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默相思》 1 九月的鬼天气还是好热! 路心和和成最最骑着自行车哼哧哼哧上着桥,7点多的上学路上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俩的白t恤校服背后湿了一片。 今天是高中开学第一天。 她们两个是初中死党,在非典的陪伴下有惊无险地考上了她们所在的上海郊区X区唯一的一所市重点X区一中。只不过无险的是初中班级理科状元的成最最,有惊的是路心和——攀着择校分数线惊险落地…… “我说心和,你哪里数学不好,是太好了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点都不浪费。”成最最一直这么损她。 幸运的是,她们又分在同一个高一()班。 更幸运的是,这次的班主任不是数学老师!这就意味着至少这一年,路心和除了上课时间,其它时候都可以不用再见到数学老师,想到这里她做梦都要笑出来了。 她们的班主任姓李,教英语,是位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李老师看人喜欢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你一番。据成最最从X区一中的BBS上打探来的消息称,李老师还算亲切,教得也不错,只不过她最有名的特点是拥有一双火眼金睛——对早恋和作弊这两件事,那雷达可是相当灵敏,江湖人称“神探”,故从前李老师班上绝不会出现班对或者跨班对,确切点说,是连一丁点儿爱情的萌芽的根都不允许存在。 不过这不妨碍路心和的兴奋之情,只要不是数学老师,管她是灭绝师太还是外星异形都无所谓。更何况她准备在高中阶段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还没动过恋爱这根筋。 成最最倒是有些垂头丧气,不过片刻后她握起拳头,立刻决定:“有帅哥必追!不然我的青春就太冤枉了!” 第一天的晨会,班主任说了些对她们的要求和期望,同时选了班干部。中考语文全区第一的路心和自然被选为语文课代表,成最最则身兼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双职。 突然,隔壁班传出一声惊呼,接着又是拍手又是“老师万岁”的叫嚷声,把她们都被吓了一跳。 班主任解释说:“2班的代班主任年纪轻,又是帅哥,所以人气高。不过你们别妒忌,我们班的数学课也是他上。” 身边兴奋的窃窃私语声顿时四起,路心和却差点把手里的笔给掐断了。 数学老师是她平生最讨厌的生物,没有之一! 在她十五年的人生词典里,数学老师同义词为岳不群。再帅又怎么样?再帅还不是会把辟邪剑法扔出来? 周一上午先是愉快的两节语文课,然后是早操和晨跑时间,接着是天杀的两节数学课和一节英语课。 也不知道这奇葩的三明治作息时间表是谁制定的…… 排队出操时,2班的月饼蹭过来。月饼大名连融,个子小小的脸却又大又圆,天生油性皮肤经常衬得她营养过足、油光满面,故得此形象绰号。她和路心和以及成最最都是初中同学。 月饼满脸得瑟地说:“刚刚听到我们班的惊呼了吧?我们的代班主任哦,又高又帅又年轻,校草啊校草。他还说他有‘三决’诶,就是决不拖堂、决不抢课、决不会让我们考卷拿回去签名,帅不帅?帅不帅?可惜他只是代一星期的班主任,哎,那个正牌班主任出去培训还回来干嘛……” 原来,月饼口中的“又高又帅又年轻”的“校草”因为她们的班主任去市区参加培训尚未赶回来,代做2班班主任一周。2班的正宗班主任路心和是知道的,是个教物理的老头,同时也是她们班的物理老师。 “帅!月饼你脸上莲蓉都挤出来啦!”成最最呛她。 “‘三决’什么‘三决’,灭绝才是吧……”路心和满心郁闷。 “不过……说不定帅哥教你数学你就能学好哦!”成最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摸着下巴扮柯南状。 “得了吧,真要把我教开窍了我就写本《跟着帅哥学数学》,译成八国文字普渡众生好吧?”她无奈地笑笑。 她是说真的,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她的数学就奇烂无比,小学数学就需要补课,补的可不是现在那些孩子们所学的奥数,而是课本里的内容,绝不超纲。 在她把X区所有有口碑的小学和初中数学老师都阅了一遍后,他们都记住了路心和这个名字…… 当听说路心和同学在虽然数学不及格的情况下,还是考进了市重点后,老师们掉下巴的同时,时不时会拿她做伟大榜样鼓励他们的学生:“别灰心,我以前教过一个叫路心和的学生,那真是数学差得前无古人,她不还是考进X区一中了?” 当然成最最也教过她数学,一个小时后成最最举白旗投降,她说她宁愿叫路心和一辈子路奶奶…… 所以路心和得出了结论:她的脑子构造里少了数学这根筋。能把这根筋补上的人要么还没出生,要么已经入土。 由于路心和不需要晨跑,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回到教室。 推开教室门,她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依窗而立。 那个身影穿着淡蓝色的衬衣和简单的咖色休闲裤,衬衣被整齐地塞进休闲裤里,正式中透着些许随意。 他双臂环绕胸前,背对着她,仿佛正认真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听到动静,半转过身来,半倚于窗台,双臂仍然在胸前抱着。 路心和正在发愣,他看到她后,报以微微一笑。 她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没法移开这个发光体。微卷的黑色短发清爽而干净,高挺的鼻子上架着书生气十足的无框眼镜,俊俏的剑眉英气逼人,眼镜后的眸子带着一丝笑意却又沉静无比,微厚的嘴唇弯成一个稍稍上翘的弧度。 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让他全身披上了一层金黄。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生,是的,她顿时觉得语文极好的自己词汇匮乏了,除了好看这个词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 脑中各种思绪闪过:老师?同学?不可能是老师吧,哪有这么年轻的老师,再说晨跑时间老师都在办公室呢。