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惜艳阳年》 一 苏洛正在拿着参会名单认真地进行最后的校对,电话又响了。她皱着眉,瞄了眼屏幕,任它继续响着,并不打算接。 小秦在旁边怪叫:“我的天啊,求你接下吧,哪怕是猪八戒,看在他打你这么多个电话的份上,你也接下吧。我听得都烦死了!” “他要是猪八戒倒好了?” “不然是谁,唐僧?沙和尚?还是牛魔王?” “玉皇大帝!胡总,今天答应把藏品兜底买走的那个。” “什么是兜底买走?” “就是如果没人要,他就按底价出钱。” “哇塞,那还不接?让他直接点化你成仙,就不必做这份苦工了,晚上七点还饿着肚子在加班。” 苏洛笑笑:“少吃点,可以减肥!” 正说着,手机停了,小秦伤感地说:“玉皇大帝伤心了,今晚估计得下雨。” 谁知不出两分钟,喻秘书长举着电话冲进办公室:“苏洛,胡总打你很多电话你都不接,他有要紧事找你,快接快接!” 说完,把电话递到了苏洛手边。 苏洛摆手示意不及,话筒里已经传来胡总宏亮的声音:“小苏啊!不给我面子?打你这么多电话你都不接!” “对不起,胡总,我今天开会时,把电话调成静音,忘了调回来,对不起!对不起!”苏洛临时想借口,倒还从容。 小秦在旁赞赏地竖起大拇指。 “我和帮朋友在这边吃饭,你赶快来介绍下你们的活动,你介绍得好的话,明天他们都会来举牌。” “可是,我这边太忙了,走不开啊!”苏洛继续找借口。 喻秘在旁,表情里有些不赞成。 “再忙?有我这个重要吗?如果明天没人来买,你这拍卖会也不必开了。”胡总威胁道。 “有您支持,我们还是有信心的!”苏洛对着电话赔笑脸。 “你说得好听,电话也不接,我可没信心了!”话中有不满。老总们最爱在酒桌上调女人,如果个电话就来,那是最有面子的。 “那好,我马上过来,您在哪里?”苏洛听出来,赶紧转口风。 喻秘的表情变成赞许。 小秦在旁同情地翻翻白眼。 听完地址,苏洛把电话还给喻秘,拎上包就往外走。 喻秘跟上来交代:“你请胡总明天务必早点到。” “好。” “你辛苦去趟,如果能多争取几个捐款人,明天的拍卖可能成果更明显!” “好。”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什么事可以给你打电话?”苏洛反问句。 喻秘被她问倒,哼哼唧唧半天,答:“反正你自己注意点就好。参会名单都核过了吧?” “没核完。” “那……”喻秘欲言又止。 “我待会儿回来再做。”苏洛答,她知道他要这句话。 果然,喻秘立马欣慰:“那就辛苦你了。搞完活动,好好休息两天。” 苏洛没答,心想,工作已排到年底,哪来时间休息? 她走进电梯,电梯迅速下降,格外地快。 苏洛在心光基金会工作,主要的职责是募款,为了保证每年有足够的经费支持那些慈善项目,她已经不是第次陪捐款人吃饭喝酒。那些暴发户,拿出点塞牙缝的钱,就提各种要求,不仅要求有社会回报,还要有女色回报。作为基金会唯的年轻女性,苏洛时常承担了“出卖色相、陪吃陪喝”的繁重工作。 来到大门口,正是春天的傍晚,大楼前坪都是饭后散步的人,摇摆着踉跄前行的孩子,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大人,热恋的情侣坐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地亲吻,有个角落里,有人围出片空地,拿着破烂的音箱放着乐曲,三三两两的中年妇女在里面旋转舞蹈。 苏洛快步穿过这拥挤的尘世,坐上出租,赶往胡总所在的酒店。 走进包厢时,苏洛只觉得乌烟瘴气。桌上已经片狼籍, 胡总面对包厢门坐着。回头看见苏洛,大声说:“美女啊,你终于来了,我们都在等你呢?”苏洛被安排在胡总身边坐下,有人殷勤地给她端上干净餐具,并把她面前的酒杯倒满了白酒。白酒看似透明,但在杯中显得格外粘稠和香冽。 “胡总,我不能喝酒,今晚还要加班,明天活动的事情还没完全准备好。”苏洛照例做着无谓的抗争。 “不喝多,不喝多,你只把这杯喝完。”胡总信誓旦旦:“主要是要拿出诚意,让这些老板们明天去参加你们的拍卖会,多筹点钱嘛!” 周遭的人都在点头,坐在苏洛另边的年轻人问道:“你们明天拍卖什么?” “有位老领导把他的藏品捐给我们,多数是国内大家的字画,也有些瓷器。”苏洛答。 “捐给你们干嘛?” “他想在湘西捐建几所学校。” “不是有希望工程吗?你们还搞什么?” “希望工程也不可能帮助所有的失学孩子。” “拍卖得来的钱怎么用?谁能搞得清?”这个人的发问越来越尖锐,苏洛依稀记得他姓肖。年纪并不大,长相也还周正,但姿态却格外有些跋扈。 “我们每年会给捐款人详细的报告,如果捐款人需要,也可以现场去督查。”苏洛赶紧解释。 “我听说用不完的钱,你们年底就发奖金了吧?”胡总忽然在旁边说,桌上的人爆发出笑声。 “不可能,这是不允许的!”苏洛正色否认,准备继续解释,这厢,胡总哪容得她真的谈正事,赶忙把酒杯递到苏洛面前:“小苏,不用说这些,拿出你的诚意来,把酒干了。” “我真的还要回去加班。不能喝!”苏洛再次拒绝。 胡总脸色有些尴尬,他扯着嘴角说:“加班加得再久,也得有人买才行啊!” 这话中有话,让苏洛感到不爽,她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于是,她端起杯,仰脖,把酒灌了下去。 桌上片欢腾。 胡总满意地将手搭在苏洛肩头 苏洛示意服务员将酒杯倒满,然后她起身,趁机卸了胡总那只手。“胡总,感谢你对贫困山区孩子的支持,明天的活动,还请你务必大力支持。”说完,她将酒杯与胡总的酒杯轻碰下,口又干完了。 这架势,可将胡总吓到了。般的女人,在酒桌上,都是半推半就,娇嗔做态,苏洛这样的,让人没底。苏洛端着空杯,微笑地看着他,旁人竟也无人帮腔。 直到旁边姓肖的带句:“胡总,要帮忙吗?” 胡总方才醒悟过来,连连摆手:“这杯酒,美女敬的,我无论如何要喝下去!” 苏洛心里暗笑,今晚你惹我,那可不止这杯。 个小时后,胡总被人抬上了车,他醉得像团烂泥,嘴里却还叫嚷:“小苏,你不要只敬我嘛!还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要喝得高兴!” 苏洛跟在旁边,微笑着和其他人告别。 她的脸有些热,头有些晕,但清醒仍在。 “你怎么样?需要我送你吗?”姓肖的年轻人问。 “我挺好的。不用送!” “你还挺能喝的,真的还要回去加班?”他挑着眉毛问 “真的还要回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卖个花瓶什么的?” “会有很多省市领导来,所以挺正式的活动。”苏洛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这种轻视,表现很从容。 那男人大概是见她如此平和,再说无趣,开始做结语:“那就祝你明天活动成功。” “您如果能参加就更好,我们很荣幸。” 他连忙拒绝:“我不行,我其实挺穷的,比不上胡总。不过,胡总都醉成这样了,明天早上也不知醒不醒得来?” “是明晚,他可以睡很久。”苏洛更正。 那人笑,此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他便借机转身走开。 苏洛将手伸进包包里摸了很久,终于摸到,放在耳边,答:“喂。” “苏洛,你在忙吧?”那头,是个熟悉的声音。 “是啊,好忙。”她大声地回答,生怕那人听不见。 “明天的活动准备得怎么样?” “你放心,切都很好!你呢,你在干嘛?”苏洛拿着电话,在路边找了个水泥台阶坐下来。 “我刚刚看完作业,准备去查下房。” “你要注意休息。” “没办法,那两个支教的学生回去了,只剩我个人。” “我来帮你吧?” “别傻了,你在城里的工作也很重要,还靠你筹钱呢!” “我不想干了,那些有钱人都是畜生!” “怎么了?” “没事!你什么时候回城里?” “下个月我要带个孩子过来治眼睛。” “我来接你。” “好!我挂了!” “杨锐……”苏洛又说。 “什么?” “你……有空多联系!需要什么我给你寄。” “好,定!” 电话挂断了。 苏洛只觉得酒意更浓,渐渐要消散她的意志。 此时,路边有车鸣笛。 她抬起头,辆车从她旁边驶过,车灯闪了闪,应该是刚才离开的那个“穷人”,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表示,车子已经驶远了。 坐得低,会闻到汽车尾气中干燥的焦味。苏洛望着前方,拿手捂着口鼻。 她有些怀念大山里的日子,那里的空气是清甜甘冽的,远比酒更醉人。她想象着此刻的杨锐,正在孩子们的寝室里蹑手蹑脚,轻轻穿过。 二 第天的活动如期举行。 夜幕降临后,在一个昂贵豪华的新会所前,铺上红地毯,照上聚光灯,来了很多当地的所谓名流,每人在签到台领一朵胸花,拿一份纪念品,然后走过红地毯,到另一端的大喷绘前煞有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小秦负责发放纪念品,她一边发一边对苏洛念叨:“怎么来这么多人?这些人是不是只来看热闹?发了这么多纪念品,会不会亏本?……” 苏洛笑道:“有人来,就已经是好事。怕就怕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我刚才凑过去一看,这些人的签名,可真难看。这么大一块布,到时我们往哪放?” “不必放。直接让清洁工拿走。” “那还签它干嘛?” “是这么个流程,不然让人失望。” “环境污染!”小秦撇嘴,作为财务人员,她经常参加国外机构的培训,论调比较国际化。 “小苏,昨晚你可把我害惨了,心狠手辣啊!”身后突然传来高声,苏洛一回头,是昨晚的手下败将,今天的大慈善家胡总,他一脸红光,看不出曾烂醉如泥。而且见到苏洛,完全没有不悦,相反,还格外亲密地上来搂她: “胡总!您快过来签到,把胸花戴上,今晚您是主角!”苏洛热情地转身过去,挑了朵最鲜艳的胸花,插在他西装领口。 胡总被她一躲,没搂上,手在虚空中停了一会儿,不知所措。 此时,喻秘带着一丛记者,拥了上来:“这就是胡大山先生,新生代慈善家!” 胡总提了一下裤子,调整了一下笑容,往红地毯走去。闪光灯哗啦啦,令人满足。 “新生代慈善家?喻秘这是想的什么新名词啊?哪有这么肥沃的新生代?”小秦又在哼哼。 苏洛作状敲她的头:“别瞎扯!人家可是今年的杰出青年企业家。” “妈呀!他还算青年?那我岂不是童工?” “你如果再不努力长高点,就真的成童工了。” “苏洛。”小秦咬牙切齿:“你还不嫁出去,就成老处女了!” 小秦已嫁作人妇,但一直苦恼于自己个矮,苏洛高挑,却始终未动红鸾星。这是两人相互攻击的主要目标。 “老处女又怎么样?以后物以稀为贵,会升值!”苏洛嘴硬。 有人突然在旁边搭话:“什么会升值?我买下来。” 苏洛一转头,是昨天那个“穷人”。 “你不是很穷吗?”她反问。 那人挠挠头:“如果不是很贵的话,我可以抛点股票,反正现在股票也不嫌钱。” 小秦憋不住,在旁“嗤”地笑出声。 “你怎么过来了?”苏洛怕他继续问什么能升值,赶紧找话题。 “我住在附近,而且我担心胡总买得太多,过来帮他搬!” 这话可不吉利,胡总买得越多,证明竞价的人越少,苏洛马上反驳:“那倒不会,搞不好他一件都拼不到呢!” “是吗?你们生意这么好?那我今天正好也来看热闹。”那人话里总有藐视的意味。 苏洛决定结束对话,她指着签到台:“请在这边签到吧,可以领纪念品!” 那人龙飞凤舞签下大名,直接从旁边的小路绕向会场。 “怎么不上红地毯?”小秦奇怪地问。 “他是来凑热闹的。” “谁啊?长得挺帅的,莫不是又一位新生代慈善家?”小秦看着签到簿,念他的名字:“肖—见—诚……” “他?……他不够肥沃!”苏洛撇撇嘴,说道。 “哦……我们又亏本了!他买不起那些宝贝,好歹把你买去也行啊!你看,你比股票升值快,而且我们心光也少了个不稳定因素!”小秦想到刚才的对话,大笑起来了。 “谁说的?我稳定得很!” “你倒是稳定,你让多少男人不稳定啊?!祸水!” 突然灯火暗下来,音乐高扬,拍卖会开场了。 基金会有一个短片,短片里列举了他们所执行的项目,其中拍摄心光小学时,前面是一个年轻的老师在作介绍,后面隐约可以看杨锐的背影。 苏洛站在远远地看着那短片,突然当个好消息告诉小秦:“杨锐说下个月要回来,带学生看眼睛。” “他最好也老老实实呆在乡下,那也是个不稳定因素。”小秦似乎没啥兴奋,只答。 苏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前方主席台上那些拍卖品,满怀希望地说:“如果这次卖得好,他那里的教学楼就可以如期动工了。” 拍卖进行得还算顺利。每个藏品都顺利成交,高出底价不少。 胡总有些坐不住了,走出来找到苏洛:“你说让我来兜底,这些东西又不贵,如果都被买走了,我买什么?” 苏洛忙安慰他:“待会儿有个青花瓷瓶,底价比较高,您可以重点关注一下。” “我不需要关注,我只是问你,什么东西没人要,我可以来买。” “青花瓷瓶非您莫属。” “好!到时让别人别瞎举牌!”胡总雄赳赳地回到座位上。他坐第一排,灯光下格外显得体态臃肿。 不一会儿,一对青花瓷瓶端了上来,在聚光灯下晶莹剔透。 这是本场拍卖最后也是最值钱的一件拍品。举牌的人不少,胡总自然手扬得高高的。 待喊价超过五十万,大部分买家安静了。 待喊价超过一百万,只剩两人个买主,一个是胡总,另一个,苏洛放眼望去,有个人在人群的最后挤着,伸出一个手高举牌子。居然就是那个来看热闹的肖见诚。 “125万!” “130万!” …… 两人僵持在哪里,报价越来越高,胡总脸色又难看起来。 苏洛不想让肖见诚闯祸,只好想办法用眼神示意他放弃。 肖好像完全没看见,依旧把牌子举得高高的。 拍卖师一脸亢奋地吟唱着新的数字。 正当胡总望望身后,准备放弃时,肖见诚的牌子终于放下了。 胡总以190万的高价最终买走了那对青花瓷瓶。 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胡总起立,咧着嘴挥手致意,苏洛想,这一刻,他一定忘了那190万,堆在桌上有多高? 但是,不管怎么样,今晚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任务,苏洛开心不已。 三 小修 苏洛掏出手机,走得离人群远一点,想给杨锐打个电话。 号码按到一半,她改了主意,编了个短信发过去,只有简单两句话:“活动成功,工程可以按期开工。” 不知为何,在杨锐面前,她总是这样,越得意的事,越发故作平淡。 短信遥遥地飞向远方的大山。 身后,有人开腔:“看你要怎么谢我?” 苏洛吓一跳,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地把手机背向身后。 肖见诚忙举手做发誓状:“我没看到你的短信。” 苏洛被他这一说,脸上挂不住,忙否认:“看到也没关系。”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发短信给谁?说的什么?”肖见诚转得快。 “凭什么给你看!”苏洛有些脸红,侧身走开。 肖见诚跟着她:“你得感谢我!” “为什么要感谢你?你又没买东西!” “不是我在后面顶胡大山,你能多得这一百来万?” “你要没顶住?是不是准备自己出这一百多万?” “那我可出不起!” “就是啊!我还没怪你差点闯祸呢!” 正说着,胡大山迎面走来:“小苏,那两个花瓶呢?” “拍卖公司统一保管起来了。” “为什么?那是我的啊!” “拍卖公司会直接送到您的府上。”苏洛答得格外殷勤。 胡总这时看见旁边的肖见诚,马上大声抱怨:“肖总,你今天是故意为难我!” “不敢不敢,我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甘拜下风!”肖做拱手状。 “哈哈哈!”胡大山很得意:“多谢肖老板承让!” 喻秘书长此时又带着那帮记者拥过来,将胡大山围到中间。 苏洛喜欢这气氛,捐了钱还能高高兴兴的,这才是慈善的本意。 此时,苏洛手里的电话响起来,是杨锐。她忙走到旁边去接。 “苏洛,拍卖结束了?”杨洛在那边问,信道不好,话筒里滋滋啦啦的,显得格外遥远。 “嗯,是的。” “很成功吧?” “还不错!” “这边的学校……”声音弱下去,听不清。 “什么?你说什么?”苏洛提高嗓门问。 “我说!我打算暑假时……开工……应该没问题吧?”杨锐的声音时断时续。 “你跟村上说,可以开工,没问题!”苏洛大声答。 “太好了……你……休息……” “什么?听不清……” “谢谢……你们!”声音越来越隐约,终于断了。 苏洛有些焦急,她不喜欢这样,话还没说上两句,就不明不白地结束。 她微皱着眉,站在那里,不停地回拨,却始终无法接通。 山里的信道不好,有时杨锐为了打个电话,得爬上一个很高的山坡,才可以找到信号。不知道杨锐现在是不是正在那个山顶上,苏洛曾经在杨锐的陪伴下,爬上过那个山顶,在夜里,月亮的清辉洒下来,脚下一弯银色的溪水绕着山峰,绕着村庄,恋恋地不肯离去。在那一刻,世界变得格外小,小到只剩下那个村庄和那座山。 苏洛的思绪,有些走远了,手机里的女人,仍在抱歉地说着:“对不起,您拨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移动的信号有时确实不稳定。”突然有人打断她的想象。 她定睛一看,居然又是肖见诚。 肖见诚望着她,一脸诚恳地建议道:“你可以捐钱在那边建个基站,那就不会出现这情况了。” “肖老板,第一,我是个穷光蛋,没钱捐,第二,活动结束了,您可以早点回家休息。”苏洛觉得他话中讽刺,也没好气。 肖不介意,说道:“留个电话给我,你放心,我的手机信道好得很。” “留给你干什么?” “我下次如果想捐钱呢?” “打114,找我们办公室。” “我如果想被灌醉呢?” “到酒店,找陪酒小姐。” “我如果想先被基金会的募款经理灌醉,然后再花一百九十万买两个瓶子呢?” “没机会了。瓶子卖完了!” “真可惜,不过下次卖个茶杯碟子什么的,说不定我买得起,你还是告诉我电话吧?省得我又绕个圈,去找胡大山。”肖某摆明了非要不可,你不告诉我,我找别人去要。 苏洛有时觉得莫名地厌倦,为什么总有这样无聊的男人,在身边纠缠。 她知躲不过,随口报出了电话号码。 肖见诚低头去记,她赶紧走了。 走不到两步,手机又响,她一接,肖见诚的声音传出来:“这是我的电话,记得存下来!” “遵命,老板!”苏洛道。 挂了电话,她看见小秦手里抱着一大捧资料,赶紧去接。 小秦费力地递给她:“这些没良心的人,把纪念品都拿走了,画册就随手扔掉,要扔也回去再扔嘛,太不给我们面子了!” “扔在这里也挺好,下次还可以用,省得我们再出钱去印。”苏洛安慰她。 “那倒也是!你先放车上去!” 苏洛捧着资料往车上走,电话又响。 她想应该是杨锐,快跑两步,把资料放在车上,赶紧拿出电话。 