖宗,还在祭文中明言称陛下为不肖弃子,伪二世帝。这已经不是封疆自保,而是真正的悖逆。可笑此事已有十余日,大秦居然连个表态也没有!莫非连陛下都觉得,赵扶苏言中了么!” “相国,慎言!”冯去疾把奏本放下,看着李斯,“眼下当务之急不在雍,而在楚。逆贼陈涉假项燕之名聚众谋反,逆旅袒右,自称大楚。他们连下大泽乡、蕲县二地,眼下聚兵近万,正徇蕲以东,预备攻伐陈郡。此事若不急平,我只怕……” “怕有何用?我等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内史兵权又俱在赵高、王离之辈手上,徒呼奈何?徒呼奈何!” 二人正说着,从人忽报中丞相赵高至,紧接着赵高的声音便响起来,居然是跟着从人,自顾自就进了厅房。 他笑嘻嘻道:“斯君似乎对我颇有微词啊?” 李斯恨恨看着他,深吸两口气,闭口不言。 冯去疾忙出声暖场:“中丞相,我与相国正在谈论天下悖逆,不知有贵人临门,有失远迎。” 赵高摆摆手:“我等皆同僚,俱是为大秦劳力,岂有孰贵孰贱呐?” 李斯大概是调完了息,冷冷啐了一口,质问赵高:“敢问中丞相,我之奏本,陛下可阅?” “陛下阅否我实不知,只知陛下将丞相奏本转于我时,火漆是揭开的。” “当真?”李斯很怀疑。 “若有虚言,叫天雷殛我!” “那陛下如何说?” 赵高把双手一摊:“陛下说,颍川新呈上来的那个郑美人通情识趣,不愧郑女妖娆之名。他今夜准备在郑美人宫中留宿,就不回阿房了。” 李斯怒极而起:“赵高,你欲死耶!” 赵高冷笑一声:“相国安心,我亦规劝陛下了,说依礼,陛下宿夜须归皇后寝宫,不可外宿。奈何陛下不听啊……” “我是言……伪王扶苏,如何处置!” “人家兄弟之间吵嘴几句,相国一介外人,为何非要逼着他们阋墙?”赵高缓缓踱着步,自顾去到主座正席,也不理冯去疾尚在厅中,一屁股便占了鹊巢,“更何况,阳周之战的结果相国忘了么?国舅将北军,倾力攻伐李恪临时构筑的阳周关隘,却连西军一根汗毛都没伤到。相国要定逆,好,您打算让谁去平逆?” 李斯张了张嘴,顿时语结。 冯去疾眼看场面僵住,赶忙又打圆场:“中丞相有中丞相的考量,相国有相国的思虑。眼下咸阳将作产能仅复三成,攻伐伪王确有难处,放一放未尝不可。依我浅见,首要还是楚逆陈涉,我等当谋个对策,趁其立足未稳,速平灭之,免得六国旧贵效仿其行,中原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李斯想了一下,点头认可。 赵高却不屑地笑了一声:“楚逆陈涉,小疾耳,区区万余暴民而已,平灭之事易如反掌。” “那中丞相属意何人领兵?” “何须大秦出兵出人,我今日来,乃是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正欲与二位商议。” 冯去疾和李斯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冯去疾问:“何为一石二鸟?” “楚逆作乱始于蕲县,无错吧?” “正是。” “蕲县之地,位于寿春与胡陵二县之间,乃是墨家精华之所在。眼下我们急,我看,有人当比我们还急。” 李斯惊诧道:“中丞相欲让李恪出兵平逆?” “知我者,相国也!”赵高哈哈大笑,“李恪经营雍地多年,遍地关隘,兵塞繁密,故国舅攻伐,寸步难行。可若是李恪兵出西北便不同了,我们让他去平陈涉,然后悄悄聚起大军,一路北上,破袭雍地,一路东行,背击西军,则李恪必定人地两失!二路逆贼尽数授首,徒留一个赵佗,还怕他不乖乖就范么?” 赵高自以为自己说出了天大的妙计,岂料李斯和冯去疾却并没有如他预想般叹服。 冯去疾皱眉问:“中丞相之策虽妙,但何人可说服李恪入瓮?” “这便是我此来的目的了……”赵高看着冯去疾,“劫君有西北履历,又是伪王扶苏故交。不知中丞,可敢叫劫君冒这次险呢?” …… 陈涉借旧楚武安君项燕幼子之命,称陈胜,起兵于大泽乡成龙岭,将仅吴广,兵卒九百。 九百豪勇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以吴广为都尉,一日夜起出深埋于乱石中的兵甲,配精兵二百,攻大泽乡。 大泽乡垣墙低矮,被一战而下,陈胜纵兵夺尽百姓口粮,收拢乡仓财货,以此裹挟精壮男女从军,聚兵两千余,其中精兵,扩至八百。 后两日,有本地豪杰田臧、李归令精壮来投,俱封军侯。 七月十一,陈胜攻蕲县,田臧领人先伏于城内,于战时斩杀县尉,洞开城门,蕲县乃破。 陈胜入城,杀尽县长、官吏,又故技重施,尽收食粮,民众迫于生计为其裹挟,使增兵至五千,兵精而粮足。 连取两胜之后,陈胜命吴广将田臧、李归徇蕲以东,二十日连克铚、酂、苦、柘、谯五县,皆下之,兵势也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至陈兵于陈县之下,已有卒近五万,车六七百乘,骑卒千余,其势之盛,天下豪杰跃跃欲试! 消息传到不远的会稽,项燕的正牌传人项籍同学却出离了愤怒。 “陈胜小人,亵渎大父,我誓杀之!” 范增笑眯眯与项梁饮着茶,轻声劝:“陈胜,无能之辈,谋无以治国,武不能克敌,只是根我等谋士精挑出来搅动时局的棒子罢了,少主何必为一根棒子动怒?” “啊!”项籍一剑砍倒庭院中的大树,喘着粗气,“你与张子房诱他作反,那他假称我叔,是否也是你等的诡计!” “我等化身许由,巢父二贤,如何能知道武安君大名?我看这主意怕是他自己谋的,虽下作些,却可称良计。” “这还叫良计?有他这等无能之辈为长,我项籍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少主且听我解释。”范增笑着摇头,“陈胜无能,我等选他,最怕的便是他不日而亡,搅不动天下。如今他有武安君威名作辅,想来也能多撑几日,于我等可是有大好处。” “那大父威名便由他亵渎?” “陈胜必死。待他死了,主公与少主再驳斥掉这流言,武安君威名能有何损?” 一直看戏的项梁突然问:“增公言陈胜必死,依公所见,他能活几日?” “短则三月,长则八九月。” “如此看来,我等行事,也该抓紧了……” 这世上,与项梁有共同思量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始作俑者的四公子,田谵、魏咎,以及赵柏。 可这些大人物都想不到,在鸟不拉屎的芒、砀山泽里,有个比陈胜还小的小人物,正在自疑…… 第六九九章 小……人物 秦二世元年,八月初九,仲秋,这是沛县亭长刘季落草芒、砀山泽之间的第二百九十四日,也是后悔的第二百九十三日。 没错,落草的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想当时,始皇帝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好皇帝,骊山工程也正在收尾,沛县轮到一次外徭,主要任务也就是在骊山外围种种树,运运土。 刘季心慕内史繁华,向县尉自告奋勇,请押运乡里去往骊山赴徭,可不知谁人传谣,说去骊山的徭役皆不得回,得陪葬在陵里。 乡里们吓坏了,押运途中纷纷逃亡,待行到丰西泽一带,一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不足三十人。 秦律是很讲道理的。 徭役将阳,对徭役而言就是将阳,可对押运的主官而言,却是无能,不任,对他这种介于循吏和官吏之间的小虾米,这两个词就意味着他得留下来修陵,而且还是以刑徒的身份。 刘季郁闷地不想走了,停在丰西泽,叫随行的卢绾去附近乡亭买顿酒水。 卢绾带着周勃同去,半路上揪回来将阳的乡里十余人,哭哭啼啼跪在刘季面前反省。 那时刘季恨不得烹了这些畜产下酒喝…… 然而,他终归是要脸的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没少孝敬他这位亭长,真叫他杀,他倒反而下不去手。 作孽呦! 佐着啼哭,刘季猛喝了一顿大酒,第二天大早,他趁着酒劲未醒,一剑劈开了绑人的绳索。 “走吧!都走吧!此去骊山,十死无生!季虽知乡亲有将阳之意,然……季岂能拦阻,使乡亲赴死耶?去也!去也!” 脑筋够溜的卢绾当时跪倒,哭声告曰:“我等若走,亭长何往?” “我?刘季有青锋三尺在手,天下何处不能安家!大不了,我落草去!” 然后他就真落草了。 芒、砀山泽位于泗水与砀两县之交,山泽交错,地势复杂。其间有驰道过境,附近砀县、芒县、相县又皆繁华之地,怎么看都是个落草谋生的好去处。 可是…… 墨家大兴,天下商贸逐渐向着墨家的几处开发重心偏移,连带着原本繁华的处所却有了不同程度的败落。砀、芒、相三县离胡陵颇近,又完美回避了胡陵西去、南下、北上的全部通道,所以败落得格外明显。 又所以,刘季落草,居然吃不饱! 他很快就后悔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意的冷清,他越来越后悔。 从小到大好勇斗狠,无赖游荡,刘季打过人,也被人打过,受过尊敬,也被人鄙夷,可从没过过没油没盐,没肉没酒的凄苦日子。 他想到了自出…… 身为在芒砀山泽打家劫舍,左近两郡都略有恶名的白蛇岭大当家,他估摸着自出以后,官府应当会管饱才是,至于自己要为这顿饱饭付出多大代价,他很有些顾不上。 怀着如此朴素的愿景,他抛下越做越大的山贼生意,独自一人偷偷下山,还顺手捞了最后一笔,劫住了往砀县送信的夏侯婴。 老乡见老乡,两人没有抱头痛哭,因为夏侯婴告诉他,始皇帝崩,以四万陵徒殉葬! 好家伙……刘季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去骊山为刑徒,登时便被吓回了山里。 老实了,老实了。 刘季呆在芒砀山泽,不几日,沐休的萧何与曹参就联袂来拜。 萧何告诉刘季,始皇帝死后,二世为胡亥,但扶苏却依然在世。二人之间必定会有龙争虎斗,届时天下大乱,正是大丈夫扬名立万的最好机会。而刘季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这股鸡血鼓舞了刘季整整三天,每日操练山匪,鼓舞士气。 第四天,断粮…… 民以食为天,粮是将的胆,刘季又悔了,觉得不该头脑发热,听信萧何的妖言。 说什么养精蓄锐,连粮都断了,用什么养精? 他遣散了山寨里大部分贼匪,只留下健壮勇毅十七八人,打算挑个荒里,劫些饮食。 谁知目标尚未挑定,寡妇王姬居然在樊哙的护送下为他们送来了吃食。虽说只是两车干巴巴的粟米饼子,可对于饿了两天粒米未进的人来说,那就是无上的珍馐! 这是第几个转折来着? 从此以后,刘季就过上了没羞没臊,顿顿米饼的幸福生活。为了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甚至不惜出卖色相,迎娶了从来看不上眼,只看得上身子的王姬。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刘季还是会想念当年浪荡在沛县的光鲜。 那时候,他的生活里有酒,有肉,有王姬的身子,还有武姬,赵姬、韩姬和许许多多的寡妇…… 想到这些,他就会黯然神伤,后悔自己心慕咸阳繁华,接了这狗屁不如的差事。 今天也是如此。 王姬已经有十余日不曾送过饼了,刘季啃掉最后一块发了霉的米饼,饮了整整三大坛溪水,突然间悲从中来! 他醉了。 饮水而醉的刘季晃晃悠悠起身小解,对着月光扪心自问。 “大风起兮云飞扬,丈夫扬名兮饱肚肠,白草银蛇兮笑我狂……白草……银蛇兮……天爷!有蛇!” 就着月光,刘季在撒尿至酣的当口,忽然在草丛当中看到了一条碗口粗的纯白大蟒。 他魂飞魄散,惊骇莫名,连尿都未来得及止住,下意识便抽出铜剑,手起剑落! 这一剑挥得如此浑然天成,白蟒尚在昂首,预备恐吓猎物,那利剑的锋锐却已经自它的七寸划过,呼吸之间,一剑两断! 硕大的蛇头轰隆坠地,刘季一屁股坐倒在温热的尿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飙溅的蛇血溅了他满头满身,无头的蛇身依旧在骤自扭动。 樊哙的大嗓门突然在身后响起:“大哥,嫂子与萧先生给您送粮……咦?今日莫非准备食蛇?” …… 萧何来了,带来两个重大的消息。 其一,无兵无将的公子将闾在内史郡作反称王,被少府章邯带兵平灭; 其二,有个自称是项燕幼子的陈郡人陈胜在泗水郡作反,起兵九百,一个月攻伐至陈县城下,拥兵五万,秦莫能敌。 萧何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时机至矣,眼下正是扬名立万之时! 刘季啃着焦香的蛇段,皱着眉问:“如何作反,就凭这山中十八员好汉?” 萧何抚着须沉思片刻。 “公在沛县,本就有龙子之名,今又斩白蛇,正可一用。” “食都食了,当如何用?”刘季好奇道。 “如此,我回去炮制一则流言,就说公乃赤帝之子降世,今斩白帝,乃是大秦之国运所化。公将大秦国运食于腹中,此乃代秦之天命谶言!” 刘季瞪着眼,噎着肉:“如此亦可?” “且叫流言传上十几二十日,待到无人不知,公只需领列位壮士叩城,我自会安排参君洞开城门,将沛县……拱手献公!” 第七零零章 有去无回 塞上,相府。 偌大的相府里人来人往,穿流如梭。 李恪高居在房中正席,手执卷,眼观简,一心二用,处置公文。 “陈胜叛军进到哪儿了?” 陈平翻着面前的信报回答:“连克蕲、铚、酂、苦、柘、谯六县,裹挟兵马六七万,陈兵陈县。” “这么快?”李恪揉了揉眉心,下定决心,“曜,传我钜子令。” “在!” “中原之地乱起,呈席卷之危局,胡陵、寿春近于火源,或难以自免。思前想后,我觉此二县已无居留之意义,令墨家学士、子弟、亲眷并友人邻里,即日起过平城关,迁往雁门,不得有误。” 应曜急速书就,一式两份,李恪从怀里取出钜子令,压上火漆,装信封盒。 李恪叹了口气:“发往寿春、胡陵二地,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嗨!” “平,你也草拟一封相令。” 陈平急急取出笔简,提笔就绪。 “陇西侯近日新编了四部兵马,依照我的建议全数派遣给旦,如此一来,镇南莫府的兵力就是七部……告诉旦,在上郡留一部兵马,大军就守在雁门要地,尤其要确保阳周关的通行顺畅,若有必要,需他出关驱敌。” 陈平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书就相令,交给李恪看了一眼,确认后盖上相印,封盒浇漆。 李恪轻轻摸着信盒,沉声交代:“这道令需直接交到旦的手里,切不可假手他人,免得多生事端。” “我省得。” 陈平点点头,唤来驿传耳语片刻,待到驿传奔出相府,他回来对李恪说:“主公,前几日,布君遣使说有大秦信使过洛水而来,我那时便说事有蹊跷,却一时想不明白,您还记得此事么?” “能让你一时想不明白的事不多,我自然记得。” “我或许想明白了。” 李恪好奇地挑了挑眉毛:“想了这几日,只有一个或许?” 陈平苦笑一声,娓娓道来。 “大秦使团以冯劫为首,这一点并无意外。王上公开称胡亥为伪二世帝,又斥他不肖,大秦至今未将我等宣作谋反,可见他们自顾不暇,根本就无力攻伐我大雍。” “确实如此。” “主公有斩来使的先例,而且斩过不止一次,若大秦真无力攻伐我等,使雍就成了一件苦差,无论是谁,都要小心一言不合,身首分家。” 李恪哭笑不得道:“我有这般吓人么?” 陈平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继续说:“大秦之中,适合使雍的唯有五人。三位丞相干系重大,我们不会轻易斩,国尉羌瘣素来贤良,我们也无意斩他。可他们皆位高权重,如此一来便唯有冯劫,才可保证自己在大雍不受折辱。” “你丢想得这么清楚了,还有什么需要或许的?” “冯劫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李恪从来都没有重视过大秦的这次出使,也不曾看过季布送来的通报,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知道冯劫居然不是唯一的使节。他想了一会儿,“莫非,还有身负秘任的副使?” 陈平摇摇头:“没有副使,只是冯劫作为主使,这次的使团里,大秦整整为他配了百四十二位佐官……” 李恪瞪大眼睛:“这么多佐官,他难道打算留在大雍效力?” “我不敢确定……”陈平遗憾地摇了摇头,“当日我疑惑的便是此事,连想了这几日后,我只猜测,冯劫出使或是秦廷政争的结果。赵高想借这次出使削弱冯去疾的势力,而冯去疾……或者说法家则打算借此机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后路么……”李恪想着一会儿便否定了,“不可能是后路。以李斯和冯去疾的本事,肯定知道现在不招惹我们才是给自己留后路的最好办法,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更像是留火种……” “火种?” “到时看看那些佐官的年纪和学养便清楚了……平,他们还有几日到?” “依着通报,应当在明日莫食前后便到。” “王上会出郭亲迎么?” “王上说先让主公来见。等主公把他们的来意搞清楚了,再让冯劫去宫中与王上叙旧。” …… 第二日,秦使至,李恪没有出郭去迎候他们,只让陈平手下的辅丞领了一干年轻佐、史去迎,论秩级,与冯劫在秦廷的秩级基本相当。 这算是一个下马威。 自从扶苏公开宣称胡亥为伪帝之后,雍国就相当于正面否决了眼下这个秦廷的合法性,转而把自己视作正统。 如此一来,对待秦使的礼节就不好再套用对待天使的那套,扶苏得端着,李恪也得端着。 冯劫对此没有表达太大的意见,安安静静跟着迎候之人入城,先至官舍下榻,又请人递了拜谒,等李恪许了,这才领着其中的八个佐官,带着胡亥的御令来与李恪会面。 李恪在相府后头的私宅见了冯劫。 二人见面,没有寒暄,冯劫宣令,李恪就高坐在正席上倾听。 所谓御令的内容很直白,大体是要求李恪领西军,去陈郡平定陈胜叛乱,作为回报,大秦会正式封扶苏为雍王,合法地裂土建国。 看着冯劫身后那八张愤愤不平的年轻面庞,李恪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劫君,这封御令是胡亥的意思,还是赵高的意思?” 冯劫的眉头皱起来:“天子玺印在上,武安君大可以验证。” “你避而不谈,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赵高的意思……”李恪半点不打算客气,直截了当说,“在咸阳一手遮天才几个月?赵高怎么蠢成这样了呢……” “武安君,慎言!” “你伯父和李斯选了效忠胡亥,不得已对两个蠢货束手无策,可我却不同,中丞相的官威压不住我,我也不需谨言慎行。” 冯劫的眉头皱得更紧:“若武安君又要抗令,不必要对尊长冷嘲热讽,我自去咸阳回报便是。” “你走不了。”李恪无声地笑了笑,“你若走了,冯去疾和李斯的苦心就白费了。” 厅堂里安静下来,冯劫愣愣看着李恪,眼神里似是不解。 李恪指着那些坐在席上,眼看随时都会暴起的年轻佐官说:“劫君,说实在的,你觉得此次出使,可有成功的机会?” “百中无一。” “那这些年轻法吏可能为你提供助臂?” 冯劫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李恪就当他回答了,径直又问:“既然不能为你提供助臂,冯去疾和李斯为何要精挑细选,为你准备了整整百四十二个佐官?若我所料不错,他们都是身在咸阳,且学问扎实、品行端良的后起之秀,是吧?” “……你究竟打算说什么?” “你去王宫吧,王上在宫里等你叙旧。别忘了走之前,留一份佐官名册下来,平会安排。” 冯劫大惊失色道:“武安君,无论你是否接令,我等皆要会咸阳复令!” “此事无妨的。”李恪摆一摆手,“我会书一封信与你伯父,就说西军出征,关系重大,为防止王离在西军出征期间偷袭我大雍,我要扣下你们暂为质子,待到封册下来,才把你们放回咸阳。” 第七零一章 傻子笑憨子 纵观八月,李恪的生活状态显得散碎而忙碌。 最后四堂幼童开蒙,得意弟子赵于役的科学启蒙,九郡四镇的备战回馈,相府组建,初十以后,又增加了对那些大概率被法家视作学派种子的年轻法吏的甄别和使用。 这些相互无关又各有所重的工作一旦交叠,造成的结果就是忙而无序。 李恪的节奏被打得一团凌乱,就如中原战局,烽烟漫天。 直到中陵君严骏登门,来与李恪沟通对冯劫的任用,李恪终于警觉起来。 八月十八,在上完了最后一堂开蒙课程后,李恪在竹林与扶苏密谈,共商破局。 风亭之中溪声潺潺,李恪倚着柱子喂鱼,扶苏端着勺子舀茶,皆是难得清静。 “王上,开蒙课毕,接下来,你还是需为耳和节择贤良夯实基本,自仓颉篇学起便可,急切无益。” “此事有莫离,她怕孤思量太甚。”扶苏笑了一声,放下勺,把茶盏推向李恪。 李恪接过饮了一口:“我准备去雁门。” “去雁门?” “旦善战而不喜政,他一人在那,我不太放心。” 扶苏皱了皱眉:“大雍政务如何安置?” “此番南下,我只带平与玦,相府日常有师哥主持,若遇要事……还是得麻烦王上。” “孤会为他准备一面随时出入王宫的令信。” “如此甚善。”李恪感激地向扶苏点了点头,“自九令颁部,狼山二十八坊有二十四个转而生产建设机关,白于、恪坊也相去不多。” “凭机关充足,直道已落成八分,北至北海,南接高阙,东抵乔巴山,西及西海,只剩下四道连结,以及与雁门驰道相连的些许收尾,十月之前当可完工。” “想当年云阳至高阙的直道需两年,现在不过一年有余,比之更长的我们却建了四条。”扶苏忍不住感慨万千。 “机关更多,业务更熟,大雍地形又多原少山,稍快一些实属正常。”李恪摇头道,“相比之下,县道岂今只成半数,想要加快,或是得等直道机关派发入县。” “大约要到何时?” “明年六月吧……”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机关基本饱合了,我的意见是以狼山八个工坊支撑西海与北海机耕区,白于将作十六坊继续配合洛水防线建设。” “孤记得,恪坊已扩建至二十二坊,与咸阳相若了?” “恪坊近中原,以十坊专用于镇南防务,剩下的工坊我另有他用,若无攸关之局,就不列入国政产能了。” 扶苏听得疑惑:“他用?” 李恪笑了笑:“大雍人稀,本土物料尚不能满足三大将作产能全开,我总需要些东西来说服大秦与中原不绝我之商路。” “你打算资敌?”扶苏瞪大眼睛。 “算不得资敌。”李恪耸肩道,“军器交易,各取所需,只要在输出上有所控制,不会打破中原与大秦之间的势力平衡的。” 说实在的,扶苏不是很能理解,为何军器外输不会影响几方面的势力平衡。 不过他与李恪之间有信任,这份信任还经历了许多次不明就里的特殊考验,足可称稳固。眼下不过是又一次不明就里,扶苏愿意相信李恪的判断。 “既然你说无妨,此事便由你自理。塞上这不要报了,免得徒生是非。” “我已让吕泽去雁门等我,商贾之事交予商人,他会处置好的。” 扶苏认同。 “恪,角呈报上来,说镇北已平北海之地,眼下镇西战局如何?” “苏角平定北海了?”李恪意外了一下。 “是私报,公文大抵还在路上。” 李恪了然一笑:“王上该为镇北军备份功勋,以安人心。” “待公文送抵,孤会与信卿商议此事。” “镇西……信前几日有大胜,已将月氏之军逐出西海,下一步便是甘州。待甘州平定,西海就可止战了。” “镇东司马欣如何?” “前些日才东出乔巴山。近几年东胡无有大损,司马欣想有大胜,需步步为营。” 扶苏想了会:“还有,劫君之事,你是何想法?” 李恪沉默了一会:“冯劫不同于那些年轻法吏,上次归秦前他便是郡守,此番任用,至少要予他一寺,关系重大。若他此来是为秦作间……我的意见与中陵君相近,先用他为客卿,待查审有定,再作思量才是妥当。” “可也。”扶苏叹了口气,“你予备何时往雁门?” “宜早不宜迟。” “下月便是左车与阴曼大婚,你不留下观礼么?” 李恪苦笑摇头:“不了,天晓得中原会糜烂到什么地步,早些去,早放心。” …… 八月二十,雍廷大朝。 王观中原乱起,夜不能寐。为平定贼乱,保境安民,请武安君,左丞恪兼荡寇上将军,领镇南七部,镇北两部,墨军连山、狴犴、穷奇三营而征,总兵力一十一万。 恪拜领虎符。 八月廿一,上将军莫府迁獏川城,节制雁门,镇南将军陈旦为裨将,镇北将军苏角为副将。 与此同时,陈县郊外五十里处。 斑杂的帐篷连营十里,精悍的兵卒列队而巡。 今日,一直驻在蕲县的楚将军陈胜带着大批军资抵达前线,校尉吴广缴令还军,与诸军侯一道帐下候命。 大军围困陈县已有二十多日了…… 二十余日,酣战不绝。 一方面,城中主官,包括郡守、郡尉、监御史三官皆逃亡,城中唯有郡丞庸领着更卒并临时征召的百姓共五千余人守城。 另一方面,无论是吴广、田臧、李归,亦或是那几位新近投奔,被许以军侯之职的豪杰都不曾有过正规军的经历。 他们凭着兵势、内应,攻打小城或是易如反掌,可真对上陈县这种城高墙厚,防御齐备的郡治大城,兵法上的缺陷便暴露无疑。 傻子笑憨子,无胆对无能。 眼见军中粮草将近,陈胜只能亲自出马。 然而,他也不曾参过军。 眺望着三丈高的宽厚城头,眼见着己方阵中比匈奴制造还不如的攻城云梯,他也抓瞎。 似乎……他以前吹牛的时候听人提过,军中云梯和百姓家中的竹梯是不同的,可区别究竟在哪呢? 他下令攻城。 士气昂扬的民军们冒着临时赶制的箭羽把长梯架上城头,士卒开始攀城。 片刻之后,一半长梯被登梯的士卒压垮,另一半被城上的撑杆轻轻松松推开,民军灰溜溜逃出射程,临了也没有一人登上城头。 陈胜失望叹气:“我早闻郡丞庸多谋善战,戍役之时,就曾被杨奉子所重,调入莫府,用为刀笔,今日见之果真名不虚传!” 吴广恨恨啐了一口:“将军休要涨他人志气!此人胆小如鼠,非英雄也!开战之初,我邀他斗将,他却紧闭城门,充耳不闻!若非如此,我早将他头颅献将军,如何能叫他活到今日!” “竟是此等小人?”陈胜难以置信。 “秦狗皆小人!” 两人凑在一起骂了半天,最后也没能想出破城的法子。 吴广踌躇了片刻:“将军,要不然我等就弃了陈县,转攻他处,如何?” “计虽妙,奈何无粮啊!”陈胜叹一口气,“广,你一会再去叫阵,要骂他先人,骂狠些,非要把他逼出城来,我等才有胜数可期。” “嗨!” 吴广抱拳一诺,准备去点兵排将。有令兵大步疾至,噗通一声跪倒陈胜面前。 “将军,有陈人周文,自称乃将军同乡,前来投军!” “周文?胜可期也!” 第七零二章 相王 周文是陈郡最有名望的贤人,号称天下无不知之兵书。 他早年做过项燕的视日官,后又受项燕举荐,做了春申君黄歇的门客。 再后来,春申君获罪生死,周文回乡隐居,住在陈县远郊的一处小里当中,躬耕自守,不问世事。 陈胜不止一次听闻过他的大名,却从不曾想过,如此大贤会来帮助自己造反。 难道说……自己真是天眷之人,连世上贤者都看出来了? 陈胜喜难自禁,忙领着吴广往辕门去迎贤,不一会就见到了五十郎当,长髯仙风的周文。 普一见面,周文长身作揖:“视日小吏周文,拜见公子!” “公子?”陈胜愣了一下。 吴广敢紧凑上来:“武安君!” 陈胜恍然大悟,哈哈一笑,遮住尴尬:“周师过誉也。想胜翁媪早逝,做过雇农,贾过事务,为了生计,这世间卑鄙事皆经历过,如何敢称公子……” 周文淡淡摇头说:“虎或落平阳,龙可潜深渊,然天贵之人贵在血脉,却不在过往。公子能今日之名业,便是老尊上听闻,亦会欣慰的。” “欣慰?我连这小小的陈县都取不下,何时才能接过翁之衣钵,光复大楚,覆灭暴秦?” “区区陈县不足为虑,文今日所来,愿将此城双手奉上!” 次日复战,暴民的战术依旧拙劣,甚至比前几日更拙劣。 在接连两次攻城不果后,县丞庸在城头观望,似乎隐约看到暴民阵中起了冲突。 不一会儿,冲突平息,偌大的军阵分四股星散,就像是内讧之后,分道扬镳。 县丞庸以为有诈,命各门谨守,不可妄出,转头又唤来几个亲信,命他们偷出城去,寻机抓几个舌头回来拷问。 亲信们自西城而出,绕个大圈,很快就就看到三五暴民在道边的野林休息,已经远远脱离了大队。 他们一番合计,突然杀出,掉队的暴民措不及防,大部分丢盔卸甲而逃,只余下两个伤了腿的被抓了正着,扭送到县丞庸面前。 县丞庸命人拷问。 惨烈的刑罚持续半日,两个舌头在断气之前终于松了口。 原来军中粮草尽了。陈胜不满吴广庸碌,把一切过错都怪在吴广头上。他自昨日起赶到军中,逼着吴广立下军令,不胜即死。 然而吴广依旧没能撼动陈县的城防。 吴广败战,陈胜就有了理由杀他,可吴广不愿等死,便鼓动亲信分裂,意欲脱军自立。 此事令陈胜怒极,他命田臧、李归领兵绞杀吴广,谁知二人抗命不遵,既不愿杀吴广,又不愿攻陈胜。 于是乎,暴民四分。 陈胜眼见事态再无转寰之余地,只得带兵回返柘县。 可是大军粮草辎重消耗殆尽,几位首领又在人前演出此等丑事,暴民军中士气成灾,仅仅行出三十余里,班师便成了溃退。 这两人就是从陈胜军中脱离出来的逃兵,听说他们逃亡时,两万多的大军已经只剩下三千余人…… 县丞庸的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这一次陈胜、吴广作反,声势浩大,杀官裹民。郡三官丢下牧地心惧而逃,便是以后回来,也难逃一死的结局。 可他是有功的! 临危受命,保境安民,届时大秦论功行赏,三官之中,必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兵力有限,这些天他杀敌着实不多,若想要一步登天,升至郡守,这个功劳大大不足。 要是再加上匪首陈胜的人头…… 县丞庸按奈住激动,沉声喝问:“逆贼陈胜,现在何处?” “小的们逃亡时,曾听闻将军……不,陈胜小人要去谯门休整。至于他们现在何处,小的……小的实在不知!” “谯门……”县丞庸捋着胡须,挥手令亲信斩首。 两声惨叫过后,眼盯着死不瞑目的人头,他问亲信:“此二人所言,可能听信?” 亲信谄媚说:“尊上,若是行计,他们必核对口令,有问必答,如何会说出不知之言?” “颇为有理……”县丞庸认同地点头,下令守军饮食休整,待夜出征。 夜,他将四千人离城追击,至谯门左近的一处谷地被陈胜大军合围。 月光之下,陈胜在前,田臧、李归左右夹击,县丞庸苦战一夜,全军尽没。 另一头,吴广一枪回马杀回陈县,趁着夜色登城夺门,陈县告破。 陈胜据入陈县,号令召三老、豪杰聚会。 周文领文武奏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陈胜乃立为王,定国号张楚,都陈埕,论功行赏,封吴广为假王,周文拜将,田臧、李归等皆为校尉,军前听令。 至此,这个假借项燕之名,出身贫寒的浪荡子真正凭借一己之力撬动了大秦的天下。 天下豪杰纷纷效仿,皆以应陈胜之名,斩杀牧官,揭竿起兵。 九月,项梁斩会稽郡守,以项籍为裨将,领江东悍勇八千夺下全郡,自称郡守。 同九月,芒砀山贼刘季将十六人下山,计夺沛县,斩县令,收子弟三千众,自号沛公。 魏公子宁陵君无咎投陈胜,陈胜不用,却以无咎重谋周市伐齐。周市领兵千余而出,一路聚兵,大秦守齐诸官皆不能敌。 田谵号召乡里自保,三战连胜远逐周市。在临淄,他手执齐王剑复立齐国,称王,齐地皆俯首。 周市远遁,以万人残军攻伐魏地,俱克,将领欲其称魏王,周市不许,三请而迎回公子无咎,魏王乃立。 得周文谋,陈胜以吴广为帅,将田臧、李归、韩广三部攻三川郡,至荥阳。李斯之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死战不退。 吴广不能破,乃名韩广北上往赵地掠粮,赵公子安阳君柏乃反。 赵柏在安阳称王,以张耳、陈馀为相,彭越为将,兵发邯郸,进逐韩广。 大军所过之处,百姓杀官景从,至邯郸城下时,已聚起十五万人马。 韩广胆寒,望风而逃,被彭越于朝歌截住退路,一战斩首三万余,残部急逃向北。 赵柏在邯郸城下拔剑蹬马,单骑而进,戍卒斩杀郡守,洞开城门,赵柏遂定都邯郸。 韩广逃北,旧燕豪杰迎之,乃劝诫曰:“楚已立王,赵、齐、魏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 故韩广自立为燕王,定都于广阳,燕地乃平。 短短两月之间,大秦分崩离析,十年之功一朝反复。 眼见齐楚赵魏燕皆迎其王,张良便为韩公子信谋:“韩国弱小,不可独王,如今天下皆王,请主公为韩王。” 公子信不纳,请横阳君成为王。成即请陈胜相扶,立韩王,定韩地。他听闻张良之谋,深恨且惧,乃命左右杀公子信与良。 张良得信人报警,只得郁闷地领着公子信流亡出逃。 逃亡途中,公子信问道,张良又说:“今天下已立,六国互王,且多与陈胜有旧。可为主公依生之地仅有四处,齐王谵、赵王柏、会稽项梁、沛县刘季。” “我等往何处为佳?” “此四人中,齐王与墨家亲近,赵王与李恪亲近,俱不可久凭。项梁大度,然范增小人,项籍鲁莽,亦不可取。为今之计,沛公为佳也。” 公子信皱了皱眉:“沛公,此人是否……” “主公想说他粗鄙吧?”张良轻声一笑,“粗鄙之人天下不助,而你我助之,此雪中送炭,必能得其重用。主公以为然否?” 第七零三章 乱炖 二世二年,十一月初三,仲冬。 在平城官舍的花园里,李恪怀里抱着华予,身边坐着次子肃,正歪着脑袋翻看这些日送过来的军报。 天下就像是一锅乱炖…… 小华予大概是坐得闷了,翻过身伸出小手,一下下揪着李恪才蓄起来的短须,奶声奶气说:“爹爹,竹子上写的甚,你说给华予听嘛。” “写的甚啊……”李恪斜眼瞥了瞥肃,发现小家伙正襟危坐,一边抄着字,一边竖起小耳朵,显然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既然儿子女儿都想听,他就把竹简收起来,笑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雉娘在庖厨置了个鼎,本打算炖一锅肉,结果旦叔叔家的隶臣过来,客气地往里头丢了一颗菘菜,平叔叔与吏叔叔的隶臣见了,就把粟米、菽荅也丢进去,翻翻搅搅,结果这鼎肉就糊了,黏巴巴既没看相,又没吃相。” 小华予皱紧了眉头:“几个叔叔的隶臣这般捣乱,爹爹,你要叫他们好好责罚的。” “是是是。”李恪笑着刮了下华予的小鼻头,看着肃,“肃,我见你若有所思,在想甚?” 肃放下笔,先对着李恪作个深揖,直起身说:“翁,儿在想,媪与二位姨娘平日里甚少下厨,定是厨艺不如家中厨娘。既是如此,二姨娘何以非要下厨呢?” “呃……”好刻薄的一问,李恪发现自己居然被将军了。 就在这时,救兵天降,旦领着吕泽大笑着走进来,旦的腿上还挂着小小的肇,小东西扒着旦腰上的名剑巨阙,呲牙咧嘴,不依不饶。 看到哥哥来了,华予欢呼一声跑上去,肃也忙起身,闭着言张开小手,想把旦拦下,方便哥哥作怪。 旦怪笑一声,左手一个小丫头,右手一个傻小子,手一扬,通通丢还给身后追上来的隶妾们。 眼见夺剑事败,肇开始哭,华予也跟着哭。两个小家伙哭了一会儿,见肃一点反应也没有,便一左一右各踹一脚,肃心领神会,也开始哭。 李恪的头嗡一下就炸了。 “瑾儿、雉儿、妙戈,救命!” 三位夫人就在边上的亭子晒太阳,只懒洋洋换了个眼色,虞姬就站起来,对着三个娃儿招一招手。 在孩子们心中,她是家里最凶的,因为全家上下从来都不舍得骂华予一句,只有她,隔三差五罚华予练琴,还打手心…… 母老虎一出,群邪辟易。肇和华予登时就不哭了,他们见肃还在哭,又是左右各踹一脚,肃也不哭了。 天地一片澄净…… 李恪长舒了一口气,对公输瑾说:“夫人,我与旦和泽去房中谈事,你们安排一下晚宴,我要留他们食飧。” 三人结伴步入客厅,各自就坐。 吕泽叹了口气:“肃为嫡子,知书达理,肇明明长他一岁,做起事来却尽是胡闹。” 李恪哭笑不得道:“肇四岁,肃和华予都才三岁,小娃娃们灵智未开,你这伯父也未免太苛责了些。” “这怎么是苛责呢?他们是武安君之子,天生便是干大事的,岂能以凡俗论?” “别忘了,我这武安君小时候也在地头割禾,还有这个道貌岸然的镇南将军,当年我予他一把烈山镰,他们全家便偷偷地屠狗祭天,大礼跪拜。” 旦臊得满脸通红:“英雄不论出身,我拜了拜了,你奈我何?” 三人俱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旦轻声问:“恪,这些日子天下刀兵四起,你可知详情?” “陈胜即楚王,定都陈县;魏无咎即魏王,定都大梁;韩成即韩王,定都新郑;韩广即燕王,定都广阳。还有老熟人田谵即齐王,定都临淄;赵柏即赵王,定都邯郸。” “六国皆复了?” “差不多吧,正式的军报明后日就会送到你处,届时你就清楚了。” 旦狠狠地揉了把脸:“大秦还有几郡之地?” “九江、庐江、衡阳、南郡、长沙、黔中、汉中、巴郡、蜀郡、陇西、北地、三川、南阳,再加上内史,眼下就剩这么多。” 旦瞪大眼睛:“大秦足足四十余郡,区区两月,余十五郡?” “这十五郡留不了多少时日的。”李恪掰着指头,“陈胜命吴广攻三川,李由死守荥阳;周文挂帅攻南阳,伐秦地,势如破竹,却不知何人来守。还有项梁,他分出偏师攻占诸南,我算了下,除了南郡腾,旁人皆挡不住项籍。” “依你之说法,大秦岂不危在旦夕?” “危局是有的,只是凭这些乌合之众,短期却休想亡了大秦。” “何也?” “你们想,齐楚燕韩赵魏如今在中原接壤,这些人是自守呢?还是继续拓土?” 旦眨了眨眼,吕泽试探说:“合纵?” “若天下只有一个楚国,如张良范增等智者或会合纵灭秦,只可惜,天下有三楚。” 吕泽恍然大悟:“陈胜、项梁,还有……沛县刘季!” “陈胜假项燕之名,必与项梁难以共存。他不放心项梁,项梁也不甘心认他为主。还有刘季……”李恪啧啧称奇,“我倒是真的佩服这家伙,文武齐备,人才鼎盛,墨家有密报,说前几日张良也带着韩公子信投奔了他。他与项陈皆无交情,连豪侠都不是,若想安安稳稳活下去,只能去抢别人的地。” “那中原岂不是很快就会自相残杀?” “一群成气候的匪贼罢了,不抢,难道他们还解散大军,跑去种地么?” 吕泽愕然失笑。 李恪摆了摆手,说:“泽,我要你在商贾中物色人选,做得如何了?” “齐楚燕韩赵魏秦越,还有项梁与刘季,天下诸侯有十,我皆挑了熟络的商贾,在其腹心之地建起了集商所,大雍商团畅行于世,到哪儿都是座上的宾客。” “这生意如何做,他们都知晓吧?” “若要战衣,便以丝麻皮革来换,若要兵刃,便以铜铁碳火来易,若是要战车军马,粮草、木材、人口、金钱,来着不拒。但首先,他们必须保证商道畅通,不可有旦夕阻滞。” 李恪点头道:“他们管他们做生意,你得控制好发往各势力的军资,切不可使一家独大,以至于养虎为患。” “此应有之意。”吕泽皱着眉,“君侯,我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若有朝一日,我们与他们为敌了,这商贾之事是否停止?” 李恪奇怪道:“打仗是我的事,商贾为何要停下?” “那不是……”吕泽说了一半,突然醒悟,“我明白了!商贾逐利本就与君侯无关,岂能因为君侯之意就停下来!” “是嘛,你们卖你们的,我打我的,互不干涉,互不限制,这才是你广通天下之道,便是岳丈知道了,也会以你为荣的。” 旦微微张着嘴:“上将军遣人资敌,还把事情说得冠冕堂皇。恪,你做的事我当真闻所未闻。” “你知道个甚。”李恪瘪了瘪嘴,“恪坊出品,天下精品。我们的技术增值可是很高的,一件战衣三斤丝麻,他们若换,至少要十斤,或是与之等额的财货才可。” “可那不是商贾赚去的么?” “商贾赚去又如何?他们交易是要缴税的,这税就是大雍的分红。况且三大将作生产需要物料,九郡荒僻需要人口,只要是输入,大雍就包赚不赔,且不必承担风险。如此好事,为何不做?” “……你方才说,商路通达是交易的基本吧?” “是啊,怎么了?” “泽君与赵有商贸约定否?” 李恪看了眼吕泽,吕泽疑惑点头。 旦冷冷啐了一口:“赵国左丞陈馀领兵阻断了平城通道,不仅财货过不来,连寿春迁入的墨者及家眷都被堵在半道上,你如何说?” “赵柏……堵了平城?” “赵柏复国,以邯郸为都,安阳为陪都,陈馀以庇护陪都太夫人为名,引兵八万入代郡,堵塞了平城通路,这是三日前的事。” “三日前……”李恪的脸色有些阴郁,“旦,为何不早报?” “今早才收到的消息。有墨者翻山过来通报,要不然,可能还要再耽搁几日。” 李恪背着手站起来,踱着步,缓步去到窗边,极目远眺。 “阻塞商路对赵而言全无用处,因为我们是输出,不是输入,他们困不死我们……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是有人开始打雁门的主意了……柏,长大了呢……” 第七零四章 李恪的商贸战 一场灾难正在中原之地肆虐横行。 烽烟,战火,流民,暴徒…… 天下明明才统一了十几年,可便是见识过战国群雄连年战乱的老人们也从未见过如此纷扰的局势。 这是真正的群雄并起。 天地间,各方豪杰聚兵斗勇,每一日,都有士卒列阵刀剑相向。 世上无人能确切说出究竟有多少股势力在你争我夺,可光是为人耳熟能详的,聚兵过万的,便足有十一支。 秦雍越,人称三秦;韩赵魏,人称三晋;东面临海有田齐与韩燕,还有举世瞩目的三楚,张楚、项楚与沛人刘季的沛楚。 他们被称作诸强。 诸强当中,兵力最盛者无疑是赵佗的南越。其根基是当年的大秦南军,便是不作扩兵加征,战兵之数也高达五十万人。 兵力排在第二梯队的则是正统大秦,扶苏大雍以及掀开这场乱世的张楚,各自聚兵二三十万,一动便是雷霆霹雳。 剩余七强比之他们,看起来就弱小多了。 赵与齐各十五六万兵马,项梁连夺九江、庐江、衡山,虎踞五郡,也将兵力扩至十万。 紧接着燕国八万,魏国六万,韩国三万。 刘季本是最弱的一方,可他占领胡陵、方与、丰县一带,连破泗水郡监御使平与郡守壮两轮围攻,反据薛、戚、亢父,独得泗水郡半壁,得兵五万,不下于魏。 这是从兵力的说辞。 百舸争流,方显英雄。这场乱局虽止开始了三四个月,但各路豪杰已纷纷崭露头角,且是以人们所不熟悉的方式,斗将。 不知从何时起,斗将渐渐成了中原战场的主流。 项籍领三千子弟攻寿春,单戟匹马,连斩九江郡十七员战将,直杀得寿春无将可派,城墙之上士气崩塌,寿春一战而破,项籍由此成名。 赵王柏麾下将军彭越阻截韩广,阵前斗将斩十二人,韩广丧胆,最终被斩首三万,逃往燕地。 沛公帐下周勃、樊哙亦是猛将,十余场斗将无一败绩,连作为对手的秦泗水郡守壮都不由惊呼:“乃鬼神耶?” 还有大秦的李由…… 身为秦丞相李斯之子,李由不以学说见长,反而有一身精湛武艺。 其军谋长于吴广,马术武艺亦长于吴广,此番以弱兵死守荥阳月余,吴广始终不得寸进。 相比这些璀璨的将星,如周文、张良、范增等以谋略见长之人反倒不显。哪怕周文以五千兵出陈县,短短一月便打穿南阳,北上三川,近十万大军陈兵在函谷关下,人们嘴里所津津乐道的,依然是他在宛县与秦人斗将,连败三阵的笑话。 人们乐于传播八卦。 在战乱之时,为战所苦之人依旧有心传播八卦,这听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可事实确实是这样。 这场乱局之中,有两大豪强至今不曾卷入战局。 赵佗和他的五十万大军深藏于岭南,闭关封国,不与外战。没有人会无聊地去撩拨这头沉睡的猛虎,就算是与天争雄的项籍,在平定会稽之后,也被勒令挥军向西,在会稽与闽中交界的乌伤县甚至没有兵卒驻防。 扶苏的大雍则正好相反。 大雍不外战,但大雍的商团却横行天下,恪坊、白于两大将作售卖军器、战马,遍及雁门和上郡的集商所则承接全天下民用物资的需求。 可想而知,在全天下忙于战事,百业废弛的时期,这样一股特殊的力量会具有多大的杀伤力。 大雍的商团涉猎极广。 民用物资方面,除粮草和人口外他们都能提供,只要出得起钱,无论牛、羊,或者是传说中仅四五人便可耕作数百顷地的机关饕餮,他们的清单里都有出售。 军用物资就更夸张了,铁甲、战马、利剑、橹盾,乃至于大秦从来列作禁品的秦弩和大弩,都可以下单购买。虽说价格确实贵,可关键是,这种东西也没法货比三家不是。 更让百姓称颂的是,大雍商团在生意伙伴的挑选上从不歧视,他们只有两个要求,不堵商路,不祸百姓。 不堵商路的意思是,凭借集商所的验传,生意伙伴需保证大雍商团的安全与通行,不得抢劫,不得阻拦,但可以在协商的范围之内收取商税,一次性的。 传说,十一月时有一支流匪在韩、秦交界劫了一支大雍的商团,财货尽掠,人马皆杀。 消息传回临治亭,雁门商会的主人吕泽向两地属官发出严正抗议,结果互为敌我的秦韩两国协同出兵,五千人马洒进山里,仅七日就把这伙流匪尽数押到了新郑集商所,这才没有被集商所剔出交易名单…… 不祸百姓在执行上就简单多了,大雍诸商会拒绝任何形式的巷战和屠城,因为这样“会破坏良好的商业环境”。 亦即是说,凡与大雍商团交易者,无论攻守,战斗必须在野外与城墙解决,少量的误伤大雍可以接受,但在城破以后据民居抵抗,亦或是有预谋的屠城泄愤,此皆厌商之罪。 吴广麾下有铚人伍徐,被吴广派往武强征粮,武强县长麾善战,凭五百更卒据守十余日,城破以后,伍徐因愤屠城,杀乡民三千余人。 消息传出,有支商队在荥阳关下,当着吴广的面摧毁了准备交易的五张大弩与五百秦弩,吴广竟不敢迁怒。 三日之后,吴广遣使将伍徐并军中三员军侯的人头送至陈县集商所,又需武强一县百姓移居大雍,这才最终平息了事态。 从来没有人想过,素有贱籍之称的商贾会在战乱之时陡然获得如此高的地位,但大雍的商贾做到了。凭着雍地无以伦比的产能与那些无可取代的商品,大雍的商贾随着战乱的脚步,日渐成为了诸强笼络的首要目标。 雁门商会的吕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有六强皆许他外相之职,一时间身挂六国相印,区区商贾,竟与当年的武安君苏秦等而同之! 所有人都在猜测,大雍商贾如此售卖军资民器的背后究竟是李恪还是扶苏的授意,可谁也不敢真的确定。 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大雍商贾的行为究竟有没有官方在背后支撑。因为当大雍出兵攻伐赵国的消息传出,雍商居然没有片刻停止与赵国的贸易,甚至在双方陈兵决战的前夕,依旧往赵营输送了军马八百匹,铁甲五百套……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周文攻破函谷关,杀入内史,少府章邯临危挂帅,赦骊山刑徒十四万众迎战强敌。 另一面,大雍荡寇上将军莫府,军师将军陈平出使赵陪都安阳,行最后之通牒,勒令赵军打开平城通道,许中原难民进入雍境避难,赵左丞相,安阳令陈馀拒之。 十二月十七,李恪乘霸下,兵出平城,兵力计弩士一万,甲士五千,破狄铁骑一万,另连山、穷奇二营,共三万五千人,陈馀将八万赵军严阵以敌。 双方在安阳西百里的阳原摆开阵势,战事……一触即发! 第七零五章 时代……不同了 东风吹,战鼓擂。 在阳原广袤的平原上,雍赵两军相隔两千步漫洒排布。 雍军统帅乃号称天下战功最甚,与蒙恬共享当世战神殊荣的武安君李恪。 他乘着满天下无人不识的坐骑霸下,巍峨碑楼耸立于天,面前陈兵三万五千,依序有连山、穷奇两大墨营,两翼是旦的嫡系破狄铁骑,方阵正前有大秦祖传的看家强军秦弩阵,弩阵更前是近些年渐成主流的重甲步卒。 橹盾、长戟,步卒这个兵种能从登城主攻的炮灰逐渐演变成防守护翼的防御角色,形式多样,功能殊异的橹盾是其中关键。 战场东面,赵军统帅乃儒门大家,赵左丞相陈馀。 他历来自认吴起为尊,于兵一道在儒门号称顶尖。 此番与李恪为战,他带出了陪都安阳全部八万战卒,共计有战车四百乘,骑卒三千余,另弓手两万,强弩三千,重步一万,轻步三万,还有一十三架宝贝似的秦大弩,以及尚来不及武装操练,手持钢叉短剑,身穿皮袄旧甲的一万民兵。 战号悠扬,战鼓隆响,在霸下的顶楼露台上,旦脸上看不出半点战前的焦虑,只顾着冲李恪发泄脾气。 破狄的斥候在战场左近截住了一支商团,查看验传,发现居然是大雍,而且是临治亭出去的商团。 商团运载着粗炼的铁锭,满车的铜钱金镒,此外还有毛皮、丝麻,一看就知道才做成一笔大生意,准备将物料转回雍境,折算最终的营收。 让旦感到愤怒的是…… 这支商团的生意对象是陈馀,本单共计军马八百,铁甲五百,其余弩箭、弩枪等耗材若干,清一色全都是紧俏的军资。 双方正在大战前夕,算仔细些,甚至都可以称为战时了,这个时候给敌军送军资,这些物料最终会用在谁的身上,还需要细说么? 旦的斥候怒得理所当然,二话不说连人带货拉回营中,正准备以通敌论处。 岂料陈平突然出现,以商团验传齐全为由,不仅把刑场上的商贾放了,居然还要求捕人的斥候百夫当场致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消息传到旦的耳里,旦当即就把官司打到了李恪面前。 所以营中才有了现在的狗血事。 开战在即,霸下头顶的蜃楼一刻不停把对面的军报部署传回本阵,可身为将台指挥的陈平和前敌指挥的旦却皆不在任上,都在李恪面前打口水仗。 李恪头疼地挠了挠耳朵。 “平,此战无妨,战令战策皆以将台为主,速去准备吧。” 陈平笑嘻嘻向着旦一拱手,轻浮应诺:“嗨。” 如此的态度,旦更怒了:“恪,我听闻吕泽已挂上六国相印,其中就有赵印!他食人俸禄,享人尊崇,早已把你的交代全都抛了!战前通敌若不严惩,将士之心,寒矣!” 李恪皱着眉看着旦:“赵设卡堵塞流民入雍,是我等出战的主要原因。但他虽设卡,一不阻商路,二无害平民,集商所开出验传无错,商团逐利,自然也无错。” “可他们却把军资送去资敌!” “资敌……”李恪失笑一声,“当今天下掌兵者十数,哪一家是大雍的友方?” 旦愣了一愣:“休要咬文嚼字,我等与陈馀今日要战,他偏昨日输材,岂非资敌耶!” “反正早晚都要一战,昨日送是送,明日送亦是送。”李恪叹着气,把旦拉到简易的沙盘前,“你看陈馀手下,在你看来,有多少军资是从我们手上买的?” “这……” “百乘战车,约两千匹马,全部的骑军铁甲、利剑、骑弩和秦弩,还有那十三架大弩。重装步卒也有半数是从大雍手上采买的,剩下皆仿制。” 旦听得目瞪口呆:“区区两三月,竟有这般多?” “各地战乱,皆百业废弛。譬如赵地者,本就没有成规模的军器将作,能以物料换军器,对他们而言求之不得。其他势力相去也差不多,唯一的例外或就是秦,咸阳将作底子好,虽只恢复了半数产能,供应内史军资却足够了,他们购入更多的是民用物资。” 李恪看着旦,轻声说:“你可知,我这般推崇战时商贸,究竟得到了什么?” 旦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李恪做事总有章法,他听不懂,但只需要照着做,似乎就不会有错。 他老实摇头。 李恪伸起一根手指:“移民,十月、十一月这两月,通过句注、楼烦、平城及白于-洛水关隘移居大雍的共四十二万人。赵在平城设卡拦民,说白了,是张耳与陈馀看到了人口的价值,不敢再任由人口流入大雍,所以我们要战。” “止是移民?” “自然不是。”李恪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安民。天下乱了这几个月,屠城之战鲜有发生,华夏之人遭逢乱世,虽称不上安居乐业,但至少有片瓦遮头,战事止于军,此皆是商贾之功。” 旦咬牙道:“生民从贼,我等何必非要顾惜他们!” “你这话可不讲良心。”李恪瘪瘪嘴,“抛家舍业需要莫大勇气,百姓们不是愿从贼,很多时候只是迫不得已。民乃是天下最贵重的物资,大雍要承秦业,自然要将天下黎民都视作自己的子民。” “皆视作自己的子民?” “军人的天职是保境安民,为民众之生,死些许兵卒,孰轻?孰重?” 旦不忿道:“可那些子民毕竟还不曾归于雍,若兵将都死光了,他们还不是他人的子民!” “这就是第三点了。”李恪嗤笑一声,“你不觉得……我们对陈馀的军备知晓得有些过分清楚了?” “莫非……” “间嘛,商贾行商叫阳间,他们名知大雍的商人会把他们的军备传回我处,却只能受着,这叫权衡利弊。” “光是知晓有何用!”旦手指着沙盘上的十三架秦大弩,“有了此物,破狄要冲入赵阵,需死多少人才够!” “死多少人呐……我们与陈馀距离多少?” “两千步。” “为何以两千步为距?” “秦大弩射程千两百步,两千步是最合适的列阵距离,不近不远,可泰然处之。” “所以啊,出售的物资当中,没有穷奇。” 仿佛为了印证李恪的话,屋舍之外,鼓号突变。 旦脸色一变夺门而出,正看到陈平主持的将台升起穷奇大旗。 总计百架穷奇强弩被推了出来,抬升射角,喷吐浓烟。 “划定射击元!” “划定射击元!” “蜃楼报距!” “距离两千一百步,区间划定!” “观察战果!随时通报!” “目标确认,未离开划定区间!” “常矢准备,三发连射……放!” 上百枚儿臂粗的弩矢破空而起,带着低沉的啸音划破天际,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须臾之后,蜃楼回报,十三个目标摧毁八个。 紧接着第二矢,第三矢…… 进一步密集化的穷奇弩在三轮远射间摧毁了全部目标,陈平在将台上向着旦施一长揖,大旗降下。 旦张大了嘴:“他们……在作甚?” “摧毁赵军大弩。” “两千余步?” 李恪傲然背手:“狼牙将作对常矢的流体做了进一步优化,射程已经达到两千五百步,是正经大弩的两倍。所以,卖出去的大弩在别的战场是利器,在我们面前,却只是一堆废物。” “可他们根本看不到赵军的大弩啊!”旦很有种要疯的感觉,连声都有些破了。 “看不到是因为不够高。”李恪指着头上的蜃楼说,“超视距覆盖是穷奇营的常规科目,在划定的区域内,他们的命中率是六成。” 旦彻底无语了。 他愣了半天,神游似说:“我现在该做什么?莫不是等着穷奇营一弩一弩把另一头全射死?” “你想得倒是美。”李恪哭笑不得道,“两件事。第一,给麾下军卒做好心理建设,他们参军保民,当以百姓为先。为百姓之存,受些委屈,甚至付出性命都是他们当做之事,与杀敌一同,不可有疑。” 旦点了点头:“第二呢?” “第二,我听闻现在流行一种叫斗将的游戏。项籍被称为天下第一将,似乎是因为他在阵前斩了十七将,没错吧?” 第七零六章 文斗,武斗 两军阵前…… 三员骁将匹马杀出,其一持长刀,一持对锤,还有一个手持铁胎强弓,游弋在侧。 踏雪喷出一口白雾,嘶鸣一声,马踏龙腾。 旦在马上直立而起,嗷一声弓成满月,似流星般一箭出,在持弓之将反应过来之前,那箭便贯而过,将那将一箭落马下。 另两个将领打马而近,一左一右挥出兵器。 旦怡然不惧,左手弓,右手剑。巨阙一格架开长刀,铁弓一挡,震开大锤。 趁着二人回气之际,踏雪一蹬后蹄,嘭一声就踹在其中一将的马上,将马登时踹毙。 三员将领晃神只剩一人,他拨回马头,看着旦,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旦朝着他咧嘴一笑:“你军中还有几将?” “军……军中之将,车载斗量!” “当真?” “大赵多勇毅,人人可为将!” “那我便放心啦。”旦哈哈一笑,错马,挥剑,巨阙如电光火石,一剑自双锤中心划过,狠狠砸在那将口! 铁甲立碎,将勇倒飞,旦收剑回鞘,向着赵军阵营一声暴喝。 “还有谁!” 斗将……好野蛮呐。 李恪站在陈平边上,眯着眼,望着一地狼藉的战场。 算上这三个,旦已经砍翻了十二个。他是憋着劲要破项籍连斩十七人的记录,就是不知陈馀究竟愿不愿意配合…… 这种无聊的战前动员在李恪看来没有多少意义,可他多少也能理解天下豪杰们的苦衷。 想当年两军对垒,做将军的都是各豪门世家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精英,死一个都疼得肝颤,怎么都不舍得他们去阵前拼命。 更何况,似孙膑啊,商鞅啊,还有李恪这种,真叫他去打打杀杀,他也打不过别人。 现在不同了。 首先,双边马镫广传天下,将领在马上也能使出全力,长兵器、重兵器应运而生,这些东西都不适合两军对垒,只有单挑耍把式才是他们最佳的舞台。 其次,将军的素质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现在活跃在战场上的,大多都只是豪侠出。 他们可以拼命,可以砍人,但指望他们像前辈一样引兵交战,如指臂使,却只能是奢求。 甚至于,他们中的许多人连合格的战前动员都交不出来,浑上下唯一能被称道的,也只有一是胆。 旦就是苦胆上长脸的典范,这是属于他的时代。 李恪打了个哈欠问陈平:“平,你说陈馀还会派人出来送死么?” “臣观赵军,面有惧色,怕是派不出来了。” “可惜了。十二个现在能排第几?” “与赵将彭越相当,当世第二。” “我看旦得气死……” 二人正扯着闲篇,赵军阵中出来一人,穿儒袍,长髯飘飘,正是和李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陈馀。 他显然不是来和旦对砍的…… 陈馀策马上来,近到军阵中线百余步的距离,突然放声。 “李恪!无耻小儿!你如此做,可对得起你之大父!” 李恪翻了个白眼,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 陈馀见李恪不敢应对,精神一下就抖擞了:“小儿!鼠辈!赵乃你之母国!与你李氏多有恩典!你引兵攻伐母国,便如以棍棒虐打翁媪,心何安耶!无君无父之辈,岂有脸面苟存于世!我若是你,当即便自裁了事,免得使宗祖蒙羞,愧见天颜!” 怎么就开始骂街了呢…… 李恪皱着眉头咂巴着嘴,一脸无奈看向陈平。 陈平轻声劝诫:“主公,还是得应上几句,您看陈将军好容易才鼓起的士气,快被这猾老贼夺尽了。” 李恪惊奇地看了看己方军阵,发现还真如陈平所言,原本一个个嗷嗷待战的将士,这会儿交头接耳,突然都关注起了自家主将的八卦。 这叫李恪说不出的郁闷:“武斗不行就文斗。好好打仗不行么,哪儿生出来这许多事……” 陈平忍不住笑了一下:“主公曾说,硬件不行,软件来凑。无论是武斗还是文斗,那些人的念想大体都是此如此的。” “事真多啊……” 李恪抄手接过近卫递来的扩音桶,脚踩着栏杆深深吸气。 陈馀知道李恪要反击了,当即打起精神,准备揪杀李恪话里的漏洞,再下一城,奠定胜局。 李恪深呼吸。 “弩士听令,上弦!那老不羞若再多蹦半个字,不需上报,擒贼先擒王!” 凉风过野…… 呼呼的…… 两军阵前,十几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平第一个反应过来,将台上当即升起了代表弩士的大风旗。 雍军阵中一片号令响起。 “上弦!” “架矢!” “目标敌方主将!” “抬弩!!!!” 万多张弩哗一声就抬了起来。 陈馀气得吹胡子瞪眼,才想大骂李恪无耻,就被随的卫士捂住了口鼻,连拖带拽抢回了主阵。 先前营造的气场全毁了。 陈平心悦诚服地看着李恪:“主公一句,实抵千言万语啊!” 李恪谦虚地摆了摆手:“让旦回来,擂鼓开战。今夜在安阳宿夜,就这样吧。” 陈平深揖:“嗨!” …… 万弩齐发! 双方的兵力虽有一比二的差距,但武装到牙齿的雍军从单兵装备到常cāo)练都不是临时组织起来的赵军能够比拟的。 陈馀很快就感受到无所不在的绝对压制。 天上是狂啸的弩箭,地上是移城般的盾墙。 赵国咬着牙置备起来的三千强弩在第一时间便遭到毁灭式的打击,紧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箭雨。 哀嚎,惨叫,赵军阵脚崩碎,战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经开始出现了逃兵。 陈馀一的锦绣无处施展,只得命令轻兵压上,大军后撤。 可他忽略了一项事实。 撤,意味着阵型散乱! 破狄铁骑自左右两边疾奔而至,大秦常规的骑弩,仿自镰鼬营的骑梭和正式换装的缳首骑刀在冲锋当中展现出绝强的杀伤效率。 赵军一触即溃! 中等装甲的破狄在尚未脱离民军气质的赵军阵中大杀四方,突破的力度和速度甚至隐隐超过了与匈奴对敌的白狼重骑。 到处都是哭喊,到处都是哀求。 将台升起特殊的破茧紫旗,谨守在阵列的雍军重步抛弃橹盾,丢开长戟,一个个拔剑奔出,嚎叫着加入到追敌的队伍当中。 一溃三百里! 赵军丢盔卸甲,仅仅坚持了两个时辰便彻底失去了阵线,随路可见三五雍军看押着十几二十个被俘的赵军,俘虏们依照行军手册的要求,双手抱头,深蹲于地。 霸下如王者般巡游战场。 陈平喜言:“恭贺主公又获大胜。” 李恪却不屑地望着远山:“用民军和cāo)练数年的正规军摆阵对决,陈馀……名不副实。” 第七零七章 虽死无怨 至夜,各路追军逐步返营,战果的统计由此明朗。 此战是标准的阵战,雍军以三万五对八万,最终战死二百四十六人,伤两千三百余,将佐无损。 赵军方面,战死两万余,伤、俘近四万,余者溃退。 军侯同级以上,可统计者授首二十六人,伏十七人,主帅陈馀逃出生天。 看着奏报,李恪的第一反应是统计有误。 因为一个军侯统领一曲五千人,依着这个算法,赵军就算满编满配,且不准备任何辅兵,八万人的军中也只能有十六个军侯,八个校尉,四个将军,以及一个主帅。 将佐总数拢共二十九个。 陈平为李恪解惑,说因为斗将的需要,将军莫府当中如今会额外准备好些部将,就像李恪当年在河间做的那样,如今的莫府都是大编制…… 李恪决定接受这个解释,令弩士、重步押解俘虏回雍。 这些俘虏会交给御使府进行简易的庭审,普通士卒基本会适用临时颁行的仕贼律,以从贼罪判处一至五年劳役,结束后则给予大雍民籍,重新开始生活。 他让陈平二度出使邯郸,自己则领着破狄和墨军去到赵国的陪都安阳,拜访赵柏的媪,当今赵国的太后,曲阳夫人。 霸下行至安阳,四处静静悄悄。 经历过阳原的一场惨败,安阳的守军早跑光了,百姓们虽因为不许巷战的商贸原则得以谨守勇气呆在家里,但也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通过一道道缝隙观瞧着气宇轩昂的大雍军卒。 李恪坐在马车上驶入安阳的大道,手指着四下影影绰绰的镫火对旦说:“看,这便是坚持垄断贸易的好处。安阳是战区,但百姓们仍敢于呆在家中,不需要抛弃一切,亡命天涯。” 旦还是不大理解其中的深意,瘪着嘴说:“他们又不是你的百姓,指不定扭头便加入赵军,又来边境寻你我麻烦。” “参军入伍,生死由人。若是他们选了那条路,我等便再没有留手的义务了,就如今之战那般。” 旦复杂地看着李恪:“你这又是何苦?” “你不懂的,华夏的未来凭的是人,若是人没了,我们便是夺回天下,亦不过是虚妄一场。” 正说话间,赵柏的家到了。 马车停稳,李恪下车,沧海上去打算敲门,谁知道大手尚未触到门板,那大门便吱呀一声向两侧划开。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笑眯眯站在门后,向着李恪深深一揖。 “来者是武安君吧?夫人说夜色迷蒙,一介老妪不便在外,唯斗胆请武安君入厅叙闲。” 李恪含笑还礼:“晚辈面见长辈,本就没有让长辈外候的道理,老丈折煞我了。” “王上在家时,多有言武安君好处,今一见,果不寻常。”老丈侧让开大门,“武安君,请。” 李恪没有急着进去。 沧海大手一挥,轻装的连山猛士大批进屋,先里里外外将屋内做了戒严。 这是应有之意,老者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主动张开手臂,配合猛士们检查上有无利刃。 看起来一切安好。 李恪在旦和沧海的陪同下跨步进门,直驱正厅。 新赵的陪都是安阳,安阳的行宫便是眼前这座宅子。 只是安阳不过三里之郭,这间宅子也是赵柏的旧居,或是临时做过一些扩充,横向三宅,纵向两宅,以一个太后的居所来说,显得既狭小,又朴素。 沧海推开正厅房门,旦擎剑缓步进入,不一会儿,他走出来,向着李恪默默点头。 李恪摆起笑脸,独自进去。 “小侄李恪见过曲阳夫人,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曲阳夫人微微一笑:“武安君有重任在,小心一些才是正经,老又岂会怪怨?” “您理解便好了。” 李恪笑着直起,在正席看到个一素服,保养得宜的美丽妇人。 她的气质与严氏颇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沉静大气,书香逸娴的气度,连年岁都差不太多,看起来都是三十出零的年纪。 李恪轻声道:“夫人是在等小侄么?” “赵国战败,陪都沦陷,代郡可见将成雍地。老有个太后的虚名,便是要擒,以武安君的人品,也当是您亲自来擒才是。” “若擒了您,柏转头跑到我面前来哭,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曲阳夫人面露诧异:“武安君不准备擒我?” “柏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我擒其家人,您放心吧。”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曲阳夫人一时也不知该气愤好,还是感激好。 她沉默一会儿,又问:“既然如此,看来武安君是准备命人将我送去邯郸了。” “您大可以安心留在这儿。雍国九郡,自家的建设都忙不过来,短期来说,我对这里没兴趣。” 曲阳夫人眨巴了一下眼:“既不擒人,又不夺地,武安君何以出战?” “这事吧……我已经叫平去邯郸耀武扬威去了,您也该和柏说说道说道。” “说甚?” 李恪的声音骤然冷下来:“您便与他说,若是他活够了,只管继续撩拨我的耐。攻破邯郸,用时若超过三月,算我输。” 曲阳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武安君,您与王上亲如兄弟,我虽是头次见您,却听王上多有提及,何必……” “私交是私交,公义是公义。恪既许国,这当中的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轻重么……” “是啊,轻重。”李恪长一揖,“夜深了,夫人请好生休息。明天明,我便会带军班师,就不来与夫人道别了。” 说完,李恪转而走,只留下曲阳夫人愣愣坐在席上,久久不言。 轻……重么…… ……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雷霆般的重磅炸弹一枚枚炸响天边。 西面,张楚之周文破函谷关,侵入关中,大秦以少府章邯挂帅,将骊山囚徒十四万迎战。 双方战于戏水之畔,鏖战三夜,周文大败溃逃。 章邯引兵一路急追,七战七胜,径直将周文bī)出函谷,又在曹阳再得大胜。 兵卒尽没的周文愧面陈胜,自刎于渑池,章邯收拢麾下连胜之军,绕过荥阳,又马不停蹄突袭了敖仓,兵锋直指吴广大军。 而在吴广军中,连战不克,败绩连连的张楚假王终于耗尽了部将们的耐。 田臧假陈胜诣旨斩杀吴广。其以实奏报陈胜,本已报了一死之念。 岂料陈胜早就想要吴广死了…… 在他心里,漫天下知道他所做的诸多骗局的,唯有吴广。吴广一死,他便是实打实的项燕幼子,天命之人,再无人能拿出切实的证据。 为褒奖田臧,陈胜封其为令尹,命其掌吴广之军,击破章邯,再攻荥阳。 东面,陈胜命广陵人召平攻伐广陵,项梁假秦军之名夜袭,令其功败垂成。 此时周文自刎,敖仓失陷,吴广被诛的消息一个个传过来,召平自觉陈胜不久,便单骑渡江,假陈胜令,封项梁为张楚之上柱国,请其出兵,侧击秦军。 项梁与范增议,也觉得陈胜再难久持,此时正是纵兵西出的最好时机,便领八千子弟渡江而过,攻克广陵,北伐西进。 南面,项籍攻占长沙郡,与南郡郡守腾相持于安陆。项籍勇猛,郡守腾老辣,双方互有胜负,战事历久而不能决。 北面,一直无声无息的雍军突然亮出爪牙,在阳原与赵军大战一场,完胜。 胜定之后,李恪班师回转平城,不取一地,不掠一人。 陈平使邯郸,挟大胜之威在朝堂上喝骂陈馀,陈馀羞愤难当,请杀陈平。 谁知赵王柏却说:“我早说了大兄不可以招惹,你偏不听。此番八万人马只是个教训,以后若要土地,韩广、陈胜,哪怕是胡亥呢!若再去寻大兄麻烦,虽死无怨!” 便拜陈平为赵客卿,撤去关卡,俸千金以偿国罪,陈馀自觉无脸见世人,后愧而自裁。 此消息传出,诸强皆猜度大雍或无意于中原,却悍强于天下,而虽死无怨也成了诸强对雍国的代称。 其意,若是招惹雍国,害我损兵,自裁吧,别抱怨。 岁月,如此前行…… 第七零八章 大秦最后的战神 在这世上,大概没有人真正清楚大垄断的商业模式究竟有何等威力。 诸强皆以为自己是因为李恪的强军健卒和知识趣才把大雍排出攻伐的清单。却不知道一场展露肌的胜战本并不能决定任何事,他们潜意识里对雍国生产力的依赖才是大雍被另眼相看的真正原因。 有数千支商队横行在战火纷飞的中原,他们穿越战区,片刻不歇,怀揣着通用于整个华夏的集商所验传,包办下天下近半数的民用物资加工、八成以上的畜牧交易,近九成烈酒交易,三成左右的中低端军械,以及除秦以外,几乎全部的高端军械出口。 这些高端军械包括不限于大弩、秦弩、铁甲、皮胄、特种橹盾、铁制利剑以及相应的零配件和常规耗材,拥有其中的任何一件,在大秦法制齐备之时,都足以让人伏法获罪。 而现在…… 借由这场无法无天的举世之乱,李恪以这些品为饵,一举把大雍的商贸环境打造成了一个完整的运营体系。 整个体系发端于商会,由经过全面审查的大商人们出面组建。 商会在各势力的都城派驻集商所,又在各县挑选本地人主持分所,在各乡里设置基站。 任何需要,只要是集商所的目录上有的,且顾客愿意接受议定价格的,便可以向集商所下单,提供担保或支付定金,集商所会将订单集中起来,发往大雍的商会总部,转入制造。 到了此时,有意此单的商人们就可以去往各商会竞单,省去寻找客源和工坊的首尾流程,直接取货,跑单,结账,获利。 一场完全由大雍掌控,或者说由李恪掌控的巨大生意由此而生。 作为下游,客户付出财货,满足需求。 作为商团,以工坊的成本为底价,三倍为标顶竞单,普一接单便自动获取双倍甚至更多的利润,而他们的代价,则是沿途的辛劳和乱世中人财两失的风险。 作为商会,以接单放单为运营手段,每单抽取成交价的一成为佣金,稳赚不赔,不受风险。 作为工坊,不仅能得到高昂的竞单价,同时还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订单。 而作为最上游的官府,除了在竞单成功时提前抽取成交价的三成作为商税,还可以隐地通过接单和其他宏观手段,平衡各势力的发货量,吸纳诸强手中的资金和各种紧缺的物料。 大雍尤为鼓励以物料作为结算,使用的方法则是首先厘定各种物料的官订价,以上浮一成至三成的价格向商团回收,鼓励商团以货易货。 两个多月的时间,大雍已成立商会十四家,共有在册商团六千九百余户,勾连恪坊十家工坊、狼牙三家工坊、白于两家工坊并河间、雁门、上郡全部里坊,共同成为广袤中原的天下工厂。 通过这种参考了计划经济模式的隐调控手段,李恪用品类齐备,供应稳定,有求必应,质量上乘的商品,飞速将大雍的商业侵攻播散到各个角落,轻而易举地对中原地区的制造产业形成了毁灭式的打击,实现了制造与商业力量的两项集中,彻底统治了中原的供需链。 可笑的是,他的对手们对此却一无所之,还一厢愿地将一切归结到那场强弱悬殊的雍赵之战,口称着虽死无怨,心想着得不偿失。 其实一场胜战能有多少威慑力呢? 中原诸强之所以会揭竿而起,其原因完全是他们对权势的向往远超过了对生命的惜许。 他们根本不怕在追逐权势的战场上死,甚至会将此视作一种荣耀。 而他们会有这样的错觉,只是因为李恪取得了眼见与理论的胜数。 在李恪看来,这份胜数比强悍无匹的墨军和训练有素的大雍四镇更为重要。强兵只是扶苏未来接掌中原的利刃,供需才是李恪改造大秦的第一块奠基石。 现在基石已下,与而固,他也通过这场战事,助大雍在战乱之中获得了最宝贵的,也最基本的安定外围,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战争过后,李恪令苏角将三部移驻雕,接防洛水防线;旦将六部谨守雁门诸塞;季布由此退入二线,撤防至白于山地,三将合力,把大雍边境守御得严严实实,一门心思护持商路,接收流民。 他则又一次告别了家人,将上将军莫府回移塞上,接回相权,开始筹备战起之后的第二轮基建计划。 内政总归不如外战耀眼,更何况在中原之地,章邯正以无双之姿异军突起,彻底吸引了天下人的视线,掩盖了李恪的光芒。 章邯将骊山刑徒,汇拢左近更卒占据敖仓,把自己的总兵力提升至十六万人,大张旗鼓,cāo)夜演。 新任的张楚伊尹田臧如芒在背,挥本部军各曲共十万人马逐章邯,不想落入圈当中,一轮夜袭,死军散。 章邯追着败军的脚步急追至荥阳城下,李归措不及防,连败两阵,亦死。 短短一个月光景,周文败刎,田臧、李归接连阵亡,张楚两大主力耗损殆尽。章邯乘胜而进,不作休整,又在郏城、许县连败陈胜部将,兵压陈埕。 连番大战,章邯存军十二万余,陈埕亦有八万守军。陈胜留下上柱国蔡赐为帅,守卫国都,自己则以督战之名躲到陈埕西面的张贺军中,阵成犄角。 结果章邯怡然不惧,以两万死士严守长平,抵住张贺,自己则率领主力,猛攻陈埕七夜。 此战当中,秦军弓弩夜不竭,章邯更是先士卒,最近时帅旗距离陈埕城楼仅有百二十步,便是飞蝗如雨,也不能令章邯后退半步。 这是战乱以来最残酷的一场战争。 攻方是期冀自由的骊山刑徒,守方是败阵即死的黎庶反军。 蔡赐不可谓不勇,他堵死城门,斩杀妻儿,以示与国共亡之意。 可他却依旧比不上章邯之勇。 在章邯的抵近督战下,秦军攻城如巨浪劈岸,连绵不绝。战第七,秦军终至登城,楚军战至最后一兵,蔡赐被乱箭死于帅旗之下,陈埕沦陷。 章邯也不好过。这一战,秦军在装备占优,又有强弩庇护的况下依旧死伤达六万之巨,西面还有陈胜督战的张贺大军,章邯几无再战之力。 可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章邯却命伤兵清理四门,占领陈埕,自己领着残师在城外宿营一夜,次清晨,奔袭长平。 张贺大败,亡于乱军,陈胜慌不择路,在八百甲士护卫下退至汝,转眼又被章邯撵出汝,弃袍掩面,逃往城父。 树倒猢狲散! 为陈胜驾车的庄贾眼见陈胜大势已去,趁夜斩了陈胜的头颅,投奔章邯。 掀起乱世的陈胜吴广就以这样的形式潦草收场。 陈胜为一己私利,以近人谋杀吴广,车夫庄贾有样学样,也以近人的份利用陈胜的信任,让陈胜死得毫无尊严。 章邯以庄贾大功,保奏其为陈郡郡尉,领伤兵戍守复名的陈县,自己则连夜收拢沿路溃散的张楚逃兵,重新将兵力扩至十万,马不停蹄,转攻南阳。 可他走得太急了,根本就不曾梳理过陈郡的局势。 有陈胜侍卫吕臣听闻章邯兵进,当即自新阳起兵,其军卒头裹苍巾,号“苍头军”,打着为陈胜复仇的旗号反攻陈县。 陈县只留下区区万余残兵伤卒,根本抵挡不住苍头军的攻势,仅两,陈县再陷,庄贾授首。吕臣进驻陈县,光复楚都。 只是章邯顾不上后。 他像匹脱缰的野马一般领着大军在中原大地上驰骋,夺宛县,占新蔡,张楚攻伐南阳的大将宋留降秦,章邯笑纳其军,却把宋留匹马送去咸阳,五马分尸。 攻克南阳之后,他一路横扫,dàng)过颍川,直趋魏都。 魏王无咎胆寒不已,连夜请齐王田谵援手。 田谵本着唇亡齿寒的道理,尽起齐军奔赴魏国,在临济城外与魏相周市合为一股,共计兵力二十万。 自挂帅以来从未停下过脚步的章邯此时只有兵马十万,其中能被他倚为亲信的刑徒军更是仅剩三万存活。可他的脑子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停】之一字,直接命部将领杂兵缓行,自己带着三万刑徒,收拢一切能用的兵器、战马,当夜就突袭了联军大营。 田谵、周市自以为知兵,根本想象不到一支冲杀了几个月的疲兵还能有这种锐势,军中炸营,将勇奔逃。 乱军之中,魏相周市被修罗般的章邯一剑斩首,齐王田谵被百余刑徒围在山坳,苦战一个时辰,最终力尽而亡。 又得大胜的章邯一口吞掉了联军俘虏,兵力猛然膨胀至二十余万,他挟军回师,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住残破的大梁,魏王无咎哭无泪,僵持三之后,开城投降。 魏国灭了,楚齐失王,章邯听闻齐国立了齐王健之弟田假为新王,以田角为相,田间为将。 但齐国眼下无兵,他有些提不起兴趣,正打算继续北上,攻伐被李恪教训了一顿,至今没有恢复元气的赵都邯郸,突然听闻田谵的丞相田广收拢了田谵残兵,正往东阿溃逃。 因为有田荣、田横的内部关系,田谵的兵马在各路叛军当中,装备还是很精锐的,章邯缺的就是装备! 他兴奋不已,当即打马扬鞭,直取东阿。 这一次,他终于没能延续不败的辉煌。 臃肿驳杂的军队,良莠不齐的士卒,还有军中核心刑徒军的连番大损,元气重伤,章邯空有二十万大军,却在东阿城下久攻不下。 才取下薛郡的项梁听闻齐军危机,忙率领主力跨过济水。同样拥有不败战绩的江东雄兵披着晨曦自东杀出,呼喊着刺入秦军侧翼,章邯迎来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场大败,惶惶然退往濮阳死守不出,结束了这场堪称疯狂的进击之旅。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二世赦骊山刑徒,章邯挂帅;十二月,周文败刎;同月,吴广冤卒,田臧阵亡;一月,陈埕沦陷,庄贾杀陈胜;二月,南阳平定,宋留分尸;三月,齐王田谵死,魏相周市亡;四月,魏王无咎开城乞降,魏亡,章邯败于东阿,退守濮阳。 五月,项梁立熊心为楚王,王离重整北军,兵出函谷。 这预示着……群雄逐鹿的乱局正式步入到第二阶段,天下,愈烂! 第七零九章 二年五月 五月。 草原的仲夏,安宁,美好,四处可闻见声声牧歌,天地之极,常有羊群与云朵难辨上下。 李恪理完政,走出帐篷,深吸口泛着草香的温空气,只觉得……懒。 他确实有些不愿动弹。 结束了赵境破交战后,李恪班莫府回塞上缴令,之后就安稳下来,潜心政事。 所谓平和主政乱夸军,一国一地在战乱时,军队的地位总是高企,而一旦平稳下来,政务就会占回主流。 雍国的况或特殊些,漫天下正乱成糊粥,唯雍境安宁祥和,如在天堂。 境内的战事在去岁就了结了,北海平靖,西海平靖。 苏角留下一部维稳,镇北大部早一步就随着李恪南下,现驻于雕,守护洛水之畔。 韩信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月氏的绝对胜率,扫平西海后,他直趋甘州,连胜大胜。月氏远逃至冥泽,从地理上说,大至在敦煌、渊泉一带。 镇西军至此停下脚步,依呼延水、祁连山建起边防,设立边镇,交付政事。 镇东司马欣是大雍如今唯一依旧维持着战时状态的军团,只是地点却在境外。 他将领本部并墨军白狼、镰鼬两支劲旅深入东胡,寻求决战。奈何东胡一避再避,主力已退至右北平北,和夫余搅和一处。 李恪和李信推演了一番,发现东胡的目的很可能是祸水东引,准备在夫余的势力范围联合高句丽、夫余两大部,一起围剿司马欣…… 考虑到司马欣麾下战力虽盛,人数却仅有五万五千,不耐围堵,国尉府只得求稳,令司马欣退兵后撤,摆出巩固达赉诺尔地区的架势。连新婚不久的李左车都急急北上,调动官府、民力,开始假模假式地营建起雍东机耕区。 有商旅回报,东胡近期已开始集结兵力,想来那场大雍上下求而不得的决战已在近前,等不到下个岁首了。 大雍军事如此,政务则显纷乱。 由西自东,白于、洛水、楼烦、句注、平城五大关持续不断地接收着中原的难民,登记在册的已有百三十余万,他们大多被迁往新建的北海与西海两大机耕区,经营新的农工县城圈。 难民人数暴增的原因主要是章邯升级了战乱,他像只野猪一样在中原大地横冲直撞,溃兵、逃民、还有县城破败之后凄然无依的老实百姓,都成为了逃北的主力。 凭心而论,在大雍制造的强势压迫下,中原诸强在交战时都有克制,能谨守住最起码的底线。 便是如陈县攻防战这种杀至尸横遍野的惨烈战事,城中居民也没有遭到太大的伤害。 可是兵祸的残忍绝不止有刀剑而已,征兵,征粮,还有城破之后,游dàng)在战场的野兽与贼匪…… 李恪不可能完全把百姓从战乱当中完全摘出来,这既不现实,也没有cāo)作的可能。 除迁民外,大雍的商业体系继续壮大,审核严格的商会已增加至十九家,来大雍逐利的商团则扩充至八千七百余户。 他们已经脱离了早先以势力为据的体系模式,进一步细化,将集商总所分布到郡。 这种细化的好处在于能够最大限度减少势力兴亡所带来的干扰。 如张楚灭亡时,半壁楚地的供需线像没头苍蝇似乱了整整半个多月,期间的利润倒在其次,关键是供需线的流畅大受影响,间接祸害了其他势力的供货。 吸取了教训之后,商团紧急协商调整,到魏国灭亡,齐国换主时,应对就已经成熟多了,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死单打折找人接盘,活单调整送货上门,若遇到经济上的损失,在大雍不亏的前提下,商会、商团各担一些,齐渡难关,其实事就是如此简单。 随着商贸的发展,商律也不断地进行着深化。 首先是税率。 依照李恪的思路,利润较低的民用物资与军用物资的税率要有区分,战区与非战区也要出台不同的补贴,作为税率的补充,还有如酒水这等消耗军备物资的特种产业要有重税,以宏观方式控制规模等…… 然后是行法。 暴利之下必有亡命,大雍因为利润最大,销路最广的军械制造始终掌握在官方手中,对接单的管束也从未下放,走私的况会少一些,可类如渎职、通钱、人徇私之类依旧无法绝。 乱世用重典。如何定法,如何行法,如何移交,如何揖捕、判罚、宣扬,皆需要明确的说辞。 法之所在一如礼,目的在于使人知晓代价,用以自律,这是李恪一贯的主张,如今这也成为整个司法的主张。 不仅是商律,民律、工律、厩律、吏律……以秦律为本的雍律步入整体细化时代,随之而变的,则是御史府对执法分派的细化。 李恪的第三个关注点是基建。 第一阶段的战时基建已经全面铺开,其中直县道交通体系与洛水防线全面竣工,西海、北海两大机耕区的基础设置全面完成,进入到细节阶段。 第二阶段,李恪划下了两条大线,其一是与洛水防线近似的要塞式呼延水-祁连山防线,其二是狼山-塞上-雕盘龙道。 机关兽盘龙是李恪送给公输瑾的设计,原型就是被称为工业翅膀的蒸汽机车。 墨家已经具备了制造车头与铁轨的工业能力,但乃对隧道和铁路桥无能为力。 所以大秦的第一条铁路会自大河东岸发端,以塞上为枢纽,至洛水东岸,不穿山,不过河,全面连接雍境公路交通体系。 在解决了铁轨问题之后,这条铁路的施工难度并不算大,预计工时在十四个月,自二年三月开建,预计三年六月通竣。 做完这些,李恪终于舒了口气。他留下陈平主持相府,带着憨夫来到河间郡牧县乌审,以抽检牧县戍所构建况为名给自己放了小假,一呆就是整整两个月。 尽夏半,时至今。 通过相府的抄送,李恪知道中原大地烽烟暂歇,章邯首败,熊心成王,北军再结兵出函谷,王离再度挂帅,只是份却从堂堂的上将军,堕成了军方新锐章邯的裨将。 以老辅新,老无老,新非少,这样的组合能共处么?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因为北军被项籍攻灭时,章邯选择像局外人似地坐壁上观,这个知识点在后世几近无人不知。 现在况虽有了此许变化,但于章邯、王离二人来说,变化却着实有限,指望他们精诚团结,共襄胡亥,难。 先入关中者王…… 李恪突然想起这句话。 “刘季……在历史上,他也像现在这么低调么?” 第七一零章 低调的刘季 诸强当中,刘季确实很低调。 他在沛县揭杆起兵,自称沛公,手下多能人猛将,又有韩公子信与张良前来投奔,麾下文武堪称天团。 然而,他也有他的缺陷,那就是名望。 刘季不是豪侠出身,早先是业务不出众的秦吏,后来成了业务不出众的山贼,吴广起家靠强裹民夫,掠民为兵,可到了他起兵时,大雍的商会找到他,告诉他若是强迫百姓造反跟随,他就得举着粪叉做春秋大梦…… 刘季太难了…… 想其他反贼,他们不是复辟王族,就是常年犯禁。 有心闯荡的年轻人信任他们造反的能力,为了宁有种乎的嚎喊不惧伤死。 而他呢?业务业务不行,名望名望不显,他只能承诺给不造反的百姓过好日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以情动人,用自己和帐下天团的面子和口才忽悠别人参军。 陈胜得一城,挟卒万余,项梁破一城,聚兵八千,到他这儿……每每从城南演讲到城北,身后七八百卒,绝难过千。 全赖帐下文士多智,武人豪猛,刘季依旧保持着不错的胜率,麾下兵马越聚越多,乱世初期被视作身份地位象征的集商总所也在沛县顺利开业。 就在他觉得明天会更好的时候,雍齿投魏,带走了五千兵马,也把财税重地丰邑拱手让人。 刘季几乎不能承受这个打击,一夜病倒,他强拖病体反攻丰邑,不成,于是病得更重,只能灰溜溜归沛县休养身体。 商人最是势利,集商总所没两天就搬走了,搬去了泗水郡治相县。刘季一下从【诸强】跌为【群贼】,召兵更难,一愁莫展。 待他病好了,陈胜死了,楚将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刘季放下身段去留县投奔,想借些兵马,再攻丰邑。 可那时的章邯多凶啊……秦军以主力猛攻南阳,还不忘派副将司马夷来攻秦嘉。 不得已,刘季只能与秦嘉一同迎敌,败,再败,秦嘉抱头而窜,命刘季引开秦军。 张良给刘季谋,收拢旗帜,虚设痕迹,司马夷遂追秦嘉而去。 刘季收拢了沿路败兵,鼓舞士气,转攻砀县,三日乃破,又收拢砀县的败兵和有志青年,一鼓作气又攻下邑。 攻克下邑后,刘季听说司马夷走了,秦嘉很快就恢复元气,就要来找刘季的麻烦。 他心惧秦嘉兵多,又在张良的谏言下,连夜抛下随军,只带百多骑转投项梁。 项梁很喜欢白手起家,不折不挠的刘季,予他五千军,攻下丰邑,雍齿逃赵。 后项籍攻下南郡回师,项梁带领全部兵将北上援齐,在张良的运作下,刘季已经是项梁的亲信爱将。 北上之时,秦嘉带兵拦住项梁,要项梁奉景驹为楚王,同时交出刘季,以泄其愤。 项梁一件也不肯答应,就借口秦嘉有背弃死鬼陈胜之举,引兵偷袭。 项籍领英布、龙且、武臣、钟离昧,刘季引周勃、樊哙、夏侯婴、曹参、奚涓、王陵,各路猛将齐齐杀出,有萧何、项伯为之调度,张良、范增谋划用兵,秦嘉惨败。 倒霉的秦嘉第一个死,更倒霉的景驹第二个亡,楚汉天团奔袭东阿,为章邯奉上了人生当中第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败。 章邯至此退守濮阳,绝水自环。 项梁腾出手来,觉得楚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陈胜死了,景驹也死了,就遵范增之策,立怀王之孙熊心为楚王,自为武信君,总理国政。 他引兵围困濮阳,有意要提携刘季,就让他做了项籍部将,共驻城东,直至今日。 这便是刘季的全部信报…… 李恪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时至下市。 他走出帐,正赶上学室放课,牧童还家。 在这住了两个月,他与戍所的牧童们已经相互熟悉。且与拘谨的大人不同,草原的孩子不懂太多上下尊卑,三五成群经过李恪帐前,还知道与李恪打招呼,李恪也一一笑着还礼。 不同于以农民为主要人口的农县,主体人口为牧民和归夷的牧县需要开设两类初等学室。一类被称作蒙课,主要对象是对华夏文化理解无碍的夏民小孩,以识字求学为主;另一类被成为明课,对象为归夷、夷牧以及少量对华夏文化全无接触的夏民小孩,也就是扫盲班。 从课程内容来说,蒙课比明课教授的内容要深一些,学室当中也少见夷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就譬如与李恪特别谈得来的夷牧小孩阿鲁轩辕,或者说,胡轩辕。 轩辕是个特殊的夷人小孩,出身于达赉诺尔的一个东胡小部族,其翁是土生土长的东胡人,还是族中族长;其媪则是夏民,用过去式说是夏奴,再往前倒,则是出身渔阳郡某商贾家族的富贵小姐。 轩辕的翁在一次打草谷时掳劫了轩辕的媪,为其淑丽所迷,爱护备至,名为夏奴,往素的日子却与妻室无异。 后来李恪灭亡匈奴,司马欣引兵驻于乔巴山。 其媪听闻了李恪的归夷政策,说服其翁将部族迁入秦地,成为了云中郡中一支特殊的归夷。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东胡豪言要攻破乔巴山,诛杀叛逆,也确实聚起了控弦三万强攻乔巴山,只是并没有翻起多大的浪花。 轩辕一家就这样成了大秦的子民,并改姓为胡,以示不忘母族。 相比于其他的夷民,轩辕的翁因为多少向其媪学了些华夏文明,得以快速融入戍所,还曾被举荐为牧典,也就是戍所的田典。 只是其母仍不满足。为了给轩辕更好的教育环境,她又一次说服其翁,举家迁入河间郡。 这次搬家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先是轩辕通过测试,以优异成绩考入蒙课,紧接着其媪的亲眷迁入,成为雍国的商贾,轩辕一家与他们相认,脱去夷籍,获得夏籍。其翁也由此符合了为吏的条件,经历率敖过后,众望所归成为与里典等同的所典。 人的境遇有时就是这般奇怪。 在其媪的谆谆教诲下,轩辕很尊重学问长者,李恪肯定属于学问长者,所以轩辕每次放课,都要来找李恪扯闲。 今日也不例外。 轩辕见李恪在院子当中透气,就跑进来问:“夏子,你说我长大了能加入墨家么?” 李恪有些好奇:“为何突然想加入墨家?” “今日先生为我们诵了一段《明鬼》,我很喜欢,就想加入墨家。” “听了《明鬼》便喜欢了?”李恪笑着摸了摸轩辕的脑袋,“想加入墨家,你首先得在学室当中获得举荐,去县里读中级学室。你们县的学室便是墨家先生在教。只要你在县学依旧表现优异,就可以被推举去少年营,少年营毕业便是墨者了。” 小轩辕拧巴着脸:“我的学问是学室中最好的,只是翁是夷人,会不会……” 李恪摇头解释:“墨家的夷人虽不多,据我所知也有好几百人了。这主要是因为夷人归复时日尚短,墨家论学论艺,却不论出身。” “真的?” “我是钜子呢,必不骗你。” 小轩辕吃了颗定心丸,开心地走了。待他走远,李恪的脸却黑下来:“师哥……” 憨夫凑过头,一脸尴尬:“师弟,这……” “学律有明令,初等学室不得教授百家学识,司学究竟是监管失职,还是有意放纵?” 憨夫红着脸:“师弟,这……各家都希望能早些拔出可造之才,到中等学室,学童年龄普遍十七八了,多有求官心切,反倒容易荒废治学。” “始皇帝下了一道矫枉过正的焚书令,拼着遗臭万年才把说辨之风迫回到少数士子口中,不乱国政,你们如此做,是打算逼我学始皇帝,再下一道禁学令,废除初等学室么?” 憨夫面色大变:“师弟,何至于?” “百家争鸣不可丢,百家争鸣亦不可取。”李恪遗憾地叹了口气,“民好清谈,则国政不行,这是不变的道理。因为授初教者,大部分连本家的学论都搞不明白,照本宣科,虽能挖掘出一两个好苗子,更多的却是让一知半解的认识洒进民间,惑乱民智。此非开智之法也。” “照师弟如此说,莫非我们就该让黎庶愚昧?” “师哥莫要小瞧黎庶。识文,断字,好学者上,好力者辍,他们会凭着生活对国政有自己的理解,不需要庸师把自己都不甚理解的道理偷偷摸摸塞给他们。”李恪瞥了憨夫一眼,转身回屋,“以显学为主,揪些自作聪明的鸡出来,移给御使府,至于你们所担心的……我另有法。” 第七一一章 请建太学书 五月过半,大雍掀起学室整肃,先后查处有违《学律》的初等学室教员七十四人,其中墨家三十二,法家二十七,道家十一,杂家四人。 违律者皆移御使府,三人被罚作城旦,余者亦论罪,全国震惊。 李恪回塞上,于大朝会谏《请建太学书》,申请在塞上西北建一座五里学城,专用于太学。 在廷辩上,李恪侃侃而谈。 “太学者,学问之始也。学问之始有二,一为学,广闻天下妙文,参透圣贤大道;二为问,思则学以致用,辩则启迪新知。” “旧齐有稷下学宫,广收百家学问大家,坐而论道,得之于二,失之于一,不得太字,故为下也。” “稷下者,不可取,当以上,重争鸣!臣请建塞上学宫,为雍之太学!” 御使右丞严骏驳曰:“雍有学室三级。初等者明课、蒙课,使黎庶识字,百姓明礼;中等者县学,授百家学问,教为吏之道。此三级者,足使大雍文华鼎盛,甚于周秦。太学无用也。” 李恪又辩:“初等之学室,教民也,使民通礼法,心不至盲。