应该是还不认识的同班同学吧?可是同学的话怎么没有穿校服? 他看到路心和站在门边发呆,笑着打断了她的遐想:“同学,你不用晨跑吗?” “哦,对,我因为身体原因不用晨跑。”她被班级原来藏着个此等帅哥这个事实震撼到了,勉强回过神:“同学,难道你也不用晨跑吗?” 他愣了愣:“额……是不用。” “真的?太好了,有人陪我了!我叫路心和,马路的路,心脏的心,和平的和。” 她是真心高兴,一直做班里体育免修、晨跑免修的异类感觉并不是很好。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大帅哥与她作伴! 想起还没问他名字,刚想出声,晨跑回来的同学们一窝蜂涌进教室。 成最最一进来就挂在路心和身上:“这么热的天晨跑,惨绝人寰啊惨绝人寰!” 她两眼放光地摇着成最最:“最最,我们班有帅哥诶!有帅哥诶!” 她手指向窗边,可是他不在那儿。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她回过神看向讲台。 他站在那里……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我叫沈流默。”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沈流默三个大字,“你们人前请叫我沈老师,私下的话,随便叫什么都可以。” 有女生举手:“叫流默可以吗?” 沈流默笑了,“当然可以。还有,我和你们约法‘三决’,决不拖堂、决不抢课、决不会让你们拿考卷回去家长签名。” 全班沸腾。 身后的成最最狂拍路心和:“太帅了有没有!笑起来惨绝人寰啊惨绝人寰!我高中三年有目标了!” 她面如土色地转过身,看着花痴状的成最最说:“是,惨绝人寰。”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惨绝人寰。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噩梦提前降临。 沈流默随手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目,环视全班,“这是道初中教学范围内的题目,我相信对于能考进X区一中的你们来说没什么难度。” 他拿起讲台上的白粉笔,“有谁愿意上来解答一下?” “哗”的一下,举手一片。 她心下叹了口气。果然,无论男女对美好的人和物都是趋之若鹜的啊。 其实她也想举手,只是她这种中考数学离及格线相差甚远的人实在是无力为之。 沈流默微笑着掠过那些举起的手,视线停留在教室门边第一排靠墙那个耷拉着的脑袋上。 “路心和,你来做一下吧。” 路心和猛然抬头,然后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顺便无助地瞥了一眼身后羡慕嫉妒恨的成最最。眼观鼻,鼻观心,抿了抿嘴唇,弱弱地说:“我……我不会。” 感受到了来自沈流默和全班同学的惊讶万分的射线,她真想瞬间变身土拨鼠,打个洞快跑。 她心里默默咒骂:“沈流默!你开学第一天就如此待我!你个岳不群要哪样!” 2 沈流默迟疑了一下,踱步至路心和课桌前,声音无比亲切:“真的不会?” 路心和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好死死盯着他衬衣的第二粒纽扣。片刻后,那粒无辜的白色纽扣快被她看穿了一个洞。 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如假包换。” 沈流默忽的轻笑出声。这笑声在别人听来也许云淡风轻,但落在路心和的耳朵里便是十足的嘲讽。 她瞬间红透了脸,桌面下方的双手下意识地弯成爪形,方才视死如归的烈士情怀蒸发干净,一丝无奈和更多的咒骂喷涌而出。 “那……你来吧。”他把粉笔递给了路心和的同桌. 路心和的同桌叫宋雅,也是X区人,两人的初中离得不远,早上的晨会上刚被选为班长。宋雅皮肤微黑,戴着黑框眼睛,剪着和男生差不多长度的短发,一看就是典型模范生的长相。 宋雅果然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沈流默的题,回到座位上时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粉笔灰。扬起的粉笔灰让路心和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她抬起头对上宋雅的眼睛,不屑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觉得她高中生涯的开头充斥着悲剧:笑里藏刀的数学老师,对粉笔灰过敏还被安排坐在第一排,再加上一个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的同桌。心里是一阵《二泉映月》飘过…… 好不容易熬到两节数学课结束,路心和快速把已经飘到西伯利亚的思绪收回来,募的对上成最最拷问的眼神:“沈流默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路心和同学?还有你说的本班帅哥哪位?我怎么没发现?” 她苦笑,把几小时前的那场美妙邂逅撕得粉粉碎,正色道:“大概我数学差的名声已经远扬到高中范围了。帅哥么……你确定你听到我说我们班有帅哥?你幻听了吧?” X区一中规定高一学生必须住宿。 这对于路心和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父母长期忙于生意和她聚少离多,她的亲戚里祖父母已经去世,外祖父母随舅舅一家定居美国,长辈们都没的她依靠。剩下两个姑姑也是各有家庭,她自是不愿做寄人篱下的林妹妹。父母曾提出请位保姆照顾她起居,也被她拒绝了。所以实际上,她只是从一人一间宿舍换到四人一间而已。她对自己的自理能力有着不亚于语文的自信。 但对于成最最来说,住宿要她小命了。路心和去过她家,她的房间和废品回收站无异,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像座小山。她刨了半天从山中挖出本书给路心和,然后,瞬间,“轰”一声,移山为海,果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成最最习以为常地继续在海里扑腾,欲再挖支笔。路心和实在看不下去了,默默从墙角开始替她收拾。 高一开学前,成最最父母像要将成最最嫁进路家似的正儿八经地请她吃了顿饭,并郑重拜托:“心和,最最第一次住宿,你也知道她自理能力比较差,你要多帮帮她。” 