陌生的一串数字让她有些失望:“你好!” “是我!” “谁?” “刚让你存下我的号码,看来没存?”又是肖见诚。 “确实没存!”这人太无聊,苏洛已没耐心敷衍。 “为什么不存?”肖问。 “对你完全没兴趣!”她直接答。 这话一出,那边再无回应,然后,电话挂断了。 小胜利,苏洛得意地露出笑容。 第二天休息,苏洛本想睡久一点,但一早就被吵闹声惊醒。 母亲在家门口摆了个早餐摊子,有时会被城管驱赶,或者也有暴燥的客人寻衅闹事。 苏洛赶紧爬起来,披上衣服冲到门口。 只见母亲手里抓着勺,凶悍地站在煮粉的大锅前,拦住一个人的去路:“你别到这里来瞎吵,没有人会理你!” “我来找女儿,怎么是瞎吵?”那一个人是苏洛的父亲。 “哪个是你的女儿,这里没人是你的女儿!” “我找小洛!” “你找她干什么?输光了?又找她要钱?她自己还养不活,哪有钱给你?” “我病了,要治病!” “你有什么病,前几天还看到你在河边上和老太太跳舞,跳得不知道多起劲!” “我这几天头痛得厉害……” 苏洛的父亲哭丧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当年下海发了点财,找了个第三者,就和母亲离了婚,把苏洛姐弟俩都丢给了母亲。可惜后来时运不济,家财散光,女人也跑了。现在,他靠退休金租了间房单住,时不时会回来找苏洛要钱花,苏洛看他可怜,有时会给一些,母亲和弟弟却非常反对。 母亲抓着勺犹在大声喝骂:“苏建国,你给我滚远点!我还要做生意,别在这里碍我的事,小心我把苏杰叫回来!” 旁边的食客大口地扒拉着粉,都是邻舍,这种场面见得多,大家早已习惯,眼皮都不抬,也没人劝说。 父亲见形势不好,只好口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转身离开了。 母亲回头继续做生意。 苏洛在门边站了会儿,又走回床上倒下。 不一会儿,苏杰闯进来,现在还是四月,他却只穿着件背心,露出胳膊上华丽的刺青。 “那老家伙来了?”他凶狠地问。 “嗯。” “他来干什么?” “要钱,说是病了。” “病了?直接去死不更痛快!” “行了,小杰,别这样说!”苏洛把头埋进被子里,j□j道。 “怎么不能说?他这辈子反正也快活够了,可以死了!我跟你说,他别被我碰到,被我碰到,不死也得死!”苏杰的眼里却是格外晶亮地闪着光,仇恨的光。 父母离婚时,苏洛已经六岁,多少对父亲有些感情,而苏杰只有两岁,在他的成长中,对父亲的记忆,全部来自于母亲的诅咒和抱怨,所以,恨父亲,是他表达对母亲的爱的最好方式。 母亲也在这时走了进来,她接着苏杰的话说:“下次他来,我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这老东西,真无耻,居然还敢来要钱!他不想想当年,我们一家三口没钱没粮,差点饿死!小洛,你不准给他一分钱,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 “听到了。”苏洛弱弱地答。 母亲满意地向屋外走去。苏杰跟着,亲热地搂着母亲的肩,说:“妈,我昨晚又赢了钱。” “你也是不争气,只知道打架赌钱!”母亲吼他,话里却是疼爱。 “你不知道……打架赌钱也能发财……”弟弟赖赖地答。 “发得了什么财?好好过日子才行!……” “好啦好啦!……” 苏洛拿被子蒙住头,只希望把这混乱的人世隔绝开来。温暖的黑暗里,她想再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地,她居然又睡着了,而且在做梦。 自己一个人正在爬山,陡峭的山路泥泞不堪,脚下总是打滑,走得格外艰难,两旁生着灌木丛,疲累时想伸手拉着树枝借力,结果全是倒刺,扎得手生疼。 其实苏洛心里明白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经常会回到这个梦里来,但是,即使知道在做梦,却也醒不过来,只能不停地往上走,往上走,一抬眼,无尽的山路蜿蜒不绝。 手机铃声闷闷地响,越来越强大,终于把苏洛从梦中唤醒,她一掀被子坐起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不管是谁打来,她衷心地感谢那个人。 四 苏洛拿过手机,打电话来的是胡总。 “小苏啊!那两个花瓶我不能要了!”胡总劈头就说。 “什么?”苏洛以为自己没睡醒。 “我说,我想来想去,那两个花瓶我拿着没用,你们看是不是可以找别人处理一下。” “那怎么行?您已经买了,我们不能再卖给别人了!” “总之,我不要了,钱我也不付了,你们再想想办法吧!”胡总说着,把电话挂断了。 苏洛拿着手机,半晌不知该做什么。 赖账遇得多,但赖的是这么大一笔账,还是头一次。 虽然胡总拍卖前放了10万的押金,可以名正言顺地没收,青花瓷瓶可以再次拍卖,但是,10万和190万,差距有多大?再次拍卖,组织协调和准备又谈何容易? 苏洛想来想去,只好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喻秘书长报告。 报告的直接恶果,就是所有人在星期六的中午被召回了办公室。 小秦最惨,她正在发廊坐着,准备烫个卷发,被急电催来,满头乱发迎风飘舞。 “我的苏奶奶,你不会忍过周末再报告?”她望着苏洛,从牙齿缝里狠狠地吐词。 “我想着事关重大。”苏洛抱歉地说。 “能有多重大?没人买,那两个花瓶会死吗?” “我怎么知道他会把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召来?” “如果不召来,谁来看他周末为事业呕心沥血?” 正说着,那边喻秘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走回来。 形势不妙,苏洛低头假装喝水。 “胡总说,他认为我们找托,故意抬他的价。”喻秘说。 “不可能啊!”苏洛和小秦同时说。 “我也说不可能,但他就咬定了有托。” 苏洛回忆了一下:“开始还有几个人,后来只剩下那个姓肖的和他抬价,但姓肖的还是他介绍我认识的,难道他认为姓肖的是托?” “他没有指明是谁,只是不肯再付钱。他放了押金吗?” “只放了10万。”苏洛答。 “果然亏本了!”小秦在旁j□j。 苏洛皱着眉想了想,决定给肖见诚打个电话,请他出面澄清一下。 她拿出电话翻找到来电号码,打了过去。 那边没人接。 再打。 还是没人接。 苏洛想起昨晚自己说的话,有些后悔。得罪了人,早晚要撞到那人手里。 “只能当面再去做做工作。”喻秘在旁坚决地说:“苏洛,胡总在办公室,你去一趟。” “我?我一个人?”苏洛难以置信地说。 “这事情是你负责的,当然你去。” “我去没用啊!他不是怀疑我找托嘛!” “你要用你的诚意,证明没有找托。”喻秘昂头交待:“我们在办公室等你的回音。” 喻秘永远是这样,遇事只知往后躲,从来不愿担责任。 苏洛坐着,不说话,也不挪窝,和昂着头的喻秘僵持着。 所有的同事都在沉默。 终于,小秦开口打破沉默:“好啦!好啦!苏洛,我陪你一起去!”说完,她把苏洛连扯带拽地拉出办公室。 “凭什么又让我去?”苏洛恨恨地在电梯里发火:“我偏不去!不捐就算了,到时把料报给媒体,说他诈捐,凭什么要去求他!” “好了,你就去一趟,当面问一次,他不肯,你回来交差不就完了!” “我是受不了喻秘那态度,遇事就躲,只知道把手下的往外推!” “唉……你看开些,他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在机关里混不下去,跑这儿来?” “跑这儿混,我干嘛要顺着他?我不去,我回家!”电梯到了一楼,苏洛打定主意回家。 小秦拉住她:“行了行了,杨锐还在等着这笔钱开工呢!” 说到杨锐,苏洛的理智恢复了一些:“那……把花瓶拿回来,再卖给别人不就完了!” “卖给谁?你以为像胡大山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吗?” “但是……” “别但是了,走吧,怕啥?有我这个女疯子给你当保镖,大不了你当面骂他一顿,再回来!” 小秦说是这样说,但到了胡总的办公室外,她却借口自己形象恶劣,死活也不肯进去。 来都来了,苏洛也想通了,她敲门,里面有人在大声谈笑。 她再敲,胡大山大声应:“进来!” 苏洛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胡大山叨着雪茄,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旁边的沙发上也有几个男男女女。 “胡总,我想和您再谈一下。”苏洛站在门口,恭敬地说。 “小苏啊,不必谈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胡大山倨傲地拒绝,甚至都没有请她坐的意思。 “如果您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没什么误会,昨晚是我头脑不清醒!” “昨晚我们绝没有任何安排,您应该相信我们,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 “是吗?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 “那您听到的消息是什么?是谁告诉您的!” 胡大山将视线投向另一个人,说道:“肖少爷,我可不想出卖你!” 苏洛转头望过去,竟见到肖见诚坐在沙发那里,他怀里搂着个小姑娘,嘴里也挂着一根雪茄,眯着眼,得意地看着她。 “肖总,您的消息是什么?”苏洛将脸转向他,正色问。 肖见诚双手一摊:“美女,你跟我说的话,我可没乱说,主要是胡总太聪明了,他猜出来了!” 旁人爆笑。 苏洛明白了,是他在捣鬼,那么,任何解释都没必要了。 她转向胡大山,最后说道:“胡总,新闻都已经发出去了,如果这事没有合作成,对您的企业影响也不好。” “我不过是个包工头,和我做生意的人,哪个会在乎这些?他们只在乎能得多少回扣!”胡总一脸无赖。 “那好,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您捐给我们10万元。”苏洛转身想走。 “谁说要给你们10万?”胡大山得意地反问:“我的律师说,你们在拍卖中弄虚作假,我一分钱都可以不付。明天请你们把10万块给我付回来。” 苏洛听得此话,发飚了。 她冲到胡总的桌前,质问道:“谁说我们弄虚作假?谁说的?你拿出证据来。” “肖大老板说的。” “肖大老板是谁?是谁?让他出来跟我对质!我跟他说过什么?”苏洛对着肖见诚坐的方向,怒道。 肖见诚看着她,伸出手,慢悠悠地说:“是我!昨晚,你让我,跟胡总,抬,价。” “有证据吗?有录音吗?有视频吗?” “我是,证,人!”肖见诚答。 “我前天在胡总的饭局上认识你,昨天说了不到十句话,我的手机里连你的电话都没存,如果要找托,我也该找个熟人,怎么会找到你!”苏洛质问道。 不等肖见诚答,她转回头对胡大山说:“胡总,你捐不捐款是你的自由,你出不起那190万我们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和朋友串通,连10万定金都想赖回来,这就有些过分了!10万块我们是不会退的!这种赖账官司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到时法院见!” 胡大山拍案而起:“谁说我出不起?1900万我都出得起!” “关我屁事!”苏洛望着他,最后甩一句,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小秦见她出来,忙跟上她往外走。 一直到走出大楼,站在马路边,小秦才问:“刚才骂得很爽吧?” “你怎么知道?” “瞧你那母老虎的表情!” “太爽了,我早说想骂这些人了!”苏洛深吸一口气,欣慰地大声说。 “看来这两个花瓶是卖不掉了。” “卖不掉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花瓶又不会死!” “苏洛……”小秦斜眼瞄她:“平时见你募款时那么殷勤,现在又是这付嘴脸。我估计,你一定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不够,我恨不得是变形金钢,把那些不要脸的有钱人都扔到天上去。”苏洛豪迈地抬头,望向天空。 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间,灰色的天空支离破碎,有一架飞机,高高地掠过,像鸟儿一样。 五 周一上班,苏洛走进办公室,看见喻秘沉着脸站在房间里。 “喻秘,早!”对他的脸色,她早已见怪不怪。 “我让你去给胡总做工作,你去干什么了?” “我去做工作啦!” “你听到的是你去撒泼了!” “哪有这回事?我求他来着,我出卖色相来着,但他看不上我!”苏洛一边答,一边把包扔进柜子里,开始扫地搞卫生。 “苏洛!你认真点!”喻秘严厉地说。 苏洛直起腰,将扫帚扔回到门后:“喻秘,他存心赖账,我有什么办法?” “现在不是他赖账的问题,现在是捐这批藏品的老领导说要收回捐品!” 这倒是出乎苏洛意料:“为什么?怎么可以收回!” “老领导听说我们在拍卖中弄虚作假,按原来的合同中规定,他可以收回捐品!”喻秘说着,把一张传真纸扔到苏洛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苏洛把传真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心光基金会:本人于3月16日捐给你会藏品一批,约定公开拍卖并捐建心光小学。现获知你会在拍卖中弄虚作假,已违反协议第七条第二款之规定,我决定根据协议第九条之规定,收回捐赠品,另行处理。捐赠人:唐如松。” 苏洛急了:“我们根本没有弄虚作假啊?唐老怎么能随便相信别人!” “那我怎么知道?前天让你好好去解释,你怎么解释的?” “胡大山和那个姓肖的一唱一和,摆明了是故意要赖掉这笔钱,我没法解释。” “不解释,也不必把别人骂一顿吧!” “我……没骂啊!” “还没骂,小秦说你都要打人了!” 苏洛转头看对头办公室的小秦,只见小秦埋着头躲在办公桌后,假装在算账。 她回头扬声说:“是骂了又怎么样?如果唐老这样糊涂,我们可以和他打官司!” “打官司打官司!你以为打官司这么容易吗?而且,动不动就和这个人打官司,和那个人打官司,谁还敢捐钱给我们?!”喻秘声调也高起来。 “已经这样了,您是领导,您拿主意吧!”苏洛索性坐下来。 “苏洛啊苏洛!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臭脾气,早晚把我们都害死!”喻秘拿手指着她,恨恨地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此时,桌上的电话响,苏洛接起来,那边居然是杨锐。 “苏洛,上班了?” “是啊!” “这两天辛苦你们了,代为问候大家!”杨锐今天的电话清晰,苏洛甚至能听见他说话时的呼吸声。他让她代为问候,可见他只与她通过话。 “没关系,你更辛苦。”苏洛答,语调尽量地轻松愉快。 “我今天在县里,刚才和主管教育的县长聊了一下,他提出要先签个意向协议。” “是吗?” “是的,签了前期协议后,县里面就可以着手办理前期的手续。” 杨锐在电话里情绪很好,苏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气盛,得罪了某人,搞砸了这次拍卖。 “苏洛,听得见吗?”杨锐在那头,见没有回应,以为电话效果不好。 “哦……听得见!” “你很忙吗?” “没有。” “我是想问一下,协议里要约定第一笔款的付款期限,你看什么时间比较好?” “这个……”苏洛答不上来。 “怎么?是不是定不下来?出了什么问题吗?”杨锐很敏感,马上问。 “没有没有!”苏洛马上说:“还像原来定的,四月底付第一笔款一百万。” “没问题吗?”杨锐犹在问。 “没问题,刚才是有人和我说别的事情。”苏洛找了个借口。 “那好!我这就跟他们说。” “嗯!就这样说!” “谢谢你,苏洛!幸亏有你!”杨锐欣慰地说道。 苏洛的眼圈,忽然有些发热。 挂断电话后,她冲进喻秘的办公室,喻秘正在焦急地打着电话。 “喻秘,怎么样?” “唐老家的电话没人接,唐老秘书的电话也是忙音,我联系不上。” “那我们去一次?”苏洛建议道。 喻秘看着她,思量了一下,道:“要么你先去走一趟,我这边再联系?” 又是如此,苏洛心想。但此时她斗志正浓,满口答应道:“行,我先去!” 苏洛背着包,直奔唐老家。 唐老家在城郊的小镇上,家中无人,苏洛找到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唐老早已住进医院。 苏洛又返头奔到医院,唐老人事不知地睡在高干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身边只有个一问三不知的护工。 苏洛只好在病房里等着,她没吃中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等到傍晚,主治医生来查房,这才告诉他,唐老失去知觉已经有一个多星期。 “那唐老的事情,现在是由秘书在打理吗?” “秘书?那秘书见唐老靠不住了,正到处跑官要官呢,哪有时间到这儿来。” “可是,我们今天还接到以唐老的名义发来的传真,会是谁呢?” “也许是他家里人吧,他还有个外孙,有时会过来问一下情况。” “他外孙?是谁?叫什么?有他电话吗?”苏洛一股脑地问道。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管我叫什么?!” 苏洛一回头,真是邪了门了,居然又是那个肖见诚。 “对!就是他!”医生指着他:“你找他聊吧!” 苏洛一时楞了。 肖见诚态度倨傲,没搭理苏洛,径直往病房那边去。 苏洛站在走廊里,悔到吐血,早知他是这身份,应该主动示好才是。 过了一会儿,见到肖见诚返回来,苏洛硬着头皮迎上去:“肖总,可不可以聊一下?” “聊什么?我们又不熟!”肖眼皮都没抬,大步往外走。 苏洛亦步亦趋:“对不起,是我以前态度不好!不管有什么误会,还请你原谅!” “没什么误会!我们话都没说上十句,我对你完全没有兴趣!”肖见诚把她的话都还了回来。 苏洛盯着他的后胸勺,心想,他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世上,越是小人,越惹不起。 她横下心,快走两步,拦在肖见诚面前,头一仰:“我们俩也别绕来绕去,我得罪了你,对不起!