中等之学室,教吏也,使吏悉业务,心有廉耻。然世间真知皆源于士,学室教民教吏,以何教士?” 恪卿冯劫助右丞言:“先皇帝颁焚书令,焚尽天下诗书,百家学问,便是觉百家之说祸国乱政,不可取也!” 李恪三辩:“若百家之说不可取,何以要收之存于博士?先陛下焚书,为束民,苛官,非绝学也!今建太学,非为使百家之言乱政,恰是予天下士子思辩之所,真知新说论战之间,此善也!” 大议三辩而止,雍王诣曰:“可。” 塞上学宫,始建。 规划中的塞上学宫位于塞上城西,取《诗》“乃眷西顾,此维与宅”之意。 全城方圆共五里,取“回”字造型。 城池正**五片建筑。最北演武场,用以士子强健体魄;北二泛游苑,用以士子交际游玩;正中学宫署,是学宫的管理机构;再南思变堂,用以士子辩论治学;最南文华馆,保藏天下百家学说。 城东是学子、教授居住之地,教授单间,学子合居;城西则是教学之所,计划学院共七座,四大显学各占一座,兵家与纵横家共居一座,此外偏于清谈的百家杂学据一座,称博闻院,偏于实用的百家杂学再一座,称长治院。 扶苏以雍王之名向天下征集名师大家为各院教学,李恪以墨夏子的份兼任祭酒,憨夫主持常工作,任祭酒丞。 按照计划,学宫建设在六个月内完工,明年端月开始第一期招生。各县学可以推举优秀学子入学宫深造,有意入学的非雍士子,也可以经过学院七位教授的集体考核,争取额外的入学名额。 李恪以首任祭酒的份颁布学宫令,明确了学宫的教学机制和学员出路。 学员入学,必须选择一个学院作为主修,同时可以选择其他学院辅修。学院会下发院内课表,必须满足六成主修课的出勤,才可以参与其他学院的辅修课程,且数量不设限制。 学员毕业后,不聘吏职,想当官的可以在雍国牟取言官职务,且明确通过官员体系内部转任的,必须从佐、史职务开始,与中等学室毕业生的待遇等同。 学员也可以不做官,继续留在学院中精研学问,或是到各学室担任教习,教书育人。 最最重要的是,学员的前程明令双向选择原则,也就是分配不具有强制,也不具有必然,这就避免了士子把学宫当做官途捷径,从某个层面,维持了学宫的治学纯洁。 《请建太学书》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天下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时间天下大家齐赴塞上,其中就包括陈平和陆衍的老师商山四贤和与李恪有深切渊源的孔鲋…… 只是等他们在六七月间来到塞上,参与各自学院筹建的时候,李恪与扶苏却已经抽不出太多经历去应付他们。 大秦剧变! 王离将北军出函谷后,二世的面前便只剩下赵高一个声音。 面对势汹汹的反秦浪潮,赵高恐惧二世出宫,得知实,便蛊惑二世说:“先皇帝旧臣不满陛下近我,多尸位素餐,不谋善政。更有甚者如去疾、李斯,咸通外贼,妄图出卖陛下,以为功勋。” 二世大怒,时隔半年召集李斯和冯去疾觐见。 李斯和冯去疾不知道赵高在二世面前进谗,只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关东的局势,便进言说:“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戌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 他们的话刺痛了二世。因为他分明记得,始皇帝在位时,再大的工程也不会有所谓的直臣跳出来反对,就算是偏居在西北的扶苏,基建的工程一刻不停,也从未有人谏言,说建得不对! 唯有他! 帝王之尊,无人视耶? 二世强压住怒火,解释说:“二位卿家是否误会?朕建阿房、筹军资明明是万民所请,何来……” 李斯声嘶力竭道:“赵高者,佞臣也!陛下若听他谗言,秦将亡也!” 天聊死了…… 二世冷冷看着李斯和冯去疾,说“吾闻之韩子曰:‘尧舜采椽不刮,茅茨不翦,饭土塯,啜土形,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禹凿龙门,通大夏,决河亭水,放之海,自持筑臿,胫毋毛,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 “凡所为贵有天下者,得肆意极,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矣。夫虞、夏之主,贵为天子,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尚何於法?朕尊万乘,毋其实!吾造千乘之驾,万乘之属,充吾号名!” “且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境,作宫室以章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又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毋以报先帝,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 说完,二世拂袖而去,乃命宫卫囚去疾、李斯问罪。 冯去疾不忍受辱,曰:“将相不辱。”自杀。 李斯受尽五刑,终惧不敢言实,认罪,腰斩而死。 这道消息来得如此突然…… 当时李恪正为儒墨破冰之事,和孟子的四世孙孟舒聊得欢实,接报以后,当即告罪而退,直奔王宫。 扶苏与冯劫在一道,看到李恪不报而入,眼神只有微微一颤:“恪,自掘长城,何至于此?” 李恪摇了摇头:“李斯,冯去疾,可惜了……” 第七一二章 名将与独臣 “王上,劫君,不知二位对章邯是何看法?” 三人坐于厅,正中摆放着李斯和冯去疾枉死的奏报,但李恪的开篇却与二人全无瓜葛,而是点名了今年表现最为闪耀,已经得成军神大名的章邯。 冯劫咬牙切齿道:“章邯此人,赵高之走狗爪牙,我誓杀之!” 李恪心知这会儿和冯劫谈不了任何事情,只得无奈看向扶苏。 扶苏沉吟片刻,摇着头说:“私德虽亏,然确有实才。此人比王离善兵,或是我等以后的劲敌。” “我却不这么看。” 扶苏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觉得章邯名不符实?” “章邯确有名将的资本,只是……” “只是?” 李恪苦笑了一声:“王上,你觉得何为名将?” “名将么……战无不胜,威可怯敌。” “在我看来,王上说的叫猛将。”李恪捧起手边的玉棋,打开,在几上摆了几枚棋子,“大秦得七世之烈,一统天下,期间战无不胜者众也,然可称名将者,唯有六人。” “哪六人?” “其一,司马错,此人领兵布阵不过泛泛,却胜在谋,可明晰百年之事,巴蜀一战,可载史册。” 扶苏轻轻点头。 “其二,白起,此人一生征战,喜好弄险。在我看来,他常胜不败的大名多有侥幸,但只论挥军如臂的本事,纵观古今怕也寻不出能与之匹敌的人来。” 扶苏重重点头。 “第三人,王翦,此人善用势,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借由大秦无双的国力,他的战法如鱼得水,一生无敌。” 扶苏没有任何犹豫,还是点头。 “第四人,蒙恬。老将军其实并没有太过显眼的强项,但他胜在稳,胜在全,司马错的谋略他得八分,白起的掌军他亦得八分,王翦用势他还是得八分。世上没有老将军打不了的仗,他想打成什么样,就能打成什么样。” 扶苏的情绪一下变得低落。 雍国一直在寻找蒙恬的消息,最后的结果,他拒绝了胡亥攻打扶苏的要求,随后便被强迁出咸阳。可他在半道失踪了,咸阳说他逃来了大雍,但这么久过去了,各处关隘还是没有蒙恬的消息。 李恪知道扶苏担忧蒙恬,叹了口气,继续说:“第五人,韩信。信多奇谋,又与司马错不同,强于战术,弱于战略。同等条件下,当今天下或无人能胜他,可他的眼界太窄,不擅为人,这辈子都很难获得绝对的信任。” 扶苏和冯劫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实在想不到,李恪居然如此评价自己手下的爱将。 这究竟算是褒奖,还是贬斥? 李恪继续说:“第六人,便是章邯。此人用兵勇猛无铸,气势一往无前,看似缺乏章法,可一旦让他的军队冲起来,人挡杀人,举世无双。” 扶苏回忆了一下章邯的战历,不得不承认李恪的评价颇有道理。 在扶苏心里,这世上能称为名将的肯定还有李恪,只是自谦么,大家都理解。 他静静听着李恪说话,等着李恪总结陈词。 李恪笑笑说:“王上发现没有,凡名将者,必有他人不及的天赋在身上,司马错之略,韩信之谋,白起掌兵,王翦作势,蒙恬在全,章邯在勇,其皆无二。” “确如斯言,你善用器,只此一道,便可战无不胜。” 李恪对扶苏的褒奖不置可否:“但是,将为国士,依国而生。若无当初秦之困境,司马错显不出长略;若无六世积攒国力,王翦亦无用武之地。名将的诞生与国力国势息息相关,章邯之勇,何来?” 扶苏好似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沉默。 “纵观大秦七世,章邯与白起最像,不胜则死,杀人盈野。可白起那时,大秦对六国虽有优势,却不彰显,大秦是在披荆斩棘,白起打一仗,大秦便要喘上三年,才能回过力气。可章邯呢?” “今日的大秦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秦了。”李恪站起来,提高了音量,“赵高是当世难寻的人才,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他长不在文武,不在政谋,唯一的长处,是自保。” “先皇帝时,他把自己包装成佞臣,因为先皇帝身边不缺贤臣勇将,只缺贴心讨喜的佞臣。所以他才能活得如鱼得水,便是蒙毅想杀他,整个秦廷都恨他,他也能平步青云,高升不止。” “到胡亥时,这一套却行不通了。胡亥宠爱他,信任他,却没有先皇帝的独断之威,关键时刻保不了他。所以他需要把自己变成独臣,就如我这般。” 李恪突然指了指自己。 扶苏愣了一下:“恪,何以自轻?” “就事论事罢了。”李恪自嘲一笑,“我是独臣,有王上信赖,得以施展拳脚,略展所学。赵高也是独臣,可惜文不成,武不就,想要自保,一是让胡亥只信任他,二就是把所有才华甚于他者……杀了。” 扶苏只觉得无言以对。 李恪懒懒摇着头:“章邯何以勇?因为坐镇中枢的人是赵高。征战在外,他得不到咸阳半点助臂,想要得胜,就唯有自己一人可持。似章邯这种名将败不得,一败就会犹豫,一犹豫就会多思,一思就会自我怀疑,患得患失,然后越走越慢,越走越怯,直至灭亡。” “赵高何以突然诛贤?因为章邯和王离走了,咸阳上下再寻不到第二个声音去阻止他,此时不诛贤,何时诛贤?若不诛贤,何以继续做那独臣?若不做独臣,又何以自保?” 冯劫猛地跳起来:“谁不知王离、章邯皆赵高的走狗!赵高何需要忌惮他们!” 李恪冷笑了一声:“你高看赵高了。王离不是赵高的人,是胡亥的。章邯为权势依附赵高,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若章邯在咸阳,赵高敢做此等事情,章邯必不会坐视。” “若章邯真有大义,赵高行此恶事,他可会回师咸阳,诛杀逆贼?” “不会。你伯父和李斯死都死了,章邯便是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只会越发犹豫,因为,他要开始为自己谋后路。” “果然还是该死的小人!” 冯劫一脚踢翻几案,看样子就像是要去和远在濮阳的章邯拼命。 扶苏唤了一声,把他压住,又问李恪:“恪,逝者已斯,不可挽回,剩下小弟与赵高,亦或是王离和章邯,也与我等无甚关系。我有一件事要问你的意思。” 李恪想了想:“王上是想任用劫君?” “是。” “王上可有想法了?” “正想问问你的意见,看什么位置对劫更合适些。” “我的意见……”李恪皱着眉叉起十指,“我确实有个想法,只是还有许多没想透,一时……” 李恪还没说完,有宫卫自厅外进来,向扶苏禀报:“王上,上郡郡守荣领齐使者田广请见。” “荣?还有田广?”李恪好奇确认了一声。 “禀相国,正是此二人。” “还真是……”李恪苦笑摇了下头,“王上,劫君的去向我们晚些再谈,先见齐使者吧。我大致知道他此来何事……” “他此来何事?” “让他自己说,王上一会儿就知道了。” 第七一三章 步子诸强 时间倒退到四月。 田谵战死之后,田广收拢齐国溃兵,败逃东阿。 此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自然是项梁北上援齐,在东阿城外大败章邯,使田广和三万余齐国将士逃出生天。 第二件则是,在东阿围城期间,齐国叛乱,旧臣势力乘机拥立了齐王健的亲弟田假为王。 田假称王后不思救援,反而大肆清理起田谵旧人。他将田谵之子田巿废为庶民,又罢了田广的相权,加封宗室田角为相,田间为将,鸠占鹊巢。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田广居然没死…… 项梁半路杀出来,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章邯打得吐血三升,遁逃千里。 田广解围了。 他深恨田假落井下石,本想请项梁襄助,驱逐田假,拥立田巿。 可项梁与田假有旧,本心上也更喜欢这个无甚本事的老朋友做自己的邻居,更希望能好好经营一番,让齐国心甘情愿变作楚国的马前小卒,为反秦大业抛头颅,洒热血,成就大楚不世伟业。 田广对项梁失望之极,安顿好三万残军,当夜便孤身启程,直奔大雍,找田谵亲近的堂兄弟田荣田横倾诉衷肠。 田横这会儿正在东胡的土地上和游牧们捉迷藏,他自然找不到。 但田荣身为上郡郡守,不仅好找,而且顺路。 于是乎,田荣就把田广带来了塞上,因为他不敢贸然答应田广的要求,这不仅涉及到大雍后续的战略安排,更关系到李恪的大计会否影响。 在李恪的建议下,扶苏在偏殿接见了田广。 只见田广上殿,先是看了眼李恪,又看了眼冯劫,最后看向扶苏,看了许久,才饱含深情地,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长气。 “我观雍王,死期近矣……”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来。 扶苏愣住了,冯劫愣住了,田荣愣住了,连田广都愣住了。 因为这话根本就不是田广说的,而是李恪说的…… 田广像蜡烛似杵了半天,结结巴巴问:“呃……武安君说甚?” “我见你远来劳顿,便代你说了你想说的话。在说客的话术中,这好像叫先声夺人是吧?” 扶苏忍不住失笑。 听着扶苏的笑,田广的脸噌就红了。 他含怒愤言:“田广虽不才,却也是大齐之相国!此次为雍齐两国前景大业而来,武安君若不想听,自走便是,如此出言讥讽,岂君子耶!” 李恪不屑地笑起来:“第一,天下唯有一个大秦,也只有一个大秦,雍王乃秦之王侯,雍国也是秦的属地。齐是什么?最后一任齐王是田建,早十几年就死透了,现在这年节哪儿来什么雍齐大业可谈?” “第二,假说现在反秦的那支势力也是齐国,当下的齐王叫田假,齐相叫田角,无论如何,没有你田广的位置,你又拿什么来代表齐国?” 田广深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避开李恪,转向扶苏:“王上,武安君之意,可是你之意也?” 扶苏摆了摆姿态,柔声说:“先前与恪闲谈,他说自己是独臣,在大雍乾坤独断,孤觉得虽不尽实,却也有理。” 一个王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傀儡,做不了主,这番话听得田广目瞪口呆。 可当他看到扶苏脸上戏谑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 扶苏想说的根本不是“自己是傀儡”之类的自贬之词,而是想说,他认可李恪的意思,所以田广,一介无权无职的大秦反贼,根本没资格和他谈条件! 强烈的屈辱,无尽的愤慨。 田广凄然大笑三声:“既然雍国上下皆这般鼠目,田广告辞!” “你若走了,荣不会随你远行,大雍以后也会斩断与你的一切贸易,不再供你一兵,一甲。”李恪的声音又想起来,慢条斯理,缓缓轻轻。 这句话点在了田广的死穴,他僵在原地。 可李恪还是不放过他,继续说:“我知道,谵与荣自**好,可是谵已经死了,你与荣却没有太多交情。” “然……” “你或还要说,荣是要为谵报仇的。可是在哪儿报仇不是报呢?到了适当的时候,大雍认为合适了,我会让荣挂帅出征,为谵报此仇怨。” “可……” “你还想说,谵有独子尚且年幼,在齐地受尽苦难。很好解决啊,我这就可以派一支墨者把那孩子接来大雍。大雍有天下最好的学问大家,还有天下最好的生活水平,保证给孩子一个安稳童年,若他争气,等他长大了还可以做荣的副将,手刃仇人,为翁报仇,对吧?” 田广理屈词穷:“这……这……” “所以,大家开诚布公地谈多好,何必用话术呢?”李恪温和地笑起来,“你此来,是因为不忿田假夺了你的相位,给了田角,与一切大义道德皆无关系,只是私怨。以你之私怨想让大雍为你支持,我问你,大雍凭什么?或者说你打算用什么来打动我?以及,打动王上?” …… 田荣走了。 他自请辞任,还推荐了上郡郡丞牟定远接其职务,扶苏只略微思量了一番,便点头应了下来。 而田荣只是支援齐国的第一个批次,紧随他之后,半个月内将会有十五支商队陆续起行,带着秦弩、大弩、刀剑、铁甲、橹盾、耗材以及连人带马整整五千精骑加入东阿齐军,成为田荣的亲卫部队。 这些东西都需要未来的田巿政权来买单,且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与吕泽商会进行独立结算,年利五成,先利后本。 田广以为自己被李恪狠狠宰了一刀,却不知道李恪真正的思量,只在以后。 送走了田荣田广,扶苏了然看着李恪:“恪,孤猜到你准备让劫去哪儿了。” 李恪耸了耸肩。 “为何要去诸强处谋夺权柄?” 李恪叹了口气:“这场乱战是六国旧势力最后的机会,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他们必定拼尽全力,你争我夺。每次争夺都会有人死,很多人死,华夏也会因此而元气大伤。我只希望当时机成熟,战事收官时,这些埋下的棋子可以让中原少死些人。” “可行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恪笑了一下,“养大一个人需要十七年。所以每多活一个人,未来的大秦便多一份建设天下的劳力,王上,何乐不为?” 冯劫听得一头雾水,插嘴来问:“武安君,你究竟预备让我去哪儿?” “赵王柏死了左丞,至今空缺,我准备请劫君入赵,为其臂膀。” 冯劫皱紧眉头:“传闻赵王柏自幼反秦,多有事迹。我身为秦国贵戚,他岂能信我?” “此事勿需劫君担心,我既让你去,便有把握能让你成此地位。” “我该如何做?” 李恪沉默了一会儿,说:“入赵以后,你先去代郡安阳,寻赵王柏的生母曲阳夫人。” “寻一个妇人?” “是,你找到她,直言告诉她是我叫你去的,然后再帮我带句话给她,就说,权当是为柏留条后路。若我所料不错,她会为你引荐赵王,左丞之位,非你莫属。” “若她不引荐呢?” “自弃者天弃。若她不为你引荐,你便回来,我会让黄冲卸去廷尉之职,由你担任,司职刑狱,可否?” 冯劫想了想,重重点头。 “善!” 第七一四章 项梁之死 作为一个皇帝,二世或许平庸得寻不见一丝特别,可作为一个时代,二世纪年的折转却快得叫人目不暇接。 二年一月,楚王陈胜死,在位四个月; 二月,秦嘉立景驹,楚迎新王; 三月,齐王田谵死,在位五个月; 四月,魏王无咎降,在位六个月;项梁杀景驹,景驹在位仅两个月;齐国拥立田假为王; 紧接着便是五月。 是月也,项梁挟克定章邯之威,再立怀王孙熊心为楚王,自封武信君,总领国政。 田广归东阿,说得原大雍上郡郡守田荣去职入齐,接掌兵权。 二人打着驱逐伪王,保扶幼主的旗号,整合东阿溃卒三万,一路接收商团物资,剑指临淄。 田假也绝非束手待毙之人。满打满算,他称王至今不过月余,依旧散尽私财,勉力拼凑出七万民军,还将国相田角打发到赵国求援,许以重利。 可当田荣兵临城下,田假登城督军时,他看到的却是整整三万五千武装到牙齿,卖相好得令人发指的…… 彼其娘之,这真的是齐军? 临淄溃降,田荣不费一箭便夺占齐都,拥田谵之子巿为新王,以田广为相,自任大将军,领军政事。 旧相田角滞留赵国,旧将田间亦亡于赵。田假逃楚,废,托庇于项梁,他的在位时长只有短短的一个月,除了为田荣募兵七万,别无建树,可说是亏得血本无归。 而在秦楚相争的主战场上,章邯困守濮阳,决水自环,翘首待援,作为援军的王离却步步为营,走得不紧不慢。 幸得濮阳城高粮多,章邯得以孤军自保。 项梁猛攻十余日,见濮阳难下,便命项籍刘季撤围南徇。 楚汉天团一路高歌猛进,破城阳,逼定陶,又在宛朐虚晃一枪,连破济阳、襄邑,直奔大梁。 其时李斯罪死的消息刚传至荥阳,李由惶惶然不知明日。 有亲信为其谋曰:“今赵高势大,既已罪杀相国,便不会留公性命。公若欲自保,唯攀附章邯。邯有大功,又掌雄兵,当可令赵高投鼠忌器。” 李由诚请:“邯公受困于濮阳,山高路远,如何攀附?” 亲信曰:“章邯为上将军,历斩楚王胜、齐王谵,迫降魏王,平灭魏国,此封侯之功也。然今齐楚皆已拥立新王,章邯之功实亏近半。其必不愿魏国再复,公若愿援魏地,当可为进身之资。” 李由从之,兵发魏地,并在雍丘劫住了项籍。 他立功心切,又大大低估了项籍与刘季的合力,居然引本部兵马在城外列阵邀战,奢望要一战而定。 结果秦军大败,李由也被项籍亲手斩杀,死不瞑目。 战胜的消息传回濮阳,项梁对秦军越发轻视,决定弃围章邯,转攻定陶。 谋士宋义劝诫说:“濮阳兵弱,章邯却是世之名将,王离庸碌,但麾下北军锐不可当,将军切不可让他们合兵一处。” 项梁轻率道:“如今东郡大半属楚,秦人胆怯,不敢合兵。” 宋义继续苦劝:“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君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 项梁听后大怒,斥宋义不勇,枉为楚地豪杰。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宋义。 宋义想自裁明志,可对楚国的忠诚又不许他眼见项梁去死,就自告说:“请延强援,使君不孤。” 项梁允之,与宋义约定十日之期,就把他打发去了齐国。 宋义日夜兼程奔赴临淄,恳请田荣出兵,与项梁一同伐秦。 只是田荣更恨项梁收留田假,在他看来,攻秦并非不可以,但楚国必须表现出诚意。 他开出条件:“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合纵可也。” 宋义带着条件星夜回濮阳,项梁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在项梁看来,楚国足以覆灭秦国,根本不需要齐国相助。更何况田假是他的老友,是因为信任他才来楚国寻求庇护,若因为田荣一句话,他就把田假杀了,世人会如何看他?此事绝不可行! 心灰意懒的宋义回到临淄,为田荣带去了项梁的答复。 田荣冷笑说:“蝮蛰手则斩手,蛰足则斩足。何者?为害於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於楚、赵,非手足戚也,何故不杀?且秦复得志於天下,则齮龁(yǐhé)用事者,坟墓矣。” 宋义鼓起最后的诚意:“公既有此见,请出兵!” 田荣只是摇头:“我出身墨家,曾听钜子说过一辞,叫自弃者,天弃之。项梁刚愎自负,乃自求死,义君又何必强求?” 宋义脸上露出浓浓的死志:“武信君必败,然楚又何辜?二十万强勇,今俱为之殉也!” 区区的几次见面,田荣对宋义的感观极好,他不忍见英雄殉死,就对宋义说:“项梁不明生死,然楚王非梁,亦不在濮阳。齐愿与楚谋,请君引见。” 遂命高陵君随宋义使楚。 楚王在盱眙,二人日夜不歇,却依旧赶不上局势的变化。 十日之期已至,项梁撤围转攻定陶,章邯终于获得自由,当夜便洒出斥侯,很快就与在不远处观望的王离建起联系。 两军在定陶布下天罗地网,项梁之军一至,便两相夹击,发起强攻。 楚军在定陶城下大败,项梁死于,章邯终于一雪前耻,还通过收编楚国败军,将兵力恢复到二十万的巅峰。 定陶之战如霹雳般炸响了整个中原。 项梁身死,身在外黄的项籍悲痛欲绝,想要挥师与章邯决战。 可大秦的兵力已经高达四十万之巨,其中还有二十万是依照大秦最高标准装备的北军,士卒精锐,衣甲严整。 张良与范增都认为项籍此去凶多吉少,只得说动刘季与吕臣苦劝,这才把项籍劝了下来。 为远离开如日中天的秦军,项籍大踏步撤兵,一路放弃攻占,直退到千里开外的彭城。 他把军队一分为三,让吕臣驻防彭东,亲自驻防彭西,令刘季驻入砀县,与大军协防,互为犄角。 章邯也没有着紧去追。 经历过东阿之败后,他终于懂得了稳健。 东阿之败就是因为军中复杂,难有齐力,如今大秦看上去兵强马壮,可论及复杂程度,却比东阿之战前更为复杂。 王离面和心不和,北军听调不听宣,他的本部有近半出自早先的齐魏降卒,另一半则是项梁的楚卒,可以托付信任的刑徒军十中无一,拢共也只剩下一万余人。 战不可急,急则必败…… 章邯此生第一次停下脚步,日夜操练,训诫军卒,以待来日! 第七一五章 剑指邯郸 时至八月,天下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二世二年,因为吃惯了汁多瓤红的大瓜,人们对于“大事”这个词的评判已经变得越来越严苛。 譬如项梁之死可称大事,而齐王更迭却仅仅被称为“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事能在八月依旧荣膺“大事”之称,足可见影响之深远。 整件事得从赵高罪杀冯去疾开始。 冯去疾死后,以客卿之名滞留大雍的冯劫突然失踪,又于八月出现在赵国代郡,机缘巧合救下了被马车冲撞的赵国太后,赵王柏的亲媪曲阳夫人。 夫人怜其遭遇,感其恩德,又惜其才华,听闻他有出仕之意,便亲自登朝将其引荐入赵。 赵王柏亦重冯劫,许其以左丞之尊,冯劫恩铭,遂仕于赵。 这本不该是一件大事。 左丞相之位虽贵,但二世时期称王者如过江之鲫,连带着也一同拉低了国相的稀罕程度。 齐楚燕,韩赵魏,秦雍越,九大国光现存的国相就有十三个,若再加上罢免的、流亡的、身死的……当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冯劫与他们不同。 大秦累世之豪勋,秦晋法系之大家,他是大秦旧御史中丞去疾之侄,也是冯氏三杰当中唯一的中生代大贤。 他更是第一个背弃大秦而不仕大雍的豪勋贵胄,是迄今以来加入反秦阵营最重量级的人物。 连乡野的妇孺都闻出此事背后所饱含的深深寓意。 柱石动摇,大厦将倾! 冯劫的投效不在于能发挥出多大的才能,而是第一次,有人把大秦帝国的虚弱和无力赤裸裸血淋淋摆布到天下人的面前。 在咸阳独裁乾纲的赵高几乎陷入疯颠! 在冯劫挂印的第三日,加急讯报传至咸阳,赵高当即以二世之名义催促章邯结束修整,挥军灭赵。 为了大秦的威仪与脸面,冯劫必须死,接纳冯劫的赵国也必须彻底亡国,以儆效尤! 这是一招毫无疑问的臭棋。 在项梁死后,以诸强中坚的身份始终拼杀在抗秦一线的楚国陷入衰弱,群龙无首,君臣失和。 全楚的兵力仅剩下十余万人,其中九成猬集在彭城左近,掌握在项籍、刘季、吕臣三人手中。 他们在大秦四十万悍卒的威压下瑟瑟发抖,远在盱眙的楚王熊心则受困于楚占各郡愈演愈烈的归秦风波,腾不出半点精力救援自己的主力大军。 若不是冯劫外叛,眼下正是灭亡楚国的最佳时机! 可冯劫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叛了…… 时不我待! 章邯和赵高一样清楚,若不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冯劫缉回咸阳明正典刑,整个老秦的人心都将散尽。届时章邯便是灭杀再多叛贼,也难挽回大秦从内部崩溃的结局。 所以章邯不仅要受命,还要全力以赴,一击而定! 他为此亲自去找王离,在王离军中,二人开诚布公谈了半日,王离总算放下了军中前辈的身段,愿助章邯渡此难关。 同床异梦的秦军终于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上下一心,其势滔滔,在濮阳城外剑指邯郸,誓师,拔营! 邯郸危机,赵国危机! 赵国的百官纷纷上书,规劝赵王柏放弃任用,将冯劫绑缚送秦,以期能安抚住秦人,免掉这一场灭国之灾。 光是翻看这些奏疏,赵柏就看得直想抓狂。 新生的赵国和他心目中的那个赵国完全不一样。 在他心里,赵国随晋亡而新生,不仅有武灵王这般的雄主,还有信陵君这等的贤臣。大赵志气是锐意进取,从来不会甘于人后。 而他的赵国呢? 陈馀在时,整个朝廷遍布坎井之蛙,自以为斩杀了几个无能郡守便能够天下无敌,鲜少有人愿意去客观地评估一下诸强的实力,尤其是近在咫尺的大雍的实力。 多可笑的陈馀! 赵国的士兵举着恪坊铸造的利剑,穿着白于将作缝制的甲衣,他居然说是李恪和扶苏为了敛财,把多年积攒的西军家当倒卖给了商贾。 这样的言论居然还得到了当时朝堂的一致认同! 志大才疏的陈馀一次次不顾赵柏和张耳的劝阻去挑战李恪的底线,终于成功把李恪逼了出来。赵国有幸做了一回雍军的磨牙棒,也成为关东诸强当中唯一一个与大雍有交战经验的王国。 损失惨重! 但平心而论,赵柏觉得代价并不重要。 他对这场败局早有预见,自当是用六万精兵买了个教训,只要陈馀的自裁可以给赵国上下敲响警钟,并借此重塑官风,发奋图强,这次的败战便是值得。 李恪教给他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目光要放长远。 在他看来,占据中原精粹的赵国各方面都比雍国优胜得多,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发展,必定能拉近与雍国之间的差距。 他与李恪早晚会有一场倾尽国力的争斗,那一场争斗,会决定整个中原的归属。 所以赵柏平静地接受了败局。 败局之后,赵廷一扫往昔浮躁之风,主动抽身于乱局之外。 赵柏任用贤臣,励精图治,文以张耳,武付彭越,很快就把国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赵国终于走出了低谷,百业兴旺,民心安定,便是紧邻着被世人称作天府之国的繁华大雍,国民也少有移居之例。 这样的成绩让赵柏越来越有信心,直到……冯劫仕赵! 李恪曾跟赵柏说过,治国有三事,曰文可使百姓安居,武可使四海咸服,法可使万物有序。这三句话一直张挂在赵柏的书房明堂,也是如今赵国的治国理念。 然而,纵然已使文武齐备,赵柏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变法之人。 自蒙毅、冯去疾、李斯三个法学大家先后过世,这世上被公认为贤的法吏就只剩下两人,成就出众的黄冲在李恪手下被委以重任,名声显耀的冯劫则来了赵国。 这如何不让赵柏欣喜若狂? 当曲阳夫人把冯劫带上朝堂,当冯劫在百官面前自报家门,赵柏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个未来,每个未来里都有一个法制严明,强大而安定的赵国! 岂料他还没来得及安顿好手尾,与冯劫沟通变法之事,危机就来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秦国对冯劫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大,更想不到,自己的赵国……反应居然比秦国还大。 原来他以为臂膀的百官们根本不是被警钟震醒了,而是被震怂了。 这群蠢货只是从一个极端狂掉到另一个极端,好像只要把头缩起来,他们就可以在乱世中安享俸禄,期许晚年。 都疯了么? 想到这儿,赵柏一把把面前如山般的奏疏扫到地上,喘着粗气高声下令。 “传孤御令,召集大朝,凡邯郸六百石以上不至者,皆斩!” 第七一六章 冯劫献策 赵王宫,大朝会。 赵王柏高居在玉陛之上,堂下文武分列左右。 然而这场朝会半点也称不上肃穆,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每个人心里都在猜测,王上此番急召大朝,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冯劫这个倒霉玩意送给章邯,以此来消弭这场天降的横祸。 毕竟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嘛! 他们只是担心,若得了冯劫之后,章邯还是不愿收兵怎么办? 或许再添些金钱?亦或是美女高爵,裂土求安? 他们讨论得肆无忌惮,其中不少都飘进赵柏的耳里。 幸好赵柏已经不气了。 他静静坐在玉陛,冷眼旁观堂下众生,甚至还从中找到了几幅聊以**的画面。 张耳,彭越,还有身处在漩涡中心的冯劫。 无论其他人如何议论,他们三人自始至终没有应和过一句。 在赵柏看来,这便是贤人与庸碌的区别。 闹剧……演够了吧? 赵柏终于坐正身子,正襟跽坐,学着印象里李恪的神态,眼观鼻,鼻观心,不喜不怒。 “聊够了么?”他轻声问。 堂下百官在三个呼吸内转颜正肃,转眼之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大兄当年与孤说蠢人有百态,孤还不信,今日才知所言非虚。看看你们,丑态何堪?” 百官们还是不做声。 他们在赵柏手下供职久了,都知道赵柏喜欢引用李恪的话,且都是些俗言俚语。 那些话是不是究竟是不是李恪所言并不重要,重要在于,赵柏从不是深沉之人,只要沉默应对,他不一会儿就会把心中所思说道出来,根本就不需要大伙费着心力去猜度。 这就是大赵的君臣相处之道,沉默。 这一次赵柏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只沉默了一炷香时间,赵柏的坐相就垮了。他恨恨地看着这些个在赵国颇有名望的贤士官佐,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孤方才听你们闲篇,发现你们似乎忘了一件大事。” 张耳看百官还要沉默,摇摇头站出来:“王上,敢问我等忘了何事?” 赵柏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你们……怕是忘了我等正在干什么吧?” 这句话是正题,百官再没有沉默的理由,虽说还是无人应声,但一个个抬起头来,都是面露疑惑。 “原来你们真是忘了!”赵柏冷笑一声,“暴秦至今不曾承认过孤的王位,也不曾承认过赵的国体。诸君,我等皆是反贼,做的那是弃市的勾当!” 群臣哗然! 哗然之中,赵柏的声音尤为尖锐:“诸君抛家舍业来此助孤,成则锦衣封侯,败则腰斩弃市。面对诸强你等可退,面对暴秦,你等竟也敢退?” “真以为交出了劫卿,章邯就会放过你们么!” 一声高喝,喧声戛然。 群臣如往常般沉默地看着赵柏,沉重的喘息汇作浪潮。 这一次,他们绝不是搪塞。 赵柏失望地摇了摇头,看向彭越:“越,你乃大将军。孤问你,可有对策?” 彭越皱着眉头出班:“禀王上,赵国上下今有甲士十二万,邯郸八万,修武、东武各二万,急切难以收拢。而章邯麾下有四十万大军,其中精锐北军便有二十万,敌我悬殊,力敌必败。故臣之见,王上当移驾陪都,由臣领王军转战各郡,依山川菏泽之险,锉其锐气,避实击虚。” 赵柏对彭越果决的应答很满意,对消极的战策却不满意,就转过头问张耳:“耳,你呢?” 张耳出班奏道:“臣的想法与大将军多有相似。邯郸不可守,守则必败。但王上移驾,不可去北,当往东。” “往东?巨鹿?” 张耳郑重点头:“自项梁生死,楚国大衰,反秦诸强已无独挡暴秦之战力。齐楚燕,赵魏韩,魏国亡灭,韩国弱小,其余三国皆我大赵相去无几,和则略优于秦,分则自取灭亡。” 赵柏眼前一亮:“莫非……你欲合纵?” “巨鹿与邯郸近,与东武近,与齐近,与楚近,亦与韩近,诸强兵马旬日可抵,正适于合纵之需。只是……” “有何顾虑?” “只是王上发起合纵不难,若要为盟主,须得两个条件。”张耳叹了口气,“其一,我军兵力不可少于十万,且要以精锐居上,邯郸之军,不可轻动。其二,为使诸强发兵,有序而进,大将军需领修武那两万兵马,拖延章邯数月……不知大将军可有把握?” 彭越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修武之军新建月余,仅配了最廉的剑甲,士卒操练亦有不足,数月时间……若有人假扮王上藏于我军,我或可将章邯引往代郡……” 赵柏舔了舔嘴唇:“使人假扮多有风险,不如孤亲自随军,做那诱饵……” 他根本没有把话说完,已经有人尖叫跪倒:“王上,万乘之躯切不可犯险呐!” 赵柏烦躁地摆了摆手:“若孤不犯险,你替孤去?” 那忠臣颤了一颤:“这……臣替王上分忧本是应当,奈何王上英武,臣却有些肥胖,这个……怕是会坏了将军大事……” 赵柏努力地压住火气:“所以,孤才会觉得,替身不可靠。此事就如此定了,孤……” “王上!” 赵柏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他恶狠狠顺着声音扭头,一看,说话的居然是冯劫。 他眨巴一下眼睛,好奇问:“劫卿亦有计策不成?” 冯劫摇了摇头:“臣愚钝,虽曾在军中效力,做得却是看家护院的勾当,不擅军事,亦不能如将军与右丞般为王上分忧。” “既无计策,莫非卿想做孤的替身?” 冯劫失笑:“王上想是忘了,臣其实比您更适合做那诱饵,因为章邯本就是为臣来的。” 赵柏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冯劫侃侃而谈:“臣常年在秦为官,对秦廷之事也算略通。章邯勇猛,北军精锐,此二者相合一处,野战无双,将军虽勇武过人,想要凭两万弱兵诱其北上,难也。可章邯亦非无懈可击。据臣所知,章邯有二险。” 张耳和彭越登时便是精神一震:“请左丞示下!” “章邯麾下之秦军并非一体,而是两部,一部乃北军,由王离将之,一部乃刑徒军,由章邯自领。北军兵精将勇,王离又是大秦宿将,论资历,论名望皆高于邯,但此军却是章邯为帅。将帅不合,此一险也。” “赵高主政咸阳,却不擅政务,章邯作战从未得咸阳支持,一应所需皆出自敖仓。故后勤不备,乃二险也。” “有此二险,臣对右丞与将军的妙策倒有些拙见……” 张耳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抢出班来,对着冯劫长身一揖:“相国且言!” 冯劫淡淡回礼:“邯郸已是险地,王上不可久留,请往巨鹿,延请诸强。然章邯军势浩大,诸强又多有私欲,或不敢来,所以我等要予他们出兵的理由。” 他看向彭越:“敢问将军,邯郸可有精骑?” “若是大雍标准,一骑也无。” “有马,有甲的骑卒呢?” “两千骑卒,健马、铁甲,训练有素。” “只有两千么……”冯劫略有些不满,但很快又隐藏起表情,“敖仓位于三川郡,临近荥阳,与河内郡治怀县更是隔河相望。三川郡守李由不久前身死在外,郡内守备必定空虚。故臣欲请右丞领骑卒西去,聚拢修武之军,偷渡大河,突袭敖仓。” 张耳垂听道:“不知攻下敖仓之后,我当如何处置?” “能搬便搬,能食便食,若实在带不走的,烧掉便好,总之不能留予章邯。” 张耳重重点头:“必不辱命!” “还有将军……”冯劫看着彭越说,“若右丞事定,则秦军后勤断绝,只余随身。一般来说,章邯会带足当月所用,再加上四出征粮的骑卒,短时间内无物资匮乏之尤。故将军要趁他大军在外时,破其大营,毁其军资。一俟其物资匮乏,王离与章邯必生嫌隙,因为人皆有私,谁都希望本部兵马能供给充足,此事可无二全之法。” 彭越眯起眼睛看章邯:“你要我奔袭章邯大营?予我多少兵将?” “邯郸有兵将八万,留下两万,剩余皆由将军带走。” “这两万兵马何用?” 冯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想要章邯倾巢而出,自然需要有足够分量的诱饵。若是臣与大赵的王都加在一起,王上以为分量够了么?” 赵柏哈哈大笑:“若只是引章邯攻邯郸,只王都之名便够。可若想要他倾巢而来……卿不够,得加上孤才够!” 第七一七章 信用消费 九月初二,章邯兵至大河。 大河是赵国的天险,衣带环抱,万里延绵。无论是从三川入河内,东郡进邯郸,还是自济北跨入巨鹿,都需要横跃过大河,这也是章邯攻赵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自古渡河多难疑,更遑论要一次渡过四十万大军与数量半点不少的随军辎重,计划更要慎之又慎。 为此,章邯花了近二十日,收集了三川、东郡全部能见着的渡船载具,征用白马、顿丘两大渡口转入军用,民不得近。 以至于,以濮阳集商所为首的几大关东集商所联名向他提出抗议,威胁要把他掐断商路的行为上报,剥夺秦军交易的资格…… 章邯当真不敢过份得罪这些雍国的商人。 李斯、去疾尚在时,秦廷虽乱,但至少还能维持大至的运转,每每打通补给渠道,都能有成批的军资送入军中。 可二位相国才死,这个渠道就断绝了。明明函谷、武关两大要道皆在手中,近两个月咸阳却没有一矢一粮送上前线。 阎乐是转运的总负责人,他的说法是贼势滔滔,内史亦要物资为用。 章邯险将那个传讯的谒者斩了…… 军情如火,咸阳将作的产能在李斯的奔波下恢复至五成,便是不如恪坊,也已经不下白于。 雍国能在满足自身的前提下交易天下,咸阳却连自家的四十万大军都支撑不了? 这明显是赵高在防备他! 更可笑的是,当事几方对此心知肚明,此事却偏不得宣之于口。 章邯彻底沦落到与关东诸强相同的处境,一应耗用皆赖雍商,若在这时被拉进那个不知所谓的【黑名单】,当真是坏了大事! 他急令暂缓征集渡船,邀见占地集商所诸贾聚宴,奉为上宾。 宴上,这些商贾又为章邯带来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重磅消息。 雍国全部二十二家商会正在联合推行一项新举措,名为【信用消费】,对以往十二个月内总交易额达到标准,且结算信用良好的商业伙伴予以【信用额度】。 信用额度分两类,一类是【预支预提】,也就是先取货,六个月内结算,且头三个月免息,后三个月八分年利,先息后本。 另一类是【分期支领】,还是先取货,每月结算一成本金,附加当月利钱,持续十一个月。与上一类相同,头三个月仍是免息,可分散的年利较预支低得多,仅有五分,与民间高利一般无二,相当厚道! 章邯从这几个拗口的新词背后看到了浓浓的李恪的影子……不过这不奇怪,如今整个大雍上下,到处都是李恪的影子。 章邯看不懂这些雍商的手段。 有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雍商如此做确实会让关东诸强战力更甚,但眼下最大的受益人,毫无疑问是章邯。 十万金的预支额度,十五万金的分期额度,便是二者只可取一,这笔钱也足够他在关键之时,为北军筹措起一场灭国决战的耗用,一锤定音! 所以即便看不懂,他也愈发不敢得罪雍商。 双方磋商整整三日,章邯承诺三川郡渡口不征军用,停征三川郡渡船,并允许雍商在雒邑河段起建三座浮桥,不予阻挠,这才平息了雍商们的怒火。 渡河之事再行,进展却慢了不少。 第二十七日,赵大将军彭越引东武兵两万,从齐境济北郡借道偷渡大河,袭击顿丘渡,一战烧毁渡船百只。 章邯大怒,令王离率北军索敌,五日不得主力,因为彭越早已将麾下化整为零。 有整整二十个千人队神出鬼没,游荡在濮阳至白马、顿丘的通道上,今日烧几驾粮车,明日吊几个斥侯。 他们时而聚拢,于半夜袭渡烧舟,时而星散,溜到腹地伪装成秦兵征粮,作恶多端。 这本就是彭越的旧业,做起来熟门熟路,只是祸民的黑锅却要章邯来背,其帐下军侯光是安抚那些哭诉的集商基站就已经忙到焦头烂额,根本分不出精力清剿赵匪。 渡河之事就这般拖延到了十月中旬。 秦二世三年岁首,十月十七。 章邯总算收拾了三千余渡,自白马、顿丘二渡,一夜送过北军三万,在河北建起营寨,保障通途。 彭越也留下东武军继续祸害东郡,孤身从齐境潜回河北,接掌邯郸王军,向河北秦军发起猛攻。 赵军勇武,秦军精锐,这场攻防势均力敌,双方皆是伤筋动骨。 章邯见渡口难定,于二十日鸡鸣,悄声无息聚起北军最精锐的一万精骑,自白马、顿丘两渡正中偷渡大河,亲自领衔,奇袭彭越。 顿丘渡赵军一战溃败,被章邯驱赶出三百里,伤死逾两万。 为后事计,彭越只得黯然而退,同时撤回了散在东郡的东武军充实战力。 渡河之战就此告结,秦军跨过大河,四十万虎狼之师登陆赵境,向着邯郸发起攻击。 而彭越并没有放弃阻击。 秦军野战强势,攻城无匹,彭越就祭出看家法宝,阻于前,袭于后,绝不与章邯呈决战之势。 在洱水,在漳水,百余数百步宽的水面皆是彭越阻敌的要地,水匪出身的他不仅在陆上击敌,还亲自领着水鬼泅于水中,破凿船底。 章邯从不曾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到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他们的目标不在军士,全在军资! 章邯丝毫不敢大意,以大军裏挟后勤,徐徐而进,步步为营,还分出十万大军沿途护送,确保敖仓出发的粮队安全。 粮乃军重! 雍商的活跃确实改变了战争的状态,许多耗用都可以通过商贾筹措。他们负责送货上门,沿途还不虞有贼人劫掠。 可是雍货昂贵,不可尽取,而且雍商不贾粮。 他们卖牛卖羊卖酒,唯独不贾粮秣,章邯总不能让麾下几十万大军皆以肉食,他供不起啊! 各地粮道重中之重,其中又以供给全军七成所需的敖仓最重,容不得半分有失! 只是这样一来,大军的行速不免更缓。 大河至邯郸,短短的几百里路途,秦军耗费了一月有余,直至十二月初六才具备了发起邯郸之战的条件。 初七,章邯在邯郸南七十里扎下大营,以北军十万驻守。 王离将另十万北军攻西卫武安,章邯亲率十万刑徒军攻东卫列人,二城无正卒,仅县官民戍为守,一日乃破。 初九,得胜之军回师合营,王离围西门,杨奉子围东门,涉间围北门,围三阙一,只南门不围。 章邯亲领一十五万大军坐镇大营,据南远郊,布下天罗地网,随时准备劫杀突围之军。 初十,三门竖起将旗,立起将台,章邯亲赴西门观战。 王离领前敌要职,阵前悬赏,誓师斥命,斩冯劫者赐万金,爵左更,斩赵王者千金,爵大夫,秦卒奋奋,高呼酣战! 那震天的欢呼声传到十里外的邯郸,也传到冯劫、赵柏等人的耳里。 赵柏嘻笑道:“劫卿,想不到有朝一日,秦人会为你悬红吧?” 冯劫一脸复杂,难以言表:“秦军……往昔大秦以耕战二事犒军,是从不需将军在阵前允诺的。” “时移世易嘛。如今若无将军允诺,何人能信秦廷?” 冯劫苦笑了一声:“王上,您不该留下……” “孤留着,这大戏才唱得安稳呐。”赵柏拍了拍冯劫的肩,“放心,待与王离照面,孤便去巨鹿,不会令卿为难的。” “那太后……” 赵柏一下就僵住了笑容:“媪也是,急匆匆自安阳来,非要掺和这场大戏……孤要她回去,她还说自己妇道人家,便是被章邯掳了,章邯也不会坏她性命,会带来巨鹿威胁孤……岂能如此!” “王上母子……臣,敬服。” 第七一八章 同门相杀 隆隆的金鼓声中,王离策着马,被手执橹盾的骑卒拥簇着靠近城墙。 “冯劫小儿,上前叙答!” 不一会儿,冯劫便微笑着在城头上探出脑袋。 “多日不见,世伯别来无恙,似是更具英武了。” 王离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确定冯劫并非替身,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面死而不乱,你总算没有辱没冯氏之名。” 冯劫朗声一笑:“世伯说笑了。劫虽愚,却也知死地不眷,危墙不留。我在邯郸,却从未想过会身死于此。” “你还有侥幸?就凭这三丈土墙?” “是凭天下之民心!”冯劫一掌拍在箭垛,振声高宣,“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致天下奋起,敌其暴政!此民心之向背矣!伯父助纣为虐,死后何以面王氏宗祖!” 王离大怒:“王氏一门忠烈,岂容你小辈攀污!” “忠烈便去仕正统!大秦正统在雍,小人篡召,必使国亡!” “你大胆!” 两个大秦勋族之后隔着城墙对骂,大眼瞪着小眼,正骂在兴头上,突然插进来一声嘲笑。 “劫卿,与这等人有甚好说的。王氏本就盛产小人,更何况他还是胡亥的丈人。”赵柏大大方方在城头上露出脸,以招摇过世的姿态俯视王离,“甚大秦存亡,哪有女婿登顶来得重要,是吧?” 王离登时便冷静下来:“赵氏柏?” 赵柏亮一个相:“正是孤,不过你与孤头次相见,想是辨不出真伪,便不必费神了……” 十里之外,将台高阁,章邯举着一只单筒望镜,笨拙地转来转去。 “啧啧啧……此物便是两百万弩矢的赠品?” 有莫府近臣作答:“正是!” “墨家技艺,鬼斧神工啊。”章邯赞了一声,“此物唤作何名?” “似是叫甚……单筒望远镜。据闻去岁还是墨军专配之物,今年才解了秘令,许以交易。” “此物竟可交易!价几何?” “三千金。” 章邯险些没拿稳…… 他小心翼翼把望远镜握住,唤来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你为武安县令,可识得伪王赵柏?” “罪民识得……” 章邯把望远镜递给他,指着天边,说:“确认一下,城上之人可是正主?” “嗨!”那人赶紧学着章邯的样子抬镜去看,看了近半柱香,这才放下望远镜,“此人必是王……伪赵王,不会有错。” “可确定么?” “柏美,轻浮,且从无替身。此番天兵骤临,他便是能侥幸寻得体貌相似者,一时也训不出神似。” 章邯点点头:“你唤何名?” “罪臣晋阳郭氏,单名忠……” “晋阳郭氏?”章邯明显愣了一下,“说来,你族中倒是惯出大秦的忠臣……” …… 冯劫……怎么说呢。 他世传法学,自幼习文,相较于大秦旁的世家,冯氏确不以战阵见长。 但他毕竟是卫尉寺出来的,还受过羌瘣的悉心栽培,论防守却是专业的,只是空有理论,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恰好,另一头的王离也是军中传奇。 累进至上将军才首次挂帅,在阳周关前被李恪压了整场,绞尽脑汁愣是寻不见施展所学的机会。 再次挂帅重履辅职,定陶一战他又赶上经典的章氏突袭,王离还没回过味来,项梁的脑袋就已经掉了。重新回忆起那夜,他觉得自己好似就说了一个字,杀。 在将佐起于卒伍的大秦,他们就是一对难伯难侄,两个赵括式的典上将军。 如今两个军中愣头青撞在了一起,共同在邯郸上演了一场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攻防战。 攻方,王离将十万,两万弩士,两万重步,另有四万轻兵,两万工器。 守方,冯劫则在西门布置了一万重步,两万轻兵,不是手持橹盾称杆,便是腰佩利剑,臂张强弩。 邯郸城里现在有兵力七万。两万是彭越奔袭所用不上的重步王军,技战娴熟,可称精锐。另五万则是临时征召的新兵,勉强进行了开弓和挥斩的训练,只能说堪堪可用。 赵柏倾尽邯郸、河内两郡库藏,又动用了三万金的信用额度才从雍商手中买下足量的铁剑和皮胄,同时还配了三万张硬弓,三千把秦弩以及相应的箭矢耗材,算是过足了土豪的瘾。 幸福的是,他如此花销竟还能不惹臣公非议。因为按着既定的战略,这两个心腹大郡是必定要丢的,就算不花,这些财货最后也会落进章邯的口袋,转而用来攻打赵国。 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 而有了赵柏这一手神来,冯劫的首战一下便宽松了许多。 章邯以四十万攻赵,十万人马维持后秦,十五万人马备兵大营。着眼整个邯郸,冯劫以七万对王离十五万,其中北军十万。聚焦眼前战场,则是以三万对阵十万。 擂鼓开战! 王离首攻选用大弩,冯劫命将士退避,于城后置备土石方木,以备后用。 五轮矢毕,王离看着远处刺猬般插满了铁矢的城墙,心中没来由涌起一股感动…… 这才是战争! 李恪,章邯,皆异类也! 他兴奋起来,高举令旗,猛然挥动! 弩士们奔跑起来,至八百步距离,列阵急停。 他们排作紧密三列,在号令声中齐齐躺下,开弩上弦。 “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万矢齐发! 漫天的弩矢若黑云盖顶,拍上城墙。弩矢之下有轻兵两万大踏步疾奔,踩着鼓点冲向城墙。 冯劫持剑挺立在结实的门楼,抿着嘴轻声下令。 “竖起橹盾,俯身上墙。滚油,擂木,投石准备!” 赵军动了起来,避开第一轮强矢,竖着盾,猫着腰迎上第二轮强矢。 铁矢击盾爆发出冰雹般的密响,赵军重步咬牙死撑,在自己身后撑出不足一步的安全通道,供轻兵们扛运防守物资。 四轮弩后,飞矢立止! 出身刑徒军的轻兵开始攀城,咬着剑,攀着矢杆,手脚并用,飞速登城。 冯劫面色纹丝不变,只一声令:“怯敌!” 滚烫的热油倾下城墙,厚重的飞石,垒木如暴雨狂雹,迎着秦军的头颅抛击,间中混杂着零星的散箭,是箭术高超的弓手正在狙击领队的花结。 酣战,鏖战,死战! 不断有勇猛的秦卒登城劈砍,喊着杀声横冲直撞。但无人能活过三息。 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或被乱剑砍,或被冷箭射没,然后化身为守城的工具,被赵人抛下城去,裏上一两个同袍,摔成肉泥。 三通鼓毕,又三通鼓,整整六轮击鼓,共六百四十八记鼓点,战场突起连声轻悦的金鸣! 冯劫数着鼓点,眼神猛然凝结,他根本不管眼前纷乱的战局,嘶声大喊:“弃杀前敌,兵马下城!从速!从速!” 传令兵愕然愣在原地,冯劫怒视过去,张开手连剑带鞘,一剑斩额。 鲜血登时迸溅,传令兵如梦方醒。他飞跑出去传令,一传二,二传十。 可撤离的命令还是来得太晚,城上将士才下三成,泼天的劲矢便已临头! 那是整整数万枚从天而降的弩矢,猬集在小小的城头,似针攒集,状若天塌。城上的将士避无可避,只一轮,便有上千赵卒和数百没听到金鸣的秦卒被一同撕碎,死作肉泥。 冯劫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血腥扑鼻,直冲天灵。 “那令卒可死?” 身边刀笔颤着声回答:“下吏见他侥幸下城了……” “斩,悬尸三日。速予我换个令卒上来,同命丙丁二队上城,清理城头。” “嗨!” 第七一九章 愣头青,们 日落,战毕。 鏖战整日,浴血的秦军丢下满地残尸,如潮水般撤回了营房。 邯郸城门随之大开,有一队队轻兵推着板车鱼贯出来。 他们在战场上收集衣甲、箭矢、兵刃、木石,无论好的坏的,能使的不能使的都一股脑运回城中,分拣之后再作用途。 他们也收集尸首。 赵人的尸骨会被集中火焚,任骨灰随风飘洒,回归大地。而秦人的尸骨则会被远远地丢作一堆,待太阳下山后,再由秦军的收尸队运送回大营处置。 这是一种朴素而古老的战场礼仪,既能维护死者的尊严,又能避免瘟疫的发生,而那些乱七八糟的军资器物则是对守城方付出劳力和心力的一种报酬。 李恪就缺少这种战场礼仪的俗约教养,因为它们不会被记在书里,只通过口口相传的模式一代代继承下去。 今日的战斗打得极为激烈。 七轮攻守,环环相扣,冯劫吃了一次暗亏,只那一次,就丢了足足一千三百多条性命。 自那以后,冯劫更加小心谨慎,再没有让王离突袭得手,至战后统计结算,赵军死伤四千七百余,其中战死者半数,战死当中,又有八成都是新丁。 这大概可算是一份合格的答卷。 听完汇报,他下令加强夜间守备,排好轮替,这才拖着疲惫的躯体下城,准备洗漱一番,去拜会滞留在宫中的曲阳夫人。 一个时辰以后,洗漱一新的冯劫步入王宫。 “臣,请太后安。” 曲阳夫人微微一福,浅笑回礼:“相国亦安。” “夫人,王上可是离城了?” “从城上下来,王上便从宫中的密道走了。那密道尽头设在城北一处疏林当中,左近又有大将军亲自接应,定能够安然无恙。” 冯劫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守城,赵柏本意亲自坐镇,与冯劫共担诱饵之责。 冯劫和张耳肯定不能答应这种疯事,好说歹说,才让赵柏同意在亮相以后便偷出城。 王宫有密道通往城外,出口的设置也隐秘,赵廷上下所知者不超过五人。 最重要的是,赵柏自小闯荡天下,对于化妆、潜行、跑路等事都有充足的经验,且与彭越配合默契。 北门不是秦军的主攻方向,城外只有两万来战兵,必定不能监控四方,有足够的空隙让几十人的小股人马钻出包围,逃出生天。 所以冯劫才会同意这种冒险的举动。 赵柏在攻守第一日亮个相,接着便换上替身,鱼目混珠。唯一的意外就是曲阳夫人,她怕秦人有奸细混在邯郸,看破赵柏的替身身份,坚持要亲自陪在替身身边,以此来增加赵王守国都的可信度。 除了感动,冯劫还能说什么呢? 唯有克尽臣礼! 他叹口气:“太后,臣仍是那个意思,城中有臣一人足以,太后千乘之躯,不该赴险。” 曲阳夫人笑着摇头:“相国可知,你悬在旗杆上的那具无头尸体是谁?” 冯劫楞了一下:“他就是个失职的令兵,莫非身份还另有玄机?” “他是左师午的幼子,名禄,虽说是下妻庶出,但因为文武皆优,一贯得午卿喜爱。” “左师午?”冯劫惊讶地挑了挑眉。 左师是赵国的官职,负责为王提供建议,属于近臣谋官,但冯劫入赵才几日就遇上章邯攻赵的大事件,至今也没机会和赵国的百官熟络,自然也不认识这个赵柏的近臣。 “看吧,我在城中还是能稍助相国的。”曲阳夫人掩着嘴轻笑,“左师午者,嬴姓,赵氏,论起出身亦算得上宗室。不过他家血脉疏远,列在几代庶出之外,早已不入族谱。他能在朝中为左师,只因为他是右丞相耳的门客,而且深得耳卿信重。” “那午君竟是右丞所重之人?” “耳卿此番肩负重任,远袭敖仓,随身只带了两位门客,贯高、赵午,你说他是不是耳卿信重之人?” 冯劫觉得有些头疼。 开战第一天,他含怒杀了个失职的令兵,不成想居然会是赵国左师的爱子。而且那左师好死不死,刚巧还是右丞相的亲信。 这不是莫名其妙结仇了么? 邯郸的封锁并不严密,若是此事传出去,坏了正事…… 冯劫越想越郁闷,忍不住摇头叹气,曲阳夫人看在眼里,不忍心再逗老实人,就出声说:“相国权且安心,左师午家室皆在邯郸城中。我听闻此事后就召见了他的嫡妻杨氏,面授机宜。杨氏回去后,已经将午的下妻杖毙了,还搜出了禄通敌的罪证,我已经命人将杨氏的私信和那些罪证送去给耳卿了。” 冯劫听得一愣一愣,完全猜不透这里头又藏着什么玄机。 “罪证是我命人伪造的。”曲阳夫人叹了口气,“我告诉杨氏,禄擅延军令,乃至千余将士惨死。你在他身上搜出此通敌之证。杨氏善妒,早就恨禄夺了她亲子的喜爱,所以……” “夫人因何如此助臣?” “武安君不是说了么……你在,我儿便有一条后路在。我也是如此认为的。” …… 西门,前营,王离意气奋发回到营中,命令军卒饱食,以备夜战。 这是他从军以来打得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仗,他与冯劫各出策谋,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可他还是略胜了一筹。 冯劫一次小小的失误被他抓住,此后便一直落在下风。 这一仗,秦军死伤不足万人,其中战死者仅有三千,却少说换来赵军五六千人的伤亡,何其尽兴也! 他回味着战事的经过,一入营,便看到章邯的亲兵正在章邯身后集结,便迎上去。 “上将军欲回大营否?” 章邯点点头:“营中还有诸多杂事未理,便不等将军夜袭的结果了。” 王离的瞳孔猛就一缩:“上将军从如何看出我将夜袭?” “战至酣时,军心必驰,不食,食则生厌。然夜战早食。”章邯轻声背了一段兵法,说,“此司马客卿《教子书》中所言。《教子书》抄录于博士署中,将军读过,我亦读过。” 王离冷脸哼出一声:“那上将军再猜猜,我欲何时夜袭?” “将军怕是想在鸡鸣未半夜袭邯郸,先以勇士攀城,再降下绳索,毕竟今日战得久了些,将军又不曾动用军器,大弩经过连番踩踏,留在城上的已不多了。” 王离难以置信地看着章邯:“上将军以为,此番夜袭可能有斩获?” 章邯想了想,认真摇头。 “为何?” “才至下市,将军就命后营搭灶生火。那时战事未止,满营的炊烟想是都落在冯劫眼中。《教子书》乃勋贵必读之物,你读过,我读过,冯劫亦读过。” “可他岂能也如上将军般猜出我夜袭的时辰?” “他不需猜出来,只需备下四个千人兵队,每个时辰一次轮替,足可保西城无虞。” “那……我是否还要发起夜袭?” 章邯又点头。 “可有良策?” 章邯抬手指向战场:“看到那处隐线了么?弩士在那儿杵了一日,一躺之地的草都被压平了,与两侧皆略有不同。将军认住此线,让白日参与过战事的弩士全部上去,不必掌火就能轻易回到八百步距离。” “之后,将军只需选出几个技艺最精的,让他们按着白日的举臂,其他人一个个效仿,与他对齐,然后射足三轮,城上便难有活口。覆杀之后,你以三五千人藏身于百步之外,及时登城,则西城可下。” 王离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反驳:“上将军,今日天上多有阴云,夜来无月!” “无月此计才有胜数,若是月明,袭城作甚?” 第七二零章 弃卒 深夜…… 冯劫裹着皮裘,在门楼上打着瞌睡。 他突然听到奇怪的风声。 风声很紧,带着呼啸,好似是散碎的乱流纠缠交织,又似万千飞鸟穿云过月。 这种声音冯劫从小听大,熟悉得很,这是秦弩阵的啸声。 可是夜里又何来弩阵? 要知道,弩阵之强,强在严整,几千数万枚矢猬集在小小的方圆当中,全凭着工匠高深的造诣,保证群矢在飞行当中不会散乱。 这种特性在阵地战中自然有无以伦比的威力,可到了夜里,一旦弩士们没了准头,不会散乱的弩阵就成了无用之物。 因为弩阵的攻击范围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无法覆盖住广阔的战场,成则大成,偏则大偏。 不知道李恪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冯劫无聊地想着,各种念头一息数变,突然就想到了某一次,李恪向他们解说机关兽穷奇时的场景。 穷奇里有一个特殊的结构叫作抬臂,样式是位于弩机左右的两个标着刻度的轮毂式小转盘。 冯劫肯定看不懂机关的结构,而且也听不懂抬臂的工作原理,可有一句话,他却记得很清楚。 “若是能把弩士抬臂的角度细分成刻,则弩士根本不需要用望山瞄准,只需要把手臂抬到相应的刻度,就可以精准地把矢射到任何地方去……” 他猛然惊醒! “敌袭!” 惨烈的嘶吼响彻天地,密集的弩箭穿出夜空。 戍守在城上的士卒毫无准备,一个个倒毙在密集的弩阵当中,鲜血通过身上的孔洞留出来,给尚未干透的城头再一次抹上暗褐色的瘢痕。 冯劫呆住了。 到处是哀嚎,遍地是尸骨,这轮弩阵精准地覆盖在城头上,只一轮,就对西城的守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接下来……接下来…… 秦军的下一步手段是什么?登城的士卒又会从哪里出现?何时出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分析,找出应对。 首先,城头上的人已经没有救援价值了,因为同样的弩阵,对方能射出一轮,就能射出第二轮、第三轮…… 其次,光凭弩阵夺不了城,夺城还是需要登城的步卒,所以那些步卒必然会来! 当务之急是筹备防御…… 想到这儿,冯劫猛拖过新任的令兵:“速去城下,让备兵集结,甬道待命!” “嗨!” 令兵连滚带爬飞奔出去,冯劫又听到了熟悉的风声。 果然有第二轮!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让备兵上来抢救伤员。 夜深人静,士卒归营。能够随时动员的备兵就那么两个千人大队,若连他们都折在弩阵里,后果才是真的不堪设想! 只是然后该怎么办? 第一批登城的会是夺城步卒么?还是专门派上来送死,为了吸引残余守军的弃卒? 冯劫猜不出! 他有种感觉,现在指挥夜袭的人应该不是王离,他或许是涉间,或许是杨奉子,而最糟糕的,是章邯! 章邯将兵历来舍得士卒性命,弃卒战卒真假难辨,只要能达成战略目的,拖累个万八千人他连眼都不会眨上一下! 也就是说,绝不能通过登城人数猜测战法! 冯劫深吸一口气,又拖过来一个刀笔。 “你,速去武灵军,让李良将军集结两曲,着配重装,于西门校场待命,无令切不可擅自登城!” “嗨!” 紧接着,第三条将令也被他快速宣了出来:“你等几人速往贰、叁、陆曲,令各所属集结,三通鼓内抵达城下待命,失期者斩。待他们接令后,你们再去其他各曲,让他们安抚将士着紧休整,切不可大惊小怪。” “嗨!” “令台,擂鼓!” 隆隆的鼓声很快便震响起来,整个门楼在旦夕之间空了大半,冯劫苍白着脸站起身,透过窗棂,冷眼望着城头的惨象。 第二轮弩阵降下,城头将士几乎死绝,已经听不到各种临死的哀嚎和惨叫了,这些士卒奇形怪状躺在城头,映着火光,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蜷曲的刺猬。 冯劫下达了今夜的第四道将令:“去备兵中选些善掷之人,只需二三十人即可。你让他们登城,向城下投掷火把,投得越远越好。掷最远者,赐百金,除军侯。” “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多时,冯劫就看到数十个畏畏缩缩的人影举着火把登城,而天上也恰如其时地刮起了第三股乱风。 噗噗!噗噗噗! 掷火的勇士一时尽灭,但终归有那么几个投出了火把。 火光飘摇而下,映出鬼影幢幢,冯劫的心也第一次落到了袋里。 “备兵登城,敌袭,酣战!” …… 在数里之外的秦营,寂静,深沉…… 在王离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 他的战历在当今大秦也算是首屈一指了。军伍一生,参与过灭国,见证过北伐,跟随过诸多赫赫有名的大将贤臣,可从未有人作战如章邯这般…… 眼前漆黑,四周漆黑,站在自己的战车上,他的目光仅能看到几步之内簇拥的令兵和莫臣,心里却能描绘出茫茫的野原之上,两万弩士列队举弩的壮观场景。 他们放弃了“大风”的呼喊,沉默地开弦、装矢,又向着深邃的黑暗射箭,却半点也得不到那熟悉的来自远方的反馈。 弩阵射中了么? 赵军死绝了么? 那半道之中响起的阵阵鼓声究竟是冯劫为了动员全城的示警,还是指挥备兵上城的令号?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三轮弩毕,守在城外的第一波将士应该开始攀城了吧? 他们能一鼓而下么?还是正与冯劫的备兵战作一团,满心期待着那支根本就不会出现的援军? 王离感到有人摁住了他的肩膀。 其身份根本就不必猜,因为在这个军中,能对他做此动作的人,唯有章邯。 王离长叹一声:“上将军,四千多人攀墙上城,皆是北军遴选的精锐,其中还有两位宗室出身的军侯……敢问,我等当真要下令放箭?” 章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战事百态,最忌迁延。迁延就如不愈之伤,日日流血,终会有流尽的一天。” 听着这毫无喜怒的话音,王离竟像个新兵似打了寒颤。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忍,又问:“该当何时行事?” 章邯指着眼前的黑暗:“听到那鼓点了么?待鼓声终了,先射三轮,半个时辰后,再射三轮。” 王离失声惊道:“第二阵也是弃卒?” “若他们能在半个时辰内攻到城下,自然就不是弃卒。若做不到……”章邯摇着头,状似感慨,“王将军不觉得……连你都猜不到的事,才有出奇而胜之妙么?” 第七二一章 修罗 冯劫、王离,以及章邯…… 发生在邯郸的秦赵对决就像是一场大秦勋贵教育体系下,优等生之间的内部决胜,又像是从军事角度对大秦勋贵培养文化进行一场全方位的校验。 这是分所应当的结果。 二百年的强秦历史为秦人塑造了无以伦比的自信,大秦的勋贵们信仰自己的文化体系,在成长的过程或多或少,充满了共通与相似。 文,学之以商君、严君,崇耕崇战,尊法为壹;武,以自家传学与孙子、吴子、尉缭子等传世兵书为本,辅之以那些不传世的,深藏在文册之间的名将私信与重要奏疏留本。 在这条精密的,高标准的人才流水线上,大秦的宗世与勋贵为这个帝国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合格且文武双全的继承人与掌控者,这才得以让大秦的政治与军事长期维持住一以贯之的优势,直至横扫六国,傲视天下。 然而,这样同质性极强的教养模式也有自身的缺陷,譬如刻板。 秦人的刻板在外敌面前表现得并不显眼,因为他们的好些教材都是秘而不宣,只在小圈子当中流传抄录。 可一旦事情转化为内战,就比如眼下这场战争,好些常规的较技就成了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对手,不出奇谋,便难以致胜。 生而为人,各有其长。在知识的实践上,能做到活学活用,不为束缚的终归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如军谋之于冯劫、王离这般,只擅长拾人牙慧,不擅长推陈出新的。 所以白天的战事才会引起章邯如此多的不满。 他们之间少有隐秘。 王离用大弩开场,冯劫就知道今日不会见到攻城器具,对手选择了纵轻兵攀城。 鼓声作响六个三通,不需听见金鸣鼓歇,冯劫又知道,王离将以覆盖式强弩打击用作收尾,发起新攻。 还有夜袭…… 下市之时的炊烟才起,王离夜袭的念头就等同于已经公之于众。 冯劫不仅能笃定王离要夜袭,连夜袭的起承转合都能复盘出八九成来。 因为秦王政十一年,尉缭子与始皇帝奏对,论及夜袭。他讲到夜袭应该发起于白昼,可使大弩连射,毁凿城墙。至夜,遣勇士百余缄默攀登,放下绳索,迎兵千人。 这支完全由精锐勇士组成的小股部队就是夺城的主力,他们的任务是用最快的速度夺下城墙,洞开城门,以迎接在城外暗藏的战车与骑卒,抵定胜局。 这是大秦夜袭的标准答案,至于官方回答…… 同十一年,尉缭子与吕不韦论守,言纵千人守于城上,一夜四替,甲不离身,此既可明敌于先,又可备敌在后。 这也是冯劫的应对,准备四个千人守夜护城。 只是邯郸的军备自有其特点,新卒与王军差距过甚,所以冯劫只安排了三组轮替,剩下一支王军不参与轮替,只是备在城下,以策万全。 照理说,这样的攻防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因为城头虽阔,但考虑到每个将士挥舞兵器所需的间隔,四千多人足可以把墙头塞得满满当当。 千人戍守恰到好处,既能让更多的士卒好好休息,又不至于使城防出现太大的漏洞。就算遇上大举侵攻,四千守备也能保证士兵在城头占据优势,给指挥官调兵遣将的时间、 然而,冯劫忽略了章邯。 章邯就是优等生们当中的学霸级人物,不仅熟读全部的知识点,还能举一反三,从全新的角度解答问题。 秦军破天荒解决了黑暗中无视界弩阵的技术问题,一个照面就让城头守军片甲无存。 冯劫在第一轮交手中吃了大亏,且千人战死竟还不是紧要。紧要的是,即便他在发现敌踪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备军接防,城下的秦军还是抓住了这片刻的宝贵,成功登城。 因为他们……是北军! 作为大秦麾下最后一支精锐常军,北军与关东诸强,亦或是章邯的刑徒军都不同,兵甲齐整,训练有肃,战法娴熟,纪律严明。 章邯不断给着冯劫惊喜。 北军的夜袭如同昼侵,不仅有弩阵开道,还置备了简陋的军械云梯,直接在城下架起宽阔的斜面,小跑着飞奔上前。 他们以伍为单位,自南北两端翻上城头,其中两人持短剑锥盾,两人持骑弩策应,还有一人执长剑,握短戈,左突右冲,斩杀来敌! 一个伍便是一个战斗单位,整整六七十个战斗单位攻防有序,背倚着城垛,便是敌住二三十人也不显弱势。 冯劫的备军晚其片刻临岗就位,却难以发挥人数的优势,猬集难进,退又无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北军登城,呼喝着战号轮番进前,把赵军打压得哭喊无门! 鼓过六十! 城头已经挤满了人影,不时有士卒无查,惨叫着被身边人挤下城去。 冯劫看着眼角直抽,咬着牙,命令城下那支王军带上弓箭,发动反击。 不一会儿,战线终于稍有稳固。 夜里并不适合弓弩发挥,但现在满城上都是人影,泾渭分明,只要抛射,或多或少都能给秦军制造麻烦。 冯劫长舒了一口气,问随人:“贰叁陆曲集结如何?” 随人急禀:“陆曲驻防最近,已全数集结到位,贰叁二曲尚有缺失。” “令陆曲执弓上城!这该死的北军,怎这般多!” 冯劫又一次加派了兵员,且是整整一曲五千人马。如此一来,城头的赵军就达到近万,趁这间隙登城的北军也达到三四千人。 这个密度已经完全超标了,到处都是人影,士卒们肩踵相继,只能随着大流进退,绝望地迎向面前的刀剑。 第一百零八声,鼓声顿停! 冯劫眼色一凝:“去城下点卯,贰叁二曲凡失期者,皆斩不饶!” “嗨!” 身边的令兵飞跑下城,冯劫手撑着窗台,突然在震天的喧嚣当中,听到了风的乱流…… 他目瞪口呆。 “王离……你好狠的心!” 弩阵降临! 密集的弩阵像雨点般杀入猬集的军丛,横扫过野,避无可避! 城头足有上万人,三分秦,七分赵,他们在弩阵之下皆无二致,只有一张张难以置信,又痛苦哀嚎的待死嘴脸。 一轮弩阵,两轮弩阵…… 两轮弩阵过后,城上便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千余活人。冯劫的脸色白得透明,对随人说:“去下令,无论秦赵皆下城避矢……还有……” 他话音未落,第三轮弩阵已至,收割了城上最后的性命。 城下又响起秦人的战号,第二批北军开始登城,人数更多,士气更旺! 冯劫很想立刻就冲下城去,告诉他们方才发生的险恶。 可他知道北军不会信。浓重的夜色会掩藏住一切,于城下的人而言,方才的尾声必定是己方的勇士攻城失败,弩阵清剿了城头的赵军,而他们……将成为下一批勇士。 还会有下一轮弩阵么? 冯劫猜不到,也不愿去猜。 他绝望得闭上眼睛:“令……贰曲登城,请李良将军……备战!” 第七二二章 做生意嘛…… 战已至平旦。 三个轮次的弩阵过后,王离不知道赵军究竟被剿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麾下的北军,已经有万余人枉死在城头。 他挥军攻李恪,北军战死不过六千七百。 将闾作反,章邯引三万北军平叛,整场战局仅有死伤三十余人。 他前些日袭杀项梁,如此大战,短兵相接,北军的耗损也不过区区八百余人。 可就是这么短短一夜,北军就战死了近万人,而且其中的大半还是死在大秦的弩阵下,死在……北军自己的弩阵下面!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长夜就要过去,天边已有曦色。 章邯袖着手来到王离身边,一脸轻松道:“天快明了,眼下邯郸既未告破,我度冯劫当是动员了大量军力。趁着天明之前再放轮弩,扫平障碍,今日邯郸可下。” 王离麻木地看着章邯,不喜,不怒,不言,不语。 章邯愣了一下:“王将军,何不下令?” “城上军士,是北军。”王离突然抬起手,稳稳指向夜色下的邯郸,“自昭襄王与宣太后平灭义渠,北军乃建。六十年间,始终为大秦戍守国门,兢兢业业。” “直至十余年前,屠睢请攻岭南,先陛下仁德,许其奏请,抽调北军精锐,另立南军,将领五十万悍勇,为大秦开疆拓土,南境乃定。” “又数年……郯君接掌北军,节制西北诸君,对战匈奴。两次北伐,匈奴国灭,北军裂作西北二军,将戍守的防线拓至整个西北国境,保国安宁!” “内患生矣!西军作反,南军不令,中原旧贵群起为贼,而可为陛下平定不臣者,只剩北军!维系大秦国威者,亦剩北军!” 王离抬高了音量,目光灼灼盯着章邯:“北军灭,大秦亡!上将军,你可知自己究竟在作甚?” 章邯怔怔看着王离,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他把北军当成了麾下一支普通的军队,只论胜负,不计死伤。 北军可以死,参军入伍,夺功殉令本就是将士的天职,若是遇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在攻伐中身死战亡,北军上下谁也不会皱个眉头,说个不字。 可北军又不能轻易死…… 尤其是像今夜这样,被章邯一次次当做引诱赵军聚合的饵食,死在自家弩阵之上,屈辱而亡。 尊严的北军会有反弹的,现在王离所说的话,就是北军反弹的征兆…… 可惜啊,只要再有一轮弩阵,冯劫应该就再无回天之力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章邯苦笑着闭上眼睛:“大营事忙,邯先回大营处置杂事,就不打搅王将军了。” “送上将军!” 夜袭告结。 清晨的朝阳有如血色,映照在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上。 北军退去了…… 王离遣人向冯劫传书,休战三日,各敛尸骸。 冯劫同意了。 这一夜,赵军死伤两万三千余人,其中至少七成战死,这个数量几乎占到邯郸总兵力的三成大数,以至于作战之时,双方必须分派人手将脚下的尸骸清理到城下去。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一次又一次发生的屠杀几乎要把整个赵军折磨崩溃。 所以,冯劫虽舍不得那些北军身上的战甲剑盾,却更需要时间喘息,特别是需要时间来等待张耳那头突袭敖仓的消息。 将军李良气喘吁吁地登上门楼,随手把手上的橹盾和短戈一丢,四叉八仰箕踞在地。 “相国,今夜少说有万余北军死在城下,那些精甲、剑盾,咱都不要了?” 冯劫苦笑:“三日休整,万余剑甲,将军要什么?” 李良纠结了半日:“我派亲卫,趁北军的收尸队上来之前,能取多少,就取多少,如何?” “叫他们换上百姓的衣物,万万不能口称王军……还有,遗在城头的军械皆不必急。眼下正在战时,不许敌军登城总是应当……” 李良兴奋得一蹦而起:“得令!” …… 秦二世三年,十二月十二,大河畔,敖仓边。 张耳将修武两万轻兵偷渡大河,趁着夜色突袭了守备空虚的敖仓,一战而下。 他把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城中秦兵多数坑杀,百姓居民不得进出。他让自己的士卒换上秦人的衣甲,不换旗帜,自己则领着几个得力军士,做了投诚的敖仓令的随身亲兵。 第二日,有章邯遣人过来运粮,张耳让敖仓令应付过去,该给多少就给多少,整个过程,除了街上的行人稀少一些,几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然后……他就把雍国的商人接了进来。 被吕泽全权委派过来的吕释之面色古怪地看着如山的粮草军资,讪讪问道:“张丞,您真准备用敖仓军资冲抵那五万金赊欠?” 张耳哈哈一笑:“释之兄可莫欺我,敖仓军资可供二十万大军吃用十载,何止五万金?” 吕释之挠了挠头:“贼赃不可以官价论,而且你们属于不告而取,真能腾出足够的时间,叫我把敖仓搬空?先旨声明,过了河的物资才是大雍的,河南盈亏还得赵国担着。” “此事我懂。”张耳殷勤地扯着吕释之的袖子,“搬运敖仓乃赵国的举动,大雍对此一无所知,不沾干系。只是既然过了大河,这些物料可算不得贼赃了吧?” 吕释之愣了愣:“张丞言之有理,释之孟浪了。如此,大雍六家商会负责为张丞寻找民夫车马,以过河物料之一成抵扣人力,余下的,皆以官价结算,多退少补,如何?” 张耳笑着伸出手:“一言为定!” 现如今,雍国商人不仅有钱,还有人脉,有遍及天下的基层结构。 一日之间,他们就从周边各郡用高价动员了十万民夫,足够的车马,其中既有秦人又有赵人,甚至还有韩人和已经灭了国的魏人,就连敖仓本地的民夫都有。 大家浩浩荡荡薅着大秦的羊毛,一辆辆满载的板车通过浮桥开往对岸。 这样嚣张的行径自然不可能封锁消息,然而三川郡至今没有新的郡守,老郡守李由当初立功心切,又带走了三川几乎全部的兵马。 身在郡治雒邑的郡丞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 他派出了十余波人马给章邯送信,但因为取不出大雍商会的验传,上不得浮桥。 驿使们又想到用秦人的渡船,可偷运开始第三日,张耳就挥军攻袭了船渡,一把火把三川郡辖内的渡船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下不用再通传了。 章邯很快就知道了敖仓出事的消息,命令维持后勤的刑徒军封堵物资,夺回敖仓。 副将司马夷聚拢兵马,引大军荡平河内郡,又自领五万人马与张耳隔河鏖战,另五万人则在校尉郑缶的带领下,截住了吕释之的搬家公司。 没有雍军,没有兵将,只有干干净净的一群商人和漫山遍野,热火朝天的民夫和百姓。 郑缶被这样的情形怔住了…… 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大雍吕氏临治商会、马邑苏氏商会、裘氏平阴商会、冯氏马邑商会、苍氏阳周商会和程氏磴口商会就在刑徒军对面排开了战阵。 二百多悍勇的护院领着三千民夫,推着一千辆大车在刑徒军面前一字排开,哗啦一声掀开草席。 金镒、铜钱、美玉、玩赏…… 吕释之笑盈盈站在阵前,像斗将邀战的猛士一般抖开一卷竹简。 “对面可是大秦刑徒军校尉郑缶?” 郑缶被对面的金玉晃得睁不开眼,气弱问道:“你是何人?” “我乃大秦武安君、戎狄上将军,大雍左丞相,墨家钜子李恪的次舅,亦是大雍吕氏临治商会驻秦、赵、韩、魏总掌柜,你翁的座上嘉宾吕释之!” 这名头简直了…… 郑缶的气势越发衰弱:“那啥,你们运送的可是敖仓军资!” “此乃与赵王柏的交易之物!” “可是取自敖仓?” “不知。” “不知?” 吕释之郑重点头:“将军,商事繁忙,不便久留。我在路上捡到些许郑家遗落之物,雍商不取无义之财,如今原物奉还,完璧归赵。将军不曾见过我们,我们亦不曾见过将军,可好?” “呃……” 吕释之也不等郑缶回应,猛一甩袖子:“山高路远,他日再会。将军,告辞!” 十七日后,司马夷得郑缶军报,他自平阳、野王一代偷渡过河,已夺回荥阳、敖仓,然敖仓被赵相张耳付之一炬,城池焚灭,颗粒无留。 至此,血战的邯郸终于迎来转机…… 第七二三章 太学之本 又是一个端月。 极北雍境银妆素裹,大河两岸万里冰封。 在塞上相府私宅中的一片梅园里,正在进行一场极高规格的叙闲。 叙闲的场地是梅园中一座特别的赏亭,六角型的亭子看似无异,实则却围着硕大的落地玻璃,使寒气难入,庭内如春。 李恪亲手烹着茶,见水开了,舀一些到手边的瓦盆,瓦盆里有几支雕功精美的白玉细瓶,瓶颈封着口,叫人难窥内里全貌。 “北境冬寒,却也有冬寒的好处。塞上梅开花期极长,饮梅茶,吃梅酒,赏梅花,再食些梅酥梅饼,才像是士子文人该过的日子。” 注了半盆子开水,李恪起勺重添满茶盆,又多洒了半把梅瓣,任洁白的梅影铺满水面,这才含笑作请。 “鮒子,秉公,梅酒这会饮暖热正宜。恕小子托大,就不为二位斟酒了,如此大伙叙起闲来也能自在一些。” 他对面二位老者皆笑,口称着不敢,各自从瓦盆里捡出一支玉瓶,起开封口,给自己斟上一盏飘香的淡青色酒液。 称鮒子的老人含笑曰:“趁夏子的茶还未沸,秉公,你我二人先品一盏。” 称秉公的老人举盏失笑:“都言儒学法礼,偏你这学儒的老匹夫,端得自然。” 鮒子朗笑:“老矣,老矣,便是秉公把老朽夸出花来,老朽也不去学道。” “你便是学,何人能教?”秉公作出一个玩童嘴脸,“鮒子,饮胜!” “秉公,且饮!” 便是在当下乱哄哄武人当道的时局里,这两个老头也是当之无愧的世之顶梁,家国肱骨。 鲋子是孔鲋,孔子八世孙,当今天下儒学掌教,儒学八脉名义上的共尊。 秉公是唐秉,听闻是尧帝之后,眼下则是在大雍有着巨大政治影响力的道家商山一脉学正,商山四贤之首。 而现在,他们在大雍都有了各自新的身份,院长。 去岁五月,扶苏以雍王的名义许建太学,向天下许诺学城建宫,百家视同,诚邀世之大家赴雍共商。 这道《召贤令》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六七月间,诸多大家领弟子从人齐赴雍地,诸强不能强阻大家北上,便纷纷宣建学宫,一时间有楚宫、齐宫、越宫、韩宫。 葛婴和唐秉站出来,宣布墨道两家只驻雍,不他顾。 至八月,法家最后的老人家,冯去疾之兄毋择弃官逃雍,正式接受扶苏所请,入法学院任教。 三家精华纷纷入雍,儒家代表孟舒又适时传回了李恪的善意,孔鮒决定北上,诸强的学宫计划至此成为泡影。 十二月,学城落成。扶苏依太子东宫的标准,在学宫组建了文、武、卫、侍、勤、驿齐备,总人数越五千的学宫署,各院教授与教辅约八百人亦当时入驻。 各自适应之后,学宫于月中组织了宫中第一场盛事,院长率敖。 这场率敖在仪式感的同时也充满了形式感,因为连李恪都没料到,学宫的第一届教辅居然会达到现在的学术标准…… 结果,墨学院院长葛婴,法学院院长冯毋择,道学院院长唐秉,儒学院院长孔鮒,兵学院院长由李信兼任。 唯一产生竞争的是两家杂学院,文学院以名家胜出,理学院则以农家胜出。 完成了这些,学宫构架才算是正式完成。 招生要待二月冰消以后再行开始,但李恪这个祭酒却早早就把行政杂务甩给了憨夫。他需要实现自己对各家的承诺,暨不通过任何方式干扰各学院的招生与教学。 但也不可能彻底甩手…… 关于学宫的未来,关于各家学子的发展甚至于百家的前景,很多信息还是需要李恪通过类似私会的方式与各家共商,憨夫替代不了,也没有足够的认知去替代。 所以自十二月未,李恪就开始陆续与诸子会面。先见诸墨,又会法兵,之后是连着两场为杂家洗尘的大宴,儒道是最后一场,也是难度最大的一场。 茶沸了…… 李恪给自己斟一盏茶,端起来轻轻吹着热气,待可以入口了,才笑着说:“小子不擅酒,今以茶代酒,敬二位先学。” 孔鮒与唐秉皆饮胜。 饮罢,孔鮒看着亭外秀美的雪景,不由感叹:“此物是叫玻璃吧?剔透晶莹,可收天地而远寒暑,夺造化也。” 李恪诧异地咦了一声:“若小子记得不错,官舍早几年前就替换了玻璃窗,鮒子当日夜得见才是,何以感慨?” 唐秉哈哈一笑:“我知鮒子何以感慨。官舍之玻璃逊色,一入严冬,寒雾终日,岂能与夏子私物相媲?” 李恪愣了一下:“二位可是在房中煮水了?” “雍冬严寒,暖道干涩,谁家又不是煮水宜室?” “二位实在误会玻璃了……”李恪苦笑摇头,“玻璃隔绝内外寒热,本物生凉,而水汽热,水汽附于玻璃则成水珠,水珠细密,隔断视线,非是玻璃隔断视线。” 两个老头听得一愣一愣的,啥水化汽,汽化水……水明明无色,盖到玻璃怎么就变白了? “二位见过雾,白烟氤氲否?此亦水汽之色也。” 孔鮒不服气道:“依墨子之说,玻璃无异。那何以我等煮水便有障结,墨子煮水,却能无恙?” “这可是房亭构造的问题。”李恪拿指节磕了磕亭柱,发出一声声沉闷的空响。 “此亭建为观亭,亭小而密。为赏美景,其暖道铜管皆埋于柱间,与玻璃比邻。二位不觉得此亭的柱位略有些密么?若是依常规分柱,其热力不足以通传至整面玻璃,亭中就该起雾了。” 孔鮒似懂非懂:“玻璃加热,便可除雾汽?” “自然可除。” “玻璃无异?” “皆一坊所出,何来异处?” “何以官舍不用此法?” 李恪耸耸肩:“官舍房阔,总不能在房里戳满柱子,如此出入也不方便。说起来,同式的赏庭学宫中有不少,各院有之,公园亦有之。” 孔鮒挑了挑眉:“当真?” 李恪失笑一声,又敬一盏。 “二位其实大可不以玻璃作伐。我既请建太学,便不会厚此薄彼,更不会像个稚童似的,在细枝末节上苛责诸学。太学一事,只为共进齐勉。” 李恪突然挑开话题,孔鮒和唐秉脸上却无异色。 唐秉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不知夏子心中,百家未来如何?” “百家者……有争鸣,才有百家。”李恪诚恳地看着二人,“争鸣为百家之源,源止则水竭。我知道,百家成学数百年,皆以邪说视彼此,儒非法,法非道,道非兵争,墨非儒礼,妄以一家之说罢黜百家,使帝王从一志,用一法。” “这其实是不对的。百家以各自所学论争百年,日益精深,其特性彰显,缺陷亦彰显。就譬如说我墨家,墨家擅工器,可强国本,这个说辞二位没意见吧?” 孔鮒与唐秉唯有点头。 想李恪出世,大雍裂土,墨家在雍境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与发展。 广袤的农田上奔跑着硕大的机关,被解放的农人加入到工坊。整个雍境化身为巨大的工厂,雍国的产出正供应着整个华夏的需求。 世人皆视雍境为乐土,诸强皆以雍产为上佳。 正是借重了墨家的势头,大雍明明没有掺和到这场席卷天下的战争当中,却已经日渐显露出天子王气,说墨强国本,这世上谁也反驳不出一个不字。 但李恪肯定不是为了夸耀。 有太学在手,各家各脉皆要仰其鼻息,至少在眼下,他根本就不需要这种没来由的优越和夸耀。 果然,李恪自顾一笑,话锋调转。 “二位知道我受王上信任,若真有意罢黜百家,独尊墨学,王上十有七八会应允。可这对天下好吗?亦或是说,于墨家好么?” “墨学发展至今日,以墨艺工学为根本,辅之以政、商、哲、兵等学论,教养出的墨者多有技术官僚之特点,刻板、求真、鼓吹工商。” “似这等墨者,司空则优,司法、司军事尚可,却难以捋平政务。二位皆精于本学,平心而论,儒道可驱墨而独立国否?” 在权威隆重的墨家钜子面前,就算他们心里想说可,真落实到嘴上也只能是不可…… 李恪把两手一摊:“废争鸣,罢百家,则墨家缺失成国缺失。墨家为完善自身,唯有分出精业的力气去吸纳百家,久而久之,则儒墨、道墨、法墨并存,虽都顶着墨家的名号,却又与现在何异?世人可还能记得墨家本来的面貌?墨者可还能记得墨家本来的面貌?” “求全而失之精也,俱亡也。立本而互争鸣也,相兴也。以墨强国,以法明序,以儒教民,以道养君,以兵家平不臣,以百家杂学兴天下,此立太学之根本也,无伯仲也,小子请二位先学……助臂!” 第七二四章 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敖仓的沦陷把章邯与王离共同推到了存亡不定的境地当中。 章邯失去了最重要的后勤基地,心里难忍怨怼王离的妇人之仁。王离日日血战在邯郸城下,该有的补给却越来越少,自然也对章邯失却后方重地的巨大失误多有微词。 这种结果似乎是必然的。 章邯与王离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军人。 王离善经营,缺乏攻击性。他能把几十万大军的操演衣食筹备得井井有条,七八个郡握在他手里,也能把各地防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不使有失。 这种能力,在他任北军裨将的漫长岁月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章邯是天生的将军,不知疲倦,不动恻隐。他在正面战场上的胜率高得惊人,且无论是杀敌还是自损,消耗都大得惊人。 但是,死人是必定会折损士气的。 