她们07寝室住着路心和、成最最和宋雅三人,原本还有一位别班的同学,其家里通过关系让她搬到自己班的寝室去了。 能和成最最分在一个寝室,路心和觉得幸亦不幸。幸的是知己伴身边,不幸是她得当成最最一年的妈。 至于宋雅,她起初看着这名字以为是名清秀美丽的淑女,直到她知道自己的同桌,那个和男生无异的模范生就是这个优美名字的主人后,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幻灭”。再想起她那不屑的神情…… “算了,井水不犯河水,反正就同住一年。”她心里嘀咕。 所以这会儿,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下午,她正在帮“自理能力比较差”的成最最打包回家的东西。 周五下午只上两节课,虽然现在不过四点光景,大多数同学包括宋雅都走了。 成最最唧唧喳喳边啃乐事薯片边在自己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耽美小说:“心和,这本书我也要拿回去!” 路心和白了她一眼:“你就回去个两天怎么搞得像去私奔一样。” 成最最又爬上床揪出个小熊玩偶塞给她:“还有这个,没这个我睡不着嘛……” “自己理!”路心和没好气。 “我们心和最好了嘛……”听罢,成最最急忙抓了一把薯片往路心和嘴里塞,试图贿赂她。 突然传来敲门声。 成最最应声开门,门外站着路心和最不想看到的人。 沈流默站在门外。他显然有些尴尬,垂在身旁的右手捏成了一个拳头。 她们两个俱是一愣。 沈流默清了清嗓子:“我来是有两件事。第一,我这学期是1班的生活指导,领导让我抽空来看看寝室情况,我本打算今天来,却忘记了周五早放,女生这边就你们寝室有人了……” 他的右手放开了拳头,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头。可能意识到刚才这段话有点像检讨,他停顿了一下。 路心和觉得刚才的沈流默完全就是个同龄男生,因为第一次进女生寝室而坐立不安,因为一些小失误充满郁闷。 但是接下来沈流默的话让她眼泪掉下来:“第二,课代表,通知一下大家下周一数学测验。” 被辟邪剑法劈中了!路心和平生第一次被薯片呛到,咳得那个凄惨。 成最最狗腿地摇着尾巴:“我一定认真完成任务!沈老师,不进来坐坐吗?” 沈流默摇了摇手,然后快速走了。 周一的数学测验路心和仍旧云里雾里,她不认识题目,题目也不认识她。 下午数学课的时候,成绩出来了,数学课代表成最最递了一个怜悯的眼神给她,她就知道她以19分的佳绩光荣垫底了,据说还是垫了全年级的底。 路心和等着下课后沈流默来找她。没想到沈流默拍拍屁股走了,迎来的却是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语重心长地对路心和说:“我知道你数学差,倒是没想到差到年级倒数第一的程度,班级平均分也被拉到最后一名。” 路心和垂头静坐:“对不起,李老师,我会努力的。” 这对话她太熟悉了,就像一段循环播放的录音。而她的回答也如一张领导人的演讲稿,改个地点和称呼,其它一切照旧,精确到态度和动作。 李老师看着路心和,为她的诚恳感动:“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的基础差,就好好补嘛。”她补充道:“我和沈老师商量了一下,以后每天放学到晚自习之间,由沈老师帮你补习好吗?从今天开始。” 路心和听到某样建筑物倒塌的声音……这,这超出录音的范围了!演讲稿里没有相应的答案啊! 她机械性地点了下头,心里默念沈家祖宗一万遍。她的除了上课时间再不要碰上数学老师的美梦顿时变成海市蜃楼…… 放学后的数学办公室只有沈流默一个人。 路心和期期艾艾挪进去的时候,他正专注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双手交握放在办公桌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左手食指。敲门声、开门声、关门声以及她的出现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她看向他的手,发现他双手交叉相互握住的时候,右手大拇指在左手大拇指的上方,据说这样的人偏理性。而像她这样左手大拇指在右手大拇指上方的人则是感性动物。 她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那上面全是复杂的式子、各种各样的希腊字母和数字,还有一个词都看不懂的英文。 沈流默终于发现了路心和,摘下眼镜,用手揉揉眉间,顺手合上电脑,拉过一只椅子示意她坐下。 路心和迟疑了三秒,没有迈步。 她从心里抗拒坐于数学老师身旁这件事。 “路心和,你是不是怕数学老师?”他从座位上站起,面对着童养媳状的路心和。 “额?”她猛地抬头,伤疤被揭破的感觉可不太好。 他略狭长的眼睛像把利剑,一击即中目标:“我分析了你的试卷,感觉你是完全没听懂,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听。我又看了你的中考成绩和初中档案,你是不是因为长期数学不好自暴自弃了?” 她沉默,被说中了…… 她觉得自己对数学不再抱任何希望这件事情隐藏得很好。 老师教诲她时她态度良好,补习班也从不拒绝参加,上课时虽然在神游但一直死盯着书本,考试时即使做不来也用各种办法尽力:选择题靠橡皮骰子,填空题努力编答案,解答题或证明题不管怎样都工工整整写上“解”或“证”…… 她真的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其实已经自暴自弃很久了,就连成最最也不知道。眼下,被埋藏的真相就这样被他轻巧地说了出来,路心和觉得和被扒了衣服没有区别,一股愤恨油然而生。 “是。你说的对。教过我的人都说我的数学没救了,反正我自己也放弃了,凭我的文科拉分照样能上市重点,能上大学。”她仰起头瞪着他,振振有词。 死猪不怕开水烫,说的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甚至,她直呼自己的老师为“你”,真是豁出去准备慷慨就义了,她想。 沈流默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了,低沉的男声恰如清风:“你相信我吗?虽然我今年第一年教高中数学,但我能让你开窍。” 