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可以消气?” 肖被逼停在走廊里,他环顾四周,又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真的?我说怎么做,你就会怎么做?” 苏洛被他问得心里发毛,嘴里强硬地答:“是!” “不是对我没兴趣吗?” “现在有兴趣了。” “不是跟我不熟吗?” “现在熟了。” 肖见诚突然放声大笑:“哈哈,这件事是教训你,做人不能太势利!” 他居然说她势利,苏洛心中不服,嘴上却只说:“教训得好!以后不势利了!” “明白了就行!”肖抬脚,绕过她,继续前行。 “接下来怎么办?”苏洛朝他的背影问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肖答。 听到这话,苏洛不敢罢休,又追上他:“你不能这样!” “我凭什么不能这样?我外公老糊涂了,拿我家的传家宝去捐,居然还捐给你们这样的人!我要拿回来,怎么不行?” 苏洛瞪着他,怒火中烧。 “又要发飚了?”肖见她如此,挑起眉,问道。 “不敢!”苏洛答:“我只想求你!” “这可不像求我的样子!” “怎么才像?” “女人求我的时候,一般都脱光了衣服!”肖见诚的眼里,有戏谑的表情。 苏洛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肖见诚作状看看四周,说道:“在这种地方,你这样激动,不太合适,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无耻!”苏洛已过极限,她吐出两个字,甩头就走。 “喂……你也太没诚意了!”肖见诚在她身后说。 “流氓!”苏洛回一句。 “给你两个选择。”肖见诚高声说:“第一,明天把赠品统统给我送回来!第二,今天晚上……” 苏洛大踏步往前走,心想,这第二一定是让她今晚陪他,没门! 结果,她听到的却是:“今天晚上跟我喝酒,如果我喝不过你,这事情就到此结束!” 苏洛刹住脚步,她回头,远远地,迎向肖见诚的目光,昂首问道:“你说话算数?” 肖见诚答:“当然说话算数!” 此时,有一阵风吹过来,四月里的黄昏,风中带着温润的气息,拂过苏洛的脸庞。 六 肖见诚报出决战的酒店名称,并没有等他,自己开着车先走了。 苏洛好不容易拦到一部出租车赶过去,服务员帮她打开包厢门,里面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见她出现,爆发出热烈掌声。 “开酒!”肖见诚高声吩咐。 “等会儿!”苏洛抬手制止。她在空位上坐下,举起筷子说:“让我先吃点东西垫底!” 说完,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她专拣饱肚子的菜,大口地吃起来。 “别急!你慢慢吃!”坐在肖见诚旁边的一个美女,柔声对她说:“见诚就是这样顽皮,你不必和他认真!哪有女人和男人斗酒的?” “那你可说错了!”肖在旁插话:“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上次她把胡大山灌得被抬回家!” 苏洛也不分辩,只是吃自己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特地约别人女孩子斗酒,你看把她都吓坏了!”那个美女转头对苏洛说:“其实你不必理他,喝酒又不是什么好事?” 苏洛垫了个三分饱,拿纸巾擦擦嘴,说道:“没事!今天特地来,就为这个事情,我听肖总的,你看怎么比?” 肖见诚这可来了精神,招手高呼:“好!开酒!五粮液,一人一瓶!” “可以。”苏洛坐正身体,沉着应战:“你看,是个人管个人,还是互相敬?” “个人管个人!” “行!”苏洛也不等空酒杯过来,先将手边的茶杯倒空,将酒倒进去,一口便喝了下去。 周遭的人发出赞叹的声音。 肖见诚对那美女说:“我跟你说了吧,她根本不是女人!”说完,他也将茶杯倒空,装满酒,朝苏洛示意,然后一口喝将下去。 苏洛从来就没醉过,她的酒量自小便得到培养。父亲爱酒,当她还是小孩子时,伴在父亲身边吃饭,父亲就会用筷子蘸点酒,给她尝尝。稍长,父亲郁闷时,会邀她一起喝一杯。当然,后来父母离异,酒从饭桌上消失,但是,酒精就像是父亲的DNA,已经渗入苏洛的血液中。 肖见诚与她,在众目睽睽下,几乎不间断地,各自灌下了那一瓶五粮液。 两人似乎都还正常。 苏洛脸色只是略红了一些,而肖见诚,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只是眼睛中充溢血丝。 “再开一瓶?”肖见诚问。 “随你!”苏洛答。 “不要喝了,可以了,两人打成平手!”美女在旁边阻止。 “今天不能有平手!”肖见诚打断她:“今天必须有输赢!” 服务员赶紧将一瓶新酒拿出来,将两人的杯中倒满,苏洛高举酒杯,说:“肖总,来,先干为敬!”。 肖见诚也将杯子端起,准备喝下,美女忙将杯子夺去:“见诚,别喝了!再喝出人命了!” “没事,把杯子给我!”肖见诚把酒杯夺回来,赶紧一口灌了下去。 苏洛发现,肖见诚将酒咽下的刹那,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她明白,胜利在望。 周遭的看客此时也安静下来,输赢快见分晓。 肖见诚将酒瓶直接拿在手里,伸手给苏洛满上酒,嘴里还在说:“你不行了,就认输啊,别……别待会儿传出去,说我欺负女人。” 他话说得还算利落,但倒酒的手却明显不受控制,有一半的酒洒在了桌上。 那美女忙去夺酒瓶,口中说:“我来!我来!” 肖见诚大力推开她,吼道:“你们这些女人,男人喝酒站远点,别多管闲事!” 那美女却也不生气,只嗔怪地说:“别喝了!行了!” 苏洛不说话,任他把酒杯倒满,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肖见诚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也跟着将杯中的酒喝光。 到了第三杯时,肖见诚站起来,他似乎想走到苏洛身边回敬她,哪知脚一软,瘫倒在旁边的沙发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旁人赶紧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上躺好。 苏洛稳稳当当地走到沙发前,问道:“肖总,还喝吗?” “当……然,当然!我还……还……能喝!”肖见诚闭着眼睛,嘴里含混地答。 “别再喝啦!已经醉了!”美女坐在他身旁,作状拍他。 “我没醉!没醉!”肖见诚听得此话,突然睁开眼,想坐起来,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洛站在旁边,手里还端着刚倒满的酒,她干脆将酒全部倒进口里。 肖见诚睡在沙发上,举起手指向她:“喂!苏……洛,你别走!我还能喝!你别走!” 苏洛微笑着,背上包,走出了包厢。 身后,是所有人景仰的目光。 但是,她的优雅姿态只维持了两秒钟,然后,她快步冲进洗手间,抱着洗脸盆,狠狠地吐了起来。 其实今天,她也到了极限,但不管怎么样,她赢了,这真让她高兴。 她掬起清水,将脸洗了洗,在镜子前深呼吸,然后,走出洗手间。 走廊上正有几个人,用力将肖见诚扶起,向外走去。只见他将头靠在朋友肩上,几乎已完全失去意识。 那美女跟在这群人后面,见到苏洛,连忙问:“你没事吧?” 苏洛笑笑,努力让自己的步子更稳健:“我没事。” “真佩服你,我可是一滴酒也喝不了。” “喝酒又不是好事情,不会更好。” 两人一起走到门口,肖见诚被大家塞进了一台红色的车里。 “你去哪里,我送你?”美女说。 “不用了!”苏洛忙摆手:“你送肖总吧。” “那好,以后有机会再聊。”美女说着,蹬着高跟鞋,颤颤巍巍地下了阶梯。 苏洛看着她,挺替她担心。在她看来,穿高跟鞋,简直就是技术活儿,跟杂技差不多。 安置好肖见诚的那几名男子,回到酒店门口,见到苏洛,纷纷竖起大拇指。 有一个中年男人,笑嘻嘻地凑过来:“女中豪杰!晚上去哪里?和我们泡吧去不?” “谢谢,我不去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下次我请你喝酒!” 苏洛赶紧往马路边走去,她知道,如果不走,又要惹事上身。 “喂,不给我面子!”那男人在她身后大声说,然后有人大笑。 酒精的力量还是强大的,第二天,苏洛一觉睡到中午,才头重脚轻地爬起来。 母亲正和几个朋友在院子里架起桌子打麻将,见她起来,赶紧说:“来来来!快过来帮我打两盘!我灶上的火快熄了。” 苏洛睡眼惺松,不得已坐上桌。 母亲一边换煤,一边大声问:“你昨晚搞什么去了?喝得那么多!” “跟朋友吃饭!”苏洛答,一开口,胃里阵阵酒气往外泛。 “吃饭要喝那么多酒吗?你一个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万一喝醉了,吃了亏都不知道!” “不会啦!”苏洛拉长声答。 “不会不会!跟你那个死老爸一副德性,只晓得喝酒!只晓得在外面玩!家里什么都不管!儿子女儿都丢给我!只知道在外面风流快活!……”母亲骂的是苏洛,但说起来的却都是那个负心的丈夫。 “清一色自摸!”苏洛此刻大喊。 母亲赶紧放下火钳奔过来,看到苏洛倒下的牌,她欣慰地说:“终于让我自摸了一盘,今天一早上了还没开张呢!” “算一算多少钱?”苏洛说着,借机让开。 母亲赶紧做上去,招呼牌搭子给钱。 苏洛走进卫生间去刷牙。刷到一半,听到手机响。她奔出来,掏出手机,是喻秘。 “苏洛,你在哪里?怎么没来上班?” “我……我家里有点事……”苏洛支吾道。喝醉酒不是个好理由。 “都什么时候了?你赶快过来,拍卖公司说唐老的家人在他们那里!” “在他们那里干什么?” “说是要把捐赠品全部收回去!” “什么?不可能啊!”苏洛满嘴的泡沫,难以置信地大声说道。 七 苏洛飞奔进拍卖公司的办公室。 她在走廊里快速穿行,左顾右盼地搜索肖见诚的身影。 喻秘在她身后喊:“在这儿!还往哪里走?” “哦……”苏洛转身。 喻秘指指身旁,向旁一指:“这是唐老的律师,周律师。这是我们募款部主任苏洛” 一个年轻人傲慢向她伸出手:“你好!” 苏洛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开口就问:“肖见诚呢?” 周律师看来有些意外,反问道:“你认识他?” 喻秘几乎同时问道:“你说的是谁?” 苏洛也不解释,继续盯着周律师问:“肖见诚呢?他没来?” “我代表的当事人是唐老。”周律师答。 “别扯了,唐老话都说不出来,你怎么代表他?”苏洛急起来,说话有些冲。 周律师被她问住:“哦……唐老的监护人会代表唐老。” “就是啊!把那个监护人找来!”苏洛声调高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一点控制不住情绪,想必是昨晚的酒劲还没散。 周律师看来不想与她纠缠,转过头去继续与喻秘交涉:“喻秘书长,这件事情我也很遗憾,当初协议里明确约定了,一旦有任何弄虚作假的行为,当事人可以随时收回捐品。现在,当事人说他们有证据证明拍卖中有不法行为,而且他们认为拍卖的款项不一定会用于指定用途,因此他们希望马上收回捐品,所有产生的费用他们会承担,主要是希望你们配合作协调工作。” 喻秘无奈地点头。 苏洛见周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走开去,打肖见诚的电话。 电话通了,照例无人接。 苏洛也无法,唯有一遍一遍地重拨。 拨到第十通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是个女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答:“喂……” “麻烦你请肖见诚接电话。”苏洛说。 “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那女人礼貌地低声答。苏洛听出来,是昨晚那位穿高跟鞋的美女。 “我有急事找他,我是苏洛。” “对不起,他不方便。”那头继续礼貌地拒绝。 苏洛想起昨晚并没有自我介绍,于是补充道:“我是昨晚跟他一起喝酒的。” 此言已出,女人的态度明显热络起来了:“是你啊!你怎么样,见诚可是睡到现在还没醒。” “麻烦你请他接电话,我确实有急事找他!” “不行!你不知道,他睡觉最重要,如果吵醒他,我会被骂死!” “可是我不能等了,这边有人要把东西收走了!” “什么……什么东西?要收走什么?”那女人看来完全不了解情况。 苏洛急得跺脚,一时又解释不清,她在走廊打转,周律师正好走出办公室,她也顾不上,拦住周律师说道:“肖见诚现在接不了电话,他昨晚答应我,不收回捐赠品的。”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通知,我也是按章办事。”周律师礼貌地答。 “能不能等一下?等一个小时?我正在给他打电话。” “这个……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要不我们先拖回去,到时有变化,你们再拖回来就是了。” 喻秘冲过来,指示道:“苏洛,你要找什么人赶快找,这个事情必须马上解决,哪有拖来拖去的道理,简直是儿戏!” 苏洛无法,回头听手机,对方已经挂了。 她只好又打过去,女人接通,有些埋怨:“别打啦,他都快被你吵醒了,你过两个小时再打来嘛!” “你们在哪里?”苏洛直接问。 “什么?”女人有些难以置信。 “我过来找他,不用你叫醒他!” “这怎么行?你别急嘛,稍微等一会儿!”那女人正说着,从话筒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谁?这么吵?” “是昨晚和你喝酒的那个女孩。”女人答。 然后,手机里传出肖见诚的声音:“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充满烦燥。 “肖总,您的律师现在在拍卖公司,要拿走拍品。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好吗?” “说什么?” “说你已经答应不拿走了。” “谁说我不拿走了?”没想到肖见诚竟说。 “可是,昨晚……”苏洛没料到他会这样,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肖见诚容不得她说更多,甩一句:“有事和律师说,别吵我睡觉!”说完把电话挂了。 苏洛再打过去,那边提示已关机。 没料到肖见诚会这样耍赖,苏洛回想起昨晚自己拼死和他斗酒,觉得受到愚弄,眼眶竟有些红了。 周律师和喻秘在她旁边,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周律师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还是先把拍品拿回去,你们再和肖总协商一下,如果需要,还可以送回来嘛。” 苏洛低着头,倔强地强忍住眼泪。 喻秘答:“那好,我们再想办法,也请你和那边说一下,应该是有误会,我们绝对没有弄虚作假。” 周律师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喻秘和苏洛说:“肖总上班的地方在恒东中心三十八楼,他有时会去。”说完,他和几个工作人员,搬着东西走了。 喻秘和苏洛,闷着头回到办公室。 喻秘直接把苏洛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站在苏洛面前,半晌才问:“苏洛,你和那个姓肖的,倒底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名堂!”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 “他是唐老的外孙。” “外孙?那你说昨晚是什么意思?” 苏洛不想解释,她觉得如果再把自己昨晚被肖见诚骗去为了捐品拼酒的事儿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更愚蠢。 喻秘可想不到那么复杂,他武断地说:“做基金会,尤其是做募款,最重要的就是行得正立得稳,不能给别人任何把柄。你在我们基金会做,总是会遇见很多有钱有权的人,自己要把得住方向才行,不然的话,为了私人的事影响到工作,大家都很被动嘛!你是个女孩子,更要处理好工作与生活的关系……” 苏洛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气,扭头就往门外走。 “哎!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喻秘很不高兴地叫住她。 苏洛一回头:“我得找那个人要东西去!” “你怎么找?” “我坐到恒东中心三十八楼,守着他,守到他给我为止!”苏洛狠狠地说。 喻秘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他不出面,手下人怎么干都行。现在,他也是如此:“那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我知道!”苏洛应着,终于出了他的门。 回到办公室,小秦马上跟过来问:“怎么了?听他们说把东西都拖回去了?” “嗯!” “怎么搞得这么僵?” “都怪我!” “你不该骂他们?”小秦只知道那天苏洛在胡总那里的剽悍事儿。 “不完全是……”苏洛咬牙切齿地答:“我遇了小、人!无耻的小、人!” “胡大山确实太无耻!我们向媒体爆料,搞臭他!”小秦恶狠狠地说。 “他不算什么,有的人比他更无赖!”苏洛捧住头,j□j起来。 小秦见她如此苦恼,兴趣大增,凑过来,迭迭问道:“怎么啦?还有谁?发生什么事?你怎么啦?被谁欺负了?失恋了?还是失身了?” 苏洛被她问得哭笑不得,正准备逐一反驳,突然身后传来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回头,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大大的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地上。 一个男子站在包旁,身上的衣服委顿破旧,脸上风尘仆仆,疲劳不堪。虽然如此,但这男子,依旧有从容安宁的气质。 “杨锐,你回来啦!”