所以章邯将兵充满了攻击性,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他会用不停的胜利来喂养军队,用越堆越高的功勋和承诺来麻痹自己麾下的将士。 将领的选择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麾下兵卒的心态。 章邯的军队惯不重视巩固防务,似陈县那种得而复失,几度更迭的情况在占领区各处都时有发生。因为在刑徒军的认知里,只要把丢失的城池抢回来,一份功勋就能变成两份。 如此善攻者主御后勤,善守者纵兵酣战,其结果就是,敖仓丢了。 敖仓丢得一点也不冤。 李由战死在外数月,咸阳一直没想过要委派新的郡守,以至于偌大一个三川郡全部交给个六百石的郡丞主持日常政务,守备废弛,乱象横生。 章邯也从未生出过接管敖仓的念头。 这既是因为强行接管朝廷官仓容易引来赵高忌惮,更是因为三川郡没有郡守,小小的郡丞对刑徒军有求必应,根本没有全面接管敖仓的必要。 而且中原之地无重兵。 自从项梁战死之后,三川郡左近根本就找不出能与四十万秦军掰手腕的势力。敖仓便是不小心丢了,区区几千数万个泥腿子,莫非还能把敖仓吃空了不成? 各种侥幸、戒心、思虑、习惯汇集到一起,最终变成了张耳的绝佳机会。 整整十万大军被大河阻挠,张耳则在秦人的眼皮底下轻轻松松做成了这笔大生意。 他不仅用敖仓的军资偿清了五万金的高额债务,还额外换来了一万精骑的全套装备,经由代郡、恒山,偷偷运到巨鹿城中。 赵柏大喜过望,当即晋封张耳为昌城君,以彰其功。 搬空敖仓的意义如何说都不会过分。 一方面,王离对邯郸的攻势明显弱了,兵力着紧的冯劫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在邯郸城中大肆招兵,共御暴秦。 另一方面,赵柏派去盱眙的使者在被冷落了整整两个月之后,也终于得到了楚王熊心的召见。 这是历史性的一次会面。 时盱眙高朋满座,不仅有楚王熊心,还有楚国主张合纵的宋义、齐国使者高陵君,以及赵柏所派出的使臣,张耳之子张敖。 诸位皆有意合纵之人,眼见秦军后勤将断,不一会儿就把话题转到了正事。 张敖来前曾得赵柏全权,又向其翁张耳问过策略,以楚人好名,就奉楚王熊心为合纵盟主,以楚国上将军为联军将军,愿倾赵全力入盟军。 熊心大喜。 轮到高陵君,他又旧事重提,请楚斩田假,赵斩田角、田间,则齐入联军,一切为盟主马首是瞻。 这让赵楚不由为难起来。 理论上,赵国正在生死存亡之际,就算章邯断了后勤,凭赵一家也吃不掉他手下的四十万虎狼之师,所以区区田角、田间的性命,赵国是千肯万肯的,但张敖却不能直接答应。 因为田荣的要求是,楚、赵双方都要交出庇护者,若楚不同意,赵国上杆子允下来也只是枉做小人。 而楚国那边,为了盟主的名声,熊心也愿意杀田假。 然而……田假在项籍手上,楚国的兵勇也全在项籍手上,项羽愿或不愿,他做不了主。 眼见合纵之事陷入困境,张敖不免急切。 他说:“臣闻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王于上,而楚莫不从。何以区区之死生,王无以决耶?” 熊心臊颜说:“项籍,猛士也。今掌国军,如之奈何?” 高陵君笑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若以义领王军,再以高贵许籍佐,则王军尽王矣。” 熊心大喜,遂应下杀田假之事,移驾彭城。 到了彭城之后,熊心以犒赏之名,封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又封项籍为鲁公,刘季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将砀郡兵。 这一番连消带打,昔日项籍的臣下都成了与他平起平坐的重臣。 项籍恼怒,故当熊心要他交出田假,换取合纵之时,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熊心由此更加信了张敖与高陵君的谏言。 然而,楚军的根骨都是项梁和项籍叔侄构建起来的,熊心无法明着谋夺,就找来宋义商议。 宋义是有学问的老实人,深知历史上因为夺军而至君臣二心、家国灭亡的例子数不胜数,就反过来劝熊心。 “王上,暴秦在赵,辎重不备,必祸民就食,故赵数请,此急也。鲁公叔侄有功于国,历百战而成雄军,非一日一令可夺,此缓也。王何以弃急而就缓,而冷将士之心耶?” 熊心不由苦笑:“孤欲杀田假,籍不愿,则合纵不可成,此事当如之奈何?” 宋义谏道:“秦军粮秣断矣,此天赐之功,不可不取。若齐不出兵,楚赵亦可合纵。” “楚之兵卒知籍而不知孤,孤如何差使?” 宋义叹了口气:“鲁公非不敬王上,而是王上此番许其将佐为重臣,唯鲁公无官,他心中不忿,故才唐突。今臣有一谋,请王裁之……” 两天之后,熊心送走了高陵君,召集诸将,会商于彭城。 他先说了赵国的困境与秦军的困境,又宣布楚赵结盟,将于巨鹿共克秦军。 项籍对熊心已经多有不满,自然不从。 可熊心不怒,先让刘季将本部兵马一万人,向西略地入关。又自顾自任命宋义为上将军,称卿子冠军,以项籍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共领大楚全军,北上救赵。 所谓大楚全军其实就是项籍和吕臣的本部兵马,拢共十万余人。 项籍刚要再作反驳,熊心却轻飘飘蹦出一句:“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王,就是称王。 熊心亦是王,说出此话,就表示先入关中之人将与熊心平起平坐,建国封王。 项籍目瞪口呆,求助的眼神望向范增。 范增试探问道:“既然先入定关中者王,何以武安侯西略,而我等北狩?” 宋义站出来说:“上将军之职为楚赵联军之职,及至克定秦军,此职立废!” 范增眉头紧皱:“亦即是说,我等欲攻略关中,需先克章邯?” “章邯有虎狼四十万,不克此人,何言定秦?” 范增眼睛一亮,向着项籍暗暗点头。 项籍当即伸出手:“我等……一言为定!” 第七二五章 内情不济 赵楚结盟标志着二世时期的民乱正式步入第三阶段。 砀城,顶着偌大名头,实则只有一万民兵的刘季战战兢兢踏上了西征的步伐。 彭城,为了尽早克灭章邯,项籍强奈着心中不忿,在宋义的领导下北向巨鹿。 邯郸,死守了近两个月时间,城中可以煽动的民壮基本都已经死在城头了,早先的六万兵勇也只余得两万出零。 器甲破损,军资告竭,冯劫的守城之旅越走越窄,大体上……已经看到了尽头。 总体上,雍商的活跃使守城这件事变得不易。因为守城首重众志成城,在屠城的压力下,守城方往往可以用廉价的谣言汇聚全城之民力。 然而现在有雍商…… 老百姓都知道,不管是谁攻城,最多就是加征些赋税,给得了就给,给不了还可以将阳去雍境。 雍境对那些接受调济的移民政策还是宽松的。去的地方虽荒僻些,但第一年分配田宅,不仅免去徭、役、租、赋,还按人口给予基本的衣食补偿,帮助新民渡过难熬的乔迁之难。 更重要的是,雍国的移民政策如此透明,早就通过雍商之口传遍天下,任谁都无法从中作梗。 所以守到这会,即使冯劫每日小心翼翼,对王离见招拆招,他能用的手段也已经消耗殆尽。 张耳在敖仓做得极好,可或许是做得太好,章邯反倒没有如他们所预料般乱了阵脚。 他表现得太镇定。 十万后军在河内一分为二,一路攻伐上党、河东,一路北上太原、代郡,一力掠夺官仓,征发民力。 大营则北迁至邯郸郡北,地势平坦的刺原县,还是一支五万人的偏师发出,入主恒山,转战巨鹿。 章邯把麾下兵士变成一张大网,赵境在一两月间丧失殆尽,海量的物资被收集到大营当中,不仅解决了军粮之危,还成功缓解了他与王离之间的矛盾。 有了充足的后勤供给,又没了章邯近在咫尺的指手画脚,王离得以继续按着自己的节奏压榨冯劫的潜力,按步就班,攻伐邯郸。 面对此等情势,在山林采了好几个月山货,只等着章邯与王离反目的彭越傻眼了。 赵柏给他的命令是烧毁章邯大营,力保冯劫和曲阳夫人不失,可章邯手捏着十万刑徒军,像长了钉子似坐死了大营,居然一点没有要参与邯郸之战的意思,而冯劫却快完蛋了…… 思前想后,彭越只能硬着头皮去劫章邯的运粮队,才得手两次,就被章邯用火车伏兵之计困在井陉山地,一战大败,损兵三万。 在突围中挨了三箭的彭越仓皇而走,章邯当即给王离去了封信,用词极之客气克制,几乎是用商量的口气,请王离关注邯郸城外,谨防赵军里应外合,突围而走。 那封信成了王离烤羊的柴火。 二月初七,在巨鹿接收了一万精骑,重新变得兵强马壮的冯劫大破东门秦营,早有讯息的冯劫裹着曲阳夫人弃城而走,逃奔巨鹿。 及其时,随行仅剩下副将李良以下,王军共两千七百余人。 自知理亏的王离只得亲赴刺原请罪,章邯看了他半天,冷冷吐出四个字:“酒囊饭袋!” 秦军内部正式决裂。 就像夫妻合离一样,章邯与王离分家,首先要面对的不是上命,而是财产分割。 军队就像崽子,能干的北军随妈,只认王离,不认章邯。章邯也用不惯弃不得,伤不得的大秦精锐们,整整十五万尽数丢给了王离。 刑徒军是章邯亲子,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用得顺手,章邯全握在手里,二十万人一卒不少。 辎重则像家产,咸阳的补给早在二年年中就彻底断了,现在连敖仓都丢了。 王离的北军要斗食,可手上除了个清洁溜溜的邯郸,一城也无。 他索性撕破脸,带北军冲营,从章邯手上强夺了近七成仓存,章邯的军队散遍赵地,一时难集,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与王离从此不相往来。 这出闹剧演了整整一个月,三月十二,王离兵发巨鹿,想扫定赵国,一雪前耻。 章邯听说王离动了,反而不急了。他在刺原收拢粮秣,安坐壁上之观,只静等着王离出丑。 于是,王离东进,夺占曲梁,直扑巨鹿。赵柏退无可退,唯有一面命张敖催促宋义赶路,一面集结邯郸、修武、巨鹿兵将,整合出七万余卒,交给彭越迟滞王离。 彭越打得异常辛苦。 无论王离的战术战策有多保守老旧,可北军的战力摆在那里,又岂止于凌驾。 想在没有高城为凭的野外以赵卒挡住北军,难若登天。 但彭越心知,赵国存亡如今就系在他一身,他必须把王离拖住,甚至还要留出余力防备章邯,绝不容有失。 他再一次发挥了自己的特长,袭扰,分割,化整为临。 七万良莠不齐的兵马被他分成两部分。 一部三万,领将李良,以精骑强兵,虚设旗帜远远吊在王离侧翼,摆出随时决战的架势,又绝不让王离揪住尾巴。 另一部四万,由他自领,手下皆是几路败卒残兵,以及从修武回来的轻兵弱旅。 他把这些比民兵只多了经验的残卒分成人数不等的七八十份,散遍原野,只攻后勤,而且不予饭食。 想吃饭就去抢,抢百姓是抢,抢王离也是抢。 饿极了的兵卒们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进取心,不仅促成了邯郸郡南大规模的移民潮,还让王离的后军一日三惊,有好几次险让彭越得手,夺了粮去。 眼下粮比命重…… 王离在心惊肉跳当中放缓了行速,每每都要扫荡周边百里,才敢前行五十。 只可惜宋义辜负了彭越的努力。 楚军北进,在白马津渡过大河,行至安阳(此邯郸郡安阳县,位在邯郸西南,非代郡安阳)而停步,一驻就是四十六日,每日只操练论战,不予进兵。 项籍通过雍商得知了章邯与王离闹掰的消息,思度章邯缺粮,王离将弱,心里不免火热起来。 一方面,他想击破秦军,为战死的叔父项梁复仇,另一面,先入定关中者王的允诺也在不断啃噬他的耐心。 刘季正在广袤而空虚的中原顺风顺水,他却被宋义拖在这里! 项籍心里愤恨,就找到宋义,要求进兵。 “上将军,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老实人宋义不这么想。 赵军独抗四十万秦军半岁,毁敖仓,间二将,秦军早不复半年前气吞天下之势,赵柏的声望由此高绝,隐隐已经取代楚王,成为抗秦的领袖。 原本三国合纵,再裹上偏安的燕韩和灭亡的魏国,盟主的名望可以让楚王扳回一城,但项籍不愿交出田假,六国合纵就只剩下两国联军,谁为主盟都得二说。 既然秦人日暮,宋义不得不考虑以后。 雍在北,越在南,皆不思进取。唯楚赵共居中原繁盛,这两国中,究竟谁能站稳脚跟,为天下共主? 似乎……是赵。 赵国虽与大雍打过战,但人家认错态度良好,赵柏与李恪还有旧交,无论如何,李恪与雍都没有理由偏帮楚国。 所以,赵柏该死,赵国该灭。哪怕不死,这一次也要赵国耗干国力,从此沦为楚国附庸。 他苦心劝项籍:“鲁公明鉴,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也。” 这话……和范增劝项籍的基本没差,只是范增说得更简单,只曰:“今鹬与蚌相争,我等尽收矣。” 项籍无力反驳,只能告退。 本来这事也就这样了,赵柏难逃一死,楚秦胜负两说,可宋义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一桩心血来潮的指派,却把事情彻底推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七二六章 舞台 时,秦二世三年,四月近末。 王离忍受着赵军袭扰,在曲梁至巨鹿的山泽之间挣扎前行。 彭越咬牙层层设防,连请赵柏迁出巨鹿,退入漳水边的沙丘行宫。 刘季带着他的民兵西略进军,攻昌邑,被更卒打退,返栗县,遇到陈胜遗将刚武侯来征粮,就杀将夺军,吞并四千兵卒。 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百足之秦,死而不僵,各路流散的反秦势力比秦国的县尉和更卒好欺负多了…… 于是他调整战略,转攻高阳。在高阳占地为王的魏将皇欣与申徒武蒲泪奔投诚,刘季越发壮大。 高阳县有监门郦食其,师从纵横,心有大志。他见刘季兵强马壮,与不思进取的皇欣之辈不同,就自投其门下,要说服在陈留任县尉的兄长郦商投刘,陈留乃下。 夺下了秦占的大城,收其军,取其粮,刘季的底气一下足了。 他抖着胆去攻启封,郦食其又说:“愿凭三寸不烂之舌,为君侯开道。” 他凭兄长的名声连夜混进启封,求见到县令,鼓动口舌说楚军悍勇,楚将野蛮,唯刘季忠厚长者。请县令为百姓计,开城纳降,投奔义军。 县令一脸意味难明的表情:“食其君,我听过你……” 郦食其精神一震:“上令亦知晓我名?” 那县令点了点头:“坊间传扬,食其为陈留尉弟,学纵横,饱诗书,才甚其兄远矣。我今日幸见,确合盛名。” 郦食其难免自得:“上令,不知开城之事……” “我尚有一事不明,食其可愿为我解惑?”县令突然问。 郦食其噎了一下:“上令且言……” “雍王与武安君在塞上开学宫,广纳天下才高士子,纵横得重,与兵家共成一院,不知食其为何不去?是未受请邀?还是不愿埋首书卷?” “不……不曾受邀……” 县令点点头:“食其可知学院为何不邀?” 郦食其红着脸:“或不闻我名……” 县令失笑摇头:“非也,非也,我听闻学院用人皆以士林自请,食其于士林有望,如何能沧海遗珠?” “那是为何?” “因为呐……”县令砸吧了一下嘴,“纵横者,话术虽重,也得知天时人世,方可说人。食其,你说楚人要屠城?放十数年前或有可能,可这天下已乱了两载,你可曾闻何城被屠了?” “呃……” “你或是根本就没扫听过天下之变吧?”县令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的肩,语重心长,“天下军民皆赖雍境之产,然雍商有言二不贾,闭塞商路者不贾,屠城害民者不贾。刘季要屠城?屠啊!我李并等他屠城,看三月半载之后,他究竟是饿死,还是为天下恶,被唾弃而死!” 郦食其愣愣看着县令。 县令李并冷笑一声:“你或要说,刘季不敢屠城,却可夷我老幼全族。我再与你说一事,我出身陇西李氏,虽庶出不才,却也是大雍国尉之侄,相国武安君远亲。我至今不曾有幸与武安君面,然镇南将军信,大雍驸马左车皆我至交!我立于此,刘季敢杀否?” 郦食其失魂落魄出了启封,回到军中,刘季问成败。食其思及李并之辱,羞恼难忍,请刘季攻杀并! 张良笑对萧何说:“若我所料不差,食其当是以屠城威吓,结果反受了羞辱。” 萧何谏刘季:“君侯,今天下乱,却不致大乱。诸强皆有求于雍商,则害民不可为,但征粮掠抢,杀官夺仓亦有。君举义旗,正也,可以秋毫无犯宣天下,则剑戈所至,民心所向。” 刘季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秋毫无犯,他造什么反,养什么军?还民心所向……军心离散还差不多! 拒纳其言,攻启封,败,退至白马,又遇到为章邯征粮的杨熊所部,又败。 他灰头土脸窜向颍川郡,抵近韩土,张良终于等到了为公子信谋事的机会,带着公子信请平韩国,刘季大喜允之。 张良遂与公子信攻韩。 凭着二人在韩国的威望,各城各军望风而降,横阳君出逃,坠山而死,刘季兵马扩至六万,兵精良足,再战杨熊。 杨熊兵少,不敌,孤身逃回咸阳,被赵高斩首。 一夜之间,刘季气候大成,转战陈县,侵攻南阳,第一次对咸阳产生了切实的威胁。 但天下的焦点依旧聚集在赵,在邯郸至巨鹿这片汇聚各方兵力六七十万的方寸之地。 宋义出了一手昏招。 他驻兵在安阳,一边等着赵柏败亡,一边心心念念,忘不了合纵能带给楚王的好处。 他思前想后,秘奏熊心,决定派其子宋襄出使齐国,再说田荣。 宋义为此准备了说辞,三句话不离先钱后货,也就是请田荣先出兵,待攻灭了章邯,他再把三个姓田的人头给齐国送去。 而为了让齐国看到大楚对这次出使的重视,他还撇开父子身份,以楚上将军的名义在大河畔宴送田襄,以壮行色。 他做得太招摇了…… 那时候,赵国之境几经搜刮,赤地千里。安阳附近别说无粮,连人都快没有了…… 楚军无法在赵地就食,一应辎重全赖楚国输送,士卒们饥一顿,饱一顿,难得饱食。 一边吃不饱饭,一边还要给宴会站岗,做宋义父子欢送使节的背景板,士卒们心里的怨言可想而知。 项籍突然开了窍,觉得军心可用,就对左右说:“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而其饮酒高会!此不恤士卒而徇其私也,非社稷之臣。” 很快,这句话就传遍了楚营。 第二天清晨,项籍以请奏之名闯进宋义帅帐,也不管这上将军醒没醒酒,一抬手就把他脑袋拧了下来。 项籍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夜叉般召集诸将,说:“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籍诛之。” 众将拜服,共遵项籍为假上将军。 项籍终于夺回军权,决议挥军疾进,与彭越策应,夹击王离。 范增忙劝说:“将军杀宋义,无令也。宜诸宋襄,死无对证。” 项籍一听觉得有理,当即命龙且引精骑疾追,在齐境追上宋襄的使团,趁其不备把使团上下杀了个干净。 范增出了第二条策:“将军假令,名不正。且以宋义谋逆报王,王必封。” 项籍觉得,范增果然深谋,赶紧照做。为了增加可信度,还让信使带上了宋义父子的人头。 可是……宋义出使的事熊心全程都是知道的,包括宋心的想法,思量,还有忠诚…… 熊心抱着宋义的头险些哭死过去。 哭完了,他梳洗整齐,不仅加封项籍为楚上将军,统领北进兵马,还顺手停掉了辎重的供给,要求项籍就食于敌。 消息传回,项籍对熊心越发憎恶,但又不得发作。 这时范增献了第三策。 “赵地赤贫,了无人烟,无粮则酣战不可为。可渡河,以东郡就食,据平原津复渡决胜。” 项籍从其策,连夜回师,沿河南横扫东郡,将濮阳、聊城一线劫掠一空,这才过河,直穿东武、厝县,疾趋往漳水之畔,沙丘行宫。 三年前始皇帝身死之处,三年后秦楚赵决胜之所……大战,将至! 第七二七章 两难 六月,天下情势传至塞上,被转化为一枚枚各色小旗,安插在相府的全境沙盘上。 李恪捂着下巴久久难言。 为了保护难得的工业人才,天下墨者在战乱之始便齐聚入雍,这当然有益于雍国的制造业发展,可同时,也拆毁了墨家这数百年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 情报是大事,一日不可绝,尤其在现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更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所以李恪很快就建立了替代品,也就是商团和集商所。 在雍国的行政体系当中,情报是明码标价的商品,只不过交易的对象只有一家,那就是官府。 官府收各地情报,依轻重缓急许以积分。这些积分不折金钱,却可以在竞标之后启用,折成标价。 这种特权相当于作弊,哪怕商团不能为此省下一个半两钱,也足以让他们趋之若鹜。 可万事万物皆有利弊,大雍的评定机制在刺激商团收集情报积极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得把政府的滞后性带到了情报工作当中。 上郡、雁门是重商之地,与塞上皆有距离,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各情报机构都习惯一旬一送,再加上来回路程的消耗,到李恪看见情报,往往是十五天甚至二十天以前的事。 平心而论,放在大秦这样的时代,一两旬的迟滞本不算出奇,反倒是墨家五至八日响应的情报网在很多人看来有些过于苛责…… 只是! 秦二世三年的四至五月间,天下的变化未免也太快了一些…… 上一组情报,刘季才被灰溜溜赶离启封,又遇杨熊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一组,张良突然出手,仅十二日就助刘季拿下了整个韩地。 韩王摔死了,刘季翻身了,六万大军气势汹汹杀败杨熊,以偏师攻陈,主力进袭南阳。 这下真了不得了…… 南阳可是大秦的要地!她的腹地连着武关,边境又与三川相连,只需两日就可以行抵到函谷关下。 此二关若任一有失,内史腹地随之洞开,而所谓的防御力量,只剩下阎乐…… 南边不太平,北边也不安分。 身为原史上楚汉争雄的双子王星,项籍从不会让刘季专美于前。 上一组情报,他还在安阳钓鱼,宋义还是大佬,赵柏多了一支万人精骑,虽然辛苦些,但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李恪曾汇集身边智力分析过秦赵之战的走向,甚至连李左车、韩信和旦都赶来塞上,就是为了不使出错。 记得那时,大伙的普遍意见都是:张耳卖空敖仓是一手妙棋,此消彼长之下,章邯败局已定。 但是,同样因为敖仓之失,章邯和王离必定更加谨慎。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机会,赵柏肯定挡不住秦军。 最大的可能是王离先一步攻灭赵军,楚军则熬到秦军山穷水尽之时,克定完胜。 这个时间大概需要六个月,在那之前,宋义完全没有出兵的理由和动机。 然而一转眼,新的情报送过来,项籍居然把宋义的脑袋拧了! 熊心捏着鼻子追认了项籍掌军的事实,还顺手掐断了楚军的给养,二话不说就把楚国最精锐的十万大军丢在了千里无人烟的赵地…… 这年头,楚人已经开始流行傲娇大汉了么? 秦赵楚三方会战正式开始比谁扛饿了么? 李恪在目瞪口呆之余重新做了一次推演,结果当真令人欣慰。 项籍现在等不起了! 他只能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局,从东郡一路收集给养,赶着趟绕道巨鹿,趁赵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在沙丘宫畔与王离来一场纯爷们之间,势均力敌的响亮对决! 破釜沉舟……最终还是要发生么? 大秦的丧钟在一南一北突然鸣响,毫无征兆,全不给李恪筹备的时间。 李恪叹了口气,抱起整合一处的情报径直去了王宫,在大半夜叩响了扶苏的寝宫房门。 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后,扶苏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拉开房门。 “孤昨夜繁衍了一夜王嗣,你最好不是来寻孤饮酒……” 李恪冷冷盯着他:“给你三个呼吸清醒过来,因为……大秦要亡了。” …… 半个时辰之后,扶苏、严骏、李信、李泊、公子高,还有所辖战事完结以后,因为各自原因留在塞上的苏角和韩信齐齐聚到相府,在沙盘前静听李恪拆解情报,分析推演。 真正的静可闻针…… 半个月前,大家还在商量学宫的趣事与行将通车的盘龙…… 半个月后,李恪突然告诉他们,大秦快亡了。 大秦快亡了。 无论项籍与王离之战谁胜谁负,咸阳都挡不住骤然雄起的刘季大军。 在吞并杨雄部,进一步深挖韩国与陈郡之兵后,刘季的兵力大概在十三四万,其中至少七成有甲兵。 而等拿下了南阳,他叩关入定内史的军队也许会膨胀到二十万。且无论装备有多糟,咸阳的库存都足够让他变成配置不下于北军的精锐之军…… 大雍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都看着扶苏,扶苏则看着李恪。 “恪……此局,可有解?” “有!”李恪斩钉截铁,“眼下时不我待,我们要立即挥师入关!” 严骏皱了皱眉:“此时引大军入关,北军与章邯怎么办?” 李恪像不认识严骏似的:“北军与章邯忠于胡亥,是死是活关我们何事?” 李信与扶苏一齐苦笑。 李信叹着气说:“相国,你将事想简单了……” “何解?” “我军北进,只需压服阎乐,王上便可废伪帝,登至尊,此事不难,有武安君盖世武勋,定可赶在二关失陷之前做得,老夫深信不疑。” “然……”他话锋一转,骤抬音量,“章邯、王离或有从贼,然北军与刑徒军无辜!王上登基之后,他们就是王上之军。若他们战胜尚可,只需遣一使,招抚,揖罪,万事定矣。可若他们败了呢?坐视数十万将士身死耶?” 李恪的头嗡一声就炸了。 李信说得不错,他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为了免掉扶苏不臣和篡位的罪名,大雍历来以正统自居。 既然是正统,那扶苏夺位以后自然就要继承胡亥的一切,其中不仅有中原的烂摊子,还有身在赵地的四十万大军。 说白了,将要新生的大秦经不起一场四十万人决战的失败,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日后快速且稳定地平定天下的需要! 该怎么办? 李恪一屁股坐在沙盘边,闭着眼皱眉苦思。 最简单的办法,先坐视巨鹿之战的结果,无论胜败,雍国大军都可以径直进入咸阳,不再受舆论所困。 但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时间。 如果刘季早一步入关,咸阳沦陷,大秦就亡了,便是扶苏复辟,他也成了手握重兵,坐视宗庙毁弃的逆子奸人,苦心经营的人设便会就此崩塌。 次佳的办法,救章邯! 如此咸阳肯定没救了,而且章邯也不见得救得及。但雍国只要能说服章邯与王离提前表态,就大可以赶在咸阳沦陷之前口头宣布废帝,迁都。 这么做,情理上法理上都会变成一笔糊涂帐,大家以后舆论上见真章,但想平稳的结束乱世,无疑就成了一场虚妄。 此外还有最险的办法…… 李恪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王上,你欲救章、王否?” 扶苏定定看着李恪:“若在咸阳与将士之间二择其一,孤择将士。” “理由!” “将士为大秦拼杀经年,虽非孤令,却有忠心。孤若为帝,必不能使忠臣魂魄无归!” “迂善之善!”李恪恨恨啐了一口。 严骏、苏角和公子高三人登时暴起,才要发难,就被扶苏一眼瞪住。 他苦笑着:“恪……抱歉,令你失望……” “失望个屁!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李恪彻底放飞了,跳起来一把揪住扶苏的衣祍,拖着他直来到沙盘前。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看着李恪骂着娘在前,扶苏笑呵呵在后,全无半分尊卑上下,恪谨恭严。 可偏偏……这个画面竟出奇地和谐…… 至沙盘,李恪松开手,锵一声抽出启夏,直指沙盘。 “你,御驾亲征!”李恪扬剑直指巨鹿,“项籍战法勇猛,此战必不会久,所以,这一战你一个步军也不能带!” “亲征所部,先以泾阳君乌鹤敖领王军两万,出高厥,会合墨军将军田横,白狼、镰鼬二营二万五千,入阴山,纳镇南将军陈旦之破狄军两万,我再以快信命云中郡守李左车急征牧更四万,由他统领,共十万五千人马,配一人双骑,奔赴巨鹿!” “战场局势一日数变,项籍、章邯、乃至彭越都非易与。而你少历战场,此番麾下又俱是骑卒,长短皆显,故需一员上将佐你……” 说到这儿,李恪顿了顿。 “算了,今日不与你客套,我们实话实说。军事上你全得听他的,说进便进,退便退,救便救,弃便弃,反正不许以王上之尊压他分毫……你这次亲征就两个差使,杵在王旗底下做吉祥物,以及,威服章邯与王离,收其军心!” 扶苏了然笑了笑:“一如当年你我同袍?” “是,就如当年那般,允否?” 扶苏重重点头:“可也。只是你准备令何人为我将军?” “此人……需胆大,心细,对五类骑卒如指臂使,进守退攻无艺不精。其才,其威,还得震得住旦、横和泾阳君此等悍将……” 李恪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圈,众皆闪躲。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韩信身上。 “信!” 韩信腾一声单膝跪倒,抱拳铿锵:“臣在!” “明日,王上会除你为白麾上将军,统领五军,随王伴驾!” “嗨!” “你需知,这可不是个美差。若王上在此征受了半点惊吓……”李恪冷冷看着他,“你那一家老小……也别活了。” 韩信锵一声拔出元戎,双手平举敬递至扶苏面前。 “王旗所至,群丑畏服!臣以身家性命相保,必不负王上与相国重信,但有所失,韩氏!绝于元戎!” 大秦钜子 第七二八章 亲征 秦二世三年,六月初二,日出。 雍国急招大朝会,王扶苏于殿前颁诣,御驾征伐巨鹿,平伪秦、赵、楚等诸不臣。 王旗之下,召泾阳君敖王师两万,镇南将军旦破狄两万,墨将军横并麾下白狼、镰鼬二营两万五千。命驸马郡守左车征云中、九原、定北三郡牧更骑士四万,二十日内候驾阴山关外。 晋镇西将军信为关内侯,名封淮阴,兼除白麾上将军,代王施令。令国尉陇西侯信,镇北将军角,镇东将军欣,少府卿隅,河西守翳,定北守超等,俱入王师莫府参谋。 国主将西狩,宣王太子耳受命监国。又以太子年幼,宣王后莫离殿前摄政,御史右丞骏、郎中令泊、宗正高共为协理。 一道一道惊雷般的御诣宣之于口。 扶苏佩与启夏同款的王剑传古,着鎏金撰玉玄鸟王甲高坐于陛上,目光森冷,一言不发。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在宣诣之中,谁也不敢驳谏一语。 朝聚而散。莫食,王师出征,浩浩荡荡两万精骑驻于塞上城外,有上将军信誓师焚谍,大军拱卫着他们的王,引着挂满辎重的副骑疾驰北上,一时间,烟尘弥天! 这注定将是一场疯狂的进兵…… 自周以降,天下鲜有王师亲征,此其一。华夏诸国,从未有过十万人以上全骑卒的征战先例,此其二。为求行速,全军上下不备辎重,骑卒皆自带二十日耗用,沿途补给全数交给雍商经营,此其三。 商贾之辈从未以这种方式参与过王国的征战! 据悉,将会有至少五千个商团参与到亲征辎重的保障当中,每隔五日行程,大军的行进路上就必定要有商团赶建的补给营寨,用后即弃!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昨夜才开始筹备的…… 扶苏走了。 绣着金线的王旗猎猎远去,李恪与严骏并肩站在塞上的东城墙,眼望着远天的尘嚣,久久无语。 严骏突然问:“协理无你,亲征亦无你,何故?” 李恪耸了耸肩:“因为王上知道,这段时间我会有私务要做,实在抽不出理政的时间。” “王上知道?” “或是吧。”李恪的声音透着惫懒,“毕竟我与你不同。你只是大雍的右丞,而我除了是这相国,还是墨家的钜子。” 严骏的眼神猛得一抖:“你欲何为!” “王上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反正内史郡是破定了,我打算趁着关破之前,去咸阳转上一圈。” “你欲单人独骑赴会咸阳?” 李恪忍不住噗嗤一笑:“单人?钜子出行历来比武安君气派,我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的?” 严骏眼里的感动瞬间便散尽了。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无,符!” “大雍之地,有王上的王军,亦有钜子的墨军。无符怎么了,我不是还有钜子令么?” 严骏猛一大步踏上来,手擎宝剑,紧咬白牙。他苍老的脸上全是扭曲的杀意,仿佛只要一言不合,他就要把李恪斩在当场。 可他终究也没能拔出剑来。 眼前的李恪似笑非笑,那戏谑的表情看似轻松,却传递给他极强的危险感,就好似山野中有虎豹伺服,俯身垂尾,势若欲扑。 可他明明知道,李恪丝毫不通武艺! 一个不通武艺的士子……何来依仗?暗卫么? 严骏深吸一口气,眯起老眼,警觉四顾。 四下无人! 既然左右二丞在城上秘谈,这里便是该有戍卒,这会儿也早就撤了。甚至就连几方甬道也肯定处在层层的把控当中,无论人畜皆不得近! 既如此……为何还会感觉到威胁? 下意识地,严骏注意到李恪的手。 二人如今贴得极近,相互之间就是半臂距离。而就在这半臂,李恪的右肘斜举向下,勾着手腕,腕端正指向严骏下腹。 袖中有机关?飞蝗?还是未宣于世的,某种更隐秘的暗藏? 严骏根本估算不了墨家的鬼斧之力,只是觉得,那宽大的袖袍当中必定是藏着玄机。 他嘶着声音问:“你欲反耶?” “反?我看着很闲?” “若无谋夺社稷之意,你又何需纵兵南向?” “因为王上总要在咸阳登基嘛。”李恪一抖袖子,顺势拉开和严骏的距离,“为尊者妄践善举,任性胡为,为臣者既然要陪他疯,自然只有多担待些。就譬如……由我去守住那薄薄的二关,把着内史的门户,坐等他班师回来。” “当……真?” “你们还是不信我……”李恪大笑着摇着脑袋,“更准确说,你们其实从未信过我。” “帝王之尊,天子之器,问鼎的条件你一件不缺,你若是我,可会信你!” “会啊,王上就信我嘛。”李恪越笑越欢畅,“你如今是协理重臣,我便与你知会一声。墨军此番将有三营南下,曰连山,曰穷奇,曰狴犴,计战兵万五千人。此外相府我也会带走一部分,得组个临时的莫府,免得到时被行军杂务扰得心烦意乱。” “万……五千人?”严骏大大张开嘴,“此与单骑赴会有何差异?” “所以说,你们不懂机关。”李恪叹了口气,“墨军自初建时,原则便是快速响应,急赴战区。我军中上下没有步卒,连后勤也是特制的甲车,有日行百里之能,此这一点,大雍除了王上带走的精骑,便没有一支部队可以赶上。” “可万五千人又如何能抵挡刘季二十万大军?” “右丞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来了?”李恪嗤笑一声,敷衍得行了一揖,“右丞且安心,辅兵我自己会想办法,只需你拨给我两人即可。” “哪二人?” “塞上令辛腾,就是那个咱王后怎么都不愿认的翁。还有,我记得大秦国尉羌瘣有个孙子,此番被特招入法学院了吧?把他也拨给我。” “莫非……你欲……” 李恪特别认真地点头:“是的,我欲。右丞可还有旁的指教?” 严骏被李恪的疯狂想法骇得手足无措,脸色青红变换,僵了半晌才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何以不谋至尊之位!” 此一言,天地沉寂,暖风静抚。 李恪终于沉下来,轻声应道:“帝位嘛……很好。只可惜那玺印太重,与我的阶级天然冲突,两害相权,我唯有弃如敝屣。” 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二问,你那袖中……可有暗藏?” 李恪又笑了。 这一次,他笑嘻嘻捋起大袖,大方地把胳膊露出来,干干净净。 “方才可是唬到长者了?飞蝗颇重,佩之不便呢。” 说完,李恪再也不予严骏问话的机会,大笑下城。 城头上只剩下严骏独自一人站立。 他站在那儿,耳畔里仿佛依旧回荡着那最后时刻,李恪肆无忌惮的嘲笑和捉弄。 连严骏也觉得自己可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恪身上是必定有防身机关的,关键在于,谁规定机关必须绑在臂上呢? 贻笑大方! “孺子大胆!孺子……”严骏凄厉地惨笑出声,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咳着咳着,捂着的指缝便渗出血,“此子……千百年不遇之才。然无君无上,无父无尊,为大秦计……不可不除也!” 大秦钜子 第七二九章 重启沙丘宫 一夜之间,大雍似乎就开启了亲征模式。 六月初二上午,雍王扶苏亲征,大军浩荡,王师北去。 才止下午,墨家钜子又告亲征,孤零零的霸下在塞上城外仰头嘶鸣,一时间,城内城外所有的机关都像应和一般拉响汽笛。 声震霄汉! 只可惜,大雍如此激烈的反应世人注定无从得知。 世间的焦点仍在赵境,在巨鹿郡南,巨鹿县之东北百四十七里的广袤平原上。 这一处,世上或许无人不知。 忆往昔殷商之末,帝辛无道,于此地垒土筑宫,建酒池、肉林以饕天下珍馐。世之贤者不堪民苦,祈神鸟以示明君。后凤鸣于西岐,文王讨暴君,这才开启了大周八百年之天下。 后来,赵武灵禅位惠文,在此地享乐晚年。赵惠文不甘为假君,斩安阳,囚生父,武灵王一代雄主,终疯死于此,贻笑后人。 再往后,秦始皇帝于此染疾,不面世人,只留下一封扑朔迷离的天子遗诏,至此拉开天下大乱的帷幕。 这里就是沙丘。 诸侯称之为沙丘行宫,而世人更爱称其为魔宫。 魔宫今日重启宫门,用最隆重的仪式迎来了他的第四位主人,赵王,赵柏。 年轻的赵柏一身冕服,眯着眼,捂着嘴,迈步踏进了破败的行宫宫门:“好重的霉味,门楣也烂透了……这里真是大名鼎鼎的沙丘宫?” 冯劫与张耳相视苦笑。 张耳轻声说:“王上,虽说您与项籍约定要在此地为战,可也没必要非驻跸沙丘啊……此宫不详!” 冯劫也劝诫道:“王上,自先陛下……始皇帝崩后,此宫便为二世所封禁。连着三年无人整治打理,该腐的该蠹的,哪还有半分能住人的样子?” 赵柏瘪了瘪嘴,翘起手指戳了戳张耳的额头:“鬼神者,固无有。” 张耳愣了一下:“此言出自《明鬼》,乃墨子之论,然而文中,墨子似乎不是如此用的罢?” 赵柏哈哈一笑:“耳卿熟读诗书何用?此言非引墨子之言,而是大兄之言。孤且明白告诉你,便是如此用的。” 张耳很不信:“武安君亦说过此话?” 赵柏点点头,闭目吟诵道:“鬼神者,固无有,而人何言有之?概心有信也。子墨子明鬼,曰‘若使天下之人,皆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此其实也。其哀也,赏贤罚暴,律之本也,人不信国律,思之于鬼神,非信鬼之有,乃疑律之有,此国之谬也。” 冯劫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问:“此明法之言竟是武安君所著?出自何篇?何以臣却不曾拜读过?” 赵柏得意得抖了抖肩:“这段话乃是当年大兄在河间教导随行墨者时对《明鬼》一篇的点评,不曾成文,世上知者寥寥,能像孤这般背出来的,估计更是凤毛麟角。” “原来如此!” 张耳和冯劫皆恍然,可恍然之后,又是掩不住的苦笑。 在他们看来,自己这个王上年轻、聪慧,有大志,懂舍得,且身体健康,无不良之嗜好,实在是世上难得的英主。可这样一个难得的英主,怎么就对对头家的肱骨重臣崇拜成这副模样呢? 说二人亲如兄弟吧?打起来的时候也没见李恪放水,做生意的时候也不见雍商打折啊…… 张耳叹了口气:“王上,此言虽妙,却与驻跸无关。沙丘宫非安居之所,王上既已瞧见了,就该早些下山归营。您别忘了,太后还等着您呢!” “可孤却觉得此地甚佳!”赵柏拽着张耳与冯劫一路小跑到山边崖壁,“看,我等推平那处偏殿,在此地设下帅帐,则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便是王离要耍甚阴招,孤也可早早发现,及时知会越和那个傻大个嘛。” 我的个天爷诶! 冯劫哭笑不得地看着赵柏:“王上,臣与昌城君皆略通兵事,虽不如王上与彭将军精通,但斥候把风之类总是能胜任的。不若就将此地交予臣来守着,王上还是在营中坐镇,可好?” 赵柏狐疑道:“为何孤觉得,你二人皆不愿孤在此地?” 冯劫猛翻了个白眼,指着宫门的位置说:“王上,沙丘宫为利守御,上山下坡唯此一路。若王离遣偏师千人堵住通道,王上岂不是就得束手就擒?” “连你等都说此地不详,王离何以知道孤会在这儿?” 张耳一手指天,一手扯着自己的美髯:“您方才不是说,要在此竖令旗么!” 赵柏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要不就遣一副将?” 冯劫登时如获新生:“臣与李良将军共守邯郸两月有余,深知其兵法娴熟,为人审慎,足可以担此大任!” 张耳也忙不迭道:“臣举荐左师赵午!其庶子在邯郸战中有通敌之嫌,正急欲洗刷耻辱,为王上再立新功!” 一听见赵午,冯劫的眉头不由就是一跳:“昌城君,左师是文官,用以军事……似不妥吧?” 赵柏似笑非笑瞥了冯劫一眼,轻轻说:“孤对午卿还是熟悉的。午卿甚好,就令他在此设置令台,孤再许他五千兵勇,护卫左右。” 张耳大喜过望,躬身而揖:“臣替午君谢王上信任之恩!” “不必谢,告诉他,孤信任他。先前敖仓便没赏他,待此番他立新功,孤一道赏。” “唯!” 张耳急吼吼下山宣令去了。 赵柏见冯劫面色青白站在原处,就凑上来笑嘻嘻说:“劫君,沙丘宫立于战场西南,与漳水尚有三里之隔,乃是王离侧翼进兵的必由之路。所以放心吧,午卿只要上得山来,就肯定下不得山去了。” 冯劫怔住了:“王上既知此地必死……” “孤若是无意上山,谁又能舍得派自家亲信上来涉险呢?” “王上竟是故意……” “休要说得这般难听。”赵柏对着空处呸呸几声,学足了李恪的痞相,“此战若败,则你与孤皆死于此,不差他这一个。而若侥幸得胜,孤允诺,会为他的嫡子封君,许其一族光耀,也算回报了他对孤的衷心,他会安息的。” 这番话听得冯劫瞠目结舌。 他踌躇了半天,小心问道:“王上何以如此高看区区……” 赵柏又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居高临下,透着浓重的睥睨之气。 “你能仕赵,这件事孤想了好些天。”他说,“孤原先以为你是赵扶苏或是严骏派来的,可看你在邯郸前后,又觉得不像。所以孤就想明白了,你是大兄派来的。” 冯劫脸色大变,才要说话,却被赵柏挥手拦住。 “莫要辩解,其实孤早该想明白,能请动媪做引荐,这世上也唯有大兄,再无他人。”赵柏哈哈一笑,“你可知道,待孤想明白你是大兄派来的间,孤喜了三日,还在巨鹿纳了个美人!” “诶?” “因为孤知道大兄嘛。大兄气傲,世上无双,他若想要平灭赵国,那是决计不屑用间的。他用间,只能是觉得孤有王气,要你来诚心助孤,让赵国兴旺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待以后逐鹿决胜之时,无论雍赵何胜,赵境都不致太过贫弱,以至于墨家无计可施,可是如此?” “虽不中,亦不远矣……” “哦?不中?”赵柏好奇道,“究竟是哪儿没中?” 冯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这个……武安君言,王上脑子不太好,若由着您性子来,不出五年赵国便无人了,都移往雍地了。可雍地贫瘠,其实塞不下这许多人口的,待真出现移民潮,他就麻烦了……” “噫!大兄!欺孤!!!!” 大秦钜子 第七三零章 天府 王师东渐! 大雍的王旗猎猎而东,自塞上出发,沿通原大道登直道,经九原大桥渡河,取关高阙,折转阴山,入雁门。 大军在雁门平整广阔的县道上疾奔,越善无,过平城,穿楼烦,趋句注,仅仅在马邑停留两日,便散作一十八路穿句注谷道出雍,直叩入赵境太原郡属。 一路风光,一路繁华! 扶苏绝非是幽居宫中的无能之主,可真如此番这样全方位地审视王境,于他而言却也是绝无仅有的特殊经历。 巡之以国,视之以境,行之以土,威之以民! 这一遭武装东巡,他历经河间、九原、云中、雁门,在大军急行的过程中几次离队,查访地方,得见了机耕农业、大河治防、水政利用、道路桥隘交通体系,以及牧区、矿区、工农、工商共建系统、物流输送及驿站体系、统合式亭坊协作等一系列雍境特有的运作模式。 基本上,以李恪为主导,墨家为主干所构建的雍政结构彻底在扶苏面前铺开了画卷。 唯有撼然! 才止区区几年而已,接受整个中原供养,一刻未放缓过发展脚步的大雍已与他印象之中的尘世完全不同。 在河间,他见到高耸的防堤与成萌的堤林,堤林中藏着平阔宽直的通原大道,再过叠翠,便是深藏于林间,尚未全部竣工的盘龙铁轨。 堤林再南便是干渠,宽达百步的主干渠分出无数支渠,向内延伸,没入到无垠的机耕阡陌。 同样是农田,此处与中原惯见的阡陌田畛全不相同,更大,更密,更葱郁,既望不见纵横交错的封埒与坎埂,也寻不到遍地劳作的百姓与耕畜。 此处是整个大雍乃至于整个天下对机关应用最充分的农耕区域,不仅在收播两忙以饕餮彻底代替了人畜之力,便是诸农辅业务,如脱、舂、浇、灌乃至织造,也全然引入了设置完备的墨行水力应用体系。 郡守陆衍应召而来,与扶苏田前奏对。 “河间农县建设最早,一应规划皆由相国指导所成。田亩栽粟、麦,不事他物。每冬向牧县购入畜粪养田,辅以三载一休,以杀荅术复地力。” “为机耕计,塞上不栽桑麻,却以布锦为产。原料皆出于中原牧区,又因纺织工艺之差,各有精擅。塞上织锦,磴口纺毛,东胜捋麻,县中妇人俱以织事,男子亦有六成在坊,仅四成民力以务农常业。” 扶苏好奇道:“四成务农便可应对全郡农产?” 陆衍笑着点头:“河间繁盛,不下雁门,三县共籍民二十二万户,加上六万余牧户,总人口早过百五万,抵近二百万数。” “不知不觉二百万,如此岂不是……” “确如王上所思,塞上籍口于今春超过雁门与上,列雍境之首,放眼天下也仅次于内史,位在第二。” 怀着不知如何明言的复杂心绪,扶苏又来到云中。 雍境九郡,人口过半集中在南三郡,即河间、雁门、上郡,剩余六郡皆以畜牧为主,虽地大,总人口反不及南三郡。 这其中云中、九原是一类,北海、西海是一类,定北、河西又是一类。 云中有新老两地,虽皆牧区,但旧地还有些许城田,新地则几乎不见城池。 在高阙提前与扶苏会合的李左车和董翳一路相陪,结合云中时况,简单介绍两郡的情况。 “云中与九原近似,首在乃戍所与道路的营建,另有几处矿区繁荣,算是郡中工业集聚之处,新迁秦民也泰半安置于彼,不曾强行废牧改农之事。” 这种说法与扶苏自幼接触的耕战思维背道而驰,在李恪面前他问不清爽,如今身边皆臣子,他自然将心中之惑问了出来。 李左车浅笑:“王上,二郡土地贫瘠,不利耕作。改田虽非无有,却主要集中于官牧草场,以栽苜蓿为主,乃是牧业。” “止不利耕作?” 董翳接口道:“九原近河,近两载正依照河间之法营建机耕,然北海、西海为基建之重,九原进展较缓,且相国之意,似也不愿九原如河间一般,全面开辟河北地。” “何也?” 董翳苦笑无奈:“相国言,河间地已载民过甚,需养地力,不可涸泽而渔。” 扶苏摇了摇头:“恪总比我等凡胎想得深远,这或就是他着力营建西北二海的根由。” “还有大湖。”李左车笑得畅意,“东胡孱弱,看似人多,却远不及匈奴耐战。这几年司马镇东打得他们叫苦不迭,不仅双手奉上了达赉、诺尔两大湖,连单于家的玉姝都送到镇东榻上了。” 扶苏亦大笑不止:“区区二十万死伤,连冰塞一战都赶不上。其性懦易驯,合该亡族。” 李左车点头道:“待明年,西北二海墨行体系构造完成,大雍可再养百万农口,再两年,待大河机耕建成,仅雍九郡便可承养千万农口,五百万牧民,何其壮阔!” 一行人下雁门,至平城,汇合陈旦。扶苏登关而望,见城外密布流民,不由愕然。 他问赶来迎驾的郡守卫迟:“迟卿,民为国本,何以拒民?” 卫迟擦着额头的冷汗小声辩解:“上将军书令,命雁门疏通句注移民,以便大军通行。故这些日一应人力皆往句注,平城人手不敷,才至拥堵。” 扶苏愣了一愣:“放民入关之事亦需人力?” 卫迟一脸苦意道:“王上,赵地打成一锅粥,兵匪肆虐,民不聊生。尤其是敖仓事后,几家乱兵皆涸尽民力,赵民纷纷逃往大雍,皆要经由平城、句注、楼烦三关,雁门何能啊!” “赵民皆逃?”扶苏想了想,面色大变,“莫非是恪所说之移民潮?” 卫迟只能点头。 “禀王上,短短半载,大雍册籍五十万户,多发北六郡安居。相国说,雍境的设计人口为农百万户,牧百万户,如今牧籍与归夷相合不过八十万户,尤有余力,农籍却早超至百三十万户。限行之令乃相府所达,臣唯有依令而行。” 扶苏脸色有些难看:“皆我大秦子民,饱受兵苦,何以拒之?” 卫迟赶紧说:“王上误解了!” “误解?” “此拒非彼拒也。上月相国召臣往塞上面授,言明自令达之日,雍境不再授农以常籍,暨工、商、学、牧皆可迁居,唯农籍只得年籍。” “年籍又是何物?” “年籍者,不授田宅,抽以居赋。年籍需一年一审,其审理之要便是纳结居赋,以待来年。” 扶苏眨巴一下眼:“不予田宅而取税赋,民以何存?” “工、商、佣农、佣牧乃至参军皆可。新《户律》业已议定,凡上五者,皆由佣方担负居赋,且需与所佣宅食之便。如此一来,大雍可用其力,却不负其重。待外事平稳之后,这些流民也会逐步回迁,如此大雍才算安稳。” “《户律》……” 扶苏忆了半晌,才忆起五月中旬,黄冲似是以相府司法的名义呈过一份新户律。 只是这两年新律颇多,而且那些朱砂执笔的新例大多都叫人难懂,所以议律的时候,除了相府相关的那些官僚,其他勋贵,包括他这个王上在内已经越来越敷衍了。 直到现在,扶苏才恍然那些新例之重…… “先皇帝尝言愿大秦万世相传,孤昔不信也。至此亲征东狩方才明晰,若使秦万世者,必恪也……” 大秦钜子 第七三一章 兵祸 历二十四日,王师出雍,风驰电掣。 十余万骑浩荡出关,在原平一带聚集点卯,随后高擎王旗,大举东进。 此地乃平原郡,地属赵,占属秦,游敌错节,神出鬼没。 韩信纵兵明显变得慎重起来。 为了防备偷袭,他把军阵列作梭型,最外围是阵势宽松的四十旗牧骑,隔五里向内,是破狄军组成的前后两军与王军铁骑所成的左右护军。 四阵紧密,向内又两里才是中军,除了扶苏的甲车王旗,就是如金疙瘩一般宝贵的骑中贵族白狼营。 担任中军护卫的是镰鼬营的轻骑,卓青与臼弗各领一部万骑,卓青在内,随军同行,臼弗在外,一曲前出百里,散侦敌踪,一曲坠后五十,备敌尾袭。 大军以严整之势日行三百里,每正午暑热便避入林中复健马力,昼伏夜出,遇城不入,只四天便到达四郡之交的肥子县城,这才第一次入城整顿。 佐王亲征事关重大,扶苏虽入城休息了,韩信却不能有片刻放松。 他把几路领兵大将唤到一处,戳着皱巴巴的羊皮地图差派任务。 “大军会在此地休整两日,补给养,健精神,为保王驾安危,诸君切不可懈怠。” 众将皆应诺:“嗨!” “旦君,肥子城南十四里有羊山,地势下缓上陡,于巅可窥全城。这两日你领破狄驻于此山,在山巅建起望台、烽火,以为犄角之势。” 旦抬手抱拳:“嗨!” “泾阳君,王军为城守,近几日入城弃马,登城轮值。切记要排好值序,不可使士卒疲累。” 乌鹤敖点了点头:“嗨。” “臼弗君,你部连日辛劳,可于松溪扎营,位置……城东二里那处缓丘最佳。” 臼弗亦无歧见。 “左车兄,牧骑不驯,需强加军纪。你军扎于城西五里清漳水畔,每两个时辰遣斥侯八屯探查各方。无事失期者,斩,斥侯擅离者,斩,无令出营者,斩。” 李左车皱一皱眉,待看到韩信嘴角的燎泡,暗叹一声:“嗨!” “还有青君……”韩信把地图摊平,向着邯郸划出一条东南向的斜线,“你部入城休整三个时辰,日失起行,前出至信都。待荡平沿途之后,可入柏人城候军。”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城中有驽马万匹,你去寻吕氏商会,支五千起行,以应不备。” 卓青眼睛登就一亮:“驽马?是公是母?” 韩信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皆官场优选,六至八岁的产奶母马,定合所用。” “产奶的母马!”卓青大喜过望,“我这便去寻人!” 他说完话拔腿要走,韩信一声唤住他:“计三十鞭入刑,待入柏人后,你自去寻军法领罚。” “诶?” “将令!” 卓青这才如梦方醒,忙正肃回令:“本部休整三个时辰,沿东南巡至信都,再返柏人入城,罚三十鞭!” “可愿接令?” “嗨!” “速去吧,莫忘了领罚。” “嗨!” 在诸袍泽的嘲笑声中,卓青灰溜溜掩面而逃。韩信看着他轻挑的背景,越看越觉得难以放心。 “横兄……” “上将军只管下令。” “劳烦与卓青所部同行,先锋之职事关重大,我恐他应付不来。” 田横苦笑,温言劝道:“青有将才,只是年岁尚轻,不如臼弗稳健……” 韩信抬手止住,冷声说:“闻小利而失常心,足见其心性不定,尚不可委重任,横兄莫再多言。” 田横唯有应诺:“上将军,若遇敌情,何解?” “能避则避,散骑而随。若实在避不了……当尽歼之,不可使大军行迹走脱。” “嗨!” 防卫事务如此便算安排妥当了,空等一场的柴武耸耸肩,吹个口哨下令白狼入城。 他们历来是宝贝,从不参与军中杂务,只管养精蓄锐,亡命杀敌,这一点,在每个将军手下都无有例外。 …… 扶苏与众挂名的莫臣连袂入城,只见城中各门洞开,俱是狼藉,放眼望去,除了臂系各色彩巾,在四下整治物资的商贾民夫,竟是一个寻常的百姓也无。 他大感奇异,随手拖了个系蓝巾的管事,召商事主人前来问话。 不一会,负责肥子城补给事务的主事就来了,居然是身挂六国相印,忙得日理万机的吕泽本人。 “泽卿,你竟在此?” 吕泽满脸疲惫近前下揖:“贱民吕泽,见过王上!” “你如今佩多国相印,为诸强封君,如何言贱?” “诸强非正统,王正统也,故泽在大雍为贾籍,行到何处,亦是贾籍。” 扶苏大感欣慰,拍了拍吕泽的胳膊:“商贾在大雍亦非贱籍。泽卿,新《户律》法定各籍等同,不再歧视,你想是还不曾看过吧?” “当真?” “若非在雁门时与迟卿奏对,孤也险忘了新的《户律》。索性如今记起来了,必无错漏。” 听着扶苏的温言话语,吕泽感激得热泪盈眶:“贱……草民谢王上隆恩!” 寒喧完了,扶苏待吕泽抚平心绪,齐进到处空无一人的酒肆饮茶。 “泽卿,赵地大战绵延,民皆逃亡,想必对商会的生意影响很大吧?” 吕泽笑着为扶苏斟上茶:“影响自然是有,只是生意并非差了,而是好了……” “如何能好了?”扶苏不解道,“孤观此城,空无一人,商人还可贾货与谁?” “王上不知啊。”吕泽拱手拜了一拜,正色言道,“兵祸如虎,民皆畏之。虽有我大雍明令交易之法,强止了屠城恶事,然兵祸亦害民苦。仅以赵地论之,刑徒军、楚军,以及赵国散兵游勇肆虐,治军皆不严,多强抢、劫掠之事。士卒乍得财,必挥霍,与我雍商贾酒肉者有之,贾剑甲亦有之,连交易之物也是五花八门,金玉、玩赏,田宅,凡可易者,皆用之贾。” 扶苏大感?异:“田宅亦可贾?” “正当来说,似这等未有明录的田宅商团是不取的,概无官印田契,难保全也。但凡事总有例外。王上东狩,将辎重重任托予商贾,我等商会感激涕零,恨不得效死命。” “想我等与上将军议补给事,知沿途需城池两座供大军休整蓄锐,便与郑师小施计谋,只十日便从刑徒军手上换得。可笑章邯军纪废驰,至今仍不知自己已失了城池,又当作何用。” 此话宛如天方夜谭,扶苏听得嗔目结舌:“肥子城,要地也!私相授而不知其往,似这等军匪,岂有勇名?” 吕泽不屑得笑出声来。 他抿一口茶,清清嗓子,郑重以答:“王上,敖仓是如何被我等搬空的?刑徒军非秦之正戍,章邯亦非往日秦将。此军将佐虽皆名门所出,然名为国卒,实则悍匪,其勇便勇矣,若论忠、毅、廉、耻,不曾有也。” 大秦钜子 第七三二章 死战之一,鄙视链 刑徒、北军、楚项、赵彭、雍韩,各方势力以及肆虐在赵境土地的山贼流匪,武装暴民…… 得益于赵地彻底崩坏的社会秩序,韩信成功地掩身进乱轰轰的时局,为扶苏与十万铁骑罩上了一层浓重的,眼望不穿的阴影。 雍军化成了一只恶煞,飘荡在一马平川的漳水河畔,见之则死,闻之则亡,绝不泄半点踪迹。 世人只知扶苏来了,却无从知其规模、行止,更不知其目的何在。 这种来自身后的隐患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舞台上的与战者们,使攻者疯颠,御者保守,各方考量骤然微妙,巨鹿战局愈发糜烂。 六月二十八,扶苏尚在赶往肥子城的路上。 项籍率楚军十万强渡洱水,在范增的建议下,迫降赵将宣成、罗裕,将赵国之东武、厝(cuò)县据而己用。 连日苦战,一路败退,赵柏本就只剩下巨鹿郡南三座城池,如今冷不丁被盟友袭了腰子,当真是痛彻心扉,恨不得当场便弃了王离,与项籍一决生死。 幸得,范增请项伯为使,及时把宣、罗二将并五千弱卒送回了赵营,连带还送来一个口讯,说楚军暂取二城驻扎,待得攻灭暴秦,必得奉还云云。 没人相信项籍真会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这则口讯的价值只在于,范增允诺,秦军仍是双方的共同之敌。 人在屋檐下啊…… 赵柏愉快地接受了盟友的解释,不仅设宴款待项伯,还在宴席之上含着笑把宣、罗二将的妻妾子女当作礼物赠予范增,礼单则直接黥在那二人血淋淋的头颅上。 六月三十,扶苏驻肥子城休整。 王离摆出堂堂之势强攻巨鹿,弩阵如雨,战卒如潮。一日夜,秦损兵二千,赵亡卒倍之。 正当下,兵力不足七万的赵军是赵楚结盟最后的依仗,彭越不敢耗损过巨,止守两日便弃城而走。赵柏失却了最后的城池,只得再次迁都,把自己的都城摆到了沙丘宫下的漳怀乡。 七月一日,王离乍现惊艳一幕。他事先埋伏在巨鹿东南的北骑军成功劫获了撤退中的赵步卒主力。彭越无计可施,唯有以手中精骑对冲护阵。 赵军一万骑,北军三万骑,双方装备近似,操练尤以北军占优。为了护辟步卒退走,赵骑兵几无还手之力,大损而退,战失八成。 七月四日,扶苏入驻柏人城,招程郑整治情报,以待良机。 王离结束休整,兵出巨鹿,于大陆泽畔联营结寨,兵势赫赫,吹角连天。 七月初五,双方于漳北平原初战,大秦弩阵惊骇世人,彭越大败,损兵八千…… …… 无人知晓华夏斗将的传统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世传黄帝有十三员上将,每战必先,在炎黄与九黎之战中多次斩落敌将人头,或就是阵前斗将的起由。 且不说此论真假,但至少在有周一朝,谋策大兴,将军皆尚战策兵法,喜立将台,战不失仪。从那时起,斗将就渐渐淡出战争,成了演武时才有的表演项目。 直到如今…… 在这场袭卷天下的民乱当中,诸强涌现出大量的武夫将军。这些将军以项籍、陈旦为代表,字或许识得几个,但却连信也不见得写得通顺。 文化是他们的弱项,故早古流传下来的兵书战策于他们而言便成了负累。 李恪小时候喜欢用抄兵书作为和旦比胜的惩罚,所以旦才能熟读兵书,不为秦将嫌隙,可大部分人却没有这样的经历。 或是不愿,或是没机会,总之,他们对统兵的理解始终停留在“豪侠武斗”这个层面。 而恰好,这一届的兵员也以业余为主。 前一刻是农民,这一刻是兵丁;前一刻是无赖,这一刻是兵丁;前一刻是山贼,这一刻,全天下都是兵丁…… 他们当中最专业的是戍卒与正卒,一个会列队,一个体力佳,但最多的却是仅有过更卒经验的各行各业,三教九流。 更卒嘛…… 站岗放哨是本分,巡营望远叫好学,若是再懂得招猫斗狗,设卡勒索,那此人绝对属于脑子活络战力佳的精锐悍卒,大可以委以重用,以观后效。 半路出家的将军们很快就发现,想带好这样的兵,江湖上的规矩远比虚无飘渺的战阵更实用,他们天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甚鱼丽阵、曲尺阵、玄襄阵、雁形阵,只要能一剑戳死对方将军,什么鸟阵都是死阵。 这才是人类战争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云开了,雨散了,大家都会打仗了! 从那以后,华夏的战争画风突变。 两军对垒,列阵四方,先找膀大腰圆的胡乱锤响百单八下,然后各自跳出一个会骑马的鼓手,操着棒槌开始对槌。 这一场一般要槌三百下,即所谓大战三百回合。槌输的死在当下,槌嬴的则开启车轮战模式,直槌到对方槌无可槌,对面的兵卒自然就会面如土色,一触即溃。 他们兵多?一槌之力耳。 他们兵精?一槌之力耳。 他们兵猛?此一槌震慑心扉,当真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这才是战争! 然而,此间种种皆是后效,至少在秦军未灭时,这世上还是有至少三支军队全然不吃斗将的buff。 第一支是以大秦西军为班底,历来被贯以神秘之名的雍军。 第二支是以大秦南军为班底,堪称比雍军还神秘,神秘到常常失去存在感的越军。 第三支便是王离所率,至今也没能成为某国班底的北军。 王离觉得这都是他的错…… 他是一个传统的军人,从来把将军二字合二为一,所谓将军者,将与军也。 北军绝不逊色于西军,甚至比南军略胜,但北军却混得远不如二位表弟,就连章邯和刑徒军都能对他们冷嘲热讽,讥笑污辱。 何也? 概将之失也! 想西军李恪,年纪轻轻,便有统帅偏师,辅蒙恬灭匈奴之功。 想南军赵佗,年富力强,也有临危受命,辅任嚣灭南越之功。 而他呢? 年龄最长,战历最盛,然则因为机缘巧合,却始终没有与名声相称的战绩,以致北军也为他所累,沦落到与一班野路子民兵共战天下的屈辱当中。 这是耻辱! 所以王离战意熊熊,因为他早已将这一战视作为北军与自己的正名之战! 沙丘宫下,漳北平原,北军与赵军在这片广阔的平原排开军阵,鼓擂号响,喧声震天。 王离站在高高的将台上,深深吸气,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北军在脚下排出鱼丽大阵。 鱼丽阵是一种复杂的变阵,以八阵图中的疏阵与数阵结合,小阵紧实,大阵松散,状若鱼鳞,进退自如。 此阵最早用于步卒对重甲战车的掩护与突进,长于攻而弱于守,及至大秦弩阵成名,弥补了守御阙失,此阵始现攻守相得。 待等到李恪出现,橹盾重步与精甲铁骑逐步取代了战车在攻守上的地位,此阵终于解决了变阵迟缓的缺陷,成长为大秦常军最喜用的兵阵元图。 全阵深藏数十种变化,可龙腾,似虎跃,奔若雷火,守若磐石! 这才是战争! 王离不屑地看着对面的一窝蜂土阵。 那大概是个雁行阵,前端是步卒,中段是弓兵,后头是弩兵,方阵后头藏着战车,左右两翼躲着骑卒。 以一个战争专家的角度,王离一打眼就想出至少十余种变化来破灭敌阵,问题只在取得战果的大小。 该用何种变阵呢? 王离拄着剑想着…… 想着想着,他突然看到对面军中驰出一员雄壮的,顶盔掼甲的,手执狼牙,跨骑大马的将军,跑到秦军阵前高声喧喝,或者说……骂娘。 “呔!王离小儿!我乃大赵上将军越麾下裨将占央,你大父在此,速来领死!” 大秦钜子 第七三三章 死战之二,北军威武 说时也好,命也好,占央的挑衅是王离漫长的人生路上第一次赶上斗将的阵仗。 这是没办法的事。 大秦之时,各地的信息并不灵通,王离不像李恪那样看过《三国》,又不甚在意其他战场的村夫打架。 更重要的是,今日风大,且利于秦,大风从王离耳后呼呼刮过,把占央的声音切得七零八落,完全不能听个真切。 王离完全猜不到对面这个很有槌鼓手面相的猛士想干什么…… 投诚么?似乎嚣张了些。 邀战么?人数又少了些。 莫非是军使? 王离的眼睛一亮,手扶栏杆,亲问左右:“阵前何人?” 耳朵好使些的令兵分辨了半天,像个翻译官似的一字一顿:“我,乃,将,越,裨,占央!将军,他说他是彭越的亲信裨将,名为占央。” “竟是个裨将?”王离不由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慨。 看来当世裨将俱是如此,才华素不为上将所重。 想当年,他堂堂北军二把手要为李恪这等小辈看家护院,而对面,堂堂二把手更是沦落到送信为使…… 王离突然特别想听听他说的什么。 就在这时,平地旋风,一阵妖风突起于两军阵前,为王离送来几字音节。 “谁来斩我……” “真猛士也!”王离听出了话里深深的悲怆与无奈,恍惚间就对占央生出三分好感。他对令兵说,“将军不死军前,猛士不落人后。你且去告诉他,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他若有战死之意,便在阵中,各付全力!” 那令兵是王家的后辈,听到这光明磊落的堂堂之言,激动之意险溢出胸腔。 他强压着声音的颤抖,抱拳应诺:“嗨!” 说完便整束衣甲,蹭蹭蹭跑下将台,去向占央通传回令。 此时的占央很尴尬。 因为斗将盛行的关系,如今的军阵将军一般都策马在前,方便听音。而王离不这样,他站在高高的将台上,将台又埋在厚厚的军阵间。占央迎着风喊了半日,嗓子都快哑了,可王离还是没有反应。 不仅王离没有,整个北军上下都如泥塑木雕,回应占央的,只有冷漠和无视。 难道就这么灰溜溜回去? 占央踌躇了。 策着马在秦军阵前踱步,左一圈,骂几声,右一圈,讽两句。 待转到第三圈,他终于看到王离排出了一员小将,穿着鲜亮的铠甲,腿着跑到两军阵前。 “占将军!” 这一刻,占央愿视其为友! 他当即拨转马头,打马提缰,粗大的狼牙高高举起,一声暴喝,声若震雷:“来将通名!” 小将扯着嗓子回应:“我乃王将军麾下王秀,将军……” “原来是个部将,看招!” 追流星,似赶月,其声未抵,龙马先至!占央一声招字未出,长满倒刺的狼牙棒便已经拍在小将头顶,扑哧一声,就把那年轻的脑袋整个拍进了胸腔当中。 尸体垂倒! 占央一击制敌,当即挥舞起沾满鲜血与白浆的木棒回马高呼,引起赵营阵阵喝彩。 可他并没有看清王离的脸。 王离脸色铁青,却压抑着怒火,他下令,那声音宛如出自九幽,寒冷刺骨。 “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令!大弩!” 王离令下,秦军始动。一声声文盲完全听不懂的号令在阵中炸响,整个大阵便如活人呼吸般一涨一缩,显露出巨大的缝隙。 “启括!” “开弦!” “架矢!” “迎!风!” 上百个操士推着四五十架秦大弩出现在缝隙的那头,不多时便完成瞄准,四五十枚儿臂粗的弩矢闪烁寒光,把占央及周遭彻彻底底笼罩其中。 王离轻轻挥下手臂。 “风!” 这是第一声占央听够得懂的战号,而其中所蕴含的意义足以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他头也不回,向着本阵猛然提速。 可马儿又如何跑得过声音? 更响亮的战号传过来了,十万人敲打着兵戈盾牌,齐声高喊:“大风!大风!大风!喝!” 机簧锤落,大弩齐发,数十声低沉的嗡鸣在虚空当中合作一股,如同呼哨撕碎空气。 成片的乌光撵上战马,第一枚击中马臀,把马匹撞飞,在空中打横,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 绚烂如烟花般的处刑持续了整整一个呼吸才止消散,随同消散的还有占央与他的爱马。 除了一地人马难辨的碎肉血泊,他留在世上的印记只剩下那枚镶满铁钉与倒刺的狼牙棒。它被一枚大弩射到对穿,直愣愣运送到赵军阵前,斜插入土,状若墓碑。 王离抽出了剑! “赵人无礼,辱我太甚!擂鼓,摆阵,化雁翎突进,各军杀敌,捋功耀祖!杀!” …… 七月初八,夜,漳北平原,漳怀乡治。 漳怀乡注定会名垂青史。 以一乡之治,南北数里,她不仅有幸成为赵国历任都城当中的一座,更有幸兼任了赵王的行营,从此后军政双全,至此可与大梁、邯郸、临淄等名城媲美。 三日前的那一战把赵军的士气打到了谷底。 野战状态的北军如斯恐怖,那铺天盖地的弩矢,左右环抱的精骑,还有那些抱盾于前寸步不让的重甲步兵,以及抽冷子来上一下,却仿佛无坚不摧的大弩齐射…… 赵军一败涂地,死伤狼藉,如丧家之犬般慌张张逃进扎在漳怀乡的行宫大营。若不是冯劫灵机一动,找了个大胆女子在营外抱着免战牌守辕门,只那一战,赵军可能就已经变作历史,片甲无存了。 北军成了赵军的噩梦。 每每夜里,总有士卒啼哭惊醒,紧接着便是大营躁动,非斩首夺志不可威服。 赵国君臣愁眉不展,一日三聚商讨对策,可营中如此状况又能有何对策?不过就是苦酒一杯,聊以**。 今夜仍是如此…… 赵柏、彭越、冯劫、张耳四人在帐中饮酒,那胆大的女人抱着免战牌在数里外的辕门守候,曲阳夫人在后营悲歌,唱的是《国殇》,声音幽幽,幽幽叹叹。 营中又开始喧闹了,赵柏知道又有士卒做了噩梦。 按着前两天的规矩,喝得六分醉的彭越就该出去砍人,看到乱跑的砍上几个,营中自然就没人乱跑了…… 可这时,曲阳夫人的声音骤然高了。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赵柏猛然起身,把醉眼迷离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张耳愣愣看着,小声问:“王上……” 赵柏锵一声抽出了剑,几剑劈开王帐,一路走,一路劈,绝不折转,绝不停步。 三人慌忙跟在身后,跟着赵柏直来到后营,站在曲阳夫人的帐前。 曲阳夫人的声音传出来:“王上执剑,今夜是要亲手杀人么?” 赵柏大笑摇头:“媪,孤要娶王后!” 凡是听到的人都以为赵柏疯了,唯曲阳夫人不觉得,还认真问:“可有人选?” “有。” “为娘可见过?” “见过,也未曾见过。” “那是何人?” “就是那辕门之外,为孤守了三日生灵的女人!” “那女子……她有些瘦弱,亦不如王上的几位美人淑丽。” “为孤送葬的女人,好不好看不重要!” “既然王上已有决断,为娘允了……” 大秦钜子 第七三四章 死战之三,王不孤 这是一场唯有一人祝福的昏礼……而且是真真切切的昏礼,因为眼下的时辰,是黄昏。 赵柏就那样提着剑,穿着冕服,穿过混乱的军营,直直走出赵人赖以为生的辕门。 这或许是莫大的讽刺。 赵国以慷慨悲歌之士闻名于世,可仅仅与大秦的北军有了一战,就沦落到要仰赖一个瘦弱女人的身躯来苟且偷生。 这不是赵柏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笑着走出去,在彭越、冯劫、张耳三人的注视下,在乱而复静,紧随在后的数百上千兵勇的注视下,没有半点犹豫。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 火光之下,粗布鬓钗。 她很瘦,很白,抱着大大的免战木牌,看起来有些可笑。 可她又半点不可笑。 赵军危亡之际,五万多个男人向着营中奔逃,唯有她在冯劫的请求下,费力地拖着这块大大的木牌逆行而出,然后安安静静坐下来。 最险之时,铁骑的刀锋几乎触及面庞,可她不避,不退。 她坐在辕门中间,独自一人与上万秦卒对视不动,直到在人群中找到王离,秦军如潮水般退却。 此后的三天,没有人能想起给她送食,天爷用暴雨给她喂水,她随时都可以走。但每每秦军的斥候出现,她总在那儿,不言,不语,不食,亦不动。 是个好女人啊! 赵柏如此想着,也如此说:“喂,抬头。” 女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木讷迟钝,慢慢地,慢慢地才恢复了那么一点点灵动。 “你认识孤么?” 女人想了一会儿,摇头。 “那你知道孤是谁么?” 女人点头。 赵柏皱起眉:“你不认识孤,却知道孤是谁?” “只有王上……自称孤。” 她第一次说话,声音竟意外地好听。 赵柏不由挑了挑眉毛:“孤名叫柏,嬴姓,赵氏,乃是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嗯,还是秦武安君,大雍相国恪的义弟。” 女人微微低头,权当作福:“民女见过王上。” “你叫甚?” “懿。” “姓甚?” “戚。” “戚懿……”赵柏认真想了想,“你哪年生人?” “秦王政二十二年生。”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七,倒是与孤年岁相仿。你可婚配?” “不曾……” 赵柏突然觉得这女人不是太好打交道。 他深吸口气,好似要鼓足余勇:“孤就要死了,欲在死前迎你为后。我大赵的一夕之后,你可愿么?” 戚懿脸上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轻声说:“王上,若行昏礼,则民女得离此地,营中王军无人庇护,或会被秦人杀尽……还有,秦人斥候每夜皆来,若是看到王上在营外,亦会射箭。” “孤已不惧了。”说出这句话,赵柏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孤花了三日去想,为何大赵王军不可敌的秦军却会被孤的王后挡在营外……” “……民女不是王上的妻。” “孤终于想明白了!”赵柏自说自话,声音里满是敬佩,全然不管戚懿的反应,“秦人虽暴虐,却是勇士!十五万秦卒,十五万勇士!他们不愿手染义士之血,无论此人是男是女。然,这义士为了保护五万个懦夫,终将被生生饿毙在这儿!” “生死是妾自己的事,与王上与营中诸位皆无干系……” “孤!亦不愿手染义士之血!”赵柏放开了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声震云霄,“燕赵古多慷慨悲歌,何以今日,唯余懦懦?” “孤十二离家,游历天下,稚龄孤身尚不惜命,何以至今日,反倒怯怯?” “是王离勇甚么!” “区区王离如何能与大兄比较,孤连大兄都不怕,还惧王离?” 静夜,朗声! 斥候的秦人被吸引过来,看到火光下赵柏的冠冕,抬弩便射! 弩箭飞射,忽有道人影冲出辕门,电光火石间将赵柏挡在身后,是彭越! 锋矢入肉,透臂而出。彭越牙关紧咬,翻手拔剑踏步投出,登时便刺穿了斥候的咽喉,一击毙命! 彭越抱着臂单膝跪地,正声明禀:“有禀王上,刺客已毙!” 赵柏轻轻点了点头,既不嘉奖,也不埋怨,只是看着戚懿:“懿,孤要去战!一人跟随,便带一人去战,十人跟随,便带十人去战!孤的身上流的是武灵王的血,孤的身上流的是平原君的血,便是必死之战,孤也不会辱没了这身血脉!” “便是无人跟随,王上也战?” 赵柏哈哈大笑起来:“懿谬也!孤此战,已有一人相陪!” 他身后的彭越嘭一声叩下响头,高声宣道:“臣,大赵上将军彭越,愿随吾王赴死!” 冯劫心驰神荡,大步迈出,第一次向赵柏诚心下拜:“臣,大赵左丞相冯劫,愿随吾王赴死!” 张耳亦跟随:“臣,大赵右丞相张耳,亦愿赴死!” “臣愿赴死!” “臣亦愿赴死!”…… 越来越多的喧声,越来越多的跪拜,转眼之间,赵柏身后已聚起了一两千人,还有更多的人通过口口相传,正持剑握弓跨过辕门,汇合到那个队伍当中。 整个行营已经炸响,赵军的士气如日中天! 赵柏依旧没有回身去看,他只看着戚懿,脸上尽是得意洋洋的笑脸:“看吧,孤虽称孤,有诸多大赵豪杰相伴,死后却必不会孤,如今只看你了……懿,孤欲迎你为大赵王后,你可愿否?” 戚懿怔怔地,怔怔地…… “妾,愿意。” “甚好,甚好!”赵柏大笑着走过去,掰开戚懿僵直的双手,取下免战,又郑重地把自己的王印绑在她的手腕,温柔说道,“本该予你一个盛大的昏礼,然孤没空,所以昏礼就免了罢。你腕上是孤的王印,现在则是你的后印。” 他扶着戚懿站起来,抱着她,第一次转身面向自己的臣民。 “孤宣之于天,宣之于祖,自今日起,戚夫人便是尔等王后,尔等当敬,当礼,当视之如孤,不可背离!” 近万人齐齐宣拜:“如若背离,死不魂归!如若背离,死不魂归!臣等……见过王上,见过王后!” “死无憾矣!”赵柏仰天长啸。 “愿虽吾王,死不旋踵!”行营内外,整整五万人仰天齐啸。 赵柏长舒了一口气,拖着戚懿的手来到冯劫和张耳面前。 “耳,劫,你二人是文臣,乃大家,孤信重你们,此番将身家性命交托于你们……” 冯劫瞬间明白了赵柏的意思,慌忙抬头。可是赵柏的速度远比他快,抢在他说话之前,一言便堵住了他的话头。 “孤的王后与太后,得靠你们护去大雍交到大兄手里。孤没有后嗣,你们要从赵氏孩童中挑个聪慧的交予王后养育。再十五载,赵氏将复起,孤会在天上看着。此乃……诣也!” 天边突然响起了闷雷般的回声…… 彭越面色大变,猛拔掉臂上铁矢,一跃而起:“是王离的铁骑!全军列阵!” 他高喊着,从阵首飞快疾奔至阵尾。 这次没有一个人出逃,反倒有越来越多的将士从营中奔出,手握剑戟,持剑并立。 彭越从一人手中结果长戟,双手紧握:“耳君,劫君,速护王上、王后脱逃!大赵复起何须十五载,我等……今夜便灭了暴秦!” “灭暴秦!护王上!灭暴秦!护王上!” 赵军的士卒开始前进,穿着裋褐,披着麻衣,手握长剑,斜挑长戟。 他们喊着灭暴秦,护王上的口号,紧随着彭越的脚步,声音不抖,脸色无疑。 远处已经可以听到秦人的战号了。 那一声叠一声的风的呼喊汇聚在蹄声里,在夜风之中如此清晰,宛若天边,又近在眼前。 张耳突然笑起来:“王上,上将军不愿遵诣,是死罪。” 赵柏愣了一下。 “我不遵诣在将军之后,是从罪,罪不至死。” 丢下这句,他返身疾奔。儒生强健的身体让他如山猿般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赵阵,超过彭越,张开双臂,直挺挺拦在两军阵中。 远处骑兵拍马而至,三声大风,弩矢飞射! 那些矢呈弧线抛起,带着呼啸高高地越过张耳,然而精准落在他与彭越的正中,自起至落,不伤一人! 王离在众骑卒的拥簇下自阵中缓缓走出,居高临下看着张耳:“你是张耳?” “正是区区。” “何以衣冠不整,形容狼狈?” 张耳矜持一笑:“今夜王上向贵女示爱得成,宴请全军,耳酒后孟浪,故有此容。” “将死之际,迎娶王后?”王离狐疑道。 “正是也。” “可是免战牌之女?” “正是也!” 王离不屑地笑起来:“此女殊异,可配帝王,赵柏高攀了。” “配与不配,贵女却已将婚约应下了。” “便是应下也未成婚,便是已婚也可再婚。”王离无所谓道,“待杀尽你等,我会收此女子为义女,为其择一佳偶为续,定较赵柏优胜!” 张耳哈哈大笑三声:“既如此,王将军可愿成人之美,予吾王三日之婚期?” 王离不悦地眯起眼睛:“凭甚?” “耳,愿为秦质!” “你不配。” 王离冷冷摇头,抬手一挥。身后铁骑得其将令,齐齐下弦,扬弩迎空。 剑拔……弩张! 所有人同时摒住了呼吸。 正当时,一道苍老而暴躁的声音在秦军侧后炸响:“楚上将军籍携十万将士赴赵王酒宴,何人欲拦耶!” 楚军,至矣! 大秦钜子 第七三五章 死战之四,赵过楚受 七月十一,柏人城。 在官舍的厅房里,扶苏翻看着近几日的巨鹿战报,啧啧称奇。 “那个女子叫戚夫人是吧?” 程郑一脸敬重之意:“正是戚夫人。听闻此女是定陶人士,善歌舞,美宜人。” 扶苏明显愣了一下:“简上不是说面有菜色,形容憔悴么?” “饿了三日,粒米未进,任谁都是那副模样吧。”韩信随口插了一句。 “也是……”扶苏感慨地摇着头,“本以为这一战楚赵伤不了王离,我等或得乘性而来,败性而走,谁成想……孤有莫离,恪有吕氏,如今赵柏又遇见戚夫人,世上奇女何其多也!” 程郑也忍不住失笑:“有此女子搅动大局,竟励得赵柏突显王气……此番赵军因祸得福,算是脱胎换骨了。” “只可惜,那夜范增若不是行诈,而是真将十万人带到漳北……我等收服北军或可节省许多力气。” “省不了的。”韩信默默地情报收拾整齐,堆入木箱,“王上为北军而来,需知王离存则北军存。若王离身死,涉间、杨奉子互不相服,北军便是再精锐,也会被饿狼似的楚赵军吞噬殆尽,片甲无存。” “楚赵有这般蛮勇?” “本无有,现尤胜。”韩信甩了甩脑袋,“王上,柏人距战场尚有六百里,疾行需两日夜。臣这便去通传各军,明日起行。” 扶苏迷茫地看着韩信:“已到时候了?” “今日赵柏大婚,则今夜楚赵联军必成,王离必败。若再晚上一日,王上收拾残局或可,想寻北军,只可去漳水中寻了……” …… 赵柏大婚。 所谓的大婚其实不可能比那夜更加浪漫,因为那夜是情之所至,而今夜,楚赵两家各怀鬼胎,又有秦军虎狼窥伺在外,赵柏就是心再大,也没法沉浸其中。 共牢而食,合卺(jǐn)而酳(yìn)。 流程似走完整个礼节,赵柏就把戚懿丢给曲阳夫人,然后瘪着嘴巴走出门,看着项籍,恨不得活剥了他。 项籍冷冷哼了一声:“你看甚!” “看你如何!” “再看便吃我一拳!” “孤乃王,你乃公,赵楚结盟之际,你敢出拳,便是犯上!“ “你是王?”项籍哈哈大笑,“你算甚王?一里之王?” 赵柏气得嗷嗷直叫:“速将东武还来,便作随礼!” “贺一里之王,一里足矣!” “你亚父的信还在孤手,信不信孤这就命人递给大兄,请他出面,宣于世人!” “信!”项籍登时便怂了,眼神乱瞟着找寻范增的踪迹,“甚……甚信!” “你竟不知?”赵柏掐住了项籍软肋,得意大笑,“所谓信嘛,自然是你亚父以鲁公名誉为保,承诺当即交还东武、厝县二城的信笺,还有印戳哦。” 项籍的眼睛睁得溜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鲁公之名……还有印戳?” 毫无征兆,小童级别的尬吵突然出现在当世王相的嘴里,糊了在场满头满脸。 而作为话题的正中心,范增唯有无奈地朝冯劫与张耳耸肩:“有所谓君无戏言,王上岂能以言惑我主?” 张耳明知故问:“王上所言不正是范师之言么?” “休得欺侮我老迈!”范增瞪了张耳一眼,“无有书信,亦不曾以鲁公之名!” “范师之意……当即还城一事倒是真的了?如此,耳谢过!” 范增这才惊觉自己吃了暗亏,不由意味深长地笑出声:“大赵有贤君能臣,名不虚传,然你等皆年轻,不免算漏了一事……” 张耳奇道:“何事?” “年七十者古来稀,当可随心所欲,不逾矩也。”范增一下加大了声音,老泼皮嘴脸一览无遗,“主公,慎也!老夫虽愚,不曾留话柄,亦无书信!” 项籍死里逃生,难免羞恼交加。他恨恨盯着赵柏骂:“小人!卑鄙!当真变得与李恪一般无二!” 张耳愕然:“鲁公亦常言武安?” 范增摆摆手,避重就轻:“三人年岁相仿,乃故旧。” “三人竟是故旧?” 冯劫捂着下巴解释道:“当年幽禁于塞上,武安君倒是与我叙过相关。” “哦?”张耳眼里闪动八卦之火,范增亦掩不住好奇之心。 当今世上,争斗的主力仍是四十往上的一群中老年,真能在这舞台发声的年轻人不足一掌,其中又以李恪、项籍、赵柏最贤。 三人俱在二十上下,天生者互评之语,自然引人入胜。 冯劫费力地想了半天:“武安君与鲁公之交,似乎是因为鲁公将霸下视为凶兽,欲攀足斩之,结果被武安君擒获,拿链子拴了好几日……” “呃!”范增尴尬地连声咳嗽,“年少难免轻狂,这个……不予置评!不予置评!” 张耳憋着笑:“那王上与鲁公相识,武安又是如何评的?” “此事武安君说得不多,原话……王上少时不知死活,堵着项府问鲁公反秦否。鲁公仓皇,险遁入山,好似就这般吧……” 拿出色的年轻人取笑是中老年人专有的特权,没油没盐的闲话说了半筐,冯劫骤然切入正题。 “虽想谢楚军搭救之恩,然……范师那日何不多领些人马渡漳,只引英、蒲二位将军两万人,虚张声势?” “若说那日……”范增遗憾地叹了口气,“赵营中偌大阵仗,老夫便算到王离必至,且身边除却铁骑,当无旁军。若能将他斩于马下,于战大利啊!” “范师既知,何以……” 范增闭上眼:“鲁公磊落,愿堂堂而胜。” 冯劫挑了挑眉:“范师可知秦常军究竟?” “老夫在屠睢帐下为谋主多时,焉能不知?” 冯劫这便了然了。 范增既然对北军野战的实力心知肚明,那不知的,就是项籍。 他笑了笑:“晚辈斗胆一问范师,楚欲何从?” 范增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以诛灭章、王为上,尽剿王离为中,退恃河岸为下。” “无弃战之意?” “无弃战之意!” 冯劫满意点头:“晚辈有一策,可令鲁公收其侥幸,只是楚军将士却得受些委屈……” “楚受赵过?”范增冷笑一声,“可也!” 七月十二,漳北,焕然一新的赵军邀秦斗阵,王离命杨奉子将本部两万以敌。 双方战漳北,杨奉子以弩阵开道,战车为先,有步卒跳荡在后,彭越虽三万,不敌,节节退南。 战鼓一十二通,杨奉子令四千铁骑左右齐出,赵军两千骑死战,遂求于楚。 英布与蒲将军早得将令策应赵军,故得报乃出。 军至战场,赵卒即溃,以至措手不及的楚军直面北军。英布临危不惧,鼓令而进,惨败,卒六千余! 多日前赵军的噩梦被原封不动施加在楚军头上。 飞蝗如雨,兵车连结,铁骑合围,杀声震天!勇猛的英布顶着弩阵左突右冲,战马倒毙,险至身陨。 幸得彭越收拢赵骑,不计代价地从侧翼杀入杨奉子中军,逼迫杨奉子鸣金自保,英布这才保住了性命。 至此,战已无益。 范增无不怀念地与冯劫站在一道,轻声慢语:“英布中了两箭,甚善。老夫会带他去见鲁公,至于明日之战……赵、楚各司其职,如何?” “可也。” 第七三六章 死战之五,破釜沉舟 七月十三,莫食将近。 自古阵战宜于早,尤其是开战的时间,往往会选在正午之前,绝不会落到午后。 所以莫食已经是身在漳北的赵楚联军所能拖延的最后时间。 但对岸仍看不到楚军的踪影。 赵柏背着手站在水畔,看到戚懿挽着曲阳夫人默默登船,接着张敖登船,再接着,几个豪猛的王侍扛过来一个大木箱,小心翼翼摆进船舱,挂帆操橹。 撤离之人皆在这儿了。 “懿儿……”赵柏咂了咂嘴,“顺着漳水向东,进到大河便抵南皮。南皮的集商所是雍人开的,肯定有法子送你们入雍。到了那时……需照顾好媪。” 戚懿浅浅一福:“妾定当照全太后,亦会……亦会开解柜中左丞,不使怨愤。” “劫不必你来劝。他是国士,待醒过来认清周遭,自然知道自己该做甚。” “这世上的男子好似皆知自己要做甚似的……”戚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寞落,“王上,楚既不至,让秦人归去便可,何以要战!” 赵柏噗嗤一声失笑:“你道王离这般好说,让来便来,让走便走?” “妾可以去说!” 赵柏的脸一下子黑下来:“孤便是亡死,也不愿再让妇人庇护!速走!” 戚懿脸一红,还待再争,曲阳夫人从旁轻轻挽住她,笑着劝:“男子有天命,妇顺即可。为娘听闻你琴艺甚佳,舱中有琴,奏与为娘一曲。” 戚懿这才沉默。 轻舟离岸。 小小的偏舟顺着水流越漂越远,悠扬的琴声伴风拂送,掺着悦耳如莺啼般的低吟浅唱,久久不绝。 鸡栖于埘(shí),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ó)? 鸡栖于桀(jié),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竟是唱《君子于役》……耳,孤似是看走眼了。” 张耳正品得摇头晃脑,闻言一僵:“王上何出此言?” 赵柏不满地皱起眉头,满脸嫌弃:“本以为是个丑陋的好女人,待娶进门,才知竟是个漂亮的蠢女人。” 张耳轻笑:“才可侍君,色亦可侍。王上只需自问喜否,便知是否看走眼了。” “如此一说,倒是不差!”赵柏转郁为喜,又喜转而怨,“孤儿时便觉得项籍徒有勇名,胆小得很,现在看来,亦不曾走眼!” “临战惜身者,不久。王上,待死之时,他自会悔厌今日之事。” “他悔不悔,于孤何干?出战!” 战鼓擂动,辕门洞开,一列列甲士鱼贯而出,在行营外列作一道又一道的密集长列。 这里有赵国最后的五万余兵卒,也有楚国援北残存的那一万多人,如今混在一道,肩抵着肩,腿并着腿。 从列队的方式上,他们之中早已看不出国别,列阵先后的唯一依据,只是着甲。 列于前者赤膊,臂上缠着木块,铁片,空出一手持剑,一个个形容疯颠。 列于中者布衣,臂上缠着能护住半身的碎门板,破篱栅,以双手持长兵,还是疯颠。 列于后者皮胄,兜盔,一手橹盾,一手利刃。这是联军最后的精锐,人数仅有不足两万,然而形容……疯颠。 赵柏的王旗在行营中缓缓前移,移至辕门,赵柏一身冠冕跽坐于辕门正下,目光灼灼,唯一的护卫就是张耳。 王平视王将。 大阵末端,彭越静静地抽出佩剑,笑看向昨夜才被派来漳北,替换英布与蒲将军领兵的钟离昧。 “钟离,本以为你在鲁公处得重,便是重逢,亦无颜叫你归我帐下。谁知那人竟以你为弃子!那项籍与你的恩义,有这一遭也该报全了。今日若能侥幸不死,以后,你便与我一道辅佐王上可好?” “兄之言,弟不敢辞。若侥幸得活,定辞于鲁公,佐兄成事!” “甚善!”彭越啐出一口,哈哈大笑,“我去统步军,营中一百车、三千骑、三千弩皆予你,斩杀王离之重任……也予你!” 钟离昧重重抱拳:“必斩王离,死不旋踵!” …… 决战来临之际,赵柏感到有一些晕眩。 昨日,冯劫与范增共谋,用一场嫁祸让楚军见识了秦人的本事,以坚定项籍共战之心,这一谋当是成了才对。 楚军死了足足六千人,英布受创,蒲将军重伤。老范增满怀信心渡水而去,拎着英布,上门去给项籍送温暖。 张耳也连夜写就战书送给王离,准备要趁热打铁,在项籍后怕之前促成决战。 应该哪都没错啊…… 秦军那边,王离从来不拒战。 你要战,我便战,十五万北军日出食饔,食时列阵,第一个到岗到位,摆开了堂堂架势。 自己这边,范增贴心地派来了钟离昧顶替英布。 钟离昧与彭越是苦名寨时期的老搭档,一个大当家,一个二当家,再次合作依旧心无芥蒂。二军由此拢成一股,连夜备战,士卒欣死。 媪和懿也劝走了。虽不知道这四五日耕耘能不能给赵国留下后嗣,但若有万一,复国的英才却备下了。张敖是赵人年轻一辈最才具者,冯劫……反正彭越和钟离联手把他槌翻了,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唯独楚军…… 该来的项籍没有来,该出现的楚军没有出现,一水之隔的范增也没有半点音信传来。 项籍莫不是被昨日的败仗吓傻了?还是说,他这次走了大运,不小心把范增与冯劫的合谋看破了? 思不明,猜不透,若无楚军,这次……大概要死透了吧? 赵柏遗憾地叹了口气。 耳朵边聒噪的鼓声停了。 停了也好,赵柏不止一次听过李恪营中的三通鼓,特别清楚赵军当中根本就没有会打鼓的人,噼噼啪啪乱乱糟糟,真冲锋的时候,这样的鼓点能让人生生摔死。 只是鼓点停了,战……就始了。 巨鹿决战,由此始! 赵柏缓缓阖上眼睛,准备接受生命的结局。 只是他不知道,战场东北,皆有喧声。 北百三十里…… 庞大的骑阵奔袭于道。 自平旦弃营,雍军进得赵境以来第一次似这般放开马力,全力奔驰。 他们要去漳北平原,在那里一战抵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韩信放弃了遮掩,撤回了斥侯,从扶苏到牧骑,每个人都以夏布裏面,打马扬鞭。 这种举动几乎是疯狂的。 即便整条行军路线已由镰鼬营的骑士小心探过三个来回,即便大雍精锐不惧任何强敌。 可如此行军,依旧等同于把大军赤裸裸曝露在刀锋之下,甚至不需要一支多强的伏兵,只需有三两千人冲散骑阵,后果便不堪设想! 没人知道昨夜急来的信使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没人知道漳北的战况究竟如何,更没人知道韩信究竟在想什么,何以一反常态,犯此天险! 他们甚至没法去问。 因为韩信的将令唯有一条,疾进,脱阵者,斩! 东五十里…… 项籍一身戎装,持着剑,目光威严地扫过面前。 八万楚军俱在此,以十人一组杠着木筏走舸,志气昂扬。 范增与他谋,北军锐烈,以赵楚之战具,便是聚起三五十万也休想在野战得胜。 然!赵乃哀卒,死志可用。只要让他们以为后援断绝,冲杀决死,他们就能用性命吸引住秦人的注意,为楚军在光天化日创造出突袭之利。 攻其不备是此战唯一的胜定之机,而且这机会仅有一闪,抓住它,就是项籍的使命! 需果绝,需坚定,需神速,不可有片刻迟疑。疑……则机失! 项籍锵一声出剑,高举向天。 “此战!不胜即死!全军渡水!破釜!沉舟!” 第七三七章 死战之六,赵将军彭越 “前军!散!” 