成最最后来张大嘴巴讶异地听她说完了这事,感叹得无以复加:“哇,果然是帅哥的力量大啊!你路心和竟然要咸鱼翻身立誓期末考试数学考及格了?我记得你从来没及格过啊!哇……” “我觉得能每天能看到岳不群穿着超人服来拯救我这个脑残一定很有趣,仅此而已。”路心和合上她的嘴。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他笑着,眼睛深邃,神情坚定无比,有种另人不由自主去相信他的力量。 3 夏末秋未至。气温仍在0℃左右恋恋不舍地徘徊,但有些树叶招架不住尚称不上的秋风轻抚,渐渐转黄,跌落下来。 路心和托着腮帮子在数学办公室里公然走神。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与二楼等高的梧桐树。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纷纷坠落,她的头也终于受不住地心引力的作用掉在了练习簿上。 沈流默看着窗边愈来愈低的脑袋尘埃落地,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让她睡个十分钟吧,他想。 路心和每周一到周五放学后接受沈流默夯实基础的工作,已经坚持了两周又两天。 她其实是个内心很固执的女生。自己既然在沈流默面前右手握拳发誓这学期的数学期末考试一定会及格,就得悬梁刺股马力全开全力以赴,给这个撕破她伪装的敌人致命的一击。 这两周又两天中,数学测验作为常规周周考也经历过了两次,路心和每次都很争气地上升两分,不多不少,匀速增长。 在第二次上升两分后,她终于摆脱了年级倒数第一此等“光环”,幸运地荣升为年级倒数第三。 那天恰巧轮到她和成最最打扫她们班的保洁区智慧长廊。整个中午路心和都抱着她的数学卷子在智慧长廊里各种蹦跶。 成最最拿起扫帚指着她:“喂!那个考了2分的同学!你用得着这么开心吗?当心你的小心脏!” 路心和跳到她身边:“最最,我高兴啊!我终于‘脱底’啦!” 成最最无语:“你别叫了,再叫隔壁全村都知道X区一中竟然有人因为考了2分兴奋过度。你考虑一下我校的名声好不好?” X区一中本位于X区中心位置,由于房地产支柱产业发展的需要,老校区成了XX花苑,她们就被集体流放到这个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新校区。 领导们真是英明,这新校区的优点数也数不完,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一,环境清静。周围没有任何消费和娱乐场所,最近的车站要走上半个小时;二,空气清新,生态良好。围墙外就是农田,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野鸟飞过,晚自习的教室里到处飞舞着不知名昆虫;三,面积辽阔。有同学以正常行走速度和步距测得环绕整个校园需要一小时。 在以拥挤、喧闹和快节奏著称的上海,X区一中简直就是农家乐的不二之选,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黄金之地。 路心和她们班的保洁区智慧长廊和农田正宗一墙之隔,地理位置偏僻,人迹罕至。 别听这名字无比深奥,有种走上一遭立马顿悟的感觉,其实吧,它就是一条紫藤架下铺满各色鹅卵石的小路,两侧放置着两排木质长椅,纯属合理利用边角料。 综上原因,路心和同学大胆放心地在鹅卵石路上边跳边乱叫。 成最最拾起长椅上的落叶扔她:“你应该去谢谢沈流默吧。” 路心和停歇下来,思索了下:“的确,似乎经过他分析的定义啊公式啊题目啊,感觉比较好理解那么一点点额……” “所以说,帅哥力量大啊!”成最最揶揄道。 她“切”了一声,转而举起黄蜡蜡的试卷,“啵”地亲了一下,大声说:“谢谢你啦!沈流默!” 智慧长廊另一边,二楼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一个和淡蓝色的学校建筑物几乎融为一体的淡蓝格纹身影优雅地探了出来。 “不客气,倒数第三。” 熟悉的声音飘来。沈流默一脸阳光灿烂。 成最最两眼放出两个大爱心,推推身边的路心和:“哇哇哇!我对这笑容没有抵御力怎么办?” 可惜她只推到了空气,路心和整张脸写着一个“囧”字,躲在长椅下死命敲着自己的脑袋…… 她只记得智慧长廊挨着围墙,完全忘了另一边是办公楼了。 沈流默似乎总是不经意间就把她的脸皮撕破,一层又一层。 天生克星!她的心在悲鸣。 十分钟眨眼即逝,沈流默安静地走到窗边完全伏于练习本上的小狗身旁。 路心和的马尾辫松散地垮在她的小脑袋上,天生偏栗色的头发在远处夕阳光照下如奶咖一般,校服外披着巧克力色的snoopy薄外套。沈流默觉得她像只金毛幼犬,全身的暖色调,舒服得恰到好处。 他的手在她的栗色头发上迟疑了片刻,然后移到课桌上,轻轻敲了敲。 小狗动了动,把头侧过来,半眯着眼睛看着旁边轮廓美丽的搅觉者,小嘴含糊不清道:“这位美人,你来自哪个诸侯国?” 敢情她还在说梦话! 敢情她还没从远古某国穿越回来! 沈流默哑然失笑,然后他蹲下|身子,让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处在一个水平面,悠悠地开口:“那么你认为我来自哪个诸侯国?” 路心和看到那双眼睛时已经醒了大半,听到带有浓浓调侃意味的声音传来后惊得连忙坐直身子。片刻大脑短路后,她暗叫一声“不好”,应该装死装到底啊! 沈流默站起身子,看着她生动的面部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递给她一张纸巾:“把口水擦擦。看你也很累了,明天继续吧。” 路心和接过纸巾,看着他的笑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一直觉得为自己补习时的沈流默和平常不同,却又说不上哪里异样。此刻她恍然大悟,无论是上课时的沈流默还是课间的沈流默都像一个阳光男孩,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和男生可以称兄道弟,对师生俱是亲切没有距离感。但是,放学后的沈流默话很少,笑容也不多,仿佛周身有一圈冷冰冰的结界,只能远观,不得接近。 沈流默将双手随意地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颇好奇地打量着路心和。她不是只要他说完“今天结束”就会以光速离开的么?怎么还在发呆? 