与此同时,小秦也看见了此人,高兴地喊道。 听得小秦的呼喊,杨锐朝她点头致意,但视线重又回到苏洛身上。 然后,他说道:“苏洛,好久不见!” 八 苏洛还没来得及回答,喻秘已经从办公室冲出来,对杨锐高喊:“杨锐,回来了?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杨锐只好转身往喻秘办公室走去。 喻秘亲热地将他揽进门,反手把门关上了。 那个沾满尘土的登山包还在地上静静地躺着。苏洛看着那包,有点回不劲来。 小秦在一旁忿忿地说:“这个杨锐,怎么只跟你打招呼?跟我说句话会死吗?好歹我和他也是同学一场。” “你们也算不上同学吧?专业都不同。” “怎么不算,同学校,同年级!我们学校就那么一点大,有个帅哥,全体女生共享!” 苏洛听得笑起来:“怎么共享?” “呃……”小秦思考了一下:“就是……晚上睡觉前,说说他的卦什么的。” 这倒是没听说过,苏洛很好奇:“他有很多卦吗?” “那当然!”小秦神秘地说:“你要知道,我们师范学校女生多男生少,他又是学生会主席,多少女生投怀送抱啊!他的女朋友基本上……每个月要换一个。” 苏洛瞪大了眼:“这么多?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有时候,他还脚踩两只船,有女生为了他决斗呢!” “决斗?怎么决斗?你该不是骗我吧?”苏洛匪夷所思。 小秦一本正经地回答:“既然知道是骗你,怎么还这么有兴趣?” 苏洛这才明白小秦在逗她,笑起来,作势要打她。 小秦连忙躲开,脚下却被登山包绊住,差一点倒在地上。 苏洛又赶紧去扶她。 小秦好不容易站稳,拿脚踢了踢那个包:“装的什么呢?这么沉?” “是啊!”苏洛费力地把它移到脚角,说道:“这么破,也该换个新的了。上次我们搞活动,好像还有一个这样的包,我去找来给他。” “你可别随便换他的包!”小秦忙打断她。 “为什么?” “这个包是他前女友当年送的生日大礼,意义特殊。” 杨锐曾经有个女朋友,感情深厚,当年与他一起下乡支教,后来因忍受不了艰苦,与杨锐分手,独自返回城市。这是基金会人尽皆知的故事,也是领导用来形容支教扶贫如何艰苦伟大的必备案例。 苏洛并不惊讶,但也没再接茬。包上的拉链开了个口,她俯身下去,把拉链拉好。 小秦见她这样,忍不住说道:“苏洛,你可是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不容易啊!” “斗什么?你别乱讲!”苏洛无力地否认。 幸好小秦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她冲过去接电话,放过了苏洛。 女人暗恋男人,说来说去,总有些抹不开面子。 苏洛在办公室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天色已晚,杨锐终于从喻秘的办公室出来了,看见苏洛还在办公室,有些惊讶:“怎么还没下班?” “我在写一个报告。”苏洛假装在键盘上忙来忙去。 “该回家了,快七点了。”杨锐费力地背起那个登山包。 “你去哪里?”苏洛赶紧问。 “找地方住一晚。” “你的房子呢?” “我难得回来一次,没必要租,已经退了。” “到我们家住一晚吧?反正我弟很少回来。”苏洛发出邀请。 杨锐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就在旁边的招待所住,方便些。” 苏洛说这段话,已经是鼓足了勇气,她在杨锐面前,总是嘴拙。 杨锐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晚饭吃了吗?” “还没呢!” “有约会?” “哪里会有约会?”苏洛用力地否认。 “那一起去吃点吧。”杨锐随意地说。 同事之间,到了饭点,也常会这样约吧,苏洛跟在他身边下楼,心里揣测着,或者,莫不是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楼下有个做煲仔饭的小馆子,杨锐走进去,熟络地和老板娘打招呼,然后带着苏洛坐在最里面的小桌旁。 饭馆很小,桌子很小,大家都是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地上满是来不及打扫的卫生纸、竹筷、扔下的骨头。杨锐吃得很快,额头沁出了汗,苏洛低头吃的时候,离他特别近,两人的头顶都快碰上了,但不吃的时候,抬头坐直,又似乎离他很远,隔着桌子,各踞一方。 一只肥胖的猫在人腿间穿来穿去,找寻食物。如果有人不小心踩到它,它会发出奇怪的嚎叫,但并不离开,仍在继续穿梭。 杨锐转头看看那猫,说:“城里的猫不怕人,乡下的猫就不同了。” “它们怕人吗?” “也不是怕人,它们只是会和人保持距离。其实在乡下,也许是地方大,人少的缘故,每个人都能够保持距离。”杨锐从旁边的纸筒里扯了一截卫生纸,递给苏洛,自己也扯过一截,擦了擦汗。 苏洛接过卫生纸,也放下筷子。 “不吃了?” “嗯,吃不下了。” “还剩这么多,不好吃吗?” “也不是,我今天胃口不好。”苏洛没说谎,昨晚的酒气到现在还在胃里盘旋。 杨锐看着那大半碗煲仔饭,神情有些惋惜。 苏洛发现了,忙说:“我打包回去。” 杨锐听她这样说,自嘲地笑道:“对不起,我真是个十足的乡下人,抠得很。” “不!不!我本来就想打包回去的。”苏洛连忙招呼老板娘拿饭盒。 苏洛拎着饭盒,陪杨锐向招待所走去。她从侧面看他,发现他比以往更瘦,肤色黝黑,下巴的弧线格外俊美。 她拿手抵了抵杨锐的登山包,仿似无意地问:“装的是什么,把包都磨得这么破了。” “哦,是山里的一些石头。” “石头?” “我明天找学地质勘探的朋友验一验,看是不是矿石。” “如果是的话,那就好了。” “嗯,可以开采出来卖钱。” “他们有了致富的方法,你也可以回来了。”苏洛高兴地说。 杨锐停下来,颠了一下肩,让登山包更贴紧身体,然后他答:“还有很多地方,比那个山沟更穷。” “那你……”苏洛不由得问:“总得回来啊,难道在乡下扶贫一辈子?” “我没想那么多。”杨锐答。 这话听起来,让苏洛迷惘。 招待所到了,杨锐回转身对苏洛说:“我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别管我了。” 苏洛只好点点头,转身走开。 她的心里在交战,好不容易见一面,又无甚收获,依她平日的脾气,恨不得开门见山,直接表白,让对方痛快地给个准信。 但是,鲁莽其实只缘于无心,但凡真心真意对待的人,多半都是患得患失,谁又敢随意地捅破那张纸?有纸隔着,毕竟还有回转余地,一旦说开了,对方接受当然好,不接受的话,岂不是生机全无。 苏洛拎着饭盒,埋头往回走,像以往很多次一样。 杨锐忽然在身后喊她:“苏洛……” 她忙回头,杨锐走过来,提起拍卖的事:“那批东西,你也别太急,能要回来就要回来,如果硬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你的学校……” “学校是要修,但我们是做善事,又不是做乞丐,别太冤屈自己!”杨锐坚定地说。 苏洛只觉得心潮翻涌,这句话她早就知道,但今天杨锐说出来,却让她豁然开朗。 “嗯……我知道!”她抿嘴,点点头。 杨锐微笑着,忽然伸手拍拍她的头:“好了,回去吧。”说完,他转身走进招待所去了。 苏洛盯着那背影,说不出的喜欢。 九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喧闹。在街道上游荡的人,成群结队,竟比白日里还匆忙些,每个人的眼底多少都有茫然。 苏洛忽然不想回家,她决定去看看父亲。 到了父亲家楼下,有几个老人在楼道口下棋,认得她,大声问道:“妹子,来看老苏吗?” “是的。”苏洛忙答。 “他现在晚上不在家,在上班。” “上班?”苏洛觉得奇怪,她没听父亲说过。 “对啊,晚上守传达室。你不知道吗?” “他没告诉我。” “有个把月了,就是那栋楼!”老人将手朝远处的高空一指,苏洛顺着他的手望过去,一幢高楼在不远处矗立着,隔着这一片高低破败的棚户区望过去,那光芒四射的楼顶,简直就像是浮在半空中。 苏洛道声谢谢,迎着那栋楼走过去。 虽然看起来很近,但绕着小街小巷,足足花了半小时,苏洛才走到大门前。 远远地,可以看见他父亲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正趴在那儿认真地写着什么。大厅的玻璃门大部分都关了,只留下半扇门给人出入,苏洛走进去,父亲并没有发现。 “爸,写什么呢?”苏洛站在桌前,问道。 “小洛来啦?”爸爸抬头,见是她,很高兴,扬起手中的本子给她看:“我在写值班日志。” 苏洛扫一眼,发现父亲的字歪歪扭扭,想必是年纪大了,拿笔拿不稳了。 “您要值到什么时候?”苏洛问。 “从晚上七点,值到明天早上七点。” “这么久?睡哪里呢?” 父亲连忙摆手:“哪有地方睡哦?要坐在这里,还要定时上下巡视。” “那怎么行?您这么年纪了,怎么还可以值通宵班?” 父亲笑着站起来,伸伸懒腰:“没事,我白天可以睡嘛。” “多少钱呢?” “一个月一千二。” “太少了,别干了!”苏洛有些心疼。 “反正一个人呆在家里也没事,出来打个工也好,日子混得快。”父亲说起来有些凄凉。 苏洛最怕听到这样的话,心有戚戚,无话可答。 父亲看见她手里拎着饭盒,问道:“乖女儿,给爸爸送吃的来了。” 苏洛惭愧,答:“是今天的晚饭,没吃完,我打了个包。” “什么?” “煲仔饭。” 父亲伸手过去摸一摸,说:“还没冷?” “对,没多久。您吃吗?”苏洛明白他的想法,主动问。 “好啊,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父亲忙答。接过盒子,在抽屉里翻出去双筷子,大口吃起来。 “没吃晚饭吗?”苏洛问。 父亲含糊地说:“今天下午打牌打得忘了时间,来不及吃了。” “您自己一个人住,生活上还是要照顾好自己。”苏洛忍不住唠叨起来。 父亲不停地点头,三口两口就把那点饭吃完了。 苏洛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进他手里:“上次听说您头痛,有时间去医院看一下。” 父亲点点头,也没有推辞,将钱塞进裤口袋里。 “那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不要到家里去。”苏洛叮嘱道 “我也是想过去看看你们。”父亲送她出门,口里解释。 “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过日子。” “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没?” “老样子。” “你也有二十七八了,要抓紧啊!我看我们这楼里就有不少有钱的年轻人,改天我打听一下?” 苏洛听到这话,迅速打断:“不要!你别干这种事!我不会见的!千万不要!” “好!好!不要就算了。”父亲赶紧表态。 两人站在那半扇门口,苏洛准备告辞:“爸,那我先走了。” 父亲忽又问道:“听说你们那里要拆迁,是不是有这回事?” “好像听苏杰说,有这回事,我不太清楚。” “哦……”父亲正准备继续说什么,有人从大厅里走出来,到了他俩身后,出不得门,说道:“麻烦让一下!” 苏洛和父亲赶紧让到旁边,两个男人走出来,其中一人与苏洛视线相撞,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诧异,很快,便开始由衷地洋溢出得意的笑容。 与此同时,苏洛在心里j□j:真是——见鬼了! 那人把视线转向苏洛的父亲,点头赞道:“你做得很好!我要向物业公司提出表扬!” “谢谢!谢谢!”苏洛的父亲虽然莫名其妙,还是马上热烈地道谢。 “我们这个办公楼,确实要加强管理,尤其是下班时间,闲杂人等不要随便放进来。”肖见诚补充道。原来,他以为苏洛来找他,被保安拦在门外。 “你这话什么意思?”苏洛在旁,忍不住问道。 肖见诚瞟她一眼,口气轻淡地甩一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在工作时间,与我秘书约一下。”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苏洛马上顶回去。 肖见诚志得意满,哪会相信,依旧说:“不过,关于拍卖的事情,我们按法律程序来比较合适。” “确实要这样!我们会走法律程序,和你这种人,也没什么可谈的。”苏洛如今的心态已是不同,口气自然也硬气了许多。 肖见诚却以为抓到她痛脚,马上反问:“跟我既然没什么可谈的,那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谁知道你在这里?我到这里来,是找——我——爸!”苏洛用力地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然后将手挽住了父亲的臂弯。 局势逆转,肖见诚窘在那里,看着苏洛得意地晃着父亲的胳膊。 父亲依旧不明就里,微弓着背,陪着笑脸。 肖见诚不由地轻咳两声,借以调整姿态,然后绷着脸,一本正经地指指身后,说:“那行!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和周律师联系。” 苏洛这才注意到,跟着他出来的,就是上午见到的周律师,周律师微笑着向她点头,苏洛也赶紧送过去一个笑脸。 然后,她将视线转回到肖见诚身上,轻快地答:“没问题!我也不想麻烦肖总您!” 肖见诚转身走下阶梯,周律师随着他一道往下走去。 苏洛继续晃着父亲的胳膊,看着战败者的背影,心中很是高兴。 “小洛,你怎么认识他?”父亲在旁边问。 “工作上打过交道。” “你跟他说话怎么没有礼貌呢?”父亲还是老规矩,开口就谈礼貌。 “他对我也很没礼貌啊!” “可是,他很有钱啊!这座楼都是他的。”父亲用敬畏的表情指指这座楼。 “那有什么了不起?有钱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苏洛无动于衷,她松开父亲的手,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回家睡觉去!拜拜。” “路上小心点,走有灯的地方!”父亲赶紧叮嘱。 “好!”她应着,一蹦一跳地下了阶梯,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她发现脚下的路突然变亮了,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向前方。 一转头,明亮的车灯刺眼地跟在身后。 苏洛有些紧张,这里都是办公楼,入夜后,人迹罕至,她下意识地往人行道的内侧走去,手里紧紧地抓着背包带。 然而,那车子没有驶远的迹象,反而,伴着她,渐渐停了下来。 十 苏洛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她左右观望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准备随时撤退。 车门开了,有人从驾驶座走出来:“小苏!” 苏洛逆光望过去,是刚刚在门口见到的周律师。 “周律师,你好!”苏洛放下心来。 “回家吗?我送你!”周律师居然主动说。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上来吧,晚上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所言极是,苏洛也就上了车,指明方向。 车甫开动,周律师问道:“你和肖总看来很熟吧?” “不熟!” “别谦虚啦!听你们俩说话就知道!”周律师笑说。他的态度与上午判若两人,格外和蔼。 苏洛也不知如何分辨,只能再次强调:“真的不熟!” 周律师直入主题:“其实,我是想建议你们基金会,关于这次拍卖的事情,能不能协商一下?” “怎么协商?肖见诚完全不讲道理!” “呵呵……”周律师继续笑:“你别计较,他只是有点少爷脾气。” “我不是计较,但这是做善事,我们又不是乞丐!” “他有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这个说来话长,但如果能协商,我们就约个时间好好谈。不管怎么样,老爷子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肖家现在是肖总作主。” 听他如此说,苏洛只好点点头。 苏洛的家很快就到了,周律师停下车,问:“你住这里?” “是啊。” “这里的粉很好吃。” “你来吃过?” “我住旁边的小区。” “下次来,我请客,让你吃双码!” “好,一言为定!” 苏洛下车,与周律师道别。 一转头,见到家门口,有一个女人蜷缩在门边,头埋在臂弯里。 苏洛停下脚步,叹口气道:“怎么搞的?你们俩又吵架啦?” 女人抬起头,望着苏洛,哀求道:“姐,你跟小杰说说,让他别不理我。” “你们闹过多少次,我就说过多少次了!我说了没用!” “那你让我进去,我自己跟他说清楚。” “美慧,你还是先回去吧,都点多了。小杰可能睡了。” “他没睡,刚才他还接了我的电话。” “他不见你?” 美慧点头。 “不见你,就拉倒呗,你干嘛非得找他,比他强的男人多得是。” 美慧只说:“你让我进去,我只说两句话,我就走。” 苏洛忙摇手:“我可不敢,我弟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说完,一狠心,打开门先进去了。 进得屋来,苏杰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看到苏洛,劈头说问:“还没走?” “还没!蹲在门口呢!” “不是我说,你看她烦不烦?”苏杰仰头长叹。 “你们男人更烦!”苏洛反驳他:“花心!虚伪!始乱终弃!” 苏杰不以为然地说:“姐,男人都一样,除非你不嫁男人!” 苏洛伸手推他:“去!去!把她搞定!一个女人守在我家门口,像什么样子?妈打牌回来,要是看见了,你会被骂死!” “我不想理她了!” “不想理她,也要让她同意才行啊!你别搞出什么事情来,收不得场!” 苏杰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然后,门外响起苏杰的责骂声和美慧的呜咽。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洛拿出手机,想给杨锐发个短信,看看时间,已是一点,怕打扰他睡觉,又作罢了。 正在此时,手机突然响起来,竟然是肖见诚。 “苏洛,出来喝酒,我们再比过……”电话里,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背景中隐约有音乐和嘈杂的人声传来。 “什么?”苏洛莫明其妙。 “昨天你赢了,我不服,今晚再喝!” “我不喝!” “不喝也要喝!我告诉你,我没醉!我真……没醉!”从话筒里都能听出他即将崩溃。 苏洛还没来得及答,那边“卡嗒”一声,电话断了! 果然崩溃了,看来这个姓肖的真是生活糜烂!苏洛暗自鄙视了一下,然后收拾收拾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苏洛提早二分钟去上班,经过杨锐落脚的招待所,想约他吃早饭。 前台的小服务员告诉他,杨锐已经退房了。 苏洛紧赶慢赶来到办公室,却空无一人。 她拎起电话拨杨锐的手机,想想又放下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找他吃早饭吗? 这时,小秦来上班,到她办公室门口探了探头,见她在发呆,赶紧走进来,端详着她的脸,问:“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和杨锐在一起,烈士了吗?” “烈士?” “唉呀,就是问你光荣献身了吗?” 苏洛狠拍她一掌:“你瞎说什么啊?” 小秦咧嘴喊痛,然后一本正经地警告她:“你要抓紧啊!两地分居,见一面不容易,该出手时要出手,我可是听说乡下那些如花似玉的小芳们,都排着队争当烈士呢!” “谁愿意当谁当!” “你嘴硬!”小秦点点她额头。 这时,喻秘出现,大声问:“苏洛,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要去肖总那里吗?” 小秦见领导来,闪得比谁都快。 苏洛答:“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们是做善事,又不是做乞丐!”苏洛搬出杨锐的理论。 喻秘可不吃她这一套,嚷起来:“你哪来那么多歪道理!不去的话,这事怎么办?” “周律师提出可以协商。” “那就协商!赶快协商!你马上去上门协商!”喻秘伸出手臂,像某位领袖一样,遥指门口。 于是,一个小时以后,苏洛又站在了父亲值夜班的地方。这时的大厅与昨晚大不一样,毕竟是城里最高档的写字楼,大公司大银行都在此驻扎,四周人来人往,大厅里穿流如织。 苏洛面色沉重地按亮三八楼的电梯,走进去,仰头等待。 谁知电梯行到二楼,“叮”地停下来。电梯门打开,竟是肖见诚一边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走进电梯。 他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报告上的数字,完全没有发现电梯里还站着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苏洛。 苏洛靠着梯角站着,在她一路上设想的方案里,她与肖见诚的见面方式应该是,她昂首推开肖见诚的门,直接冲到办公桌前,强悍地说:“领导让我来协商,你想干嘛,直说!”肖会被她的气势打压到连连求饶。 但现在,这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却横空出现,而且完全无视周围,苏洛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打响头一炮, 电梯继续往上行。肖见诚抬手想按亮三八楼的按钮,发现已经亮了,这才回头寻找同行者。 又看见苏洛,傲慢的微笑重回他嘴角。 “你,到顶楼找你爸?”他慢悠悠地问。 “不是。” “那你找谁?” “我找周律师!” “周律师可不在顶楼。” “那……我找你也一样!”苏洛心一横,生硬地转了个弯。 肖见诚得意地说:“预约了吗?” “没有。” “没有预约的话,我没时间接待。”他答完这一句,又把头埋回到报告里。 苏洛见他打官腔,索性说“那我现在就约!” 话说着,电梯到了顶楼,苏洛冲出去找秘书,却发现这层楼只有深幽的走廊和几扇紧闭的房门,并没有美丽的女秘书。 “你的秘书呢?”苏洛回头问。 “我没秘书。”肖见诚继续埋头在报告里,朝走廊深处走去。 “你没秘书,我怎么约?” “我准备招一个女秘书,招好了,我再通知你,你再约!” 他又捉弄她,苏洛有些怒了,说道:“那我直接和你约,现在,马上,我们来协商那个拍卖的事,你倒底想干什么?直说!” 肖见诚停在一扇门前,回身对苏洛说:“现在谈?” “现在谈!” “在哪里谈?” 苏洛指指房间:“就在你这里谈。” 肖见诚点头说:“那好,我们进去谈!” 他一扭门,示意苏洛先进去,苏洛昂首走进去。 一进去,她就楞了,这哪是什么办公室?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卧室,房间中间摆放着一个圆形的大床,上面被褥凌乱,旁边有个全透明的宽大的浴室,居然还能看见女人的一件内衣搭在浴缸边。 苏洛的脸“唰”地红了,她第一反应是退出去,哪知一返身,肖见诚正在身后堵着她。 “别走啊!我们现在马上谈!”他笑着说,同时,反手把门关上了。 十一 苏洛有些紧张,往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脸上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肖见诚似乎觉得有趣,又跟着凑上来几步:“你有什么好建议?” 苏洛赶紧又往后走了两步,小腿已经抵在了床沿。 肖见诚拿眼示意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坐下聊?” “不用。”苏洛梗着脖子答。 “在这里和人谈工作,我还是头一次,有点不习惯。”肖见诚说着,从旁边的矮柜上拿出烟点上,然后走到床边,将枕头扔在一旁,靠坐在床头上。 苏洛挪了挪位置,站在房子中央,与他继续保持距离,然后正色说道:“我们希望你能把拍品送回来,让这次拍卖活动顺利结束。” “你们弄虚作假,我有权利收回。” “我们哪有弄虚作假!” “你与我串通,抬胡大山的价!” 苏洛气结:“你这是耍赖,你有什么证据?” “我们认识,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你本来就是捐拍品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串通?”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你这是陷害我!法官不会相信你。” 肖见诚深吸一口烟,然后用力向空中喷去:“这社会,法官说不定会相信谁!而且,打官司总得打个两三年,我喜欢和法官交朋友。” “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我们是在做善事!如果您外公醒来,他一定不会同意您这么做!” “那你就端个小板凳,坐在他病房里,等着告状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 肖见诚将烟灰随意地弹在地板上,挑着眉答:“我喜欢。这样很好玩。” “无耻!” “美女,你很喜欢骂人,这习惯不好!” “我这不是骂人,我是说真的。”苏洛说着,朝门口走去,她知道已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见她如此,肖见诚马上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挡住她。 “我这房间,进来的人,没有谁出去这么快的,别人会怀疑我的能力!”他竟然微笑着说出轻浮的话。 苏洛拿出手机,狠狠地警告道:“让开,不然我报警!” “这层楼手机信号屏蔽,你报不了警。”肖见诚耸耸肩:“而且,这层楼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喊也没用。” 苏洛想揍他,拳头捏得紧紧的,背都微弓起来了。 肖见诚忽然哈哈大笑,他说道:“你这女人真有趣,我是很有钱的单身男人咧,给你机会接触,你怎么这么放不开呢?” “我没兴趣!” “别故作清高了,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就想找个像我这样的男朋友吗?言情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我从没想过。你别痴心妄想!”苏洛打断他。 他听到这词,很不悦:“痴心妄想?就凭你?苏小姐,你太高估自己了。别以为你一副刺猬的样子,我就会对你特别有兴趣。我只是无聊,逗逗你而已。” “既然这样,你挡着门干嘛?” 肖见诚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好,我们言归正传,这次拍卖的拍品,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我那个头脑不清楚的外公未征得我们家人同意,擅自捐出,我坚决不同意。我对你们的那些善事也不感兴趣,那是国家的事,我们纳了税,就不必管了。所以,这次的事情,包括和你见面,包括胡大山来举牌,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一句话,这次拍卖我存心要让它黄了!这些拍品我存心要收回来!” “原来是这样……”苏洛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个胡大山突然冒出来。 “你回去可以把原话带给你们领导,我的方案是,拍品收回,产生的相关费用,包括拍卖公司的费用,我来付。其他买家的工作,你们基金会去做,让他们不必付钱买这些破字画,他们应该会愿意,然后,事情就这样了结。”肖见诚边说,边做了个下斩的手势。苏洛发现,这人不嬉皮笑脸时,竟是极强悍的表情。 “我们承诺的学校怎么办?孩子们的教室都快垮了。” “教委应该修啊!关我们什么事?” “如果教委有钱,哪里需要我们来募捐。” “教委怎么没钱?让他们少吃几顿,少开几台车,什么学校都修好了!” “你不了解情况,他们有实际困难……”苏洛想继续解释。 肖见诚已经不想听了,他让开身子,将门打开,说:“不送。” 再说无益,苏洛走出门去。 肖见诚在她身后说:“以后,喝酒的事,随时奉陪,其他的事情就不必打我电话了。” “放心!”苏洛头都没回,只答一句。 走出电梯,站在大厅,她心里忽然很难过,觉得自己就像是破烂,被人给随手扔了出来。 她拨通杨锐的手机,响了两声后,杨锐在那头答:“苏洛,你好啊!”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清明透澈。 “杨锐,你在哪里?”苏洛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在回去的车上,那些石头给我的同学看了,他说有色金属含量很高,有开采价值,我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 “那……太好了。” “你在哪里?” “我……”苏洛支吾了一下,答:“我在外面办事。” “怎么精神不太好?” “没有啊!”苏洛忙把音调提高一些:“是这里人太多,噪音太大。” “那就好!过几天,我会带学生来城里看病,到时再聊,记得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杨锐叮嘱。他是玲珑心,其实明了苏洛的难处。 “好!”苏洛站在那儿,用力地点头。 “再见!” “再见!” 苏洛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像以往一样,她不会说自己的困难,杨锐就像个苦行僧,一心要普渡众生,她又怎么能再给他增加负担。 大楼外,中午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苏洛眯着眼,冲进阳光中,开始暴走,她超过前面的一个又一个行人,没有目的地拼命往前赶。 肖见诚嘻笑的面具下那副冷酷强悍的表情,总在苏洛面前晃动。社会就是这样在运转的吧?大大的齿轮,往前缓慢地移动,力量强大的人,可以控制齿轮的速度和方向,而没有力量的人,刚会被齿轮甩下去,辗进泥里,那又怎样,其实并没有人在意。 苏洛觉得,自己现在也像一个被甩来甩去的人,她努力地让自己抓稳,同时,也想用自己的一点力量,去帮助身边的人,但是,似乎效果不大。 于是,她只能努力地在阳光下暴走,超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就象她的心里,因为委屈而流出的小小泪滴。 十二 苏洛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回到基金会。她大步穿过走廊,准备向喻秘自首,要求不再承担这次筹款任务。 “喂——走那么快干吗?快进来帮忙!”经过小秦的办公室前,忽听见小秦压低嗓子喊她。 她一回头,看见小秦桌上摆着十几个信封,手里握着一沓钱。 “这是干什么?”苏洛走进去问。 “政协马主席来调研,发误餐费呗!来,快帮我核一下数,十三个信封,每个信封两百。” “他年前不是来过吗?”苏洛一边抽出信封里的钱检查,一边奇怪地问。 “年前是慰问,这次是检查慈善助学工作。名头不同,目的一致。”小秦撇着嘴说着,将一摞百元大钞塞进一个信封中。 苏洛看见,忙提醒她:“一个领封里不是只装两百吗?” “别人两百,领导一千。” “啊?怎么这么奢侈啊?”苏洛心疼不已。 小秦神秘地说:“喻秘书长早就不想做了,他想调到省政协的二级单位去。” “不想做了?” “是啊,在这里做有什么意思?又赚不到钱又升不了官。” “那也不能拿我们的捐款去走后门啊!” 小秦赶紧捂她的嘴:“美女,麻烦你声音小一点,领导来了给个信封,是行规不是走后门!你以后当领导,也一样!” 正说着,走廊那头传出爽朗的笑声。“好啊好啊,小喻,你这是造福苍生百姓,建设和谐社会啊!” “全靠马主席您的英明指导。年前您来视察时做的指示,就是我们今年的工作目标!”喻秘答。 即使隔着老远,苏洛也觉得马主席的表扬高高地悬挂在天花板上,而喻秘的回应则仿佛贴着地板飘将过来。 “年前有什么指示?”小秦在旁问。 “我不记得了。”苏洛摇头答。 “工作目标你都不记得了?” “我估计马主席自己也不记得了。” 两人相视而笑。 话说着,喻秘陪着马主席经过门口,看见苏洛和小秦,赶紧用眼神狠狠示意了一下。 小秦心领神会,把信封往苏洛一交:“待会儿,你记得发误餐费,我先去安排中餐去。” 苏洛跟着小秦,走出了办公室,考察的领导们还在一间间地参观,除了领头的马主席煞有介事问东问西,余下的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忽然,有人在一旁唤她:“你好啊,小苏。” 苏洛转头望去,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队伍的最后,钉着高跟鞋,拎着小小的手包。 “你好……”苏洛忙答。她觉得这女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在这里工作?” “是的。” “工作多久了?” “有五年了。” “五年?这么长时间?我真敬佩你!” “不敢,也不算长,有比我更长时间的,而且是在农村支教。” “嗯……我知道!确实不容易。” “对!那才真的辛苦……” 那女人说话间,始终保持迷人的微笑。 苏洛越看她越面熟,但始终想不着出处。“进去参观一下吗?”她伸手请她进办公室。 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很了解了。” 苏洛只好陪她站在走廊上,继续拼命回忆。 忽然,那女人轻轻地问:“见诚……捐了不少钱给你们吗?” 听到“见诚”这个名字,苏洛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晚酒桌上,坐在肖见诚身边,又把喝醉的他拉回家,而且第二天接过苏洛电话的女人。 “哦……他啊!”苏洛边想边拉长音调,然后才隐晦地答道:“对,人总是会善有善报的!” 那女人以为是赞美,跟着说:“当然!见诚还是很有爱心的。” 苏洛努力控制住自己那对想往上翻的眼珠。 这时,马主席带着一众人马,满意地踱出办公室,大家簇拥着挤入电梯下楼,往酒店走去。 小秦在包厢里张罗着安排座位,美女忙拉着苏洛坐在一起,苏洛又赶紧给小秦占了个位子。 花了很久时间相互礼让,客人和工作人员方才坐定,足有三桌。 喻秘开始做热情洋溢的讲话,苏洛偷偷夹起两片凉拌木耳塞进嘴里,今日急行军一个小时,她已是饥肠辘辘。 美女在旁边,悄悄地问:“你和见诚很熟吗?” “不熟。” “你那天说有急事找他,后来解决了吗?” “解决了。” “不好意思,没帮你叫醒他,但你也听出来了,他没睡醒的话,脾气大得很!” “没事。”苏洛不想再讨论那个人。但她眼前却浮现出上午走进的房间,宽大的圆床,透明浴室里耸拉着的女式内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女人格外香艳起来。 “你在省政协?”她不由得问一句。 “是啊!” “是在省政协工作?”工作两字,苏洛加了重音。 “是的,我在提案委员会。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沈莹,晶莹的莹。” 苏洛正准备回应她的自我介绍,小秦突然在旁边坐下来,说道:“哟,苏洛!开始和省里的领导套近乎啦?” “我哪是什么领导?”沈莹马上答。 旁边其他的人开始搭话:“你是政协最大的领导!” “你一笑,我们主席都得听你的。” “美女才能领导一切!” 沈莹有些羞怯地笑起来。 “领导官职太大,我们这种小百姓高攀不起,坐在一起不太合适啊!”小秦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做状拉苏洛离开。 沈莹赶紧扯住苏洛的胳膊,不让她走。 苏洛莫明其妙。 幸好菜上桌了,大家开怀大吃,焦点转移,沈莹这才放了苏洛的手。 忽然,她看了看包里的手机,说道:“哎呀,好几个未接来电”说着,她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看来是拨回去。 “喂,见诚……你找我啊?”原来又是肖见诚。 “……你在哪里?……在公司。……我在外面开会……你猜我碰见谁了?