鼓点变缓,辅以号鸣,王离在将台上一挥令旗,齐步行进的三万前军当即在涉间的指挥下聚成数十长列,露出身后数百步外劲矢登弦的大弩结阵。 中军一声号响冲天:“风!” “大风!大风!大风!喝!” 二百余架大弩同时激发,弩矢撕扯着低鸣破开空气,自前军缝隙间闪过,笔直撞进千余步外的联军战阵! 联军的前阵赤膊,以皮肉之躯硬憾强弩,士卒们通红着双眼目眦尽裂。 他们抻直了胳膊,抵住了刀兵,努力地,最努力地把自己藏在门栓,或是干柴、车轴的后头。 然而,无用。 两百多枚强弩如入无人,兜头刺进上万人组成的密集军阵,遇木断木,遇铁斩铁! 最前几列的勇卒被整个轰碎,后来者疯吼着迎前,也被毫无阻碍得串上矢杆,一具,两具……直五六具方歇。 秦人的战鼓瞬息又变,前军重排,化作散阵,约有七八千弩士就地躺倒,以身臂化为弩架,斜指激簧! 漫天的弩矢覆向联军前阵,弩阵之下,战车起速,步卒紧随! 而彭越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呐喊一声“散”,身边无数战士连喊三声“散”,声传战场! 死伤狼藉的前阵丢下死伤,猛然扩散,坠后的中阵于同时突进,三万多人高举着门板、篱栅,迎面杀向突进的秦军。 弩阵最先坠落下来,无数的弩矢落在前阵本由的位置,可因为前阵散得及时,仅有四五百人倒毙死于乱箭。 紧接着,中阵勇士们踩踏过遍地的矢茬,他们的对面,厚重的战车轮碾压过一地残尸。 双方撞在一起! 联军一方是近三万名悍不畏死的勇卒,大秦一方是整整两千驾双马拉辕的铁甲战车。 疾奔的人与疾驰的马撞在一起! 这一次,联军终于获得了优胜! 这些步卒穿着布衣,握着长兵,靠着密集的过分的战阵压住了奔马。 裸露的战马在第一时间死于枪林剑戟,拥簇的战卒绕过死伤,呐喊着围向失去动力的战车。 放眼皆人,杀之不尽! 战车兵们并没有这样的场面吓到。 他们熟练地升起挡板,支起拦架,一踩机关,轮毂脱离,再踩机关,车辕断裂。 这是墨家带给这个古老兵种的改变。 厚重的方形车厢轰隆隆砸向地面,眨眼便转化成一座座小小碉楼,不知压断了多少联军兵卒的手脚。 联军的应对则简单粗暴。 他们继续挤压,人挤着人,人压着人,组成人梯,组成人墙,顶着碉楼里探出的弩矢与锋刃,不作思考地向着挡板顶端攀爬。 这个战场根本就不需要恐惧! 精锐的北军可以在刀斧加身时依旧冷静,联军或只是一时血勇,但密集得全无必要的战阵会推着每个人冲锋陷阵,因为冲或会死,不冲则肯定会被袍泽们挤死、踩死。 更何况,这些秦军如今是质! 与他们混杂之后,远方的弩阵投鼠忌器,至今也没有第二轮投射临头! 可胜啊! 正如将军战前所言,只要不怕死在此处,便是凶猛如大秦北军也无甚可怕,或可胜也! 不!必可胜也! 眼见着联军士气节节攀高,战车碉楼独木难支,身处在弩阵中的秦前军指挥涉间不由皱紧了眉头。 与先前数战相比,联军确实脱胎换骨了…… 可这不该成为双方鏖战的借口。 北军是精锐,且是当世第一流的精锐。这世上能与之媲美的唯有雍国的西军,就连越国的南军,在曲部战力,兵种衔接等标尺都远远逊色于北军! 余者如章邯之刑徒军、灭亡之匈奴军,还有甚楚军、赵军、齐军等等,在他眼中涉间眼中皆乌合之众,除一腔血勇之外,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不值一提的手下败军,连盾甲之物都参差不齐的穷困民军,居然没有在他的攻势下一触即溃…… “敢不羞愧?”他厌嫌地啐了一口,冷声宣令,“加紧鼓点,催促步卒。三里路途磨磨蹭蹭,其畏敌耶?畏军法耶?” 左右抱拳应诺:“嗨!” 秦军的鼓点快了起来,一声催着一声,一声赶着一声。 落在车后的步卒闻鼓加速,小跑变作快跑,快跑晋为疾奔。 围堵车阵的联军士卒开始散乱,部分人扭身持兵预备迎战,部分人心无旁骛,继续攀爬。 碉楼里的车兵登时清减了压力。 越来越多的弩矢弓箭从碉楼里面抽冷子射出,在联军阵中连连斩获,彭越很快发现了状况,忙祭出手中最精锐的后阵,同时命令散开的前军自行冲杀! 战场前端至此彻底杀成了一团。 以南北为论,最南侧是仅有赵柏与张耳两人的联军行营;向北二三里,则有三万联军紧紧围困住万余车兵;紧贴着这个杀场,往北半里是彭越领着一万精兵抵杀住秦军三万;彭越所在再北三里,六千余赤膊短刃的厮杀汉正顶着乱矢,疯跑向仅剩弩士的涉间本阵。 彭越倾尽了人命,算尽了机关,终于成功和三分之一的北军战成了对攻之势。至于再五六里外,至今依旧稳坐在战场南端的王离十万主力,他似乎早已经顾不上了。 王离沉浸在这样的战场当中。 势均力敌,血洒酣战。 彭越的表现大大超出王离的预料,因为涉间的应对全无差错。 而这个愚笨的水贼出身的豪侠将军,竟真能凭着区区七万民兵,就与精锐当世的五万北军打成不可开交的势头…… 今日便死,你亦无憾! 前军鏖战一个半时辰,战场的局势终于生出了些许的偏斜。 这偏斜并非来自于彭越亲领,死伤惨重亦不退却的联军重步;亦不是来自于尚未触到弩士半分,便已在冲锋路上伤亡殆尽的赤膊勇卒。 它来自于联军唯一占据优势的那个杀场。 布衣的将士们前赴后继,用袍泽的血肉为盾,不仅首先杀尽了碉楼当中的北军车兵,还将其战甲、骑弩、利剑、锐戟等等取为己用,生生用多条活生生的性命搏出了七千多个武装到牙齿,却几近脱力的精锐战卒! 脱力不重要! 血战一个半时辰,战场之上谁还留有余力? 唯战而已! 势众者,优也;器锐者,优也;甲坚者,优也;义气者,优也! 得胜之师,聚而北击! 茫茫多的生力军杀入重步兵的战场,早已经精疲力尽的彭越被将士们扛到阵后,歇了口气,饮两口水,立即挺身而起,高声下令:“全军反压向北,不可予秦弩可趁之机!” “喝!喝!喝!” 争斗的模式急转直下,一下子从拼砍变作角力…… 角力当中,你刺我杀,剑来戟往。 每有死者产生,无论他属秦属赵,都会被着布甲的后来人拖离战阵,剥去衣甲,以充己身! 联军进,北军退。 联军步步进,北军节节退! 骄傲的北军极不适应这种蛮勇且毫不讲理的战法,一时间无所适从,节节败退。 三里距离转瞬一里,三万步卒活无一万,但涉间就是找不到发弩的机会! 他脸色铁青,才欲后退,王离的将令突然间疾驰而至,命弩士擎剑,无令不退。凡不遵将令者,斩,立决! 涉间被堵死了全部退路,只能亲领弩士杀入战局。王离满意地看着越发胶着的远方战场,轻声令曰:“告知杨奉子,左右两军皆由他领,铁骑出阵,予可敬之敌一个当有的结局。” 秦军吹角了。 主阵左右同时竖起【杨】字将旗,三万铁骑催动战马,如鲲鹏振翅,骤然提速。 滚滚烟尘自天边而来,由远及近。彭越拄着满是缺齿的铁剑站在战场当中,嘴唇蠕动,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说:“钟离……正当时矣……” 就像呼应他的声音,正西三里,钟离昧……惊现! “有进无退!有死无声!王上有诣!取王离首级者!封君巨鹿!食邑!万户!” “斩王离!食万户!斩王离!食万户!” “全军!掩杀!” “杀!” 第七三八章 死战之七,可敢与我一战 决战之局,一夕数变。 自昨夜接到伪王赵柏的战书,王离兴奋到鸡鸣才睡。 他本以为今天会见到楚赵两股势力的全部军队,总数大约在十五六万,虽说较北军的战力还是少了一些,但为北军正名却是足够。 所以他今天才带上了麾下全部的战卒。 可是食时出营,战场列阵,本该比他更早行抵的对手却久久不至。 他开始隐隐觉得不妥,不知楚赵两军究竟是哪一军怯了,还是说两军皆怯,不敢来了…… 王离打定注意,依照战礼候至日中,若还是没有对手应战,他就挥军直攻赵军行营,先灭了一个伪王再说。 结果,赵军在最后关头列阵出兵。 这个变故说不上好或不好。 楚赵联军当中,赵处弱势。将不及项籍,名门之后,谋逊色范增,智冠岭南。 王离眼中,赵军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个敢于在北军面前高举免战牌,为国戍边的王后,余者无论兵力占土,都只能说聊胜于无。 幸得这个小小的伪赵,今日竟给了王离大大的惊喜,凭着区区六七万人,彭越居然胜了涉间…… 王离终于感到了兴奋。 动用三万铁骑,裨将杨奉子领军对眼前的战局来说是有些牛刀杀鸡,这是他给彭越的奖赏。 一个错生鄙陋的才士虽不得扬名,却也值得这样的奖赏。 大军出阵,万马奔腾。 王离正准备欣赏彭越的落幕,岂料,彭越居然又给了他新的惊喜……一支伏兵。 还是一支士气高昂,装备精良,全军皆由骑卒与战车组成,直奔他这个上将而来的精锐伏兵! 彭将军,壮哉! 王离在心里第一次承认了彭越将军的身份,且将他高看到与自己对等的阶级,头一次,他将彭越视作了对手。 可惜啊…… 王离扶着将台的栏杆,看着不远处飞奔急进的钟离骑阵,低声自语:“区区两三千骑卒,百余架战车,实不足以令我阵脚动摇。” “令,亲卫骑兵出阵,平灭敌袭。” 深藏在王离后军的五千亲卫得令出阵。 他们是频阳王氏的忠信家将,老的曾跟随王翦、王贲征战疆场,年轻的则是那些功勋勇士的后辈子侄,每一个都堪称家学深厚,弓马娴熟。 王翦时期,他们的兵种是近似魏武卒的重甲步卒…… 王贲时期,他们是纵横疆场的铁甲车士…… 王离时期,铁骑横空,王府当即花重金将他们改造为铁骑,战马装束的级别远胜于北军的骑兵,甚至优胜于雍军的破狄和平戎两支骑军,是按着大雍军售的最高标准,王军铁骑的标准整治的。 冲压的铁盔,抛光的铁铠,内衬的皮胄,玄黑的披风,还有饰纹繁复的铁质裙甲和腿甲,三层牛皮缝制的全身式马铠,以及代表秦骑身份的骑弩,代表先进与流行风尚的嵌甲圆盾、缳首双刀和红麾马槊,自然少不了如今已经成为骑军标配的双边马镫和四蹄马铁。 这样一支五千人的骑军乍然出现在战场之上,分合之间便与钟离昧那支穷尽了赵柏全部家当的赵国希望撞在一起,其结局自然是……一面倒。 人仰马翻! 装备、训练、战技、攻守全不占优,此番就连志气和士气都在伯仲之间,钟离昧自然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就在距离王离本阵仅剩一里左右的咫尺之地,赵国最后的希望被死死摁在地上摩擦。一槌,两槌,三槌,四槌…… 一百架战车只在交错间就被马槊绊住轮毂,车倾人仰。 三千骑军一个照面便有千人落马,紧接着三四个呼吸,又有数百人身首分离,余者溃逃。 钟离昧被六七个中年骑士打马围住,将一对银锤舞得虎虎生风。 他毕竟是世上一流的猛将,每一击都能占据优势,可偏在绝杀之际,总有兵刃袭杀脑后,逼得他弃攻就守,眼看着目标回气,不一会儿依旧是生龙活虎,围马杀将。 绝望。 深深的绝望在不知觉间已笼盖在联军上空。 死生不过时间而已…… 联军最后的杀招已破,而那强大的,无可匹敌的北军骑卒近在咫尺,再有片刻就能斩下大伙的首级,系在马颈,邀作战功。 战场上第一次出现逃兵。 有个年轻的重甲步卒丧尽理智,惨叫着把兵刃丢给自己的对手,扭头就跑。 他很快就被对手刺死了,但他的行为刺激了身边的同袍,使越来越多的人转身就逃。 他们从彭越的身边跑过去。 彭越举着剑,想砍下去,却又无力砍下去。 败矣……败矣…… 弃志者五十步,弃敌者百步,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彭越苦笑了一声,随手弃剑,与战场之上,跽坐。 “吾王!” 他仰起头一声高喊,却不知声音可否传至数里之远的行营,叫赵柏听到。 “臣,败矣!无颜自裁!请戮于敌!” 他深深下拜,叩! “请吾王……恩许!” 许之一字,泪洒疆场,彭越仰头静静地哭着,哭着哭着,却听见了杀场上骤变的喧嚣。 战场永远是吵闹的。 哀嚎,勇喝,请令,谩骂,胜者会彻斯底里地笑,败者的血会泊泊地流,总归找不到片刻安宁。 可在战场上处得久了,人的耳朵就能过滤掉大部分的声音,只听到鼓声、金鸣、号令、呼喝以及……一些陌生的东西。 彭越所听到的就是那些陌生的东西。 秦军好似慌乱了…… 有人令进,有人令退,有人令斩,有人令奔,各种各样的号令相互冲突,以至于他堂堂大将在战场中跪了许久,居然还没有被人摘了脑袋…… 有什么……发生了? 彭越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高昂着头。 他猛地低头,泪水把一切遮挡得朦朦胧胧,叫他如何也看不真切。 他又用衣甲擦脸。 铁质的臂甲被砍过几件,卷曲的茬口在脸上隔出长长的口子,血流满面。 可他毫不在意。 他看见了…… 战场东面有一处缓坡,称不上丘,仅仅是地势的突起。 在他突起的脊线上,长长的,无穷无尽的人影显现。 人影居首是三个如巨人般顶天立地的猛汉。 一人持画戟,挺立如松;一人扛铡刀,状若山峦。还有一人双瞳美髯,手中方天画戟长达丈余,却并不比他显得更高! 三人身后一杆大旗呼一声扬起,有风过漳水鼓开旗面,显露出几个描龙画凤,一眼难辨的楚篆,【楚上将军项】! 这是……项籍? 彭越赶紧又抹把脸,就像是嫌弃脸上的刮口形单影只,必须要为其奉上一个交叉的恋人。 楚军……至矣? 还是说,胜机……又至矣? “王离!” 缓坡上面,项籍将画戟重重顿地,一声高吼如惊蛰似崩天,竟能让数十里方圆的战场清晰可闻! “王离匹夫!我乃大楚上将军,鲁公项籍!可敢!与我一战!” 言罢,他舞动画戟,疾奔冲坡,那一步步龙行虎跃,转眼就跑出百丈距离! 那百丈的距离里全都是人! 漫天漫地的雏军将士从那天天际线中杀将出来,无穷无尽,无止无休,没有战阵,不见号令。他们仅以双足狂奔,手中刃,身上甲,杀向秦阵! 看着这狂涛巨浪般的冲势,彭越猛地打了个寒战! 有秦卒向他伸出剑,他张开大手握住剑刃,任凭手掌鲜血之流,脸上却是残忍的笑意。 他捏着剑站起来:“剑正卷刃,幸得赐兵,敢问壮士何名?” 百战的秦卒被他的笑吓傻了,一边尽力拔着剑,一边颤声应着答:“我……我乃……重泉尹牟。” “牟君?我乃昌邑彭越,赵上将军,亦是今日杀你之人,切记。” 彭越说着话,把尹牟连人带剑拖到身边,又张开空余的左手,咔哒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利剑到手,彭越急进两步,连连砍倒追杀赵卒的秦兵,直砍了四五个,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涉间的踪影! 他高高举起长剑:“鲁公兵至矣!儿郎们!将士们!随我……杀敌!” 大秦钜子 第七三九章 死战之八,王旗当空 项籍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王离的节奏。 这不是说北军的主阵不如楚军,已不是说王离注定战败身死,而是……王离开始意识到,漳北平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布下这个陷阱的人显然是军谋的绝顶高手。 临阵而后是示敌以弱,赵军独行是诱之以虚。 他先前便觉得彭越的赵军似乎比预计的五万多了不少,眼下看来,当是那人担心赵军起不到诱敌的作用,掐算着北军的战力为赵军补充了精锐人马。 这个战力并不难算。 依照战礼,以强而凌弱,强势一方很少会派出比弱势方人数更多的军队。既然赵军的兵力在五万出余,那王离会派出来的前军,就不可能超过五万之数。 之后便是环环相扣的诱敌之策了。 赵军是第一支诱饵,不仅要牵制住北军三成之人马,还要像哀兵一样表现出让人钦佩的战力。 面对这样一支孤军,任何一个有修养的将军都必须用调兵遣将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对方应当连这点都算到了,王离表达敬意最好的方式,就是全力以赴,派出北军的骑兵。 紧接着,来自西面的那支部队就是第二支诱饵,目的是为了试探王离手上是否还有迎击的力量,若是有便诱出,若是没有,也能将中军的注意力引向西面。 最后,远比赵军要精锐的楚军现身,借着那个缓坡的掩护,从三里不到的极近之处向王离的中军发起冲击。 这才是图穷匕见! 王离转眼便想明白了这一切,一时间既佩服那位设谋者的胜算,又不屑此人将战礼当做谋算工具的鄙陋。 他已经想到那人是谁了。 楚赵军中,可有此等谋划之智者,范增,冯劫,张耳三人。 其中冯劫与张耳皆名门之后,世家贵重,当不屑使用这种卑鄙的计谋。 既然如此,那设谋之人便是范增老贼,正巧,他的军谋与智力在三人当中,也处在最高的位置。 王离不屑地摇着头:“范增老贼,你便是将机关算尽又如何?便是叫项燕之孙来统领这帮乌合之众又如何?北军之悍,非你可想。当年项燕死在我大父之手,而今日,我亦会把项籍……斩于此地!” 斗志在旦夕之间喷薄而出! 王离深吸一口气,连声下令! “令!全军稍安,不得无令自行!” “令!西大营骑军交涉间主掌,剿灭赵军,不胜无归!” “令!杨奉子率东大营骑军绕袭楚逆南翼,冲散敌阵!” “令!亲卫骑军从速灭杀当面之敌,继绕袭楚逆北翼,合入杨奉子麾下!” “令!中军迎敌!激弩!” 随着一道道将领下达,数十面代表不同命令的令旗次第升起,秦军阵脚转眼稳固,本有的惊惶烟消云散。 鼓声变阵,北军的鱼丽阵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韧性和适应性。 多达七万人的中军根本就不需大变,只需要每一个鱼鳞状的小阵以战车为核心转过九十度角,整个阵型便彻底朝向了楚军方向。 猬集的大弩不再位于阵型末端,他们在阵北一片开阔地上紧急排列,架弩开弦,锋指正东。 阵中的弩士齐齐躺倒,两万面秦弩以膝为支,腰为基,同时激发! 飞蝗避空,急袭向楚。 项羽在奔跑中摘下背上的橹盾,鼓起全力大声喝令:“举盾,避行!” 所有的楚军同时顶起手上的大盾,其中有项羽这般包铁的橹盾,有自行改制的木质方盾,也有如先前联军布衣那般的门板,篱栅,各式各样,五花八门。 它们共同的特点只是大,大到足以庇护住全身,可以像雨伞一样阻挡住箭雨的伤害。 弩阵坠落! 两万多枚弩矢自天空而下,噼噼啪啪飞射在奔跑的楚军阵中,但凡有失足、受创、遗漏诸事,那人便会被钉死在半道,却丝毫无法阻挡后面人的行进速度。 楚军的间隔足够大!这种散兵式的突击与时代不符,却是范增从南越蛮族身上所学到的,用于应对秦弩的最简单,也最适用的方式。 两万枚箭仅有数百人身死,这个数量放在足足八万人,看起来铺天盖地的楚军阵中几乎看不出半点伤害。 已经抵近了彭越所在的杨奉子领万五骑兵急转掉头,正在追剿钟离昧的亲兵骑军分出大部绕行向北方。 中军战车齐齐出阵,车辕上驭手拼命挥动着马鞭,车厢中车士持戟斜指向前。 三里之地转瞬即逝! 项籍一脚顿地,卯足力气向前方飞出橹盾。开刃的盾沿削断马腿,疾驰中的战车登时仰翻。 他看也不看,双手抄戟横扫而过,又一匹战马身首分离,拖着搭档失蹄,再损一车。 “避开行车,不使停留!杀马!杀马!” 项籍高喊着,奔跑着,在奔跑中斩杀战马,削砸马腿。他的勇力世间少有,每一击都是一车倾覆,如战神般横行战场,手边绝无一合之将! 在他身后,英布、桓楚两员大将亦不甘人后,三人组成三角战阵,为全军辟出条二十步宽的通途大道。 主将之神勇令身后楚军大受鼓舞。 他们遵照项籍的将领,不堵战车,只伤马腿,虽不及三位主将战功煊赫,但往往只需付出几人伤亡,便足以令战马失蹄,战车侧倾。 面对这样的战法,秦军的战车越来越不敢高速疾奔,可一旦他们勒缓马速,就会有悍不畏死的楚卒扑上车辕,翻上车厢,妄图从驭手手上抢夺战车的控制权限。 当真是一团乱麻! 王离手足无措地站在将台上,看着到处乱哄哄毫无规矩可言的战场,完全不知该从何处下令。 楚军的散阵和奔袭在躲避弩阵,克制战车上优势显著,可同时也给了秦军大量的穿插和突进的空间。 一方面,项籍与他的两员大将早已经冲进重步兵团大杀四方,另一方面,远离项籍所在的重步兵又与楚军前阵绞杀成一团。 杨奉子和亲卫骑军也从一南一北杀进楚军后阵,且很快杀透过去,并以极高的马速在楚阵偏中线的位置相向而迎! 这是王离巨大的失误! 秦军的铁骑并不是如往常般被密集的敌军耗尽马力,而是因为他的命令在敌阵当中骤然相会,为了避免与友军相撞才下意识选择了勒马! 王离绝望地发现,他亲手葬送了北军全部的优势! 失却马力的骑兵并不比步军更优! 俯身挥砍的亲卫因为装束而显得笨重! 到处都是犬牙交错,楚军,骑兵,车兵,楚军,还有混杂在中间,早已经身不由己的重甲步卒……使大秦引以为傲的弩阵和两百多架威力无匹的大弩彻底丧失了激发的权利! 项籍是如此地勇武…… 不过短短半个多时辰,他已经快要杀透步军,再一步便是茫然无措的弩士与同样茫然无措的王离…… “我……当真是平庸之辈么……”王离怔怔地自说自问,“戴罪之身,何以苟活?” 他失魂落魄地抽出宝剑,慢慢地架在脖颈,轻声呢喃:“陛下,臣失却北军,愧对天恩,唯自裁以……” 呜!!!!!!!!!!!!!!!!!!!!!! 呜呜!!!!!!!!!!!!!!!!!!!!! 正北方的天际线飘出连声悠扬,悠长,悠远的牛角军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也打断了王离的自裁。 这不是秦军惯用的号声。 更不是楚军、赵军这些乌合之众所能掌握的号响。 它自带韵律,悠远绵延,以音律的变换代替鼓点,在断续之中指点军团。 若王离去过极北的战场,他会听出来这种号响与游牧骑兵令的亲缘关系。为了指挥数十万骑军在行进中调整阵型,备战秣马,匈奴、东胡乃至于西域的月氏都有各自不同的令号。 大雍也有…… 有一杆滚绣着玄鸟殒卵图腾的鎏金王旗缓缓升起在视线的尽头。 王旗之下,一员骑士跃马而出。 柴武面无表情地望着几里外那个纷乱的修罗场,慢悠悠抽出鞍上的双刀,咔哒一声锁进卡槽。 刀锋向外,那是战马的獠牙。 他的第五任侍从管罗抱着马槊小跑上来,一脸正肃递交到柴武手里。 柴武郁闷地看着他:“为何他们的侍从各个老实安稳,唯有我的侍从总有别处可去?” 管罗细心地为他扎好马鞍,又踮起脚抽调他飞蝗的插梢,仔细收进怀里:“因为玄龟太硬,我等皆无所期。” 这番对话就如同柴武的誓师曲目,每任侍从都乐得与他对演一遍,如同祝福。 所以柴武大笑。 他笑着抚摸腰间的寒月,又俯下身拍打胯下的红鸾,直待起身,脸上再不见半点笑意。 “退下吧。”他放下面甲,对管罗说。 管罗当即躬身一揖,二话不说,飞跑远离。 柴武高高举起马槊:“前方之敌,有秦,有楚,有赵,或还有其他来路,但这与我等无关。我等之事很简单,凿穿。” “无问对错,无分敌我,只叫他们看一看天下之大,见一见我墨之威仪。” “白狼,出阵!” 呜!!!!!!! 大秦钜子 第七四零章 死战之九,大雍的怪胎 政治,亦或称作政治生态,政治构架,其作为一种基本的对权利的描述,天然具备有二元属性。 这个【二元】绝非是死板的,如地方之于中央,民主之于集权,共和之于帝权,改革之于保守等等,皆可视为二元。 在大雍,这个二元生态的两个支点是李恪与扶苏。 扶苏为王,李恪为相,二者相连的那条轴线是为雍廷,效忠于大雍的官吏、将佐,文武、公卿在这条轴上游来移去,其所在的那个【区间】,便是他当时的政治立场。 立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一方面它善变,每次经历每个认知都可能使其发生改变;另一方面它又独一,每个人在每个时候只能拥有唯一立场,可以转移,无法同享,非此即彼。 一方面它重要,是政治生活中区分亲疏远近的核心判断;另一方面它又无用,便是立场不同,双方也可以合作无间。 二元构架的清晰是整个政治生态清明的基本体现,从这一点看,大雍的政治生态无疑清明。 自大的方面讲,雍廷的【区间】中分为二,李恪一脉居于左,则扶苏一脉居于右。 他们被冠以许多称呼。 李恪一脉以李恪为政治首脑,也因为李恪的关系,最常被称为墨党,偶尔也有相党、恪党,或是改革派、后学派; 扶苏一脉以扶苏为唯一领袖,对应墨党之称,称非墨、王党、秦党,亦或是保守派、先学派。 这样的分派显然是刻板且生硬的,最大的坏处在于官员在自我标榜的时候会生出顾虑。 世人皆不喜欢背叛二字,从王入相,或是从相入王,听起来都像极了背叛。 为了保障自己随时转变立场的权利,两脉的官员便在各自的立场当中作了细分,其细分的支点就是那些立场基本稳定,鲜少发生变更的勋贵、重臣,通俗来说,便是三公九卿,四镇九郡这些秩两千石以上高官。 极右派,或称壹王派,代表有严骏、苏角、公子高等。他们是非墨中的激进者,主张限制相权,谨守秦制。 他们是君王独裁最坚定的支持者,很多时候就连扶苏本人的意愿都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 正右派,或称唯王派,代表有司马欣、董翳、乌鹤敖等。作为非墨中的中间派,其一贯主张乃是王喜则喜,王怨则怨。 相对于雍王或秦帝的虚名,他们投效大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扶苏本人的认同和信赖。所以他们才是扶苏最大的政治支撑,壹王不是; 中右派,或称尊王派,代表有李信、李泊等等。这一派是非墨中的温和派,主张政以王尊,策以相定。 他们认同并支持大雍现行的相权独裁状态,对李恪本人也极富欣赏。作为王党的一员,其唯一的坚持就是尊王,也就是李恪绝不能谋夺至尊。 同样的,墨党也有如此三分。 中左派,或称尊贤派,代表有李左车,陆衍,黄冲等,是墨党中的温和派,主张敬贤信圣,治世爱民。 他们是李恪新政最核心的解读者与充实者,全面认同李恪的主张,只在新政中竭尽所学,却不见得愿意参与夺国的勾当。 事实上他们和李恪的思想当真接近,都认为夺国会使政治动荡,立场偏移,有妨于新政的落实与最终的演变。 但人心相隔,其思难测,也正因如此,他们反而是李恪阵营中最容易发生立场转变的团体,入者出者难有定论,其中不乏高官显贵。 譬如现在已经是坚定的唯王派的张迁,就是因为怀疑李恪有夺国之心,才与李恪越行越远。 正左派,或称唯学派。他们不需要代表,因为作为墨党的中间派,真正的墨党,这一派从来都是特指在雍廷出仕的墨官。 其主张也不肖去说,墨家贯彻全新的尚同之义,世只有钜子,而无君相,普天下也只有李恪的意思才是他们唯一的遵从。 极左派,或称壹尊派,代表陈旦,陈平,憨夫,吕奔等,是墨党之中最激进的一派。 他们的主张与墨者的唯义是从是截然不同的,因为他们有思想,且是独立的、不受李恪意愿所钳制的主尊思想。 世之一尊唯李恪,雍政的根本亦该是李恪。大雍之土、之民、天华物宝都该是为李恪实践理想所服务的,便是扶苏,或是至尊之位也不例外。 事实上,他们所倡的本就是改头换面的帝王独裁,其差异只在于他们是否认为李恪需要践柞而已。 有此六者,雍廷之仕基本被瓜分殆尽,尤其是秩两千石以上的实际掌权者们,作为这六派的领袖与骨干,早已从认知立场日渐转变为天然立场,轻易不得改弦更张。 他们用所持的观点吸引了信徒,也因为这些信徒的存在,失去了选择的自由。 但也并非是所有掌权者都有立场,就如……韩信。 韩信是大雍官廷上绝无仅有的怪胎。 一方面,他是李恪仅有的四位非墨守书之一,也是整个雍廷李恪唯一认可的代帅,曾多次以李恪代行的身份统领大军,攫取下赫赫之功,当世扬名。 世人称李恪内以陈平,外以韩信,以平理政,以信掌军。由此来看,他应该有绝对的理由成为墨党的领袖与骨干才是。 而另一方面,他与李恪的相处模式却总是透着一股难言的疏离与隔阂,且双方皆不喜遮掩,也不知究竟是李恪不信任他,还是他对李恪心存戒备。 自河间时代起,他在李恪手下就从未获得过明确的定位。 说从文,他唯一的文职履任是刀笔吏,且为吏期间,基本都处在实习状态,少侍近前。 说从谋,李恪虽用他为军师,却是尴尬的陈平之下,第二军师。且李恪打仗自有一套与世人不同的思维和模式,对谋士的依赖并不大,就连陈平都时常笑称自己是刀笔总吏,更恍论他这个第二…… 再说从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李恪麾下最善战的将领,他都没有自领一军的机会。他前面的竞争者众多,季布、田横、应矅、乌鹤敖、江隅、苏角……乃至如柴武这种比他小了几圈,十几二十的少年朗都先他领军,早早做了一方主将。 可是……若说李恪不信任他,不重视他,他第一次独挡一面的机会便是河间平定战,以军侯之身代将行令,麾下则是陈旦、江隅、乌鹤敖、田横! 韩信用那一战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于是李恪征北,他再次代行,将季布、乌鹤敖、江隅西进,至此开启了他在西域的漫漫征程。 伐月氏之战使韩信真正了成为大秦顶尖的将帅。 北伐决战,他脱出李恪的光环,得始皇帝钦点为援军先锋,麾下是陈旦和乌鹤敖。 西军成建,他又重回西域,以西海将军之名平定西海,逐戎千里。 再至大雍立国,西军改制,他主持一镇,坐镇西极,又一次拓地千里,成为大雍乃至于天下间仅次于蒙恬与李恪的军神名将,便是如今声名鹊起的章邯,也只能与他在伯仲之间。 还有这次…… 李恪放弃自领雄军的方案,一力保举他为白麾上将军。这个名号不仅仅是伴驾亲征的殊荣,更重要的是上将军的身份,以及王不可涉军的特权。 前者,大雍此先唯有李恪与李信。 后者,则曾是李恪独有的王宠。 回忆起相府当中,在被点将的那一刻,韩信几乎以为自己是长期地错怪了李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虚忌妄怨,合该一死以谢恩主…… 然而,李恪威胁了他…… 在韩信看来,这次威胁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为人臣者,与君同狩,谁会弄险让主君置身险地? 若是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唯死战耳!臣子的天职自然是保君王无恙,谁还顾得了人主当时的精神状态? 可是,李恪是认真的! 那语气,那神色,那郑重其事,无一不在提醒韩信,李恪已经使用了最直白最不被误解的字眼,而且必定会说到做到! 若是扶苏在这次亲征中遭遇到任何危险,无论韩信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动,李恪都会摘了韩信一家老小的脑袋。 哪怕子楣是李信最喜爱的亲女,哪怕李信是李恪在非墨阵营中最重要的盟友! 韩信终于确信了自己从前的判断,李恪果然不信任他…… 重,而不信! 试想,若是换一个人与韩信异地而处,无论是陈旦、陈平、田横亦或是李左车,还会有这句威胁么? 必不会有! 这道威胁除了宣威,于战没有半分意义,只会给韩信套上重重的枷锁,使其顾虑重重,不敢放手一战! 世既有恪,何必韩信?韩信既生,恪岂不容? 带着浓浓的战意,裹着深深的警惕,韩信至此踏上了征程。 他放空了自己,重置了生命。 过往荣耀弃之如敝,只要不足以取代李恪,不足以凌驾李恪之上,则一切光辉皆虚妄,俱是不值一提! 这不过是又一场河间平定战,而白麾之名,也不过是又一个更好听些的李恪代行! 河间将军恪麾下,军师军侯,淮阴将阳信代主伐逆! 章邯……王离……项籍……赵柏……杨奉子、涉间、范增、冯劫、张耳、彭越…… 尔等……纳命来! 大秦钜子 第七四一章 死战之十,王令进兵 时间倒回向七月十一,韩信。 凭着当世第一流的战争嗅觉与军知储备,在看到【赵军脱胎换骨】与【楚军渡河以救】这两条情报的第一时间,韩信就想到了王离战败的可能。 他无法准确地说出如何败。因为身处在大雍强绝的军事环境与后勤体系,他很难把自己放进只有轻重步卒,辅以弓、车、轻骑的落后状态当中。 可他同样也不像王离那样,对大秦的常军自信到盲目的地步。 百胜之军,亦有败因。 想当年魏武卒强绝天下,一旦被揭掉不可战胜的面纱之后,不也在一夜之间成了柔弱的玉人,一触即碎? 在韩信眼中,王离有三败。 一败于将,韩信始终认为王离是个平庸之将,守成可也,进取却难。他谋不及范增张耳,武不及项籍彭越,便是人格魅力,他也远逊色于赵柏此人。 二败于志,这一战的胜败会决定赵楚两国之未来,对秦而言却只是一场普通的平灭战,所以楚赵无退路,北军有退路,哀兵可用。 三败于形,秦常军在结构的设计上是比较全面的,但总体来说更偏向于攻坚和阻敌。如此一来,略为窄仄一些的战场才是北军喜欢的主场,而漳北这种广阔的平原,北军将很难兼顾四方。 有此三败,足见北军战败之可能绝非是空穴来风。 这个小概率事件会对雍军有什么影响? 扶苏冒着偌大的风险亲征,其首要目的并不在征伐不臣,而在于收服秦军。 收服秦军的好处多多。 韩信不管扶苏究竟是不是真的为仁善而行,他只知道李恪之所以会策谋这一场,完全是因为王离与章邯二人的投效价值连城,一旦达成,足可以把扶苏的正统光环塑造得无懈可击。 所以究其根本,雍王东狩,可称之为功的唯有一事,就是让章邯和王离在当得起秦将二字的状态下,向扶苏臣服。 北军可败,却不可大损,伤及建制,损及将主,所以决战态势一旦形成,摆在韩信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去战场蹲点…… 他只得行险。 彻底放弃了行踪的掩藏,七月十二出柏人,一日四百里,疾驰北向,至夜赶到大陆泽边的小城任城。 任城是王离所部占据之地,韩信以四万牧骑围死四门,遣程郑领陈旦、田横几人入城,遍洒金钱,杀却死忠,所求者唯有一事,封城。 行事成后,大军用木石之物从外堵死了任城进出的通道。程郑一人独镇城中,以当地集商所为根基,募得民兵二千,换上从北军轻兵处夺来的装束接管城防,防止有人夜出告急。 而那些已经投诚的北军轻兵……韩信不敢偏信他们,就把他们统一收入县狱当中,严加看管,不许外出。 那一夜,大军在任城南郊夜宿,不曾入城,韩信收到了急传的讯报,成为战场上唯一一个提前知道项籍会领兵参战的统军之人,不由心中更急。 七月十三,平旦。 为了保证大军出现的突然性,韩信咬着牙,拴着一家老小的脑袋把镰鼬营收回本阵。 雍军以裸奔之姿食时而出,沿着大陆泽畔,提心吊胆地飞奔向泽畔的王离本阵大营。 此行共百二十里,历一个时辰,韩信将兵从天而降,在莫食中刻,也就是主战场赵军出营的前夕,把王离大营并近十万留守轻兵困于寨中。 大军在围城的状态下休整,换马,饮食,束甲,镰鼬营负责一个时辰四次进行前线战情通报,而扶苏那个显贵满屋,却从没有屁事可干的特殊莫府则负责在四万牧骑的协助下……劝降。 不得不说,这件事特别适合扶苏的莫府去做。 劝降主使,上上任北军上将军李信,劝降副使,原北军副将苏角、司马欣、董翳。 轻兵们啥时候体验过这么高端的阵仗,一个个云端上的大人物隔着辕门温言慢语,允诺保证,陇西侯这般垂垂的忠厚长者甚至愿意孤身一人,入营为质。 焉能不信王上仁德! 轻兵们不一会便同意投诚了,只是营中主官御使监以下全是王离和杨奉子亲信,死不愿降,所以轻兵们只得又花了些时间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堆成京观,顺便曝首记功。 半个时辰后,莫食方始,主战场那战端才启,王离的大营便正式洞开辕门迎客。 韩信请司马欣将一万牧骑入主营中,董翳将一万牧骑巡防在外,大军结束休整,以战姿缓行往主战场北十五里,整军驻停,噤声待战。 这场决战当称得起民乱以来最高水准的一场战事,赵之勇毅,楚之悍蛮,秦之锐意皆体现得淋漓尽致,几方兵勇求战之心,赴死之意也不负其精锐之名。 一战两个多时辰,至日失中,楚军登场,项籍的吼声如此响亮,竟连十五里外的雍军行营也能听到余声。 韩信望着面前杂乱的兵势图,暗暗捏起了拳头。 一柱香后,最新战报传来,王离之令尽在其上。韩信在扶苏面前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军情推演,最终落于沙盘的……王离大败,北军尽没。 他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向帅席上,震惊无言的扶苏深深长揖,端坐回帅席下首,属于他的将主正位。 众将束手! “柴武!” “末将在!” “领白狼营为前锋,自秦楚之交线刺入,横贯战场,丧敌之志!” “嗨!” “田横!” “末将在!” “领镰鼬二营为白狼侧翼,臼弗营北向西,先破北军大弩,卓青营北向东,首斩王离亲卫。” “嗨!” “陈旦!” “末将在!” “破狄军附翼白狼之后,刺秦中阵,毁杀弩士,断敌锐利!” “嗨!” “嬴敖!” “末将在!” “王师二分,一随臼弗营西进,奔袭秦赵,迫降疲师。二随卓青营东进,斩入秦楚,绝敌生机!” “嗨!” “李左车!” “末将在!” “牧骑漫散,护卫王旗,为外军。白狼待从,着甲集结,为中军。防务俱由你,不必再报。” “嗨!” “每里设传号三骑,讯令十骑,全军闻战号进退,务一战克胜,彰我王威!” 众将齐下拜:“嗨!” 韩信起身,双手恭持令箭,拜于扶苏:“请王上令!” 扶苏微笑着接过令箭,轻声说:“前岁,恪于阳周拒秦伪,然敌将庸耳,无以酣战;去岁,还是恪,虽于代郡诛赵逆,然敌军弱耳,又无以尽性。” 他把玩着令箭,意尤未尽地摇着头:“今日之战,虽大雍出世之第三战,却也是宣世之首战,当克胜,使天下安分,再不受兵祸之苦。此,孤之愿也,托付众卿。” 扶苏神色一凝,一扬手高高抛出了鲜红的令箭,正声宣令:“孤令,白麾上将军信节制诸军,不胜毋归!大雍万胜,大秦万胜!” “大雍万胜,大秦万胜!臣,接令!”韩信单膝跪倒,复又起正转身。 他眯着眼扫过帐下诸将,一字一顿,令言铿锵:“将令!进兵!” 第七四二章 死战十一,夺魄之阵 日失终未,下市将至。 以白云为伴,秋初的暖阳依旧高挂在天边,肆无忌惮地播洒着光与热,嘲弄地……看着人间纷纷扰扰的修罗场。 在这个修罗场里,赵柏与张耳正为楚军的出现击掌狂喜;秦军的铁骑正在大肆砍杀疲敝的联军;彭越鼓起了余勇,一眼瞄中乱阵当中的涉间,准备暴起杀将;钟离昧则弃了进令,领残师转战中场,意图救援。 精锐的北军将士们沦陷在敌阵,像无头苍蝇似在楚军的刀剑中哀号;弩士们高举着强弩,与邻阵的大弩操士对望,面面相觑。 项籍领着万余猛卒高歌猛进,直趋将台;王离在绝望中提起了剑,已准备要自裁谢罪,好逃开北军覆灭的终局时刻…… 战号声骤起! 北方的号角响彻云霄,张着獠牙的白狼营有似九幽来客,跃出地平。 首列柴武,次列两骑,三列四骑,四列八骑…… 白狼营的战阵历来如步军般严整,三人为一组,三组并一列,三列竖一旗,三旗聚一队,三队成一阵,三阵合一率。 三率成营计二千一百八十七骑,三营成军共六千五百六十一骑。 六千五百六十一,这个奇怪的数字,就是白狼营最终的满编姿态! 白狼,出战! 一个足以填满视野的等边三角锋矢大阵正从天边地平缓缓而出,阵里树满密密麻麻,绣着狼影的纯白角旗,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唯一一面绣着【白狼】二字的方形大旗只属于头狼,狼骑们的头狼,名叫柴武。 柴武驱动红鸾,迈着碎步前进,身后的六千多骑便迈着碎步不紧不慢。 当红鸾的碎步提升为小跑,身后的六千多骑便开始小跑,不急不趋。 负重的龙驹们以一种近乎一致的节奏扬蹄踏蹄,大地因而惊惧震颤,草木凋蔽,鸟兽雌伏。 弥天的恐惧感被裹进风里,先于狼骑卷过战场,带着奇特的唔咽似的鸣响,攫夺了心跳,攫夺了呼吸,甚至于……攫夺了北军赖以为存的令号。 鼓手们失去了方寸,挥动鼓槌,在不知不觉间成为蹄声的应衬,与蹄同起,与地同震,里头再没有深藏的号令,再没有进退的指引。 只是……这都不重要了。 天地消静! 唯天风,唯地震,唯鼓鸣! 舍生忘死的厮杀无令骤止,前一刻还像生死仇敌般的对手们垂下剑戟,相顾无言,骇然莫名。 几十万人被怔在原地,抬着头,仰着脖颈,呆望着远方…… 王离也是如此。 他的剑脱手坠地,沧啷一声,脆若惊蛰。 那雷不传声,遁隐虚空,瞬息百里,却震醒了战场上的无数个人 赵柏任由张耳搀扶着站起来,紧捏着张耳的手腕,脸上一片苍白:“耳,是大兄来了么?” 张耳答不上来,因为这世上无人不知道白狼,就如同世上无人不知道李恪! 既然如此,来与不来,有何异同? 王离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嘴里只剩无意义的呢喃:“雍……雍……” “雍军的墨白狼!”项籍兴奋得难以自抑,攥紧画戟,仰天长叹,“大丈夫当如是,真雄壮哉!” 数里之外的范增却没法如项籍这般乐观振奋。 他是谋主! 在白狼出现的第一时间他就没有停止过片刻的思考。 白狼营何时来的? 雍军的辅军又在何处? 将军何人? 话事何人? 还有最重要的……他们此来,目的何在? “龙且,龙且!”他仓皇喊着,声音微抖,脚步虚浮。 龙且几步跑上来扶住他。 “老夫还摔不死!”范增猛地推开龙且,因为用力太猛,险些真摔在地上。 龙且大急:“下将军!” “老夫且问你,这几日斥侯可曾断绝过?” “除却昨日,一日也不曾断绝!” “可曾有发现雍军踪迹?” “不……不曾啊!”龙且的脸涨得通红,“雍军真如天降一般,方圆百里俱无踪迹啊!” “居然一直藏在百里开外……好算计,好算计!”范增摇着头,赞着声,“今日决胜,昨夜王离必定警惕左近,偌大的雍军藏不住!亦即是说,他们是今日才抵的战场!一日行百里更甚,军容犹健,可为白狼之辅者,唯有车骑!” “而大雍不善车,故其辅军……铁骑,镰鼬,或许还有些拼凑的牧骑!关键是,他们为何不自西来,而是北来?” 他猛然惊醒,死盯住龙且:“王离大营可是在北?” “北八十里,大陆泽畔!” “果不出老夫所料!”范增想明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王离营中尚有轻兵民夫十余万,其营中有性命辎重,故守营之人必选亲信!骑不攻城,车不入林,雍军来不及取下离营,所用之策唯有围而不攻,则其行营当在……” 龙且怒目圆睁:“下将军,雍营何在?我这便去斩了敌将,以助鲁公一臂之力!” “你斩敌将?”范增的脑子有点堵,“你手边仅八十骑,皆是给老夫差使跑腿的机灵小子,拿甚去斩敌将?” “言语辱骂,激其斗将,直取中宫,一枪毙命!” 若是腿脚灵便些,范增真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龙且看范增面色不善,挠着头,小声问:“下将军,末将不善策谋,您说……呃,此计如何?” “此计甚好……”范增把脑袋点得特别诚恳,“你现在去赶车,命将士们多带些旗帜枯枝,立即把雍营给找出来。位置嘛……白狼正北,十五至二十里。” 龙且大喜:“下将军这是许我出战了?” “不不不不不,你武艺不行,鲁公又不在,斩雍军将主之事,唯老夫了!” …… 白狼营,正北,这一块是雍军诸骑的始发之地,地形上有些许的凹陷,所以才可以遮挡视线,把数万大军掩藏到战场视野的地平线后。 只是对于出发序列排在白狼之后的大雍悍将们而言,这种掩身的感觉其实并不太好。 因为风头全叫这帮这帮臭小子抢光了…… 旦和乌鹤敖并着马头叹气。 乌鹤敖问:“陈将军,柴将军不会是故意的吧?” “神神秘秘,奇装异服!这帮小子都是恪教养出来的,心里的念头谁能知道!” 两人正抱怨着,田横打着马晃晃荡荡行过来。 旦拉住他:“田将军,镰鼬营与白狼营皆穿着奇装异服,为何不一道出去显摆?” 田横脸上青筋直抽:“枉陈将军还是先生的少小……墨军有独门的战策,曰白狼夺志,镰鼬取命。待柴武行至大弩八里,镰鼬营自会起行。” “八里?两千步?” “一会儿,二位就明白了!” 田横话音才落,测距的镰鼬骑士猛地挥下令旗。 他冷笑一声,啪一声打下面甲,兜马转身。 “依将令,镰鼬,出击!” 第七四三章 死战之终,渔翁得利 八里,白狼营起速。 共振的碎蹄转化成连绵的闷雷,如黑云压寨,暴雨前夕。 肃杀之气骤然冲顶! 战场的兵卒们突然发现自己能呼吸了。 眼前恐怖的骑兵一俟起速,原本那种铺天盖地,无所不在的威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场乍醒的噩梦,只在人心留下待死的恐惧,让人手脚酸软,耗尽了气力。 新的战号也随之响起。 更急,更烈,一声声催命,一声声惊心! 地平线上。 白狼们的身后杀出了另一支截然不同的异装骑士,他们骑矮马,披布氅,戴银盔,着银甲。 他们的手上擎着战弓,腰间挂着弯刀。弯刀如月,刀萼如钩! 他们的马鞍套满外挂,连排的箭囊插着长羽,两侧还各有四枚长长的梭镖,就如鹰隼,结翼俯冲! 这样的骑士在呼吸间便跃出数万,普一出现便是高速,像两道洪流自左右两翼飞速赶上。 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至六里时已经对先行的白狼完成超越,用厚重的骑阵将白狼的骑士护在中心。 王离如梦方醒,在将台大吼:“大弩!大弩!” 一面面令旗仓皇升起,本就已经上过弦的大弩飞快地转向,操士们甚至等不及弩床固定就忙不迭地挥动击锤,大弩飞射,人仰马翻! 此时,镰鼬骑士们距离弩阵只剩下区区三里,面对飞射而来的大弩,却没有一个骑士选择逃散!无畏的洪流斜穿过大弩的行进轨迹,凡中矢者马翻人毙,但那种急速的斜行也同样把弩矢的锐气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仅止于此!仅死于此! 镰鼬不仅是墨军的刀锋,在没有穷奇护庇的时候,他们也是白狼的坚盾! 两百余弩,两百余骑,北军的大弩没能对骑阵造成丁点损伤,在王离的将台终于想起调用弩士的时候,镰鼬骑士们已经先一步张开了战弓! 百五十步,激射! 王离在将台上嘶声高喊:“弃敌!” 身处于下的项籍登时醒悟,一抖画戟,亦是嘶吼:“与秦合阵!冲击!冲击!” 对的策略,错的时间,更何况这个战场如今犬牙交错,根本就不具备结阵的条件…… 项籍和王离的反应明显比正常状态慢了半拍,等他们下达将令,接令的士卒们又不约而同显出迟缓。 这就是白狼初阵的意义所在。 威者,势也!使人疲惫,疲,则缓也! 飞射的箭雨,急袭的弩矢…… 战争史上最具凶名的两种射具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化的交错,秦弩士越过镰鼬射击白狼,镰鼬骑划出弧线,用手中的反曲战弓直袭向大弩阵地! 双方皆采用了取敌之最的战策,然而结果却截然不同。 避无可避的操士们在一轮飞蝗下死伤惨重,大弩阵地登时告破。而精铁的弩矢从天而降,却被厚重到发指的鳞甲轻松化解。 数万枚强弩坠落,仅有几十个倒霉的骑士被射穿眼球,穿颅倒毙,更多的则在柴武的带领下,顺着镰鼬们分屏让出的通途大道,笔直撞进了秦楚厚重的军阵当中! “杀!” 柴武一声怒吼,红鸾腾跃,借着无匹的冲势让柴武手中的马槊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整整五个不同装束的敌军被串在马槊上,无论生死都随着柴武弃槊拔刀再没了战力。 柴武拔刀,引刃而下。白狼的战法里少有劈砍,至少在马力耗尽之前,他们所要做的就仅仅是伸出兵刃,等着对手自来赴死! 冲天的血泉! 暴虐的白狼杀入敌阵,锋矢所过俱是残肢! 第一次与白狼为敌的秦楚兵卒们从未想过一介骑兵竟能发挥出不下于战车的冲击力,擦着死,碰着伤,便是悍不惧死地直冲上去,也会被奔马撞飞,粉身碎骨! 而且他们的反击是如此的无力。 包着薄铁皮的三层马铠可以最大限度化解冲击,让往日捅马腹、斩马腿的战法大打折扣,便是有勇士避开前骑抵近骑士,他也得面对骑士身后形影不离的三角僚骑。 疯了,傻了,呆了,痴了。 待到白狼过境,侥幸存活下来的步卒踩着碎尸茫然四顾,突然又听见了不同的号角…… 破狄! 旦的破狄军紧随在白狼营阵后袭入,进一步撕开缺口,扯出岔道,直扑向被步卒冲散的弩士中阵。 而旦就混在破狄的中阵,一手巨阙,一手马槊,偶有逃卒冲进骑阵,踏雪如闲庭信步般扭一扭身,旦挥动兵刃,身首分离。 他发现战阵的一角有些许骚动,似乎是几个特别强悍的楚军夺下了破狄的战马,为首者挥动画戟,劈开战阵,正朝他的将旗直直杀来。 旦不由咧了咧嘴,提起马槊向着那位奋战的画戟骑士询问:“你是何人?” 那骑士一戟扫落三个对手,大手抹掉脸上鲜血,向旦露出一嘴白牙。 “我乃楚国上将军,鲁公项籍!雍将可敢通名!” “不成想,竟是个合适的战功。”旦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号令骑卒向前,让出足够二人施展的通道。 随后,他丢掉马槊,抬起巨阙直指项籍:“相聚即缘。你记住,杀你者,苦酒陈旦是也!” …… 号声静矣。 韩信独自一人倚在帅帐外,手里拿着最新的战情抄本。 接阵半个时辰,白狼营第一次杀透秦楚战阵,沿途没有遇到像样的阻碍,实力没有太大的损伤。 所以透阵之后,柴武把白狼分作三营,意图分三个方向撕碎敌阵,在马力耗尽之前,为辅骑创造出更好的杀敌条件。 而辅骑当中,王师在卓青营的掩护下顺风顺水,正像削皮似一刀刀削杀着尾阵的楚军。 所谓尾阵即东,倒霉的北军并没有过多混进那处楚阵,兵卒的国籍基本单一。只是这些楚军并不多,待削杀殆尽,下一步就该是深陷在楚阵当中的北军铁骑和王离亲卫,或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破狄的进展则有些不尽人意。 虽说有两万人马,但他们要从白狼开出的大道里亲手辟出一条岔道,这是对马力的巨大消耗。 在强行冲杀至北军的弩士中阵,成功冲散了秦弩阵,达成了战略任务之后,破狄也成了强弩之末,在各个方向停滞下来,幸得阵型尚算稳固,短期并没有打乱战的风险。 韩信已经用战号送了令去,命令柴武着重陈旦,想来柴武很快会有恰当的应对。 另一方面,臼弗和乌鹤敖共两万人马奔袭秦赵疲兵,韩信在这里倒是有些失误。 北军的铁骑在这一路属于生力军,阵型本就没有太过变形。他们在遇袭之后急速变向,在半道截住了臼弗与乌鹤敖。双方如今正在外线拼杀,雍军从兵力到装备到战力战术皆占优,处在压制性的上风,却也不能在短时间里就轻松溃敌。 出了妙手的涉间却一点也不好过。因为没有受到雍军的袭扰,彭越再一次振作旗鼓,恩将仇报般重启了秦赵战端。 韩信私度彭越的心思,觉得他大概是想拿下涉间,趁秦军指挥溃散之际,带着尽量完整的赵军脱战,以备后事。 当真是妙手迭出啊…… 韩信对二人的决断皆是佩服。涉间成功打乱了韩信的计划,彭越则在旦夕之间就猜中了雍军的底线。 毕竟相比于刺源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章邯和他的刑徒军,此番实力大损的赵军确实很难勾起雍军专门的兴趣,他只要走得掉,就会有喘息之机。 只是被他这么一搅和,那处战场彻底转变成雍赵联手,剿灭当面秦军的一场竞速。谁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唯有涉间……注定要做那个血本无归的输家。 韩信忍不住苦笑一声,在心底颇有些为涉间不服。 但这就是战争,不是么。 纵观全局,漳北战局的发展并没有给韩信太多的惊喜。若是一切发展顺利,待柴武把陈旦的破狄解放出来,整场大战就可以平稳过渡向最后的收官。 秦、楚回天乏术,赵有一线生机。雍军已经注定是赢家,收益基本确保在大胜到完胜之间,能收多少,不在己,而在赵。 这样的结果大抵能令扶苏与诸位莫臣满意了。 韩信抖抖袖子,在心里铺排了片刻词句,准备入帐上陈这份最新的战报。 谁知这时,辕门外头突有声传:“大雍王上在上,居巢老朽范增,请饮雍酒!” 大秦钜子 第七四四章 雍军的七寸 因为是御驾亲征的关系,雍军行营的显贵浓度始终处在一个肥而且腻,油多漂浮的见了鬼状态。 三公以王国军事首脑,国尉李信领队,四方镇府皆在,九卿到位九有其二,还有九郡之郡守,连将兵带莫臣,一气至了三人。 这样一支高规格的指战团,首要任务本该是佐王以谋,不使乱政。 问题是李恪早早就断绝了扶苏外行指导内行的可能,大军的头脑从灰质到白质都是韩信,扶苏只是脸面…… 事情就这么变得尴尬了。 韩信有自己的成熟莫府,各项机能皆运转良好。 好好一支鼎足之重的显贵莫臣团无处彰显自己的价值,在整整一个多月亲征过程中,都忙于抽签决定,谁来陪扶苏茶棋解闷。 大贤而处小任…… 军中不许饮酒,大贤们不至于饮酒糊涂,但无聊是肯定的。 一群无聊的大佬游来荡去,看到发光发热的机会就蜂拥而至,半个时辰说降十万,破敌大营,无聊人说天大事,诚哉斯言。 有鉴于这样的状况,韩信本以为楚使会引得大佬齐出。哪晓得根本不是这样…… 他让范增候在辕门,先专题汇报了新情与战事展望,然后抛出楚使求见。 扶苏一听是个古稀老人指名见他,唯有苦笑一声,端坐不动。 然后,李信、苏角、江隅、左车纷纷告辞,李超也想走,只是被当翁的摁在座上,说是谨防楚使刺王,要他护驾保君。 于是乎,颤巍巍的范增进来,乌涣涣的群臣出去,一路谈笑风声,眼皮不抬。韩信这才看出来,原来他们是觉得楚人将死,懒得与一个将死的老翁言辞计较。 范增进来,拄着拐,移着步,近到堂下帐中,弃拐而揖。 “居巢老朽范增,幸见雍王,不甚荣焉。” 扶苏浅笑:“超卿,亲予置席,莫让老丈疲苦。” 李超忙恭身应是。 趁着布席的时候,扶苏解释说:“老丈,超卿乃定北之守,此番伴驾,为孤莫臣,这才能得闲闻长者教授。” 范增忙又揖:“不想令郡守置席,老朽愧煞。” 李超默不作声置了席,不是置在跟脚前头,而是贴着跟脚置在范增后头。范增入则要返身,是不恭,不入则是倨傲,属不义。 范增笑呵呵恍若不觉,道一声谢,席地而跽。 扶苏问:“老丈何不入席?” 范增仿佛这才惊觉:“咦?席?老朽年老眼花,这……席何时竟去了后头?” 扶苏畅然:“超卿,恪曾说孤,言古来宴使事多有书传,卿可知为何?” 李超瓮声瓮气拱了拱手:“臣愚钝。” “皆因为使者看似较智而胜,实则受了一肚子闷气,若不回去将此事宣出来博个智勇之名,实在憋屈。你看今日,李郡守无礼客使,范增公智破狡计,卿回定北关注些,怕是此文不日就该广传天下了。” 韩信与李超不由皆笑。 跪在地上的范增眼神不由一凝。 在他的印象里,扶苏善则善矣,却非雄主,才智应对皆属中人,全赖李恪才能在这乱世风生水起。 此番他与龙且急探到雍军大营,一看主使者是扶苏,他还暗喜了许久,以为此行颇易,谁知道才一照面…… 他叹了口气,第一次诚心而拜:“看来老朽是真的眼浊了……本以为王以恪成,却不想,竟是恪才耀世,这才掩了王之贤德。” 扶苏钩起一边嘴角:“范增,恪与孤说过你。” “哦?” “世之乱象皆有因果,然大争所致必有阴谋。坏世二谋者,一在居巢,一属新郑,余问鼎之轻重者,皆空乏野心,而少智者也。” 这是极严重的指控。 范增不想李恪对他评价如此之高,更不想李恪竟如此反感乱世之变。可他又想不透彻,李恪与扶苏既如此不愿世道败坏,何以还要立雍自守? 他想了想,朗声言:“恕老朽不敢谢君之赞赏。世人皆知,有雍之面北,才有越、虢、楚及后来。夏子假鼎妄称天志,惑得了天下人,却惑不了老朽。” “鼎是真鼎,只是于你等而言,真假亦无妨。是吧,巢公?” 那一瞬间,范增阵脚大乱。 只是扶苏却不愿放过他,轻笑两声,趁胜而追:“鼓动匹夫乱世不是老丈一生之愿么,何以心惊大变?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歌谣若传后,后世还道大秦灭楚,真杀尽了楚地之人呢。” 范增彻底失了方寸,一时惊声道:“小儿竟如此口无遮拦!” “孤与恪之互信远非你等庸碌可度。范增,慎言,恪能以乱箭射夷使,孤也敢挂尔头……装点辕门。” 范增心惊! 扶苏借李恪之言指控他与张良祸世,他不过反其道而行之,以扶苏首王控李恪才是那乱世之人。止此而已,竟就能激起扶苏的杀心! 君与臣皆世之寡贤,扶苏还愿不计毁誉地护着李恪……这样的组合,其他英雄还怎么玩? 他连喘了三口粗气,努力平复心情,挣扎破局。 君臣相得……君臣相得…… 他灵光一现! “王之教,老朽拜领。”范增大礼一拜,以额触地,“然为王计,老朽可囚,可杀,但脑袋还是埋了,莫挂在辕门为妙。” 扶苏皱了皱眉:“为孤计?何解?项籍眼下亡命在即,莫非老丈要说,楚还有余力在北,可威胁孤的安危?” “不多不少,万骑藏林。骑卒俱是江东男儿,鲁公令骁将龙且将之,眼下便在营外,只等老朽之死,亦或是王上之令。” 扶苏不由看了眼韩信。 这下意识的一眼被范增看在眼里,心中一定,这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雍国多有名帅良将,但扶苏自己的履历却不曾领过大军。 他亲征是不妥的。 李恪、李信,还有李信那个后来居上,深受李恪所器重的女婿韩信,甚至是苏角和陈旦都比扶苏更适合成为雍军统帅。 但扶苏还是亲征了。 事有反常,则以李恪之能必有干预。 二人如此相得,李恪肯定不会坐视扶苏履险,而李恪没有亲自来。 既如此,这个营中有极大的可能是处在军政两分的状态,暨扶苏主政,不谋军事。也只有这个模式,才能让这两个出色的年轻人都感到满意。 那么主军的会是谁呢? 苏角、陈旦,匹夫耳,不足与谋,李恪不会放心把扶苏的安危交给他们。 李信,韩信? 是他们中的某一人,还是二人皆在,共主谋划? 眼下的信息还不足以让范增确定此事,但无论是一人为帅还是二人为主,相较于李恪,他们在扶苏面前必处于弱势! 他们敢拿自己的性命行险,却不敢拿扶苏的性命行险,如此一来,范增便有了反客为主的余地! 他只需等! 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只要李恪不是真的隐在这雍军当中,楚军就有活路! 雍军的七寸,就在扶苏与李恪之得! 第七四五章 小心思 韩信很郁闷…… 机关算尽,小心翼翼。 为了保证扶苏不被某个傻大胆冲撞王驾,韩信甚至放弃了看着战场施令的指挥习惯,改以讯报、令号和属将自判的遥控模式来指挥这场战事。 可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先是千挑万选的行营被范增从茫茫野林中揪出来,尔后又是打脸似地登门拜会,现在又当着扶苏的面被人赤裸裸的威胁。 一万精骑?呸! 范增,老儿,欺人太甚! 韩信死死握着元戎的剑柄,真想逞一次义气,让范增挥马来攻,可他不敢。 李恪的威胁萦绕在头顶,一家老小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间。 若范增真有万骑在林,或是五千,甚至三千,再有已经闯出名声的龙且将军,真有可能突破两万牧骑的封锁,摸到辕门,触及中军。 一万也好,三千也罢,韩信相信扶苏不会因此而惊,因为韩信有自信打退楚人的攻势,问题是李恪究竟会怎么想? 韩信甚至不敢保证李恪究竟是关心则乱,还是有意为之,就为了寻个由头找他的错漏,捏他的尾巴! 恨哉!恨哉! 帅帐内的局势立变,范增气定神闲,韩信咬牙切齿,扶苏忽而望左,忽而看右,捏着下巴砸着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增决定乘胜。 “王上,可想听听老朽的谏言?” 扶苏似笑非笑瞥了那张老脸一眼:“不想。” “诶?” “孤此来答应过恪,不言军事。老丈不就是看出这点才敢以区区万骑威胁的么?” 范增尴尬地笑了两声:“王上说笑了……” “老丈救主心切,孤不怪罪。你既不愿与孤谈,便与孤的白麾上将军去谈,孤不为难长者。” 还能说什么呢? 范增长身又拜:“王上仁德,名不虚传。” 扶苏果然不再言了,一个诱导性的字也不出,一点意指的表情也不露。 范增起身,侧向韩信:“上将军面生,看年岁,当是镇西韩信吧?” “帅旗便在王旗正下,看来范公心焦得很,竟不曾看。” 范增苦笑感叹:“大雍多才士,令人艳羡。” 韩信眯着眼睛,张手撑几:“范公,你有万骑在林?” “或是吧。” “领将是那个号称勇冠三军的朐县龙且?” “若上将军不信,老朽大可将龙将军唤出来,与上将军一叙闲情。” “便是见了我亦不识,焉知真伪?” 范增施施然道:“龙将军有勇名,上将军大可遣几员勇将与其相斗,真伪自然水落石出。” 韩信冷笑:“本将军不介意斩人首级,却不喜麾下如伶郎般阵前斗勇。说吧,范公何愿。” 范增深吸了一口气:“鲁公与王离猎于漳北,乃为家仇,请上将军高抬贵手,一全天下孝道。” “虚置万骑,便想本将军撤兵?”韩信木然看着范增,“许你等将项籍接走,就这般吧。” 范增摇摇头:“鲁公领乡里过河,却不能带乡里归根,岂有脸面再见父老?” “乡里?是那些江东附逆吧?”韩信言辞咄咄道,“范公方才不是说,他们都在林中么?” 范增怔了一下:“江东多豪杰,岂止万骑?” “乱法便乱法,称何豪杰!” “如此说,上将军不愿?” 话题到这儿其实已经彻底僵死了,谁都不愿稍退一步,或者说,韩信是不愿屈辱地退,范增倒是豁出去了,只可惜根本就无路可退。 韩信探询地望了眼扶苏,发现扶苏在发呆…… 显而易见,是故意发呆。 “这也太守信了吧……”韩信忍不住在心底抱怨了一句,咬紧牙关,“事关重大,本将军要思虑片刻。” 范增却不吃这缓兵之计,当即抱拳:“请将军先令雍军停战,再作思虑不迟。” 韩信面色更冷:“一柱香为限,本将军会予你答复,大军却不会为此稍停。你愿便愿,不愿……便来攻吧!” 说完,他向扶苏告一声罪,掀帘而出。 范增愣愣看着,突然感受到无尽的屈辱。 “王上,您为人主,亦愿履险地?” “老丈还是莫要激了。孤随恪战于冰塞也不过是数年前的事情,区区万骑,吓不住孤。” “……唯。” …… 韩信愤然步出帅帐,大踏步地冲上望楼,死盯住营外野林。 林里头安静得很,不见人影,不辨人声,但更远处有不少惊鸟高悬于天,就像真有伏兵埋在林里。 李左车急步赶过来:“信兄,状况如何?” 韩信啐了一口,指向那些林鸟:“老匹夫说林里有万骑,左车兄信么?” 李左车瞪大眼睛:“三里方圆人畜皆无,万骑?假的!” “那人可是范增……可能保证?” “这……”李左车咬了咬嘴唇,“他有何要求?” “止战,放楚赵离场。” “老匹夫……看来他是将你的底数透尽了。” “可不是嘛。”韩信无奈地叹了口气,“尊上,因何逼迫?” 二人皆无言。 沉默了一会,李左车突然对韩信说:“伯父方才要我传信,说你若有不明事,可去他帐中……” “岳丈?”韩信奇道,“岳丈莫非早猜到……” “于十死之局夺一生路,范增之谋,也不难猜。” 韩信又沉默了。 “左车兄,令白狼侍从戒备,我去寻岳丈……” “嗨。” 韩信一会就来到李信帐里,寻一张席,跽坐沉默。 李信笑呵呵看着他:“可知你何处不如恪君?” 韩信皱着眉:“相国惊艳才绝,皆不如也。” “妄自菲薄,连恪君都说,于军谋一道,他远不如你。” 韩信意外地挑了挑眉。 李信又笑:“军谋之术,你之才确是仅见。然你心气太高,眼界却窄,虽才具却不足倚,这也是我本不愿用你的原因。你不出仕只是失意,若出仕,怕是会牵连子楣。” “就如这次么?”韩信惨笑了一声,“岳丈,我该如何做,才不会让相国寻去把柄?” “这次……我说的并非这次,而是以后。” “以后?这次?” 李信看着韩信茫然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你这军谋的天赋从何而来,何以就半点不会猜度人心?” “请岳丈赐教!” “放心吧,恪君从不曾把赵楚这等乱逆强勇收在心里。放便放了,无伤大雅,说不定……你如此做,反应了恪君的心意。” “焉能如此?”韩信全然想不明白。 其实李信也想不明白,他只苦笑了一声:“我一路都在想,恪君何以要多此一举,用王上捆住你的手脚。这事我本来也不甚明白,直到范增使至,才算是找到了些头绪……” “保楚活赵?” “有些像,又不像。更像是不愿中原平得太速,亦或是让那个刘季一家独大……” “刘季?” 第七四六章 乌骓与霸王 连号骤鸣! 十余枚号角齐声奏响,相互间隔皆是半息,一声叠,一声连,共组成一种奇特的节拍,只有音响,无有音差。 这是雍骑徐徐而退的号令。 刚冲散了对破狄的桎梏,正要对王离发出最后一击的柴武诧异地推开面甲,恨恨地咬紧牙关。 “旗令!沿进路反退,收拢袍泽,遇阻碍,皆杀之!” 正与项籍斗得欢实,战百余合难分伯仲的旦一剑把项籍逼退,脸上难掩意外之情。 “竟是退令?” 对面的项籍喘着粗气丢掉变了型的画戟,抽出吴钩:“雍将,因何停手?” 旦耸了耸肩:“你有好马吧?” 项籍脸上一红:“楚不产驹,何来好马。” 旦正好看到柴武黑着脸从远处过,就大声喊:“武,匀匹空马予我!” 柴武丈二摸不着头脑:“你做甚?” “难得遇见个对手,为他加几分气力。” 柴武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高声问:“白狼坐骑皆千金龙驹,你拿来送人?” 旦大咧咧拍起胸:“莫小气,恪那有我说!” 柴武实在拗不过犯了浑的先生家发小,咬着牙叫营副牵过去一匹通体乌黑的油亮空马。 它的骑士死于第一轮弩阵,它却一直随着大阵冲锋,一战下来也不曾伤着,足见神睿。 旦满意地验了马,亲手为它脱去白狼特有的马铠,问营副:“此马何名?” “乌骓……” “乌骓,好名!”旦把马驱到项籍面前,大笑说,“令退兵了。今日占了你马力之便,难言尽兴。现我以乌骓偿你,待下次见,定斩你头!” 项籍愣愣看着乌骓:“那雍将,你唤何名?” “姓陈,名旦。” 各处的雍军都在退。 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们退得泰然自若,在愤愤中不约而同选择去收拾袍泽残尸,散落奔马。 整个战场无人敢拦…… 彭越攥着涉间死不瞑目的头颅,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嘴脸。 他看到钟离昧抱着一只伤臂寻过来,难以置信问:“他们……当真退了?” 钟离昧心有余悸道:“进退之严,骇人听闻。兄可知,连号响时,那使弯刀的雍将已经斩了我的马,我被压在马腹,只要一刀,我定难逃死。” “大功唾手亦能不取?” “一闻号响,当即收刀,连狠话也不曾留一句,当真是半点犹豫也无……” 彭越倒吸了一口凉气:“雍人,可惧!” 与彭越同样感受的还有杨奉子。 东侧战局早已糜烂,王师于内,镰鼬于外,再有一支白狼刚完成了第二轮凿穿,把此处破得七零八落,全军皆没只在旦夕。 可雍军就是退了…… 白狼,镰鼬,王师。无论是何种装束,皆对这阵像极了乱命的号令全无迟疑,也让从军一生的杨奉子对令行禁止四个大字有了焕然一新的感受和认识。 战……已无可战! 此起彼伏的号角响了整整一个时辰,阵容严整,杀气盈天的雍军便退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们消失在来路,徒留下空落落的战场,活着的人也已经没了战下去的勇气和力气。 天已然黑了。 项籍骑在光溜溜的乌骓上,远望着王离。 英布和桓楚互相搀扶着走过来,都是满身的伤:“公,可复战?” “受人恩惠,夺人口食,我不为也。”项籍发狠甩了下头,“号令全军,收拢袍泽,我们去赵营。” “嗨!” …… 时,牛羊入。 发生在巨鹿郡漳北平原的这场死战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彻底落下帷幕,虽说虎头蛇尾,但却胜负明晰。 雍军是唯一的胜者。 死不足八千,伤不足一万。他们在最恰当的时候入场,把三方此前一切的努力与失误都送进坟堆,然后走得肆无忌惮,只留下一地狼藉。 楚军也算小有收获。 虽战死四万余人,但与失魂落魄的秦军相比,项籍在黯然退场前见到了龙且,扭头便尊范增新计,狠狠收了一波尾盘红利。 主战场散落之物被他们一扫而空,其中就包括近万秦弩、三百余完好大弩、三千多匹战马和近五千套不同程度破损的精良骑甲。 赵军的反应也不差,五万人马仅存万余,却把涉间前部吃了个干干净净,具体的清点还未出盘,但八千副秦弩一副不差,已经躺在漳怀乡的乡库当中。 钟离昧请投赵获允,冯劫也黑着脸,捂着头领着曲阳夫人、戚懿和张敖回返,赵柏低开高走,最终迎来大团圆结局。 最为失意的自然是王离。 北军能动弹的只剩下不足七万,其中弩士一万,骑卒万五,战车皆没,余下的全是步军。 涉间死了…… 士卒们的士气跌落谷底,杨奉子再不见往日的意气风发,垂垂老态,竟比王离的样子还要暮气几分。 而且大营沦陷的消息虽未传来,但在军中却已经是公开的传闻。士卒们在队列中窃窃私语,都想知道没有了营里的辎重和粮草,他们将何去何从。 杨奉子找到王离。 “将军,要不然,我等退去刺原?” “雍军以覆杀之势而来,章邯根本自身难保。”王离迷离地望着北,“我是罪人……” 杨奉子大惊失色:“将军……” “我有罪于北军,亦无颜面陛下。眼下保全北军的唯一办法……你带我尸首,回营。” 回营…… 连军中士卒都猜到大营早已是雍军之物,所谓回营,不就是投诚么? 杨奉子的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雍秦本一体同气,杨奉子在雍廷之中也多有故交好友,故对于他而言,投诚于雍不见得就是坏事。 只是此事毕竟有背主之名,而且为新主考虑,死的王离,远没有活的王离有用。 人心向背,正统嫡传,王离身为大秦国舅,王氏之主,若能弃暗投明,对扶苏来说不辄于一件至宝。 此大功耳,他杨奉子自当取之! 想到这儿,杨奉子不由振奋了精神:“将军,战罢归营自是常事,但眼下士卒们绝离不得将军。若您此时弃我等而去,届时将士星散,北军无存……奉子请将军忍辱,以待来时啊!” 王离深深看了杨奉子一眼:“你想我活着?” “将军若去,北军何归?请将军三思!” “是么?”王离突然就明白了杨奉子的心思,不由惨笑一声,“那你说说,若遇旧日同僚,我该与谁亲近?” 杨奉子被看得无地自容,咬着牙,轻声念,“江少府乃将军故旧,合该亲近。” “李信不好么?我与其年岁相近,乃有同学之谊。” “唯江少府,非此人,不可亲也!” 看来是早有联络啊…… 王离定定地看着杨奉子,轻声问:“你可能为北军主?” “右丞……”杨奉子咬咬牙,“右丞允了,将以王师为纲,精编北军,使复往日荣光!” “既然连中陵君都允诺过此事……”王离随手把自己的剑抛给杨奉子,闭目就坐,“老夫这条残命……便予你吧。” 第七四七章 萧何颍川说张良 六月初二,李恪出塞上。 他乘着霸下一路南向,至总指城,行十日,驻十日,一面关注着南阳郡的战局,一面等待兵马与莫臣集结。 在吞并了韩国与杨熊所部之后,刘季掌兵十三四万,兵精粮足,意气风发。 以萧何之谋,他用曹参、周勃、灌婴三将各领万人,席卷陈郡。 陈郡是本次民乱的重灾区,陈胜、章邯、吕臣、司马夷、英布……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在饱受兵祸之苦的同时,陈郡的民风开始适应乱世,暨开门纳客,欢迎一切前来统治的实力军阀。 刘季大军所过,陈郡望风而定,各地盗匪投奔。刘季之军由此进一步膨胀,计兵卒近十七万,其中有弩矢八千,骑兵五千,车三千乘,硬件实力第一次凌驾项籍,大步跃升入当世顶尖诸强之列。 萧何又设谋,请韩公子信为韩王,领袖韩地,又请张良为刘季军师,弃韩就刘,不为客卿。 这算是一场比较令人心动的交易,公子信颇为意动,但张良与信曰:“沛公兵多,贫敝之韩不足养,必赴秦,则公子王韩,时不远矣。” 遂拒之。 刘季也不太舍得韩地之美。 颍川虽然是个小地方,这两年兵祸连结,韭菜也被割得厉害,但郑女多情啊…… 刘季身边围满了各县孝敬的美人,早忘了远在沛县的王氏与刘肥,连“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诺也忘得差不多了。 萧何为此苦谏不止,说:“秦失其鹿,可得者唯一。何得?逆水行舟。九州百脉东归入海,壮士舟楫戮力进西!水疾矣,橹止则覆矣,公亦欲葬身鱼虾之腹耶?” 刘季惊醒,自此不进女色。 他拜萧何为上师问策,萧何知无不言,概无私心。 “山有崩,独木不可支,何支?伐林则可。臣尝闻黄帝轩辕氏伐黎,黎强也,不胜,故拜力牧为将,访风后为相,胜也;商汤取夏土,夏大也,不可得,则以伊尹为相,仲虺为将,得也;乃后凤鸣于西岐,文王拜姜尚,秦荡以六合,商君虽死,其法存也。” “古之君王皆得贤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盖一人之力尤弱,独木不可支山。今天下纷纷,强如越、楚、齐、赵,俱不如雍。雍之盛,盖世无双!” “雍何以独胜?臣贤也。文有严骏,武有二信,麾下九卿九郡,四镇之属,皆是不凡,然究其根本,墨夏子也。” “臣闻秦始皇帝得夏子书,曾言大秦百世之国运,天下九州之文华共孕一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才贯之以夏名,夏子者,启夏之智也。” 说到这儿,萧何深吸了一口长气。 “公危矣!夏子仕雍,非仕于公,若刘与雍争,公何存焉?更遑论公与恪有旧怨私仇,必死也!” 刘季眨巴了一下眼睛,小心翼翼问:“墨夏子名彰于世,我亦有闻。然此等天之骄子,岂能与我有怨?” 萧何苦笑了一声:“公忘了单父吕公了么?” “单父吕公……恪……”刘季呆在原地,“彼恪?此恪?” 萧何重重点了点头。 刘季蒙圈了,下意识问:“争妻之恨,如之奈何?” 萧何释然地长舒出气。 为了激起刘季的得胜心,他刻意把最大的敌人塑造到高绝,如此当然有利有弊。 利者,标准高了,刘季的奋斗目标也高,未来的成就自然就大;弊者,他就怕标准太高,刘季直接怂了。 他其实高估了刘季…… 得益于大雍的低调,似刘季这等盖世的豪侠其实不大能具现化其国力之盛。而士林圈子又相对封闭,刘季同样也不能明白李恪对这个时代士子的意义。 这个时候巨鹿之战还未开启,芸芸诸强心中最大的敌人,依然是章邯、王离这两只大秦的爪牙…… 但刘季毕竟是诸强中少有的称职之主,人在江湖漂,他对于各地扛把子的实力还是知道得比较清楚。 雍国有差不多三十万兵马,刘季手上只有不到二十万;雍国的兵马人人有甲,刘季手上还有四万多毛五万连裋褐都不能人手一件,但已经跟雍商订购了。 而且刘季还知道,军队的战斗力不能光从数量来判断!他有猛将周勃、樊哙,天下强将榜位列四、七,雍国的将军少一些,但镇南陈旦与彭越齐名,共居在项籍之下,天下次席。 由此可见,萧何虽夸大,却没有太夸大,雍国还是比他刘季强那么一丢丢的。当然楚国若能精诚团结,拿下雍国不成问题,只是雍国太富,分赃怎么办? 肥羊这种东西,众乐乐不如独乐乐,齐乐乐说不定就成了项籍乐乐。 所以,得努力啊。这既是为了报李恪夺妻之恨,更是为了雍地如山似海的金钱珍宝…… 刘季被激起了雄心壮志,王霸之气肆意奔腾! 萧何感受到了,感动之余,更是涌起无尽的自豪。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便是有强敌若斯,刘季……亦绝非是束手待毙之人! 萧何深揖。 “公明鉴!夏子之强,强在政,雍国之弱,弱在僻!西北荒僻之地,夷狄横行,华夏血稀。自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雍国能凭之以争夺天下者,必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欲胜雍,万事皆备,唯缺一员可与李恪匹敌军谋之大贤良士!” 刘季为难道:“我知子房运筹帷幄,军谋当世,然其心属韩,不在我,何以说之?” “请!再议复韩!” 萧何全面接掌了韩国复国的谈判任务。 他先从库中拨出一批金钱珍宝,请张良跑一趟左近几郡交易量最大的雒邑集商所,为颍川郡来年的复耕张罗一批牛马农具。 关键时期,张良对萧何的大方很是戒备,但富强韩国是他一生本愿,眼下能在战乱之时富农安民,他又做不到束手不顾。 成功支走了张良,萧何直接与公子信放对,提出了三大援助。 其一,刘季将颍川全郡交予公子信复韩,大军西出,转入南阳; 其二,刘季供公子信牛马、良种、农械若干,并金三千镒,为新韩朝廷运转,百姓安居; 其三,刘季拨兵马五万为韩军,往后只听韩王号令,再不与旧主干系。 天降的利好砸得公子信晕头转向,心花怒放,萧何又趁机提出三个交换条件。 其一,公子信需将张良让予刘季为谋,不在韩廷兼任职务; 其二,新韩复国,不可予张良爵位,邀买人心; 其三,公子信需将张良逐出门庭,再不以主从称之,恩断义绝! 萧何的要求很苛刻,但内容却全是私情,欲要公子信殉私情而赴公义。 公子信不由心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悲壮豪烈,为大韩百姓社稷计,他挥泪舍弃忠心家臣,不悔矣! 双方一拍即合…… 当张良历时月余,呕心沥血,为韩国百姓采购回远超过金钱价值的海量物资时,交易已经进入到了不可逆转的尾声。 刘季领着大军攻占了南阳犨(chōu)县,大军移驻。 公子信在新郑复立韩国,将兵马五万,自领韩王。 韩国建廷封赏贤良,凡有功有名,宗室乡绅皆赐官爵,唯张良被排挤在外。 张良是最后的交易内容,一简弃书,换取他手上的农器牛马,韩国与刘季自此钱货两清,张良被韩王信双手交在萧何手里。 无人能知道那一夜萧何与张良谈了什么。 第二日,张良平静地接受了刘季的军师任命,与萧何一道奔赴犨县,却没有与韩王信稍有辞别。 南阳之战,至此开启。 第七四八章 龟兔赛跑 得到了张良,刘季的羽翼终至丰满。 他的军队在南阳攻略,叶县、鲁阳相继沦陷,南阳郡守韩齮(yǐ)连战不敌,退守宛县。 刘季引兵往西,攻宛,半月不克。 这时楚王熊心送来项籍斩杀宋义,自称上将军的消息,他在信里重提了“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承诺,还话里话外暗示刘季,楚国已经断了项籍的军粮,关中王之名非刘季莫属,要他稳扎稳打,为楚国再立勋功。 这道迟来了一两个月的重大消息在刘季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曹参、周勃联名谏言,说项籍断粮,必急于求战。 巨鹿战场眼见就要打起来了! 项籍胜,则必有雄师直趋关中。凭着胜定章邯王离的战绩,其路途虽远,一路上却难有秦人敢于阻拦,军行速也! 项籍败,则章邯王离抽出手脚,届时四十万大军回援关中,大伙也就没了胜算! 总而言之,时不我待! 刘季颇为意动,见宛城难克,就准备绕开宛城,直扑武关。 这时张良站了出来:“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据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疆秦在前,此危道也。”萧何附议。 两大智谋的意见刘季不敢忽视,从其言,明军而退,又趁着夜色收拢旗帜,绕道而返,在黎明时分把宛城里里外外围了三圈。 郡守韩齮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大喜大悲,心态骤崩。 他已经没有了死守的意志,拔剑就颈,打算自戕殉国。 家臣陈恢拦住他:“既然主公连死都不怕……臣请献降!” 夜里,他从城头吊下来,跑去大营见了刘季,劝道:“我听说,楚王与沛公有约,说先入关中者王之,所以沛公必急于攻武关。但是沛公现在却围着宛城,是怕宛城袭您后路吧?” 刘季大大方方点头承认。 陈恢下拜:“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百姓有雍商庇护,不惧罪公。郡守齮贤也,民念其善,故皆坚守乘城。今沛公攻宛,死伤众也。引兵去宛,宛愿附翼。臣为沛公计,可封郡守,使说南阳。有郡守前驱,则诸城皆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何乐而不为?” 刘季曰:“善。” 六月廿四,平旦,宛城降刘。 刘季没有请示熊心,擅自在军中封韩齮殷候,陈恢为棘阳县子,命二人出使南阳诸城,令开城献降,兵甲充军,殷候、陈恢拜领命。 …… 雕阴,李恪倚着城垛,面无表情地看着洛水北岸那支不见首尾的巨大车队。 墨军正在渡过洛水。 此番南行,他手上的兵力并不多,仅有墨军连山、狴犴、穷奇三营,总计万五千人,却有各色机关、辎重车辆三万余驾。 这一幕若让范增看到,那老头怕是会真的惊掉下巴。 世人皆以为雍人善骑不擅车,这其实是个巨大的误区。 墨军是依照高机动方案建立起来的钢铁强军,除白狼、镰鼬二营为骑,其余三营皆是战车。 只是墨家的战车与秦人概念当中的战车不太一样,为战的除了狴犴营的配置是两千兵卒对应相对传统的四百驾重甲战车,剩下的全是复杂且沉重的机关铁车。 穷奇营有五百驾机关弩车,战兵人数三千整,六人一车,辅以侍从五人。连山营是从未面世的机关甲车,战兵人数一万人,两人一车,另配侍从三人。 故,所谓总战兵数一万五千人的战车三营,实际会参与作战的人数却要超过三万人。 而这还不是战车三营的全部人手。 墨军的辎重体系历来独立在大雍军政之外,是属于墨家的私产。此番参与钜子亲征,墨家倾尽全力,光辎重车辆就有整整两万五千驾,浩浩荡荡连天接地,也从侧面充分体现出穷奇和连山二营对后勤的严重依赖。 李恪极少带上战车营的战车,不是因为墨军不擅战车,而是因为这支兵团动起来太麻烦,性价比实在不高。 这一次,李恪却别无选择。 因为让扶苏带走了所有能快速集结的骑兵力量,他只能凭着一己之力去压服咸阳,战退刘季。 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个方案。 其一,收拢雍境兵马,至少十万,煊赫而行。 这个方案的障碍不在兵马,镇西三万可以从北地走,镇北有两万留在雕阴左近,旦的镇东还有五万兵马在雁门,季布的中尉寺三人兵马就在河间,本就可以跟着李恪南下。 但是因为独立的后勤体系对大秦时代的官府而言消耗太大,日常运转得不偿失,所以常军的辎重历来是由沿途官府筹集负责的。大雍不差钱,只是想要满足十万大军衣食住行,需要配给的民夫少说要二十万人,光是发徭、募集便需要数月时间。 雍商也是一个思路,只是扶苏那边已经挤占了大雍全部二十二个商会的七成运力和五成人马,李恪便是涸泽而渔,也无法满足大军出征的运力需求。 常规方案就这样被李恪否定了。想要赶在刘季之前出现在内史的关隘,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唯一的选项,墨军。 墨军尽出。 兵士、装备、辎重、助辅……整个墨家急速运转,用了二十天就把李恪所需要的一切运送到阳周县总指城,随着他出兵南向,直驱咸阳。 然而他还是轻看了这支与时代不怎么合称的超级兵团的麻烦程度…… 从总指到雕阴,李恪花了一天半,然后就一直看着密密麻麻的车队过河,过河,过河,过河,四天了,也不知道渡过来三分之一没有…… “宛城都丢了,再这么等下去,黄花菜都该凉了!”李恪低声抱怨一句,唤来陈平、史禄、何玦、季布、柳风舞五人。 “平,渡过了多少军队?” “若是战兵,全员皆过,若是连车也算上……”陈平苦笑一声,“狴犴全体,穷奇百驾,连山……三百车。” 李恪忍不住揉起了太阳穴:“禄,辎重可能与之相配?” “辎重车轻,可以船渡,相较战兵只多不少,先生大可放心。”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李恪赞了一声,“玦,先行兵车的状况没问题吧?” “皆有完备的保养程序,绝无问题。”何玦轻声保证。 一番问答,李恪的心里总算有了底数。 他沉吟片刻,从怀里抄出几枚简递给众人传阅。 “几件事情通报一下。按照计划,王上的大军会在今明两日出雍,正式进入赵地。至于赵地那边……章邯基本肯定不会参与巨鹿决战;王离则继续向巨鹿城攻击前进;赵军继续败退;项籍大军七日前开始渡河,现在应该正在横渡洱水,不日就会进入预定战场。这就是东线的情况。” 季布翻着情报:“先生,此处最晚也是七日前的消息,没有更新的进展么?” 李恪摇摇头:“商会如今全力襄助王上给养,能在七至十日将东边消息传来已经很了不得了。南边的消息则快些,三日前,韩齮降刘,宛城丢了。” 陈平猛睁大眼睛:“堂堂郡守,竟降楚逆!韩齮疯了么?” “人各有志嘛。”李恪耸肩无奈道,“幸好我早早就令商团把南阳的消息抄录给赵高,赵高此番配合得不错,韩齮降逆第二日,韩氏留在咸阳的亲眷皆斩。有这一遭传开去,当能令南阳奋战,多少延缓一下刘季夺城的速度。” 陈平叹服一揖:“主公高谋。” “你明明想说我阴险……”李恪翻了个白眼,继续说,“宛城失陷,南阳剩下的城池也坚守不了多久。我们得加快速度,早一步迫服咸阳,才能以不变应万变。所以,令如下。” 四人齐揖:“嗨!” “平,你与风舞随我共领狴犴、穷奇并连山健勇五千先行南下,所需辎重由禄去调配,毋使有缺。” “嗨!” “禄、玦、布,你三人留在雕阴,继续引导大军渡河,各司其职。待全军过河,不必汇合,直驱丽邑。” 三人齐应:“嗨!” 柳风舞不无担忧道:“原本我等就兵力不健,此番再次分兵……学生听闻失却雕阴后,王离在栒县铸了一关,仿阳周关隘封断直道,庇护咸阳。我等若是被阻在那处……” “阻哪儿不是阻。”李恪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风舞,别忘了大军南去,渭水也是必渡之津。你当年虽在丽邑架过一条渭水大桥,通行能力却与这条洛水桥一般无二。”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得抓紧时间了……这场竞速正在关键,胜败远未定呢。” 第七四九章 弃暗投明 内史郡,栒县。 李恪更衣潜行,与辛腾、陈平、沧海、应矅几人远远望着路尽头的那座关隘,栒关。 栒关是二世时期新立之关,主持人是时任卫尉的王离,至于防御的对象自然是大雍。 这座关最大的特色是怪,孤立于平原,横跨于直道,长五里,宽三里,关高约在两丈半至三丈,有宽大的延城与十几里外的栒县相连,共通为连城。 这个模样,让李恪不由想起哑铃。 基本上,关隘之所成,有地利、天时,常取之于地形之胜,假山水之威,抗宿敌于外。 但秦雍之间不如此。 上郡到内史,一马平川,防御地形最好的区域是洛水,那里已经与雕阴一道归了雍境,余下如阳周、栒县,皆不利守。 李恪当年建阳周关就是应急之举,所以才会扎起一道百里长城,与其说是关,不如说是墙。 索性自洛水防线建成以后,让李恪每见尴尬的阳周关已经被就地拆掉了,物料就近用于河间郡牧县戍所,勉强算是回了点本钱。 攻守易势,需守于不可守的成了大秦,所以王离才会说服大秦诸公,在栒县建一关隘。 只是平心而论,王离才虽庸,在栒关的设计上却中规中矩,甚至小有亮点。 关之所重在御。 李恪当年御之阳周,目的是控制雍秦交流,免得如后来那几十个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塞上,给雍廷之稳定惹麻烦,所以才建成那副鬼样子。 王离挡不住雍人南下,因为雍商手握着半个秦土的民用物资供给和七成以上的畜禽输入。 他防备的目标是雍军。 有雄关斩道,一来收税方便,二来大雍也没法绕开雄兵把守的栒关南下,与刘季攻宛大体是一个道理。 所以昌盛之时,栒关是内史防御之重点,常年有北军五万所部驻扎,将主就是北军裨将杨奉子。 大雍对此关也颇为重视,意图不战而取,而攻略杨奉子的任务则一直是御史右丞严骏在做,据说进展非常不错。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章邯被围濮阳,北军出关,栒关就此交于阎乐的中尉寺,收买杨奉子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栒关现在的守军有万人,统兵校尉关荃,职中卫左戍,历经辛腾、阎乐两届掌令,恩信不衰。 所以李恪很有些把不准这个关荃,不知他究竟是会做人?会做官?还是真的有不出世的将才,让历任中尉都离他不得…… “伯父……” 辛腾腾一声下揖,赶紧客气:“相国为尊,腾为鄙,相国为上,腾为下。但有吩咐,相国只需喊声随,伯父之称,卑下万万当不起!” 李恪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把不准关荃,一如他从来都把不准辛凌这个不显山,不露水,却历任始皇帝、胡亥、扶苏三个截然不同的君王,从来没有被虚置过的极品爹…… “腾君……” “卑下在!” “我有一问,不知中尉左戍部战力如何?或者说,我若要从速破关,需不需要从雕阴调兵,以为翼辅?” 辛腾似乎是被问住了。 李恪更加好奇:“腾君不知耶?” “倒不是不知……”辛腾起身,明显得斟酌着辞句,语速极慢,“中尉之责,本在咸阳治安、防火、巡戍等务。” 他认真地想:“中尉寺有左中右三戍,各设一部,兵卒取自国之正卒,每季轮值二成五,人员不定,此与常军之不同。” “先陛下时,中尉寺不担战事,三戍各领一阪之杂务,卑下虽上卿之名,实则周游于九寺之中,予人差遣罢了。” 李恪大为?异道:“中尉寺竟不是战部?” “大秦有西北南三军常卒,兵员近百万,何需再添中尉寺这区区三部?”辛腾摇着头说,“然,二世……伪帝胡亥主政之后,中尉寺亦变了模样。” 李恪打起精神,知道正题来了。 “时胡亥僭称帝,西军持正,南军乃反,咸阳只余北军调派,兵力自然捉襟见肘。故胡亥始用中尉备战,除中戍仍理三阪杂务,左右二戍皆置军,装备的多是北军裁汰下来的一些事物,当不得精锐。只是兵员转而常役,不再轮值,以便训诫。” 李恪点头道:“就是从杂役变作杂军了?” “尊上正解!”辛腾一拜起,“不过,关前左戍却非臣所知之所戍,非杂军也,乃锐士也。” “又升级了?”李恪古怪地看了眼辛腾,“莫非是因为阎乐?” 辛腾思虑片刻:“是,亦不是。” “有话直说。” “唯!”辛腾整了整衣襟,“卑下仕咸阳时,北军在内史,故咸阳之器皆属北军,所替所汰才从寺戍。然北军东进,给养难通,咸阳索性便将给养停了,命北军自筹耗用。如此一来,咸阳将作之产自然就空出来,一半予宫卫,一半予寺戍。” 李恪眉角一跳:“中尉寺当下居然是按北军配置的?” “一部以万卒计,四千弩士,两千重步,二千骑卒,四百战车,概不缺也。” 不好打啊…… 李恪深深地看着辛腾:“腾君,你投王上的时间也不短了,何以我都不甚明了之事,你竟能这般清楚?” 辛腾一怔:“尊上不明,乃是因为不曾关注过寺戍。卑下明了,不过是故旧多此,书信往来,多有提及。” “军情大事也能当闲话提及?” “这哪是甚军情大事。”辛腾无所谓地摆一摆手,“中尉寺又不代国出阵,衣甲之物嘛,铁甲是穿,裲裆不也是穿?” 好有道理的样子,李恪居然有些无言以对! 他挠了挠头:“腾君,你那些故旧里,不会恰好就有左戍关荃吧?” “有荃君啊。” “感情很好?” “二十余年的交情,相交莫逆。” “既如此……我予你一事。”李恪指着远方那关说,“你今夜去,令他开城献降。有此一功,从贼之事大雍就不与他计较了。” 辛腾开始冒汗,发着抖,冒着汗,汗如浆雨。 李恪越发不明白:“腾君不是说你二人相交莫逆么,去说一说而己,说得我予你首功,说不得我也不怪罪,你怕什么?” 辛腾抹一把汗,哭丧着脸:“尊上明鉴,卑下说降可也,但若是今夜就去,怕是见不到荃君,还会被他斩了首级,夜送咸阳。” “今夜不能去,甚时候能去?” “呃……尊上最好先叫他知道,他有性命之忧。待到那时,他才会枉顾在咸阳的一家老小,那个……弃暗投明。” 第七五零章 暮气 “距一千八百!” “千八百步,穹奇架基!” “张基!升顶!” “测距!划定射击诸元!调校弩机!” “临检!” 栒关正北,往距关城七里。 李恪领“大军”浩荡而至,乌涣涣连人带马成千上万,旌旗招摇,叫人一眼辨不出真假实数。 雍军临关。 显而易见,所谓大军压境肯定是虚的。 李恪这一番拢共就带了连山五千,狴犴二千并穷奇百架,满打满算战兵七千五百。 而且连山营的车还不在…… 不过李恪也有自己故弄玄虚的法门。 跟来的后勤有二千五百车,解辕散马就是两千五百骑。 每辆车上有三人装缷,凑到一块又是七千多兵卒。 以这些单位为底,再多设些旗帜,摆一摆阵势,把雄壮的霸下往那一杵,一个数万人,由大雍军神武安君恪亲帅的大军模子就出来了。 更何况李恪还有一个优势。 墨军的后勤属于墨家一体私营,里头就算是打下手的勤杂也是墨家的考察对象,人人配有制式的皮甲与墨剑,有多少军阵战力先且不说,至少卖相上,比关东横行的大部分军队都要强上一筹不止。 根据辛腾的要求,李恪要让栒关兵将感受被死神支配的恐惧,方便辛腾用嘴炮去说得故旧。 所以一大早,李恪就领兵叩关。 他让沧海率连山营去栒城叫阵,栒城不出则双僵持,栒城敢出就激他们斗将,戳到他们不敢出为止。 