路心和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尴尬地拿纸巾往嘴角胡乱一抹,抱起文具和书包闪离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后才想起自己连“沈老师再见”都没说……算了,她垂头丧气地想,反正在沈流默心中她肯定就是个没礼貌,脾气又差的笨蛋。 这样的路心和自然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宋雅。 晚自习的时候,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联播,路心和哈欠连天地写着作业。宋雅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路心和,几次甚至放下手中的笔想跟她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 她终于察觉到了宋雅的古怪神情,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宋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把捉住路心和的手腕,声音透着压抑的激动:“跟我去厕所。”说完把便她拖出教室。 安静的教室因为这个波澜泛起了涟漪,大家俱是莫名其妙。 路心和一路都很茫然,直到厕所,宋雅像丢烫手的山芋一般甩开了她的手。 宋雅的脸微微泛红:“路心和,你怎么看老师?” 路心和揉着有些发疼的手腕,无比莫名:“沈老师么……数学老师啊……什么叫怎么看……” “我今天……数学办公室……你们……在干嘛?”宋雅的鼻尖冒出细汗。 她愈加莫名:“我们在干嘛?我们在补习啊,你知道的。” “补习哪有那样的,你们互相看着,那眼神……”宋雅低下头,双手绞着衣角,像个检讨错误的小孩。 路心和恍然大悟。 她有些好笑地将手用力按在宋雅肩头,说:“宋雅同学,没想到你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你放心,那只是一场小误会,绝对不是你脑袋瓜里想的某件事情。” 宋雅抬起头,一脸获得赦免的释然:“真的?” 她觉得眼前为她担惊受怕的宋雅万分可爱,正色道:“千真万确,对天发誓!” 两人相视一笑。 宋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以相处,她还在担心她乱搞师生恋呢,路心和暗自欣喜。 不过闲言碎语就如同愈来愈萧瑟的秋风刮进路心和的耳朵里。 路心和无条件相信宋雅,她大概知道这些流言是怎么来的。有些1班,2班或者别的班的同学,甚至是高二高三的学姐学长会在放学后来找沈流默答疑。当然答疑大多是幌子,重点还是想见识下传说中的X区一中第一帅。别人看到沈流默身旁的路心和次数多了,好听的、不好听的自然流了出来。 “路心和什么来头?沈流默为什么替她补习?” “她不是数学测验全年级倒数第一嘛,沈流默肯定也对她没办法了……” “她这种水平怎么考进我们学校的?” “据说她们家很有钱哦……” 某天计算机课上课前,成最最分秒必争地登录X区一中BBS,点进一个“速来围观真正的我校校草”的帖子给路心和看。楼主发了几张沈流默的照片,可以看出是偶遇或者远观时用手机偷拍的。路心和高中那会儿的手机刚刚有相机功能,像素自然很低,但仍然能看出他的剑眉,他高挺的鼻梁,他完美的脸部轮廓。拉到最后一张,竟然是她和沈流默的合照,且唯独这张照片很清晰,像是数码相机拍的。照片中是那个让宋雅误会的下午的景象,路心和侧过头看着沈流默,眼波流转,沈流默蹲下|身看着路心和,双眼柔情脉脉。 路心和默默地想,怪不得宋雅那么紧张,原来不只她一个人看到了此番令人遐想的画面。 她接着往下看,这张图片命名为“疑似师生恋?”。大多跟帖者自然带着批判的态度,认为高中生活当以读书为重、师生恋会玷污纯洁的校风之类。也有一部分跟帖者力挺他们,“今年高一三朵级花中最清秀淡雅的一朵和校草老师配成一对,很和谐不是吗?” 路心和差点喷血,首先她不知道自己有着这么高的荣誉,其次她和沈流默清清白白甚至有些不合的师生关系被渲染得如此佳偶天成,看着看着,她也差点以为他们两个是一对了。X区一中里尽藏着YY的人才啊! 她的头顿时无力地搭在成最最肩上:“我觉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成最最在计算机老师切断网络之前,飞快地右键保存这张照片至彼时刚面世的优盘里。 她边保存边嘀咕:“说不定你们哪天真成了呢?那你就哭着求我把你们的初合影卖给你吧。” 路心和毫不客气地丢了个卫生眼给她。 所有人都不知道成最最竟然会一语成箴。 4 连着一周阴雨天,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路心和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还是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她把头搁在课桌上,长叹一声:“哎……” 成最最凑过来:“师母,您怎么了?数学课刚结束就思念夫君了?” 路心和作欲摔倒状,愤愤地说:“你不觉得沈流默对我很有针对性么?只要我一开小差,他就把我拎上去做题目。偏偏,我还做不来……” 成最最眯起眼,摇摇头,用高僧一般的口吻叹道:“所以说,无风不起浪啊!” 路心和觉得她们的点完全不在一处,她选择无视成最最,抽出一张卷子做起了作业。 对于沈流默和她的流言,她一直抱着旁观者的态度任由它发展,结果反而很快消散了。 路心和长得不错,清清秀秀,颇有一番江南韵味,灰色的瞳孔和栗色的长发又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成最最一直说她很耐看,据说专业术语叫作第二眼美女。虽然她在学校里文静又低调,但是漂亮的女生总是处在校园八卦的风口浪尖,更何况这个漂亮女生还有可怜的数学成绩和出了名有钱的爹娘。她知道很多人都背后叫她“花瓶”,她也知道很多人以为她是父母出钱把她塞进X区一中的。成最最第一次在厕所里听到这些话时,冲出去和那些女生舌战了一场,后因寡不敌众,灰溜溜败下阵来。回到寝室后,她抱住路心和哭了一通,当事人反而轻轻拍着她的背,细声细语地安慰她。她问路心和:“被别人这么说,你没有半点冤枉吗?”路心和淡淡一笑:“清者自清。” 她以为她早就练成了对抗流言蜚语的强大心理。