……你的酒友。……酒友太多?呵呵……”沈莹的笑声如银玲般清亮: “就是那个比你更厉害的女酒友!……对,我在小苏这里……呵呵,好的,晚上再联系!” 挂了电话,沈莹对苏洛说:“见诚让我代问你好!” “是吗?”苏洛扯着嘴角问,心里一万个不相信。 小秦嘴里含着牛肉,听到这对话,忙问:“哪个见诚?肖见诚?就是那个肖见诚?!” 苏洛捅她一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旁人又在插嘴:“对,就是那个钻石王老五肖见诚,我们沈莹是政协的头号美女,当然要找最优秀的男朋友才行。” 沈莹捂着脸,娇羞地笑起来:“别这么说!” 小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将起来,问苏洛:“你发了没有?” “没有!”苏洛这才想起包里的信封,跟着站起来。 两人赶快去发信封、签到,然后又催菜、催酒、结账。 待到两人忙得差不多,桌上已是一片狼藉,领导们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沈莹走过来向苏洛告别:“小苏,有机会约上见诚,我们再聚。” 苏洛点点头。 小秦在旁答:“我也要参加,一起叙叙旧!” 沈莹笑得更灿烂:“好啊,欢迎!”说完,她轻盈地转身离去。 苏洛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是镀了金的牛粪上……” “错!她就算是鲜花,也是牛粪做的鲜花!”小秦纠正她。 这话蹊跷,苏洛觉得小秦今天口气格外刻薄:“你是嫉妒别人长得美吧?”她扭头问道。 小秦望着苏洛,意味深长地问:“你不认识她?” “不算认识,一起吃过一次饭。” “你以前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好像没印象。” “没人和你谈过她?” “没人谈过。” “没见过她的照片?” “废话,见过不就认得了!” 小秦长叹一口气,道:“也是,都是伤心往事,除了我这种基金会的元老,其他人恐怕也不知道了。” “你说啥呢?怪怪的。”苏洛疑惑得很。 小秦郑重地踱到苏洛的对面站定,慢慢地说道:“告诉你,她……就是杨锐以前的……女……朋……友……”甩下这句话后,她像是先知一样,飘然走出酒店大堂。 剩下苏洛一人,半张着嘴,讶异地,站在原地。 十三 苏洛的思考还没完全展开,身后就有人喝道:“苏洛,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送客?!” 苏洛一回头,喻秘伴着马主席,满面通红,神采飞扬地走过来。 马主席看见她,流露出老年男人特有的慈爱:“你们这儿的小姑娘?”他转头问喻秘。 “小苏,师大的研究生,非常优秀。”喻秘一面夸她,一面用眼神暗示她跟上。 苏洛只好伴在马主席身边往外走。 “这么年轻的研究生就投身慈善事业,喻秘,你很有号召力啊!”马主席轻轻拍打着苏洛的肩膀,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主要是您一直以来关心基金会,基金会茁壮成长,吸引了很多优秀的人才!”喻秘的回答生动流利,苏洛很惊讶,平日里他可不像如今这样有文采。 马主席笑得格外舒坦,他用手碰了碰苏洛的胳膊:“小苏,在基金会负责什么工作?” “募款。”苏洛干瘪地答。 喻秘瞪她一眼,补充道:“小苏来的这几年,正赶上基金会事业腾飞的好时候,每年的募款额都在上升,今年有可能突破一千万,这是小苏努力的结果。”说着,喻秘下意识的伸直腰杆。 苏洛不蠢,这么多年了,她和喻秘还是有默契的,她忙说:“不!我们是在喻秘的领导下,才能有今天的成绩。” 马主席忙答:“好!好!好!” 三人其乐融融地走到马路边。 沈莹正站在车边,忙迎过来:“马主席,您今天很高兴啊!” “是啊,在这里,我看到了社会的良心和爱心,心里非常激动。”马主席站在马路沿子上,西装敞着怀,他一手插在腰后,另一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搭在苏洛的肩头,大声地发表最新指示:“我们都要学习他们这种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作为政协,更要关心国计民生,为建设和谐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众人乖巧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吓得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推着车疾走躲避。 沈莹马上接话:“马主席,我们都要向您学习,您上次动员见诚的外公,肖司令,捐出的那批字画古董,可是募到了不少钱呢!” “对啊!”马主席的记忆被唤醒:“我可是做了很多工作,他才下了决心的。现在钱都到位了吗?” 喻秘和苏洛同时回答。 喻秘说:“已经到位了。” 苏洛说:“他把东西又拖回去了。” 苏洛的话比较长,加之离马主席最近,所以,马主席听见了她的回答。 “什么?谁拖回去了?把什么拖回去了?”他追问。 苏洛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但又不得不答:“肖见诚……肖总拖回去的,那些捐品他就不捐了。” “怎么可以说不捐就不捐?” 喻秘走上来想圆场:“马主席,只是有一些误会,我们正在处理……” 马主席却已经怒了,打断喻秘的话:“小喻,你搞什么鬼,报喜不报忧!” 接着,他转向沈莹:“让肖老头的那个孙子,下午到我办公室来!” 再然后,他回头望着苏洛:“你!下午也来。”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坐上车,扬长而去。 那边考察团的大车启动,沈莹也连忙调头上车。 喻秘强装笑脸,向政协委员们挥手道别。 小秦靠近苏洛,悄悄问:“难道……沈莹和肖见诚……关系不一般?” 苏洛点头。 “靠!这女人!嫌贫爱富。” 苏洛接着点头。 “还有……苏洛同志,你背叛组织,泄露机密,死定了!” 苏洛也只能点头。 果然,大车消失后,喻秘转身走到苏洛面前,说道:“苏洛,从下个月开始,你调到活动部去,跟着万部长学习一下如何组织活动。” 苏洛明白,她终于被降职了。 也好,她已经厌倦了和有钱人打交道。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试探地问:“今天下午,我不用去政协了吧?” “从下个月开始!从下个月开始!从下个月开始!你听不懂吗?”喻秘几乎狂叫起来,苏洛看见唾沫从他嘴里飞溅出来,赶紧点头离开。 下午,苏洛硬着头皮走进省政协威武的办公楼,脚步不由自主地有些拖沓。 有人快步超过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抢在她之前按亮电梯。 “怎么捅到他那里去了?……他态度怎么样?……我倒不怕他……当然……面子还是要给的……”那人低头与电话里推心置腹。 苏洛发现,是肖见诚。 肖见诚完全对她视而不见,电梯门开,他一个箭步冲进去。 苏洛犹豫了两秒,他已经按键将电梯门关上。 倒也好,两人在一起,肯定会打一架。苏洛竟然松了口气。 左磨蹭右磨蹭,终于还是来到主席办公室前,她探头探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竟然传出说笑声。 她轻轻敲门,秘书过来开门,房子里又是烟雾缭绕。 沈莹和肖见诚肩并肩坐在真皮沙发上,与马主席相谈甚欢。 “马叔叔,那时候我最喜欢和您家的牛牛一起玩儿,他特别聪明,总能想出很多新点子。”沈莹说道。 “他去年圣诞节从美国回来过一次。”马主席仰靠在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皮椅上,抽着雪茄。 “唉呀,怎么没告诉我,好久没见他,真想见一面。”沈莹嗔怪道。 “我倒是见了,真是帅得很,而且益发成熟稳重了。”肖见诚接着说。 “哪里帅?一般一般。”马主席谦虚。 “像您的话,那一定是很帅很有男子气概的。”沈莹很由衷地猜想。 “不仅帅,而且聪明,和我玩了一场牌,害我输光了!”肖见诚接着说。 马主席大笑:“听他说了这事儿,那天晚上据说你手气很差。” “手气倒不是很差,关键是技术差,玩不过他,他有一把就进了六千多!” 苏洛站在门口,进退不是。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三人私底下有这么多渊源。 秘书端了杯茶,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她拣了个单沙发坐下。 沈莹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而肖见诚继续面无表情。 马主席言归正传:“见诚啊,听说你外公捐的那批东西,被你运回去了?” “是啊!”肖见诚也不避讳。 “这恐怕不太好吧?” “我外公他是糊涂了。” “那可不糊涂,是我动员他捐的。”马主席忙说。 “捐是应该捐,但他把我们家传的宝贝捐了,可就不太好,再说,那对青花瓷瓶,是我外婆留给我母亲的,母亲身前再三叮嘱要好好保存,我这也是遵照长辈的意愿。” 苏洛本来绷着势,待肖见诚指责她们弄虚作假时,就立马还击,没想到肖居然完全说的是另一套。她一时间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这样啊……”马主席听他说得这么诚恳,竟也有些犯难:“可是,捐都已经捐了,拍卖的钱数也都报出去了,就这么取消掉,怕是不好吧?你应该事前就沟通比较好。” “我也跟外公说过好多次,但您知道,他住院之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有几天我没管这事,再一去看,东西都搬走了,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对,肖司令情况怎么样?”马主席忙问。 “不太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肖见诚答。 “这个……关心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毕竟是肖司令最后的一个愿望,你也要尽量满足嘛!” “我知道……”肖见诚点头:“我和苏小姐交代过,东西我收回,建学校的事情,我愿意另外拿出钱来,这个事情还是要替他老人家办好。” 苏洛听他这么一说,瞪着眼看着他。此时的肖见诚,面带微笑,倾身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回答马主席的每个问题, 她已经完全不清楚这个人倒底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倒底哪付面孔是真的,哪付面孔是假的。 马主席语重心长的呼唤苏洛:“小苏啊……” “哎!在!”苏洛忙答。 “看来是你们工作没有做到位啊?肖总有这些苦衷,你们早就应该掌握,早就应该沟通好,这样就不必让我还来过问了嘛!” 肖见诚合着马主席的话,频频点头。 苏洛无言以对,她体会到什么是“里外不是人”。 那三人又天南海北的扯起别的事,直到秘书过来提醒马主席下午还有会,亲切的会谈这才结束。 沈莹走在前,肖见诚伴着马主席走在中间,苏洛拉在最后。 肖见诚在马主席耳边低声说些什么。 马主席只是点头,答道:“有时间我去跟他说说,你拿个报告来。” “行!”肖见诚痛快地答应,接着说:“那雪茄我家里还有,您要是抽得惯,下次给你再送几盒来。” “好!好!”马主席也不客气,扭头向会议室走去。 肖见诚偕着沈莹来到电梯门口,沈莹说:“我也要开会去,不送了。” “送什么,晚上我再来接你。”肖亲密地答。 沈莹回头对苏洛也打了个招呼:“小苏,辛苦你啦,特地跑一趟。” “没关系。” 沈莹轻盈地快步离去。 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进去,都一声不吭。 终于还是肖先开口:“怎么今天这么老实?” “老实?” “对啊,没见你骂人,我还以为你会骂马主席是混蛋。” “他可比不上你。” “谢谢抬举。” “不客气。” “不问我捐多少钱?” “随你的便。” “怎么?不是要修学校吗?” “早一年晚一年也没关系,孩子们熬得住。” “算你狠,搬了个大官来压我。” “我可搬不动,看来你经常搬他。” “这话听起来反动啊!” “你怎么说都行。”苏洛兴趣索然,她倚在门边,电梯门一开,马上走了出去。 见她这样,肖见诚又不干了,他跟着她,继续说:“捐钱的事情,你拿个方案来,我得认真审核一下。” “不关我的事。” “怎么?” “从下个月开始,我调活动部了。” “哦……”肖见诚若有所思。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只听得肖见诚“嘀”一声打开车门,然后他高声说道:“我会跟喻秘书长说,这个月必须报方案,然后下个月开始具体建校活动。而且,我会点名要求必须由你负责!” 苏洛听得这话,简直又要发飚。 肖见诚见她那样,脸上又露出有趣味的样子,打开车门的同时,他遥点着苏洛,补充一句:“美女,你要感谢我,我这是抬举你!” 不等苏洛回话,他已经快速关上车门,将车驶走了。 十四 苏洛看着肖见诚的车尾,两根排气管正在冒出轻烟,心里有无数恶毒的语言在翻腾。 她在心里盘算,不如冲过去把他揪下来,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然后回单位辞职罢了。 可惜考虑还未周全,手机响起来,是家里的电话。 “你要干嘛?”情绪有惯性,她接通电话后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冲着那台正在驶出前坪的黑色小车。 “姐,你赶快回来!”电话里是美慧的声音。 “怎么了?” “苏杰和你爸打起来了!” “苏杰?和我爸?”苏洛听到这话,难以置信。 “是的,你快回来,我担心会出事。” “好,好,马上!马上!”苏洛合上电话,抬脚往外跑,边跑边拨通苏杰的电话。 此时,肖见诚正将车停在政协门口,等待门卫打开自动门,见苏洛快步跑过来,以为是来找他理论,放下车窗,准备应战。 但苏洛焦急地等着苏杰接电话,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外快步跑去。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通了,里面一片混乱。 “喂!”苏杰大吼一声。 “苏杰,你在干什么?” “我要打死这个老畜生!” “你别发疯!有什么事好好说!” “跟这个老东西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看不惯他了……”苏杰话音未落,只听到话筒里传来重物落在地上的碎裂声,母亲的尖叫声,父亲的j□j声。 “苏杰……你在做什么?你别乱来!你千万别乱来!……”苏洛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叫起来,但苏杰不仅挂断了电话,而且关了机。 苏洛急得直跺脚,她想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去,但政协在马路的尽头,很少有空驶的出租开进来。 正当此时,政协的大门口,一台车悠悠地开了出来,是肖见诚。 苏洛这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冲到车边,猛拍车门。 肖见诚降下车窗,从齿缝里往外迸字:“你注意点啊,拍坏了要赔!” “你开门!”苏洛只说。 “干什么?” “开门!” 肖见诚犹豫了一秒钟,打开了车门。 苏洛立马坐进去,对他说:“麻烦你送我回家,我有急事!” “对不起,我送不了,我也有急事。”肖见诚爱理不理地说。 “那麻烦你送我去路口,这里出租车进不来。” “进不来就等等,总会有车的。”肖见诚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起了拍子。 苏洛心急如焚,掏出五十块钱,冲着肖见诚递过去:“我付钱给你,麻烦你开车,我真的很急!” 这五十块让肖见诚脸上绷不住了,他忍着笑,正准备回话,苏洛的手机又响了。 苏洛接通电话,听到父亲带着哭腔在电话里喊:“小洛啊……你在哪里啊……我会被打死了……” 背景里隐隐有苏杰的叫骂声。 苏洛对着电话大声答:“爸……我就回来了,你躲开点……你别理小杰……你到隔壁方叔叔家里躲一躲……” 父亲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在电话里继续喊叫:“我真是可怜啊,我要被自己的儿子打死了……小洛啊……” 苏杰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过来:“把电话挂了!你叫什么叫,再叫我真的打死你!”电话随即断了。 苏洛急得快哭出来,她转过头正准备接着恳求肖见诚时,那人已经坐正身子,道:“好了好了,我送你,你住哪里?” “不用,到路口我打车就可以了。” “行了,我送你吧,好不容易能赚五十块。”他边说边踩下油门,车子瞬间提速,向前飞奔。 肖见诚驾车连闯红灯,左突右绕,以最快的速度在苏洛家门口来了个急刹车。 “是这里吗?”他问。 家门口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群众,苏洛来不及回答他,把五十块钱往他身上一扔,赶紧冲下车去。 分开人群,只见自家的小院里已是一片狼籍,桌椅板凳打翻一地,到处散落着白色黄色的米粉和面条,父亲坐在一摊碎煤渣上,身上尽是污溃灰尘,苏杰凶神恶煞地站在他旁边,骂骂咧咧地,手里居然还拎着一把菜刀。 苏洛几乎快疯了,她冲过去,夺下菜刀,把苏杰狠狠地推到墙角,大声喝斥道:“你想干什么?你拿着刀想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苏杰倒也没反抗,只是瞪着眼答道:“他吵我妈,他还想打我妈,我看不过去!” “那你就要杀了他吗?他是谁?他是你爸!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是你爸,你知不知道!”苏洛的声音更大了,她觉得自己的喉管都快要爆裂了。 