他则领徒有其表的骑卒二千五,步卒七千五,以及真材实料的狴犴战车四百,穷奇弩车一百逼关,目的是拆了这座横在真道正间的违章建筑。 食时,李恪命擂鼓,狴犴营主应曜亲自驾车驰至关下,一抬弩,把最后通谍扎在了栒关关楼的立柱上。 【大秦武安君,雍相国恪令曰:雍军将于莫食三刻击毁栒关外墙,为诸公安危计,请避于关后,免殃池鱼。此令,雍王扶苏三年七月初二,孟秋】 实话实讲,若栒县这颗大哑铃的两头里但凡有一个正经的军方将领,李恪都会发令往治水防线抽调兵马。 治水有镇北军府两部戍守,短期协同的话,墨家有能力支撑这份额外的耗用。 程序上的违规李恪也不甚在意。他调兵的威望是足够的,扶苏那边的追认也不过就是一封书信,严骏抓不到太多把柄。 但是李恪的对面恰好就没有军方人士,栒县三官都是大秦正统的法吏,栒关上一尉两侯也全是辛腾的故旧,知根知底。 庙算多胜。 李恪昨晚思虑了一个时辰,觉得这点小小的风险大可以承受,就算是失败了,他也付不出多大代价。 所以就这样了。 应矅下达通谍后,雍军转入全面待机,引擎入怠速,兵卒许席地,李恪百无聊赖地在碑楼露台上品着茶,身边是陈平与辛腾,对面则是个相貌稚嫩,穿着学宫长衫的年轻士子。 “则君今年……十九?” 这则君就是大秦国尉羌瘣的嫡孙羌则,师从冯毋择,是秦晋法系理论派的后起之秀。 依着冯毋择的评价,其性憨,难从仕,然学养深思,多惊语,若触类旁通,或可于而立称子。 在大秦这个世道,称子需要有至少一本能够充分体现其思想体系的著作,条件严苛。 法家盛产实干人才,历来少称子,如李斯、冯去疾、冯毋择、蒙毅、鲍白令之、冯劫等当世精英,无一称子。 黄冲与李恪相处经年,眼下终于开始筹备自己的《置律论》,极有可能在近五年内成书传世。若能得士林认同,他将成为韩非之后的新法第二子,殊为不易。 由此可见,冯毋择对羌则的期望之高。 只是期望归期望,现在的羌则离称子尚远,而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李恪何止于称子,再有一个死后之名,他都该继孔子之后做第二今圣了…… 故在李恪面前,羌则显得颇为拘谨。 “回墨子询,傅籍有三载,学无所成,正合十九。” “你可算不得学无所成。”李恪笑了笑,“秦晋法系以李子始,达于商君。然商君不称子,仅樗里子次之。你师对你寄予厚望,毋妄自菲薄。” “唯!” “我听闻,将你抽来之前,你正在准备今年宫辩,此先已经胜了墨杨两家,是中决吧?” “是,本来要与儒院相决,胜者才与名道之胜争夺今岁学宫首辩。” “那倒是可惜了……” 羌则好奇地看着李恪:“墨子,学生胜了墨院师兄,您就不好奇其中经过?” “前头才让你休要妄自菲薄,这会就志德意满了。”李恪笑着摆手,“学宫有一年两辩,夏辩是学士辩,冬辩是院士辩。你该知道,学子辩咬文,其表耳,院士辩析理,那才是精华之所在。” 羌则臊得满脸通红。 “则君,学理之人有胜负心是好事,法家尚锐,所学在驭民立秩,就更是好事。待此事了结,冬日的院士辩你一场不落去听,别拘泥学派之见,会有收获的。” “谢夏子教诲!”羌则诚心下拜。 “说来,你大父近日身体可健?” “餐餐食肉,力举百斤,比学生强多了……” “身体健却称病不出,老国尉也真是的……” 李恪的闲话说了半茬,陈平抬眼一望漏刻,发现时辰到了,便打断说:“主公,时辰至矣。” “是么?”李恪看了眼天色,不再扯闲,“平,今日小事,你只需把关便好。你与穷奇营说二级解禁,让他们自行安排投射顺序,天黑之前,把那座关拆了。” “嗨!” …… “车分奇偶,各弩报数!” “一!”“二!”“三!”“四!”…… “奇弩备常矢!一发试射,验定诸元!” 令下,五十枚粗大的弩矢腾空而起,划过千八百步距离,斜插上黑旗招展,却并无多少人守御的城墙。 城头上一片慌乱。 板筑法夯起的城关对大弩这等霸道锐器全无抵御,只听连片的闷响,便先后有四十六枚刺入墙面。 各弩测正校验,共四十二组触元成功,射偏了八组。那八组中有四组偏上城头,还不小心怼死了三个戍卒,给城头抹上了一大片浓郁的殷红。 城头于是更乱了…… 李恪抱着单筒望镜,上下打量着施弩的效果:“大秦国力衰竭,连带对工程的质量都下降了。这些弩矢深浅不一不说,居然连对穿的都有……” 陈平在旁也是苦笑:“臣现在倒不担心能否拆城,只担心拆得太快,以至城上那此兵卒撤之不及。” “不及便不及好了。”李恪放下望远镜,一脸阴郁,“将不谋,兵不勇,临危而大乱,像极了辛腾。这种军队若真带去与刘季斗伐,弄不好,我们都得折在这场……” 第七五一章 穷奇毁城 依照试射,五十个诸元,一百架穷奇当即便完成了射角调整。 只听声音宣令:“依钜子令!秘二等。备崩山矢,奇弩发索三,偶弩发索五,五发轮射!” 这是穷奇营令外行令,也就是在将台旗令以外,执行令台所发布军令的完整号法。 号法本身是泰所提出,并由李恪、泰、何玦、史?等一干墨家机关术发展的核心领导团共同设计。其本意则是使穷奇营在执行上命时,能够拥有对令、将二台所发布的军令进行一定程度上修正的权利。 这种说法听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确是如此。 穷奇弩是墨家迄今为止技术含量最高的军用机关,机关本身就是加密,只允许狼山秘坊掌握生产,包括设计图板与专用部件的加工皆不许外放到普通工坊。 其矢也同样以独立设计的身份被纳入墨法中的机关分级管理目录当中。 时至今日,穷奇共通过配矢设计一十八种。 常矢、投鞭、共工等六种物理矢不作加密;包括阳周战登场的天罗矢在内,共四种矢为【密】,称秘三等;包括正在整备的崩山矢在内,共五种矢为【机密】,称秘二等;另还有三种矢为【绝密】,称秘一等。 按照墨法,秘三级机关不作外售,但允外配,可由相关军政最高主管相机启用;秘二级则需得御令或假钜子以上令信方可启用;秘一级不宣,唯钜子令可用。 这种复杂的配置模式导致穷奇营极有可能遇到上令不准确,或上令者权限不足以行令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令外行令就成了穷奇营自行调整的关键。 号令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解密,第二部分备矢,第三部分章程。 放在当下这份号令,第一部分便是【依钜子令,秘二等】,即解密【机密】等级特种矢。 第二部分【备崩山矢,奇弩发索三,偶弩发索五】,即准备崩山矢。 发索则是导火索的长度概念,每一个单位,大约等于弩矢飞行三里耗时。 由于火药作为激发药多见于特种矢的设计当中,所以对发索的调整也是穷奇营几位掌令的必备技能。 第三部分【五发轮射】,即每弩准备矢五发,射击模式则为轮射。 穷奇的射击模式常见为三种,速射就是自顾自用最快速度射空备弩;齐射是每个诸元共同射击;轮射则是每个诸元依序射击。 号令下达,弩矢齐备,每架弩上也置上了所谓的崩山矢。这是一种爆破矢,矢壁中空,锋实心,锐而细。 这种矢的特色是矢身铸有六条相对较薄的内槽,爆炸时可以使矢身合理开裂,以此实现对爆炸动能的引导性释放。相比之下,爆炸所产生的热能反而是它的副产品。 可想而知,它的设计目的就是拆城。 各组返令,号令发矢。 第一组二弩齐发,高飞之后,准确扎入关隘的北墙以东墙面。 破甲设计的矢锋深深扎入墙体,几没至羽。紧接着,其中一枚当先爆炸,只听见一道闷雷,矢杆在墙内一分为六! 爆炸的冲击波顺着裂杆的缝隙溢出来,整堵城墙似是一颤,随即又是一颤。 第二组,第三组…… 百驾穷奇两两一组分作五十,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韵律稳定发矢,绝无停顿。 一声又一声的闷雷炸响,至第三轮,第百十二次发矢,二百二十三次爆炸,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墙体第一次现出巨大的裂缝! 咔啦啦啦! 墙体的夯土被彻底震散了…… 自那时起,几乎每一次新的爆炸都会撑开新的裂缝,又在旧的裂缝边缘震落碎土,堀开沟壑。 三轮已毕,绵延的北墙竟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连原本平整的墙头都呈现出扭曲,高低交错,乱纹堆叠。 掌令高呼:“弃令!收顶!共工矢两发置备,车进千!” 操士们飞速忙碌开来,缷下备矢,装回封箱。然后收拢车箱两翼用以稳定的千斤顶,牵挂驽马,拉车启行。 李恪与陈平对视一眼,命令大军前进千步,与穷奇车队保持一致。 前进千步相当于抵近到北城八百步的距离,依理说等于是正式进入到秦弩射程。 然而,现在只要是明眼人,无人不知北城坍塌在即,城头早已没人了,便是冒险进入到理论上的射程范围,也没有弩士能够对雍军产生威胁。 如此半个时辰后,百弩再次完成架设,锤头的共工矢被安上矢槽,正前一轮齐射! 轰隆隆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呈现出叫人绝望的视觉效果,城塌了。 以那些巨大的裂缝为中心,城墙由中段开始坍塌,尘烟滚滚,声传千里。 三个时辰,一百驾穹奇弩拆毁坚城,从头至尾也没有给予守卒哪怕一次还击的机会…… 李恪袖着手,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辛腾,轻声说:“今夜,我可以见到左戍校尉关荃和栒县县令王美的拜谒么?” 辛腾猛然打了个激灵:“若不成,卑下提头来见!” …… 大军就地扎营,沧海也撤掉了对栒县的压制。 舂日近未的时候,雍使辛腾单枪匹马绕南入关,两个时辰后,又变作两骑去往栒县。 黄昏时分,陈平送来关荃与王美二人拜谒,言辞之恳切恨不得直上阿房取胡亥头颅。 李恪看了一会,传以夜深为名,明日莫食与会。 月落日升,七月初三。 莫食到了,该来的人却没有出现在辕门求见。 辛腾在帅帐里急得汗如雨下,李恪与陈平却面带着笑,看起来悠然自得。 辛腾毕竟是大雍的国舅,陈平不忍见其煎熬,打算出声宽慰其心。 李恪拦住他,考校似问羌则:“则君,此二人约而不至,你看为何?” 羌则拧巴着眉毛想了半天:“其因或有二。一者,此二人历一夜辗转,已然悔诺,正在收拢麾下,欲战夏子。” 辛腾脸色大变:“尊上!那二人昨夜明明千肯万肯,若是悔诺,亦非是卑下失职之过啊!” 陈平噗嗤一声失笑:“国舅,主公与您之约乃是昨夜见得拜谒,您已事成,居在首功。无论他们反与不反,皆不会牵连您的。” “呃……此话当真?” “昨日功薄便在臣帐,您若想看,臣这便命人取来可好?” “那如何使得啊!”辛腾瞬间原地复活,一张脸上打满buff,“尊上,若二人不知好歹,臣原为先锋,斩其首级,夷其家人!” “知了知了,若需战,定让腾君领狴犴,腾君请坐。”李恪哭笑不得地把辛腾轰回座去,又问羌则,“你方才说有二因,悔是其一,另一因呢?” “辗转一夜,此二人惧自己份量不够,无以使夏子重用,此时正招集文、武、尊、长,欲阖军阖城以投!” 他话音未落,应矅掀帘入帐通禀:“先生,秦中尉左戍校尉关荃引全戍二五百长以上七八十人,秦栒县县令王美引三官,各牙,诸乡啬夫、三老、高爵二百余人,正聚辕门外请降!” “不错,不错……”李恪轻笑一声,“则君,大军行慢。我欲让狴犴五十护你,先入咸阳探你大父,你敢接此令么?” 羌则激动地站起身:“故所愿,不敢请!” 第七五二章 香饽饽 七月,刘季降宛,以韩齮为殷侯,陈恢为棘阳子,引兵掠南阳。 此千金买马骨之计一开始进行得分外顺利,连下穰、酂二县。 在丹水,县尉鳃斩县令开城,刘季封他高武侯;在西陵,豪杰王陵杀三官,又封襄侯。 他每到一处,广收兵马,荡尽官仓,钱粮兵势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奔波得他不亦乐乎。 大军回师攻取胡阳,县令投诚,荐良将梅鋗。刘季又令梅鋗将兵马两万随韩齮、陈恢说郦县,哪知道南阳牛市竟结束得毫无征兆…… 韩齮、陈恢二人说降,却被一道砍了脑袋,且脑袋还被送去咸阳,只还给梅鋗两具身体。 梅鋗大怒挥军攻郦,被一员小将夜袭大败。那一败,十停兵马折了八停,梅鋗弃师而走,至此不见踪影。 刘季忙起兵伐郦,战五日,拔城,被俘的县御史死不愿降,还告诉他,咸阳夷降官三族,劝亦无用。 刘季随手就砍了那御史的脑袋,心里却也知道,要钱有钱,要城有城的好日子……没了。 七月初七,张良请伐武关,弃诸县,二十四万装备齐整的大军轰隆隆直奔西向,拦在他们与武关中间的,只剩析县。 同是七月初七,继韩信之后,李恪用一种特别江湖的手法再破内史郡官仓重地云阳,即令左戍及楯县民军合围全城,大军列阵迫守军出城斗将。 云阳驻军是北军专门遗在内史郡中的协守,人数仅有一曲,本打算据城死守。 于是李恪命穷奇射出一轮崩山矢,又遣使告诉他们,不斗将,就拆城,城破以后,有秩俱斩。 云阳县慌了,哭着求守军出城去配合李恪这个大魔王的神经病要求,守军唯有列队而出。 在众目睽睽之下,沧海用了小半个时辰单手斩将四十八员,直到有个勋贵出身的千夫被活活吓死,守军纳降…… 至此,李恪不损一兵一卒,彻底打开了咸阳的大门。 他命徇县、云阳发徭清理循关战场,自将墨军并新降之卒万五渡过渭水,驾临灞桥。 七月初九,李恪命辛腾、关荃说中尉寺。寺反,囚夺阎乐以下亲信官佐三十七人,斩十八人。事秘不露,一应如常。 十日,李恪入咸阳…… …… 这些日,大秦帝国的中丞相,一人之旁,万人之上的赵高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食不下咽,卧不安寝,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南阳那糜烂的战局! 南阳乃内史郡之屏障,与河东并称机要,凡中上级官员任用皆是慎之又慎,忠诚能力缺一不可。 但偏偏,韩齮降了…… 韩齮一降,南阳顿失,南阳一失,楚逆兵寇武关就是旦夕之事。 可武关的守备较函谷关弱多了。 兵员五千,隶卫尉寺,守将阚无命,是那个不明不白被李恪祭了大旗的阙忠之子。他也是赵高的亲信,手上有几斤几两,赵高心知肚明! 情报说,楚逆刘季有二十几万兵马,已于昨日兵围析县,一旦城破,下一步就准备入主咸阳…… 生死攸关了! 赵高觉得自己到了另谋出路的时候,至于出路在哪,他也有了计较。 往大雍,迎扶苏,弃胡亥! 大雍是综合各方面考量的最优选择。 首先,扶苏心善,善至迂腐。 赵高只要把自己打扮成受蒙蔽者,再获上足够的功勋,得一两人美言,扶苏就绝不可能杀他。 其次,大雍够近,近在咫尺。 虽有讯报说扶苏眼下不在塞上,但说话同样能算话的李恪却在雕阴!若不是他的大军渡河慢些,这会儿说不定都到咸阳了。 其三,雍廷亲近,血浓于水。 赵高知道雍有两派,两派又皆是秦官出身,始终不愿弃正统之名。 他若能领袖拔乱反正,则于两派皆益,此大功一件也。 更让他欣喜的是,随着大秦风雨飘摇,两派已经坐不住了,竞相都有善意予他。 五日前他接待了中陵君的密使,关于李恪的情报就是那时得来的。中陵君要咸阳帝都,要传国玉玺,要天子王剑,要二世自裁,还要……矫召证言。 只要有这些,中陵君就愿保他一家荣华,与国同休。 李恪倒是忙于渡江,没有密使,但南阳的消息又是如何来的? 中陵君想要的李恪必然也要,这种二龙夺珠的场面赵高熟悉得很,不就是相互倾轧,争抢擎天之功么? 赵高从来不惧人有求,只恐人无欲。 所以自接待完中陵君密使,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决断。 李恪的大军就要到了,快则十日,慢则半月。 半月之期,武关不可丢。 他已经给阚无命去了信,还准备趁这段时间收拾好手尾,统一好口径。 等李恪来了,他会把活的咸阳和死的胡亥交付出去,再把传国玉玺与天子王剑赠予严骏,两不得罪。最后手掌着矫召证言,笑看风云,做上一笔大大的生意。 而大朝会,就是开启这一切的最好时机! 时间飞快,转眼日出。 在咸阳的时间表里,每月旬首皆大朝会。百官公卿需在清晨齐赴阿房,山呼陛下,共研政事。 然而,随着冯、李二相陨命,赵高独揽大权,现在的大朝会只剩下山呼陛下这唯一的形式。 赵高不允许百官言政,胡亥也不愿听群臣奏疏。 大秦何哀也! 堂堂大秦的至尊,每日只知自囚深宫,与美人寻欢,逗百兽作乐。天下大乱,世所共知,唯其竟不明究竟。 有忠勇之臣尝言,啐于廷,罪于后,陛下仍是寻欢,赵高依旧信重,久而久之,群臣便学乖了。 大朝会成了大话会,赵高会事先准备一个命题,包括不限于祥瑞、丰收、国泰、民安,偶尔还有甚扶苏染疾、辛凌偷人、李恪遇刺,赵陀暴毙之类的创作题,尤显困难。 大伙需要在五至七日把命题创作出来,且发言要踊跃,论证要充分,表现要到位,情绪要饱满。 唯上喜也,臣喜也。上疑也,臣罪也。 这是大秦新的传统,为官之难尤甚于始皇帝在时,吏治公平也非往日所能比较。 难也,难也! 五日之前,本期命题也准时放送出来,是一道祥瑞题。 祥瑞多是送分题,但群臣此番拆题一看,傻了…… 《鹿耶?马耶?》 赵高是人耶? 大伙丈二摸不着头脑,心中不免惴惴不安,可还是得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 日出之时,阿房宫外乍有一声长长的清鸣作响,朝会始焉。 “日出!临朝!” 第七五三章 马耶?鹿耶? 七月十一,大朝会。 日出而拂晓,夜幕散尽,咸阳秩四百石以上的官员将佐,总计五六百人,抱着各自的命题作文,忧心忡忡入了殿门。 广阔的阿房正殿依旧华美,诸王冠带仍领风骚,然,大秦却就是没了神志,像一群行尸走肉,呆立朝堂。 臣子们站定,二世皇帝胡亥右临玉陛。 他如始皇帝当年那般,头戴着十二旒的纯墨玉冠,玄服,玄裳,缀之以金线玄鸟,银丝水波。宽袍大袖几近垂地,玉带蔽膝华贵逼人。 他坐上玉陛,先打个哈欠,又擦了擦眼泪。 昨夜不易啊…… 那四个浪蹄子,焉能称国妇? 自兼着朗中令的赵高见胡亥坐定了,列外高宣:“皇帝登陛,朝会启!” 众臣嗡嗡一声齐揖:“见过陛下!” 胡亥垂目点头,玉旒下轻轻传出鼾声。 赵高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提醒,只自顾宣:“礼成!” 众臣起身。 赵高又宣:“有事奏,无事揖!” 群臣再揖。 待揖毕,当今的内史令赵成出班启奏:“臣,内史成有奏!” 群臣的精神一下集中! 这是近半年的惯例了,朝会设有一个隐形的讲题官,就是第一个奏报之人。 此人一般都是赵高的亲信,负责讲解命题,挑起朝辩。 而他讲题之后,百官就该依题演讲,考评功过了。 赵成清了清嗓子:“禀陛下,臣昨日休沐,于咸阳市亭偶得一物,不知其何名也,请陛下解臣之惑!” 说罢,他一拍掌,当即有个金瓜之士牵进来一头……鹿? 鹿耶?马耶? 原来这一题的目的不是刁难众臣公,而是单纯得因为……赵成太蠢了? 头上长角,毛短钱斑,尾若细柳,体瘦轻灵,这岂止是一头鹿,还是一头产自于东南,灵性十足的梅花鹿! 谁会将其错视为马耶?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吱声。 可大伙一静,陛上的鼾声更重了。 赵成猛咳一声,兀然大吼:“陛下!伪王扶苏薨了!” 胡亥的眼睛猛地像铜铃一样瞪得溜圆:“爱卿说甚?” “呃……”赵成脸不变色心不跳,“臣是请陛下为臣解惑……” “不是,前一句!” “不知其何名也?” “那后一句?” “没了呀!” “没了?” “臣岂敢欺君呀?” 胡亥愣愣想了半天:“好似有理……莫非是朕听岔了?” 赵高在边上轻咳了一声,笑着问:“陛下,此时朝会,内史正等着陛下解惑呢。” “噢,解惑,解惑!”胡亥像上课被抓包的学子似局促起来,眼珠子左瞄右瞟,突瞅见一件不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奇怪事物,“这个,朝堂之上,何以有鹿?” 赵成似恍然大悟:“此竟是鹿耶?中丞,此为鹿耶?” 赵高正色道:“此马也。” 胡亥听闻失声大笑,一时也忘了追究鹿怎么会出现在朝堂的问题。 他指着鹿说:“假父谬矣,这怎么能是马呢?此鹿也!” 赵高不以为意,轻轻掸了掸袖子:“不成想,臣与陛下亦有分歧之日。臣看今日百官临朝,不若这样,问一问百官可好?” 胡亥微微愣了一下:“此事……问百官?” “正当是也。臣与陛下既生歧见,自然该听听百官之意,看究竟是信臣者众,还是拥陛下者多嘛。” 题之正解突然出现,让殿上百官惊骇不已。 这一题……赵高莫非要篡位么! 胡亥彻底呆立,讷讷无言:“假……高卿,何以如此?” “臣依稀记得,夏子著书曾有《求真》一篇,臣获良多,亦觉事无大小,当求真,方可得成。陛下以为然否?” 胡亥的脸色变得铁青,咬着牙浑身颤抖:“赵卿真要问?” “有惑便当明,自然要问。” “若朕胜如何?败又如何?” “一道鹿马非辩罢了,岂有胜负?不过陛下既有雅性……”赵高从怀里掏出一枚秦半两,“臣以钱博禄,如何?” “博……前……路?”胡亥深吸了一口气,“可也!” 赵高欢畅地笑出来,一踏步至殿中,百官之前,直面胡亥:“陛下,那臣便问了。” “但问无妨。” 赵柏转过身,才想在群臣中挑几个亲信为托,打打前站,突然就是一窒。 “国尉?公病愈耶?” 羌瘣中气十足一声朗笑:“虽病体未健,然老臣听闻今日有大戏,特强拖病体而来!” 那嗓子……还病体…… 赵高暗骂一句老匹夫,心里头开始有了一点不祥。 百官列阵本是卫尉之责,如今卫尉王离不在,此事便是阎乐代做。有阎乐在,羌瘣临朝何以能瞒过他? 他在人群中寻找阎乐身影,竟没找到! 赵高的不安感越发强烈,一时蹉跎,不知进退。 羌瘣又笑了:“中丞,不是问话么?老朽先答,您看如何?” 赵高干笑了一声:“此事……自然。” 羌瘣捋了把胡须:“依老朽看,乃鹿!” 赵高心里咯噔一颤,胡亥面上欢欣鼓舞。 赵成见局势正在失控,慌忙提醒赵高说:“中丞,治粟内史似有所见!” 治粟内史是九卿高官,又是赵高新提拔的亲信,但有所命自然得体:“乃马也。” “马也。”“马也。”“马也。”“鹿也。”“马也。”“鹿也。”“马也。”“马也。” 九卿皆答毕,总归赵高这两年安差亲信有所得成,还能保持七比三的大幅优势。 他心中大定,暗暗把羌瘣为首,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匹夫记在心里,如沐春风道:“看来国尉老矣,或有识错,廷中还是信本官者多。” 羌瘣一口直接啐在赵高脚下:“殿上五六百人,区区七八个不知廉耻之徒,何信之有?” “是么?”赵高自觉已有大势,不仅神色复稳,而且气势愈盛。 殿中诸官毕竟不像羌瘣敢言,至宫官,诸卿,诸臣,连着五六十人,唯三两人言鹿。 赵高一党已经胜券在握了,竟喊了博士出列,要他将诸官所选当廷书记。 于是博士,大夫,御史,再无人言鹿,恍神之间,殿上竟只剩下人数虽众,却最位卑言轻的郎官与散佚。 赵高随便点了诸郎左首。 “小子看着像鹿呢。”一道清越的嗓音在人群中骤起,含着笑意,带着戏谑,与先前诸般唯唯诺诺竟是有如云泥之别。 赵高隐约觉得那声音熟悉…… 他想见见那人的脸,可那人虽有近八尺高,但偏瘦,身边又全是八九尺的壮汉,偏是把那人藏得严严实实。 赵高只能强压住自己的怀疑。 郎官皆各贵族才俊,只要留意就肯定问得到。眼下的关键是不能叫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坏了大势,需把他压下去,让后头那些知道该站何等立场。 想到这儿,赵高摆出和言悦色的样子:“郎真确定此物是鹿么?” “小子上回外放恰在马场,此物非马,不会错的。” “外放往马场?”赵高一时也想不出大秦何处还有马场,不由问,“何地?” “向北。” “北地?” “得再北些。” 赵高想看那人的欲望越强烈,颤着音令:“你,出班来言!” 那人沉默了。 半晌之后,人群两分,只见他嘀嘀咕咕往出里走,边走还边说:“每每在咸阳上朝,一出班就有人倒霉。你们怎么就不怕呢……” 赵高大惊失色,像见了鬼似得大退三步! “李……李恪!” 李恪微笑站定,向前方惊骇欲绝的胡亥与赵高环作一揖,轻声道:“二位,久违了。” 第七五四章 玉陛 毫无征兆,李恪突然出现在人世间他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大秦朝宫,阿房正殿! 他穿着一身象征低秩的黑袍,头戴一顶代表武将的武冠,如此混迹于一群年轻的郎官当中,竟是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说起来他今年也不过才堪堪二十六岁。 始皇帝二十八年,年十四而献烈山镰、兽吼。 十五建獏行、逐匈奴,后游学三载,至挟墨归秦时也不过是区区十八的年纪。 而后,他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开坛设讲,年方二十,师子皆成。 同样是那一年,他受封郡守,成一方大员,才行冠礼,便已经走到了绝大多数人一生都走不到的巅峰。 可那却不是他的巅峰。 始皇帝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三岁的他平灭匈奴,因功封侯,晋上将军。 三十八年,亦或是二世元年,他又再进一步,爵至彻侯,受封武安,二十四岁便达到了大秦人臣的最高成就,直至现在。 而今天,在阔别大秦权利核心三年之后,他重新站回到阿房宫的朝殿,二十六岁的年纪甚至比大部分被称作青年才俊的郎官都小! 可是没人会在意他的年纪了。 他的腰上是代表相权的紫绶金印,他的背后是如日中天的富饶大雍,在这个乱世当中,他是最具实力的世上掌权,同样,也是最有权势的一国之相! 可群臣仍无法理解他何以要到阿房来…… 这座宫殿的主人恨他欲死,这个帝国的至尊想夷尽李氏! 在大秦所控制的土地上,每个人都可以要他的命。只要能呈上他的人头,至尊以下,予取予夺! 他难道不怕么? 大殿上尽是这样窃窃的私语声,朝臣们好奇他,恐惧他,讨论他,猜度他,却没有一人敢于在他的面前非议他。 这就是势! 虽孤身一人,却能使天下为之臣服的势! 李恪,当之! 殿堂上,胡亥早己骇得失去了思考,赵高虽比胡亥好些,也已被滚滚的冷汗遮掩了双目。 他头疼欲裂! 李恪在阿房宫出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大到他只是略作推测,就已经疼得四肢乏力,几欲昏厥。 可他必须强撑着。 此乃大秦,此乃大秦,此乃大秦!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念,直到终于鼓足勇气,才用最大的力量一步踏出。 嘭! “李恪,你来此作甚!” “自然是与国尉一个念头,听闻今日有好戏可瞧,便来瞧瞧,免得到时候扼腕叹息,悔不当初。” “休得要放肆!”赵高像头暴虐的猛虎,几个大步抢回失地,“此乃大秦之朝会!秦之国政,岂容你一介叛逆在此多言!” “国政?”李恪忍不住笑起来,“指鹿为马的闹剧亦可称国政?看来你我皆一国之独臣,可对国政的概念却好似有所偏差,且差之远矣。” “你……大胆!” “我大胆,你眼花,好好的鹿非指为马,为何呢?天下皆传秦失其鹿,其所失的……不会正是你家这一头吧?” 赵高用行将断气的怪声猛吸了一大口长气:“殿前金瓜何在!” 无人响应…… 明明大殿两侧有数百金瓜执守候命,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对赵高的呼唤充耳不闻。 这种沉默印证了赵高心中最坏的猜想。 他看着李恪,满脸恐惧,一边后退,一边向着空气大喊,直喊得撕心裂肺。 “宫卫!宫卫护驾!李恪是刺客!他预谋行刺陛下,速速护驾!” 可仍是全无回应。 不多时后,赵高隐约听到殿后传来细弱的惨叫,有男,有女,有尖,有粗…… 他跌坐在地上,爬行向胡亥,傻愣了半晌的胡亥却如受惊般弹跳起来,穿着那一身天子玄裳连滚带爬,下意识地逃开赵高。 赵高一直追,胡亥一直逃。待胡亥彻底缩到玉陛的一角,赵高终于不追了。 他的手就悬在那块玉陛的上空,几次努力,终究是不敢触陛而上。 这番尝试真正耗光了他的力气。 他苦笑着叹一口气,翻过身,靠在玉陛下的台阶:“你带了多少兵马?” “其实一人也未带。”李恪扫了眼雄壮的羌瘣,“国尉提出的条件是外臣不得辱宫室,要系住大秦最后的脸面。我觉得此言有理,便应下了。” 赵高难以置信道:“你竟敢单骑赴会?” “是吧?疯狂吧?”李恪耸一耸肩,“虽说在咸阳一直不如意,可昨夜一时兴起,突然便想信一次老秦人。” “若……若……” “哪来这许多的若。老秦已经够弱了,我带七千五百人叩关,直取咸阳,一兵不损。如此之秦,你还想让她弱到何处?” 赵高不再言语了…… 殿后的喊杀声越来越重,他激起最后一点求生之志,猛就从阶上翻身滚下,摔得头破血流。 可他无碍! 他爬起来,膝行而前,就像当年无数次在始皇帝面前做得那样,叩首,叩首,叩首…… “武安君,相国,上将军,钜子……恪君!祸国者胡亥也,非区区也,区区不过佞臣庸碌,奴也,为主喜也,本份也!恪君明鉴,明鉴呐!” 李恪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抬起头,正看到有甲士自殿后飞出,轰隆一声砸在玉陛。 顶盔掼甲,满身血污的韩谈提着利剑追出来,绕过早已吓傻的胡亥,毫不犹豫踩在陛上,把摔出的甲士刺死当场。 鲜血喷溅,洒了他一脸,也洒了胡亥一脸。 想当年勇猛如虎的胡亥一声惊叫,竟直直昏过去。韩谈狰狞着抹一把脸,大踏步行下玉陛,单膝跪倒在李恪与羌瘣面前。 “有禀君侯、尊上,贱鄙奉命涤净内廷,卫、侍、奴、役闻之,皆欣从鄙,唯少数冥顽,皆已斩尽!剿贼之时,鄙等于偏殿秘阁搜获先皇帝陛下遗诏正本,明立雍王殿下扶苏为二世皇帝!诏书在此,请君侯、尊上鉴!” 李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与羌瘣的约定只到清剿内廷,免生祸端,所谓的正本,在他看来根本是欲盖弥彰,毫无意义的东西。 羌瘣?还是韩谈? 他没有伸手去取那血淋淋的诏,也没有在意羌瘣一脸震惊、懵圈、迷茫、无辜的表情,只把目光重新放回到赵高身上。 从听到遗诏的第一时间,赵高就停止了叩首,呆呆跪在那,目无焦点。 李恪居高临下看着他:“赵高,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赵高失魂般喃喃:“遗诏……” “遗诏……一封逝者的留书,其实真假都不重要。” 李恪嘲弄地丢出这句大逆之言,突拽着赵高起身,让他去看玉陛上的一片狼藉。 “方才谈君与这甲士斗剑,一追一逃,决死在玉陛上。你可知他们为何如此大胆?” 赵高茫然地摇摇头。 “他们根本就不是大胆,而是心无妄念。”李恪笑着凑在赵高耳边说,“赋予这玉陛至高尊荣的,不是玉石,是人心。你心有此想,方有形秽。既然如此,你还为自己做什么辩驳,又说什么……所思所想皆本份呢?” 赵高瘫软在地。 第七五五章 七封秘诏 杀戳仍在继续,只是从李恪眼前,延伸到了整个北坂。 李恪对此无感,却也不想去阻止。 人皆有私心忠义的一面,便是如赵高胡亥这一类人,也会在不知觉间结下些善缘,收获些许死忠。 这样的人在外廷无所谓,但在内廷…… 与其待扶苏入主后一个个筛选,提心吊胆,毁绝人心,还不如就趁这一场涤荡干净。 哪怕这样会多死许多的可怜人。 李恪觉得自己的心在变冷,可仔细想想,自从立下了那个穷其一身也难以尽成的宏图大志之后,他的心又似乎从没暖过。 攥紧仅有的那一丝温暖,予家人,予友人,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天地不仁,吾不仁,吾不愧也…… 他正式接管了阿房宫,却又不曾想好究竟该怎么处置这一宫之人,就命宫门紧闭,不许擅离,独自一人踱步到始皇帝那个长长长长的阴冷书房,嗅着满室陈腐的味道,看着那张落满了灰的御用书几怔怔发愣。 印象里的胡亥实在比今日眼见的贤德太多了。 光从这个书房就能看出来,他憎恶国政。 他不仅许多天不曾在这个书房理政,还不许宫侍洒扫,只想等着它朽掉烂掉,这才好彻底摆脱掉始皇帝那个勤政却阴鸷的影子。 李恪忍不住苦笑,跪坐,一如最后一次来此时,与那个衰弱的始皇帝当面奏对时的场景。 他对着宫中的鬼魂念:“早知今日,你当初何必选他?” “他怕是也不曾想明白!” 身后传来羌瘣如洪钟般的声音,字字铿锵,步步有力。 李恪调个头,毫无意味地笑了一下:“国尉与谈君不在殿中,可将一切安排妥当?” “你不说话,朝臣一人也未处置。老夫只是缷了他们的兵刃,让他们席地而坐,再将赵高及其党羽绑缚起来。” “胡亥呢?” “他亦算高之党羽,一同处置。”说着,他向李恪丢过来一把四棱四刃的华贵长剑,“此乃天子剑。” “我不懂剑。”李恪耸肩,把剑随手往地上一放,抬眼扫了韩谈一眼,“先皇帝过世那会,国尉在伴驾吧?” 羌瘣在李恪对面大马金刀坐下来:“除了最后几日,可说是全程相陪。” “最后?” “不知为何,先皇帝诣胡亥监国后,就被胡亥囚起来了。” “孤身一人?” “还有蒙毅。先皇帝要蒙毅陪藏,所以才能留下来。” 李恪愣了半晌,突然一声惨笑:“如此都不愿擅改初衷,看来是我想岔了。他恨的不是扶苏,是我啊。” “是。”羌瘣老老实实点头,“你是老夫一生所见,先皇帝唯一惧怕之人,连当年的吕不韦都不及你。”\ “真是……食古不化!” 羌瘣听得哈哈大笑,喜极说:“老夫一生,愚忠,蠢笨,明知先皇帝择嗣有缺亦不劝谏,实有愧于大秦恩重。老夫本以为先皇帝崩前失了明睿,以私恨夺公义,终究庸了一次,直到今日方知,他选胡亥非一时之兴,而是深思之举。” 李恪疑惑地歪过头:“何解?” “二世之位悬而不决,先皇帝虽不曾与我等庸人多议,心中却苦思了年余。既有久思,我料想其必有应对,想来是胡亥不为,方才有今日之祸。” 李恪越发听不明白,只是静静看着羌瘣。 羌瘣伸手从韩谈手里取来遗诏:“此诏你何以不屑?” 李恪无奈看着诏,眼都懒得抬:“非要我明言?” “此非老夫授意!” 李恪皱眉又看韩谈,韩谈噗通跪倒:“谈虽阉竖,却有廉耻,不敢非先皇帝分毫!君侯若是不信,谈即死也!” “那……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羌瘣把诏硬塞到李恪手上:“你何不阅上一遍?”电脑端: 李恪唯有依言打开。 诏上的内容确如韩谈所言,写得是立扶苏为帝的意思,但李恪怎么看都觉得是伪造的。 他还看了落款时间,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十四,季夏…… “不管这是哪个心思活络的多此一举吧,为何非得是三十七年六月?” 韩谈小声说:“三十七年六月十四,夜,先皇帝与君侯奏对,此后便下诣,若君侯再有求见,皆逐之,永不叙见。” “诶?是那天?” 李恪的瞳孔不由一缩,忙翻诏书,反反复复一字不差。 绢有些旧,墨亦显旧。若是造假,这假必不是今日告的,因为徐非臣跟李恪说过,就算是仙家的做旧法门也无法在片刻时间,就将旧意做得天衣无缝。 他还在绢的背面卷边处看到了几个模糊的印戳。 【上蔡通古】【长平毋疾】……居然是李斯和冯去疾的私印。 古时私印鲜用公事,若此诏造假真与这二人有关,他们大可以在上头盖官印。 因为盖了印代表二人愿意为此诏之证,有左右丞相共为证,明显可以大幅增加诏书的可信度,反而是盖私印……太过鬼祟之事,倒显得欲盖弥彰。 李恪越发看不明白此事。 韩谈又提醒道:“君侯,便是秘诏,若有左右丞相佐证,则无论废否,必有副本。” “副本!” 三人急急赶往阿房偏殿尚书署中的存档室,可对照成诣时间,找半天也没找到所谓的副本。 羌瘣突然福至心灵,从大殿诸官中召来个曾为始皇帝尚书,又被胡亥弃用的老散郎,让他来找。 姜果然是老的辣,他很快就从如山如海的存本中找到副本,且不止找到一本…… 整整有七本遗诏,从六月十四这本开始,一直延续到九月,每一本都有不同的勋贵为证,人选则是扶苏,胡亥,扶苏,将闾,高,胡亥,扶苏。 李恪傻傻看着这些副本,几乎能脑补出一个衰弱的老人夜来惊醒,更改遗诏,然后急命莫两人入宫为证,不久后又告推翻的场景。 当真是操碎了心…… “这些诏……废诏不必毁弃么?” 韩谈解释说:“照理说,废诏必毁弃,仅余副本以备查用。但这是秘诏……先皇帝若不愿人知,人何以知?” 李恪摇摇头:“我看书房积灰甚厚,你们想必不曾进去。此诏是何处偏殿秘阁所得?”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onclickdividdiv 第七五六章 小人者,赵高 一处小室,李恪与赵高对望。 “你有七封遗诏?” “有。” “在何处?” “一封为你所得,将闾、胡亥与另两封扶苏的皆烧了,唯余一本高,藏于秘处。” “倒是颇多的算计。”李恪冷笑了一声,“你是否想说,若我杀你,那封遗诏便会落入六国之手,以作为扶苏矫召之明证。” 赵高施施然闭上眼睛:“恪君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何必非将这些见不得光的算计言明。” “那同是一等一聪明人的高君是否猜得出,我又是从何处知晓遗诏有七封?” “尚书署。” 李恪不由怔了一下:“你既知有副本留存,何不毁去?” 赵高哈哈大笑:“恪君磊落,如何能明白所有算计?诏书之价何在?真也,我若将副本毁了,如何能证其真?” 李恪舔了舔唇:“胡亥何不毁去副本?” “酒囊饭袋,他岂能注意这等隐秘?” “他不知?”李恪奇道,“他一个皇帝,如何能不知此事,他不下诏么?” “他只需口述,甚至不需口述,自有我为他料理所有。” “尚书署亦不言明于他?” “尚书们连他之面都见不着,以何言明,奏本么?” 李恪对胡亥算是彻底无语了:“我再问你,你将扶苏诏书予他,他为何不毁了,却要藏着?” 此问一出,赵高突然就阴郁起来。 “他……那个蠢材……除了稳婆,我才是头个抱他之人,比陛下还早……” “他婴孩时丑陋,陛下不喜,只看了一眼又交还予我,我便一直陪着他……” “你可知,我如何能成皇子师?”赵高突然问李恪。 李恪摇摇头:“你求的?” “陛下刚愎,这种事求有何用?”赵高凄笑一声,“其实是陛下忘了。我见其年长,不忍其荒废,便偷偷为他开蒙。后来此事为陛下所知,陛下也就顺水推舟,全了我与他师徒之情。” “你把他当儿子了?” 赵高深吸一口气:“我视其若子,其视我如翁。我与他,陛下才是那个外人!” “你不是想知道,何以取着扶苏的诏,他却不烧么?我与他说,此物需留着,万一哪日斗不过扶苏,便取此物说扶苏矫召,天下便会群起助他。” 李恪瞠目:“这种蠢话他会信?” “别人说的他必不信,他不是这般容易诓骗之人。说来仅多疑这点,他像极陛下。但我说的他信,他从来都信,绝不怀疑!若不是他太过无用,我何以弃他?我如何不助他?我便不想要盛世永昌,就愿见着烽烟遍地?此!皆其无能之过也!” 看着赵高痛恨交加的脸,李恪的感觉突然变得很糟糕。 他不会去同情赵高或是胡亥,只是不自觉得会对比自己和扶苏…… 所以他恨不得赵高马上去死。 李恪的表情冷下来,遮掩起全部的心思,连声音都不再带有感情,就像隔空召唤,请来辛凌附体。 “我不会杀你。”赵高一喜,才想道谢,李恪却接着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胡亥,怎么处置你们,怎么处置公子高都是扶苏的事,我不掺和。但我会把所有副本,他的正本,和你藏了公子高正本的事皆告诉他,就这样。” 赵高呆在原地半晌:“你……不怕他多疑?若是我便会想,公子高的正本说不定就在你手上。” “爱想便想吧。我有屠龙技,可撑天,可陷地,可平山,可断流,唯独,我限不住人心。” 李恪转身而走,走了半途,突然停驻:“最后问你一事,蒙恬可还活着?” 赵高满脸不屑道:“都已经到眼下了,蒙恬何在,你还问我?他一早便去寻你们了,既然消失不见了,那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你所杀。” 李恪深皱起眉:“你威胁我?” “实言实告,何来威胁?对了,身为前辈我正巧有计赠你,我婿阎乐,性软弱,易屈从,你可以从他处下手,让他将蒙恬之死诬到我处。我如今身陷囹圄,无论如何狡辩,扶苏都是不会信的。” “原来你是遣阎乐下的手。”李恪深深看了眼亭后茂密的园景,心里不由一黯,“无论如何,多谢你如实相告,也算是解了我一处疑惑。” “不谢。” …… “赵高囚入当年李斯受死之所,其党羽也寻些妥善分别安置。他们的死活该由扶苏登基后依法来定,我等不该滥私刑。” 羌瘣认同点头。 “殿中的官员们便放回去吧。雍国也是大朝廷,两廷相合的麻烦虽不少,但若秦地先乱了,麻烦更大。” 羌瘣还是点头,点着点着突然反应过来:“皆放了,马党亦放?” “放了吧,直接开革,废,在其籍标注品行为下,永不叙用,此事我便做主了,扶苏会答应的。” “明白了。” “这是外廷……至于内廷,胡亥纳了多少后妃?” “九百七十二人。”韩谈略一思索,当即答道。 李恪听得目瞪口呆,失声又问了一遍:“多少?” “九百七十二,还有子女十三,孕中七人。” 一瞬间,李恪对这位同学的敬仰真如滔滔江水:“那些妇人……有子嗣者先留宫中,无子嗣者,一个个征求她们意见,愿在秦雍落籍便落,愿返乡里便返,可托雍商将他们送回去。” 这次轮到韩谈点头。 “那些后嗣及其生母依宗室待遇处置,不可短缺,不可刁难。毕竟胡亥僭越不代表他们僭越,都是些孩子呢,扶苏会妥当安置他们的,他擅这个。” 韩谈忙应是。 “胡亥……我看寝宫就别住了,让他去打扫先皇帝书房,做皇帝的时候不任事,成伪帝了就该将补回来,直到扶苏定下他死活为止。” “唯。” “大致就这样吧……”李恪抻了个懒腰,“从明日起,直到扶苏还都那天为止,我都不会再入咸阳。外廷之事仰仗国尉,内廷之事有赖谈君,咸阳将作从今起交给风舞,这么好的底子,不能一真荒废下去。” 二人皆苦笑,发现李恪处置将作居然比处置起人来上心得多,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李恪皱着眉继续想,突光灵光一现:“是了,宫中那两万卫尉乃精干之军,我皆要带去武关,那一曲投诚的北军也随我走。中尉寺我就不带了,国尉用他们一段时日,待事件平息了,让他们回归先皇帝时期更好,全无劲卒之貌!” 羌瘣险笑出了声。 “还有,还有最后一事。”李恪一拍脑袋,“国尉,我得让则君带着遗诏正副本赶一趟巨鹿。关于遗诏之事,事无巨细皆要与扶苏详知,但也仅可使他一人知,若有贰者……” 羌瘣第一次在李恪身上感受到杀意,当即神色一凛:“此事,我与谈必不人言。则儿那处便由我去交代,若有不密而泄……” 他咬咬牙:“羌氏族没,列祖蒙羞!” 第七五七章 战,则矣 今时今日,李恪在秦廷的威望远甚于雍廷。 他就站在阿房宫,无兵,无将,无官,无职。 可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中尉寺上下人等忆起了老尊上辛腾的百般好处。 因为他的存在,卫尉寺两万官兵感受到老长官羌瘣的威仪。 也因为他的存在,在宫中失势三年之久的韩谈束甲杀人,又成了那个在内廷中呼风唤雨的御前正监。 虽不动刀兵,但李恪却依旧用最激烈的方式,用一个长日犁尽了赵高三载的苦心经营。 上兵者,设谋,取势,伐国。 李恪认为这一趟咸阳之行是圆满的,虽然过程并不是他所喜欢的方式。 总体来说,因为技术类官僚的本质特征,他始终更倾向于一种宽松、多元,允许歧见存在的政治生态。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便是今日,李恪依旧不能确定自己心目中的行政法度能够真正与这个时代相处融洽,所以他需要不同的声音,也需要不同的对手代表他所关注不到,或者不甚重视的阶级来发出声音。 虽然政争会让他自己有些厌烦,但在斡旋和妥协过程之中,政策本身却能得到完善和充实,变得更本土化,更时代化,也更有推行和实践的价值。 这当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商人地位的问题。 基于商人对工业发展的重大价值,李恪本希望彻底取消对商贾的桎梏,使其与工同。 在大雍,工近于士,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从文,一个从理。 这一建议最终遭到了大雍上下的一致反对,就连代表商人阶级参政的吕奔和程郑都在反对之列。 于这个时代而言,商人逐利,不事生产。 即便李恪已经证明了他们的价值,但为农牧思量,将商人阶级从社会的最底层抽出来,与农、牧易地而处,根本上拔高的依旧不是商人,而是对农牧这两个生产阶级的社会地位形成了压迫和损害。 国以农本,继续压迫原本地位就不高的农人显然是昏得不能再昏的昏招,连商人阶级都不能对此感到认同。 李恪闻过则喜,迅速调整了这项政策,几经商议,最后将商贾定位为同牧,弱农,形成士工为上,农次之,牧商再次,归夷为末的基本阶级结构。 稳固的结构,再辅之以大秦最成功的阶级创造,暨二十级军功爵制度,大雍的社会阶级流转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表现甚至更优于商君变法初期的盛况。 这都是允许歧见存在的功劳。 所以李恪一直在有意回避那种以阵营为基本,带着明确目的的政治清洗。 在雍廷中,他不仅很少施威,还有意收敛起自己的羽翼,予以反对派,尤其是严骏所代表的【壹王】政系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 可秦廷不同。 秦与雍最大的差异是对大秦正统的认同,凡居高位者,大体都对胡亥在位的合法性没有怀疑,换而言之,便是否认扶苏具备大秦的合法继承权。 李恪主动掀起这一场政治风暴的目的也在这里。 他要通过这一场大规模的罢黜,为扶苏奠定还都之基本,彻底攫夺大秦帝国的正统地位。 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李恪的态度是非黑即白。他不需要任何反对的声音予他警醒,也不需要有人跳出来,维护那些非扶苏派所代表的阶级利益。 因为,天无二日。 故李恪下手极狠,凡异见领袖,囚之,骨干精英,缚之,就算是那些立场不坚的墙头草和两面派,他也径直钉上品行不端的标签,一撸到底,永不叙用。 赵高搭台,李恪唱戏,藉由这场指鹿为马的闹剧,李恪蛮横地把秦廷的三公九卿打剩到三位,八百石以上二千石以下卿大夫驱逐至五人,至于四百至八百石的中坚官员,他更是直接一扫而空,一个不留。 他心中甚至可惜,因为大秦仍保有近十个郡的统治基础,他不能把秦官和选择了胡亥的老秦勋贵真的一网打尽。 退而求其次,他选择保留那些堪堪攀上四百石这个临朝秩级,尚未形成明确政治立场的那些个散郎、侍郎。 他们相对年轻,他们处在官场下游,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终其一生得不到展露才华的空间,只能在散官和属官的位置上反复流转,直到年老体衰,终结官途。 那个叫阴荷华的倒霉蛋就是他们的标杆式人物。 李恪代扶苏给他们宣示了恩德。 在离开咸阳前,李恪要求假相羌瘣竭力维持住秦廷运转之稳定。为了达成李恪的无理要求,羌瘣唯一的选择就是在眼下这些小官大吏之间拔擢人才,给予他们在两廷合并前的短短空窗期中充分施展自身才华的舞台和空间。 近几日,相府会派出大量的任状,茫茫多不起眼的小官吏会顶着一个【假】字骤临高位,硬着头皮去处置那些他们不甚熟悉的一国之政。 李恪不担心他们尸位素餐,也不担心他们究竟能不能胜任。 因为合并之后,他们中的大部分注定要回归到原本的属官之身,或许一无所得,或许积功获得一两个秩级的提升。也有少部分才华出众的会得到认同,退而为辅,晋升中游。 唯有少部分能力强且运气好的幸运儿才有可能留作原任,但同样的,也会有差不多一样的不幸者因为才不胜任或是这样那样的疏漏,最终被弃而不同。 但无论如何,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他们获得了公平的证明能力的机会。 维护扶苏的正统地位带给他们这样的特权,则唯有拥护扶苏的正统,他们的经历才得以称之为正统。 这才是李恪最终的目的,通过这场政争,消灭正统之辩,同时明确雍廷在未来的新秦廷当中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主导国政。 李恪成功了。 经此一遭,扶苏以正统临朝的一切障碍都扫平了,这也意味着他这场耗时几年的谋划、追求也终于得尽了全功。 武关还有一场血战在等着他,那是对成果的守护;扶苏在巨鹿的大地上奔驰,那是对权威的益强。 除此二者,余者诸如那些在这场风波中被李恪一把薅尽的老秦旧贵,亦或是赵高在公子高诏书上的后手以及对蒙恬之死的嫁祸离间,都不过是于他个人的挑战。 李恪不惧怕挑战。 在这里,此时,此刻,此国,此世,大秦的钜子远比大秦的正统强大,他……也远比这个帝国本身更强大。 区区挑战,以前不尽,以后无穷,战,则矣。 第七五八章 秦关百二 雍王扶苏三年,七月十二,武安君,雍相国,秦假国尉兼领国上将军恪兵发武关。 其时也,在遥远的赵地,扶苏的王旗正漫卷着疾奔向巨鹿的战场。 其时也,李恪自大雍带来的核心军团依旧因为路桥承载力的问题困顿于路上。 他们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的更慢…… 回想六月初二,李恪出塞上。同天,公输柌用兽雉往狼山送信,大军连夜出发。 仅仅二十日,大军行抵总指城与李恪汇合。 六月二十四,借雕阴大桥与雕阴渡抢渡洛水。 这个过程消耗了整整十三日…… 七月初七,李恪杀破云阳,沿着驰道冲到栎阳的时候,季布才堪堪命令大军从雕阴启程,然后凭着直道的过硬质量,日夜兼程直奔栒关。 七月初八,季布抵栒关。 可直到七月十一,李恪在咸阳砍人罢官,被假相羌瘣封为假国尉、领国上将军的时候,他们依旧在栒关…… 大军又在路上卡壳了,这次的原因不是桥,是路。 前些天,李恪在栒关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方面攻势,走的时候丢下一地狼藉的倒塌关城,堵塞直道,虽说后来也命令栒县、云阳发徭清理了,但却是基于基建狂魔的本心,见不得半倒塌的城塞留在路上碍眼。 结果这座城塞碍的却不仅是眼,还有车…… 栒县一带土壤肥沃,土质松软,经史禄、何玦两大机关师联合认证,认为连山战车太重,不具备在这种地质下离路通行的能力,所以辎重可过,穷奇可过,连山不可过。 这件事当真是糟尽了季布的玻璃心。 为了逼迫栒县、云阳加班加点,不偷懒怠工,他直接用大雍中尉的名义宣布大雍入侵,然后领着人马把这两县县令捆赴现场,命县尉和县御使带领民夫轮班清道,但有迟缓,定斩县令! 辎重队的五六万个墨徒自然也不能闲着,同样分作两班,参与抢通。 如此整整忙了四个日夜,七月十二,李恪自咸阳发兵,他们也终于从成功疏浚的直道起行,浩荡荡奔赴云阳。 他们自云阳下直道,转入到近几年维修标准接连下调的内史郡县道,磕磕绊绊,花了整整六日夜才赶至高陵,踏上丽邑渭水大桥,再一次抢渡渭水。 这时大军在这条短短的,多灾多难的行军路上第三个难关。 即便这时候风舞已经接管咸阳将作数日,即便他紧急将十四个处在半开工状态下的工坊整合为全面开工的六个,全力协助大军渡河,在最终的行军计划当中,这次渡河依旧需要整整十天…… “居然要七月二十八才能渡过渭水啊……”在霸下的书房里,李恪皱巴着脸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陈平被那刺啦刺啦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陪着笑问:“主公,我等大军据武关仅六十里,便是不做急行,两日亦至。而根据奏报,刘季昨日尚未攻克析县,待他领大军至,我等早已在武关候了数日,主公为何还要烦忧?” 李恪戳着地图给陈平看:“有甚好说的?四曲卫尉,一曲北军,在想办法把阚无命的那一曲也拿下……这样,我们手上便是六曲秦军,一曲没有车的连山,两千狴犴,百驾穷奇,要应对刘季二十五六万人马……简直是……” 陈平歪着脑袋:“不是说大军二十八便可渡河么?守几日而已,算不得麻烦。” “几日?你道今日之大秦还是三年前之大秦?”李恪气得直想骂娘,“云阳到高陵,这条县道路况极糟,布日夜行军走了六日。而我们这一路所过你也见到了,丽邑到武关的县道较那一条更显崎岖。说实在的,布若能在八月中赶到武关,我要开坛祭天,鸣谢天爷不雨之恩。” “八月中旬……”陈平的面色凝重起来,“那可得守至少二十日。” “要不然我头疼什么。” “如此说来,倒是得好生谋划一番……” …… 又两日,七月二十,李恪大军行抵武关城下。 武关始设于春秋。哀公四年,公以楚克夷虎,及谋北方,故令将通少习以听命,关乃成。 初落成时,武关名为少习,其名得自正北方的少习山,山高而陡,地势险峻。 其北依少习,南临绝涧,东西环水,且地势西高平坦,东低崎岖,是名副其实的据山川之险,据国门之外,自古号称秦关百二,就是用两个秦兵便可以抵御一百个楚兵的意思。 这当然是略有些夸张的说法。 不过以楚攻秦,武关地势确实险峻,更胜于函谷,尤其不适合大军攻城。 其东有四岭,山路陡峭,关前逼仄,道宽仅丈,大军在此排布不开,空有人数优势,却只能对百丈宽,两丈高的小小城关徒呼奈何。 这也是六国发起合纵时为何总选函谷攻秦,却少有选择守军更少,防御也更单薄的武关的现实原因。 而现在,李恪也要攻武关。 在关西广阔平整得足可供二十万大军铺排开的偌大平原上,李恪的三万余兵卒就像是一块明斑,方方正正列于关外十里。 李恪站在霸下的露台,居高临下,捧着望远镜。 在远处的关墙上,弓弩上弦,士卒奔忙,这场面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死扛到底的味道。 问题是……那个叫阚无命的哪儿来的自信? 李恪捋了捋头绪。 阚无命是赵高的亲信,要是投降,第一时间会被李恪捆起来送去咸阳,但不会马上死。而且按着扶苏的性子和秦律对从贼的判罚,以后死的可能性也不是那么大。 可他顽抗,李恪攻城时恁死他的可能性就很大。因为时间紧迫,李恪没那么多时间循循善诱。 所以……和他那个倒霉爹一样,他是在找死? 李恪决定派个人去问问。 不一会儿,大秦卫尉寺的巴士车马令辕就屁颠屁颠应召来到了李恪面前。 因为拨乱反正的关系,卫尉寺与中尉寺的大部分官员都不在这场大风波的清洗之列。 眼前这位卫尉寺的文吏之首便是如此,虽说长得双面迎风,起行坐卧也是墙头草的派头,但他就是安居在八百石的秩级,李恪还得下意识把他们排除在外。 露台之上,李恪靠着栏杆,懒洋洋看着他:“辕君与阚无命份属同僚,不知往日可有私交?” 辕一脸惊恐道:“上将军明鉴!下官见赵高之流,恨不得食其皮,寝其肉,岂能往来!” 陈平在边上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是食其肉,寝其皮,不然会臭的……” 李恪猛翻了个白眼:“若是不曾硝制,寝皮还不是一样臭。” 陈平心悦诚服一记深揖:“主公思虑周全,臣不及也。” 二人鬼扯了一顿闲篇,李恪拿眼角吊回辕:“知道本将军希望你作甚吧?” 辕一脸哀怨,深揖至地:“臣便是赴汤蹈火,也必说得逆贼阚无命自缚来降!” “去吧。” 两个时辰后,武关。 阚无命与辕对面而坐,皆是一脸丧死。 “辕君,咸阳状况如何?主公状况如何?何以逆贼李恪能将卫尉之军,还敢堂而皇之竖起领国上将军的大旗?” “尊上……尊上下狱喽,就是李斯当年那间,只等着扶苏临朝,五马分尸呢。” 阚无命惊叫失声:“李恪贼子攻下咸阳了?” “攻?算是吧……”辕叹了口气,“孤身一人,直入阿房,尊上与胡亥全无反抗之力,皆是束手就擒的。” 阚无命无声地张了张嘴:“辕君,你我乃是至交。你今日实话于我,我当何为?” “束手,尚有生机,顽抗,死路一条。” “束手?”阚无命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此地乃是秦关百二!” “无命兄,百二乃是武关以东。武关以西何来百二?你能博个三一,已经是你治军有方了!” 第七五九章 武关之一,死气沉沉 尚不入夜,阚无命就降了。 自缚而出,列队开城,李恪让沧海陪着陈平前去受降,直接将其军收编,与北军那曲合为一部,原北军军侯杜挚晋为校尉,任其将领。 至于阚无命,李恪也没有亲眼去看他,直接转令于巴士车马令辕,命他直接押回咸阳,收监候审。 武关至此落入李恪之手。 此后数日,李恪以狴犴数十游散于几处进山山道,又带着陈平踏遍四岭。 情势算不上乐观。 总体来说,武关利于守,这一点绝无问题。 通往武关最顺畅的道路是商末开凿的武关道,下宽上渐窄,尤其在四岭及武关面前,宽不过丈余,两侧密林、隆起,不利行军。 然而巅岭高绝,吊锁岭险峻,余二岭地形虽平整一些,却也不是合适的伏击之所。 也就是说,除非选择反攻南阳,否则李恪手下的六千骑兵和千六百战车就得老老实实充作步军,旁的全无施展空间。 这是一片死战之地…… 没有回旋,没有花哨,李恪能做的就是在武关上等着刘季来攻,然后见招拆招,死守不出。 这种被动让李恪有种不安定的感觉。 武关狭小,城头上塞满人也就千人左右,正常防御五百足以。而相对应的,进攻方在人员安排上也必是以精干为主。 比如,多塞武将…… 刘季手下最多的就是猛将,青史留名的比项籍麾下还多,就连李恪这样浅薄的历史知识都能报出一长串来。若是不小心关墙有失…… 李恪不由回身瞅了眼一马平川的关西大地,心里头暗暗抱怨。 看把你们小气的!这么窄的道,就不能多造几条关墙,方便沦陷一条还有一条么…… 只可惜,抱怨顶不了饭吃。 收拾心情,李恪把陈平叫道一边:“平,我要你领着六千骑卒向北,过函谷关,绕道南阳。” 陈平眼睛一亮:“主公是打算袭扰刘季的后路?” “一支民军哪儿的后路。”李恪不屑地笑了一声,“关东诸强都是守财之人,惯将粮草辎重皆随于军,故其大营广阔,收藏颇多。前几日我们一道转了四岭,四岭不利伏,同样也不利于扎寨安营。若无意外,刘季会将大营扎在山外,仅随军少量辎重进山。你若是找准机会……” 陈平郑重点头:“主公,我非将军,对卫尉寺诸军也不甚熟络。需一个将领。” “卫士令孟予乃武王时赫赫有名的勇士孟贲后嗣,经年军伍,长于骑军。此人名声我曾听旦提过,应该有些真才实学,正可辅你。” 陈平领命,骑军遂出。 这样一来,李恪手上还剩下常军二万四,连山五千,狴犴两千。 他命车兵全部下地,以五百人一旅,各自编号,共成旅四十八个。 万二千弩士平分在这四十八个旅中,每旅又设令讯十人,由狴犴墨者担任,武士五十,由连山猛士组成。 编组完成以后,李恪又把他们分成奇偶两轮,隔日轮替。每日由十二个旅次备,十二个旅主备,主备每旅轮流在城头守备一个时辰,到岗换哨,不使空虚。 如此一来,战前的准备便全做完了。 他命将士砍伐林木,收集战备,并交与后勤赶制梭镖和橹盾这两件传家的法宝。 日子过得飞快。 七月二十六,被析县耽搁了整整十五日的刘季终于顺着武关道行抵山口。 他在丹水以北立营扎寨,并遣猛将周勃引兵五千为先锋入山,浩浩荡荡出现在关城之下。 战起! …… 关上,关下。 时隔多年,李恪与张良以这样一种方式重聚,身后俱是漫山的兵甲。 张良独自一人,毫不犹豫行走到关下十步,昂着头,静静看着关上的李恪。 “依稀记得,上回与恪君相见是在始皇帝三十五年,一晃六年矣,良已老迈,恪君也蓄起了须,看起来当真威严了不少。” 李恪瘪瘪嘴,看着关下丰润如玉的张良:“不惑之年长成你这副模样,可称为妖。张子房,如今武关守将换成我,你亦想攻关耶?” 张良淡淡摇了摇头:“我平生心愿唯二,覆灭暴秦,造福韩民。现如今一事不成,焉敢自弃?” “也是啊。韩王信做的龌龊事,我也听说了几分,如何,可要我替你出头?” “不知恪君准备如何为良出头?” “书与商会,凡韩国之贾,商税翻番,则不出三月,韩国绝商。” 张良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该从这句玩笑话里把握到什么,可他毕竟于商事不熟,更别说商战还牵涉到复杂的社会产业供给链,他便是苦思,依旧毫无头绪。 他只能摇一摇头:“韩王负良,韩民不负良。如今天下精器皆出于雍,若是少了雍商,韩民苦甚,良不忍也。” “是么……既然你这个苦主亦无意,我便遵你之言,不予计较。”李恪得了便宜卖着乖,“张子房,念在你我故旧,颇有交情,我今日便说你一回。你可愿助我?” “堂堂武安君,说人却不置席,良如何答应?” “那我在关上置席,你可敢来?” “关上逼仄,不若在此,此处风景宜人,背风沐阳,正是谈天之佳所。”张良反唇道,“恪君,可敢下关?” 这就是不愿放弃了…… 李恪看着张良,轻叹一声:“你处赴宴杂人颇多,我便不下来了。” “既如此,告辞。” “不送!” 攻方擂鼓! 这场战事智谋无用,鼓声一起,李恪就退到关后,把战场的基本面全部交给当值的将佐主持。 阵前总指挥是那个北军出身,才被提拔为校尉的杜挚,李恪考校过他的军谋,中规中矩,最大的特点是谨慎和细碎。 至于另一位卫士令曹骓,李恪对他的感觉更偏重于猛将,似这种对胆大全无需求的死板战事,实在缺乏他发光发热的空间。 今天是一场仪战。 所谓仪战,就是攻方向守方宣布我来了,并不准备真的攻城。 但即便这样,周勃还是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准备。 他备下了一千人,以七百弓兵在前,三百弩兵在后,弓弩混合填塞道路,一时箭雨道也颇为密集。 守城这边,杜挚令将士持盾,崭新而简陋的木质橹盾架在头顶,仅有少数弩士通过箭垛向外还击,每一矢都能正中目标,看来是精挑的射手。 双方战了一通鼓,皆不曾死多少人,倒是攻方箭矢消耗了不少。 周勃眼见守备严密,鸣金令退,攻方由此缓缓退去。 第一日,结。 第七六零章 武关之二,平平无奇 一连五日,武关的战事都没能展现出让人惊艳的华采。 第一日,周勃,平平无奇…… 第二日,曹参,平平无奇…… 第三日,灌婴,平平无奇…… 第四日,靳歙,平平无奇…… 现在第五天,卢绾将万兵攻城,杀声盈野,登城搏命,场面上倒是煊赫,可真要说有啥战法表现,平平无奇…… 战历第五日,李恪对这些平平无奇的敌将从一开始的警惕,到担心,到泰然,现在已经隐隐开始有一些期待,想看到他们能多少表现出一点匹配电视剧的闪光点。 比如说……曹参长剑一挥,天边一道惊雷? 那好像是游戏,还是张良的…… 夕阳落日,关前鸣金,今日的战损很快就送到李恪手上。出阵三旅,死二百十七,伤三百三十,三个五百主死一伤一,比例惊人。 李恪不由看了杜挚一眼,看得杜挚心里一咯噔,敏锐察觉到大秦军神武安君对今日的战局不满。 他赶忙解释:“君侯,今日我方死伤虽重,但楚逆之损更重。依未将估算,死伤当在三千余。” “战五日,先后履战十一旅……”李恪从手边翻出一枚简,“伤千一百人,死……六百四,此外战死五百长四人,伤四人。挚君,你就不觉得此数有异?” 杜挚挠挠头,一脸懵:“虽一日战盛一日,但君侯用兵如神,早布了轮备之序,将士们如今士气高昂,力健体壮!” “这话像骓君嘴里的。” “呃……” 杜挚笑得尴尬,甚至分不清李恪是在夸他二人精诚团结,还是说他正趋向无脑莽汉。 李恪叹了口气:“我不管楚逆死伤多少,他们人多,这小小关隘,伤不得筋,也动不得骨。” “是!” “我军也是这般。三万强军屯于关后,五日两千,便是以后四千,我亦损得起。” “君侯高见!” “问题是十一员五百主出阵,死伤八员,且是与日俱增。”李恪把手上记满数字的简往杜挚手上一递,“再过五日,你还有五百主可调么?” “这……” 李恪瘪瘪嘴:“明日开始,通令各五百主,亲自斩敌不计功,斩将亦不计。我是让他们在关墙指挥军士的,挥剑砍人这种事,我要他做甚!” “嗨!” 事情就是这样了…… 挥走了杜挚,李恪揉着眉心看着晚霞。晚霞如血,一如战色。 近几日,临战指挥官的战损激增,基本都是竖着上楼,横着下关。 李恪不相信卫尉与北军的五百主全是杀人成性的莽汉,战损率如此高企,其中必定有谋策的影子。 这种针对可能一两日还看不出效果,毕竟关前还有杜挚,他身边有各位军侯,关下还有协调备兵,散落指战的二五百主们,随时都可以补足前敌指挥位置的缺失。 可一旦前敌成了高危,人人畏之如虎,不曾上阵,先生怯意,这守军的士气也就毁了……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日,史?带人考查行军,清晨才走。 按着他的估算,墨军主力赶到关下尚需二十八日。 这是一日六个时辰的强行军标准,而季布从雕阴开始,启用的就是一日行八个时辰的投胎标准。 三日可赶四日路,也就是说,八月十八可至关下。 但这样的墨军基本没有战力可言,一应机关要检修,人员要修整,后勤要细分,林林总总,想要恢复到临战状态至少要到八月二十三。 还需要守二十三天…… 李恪给自己做了个要命的鬼脸,唤进应矅:“矅,命虔来见我。” “嗨!” 虔是程虔,程郑与邢三姑的次子,不仅是个优秀的赵墨,还是史?的入室弟子,专攻后勤流转与流水作业。 史?此番在后主持大军推进,就把虔派到李恪手边,主持那个两千五百辆大车,墨者万人的后勤分队,行事井井有条,深得李恪器重。 李恪把他唤到手边:“虔,我们能调派出多少木艺过关的工匠?” “三千二百六十一。”程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可用于基建监理的呢?” “皆在此三千余人中,二百七十三,但可主持大局者,唯八人。”程虔顿了顿,“学生亦在其列。” “人才鼎盛!” 李恪对现在的墨家颇为自得,觉得这才是一个实业学派该有的模样,研理者不缺,谈辩者兴盛,且大部分都没有丢掉手艺,知道墨家的根基在哪。 他摊开地图,手指向武关西北。 “此地乃商县,往距武关九十七里,乃是出关之后的第一座县城,也是行往蓝田之必由,不可绕行。” 程虔点头道:“学生知道商县,老师所选的辎重总营便在那处,学生昨日才随老师查勘营址,并得令在大军至前,完成仓区建设。” “这便叫英雄所见略同。”李恪哈哈大笑,“商县位于大巴山北,地势西高东低,然平坦,一马平川。我欲在其左近择一址设下战场,此事便交予你办。” “在那处设战场?”程虔皱着眉,“钜子以为,武关难守?” 李恪耸了耸肩:“你可知,关外主谋者可是算无遗策张子房。武关便有天险为依,我亦不敢保证能一直不予他可趁之机。对他来说,机不必多,一次便足以定胜负了。” “区区一个鼠窃狗偷,连钜子都不敢言胜?” “你居然当他是鼠窃狗偷……”李恪无语地瞪了程虔一眼,“总之,有备无患。” “唯!”程虔一声应令,“钜子,这战场该如何设?” “你过来看,我需要这样的战场……” 与程虔交代了半天,两人又合力画下草图,叫他带走,李恪疲惫抻了个懒腰,又俯身,整理思路,书于简上。 又半个时辰,他把书简收盒封戳,交给应矅:“矅,派人急送平,让他自度。” 应矅谨应是。 “局可是摆开了……”李恪眼看着窗外明月,仿佛能从中看到张良的脸,“张子房,我拿大餐待你,就是不知你究竟有无本事,夺我雄关!” 二十里,刘季营。 此处是刘季的前营,设置于连绵山谷,有溪涧穿营而出,凌乱不堪。 五日之中,营中将士从最早的五千上升到三万四五,而且绝不收容伤兵。 所有的伤兵都在当日送去萧何坐镇的主营,若实在伤重的,索性也丢下绝涧,就当是失足坠山了。 张良背着手漫步营中,行至刘季帅帐左近,常规地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骂。 “畜产!朽材!焉知妙策!我闻你昨日营中食肉,莫不是食得过甚,塞了腚眼?否则岂敢来你翁处撒泼!疾出,你翁死矣!” 精妙绝伦一番骂仗,灰头土脸的卢绾掩面而出,见着张良,恨恨一口唾沫啐地,却终归不敢多说一句。 待他走远,张良苦笑近到帐前。 “沛公……” “果欲死耶?我这便叫哙剁你喂狗!休走!” 张良尴尬地咳了一声:“沛公,卢将军巡营去了,是良……” 帐帘呼一声掀开了,刘季赤着双腿,袒着他引以为傲的百单八黑痣,一脸亲和。 “不想竟是子房。深夜不睡,殚精竭虑,我岂心安耶?” 张良唯无奈苦笑:“沛公又骂卢将军了?” 刘季迎着张良入帐,共居于上席,他盘着腿说:“今日攻关,为杀那花结,绾的小叔陷在阵里,据说抢出来时被斩了十余剑,头都劈碎了。他气不过,来我处撒野,我又岂是好相与的?” 张良轻叹一声:“为良之计,这几日少说多了近千冤魂,良为谋不能利于军将,愧甚。” 刘季大度地摆一摆手:“我闻那李恪凭万人守关,匈奴单于三十万大军月余不能进,最终战败身死,片甲无存。此人善守,武关又是天险雄关,子房何必妄自菲薄。” “他可不仅是善守啊……” 刘季眉头挑了挑:“莫非他还有旁的本事?” “李恪者,世之名将,尤善用器。然我等在关上战了五日,所见者皆无异,虽甲坚剑利,士气昂扬,却非是李恪之长。” “如此善战之军,还不是李恪竭力之举?五日,我军死伤万三人呐!” “万三千……”张良目光迷离,“若损兵十万可胜李恪,沛公可为天下主也。” 第七六一章 武关之三,怎么装不是装 武关攻防战第六日,刘季天团的主将是郦商,秦军战损五百主两人。 第七日,攻方将主夏侯婴,秦军又损五百主三人。 至夜,李恪在营中宣布以功取士,一应士卒凡功高者皆可为屯长,屯长以上凡战勇者皆可任五百,不假任。 此令一出,群情奋奋。 军中百将,五百主已是佐官,就如各乡啬夫,县中长吏,早就不是普通百姓敢于高攀的职等。 李恪并没有用指派的方式规定由谁接掌死伤者的位置,而是在常规晋升的前提下,许低层军士向这个职位发出竞聘。 如此一来,位卑者想上位,诸百将又不愿被原本的小卒压在头上,皆人人响应,一时也顾不上去思考这些天怎么会空出如此多的五百长职务来。 也有可能他们是考虑过的。 但是富贵险中求。有此大利在前,约莫半数的死伤比例也不是太难接受的风险。 人人皆有饶幸之心,或者说,秦人,尤其是低层的百姓,性命从来不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 轻轻巧巧解开了五百长缺失的困境,李恪又顺手添了把火,整编。 七日连伤带死共有两千七百人,李恪在原本四十八旅的基础上一气缩编八旅,多余兵卒合编为备,专用于补足各旅今后一段时间的缺额。 发达的机会突然少了八个,竞争一下更激烈了。 第八日清早,李恪打着哈欠在营中洗漱。杜挚一脸古怪求见,张口就说:“君侯,楚逆请斗将……” 在大秦这一群以正统谋军出身的上将当中,李恪是鲜有的喜欢斗将的那个。 是不是真喜欢不好说,反正打从斗将兴起,李恪每战必斗,且有时候还逼着人斗。 攻赵的时候,旦砍了十二个。 打栒关,沧海在栒县城下随手砍了几个。 打云阳,沧海独斩四十八人,不仅刷新了由项籍保持的大秦记录,还开创了单凭斗将就覆灭敌军的先河。 那事应该已经通过雍商的嘴传开了。在这种前提下刘季还要斗将,李恪有理由相信,刘军这几天的损伤有些过甚。 带着沧海和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曹骓来到关前,李恪看到三四里外列着一个方阵,约千把人。 阵前有刘季,张良,还有曹参等一干已经露过面的天团成员,也有不少面生,但骑马挎兵的勇猛之士。 这也是关前这点空地能利索摆开的最大人数。 李恪咂着嘴瞅了半晌,轻声令杜挚:“此番你就不去了。抽一千弩士站满关墙,劲弩上弦,再抽两旅关下备守。若是发现他们有偷城意图,你打你的,我斗我的。” 杜挚愣了半刻:“嗨!” 关城开启。 李恪引亲卫狴犴千人,战车四十乘,骑步八百出关,与刘季等人当面而立。 当然,李恪是坐车的,而且列阵的时候车队就已经调好了头,方面随时落跑,不给别人添麻烦。 刘季军中一阵讪笑。 只听刘季喊:“鼠子,李恪!你心知必败,故而备逃耶?” 李恪站在铜盖下头,扶着车屁股认真回复:“不是的,本侯是怕你们等会老羞成怒,不讲道义。本侯性命精贵,与你等不同,是断不能涉险的。” 刘季气得直翻白眼:“呔!今日斗将,必斩你头!” “本侯又不下场,你怎么斩?” “我……”刘季眼冒着金星,连连呼吸平复心情,“无耻鼠辈,焉为将军!” “我的上将军是兼职,本职是相国,是文官。这你懂吧?就像你本职是芒砀山贼,反贼的事做得再精,也还是山贼。” 话事毕,李恪先斩一人。 趁着刘季缓神的功夫,自他身后窜出一员猛将,膀大腰圆,面目狰狞。 “呔!我乃清阳王吸,沛公帐下将军,谁来受死!” 李恪看看左右,曹骓才想上,给应矅做了多年副手的伍廉慢悠悠腾马。 “临淄伍廉,请赐教。” 两人当即打马战在一处,槊来剑往,一时难分。 应矅知道李恪不通武艺,主动在旁跟李恪解释:“王吸槊法大开大阖,气力不错,武艺一般,照理说师弟胜他轻易。然而师弟不擅马,孟胜之剑离了地,又失了根基,弄不好……” 李恪手一紧:“会死?” “全身而退倒是不难,只是想胜,可能会落下伤来……” 正说着,伍廉双手持剑,一剑拍开王吸马槊,中门大开,王吸大喜,抖槊回身,一槊直刺。 他本以为伍廉会狼狈躲避,岂料伍廉表情狰狞,抖肩侧身,硬是凭着狴犴营的结实锁甲送上左肩。 马槊的锋锐直扎进去,几近透肩。 说时迟那时快,伍廉开掌接住槊杆,根本不给王吸反应的时间,看似飘出的孟胜大剑已被他单手引回来,一剑砸在王吸脸上! 王吸颅骨立碎,整个人被拍落马下,只余一腿吊在蹬上,就那么被惊惶的马儿拖了回去! 伍廉深吸一口气,左掌发力,拔出槊锋,这才拨马向李恪请罪:“不能轻取,请先生降罪。” 李恪看着他肩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大口子,苦笑一声:“不能胜就不胜,何至于伤成这样……” “齐墨不言败,败无颜也。” “裏伤去吧。”李恪无奈耸耸肩,对左右说,“下个谁上?” 曹骓终于抓住了机会,叫马疾出,半道便喊:“我乃蓝田曹骓,谁来受死!”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在刘季阵中响起,紧接着便有一道灰色人影俯身而出,几大步踏进。 其速之快,赛奔马似游龙,晃神间便已冲至曹骓马下! 他在曹骓蹄下蹬地,身形骤拔,一跃冲天! 盖尤! 跃起的盖尤如燕似跨马,轻巧落地,一抖手,承影上就甩出一串血珠。 “榆次盖尤。我不善马,步战吧。” 他话音还不曾落,曹骓的人颈,马项便喷出了弥天的血泉。 人马无声摔砸至地,堂堂卫尉寺的卫士令,千二百石的高级武将,当下武关除李恪、应矅、沧海之外的第四大将佐,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还是连人带马…… 一片死寂。 李恪在死寂中捂起脸,用只有应矅能听的声音嘟囔:“看吧,不善马就别骑马,只要砍人干脆利落,怎么装叉不是装呢?” 第七六二章 武关之四,老羞成怒 斗将进行中…… 随着盖尤出场,李恪阵中的士气正呈断崖式下降。 虽说也不怎么会影响后面打仗,但只从面子考虑,李恪觉得也不能任由盖尤那么杵着。 他在阵中瞄了一圈,还没定下谁出阵外迎战,沧海已经主动下马,旋着银链笑嘻嘻走上阵前。 “贤侄,你我闹一场?” 盖尤好容易营造起来的绝世气场一下泻了个干干净净。 他咬牙瞪着高他几头的大沧海,回头瞅了眼张良。 张良忙不迭摇头。 盖尤回头,闷了半天:“你来,我走!” 这应对…… 现在轮到沧海看李恪。 李恪苦笑一声,继续冥想。应矅在身边道:“先生,我去吧?” “打得过么?” 应矅微微一笑:“不至于伤。” “这样啊……”李恪挥挥手,朗声道,“沧海,回来,别把你侄儿吓着。” 于是盖尤满脸黑线地换了对手。 阵中的气氛完全变了,从军中斗将转变成江湖械斗,当世有数的两大剑客对面而立,皆是一副世外高人的云淡风轻。 应矅抱剑一记长揖:“淮南应矅,墨武门人,所长者,慎子之剑。” 盖尤倒握承影回以正礼:“榆次盖尤,家传之术,所长者,盖氏刺剑。” “请赐教!” “长者请赐!” 二人说完,应矅笑而拔剑,修长的慎子剑慢慢悠悠一剑刺击,盖尤正肃退了半步,叮一声,以承影之锋交于剑尖锋处。 同时收剑。 对面的刘季一口老血险喷出来,指着阵中那两人问:“子房,新来的秦将莫不也是你家臣的尊长?” 张良摇头失笑:“此武人之礼耳。” 刘季脸上写满了不信:“我亦是武人,如何不知此等扭捏之礼?” 一旁的虫达闷声挤出一句话:“无赖子称不得武人。” 刘季当即就缩脑袋了。 在他军中,他基本属于逢人便骂,能有幸让他积口德的,唯有二文二武。 一对文武是萧何、曹参,不仅当年引他入了官吏的圈子,让他在沛县显耀,起事之后还不以身份鄙他,甘心为辅,他是真心敬重二人。 另一个文人是张良,不仅名称当世智绝,自从他来,也从无有一策算漏。他惊为天人,故不敢以常礼待之。 而另一个武人就是虫达。 虫达与齐人张仲并称天下二剑,自创曲城剑,一生历斗百余场,从未有人成功走过十个回合。其乃是道上声名最显的人气偶像,甚至一度引领过细长剑的风尚。 刘季当年也是虫达的粉丝。如今虽然不那么崇拜了,可虫达仍是他心里的军中看板,常吹嘘项籍自勇,我有虫达,且只要一说,别人就会对他敬拜。 似这等宝贝,就算不会说个人话,刘季也不舍得骂呀。 正说话间,应矅与盖尤的剑斗已经达到高潮。 慎子剑善守,滴水不漏,盖氏剑攻绝,凌厉似罡。二人斗技,九成都是盖尤在攻。 他以神速奔波于场中,进退之间常有三四次挥击,可应矅就是稳若泰山,每有反击,必是攻盖尤之必救。 这一场叫人眼花缭乱的攻防一斗百合,应矅展剑一挥,二人乍分,各自喘息。 喘匀了,应矅笑说:“你我相当,然我虚长,足可见你天赋胜我,应矅甘败下风。” 盖尤喘得远比应矅要凶:“方才一次,你明明有余力变招斩我,何不动手?” “我若斩,你必以抛手剑回击。我自度避不过,又何必玉石俱焚?” 盖尤沉默片刻:“你胜,我败!告辞!” “承让。” 就这样,这一场就此了结,和和气气开始,和和气气收尾,充分印证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体育精神。 李恪神色诡异地看着应矅回阵,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评他。 他挠了挠头,最终还是忍下了外行评价内行的冲动:“沧海,学学矅。” “得嘞。” 应这一声,特别高大的沧海开开心心地夹马,策着他特别高大的汗血宝马出了阵去。 那马可是李恪花重金从大宛寻来的马中巨人,本想叫盘古,谁晓得当世却无人知盘古,最后只能唤作恶来,这才满足了沧海的心思。 沧海与恶来往阵中一杵,哈哈一笑:“癃夫沧海,谁来领死?” 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即从刘季阵中激出一人,打马而来,气势汹汹:“我乃沛公麾下,阳都丁复,与我死来!” 人如龙,马随风!丁复出阵高扬起大斧,声嘶力竭一声嗷! 只听哗啦啦一声,沧海的银链已经抖了出去,跨过三丈电闪般射进丁复大张的嘴。 脑袋整个爆了…… 银链收回,握戟在手,沧海还是站在那,好似一动也不曾动过。 “癃夫沧海,谁来领死?” 两员骁将左右自刘季阵中奔出:“沛人周昌/周苛,取你狗命!” 此二人一槊一戈,一左一右,沧海哈哈大笑,抖手甩出银链袭周昌。 周昌吓得神魂皆冒,忙仰身避过,下意识夹蹬减速。他哥周苛一下超前,呼一声劈出长戟,直袭沧海面门。 然而沧海一伸手,长戟就被他死死攥住,那飞出的银链立时回转,链头的短戟自周苛颈项轻轻划过,头颅高飞! 周昌这时才直起身,一看亲兄身死,怒发冲关。他一声叫,一刺马,马速骤提,直扑沧海。 而这次出手的却不是沧海。 恶来喷一口热气,蹄子一撩让过奔马,紧接着又是后蹄一蹬,直踹上周昌腿骨。 一边是大宛难见的高头巨马,一边是矮马中挑出来的健壮成员,周昌飞得老高,连人带马,横摔出两丈。 沧海无辜地回头看了李恪一眼,那意思大概是要不要俘虏。 李恪想了想,摇头,沧海就耸耸间,抖开周苛的无头死尸,把长戟一抛,咄一声结束了周昌的惨叫。 呼吸之间有三员大将立死,刘季黑着脸扫了圈本阵,虽说没人退避,可也没人再出阵去战了。 难道就这么认怂了? 刘季不甘心,可怜巴巴看往虫达。 虫达高坐在马上,气定神贤:“下邳沧海君,世之豪侠。想当年他往榆次寻盖聂,与我在山中有过交道。” “喔?结果如何?” “共历三战,较技,我八招胜他,较力,他一招胜我,合而往,三招。” 刘季脸更黑了。 虽然虫达没有明说最后一战谁胜谁负,可是他纯较技也要耍八式才赢,最后一战只有三招…… 胜负还用说么? 想军中两大武林高手,盖尤避不应战,虫达直言难胜,那剩下的…… 刘季咬碎了银牙:“暴秦无道!儿郎们,予我……杀!” 看乌涣涣的刘军扑上来了,沧海一拍恶来,笑嘻嘻转回阵来:“主公,幸不辱命。” 李恪满脸都是郁闷:“就说了他们会老羞成怒……撤撤撤,回营,食飧。” 第七六三章 武关之五,胜与败的分水岭 败是肯定不会败的。 杜挚守在关上,见不远处沙尘扬起,即令弩士整弦,让过李恪,一顿激射。 刘季军一轮扑倒二三百人,想也不想,鸣金收兵。 第八日的战局至此了结,秦军斩了四个从逆,射倒一些民兵,己方伤了个秩级千石,校尉级别的副营主,损了个千二百石,同校尉级别的卫士令……还有匹好马。 李恪算了半天,还是算不清自己究竟是亏了,还是赚了。 攻防再次回到大家都熟悉的正常状态。 此后五天,刘季军每日攻城,杀杀五百长,死死草头兵,李恪则忙着看新五百长的选拔。 五天,选了十六个…… 张良的计策开始逐渐体现出效果。李恪就算能妥善解决五百长这个军职的士气问题,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令一个没有受过专业教养的屯长能如他的前任一般称职。 八月初七那天,就是因为新任的五百长指挥失误,守军在一轮箭羽下折损三百来人,伤死半数,一时空虚。 攻城之军登时便加大了攻势。 若不是杜挚历来谨慎,总有一旅作为备兵中的备兵,衣甲齐整地蹲在上城的甬道边,仅那一次,城墙就险此易主。 如此惊险的一幕吓出了李恪一头冷汗,他连夜命墨者在城后搭起一座简陋的木制备兵平台。 赖着人手充足,木料富余,在霸下龙门吊的配合下,平台五日乃成。 此物就像是为城头的守御力量加上一把保险,其宽与城同,达百丈,阔又六丈,与城间隔则是一丈。 平台可供最多七百人安坐歇息,平时的时候吊板拉起,防备流矢穿城,造成伤亡。必要时吊板降下即作渡桥,士卒可同时从全方位登城,对城上空虚进行补防。 从那以后,武关守备越发稳固。便是指挥失误的情况开始增多,也只是使伤亡略扬,而七日时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大险却没有再次出现。 …… 八月十五,满月晴圆。 武关攻防战进行到第二十日,五百主们换过了整整一轮有余,秦军战亡已达五千,癃及重伤也有七千六百,总折损率正式超过五成大数。 李恪不知道刘季军中战损究竟多少,但绝高的伤亡率,尤其是新任五百主们的生疏和笨拙已经令秦军士气大跌。 不得已,他开始用狴犴作为平台备军,以防出现重大险情的时候,支援不能克胜敌军。 而另一方面,位于商县的第二战场则是好消息连连。 就是墨军。 重新成为咸阳将作主事,风舞集各坊之力,在渭水上对他思索了一路的抢渡系统进行了全面测试。 这套系统由一只在底部加装复数充气皮囊的大型木筏,两套阴阳炉拉索及两岸大型龙门共同组成,依墨家命名原则,定名为超重物特种拖吊体系,白鼋(yuán)。 这是套奇怪的拖吊系统,虽有综合之实,但论及效率却远远比不上桥或浮桥。 它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其优有二。 第一,浮筏的承载力远高于一般舟楫,经过试验后,足可承载最沉重的连山车。 第二,其大部分组件属于现成,组装便易,可以快速列装。 就因为这两个优势,奇怪的白鼋得以在本次抢渡中大放异彩,成功将墨军原计划十日的渡河计划缩短到八日半。 在那之后,季布又乘胜追进,强行将每日八个时辰的行军延长至九个时辰,仗着墨军不赖步行,以一种近乎屠杀驽马的方式,生生又抢回了一日。 有了这两日半日,本该在八月十九行抵武关的墨军将在明日提前进入商县,并直接运动到预设的,早已在八月十二就已经大体完工的第二战场进行整备。 李恪得知此事后,大营的重心开始全面向商县倾斜。 连山营,他只留下沧海护身,辎重营,除了必要的军资人手,也一应撤到紧急落成的商西新仓。 穷奇在这片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一直找不到张弦的机会,早在八月开初就被他布置到后方,以便让技艺精湛的墨家操士们参与第二战场的建设工作。 而直到昨日,在墨军辎重接连抵达,商县人手日渐充裕的大前提下,李恪才开始转运伤兵。 重伤与癃人皆退往商县,短短两日光景,营中便告萧条。偌大的营房只剩半数仍有人烟,走到哪都显出空空如野。 李恪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原本为以防万一所准备的第二战场就快被启用了。 他的胜率能有多大呢? 他不知道。 李恪只知道他的胜率从来不握在刘季和张良手中,而在于他自己究竟能为墨军争取到多长的整备时间。 胜不在敌,胜在己! 无独有偶,往距二十里外的张良也看到了胜与败的分水岭。 那岭就在前方,胜,则秦亡,败,则当今天下再无人能挡住扶苏之秦重新崛起的强劲步伐。 张良收到了巨鹿之战的结果。 三方大争,一波三折,最后却偏是雍军棋胜一着,独吞了这鹬蚌二珍。 雍王扶苏御驾亲征,降王离,收北军,赵柏残师退入齐境,项籍黯然复归彭城。 张良为刘季解惑,认为扶苏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刺原章邯,且以其兵强马壮,赫赫王威,章邯必不能挡。 待到平定章邯后,扶苏就该转道攻伐秦地了。至于他究竟是顺路从函谷关接收李恪的胜果,还是回师大雍,由北自南重启攻伐,则得看武关一战的最终结果。 无论如何,扶苏都不会眷恋残破的赵地。 所以赵柏生机依旧。哪怕他现在看起来苟延残喘,可在扶苏离赵之后,凭他在赵地的不二声望,接收旧土,重聚赵民轻而易举,定不会就此失势。 而项籍则不然。 项籍在巨鹿杀了楚王所信重的宋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此番若胜,楚王自然不能拿他如何,可既然败了,熊心一定会要他的命。 项籍与熊心已没有共存的空间了,他之所以急着回师彭城,十有八九就是要在熊心夺他军权之前,弑君夺位,先下手为强。 刘季听出了话外之音,不解问:“我等攻秦,本就是为了封王之誓,眼下王上自身难保,我等是否该从速撤军?” 张良苦笑了一声:“沛公,我等虽不曾掺和巨鹿一战,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项籍有此一败,等于是将我等的归楚之路断尽了。” 刘季愣了愣:“项籍败了,我便不是楚臣了?” “且听良吧……”张良摆了个请的姿势,二人一同入席就坐,“项籍败归彭城,则其与熊心唯一人可活。” 他清清嗓子:“熊诛项,则楚王威仪将达巅峰,而沛公在楚王下。届时只需一简书信,他便可收了您的兵权。乱世之中无兵无权,沛公安得活耶?” 刘季不解道:“我历忠君,王何以负我?” “有项籍一事,熊心焉能再信外人掌兵?而且公在南阳诰封诸侯的,可问过熊心意见?” 刘季的脸噌就黑了:“那项诛熊如何?” “项籍便是诛熊,手下兵马也不足五万,公在武关损兵虽十万,手上却仍有十六万兵。良问沛公,您若归楚,您为王耶?籍为王耶?” “那我岂不是无路可退?” “是,唯进!进得活,退则死!”张良一声立论,疾速言道,“熊心胜,则封王之誓仍存,公入咸阳便是秦王,不必赖楚而生。项籍胜,其惧扶苏甚于惧公,亦会保公秦王,使您与扶苏相斗,为其喘息。” 刘季咬着牙:“然扶苏势大,何以力敌?” 张良缓缓摇头:“扶苏势大,更要入秦!” “为何?” “武关之主,李恪也,乃大雍名将,世之军神。公伐此人,败,自不必说,若胜,则分三法。” “哪三法?” “逃,擒,杀!” “李恪?” 张良重重点头:“李恪之败,结局有三。其逃,则必仓皇归雍。我等紧随其后,则秦地皆定,不敢反也。得此泼天之功,沛公必得成天下领袖,合纵而为盟主,偏安北雍岂敢造次?” 刘季大点齐头:“雍再强,亦难抗天下势!” “我等再说俘,李恪为囚更胜于逃。沛公得李恪,便得墨助,雍失墨者,则国生乱,此消彼长之下,沛公大可徐徐说贤,便是不行,也大可囚而不杀,逼墨相投。三年五载,公据秦川而卷天下,到时候岂止是合纵之盟主,便是帝王至尊,亦唾手可得!” 刘季听得两眼放光:“我……可成帝业?” “然!”张良一声大吼,把刘季从妄想当中惊醒出来,“恪,亦会死!” “我不欲他死,他如何敢死?” “这……李恪不通武艺,或没于乱军,或自戕求仁,皆可能死。到那时,沛公更是非取关中不可。” 刘季警惕地眯起眼睛:“若李恪死了,因何我还得取关中?” “为求活。”张良一字一顿,细嚼慢咽,给予了刘季充分的消化和品味的时间。 “求……活……” “李恪若死,扶苏将视公为大敌,墨家必以您为仇寇,到了那时,公何以归?”张良深吸一口气,突然轻声,“到了那时,公唯有以关中为饵,付予天下。天下诸强皆野心之辈,见香饵则忘生死,争相而至。雍、越、楚、齐、赵、燕、韩,七国乱战!公可领兵避至蓝田,背倚武关,既彰显无意天下之心,又坐观七国龙争虎斗,进可攻,退可守。” 刘季的脸上犹豫,挣扎,迷茫,贪婪:“一本……万利?” 张良一揖而下,直触及地:“舍一本,逐万利。良,为主公贺!” 刘季猛地一颤:“子房,你称我甚?” “处立世之基,有立世之才,如此圣主立于前,良幸甚也。唯望主公不弃。” “好好好!得子房助我,便是死地我亦欣往!”刘季哈哈大笑,紧紧攥住了张良手臂,“来人,传令!明日休战,将士蓄锐,待后日,尔等随我踏平武关!” 第七六四章 武关之六,死战如约 八月十六…… 今天的武关出奇安静。 接连攻伐了二十天后,刘季那头突然就变得动静全无。 李恪担心刘季跑了,大清早就遣了个百人兵队跑去查探,结果去时百十一人,回来六个,人人带伤。 幸亏他们还是打探出一点消息。 二十里外的大营人声鼎沸,烹肉宰羊。漫山都是顶着盔贯着甲,以橹盾为案,兵戈为匕的精兵和猛将,那据案大嚼的样子,恍若一群饿死鬼投胎。 这让李恪好生疑惑。 前面这二十来天攻城,刘季军中真正的精兵出现得并不算多,更多的还是穿件裋褐当战甲,绑块木牍当坚盾的苦哈哈们。 这一气出来好几万精兵,今天还引而不发,莫不是准备要养精蓄锐,加强攻势? 可关就这么大一个关,就算全换上西军北军,又能加强多少呢? 李恪想不明白,索性让杜挚加强守备,自己晃晃悠悠去到后营,看看人烟,换换脑子。 今天是转运伤员的最后一日,大营中人来车往,穿流如梭。 这些运输的车队有墨者的辎重队,有商县百姓自发的人拉车,还有闻讯而来的雍商,做完生意,前来驰援。 李恪一路走走瞧瞧,不成想,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声影,吕羌。 “羌?” 这些年养尊处优,越发膀大腰圆的羌惊喜回头,一开口,还是那股熟悉的RAP味道。 “啊!我伟大英明无以伦比光辉闪耀世人称颂的北方雄鹰,吕羌究竟踩了多少牛屎,才可以在这个陌生而荒凉的地方遇到如此尊贵的您!这是命中注定!啊!” “沧海。” “嗨!” “营里有牛屎堆么?” “只有马屎垛子。” “把他栽进去,不踩够,不准拔出来。” 半晌之后,洗漱一新,飘着怪味的吕羌抹着泪儿站到李恪面前……然后转了半圈,换到下风口。 李恪和颜悦色:“羌,你怎么回来这儿?” “啊!我伟大……”吕羌猛然感受到埋骨马粪的恐惧,当即正肃,“羌为主公营生而来,至咸阳,追随墨军往商县,又欣闻君侯征召运力,便不假思索前来效力。” “这些年人话学得真不错。” “负君侯之期盼,羌不敢不用命。” 看着吕羌那张仁智礼义信的肥脸,李恪放弃了。 这个吕羌骨子里是个马屁精,怎么改,依旧还是那个熟悉的马屁精。 他摇摇头:“塞上还好吧?” “虽几位辅政多有悖言,然相府承载君侯之威,又有充足人手,他们再怨,也阻不了相府行政。” 李恪了然。 