却在听到这次的师生恋流言后心中动了一动:不知道这些流言对沈流默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辗转反侧了一宿,决定还是出动出击截断源头比较好,顺带着名正言顺摆脱沈流默的折磨,正好一石二鸟。 第二天补习的时候,沈流默讲完了等差数列,布置了几道习题给她,自己回到办公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凝眉思索,时而用修长的手指敲打几下键盘。窗外的天空灰蒙蒙,办公室的白炽灯洒落下力不足的白影,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着他严肃的脸庞,似乎有种遗世独立的光环包绕着他。 路心和出神地望着他,他听到流言了吗?他有什么想法?她回过神,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就算他听到了又怎样?就像成最最说的他怎么可能对她一个小孩子上心。 她咬了咬笔,小心翼翼地问沈流默:“沈老师,如果我这次期中考试及格了,我就不来补习了好吗?”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他眼都没抬一下。 似乎有一种意味不明的感觉击中她的心脏。 可惜,事与愿违。路心和同学无论是补习、做题,还是上课都加倍努力了,期中考试还是没能及格。整个阴霾围绕着她:“我逃不出沈流默的五指山了……” 一旁的成最最一脸嫌弃的表情:“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多少人想让沈流默补习还没机会呢!我还希望跟你换个分呢。” 路心和瞥她一眼:“求之不得。不过,看你家长会怎么办。” 期中考试之后紧接着是家长会,这对大多数学生来说是场噩梦。哪怕是成绩永远名列前茅的成最最同学,也拧着一张脸趴在她身后长吁短叹。 “你虚伪伐?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路心和戳戳她的脸。 “我这次只有第六。哎……我预感他们会把我红烧了。”成最最越说越无力。 “好啊,别忘了叫阿姨分我一碗哦。” 成最最爬起来挥她一个老拳:“路心和!你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成语用错了吧大姐。再说你要我这个30名怎么来安慰你这个第6名?” “还是你好啊,都不用担心的……” 是,她爸妈肯定不会来。 昨天晚上,路心和打电话给爸爸,打了几通都无人接听。就在她决定打最后一个时,爸爸接通了。他说:“心和,爸爸妈妈现在在外地有些很重要的事,我们会和老师联系的。” “你们……就不能来一次吗?”她用近乎乞求的语气。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个角在塌陷:虽然我成绩不好,但你们能让同学老师觉得还是有人关心我的行吗? “我们尽量好吗?”爸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但却很遥远。 高中的家长会也是采取“以人换人”的方式进场的。这次路心和的父母千年难得没请假,她带着希望,乖乖趴在课桌上等待着久未见面的父母。别的同学的家长一一出现,然后同学们纷纷离开教室。成最最的妈妈也来了,成最最比了个外面等她的手势后出去了。 她怨妇般地数着便签条,来,不来,来,不来,来,不来……眼睛仍旧不放弃地巡视着窗外。她心里有着一丝忐忑,嘴角却不自知地微微上翘。不知道父母看到她的成绩会说什么?名次低了点?数学虽然没及格但分数提高了不少?语文还是年级第一? 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打破了她的美好遐思:“您好,我们路总实在没空,他委托我来替他为心和开家长会。” 路心和“腾”地一下子站起来,眼神空洞地看了一眼爸爸的秘书,转头对班主任说:“李老师,我能自己开家长会吗?” 班主任很为难,看看她又看看爸爸的秘书:“路心和,你看你家长都来了……” “我知道了。叔叔,谢谢你!”她拿起书包,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 她要去哪里? 找成最最?她在宿舍等着她妈回去红烧她呢。 回家?回去又能干什么。 路心和以她的极限速度跑到智慧长廊,一屁股在木质长椅上坐下。这里虽然偏僻,却依稀能听到远处教学楼里各位班主任激昂的声音,以及家长们急切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互动。 她百无聊赖地拿出作业,半靠在两条长椅之间的柱子上。字写着写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抬头看天。天空也和她的心情一样,阴阴沉沉。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陈年的画面渐渐清晰,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戴着氧气面罩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玻璃窗反射出她青紫色的脸。忽然胸口又一阵难受,她拉着旁边爸爸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爸爸,我难过……”一旁的妈妈一直在抹眼泪。 爸爸用天生一双外科医生的修长手指摸摸她的脸:“心和,做了手术就会好的,做了手术就会好的。” “家里有钱吗?”她问。 “傻孩子,钱不是你担心的事。爸爸决定不做医生了,爸爸去做生意赚好多好多的钱给你治病好不好?”爸爸似乎强压着眼泪,却依然面带微笑。 然后画面转到她长大了一些,正一个人在家看书。突然之间,电闪雷鸣,她吓得躲进被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手紧紧攥着床上爸爸的大衣,颤抖地叫着:“爸爸!妈妈!” 门铃骤然响起……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把路心和吵醒,是成最最。 “心和,你在哪儿?我跟你说,我这个双休日绝对会被海扁……”她听着手机里成最最的声音,恍如梦境。 “不好意思最最,我已经先回家了。”她用手揉揉太阳穴,随口扯了个谎。 刚挂断成最最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是班主任李老师打来的:“路心和,你回家了吗?