父亲听到此话,在她身后发出呜咽声。 “他不是我爸,我不认识他!他是个畜生,他没养过我,我是妈养大的,我不认他!”苏杰还在嘴硬。 苏洛心里真想抽他,她用手肘把他顶在墙上,狠狠地说:“你不认他,他也是你爸!如果他是畜生,你就是畜生养的,听明白没有?下次再看到你这样,我揍死你,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小时候母亲要赚钱养家,根本没时间看护两姐弟,苏杰几乎是被苏洛带大的,虽然他最终成了个混混,但对姐姐,却是从不敢高声说话。如今见姐姐这样爆怒,他也不敢再回嘴。 这时,母亲却和美慧一起,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母亲大声嚷着:“苏洛,你可不要吃里扒外,你可不要忘了那时候是谁没良心,把我们一家人扔下,去跟狐狸精好!小杰是在帮我出气,你凭什么要骂他?” 苏洛被母亲抢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苏杰趁此时,甩开她的手,转身揽着美慧进了屋。 “妈,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说它干什么?别人听见了笑话。”苏洛不由说道。 “谁笑话?谁敢笑话?要笑话也不是笑话我,是笑话他!有了几个钱,就在外面找女人,活该现在没人养!”母亲扬着头,对着院子外的看客们,声音高亢地宣布:“我本本分分,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我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别人笑话……” “好了!别说了!”苏洛忍不住打断她:“您进去吧!休息一下。”说完,她转身往父亲身边走去。 “苏洛,你不准管他!我警告你,如果你要管他,你就去跟他住,你就别回来了!”母亲在她身后大叫。 这是一场战争,很多年了,都没有打完,零零星星总有炮火。交战的双方,最好的利器就是子女,子女站在谁的身边,谁就是胜利者。母亲每每用这个策略,赢得最后的胜利。 苏洛小时候会怕,会不敢到父亲身边去,但现在她不一样了,她依旧走到父亲身边扶起他。 母亲气急,返身回去,大力关上了房门。 “爸,您没事吧?” 父亲踉跄着站起来,脸上老泪纵横:“刚才苏杰把我推来推去,我的脚扭到了。“ “扭得厉害吗?我送您到医院去看看?” 父亲试着走了两步,说:“还行,不用。” 苏洛拿手拍打他身上的灰尘:“其他的地方呢,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自己感觉一下。” “没事……没事……” “您也是,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苏洛忍不住责怪起他来。 父亲没答,摇摇头,一跛一跛地往外走去,门外的看客,此时已渐渐散去。 “我打个车送您回家吧?”苏洛跟在他身后说。 父亲连忙摆手,返过身来把苏洛往后推:“别来别来!别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苏洛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母亲责骂,正好这时门口来了辆出租车,她赶紧拦下,把父亲送上车,又从包里掏出200块钱塞给他:“您回去还是看看医生,别摔坏了哪儿没发现。” 父亲接过钱,长长地叹口气。 出租车开走了,苏洛站在路边,觉得自己疲累不堪。 她转头往家里走,却见到肖见诚背着双手,站在路边等她。 “你有事吗?”她问。 “有。” “什么事?” 肖见诚右手抬起,捻着那张五十元的钞票,说:“车钱给少了。” “为什么?”苏洛提不起说话的力气,倒显得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我闯了两个红灯,估计得罚400块。” 苏洛摊开手,实话实说:“我没钱了,下个月发了工资再给你。” 肖见诚把钱塞进她手里:“那好,你先把这五十块拿回去,到时我得查一下到底要罚多少?你再给我。” “那也行!”苏洛脑袋木木的,她只惦记着还要收拾院子。 见她要走,肖见诚忽然摇头道:“我回去得跟物业说一下,你爸这么大的年纪,不适合做保安了。” “为什么?”苏洛听到这话,又急起来。 “保安要保护我们这些业主的安全,你爸也太没有战斗力了,这怎么能行?”肖见诚说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请你做保安倒是不错,够剽悍!骂也能骂,打也能打,全才!” 苏洛顾不得他后面的这几句讥讽,忙说道:“我爸工作很负责,他身体平时挺好的。今天的情况不一样。” 肖见诚仿佛仍在郑重地思考:“年纪比较大,身体也不太好,我得跟他们说说……”他边说边转身往车边走去。 苏洛想到父亲如果失去工作,情况会更糟糕,只好跟着肖见诚身边,恳求道:“肖总,你再考虑一下吧,我爸很珍惜这份工作!他这个年纪,找个工作不容易。” 肖见诚打开车门,忽然回头,对苏洛说:“不让我说,也行!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洛迎面问过去,她已经猜到答案。 果然,肖见诚挑着眉,慢条斯理地说:“今晚陪我喝酒去。” 十五 上 苏洛看着这个男人,如果头一次见他,也许她会承认他一表人才,家世良好,但现在的她,知道这张英俊的面孔下,其实只有冷漠、傲慢和自以为是。 “对不起,我没时间去。”苏洛摇摇头。 他有些意外:“不去?那我……” “随便你。”苏洛不容他讲完威胁的话,就打断了他,转身往家里走去。 走进院子,母亲正好拎着个扫帚出来,看见苏洛,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我养你这么多年,就养出了个吃里扒外的,那个人一来,你就向着他,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把你送给他,让你跟他一起,被那个贱女人饿死打死。我有什么好处得啊?拼死拼活把你们俩个拉扯大,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现在还吃我的喝我的,别在我面前,我看着心烦,你有多远滚多远……” 其实,这样的责骂是家常便饭,苏洛早已倒背如流。但今天,她突然无法忍受,小声地回了一句:“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爸爸,我不能不认他!” 说完这句话,她母亲的声音骤然间提高了八度:“他是你爸爸?那我就不是你妈妈!他管过你吗?他给过你钱用吗?你还跟我说这些,你给我滚出去!”说着,母亲冲过来,把苏洛大力地往外推,苏洛不敢反抗,踉跄地又重回街上,不仅如此,母亲跟着将门边苏洛平时常用的几双鞋也甩了出来,大声地怒喝道:“你不要回来了,住到那个老东西那里去!去认他作爸爸去!看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苏洛窘迫地站在街边,行人从她身边绕行而过,奇怪地看着她脚下那几双东倒西歪的鞋,和那个拎着扫帚指着她大骂的老妇人。 这太煞风景了,苏洛后悔自己多嘴,她只想赶快消失。 那台体积颇大的黑色车子,此时正在狭窄的街道上费力地倒车,肖见诚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也用同样奇怪甚至讪笑的眼神,看着苏洛。 苏洛不管那么多了,她加快脚步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母亲的骂声突然停止,苏洛与此同时合上车门:“我陪你去喝酒,我们快走!” 肖见诚并不意外,他看看她,再看看窗外,忽然问:“那些鞋子,你要不要捡起来?” 这就像是取笑,苏洛不愿看他,生硬地简短地答:“不要!走!” 车子马上开动,驶出小街,驶出拥挤的人群,那一刻,苏洛甚至希望,这车子能够从此驶出她的生活,不要再回来。 肖见诚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悠悠地转动方向盘,感叹道:“遗传真强大!” 苏洛明白他的意思,不想分辨。 忽然肖的电话响,他接通,车内安静,苏洛清晰地听见那端有个女人温柔地问:“我们开完会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是沈莹 “哦……我不过来接你了。”肖见诚仿佛刚想起她。 “不方便吗?那我自己开车过来。” “不用了,今晚我有事,你不用来了。” “这样啊!那好吧。我先回家了,你也别太辛苦。”苏洛觉得她真温柔,完全听不出任何怨言。 “行!”肖扣下电话,扔到仪表盘上。 苏洛提醒他:“你最好让她过来。” “为什么?” “喝醉了有人送你。” “别说大话,今天还不知是你醉我醉。” “我五岁就开始陪我爸喝酒,从来没有醉过。” “话不要说得太满。” “是真的。”苏洛认真地警告他。 肖见诚回头望她一眼:“你有没有比别人差的地方?” “哦?”苏洛没有懂。 “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想赢,男朋友怎么受得了你?” “又不要你受!”苏洛答不上,只好堵他。 “哈!我可不是受虐狂!”肖见诚夸张地叫道。 车行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区,在小区的亭台楼阁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个奢华的院落前。前坪已经停满了车,里面隐隐传来音乐声、人声。 肖见诚下了车,带着苏洛走进去。 这儿有一幢三层别墅,每个窗户都灯火通明。别墅前是个宽大的游泳池,春天的傍晚凉意仍盛,但有好几人在池里游泳,旁边有个宽大的草坪,草坪里有两棵高大的樟树,四周错落种植着各色花木,甚至还有个白色的秋千,和一个吊床,有几个美丽的男女或坐或站,笑声此起彼伏。 “这是哪里?”苏洛问。 “朋友的家,地方比较大。大家喜欢约在这里聚一下。”肖见诚得意地接着问一句:“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就这样。”苏洛不以为然:“这种地方老鼠肯定特别多!” 肖见诚大笑起来。 “夏天蚊子也多。”苏洛说的是实话。 “你以为这是你们家?”肖见诚边笑边反驳。 两楼阳台上出现了一帮男男女女,都在向他们招手:“快上来!老肖,要吃饭了!” 肖见诚招手回应,带着苏洛走进别墅。 别墅内部倒是出人意外地淡雅,装修简洁,一尘不染,除了必要的家具和电器,几乎没有过多的装饰。 一个妆容严谨的中年女子从楼上迎下来,迎着肖见诚热情地说:“见诚,就等你啦,大家都到齐了。”接着,她把眼光投射在苏洛身上,有些疑惑。 肖见诚很随意地将手一挥:“苏洛!一个朋友。” 见肖如此,那女子连招呼都懒得打,注意力又回到肖见诚身上。 苏洛也乐得轻松,跟着两人身后上了楼。 两楼是一个宽大的餐厅,里面细长的桌子,铺着洁白的桌布,拼成回转的圈,上面摆满大盘的食物,很多连见都没见过,看上去色彩明快,令人食欲大增。 苏洛有些意外,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吃自助餐,怎么拼酒? 马上,第二个反应就来了:管他那么多,我先好好地大吃一顿。 肖见诚此时已不见踪影,她跟着其他人,拿起餐盘,开始愉快的晚餐之旅。 每一个拼盘都让她兴趣盎然,不知不觉就拣了很多,她站在饮料桌前,有些犹豫,光是果汁都有七八种,有些连名字都没听过,服务生微笑着站在桌后,等她下指示。 这时,身后有人突然说:“你怎么吃这么多?” 苏洛一回头,是肖见诚凑到她耳边,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脸。她赶紧退后两步,答:“我饿了。” “少吃点,你看看别人多秀气,你给我留点面子。”肖见诚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洛看看四周,果然,那些女人的盘子里都只有几片菜叶水果,而且个个是一副嘴巴张不开的吃相。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赶紧拿了一杯西瓜汁,找到餐厅的角落里坐下来,默默猛吃。 旁边飘来一阵幽香,苏洛抬头,见到一个妖娆的美女坐在了她身边。 “你是哪个学校的?”那姑娘问。 “学校?”苏洛不懂。 “是啊!我是师大艺术系的,你呢?” “我不是,我已经上班了。” 那姑娘不信:“得了吧,你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是工大的吧?” 苏洛勉强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摇头道:“真不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他们喜欢带学生来。” “他们?什么他们?” “就是那些人啊,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有钱公子哥,随便翻出一个都有权有势有钱有貌。对了,你怎么搭上肖公子的?” “肖公子?”苏洛听来好笑。 “是啊!他长得这么英俊,又有钱得很,是数一数二的优良资产,我们姐妹们经常研究他。但是以前总有个美女跟着,所以不好下手,” 苏洛听着觉得不对:“为什么要研究?研究什么?” 姑娘笑起来:“你别装了,你来是干吗?总不会来相亲吧?” “我来喝酒的。” “待会儿会有酒,也会有其他的东西。”她朝苏洛眨眨眼:“让你更快乐。” 苏洛听出端倪,她从食物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身边的人,果然大多数是一男一女贴得紧紧的,耳鬓厮磨,男人看上去都是事业有成的壮年,而女孩子个个却是稚气未脱。 难道,这里是个声乐场所?或者,苏洛心里直白地想:淫窝? 她站起来,寻找肖见诚,不见踪影,她拔通他的电话,许久都没人接听。 女孩见她找得急,在旁边熟门熟路地提醒道:“你不知道吗?他们那帮人应该在三楼。” 苏洛扔下碗筷,快步奔上楼去,三楼很安静,她不知该敲哪扇门,于是,走到每一个房门前侧耳倾听,确定目标。 每扇门后都寂静无声,一直走到最里面,她刚把耳朵凑上去,房门突然开了,那个曾经迎接肖见诚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把苏洛吓了一跳。那女人见是她,对着身后说:“见诚,有人找你。” “谁?”肖见诚含糊地应道。 女人让开,苏洛走进去,看见有七八个男人正围在牌桌前,肖见诚坐在那里,叼着烟,手里将一张麻将牌狠狠地甩在桌上。他转头见是苏洛,问:“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嗯。如果没事,我想先走了。” “谁说没事,我忙得很。” “我自己走。” “你怎么能走,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呢。”肖见诚将烟灰随意掸在地上。 听到他这么说,周围的人爆发出暧昧的哄笑。 苏洛脸红了,她想转身离开,肖见诚叫住她:“来,帮我摸手牌,我手气太背了。” “我不想玩。” “不想玩,看来会玩,来,帮我摸一把,转转手风。”肖见诚站起来,拉住她的衣袖。 “我不是来玩牌的。”苏洛很想走,房间里烟雾缭绕,那些男人都幻化成乌压压的禽兽。 “只打一圈!然后我送你回去。”肖见诚不由分说,将她压在座位上。 对家阴沉地笑道:“老肖,别说我不提醒你,女人晦气得很,你让女人上,只会输得更惨!” “没关系,她不男不女,大小通吃。”肖见诚说着还拍拍苏洛的肩。 对家蔑视的话语,让苏洛不爽,要走的心也没有了。她打起精神应战,肖见诚留给她一手烂牌,被她几轮摸下来,居然成功胡牌。 肖见诚在旁击掌叫好,桌上的三人分别掏钱付账,甩到苏洛面前的都是成捆的钱,少说也有三四万,苏洛正纳闷呢,肖见诚已经将钱塞进抽屉,而排列整齐的麻将,又从麻将桌的深处缓缓升起。 苏洛手气大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胡小胡接连不断,不知不觉打到了后半夜,阴沉的对家输光所有的钱,这才罢休。苏洛高兴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看客们纷纷向肖见诚表示祝贺,话里话外听得出,他是个长期的输家,今天算是打了个翻身仗。 肖见诚转回身,由衷地对苏洛赞道:“真没看出来,你一个女孩子,还有这本事!” “我们家开过麻将馆,有时人不够,也得上去凑一凑。”苏洛坦诚地说。 “打多大?” “一块打过,五块也打过。” 肖觉得有意思,打趣道:“一晚上输赢很大吧?” 对付取笑,苏洛向来是见招拆招,完全不躲避:“是的,有时手气好,也能赢个百把块钱。” 肖见诚返身从抽屉里取出出两摞钱,往苏洛手里一递,苏洛不收,推还给他。 “拿着吧,你应得的。” “我才不要呢,你打这么大,是赌博,将来万一被判刑,我也成从犯。” “那我怎么感谢你?你想要什么?”肖居然径直把钱扔在麻将桌上。 “你以后不刁难我就好了。”苏洛答。 “哈,我刁难你是看得起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门,苏洛想起那一抽屉钱,提醒他:“你不拿钱走?” “放在这里。” “为什么,你欠女主人钱?” “对!我一直在还债。” “你可以想个方法赖账嘛,这是你的长项!”苏洛讽刺道。 “赖过很多次了,总是赖不掉。”肖见诚不以为忤。 两人有说有笑下得楼来,二楼的餐厅半合着门,门里灯光陆离,电子慢摇乐隐约可闻,有几对男女在昏暗中紧紧相拥,旁边一间房中,传出女人大笑的声音。 肖见诚似乎不经意地将手放在苏洛背后,说道:“走,我们到里面喝一杯。” 苏洛猛地回想起吃饭时那个小姑娘的话,大脑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不行,我要走了。” “走什么?还早呢,我们还没喝酒呢!”那种赖赖的表情又出现在肖见诚脸上。 苏洛想往楼下跑,肖见诚将手臂用力地揽住她:“走什么?我还没吃东西,陪我吃一点。” “你吃,我在楼下等你。” “别这样,这里的男人哪有一个人吃东西的?” “你找别人陪你吧。”