相府新法的原则与旧法截然不同,表现形式也时有殊异,所以以严骏为首的守旧派官员一直颇多非议。 不过李恪的态度是明朗的,除非能说出所以然来,否则谁也不能阻挠新政,相府甚至不需要斗倒他,只需要无视他便可以。 很显然,便是李恪不在,扶苏也设置了辅政的大臣,相府在行事风格上依旧没有大的改变。 这很好。 “商贸呢,恢复了几成?” “我常年在临治营生,以恪坊为根,从恪坊看,大致六成。” 李恪忍不住轻轻一笑:“看来扶苏进展顺利啊……何时开战?” 吕羌愣了一下:“王上那处……早打完了呀?” …… 意外遇到吕羌,李恪获悉了一个重大的喜讯。 扶苏赢了。 韩信谋定后动,一战打服秦赵楚三国,自身损失也不算太大。紧接着扶苏出面,降王离,收北军,此次亲征的目的至此达成了一大半。 唯一叫人尴尬的是,那是七月十三发生的事情…… 虽说眼下大事已定,晚些知道这个消息也没啥,可李恪仍不免想,当初若能按照七到十天的标准把这个讯息送到他手,武关一战,他究竟能省多少麻烦。 只是这事儿怪不到任何人头上,因为情报筛选和分级的标准本来就是相府定的,战事甲等,国事乙等,诸强烽烟与权利更迭丙等,礼赞和杂物丁等。 显而易见,扶苏得胜的消息只能被归为丁等,这是大秦帝国的传统。 丁等情报没有时间限制,会先送至朝廷,再由朝廷派员通报各方。所以如此重要一个情报,现在很可能还埋在情报署的案牍当中,也有可能已至塞上,正通过邸报的方式发往各郡各县,每一个里和戍所告知国民。 反正肯定不会有官方渠道给无令出征的李恪送这种等级的东西。 这让李恪不免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他是普天下规模最大,速度最快的情报网的所有者和缔造者,可事到临头,好友得胜的消息居然要通过这种机缘巧合的方式来获得,就像那些个领导民军的起义领袖一般…… 李恪突然惊醒! 巨鹿战定,消息扩散。 这一次,他与那些起义领袖获取情报的方式一样,所以大家得知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太多。 刘季突然休战,精锐士卒集结,饱食犒劳,激励士气……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会不会就是因为巨鹿的结局? 李恪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一动不动地想了半天,站起身,唤来应曜。 “曜,我要你立刻去商县,全面考察并催促第二战场备战,告诉他们,战端随时会后转。还有,清空至少三千驾辎重大车,空车至关下,速去!” 应曜从李恪的神色里看到郑重,忙抱拳应是:“嗨!” 送走应曜,李恪又命人唤来杜挚。 “挚君,我要你在城关做的准备,备妥了么?” 杜挚镇定点头:“君侯,何时起行?” “还不知道。” “诶?不知?” “何时起行得看刘季有多大的决心,下多大的本钱。我们能拖一日是一日,现在……差得远了。” 一夜无话,月落日升。 十七日清晨,方才日出,城关前头便响起了闷雷般的鼓点。 杜挚慌忙起身查探,只见远方的小道尽头密密麻麻,漫山遍野都是剑甲严整的精锐士卒。 他们双眼通红。 他们口吐热气。 他们沉默无声地向道路中间聚集,排成密得不能再密的阵型,肩上挑着一杆杆粗糙却足够结实的长梯。 杜挚倒吸了一口凉气。 “通令备战!城下备战,调第七,第九两旅至左右甬道,调第八,第四两旅至甬道正下。查看城门加固,尽力填塞堵物……速报君侯!”他边说边想,边想边说,直到令兵跑远,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还有狴犴!请狴犴第一营上平台,第四营……” 他说了半日才发现,自己身边原来早已没了令兵。 所有的令兵都方才的战令调出去了,还有最关键的命令无人传递…… 杜挚心急如焚,三两步跑到台阶,对着楼下那些凭窗远观,满脸惊恐的军侯们大喊:“不管是谁!传令狴犴第一第四营备战!上平台!上平台!这是死战!” 第七六五章 武关之七,请赐教 “弩!!!!射!” “盾!” 此起而彼伏的号令,有我即无敌的战场。 这是决战! 关上箭雨,关下盾墙,守者不欲使人进,攻者誓死不旋踵。 突如其来的决战,全无预谋的杀场,这就是现在的武关。 为了这一仗,刘季亲自坐阵帅旗,号令萧何倾师越岭。阵前则以曹参为将主,首阵周勃,次阵灌婴,三阵樊哙,四阵郦商,五阵靳歙,六阵卢绾…… 密密麻麻的大军塞满了几道山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疯颠,每个人的心里皆有决意! 无归!无归! 丈夫马上觅封侯,此当时也! 沛公有令! 今日之上,首立于城者,千户;斩杜挚头者,封侯;若能生俘李恪使得胜定,封!万户侯! 王侯将相岂有种?区区烂命,不争何为? 刘季之军,死战! 一矢之隔,两丈之远,秦军…… 相比于那些悍不畏死的对手们,城头上的秦军其实有着更大的压力。 他们的主帅是名满天下,文治武功的领国上将军李恪,这当是傲然之本。 然而名将之下,将主杜挚在此战之前不过军侯,其才中人。 再往下,军侯,千夫皆无名之辈,身为中坚的五百夫又伤亡尽绝。 现在,秦军耳中已经听不到大风之吼,失去了有效指挥的强弩战阵,也不过就是些射得远些,装填慢甚的远程兵器…… 敌人是如此之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每日睁眼,关下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叫人恍若置身在地府。 战耶?岂有退耶?可能胜耶?何以敌耶? 战死之士魂何归,眼前之战……又何时才有个尽头? 带着这无穷无尽的疑问,秦军的志是飘忽的。毕竟他们本就与天命攻伐的三军勇卒大不相同,他们是卫尉,是宫卫,是陛下之盾,玉陛之屏。 但可笑的是,现在的咸阳居然没有陛下…… 咸阳的陛下没了,咸阳的宫卫来到城关。 他们在一个伟大,却与他们无甚干系的名将麾下舍生忘死,至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兵死半而心不溃,一支失去信仰的军队能坚持到这一步,已经是李恪无以伦比的声威和老秦人死不服输的执拗在超常发挥。若对他们要求再多,无疑……过份了。 可他们仍需死战。 在不明何死的时候,支撑他们的,唯剩下一个念头。 战吧,死吧! 死了,自然也就对得起那先祖传下来的,纠纠老秦之雄名了…… 竭然不同的心态出奇地走到了一起,一方是以死为荣,押上一切的赌徒,另一方是以死为志,放下所有的哀兵。 谁也不愿退上半步,战况在一开始就攀上了巅峰。 顶着劲矢,高举橹盾,刘季军将厚重的云梯架上高城。 百丈距离架了足足四十架云梯,首阵指挥周勃弃盾收剑,几大步贴靠城墙,攥紧了垂下来的绳索。 “登城!登城!” 他的侄子周匡第一个登城,止三阶便被一矢贯脑,摔落下来。 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周勃眼前,他虎目含泪,咬着牙急令放箭! 被堵在后头的弓手从盾墙下头钻出来,张弓,猛射! 而此时,本该指挥兵卒的五百长正操着剑,像个屯长一样忙着剁巴眼前的云梯。待惨叫声骤起,他才惊恐抬头。 “城防失矣……不死何为?” 这位才任五百长七日的勇士一声哭嚎,竟朝着一架云梯直扑下去,把自己当擂木使了…… 城头瞬间一片空虚,幸得杜挚全神贯注。他一时间在城楼之左竖起令旗,左侧甬道备兵一见,呐喊一声当即扑将上来! 援城之士,登城之兵。双方在城头冲撞一起。带兵的五百长藏在盾后,二话不说,下令抛梭! 细长的投梭从秦军阵中划出弧线,扎入敌阵。木质的梭尖虽不足利,却有足够的势能与更大的份量,往往一梭两三人,伤者哀嚎,被随即砍杀。 秦军一个照面夺回城头。 杜挚擦着冷汗长出了一口气,赶忙命令备兵进位,新旅入阵。 有条不紊,这算有条不紊么? …… 不知不觉,鏖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身中三箭的周勃被亲卫扛下来,费尽全力才在曹参面前站直了身子。 “禀将军,首阵将士五千……覆!” 曹参冷着脸点了点头:“不可予秦军喘息之机,命灌将军上阵。” 令兵当即奔去。 周勃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究竟杀敌几何?可称胜任?” 曹参沉默了片刻:“武关换防两轮,以五人换一人,勃君,足可傲矣……” “足可傲矣……足可傲矣?”周勃惨笑一声,血泪染面,“请将军攻下此关,如若不然,则勃无颜见父老,唯死而已!” 曹参一言不发,郑重点头。 阵中,十里。 刘季的脸色一片铁青,心里更是动摇懊悔。 伤亡太大了…… 有此强军天下何处不可去,他为何非要在此和李恪死磕? 太冲动啦! 不小心听了张良的妖言,满脑子只有胜后如何,全然忘了这一大溜胜后之前,张良还轻描淡写说过那几个字…… 败,自不必说…… 现不想明白了,他突然后悔了。 说起来,刘季本就是心志不大坚定的那种人,胜则骄,败则馁,说的就是他。 不过他从来不觉得这样不好。 从陈胜揭杆,多少豪杰死啦,多少豪杰败啦?身死镫灭的不去提他,光是活着的,谁能比他过得自在? 那全是不尽之功! 什么事都不做绝,什么事都不做死,如此他才能有仁公之名,逆市上场,风生水起。 可这次怎么就把事做绝了呢? 他恨恨地瞪了眼身边的张良:“子房,要不……退了?” 张良笑着看他:“主公悔了?” “大丈夫立世岂有悔耶?我是看……是看……今日日头大!” 张良一声失笑:“艳阳矣,日在东,武关坐西北,面东南,则我背阳,秦面阳,此胜数也。” “呃……可将士们昨日食肉过甚,这个……万一想如厕呢?” “良方才看好些将士在阵中蹲起,想来会自己解决好的。” “噫!军阵神圣,岂可胡屙!速把大军唤回来,何人妄为,我要砍他脑袋!” “不必劳烦主公了。良分明见了,首阵皆没,早死光了。” 刘季心疼地直抽凉气。 张良沉静下来:“主公,可知武关浑名?” 刘季愣了一下。 “武关立于秦楚之间,背倚少习,自古有秦关百二之称。自立关来战事极少,秦人笑称,任楚百人来攻,我只二人去守,守可胜也。” “竟……有此?” “主公该赏周将军。”张良点点头,轻声劝,“李恪以五百为阵,方才轮了两阵,可见秦人死伤近千,以五卒博一卒,周将军将兵以一当十,何其勇也!” 刘季又冲动了…… 以一当十,五卒博一,也就是说秦人一万,他五万人就可以换? 如此一来,李恪岂不是必败? 刘季眼珠转了转,高声下令:“周勃功高!加封五百户!通传全军!” “嗨!” 这份明赏当即把军中士气抬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张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古井不波。 扶苏亲征,李恪入关…… 天下离乱三年,其间有英杰辈出,各领风骚。可这对才华横溢,始终游离于乱局外的君臣才第一次出手,就准确地打在了胜负的七寸。 从收到巨鹿战报的那一刻,张良就已经知道天下的归属了。 天下将属雍! 有扶苏为帝,李恪为相,此二人将上演一幕更甚于商孝的君臣相得,将新生的大秦送上古往今来最高的峰巅。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扶苏登上玉陛,晋封李恪以相之身兼领上将军,将领着比始皇帝王翦时期更强大的秦军横扫天下。 而六国呢? 越、楚、赵、齐、韩、燕,庸者庸,碌者碌,不庸不碌者或是已在巨鹿元气大伤,或是身陷内斗不能自拔,谁能继续扛起反秦的大旗? 无人! 事实上,作为君臣共政中较弱的那一环,从扶苏胜于巨鹿的那一刻起,所谓诸强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刘季最理智的选择是退回南阳,或是陈郡,自立为王安享最后的、短短的、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安逸时光。 有战神之名的李恪岂是这般好胜的? 退一万步讲,便是胜了,便是刘季真的俘了李恪,又如何? 李恪会降么?不会。他敢杀李恪么?不敢。 别说杀,身为墨家的钜子,扶苏的莫逆,便是囚,刘季也不见得真就敢做,那可是灭族之道! 然而……这一切的推演都不过是理智罢了…… 张良不甘心。 从韩国灭亡的那一刻起,他活着唯两件事。 造福韩民的心愿已经被刘季堵死了,能支撑张良继续活着的,就是覆秦! 他可以为此而死,可以为此族灭,甚至可以为此拖上整个天下,为他陪葬。 而现在,他甚至不需要整个天下来陪葬,只需要刘季。 你断我一念,我绝你一生,两不相欠,心无愧念…… 这是天爷予以他这一生最大的善意,他凭甚不取? 所以…… 张良看着血红色的武关城,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恪君,此乃良倾尽所有之一击,有我无你,有死无生! 请……赐教! 第七六六章 武关之八,怎样的人建起大汉 “君侯,这是今日战报。” 夜,人定。 战事在一个时辰之前方才收尾,秦军打退了四波攻势,自身替战九轮,作为最后凭仗的狴犴近卫也出场了整整两次。 原本刘季应当是准备昼夜不止的,幸得天爷眷秦,天聚乌云,彻底遮蔽了夜晚的月色,刘季大军目不视物,这才不得已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李恪静静地揭掉火漆。 战一日夜,秦军死二千二,伤八百四,狴犴死百单六,伤七。 这种恐怖的伤亡逆差背后是战事的残酷。唯有争斗一刻不休,城上的士卒才会无瑕去抢运伤员,只能任由他们倒在城上,直至身死。 “将伤员夜送商县,各族不足数者拆解合并……明日,启用抛石机。” 杜挚并没有露出什么兴奋的表情,只是轻轻一嗨,转身退走。 武关一直是有抛石机的,一共有四台,就架在关后。 入关之后,李恪对它们做了一定程度的优化,又准备了一些修缮和替换的备件,但始终也没去使用。 但那不算是后手。 关前太过狭小,以抛石机的准度和数量,便是使用也不能大幅度提升守关的韧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而这次启用,也不过就是尽尽人事,集中一切可集之力罢了。 墨军才整备了半日…… 李恪看着乌云滚滚的夜色,陷入沉默。 八月十八,暴雨。 山中的瀑雨突如其来,天地之中茫茫一片,但刘季却没有取消原定的作战计划。 因为张良跟他说,雨日潮湿,秦弩不用,大利于我。 事实也正如张良所言,秦军何止是秦弩不能用,就连昨夜解封的抛石机都无从去用。 西风,西雨,人仰,马翻。 攻关者张不开眼,守御者迈不出溜。大伙交代出一本可歌可泣的糊涂烂帐,秦军死伤一千零二十,且是正正经经的伤大于死。 伤者后送,缺额整编,李恪手下仅余八千人手,合十六旅,整体伤死达到六成。 李恪知道,武关已经守到极限了。再守下去,便是秦军坚忍能不崩溃,狴犴也得转入常规的轮替序列,全无意义地大量折损在城头的剿杀当中。 这是李恪所不能接受的。无关于亲疏远近,每一个成熟的墨者都是这个时代的宝贵财富,狴犴不是不可以死,只是不该死战,死在筋疲力竭和有进无退这两个词上。 八月十九,雨不尽,休战。 日失前后,云消雨霁,有一抹硕大的虹桥自少习山巅挂落绝涧,就好似天爷在两军阵中又起一座新关,连天接地,雄胜武关! 张良与刘季看得瞠目结舌,呆滞之余,猛眺见一头陀楼的巨兽在武关之后缓缓而起,仰天嘶鸣!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天佑大秦!天佑大秦!天佑大秦!……” 刘季面色铁青:“子房,武关距此……二十里吧?” “此天无目也!”张良脸上看不到波动,吐出的字眼冷得像冰,“主公,今日秦军气势鼎盛,不可掠其锋芒。” “你要我等到何时!” “鸡鸣,恰在其时。” …… 八月二十,鸡鸣,攻战。 虽是夜战,刘季却不是偷袭,仍是无穷无尽的大军,连天接地的战鼓。 疲敝的秦军气势昂扬,待战的刘军只进不退! 首阵夏侯婴,次阵王陵,三阵周勃带伤复战,四阵奚涓勇猛无敌! 武关方面,李恪第一次亲临指挥,就在关后,霸下直立高三丈,碑楼接天近五丈。李恪如神灵般立在八丈高的露台,目光冰冷,俯瞰战局。 秦军一度几乎完全压住了刘季麾下。 杜挚在霸下的背甲上传令,六位军侯为其扬声,所有的千夫俱下城防,顶替了稚嫩的五百长们,每言每令,皆在要处! 夏侯婴引五千兵强攻,李恪命城头阻敌之余,又令抽调弩士五百齐聚平台,以弩阵射。 上下齐矢,月夜杀人,夏侯婴硬着头皮冲到城下,回身一望,竟只剩下区区七梯,将士不足五百战勇…… 曹参也被迫退到了二线。 张良执刘季将令临场指挥,以军师之身站上将台,不待夏侯婴败阵求援,就直令王陵引兵出战。 短暂的空虚被快速填满,及至日出天明,秦军替六轮,刘军遣三阵! 李恪命弩阵,斩敌生力,张良便令盾墙交叠,并作鱼鳞;张良命云梯,扩其宽度,李恪就令橹盾作门,梭标齐掷。 两人在战阵轮替之间斗智,见招拆招,应变反击。一个个朴素却强势的变阵反馈到战场,便是节奏愈快,攻伐愈凶。 鼓声一刻也不曾停! 李恪甚至嫌弃刘军的鼓手不专业,命秦军击鼓,引其鼓点。 张良登时便有应对,换上全无击鼓经验的猛士十人,塞住耳朵,只管猛敲。 鼓声成了雹点,战士没了方寸,城上城下皆有纷乱,双方不约而同令将士呱噪,自战前敌。 一晃莫食! 李恪在城上尚有余力时突然发力,守关所旅左右而退,一营狴犴自平台杀出! 其时正是刘军第六阵猛将薜欧,他亲自带兵战于城上,一时乱阵,被三把姑果短剑强袭身陨! 刘军失却大将,士卒心惊溃逃,还不待他们跑回本阵,张良已经遣出第七阵傅宽,见背敌之士,斩,立绝! 仅仅一个喘息的功夫,李恪替下狴犴,再开轮替,兵员齐整的第十三旅登城备防,平台之上又一次站满了新的弩士。 那之后,张良严禁各阵大将领?登城,李恪再没有让狴犴突袭,斩首乱军的可乘之机。 战局转入僵持。 时至舀日,晚霞当空。 秦军轮替至第二十三旅,这是第一,第七与第八旅临时合成的旅,人数六百三十余。 刘军派出第十二阵,勇将夏侯婴二次将军,正急于一雪前耻。 精疲力尽的郦商捂着伤肩从前敌处退下来,神色黯然地与夏侯婴擦肩而过。 “秦人勇毅,仅凭兵士下不得城……” 夏侯婴咬着牙:“那我便领亲卫杀将上去,看秦人可能拦阻!” 郦商瞪大眼:“婴君!军师将令……” “薜欧获罪了么?大将登城,胜则功,败则死,张子房口舌之徒,惧他作甚!” 夏侯婴哈哈大笑,告别郦商,直趋抢城! 这一次……秦军的反应似乎慢了。 城上的守军被忠心护主的勇卒杀散,自两侧甬道仓皇而逃,而新的补充却未替上,一丈外那个让刘季大军吃尽苦头的平台挡板也没有及时打开…… 秦军,无力为继了么? 夏侯婴有些恍惚。 恍惚之中,其麾下高歌猛进,把陷阵的秦军砍尽戳绝,城头……战止。 整个战场静成一片。 登城的忘了登城,进兵的忘了进兵,下令的忘了下令,连本该追下去抢夺城门,抵定胜局的都忘记了下令。 夏侯婴呆呆看着城下奔逃的秦人…… “胜……胜了?”他结巴着问。 左右敬惧地看了眼几丈外,那台静静耸立在斜阳下的霸下巨兽,不确定答:“秦人,好似散了……” 夏侯婴咽了口唾沫,抬手指住霸下:“既然散了,这恶兽为何不逃?” “这……” 不待左右回答,夏侯婴看到碑楼大门里走出来一个黑衣的青年。 玄色深衣,簪发玉束,他蓄了半指柔顺的短须,腰上佩着别致、华贵的修长玉剑。 他问夏侯婴:“你是何人?” 夏侯婴感受到一种磅礴的势,让人下意识想要遵从,不想有丝毫违背。 夏侯婴赶紧答:“沛县夏侯婴,现为沛公麾下公车将军,不知先生……” “我是李恪。” 没有任何前缀,没有半分宣扬,只需用平淡的语气和不高的声音吐出李恪二字,他就是人群的焦点。 夏侯婴单纯地怔住了:“李……那个……李恪?” 李恪轻笑着摇了下头。 “不是那个李恪?” “非也非也,我便是那个李恪。”李恪被夏侯的憨相逗得莞尔,摇着头说,“我只好奇,你老实,憨直,何以做这搏命的勾当。” “呃……暴秦无道?” “若是我不曾记错,作反前你好似是里中邮人,虽非有佚,却也是秦吏一员。大秦以吏治天下,若秦无道,岂不是你无道?” 若旁人说这话,夏侯婴早就一剑砍过去了。可是由名满天下的墨家钜子说出口,他就觉得,这问题似乎很重要。 他努力地想:“不是的。萧公说天下大乱,男儿就该建功立业。但建功立业得有大义才行,我等反的是秦,不管秦有道无道,他都得无道。如若不然,我等岂不成了不忠不义?谁能这样啐自己呢?” 李恪笑得更欢了:“萧公?原沛县主吏掾萧何吧?确是个有见地的人。” “是吧?”夏侯婴很开心,“我亦如此觉得。比之张子房,萧公智计不输,德却胜远。” “我与张子房算是老友,你在我面前说他,不好。” 夏侯婴被惊得不行:“诶?你们竟是好友?那张子房何以要杀你抓你?沛公可说,抓住你,万户侯呢!” 说到这儿,夏侯婴的心思这才回了人间:“对啊!沛公要抓你,你不跑,却在这儿说甚闲话?” “就是想看看你等皆是怎样的人……”李恪又摇起头,似是遗憾,又似自嘲,“挺普通的汉子,然有善心,知进退,又明主次,若经打磨,当可不凡。” 夏侯婴被李恪夸得脸红,颔着下巴挠起头:“君侯高看了……” “非是夸你。”李恪的笑收起来,神色渐冷,“你或有天姿,然为将主,至少现在还远远不足。” “诶?” “攻城杀敌,你该迅速抢尽要地,不使隐患遗留,而不是仅仅夺下城墙便开始忘乎所以。” “诶!” “逃吧。水火无情,你于我有解惑之恩,我不想你死得这般无尊无严。”李恪说完便转过身,一字一顿道,“令!投油,焚城!” 第七六七章 武关之九,大风起兮云飞扬 “抛油,焚城!” 一声令下,与城关一丈相隔的平台挡板后猛抛出百余封口的瓦罐,一个个落在城上,砸在人上。 一股桐油的香味飘洒出来。 夏侯婴面色大变:“火油!” 那音未落,第二轮油罐又丢了出来…… “快!攻平台,别叫他们点火!” 夏侯婴喊得声嘶力竭,又很快反应过来,怎么攻呢? 相隔一丈,其下空空,使点力气或是跳得过去。可便是跳过去了,他们的对面也是一丈多高,无支无靠的光滑档板,别说是攻,就是站也不可能站! 左右有人提出下城,而士卒们早已开始乱糟糟地下城,有人进,有人退。 那退者滑着云梯狼狈逃窜,那进者不曾下楼,就被堵在甬道下首的秦人弩士乱矢射死! 夏侯婴眼神一凝。 原来秦人不是溃,是让,是早有预谋! 这是……陷阱? 第三轮,第四轮瓦罐,整个城头已皆是火油。 城上越来越乱,士卒惊惶奔逃,不断有人被身边的同泽挤落,摔下城去,惨叫声声。 忠勇的亲卫也拉着夏侯婴疾退,一面退,一面狰狞着砍倒沿路士卒。 第五轮瓦罐! 哗啦一声,瓦罐齐碎,夏侯婴被亲卫架上云梯,眼瞅着呲啦一声擦响,上百枚火把凌空,跃上城头! 火起。 易燃的火油沾火即着,呼吸间便蔓延全城,城上的士卒浸透了油,惨叫着化身火人,舞蹈着从城墙两侧坠下,抽搐…… 李恪的脸缭绕在火光里,眼前的惨象似乎不能叫他丝毫动容。 杜挚恐惧地看着他,越发恭敬,不敢逾矩:“君侯,我等前路如何?” “命全体将士依序上车……”李恪叹了口气,“你们的战事结束了,接下来,是墨军的。” …… 夏侯婴的身上燃了火,但只在左袖,万般幸运。 他飞快地滑下云梯,在泥泞积雨的小道拼命地滚,直把自己滚成泥猴,这才喘着粗气退到角落,坐着,再也不愿动弹一下。 耳边全是惊呼嘈杂,几千上万人的喧嚣也敌不过几百嘶嚎,夏侯婴却像没听到般,只愣愣发呆,只想着李恪的话。 李恪说,婴与他有解惑之恩…… 何惑?何解?他的问题又是什么? 夏侯婴本以为刘季是这世上最有尊象的人。他脚踩八百星,骂人不喘气。 寡妇们都喜欢他,乡里们也对他一呼百应,就算智慧如萧何,狡狯如张良,勇毅如曹参,忠贞似樊哙……这么这么多世之人杰,都愿对他言听计从,不悔不愿。 直到他今天看到了李恪。 那个人年轻,却让人想不到年轻,俊秀,却让人记不住俊秀。 两人相隔十余丈远,面对面讲了片刻,夏侯婴能记下的,好像唯有一道影,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这才是真正的世之贵胄么?原来真正的贵胄,真的和他们不一样…… “婴……婴君……” 远远的,刘季带着张良与众将赶来了城边。 夏侯婴甩甩脑袋站起来,迷茫地上前,躬身作揖。 “天爷保佑,我婴无恙!” 刘季的声音满是庆幸,往日若听到这样的声音,夏侯婴必定感激涕零,万死以报。 可今天……不知怎的,似乎平平无奇。 刘季敏锐地觉察到夏侯婴微妙的转变,皱皱眉:“婴君,将士们死伤可大?” 夏侯婴摇头:“投火期间跑了不少,真焚于火场的,约摸两三百人。” 张良挑挑眉:“他们竟是临时布的火阵?” 夏侯婴老实点头:“自那与城同高的木台投油,连投五轮,这才举火。” “何不阻拦?” 上过城的樊哙不满道:“那台子有木帘遮挡,高一两丈,又与城距一两丈,何人可渡!” “原来如此。”张良恍然大悟,“想来下城之道亦有秦人,夏侯将军急切不可破之,这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纵火。” “真是一切都瞒不过军师。” 张良深吸一口气,谏刘季曰:“主公,李恪纵火是为脱身,这计想是在高台架起时便备下了。然其想不到天降大雨,油火无根,旦夕必会熄灭。请主公下令聚兵,待火平之后……” 轰! 前几日,李恪叫杜挚在城上各处崛坑藏油,往往一地便是十余罐,再以木板覆面,不使损伤。 这火烧了许久,木板被烤干,火头燎入内,引燃塞着罐口的布条,把油罐变作了一个个粗制的桐油炸弹,其结果自然是……爆! 一声声的爆炸,惊天,却不动地,溅洒的火舌喷涌而出,很快又引燃了烤干的山林。 那噼噼啪啪的燃响,那漫天翻滚的浓烟,就像一下下抽打着张良的脸。 张良莫名地尴尬。 刘季躲在偏风处,想骂又不便骂,只能气哼哼吐着唾沫:“子房,你说李恪纵火,是战败脱身之策?” 张良苦笑点头。 “你确定?” “李恪与我等不同,只用兵,不用民,且唯有雍秦二处可取。主公且想,眼下雍秦精锐皆在巨鹿,俱在雍王扶苏手中,李恪来此能有多少兵员?三万?亦或五万?” 刘季终于又重拾了一点对张良的信心:“若只三五万人……他现在已无兵了?” “鏖战二十五日,我等死伤足足有十四万七千余。李恪区区三五万人,能剩下几千人来,已经是秦军无敌了。” 刘季兴奋起来:“败、俘、杀……李恪既败,那我等岂不是庄家出千,已经包赢不输了?” “良在此贺喜主公,只需雄兵疾进,则大秦唾手可得!” “来人!快命大营将可战之兵尽数调上来!还有战马,还有战车……速去传令!”刘季手舞足蹈吼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子房,你说这大火究竟要烧到何时?若是烧上三两个月,那我等岂不是还得抓瞎?” “这……良倒是有一些灭火之法,若是主公等不及,或可一试……” 三个时辰之后,武关大火徐徐熄灭,只余下袅袅黑烟,随风裹送来些许破败和焦糊的气味。 事实证明张良并没有错。 连着一日半的大雨,两侧山林吸饱了雨水,便是稍稍引燃了一些,想要扩大也是难事。 可因为刘季的逼迫,张良却又让苦战一日的将士们攀山附岩,去一里地外砍防火带去了…… 大伙哼哧哼哧砍着,抬抬头,火燎天,抬抬头,火灭了…… 这让大家不由想,那张军师该不会是个赝品吧?怎么能每每都料错呢? 带着如此复杂,难宣于口的情绪,将士们又攀山附岩回来,拿砍下来的木头怼开烧得脆裂的关门,正式以义军的身份踩上了秦川大地。 接天的欢呼! 第二日晨,八月二十一,镇守大营的萧何领着战马战车,一应辎重翻上秦川,与刘季大军汇合。 来时乌泱泱二十六七万大军只剩下十二万出零,还有五六万伤兵留在营中,由怨言颇多的卢绾带着等候消息。 大军简单整备一番,两万多骑,八千乘车,六万步卒齐齐上路,雄赳赳,气昂昂,直奔向武关路上的秦川第一站,商县。 他们正唱着刘季新编的战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关中兮,战四方! 将士封侯兮,沛将王! 第七六八章 武关之十,第二战场 商县距武关九十七里,以一条西北向的旧路连通楚地,翻山越岭,直抵南阳。 李恪一行万余人备有足够的马车,此行又全无辎重拖累,故一夜疾驰,只用了区区三个时辰便顺着两条明晃晃的路篱趁夜抵达了设置在商县以北二十里处的第二战场。 战场上镫火通明,墨者们正在对阵地上的机关车进行最后的校检,还有为数更多的墨徒赶着马车,把一箱箱备件、耗材输送到位,以备战事。 巨大的霸下依照指示直绕道阵地后方,停稳、趴伏,沧海、杜挚和操控霸下的钜子随行们跟着李恪下得实地,不约而同都是长出一气。 杜挚瞪大眼睛看着广阔的无边的战场,车来车往的繁荣,以及那些在阵地上设置着的怪模怪样,叫人一眼全然辨不出究竟的各型战车,呆若木鸡。 “君君君……君侯,您说的墨军……” “便是他们。” “这场面,怕是有十余万人?” 李恪点了点头:“此地皆是墨家的士子,不过士子精贵,真正的战兵唯有万余,剩下的都是地勤……也就是机械师、维修师,当然还有负责运送材料的整备士,皆非战之人。” 杜挚听不懂那些个生僻的名词,只是抓住了唯一能听得懂的那句:“战兵仅万余?君侯,若墨家只有万余可战,那我们还是速走吧!” 李恪深深看了他一眼:“曜!” “应曜在!” “杜校尉若有离场之举,依逃战罪斩,不必来报。” “嗨!” 丢下继续呆若木鸡的杜挚,李恪抻着懒腰直去到不远处一顶偌大的军帐,军帐里头人声鼎沸,季布、何玦、史禄、程虔皆在,还有一个身材消瘦,长相凶恶的中年文人在沙盘边认真地听着天书。 一看李恪入帐,众人停下沙盘上的操演,齐齐躬身:“见过先生!” 李恪摆摆手,先来到凶恶文人面前:“商县县令商馀?” 那文人拱手深揖:“大秦商县县令馀,见过武安君,假国尉兼领国上将军。听闻君侯在武关以弱兵力敌楚逆月余,使逆不能进,下官实在佩服之至!” 李恪忍不住笑了一声:“其一,卫尉寺与北军皆称不得弱兵;其二,武关本就易守难攻,自古称秦关百二;其三,甚逆不得进,我不是逃了么,现在逆早进了。” 听到这儿,连商馀也笑起来:“下官虽听不懂几位上官的安置,然君侯在此预设战场久矣,显然是早有预谋,岂可称逃?” “逃就是逃,此处是备用方案,若不是武关守不住了,我也不想在商县左近大造杀戮。” “看来君侯颇有底气。” 李恪领着文人到沙盘,指着上面一个个国际象棋似的木范:“他们叫墨军,其镰鼬、白狼二营正随王上在关东征讨不臣,余下连山、穷奇、狴犴三营皆在这图上。为了来此偏僻,他们光是行路就行了三个月之久,若是没有胜定的把握,我何须如此?” 商馀抚须点头:“此言有理。” 程虔为李恪递来一碗水,李恪饮了一口,手撑沙盘:“馀君可是商君之后?” 商馀苦笑了一声:“馀不才,既无力挽大秦于既倒,又无以逐楚逆于近前,便是几位上官在辖县之地设了战场,馀也助不得力,帮不得忙,只能请百姓做些小手工,聊表绵力。无用之人,实不敢辱祖上声望。” “馀君客气了。其实眼下便有一事,馀君便可助国。” 商馀一下抖擞了精神:“馀恭听上令!” “你连夜回县去,发民夫三四千人。过几日你要负责重建武关,劳力不久我便予你,这些发徭的乡梓正好用作监督。” “重建武关?” 李恪古怪地看了商馀一眼:“怎么,武关叫我一把我烧了,不该重建?” “烧了?”商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晌,痛苦地拱手接令,“馀……咳咳!必不辱命……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不就是烧了个破关么……你速去筹备,届时我会遣墨者与机关来助你,非把关墙修到五丈。” 商馀大感振奋:“唯!” 送走了商馀,李恪看着沙盘上五颜六色的旗帜,满意地叹了一声:“此与战场一同?” 程虔郑重点头:“绝无二致!” “区区二十日,虔可居首功。” “谢先生!” 一旁的季布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李恪看了一直笑,直笑得季布动容,臊了满脸。 “先生,虔师侄首功便首功,您无事笑我作甚。” “一日行车九个时辰,也亏你做得出来……” 季布恨恨道:“若不是怕畜力不健,机关车行十二个时辰又如何!还可早些到达战场,不使先生在陋关涉险。” “我还真不曾涉过险……”李恪摇摇头,从腰上解下钜子令,扬手丢到季布面前,“知道你这一路憋坏了,此地一战,由你代令。” 季布大喜:“嗨!” 这么一来,似乎是都准备好了……李恪想着心事,突然发现何玦的脸上隐有愁容。 “玦,因何在那黑着脸,不做声?” 何玦紧咬着嘴唇:“机关车十六日下半才抵至战场,又遇一日半日大雨倾盆,各项整备皆仓促。尤其是穷奇弩,其结构太过精密,这一路奔波下来,路况又颠簸,我怕……” “停车,还是结构故障?” “皆有可能。”何玦重重叹了口气,“先生,楚逆还有多久会到?” “今日失关。我那儿也为雨势所困,大火怕是烧不了多久。他若是急行抢进,明日不到,后日也改到了。” “亦即是说,最晚明日入夜前后,一应整备必须停止待战?” “差不多吧。”李恪皱着眉,“连山没问题吧?” “连山结构简单,皮实耐用,备战的问题不会太大……”何玦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先生,我之意,着重整备连山,先保不败,再求胜数。” “你是整备总监,一切安排以你为主,记得把详细结果整理一份,在战前给布,让他心中有数。” “唯。” …… 紧张的整备中,时间飞逝。 八月二十一,下市,浩浩荡荡的刘季大军行过五十余里,在往距墨军阵线二十里处进入到一片不太好形容的奇特地方。 为何说奇特? 从地形论,武关所处乃是秦岭折道,越往里走,地势越宽。 便如此地。 此地南依秦岭,东北又凭靠少习余脉,两翼总宽约莫三十里地,说宽也宽,说窄也窄。 这原本就不是个问题。 大伙行道,总是以道路为标。而身处在武关道上,两翼连山隐隐约约,大半藏在地平线下,便是求知欲再强的人也很难注意到自己正处在秦川伸入楚地的尖尖角上。 或者说便是饱读诗书,久居此地,对这片地形烂熟于心的人,也不会刻意去在意这个问题。 一个人行道,占一步宽;一匹马行道,占两步宽;一驾车行道,有两马驾辕,三到四步的间距也足够宽敞得叫人撒欢,三十里的宽度,何必在意? 可是……不知为何,有人就是在意了。 散开的斥候在道路远处发现好些篱桩,几步一栏,延向西北,一侧树在道左五里,另一侧又在道右五里。 也就是说,有个或者有群闲的蛋疼的人以武关道为中心,在三十里宽,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拦出了个十里宽的……该怎么形容?路?还是场? 刘季完全想不明白拦出这样一片地来能做啥用,等收兔子么? 他向自己的两个智囊求助,张良和萧何。 只是张良似乎自入了武关就不在状态,居然告诉若是看着碍眼,就命人把桩拔了…… 幸得身边还有萧何。 萧何苦思良久,遣了百人穿过篱桩。 那百人的结局叫人触目惊心。穿行不过百余步,有人踩中了埋在草里,露出一掌长度的尖锐暗桩,有人踩到了洒在草中,四角尖锐的木钉,还有更倒霉的拌到麻线,当即便从草窝中射出冷箭,一箭毙命! 平整的草原上到处都是陷阱,每走上几步,随处可见暗器。 张良总算醒转过来,请了一万步卒,小心翼翼清理暗器,发现这些散落在草场上的小家伙居然宽达一里! 两位智囊同时沉默了。 他们在地上划出道道,两人激烈争执许久,最后终于达成了共识。 二人满脸阴郁来到刘季面前:“禀主公,李恪在商县。” 刘季瞪大眼睛:“商县?你们是说,这些东西都是他埋的?” “确信无疑!” “他何以要如此做?” 张良深吸了一口气:“主公,从此地至商县,李恪用这两条隔道将秦川大地一分为三,中道宽十里,两翼宽八里。思及此地地势越向西北越宽,其所在之处,很可能俱是十里。” 刘季眨了眨眼:“分出三条十里宽的空场,他目的何在?我大军虽有十几万人,十里宽也足够我等畅行了吧?” “其意,在使我等身陷两难!” 第七六九章 武关十一,墨军,杀 经过张良与萧何的合力解释,刘季终于明白了李恪此行究竟阴险在何处。 分兵,还是不分? 分,则与李恪遭遇之后,两军为暗器所阻,难以呼应。不分,该选哪条? 张良说,李恪是个信人。他既然在草场正中设了篱桩,就是告诉他们中间的道保证有十里宽。 但两侧的道呢? 这里距商县还有四十里地,李恪便是在中道摆阵,他要布设的暗器面积也达到长二十里,宽两里。 那些暗器布设得极为随意,有的紧,有的松。 以墨家的生产技艺,只要人力充足,用十几二十日布下这样一片大场子还是可以轻松做到的。若是再宽,怕是腾不出多少余力。 可是,若李恪只在最后一两里缩紧通道呢? 一条东西向,长二十里,宽二里的暗器,又一条南北向,长二十里,宽里许的暗器,只留中路,大军何为? 是踩着满地的暗器向李恪军阵发起突击么?还是大军徐徐而退,退到出口,换一条路再试一次? 刘季满脸愁容:“清理暗器,可行否?” 张良摇了摇头:“大秦以弩阵著称,若李恪可凑出万人弩阵,则三里外尚可清理,三里内……缓进清理,尸骨无存!” “你方才与何君争论何事?” 张良一脸慎重:“我意选中路,不分兵。何君意,分兵!” 刘季定定地看着张良:“你二人皆是何理?” “无理。” “无理?” “我意不分,是怕李恪仅留中路,使我等战力有缺。萧公意分兵,乃是怕李恪集兵一路,使我等进退两难。” “唯惧,无理?”刘季眯起眼睛,“你二人就断言我军冲不破李恪的阵势?十里之宽,可是足以调度大军所用了。” 张良感受到刘季的不信任,后退一步,闭口不再言语。萧何苦笑了一声,站上前:“公误会矣,我二人连李恪手上有何军力也不知,如何便会断定公不如李恪?” “那是何意?” “只在如何使公战力更强。”萧何高声下了个定语,“分兵,若三路皆通,李恪守三路则三路皆弱,守一路则两路迂回。合兵,则与李恪堂堂正正,当面较技!” “那你二人可有了公论?” “无有。” “无有何以不再争?” “胜败之事,请公定夺!此谋士之本分也。” 刘季默默点了点头:“今日天色已晚,令将士扎营。至于分与不分之事……明日,明日你等便会知晓。” “嗨!” 一夜消尽。 经过一夜的思考,刘季终于想明白了。 他对那次大雨后,霸下直立嘶吼的场面印象极深。那时的距离足有二十里,他可以看到霸下,这意味着,身处在霸下之上,或许也能看到二十里外的场面。 便是看不到也不要紧。 这里距离商县四十里地,李恪若在真如张良与萧何所说,在中道设阵,则双方还有二十里的距离。 这个距离不长不短,步卒备战而行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而有暗器的宽度却只有区区左右各一里。 也就是说,李恪有大把的时间调整军阵,把迎战之姿摆成对他最有利的样子。 想到这儿,刘季就彻底明白了,李恪其实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他能做的唯有一个选择,从中道而入,与李恪在这片十里宽的杀伤,再做对决! 大军起行。 顺着那条十里宽的大道,刘季早早便把自己的军队列成迎战之姿。 车兵八千列在最首,以夏侯婴、樊哙各领左右;骑兵两万平分两翼,主将四人,周勃、灌婴、靳歙、奚涓。 六万步卒齐聚中路,拱卫帅旗,帅旗下是他与两位智囊谋臣,而大军指挥,则是与他同车而乘的肱骨曹参。 这是他的最强之阵,他要以此阵堂堂正正击败李恪所领的残师败将,凭这一仗,打得秦人丧胆,真正把关中大地握在手心。 …… 大军徐行,斥候早早便发现了李恪的踪迹,果真就在二十里外,似乎以战车与步卒为主,人数上并不算多。 这给了刘季更多的自信。 可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两军相去两千步对垒。 刘季眯着眼看着八里外的李恪军阵,突然觉得自己的自信似乎有些早…… 李恪的军阵和这个战场一样奇怪。 最前排是约莫万人,排成奇怪散阵的步卒,领头的是那个给刘季留下深刻印象的超猛级猛将沧海。 凭心而论,这些步卒光看身型,俱是百里挑一的雄壮之士。 可问题是好汉也需刀剑配,这些壮士身处在战场,既不着甲,也不佩剑,一个个衣袂飘飘,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这必然是个深奥的问题。刘季决定晚些再想,先把这件事放放。 他向后看,穿深衣的猛士之后是密密麻麻,前后分作十列的大黑罐子。 一丈高的柱型罐子,左右各钉着把一丈长的超级大剑,一高,一低,刃口锋利。 这些罐子被摆在一架铁制的大车上,大车的轮毂离地抬起,支撑的是斜向相对的四根铁棍,棍端有支脚,陷入地面。 圆罐子后头则是个方罐子,方罐子上还有烟囱,一根根扑扑冒着袅袅的青烟。 方罐子后头还有罐子,是贝壳形状,有些像一侧开口的铁瓮。 刘季更迷糊了,只觉得李恪阵中皆是谜,他似乎是想用那些罐子设置障碍,好让进攻的士卒只能俯身从那些巨剑中间跨过去。 难道在墨家看来,剑大就能克敌制胜? 他奇怪地看张良,张良面色沉重,缓缓摇头。他转向另一边看萧何,萧何脸上迷茫,也是摇头。 看来大家都不明白…… 刘季耸了耸肩,再向后看。 罐子战车后头是同样用支脚撑起的另一种战车,上面的东西虽有些怪,但刘季好歹看得懂,是大弩。 五六百张秦大弩,分作两列,交错排布。 刘季恍然大悟,原来李恪的杀招就是这些从各处收集起来的大弩!因为除了这些,李恪阵中真正能被称为兵的,排在那些黑罐子后头的仅有区区几百架战车,三四千残兵! 他的自信又回来了。 大弩虽强,却是辅器,发矢之间间隔漫长,而且有这些黑罐子挡在中间,其唯有仰射! 仰射的大弩? 刘季只想放声大笑! 他心情愉悦地拍了拍曹参的肩膀:“参,李恪这是垂死挣扎,不甘残败。正好,我此番必俘他,以成天下之伟业!进兵!” …… 刘季阵中擂起了战鼓。 军阵最后,跽坐在霸下露台代替李恪掌握行令的季布缓缓张开了眼,满脸冷笑。 这世上竟还有敢于向阵势已成的墨军进兵之人……看来当真如先生所言,自弃者,天弃之! 既然你等利欲熏心,那便以性命来偿吧。 他站起身,缓缓抽剑,仰天一指:“令!连山备战!穷奇备战!尽歼敌军!墨军,杀!” 第七七零章 武关十二,烈士暮年 霸下上升起一面纯黑色,以银线滚绣出叠山图案的方旗。 沧海兴奋地舔舔嘴唇,大手一挥,那万余的深衣猛汉就两两分组,奔向连山。 连山战车是墨家机关术发展至今,反朴归真的代表之作。 在研讨之初,李恪本想以传说中的唐陌刀甲与支撑起宋人半个天下的步人甲为模版,辅以蒸汽动力,设计出一种立于车上,攻守皆备的机关重甲。 这个思路甚至在墨家最高级技术会议上讨论立项了。 然而一波三折的是,以李恪为首的设计组一连出了三套设计,却被以徐夫人为首的制作组皆连否了…… 没错,李恪有能力设计出一套汽动助力,甲坚刀利的超级战甲,但那要涉及十万到几十万枚不等的精细零件,且其中大部分因为对精度的要求,只能由一只脚迈进铸剑师问槛的顶级精匠手工打磨。 以结构最简单的第三套设计为例,徐夫人给出的预算是集狼山秘坊与苍居秘坊之合力,耗时三年,成一套。 李恪迷茫了。 他把这件事放了整整半年,终于在一次少年营的考核当中,顿悟了问题所在。 随着墨家设计能力的提高,欧冶家铸匠水平的升级,李恪已经鲜少亲自设计新式机关。 近几年中,只由他一人独立完成初稿设计与精细结构调整的唯有两件,那就是雉和盘龙。 余下的便是最复杂的四不肖综合系统,也是由他与何玦、泰、何珏、憨夫等一干机关师水准的墨者共同完成。 这就生成了一个问题,他飘了。 设计越来越复杂,细节越来越繁琐,仿佛不把机关结构打造得无人知其然,他就失去了向他人炫耀的本钱。 痛定思痛,他推翻了连山的整个设计思路,以军械的标准制定要求,最终定下【设计坚固】、【结束简单】、【结实耐用】这三条带有极强苏式风格的标签。 这不仅是他的转变,也是整个墨家在机关风格上返朴归真的开始。 在主体结构上,定稿的连山车放弃了人型,选择了壁厚半寸的生铁柱型,样式颇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邮桶。 其攻击方式也放弃了助力式挥臂,而是改用最纯粹的机械动力旋转。 握刀的方式也彻底废除。因为需要来回旋转,武器定为两面开锋的大剑,且是完全嵌在机关上,一把位高六尺,一把低在三尺,索性连剑柄与剑萼都一道省却。 而在平稳设计上,连山选择了取自穷奇的叉型千斤顶支撑,这又放弃在作战中的行动能力,使其可以最大限度增加自重,减轻重心验证的压力。 最后在动力设计上,连山标配一台两缸增压炉,一个锅炉室,平时切换到轮轴,辅助驽马驱车,战时切换到主体,用于机关旋转。 这样的设计简单直接,大部分零件都可冲压完成,而且对操作者的身体状况不再有过高要求。 之所以依旧全部选择猛士,很大程度上其实是营主沧海的个人审美。 这就是连山! 沧海站在车上,向着鼓声传来的方向狞笑抬头。他的僚士为他打开连山甲的大门,他走进去,自内侧三道反锁。 连山的舱内设计依旧是简洁风格,正中有一张现代风格的藤制转椅,四周是二尺高,拇指粗,缝隙极密的观察隔栅,正前是两杆操作杆。 上圆箍连接上剑转台,下圆箍连接下剑转台,两条中轴并行竖直,直贯舱中,位置就在转椅背后,被擦得油光发亮。 对沧海庞大的体型而言,这个宽近丈,长近丈五的舱室是偏小的,但他喜欢这儿。 随着这几年年岁渐长,尤其是为了救下扶苏,断指重续之后,他明显感到了衰弱。 去年他与旦在隐秘处战了一场,十招一过,他再难招架。 他不得不承认烈士暮年或许是有理的。 他老了,便是他们二人皆能对此战之事守口如瓶,连李恪也不知究竟,可他依旧还是老了。 沧海有种强烈的感觉,或许再两三年,他的力量,他的体能会退化到二流乃至三流武士的地步。到了那时,李恪可能会要他相妻教子,安享晚年…… 李恪不是武人,这种蠢事李恪不仅做得出,而且半点不会觉得不妥。 怎能如此! 沧海一生英雄,败尽世之豪杰,难道到死的这一天,他却要蜷曲在棺里,枯瘦而亡? 怎能如此!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连山的样机。 他喜欢这棺。就算再老,就算再衰,他只要蜷曲在这棺里,在亡死之前,就仍是那个天下无敌的沧海君! 这里,会是他的归宿。 他深吸口气,贴着壁,挤到座椅。他探脚找到控制台下的供气筏门,轻轻一压,踏板立陷。 这时,边上的通讯管传来僚士那头满是嘈杂的声音。 “营主,我把动力切到您那儿了,现在开始加压。” 入墨这么些年,沧海还是听大不懂墨家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术语,但无所谓,他已经学会了回应。 “维持四级压强区间,不必省料。主公说穷奇今日要一级解秘,就对面这点人物,撑不过片刻的。” “嗨!” …… 不同于连山大旗的单打独斗,同时升起的紫绢金边的穷奇大旗下面总是会挂满各色各花的三角小旗。 那些小旗代表将令,每一面的意义,身为营主的狄都烂熟于胸。 “令!全营依布阵四分,每列百五十车!首列诸元二千至千五,次列诸元千五至千,三列诸元千至五百,四列随敌踪进退!” “依钜子令!秘一等。备蚩尤矢,各取发索,十发疾射,自决战机!” “始动!” 一声长长的长音,整个穷奇大阵忙碌开去,开弦者开弦,校标者校标,有壮士撬开一旁木箱,用设于车上的小型龙门,从松软的干草中取出一枚枚奇型的特种矢,轻架于矢槽。 穷奇的一等秘矢蚩尤,或称爆破矢,是专为大规模密集战阵所制备的特种矢。 从造型与材料看,其已经彻底脱离了传统弩矢概念。 主体药仓为烧瓷材质,可以有效减轻自重,且便于塑形、开裂和飞散。形状参考空气流体,称飞鱼腹,腹大,头圆,前端圆润,尾端收束。 药仓以插槽与粘胶方式与矢脊结合。 脊仍是铁质,便于调整全矢重心,增加飞行稳定。其头部有便于斜插,保护药仓的梭型角尖,中尾部则创造性应用双翎结构。中翎短小,用于破风增速,尾翎宽大,用于稳定空程。 虽然放弃了传统弩矢的箭型,但因为反复优化结构,其射程并未随之骤减,勉强维持了二千二百步的远射极限,稳定射程则在两千。 弩矢装罢,第一、第四列穷奇当时击发,一轮齐射掀开战端,三百枚腹大宽尾的无翼飞鱼斜掠上天空! 武关第二战场,战,启。 第七七一章 武关之终,无匹 刘季大军缓缓而进。 根据一惯面对秦军的经验,大弩的射程是千至千二,在四至五里之间。 所以战于秦军,尤其是大量装备有大弩的秦军,列阵发起以两千步为宜,八里至五里的空间不必疾行,主要的目的是调整阵型。 刘季军对此已是驾轻就熟,曹参下令,众将缓行。 长长的主阵业已分散,车兵左右起速,与后阵拉开距离,骑兵分作前后,充分占据两翼的宽度,步卒在行进中愈发紧密,以盾先,弓后,跳荡,精锐,弩士的排布各聚,方便快速突击,一击发力。 行不过三里,后军尚在二十里外,刘季突然看到对方大弩齐发,数百枚奇怪的,纯白如玉的“矢”,用一种不同于一般弩矢的慢悠悠的速度爬空,划着弧线,向刘季军中斜射而来。 刘季搭着凉棚看。 “子房,你与李恪旧识,说说他可是失了心智?两三千步,射这些非玉非木之怪矢……是欲将我吓退耶?” 张良把头摇得极慢:“主公,李恪擅器,世人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良心中多有蹊跷,依良之见,还是速退。” “退?” 正说话间,第一批蚩尤矢噗噗戳地,仅一枚射中匹马,一枚刺死个人,引得阵中惊呼,惊却不乱。 刘季哈哈大笑:“这一人一马之死,我便……”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矢炸开了! 三百枚矢在落地后不足一息的时间里次第爆炸,崩解的碎瓷与混拌在药面当中的铁钉铁片铁渣之物开花般飞散,最远足飞出二三十步! 离它们最近的人当场被炸得四分五裂,其次高飞,马仰车翻! 整个军阵乱作一团,哭嚎者,惊叫者,身死如零碎漫散,昏厥似烈火焚身者……仅这一击,就折损了何止一两千人! 刘季呆若木鸡…… 张良大口喘着粗气,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领军曹参,嘶声大吼:“曹将军,退!全军速退!” “不可退!”刘季忽然惊醒,一把抽出宝剑逼退张良,“全军疾进!只需冲至李恪阵前,大弩无用也!进!” 整支军队开始发了疯似地狂奔! 更多的蚩尤矢飞升上天,在更大的范围坠地,像一枚枚似招魂的白幡。 轰一声炸鸣,便是三五人肢飞头断,轰一声炸鸣,便是数十人惨叫飞天。深通人性的战马乱了阵脚,飞奔向左右妄想出逃,可不一会,马失前蹄,车骑丧命! 整个大阵彻底乱了!刘季的中车像礁石般伫立在乱军阵中,竟是须臾亦不敢上前。 同是破片式的杀伤,蚩尤矢可不是手榴弹那种小小的爆破,每矢载药多达八斤,爆炸的时候,惊天,动地! 这短短的几里,究竟有多少人死伤了?两万?三万? 刘季不知道。 他只看到猛将傅宽将领着盾卒冲锋,却一时不查,倒霉地被一枚怪矢扎中脚掌,轰隆一声,尸骨无存。 他只看到剑神虫达在乱阵中左突右冲,先是被一辆飞起的战车砸倒在地,不待起身,便有百余战马踏身而过。 死亡……全无尊严! 战车与马总是比双腿更快,精锐之士总是能安抚慌乱的奔马。夏侯婴与樊哙领着车兵最早跨过五百步的生死长线,暴躁的樊哙刚要领麾下直扑连山,夏侯婴猛喊住他! 樊哙双目斥红:“夏侯!你惧战耶!” 夏侯婴用最大的威迫死盯樊哙,阴沉对左右喊:“沛公有命,撞开路阻,封千户,赏千金,杀!” 惊魂未定的车士们当即鼓噪,扑杀向前。 他们与其说是贪婪,不如说是恐惧。无穷无尽一无所知的恐惧已经攫住了他们,他们无处可逃,唯有冲杀! 在逼仄的舱中已经窝了半日的沧海终于等到了对手。 百来乘车就在阵前,看行速,似乎全不知道连山这个通体铁铸的巨兽究竟多重。 对付这种不知死活的蠢货,连山原本只需不动,等着他们碰碎便可。 但沧海不愿。 连山初战,岂能似木偶般,叫人看轻? 他重重把踩符压到底部!紧接着,左右杆齐拉! 两条中轴同时旋转起来,带动箍环,猛一下甩! 这一幕转化到外场,便是那一动不动的圆罐突然发出咔咔的脆响,丈长的左右二剑齐合向中,唰唰两声,将拉车的奔马连车辕一道劈成三段! “它们会动!” 嗤!连山车底的排气管吐出一股浓如雾般的滚烫白烟,咔咔声再现,并合双剑左右骤分,将亡命奔逃的车士断作两截! 一剑……数人! 樊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婴,你早知这罐儿会动?” “不知……”夏侯婴也是惊骇欲死的表情,“我见过李恪,我只知,他不会行无用之功……” “那……我们当下如何?” “五百步内当无天雷,唯今之计,先将勃等人拦下来,看看能否用士卒冲开一条血路……” “若是不能呢?” 夏侯婴缓缓摇头:“能逃则逃,不逃则死。李恪虽不会轻看我等,然其人方正,便是请降,也会依秦律将我等斩首……不会迟疑的。” …… 战局,白热。 与其说是白热,不如说是被驱赶的惊兽正绝望地自奔向刑场。 季布又升起了一面旗,纯色,玄旗。 杜挚亲领着四千残兵,手执弩,腰跨矢,像巡逻似晃晃悠悠慢步在左右两侧,与暗器带交接的线上,背后则跟着好些个大车与墨徒,比他们的样子更加懒散。 他们的任务是降俘。 越来越多的惊卒冲过死线,在几位将军别有用心的指挥下扑向连山这条貌似的生路。 连山布阵很松散。 每车控制三丈五,五百车一列,便是十二三里。 这样的横列足有十列,每列间距七丈,交错排列,总共就是百五十步。 这样的分布肯定是有间隙的,而且间隙足可供步卒曲线通行。 问题是,连山无指挥,每一车都是自行其是,下刃三尺,上刃五尺,寻不着半点规律,这种锋刃间穿行的刺激实在没有多少人能承受。 而且饶幸钻过一两车又如何? 无论方舱圆舱都是从内部反锁,半寸厚的铁板怎么都不是人力可透。就连开口的畜舱也缷了马,除了一条横辕,空无一物。 当然,三尺的下刃,步卒大可以从底下钻过去。 可无论是匍匐还是锋尖上跳舞,人都无法组成阵势,维持高速。 连山的待从们皆取着弓,持着矛散在阵列最后,便是有人天降大运般没有被高温蒸汽烫死在半道,他们所面临的也唯有两个选择,死,或是降。 于是,果绝些的便试图横穿暗器带,杜挚的任务就是他们。 李恪设计的战场里并没有横向那条锁原器道,仅有两翼各一里的窄窄围场,只是临近战场密度肯定会高些,杜挚的北军只要发现栽在里头的可怜虫,就会拿弩逼着,迫他们横穿到两翼空道受降。 不愿意?射杀便是。 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就已经近了尾声。 该试的法子都试了,该死的心也死了,道上的爆炸越来越零星,刘季的大军死伤大半,余下的分作两股,一股在夏侯婴身边瑟瑟发抖,一股在刘季身边目瞪口呆。 张良深吸一口气,顶着那柄早已无力的宝剑再次谏言:“主公,败局已定,再战无益啊!” 刘季发着抖,剑指向夏侯婴那一坨:“我的将士怎么办?弃了?” “主公可鸣金。天雷渐稀,或是李恪已用尽了存器,或是他不欲赶尽杀绝,主公大可一试。” “真的?” “真如何,假如何?不鸣金,则前阵将士尽束手,周将军、夏侯将军、樊将军、灌将军、靳将军……诸位将军可多在那处呢。” 刘季张了张嘴,翻起死鱼眼,登时便昏了过去。 张良上前一步扶住他,轻声对曹参说:“曹将军,鸣金吧。留待有用之身,我等还有南阳可去……” 第七七二章 天下第二战神 清越的金鸣…… 前阵的刘季军还有约三万人活,车马零星,加上后军,约摸五六万人马。 也就是说,在半个时辰里,有近六万人或死或降。 李恪暂不清楚更具体的数据,也不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场零伤亡战争,如此而已。 可他还是不由想感慨刘季的好命。 穷奇在他们退兵时网开一面,并不是季布杀软了手,不忍心斩尽杀绝,而是…… 穷奇营整体瘫痪了。 六百驾机关弩车,其中一百四十二驾停车,二百零七驾件损,一百七十驾不同程度偏矢,完好射完十发疾射的仅有八十一驾。 索性地勤们还知道,在李恪眼中墨者的命比王侯金贵,所以再忙再赶也排除了汽缸隐患,保证了没有发生爆缸惨剧。 否则此番大体量动用蚩尤矢,便是不计较穷奇的损失,李恪零伤亡的梦想也得告破。 但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士气跌落谷底,损兵折将过甚的刘季就能安安稳稳退出武关了么? 李恪不觉得。 陈平已经藏在南阳十几天了,以他的谋划,刘季想来还有一道冷矢要受。 扫平了武关之危,李恪估算了一下各方进度,转手把战俘与修缮武关事务交给杜挚与商馀二人。 他发令往咸阳将作,让风舞调一组工程队协助修关,又发讯往塞上,言请雍廷各主官、勋亲于岁首前移函谷关,共迎扶苏,入咸阳还接大统。 ……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八月二十六,鸿雁过天。 战后第四日,刘季醉着酒,在烟熏火燎的山坡上眺望着死气沉沉的军营。 他的大军。 七月未,攻克析县自南阳入山时是何等的志气昂扬? 骑兵两万,车八千乘,步卒二十万整,衣甲鲜明,席卷天下! 现在呢? 骑兵还剩三千,车……一千多乘,身边的步卒还剩三万,光这一路行军,沿路逃散的就有万人! 山下的大营还有四五万伤兵癃卒,俱是无用。他的兵器损失惨重,除了没有带上山的大弩,眼下莫说是弩,便是烂剑都做不到人手一柄! 士气已经跌至谷底了…… 从那场蠢炸天的斗将开始,王吸死在秦将伍廉剑下,丁复、周昌、周苛皆死于沧海。 薜欧在急攻破关时战没于城头,之后商县……傅宽是被着炸死的,虫达是被踩死的。 七员上将先后战死,军中百将尽皆胆寒! 还有夏侯婴…… 樊哙与刘季说,夏侯婴见过李恪,但夏侯婴却没有与他这个主公说过此事。 便是同县乡梓,最亲之人也开始活络心思了?那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信! 何去!何从? 刘季大口饮酒,酒液香,入喉苦,他想要放声大哭,可便是卯足气力,也只能打出嗝来! 他醉了。 朦胧之间,他看到张良、萧何联袂而至,双双在他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合手深揖。 刘季一声苦笑:“我知晓,二位先生是来辞行的。不知二位此去何去?项籍?赵柏?亦或李恪?” 萧何面色涨得通红:“公!未及死也!何以丧志!这岂是我所识之沛县刘季!” “何君何必再言激我?三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每日逃营成百上千,我焉能活耶?子房也说了,此乱世中,无兵,便死。” “你既有死志,萧何请辞!” “去吧,去吧。将死之人何以留大贤?” 看着他的样子,萧何惨笑一声,锵一声拔出剑来,就要自戕。 刘季吓得酒都醒了,幸好张良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萧何的腕子。 “萧公,明明是你拽我来劝活主公,怎的一言不合,你却反被主公劝出了死志?” 萧何当然是不想死的,方才被架上了,别无出路,现在有张良给的台阶,他当即顺坡下驴,恨恨把剑一丢,不再言语。 刘季眨巴着眼睛:“子房,你方才说甚?劝活?” 张良微笑:“胜败之事乃在天定,非人力也。然为主公谋活却是谋士之责,天不得阻也。主公,眼下非绝境,尚有一活。” “尚有……活路?” “活路自然是有的,且主公大可不必如丧考妣。在谋及活路之前,良要先为主公贺。”张良长身一揖,“良贺主公,经此一战,天下扬名。” 刘季彻底懵圈了。他隐约觉得,自己饮得可能还不够多,至少没有张良饮得多。 他用一种憨子看傻子的眼光怜悯地看着张良,看得张良噗嗤一笑。 “主公莫急,且听我言。若听我仍不开解,我等再作分辩不迟。” 刘季流着口水……滴着酒液点头。 “李恪有战神之名,然究其根本,其一生历战并不算多。” “诶?” “良与恪相熟,还曾刺过他,故对他过往总比世人多些。主公可知,于战一道,李恪几岁出山?” “呃?十八?” “十四。”张良笑看着刘季惊骇的眼神,“十四那年,四万匈奴寇边雁门,围战句注,秦不可敌。李恪携墨者十人履战,收郡民,自筹器,匈奴尽没,贼囚授首,此其出山首战也。” 刘季倒吸了一口凉气:“十四少年,胜定四万,且……无军无卒?” “次战,于墨期间。其假赵柏之名剿巨野群匪,则水匪绝迹,巨野澄清。” “巨野泽?那个水匪遍地的巨野泽?” “入秦之时,其战于河间,河间开郡,夷囚十余,或死或降。后挟功入北,以万人弱兵灭匈奴,麾下韩信逐月氏。” 刘季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木然地点头。 “二世之后,李恪仅出阵三次。战王离,他刻意容忍,王离北军大损,据闻雍军无恙。讨陈馀,赵国损兵七万,陈馀自戕,赵柏乞和。还有就是眼下这战……” 张良挥了挥衣袖:“主公,李恪善战而不好战,然战必决。观其战历,除消极应对王离那场,凡其之敌,死、俘、降,唯主公得免。更遑论,李恪便是少年首战也不曾失过寸土,仅主公此番从他手中强夺了武关,逼他远遁百里之远。” 刘季翻翻白眼:“怎么这惨败经子房一解,我却好似得胜了一般?” “胜可不能说,然主公夺城,逐恪,虽有惜败,然大军得还。此事若传扬天下,世之军神有恪第一,便有主公第二,敢问,此非喜耶?” “呃……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 “莫非,我的活路亦与此有关?” “正是也!”张良正声肃容,“主公,项、熊之争已有半月,眼下之时当有定论。良虽未得音信,心中却也有些许愚见。熊不及项也,项籍若弑主自立,主公正可借此战之声威脱出楚国,寻一根基,自立称王!” “甚?” “主公如今尚有南阳、陈郡二处。然南阳乃秦之门户,不可久守,陈郡乃四战之地,亦非王都。良为君谋,可趋兵于汉中,进巴蜀。当年秦以巴蜀得天下,主公若能在此天府休养生息,虽有今日之败,天下……尤可期也!” 说到此处,张良与萧何并肩,齐拜:“臣等为君谋,请夺汉中,称汉王,养精蓄锐,谋战四方!请主公允之!” 第七七三章 大雍好搭档 自从张良开始喊刘季主公,刘季一天三顿,顿顿鸡血,虽吃不腻,可或多或少,总归还是对张氏激励法有了抗性。 他挺冷静,但也免不了振奋,如此振奋一夜,晨起聚兵一瞅…… 果不其然,军士又少了整整两千。 武关绝非久留之地,再这么杵下去,他刘季就该单枪匹马去建大汉了! 说走,就走。 四万多兵排成长龙,稀稀拉拉下山归营,与卢绾一营地老弱残兵重新聚首。 他当夜聚将提汉中之事,岂料事议未毕,杀声骤起! 陈平到了。 自七月未领着骑卒离武关,陈平仅十几日便远绕到南阳,隐介藏形,等待时机。 机会从疾攻开始那日出现,又在萧何离营达到巅峰。 敌卒虽多,非伤即癃,陈平有绝对的把握把这座大营拿下来,若是平素,他或许也就干了。 然而李恪的信在疾攻发生前两日递到陈平手里,陈平知道了李恪的大计划,却又不满足区区一座死营了。 他想要更多,譬如覆灭刘军,活捉刘季、张良…… 陈平更加耐心地等起了机会,每日遣斥侯摸山去探,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着那座士气败坏的大营。 直到八月二十七,士气更坏的刘季主力归营,把大营的士气综合到行将崩溃的边缘。 陈平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命人赶制了十数面李恪的帅旗,又带着精兵百余,藏入林中。 大营多伤卒,每日历生死。那些死尸不能留在营里,总有轮值的士卒负责把他们运到林中掩埋。 今日也是如此。 陈平轻松俘虏了埋尸的百余刘兵,甚至没有过多威胁,便说得了他们投诚。 他从降兵中分出一半,掺入骑卒中灵醒的勇士,混进营里,散到各处。 入夜,辕门消然而开。 五千骑兵在校尉孟予的带领下煊赫闯营,见人就杀。陈平则领着千骑在外,高举帅旗,鼓噪不止。 饱受惊吓的兵卒登时就炸了营房,又有先前混入的骑卒在人群高喊,巨兽来啦,李恪来啦,还有无穷无尽长着双剑的猛鬼铁罐四面合围,要把大伙赶尽杀绝! 兵败如山倒! 会开一半的刘季领着将军、谋士们鱼贯出帐,还不等问清缘由,就险被急于逃营的溃兵冲散。 刘季当时就急红了眼,想要砍杀逃卒,返身迎敌。 张良急急拽住他:“主公!大势不可违,速随溃兵逃营,不可久留!” 于是樊哙驾车,载刘季、张良、萧何三人混在兵流中疾逃,孟予瞅见车上人等衣甲华贵,不及多思,便唤亲兵五百疾追。 双方一追一逃离了大营,不过十里,斜刺里周勃曹参,灌婴靳歙各领百骑杀出,只一轮冲杀,就把孟予斩杀当场。 刘季逃走了…… 消息传到陈平那儿,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陈平愣了半晌。 “我不是叮嘱过孟校尉,楚逆多蛮勇,宜兵剿之么?” 败逃的骑卒红着脸:“将主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何……”陈平深吸了三大口闷气,“罢罢罢,匹夫无智,失我大功,死何足惜?速传我将令,封门,劝降!” 此一战,陈平以六千兵力夜袭刘季。 斩八百九十一,俘三万七千,得获粮草、辎重数不可记,自身损及二百零七人,卫士令校尉孟予战死。 刘季夜来大军逃散,仅余残兵万三千余,疾走邓县。卢绾弃主,取陈郡往投项籍,晋封陈君。 武关大战,至此终焉。 …… 经历过两旬休整,扶苏完成了对王离北军的初步整合,兵马整编,伤癃转后,王离、杨奉子并王杨两家将佐十六人充入王帐莫府,以李信暂掌北军,苏角、司马欣、董翳皆为其辅。 八月初六,韩信代王令进兵,直抵刺原,围困章邯及刑徒军,对峙不攻。 初八,有李恪使自咸阳来,求见雍王。 王帐里,扶苏颦着眉看着堂下那个年轻得过份的年轻人。 “你自咸阳来?” “禀王上,是。” “是恪令你来的?” “正是君侯亲命,不敢有瞒。” “你是何人?”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禀王上,学生羌则,现为塞上学宫法学院一期学子。” “羌则……”扶苏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略一思索,“你大父……秦国尉羌瘣?你是一期学子中仅有的七个特招生之一,是法学院院长毋择所荐,核考全优。孤说的可对?” “王上……圣明!”羌则心悦诚服,大礼下拜。 扶苏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你在学宫就学,恪在国中理政,你大父在咸阳病着……你们三人难有交际,何以恪会令你为使?还是自咸阳而来?” 羌则也是一愣:“有楚逆刘季引兵犯武关,王上不是命君侯往征咸阳,驱逐刘季么?” “诶?” “王上不曾有过王命?” “这个……王命倒是有过……”扶苏难得心虚地别开眼,“孤记得楚逆刘季有兵近三十万,来势汹汹。恪发了多少兵力?粮草辎重可足?孤此番助胡亥守国,内史各县不曾刁难吧?” 羌则的表情越发怪了。 他隐约觉得李恪可能是无命而行,但是没有王命却调了几万辆大车,还顺便把这天下的至尊打发去御书房做卫生,又似乎有此不可思议…… 他正正神:“禀王上,各镇兵马后勤依赖诸郡,急调不得,于民生亦有妨,所以君侯此番只领了墨军入关中……” “只有墨军?”扶苏瞪大眼,“墨军最精锐的白狼镰鼬皆在孤处,他手边唯余下万几千人,抗什么楚逆!你告诉孤,恪与刘季战在何地?战况可顺遂?” “学生领命出咸阳时,君侯还不曾与楚逆遇上……” 关心则乱。 任谁都看得出羌则此来定不是为逐逆一事,扶苏居然至今也没看出来。 李信觉得王上的英明需要维护,忙在旁轻轻咳嗽:“王上,相国遣则君来定是有要事面君,王上还是先让则君禀公,至于旁的,急信去问也是不迟。” 扶苏猛然惊觉。 “则君,恪遣你来,是为何事?” 终于到正题了…… 羌则心很累。 他拱一拱手,朗声正告:“禀王上,君侯遣学生向王上复命!赖天之福,王之命,君侯已肃正僭越秦廷,伪皇帝囚于宫,逆臣赵高一干人等皆下狱,从贼附逆不臣之丑皆罢免,顽抗不从者,尽斩首级!今帝都定,朝政明,玉陛虚位,只待王上往续社稷!” “什么!” 满室皆起,杯盘狼藉,反倒扶苏却坐住了。 以他对李恪的了解,从听到第一句话起,他就知道李恪做了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这事还见不得光,急需他来追认王命。 有了这层心理准备,他更在意自己怎么帮李恪圆谎,至于旁的,如风过草野,浪止无痕,惊一下就得了,失态之类的……谁比谁闲么? 他笑得格外端庄:“恪不负我。则君,速将过程说予众卿,看看与孤所想,可是一致。” “唯!”羌则深吸一口气,“七月,君侯入关中。一日拆尽栒关城楼,中卫左戍万人降;攻至云阳,北军留戍五千降;至咸阳,国舅、塞上令说中尉反;入都,大父说卫尉反;入殿,韩谈说宫人反。伪帝、赵高等逆众叛亲离,束手就擒,咸阳不历战火,一日而定。今君侯领秦假国尉、兼领国上将军,有咸阳各地军资为助,楚逆必溃,王可登临!学生,为王上贺!” 这一番降降反反,扶苏算是听出来了,咸阳人心不定,李恪是抢在诸强之前摘了胜果。 现在有老秦之地的军械器物,有卫尉、中尉各军相辅,还有领国上将军的头衔,行事节制名正言顺,李恪已经渡过了最尴尬的时期,放开了手脚。 如此一来,刘季就不再是威胁了。区区一个楚逆,还不足以成为全盛状态下,李恪的威胁! 他长舒了一口气:“甚好,甚好。孤有恪,天眷也,众卿以为然否?” 扶苏一问,众臣皆惊,其骇者有,喜者有,憾者有,悲者有,心不定者有,悦诚服者亦有。无数个念头汇在一处,众臣皆稽首。 “雍有武安,雍幸甚!雍有王上,天下幸甚!” 这谎算是扯过去了…… 扶苏暗暗掐了掐拇指肚,轻笑对羌则说:“则,照理说你予孤这天大的好消息,孤该赏你。然大雍有学宫律在先,学宫学子不封赏,故你的功先记下,速回塞上求学去吧。” 羌则铭恩一揖:“王上,君侯还有一事,要学生密报,请王上……” “恪……要你密报?” 第七七四章 恶意 夜…… 仲秋之夜,天已渐凉。 扶苏不知道这会李恪正与刘季在武关打得火热,只是一遍又一遍回忆着羌则的密奏。 七封遗诏…… 他,胡亥,将闾,还有高。始皇帝在最后的岁月里一次次在几个儿子间挣扎,犹豫,彷徨,一连更改了七次念头。 不对…… 扶苏心里其实知道,蒙毅是绝不会受胁迫的。由他亲笔所书的谒杀令只能是始皇帝的真意。所以最后时刻始皇又改了主意。 那就是八次。 旧的疮疤被钩起来,扶苏有些伤感,又有些念怀。 始皇帝没有否认他的才能,八次改诏,他与胡亥各居其三,足可见始皇帝对他的信重。 只是从一个帝王的角度,继任者的天平最终倒向了胡亥。 勤、睿却善,懒、庸却厉,在始皇帝心中,杀伐果断似乎才是为帝者最为重要的条件,余者皆不可替。 事实终证明始皇帝错了…… 扶苏暗暗捏紧拳头:“翁,你错了!” 此外还有赵高。 此人取到了全部遗诏,每一封皆是真实,而如今留世的则是两封。 一封已经到了他手里,另一封则被赵高藏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无人能知。 一封属于公子高的遗诏,且时间比扶苏更晚,若取出来,自然可以让扶苏的遗诏成为废诏。 扶苏知道李恪的意思,杀亲弟以保帝位,亦或是当这件事从未有过,求取心灵的安宁。 选择权,李恪交给他了…… 扶苏怔怔望着天边的半月,眼神飘忽。 “翁,你错了啊……” 他微笑,唤来李信。 “信卿,你与章邯略有旧交吧?” 李信微微躬身:“臣与其翁世交,与其算不上交,但亦可说得上话。” 扶苏很欣赏李信这点。自从李恪倔起后,他好似一夜之间褪去了往年的执念,便得豁达,睿明,事无不可对人言。 “恪信任你。”扶苏突然说。 “臣知道。相国无践柞之念,臣亦信他。” 扶苏点点头,从袖中取出那份染了血的遗诏,递给李信:“看看吧。” 李信依言打开,只一眼,愣在当场:“王上,此物……” “是真的,有李斯与冯去疾为证,尚书署中也查到副本书录了。” 李信摇摇头:“臣知道是真的,其实类似的臣也证作三封,只是臣不知道,此物居然未被毁弃。” “孤也不知道父皇是如何想的。或许,他只是信错了人,自以为毁了。” 李信挑挑眉:“赵高?” 扶苏笑着点头。 李信沉吟了许久:“若此物是自这小人手中所得……王上,宗正……” “高弟是忠的。”扶苏静静看着李信,“此事休要叫他知晓,若是他知晓了,便是孤不杀他,他与于役也活不了了。” “王上至善……”李信长叹了一口气,“王上既不愿追究宗正,那唤臣来是?” “你说,章邯知道详细么?” 李信自信摇头:“他不够,他翁亦不够。” “如今秦雍,当有几人知呢?” “臣,羌瘣,如今还有王上,相国,羌则,或许还有韩谈。” “还有赵高。”扶苏冷笑了一声,“此事是他的保命符,孤却不会留下他。他以为孤心软,却不知道,孤……亦有恨!” “王上圣断!” 扶苏摆了摆手:“这事便放下罢,孤要你带此物去见章邯,大秦内争,该到头了。” “唯!” 雍王扶苏三年,八月初九,李信单骑入刺原,章邯自缚而出,并刑徒军二十万归降。 八月初十,彭城变,项籍领军还师,殿杀熊心,自任楚王。 八月十二,赵柏自齐地归,巨鹿各城闻风而投,赵国复立。 八月十九,刘季自邓县入汉中,张良说房陵令进开城献降。 刘季声望大涨,七日三城,聚兵八万。 九月初四,刘季攻南郑,张良巧计设伏兵,郡尉甑战死,南郑兵战死一万,降两万。 九月初五,刘季临城,郡守由自戕,南郑破。 刘季遂称汉王,都南郑,据汉中、南阳二郡,拥兵十万众。 同初五,李恪以狴犴两千入驻函谷关,函谷不曾抗。 …… 多方消息在塞上汇聚,并排地排列在严骏眼前。 严骏一言不发。 天下纷纷,诸逆的消息他皆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大雍军势早已经无人能敌,之所以至今也没有开始平定天下,只因为李恪的那句话。 民为国之本。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皆是从逆,何为国本? 可是,扶苏认可,严骏无可奈何。 扶苏对李恪太信任了,信任得诸臣子们心悸,可扶苏却仍似不觉。 严骏坚信,这份信任现在可以毁灭大雍,以后,可以毁灭大秦。 公子高缓步走进来,面色凝重扫了眼地上的简,向着严骏微微一拜:“中陵君,人世不平啊……” “人世不平自有大秦的将军们来平。宗正,看来你也读过这些讯报了?” “天下之事,十日必知。若那些人非是商贾,或可称国之干城。” 严骏冷笑了一声:“有李恪撑腰,此等逐利之徒,现在亦是国之干城!” “如之奈何呢?李恪之才,通天彻地,不可敌也。” 严骏疲惫地摇起头,从满地简中挑出一卷,递给公子高:“宗正对此事怎看?” “此事?”公子高皱眉细阅,“王以密令,李恪在扫平咸阳时虽粗暴些,却也令人击节。” “你信么?” “诶?”公子高疑惑道,“因何……” “因为老夫确信,李恪入关中时,概无王命!” 公子高猛地瞪大眼:“没有王命?那他何以敢……何以敢……” “何以敢调动大军?还是……何以敢践踏玉陛,视大秦帝相如砧上鱼肉,任意欺凌?” “皆……皆是。” “你或是还有疑惑,何以李恪无令行此悖逆妄举,千里之外的王上却要假命助他,为他扫平后顾,使我等劾无可劾?” “确实如此!”公子高满脸憾意,“若王上不助他,仅凭此事,我等大可以夷其三族……” 严骏深深叹了口气:“宗正还未看出来么?事急矣!先皇帝宠信赵高,赵高者,小人也,尤险使国朝断统!如今王上宠溺李恪尤有过之,李恪者,才绝当世也!一介庸碌可以宠祸国,那一个如李恪这般的佞臣呢?” 公子高茫然摇头。 “李恪不诛,则国必亡!大秦若亡于正统,你,我,皆是万死莫辞之罪人,何颜见列祖列宗?” “可是……”公子高咬了咬牙,“李恪势大,何以应对?” “还是有办法的……”严骏轻轻拍打着李恪的肩,“他在咸阳闹这一场,我们便有了上百盟友。李恪在学宫独树,他又有千百下不得刀的敌对。有此二者,我等只需谋划妥当,必,大有可为!” 第七七五章 庶人恩怨 在经历了一场旷世的大混战后,赵地的社会秩序进入恢复期。 藏在山里的,躲到水边的,为避祸事逃入邻近的齐燕秦国,找不到家人一口饱食的,亦或是逃去雍国饱食无忧,却因为户籍问题总也寻不见归宿的…… 越来越多的国民开始还乡。 其时也,赵王柏自齐地返,苟巨鹿方寸之地重建赵廷。 王游于野,不忍生民流离,故威服左右,独断一诣,昭告天下。 赵王诣,倾国之信用贾种具,其国可破,民不可饥,此国之天赋也。 这一诣被称为破国诣。 鉴于赵国与诸商的良好过往,其信用等级高达二十五万镒,国虽败破,却高居于诸国之首。 且巨鹿、武关两场大战,雍仓满溢,西北二海机耕区的收获又使国不缺粮,粮秣从原先的禁止交易物资转划入限制交易物资,许高价输出。 各种原由,使得这一诣在颁行不十日便引起了巨大反响。 民为国之本。 赵柏为政有两大特点,一是奉李恪之语为圭臬,二是任性,肆意妄为。 而这一次,其两大显性皆得彰显,各国虽对破国诣褒贬不一,然赵民却真正把赵柏当成了不出世的千古圣王。 返乡潮日日激增,人员成份也从破落、穷困日渐涉及小有产业者。还有那些赵地出身的雍商,虽不会把根基迁出大雍,但予款予物,支援赵廷却成风尚。 一时间,赵国三大重臣,有冯劫聚财,张耳散财,除了掌兵的彭越无所事事,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巨鹿郡折腾地脚不沾地。 赵柏说要大爱无疆…… 所以破国诣之所涉,并非特指赵属赵国之赵民,也包括雍属赵境之赵民,皆可索求也。 巨鹿郡,巨鹿城。 临时的国都人声鼎沸,冯劫今日接待了七波雍国义商,得财三千镒,驽马八百匹,烈山镰五千把,獏行建设规划两套,皆已入国库……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宅,心里还在想着,自家那个不着调的王此番究竟是出了奇招还是昏招。 因为国库每日入不敷出,信用赊贷与日俱增,张耳急得脱发,彭越又嚷着扩军…… 但另一边,雍军还没走呢,雍属赵境诸郡已经开始偷偷联络归赵事宜,赵国很可能不费兵将就把往昔的国土全取回来。 冯劫心里清楚,关键还是在雍国的心意。 雍国如今名望太盛,只要遣一郡守,再颁一些建设计划,放出一些民籍户额,这些郡归赵的路就会断。 不履战,各郡归属的决定权皆在民众之手,而民众、尤其是才历兵祸的赵民心里,属国的首位永远是雍,只有得不到大雍的民籍,他们才会心向着赵柏这个圣王。 民心啊…… 随着出身各国的雍商渐渐具备了与诸国讨价还价的实力,谁还敢小觑民心的力量? 这似乎也是李恪的手笔…… 冯劫觉得脑袋发胀,揉着眉心踏进家门,新娶的公主嫡妻嬴娟款步上来,满面愁容:“君郎,有客至。” “客?”冯劫眉头一皱,“我一日在牙八个时辰,那些义商何事不可去牙上寻我?” “非是义商,而是……他不肯通传姓名,只说,自己是君郎旧日好友。” “旧日好友……”冯劫沉吟下来,“夫人如何安置他的?” “密送于书房,除管家与妾,家中无人知其讯息。” 冯劫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却来旧日好友……夫人,寻信人去通传右丞与将军,就说有说客在府,请他二人……来为我作个见证,切勿惊闹到他人。现在的赵廷,可经不得猜忌啊。” …… 半晌之后,管家通知冯劫,张耳彭越皆到府,已经被嬴绢引入密室,可以听到双方言语,冯劫这才更衣,转入书房。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扶苏或李恪的使,可谁知…… “谭君?” 那唤谭君的中年文士微微一笑,起身长揖:“自咸阳一别,恍惚十载,劫君,久违了。” 谭是严谭,嬴姓,严氏,中陵君严骏同辈家人,久仕于秦。官最高曾至治粟内史,后受严骏仕雍的影响,一度罢免,但最后还是凭着过硬的交际圈,坐回典客之位,重列九卿。 当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李恪横扫秦廷,如他这般的早已被李恪罢废了职爵,如今一无所有,不过庶人一个。 长袖善舞是冯劫对严谭仅有的印象。 二人差着辈,在咸阳也没有什么私交,冯劫因为冯去疾的影响更有些看不上此人,所以也不愿深交。 这样一个人因何而来?又为谁而来? 他盯着严谭。 严谭微微一笑,从怀里抽出一方绢:“谭受兄长所托,一访劫君,兄长之言俱在信中,请劫君自阅。” 冯劫展开白绢,眉头越皱越紧:“此中陵君亲笔?” “不仅亲笔,还有私印。” “他可知,此乃自毁国器?” 严谭哈哈一笑:“国器有轻重,轻则无用,重则妨君。惠文杀商君,而用其法,昭襄除武安,而国益强。此皆明君自损国器,却于国无妨,于君有益,足可见国器之物,当弃则该弃才是。” “谭君之意,此还是雍王的念头了?” “呃……” “亦或是说,中陵君主政数月,已自比为君?” 严谭脸上开始冒汗。 他盯着冯劫,目光游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冯劫根本不是被李恪逼出雍廷的,贵子仕赵,弄不好从一开始就是李恪与扶苏二人的一步棋!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危险哀哉? 严谭想到了跑。至于说严骏的计划会否败露,杀身的证据会否落到李恪、扶苏手里,干他屁事! 可他还不曾想出脱身之法,冯劫突然站起身,推开一处书架暗门,把白绢递送进去。 “事关重大,劫不敢自决,二位也一道参详一下吧。” 严谭难以置信地看着冯劫从暗室里引出张耳、彭越二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你竟唤了人在旁偷听!” 冯劫嫌恶地扫了严谭一眼:“谭君想是不识得二位,我予你引见一番。昌城君,大赵右丞相张耳,怀漳君,大赵上将军彭越。有二位君侯当面,你区区一个被李恪罢废的庶人,还不见礼?” 第七七六章 阴谋始动 此事可能作真?”张耳看着白绢,皱着眉问。 冯劫轻答:“照着雍廷现下的样貌,当是真的。” “若是真的,无论应否,此事皆不能予王上知道。”张耳叹了口气,“背主议事,有损臣道。” 彭越翻手抢过白绢,看了一会,尴尬地发现自己认不全字…… 他把白绢还给张耳,一拖冯劫:“劫君,字太密实,看得我头晕,你与我说说究竟。” 冯劫点点头:“大雍的右相,中陵君严骏欲谋李恪,请我等出手。” 彭越翻了翻白眼:“政争?” “还能是为何?”张耳极顺手地把那要命的白绢往怀里一塞,“劫君,你身份殊异,这份东西收在我处,关键时刻,或有大用。” 冯劫平静点头。 严谭吓傻在边上。 眼前三人一点也不避他,说明心中对他已经有了计较。 可他们还没有决定是否为严骏所用…… 这就是说,若他们拒了严骏,作为密使的严谭就没必要活了? 三颗脑袋凑了起来。 “此事需速决,迟必生乱!”张耳开宗明义。 冯劫沉吟着说:“先说好处。若李恪身死,则雍或乱,雍生乱,赵才可为。” 彭越不认可冯劫的说辞:“李恪不是雍人杀的,墨家和雍王会把矛头全对向杀他之人。雍不会生乱,只会生怒。” 张耳咬咬牙:“然无李恪,雍损而天下益,赵在雍畔,更有大益!” 冯劫看了眼两人:“二允一不允,越君,你还有何说辞?” 彭越坚持到:“大益在后。王与李恪私交笃定,原本我赵就比别国宽松,若失了李恪……雍军出关,何以敌?” 冯劫否定到:“李恪不伐赵,非私交耳,而是步步为营之策。在他眼中赵与诸国无异,莫忘了,我等在雍商口中至今也只是诸强,而不是诸国。” 张耳重重点头:“雍之强,三分在墨,两分在王,李恪独占半数有余。若能杀他,实取胜之道!” “取胜却难胜!”彭越喷出一口热气,“王颁下那什劳子破国诣,我军仅止三万人!李恪若死,则雍必有倾巢一攻,如何抵挡?” 二人皆沉默。 张耳突然问:“若可使雍军缓战,越君觉得几载适宜?” “至少三载!” “三载……”张耳想了想,抖抖袖子直起身,笑盈盈看着严谭,“谭君,是吧?” 严谭听不清他们三人先前谈了什么,却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杀意。 “是……是!” “若想杀李恪,仅赵,儿戏也,不知中陵君还请了哪国?” “越、楚、燕、韩、汉,除田荣之齐不请,皆请之。” “看来中陵君还是有考量的。可是天下皆忌秦,除劫君外,你们又如何能保证,诸国会予你们这些暴秦爪牙言语的机会?” “呃……这个,兄长不曾与我细说……” 张耳了然一笑:“诸国一体,一气而生,你等难言之事,赵可言,且可言胜。我只问赵为雍做此大事,雍何以报?” “这……” “谭君怕自己言而无用,是吧?” “是……” “近日,我为农具粮种之事正需使一趟雍,因为大雍的粮种太贵了,倾赵之力,亦难解赵民之苦。”张耳抚着长髯,笑得欢畅,“既然中陵君暂为雍之辅国,那便麻烦谭君,请中陵君往善无一晤,可好?” 严谭愣了一下:“何以是善无,非是塞上,亦或楼烦?” “你便说善无,中陵君会喜欢的。” …… 九月十七,张耳与严骏密会于善无,成共识。 赵在外主持谋恪事,合纵诸国,共设阴谋,中陵君于内全力配合诸国行事,使谋得成,李恪入瓫。 中陵君为此付出了诚意。 其一,他负责说服扶苏不在赵地除守,扶苏归国,则赵地还赵。 其二,事成以后,严骏要保证雍军三年不攻赵,可攻别国。 赵国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双方共谋之事落于书面,张耳手书、私印,一旦事败,便是赵国能摘干净,张耳也会成为墨家共敌,与严骏同享尊荣。 双方大体算是皆大欢喜,张耳趁势提出,希望事成之后,严骏能促成扶苏之秦承认诸国地位,严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便是谋恪之事不成,严骏亦不能答应扶苏与诸国相王,此事不了了知。 密会之后,大谋方启。 九月二十,冯劫谏请合纵诸国,聚兵函谷,于扶苏立足未稳之际,迫秦国承认诸国正统,共相王,赵柏允之。 九月二十一,冯劫使燕,彭越使齐,钟离昧并张敖使楚。 九月二十四,严骏以还都事,自塞上赴刺原面君。 才平静了区区月余的天下局势又起波澜,只是这一次,迷雾之下,扑朔迷离。 九月二十七,李恪与墨军慢慢腾腾抵至函谷关,城门开启,从城中迎出来的,却是比李恪到得更早的陈平。 “恭喜主公于商君旧地克定刘逆,再添一胜!” 李恪哭笑不得看着他:“六千骑,俘近四万,你一次偷营把刘季余下的十万大军打剩万余,听闻还险些要了刘季的命?” 陈平不屑一笑:“都是被主公打残的败卒,我只略施小计便令其军心溃泄。若不是那孟予无智,刘季何以逃生?” “那就是命啊……”李恪忍不住感慨,“你可知道,商县那战穷奇营整营停摆,我不得不眼睁睁看他从容而退,当真是一点办法想不出来。” “但毕竟是胜了。”陈平摆了个鬼脸,“他有张子房,会转道在汉中另起炉灶也是可料的举动。” “汉中……汉中邻巴蜀,形胜之所。若任他作大,终是祸害。” 两人齐齐一声苦笑:“主公,王上取下章邯多日,何以一直不归?” “这事……我路上接了王上的书信,说刑徒军良莠不齐,他不愿纳为常军,但其又于秦有功义,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于甄选、结功、遣散等事,估计还得月余才成。” “那中陵君跑去作甚?” “中陵君立主在刑徒军中择精锐重建北军,还荐了杨奉子掌军。王上对杨奉子有些厌烦,便想问问我的意见。” “主公是何意见?” “杨奉子才德皆不备,我倾向章邯,再不济,王离、苏角、司马欣、董翳皆可。” 陈平挑挑眉:“非是韩信?” 李恪不由笑了一声:“韩信用兵重谋定而动,北军有堂堂大气,乃砥柱之军,不适合他。” “主公明见也!” 二人寒暄了一阵,把着臂悠悠入关。 “主公,前些时日,郎中令来了一趟。” “大伯?”李恪奇怪道,“三大协理政务官,严骏跑去王上那,大伯往我这跑,大雍无事耶?” “正是因为大雍事忙,郎中令才会过来。”陈平笑了一声,“王上那,还都之日一推再推,雍廷的意见是,索性将续统之事拖到端月,示万物新生,新秦发端,王上也允了。见眼下尚早,函谷关城又太小,郎中令就推迟了雍廷南下的日子,暂停在肤施,待王上行程定了,再作行止。” “大伯还是稳健的。”李恪点着头,“对了,盘龙道通了吧?” “臣听闻,八月就通了。” “又错过……”李恪郁闷地啐了一声,“战必有事,事必有因。当年肃和华予出生我错过,王上称王我也错过,此番盘龙通车又错过。这一次没弄死刘季,我亏大了!” 陈平忍俊不禁:“主公大不必悔。王上登基就在几月,登基后若主公有意,大可亲伐,取其首级。” “我多闲呢……塞上铁路桥,东胜隧道皆在论证,待王上登基,这两事才是我的首重。” 陈平点头,又摇头:“主公,近期诸强频繁走动,您如何看?” “还能如何看?想来是王上要登基了,他们想在这关键拼上一局,与我大雍讲讲条件。国恒强,毋在意。” “英雄者我与主公,所见略同耳。” 第七七七章 蒙恬之谜 冯劫使燕,以不伐秦则伐燕,韩广从之,允八万兵合纵。 彭越使齐,奉上田角、田间,田荣喜而戮,允齐兵十万合纵。 彭越又暗会齐相广,得其助,不使荣知,齐亦谋恪事。 张敖与钟离昧使楚,楚王籍欲盟主位,赵从之,允兵二十五万,主谋。 项籍又遣范增使汉,刘季允,许出兵十五万,遣萧何使韩。 范增走后,张良谏刘季曰,扶苏之秦胜极,汉毗之,需请越助,刘季遂遣张良赴越。 萧何使韩,韩王信不敢逆,倾兵两万随汉王,亦入盟。 张良使越,赵陀亦从谋恪,却不言入盟,张良乃返。 至此,六国合纵,七国谋恪之事成也,合允兵七十万,诈称百五万,各方约定十二月,会于渑池! 雍王扶苏四年,岁首初六。 在严骏的连番催促下,扶苏结束了对刑徒军的裁撤。 择合七万人入北军,苏角为将主,杨奉子、董翳为辅,杨奉子由此怨严骏不成事。 择十四万三千人退伍,均论功落籍于内史、河东、巴、蜀等郡,家室随行。 择三千五百四十一人罪,杀三百三十二人,章邯、王离等戴罪不宣,皆待登基后,与赵高等共论。 刑徒军整编落地,扶苏开始纠结要不要把赵地数郡吞进肚子的问题。 严骏谏曰,当务之急在咸阳,诸强不靖也,赵邻雁门,随手可取,事不宜急。 扶苏觉得有道理,下令颁师,直趋函谷。 大军拔营后,赵地诸郡几乎是赶着尾巴迎赵王反正。十月十九,赵柏还邯郸立都,赵国正式复国。 岁首二十六,扶苏二十五万大军抵驻函谷关。 李恪与扶苏相见,议定北军驻蓝田,由咸阳将作整补重建。诸骑驻宁秦,墨军归建守函谷,牧骑还乡,叙功抵役。 严骏不同意。 他以函谷关小,请墨军协守谷口外之三川军城曹阳,另调塞上宫卫共万人入函谷关,侍卫王驾。 扶苏与李恪皆觉得有理,发令调蒙冲将宫卫南下,雍廷随行,临跸于华山下的大城宁秦,为雍国临时的理政核心。 因为雍境盘龙道直通到阳周的关系,十一月初二,军政皆到位。 扶苏邀秦假相羌瘣赴宁秦,雍秦两廷开始紧张地考量人员,商议两廷合并事务。 有些事定得很快,如明确胡亥为伪二世,扶苏拥有合法继承权,在新廷中以雍廷为重等等。 但有些事也定得很慢,譬如扶苏该称二世还是三世,胡亥死后,是否以废帝身份入宗庙等等……双方各执一词,难解难分。 最后李恪站出来,言伪帝非废帝,不仅不入宗庙,不计世序,连原有的二世纪年都要废掉,循始皇帝旧例,改为王扶苏纪年,以示正统。 考虑到扶苏称的不是秦王,是雍王,纪年从实,称雍王扶苏纪年。 放在现在这个秦廷,李恪的威望岂止于涛天? 他一表态,以羌瘣为首的诸秦官员登时就泄了气势。 羌瘣挣扎了许久,问:“若主逆非废,三载秦官,何以自处……” 这才是争辩的关键。 主为逆,则臣自然从逆。问题是大秦的问题不一样,他们口中那个僭越的【伪皇帝】才是始皇帝真正的继承人,细说起来,扶苏才是逆,李恪等雍臣才是从逆! 胡亥太不像样,大秦风雨飘摇,秦廷众卿基于对大秦的一腔忠诚把正统打成僭越,为的是救秦于威,却不代表他们愿意为此搭上自己的名声和家族的前程。 从逆属贼,可是要被唾骂万世的。 羌瘣眼巴巴看着李恪,李恪轻叹了一声:“主为逆,却非臣逆,你们只是被胡亥、赵高联手蒙蔽了。王上,您觉得呢?” 扶苏微微一笑:“恪之意与孤略同,秦廷之罪在胡亥赵高,不知者,不为罪。” 皆大欢喜! 谈判顺利地进入到细节完善,且氛围比之前几日更显融融。严骏忧心地看着人们脸上由衷的喜悦,越发地,坚定了谋恪护秦的心意。 两日后,函谷关。 