我把你的情况跟你叔叔讲过了,你爸爸妈妈也很关心你……” “我已经回家了。谢谢李老师。” 远处的教学楼已恢复了平静,看来这家长会算是结束了。 “睡得舒服吗?”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耳熟无比的男低音,吓得还没回过神的路心和差一点摔下长椅。 “沈……沈老师?”她连忙站起身,下意识脸上抹了一把,还好没什么鼻涕口水躺在外面。 “眼泪没有擦掉。”沈流默抬头看了她一眼。 路心和又快速躲回长椅上,从书包里挖出纸巾。 “你的老师和朋友都在找你,她们都很担心你。你骗他们回家了,一个人躲在这里又哭又睡的为哪般啊?”他在柱子后的长椅上和她背对背地坐着。 “心情郁闷。”她把擦完眼泪的纸巾慢慢折起,双脚蜷于胸前,用手紧紧抱住。 “因为爸爸的秘书来开家长会所以郁闷?”他的声音变得轻轻的。 “恩……”她不停地用下巴磕着膝盖,停顿了片刻,“我觉得我像孤儿,没有人来关心我。无论我成绩好或坏,他们也只是说一声你尽力就好,当心身体。昨天晚上我几乎是求着他们来,他们也说尽量参加,结果……” 说到这里,眼泪又没控制住滑落下来。 “你能了解这种感受吗?他们是不要我了吗?” 沈流默安静了许久,声音带着一些浑沌:“抱歉我不知道这种感受。”又是一阵沉默,“因为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路心和心里“咯噔”一下,连滚带爬站到他面前,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只能不停地九十度鞠躬:“沈老师,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流默悄然站起,把不知所措的她扶起来。他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然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傻孩子,谁都不会不要你的。” 她透过泪眼看着他的笑容,深邃的眼睛似悲似喜,嘴角却上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灰暗了许久的天空竟然放晴了,温暖的夕阳正在西下,他的周身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安心。 后来,路心和不断回忆,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沈流默的呢?应该不是那时。但是,从那天起,她把他当作沈流默了,不是数学老师,而是沈流默。 5 11月下旬,路心和官升一职,出任高一(1)班文艺委员,主要任务就是组织好即将到来的纪念一二九合唱比赛。 某天下午的班会课,路心和在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班主任叫着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地从座位上站起,看见李老师的嘴一张一合:“路心和,你来当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吧。于一超,你协助路心和,负责合唱比赛的排练。”路心和瞬间似被浇了盆冷水般醒了过来。本着文体不分家的原则,班上原本只有一名文体委员,正是于一超,一个皮肤黝黑、高大强壮的男生,篮球打得极好,是校篮球队的新星。 她素来低调,不愿做班干部来管着同学,也自知自己学习差没法以身作则。语文课代表也是班主任强加在她头上的,幸好这九品芝麻官不用去管谁,她也有自信做好表率。 李老师像是读懂了路心和的小小不情愿,笑盈盈地对着她也对着全班,朗声道:“我觉得你最合适了,不是吗?钢琴演奏级,二胡十级,曾经是小荧星舞蹈团的成员,还是区少年宫合唱团的领唱。”班主任话音未落,除了成最最和几个初中同校的同学,底下已经一片惊叹。 彼时不如此时,乐器几乎成了每个孩子的必修课。路心和在那个年代的上海绝对属于多才多艺的,甚至放在现在也是个出挑的才女。这都拜她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毕业的母亲所赐。她的妈妈在素质教育方面对她要求严苛,直到她用极高的天赋和优秀的悟性提前达到了妈妈的期望值之后,她妈妈才跟随爸爸下海经商去了。学艺术的大多都是文科好,路心和也不例外,有时候她想这也许是她数学差的原因之一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决定非让她们班合唱比赛拿个第一不可,以不辜负班主任的殷殷期盼。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排练合唱和数学一样都是无比棘手的差事。 路心和特地绕开了那些爱党爱国的比赛常用歌曲,用心地选了首《乘着歌声的翅膀》作为参赛曲目,并且得到了几位班干部和班主任的认同。她准备了人手一份的简谱和歌词,课间和中午优美的歌曲在教室里回荡。熟悉了几天后,进行第一次排练,结果简直让路心和想一头撞死。 那歌声实在是太惊悚了!跑调的跑调,咆哮的咆哮,高的高,低的低……路心和补习数学的时候也会想到那些声音,完全无视了远处沈流默那抹越来越深的笑意,一边狂抓头发一边长吁短叹。 痛定思痛,她觉得问题出在自己的选曲上,于是举行全班公投,经过一中午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听证会后,最后敲定表演小虎队的《蝴蝶飞啊》。耳熟能详的歌就是好,连磨合期都不用,大家对着歌词基本都能把这首歌唱下来,当然,离合唱比赛的要求是远了点。 路心和这几天异常忙碌,中午把全班拉去练声、分声部训练、手把手教宋雅指挥。放学后还要自己去练习伴奏、磨合弹唱、修改琴谱。为此她只能向沈流默请假了,脱离补习本应该是件喜事,可惜从那处抽身是为了投入到这处的战斗,她真心笑不出来。 最终分工安排完毕,指挥宋雅,伴奏路心和,三名领唱分别是于一超、团支书盛乐和路心和……她好忙!可是第三名能挑起领唱大梁的男生怎么也挑不出来,女生虽然五音全的多,但是没经过系统训练的女声无论是力度还是契合度都很难配合男声,所以,她只好再次出马…… 路心和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坐定,搓了搓双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将手摆上钢琴,一串流利动听的前奏荡漾开来。 冬日的太阳早早收起了它的光芒,白炽灯映射着她专心的影子。墨绿的校服外披着雪白的羽绒服,白天高高扎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淡淡的双眉时不时蹙起,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在琴谱上涂涂写写,接着双目间舒展开来,她轻轻将手放下,美妙的琴声再次淙淙流淌。 路心和觉得已经修改得接近完美了,于是她从前奏开始又完整弹了一遍,配上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和妈妈一模一样,都是演唱家的料子。她第一次在区少年宫合唱团唱起民歌时,指导老师眼里放出找到了宝石般的神采。而她唱通俗歌曲时,声音多了份淡淡柔柔的韵味,和她的清丽外形一样,仿佛天生属于这湿润绵延的江南。 许多年后,沈流默还是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她像个天使般坐在钢琴前,稚气未脱的脸,专注的表情,迷离的眼眸,灵活起舞的双手,暖暖的声音。 一曲唱罢,路心和还没缓过神,身后想起拍手声。她诧异地回头,竟然是沈流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她不知所措的红了脸,暗暗想刚才太认真了,连沈流默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她避开沈流默的眼睛,小声问:“沈老师,你怎么来了?” 沈流默眼里笑意浓浓,起身,答:“被你的琴声和歌声吸引过来了。”他说的是真的,他原本只是从校长室回办公室的途中经过这里,却被从音乐教室里传来的琴声吸引住了,而后来他发现她的歌声更天籁。 沈流默径直走向路心和,然后在琴凳上坐下。路心和往旁边挪了挪,手绞着校服,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沈流默的声音透着家长会那天智慧长廊对话时的温柔:“小虎队的《蝴蝶飞啊》?” 他和她同坐在一张并不宽敞的琴凳上,两人之间几乎挨着,他说话时的气息飘到她的脸上,方才刚恢复的脸又悄悄红了。 “恩。”她的声音轻到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沈流默看着琴谱沉思了片刻,修长的手指轻抚琴键,前奏缓缓的开始。路心和惊讶地抬头看他,沈流默停了下来,微侧过头问:“前奏很好听,你改过了吗?” 路心和完全处于呆若木鸡状态:“弹……弹得很好啊……” 沈流默语气淡然:“我母亲去世前是这所学校的音乐老师。” 路心和静静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然后目光慢慢下移,琴键上的手型很好,一看就知道是正规学过的,手指和她爸爸一样修长又骨节分明,天生外科医生的手,她曾经最喜欢握着的手。她有些失神地捧起他的右手,下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干嘛,跳着离开琴凳,仿佛有一把火从耳朵烧到脚底,整个人像个虾子。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我……我爸爸的手也是这样……错乱了……对不起……”瞥了一眼手表,“我去上晚自习了。”然后逃也似地离开音乐教室。 几天后,一二九合唱比赛如期开始。 宋雅代表班级抽签,结果抽到了最后一号,同学们有些灰心,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一个个唱过来,等到他们出场,听得都快睡着了……路心和只得帮他们打气:“老天让我们压轴呢!相信自己相信我好吗?” 上场前,路心和、宋雅、于一超和盛乐四个关键人物互相击拳加油。路心和自诩为舞台老将,这时竟然也紧张了一番。 高一(1)班的出场让整个音乐厅振作了起来。成最最作为形象顾问,她让所有的女生穿上路心和从少年宫借来的水手服连衣裙,长发的一律扎起公主头,眼镜全部去掉,而男生则是白衬衫牛仔裤,一下子青春洋溢抓住全场的眼球。路心和最后一个出场,她在钢琴旁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翩然坐下。 她和宋雅对了一下眼,宋雅朝舞台旁的老师点了点头,全场灯暗,只有一束光照亮路心和。 前奏熟练地弹响,整个音乐厅忽然肃静。 又一束灯打在宋一超身上。宋一超的形象很男人,声音却如清风般温润:“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的梦想,白云越过那山岗,努力在寻找它的家。” 接着是盛乐出现在灯光里。盛乐胖胖的,教室里总是充满着他的笑声,认真演唱时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小雨吵醒梦中的睡荷,张开微笑的脸庞,我把青春作个风筝往天上爬。” 路心和接过盛乐的余音,唱道:“贝壳爬上沙滩,看一看世界有多么大,毛毛虫期待着明天,有一双美丽的翅膀。” 三人一起:“小河躺在森林的怀抱,唱着春天写的歌,我把岁月慢慢编织一幅画。”男声和女声和在一起没有一丝不和谐,反而在低沉中添加了灵动。 全班在依稀的灯光中一起唱着副歌,手拿各色荧光棒跟随节奏晃动。 第二段开始,舞台灯全部亮起。 音乐厅里开始躁动。台下渐渐有人跟着一起唱。 当最后一段副歌开始,路心和跑上台,和同学们手拉手,一边清唱,一边随节奏摇摆。 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 感觉年少的彩虹比海更远, 比天还要高, 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 打开梦想的天窗, 让那成长更快更美好, 蝴蝶飞呀飞向未来的城堡, 打开梦想的天窗, 让那成长更快更美好。 蝴蝶飞, 蝴蝶飞, 蝴蝶飞。 高一(1)班的歌变成全场大合唱,台下的同学们纷纷站起来,和台上的他们一起手拉手摇摆。名副其实的压轴!路心和觉得这是她高中生活以来最美好的一天,前面一段时间的忙碌、彷徨、焦虑和那场亲昵的意外都将会变成她一生中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