虽名为护驾,但王驾如今却在宁秦,蒙冲每日料理着函谷关的琐事,悠然自得,轻松写意。 他一如往常般归府,还未入门,就在府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偖……公子?” 偖,蒙偖,此人是蒙毅的嫡长子。 二世元年,胡亥赵高二人以蒙恬逃雍,罪夷蒙氏三族,与恬最亲的蒙毅一家自然也在其列,蒙偖更是首当其冲。 可他居然没死…… 蒙冲一时震惊难言,拽着蒙偖的衣袖,欣喜地不能自己。 他不是蒙氏的族亲。 其家祖多代以前随蒙氏,每一任都是蒙氏的忠心家臣,故变蒙姓。 蒙冲自小也是随着蒙家的几位少主长大的,本以为会成为其中之一的卫士长,谁知机缘巧合,经蒙恬引荐,后来成了扶苏的卫士长,还做了家臣。 可他与蒙偖的关系却不必说,幼时的友人原本早死,岂料却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蒙冲喜甚,当即就想拉着蒙偖,与扶苏分享这个喜讯。 可蒙偖脸上却没有太多欣喜。 “冲,我且问你,伯父被你等藏在何处?为何我寻遍雍廷,也未曾寻到伯父尊名?” “恬公?”蒙冲有些发愣,“恬公从未入过雍境,王上与相国皆猜测,恬公或是被胡亥密杀了。” “我去过廷尉!”蒙偖满脸狰狞,“赵高将死之人,一口断定伯父逃雍,我又去问阎乐,阎乐忙不迭承认自己奉高之命杀了伯父!” 蒙冲更迷了:“如此说来岂不显而易见,赵高扯谎啊。” “可是!有宫内人与我说,李恪曾与赵高密谈,要阎乐承下杀伯父之名,为其……担下罪事!” 蒙冲大惊:“偖公子谬矣!相国品行高洁,我自小便识得,他对恬公敬赏有佳,绝不会妄害忠良啊!” “那……何以咸阳风声鹤唳,略从高者皆被罢废,反赵高之女,阎乐之子仅被驱出官邸,早已离了咸阳,安活无恙!” “祸不及妻儿。一女子一稚童,也不曾做过恶事。他们不享尊荣便罢了,何必赶尽杀绝?便是雍地新律中也鲜有祸及家眷之罪,并无不妥啊?” “新律?”蒙偖如夜枭般笑起来,“新律不曾行于秦,何以参新律!我看,这怕是李恪与赵阎二贼的交易罢!” “公子!” “冲,我且问你,伯父若入了雍廷,将任何职!” “这……” “伯父乃军神,又是王上座师,王上信任他,若入雍,定为三公之位,兼领上将军衔,可对?” “当对……” “如此一来,李恪可还能如现在这般招摇?政,政一言,军,军无二,大雍军政皆以恪令为尊,我听闻王上亲征讨逆,反被强令不可干军事,可是如此?” “此另有隐情……” “我只问是否如此!”蒙偖怒言打断,“李恪此人,无君无上,无法无天!莒公,义信宗亲,为庇我性命担尽风险。赵高势大,他不过为保家族稍从其言,李恪便罢了他的职,夺了他的爵,贬作庶人!莒公不堪此辱,自缢于宅,何以赵高血脉却能逍遥?非阴谋耶?” 蒙冲弱弱驳道:“可那莒公家人不也无恙么……” “其家人无懈,何以有恙!罪及家人耶!” 蒙冲被整个压住了…… 蒙偖深吸了一口气:“冲,你家族忠护蒙氏百年,今杀伯父之人便在眼前,你可愿助我?” “公子,相国绝非……” “连你也成了李恪之走狗么?何时入墨?若李恪有朝一日要杀王自立,你掌刀耶?” 蒙冲呆呆地看着,良久…… “请……公子示下,蒙氏家臣冲,无令,不从……” 第七七八章 渑池会之一,邀约 十一月,天下震动。 楚王项籍发合纵令,赵、汉、齐、燕、韩皆予响应,六国王侯齐聚彭城。 会盟之上,项籍自命为合纵长,兼领逐鹿上将军,以赵将彭越为禆将,楚将英布、齐将田荣、汉将曹参、燕将韩渠、韩将周宾为副将,范增、张良、张耳为军师,项伯、冯劫、萧何为辎重使,各方大将俱为佐官。 在兵力方面,楚发兵三十万,赵十万,汉十五万,齐十万,燕八万,韩两万,共计兵力七十五万,诈称两百万。兵甲煊赫,旗帜蔽天,浩浩荡荡自六路进三川,兵围宜阳。 宜阳县令自戕殉国,宜阳开城。联军驻入,直指函谷。 消息传至雍廷,扶苏连夜移驾函谷关,命李恪兼讨逆上将军,护国破敌。 李恪接虎符,即令乌鹤敖、陈旦、蒙冲、田横为副将,调乌鹤敖将宁秦王师两万骑移防陕县,旦领破狄两万骑于关后集结,蒙冲将宫卫万人为关守,四万墨军出曹阳,在关外结营布阵。 又令韩信为禆将,赴雁门集镇南五部、镇北两部、中尉三部共十万兵马聚于平城,隐而不发,威逼关东。 再令司马欣为平燕将军,还乔巴山将镇东三部出大湖地,威胁渔阳、右北平。苏角为平汉将军,挥整备过半的北军夜出武关,剑指南阳。 一时之间,百万人马对峙在半个华夏,北至东胡,南扺南阳,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 函谷关里的气氛异常地怪,少了些恐慌,多了点凝重。 对于六国合纵的消息,李恪与扶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于通过六国向雍商购入的物资清单,他们在发兵之初就已经判断出联军的兵力应该在百万人左右,而不是他们所宣称的两百万。 打仗嘛,谁不在兵卒数目上注点水? 就像是赵柏明明欠了一屁股债,为了不扩军每天和彭越吵得不可开交。可关系到面子问题,他红口白牙愣说赵军有四十万,能拿他怎么办? 派个使者去赵营点人头,当他的面大笑三声,然后泡在瓮里戳穿他的鬼话? 楚军八十万,赵四十万,汉三十万,燕齐皆二十万。 最不要脸的是韩王信,他居然敢说自己那支提着棒子的韩军有十万人“马”…… 反正二百万联军就是这么来的,李恪连谣都懒得辟。 他很担心,扶苏也担心,每每说到那百万民壮,他们总是相顾无言,长吁短叹……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李恪先后花了八年时间打造出一支专为战场而生的墨军,成其五营。 墨军五营各有司职,一旦摆开了阵式,这个时代的豪杰们想要与李恪为战,理论上就只剩下唯一的胜法,那就是耗。 复杂的穷奇会停摆,结实的连山会停车,白狼马力有限,镰鼬冲击不足,若是真能让墨军满负荷战上两个时辰,墨军是熬不住的。 但死扛需要耗人命,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以墨军的杀伤效率,半个时辰的满负荷运作或许会在小小的几十里范围内杀掉几百万人,强攻硬突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在耗干净墨军的战力之前,攻方的军队自己先垮掉。 所以人数并不能构成真正的威胁。 扶苏和李恪都知道,仅以战阵来言,墨军是无敌的。正因为有无敌的底气,他们才不愿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制造过多杀戳。 这是仅属于富人的无病呻吟。 在大局抵定,仅在过程的大前提下,扶苏和李恪的思考模式都倾向于大爱无疆,暨只把一小撮造反分子当作顽敌,而对那些从逆参军的民夫抱以愚昧和被煽动的偏见。 李恪与旦也提起过类似问题,天下皆子民。 子民犯错,打一顿教教规矩,又或是随机挑选一些幸运观众杀鸡儆猴,在这个时代都属于“应该付出的代价”,但一气杀几十万人来让他们长记*******戴皇冠,必承其重。 这份骨灰的重量超过了李恪和扶苏的承受底线,也违背了大雍长时间不参与天下乱局的思维和初衷。 李恪不喜欢以战杀人,关于这一点幼稚,整个大雍无人不知,甚至连天下诸强对此,都多少有些隐约的猜想。 又或许他们,譬如张良、范增那样当世顶级的智谋之士们本就是看透了李恪的幼稚,这才聚起百万之力,妄图把百姓当做人质,以期利用李恪的妇人之仁来抓住最后的机会,实现不可能的翻盘。 他们忘了,一旦进入到战争状态,李恪从来没有限制过杀戮,狼居胥山如此,武关亦如此。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在取舍问题上,李恪只有幼稚,不是蠢,扶苏亦同。 但是……在没有擂动战鼓之前,总归希望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啊…… 在关城破落的花园里,李恪一颗一颗虐待着小草,心里无比唾弃这个时代的士族之道。 他是埋过人的! 冯劫,田荣,如果这两个家伙可以站在大雍的角度思考问题,李恪就可以开启连横,以外交手段破坏合纵。 可是不行! 士为知己者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个时代愚昧的士族们向来秉承自己的生存法则,报效一家,忠心一家。 李恪埋他们的时候就与他们有过约法三章,唯有他们认为效忠的君主不再有反抗的价值,他们才会说服君主放弃抵抗,以减少统一过程中的生灵涂炭。 这是整个埋子计划的基本原则,那该死的忠诚! 骂着骂着娘,草拔完了,偌大的榆树下面光秃秃一片,全是翻起的土与破碎的草叶。李恪拍拍屁股站起来,这才看到扶苏木头似杵在背后,直勾勾的眼珠动也不动。 “王上?” 扶苏打了个激灵:“恪……你若是嫌此地园景不合心意,叫人重新布置便是。这大敌当前,你何以躬耕亲为?” “因为我心里长草,不拔不行。” “诶?” “你说,我要是现在把田荣逐出墨家,他会不会马上自戕?” “诶?” “你也可以这样,去一封私信骂冯劫一顿,他就该自戕了。只要他们俩自戕,我心里自然就舒坦了。” “诶!” 看到自家的王上全身心地扮演着小弱智的角色,李恪唯有呜呼哀哉。 他有气无力地甩着手指上的碎泥,漫不经心问:“你不好好陪着那群该死的士族扯闲话,青天白日来找我作甚?” 扶苏恍然惊觉:“啊!是了!楚逆项籍遣使过来,奉还了宜阳县令的尸骨,还送来一封邀约。” “邀约?” “十二月十五,六国伪王邀孤渑池会猎,共相王事。” 第七七九章 渑池会之二,请君 渑池会猎…… 图穷匕见,这应该就是六国合纵的最终目的,与扶苏相王。 在临时的王宫里,秦雍两千石以上主官齐聚,乌泱泱五六十人,扶苏与李恪共居上席。 在这里,李恪所代表的不是雍国的相国与讨逆上将军,而是一直没有卸任的大秦领国上将军。 领国者,代皇帝执军政,践祚,仿周公旧事。所以理论上,李恪现在的身份仅次于空悬的大秦皇帝位,与扶苏这位封王戍边的王齐平,只依礼尊其为右即可。 这也是秦廷诸官对士族自尊的最后底线,忠臣不同事二主,哪怕只是形式上如此。 李恪和扶苏都不觉得这样坐有啥不舒服的。 争论了半日,诸臣对于渑池会的话题已经达成了基本共识。 陈平代表大雍相府起身发言。 “渑池之会多有凶险,王上系大秦万世之正统,切不可身赴险地,此不智也。” 扶苏矜持地点点头:“孤亦知不可轻去,然邀约之事该如何应对?难道直言拒之?” 李信当即起身:“王上切不可拒会!” “何也?” “诸逆纵百万之军兵临城下,上将军以四路对敌,此一战必骸骨累累,血流漂杵。此谁之过?诸逆也。天下恨诸逆之不仁,却不恨王上求自保,此人心也。然诸逆相邀,若王上拒,则在世人眼中大战皆因王上而起。此谁之过?王上也!昔日大秦一统天下,反秦之事十数载不绝,一俟暴起,百姓云从,皆战决之患,王切不可重蹈此覆辙。” 李恪皱起眉头:“不可拒,不可去,总不能推脱王身体抱恙,让他们往后延期吧?” 李信苦笑一声:“臣请王命,代王赴会。” “卿去?”扶苏沉吟了半晌,看向李恪。 李恪微微摇头。 扶苏又去看严骏,严骏站起来:“不可拒,不可去,代王赴会乃必然之举,臣与陇西侯皆可成此行。然,此法却有隐忧。” “请骏卿言明。” “忧其一者,世上皆知大雍之国政,王下唯武安君决事,如臣与陇西侯俱从事者,不可决国事。若诸逆以此发难,诬王无信,离会启战,天下当如何度王?” 扶苏淡淡一笑:“自是认为孤有意挑起此战,尤其是战胜之后,认为想来就变成认定了。” 严骏一拱手:“忧其二,渑池之会为之何事?相王也。天下乱起至今,自王者不下十人,秦、雍皆不认,所谓王侯皆伪王侯,乃首逆之人。王上当国,以战伐逆乃天经地义,正合天下正理之所在。然,王上今日未当国,乃秦之王爵也,若雍王使赴会,天下人何以视之?” 这是一个全新的解题角度,李恪乍然惊醒:“雍赴会,无论是王上亲赴,还是遣使以赴,世人皆会把王上与六国伪王等同视之。无论我们承不承认,在百姓看来,都等于承认了。” “武安君明辨啊……” 扶苏无奈摇了摇头:“还有二十余日才是渑池会,看来孤要先去一趟咸阳,提前登基了。” “为了一群山贼头头提前登基?”李恪不屑地笑起来,“选定端月初一登基是给你与大秦讨彩头的,百姓最喜欢这些调调,犯不着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心家弃了安排。” 扶苏摊开手:“去是错,不去亦是错,孤不登基,如之奈何?” “我去啊。” 扶苏兀然瞪大眼:“你去?你知不知道,若是你去,便是六国本无心杀人,也要卯足劲杀人了!” 李恪耸耸肩:“我何尝不知道那些家伙恨不得恁死我,但这次的确是我去最合适。正如中陵君所言,我是大雍的独相,王之下我可自决国事,一言九鼎。而且我还是大秦的领国,新帝登基以前,万事皆由我意。” 他没所谓地笑了一声:“我此去,不会以雍王天使之名去,而是以大秦领国之身去。我不承认他们,叛逆就依旧是叛逆。可若他们不听劝,天下百姓却不会觉得我们没有诚意。如此,我们说甚便是甚,人心项背都在我们手上。” “可他们要杀你怎么办?君子不立危墙!” “这是技术性问题嘛。”李恪撅了撅嘴,“首先,邀约上没说不许待卫士吧?我们多带些,带个万把几千人。咱们装备好,他便是几万人来攻,杀一条血路出来总是做得到的。” 扶苏较真说:“若几十万人皆在呢?” “渑池附近一马平川,几十万人,我会派斥候的呀。” 扶苏不说话了,严骏却站起来:“武安君此去,护卫、猛士皆不可缺。有猛士者,镇南将军陈旦,墨军连山营营主沧海皆万夫不当,便是楚逆项籍亦不能胜。此外镇北将军,北军将主苏角亦擅斗,王上大可将其自武关召回。” 李恪摆摆手:“苏角擅斗是从大秦的标准说的,狴犴营在武艺上胜他的少说百人,没必要召回来。” “那护卫便由狴犴营充当,单打群战皆有所依。”严骏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狴犴营全营不过两千军士,以兵力论仍是不足,或还需再遣一支护军……” 旦起身抱拳:“王上,破狄可卫!” 乌鹤敖亦出班:“王上,护卫之事还是王师擅长,臣愿往。” 扶苏皱着眉想了半天,喃喃自语:“破狄……破狄军近几年多为辅战,配装一直不曾升级,还不如那些贪利的雍商卖出去的好,不可独承重任。王师……” 李恪噗嗤一笑:“王师就在陕县,离渑池拢共两百多里,用作接应更合适。” 扶苏认同点头,继续想:“照理说,墨军护卫你最佳,孤也最放心。然而……白狼锋利有余,续战不足,镰鼬灵活多变,然突进乏力。若二者相合,这铺天盖地的精锐之师杀过去,世人只会以为你要刺王杀驾,他们一跑,这险就白冒了。更重要的是,不管白狼还是镰鼬都是战阵强军,若突然间身陷重围,无外兵为辅,或有大损。” 李恪也叹口气:“他们做护卫不是专业,若是真有袭击,穿戴整齐是徒增死伤,换装随同是大材小用,我也不赞成。” “可如此一来……”扶苏的眼睛在堂下巡游,一一排除了大秦的中戍卫、死伤惨重的卫尉寺、陈平领过的杂牌骑,终于眼前一亮,“蒙冲!” 蒙冲脸上闪过一阵阴霾,但旋即便藏下去。 他出班抱拳,单膝跪倒:“臣在!” 扶苏畅意不已:“你的宫卫是孤的亲卫,善守。列装历来按照最高标准,可依。你又是孤自小的伴随,可信。这一次孤要你护恪,你可愿担此重责?” 李恪不无担忧道:“宫卫守着函谷关,责任重大,若是我皆带走了,那帮家伙趁渑池会的时候偷城……” “孤有墨军,便是关门打开,他们又进得来么?” 李恪想想亦有理,不再说话,蒙冲见二人已决,遂铿锵道:“臣必死保武安君左右,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大事抵定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扯起闲篇,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严骏微微拉起一抹笑。 为今日之会他准备地太多了。 如何诱使李恪自蹈险地,如何让李恪带上护卫,护卫又以谁人适宜,等等等等。 他算遍了大雍的精兵,王师之下唯有宫卫最合适,也最能得信,所以他才请出了蒙偖,以主家之威一举降服蒙冲,奠定胜局。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他又出班:“王上,武安君,诸逆之中多有善兵者如张良、范增,若他们早知武安君赴会,难保不会做出安置,在渑池左近藏下重兵,不可不防。” 才喜了不一会儿的扶苏一下黑了脸:“这……” 李恪狡黠一笑:“那二位确实狡诈,不可轻视。不过谋嘛,他们能谋,我亦能谋。邀约有回信之仪,王上大可遣一灵醒些的使者过去,就说尊必至,含糊其辞,届时我再一去,难道他们还能说我不够尊?亦或是王上言而无信?” 扶苏哈哈大笑:“然也!” 第七八零章 渑池会之三,尊荣 这一次的二廷高层会议,严骏以一贯的周详和严密让扶苏和李恪印象深刻。 谁也没有想过雍廷的政争会在天下大定之前就上升到自毁长城的地步,所以二人全无怀疑,扶苏甚至左挑右选,选定了严骏与乌鹤敖为正副使,去送那个见了鬼的“尊会至”。 严骏当着乌鹤敖的面,一边点头一边说出这三个字,还拦着神经大条的乌鹤敖多说多错,化解了张良的言语陷阱。 于是乎,早在渑池会前二十日,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李恪将会出现在渑池。 各方心思悠悠荡荡,时间像狂奔的骏马,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了十二月十五。 雍王扶苏四年十二月十二,季冬。 今年的河南仅有几场小雪,广袤的原野一片青黄,草叶低伏,泥地干裂。 大河正在枯水季,虽不曾有冰结的迹象,然而河间上游冻得像铁,流到三川郡,自然只剩下涓涓的细流与深邃如地狱入口般的河谷。 晨起,李恪如往常般洗漱,更衣。 冬天的衣服还是很厚实的。 往来的商旅还没有在这个时代寻到棉花,羊毛织成的线虽然保暖效果优异,可贴身穿着却会刺痒,暂时还只流行在中底层的平民之间。 上流社会的衣着习惯普遍未改,就譬如李恪。 衬衣,深衣,官袍,大氅,外面罩一件黑熊皮的鹤氅,髻上再套一顶用细薄如绢的獭毛包裹起来的爵冠,扎暖玉簪。论起视觉美观和保暖效果来,比之圆乎乎肉嘟嘟的棉衣棉裤,皮衣皮裤,毛衣毛裤,裘衣裘裤的搭档只好不坏。 但脚上是要套毛靴的。 软软的雪狐皮在内侧翻卷,外面的裸皮经过硝制,又缝上贴合的玄底滚绣的锦布,脚踩着如坠云端,外面却与春秋皮靴全无二致,端得精巧。 穿戴完毕,李恪对着屋里的镜子拉开笑脸。 这是最后一个群英会了…… 他要尽全力拆开那个松散的联盟,可若是用尽全力也拆不散,他就要用一战,把整个天下打到胆寒,无论会死多少人。 因为长痛,不如短痛! 漏刻缓缓地滑向终点,夜水尽时,日出过半。 李恪深吸一口气,在玉带左侧挂上启夏和钜子令,右侧挂上他的相印、将印、爵印和大秦的领国摄政印。四枚紫授金印以如一的距离贴合在翠色的玉上,交相辉映,彰显出世之极点才能拥有的绚烂光芒。 他推开门。 旦,应曜,还有嬉皮笑脸的沧海和一脸正肃的蒙冲分立在左右。 李恪微微一笑:“冲君,看看沧海,这家伙便是去赴死也是笑嘻嘻的,从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蒙冲苦笑一声:“既领王命,赴汤蹈火而已。臣只是感慨,首次见君侯时,君侯才六尺多高,亲自下厨为我等张罗饭食。一转眼,您都近八尺了。” “七尺九寸!”这是李恪最大的痛,他说得咬牙切齿,脸上全是要死不活。 “那也比臣整整高了九寸。”蒙冲呢喃了一声,“君侯,您说恬公……还在这世上么?” 李恪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蒙冲话里有话,可还不待细想,屋外有宣,说扶苏在关外等候,要为李恪挽缰壮行。 这个消息把李恪的思绪彻底打乱,他向着蒙冲摇一摇头,没有多说,抬脚就走。 蒙冲愣愣站在原地:“果真……不在了么?” 旦奇怪地甩了蒙冲一肘子:“冲君想甚呢!若是郯君还在世上,如何能不来大雍?定是叫赵高和胡亥这两个贼子杀了。” “是吧……我也猜想,该是叫贼子杀了……” …… 旌旗当空,粼粼车马。 李恪引使团别过扶苏,展开阵势,迎向朝阳。 军列竖【领国上将军】主旗,【武安君恪】辅旗,俱系玄麾,鸟羽,以示享帝尊荣。大旗下是一十六驾四骊的铁甲营车,主车周围又是四百驾狴犴营的重甲战车。 左右二营各两千宫卫弩士,精工锻造的秦弩射程近千步,配轮机助力起弦,可令弩士开弩百次尤有余力。 前后二营车步混合,皆一千步,二百车。 车是与狴犴同款的新式战车,行动更快,更稳,更灵便,引入半覆式钢化玻璃驾舱,对驭手的保护提到最高,轻易不会车毁人亡。 步是鳞状皮甲,戟剑具备的精锐步卒。他们装备铁边橹盾的多用途大盾,既可拆解外壳跳荡进击,又可组成盾墙紧护军帐。 再外侧,两千明凯卫骑如羽翼般向两侧舒展,奔马如龙,号令喧声。 李恪给蒙冲的命令是严查周边五十里方圆,每个时辰向列阵八方各遣十组斥候,一个半时辰无故而不回报者,以失期罪斩。 在李恪看来,这个队伍的实力用来保命是万无一失的,就算被十万人围上,李恪也有把握安安稳稳杀出重围。他只是遗憾不能把霸下带上,少了霸下,他没法登高望远,晚上睡觉也称不上舒服。 可是没办法,与霸下的适应性训练是野战部队的课题,宫卫没有相关的科目。在使团合练的时候,有好几匹战马受惊狂奔,险些伤了骑士,李恪这才弃龟用车,反正在他看来,自己的车也是特制的。 使团就在这种高度警惕的状态下过了曹阳,历经陕县,休整一夜。 乌鹤敖入阵,李恪命他东出五十里,斥候五十里,如此百里范围俱在掌控,一旦有风吹草动,王师骑士随时可以形成策应。 第二日,使团复行。 越过陕县后,剩余的路程仅二百里,大路通途,又没有辎重负累,李恪在不透支军力的情况下便可达到每日百二十里,只是斥候派得越发绵密,绝不给那些草莽英雄设局布阵的机会。 如此十二月十五日,煊赫大军终于来到了渑池城外,位在渑水与羊水之交的会盟高台。 李恪远远望着那座插满各国旗帜的玄黑色高耸平台,不由就忆起关于她的那些故事。 时,周赧王三十六年,秦昭襄王二十七年,秦赵会盟于渑池。昭襄王为显东道之仪,于渑池外二里之地平土填河,立此高台。 赵惠文至,二王共盟。 会上昭襄王令赵惠文鼓瑟,其时赵弱,惠文不敢违,昭襄王便命书于史上。于是赵大夫蔺相如以刺王迫昭襄王击缶,亦书史上。 这便是大名鼎鼎,使墨家血脉几乎断绝的长平大战的起由,秦赵会盟。 有勇有谋的蔺相如遇到小家子气的昭襄王,秦赵之间自此从公义化作私仇,战二十年而不绝,生生把初时天下第二的赵国拖垮,从此再无逐鹿之相,直至国灭,再无复起。 “小聪明误国啊……”李恪掀着车帘喃喃自语,突然听到远方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 “大兄!哈哈,看项籍那匹夫如何分说,我就说扶苏不敢来,来的定然是大兄无疑!” 第七八一章 渑池会之四,首日 普天之下,会喊李恪为大兄的止两人。 这其中,李遵自李恪出世就接过了看护家里的责任,不出仕,不妄言,安分守己,行孝在严氏膝下。 他把自己视作李恪的分身,李恪也得以安心在外闯荡,此,皆李遵之故。 另一个则有些蹊跷。 李恪把他当朋友,他把李恪当兄长,且言不听,计不从,为人弟者,不肖至极,这个人就是赵柏。 而在渑池会的公场喊李恪为大兄的,自然只能是他。 李恪唤停军阵,自车中出来。 辕上驾车的旦与沧海先下,扶住李恪,轻巧落地。四周的狴犴即成反应,每车飞身跃下一人,以应矅为首,四百墨剑结成护阵。 蒙冲策马奔上来,在李恪面前滚鞍站定。 “冲君,大军在盟台西十五里扎营,斥侯要撒出百里。不管这场盟会开几日,与王师的连络不能中断,需一日六报,以策万一。” “嗨!” “旗帜随我,狴犴留在场外,去吧。” 蒙冲一抱拳,翻声上马连声呼喝,大军缓缓转向远走,烟尘下尽,显出一大丛熟人来。 为首者,赵柏和一个看着仅十五六的华服少年。 少年的样貌中人,气度中人,迎着李恪眼神闪躲,似是性子还有些懦弱。 从后者,赵柏身后是冯劫、张耳、彭越、钟离昧,少年身后则是田荣与田广。 这显然是赵齐两国锦绣天团,如此说来,那与赵柏并肩的少年便是田谵的遗子田巿。 李恪笑着迎上去,田荣领着田巿先赶一步,上前见礼。 “墨家弟子田荣,见过先生。” 李恪扶起他:“经年未见,在齐地安否?” “学生仿阳周旧事,竭力营齐国之工商,奈何无师兄弟帮衬,诸多事务推行艰涩,临淄虽美,却让人难展笑颜。” 李恪拍拍他的臂膀:“既有所许,就别抱怨。关于齐地发展我倒有个思路,待天下安稳些,你可以选一开阔多矿的县,墨家与你共建一个特坊。但仅止民生诸业,不涉将作,且墨家不会出太多人,约莫百人,紧着些当够一县之用了。” 田荣大喜过望:“有师兄弟帮衬,弟子可在齐国大展,谢过先生!” 李恪摇摇头,看向田巿:“你就是田谵遗子田巿?” 田巿惊战了一下,偏过头,长身下揖:“孤王巿,见过武安君。” 李恪泰然受了这一礼,临了还教训道:“既以孤称,你便不该再把自己当人。世人繁缛都要忘掉,譬如作揖,就与你自认不合。” 田巿臊得无处藏身,跟在后头的田广大怒:“武安君!我王见礼,你未还礼!” 李恪冷笑一声:“朕为秦之领国,悬墨麾,饰鸟翎,与帝同尊!莫说眼前不过是个僭越的逆民,便是有周天子再世,朕这一揖,他受得起么?” 在这场应对上,李恪的拿捏合礼之道。在此之前二三千年华夏史,摄政领国者唯商之伊尹,周之姬旦,他们在领国期间都称为朕。 始皇帝取了朕作皇帝自称,再不许臣民使用,但李恪如今名义上与帝同尊,算不上臣民,循旧称朕也无僭越。 更重要的是,当今世人只熟悉始皇帝定下的朕。 一以此称,李恪整个人仿佛就与人间割裂,成了高高在上的非人,浑身的气势勃然爆发,本就不算太有见识的田广险些当场跪下。 可在这时,一道声音骤起:“大兄,田将军是你大雍所出,劫亦是你大雍所出,焉能厚此薄彼?我不管,我也要一郡特坊,你看巨鹿如何?” 李恪刻意营造的非人气氛被赵柏一下撕得稀碎。 田广发着抖向赵柏一揖,赶紧拉着田巿退后,再不敢多言一声。 李恪似笑非笑看了赵柏一眼:“长大了,更讨人厌了。” 赵柏哈哈大笑,几步上前如当年般凑在李恪身边,旦一时发愣没能拦住,一晃神,赵柏已经拖住了李恪的大氅。 “大兄,且不说我是不是更讨厌了,墨坊之事就此敲定可好?巨鹿近齐,又近于楚,于你而言可是天赋宝地,不可不取啊。” 李恪支起剑鞘抽了他一下:“我当年给过小穗儿的话现在也给你,年轻轻别学那些老奸猜度人心,你猜不透,反容易被引诱。墨坊可以予赵地,但止一县,没有一郡。且你怎么说也自称王了,怎么连孤也不称?” “我不称孤,你便不好意思称朕,怎么算,我都赚了。” 堂堂赵王装疯卖傻,一众人不管是真情假意,尽皆失笑。李恪指了指前,轻声问赵柏:“那些个豪杰皆在戏台子上吧?” 赵柏笑着点头:“连着几日都在争辩,来的究竟是你还是赵扶苏,为此我还与项籍作搏来着。” “搏什么?” “东武,厝县。” 李恪哈哈大笑:“看来我才出场,便为你取了二城,赵王打算如何赏我?” 赵柏眼珠子一转:“大赵领国上将军,如何?” 李恪颇不屑地耸一耸肩:“平白降了一爵,小门小户当真叫人提不起兴致。” 两人对视又笑。 笑完了,李恪引路,赵柏随行,一群人连带护卫,乌涣涣踱往二里外会盟高台。 眼见地方越近,兵甲越齐,但那些兵甲各色皆有,指令呼喝也带着各处的俚语口音,显然非是一国麾下,而且数量也不曾比李恪随身多上太多。 这种会盟,诸王随护在两千以内都是正数,狴犴有专人统计各国军饰,既然没有示警,说明至今也没有超过这一数的势力。 李恪与赵柏悠然自得,谈天说笑。 赵柏说他已经有三子一女,特别是巨鹿才娶的王后戚懿,本是感她护国之坚,谁知养开了,居然是个天生地养的尤物,而且短短几月就怀上了。 若是生个儿子,赵柏就有了嫡子。所以这家伙已经开始纠结,究竟是等儿子一出世就立太子,还是等教养出样子,考虑几个人选再定太子。 李恪劝他早立,而且不是太差就该从一而终,理由也很简单,似他这种不靠谱的都能成为大赵圣王,足可见王做得好不好,和天赋的关系半点不大。 赵柏气得嘴歪眼斜,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立太子的事,只要戚懿生出男丁,就操办典礼,举国同庆。 说话间,二人来到盟台,拾阶而上,只见诸王就坐,旌旗挥挥,可是李恪的脸当场就黑了。 诸王旗帜自背而南,以楚打头,二位空置,其下赵、汉、齐、燕、韩。 坐次也很有意思。 项籍一人高居主座,大马金刀,其下右席俱空,左席空首,各三二几,刘季孤零零坐在左次,隔着位,是李恪不认识的韩广和韩信。 各国能臣端坐于诸主位后,项籍见李恪上台,凭着膝坐着大手一挥。 “今日天下尊荣聚会,孤喜甚,请武安君并大雍勇士就席!” 李恪只淡淡笑了一声:“抱歉,朕不乐意,归营。” 第七八二章 渑池会之五,次日 夜,楚营。 项籍黑着脸坐在帅帐,每忆起今早李恪甩脸的那一幕,就恨得咬牙切齿。 楚人好盛名,而六国合纵正是项籍一生之巅峰,超越乃祖,使芈项氏终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姓氏之一,再不是往昔纯粹的人臣。 但李恪把他的脸面剥得一干二净,且是当着六国群英之面,没有半分犹豫。 他能感觉到,这不止是礼节之争。 李恪看不起他……背倚着两百万雄兵临关,李恪依旧看不起他,那一声朕似在昭告,这世上唯有李恪认可才是天选,余者,皆蚍蜉耳。 可笑的是,说好的六国合纵,说好的七国谋恪,当李恪今早真的做出这种挑衅之举时,居然没有一国敢言行刺。 刘季事不关己,二韩低头伏小,赵柏跟着李恪扭头就走,田巿……这个没主见的小子倒是不想走,可被田荣低声一喝,连声都不吱就下了盟台。 楚为长耶?雍为长耶? 想到这儿,项籍的心火又一次燎起来,他捧起酒坛大口地灌,直灌到酒液全无,才狠狠一掷,把酒坛砸得稀烂! “何时行事!” 堂下英布、桓楚、龙且、吕臣四大将齐齐出班,单膝于地:“但有令下,必斩其头!” 项籍恶狠狠盯向范增:“亚父,孤的心在烧!” 范增苦笑了一声:“王上,谋恪之事,事在必行。然您不曾见今日诸国之反应么?他们在犹豫……” “有甚可犹豫的!区区一个不通武艺的废物,如其当面,我便是背缚双手,亦可斩他!” “想来武关之下,刘季也是这般想的。” 此言一出,项籍怒喷出一口酒气:“假父何以长他人志气!” “志气?”范增看着项籍,恨铁不成钢,“若武信君尚在,必不会如此无智。” “伯父?” “二十七万健勇,俱是南阳、陈地的好汉,刘季谋有萧何、张良,武有周勃、樊哙,军有曹参、灌婴,便不如楚,亦是人才济济,如雨如云,可结果呢?” “武关一战早已传之于世。东拼西凑的两万四千卒,凭一死关杀伤十万,全无花哨。商县原野万五机关,半个时辰斩六万,两万骑,八千车,折损殆尽。还有陈平的夜袭……六千杂骑俘虏四万,刘季仅有万人逃汉。” “何也?被打怕了,打毁了!王上可知虫达死了?死于乱军,是生生被跑散的骑卒踏死的,草芥虫豸一般!王上还道在他面前勇武有用?王上还道与他当面,势众可依?” “李恪!不能敌!” 项籍生咽了一口唾沫:“当真……不能敌?” 范增惨笑:“战,不能敌,政,不能夺。若其不是一个血肉活人,我等早该自缚去咸阳,还能免一场生灵涂炭,这世上总还能有几人夜来梦醒,为我等垂两滴干泪,如此而已。” “那他们为何还要犹豫?今夜!今夜孤便聚齐子弟,破其营,斩其首,如何?” 范增疲惫地站起来:“若王上今夜斩成了李恪,臣为大楚备棺。若王上今夜不成,臣为王上备棺。臣,告辞。” 项籍呆呆地望着范增出帐,头也不回,一时间,怅然若失。 汉营。 刘季于营中,聚张良、萧何、曹参、周勃四人谋事,他人皆不知。 “诸卿皆孤肱骨,不知对今日李恪之言如何看?他可有意称帝?” 张良摇摇头:“若李恪要称帝,早称了。他的朕乃摄政领国之意,待端月雍王扶苏称二世,便不会再用了。” 刘季长舒了一口气:“今日之见,怕六国难同心,李恪难谋。” 萧何拱手曰:“王上,六国之心不必虑,概因除斩其人,别无胜法,谁也不会坐以待毙,便是赵王柏亦同。唯今之首要,王上需沉住气才是。最好有一两国谋成,我等能隐于事后,待雍、墨复仇之际,再以附翼之势谋下几郡,才于国有长远。” “投扶苏?” “国争无正邪,何不可呢?” 刘季大笑三声:“老成谋国!卿看项籍可还能忍?孤是否要再添几把干柴下去?” 张良淡笑道:“过尤不及,王上今日便有些过,还是得谨守着些,免得那匹夫警觉,坏我等算计。” “可也。” 赵营,齐营,燕营,韩营……人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人人都在担忧明日,亦忧明年。 月落日升。 诸王早早来到盟台,见今日之盟台大变,正席两分,左属楚,旗帜翻飞,右空置,旗杆亦无。 其下右赵与汉对,左燕与齐对,韩独列,居左之末,右三空。 韩王信脸色登时涨红,可惜国微言轻,唯有闷不吭气入席垂首。 其余几王一一就坐,刘季淡淡瞥了赵柏一眼,在入席之前轻声问道:“赵王与武安君相亲,不知今日坐序,武安君可能满意?” 赵柏冷冷一笑:“楚国范增,空有偌大的名头,其实蠢极。他以为大兄昨日争的是尊卑礼序,却不知大兄真要的东西究竟是甚。” 刘季挑了挑眉:“武安君要甚?” “渑池之会……啧啧啧,此国之盟耶?亦或是……官匪议耶?” 说完这句,赵柏便闭口入席。 刘季想了一会,失声一笑,也入席,径自就闭了眼睛。 食时过半,陈旦晃晃荡荡独上台来,拿眼角只是一瞥。 “大秦武安君,假国尉兼领国上将军,大雍相国,兼讨逆上将军口谕,朕还是不乐意,你们自便。” 话音一落,旦当着六王的面啐一口在盟台,转身即走。 诸王呆呆看着这一幕,看着看着,猛听到一声暴喝:“李恪!孤誓杀你!” 项籍不出所料地暴走了,赵柏看着笑话,刘季藏着期待,田巿、韩广、韩信噤若寒蝉,唯恐稍有举动,就成了这头暴熊的泄愤目标。 范增皱着眉坐在项籍侧后:“子房,恪那小子究竟是何心意?当真准备些许脸面也不予你我二人?” 张良无所谓耸了耸肩:“他在武关劝我投诚,我未从他,从那时起我二人便是陌路了。如今台上能称与其近者唯三人,荣君是门人,赵王算兄弟,范公乃长者,范公问良,不合适。” 田荣大咧咧起身:“我墨尚同,同取上,不就下,我说不了先生,亦不必问我。” 范增由此望向赵柏:“赵王,明日盟台由赵来摆布,可行?” 赵柏不说话,张耳接口:“合纵长有令,赵自不敢辞。只是我家王上心思之法或与诸盟有不恭之处,若诸盟怪罪,赵何辜也?” 齐、燕、韩皆把眼望向范增,范增轻轻推了推项籍。 项籍咬着牙沉默了良久:“会盟事重,孤……不怪也!” 刘季当即拱手:“劳赵王费心,汉附楚王意。” 田荣笑一声,田巿当即闻弦:“齐不敢罪,听凭安置。” 韩广与韩信对视一眼,皆叹气:“谨从命。” 赵柏这才起身离席,向诸国拱手一环:“待明日,列位会见着大兄的,告辞。” 第七八三章 渑池会之六,口舌 清早,李恪起身。 昨夜渑池县令来大营犒军,只是些酒肉也就罢了,居然还带了二三十个美艳歌姬,说是要慰藉将佐长夜…… 李恪气得,险些当场罢了那破县令的官。 他突然发现,三载民乱毁掉的远不止大秦僵化的政治制度与政治格局,那些被李恪视作触手与兵将的雍商们横行天下,顺便也教会了官员们一种叫作“便宜行事”的特殊技巧。 改掉刻板,严谨,斤斤计较,唯律是从的旧时官风不见得是绝对的坏事,因为李恪所需的服务型政府想要合理运转,本就需要一定的灵活应变。 但在吏治缺失,各种约束与监管皆鞭长莫及的特殊时期,这种转变绝对称不上好事。 媚上必有欺下,肥私定然损公,待天下局势稳定之后,这些留在关东御土的官吏都不可用了。官场的风气一但养成,唯有矫枉过正,才有些许扭转的可能。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其实是李恪在大雍施政的牺牲品,甚至于待关东风起之后,会有很多连牺牲品都算不上的坚贞小吏被枉罪,他们只是单纯的祭品。 也正是因为由一个媚上的县令想到了这许多,李恪昨夜没睡好,一觉醒来,睡眼惺忪,他把蒙冲与应矅唤进帐,一面洗漱,一面问话。 “冲君,周遭有无动静?” “百里之内未见敌踪,与王师的联络也无恙,各方皆安。” “皆安?”李恪奇道,“为何昨夜旦巡营时见到几个受伤的士卒?旦说有一人是弓箭伤,好似伤了左肩吧?” 蒙冲全无犹豫,郑重点头:“三人死,九人伤,伤皆轻伤,无有大碍。” “竟然还死人了?何事?” “斥侯在渑池南四十二里寻到一处两三百人的山贼,我见相国近些日有些疲乏,便不曾报,擅令麾下军侯引兵剿了。” 李恪失笑了一声:“你是卫尉,处理这等小事本在份内,何来擅令?叫将士们好生将养,这场会盟像出闹剧,挨不了两日了。” “嗨!” 蒙冲铿锵而走,应矅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欣赏:“冲君不卑不亢,果绝任事,有大将之风。” 李恪不由笑了声:“蒙恬一手培养出来的军中干才,若是不任,蒙恬不会力荐给王上,王上此番也不会把我等安危交予他。” 应矅点点头,开始助李恪束发更衣。 今日晴明,风却颇大,李恪换下一身累赘,深衣大氅,暖玉束髻,只一根木簪穿发而过,看起来翩翩风雅,干净利索。 腰带上的配饰也一道减了,止启夏,印囊各占左右。四枚金印都收在玄黑色的锦囊里,以二指宽紫绶相束,藏在大氅下头,隐隐绰绰,难以分辨。 似这等盟会,一应衣着皆不能随意。 出关时李恪全套朝服,那是因为为人臣者,尊荣谢主。 之间一直不变衣饰,是为了在对手面前显之以贵,用外物彰显身价,温养气场。 而今天突然换上随意的常服,则是为了表示他不将会盟对象视作同级,唯上面于下,才可以不拘礼数,才需要表达亲和。 换句话说,在没有换下朝服的首日,无论关东诸王在会场的布置上有多低三下四,李恪都不会入席,因为状态不对,时间也不对。 而今天是对的时间。 有所谓事不过三,若诸王们今日还拿不出让他满意的布置,他会离场,单方面结束这场可笑的盟会。 穿戴整齐,李恪跽坐在席上,指了指自己身前。 应矅跪坐下来。 “听闻昨日他们推举了赵柏来做会场东道?” “确有此一着,昨日下市,赵卒便替了楚卒,正理此事的是冯劫。” “一个大秦的勋贵,一个机灵的小鬼,他们合力将会场作成了何样?” “围幔皆撤,无遮无拦。席分东西双面,西席空,一列,五座,东席满,主座六,依序楚赵汉齐燕韩。就连台上的一字国旗都替下了,换上了各色王旗与联军将旗。” 李恪挑挑眉:“他做得这般彻底,项籍岂不是要疯?” “谁知道呢?弟子昨夜让廉去探了下楚营,虽不曾近,却听了半夜的摔砸声。” 李恪忍不住噗嗤一笑:“罢罢罢,既然他们诚心诚意地邀了,我等就大大方方地去,看看能不能好言规劝,把他们劝回各自家中待死。” “唯!” …… 食时,三刻,李恪领头,秦雍使团十余人扛着两面大旗首度与会。 李恪、旦、蒙冲、沧海、应矅依次序入席,四位狴犴插摆好旗帜,弧行背手昂立到李恪身后。而四位狴犴营副则墨袍长剑,各坐到四人下首。 另一面群星璀璨,每国皆六七人,以王为首,将相次之,依序排到了王相身后。 过程虽说屈辱些,但他们毕竟把李恪缴上了盟台,诸王心里不由都有种舒了气的感觉。 这不是没意义的。 会盟是会盟,谋恪是谋恪。此后无论谋与不谋,成与不成,今日在盟台上达成的协议都是世人认可的东西,背盟之人会遭唾弃,说有用也有用,说无用……也着实无用。 身为今日东道,赵柏清了清嗓子。 “今日群英会渑池,乃是百年之中此台所历又一盛事。渑池会英雄,此地古能生英雄,今日列位亦是英雄。” 很是中规中矩的开场白。 赵柏与项籍都是年轻一代的王者,与李恪身处同时,在群雄中属于新生代。 然而三人却各有出色,在群雄眼里,赵柏无疑是最会说话的那个。 岂料李恪嘴角抹起一道笑:“渑池产英雄么?是自刎在渑水的楚逆周文,还是那个逼昭襄击缶的蔺相如?” 赵柏翻了个白眼,很正式道:“武安君何以说笑?周文破函谷入秦川,乃是先烈。然其惜败于暴秦爪牙,说英雄还是有些不足的。” “纵三两流民,搅天下安宁,后败于骊山刑徒之手,亡退千里。直到败无可败,或是畏惧秦法严厉?造反嘛,旧秦律夷三族,确是吓人了一些。反正他是畏罪自裁了。”李恪似笑非笑看着赵柏,“以此等人为先烈,柏君对自己的要求有些低啊。” 项籍眼珠子一突,才要拍案,一旁的范增嗯哼一声,轻声道:“静,观其变。” 赵柏看项籍不起,别人也不起,只能硬着头皮自己起:“武安君,函谷险关护秦数百载岁月,历战无数,能破此关者可称名将,麾下之兵卒自然勇卒。世无章邯,则周文灭秦矣,若此等人不为先烈,何可为先烈?” “函谷险关……”李恪摇着头,突然点了刘季的名,“季军,秦关百二你也攻了,你觉得朕是守关时难对付呢,还是弃关时难对付?” 刘季愣了一下,摆出痞笑:“武安君在哪都难对付,与关无尤。” “不愧是仁义沛公,说话滴水不漏,朕不为难你。”李恪由衷赞了刘季一句,朗声言,“军事本就天时地利之属,三分谋,七分运。破一座死关便能称名将?难怪区区三年时间,这天下的名将比当初二百载战国还多,原来是便宜了。” 这下项籍再也忍不住了。 三年民乱,他长时间雄居名将榜首,直到这两个月才被该死的沧海君碾压式超越。李恪句句撩拨他的底线,试问他如何能忍! 他拍案而起:“李恪!今日相王耶!逞口舌之利耶!” “这就怪了呀。”李恪冷冷一笑,“原来今日竟是诸逆相王。既如此,你等请朕来,所为何事?” 郑重其事…… 新书发布! 新书《重生日不落当海盗》正式在起点网发布,依旧是以正史为依托的演义故事,开局放在1775年的英格兰,主角是一个海上商人……私掠商人。 很诚挚地邀请大家移步一观。 首先,为了庆祝新书发布,《大秦钜子》明天会有五更,更新时间是9:00,12:00,14:00,17:00,20:00,后天开始继续保持一天两更,朝九晚五的节奏。 附带一提,新书也是朝九晚五,我喜欢这个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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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国眼中,这场会盟是真实的,甚至在赵、汉、齐、燕、韩这五个暂列在天下三流甚至末流,基本看不到问鼎希望的王国眼中,会盟中的李恪比最后注定死掉的李恪更有吸引力。 他会死,可是他身后的墨家,遍及大雍的工坊,富可敌国的商会,无一不是咸鱼翻身的最佳机会。 至于这些势力会不会因为李恪的死与诸国成为死仇,乃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冤有头债有主,最大的债主在雍国,随时可以抛出来,其次的债主在大伙心里藏着,且早早的就已经达成了共识,足够了。 历史证明,人的仇恨有其极限,而一个势力的仇恨极限,往往比个人要低得多。 李恪很快就证明自己是一只合格的聚宝盆。 心思最单纯,根本不知谋恪为何物的赵柏和田荣已经率先走出了第一步,墨家将与赵、齐两国合建墨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圈子,诸国在眼红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在赴会之前所抱持的念头。 杀掉李恪之前,哄着他。 然而鲁莽的项籍正在一步步毁掉他们的机会。 第一日,李恪弃盟,诸国智囊还跟各自的王上分析,此乃权谋之术,不必在意。 第二日,李恪又弃盟,责任全在楚。 范增就是看清了这点,才强忍着屈辱,放下合纵长的尊荣,把东道之势让予赵,以此才平息诸国的怒火。 第三日,赵柏表现出色,李恪临盟。 大伙正憧憬着与李恪谈笑甚欢,在说笑间达成一项项价值连城的协议呢,项籍又跳出来了。 不就是开口楚逆,闭口楚逆么?不就是随口diss了一句当世名将么? 区区脸面而已,你激动个什么劲! 真以为脸面能当饭吃? 还相王? 人李恪是带着大秦皇帝的威势来的,口里称的是朕,旗上系的是玄,跟你一个戴草帽、穿草履的孤相什么王! 而且咱不是反秦的么! 在这冲天的怨气里,李恪冷声直斥:“既如此,你等请朕来,所为何事?” 诸王急了。 韩王信看着燕王广,燕王广看着齐王巿,齐王巿一如既往低头红脸,于是燕王广只能偏头去看赵王柏。 正好刘季也看着赵柏,一双大眼睛眨巴着无辜的光。 你是东道啊,得想法子。 赵柏已经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硬着头皮捧哏了…… 他咳嗽几声:“大兄……” “公事无私交,柏君自重。” 好么,这话甚至都不是李恪说的,居然是沧海那厮嘴里蹦出来的。 赵柏耸耸肩,歪着头:“武安君,相王本就是会盟诸议,与雍有关,而与秦无关。楚王言及相王之事,不过是想您明白孤等抗秦意志之坚,便是斧刃加身,亦!矢志不渝!”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人坐直了,调变正了,连声音都铿锵起来。 “今日,孤等反秦义士于渑池盟台会盟相王,请大秦为此见证!大秦领国上将军,您可敢直面这天下苍生之志么!” 若不是仪礼所拘,诸王简直要为赵柏的应对喊出一声彩来。 李恪走不了了! 萧何轻轻戳了戳刘季,刘季哈哈大笑,第一个起身抽剑。 锵一声宝剑出鞘,他右手握柄,左掌捏刃:“此剑曾随孤有斩龙之功,亦承及孤灭秦之志!自今日起,孤名为邦!邦者,以身许国,以身负天下,誓死不违!孤,汉王,刘邦!” 一字落地,刘季唰一声抽剑,鲜血如泉涌般溢满手掌,可他却浑然不绝,立在台中,含笑伸掌。 赵柏振奋地第二个站起来,抽剑,握剑:“孤誓灭秦,不为家人,不为权柄,惟愿天下大地,再不受暴秦苛责!孤,赵王,赵柏!” 唰!两只染血的手掌叠在一起。 第三个是韩广,抽剑,握剑,只是老粗出身的他实在没那么多花哨,只能红着脸:“天地为证,孤誓灭秦!孤,燕王,韩广!” 唰!三只染血的手掌交叠。 第四个是怯怯懦懦的韩信,第五个是不情不愿的田巿,五只血手叠在台中,一半人看着李恪,一半人看着项籍。 项籍的脸红得滴血,可在范增的再三催促下,他最终还是强忍着站起来,锵一声抽出吴钩。 “此剑载项氏三代之荣耀。孤大父项燕,伯父项梁皆执此剑,亡于秦手。今孤立誓,或孤死,或秦亡,天无二日,世无二法!为明此誓,孤更名为羽。羽者,箭也,箭出杀敌,不中折己,望天顾之!孤,楚王,项羽!” 唰一声剑响,最后一只大手盖在血塔,六人齐誓:“天不灭暴秦,孤灭暴秦。今孤与同道共相王,若违此誓,天地诛灭!” 誓言一毕,张耳第一个反应过来:“呈盟书!” 盟书在诸王失血过多之前终于呈了上来,六人以项羽为先,一个个把血手印摁在末端,再戳上王印,以示盟成。 张耳彻底化身为司仪,站在一旁高声朗宣:“天地视之,万民视之,六国相王,暴秦证之。维!” 六人同拜。 “伏维!” 六人再拜。 “尚!” 六人三拜伏地。 “相王,礼成!” 赵柏站起来,抬手接过盟书,笑嘻嘻递到李恪面前:“大秦领国上将军,可敢留印,使天地共知孤等义举?” 李恪冷笑了一声,摘下印囊丢给旦。张耳忙上来,从赵柏手中接过盟书,捧着印漆去伺候旦戳印。 而趁着大伙的注意力都被这神圣的一幕吸引,赵柏悄没声跟李恪炫耀:“大兄,弟急智如何?” “嘁!你那剑多久未打理了?” “诶?” “最好立即以盐水冲洗伤口,且让人仔细查查剑上有无铁锈。若是锈未除尽……那么恭喜你,大赵很快就要有一个还未显怀的王上了。” 第七八五章 渑池会之八,惊起 雍王扶苏四年,十二月十七,渑池会盟第三日,亦即李恪临盟的第一日。 得益于赵柏的超水准发挥,以一己之力独斗上中两路,又有刘邦在下路猥琐打野,第一项共议便已让诸王在名望上赚了个盆满钵满。 六国史记:王与诸王会誓,诛暴秦,死不归,秦领国恪惶惶为证,不能自禁,呼:大秦今日亡!盟,始成。 这一日会盟就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成功气氛当中匆匆散会。 大家都忙着找盐水冲刷,一个个疼得呲牙咧嘴,却分毫不敢大意。 毕竟,诸王的命都是金贵的。 连世上最多智的墨夏子都说铁锈能杀人,他们就唯有坚信,铁锈必定杀人。 回归秦营,李恪一路眉头紧锁。 不小心着了赵柏的道,给六国相王做见证的事并不能算是重大失误。李恪之所以会愁眉,主要是因为今日之会,诸王带给他一种极强烈的违和感。 按照他与扶苏原本的猜测,这些草头王之所以会倾尽国力合纵来攻,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在扶苏登基前夕,逼迫他以雍王的身份与诸王相王。 如此一来,扶苏登基为秦皇帝,他们就具备了随时称帝,与大秦分庭抗礼的大义。 大义能决定很多事情,比如人心相悖,比如士子投效,其好处足以让诸国选择梭哈。 早先的发展似乎也是如此。 他们的邀约上明明白白写着扶苏的名字,是秦雍两廷聚智相商,这才把扶苏偷偷换成了李恪。 可今日临盟的情景却让李恪不由产生了一种错觉,除了项籍……现在应该叫项羽,其他几王与秦雍相王的愿望并不迫切,甚至于……似乎根本没有奢望过扶苏能够答应这个非分之请,也从未想过扶苏会真的参加这个会盟。 就如同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李恪…… 李恪仔仔细细回忆着今日盟台上的每一个场景,确实,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对扶苏缺席提出疑义,就连李恪刻意的试探都被他们忽略了。 你等请朕来,所为何事?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请过李恪,从头至尾,那份邀约上请的人都是扶苏,请的国都是大雍。 李恪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旦,若是你看上李家玉姝,却向严家提亲,会是为了什么?” 旦嫌弃地瞥了李恪一眼:“我与武姬相濡以沫,凭甚要看上李家、严家?” “我是说假如。” “假如……”旦认真地想,“我若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是对李家有非分之想,而非对玉姝有意。且,我如此做得先与严家密议啊,否则人才如我,严家真把玉姝嫁我,我该如何是好?” “与……严家串通……” 一声霹雳在李恪脑子里炸响,他突然明白了,明白那种不协调感从何而来。 若六国真正想邀约的人是李恪,那他们就绝不会邀约扶苏,寄希望于雍廷自己心血来潮,满足他们不曾宣之于口的念想。 大雍有六国的内应,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华夏级的广泛同盟? 亦或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价值并不高,无论是李恪还是扶苏,他们都能接受? 再亦或是,他们从未寄希望于渑池会盟,一门心思就是为了打这一场? 答案究竟是哪个? 身处群敌环伺,李恪不得不谨慎对待。 好的方面,六国不在乎来的人是李恪还是扶苏,这说明他们的要价不高。 但百万大军,于现在的六国而言绝对已经透尽了国力。商会那边传来消息,除了韩国,剩余五国都不同程度动用了自己的信用额度,赵国最高,齐国最低。 付出如此重大的代价,他们的要价居然不高? 不好不坏的方面,六国此番战意坚决,会盟本不在考量范围,之所以发起会盟,只为了在战前尝试一把,看能不能不经战事,通过谈判桌就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齐。 可是军力的优势在秦雍一方,地形的优势也在秦雍,他们凭什么觉得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通过一场谈判就可以令李恪双手奉上? 以上二者皆说不通,那么无论最后一个猜想有多荒谬,真相都是此项无疑。 政争升级了!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李恪,他猛停下来,沉肩,低声:“冲君,宫卫的将佐是如何拔举的?” 蒙冲呆了一下:“一部分是王上当年皇子府的卫士,另一部分则是自勋贵亲眷中择其优者,侍王伴驾。” “那不是五军中郎将的职能么?” 蒙冲苦笑:“大雍官阶本就与大秦有些许差异,这不是相国与王上一道商议的么,裁撤赘余,添置实业……” 李恪这才记起来,当年扶苏称王前,为了打破勋贵阶级对高级官职的绝对垄断,李恪特意说服他把郎官这个概念剔出了雍廷,只保留部分职能划入卫尉寺。 也正是为了预防这种变化对卫尉寺战斗能力的影响,同时控制卫尉不会变成第二个五官中郎将,他们才把本该属于卫尉寺的卫士军独立出来,组建了乌鹤敖领袖的王师铁骑。 天晓得,这种布置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对手设局的神兵利器! 李恪气急反笑:“冲君,你速回营,立即梳理一遍这些天的斥候路线,找出那些始终只由勋贵掌控的方向,派王上的旧卫士重新探查!曜!” 应曜从李恪的脸上看到事关重大,几步趋近,低头拱手:“遣两个营受冲君调派,与旧卫士同巡。” 蒙冲满头冷汗,声音断续:“相……相国信不过冲?” “你对王上的忠心我心知肚明。”李恪深吸一口气,郑重摇头,“但是此番,你,我,王上都被人算计了,雍廷有人要害我!” 蒙冲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若是我所料不差,那些人说不动你们这些王上的旧卫,但宫卫中那些勋贵……皆有参与。如此一来,那几条线便是险地,狴犴可助你,妥善用之。” “嗨!”蒙冲极尽全力抱拳一诺,“曜君,我们这便回营,我将那些勋贵梳理出来,你也在旁参详,以免遗漏。” 应曜重重点头。 李恪突然插嘴道:“还有,这些日子与王师联络都是谁在主责?” 蒙冲想了许久:“似乎……并无主责……” “自今日起,全数交予王上旧卫,不可再假他人!” “嗨!” “你二人速去!” 看着二人疾走的身影,李恪颓丧地抹了把脸:“旦,待我等回营之后,你与沧海马上把营中警戒提到最高,由狴犴封锁内营。机关算尽太聪明,我居然疏漏了政敌!” 旦无不担忧说:“恪,先莫着急,或许只是杞人忧天……” “是杞人忧天就再好不过。”李恪眼神迷离望着远处,“不管如何,待曜与蒙冲探过一遍,一切就都清楚了。” 第七八六章 渑池会之九,多疑 从商鞅变法到李恪强秦,大秦的军制始终处在稳定与细化的过程当中。 商君初期,大秦建新军,首成以步、弩为主体,车为主战,骑卒为辅的常军结构。 那时大秦贫弱,成军集于咸阳,且装备以硬脆的青铜为主。每有大战,皆发民役充军。 纠纠老秦,赤膊酣战,取敌剑甲,首级换爵的野蛮名号就是那时候闯下来的。 总的来说,那时的秦军勇而弱,可称猛士,却难称强军。 至白起时代,秦取二埕,秦军也迎来了其最关键的成军期。 楚人擅冶铜。夺取了楚的铜山和冶铜技术,咸阳将作迎来兴盛,秦弩、秦剑突飞猛进,吞并了义渠国后,北军初成。 至秦王政灭六国期间,大秦以常军为核心,民役为辅助的强军结构已备。 标准结构是一曲两千弩,两千步,战车八偏六十四驾,车骑九列百单八骑,并六驾战车。再以各级亲兵发挥将之所长,一曲兵力近五千数。 李恪出世,带给大秦的是更精良的装备与军制的细化,还有民役的进一步弱化。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南军。 屠睢从李恪之法,以剑、盾、弓并犰狳、豪猪两系机关改南军军制,仅保留少量车骑。 伐岭南初期,五十万南军基本是十至十五万常军辅之以三十五万民役,改革之后,民役得并入常军,成战卒,南军五十万的名号到那时才算名副其实。 紧接着改革的是北军。 与南军不同,北军未曾摒弃民役,也就是轻兵的配置,只是减轻了步卒的比例,扩大了常军的编制,同时,大量普及铁器。 至河间郡建立之后,得益于狼山将作攻克冲压技术,且大秦有了稳定的战马来源,第一代铁骑军成建。 从那时起,大秦构成了常规军与专业军两级分建。 常规军每曲以两千弩,一千重步,车二十四偏共百九十二驾,骑九十列共一千零八十骑。不计亲兵,一曲战兵共五千零四十人。 专业军主要为骑军,采用步弩编制,伍、什、屯、百将、五百、二五百,逐级分置,仅保留少量亲兵,不计。 这也是雍军的主体军制。 宫卫就是大雍的常规军,步、弩、骑、车俱全,能适应多种战事,而斥侯的工作,自然全数由军内的百八十列骑军承担。 蒙冲和应矅明列了所有百八十个骑列长,包括其上级二十位百骑长,二位千骑长,筛出与勋贵有关的全部人员,复盘其巡查路线,共找出北、东、东南、西南四个大方向,一夜急巡。 然而……没有任何发现。 这四个方向海晏河清,根本没有六国军队的踪迹…… 李恪与蒙冲、应矅商量了半天,依旧不得头绪,只能暂结为白紧张。 根本没有李恪假想中的广泛谋恪同盟,一切威胁都是李恪脑补出来的受迫害妄想? 真的是这样么? 按奈下心里的不安,李恪再三叮嘱蒙冲以旧卫主持与王师联络事,带着满腹的心事参加了第二次会盟。 连会上的议题都在宽慰李恪,今天的主议是商贸。 这是划时代的一日盛会,六个反王,一个代表天下正统的摄政领国,居然煞有架势地在一场正式的国际交流当中讨论起惯为人所不屑的商贾之事。 李恪很欣慰,欣慰之余又有无奈。 六国对商贾的价值并没有太深的认识,包括张良、范增、萧何、冯劫、张耳等智谋之士,关注的重点都集中在集商所的货品议价,以及商会对诸国的授信问题上。 这很正常。 两大交点都与钱有直接关系,一个可以让他们用有限的金钱买更多,另一个可以让他们用以后的钱买现在的所需。 但李恪不打算牺牲大雍,或是说以后大秦的利益,就清清嗓子说。 “诸位,其实你们的关注重点错了。” “错了?” 这一场,对商贾事一窍不通的诸王基本没有发言权,列国的发言权大体掌控在主管后勤与民生的丞相手上,而真正与李恪唱对台的则是联军的三大辎重长,楚之项伯,汉之萧何,赵之张耳。 “先说议价,大雍集商所的议价并不是官府主导,而是综合定价。”李恪清清嗓子,开始忽悠,“这个议价是怎么出来的?” “首先是原料。大雍掌天下生产,原料自然也来自天下。诸位主管各地……” “各国!”萧何更正。 李恪耸耸肩,萧何的坚持有其道理,经过了昨日会盟之后,诸国正经反秦,已经不再是流寇,而是反王。 所以从礼仪来说,大秦如今正确的叫法应该是逆王,这些国也是逆国,再称某境某地,只显得大秦没有器量。 李恪从善如流:“诸位主管各国商贾事,当知道集商所有一份料价表,是商团与诸国物物相易的主要依据,也是工坊收买物料的标准价目。” “料价,工价,利润,这是工坊环节。”李恪从虚空一摘,仿佛摘了一颗果子。 “集商所竞单,官府抽税,这是派单环节。”李恪又摘一颗果子。 “商贾送单,盈利,这是交易环节。”李恪摘下第三个果子,双掌一合。 “三环合一,便是现在的议价,官府不做任何干预。” 张耳疑惑道:“可我听闻,大雍在议价时会以倍翻……” “这是谣言!”李恪郑重其是,“甚五倍议价,三倍成标,这种谣言朕亦有耳闻。然诸位想,商贾贾物得利在其,价再高,官府也取不到中利,何必干预?此商贾奇货可居之法,唯利耳!” 他振振有词,说的话也叫人无法反驳。 商贾贱人耳,在各国都受歧视。听闻在雍国好些,可也仅高于归夷,与化入华夏的夷牧等同。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为国利损人,可也,但为区区商贾之利,损人而不利己,焉能无智? 看来,果是遭了商贾巧舌之道! 李恪微微一笑:“再言授信。” 众人精神俱是一震。 “授信是个新事务,列位都不太清楚其考量。首先,此是商会行为,非雍廷之行为,损、益皆商会自担,与雍无关,与秦更无关。” 项伯试探问:“那我等若是不予偿还……” “皆商会之得失,雍廷不会干涉。”李恪笑了笑,“然,商会之间多有联络,朕听闻其授信之事亦诸会共担,所以不偿,可能会使商团敬而远之,这也是商会能予诸位唯一的威胁,不值一提。”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怪。 放了早几年,这些商贾来与不来与诸国确无干系,可现在……似乎咬紧牙关也得偿啊。 李恪又说:“各国之授信,与国力,占地,往日贾事,每月与每年交易额皆有关联。譬如你六国,楚、齐、汉、燕、韩,自高而低,与国力相似,然何以赵高予他人?” 张耳皱了皱眉:“莫非,敖仓?” 李恪一点头:“敖仓一单,商贾获利良多。得之利,自授之信,列位想提升授信,与其说朕,不如想想如何完善商律,使商贾在各国往来便利,此两全其美之法。” 第二日,小事。会盟谈了一日商贾,最终共议,战为国事,不妨民生,无论战至何时,皆不得妨之商旅。 皆大欢喜。 会后,范增笑着宣布休会一日,明日由楚设宴,于会盟台宴请诸国。 这让李恪不由想起历史上的鸿门宴,心中焦躁更甚。 真的……是多疑了么? 第七八七章 渑池会之十,舞剑 昨夜仍未发现异样么?”赴宴之前,李恪仍不死心。 蒙冲与应矅齐拱手。 “为不打草惊蛇,我等不曾变动原有斥侯,只是以拉练之名,散出狴犴与王子旧卫秘查往来。勋贵所属皆无异样,与王师联络之责,冲君也交予旧卫了。”应矅答。 李恪奇道:“狴犴也参与斥侯了?” 蒙冲说:“原有排布不变,则旧卫不敷用,臣请狴犴相助,矅君这才将昨日二营派援于臣,再多,就无法顾及相国出入及内营防务了。” 李恪叹一口气:“如此说来,真是我多心了?” 正说着话,旦捧着一套丝织内甲入帐,与李恪一道手忙脚乱束在深衣下头,又在左臂扣上飞蝗。 丝织内甲是秘坊参照古法而成的纯手工品,因工艺复杂,费时费力,而且实用价值颇低,整个大雍仅制成三件,全套包括胸甲、臂、腿等散部,还有裙裳。 制作之时,工匠需要先融煅出以铜、金为主材的特殊合金,手工拉出近乎于蚕丝的金属丝,待冷却后经裁取,绞甲,软化等步骤,最终成型。 成型的内甲是锁甲的变种,薄却重,软却韧,耐劈砍、穿刺,同时对钝击也有不错的散力效果。 而它最大的特点是隐蔽,在按着李恪、扶苏和辛凌的身材量身定制后,贴合里衬,外覆深衣,不仔细看,根本不见半点端倪。 只可惜,李恪依旧不喜欢穿它…… 太重,皮索也膈应,李恪在那左扭右捏,旦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把他拍飞出三步。 “你干嘛!” “不愿着内甲,便着外甲!你是将军,着甲还怕人说不成!” 李恪艰难支起自己负重七八斤的胳膊:“内甲不适,你道外甲就舒适?” “那索性就不着甲!” “不成啊,今日东道是家传的摔杯为号,若是不着甲,我怕到时给你们添麻烦……” …… 不知不觉,时近下市,宴会的时候到了。 李恪留蒙冲在营里主持外探,进一步监控渑池周遭,又令应矅集合起狴犴一营百驾战车,随行赴宴。 不多时,盟台至,放眼望台下二里,到处是高举旌旗的铁甲强兵,一字排开。 其阵由中间排至左右。 龙且将楚铁骑左一,灌婴将汉铁骑左二,一看便精锐,再远左三燕车,左四韩车,俱是不值一提。 与楚骑紧临是狴犴的车位,钟离昧将赵骑右二,右三则是田荣设计,满满墨家设计感的乞丐版齐车,由齐将田庞将军。 此宴乃国宴,每家宾客都要遣精锐夸兵,人数不会多,五百足矣,但必定是手边最拿得出手的看板,也最能看出各国的实力。 仅从军容来说,秦雍以下,楚汉稳居第一梯队,齐赵次之,燕韩无力。 李恪被沧海扶着下车,迈着沉重的步子登台临宴。 今日是宴会,东道居上,尊者居上,所以排席又有变化。 左首是项羽,面东南,右首李恪并列,面东北,项羽以下刘邦、韩广、韩信,李恪以下则是赵柏和田巿。 每人带二至四人随宴,李恪只带了沧海和旦,这也是为了发生危险时,应矅可以在台下快速整军,接应李恪杀出重围。 氛围很热烈…… 台上歌舞升平,鼓乐奏响。 沧海难得不饮酒,抱着短戟闭目养神,旦老实不客气地推开主人备下的酒肉,笨手笨脚,给李恪架炉烹茶。 项羽被李恪的派头气得眼角直抽,恨恨道:“武安君,惧孤投毒耶?” “是。” 项羽怒极,一掌拍案:“孤于世,顶天立地,岂小人哉!” 李恪不屑地嘁一声:“你非小人,酒肉却不是你张罗的。范公,您是朕的长辈,朕的酒肉赐您可好?” 范增脸上一僵:“止一些迷乱的佐料,助性之物,不伤身体……” 宴上猛暴出一阵善意的笑。 赵柏没脸没皮地把自几一推,挤到李恪身边,只一撞就感受到内甲的坚实。 他面色一变:“大兄,莫不是收到消息?” 李恪淡笑饮一口茶:“没有消息,防患未然。” 赵柏翻一个白眼:“大兄也太小心了,今日带的甚茶?” “冬日自然饮梅,难道还饮桂?” “别说了!最近大赵百废,我迁回邯郸,内库中只寻到早春的忍冬,都霉了……” 李恪白了他一眼:“商贾之事我不管,相府有司贾,是奔。” “吕奔?那小子竟也能任两千石?” “你能任赵王,凭甚他不能任两千石?” “呃……”赵柏纠结了半晌,“我回国便书信他。若是不予我些好处,当年在河间的那些丑事,我定帮他抖得人尽皆知!” 酒过三巡,范增悄悄捅一捅项羽,项羽会意道:“孤弟庄,有美剑,今请舞之,以宴嘉宾。” 言罢,项庄起拱手。 整个宴会的气氛陡然怪异起来,叙者乃叙,乐者乃乐,但隐隐约约,都飘着一股心不在肝上的犹疑。 昨日,谋恪之人皆收到警讯,言李恪已生疑,宜速谋之。所以昨日会后,哪怕诸国还未取得最重要的护身符,即盟会之后的停战约告,但范增还是代表诸国发出宴请。 国宴配精兵,是整个盟会当中最合适的行刺时刻。 项庄缓缓抽剑,目光飘荡,在半空与李恪撞到一起。 他的心里猛就一抽。 李恪的眼神很奇怪,似回忆,似了然。 他原本与赵柏谈得正热,可这会已不再谈了。 陈旦原本在旁烹茶,这会也不再烹了。 沧海原本闭目养神,这会睁开眼睛,蛮横地隔开赵柏。赵柏似乎对此毫无准备,跌在一边,一脸茫然。 止舞剑而已…… 难道他早已知悉,自己要在剑舞时择机刺他? 李恪的脸上正满是阴郁。 项庄舞剑,后世人就算对这段历史一窍不通,也肯定听过这个成语。 语出……鸿门宴。 还真把渑池会拍成鸿门宴了啊。 李恪深吸一口气,轻轻抽掉了飞蝗的插梢。 项庄开始舞剑了。 手执吴钩,身似游龙。 他的剑舞得极好,不带半分烟火气,便是将军着甲,也显得轻灵跳脱。 宴中之人不知不觉停了吵闹,无碰盏,无喧嚣,只剩鼓瑟琴笙,一下下为项庄的剑打起节拍。 一柱香燃尽,李恪几乎要以为项庄舞剑是项羽宴客的保留节目,并不一定就非为刺杀而生时,项庄猛向李恪刺出了剑! 一剑刺出,翩若惊鸿!只眨眼已经跨过三步,吴钩略有些弯曲的异形剑尖转瞬之间近到眼前! 李恪想也不想就摁下了飞蝗的机簧。 铜梭激射! 撕碎袖角,正中木几!李恪身前的木几被整个掀翻,烧红的泥炉与沸水的瓦盆倾覆翻倒,尽数化作李恪与项庄二人之间的障碍。 这一击,宛若令枪! 赵柏身后的彭越纵身而起,跃过呆若木鸡的赵柏,拔剑斩击一气呵成! 旦锵一声抽出巨厥,叮一声挡,抬脚便将彭越踹飞出去。 惊叫起来了! 台上,乐师像无头苍蝇似乱跑;对面,项羽、英布、桓楚、周勃、樊哙,燕将韩渠、韩将周宾齐齐扑出;身边,冯劫与张耳拽着反应不过来的赵柏急速后退;再远些,田广面目狰狞拦住田荣,不让他支援李恪,毁齐大局。 世事百态杂乱地落在李恪眼里,台下应矅的急令破开空气传来。 项庄斩开了全部的障碍,发现陈旦刚刚踹开彭越,沧海已经向着冲势最猛的桓楚抛出银链。 他欣喜若狂! 骤然间,他看到李恪站起来,双眼冰冷,手臂高抬。 激发! 空气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呜咽,项庄下意识横剑,铜梭砸中剑身,剑身立断! 那铜梭余势不竭,砸断剑身,撕开皮甲,在项庄胸口轰出一个血肉大洞,把那精壮年轻的身体整个砸飞! “庄弟!”项羽目眦尽裂,一声惨叫。 可那引不起李恪半点恻隐,他转眼过台,赵王柏,齐王巿,韩王信,燕王广,汉王邦,楚王羽…… 李恪自嘲一笑:“我们走。” 旦一剑砸中彭越肩膀,放弃最后的绝杀一剑。沧海一戟扎中桓楚,猛一甩,用桓楚的尸体砸开周勃。 一前,两后,三人缓步下台。 才行几步,耳后忽起一声妖风,旦与沧海一齐转身下劈,劈碎来袭的铁剑。 可那剑来势太猛,便是剑碎,碎开的剑尖还是撞中李恪后心,破开衣物,露出底下金灿灿的内甲。 李恪趔趄了一下,沉吸口气,缓缓回头:“项籍……” “孤名乃羽也!”阶口的项羽单手扬起画戟,指向李恪,“孤在,你今日当死于此!” 李恪微微眯起眼。 会盟台高六丈,台阶三折,台下也是一团麻乱,有项羽在,这一路确实难走得很。 旦咬咬牙护到李恪身后:“恪,你先走,我随后来……” 李恪眉头跳了一下,还未吱声,沧海已经大笑着把旦拽了下来。 “会天下英雄,此等好事,岂有让予你小辈的道理!” 他边说边走,踏上五阶,手上猛地短戟一掷,发力一掀,便将那五六级木制台阶破坏殆尽。 他笑若洪钟:“项羽小儿!你一直等着我行事,可是还记得少年时那一摔之恩?” “一摔之恩,今日得报。”项羽沉肩,箭步,双手持戟,“你以命护李恪,奈何却是白费!台下孤有三千精锐杀五百,城下孤有三万雄健斩两千!便是这样也叫李恪逃出去,此去函谷,还有会盟六国备下的十万大军,李恪……插翅难逃!” 旦脸色大变:“恪,蒙冲!” “走……”李恪咬了咬牙,转身下楼,“很!好!” 第七八八章 渑池会十一,沧海 盟台下一片混乱! 应矅以五车护住台阶,剩余车驾列成半圆。 所有的战车都已经升起挡板,更有半数缷掉轮毂、车辕,化身一座座铁壳壁垒,成为阻挡左右进袭的核心支撑。 狴犴乃禁卫。 作为钜子身边最后一道守备力量,狴犴鲜有驾车作战的机会,可这却不代表他们软弱好欺。 他们是移动的堡垒。 除了已经广泛应用于秦雍两军的解体构架,狴犴战车在细节上进一步深化了重甲战车本身的埋阵战法。 其厢壁以坚木制成,外覆厚半寸的光滑铁板,防止攀爬。 且壁之本身高达六尺,挡板以齿状槽摇柄抬升,最高达一丈。 狴犴战车把上下车的位置设在车后,厢门可闭,内侧插梢,顶上盖有方型铜盖,防止飞矢落下,伤害乘员。 在这种壁高下,使用传统的长兵器作战显然不合适。狴犴卫士在车里使用连弩,五矢一匣,换矢方便。 他们以机关力统一上弦,分次击发,在八十步的射程,通过壁上的射口直射杀敌。 这种无缝式的防御和水泼式的进攻让狴犴成为最可靠的壁障,各路猛将对此极不适应,第一轮袭击中,便被狴犴反杀,损失惨重。 齐将田庞身中数矢而死,灌婴龙且武艺高超,也拦不住麾下精骑连连落马。 战况胶着,且隐隐是以少敌多的狴犴优势,他们用剿杀的方式撑开包夹,至百步宽度,五十驾车毫不犹豫,砸下机簧。 这时,沉默的李恪任旦搀扶着走下高台。 候在台阶边的应矅赶紧打开厢门,把李恪迎到车上。 李恪轻轻呕出一口血:“损失如何?” “现在仅有几个奴手伤死,但伤了马的已经转至堡垒模式,约半数。” 他们没救了…… 李恪神色一黯:“去大营。” 旦大惊到:“恪,蒙冲定是反了,这时候回大营……” “大营还有千五狴犴,还有铁甲营车。更何况,若是连宫卫也出手剿我们,凭几十驾车,我们逃不掉。” 命令即定,堡垒状态的狴犴猛泼出一波箭雨,在短时间里射空矢匣,趁着攻方仓皇逃避,五十余驾完好战车起速而走,直奔秦营。 盟台上…… 沧海喘着气,谨守在那窄窄的楼梯上。 他的脚下有樊哙的人头,英布则捂着断臂瘫在远处,周宾、韩渠死无全尸,止他一人,便让这天下的英雄不敢寸进。 他看到了狴犴远去的尘烟,脸上的大口子配合大嘴挤出畅意二字。 “项羽小儿,你预备在这群庸货后面躲到何时?你想杀的李恪……可已经走了。” 项羽挣开范增的拖拽:“孤承认,李恪之军强悍无匹,然孤说过,他当死,你……亦当死!” 一声爆喝,项籍猛扑! 他自上而下俯冲,锋锐的画戟撕开空气,其速之快,竟激起尖锐的轰鸣! 沧海哈哈大笑,双手双戟,交叉斩下! 一击! 噗! 浓稠的血浆哗一声溅满台阶,沧海静静看着自己胸口骤自颤动的柄,抬起头,咧开笑。 项羽仰着颈,顶着锋锐的短戟,脸色铁青:“你,何以,不斩!” “某一世任性,想杀便杀,不愿杀,便不杀。方才,某突然想让李恪来为某复仇……他太忙,有这段仇,他才不至于……遗忘了某。” “沧海!死矣!!!!!!!!” 惊天的呼声直透云霄,传给了远处疾奔的李恪,也惊醒了近处呆滞的赵柏。 赵柏的眼神渐渐凝聚,看着冯劫,难以置信。 “你们……背着孤,谋大兄?” 冯劫避开赵柏的眼睛:“王上,李恪不死,赵国无路……” “你们背着孤谋大兄?” “王上,私情岂可滥公义……” “孤管你是公义还是私义!”赵柏一把挣开冯劫,愤怒得面容扭曲,“是哪个蠢货出的出意?是哪的癔想让你们以为大兄可谋!” “雍……雍严骏……” “那他何以不谋!” “他为我等献了请君入瓮之计,间了蒙冲,还将李恪迫来会盟……” “我是问!他,何以不在秦雍谋人!” “这……若是事败,或夷三族……” “他的三族!与你我何干!”赵柏浑身发抖,难以自制,“谋大兄……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兄只可谋其疏!” “会盟是用来做甚的?”赵柏的眼扫过滞后的文臣们,“在大兄心里,天下从来都是想取便取,我们裂土,他不在意,我们强国,他心唯喜!此番与他会盟议事,我们轻易能取到器物,取到墨坊,三年休战,养民生息,他皆会予我们!我们该做的是趁这三年强国练兵,分间他与扶苏的关系!谋?刺?若欲死耶,何不自绝!” 或许是赵柏骂得太狠太烈,韩王信忍不住反驳:“我等今日几十倍兵于围他,他岂能有逃脱之理?” “韩王信……听闻你用三千金卖了张良,如此擅贾,何不去雍国从商?” 韩王信面色登时涨得通红:“小子嚣张!” “于你这种蠢物面前嚣张何妨!”赵柏寸步不让,争风相对,“你道大兄是谁?围他?” “会盟,敌阵也!他既来,便有自保之法!陈旦、沧海皆与项羽相若,短兵进不得他身。狴犴乃墨军禁卫,刀枪破不得他阵。便是你我有法使狴犴耗尽锋失,他还有甚后备,你摸得出?墨家机关神异,你算得到?” “欲谋大兄,唯在秦雍!那严骏何以不行?就是因为于他而言,大兄能杀则杀,不能杀,他也能祸水东引,使我等承兄之怒火!” 燕王广冷声道:“我等反秦,岂惧死耶!” “我等倾尽国库聚兵百万,是为死耶!”赵柏一口啐在燕王柏脚下,横眉直视向台上芸芸的谋臣,“一个个自度千百里才情,居然争着抢着为人箭簇!何愚也!”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台下龙且一脸丧气跑上台来,挑眉看了眼站而死的沧海,抱拳而禀:“禀王上,军师,锐士破不得战车,李恪走往秦营,他走得……分外从容。” 赵柏惨笑连声:“越,召集军士,回师邯郸。” 彭越捂着胸口杵着,进退不得。 项羽弃开戟,大步上台:“赵柏,此番合纵只为谋恪,你赵先走,欲为天下敌耶?” “项羽,你要攻,便来攻!此战过后若你还活着,孤定去彭城寻你!彭越,走!” 彭越知道,赵柏是真的去意已决了。他咬着牙捡起剑,推开堵着台阶的沧海,当着诸王的面把赵柏抱过缺口。 下台,登车,赵柏眼神迷离地望了眼犹在顽抗的狴犴堡垒:“你们是如何得知严骏要谋大兄的?” 张耳低着头:“严骏有一族弟,与劫君旧识,他带了封信来……” “严骏亲笔?” “是……” 赵柏深吸了一口气:“孤若早知此事,定以信迫严骏在雍国谋大兄。他若不从,孤便将信奉予大兄,亦能换天大的好处。奈何……归邯郸吧。怕是不出半载,大兄就该领着大军来平天下了。” “王上可能多虑了。”冯劫突然说,“前夜蒙冲来告密,臣问过蒙冲,得知他此番为李恪护卫,严骏不曾言。” “那是何人谏的?” “无人,乃雍王自决的。” 赵柏的眼睛闪了一下,想笑,又强忍住:“凡属赵卒,一个都不许留下!若孤是大兄,这一次,真的要大开杀戒了……” 第七八九章 渑池会十二,砥柱 一路为战,一路奔行。 所有狴犴战车都升起了挡板,在奔驰中反击杀敌。 时常有战马伤死,每到那时,车士便毫不犹豫砸下机括,弹掉车辕、车轮,任由车厢在草地滑行,滑到哪处便战到哪处。 至于车辕上的驭手,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车队疾行出十里,在当面杀过来另一群狴犴,一轮突击冲开围剿,与李恪几人汇合一处。 李恪面无表情从车上下来,用最快的速度换乘到随行的铁甲营车,旦与应矅共同驾辕,将领车队赶来的伍廉随李恪坐进车厢。 十六驾营车居中,三百三十二驾狴犴呈梭型组成护阵,片刻不停,直行向西。 车厢里,李恪封住两壁舷窗,听着车外隐隐约约的战杀之声,亲问伍廉。 “蒙冲不曾为难你们?” “他不敢。”伍廉整张面皮都在抖动,“这个厚颜无耻的逆贼都说了,整个宫卫皆与他共谋,且就是怕先生事先察觉,勋贵的斥侯方向上全无伏兵!” “知道我会怀疑勋贵?看来背后有熟悉雍廷的高人指点啊……” 伍廉咬了咬牙:“蒙冲似反又未反,先生,赵扶苏……” “我不知道……”李恪迷茫地摇了摇头,“蒙冲很自律,一贯与雍廷各方无甚瓜葛,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便是扶苏与蒙氏,但蒙氏早被赵高夷了三族,蒙恬应该也死了……” “先生,不可不防啊!” “我知道。”李恪转身掀开车头处的一块小小盖板,轻声令,“旦,矅,王师不可信,乌鹤敖也不可信了,我们不过陕县,支撑得住便直驱函谷,撑不住……去砥柱山。我看不清战况,你们自决。” “嗨!” …… 李恪陷入了一张绝无仅有的超级大网。 冲出营区,三百里长路,四面八方有超过十万车骑向着小小的狴犴汇集,大营的方向还有两三万个赤目喊杀的追兵,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李恪看不到,却几乎能报出数目。 楚五万骑,汉两万骑,齐两万骑,赵万五骑,燕一万骑,韩三千骑。 这些是诸王,以及他们在历年兴衰中所继承下来的势力自雍商手中购买的马匹数量,多是健壮的驽马,少量战马。 其中减去了大规模的明确战耗,不计入其余途径损伤,但同样也没有记录抢夺、征民等旁的进项,相府估计,这个军畜数与各国掌握的军畜总数偏差在三万匹内。 现在它们全被武装成战车与骑卒,成为追击狴犴的主要力量。 李恪知道他们没有拆掉狴犴战车的能力,但他们能损伤狴犴的战马。 便是不考虑机动力的损耗,他们还能把李恪的去路堵住,用最蠢笨的法子,一台一台拆开狴犴的堡垒,处刑车里的墨者。 每台狴犴仅有百匣弩矢的备矢,算上每人二十枚,一车百枚的散矢,总数也不过六百枚。 一矢一卒,狴犴车士们也很难把这些追兵全部杀光,而追击战中,弩矢的杀伤效率可以达到十矢一命么? 车厢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李恪皱一皱眉,又掀开挡板:“旦,如何?” “燕、韩联军堵在道上,数破万骑,堵而不攻。狴犴一时难破。矅已命转道砥柱,在变向!” 正说话间,李恪猛感到一股向左的大力偏斜,伍廉眼疾手快扶住李恪:“先生小心!” “无妨。”李恪坐稳,合上挡板,整理衣物,“他们不愿让我们去陕县,是乌鹤敖可信,还是与蒙冲一样,虽谋我,却不愿亲自下手?” 没有回答。 战况越来越激烈了。 楚骑、汉骑、齐车轮番冲击,一波波荡过狴犴的梭阵。 手执长兵的士卒想把兵器戳进奔行的轮毂,但狴犴的轮毂设有铁壳轮甲,令他们束手无策。 手执弓弩的士卒想以箭矢射击奔马,但奔马身上有厚重的马甲,仅有前胸、额头等少数区域裸在外头,行进之中极之难中。 还有猛士在将领的喝命下超前上来,意图像燕、韩联军那样堵住狴犴前进之路。 但不同于燕韩完备的阵线,临时布起的拦阻薄而散,人马皆缺。 面对少量,狴犴便舀出矢雨,碾压而过,偶有多些厚些的,便会有四五驾战车想也不想化身堡垒,直接将战车变作重锤,将一应阻碍砸得稀烂。 梭阵直冲砥柱山,无可抵挡! 二三里外,项羽等人铁青着脸死盯着横冲直撞的狴犴车阵,范增拿着腔调,阴阳怪气诘问蒙冲。 “蒙将军,何以让李恪的死忠轻松与其合股?您若是阻其一二……” “我领的是雍军。”蒙冲的声音像死人般全无波动,“士卒无知,我与麾下可哄,可骗,但若让士卒与相国之军刀剑而向,结果就是相国将接掌宫卫,凡谋他者,皆会授首,死于亲信卫士之兵。” 范增不置可否笑了笑:“本该是王之死忠的宫卫……啧啧啧,老夫今日方知,中陵君何以不顾一切,只要除掉李恪。” “中陵君?”蒙冲眼神一凝。 “蒙将军竟不知耶?”范增恍若惊觉,急忙忙岔开话题,“李恪不去函谷,不往陕县,全军直直向着大河,莫非在干枯的大河上,他还藏了有伏兵?” “他不是去大河。”蒙冲眼一闭,“来时我等定了三套方略,若函谷、陕县皆不可往,他会去砥柱山。” “为何是砥柱山?” “砥柱山高、陡、平直,狴犴战车可次第攀山,层层设防。当时的计较是,若能守住十日,函谷之军再迟也当至了。” 范增深皱着眉:“当真会如此简单?李恪……会把自己投入死地?” “相国之思历来无人说得清,他或还有第四套方略,只是若与宫卫无关,他不会与我说。” …… 砥柱山,临河而峰,位在陕县东北百四十里处,自渑池而去,则百三十余里。 传说当中,此山曾是天地的鼎柱,后为炎帝共工怒触而断,只留下一段刀削斧凿般的山基。 天水倾泄,夏禹治水,环此山而崛水道,疏河水东往,令此山深陷入河谷之间。 李恪不知道这些传说有几分真,几分假,又分别依托了哪几位圣王的多少事件。 他只知眼前的砥柱是一座陡山,自河岸深入河谷,南陡平,北绝峭,山巅高六七百丈,天生平台,仅一条两车并行的直道山路通达上下。 赶至砥柱山,狴犴还余二百四十余驾,当即有一营百驾弧线列阵,放弃生机,构合阵线。 余下百多驾车让开通路,迎十六驾营车上山,并于其后依次缓行。 每上山十余步,最后的四驾车就停下来,拉横,缷轮,除辕,成垒,一切做得井山有序。 待上到平阔的峰巅,只剩十几驾狴犴并十六营车。 连那些狴犴也改成堡垒,两层堵死小小的山径出口,应矅轻轻敲了敲车,伍廉便除掉门梢,迎李恪缓行下车。 应矅脸上全是征尘:“先生,蒙冲反,则再无人向函谷传报,我等便是绝守……” “启用最后一套方案吧,拆开营车,组装木鸢。”李恪面无表情看着山下弥天的烟尘,“我们……去函谷。” “唯……” 等七九零章 渑池会十三,木鸢 砥柱山下,五国猛士舍生忘死,像蚂蚁似推满了狴犴堡垒。 砥柱山上,结实的营车被百多个墨者拆得七零八落,从中解出一片片油布包裏的奇型构件,依照标号将榫卯插槽拼到一处。 一架首尾长度三丈余的滑翔机正渐渐成型。 此机细长,上四翼,前宽,后窄,中间用皮索结住皮膜,增其升力。下两翼,短而锐,破风助行。 这是机关兽木鸢,墨家与公输家早古最出名的机关之一,设计者公输盘,第一版改良墨子,第二版改良李恪,到现在已经抛弃了一切与飞行无关的花哨设计,【士】字形的投影再看不出明显的鸟形。 它可以承三人,也是李恪之所以将最终防线设置在砥柱,最后的逃生依仗。 说来可笑,木鸢逃生作为三大方案之外的备选,从一开始就不曾出现在任何一次行前会议当中,并不是因为李恪对蒙冲早有怀疑,而是因为自制成之日始,木鸢便始终有一架以零件的模式躺在十六驾营车当中。 它与霸下上的兽雉一样,是保证钜子最后生机的成熟方案,墨家内部早已为此论证演练过无数回,根本不需要,也没有人想到知会蒙冲一声。 疏漏反而成了生机…… 历时两个时辰,木鸢组装完闭,李恪与旦也缷掉衣甲,只穿深衣,外裏鹤氅。 扰流片的测试也全部完成。 二十匹骏马头戴眼罩,食饱豆料,拉着轻便的营车底框,框上连着钩索,索的另一头锁在机头,锁在机翼。 应矅缓步走过来,向着李恪一躬身:“先生,皆备好了。” 李恪迟疑了一瞬:“该走了?” “宜早不宜迟。” 李恪点点头,让几个墨者抬起来,塞到木鸢机腹的舱里,一条条扣上皮索,封住挡风壁。 第二个是旦,与李恪左右相对。待固住他,还有墨者问了他的体重,取了相当于二人体重差的铁块,匀均卡进李恪舱室两侧预留的负重格。 应矅最后一个上机,戴毛盔,扣风镜,缚起皮索,掌住操杆。 伍廉微笑着向他拱了下手。 应矅点头:“你此番先行,每年忌日,待我美酒。” “两千份美酒,你的份例如何能够?” 应矅笑骂:“呱噪,止我一人耶!” “也是。” 伍廉哈哈大笑三声,退开扬旗,振声高喊:“起鸢!” 五驾轻车同时起动。 车辕的墨者尽全力抽鞭,车厢的墨者手擎着机括,五驾车,十个人,朗声大笑,疾而策马! 平台五六十丈宽,奔马扯着轻车,轻车扯着皮索,皮索扯着木鸢,不一会,已然高速! 车厢上的墨者突然打开了机括! 皮索一道道自车框解锁,崩崩崩弹至空中,驾辕的墨者紧了最后一鞭,奔马失蹄,惨坠悬崖! 他们飘了起来。 他们在空中,头顶是青天白日,脚下是绝壁万仞。 他们从容转身,合手,长揖:“钜子且行!” 木鸢滑出悬崖! 应矅崩着脸一紧操杆,扰流板一变,攫住一股上升的罡风,猛地止住木鸢下坠之势,托举机身,展翼高飞。 “木鸢起焉!!!!”应矅声撕高喊,全不顾奔流的风让他窒息,“翼掠函谷!!!!” 台上的伍廉锵一声抽出长剑:“随我喊!” 百余墨者齐声大吼:“嗨!” “天不绝我墨夏子!玄鸟鸣崖衍生机!” “天不绝我墨夏子!玄鸟鸣崖衍生机!”震天的吼声传到山径。 “天不绝我墨夏子!玄鸟鸣崖衍生机!”震天的吼声传至山下。 “天不绝我墨夏子!玄鸟鸣崖衍生机!”山下的墨者齐声高喊,一波矢羽,竟让攻伐的猛士忘了躲避。 每个人都呆滞地望着山巅。 一只巨大的玄鸟…… 展着翼,飘着翎,正以一种尊荣之姿疾上蓝天,背披着朗日,掠射向函谷的方向。 天降玄鸟兮?墨夏子脱生兮? “不可能!!!!!!” 项羽猛一口鲜血喷出来,那雄健的,仿佛永远顶天立地的身形一下瘫软。 “玄鸟救李恪……天!你无目耶!!!!!” …… 函谷关上,一片安逸。 数百里外的袭杀无从传过来,每日的盟议昭告倒因为近在咫尺,总能早早化作奏报,摆到扶苏与秦雍重臣们的几上。 与无知无惧的芸芸众生不同,他们知道更多,也更熟悉政治的隐语。 李恪把六国压得极惨…… 十五开盟,十七成议,说明李恪平白放了诸王两天鸽子。诸王心必怒,然却不敢言。 十七以后,一日一议。 对诸王最具价值的天下相王成了关东诸逆共誓反秦,听起来倒是颇有些英雄气概。 然而便是不誓,该反的人还不是一样反,该逆的人还不是一样逆。 大秦付出什么了吗?正式承认他们的逆贼身份,方便依律罪人? 乍得此报,扶苏几乎能看到六王酱紫着脸,在李恪面前噤若寒蝉的可怜样子。 这哪是六国合纵将大秦,明明是李恪仗着不败之威,一个人欺压六国大军。 第二份共议就更有趣了。 财、货、人、地诸国皆不言语,本想在商贾事上有所突破,临了却成了一份不阻商途的共同声明。 又是一篇废话…… 扶苏也介意李恪在战时大开商贸,但李恪总不听劝,天长日久,扶苏也看到了兴商的好处,但那终归是李恪的动议。 以李恪的动议说李恪,这六国……就如此占不到便宜么? 眼看时近下市,今日的共议也该送来了。扶苏叫齐了众臣端坐于殿堂,只等着新议送达,与大伙第一时间分享笑料。 可谁知…… “玄鸟!玄鸟出世了!” 殿外突兀响起一声惊天的大喊,紧接着人声如沸,喧嚣盈天。 扶苏猛就一惊,才起身,堂下陈平就站起来,急急说道:“王上,且容臣往一探。” 扶苏点头,陈平急急而出。 不一会儿,他一脸阴挚回了殿里,咬着牙,神色飘忽。 “王上……是木鸢。” 殿上一片惊疑惑声,唯墨家诸官急惶惊起。 扶苏也知道木鸢的意义。 亲征期间,李恪曾与他细细说过木鸢的由来与作用。那时整套起飞流程是由白狼侍从操作,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韩信也不曾把侍从遣出过王帐…… 李恪怎么会动用木鸢? 难道渑池那里生出了变故,而且局势之紧迫,便是宫卫与狴犴合力,也不足以把李恪护到陕县? 宫卫与狴犴……全军覆没了? 扶苏呆呆坐在那里,启唇出声,声音听来,却全不像自己所出。 “木鸢……木鸢落于何处……” “看高度当在函谷以西十里内,王上静侍,估计不一会儿……主公就回来了……” 扶苏木然点了点头。 堂下严骏听到李恪回来,心里一惊,失声问道:“王上,相丞,敢问何为木鸢?为何老夫从未听过?” 没人回答他的话。 墨军所属,田横、柴武、卓青、臼弗、狄等一一起身,毫不客气向扶苏拱手道:“王上,木鸢现,墨军要接管函谷城防,请王上静心。” 李信只觉得难以置信:“接管城防?墨军欲反耶!” “防患,未然。”田横的口气硬得像铁,“墨军反否,不在墨者,在钜子之意。王上,告辞!” 第七九一章 渑池会十四,墨战 鼓,号,呼喝,令宣,将士束甲,龙驹披鞍。 关外的墨军像最严密的齿轮乍然转动,一架架穷奇装填共工,齐整调头,锋锐箭矢指向函谷,引而不发。 才出关去的田横引着全副武装的白狼与镰鼬重叩关门,令开城,不从攻。 随即,柴武就开始高宣计时,一声一令,一令一喝,根本不给关将上报的时间。 临时才从原武关杂军转为关守的杜挚吓坏了。 他一面急令关门大开,一面连滚带爬跑去临时的王殿,向扶苏禀报。 “王上……墨军……墨军反了!” 殿上尽是阴霾,如此众大的消息竟没能引来一声反馈。 杜挚咽了口唾沫:“王上,墨军以共工矢危及城防,末将唯恐惊动王驾,不得已令将士开城。现墨军白狼、镰鼬二营入城,一路上接管城防,强令将士弃兵自缚,末将……末将……” “这是孤的王命,不会追你失关之责……下去吧……” 严骏皱着眉头出得班来:“王上,那木鸢究竟是何物?为何木鸢一现,相国麾下当即就成这副模样,就好似……” “木鸢……”扶苏紧皱着眉,“木鸢是恪的钜子座驾之一,与霸下、营车似又不同。它不是寻常的座驾,木鸢此时出,意味着狴犴、宫卫,甚至是泾阳君的王师……皆全军覆灭,时局之艰,恪仅能以身免……” “什么!”众臣惊起者众,严骏亦在此列。 他没有想到,用计让李恪弃用了霸下,李恪竟还藏了能飞天的座驾! 李恪回来了! 他故作镇定,脑筋急转:“王上,事急也,更该从速将相国接来,墨军如此不妥,或生内乱啊!” 扶苏慢慢摇头:“木鸢此出,墨军接管城防,迎回钜子,此墨家早有之定计,数年前便由钜子团与孤谈过,非一时性起之举……” “可城守不知啊!”严骏大声喘着气,“王上,此正当同仇敌忾,军中绝不能有变,臣愿亲率众臣迎回相国,请王上并诸位墨家高贤劝墨军将士回营……” “他们的钜子,他们自己会去迎……这个时候,墨家只信自己,不信旁人。”扶苏苦笑一声,“至于军中生乱之类,骏卿自不必忧心。乱起之前,墨军就会将意图作乱者……斩决的。” 似是在应和扶苏的话。话音未落,惨叫骤起…… 函谷外十里,木鸢歪歪斜斜躺在平整的草场上,李恪、旦、应曜各深衣鹤氅,静立道旁。 约莫半个时辰,田横领着四五百兵甲严整的骑士,护着一驾营车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慢慢靠近,滚鞍下马。 “禀先生,墨军尽控函谷关防,霸下在关外,一时难以吊入,弟子自作主张将先生座驾换为营车,请先生登驾!” 李恪轻轻点头:“王上……扶苏在关里么?” “在政事殿候着,百官皆在。” “去吧。”李恪登上营车,“去政事殿。” …… 将近枯等了一个时辰,扶苏终于等到了李恪上殿。 没有通传,没有禀报,政事殿四周都被墨军的将士们替换了防务,就连殿中二十名金瓜都被轻甲执剑的连山猛士取代,一个个目光灼灼,仿佛把眼前的所有人都当成猎物。 紧闭的殿门摇向两侧,迎着最后的耀眼的夕霞,扶苏眯着眼,从光芒所在看到一个消瘦缓行的身影。 寒冬腊月,李恪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素玄深衣,头上以木枝扎髻,腰上启夏,另一侧似乎是随身的印囊。 扶苏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李恪穿过如此朴素的衣着了,虽说这就是当下墨者正规的装束,但李恪得为自己的尊荣披挂,起行坐卧,都得符合人们期盼的样子。 可突然间,他好似不在意人们的期盼了…… 想到这儿,扶苏心里陡然一紧。 “恪……”扶苏咬紧嘴唇,“渑池,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甚大事。”李恪摇摇手,殿门关闭,总算是遮住了烧眼的天光,让殿中之人可以看到他微笑的脸,“无甚大事,不过就是六国遣了十几万车骑追杀我,折了沧海,覆灭了狴犴,而已。” 扶苏猛地捏紧了拳头:“沧海……死了?” “我要去杀人了。”李恪笑着说,“见一个,杀一个,特来与你说一声。” 一旁的严骏惊站起来:“相国,六国大军齐聚关外,眼下正是谨守之时,战易生患呐!” “以匈奴的话说,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秦、雍无有患,中陵君大可安心待着。” 严骏的心凉透了。 他颓然坐下,巴巴求告着扶苏。扶苏张了张嘴:“恪,外头便是没有两百万人也有百万,连你也说……” “我错了。”李恪昂着头,“我以前一直觉得,大乱起兮,民生苦,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可以为华夏多留一分元气,今后恢复起来也容易一些。可是沧海……” “沧海从博浪沙入墨随我,混不吝的性子看起来总是不恭不敬,可我知道他是敬我的。在寿春,英布要杀我,他壮硕的身子疾奔几十里夜路,临战的时候浑身都是擦伤;在零陵,盖尤又杀我,他连最爱的酒都顾不上,横链出戟,护我周全。” “他最稀得自己的一身武艺,我命他救你时,他毫不犹豫自废武功。他本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夫,一招败项羽,旦在他面前全无还手之力。” “可断指重续之后他就再不是最厉害的了……他与旦瞒着我比斗,以为我不晓得,我也假装不晓得。” “他要做连山的营主,把自己委屈在逼仄的铁舱,我就任由他钻进逼仄的铁舱。” “我心念着天下!” “天下大事,区区一个武夫,牺牲一些不应该么?” 李恪失声笑起来,一声一声,全无生气。 “还有狴犴。狴犴营在你们眼中是禁卫,可在墨家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钜子随行。” “每一个钜子随行都是墨家最出众的人才,理、术、艺皆要精通,墨家四脉,他们至少要通达三脉!这两千人随着我,六艺不堕,四墨不废,其中有好几百人已有了自己的发明,依着世人的眼光,他们离机关师也仅剩下一步之遥。” “不讳言地说,在我眼里,他们每一个都比在座的酒囊饭袋对天下有用得多,伤一个我都心颤,这次……尽没!” 人群中的江隅大怒起身,指着李恪厉声斥责:“李恪,天下贵胄岂容你这般诋毁,你简直……” “我让你插嘴了么?”李恪打断他,微微歪起头,“呱噪。” 一声轻唤,旦手执巨阙抬脚开门,想也不想,就向着人群中的江隅疾突猛进。 积攒了上千里的怨愤尽附在这一剑上,世间最豪勇的猛士气场全开,连天接地般的杀意竟让殿上众人一个也动弹不得。 包括江隅! 巨阙是钝剑,但这一次,却比利剑更利! 他高高跃起,一剑下劈,大剑击碎了江隅的天灵,从头至裆,一剑而断! 鲜血喷溅漫天! 所有人都惊呆了,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单膝执剑的旦身上,唯有李恪与扶苏,如甚事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四目对望。 血也溅在了李恪的脸上,三五滴,在他半边脸颊划出几道刺目的印子,似泪一般。 “扶苏,我错了。”李恪伸出手指,轻轻巧巧点掉那几滴泪:“我太看重这所谓的天下,也太执着自己的欲念。” “其实人嘛,哪杀得光呢?区区百万人而已,便是两百万,三百万,又哪比得上两千狴犴含笑坠崖的义,又哪敌得上沧海一人全心负我的忠?” “我将在渑池建冢!”李恪一抬手解掉印囊,任由其坠落在地。 他声音高企,又尖又利,每个人的心脏都不由发颤,那颤疼的节奏,和李恪的话音一模一样。 “我将为沧海建冢,为狴犴建冢!百万人陪葬刚刚好,若是不够,这秦雍之地……不还有四五十万兵卒么?” 他畅笑着转身,半个雍廷骤然而起。 风舞,史禄,陈平,左车,黄冲……不约而同解掉官印,脚踩污血,踏步出席。 李恪定住脚步:“此墨之战,非墨之徒皆回,随行者,斩。” 陈平等人僵了一下,咬着牙退回各席,跽坐,跪拜。 旦大笑着站起来,解掉将印随手丢在江隅的残尸上,把巨阙一扛,站到李恪身后。 李恪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了……” “我自幼就随着你,要斩便斩,大不了我现在入墨便是。” 李恪嗤笑一声:“现在入墨?你道现在的墨家是你想入便能入的么?爱跟,就跟着吧。” 殿门拉开了。 夕霞迎出了李恪为首的三十余墨者,也迎进了函谷关中震天的嘶喊。 “钜子有令!墨战!屠天下!” 第七九二章 渑池会十五,法度 呜呜! 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咚…… “白狼整军……” “镰鼬整军……” “连山整军……” “穷奇整军……” “辎重整军……” “目标渑池!引擎发车!” “霸下!起!” “列阵!战阵前行!” “钜子令!墨战!屠天下!” “全军发车!墨战!屠天下!” 政事殿的们摇摇晃晃地开着,殿上六七十人,呆坐在血污里。 无人说话,无人动弹,甚至无人想到要唤几个侍者进来,清理那具一点一点凉下来,不久前还是大雍九卿之一的残破尸体。 扶苏像是失了魂魄。 严骏紧咬着牙关,强忍着悔意:“王上……” “谁能告诉孤,恪素来谨慎,这次何以让十几万人摸到营前而不自知?” 殿上的人俱是一愣。 陈平恍然大悟:“蒙冲!” 严骏的脑子急速转动:“王上,卫尉历来忠心耿耿,此番事务多有隐情,且不能妄断是卫尉作乱……” “冲,在何处?”扶苏神游着问了一声,“谁能告诉孤,为何恪方才说狴犴尽没,沧海生死,从头到尾,却不曾说起过宫卫一句?” 他猛提高了音量:“告诉孤!一万宫卫,几乎与墨军齐装的宫卫,何以不能与狴犴协力把恪护出这二三百里,而要逼着他动用木鸢,眼睁睁看着狴犴尽没?” 没有人答话。 更多的疑团升起来,与血腥味混作一团,盘绕在殿里,叫人闻之欲呕。 蒙冲是可信的。 自大雍立国,他为卫尉,便始终恪守着中立,只为扶苏一人奔忙。 墨党、非墨党,乃至是商贾、夷狄,他和大雍有势或无势的政治团体皆无纠葛,与中央、地方的每个官员都没有私交。 唯一称得上走动亲近的就是扶苏的旧卫们。 这很正常。 扶苏的旧卫们往往熟识二十年以上,一个个虽无大才,却对扶苏忠心耿耿。 他们甚至没有太大的欲望。 旧卫的人数有百余人,仅小小一个宫卫便把他们安置下来,谁也不曾想过向扶苏求爵求官,在大雍的官场彰显身手。 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一群人好似无懈可击。 他们凭甚作乱? 官员们想不通,想不透,现在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天全黑了。 墨军,或者说墨家早已出关远去,消失在天边,重新接掌了函谷关防务的杜挚又一次急急来报,禀宫卫回归,一万人马,全无损伤。 扶苏脸上一道杀意闪过:“宣蒙冲。” 顶盔贯甲的蒙冲很快上殿,目不斜视,对政事殿上的血污和人群中的残尸全不在意。 他双膝跪倒在扶苏面前。 扶苏静静看着他:“冲,是何人说你?” 蒙冲下意识去看严骏,目光一闪,突然绕过严骏,环过了整个殿堂,不疾不徐:“有人与臣言,相国杀了恬公。” 扶苏的瞳孔忽就一缩:“何人?” “军中故旧。” “你自参军便在孤身边为卫,岂有故旧。” “臣隶属詹事府,在咸阳时,还是有一些故旧的。” “何人?” “臣答应过他,不言。” “为何!” “他怕相国杀他。” “怕恪杀他?好一个怕恪杀他!”扶苏惨声长笑起来,“你领兵回来,是来领死的么?” 蒙冲挺直着腰杆:“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私逃。” “既然你已有准备了……”扶苏深吸了口气:“骏卿,你主掌御使府。你来说说,蒙冲该当何罪?” 严骏咬一咬牙:“为卫者,不能护主。然依卫尉所言,其坐视六国谋相国乃真,通敌之罪却有待商榷。依臣之见,当斩之,以儆效尤。” “斩么……”扶苏淡淡瞥了严骏一眼,“黄冲,你身为相府司法,一应律条皆出你手。于骏卿之言,可有疑义?” “通敌,祸国,妨主,谋贤,狭私军,渎公职,多罪并罚,当夷三族。”黄冲跽坐在堂一动不动,“然雍有新律,三族不尽夷。蒙冲首罪,可车裂之。军中各级从罪,辟、斩、城旦、黥面,不祸家人。冲族中有未傅籍者,黜为庶人,由其媪监护,配边黔首,一代不用。此,方是武安宽严并举之法度。” “既是恪的法度,便这般吧。”扶苏疲惫地站起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摔倒。 他看着严骏:“骏卿,御使府执掌刑重责,你不晓律法,爵降三级。如此,各人忙碌去吧……” “唯……” …… 夜色下,庞大的墨军缓行在道路上,不疾不徐。 李恪静静坐在霸下的露台,随着霸下迈足,轻轻摇晃着身子。 旦心绪不宁地踱着步:“恪,让我领镰鼬先去渑池,墨军行速太慢,这样走过去,六国都逃光了!” “放心吧,他们或许不在渑池,但只要我停下,他们自己就会聚过来,不用你去寻。” 旦愣了一下:“为何?他们就这么急着寻死?” “我以军阵缓行,所以这一路上他们寻不到袭我的机会。但他们又不敢走,因为他们若是走了,我会一城一城荡过去,一直追到天涯海角,一直把他们的都城变作废墟。” “你真会屠城灭国?” “为什么不呢?”李恪冷笑一声,“我在函谷关的表现这会儿肯定已经传到他们手里。” “我已经疯了,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一遭他们已经把我逼疯了。与我一战既不可免,那么这一次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战于原野,四下无阻,他们有百万人,我不足四万人,若这一次他们还不能杀我,那他们便是逃回去,也只能在惊惶当中,等着我去寻他们。” 旦恍然大悟:“原来从函谷关开始,你就在逼着他们决战!” “我说过要在渑池建冢的……”李恪伸出手指,捋开脸颊边的一缕碎发,“便是不舍得拖着这个天下毁掉,我也要让世人知道墨家真正的实力,用这百万人的血,让他们以后再不敢阻拦墨家的意志分毫。要不然,狴犴和沧海岂不是白死了?” 他苦笑着抬起头,眼看着漫天的星空。 一声歉叹…… “抱歉,沧海,我终归不能活得如你这般随性自在。我妄来这世上一遭,舍不下的,终归是舍不下……” 第七九三章 渑池会十六,会战 一夜行军,全机动力的墨军行抵到渑池城下,路上没有遭遇一次袭击。 奔腾的渑水和羊水交汇在眼前,高大的会盟台就在视野可及处,广阔的三川大地上没有敌人,一夜之间,那十几万追兵便如蜃楼般烟消云散。 这一路所过,乌鹤敖的王师曾来询问过详情,但使者不曾见到李恪,就被弓弩上弦的镰鼬逼退。 还有零星的狴犴入列汇合,人数不多,止区区四五百人,李恪在行进的霸下上见到伍廉带领的他们,欣喜若狂。 李恪的木鸢走得太快了,各路大军急惶惶撤走,给了身藏在堡垒中的他们些许生机,至于真正尽损的狴犴战车,李恪一点不在乎。 墨军旁若无人地在渑池成南七里列阵,外列是纵横十里的连山,每边五百车,呈三列,仅正东孤零零一列,背后是排列成紧密战阵的白狼和两翼镰鼬。 更中间是朝向四方的穷奇,七成面东,亦作方阵,穷奇里头是如山一般的军械匣子,霸下耸立正中,高高直立,四枚蜃楼高飘到百丈,面朝四方。 列阵之时,渑池县令曾脸色苍白地来拜会过一次。 李恪让他领走了数万驾卸下辎重的多余货车,还有些用不上的连山战马,浩浩荡荡足几万匹,看起来比之大军犹有过之。 等做完了这一切,李恪就静待下来,烹着茶,观着景,一言不发。 时至莫食,第一缕烟尘出现了。 正东蜃楼回报,有大军自百里外向渑池缓行,旗号楚、汉,预计交战在明日。 不一会儿,正南,正北亦回报,两侧皆有少量敌军出现,南旗为韩、燕,北旗为齐。 旦讶异道:“围三缺一?赵柏跑哪儿去了?” “大抵是知道此战无胜数,跑了吧。”李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主力会在东面?” “刘季……刘邦在对面,他吃过连山的亏,知道连山虽利,但不耐久战。那次他凭几万人便冲到第二列燃料用尽,这次他们的兵力数十倍,东侧止一列,他们当然要选东。” 旦较真道:“若他们选了其他方向?” 李恪手指了指头上:“蜃楼可以在百里外发现敌踪,他们可以变阵,我亦可以。而且穷奇变起阵来比他们还方便,只需要掉个头便可以了。” 旦似乎对这种作战不是太适应,挠挠头道:“现在他们军阵已成,是不是把西面的连山调去东面?反正匀一些马也方便。” “懒得调。”李恪翘了下嘴角,“这一次我是来杀人的,不想和他们捉迷藏。” …… 一日散尽。 雍王扶苏四年,十二月二十,天阴,微风。 似乎连天爷都感受到双方的战意,从天气上便大开了方便之门,选了最适合双方决战的气象条件。 五国六十五万大军相隔二十里,在墨军三方列阵。 北为齐军,有骑卒一万,车五千乘,另有弩士两万,步卒四万五千,领兵者为齐相田广。 南为韩、燕联军。燕军有骑卒八千,车一千,弩士一万,步卒五万五千,领兵者燕王韩广。韩军有骑卒两千,车五百,弩士一万,步卒万五,领兵者韩王韩信。 东面是战阵的主攻,楚、汉联军。 楚国军阵铁骑三万,战车万乘,另有弩士五万,步卒十七万,由再夺勇冠的项羽亲领,猛将龙且为骑将,独臂英布为车将。 汉军军阵铁骑一万,战车五千,弩士一万,步卒十万五千,曹参为主帅,骑主将灌婴,车主将周勃。 日出,战鼓雷鸣! 项羽直立在将台之上,慢悠悠抽出新配的宝剑,面色凝重:“传令,进兵,不杀李恪,誓不鸣金。杀!” 霸下上,李恪走出房间,越过田横,陈旦,稳稳站到碑楼的露台。 “传钜子令,一级解密。” “令!一级解密,穷奇备战!” 紫色包金的穷奇大旗缓缓升起,迎着风飘荡起来,猎猎作响。 李恪咧着嘴面露嘲弄:“看,挨得打多了,再蠢的人也知道应变,这一次他们发兵就不在十里,而是二十里。” 田横嗤笑一声:“令将士们多跑十里而已,算哪门子应变。” “教教他们现代战争吧,免得他们永远以为……人多便能势众。” “嗨!” 几面三角令旗升起到穷奇大旗之下,明明对方还远未到射程,穷奇阵中就已经响起了一道道将领。 “依钜子令!秘一等。第一诸元,备地网矢。各取发索,划定战场!五矢疾射,放!” 将士们当即动了起来。 地网矢是二级秘矢中的一种,整体设计全部出自李恪,其本体是易碎的白瓷,样式与普通常矢极为近似,只是矢锋取消了棱锥设计,改为圆锥,且尾簇加大。 它的特种体现在矢锋后面绑缚的八个空心柱体瓷罐,内里填满了铁钉、铁刺,使用之前在中空处塞入火药,点燃发索,便可以炸出大量杂物,专用于压缩战场。 不多时,一枚枚纯白色瓷矢向着东侧战场两翼破空而去,这便是事先划定的第一诸元。 瓷矢坠地,寸寸碎裂,绑缚在上面的瓷罐咕噜噜滚散开,随即爆炸,倾洒出漫天的铁碎。 五矢之后,平整的战场两翼布满了厚薄不一的暗器机关,距离的宽度足以勾起刘邦心中最深沉的回忆,十里。 穷奇沉寂下来,弩车变向,调整到地面早已划好了线的第二诸元,战斗诸元。 奔驰的骑兵们冲入了战场,突然间,马嘶失蹄,连排连排地摔倒,灌婴和龙且急急停下大军脚步,小心翼翼合拢,挤挤囊囊试探出相对安全的距离。 后阵,刘邦的脸色登时变了。 “又是十里……” 他回想起商县城下那副血肉的战场,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退意。 张良出现在他的身后,顶着他的腰:“王上,您与赵王不同,此番若不能合力杀死李恪,大汉休矣。” 刘邦狠狠一口咬开了嘴唇,任铁锈似的血气充斥鼻腔:“传令灌婴,留下些许骑卒标出进路,这一战……大汉当先!” 大汉当先! 战场转瞬贯彻了刘邦的意志。 楚汉联军以骑先,车中,步弩为后。 每一兵种又以汉先、楚后,呐喊直冲。 汉军的将军们在军阵中大喊:“毋要惧怕天雷!冲得越快!越能活命!冲!” 东西两边,不受拦阻的齐、韩、燕也随之发起冲锋,每个人的神色皆是疯狂,每个人的嘴里都是无意义的呐喊。 墨军的大营里没有一丝骚动。 几十万敌军正在奔来,但他们的眼里只有霸下。 霸下上升起了纯黑的连山旗。紧接着,又是一串穷奇的令旗。 “连山备战,热车,自决!” 连山猛士们毫不犹豫钻进狭小的主舱,汽舱的操士铲进第一铲煤,引擎开始喷吐黑烟。 他们飞快地铲煤,汽笛鸣响,等在后头的墨徒当即把一担担新煤填进料仓,直至满地不能再满,这才不甘后退。 另一边,穷奇又响起了战令:“第二诸元,备天罗矢!五矢疾射!第三第四诸元,备蚩尤矢,战决!” 整个战场同时忙碌起来。 第三第四诸元分别面相南北,原本每侧不过六十架穷奇,在将西侧穷奇调入两侧后,达到九十架。 他们从战斗开始投放蚩尤矢,一直到机关停车,始终不歇,这便是战绝之意。 而正东的主战场上,四百二十架穷奇高高射出了全无杀伤力的天罗矢,一张张金属镶编的大网在空中张开,像巨兽一样,笼盖到冲锋的楚汉联军头顶! 从天而降的大网彻底堵塞了军阵。 战马跌到,战车倾翻,在似宽实窄的十里步道,所有人马猬集一团。 随在军侯的将军们脸色大变,纷纷高喊:“破网!破网!” 可杀星一般的穷奇营岂会容许如此机会从手边溜走? 新的战号响了起来。 “备燎原矢!五矢,疾射!” 燎原矢,一级秘矢,外形与蚩尤矢极为相似,只是蚩尤矢的样子像收了翼的飞鱼,燎原矢却像是张开翼的飞鱼。 它们飞上天空,以一种怪异地姿态平滑地光临猬集一团的联军上空。 深埋在导线槽里的发索烧到了尽头,一内一外,火药炸裂,漫天的火油掺着白磷,像暴雨似泼满了战场。 接触空气之后的白磷开始燃烧,引燃火油,引燃人体。 超过十万人被覆盖在这片突如其来的火场,惨叫,惨叫声直冲云霄! 战场寂静了…… 浓密的黑烟裹挟着惨叫,明明如雷似暴,却好似完完全全传不进人的耳朵里。 早已被蚩尤矢和连山营杀破了胆的南北战场开始出现逃兵,他们不敢向东逃,便用一种可笑的方式,聚成细列溃逃向西。 跳荡的墨者、墨徒从北面的战场杀了出来,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大批大批的溃兵跪倒在地,哭嚎求生,但他们引不起墨者的怜悯。 这一战只为复仇,钜子有令,墨家不需要战场之俘! 东面,几万人拥堵在连山与火场之间,十万人惨叫在火场当中,更多的人目视着这些,开始溃,开始逃。 因为正有越来越多的飞鱼冲天而起,越过火场,飘向远方。 它们的射程不是十里,它们更远,远得仿佛无边无际…… 开战仅仅一个多时辰,渑池会战,墨,完胜。 第七九四章 渑池会之终,生机 韩军,溃。 燕军,溃。 齐军,溃。 汉军,溃。 楚军,溃。 短短一个半时辰,真正的战斗甚至打响了还不足一个时辰……一道又一道的讯报便通过高高飘扬在天空的蜃楼传到霸下。 李恪目无焦点地看着冲天的焦烟,轻声下令。 “磷火会伤蹄,换崩山矢,包裹锋锐,灭火。” 穷奇迅速停止抛射,统一替换为拆城的崩山矢。 崩山矢在城墙当中可以释放出巨大的震波,一旦包上锋锐,浅浅斜插进战场,也可以制造狂风,把尸体和磷火吹到两侧。 而在清理火场的同时,李恪又令。 “东战区连山停摆,墨徒出列,杀散猬集。白狼战备,镰鼬战备,霸下……战备。”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 连山停摆,嗤一声卸去大剑。 大剑坠地的当口,准备了多时的万余墨徒即举着墨剑冲杀出去,如南北两侧战场一般迫杀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民军。 民军开始逃跑,恨不得多长条腿,带上轮子,东部战区快速清场,白狼营附上了面甲,从连山猛士推出来的那几条小小过道步入战场。 穷奇停止射击,只留下烧成焦土的破败战场。 白狼开始向着溃逃的敌军冲阵,左右分股,直驱向项羽、刘邦二人的王旗。 他们身后,数量更多,速度更快的镰鼬也随之分股,卓青追项羽,臼弗逐刘邦,一路疾驰,所向披靡。 霸下跟着他们踏出主营。 在露台上,田横皱巴着脸看着李恪:“先生,楚王与汉王分头跑了,我们追谁?” “项羽吧,沧海想必更喜欢他的脑袋。” “嗨!” 一路追,一路逃,道路两侧全是死者,随处可见到抱头发颤,却无人看顾的战俘。 白狼,镰鼬,还有霸下都顾不得这些溃兵,他们有更重要的目标,楚王羽,汉王邦。 楚汉两军一溃千里,除了少数车马,身边俱是步卒。 他们的车马、锐器都陷在那片小小的修罗场里了,他们的精锐,未来都陷在那片小小的修罗场里了…… 项羽的心在滴血,何止滴血,还有慌张。 这一战败了…… 如此彻底! 他无暇去思考李恪的强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实力尽损的楚国……以后该何以自持? 他想到了死。 这样的场面,他的大父项燕就曾遇到过。 一战大败,精锐尽损,项燕无言面见楚人,唯自戕于军中,以求保留住自己最后的脸面。 他呆呆地抽出了剑。 与他同车的范增见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踹飞了项羽手中的宝剑,破口大骂。 “愚子!楚未亡!欲死耶!” 项羽仰起头,眼神闪躲:“假父,败了,五国合纵亦不敌李恪分毫,我等败了……或许不久之后,他就会带着秦雍大军攻城略地,楚亡了,楚已亡了……” “愚子……愚子!”范增从颠簸的车里一下就扑将上来,老迈的身体砸在项羽的甲上,尖锐的指甲在项羽的脸上猛剌,“你以为我与张子房就未想过战败?你以为我与张子房就如此无用,未想过两国之退路?” “退路?” “楚仍未亡!我且问你,越军何在!” “越……越军?” 十几里外,李恪被迫停下了脚步。 在渑池往宜阳的一片小山丘前,他高居于霸下,眯着眼,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军车。 那些不是普通的军车。 一种方方正正,面覆铁甲,看起来笨重异常,那是犰狳。 另一种毛毛喳喳,有百余弩矢斜插在挡板表面,形如刺槐的,那是豪猪。 这曾是大秦南军特有的两式山地机关,如今进一步强化,成了神秘的越军所控的机关。 越军……为何会在这里。 山丘上行下一员年轻的武将,笑呵呵长着双手接近霸下,信马由缰,以示绝无战意。 “前方可是大秦武安君当面?” 李恪咧嘴挂起一抹笑:“爵印我封还了,现在我无官无爵,仅仅是墨家的钜子。” “原来是名满天下的墨夏子。小子赵始,大越之太子。” “大越偏安,赵佗本可以取个不错的下场。可现在你却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否可以认为,赵佗耐不住寂寞,活够了?” 赵始哈哈大笑:“夏子说笑了。父王仁恕,见不得生灵涂炭,令小子在此将十万越军规劝夏子而已,如何算耐不得寂寞?” “若我所料不差,去往刘邦那处,也有人将着同样的十万大军吧?” “乃父王亲领之。”赵始高声道,“父王本以为夏子对汉王恨意更甚,本想再见您一面,岂料还是小子有幸,惜哉,惜哉。” 李恪突然收起笑:“赵始,犰狳和豪猪乃我年少时所设计,你真以为凭他们便拦得住我?” “若墨军全员俱在,小子自然有多远,逃多远。”说到这儿,赵始一耸肩,“然而夏子身边如今只有白狼、镰鼬。虽说同样威名远播,但想冲破小子的战阵……夏子,您准备在这小小的山丘,付出多少性命?” “你该知道我有多记仇吧?” “父王说夏子大爱无疆,此番归隐想是再无出山的打算。我等以后只要小心一些墨家刺客便是,权衡利弊,还是赚的。” “大爱无疆,这讽刺倒是难得到位。”李恪自嘲一笑,“横,遣人去通知柴武,收兵,回渑池。” …… 旷世的渑池会战仅仅花了一个白天便告终结。 五国联军尽毁,一路溃败,逃散,至回国境,五王仅以身免于死,麾下大军十不存一。 因为越军的突然出现,李恪停下追击的脚步,班师回渑池。 他在盟台找到了沧海的尸首,被以最高礼仪收拾在盟台正中,身上以秦为首,裹满了诸国的会盟王旗。 李恪在他身边跪坐了一夜。 第二日,渑池墨冢正式动工。地面以沿路收集的狴犴堡垒残骸为主体,高垒起一座类似金字塔的特殊建筑,地下则深掘出五丈,置金棺,埋下沧海与所有能收集到的狴犴卫士尸骨。 战场上的死徒被切掉头颅,垒砌四座大大的京观,东西南北,各据其一。 李恪没有树碑,没有立坊,只在狴犴堡垒的金字塔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金字。 【魂归来兮,墨家英灵】 【此墨门英灵埋骨之所,但有损毁,其国破之,其民绝之】 历时二十日,英灵冢成,墨军遂起行回往雁门,至于端月初一,扶苏在咸阳盛大的登基仪式,李恪没有问,也没有去。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onclickdividdiv 《荡风云》卷尾感言 写到这儿,荡风云完结了,关于大秦的历史也正式完结了。 首先剧透一个不算剧透的信息,墨家出秦 忙活了二百来万字,李恪和墨家当然不会用这种方式退出舞台,这是单卷结尾,不是全书结尾。 但这却是必要的。 李恪和扶苏的矛盾不是两个人的矛盾,而是两个阶级的矛盾,就如我一直不让李恪登基或真实摄政,不是因为矫情,而是因为一旦如此,李恪就会跳转到另一个阶级,从此与他一生所求背道而驰。x 阶级是死板与顽固的,在对工商业一知半解的时代,这种阶级意志更是先明。x 所以李恪要退,在政治斗争中,退不仅仅是退,有时候是拿捏,是威胁,李恪和墨家的这一选择便是如此,他总会回到这个政治舞台上来。 而待他再出山时,便不再是六国的大局抵定,而是大秦的前途抵定了。 说回书里,原本卷黑旗也有卷尾,可因为操作失误,本属于卷黑旗的始皇帝驾崩部分跳到了荡风云,于是那个卷尾就变得很尴尬,所以删掉了 索性时过境迁,这次就跳过卷黑旗,只聊荡风云。 荡风云的故事是历史上的秦末乱世三年,因为要保留华夏元气的原因,李恪一直像个宅一样躲在角落里发着小财,何以如此 这里放一组数据,秦未乱战,到底死了多少人 答案是至少两千万人。 根据各方出土数据,秦始皇时期,大秦的总人口在三千万上下,而刘邦白登山时期呢七百万。 秦末三年加楚汉争霸,这短短的不足十年的时间是华夏人口锐减最严重的时期,从单位损耗看甚至要超过三国几十年的烽烟。 所以,李恪在这一阶段最该做的不是带着他龟爬似的墨军去耀武扬威,而是张开商业的触手,用建设了五年的雍境去引导战争,在战乱之中,保留百姓的一丝生机。 雍国的三场大战皆在末尾,一气呵成,这就是原因。 但这样一来也出现了另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副作用,身为主角,李恪出场的机会锐减。 尤其是陈吴揭杆之后,这一卷彻底滑向乱世群象无法自拔。 我还是挺喜欢这样的。 胡亥、赵高、章邯、王离、刘邦、项羽、范增、张良乃至萧何、冯劫、彭越、张耳和宋义,这些群星都有了充足的表现舞台,而不是单纯变作一个个变了味的名字,成为主角文治武功的背景板。 我也得以更深入地去解析各国背后的势力和算计,无论是依主角光环而生的雍,彻底败坏的秦,离乱的楚,原创的赵,还是那个神秘的,无论在历史还是本文当中都没有太多存在感的越。 这样写很带劲,就是不知道看着会不会没劲 第二个问题,为啥要走这样一条曲折的代秦路。 其实大家都应该看出来了,扶苏的路就是把黑的扭成白的,把真的捏成假的,所为的一切都是正统二字。 学界有一个猜想,源自于史记,也就是胡亥矫召,其实从扶苏、蒙恬以及大秦诸公在历史上的应对就可以看出来,根本站不住脚。 可为什么如此站不住脚的事历史却要鼓吹为什么漏洞百出的陈吴揭杆要被包装成一场迫不得已的反抗 与我所求一同,也是为了正统二字。 秦亡于逆子佞臣,刘邦就有了合法性,而其作为起源之一,那些代汉执天的后续朝代自然也有了相应的合法性。 这很无聊,却是政治的把戏。 好了,第五卷荡天下就此完结,钜子也正式进入尾声,培新芽很短,与原本的历史也不再有关,希望可以由你们陪着,直到最后。 暗夜拾荒,于夜。 广告过后再推一次拾荒新书重生日不落当海盗,爱你们呦div 第797章 二世登基 秦二世四年,端月初一。 端月始,万物生,有着如此美好的彩头,大秦二世皇帝扶苏的登基大典却见不着半点隆庆,甚至于……还显得有些寒酸。 新皇登陛,百官朝拜。 身为国朝柱石的两千石高官整整缺席了大半,不仅是原本在雍廷鼎柱的墨官集体随钜子挂印缺席,就连那些非墨家出身的墨党官员也统统不见了踪影。 他们都被扶苏派去了渑池,去劝说正在主持修陵的李恪回朝,至今无有音信。 这种闻所未闻的场面让主持仪式的郎中令李泊一头两大。 不得以,他只能让秩级千二百石的辅臣们代位朝贺,若是再缺,其寺就只能叫千石到八百石的属臣来依次排序,滥竽充数。 事情闹到这地步,新朝的政事自然跟着停摆。 登基只剩下例行公事,此后诸如论功行赏、赦封群臣等臣子们最爱的保留节日一应押后,以待诸公渑池之行的结果定夺。 此时,渑池。 英灵冢的工地上人声鼎沸,几里之外的霸下上,李恪正在宴请远道而来的群臣。 陈平、陆衍、左车、黄冲、吕奔,备夜急奔自雁门赶来的韩信,甚至还有宫里的韩谈,以及与李恪称不上太熟悉的羌瘣。 旦已经是墨者了,只是可怜他三经不通,六艺不全,墨家四考为他特例而开,他却只拿了一个满分,三个零蛋。 墨家论艺排辈,尤其是在霸下这等卧虎藏龙之地,旦的身份便是再特殊,只通一艺,且是新墨,他也只能将就着负责打杂侍奉。 这场私宴便是旦来奉酒。 只见他眼睛不是鼻子,鼻子不是嘴地给众人斟酒,已经熟悉墨家规程的众人自然是乐不可支,但不熟悉的羌瘣、韩谈着实被惊了一跳。 韩谈手足无措:“镇南将军,这如何使得……” “你是客,我是仆,老实端着盏,若洒出一星半点,我生撕了你!” 羌瘣苦笑连连:“武安……” 李恪云淡风轻摆一摆手:“印既封还,我现在便是个无官无爵的黔首,不日就要还乡不说,大有可能还会将阳以避役徭。羌公,武安之名,不合适。” 羌瘣的苦笑更浓了:“二十七岁,将相之职,彻侯之尊,夏子当真舍得?” “有甚舍得舍不得的。”李恪举盏请一杯饮,轻声说,“今日是王上登基的大日子,羌公与韩公来得实有些唐突了。” 韩谈好容易熬过了镇南将军斟酒的酷刑,急急说:“夏子,那蒙冲已被王上裂了,其一家依新律夷三族,宫卫百将以上皆重处。王上如此待您,依鄙所见,您便是有怨也该忍着些,国事为重啊。” 李恪对蒙冲的下场并不意外,只淡淡笑:“蒙冲,傀儡罢了,更何况便是幕后之人跳将出来,我也不见得会留在朝里。王上是不明白我何以要走,或是说他明白,只是不愿面对,这才罪了蒙冲。” 这番话全不在韩谈预料,他愣了半晌,试探问:“这幕后……” 李左车摆下盏:“还能有谁?朝中最想将恪弟逐走的人便是严骏吧?” 陈平吐出口酒气:“左车兄此番却是错了。能让六国合纵,越卒出山,严骏的脸面做不来。这背后若不是六国借严骏之名自行其是,便是有个名望更大之人在操持。” “名望……平是怀疑……” “莫看陇西侯平日与主公相得,宛如一家。可他忠君之心犹胜严骏,若行此险,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陈平话一落,宴上不由沉默。 李恪摇了摇头:“我那位出了五服的舅爷睿智得紧,谁也瞧不透他的心思。此事便不查了,蒙冲一死,任查也查不真切的。” 黄冲皱眉说道:“君,您与墨家皆出是否过了些?恐于后不利。” “前头墨出其实是为了将你等与墨官分开。”李恪笑了笑,“我一走,政局将有变,短期你们会担些压力。但你们非墨,便是平亦有退路。再之后,待你们站稳了,若王上不弃,墨家也会逐步归秦的。” 这是今日众人听到最好的消息,墨家此番出秦仅是出于政治考量,而非长平之后的意气之争。 既然如此,墨家很快就会重回大秦的政治舞台,而等墨家与大秦的结合越来越深,李恪回归还会远么? 陈平有些振奋:“主公,这段时间我们该如何做?” “稳扎稳打。”李恪吐出四个字,“雍地是新政的根基,工、商、法、学,还有依旧完备的基层结构,不可言弃。你们要稳守住雍地,在此基础上,再去涉国朝之事。” 陆衍长叹了一声:“如此,岂不是事倍功半?” “或许吧。”李恪无所谓笑了笑,“我在,新政一党皆以我尊,一言一行难有思量。我不在,你们才能活络起来,思于外者从外,行正坚者愈坚,不也挺好的么?” 众人皆肃然。 很显然,新政的下一步改革将触及核心,李恪此出,是准备牺牲新政推行的速度,从内部净化人员了。 在座皆垂首而拱:“必不令君失望。” 李恪似笑非笑扫过呆坐原地的羌瘣、韩谈和韩信,神色讳莫。 …… 咸阳,结束了登基大礼,新任二世皇帝扶苏先后在书房见了胡亥,又去廷尉大牢见了赵高。 与胡亥的会面并无殊异。 胡亥很怕,求一地为王,扶苏不许,求为侯,扶苏乃不许,求万金之家,扶苏还是不许。 他心若丧死,乃求自戕以全体面,岂料扶苏乃不许。 扶苏给他带去了律判,逆者,车裂,夷三族。 胡亥的三族是肯定不能夷的,所以仅取他本人之祸,即车裂之。 但扶苏又说会去祖庙自罪,以轻罪臣,所以胡亥的惩处三日后会下来,大抵是为始皇帝守陵,罚为鬼薪,遇赦不赦。 胡亥痛哭,也不知是喜是悲。 接着便是与赵高会面,不知为何,扶苏带上了辛凌。 自牢中出来,扶苏令退左右,一脸疲惫地靠在了辛凌怀里。 “莫离,赵高说恬师跑了,若是不曾投雍,便是叫恪杀了……” “陛下信么?” “朕……不知道。朕觉得恪不会如此做,一个无害的老人而已,他不屑杀。可是蒙冲……而且朝中有人害他,查出来,除了便是,他何必要走?还走得如此决绝……是有愧么?” 辛凌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莫离,朕好累……朕不愿想……” “那便回阿房吧。” 安抚着扶苏睡下,辛凌如魂一般飘到殿外。 墨家出秦,包括官办的咸阳将作在内皆已无墨,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那就是阿房宫中,大秦皇帝与皇后的寝宫。 二世皇后姤莫离只信墨者,不信宫人,从雍廷时起,墨家也总有二百墨者随侍于她,便是出秦也不曾撤回。 这是李恪与辛凌的特殊友谊。 辛凌站定,有随身的墨者靠上来,一言不发,拱手待命。 “有人妨了陛下与师弟的感情,不是蒙冲,亦不是赵高。”辛凌冷冷说,“蒙冲憨实,可说他者,唯蒙氏。看来赵高没杀干净,你们去找出来。” 侍墨轻声问:“以墨之名?” “六国多暴徒,何须污墨名……我看雁门郡守卫迟不错,就诬他吧。” “唯。” 第798章 秦本纪,二世四年 秦二世四年端月,二世登陛,钜子出秦。 二世遣重臣十余说,辞不受,遂隐于雁门山中,不出世。 李恪去了雁门,选定了吕丁当年战死的美人丘为隐居之地,南山培竹,北山栽梅,各据万亩之广。 他又在竹海梅园中各建一庄,篱笆茅屋,看着质朴,却用尽了墨家眼下最顶端的宜居之术。 如此规划便是墨家也无法在旦夕内建成,所以李恪就去苍居暂住,顺便安排了一些小事。 狼山秘坊回迁苍居,不复居狼山。墨军全员转入墨卫,装备封存,非钜子令不得复启。 就在忙活小事期间,他又多了个主意,想是在梅竹两庄外的一片谷地新设千多亩桃梨果园,园子中栽便菊兰,掘一清池,再盖间小小的书院。 于是工期又延长了。 本着钜子喜欢精益求精的原则,就算极尽白于将作之力,整体竣工也得推迟到六月。 五个月间,天下动荡。 二世登基,即命苏角为征南上将军,领北军十五万,裨将董翳伐韩、汉、楚。又命司马欣为征北上将军,领原四镇部分兵马计八万,裨将韩信伐燕、齐、赵。 司马欣以本部三万先行,半个月连破右北平、渔阳、上谷三郡。 欣聚兵攻入广陵,燕都蓟县陷落,燕王广惶惶逃辽东,惧不敢敌。 攻占广陵后,司马欣合韩信之兵,分两路。 令韩信将四万伐代郡,冯劫领五万兵,又急征五万,死守于安阳、代县一线,不受诱。 韩信堕职心有怨气,遂成僵持。 司马欣自领四万自广阳掠巨鹿,彭越、钟离昧于旧战场设防谨守,无可趁,乃渡河袭齐。 在渑池城下元气大伤的齐不能守,济北一月告破,危及临淄。 齐王巿用田荣为将,荣不受,相田广长跪荣府前三日,得一剑,自裁,荣乃出府。 田荣迫齐王巿封其为摄,总领军政,将齐残兵两万死守临淄半月,不破,又联赵彭越袭司马欣于后。 四月中,齐赵共十万兵合围,两破秦军后营,司马欣粮草不济,连弃临淄、济北,取东郡与三川连一线。 北线自此陷入僵持。 南线,苏角出武关,取南阳,后兵分两路,自领八万兵南下汉中,令董翳将七万兵伐韩。 苏角伐汉中,在房陵被曹参一万兵所拒,又有灌婴、靳歙袭扰兵线,遂转袭南郡,连下南、黔中、长沙、庐江、衡山,取楚地大半。 英布临危受命,以伤重之身将两万兵死守于九江,双方在寿春大战三场,秦不能进。 董翳伐颍川,韩王信自焚于宫室,韩灭。翳挟灭国之威连荡陈、砀二郡,剑指楚都彭城。 楚王羽再起,遵范增之谋,于萧县河谷地令龙且将楚军两万抗秦军,自领八百死士,夜袭董翳大营。 董翳死于楚王手,秦军大溃,连失砀、陈,残兵逃至东郡汇入司马欣,残兵仅存万余。 五月,天下暂定。 秦受胜败,取大势,占天下多半。 七国之中,南中原有越据五郡,汉仅汉中,楚尚存陈、砀、泗水、九江、鄣、会稽六郡,韩国覆灭。 北中原有赵据太原、上党、河内、邯郸、恒山、巨鹿并代半郡,齐据济北、临淄、薛、琅邪、东海、胶东六郡,元气俱在。燕仅余辽西、辽东,苟延残喘。 此一轮争伐过后,中原似乎又重回到始皇帝平灭六国当时,大秦统一指日可待,可谁知,扶苏的龙兴之地雍地竟出了大乱。 雍地共二十六家商会,二万七千四百余商团不满于李恪失权,在诸国最困难的时候宣布为上一期授信延长六个月免息期,同时进一步放出百万镒授信,依六国现有占土、人口等比例发放…… 六国一夕而活。 咸阳大震,三公严骏、李信、羌瘣共请以从逆罪捕商贾,同时行强制之手段,将狼山、白于、恪坊三大将作收归国有。 时任太仆陈平,廷尉黄冲,少府吕奔对论,亮出上半岁雍地之商税,竟已达到大秦上半年总收的七成…… 这下重臣皆抓瞎了。 逼走商贾大损于国,究竟从何时开始,贱籍商贾竟已成了国之栋梁,不可动之分毫了? 廷中为此掀起了一场贾农大辩,连远在塞上的学宫都参与进来。 而就在这种全无意义的你争我论当中,小强体质的刘邦率先复活了。 三万精甲强攻南郡,得胜后当即转入黔中。在雍商的支持下,他的新军兵锐甲坚,只一击就斩断了苏角大军与秦地的全部联系。 苏角慌了,反攻南郡,曹参借山川之势稳守不退,又有楚、越乍起,英布、赵始连连出击,使苏角首尾难顾,连战连败。 庐江还楚,长沙归越,苏角龟缩衡山一郡,随时都有覆灭之危。 秦廷大惊,唯命司马欣急救苏角,司马欣将兵七万弃东郡南下,复夺陈郡,接出苏角。双方至此合兵一处,稳守在陈、砀、颍川、南阳、河东一线,再不复侵攻之力。 七月,刘邦得新兵,以周勃为帅,夏侯婴、郦商等为将,张良为军师,进袭蜀道,攻夺巴、蜀,于是大秦谷粮重地巴蜀亦陷危机。 短短两月,情势大变,秦廷终于正视了商贾之力。 七月十七,二世皇帝扶苏诣,集雍九郡建州治,州主官称牧,同丞相,辅官分军政,称丞、尉,同上卿。 陈平除雍州丞,延陈旦除雍州尉,而在雍州牧的人选上…… 七月二十二,韩谈首赴美人丘,请李恪出山,任雍州牧,复彻侯爵,称雍君,李恪乃辞。 但李恪虽辞了官爵,同为墨者的旦却受职赴任,让秦廷上下惊喜不已。 扶苏御令州牧暂缺,以平主政事,旦主军事,明诣重建雍州半独立模式的军政体系。 独立之要首在财税,雍地财税以半数缴秦,半数自用,这是最大的特权。 令出,雍商骤平,工、商体系皆复正常。 连各国也不得不在几日内先后停下了攻势。他们赊了雍商许多款,若不想被日后的贷款压死,眼下掠地不是首要,发展民生才是…… 天下太平了。 陈平赴任,首先疏理的便是九郡郡守。李恪用旦为墨家归秦开了口子,陈平就准备加快墨家归秦的脚步,把雍州打造成墨党的独立王国。 就在这时,一件刺案惊动天下。 七月二十六,蒙偖满心欢喜地自中阪一处严骏的私秘别院中走出来。 他是受严骏之邀来此的。 自蒙冲案后,他隐姓埋名深藏在市井半年之久,直至前几日,墨者陈旦领命履职,严骏便认为谋恪事的风头终于过去了,准备在近期安排他重现人间,用蒙氏遗孤的身份壮大秦廷中的勋贵力量,提前预对墨家势力对大秦官场的反扑。 蒙偖大为振奋! 他有才华,能任事,且与扶苏自小长成,交情笃定,一旦回归,九卿之位只是开始,便是三公,也未尝没有一取之力。 他幻想着归秦后大展宏图的日子,一时不察,被一个路人轻轻撞了一下。 那路人很快就在人群里消失了,蒙偖目光呆滞地走了两步,突就跌倒,露出心口一柄闪亮的短刃。 【赵卫氏忠勇侯迟赐】…… 第799章 咸阳中阪无籍某被刺案 咸阳中阪无籍某被刺案,这是御史府中对蒙偖被刺一案的正式名称。 它注定不会如案名那般籍籍无名。 本案牵扯出几件大事。 其一,蒙氏遗孤隐姓埋名藏于咸阳七个月,何以不现身? 其二,咸阳乃御史府下流民刑狱管束之重地,何以有人能潜藏七个月,不为各地狱掾所知? 其三,中阪繁华之地,刺客说刺便刺,说走就走,御史府岂有作为?咸阳秩序是否败坏? 其四,那柄匕首,赵卫氏忠勇侯迟,直指向大秦雍州雁门郡郡守卫迟。他正好是赵人,还是御史大夫严骏的亲信。 诸多疑图纷纷扰扰,其中大半与御史有关。 这让知情人士不得不怀疑,若不是正好有个廷尉寺的官史出现在现场,这件刺案会不会被御史府悄悄掩起来,当作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贼杀来处置。 正如御史府案卷的那个名字一般…… 小朝会上,廷尉黄冲厌嫌地看着严骏,向二世皇帝扶苏正肃谏言。 “禀陛下,从雍律行法思,我朝司法与旧秦司法概不相同,廷尉制法度,细律文,而刑狱之事皆付御史府。然此刺案中,刑狱上下皆有渎、失之嫌,且疑罪卫迟与御史大夫颇多私交。为法之公正,臣请御史府回避此案,由廷尉接审。” 扶苏没有急着表态,他定定对照着御史府的案卷与黄冲的奏疏,只轻声问了严骏一句:“偖君既在,他为何不愿来见朕,反要藏起来呢?” 严骏知道,此案……大条了。 黄冲领廷尉寺专案百余人介入调查,很快查明蒙偖在七个月内轮换过的三处住宅,又以此为抓手,定下失、渎四十七人,最高秩级六百石。 而在对这些失、渎官吏的调查中,口供进一步牵扯到御史体系更高级官员六人,同时,蒙偖在渑池会前到过函谷关之事亦随之浮出水面。 蒙偖被刺案开始向着失控的方向滑行,秦廷上下再无人关注蒙偖被刺的详情,他们关注的重点只剩一件,蒙偖与蒙冲案究竟有无关联。 可惜,这件事注定无法水落石出。 黄冲理智地停下了调查,一应案卷整理归档,上呈扶苏。 其调查结果是,御史府上下五十三人渎、失,凶徒失踪,且无法认定卫迟与此事有关,廷尉倾向无罪。 扶苏问:“偖君去过函谷,此事确实么?” “确实,因入关需要,有御史三人涉事,已供不讳。” “何时?” “十一月中,六国合纵前,那时陛下尚在宁秦。” 扶苏闭着眼想了想:“那时,函谷关守是蒙冲,守关之人是宫卫,可对?” “是,此三位涉事御史与宫卫百夫以上三人有共谋,然宫卫在蒙冲案中皆已惩处,不宜复罪。” “偖君见过蒙冲么?” 黄冲摇头道:“不可知。” “不可知……”扶苏沉吟了片刻,说,“卫迟雇人贼杀一事,朕看是确凿的,廷尉便以此办吧。” 没人知道黄冲究竟是凭着纯粹的公心还是特殊的意愿介入此案,就如扶苏无法确实蒙偖与蒙冲行事的关系,以及严骏与蒙偖的联络。 八月十一,蒙偖案宣,卫迟以雇贼杀被罪黥面,斩左趾,黜为城旦。 八月十二,雍州丞平上奏九郡郡守人选,分别是河间陆衍,上郡李左车,雁门邹儒,云中由养,九原狄,定北史?,北海风舞,河西季布,西海田横。 扶苏除风舞归咸阳,复任将作少府,使吕奔除北海替之,余者皆允。 一夜之间,墨家大规模归秦政,各级任职者逾二百人。 九月二十,严骏惊惶多日,终不能忍,奏称病请辞,帝允之,以宗正高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那之后,五年岁首…… 隐居的第一个岁首,李恪一家从南山竹庄搬到了北山梅园。 竹庄和梅园是李恪为家人备下的两间雅居,格局近似,内容却大不相同。 竹庄是夏舍,主攻清凉舒适,通风驱虫。梅园是冬舍,到处温暖宜人,室内如春。 且以这一庄一园为中心,包括墨者,亲近,好些学派大家隐逸贤士聚此而居,短短一年便已经形成一个横跨两山的野里偏乡,与左近之里遥相而应,农舍野趣,风雅如画。 李恪的隐居生活很闲适。 在端月时,他便与同党之人表明了心思,大伙都明白他弃职有涤党之意,便不会大事小情前来求告。 陈平任雍州牧,拢共就来了一趟,左车接雁门守,至今为止更是一趟不曾来。 旦依仗着州尉府设在句注,倒是常来常往,只是话题天天都是抱怨韩信和司马欣抽空了雍州的兵马。 想当年雍国有墨军,有四镇强军,加中尉、王师、宫卫三系整整二十六部人马。 现在墨军隐逸,三系皆调内史,四镇又被抽得只剩八部。他名为九郡总帅,实际人马却只比镇东时期多了一部,寒酸得没脸见人。 李恪知道他想问雍州是否有扩军的必要,就明言与他说,以雍州现在的状态,常军八部足矣,更合用的其实是类似警察系统的半武装力量,出为军,入为民,可以有效轻减州府的财务压力。 旦没大听明白,因为施政本就非他所长,而且自中尉所属以常军姿态调入内史郡后,雍州也确实没有了供他参考的模版。 可有一点他至少听明白了,五成财税的雍州不比从前,想要如当年般供养二十多万常军,绝无可能。 这样一来他便老实了,两万人马守雁门,河西、大湖各三万,安分守己,不惹事非。 岁首是晴日,年轻轻的李恪像太爷似抱着暖炉靠在檐下,享受着虞姬揉腿,打着盹看三个孩子笑笑闹闹。 他有些疑惑:“又一年了……肇八岁,肃和华予皆七岁,别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已经知书达理,为甚咱家的三个,至今还是副宝宝样子?” 虞姬掩嘴偷笑:“君郎这话可不兴叫姐姐们听去。咱家三个孩子早几年就知书达理了,若不是君郎归隐,在家一住就是一年,岂能把他们的家教全败了。” “我的错?”李恪瞪大眼睛,“孩子嘛,当然要护其天性,我又不是不许谨儿和雉儿教训。” “可每每教训,他们都晓得求助华予,你又不许训华予……您看她这一身泥点子,哪有点女娃样呢……” 二人正拌着嘴,屋外忽有人声传来:“钜子,有客。” 听闻客至,李恪无奈耸一耸肩。 虞姬当场化身虎妈,召一声,三只泥猴就随她入了后宅。 李恪起得身,理一下衣裳,懒洋洋开门,打眼一瞧,惊呼乍起。 “章邯?” 第800章 战神出世 章邯来了。 李恪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也同样意外地看着他身后的华服少年与华服青年。 首先打破尴尬的是华服青年,只见他闪身出来,苦笑着向着李恪大礼下揖。 “学生于役,见过老师。” 他就是赵于役,雍王元年成为李恪的座下首徒,经开蒙后去了狼山少年营,求学四载。 去年下半他学成回来,李恪又带了他两个月,全面考量了他的墨艺、墨学,结果大为惊艳。 考虑到他如今的状况是学多思少,缺于实践,李恪就安排他去了白于将作下属的设计院中,眼下才三个月不到。 闹什么呢? 李恪有些不满,不由就拉下脸:“若是为师不曾老糊涂,你这会该在白于第二基建设计院才是。休沐么?还是擅离?” 赵于役脸上苦笑更浓:“学生遵老师命,四年七月至设计院,随师兄们适应了月余,正式加入盘龙铁路桥设计,辅江师兄破解共振承重,小有所得。然而……” “然而?” 赵于役抬手引向身边略有些畏畏缩缩的少年:“老师,皇命不可违……” 李恪掀了掀眉毛,这才发现那华服少年颇有些眼熟。 “你是……太子?” 少年急忙忙下揖:“不肖徒耳,见过老师。” 赵耳九岁了,身处于宫廷,耳闻目睹,他不仅知道李恪对他这个蒙徒不甚满意,还比大部分同龄人都更明白李恪权势之重。 这次临行前,扶苏在书房召他,告诉他若还不能得到李恪的认同,就要让他才两岁大的弟弟来做新太子。 这不辄于晴天霹雳。 他在李恪面前彻底失了常心,否则也不至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担惊受怕。 但李恪不知道这事。 他只觉得赵耳比儿时花样更多,不由纳闷:“陛下是叫太子来继续学业的?” “是。父皇有命,若冠礼前仍不能令老师满意,他就会废了徒儿,立小弟为新太子。” 李恪从纳闷变成了郁闷:“如此说话可不像是求学的样子,倒像是威胁我……” 赵耳更慌了,赶紧赶地补充:“还有母后……” “师姊?” “母后说,气她帮您出了,您定要把徒儿教好……” “更像威胁了。”李恪瘪了瘪嘴,转看赵于役,“所以说,我的得意徒儿这次又得丢下学业,陪太子读书了?” “是……” “一家都不让人省心。”李恪不满一嘟囔,指了指屋内,“于役,带着太子去寻你师娘,先寻处房间安顿下来。” “唯!” 二人迈步前行,就在进门的一刹,李恪突然唤住赵耳:“太子殿下,草民有一言在先。” “请老师教诲!” “你得记住,从踏入此门始,到你归咸阳去,此地乡间便再不会有人唤你太子,也不会有人以长君之礼待你。你只是赵耳,衣食住行皆无殊异,明白了么?” 赵耳以为李恪是在暗示他,他的太子之位定然不保,忍不住便神色一黯:“唯……” 二人进去了。 章邯突然出声安慰李恪:“以九岁孩童论,太子不差,优于中人。” 李恪没好气看了他一眼,裋褐,黑巾,圆头布履,一身质朴:“怎的送两个小子来我处,你还需变装么?” 章邯淡淡一笑:“罪民邯,从国逆,依律处黥面,为鬼薪。陛下与我说,直至夏子出山前,罪民都要在梅竹庄服劳,不得擅出,所以罪民便来了。” 李恪翻一个白眼:“从国逆,罪鬼薪?我怎么不记得秦律有这般宽宥?” “这个罪民也不甚明白。听闻是廷尉寺新律中有一条自由裁量权,可依律从轻或加重一等。”章邯拱着手,调子轻快,“御史府觉得罪民算不得罪无可恕,便依律从了轻,还特许将黥面黥在肋间,以褒罪民国战之功。” “冲这些日子看来是被陛下逼得够呛,竟连自由裁量都搬出来了?” “怕是如此。” 两人同时大笑。 笑完了,李恪认真看着章邯:“邯君,说实在的,你为人势利,杀心又重,我不喜你。但既然陛下托我护着你,你便在这安心住下,连家眷也接来。都杀了几年了,歇歇也好。” “谢……夏子!” …… 此后的日子对李恪而言越发安祥。 他开始讲学,讲学的固定对象是自家的三个娃,赵耳,章邯的小子,沧海一对遗孤,以及蛤蜊的小儿子。 赵于役不是学生,在完成李恪让人送来的设计题之外,他是助教。 接下来的三年,天下进入又一轮征伐期。 六年二月,汉攻克蜀郡,剑指巴郡。 八月,楚与齐战,夺东郡,复侵赵。 九月,赵齐再次合兵,与楚战于邯郸,龙且不敌彭越田荣,退入砀郡,不仅丢了才到手的东郡,还丢了半个砀郡。 七年三月,三国言合,合纵攻秦,连下陈郡,颍川,兵逼三川,危及南阳。 五月,韩信临危受命,孤身自广陵返,兼通武上将军,统御苏角、司马欣两部共关东十万兵马。 他先以南阳为饵食,广设粮道,诱龙且八万楚军来攻。龙且不听范增之劝,入瓮,大败,兵退颍川。 韩信遂趁胜追击,以司马欣坚城御敌,自领精锐五万余,两月破三郡,夺陈,砀,东郡,孤立颍川,直扑彭城。 楚王羽发五万兵亲征,韩信虚晃一枪,丢下三郡,于砀和颍川两郡交界的山地截中了急于救楚的三国联军。 时九月,韩信与司马欣前后夹击,斩三万,俘五万,联军大败。 三国残兵经东郡归各国,楚王以护翼为名,复取东郡,田荣深恨之。 另一面,得胜的韩信轻取颍川,重夺陈郡,十万大军夺南郡,进汉中,曹参以弱兵咬牙苦守,一日三惊。 刘邦无可为,依萧何策暂停攻巴,大军回调,以敌韩信,韩信故而退。 其时,因雍州失去特权而兴起的临时授信接连到期,诸国皆为债务所困,政府财政捉襟见肘,唯秦无债。 出身雍州一系,对经济问题熟门熟路路韩信深知此间干系,所以选择的战法极具针对。 他将兵力稳固在陈、南二郡边境坚城,以坚甲锐器对楚汉越持续施压。 敌攻他便稳守,敌退他便挑衅,不争城地,只掠有生,楚汉皆苦不堪言,唯有咬牙再建合纵,推经济状况一直良好的大越为合纵长。 赵陀终于寻到了介入中原的良机,亲领三十万大军出黔中。 韩信一面请乌鹤敖之王师驰援,一面令苏角、司马欣交替出战,连战连退,折将损兵,直退八百里至陈县,终于寻到了等待以久的战机。 越军先锋,二王子赵平好战,在不知觉间与赵陀主力拉开七十余里。 韩信令司马欣将三万兵马死守陈县,以赶来的王师铁骑联合麾下平戎军奇袭赵平侧后。 此战越军的缺陷在铁骑强攻下暴露无遗,那就是应变慢,射程近。 四万把骑弩在射程外对豪猪造成了毁灭性打击,本该为豪猪策应的犰狳却怎么也追不上铁骑的马蹄。 赵平在绝望中乱箭身死,十万大军无一逃脱,非死即俘。赵陀闻讯吐血三升,急惶惶回撤黔中,缩入坚城再不敢与韩信当面。 此一战,韩信用兵惊动天下,宣告着在李恪与章邯先后离军后,大秦军方的又一尊战神,出世! 第七九九章 李信告老 世之军神。 这个词伴随着一个个诸侯的兴荣与强盛,曾无数次被安放在擅于用兵,且在同时代彰显出无人能敌的霸气与勇毅的将军们身上。 故对于诸侯而言,战神一词总有着别样的特殊意义,那就是国之强盛。 所以在八年的冷冬里,扶苏始终很振奋。 四年,借由李恪在渑池一战的泼天大胜,秦军高开低走,赢了土地,却没能赢得士气。 五年,天下太平,一岁无战。 六年的主角是楚赵齐,秦国不仅是配角,还是丑角。 大秦是强国啊! 想当年九郡的大雍由李恪主政,所向披靡,不战已叫人怯上三分,一旦出战,则必是大胜完胜。 可现在呢占了更多的土地,聚了更多的人口,有了更高的威望,只少了李恪,大秦便不行了 夜深人静,扶苏忍不住会扪心自问。 究竟是李恪留给他的雍州一系不能任,还是他不能任 这口气在他心里憋了整整三年,直到七年,在经历了短暂的不健之后,他终于用一次善任为他的大秦迎来了第一次高光! 韩信出世! 区区十万关东秦军,在司马欣与苏角手上始终表现得不温不火,中规中矩,却在韩信手上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 一败强楚,连克三郡,诱出项羽调动联军,紧接着不争土地歼敌有生,还利用了项羽贪小性婪的恶性彻底分化了楚与齐赵。 韩信用兵与李恪的精密和章邯的刚毅皆不同,自出道起就彰显着一股子从容与谋定后动,万事万物皆了于心,出兵之前,便已算到了胜战之果。 这一胜奠定了韩信在关东秦军中的领袖地位。 他平息众议,放下元气大伤却尤有余力的楚地,只夺颍川、陈、南三郡,扎入楚汉越三国之交,以战挑衅。 在巨大的军争压力下,始终隐而不发,又曾巧出逼退过李恪的越国终于出来了。 韩信又是提前调走了王师精骑,在最关键的时刻用之,一锤定音! 世无不可谋! 韩信斩赵平一战,真正向世人展露出韩信的兵锋和獠牙。 他没有连场的大胜,也没有无敌的强军,但只要进入他的算筹,对手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死局,无数可逃。 所以,空有二十万强悍南军的赵陀才会不战而逃。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者,韩信是无可争议的军神! 收获军报,扶苏大喜。二世皇帝以明诣昭天下,晋淮阴侯韩信彻侯,封颍川,号韩君。 一时间,韩信风光直逼向隐世多年的李恪,一时无两。 此一封,君臣相得。 韩信多年的宿愿便是不下李恪,一朝成其志,不免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他当即把最后那点谨小慎微抛了,请令节制颍川、陈、南、三川、南阳五郡,锁留财税,广兴兵贸。 他一面提高士卒的兵甲装备,一面用自己的面子从白于将作请来墨家施工队与配套机关,依南郡之山水河泽兴建起连片的雍州特色堡垒防线,继续与汉楚越三国相持。 秦军依托防线时攻时守,时进时退。杀人,劫财,不掠地,用一刻不停的战争压力把三国拖进军备竞赛的深渊,眼看着他们在国政破产的道路上狰扎哀号。 韩信的表现令李信老怀宽慰。 他老了,快死了,作为始皇帝早期的年轻干才,在历经了浮沉之后,他甚至一度丢掉了李氏的显贵。 直到他在站队中选定了扶苏。 选择扶苏,却与蒙氏似近实远,抛开兵家的身份,在更复杂也更诡谲的政争中左右逢源,乃至于夸大地宣扬自己与李恪出了五服的亲戚关系,把自己化身成墨家与大秦连架的桥梁 他抛弃了一切,也获得了一切。 作为最早对墨家表达出善意的勋贵家族,手掌着李恪在人世间最亲近的李泊一脉,槐里李氏已经是当今大秦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李泊,居郎中令,帝信不下于往日蒙毅,三公之位唾手可得。 李左车,陛下的妹婿,居雁门郡守,身兼中央、地方、雍州、中土多重身份,乃大秦地方实权派的鼎足人物。 李超,接吕奔之职任少府,九卿之列,李氏继主。 余者如仲车、谅、憨、埠等族中才士皆有重用,得八百至千二百石秩级。 他们不仅是秦廷的中坚,更是李氏区别于李恪,能够被勋贵们视作领袖的关键所在。 李氏兴旺! 自家祖将李氏捧上大秦勋贵之宝座,李氏从未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深受器重。 但李信心中仍有遗憾,那便是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军争之世,身为兵家豪门的李氏却总拿不出一个真正领袖群雄的将主。 而现在,这个遗憾终于被弥补了。 他亲手挑选的女婿撑起了李氏在军方的骄傲,韩君,通武上将军,主持关东秦军,力压三大逆王。 在大秦,韩信终成为王翦、李恪之后,第三个以彻侯之身统领大军的将主王臣,军神之名响彻天地。 李信觉得自己可以退休了。x 他告老后,李泊会继任大秦相国,李氏的政治权威不会有任何减弱。 至于他这把老骨头,大可以为李氏再尽一次绵力,让大秦再欠李氏一个大大的人情。 心思即定,李信施施然去到阿房,在御书房中见到了勤政中的扶苏。x “陛下,劳苦了。” 扶苏活动一下脖颈抬起头:“国政纷乱,朕不似先皇帝天纵,又无恪之奇才,将勤补拙只是本份,当不得夸。” 李信微微一笑:“陛下还念着夏子么” “恪”扶苏叹了口气,“朕总想着甚时候去一趟雁门,听闻他栽了万亩竹梅,一年四季皆有花香” “那何以不去”x 扶苏不由面露尴尬:“国政忧忧,分不得闲。” “其实老臣也明白,是因为郯君吧”李信了然一笑。 “恬师”扶苏放下笔,站起身,去到窗边,“相国以为恬师是恪杀的么” “不会。” “何以笃定” “因为”李信脸上一阵苦笑,“夏子之才,夏子之傲,臣一生观人也不曾见过傲如其者。他不会杀郯君,因为他从未把这世上的英雄视作对手,任何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可用与不可用罢了。” “那朕呢” “陛下可用。” 扶苏哈哈大笑起来:“说吧,相国有何事” 李信整了整衣襟,正肃下拜:“臣,欲告老。” 扶苏不由挑眉:“各路逆王横行于世,天下无一刻之安宁。这个时候,相国要告老” 李信轻笑,又揖:“陛下,臣无才德,于相国之位,本就是尸位素餐,当不得大任。臣告老于国无碍,但臣倚老卖老,这身秩级,这身辈份倒正可为陛下所用。此时告老,也可在老死之前,为陛下解一忧愁。” “相国之意” “难道陛下就真不愿知道,夏子究竟想要什么吗” 秦二世八年二月,通武上将军信斩赵平,怯越四百里。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oncickdividdiv 第八零零章 儿大不由爹 “送上来的隧道规划我看了,三个方案。一个从山中开直洞,由中间至两头。一个从两端开孔,会于中心。还有斜向一道打入,算是第一个方案的变种。” 竹梅庄,桃梨苑。 身后书声,是今日的先生正在给孩子们讲《非攻》,面前墨者,是李恪在训叨白于基建研究所的设计师们。 “我发现你们很在意方式,也就是隧道从哪个方向挖,还做了不少论证,想将之做成定式,形成规范。” “不是说这样不好。关键是你们发现了么?你们考虑的都是火药开山,松基,碎岩,取石,开洞。既然如此,方向是关键么?稳固才是关键!” “选址为先。选址之后,以最小工程量确定方向,在精范沙盘中模拟各种崩塌,决定方案。” “最好的方案是什么?隧道的石头取出来,山基不伤,或者加固,这才是方案。你们又不是穿山甲,一个随时会塌的隧道,挖得再漂亮有何用!” 十几个或长或幼的墨者们在李恪面前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点。 自三年河间盘龙道竣工,关于雍境大道以及铁路桥和隧道的项目就提上日程,重心全部集中在以基建为本业的白于将作。 时至今日,雍境大道于四月正式开工,拟以定北郡狼居胥县为枢纽,贯通西海、北海、大湖三大机耕工农区以及狼居胥、燕然两大矿产富饶区,自阴山关通入雁门,将雁门郡纳入盘龙交通体系。 但这条计划历时五年的大道与河间盘龙道是各自独立的,因为两大贯通科目不成,铁轨既穿不了群山,也跨不过大河,除非绕道西域,否则完全看不到联接的曙光。 这两个科目就是铁路桥与隧道。 其中桥的设计已经进入实质阶段,共振承压问题去年破解了,赵于役在陪太子读书的过程中贡献了最关键的不规则分段设计,让桥体在盘龙通过时不需要考虑共振,只需要考虑自重与承压。 然而隧道的设计却一直没有抓到关键,一帮子墨者天天想着怎么把洞打漂亮,百多人的项目组就没有一个人考虑过大规模开山之后,山体会松动崩塌的问题。 李恪一连驳回了二十几个天马行空的挖洞方案,今天实在忍不了了,这才把八个研究组的主要负责人喊到梅竹庄,统一吼一顿。 吼完了,李恪舒坦了,手一挥把眼前的挖洞艺术家们统统轰走,又把在一旁偷笑的赵于役唤到身边。 “老师霸气十足,叫学生不由遐想您领军之时,是否也是如此模样。” “我领军时可不吼人。”李恪耸耸肩,“于役,你都十九了,天天陪着耳读书徒费光阴,我意让你去平那,在大湖区任一县令。那有盘龙道,有里坊,机耕,工矿,还有集商所和学室,夏人与夷人,甚至还偶有东胡流匪,正好叫你见识一下三教九流,历一些从政经验。” 赵于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去:“可是陛下和翁那……” “陛下不是叫陇西侯来雍州做州牧了么,为师请他去求。”李恪一脸烦躁,“真是的,耳更喜法家,犹重权谋,让毋择公或冲做太子师多好,何必非要磕在我这……” 说到这儿,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自赵耳来了梅竹庄,李恪的小学堂开始授学。 他面子大,且性懒散,指望他一个人撑起十几个,后来上升至二十几个高门小孩的教学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所以美其名曰,桃李苑的教学准则是触类旁通。 李恪每三到五日主授一课,法、道、墨、儒、兵以及诸杂各有大家轮番教学,学宫也掺和进来,一年两辩,辩胜者要来这儿授讲三旬。 孩子们年岁渐长,接触的知识又宽,逐渐也生出了自己的偏好。 如旦的大儿子喜兵,小儿子喜道,沧海的两个小子一兵一墨,蛤蜊的小子姓夏,没得选,但在学医之外,也好谈道家。 大秦太子仿佛天生就是法家的铁杆,虽不能以学士的标准来论,但至少勤学善思,尤在意权谋之道与帝王之术。 李恪隐约觉得这种偏向可能与他有关,只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告诉那小子,始皇帝之所以权谋治国,只因为他有无匹的力量为靠。 这就好比这几年出于无聊,李恪已经把慎子剑舞得风度翩翩,可若想跟旦比武斗技,旦依然可以让他双手双脚…… 总之,对这位太子的教养李恪并不上心,只要他本性不坏,智力不缺,李恪觉得就足以对得起扶苏与辛凌。 他还是偏心地更重视自己的子女。 三子,二女。 六年,公输瑾又产一子,名逸。 逸者,安闲,隐居,小东西虽闹闹腾腾,但李恪和公输瑾都很喜欢这个名字,也不介意李家的嫡次子因名懒散,以后没个上进的心思。 七年,虞姬产下第二胎女儿,名妉(dān)。 妉者,同媅,乐也。李恪宠女儿是友人中出名的,华予就养得疯疯颠颠,也没人指望打一出身就赖在李恪膝上的妉能有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所以妉之一字,正合其实。 这是两个小的,剩下三个大的。 肇是长子,以承父业为志,吕雉的管束又紧,墨学、墨法、墨艺、墨武,样样皆精,才十二岁已通过了少年营的毕业试,与赵于役合称钜子衣钵,是整个墨家在新生代中最瞩目的两人。 肃是次子,性子木讷些,不喜争,虽自幼聪慧,但也不知是肇这个哥哥的原因,还是李恪叫他学得太多的原因,居然有些书呆倾向,尤喜史书。 从他五岁读《传》开始,李恪一直为他借读各国宫史,大秦博士署中的藏史早被他读尽了,现在又开始读野史。 这孩子肯定是不会入墨了,至于会走到哪一步,李恪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至于华予,没人能否定她是李氏的玉姝,琴棋书画,舞文戏墨,然而性格嘛…… 大秦的女孩儿早熟得紧,她与黄冲的傻儿子似是有了恋情,可两人明明只见过五六面,李恪愁也,还不好问。 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onclickdividdiv 第八零一章 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时候 李恪的表情很古怪。 李信除雍州牧,这个任命在李恪看来是招妙手。 他与扶苏中间横亘着许多猜疑,蒙恬之死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臣权与皇权平衡的走向,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政府究竟趋向于统治,还是趋向于服务的矛盾。 权威是否集于,这是工商业社会与皇权帝制社会必须整治明白的一个问题。 套用后世流行的说法,皇帝和地主更喜欢把人民绑在地里,因为这样便于管束,而商人和企业主更喜欢人民流动起来,因为只有流动,才会有更大的市场与更活泼的环境。 二者必须要有一者向另一者妥协,这才是李恪与扶苏之间,问题的根源所在。 李恪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入秦八年,他的雍州已经具备了迈向工业文明的全部条件,这个新生的婴儿面前只剩下最后一个阻碍,皇权。 然而扶苏不知道。 他或许有隐约的感觉,但基于时代的限制,他可能觉得李恪想要的是一个不受节制的臣权,甚至是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的至尊。 双方需要一个平台去交流,由李恪摆出盘,再扶苏决定是否接受。 雍州也是一个好的舞台,但此前雍州牧空置,陈平有许多事无法去做。 而现在李信来了,李恪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政治思路托出来,经李信之手逐步实践,让扶苏看得明白,看得真切。 所以,打从知道李信出任雍州牧开始,李恪就觉得这是一招妙手。 因为若是换一个对李恪有深切防备的勋贵,李恪行事必得先降伏他,然后才能与扶苏对话。 可这并不代表李信就需要来见李恪,尤其是在任前夕的关键时刻。 官场的信号是矫情的。 哪怕做一样的事,李信是亲自到李恪面前垂听,还是通过陈平与李恪交流,都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他此来等于是宣告在雍州牧的任,他将作为李恪的代政者,而不是李恪与扶苏的中间人。这两个身份对李恪而言或无区别,但却会直接影响到扶苏,或是大秦的前程。 实在很奇妙啊…… 李恪的郁闷摆满了一脸:“君侯任,该是去塞才是,何以会来此山野荒村?” 李信颇为自得的一挤眉:“夏子想不到吧?你不愿出仕,陛下便遣老夫代你执令。既然是代你执令,老夫任前,自然该来一遭你处,否则如何显出陛下诚意?” “陛下,君侯……且让我猜猜,君侯此来,应当是只与陛下商量过,却不曾与朝野的那些勋贵们商量过。” 李信一愣:“这……有何区别?” “于我倒是无甚区别,反正六国也不敢攻雍。只是您……”李恪苦笑一声,“敢问君侯,如今大秦抵六国,是国力胜之,还是人力胜之?” “若雍商与墨家只助秦,不助六国,自然是国力胜之。” “雍商逐利,不可能只在大秦做生意。墨家富民,我还准备全面推开墨坊建设呢,岂能倒行?” 李信吹了吹长须:“夏子,您终归是保秦的。自渑池之战后,墨家四出,先是在赵齐建墨坊,接着又扩至楚、汉、越、燕。墨坊最盛之赵齐已各有一郡行雍之道,其余如楚汉也已建了数县。这还不叫推开?” “使农者农,工者工,贾者贾,学者学,野心王侯争霸天下,良善百姓安养民生乃我之所求,如今仅止几郡几县,远远不足。” “那究竟何时才足?诸国皆富甲,雄兵卷大秦之时?” “你明知不可能有那一日。六国墨坊,民坊耳,我又不在雍外建将作。”李恪笑着摆摆手,“君侯莫岔话题,秦胜六国,国胜,人胜?” 李信咬牙切齿:“人胜!” “何人?” “自然是信,秦将胜绝!” 李恪轻叹了一声:“信有才,世无双,当年相逢于淮阴我便看出来,这才不忍天才荒废,荐他入李氏学兵。然而敢问君侯,信之才常有,又深受重用,何以蹉跎至今才得以成名?” “呃……其性……” “其性高傲,狭隘,贯不容人,为将多年,军中私交还不如旦。可对?” “对……” “想当年其为我代帅,有所胜,人皆言我善兵。独镇雍西,无不败,人又言月氏贫弱。领白麾,战巨鹿,力挽狂澜,人人盯着范增勇毅,计退雍兵。好容易等我挂印,他又为司马欣之辅,束手束脚,不许擅胜。” “信此番扬名有天数,司马欣、苏角不敌楚汉,陛下无人可用才想起他这个白麾有才。可您想过没,他究竟何以在关东站稳的脚跟,就连司马欣、苏角这等军中宿将也愿从其志愿,从无异心?” “李氏……” 李恪嗤笑了一声:“如今李氏贵为大秦勋贵的脊梁,为了这份尊荣,您没少费心吧?” 李信脸闪过一丝尴尬:“夏子可是听到甚谣言了?” “我甚都不曾听到。”李恪摇着头,笑得了然,“只是偶尔会想,严骏唆蒙偖谋我时,究竟连络了多少勋贵,其中有无君侯,便是没有,又如何瞒得过君侯……” “夏子,此……” “今日说得可不是往日之恩怨。”李恪深吸了一口气,“李氏与我不同路,故信起之,勋贵起之,便是其性子再差,再不容人,勋贵们也愿顾全大局。” “你为雍州牧无妨,通过平,为陛下探我新政亦无妨。然你却在任前大大方方跑来我处……你准备让勋贵们如何去想?” “你不会以为我一隐居,大秦的政争就息了吧?若朝堂真是一片海晏河清,兄长为雁门令多年,你何以不许他来我处一次?” 李恪苦笑着看着李信。 “我兄不许擅来,李氏的族长却来了,还来得如此高调,何解?” 连番诘问,李信听得面色大变:“一时疏漏,老夫……糊涂!” …… 秦二世八年六月,陇西侯信除雍州牧,力行新政,雍州变革愈发深入。 九月,颍川郡守宁参韩君擅权,与商贾交深,养贼自肥,帝斥之。 九年四月,东军裨将苏角参韩君惧战,视砀郡、东郡、长沙、黔中空虚而不取,帝又斥,降苏角为副将,调防广陵。 九年七月,御史十七人,谏议九人合参韩君贪、渎,纷纷乱乱,议政数日,帝休朝,不予论。 同月,东军夺黔中,与越战于沅陵,地势多险,不能胜。 十年二月,赵始将越军十万借道长沙,与楚汉合兵共二十万,三面攻南郡。彭越亦将赵军七万渡河,急攻三川。 东军两面作战,首尾难顾,遂弃南郡,守于陈。韩君以奇兵五千渡河袭河内,奔邯郸,彭越仓皇而退,半道遇伏,大败。 三月,国又议。韩君急出泗水求战,与楚王羽决于城父,败,损兵八千,徐徐退,不复战。 四月,国议再起,东军裨将司马欣无令兵出颍川,取砀郡,副将苏角亦私纵兵,强攻燕国,大胜,燕王广缚囚于咸阳,燕亡。 六月,二世令韩君复取南郡,韩君不受,帝怒,黜其爵降少良造,除河西郡守。令司马欣兼平国将军,领袖东军。 就这样,在李信的助攻下,韩信灰溜溜回了雍州,意志消沉。div 第804章 十六王相制 秦二世十年七月,李恪在竹园见到了意志消沉的韩信。 又黑又瘦,满面风霜。 韩信从不是当下所流行的那种马上将军,虽说武艺远胜李恪,但也仅仅是胜过李恪而已,不骑在马上,他连陈平都打不过…… 勋贵们斗倒韩信是费了大力气的,甚至于连六国的逆王们都帮了忙,司马欣轻取砀郡有范增的功劳,而苏角灭燕,张耳与冯劫也选择了坐壁上观。 李恪不知道扶苏有没有看到这里头的猫腻,很大可能是看到了。 但勋贵政治就是如此。扶苏是勋贵的代表,若整个阶级都要放弃韩信,他不可能一直忤逆阶级的意见,毕竟他和韩信皆没有始皇帝和李恪那样无可匹敌的威势和力量。 韩信成了政治的牺牲品,李恪救不了,也没空去救。 在这两年,随着雍州有主,很多他理想中的政改得以全面推开,李恪与李信之间书信不断,全身心忙于细化各郡的政治结构。 他的政改方向主要是参照后世的基本模式,暨把郡守从土皇帝逐渐剥离至纯粹的行政领域,并将其从全权策划人转遍为计划决策人,权利分散,弱化领袖,最终建立起各部门在各自领域独立,在综合领域合作的状态。 这是这个阶段雍州政治改革的核心思路。 历时两年,因为九大郡守的全力配合,基层的准备工作业已基本到位,只余留下最后的上层改制,呼之欲出。 李恪有时候会想,扶苏这时候把韩信发配到雍州才是恰到好处。 若是晚一些,韩信会错过第一波高层改革红利。而若是早一些,才被勋贵们捅了一刀,心理上对权利格外执着的韩信可能会化身成雍州境内唯一的反对力量,如此李恪就得又一次牺牲他,让他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无论如何,韩信来了,且正好赶上一场大戏开锣,万事俱备。 李恪笑了笑:“信,你来了,于役走了。陛下将其调去咸阳为尚书令,听闻颇得器重。” “夏子是在笑话信蛇鼠两端么?”韩信的声音沙哑而干涸。 “不不不,我历来信人以才不以忠。只要为我认同,又认同我的,皆可用之。至于你先前有没有过力求上进的念头,我不在意。” 韩信相信李恪的话,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挥斥方遒三二载,到头不过一场空。” “哪里是一场空?”李恪指了指东北,“你是军神,章邯也是军神,他在那辟了片地,躬耕为乐,妻贤子孝地休养了几年,颇为自得。你上任前大可去与他聚一聚,论一论浮沉之道。” 韩信难以置信道:“章将军他……辟地?” “农为本嘛。似你我这种一生庸碌之人,偶尔停一停,不见得是坏事。” “偶尔……停一停?夏子,您觉得我还有再起之日否?” 李恪咧开嘴:“我有,你便有。章邯就是这么想的。” …… 大改开启。 秦二世十年,九月,雍州牧李信宣布废雍州一应政治体制,州政大改。 州治以州牧为本,设州阁,细分三府十六院。 第一府,军务府,下设三院: 州尉院陈旦,执州外战,内守,领衔三院; 州戍院章邯,执掌全州军卒戍训,畜禽辎重; 参谋院韩信,执掌情报,战策,通勤,军法功罪,将佐升迁; 第二府,法务府,下设四院: 制律院黄冲,执律法制定,论证,推行,法吏考评,训诫,职务升迁,领衔四院; 州司狱院李左车,执全州民事审判,法律问答,宣民,民狱管束; 州御使院由养,执全州官事监察,审判,官狱管束; 州掾院季布,执掌全州刑掾,求盗,负责缉查探案,接民告诉。 第三府,政务府,下设九院: 州宰院陈平,执州一应行政事务,主税率,官吏升迁等,领衔九院; 司徒院陆衍,主人口、户籍、迁民、分户、率敖、夷狄融合、医疗卫生等; 学傅院憨夫,主学宫、学室、藏书、宣发等; 司农院泰,主农牧事、官田、官牧、农用设施等; 司空院风舞,主工务、里坊、州仓等; 司贾院吕奔,主商贾事、集商所、物价等; 司通院邹儒,主通信、驿站、道路养护等; 将作院何玦,主将作、研发、科研评定、秘类分级等; 基建院史禄,主城池、关隘、舟桥、隧道、道路及盘龙道营建,基建类目研发等。 三府十六院统称阁,主院称主阁,别院称辅阁,运行模式基本照搬了后世在华夏大放异彩的民主集中原则,府内事物府内自决,综合事物阁内共决。 其民主原则由公投尚贤体现,辅阁一票,主阁两票,阁中决事州牧参与,据三票;集中原则由钦定尚同体现,暨票数相同时,由最高决策一言以决。 此外,州牧需参与三府全部决策,然,非阁事物只有表述意见之权利,不享有具体的投票权。 州治以下,州属各郡、县也依照州阁结构重新划分,三官等同。 郡守、县令主政务;郡尉、县尉主军务;郡御使、县御使主法务。下级郡设各司、县设各牙,实行公事向主官负责,人事向上级负责。 同时取消乡一级政治结构,平行设置戍所、农里。 基层政权业务集中,率敖产生三典,暨里典所典主治安、户籍、学室、徭役,田典牧典主生产、租赋、设施,坊典主坊、肆;下属吏员由三典指定,百户以上大里总额不得超过十人;百户以下小里总额不得超过六人。 这便是李恪筹谋了两年的大改。 由于经过两年的基层结构筹备,雍州的改制进行得快且平顺。宣令仅两个月,各级府牙改换门庭,十六州院迅速组建,与相应下级机关建立联系,投入运行,雍政未及任何影响。 消息传开,天下哗然。 这次的政改被世人称作十六王相制。 王相者,代行王权,取其权威。 明眼人都看出来,若照此实行,朝堂的最高领导人将沦为全凭威信行事的吉祥物,几乎不能再干涉国政的运行。 李恪竟是冲着皇权去的! 且他的目的完全不是人们意料中的那样。他根本不是要攫取皇权,而是要彻底地稀释皇权,令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永永远远变作摆设。 御使大夫高参墨家学士李恪悖法十三事,请夷三族,帝不允。 国尉羌瘣参墨家学士李恪私营军工二十七事,请夷三族,帝不允。 丞相李泊参墨家学士李恪干政擅权六事,请夷三族,帝不允。 接受了雍州任命的黄冲在政改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向扶苏提出了辞呈,此后三天,廷尉寺上下法吏百九十二人,帝虽不允,俱离秦赴雍。 扶苏没有叫中尉寺拦住他们。 他盯着那些摆满了书案的辞呈,驱走了那些叫嚷着举国伐雍的忠臣,独自在书房里呆坐了整整半日。 “恪,不想这才是你真正的大志,朕此番真的……一点也不曾想到呢……” 秦二世十一年,一月,帝令召回太子,伴驾观政。延御史中丞高为太子师,新任廷尉张迁为詹事,共授帝王之学。 第805章 假道伐虢 在雍州忙于大改的同时,天下一刻也不曾停止过征战的脚步。 十年七月,韩信失势,汉王邦舍下南郡,令曹参挥兵攻巴郡,克。 十年九月,楚王羽发大军十五万,分三路攻秦。北路将龙且,自东郡攻三川,南路将季布,自南郡攻陈郡,中路由楚王亲征,反攻砀郡。司马欣领东军层层部防,稳扎稳打,全线激战。 十一年三月,一件改变天下走势的大事陡然发生,齐王巿与赵王柏合结金兰,誓不相负,齐赵结为兄弟之国,以王兄赵柏为尊。 四月,齐赵合军二十万,以田荣为上将军,彭越、钟离昧为副将军伐广陵,势如破竹,三个月攻取燕地全境。 东军八万余众皆没,苏角战死,朝野大震。 二世皇帝急诏扩军,大秦倾国库将东军扩至三十万众,历五月乃成,军械齐备,楚闻讯乃退。秦楚之战,胜负不分。 十一年六月,雍州政务院发布造纸、印刷两术,启动盘龙道三桥一路连接项目,拟建九原、东胜、楼烦三座铁路桥并东胜隧道工程,计划耗时四年。 九月,赵齐挟胜秦之势掠楚,下东夺薛,剑指砀郡,楚王羽举国迎战。 十二年十一月,楚与赵齐相持砀郡,互有胜负。汉丞相张良使邯郸,谋三国罢兵,成,齐赵退兵。 十二年三月,楚汉结盟共伐越,楚发十万人攻闽中,汉发十万人伐黔中。龙且、灌婴为将,皆行韩信法,越不能敌,节节败退。 十二年五月,张良、范增联袂使梅竹庄,巴蜀大建,楚腹地三郡大建,继秦与齐赵之后,墨坊模式在天下全面铺开。 十二年七月,楚军入南海,英布、龙且南北合围任嚣城,两月乃下,赵始陷于铁蹄,赵陀自焚。 十二年九月,张良进占桂林、象郡,越亡。 十三年四月,赵、齐、楚、汉四国合纵,尊赵王柏为合纵长,田荣为上将军,聚精兵六十万陈兵平城关下。 李恪隐居近十载,天下诸王终于第一次把兵锋对准了雍州,其势……更胜渑池! 四月初七,平城关外…… 项羽,刘邦,赵柏并马策立在大军阵中,遥望着夕阳下,看起来格外高大雄峻的平城关,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项羽指着面前的雄关咬牙切齿:“孤记得,张良谋四国合纵时曾说过,此战最紧要之处便在隐秘二字。为了隐秘,孤与汉王咬着牙灭了赵佗,为了隐秘,我等假作伐赵之势!何以此事最后还是传到了李恪耳中?” “此番合纵四国所知者不过十余,泄密的可能性怕是不大……”已经垂垂老矣的刘邦抚着长须,一脸疑惑。 “孤也不觉得是泄密。”赵柏苦笑道,“孤在平城有密谍。密谍来报,平城关至少在二十三日前,大抵还是原来的样子。前二十二日,第一驾盘龙抵平城,前十七日,雍人开始加固城防,前三日正式竣工,整个修关工程,前后历时不过十四日……” “十四日?”老刘邦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十四日便能铸就铁城?十年时间,雍州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 “准确地说,眼前之物不是铁城。”赵柏比划着双手,“孤听田荣将军解释过,平城关还是原先的那道土关,只是墨家用榫卯和基架在城外拼了个铁盒子出来,厚度……约三尺吧。” “三尺厚的铁盒子?” 赵柏点头。 “五丈高,十余丈宽的铁盒子?” 赵柏还是点头。 刘邦如丧考妣。 项羽恨恨地等了二人一眼:“既是铁盒,其根基必定不稳,砸烂便是。孤在意的是,至今也不曾收到李恪重启墨军的消息,莫非他觉得,只凭陈旦的八万雍州兵便可匹敌我等军备无差的六十万大军?” “或是吧……密谍说雍州牧得三府授权,已经启动了总动员令。盘龙会把各县的更卒送去狼山和恪坊领取装备,然后车运至平城。雍州公告说第一批援军六日抵达,也就是说我等若不能在六日内攻陷平城,关后的守军只会越来越多……”赵柏添着嘴唇,表情像笑,声音却像哭:“雍州人口好似超过一千四百万了吧?这大兄,还真是不予人活路。” …… 平城关,内城。 平城关的内城不同于一般概念的内城。 在一般的概念里,内城即城中之城,一般是于城池核心处再建一串城墙,使守军得以在外墙沦陷时退而自守,负隅顽抗。 可平城关的内城却是实指。就如赵柏形容的铁盒子,如今的平城关墙内有墙,所以内城,也成了真正的城墙之内。 在攻灭了越国以后,楚汉休整多日,于二月初又一次结盟兵发,兵指赵地,赵齐得报后亦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双方场面之宏大,就如两大逆国同盟准备当着司马欣和旦的面,在赵国大地来一场争霸天下的半决赛,再以会战之胜负,来决定挑战大秦的唯一人选。 雍州上下原本对此皆无异想。 天下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结束的征兆早已显现。 一切的根源在雍商。 从雍州建立,陈平执掌雍地政权开始,他对雍商的贸易限制就进一步放宽。 兵、甲、器、弩、粮秣、车马、酒、肉、皮草、漆瓷,只要不是墨军所用的技术,一应与战有关或与奢侈有关的物资通通向天下打开了限制。 而同时,因为李恪以钜子身份在天下力行名为墨坊的特区模式,民用物资在雍州商贸体系中的份额则逐年下降。 所以这些年中,雍州的商会数和利润率呈现上升,商团数却始终处在稳定下降的状态。 主营中低端的商团逐步迁徙到包括秦在内的诸国,为各国提供了丰富的资金,用于换取雍州的高端产品。 这种工商业偏重上的变化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战争模式。 一方面,只要有钱,军械技术远远落后于秦的各国完全可以依照秦的标准来装备和训练军队,锐器、铁甲、战马、耗材一应不缺,连最高端的王师和宫卫的装备都可以直接买到。 另一方面,维持本土商业体系需要推行墨坊,而墨坊对行政体系和熟练工人的需求又大,使诸国不敢肆意征兵。 一边是单兵价格日渐高昂,一边是兵员征发越来越难,双管其下,各国不约而同采取了精兵善政的国策,对交战区域也逐渐形成约定俗成,暨颍川、三川、东郡、薛郡、砀郡、陈郡、南郡等中原七郡。 这七个郡几乎已经变成空郡了,往来只有兵车兵马,寻常再难见到人烟。 而一旦战事涉及到其他几郡,集中兵力,倾力而为,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争就成了核心的战略理念。 仗打到这个程度,已经从拼人拼勇变成了拼财拼力,贫穷的诸国每一战都打得咬牙切齿,就算是富庶的秦国,一次武装三十万东军也彻底耗干了咸阳的库存,弄得扶苏欲哭无泪。 雍州大改,赵柏第一个看出来李恪距离出山只剩一步之遥,现在只看扶苏什么时候向新政妥协。 这意味着秦国一下子变成了烫手山芋。 攻伐秦国,一旦用力过猛就会加速扶苏妥协。可若是不攻,占有雍州一半赋税的大秦早晚会拉开与关东诸国的国力差距,再次形成统一之势。 摆在赵柏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伐雍…… 为了伐雍,他和齐王巿结为金兰,以期将两国资源合到一处,以大优势平定关东,获得与秦国相持,且在短时间内夺占雍州的能力。 张良则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 结为兄弟之盟的齐赵远比单独的汉和楚强大,但若楚汉结盟,则其短时间内又没有绝对胜势。 他提出了四国合纵的战略,减少内耗,集结资源,首先一战而定雍,然后再论天下大势。 如此,伐雍同盟得以成立,时间在十二年十一月,距离兵临平城关,秘密筹备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他们的苦心几乎骗过了雍州上下。 五十三日前,参谋院得报楚汉伐赵,韩信当即纠集上下在沙盘上展开推演,连续三轮,皆是赵齐击敌于半渡,确立胜势。 这让大雍上下很不解。 李信、旦与章邯受邀参与第四次推演,章邯径自提出了韩信心中的疑惑,齐赵已是一体,何以楚汉要丢下更适合夺占的齐国,而选择需要抢渡大河的赵国? 又十日,参谋院的新报传来。 齐赵在邯郸集兵坚守,不仅没有防备齐地,还直接放弃了大河天险。 他终于确信了,楚汉伐赵乃假道伐虢之策,其意不在赵,而在雍! 轰隆隆一声雷响,雍州的新政体系第一次全面运转起来。 第806章 文臣不会打仗 二世十三年,二月二十五,参谋院启动府会,四比零通过决议,召集阁会。 雍州的新政机器由此全面开动…… 阁会由军事府主阁陈旦主持。 第一个议题,备战否? 二十二比零,决定在平城关备战;十四比八,决定授权州牧发布总动员令;二十比二,决定允许州牧自行决定发布总动员令的时间。 第二个议题,如何战? 参谋院提出第一个方案,出关,战于赵地。 十一比十一,州牧启动尚同权,否决。 第二个方案,层层设防,战于雁门。 二十一比一,否决,韩信很遗憾。 第三个方案,谨守关隘,战于平城。 十八比四,方案通过。 阁会由此进入第三阶段,即备战方案,多方各抒己见。 司贾奔议,动员雁门、上郡、河间三地,会使动员令内雍州减产七成; 州戍邯议,除雁门、上郡、河间外,依辖地之大小,六郡可在一个半月内集结四十七万更卒; 司空风舞议,州仓库存足可依常规配置全面装备更卒; 司农泰议,官牧战马齐备,随时可交州戍; 司通儒议,盘龙与跨河大桥相合,可以保证更卒向平城集结的时间,最慢八日; 将作玦议,连山有一个废弃方案可加固平城关,设计无密等,依关规矩,制作共需十五至二十日,加固十至十五日。 二十二比零,通过将作院加固方案;二十二比零,通过动员令缓征三郡案;二十二比零,通过司通运输案。 会议半日以决,州牧信宣布州尉旦为雍州将军,参谋信辅之,集雍州全境兵马,车运平城关。 两日后,句注雍军车抵平城。 第三日,旦与韩信至平城。 第六日,史?领基建院所属白于将作三支施工队携带足量兕蛛、蝎等机关车至平城,开始依照何玦的设计图,在关墙内外开掘基础。 第八日,乔巴山守军抵。 第十二日,河西守军抵。司徒陆衍出使月氏,司贾吕奔出使东胡,缔结商贸协定,让利一成三。 三月十五,第一车铁城甲部件抵城,卸货,分类,基建院三支施工队进入细节研讨。 三月二十,基底板开始吊装,内外各沿出城五丈,深六尺,东西对等,海拔五丈,受力压迫点均匀分散在城关两侧连接山体,不与土城构连。 三月二十三,第一层榫卯嵌架固定入基底板,位置离城五尺,深一丈。 三月二十四,首层城甲吊装,嵌入榫卯框体,高丈五,封边,吊二层甲,高五尺,类推。 三月二十七,中层大格栅与内城作战延伸平台开始吊装,固定。 三月二十九,总海拔五丈高的东西主城甲组装完成,封边,外立面刷避火漆; 四月初二,顶部桥式支撑吊装结束,中缝固锁三层牛皮,最上层固锁两层火浣布,城甲施工结束。 四月初三,拆除作业机关,士卒进出内城进行适应训练。 四月初五,六郡总动员令下达。 四月初七,四国联军兵临城下…… …… 手摸着眼前大大的,间逢在三尺,略有些百叶式倾斜的横向格栅,李恪看着城外密密麻麻,而且装备无比精良的四国联军,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就是你们经阁会议出来的应敌方略,像只乌龟似只守不攻?” 旦没好气地撇嘴:“我与邯主张击敌于外,战于代郡,信主张诱敌于内,决于獏川。我三人论不出个对错,且雍州八万兵不敷于用,这才招了阁会……” “结果阁会里全是不知兵的文臣,把你们的两大妙策全否了,选了最稳妥,也最无趣的死守铁牢?” “还不是你想出甚阁会!相臣岂能决军事!” 李恪哈哈大笑,整个内城回声隆隆。 他笑得吵,就拽了拽旦,指着头上脚下连片的支撑杆问:“你在哪根杆将军?” 旦瞪大眼睛:“本将军又不是猴!将台在上!” 二人顺着外墙边梯一直向上,在关甲顶部找到了那个防御完备,不惧流矢的广阔将台,韩信正在那指挥测距、望哨、几级传讯演练场所。 李恪支着护栏舒坦地吸了一口长气,举目眺远:“住惯了山野,当真有些受不了铁甲内的逼仄味道。” “这世上最智谋者夏子,最会享乐的也定是夏子。”韩信笑眯眯卷着令旗走近,“不成想,在陛下服软前竟能看到夏子出山,韩某何幸也。” 李恪笑会结束时骂得最难听的便是你,如今雄关落成,感想如何?” 韩信感慨一叹:“本以为政务、法务不知兵,谁成想,他们竟真能在四十几日为城束甲,信愧甚。” “你也不必愧,他们选铁城并非知兵,而是考量。兵者视杀敌立功为天职,政者以保境安民为己任。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自然不愿诱敌而入,自损根本,也不愿兵出于外,徒添死伤。” 韩信觉得有理,又觉得没理:“照夏子说,阁会岂不令国忘战?”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司马法》此论定是不错的。可军务府又不是每战皆要经阁会首肯,举国之战,才需要慎之又慎。” 韩信登时恍然:“谨受教!” 李恪笑着摆了摆手:“山野村夫,此番我就是来看个热闹,待战几日我便回去了。这种小事,还碍不着我给小家伙们授课……” 二世十三年,四月初八,四国合攻雍,秦不救。 雍以铁甲锁平城,驻防八万,又发二十万。四国以兵六十万,锐器俱全,戮力而攻。 然雍据铁城,其甲厚,大弩不可破,内器锐,梯冲不能近。 战三十日,四国损兵三万七,雍军五千九百,战死不足千,军心大定。遂停发更役,以护民力。 又一日鸣金收兵,铁甲城下硝烟弥漫,残器、横尸密布视野。 曹参拖着疲惫的身体领兵回营,正遇见刘邦拄着拐,与营中另一位老太公范增一道,就着斜阳溜弯散心。 “王上……” 刘邦眯着眼:“又不成?” “雍军往外射共工矢,三百步便坏了楼车云梯,未将亦用共工矢,却坏不得铁甲,也毁不去吊门……” “不是说,以弩直击,可与墙中雍军互射,威胁颇大么?” “止照理说威力大罢了。”曹参苦笑一声,“雍军有格栅挡着,铁城又是黑色,不见血,不落尸,连声都不轻传。士卒与之对射,只见袍泽扑倒,不见敌阵有伤,士气难为继,不久也。” “李恪,怪才啊!”刘邦长叹了一声,颤巍巍问范增,“范公,可有策?” “火焚之,金融之,依理说铁甲再厚亦不耐烈焰销金,火攻或可。” “烈焰销金?”刘邦细想了好长一个片刻,“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