苏洛此刻只想逃。 肖见诚牢牢抓住她肩膀:“不要紧张,苏洛,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我又不喜欢你!”苏洛将身子拧来拧去。 “你想要什么?要房子吗?要不你搬出来住吧,我给你安排一套房子?别跟你家人挤在一起了,老打架。” “我不需要!” “你何必这样古板?你靠工资能挣几个钱?那个破基金会有什么可干的?只能找别人讨点钱,没什么前途,你跟着我,我一定安排好你!” 肖见诚说起基金会是讨钱,这让苏洛气愤起来,她返手一拳打在他胸前,力道不小,他被逼得松开手,退后两步。 苏洛得空,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跑下楼去。 她一直冲出院子,冲出小区,冲到马路上,忽然才发现,这是城市的远郊,周围不是农田就是建筑工地,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寂静的公路。别说是拦出租车,她连回家的方向她找不到。 后面一台车呼啸而至,急刹在苏洛面前。 肖见诚降下窗玻璃,也不说什么,只拿眼神示意她上车。 苏洛评估了一下形势,身处这么远的陌生乡村,不上车走回去当然是酷,但是也很愚蠢。于是,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打开车门,镇静地坐进去。 “胆子真大,不怕我把你拖到荒郊野外,先奸后杀?”肖见诚踩下油门。 “你可以试试。”苏洛毫无怯意。 “你真不喜欢我?” “不喜欢。”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我很有钱啊!” “我讨厌有钱人。” “你试过有钱人吗?” “吃不到猪肉,总见过猪跑。” “你这是骂我!” “你乐意这么想也行!” 肖见诚忽然将车靠在路边,回过头来对苏洛说:“苏洛,我真的觉得你很特别,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见到了心中一直梦想的那个女孩,纯洁、善良、可爱,我的心里一直忘不了你,苏洛,你不要拒绝我,我永远都会对你好,我带你去欧洲旅行,去拉斯维加斯狂欢,去澳大利亚潜水,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比如我们可以去巴黎购物,LV、GUCCI,你想买几个包都行,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他说得很流利,脸上一本正经,眼神专注,而且越说,身体离苏洛越近。 苏洛不由自主向后靠,后背完全压在车门上,她望着肖见诚,一脸茫然。 肖见诚见她如此,再次轻轻地温柔地问:“我是真心的,苏洛,给我一个机会吧!” 过了半晌,苏洛才憋出一句话:“你……有病啊?” 听到这句话,肖见诚收回身体,拍打着方向盘,狂笑起来。 苏洛只觉得这人喜怒无常,个性怪异,心里开始盘算那个“先奸后杀”的可能性。 结果,肖见诚笑完之后,将车重新驶回公路,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他对苏洛说道:“必杀技对你都没用,你果然不喜欢我。有个性!” 十五 下 “难道你以为我是装的?”苏洛反问。 “是啊!有些女人喜欢玩这一套。”肖见诚车开得飞快,城市在路的前方已渐显轮廊。 “我不会那样。” “你会怎么样?”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必要装腔作势。” “将来如果喜欢我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可能性不大,基本不要抱希望。”苏洛郑重摇头道。 “凡事不可太绝对。”肖见诚笑着告诫她。 车窗降到最低,夜晚的风在车内回旋,苏洛的头发被吹散,在脸颊上轻轻地拍打,她望向远方,岳麓山的脉络依稀可见,这又让她想起遥远的大山深处。 “捐款的事情怎么做?”她问道。 “你们先做计划,我们再审核一下,准备在哪里建?” “在湘西的古丈县。” “古丈?”肖重复道。 “是的。那里是贫困县,基础教育投入还是不够。” “修学校是国家的事。” “国家要做的事太多了,顾不过来。” “我要做的事也太多了,我也顾不过来,你怎么不想想我?” “你不用管,你只拿钱来就是!” “你看看,你们这些基金会就是会骗钱!” “我骗你的钱是做善事,别人骗你的钱就不知会做什么了。” “别人骗我的钱,会跟我上床。”肖见诚又开始耍赖。 苏洛只笑,不接他的茬,但心里多少有些轻松。这个人和她以往打过交道的资助方都不同,总有些不受控制、难以捉摸的感觉,如今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预示着苏洛接下来的工作会要轻松许多。 正在这时,苏洛的电话响,她一看,是杨锐,连忙接通。 “苏洛,我到了村里了。”杨锐向她报平安,这是少有的事。 “怎么样?路上还算顺利吗?”苏洛赶紧问。 “还算好,我在县里把开矿的事联系了一下,回来的路上有事故,堵了个把小时。” “那你早点休息吧。” “好的,你今天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好的,你放心。” “那就好,我下午给喻秘打电话时,听他说你在跑赠款的事。” “是的。” “别太……急了,我这边……好商量。”杨锐的声音时大时小。 苏洛觉得心里温暖,应道:“好,我明白的。” “那好,我先……挂了,再见……” “再见……”苏洛挂上电话,望着窗外遥遥地长舒一口气。 车子突然往路边一靠。 苏洛回头看去,肖见诚一脸严肃地说:“现在进城了,你找个车回家吧,我还得赶回去。” “哦……”苏洛赶紧开门往车下爬。 “捐款的事,下周一拿个方案给我,直接和周律师联系就行了。”他简短地交代,车子在马路上画出个弧线,掉头离开。 苏洛站在路边,一时摸不清方向,城郊的宽大马路,沓无人烟。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前方有个公共汽车站,便摇摇晃晃地往那方走去,一颗心却还停在刚刚那个电话里,不知名地高兴着,甚至轻轻地哼起歌来。 回到家,已是凌晨,她推开院门,发现自己的鞋凌乱地堆在门后,于是悄悄弯下腰清理好。 走进房间,母亲不在,苏杰正在网上打游戏,见她回来,很兴奋地凑过来:“你去哪儿了?” “去朋友那里了。”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有钱的普通朋友?” “你说什么啊?”苏洛有气无力地甩掉鞋,趴在床上。 “奔驰GL,有钱啊,是一老头吧?” “不知道你讲什么。” “那台车啊!我看到你坐到那个车里。”说起车,苏杰眼里放着光。 “哦……很好的车吗?没注意。”苏洛眼皮打架,她的心思不在车上,而是在起不起来洗澡的问题上进行着自我斗争。 “当然啦!很贵的车啊!告诉我,是不是傍大款了?” “我得去洗澡了。”苏洛答非所问地站起来。 苏杰很扫兴:“姐,你如果飞黄腾达了,可别翻脸不认人啊!” 苏洛打着大大的呵欠,向厕所走去,边走边答:“就凭你今天的表现,我现在就不想认你!” “切!”苏杰坐回到电脑前。 苏洛的电话突然又铃声大作,苏洛从厕所里冲出来,苏杰已经抢着把电话拿在手里。 “给我!”苏洛以为是杨锐。 苏杰把电话举得高高的,仰头看号码:“139……,这是那老头不?我来接,让他打个红包给我作见面礼。” 苏洛急得跳起脚去抢:“苏杰,还给我!别闹,没有什么老头!” 苏杰不管,按下接听键,苏洛情急之下,站在床上抢过了手机。 “喂……”她气喘吁吁地对电话那头喊。 “你好。苏洛吗?”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苏洛疑惑,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是沈莹。” “哦,你好!” 苏杰在旁边,凑过耳朵来听,苏洛用力掐了他一把,他惨叫着跑开。 沈莹有些紧张,问道:“你旁边是谁啊?” 苏洛想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是我弟。” “哦,是这样。” “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是想问一下,你们捐款的事……见诚他没意见了吧?” 夜里十二点问工作,太假了吧,苏洛心想,嘴上答道:“还好,让我们拿方案。” “哦,那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行,谢谢!” “那我就……挂了。”沈莹欲言又止。 苏洛干脆挑明:“肖见诚回那个别墅去了。” “哦……他总是跑来跑去,也不肯好好休息。”沈莹仿佛安心了些,像个妇人般地抱怨起来。 苏洛只答:“是吧?” “是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再见!” 苏洛挂下电话,苏杰又凑过来:“肖见诚?别墅?姐,你当别人二奶了吧?” “是!等着他死了,我好分遗产呢!”苏洛把手机丢回床上,再次往厕所走去。 十六 周一,苏洛忙忙乎乎地拿了个建校方案,交给喻秘。 喻秘看了看,不置可否说:“你先交过去吧。” 苏洛料到他会这样说,追问道:“您还是仔细看一下吧,我也不是搞工程的,不太懂。” “哎呀,反正只要肖总没意见,我也就没意见。” “就是怕他有意见啊!” “那他如果有意见,我看了也没用啊!” 苏洛拎着报告回到办公室,心里憋着恼怒。 小秦跟过来,问:“苏洛,那个有钱少爷松口了没?” “省领导发话,他也只能松口,花瓶是非得收回去不可,但他答应另外拿钱出来,现在让我们拿方案。”苏洛跌坐在办公室的破烂沙发里,那沙发最常坐的部分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苏洛却偏偏喜欢坐在那个窝窝中,感觉很舒适。 “那就行呗,我们不也是要钱嘛,花瓶有个屁用。” “可是这种人靠不住啊,谁知道方案拿出来他会不会又故意刁难呢?” “那倒也是。”小秦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他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嗯,肯定是的,人一有钱,多多少少都变态!”苏洛双手合十:“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杨锐向你求婚?” “呸!”苏洛脸红了。 “那是什么?”小秦最爱取笑她的少女情怀,得意地笑。 “我只希望唐老赶快病好,把肖见诚踢一边儿去!”苏洛边说边一脚踢向虚空。 小秦却灵感发现:“我突然想,搞不好那个肖老板是爱上你了?” 苏洛“嗤”一声,懒得反驳。 小秦却起劲了:“真的,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有钱少爷专喜欢你们这种灰姑娘型的,就是长得标致,个性凶残,具有仇富心理的年轻女孩,然后就会找理由来折磨你啊,和你见面啊,跟你吵架啊,说不定还要来个契约婚姻之类的,最后终成眷属!” 苏洛听她瞎扯,简直都听不下去了:“行了啊,我们这儿是中国。” “都一样,我跟你说,苏洛,有钱人都好这一口,你只要把握住以下原则:不通风情,不讲情面,鼻孔尽量朝上,有必要是可以对他动手,尤其是……”小秦说到这儿,竟然停下,故意卖关子。 苏洛笑,不接茬,看她如何收场。 小秦只好继续说下去:“听姐的,尤其是,尤其是……千万不要表现出爱钱,哪怕有一个亿摆在你面前,你都要淡淡一笑,绝尘而去,只有这样,你才能最终俘虏他的心!”她边说边摆出个昂头的架势。 苏洛听她如此说,想像到那个场面,大笑起来。 “别笑啊!我是说真的,你一定要忍住,牙齿咬碎了都不能贪小便宜,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行,我见到那么多钱,估计腿都会软掉,任他宰割!”苏洛笑道。 “是啊,你这种人没见过大场面,确实顶不住。”小秦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那你呢?” “我啊,我先问他,一次多少钱?”小秦作解衣状。 两人大笑起来。 突然,小秦收住笑容,从桌上蹦到地上。 苏洛将头用力地往后昂,反过头看过去,喻秘头朝下站着,她也吓得一跳就从沙发里站起来。 “两个人上班聊天,一点纪律性都没有,这要在机关里,会记你们的处分!”喻秘喜欢用“机关”来恐吓属下,在他嘴里,机关简直就是个封建社会。 苏洛和小秦两人肃立,心里却不以为然。 “苏洛,赶快跟我到医院去,唐老过世了。” 苏洛瞪大眼,惨叫:“就死了?!” “你这是什么话?!”喻秘大声喝止她。 小秦忍住笑,赶紧往自己办公室溜去。 来到医院,大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很多车,喻秘一头钻进人群里,寻找肖见诚。 苏洛懒得跟过去,她远远地站着,心里觉得沮丧,唯一的救星消失了,她想着这个项目就头大。 手机响,她一看,却是肖见诚。 “喂!” “是我家亲戚死了,怎么看上去像是你家死了人?” “你乱讲什么?” “我只是提醒你,我的女人很多,今天想为我带孝的也很多,你估计排不上号。”在电话里,他居然还有心情说混账话。 苏洛不想跟他瞎扯,答了句:“谢谢提醒。”把电话挂了。 前面人群中,突然有个美人分开众多背影,向她走来,是沈莹。 “苏洛,辛苦你,到大厅里坐一会儿吧。”她穿着全身的黑色套装,衬着肤色格外白晰。 看来她是想为某人带孝,苏洛心想,口里答道:“不用,我等喻秘过来。” “喻秘书长也来了吗?” “是啊,他找肖总去了。” “我们也在找见诚,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沈莹边说,边微踮起脚尖,拿手搭着凉棚,作四处张望状。 “是吗?他……”苏洛本想说他刚还打我电话来着,突然发现不必惹麻烦,连忙打住。 “他怎么啦?”沈莹忙问。 “没怎么,他可能忙别的事吧。” “外公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应该是很难过,所以躲起来了。”沈莹心痛地说着。 “哦……” “那你忙着,我再去找找。”沈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昨晚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后来特地过去,想陪陪你呢!没见到你,所以给你打电话。” “哦……” “那我先过去了。” “好……” 沈莹步态轻盈地又往人群中走去,有许多人和她聊天,与她握手,她矜持地点头微笑。 苏洛望着她,觉得这女人有些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她记起小秦说过杨锐和她曾经相爱,也不知是真是假?杨锐和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杨锐在贫苦中奋斗,她却像个贵妇似的生活,杨锐和她怎么可能会交集呢? 电话又响,又是肖见诚。这对男女都有些莫名其妙。 “你老婆找你呢!”她接通电话,直接说。 “哪个老婆?” “你有多少个老婆?” “没数过。最近得清一下账,搞不太清了。” “麻烦你悲痛一点好不好?” “我就是因为没办法悲痛,所以只好躲起来。” “躲哪儿了?”苏洛伸长脖子到处找。 “原来是你这个老婆找我。” “呸,太恶心了!”苏洛眼尖,看到围墙根下停了台面包车,里头隐隐有个影子,她往那儿走过去。 “别过来,我会被发现!”肖见诚大叫。 “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苏洛不管,直接走过去,拉开门,见他一人坐在面包车的后座,车里烟雾弥漫。 “快上来,把门关上!”肖见诚拼命将她拖上车,把车门用力关上。 苏洛被他大力拖着,坐在了身边。 “抽烟吗?”他递过烟盒,是一包钻石芙蓉王。 “不抽。” “抽一根吧,陪我悲痛一下。”他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自己又点燃一根烟。 “我不要。你要抽也别抽这么好的,太浪费了!”苏洛说。 “那要抽什么的?” “三五块一包的就可以了,反正是慢性自杀,不一定要那么贵的工具!” “我抽得起,有什么关系?” “你一包烟180块钱,20根烟,每根差不多10块钱,你知不知道,在农村有很多孩子交不起一个月20块钱的中餐费,只能饿肚子。你一包烟,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全年的中餐费。” “别老和我说这些!”肖见诚抽得更起劲了:“我早说过,教育是国家的事,让穷孩子上学也是国家的事。” “国家都让你们抽穷了。”苏洛顶回去。 “我花钱买这些烟,不仅自己抽,还要送给很多人抽,我创造了GDP你知不知道?烟草的税有多高你知不知道?” “创造了GDP有什么用?孩子还是没钱吃饭。” “所以我说了,这是国家的事!” “你不交给国家,直接用在孩子身上不是更好。” 肖见诚突然乐了,他由衷地笑着:“苏洛,你真行啊!我现在是刚死了家人,你居然不慰问我,还跟我吵架?” “你这样子,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 “我是强颜欢笑。” “你跟我强颜欢笑干吗?外面那么多人等着你呢!” “他们不要看我笑,他们要看我哭,我哭不出来。”肖见诚耸耸肩。 苏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哭,不哭也行啊,只要表情悲痛就行了。” “什么样子是表情悲痛?”肖见诚饶有兴趣地问。 “就是……就是……”苏洛努力地想:“你应该皱着眉,很严肃的样子,脸要垮下来,眼睛基本上不瞧人,也不说话,别人跟你说什么,你就点点头,别人跟你握手,你也就握一下……”苏洛一边回忆以前看到其他丧事的情形,一边示范表演。 她正低眉顺目表演着如何和别人握手时,忽然有只手牢牢地将她扳住,然后她的嘴被人封上,紧紧地封上,一刹那间,连眼睛都被那张脸压迫得只能闭起来。 黑暗中,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困住,她努力地想将他挡在外面,但他的舌尖,温柔而执拗地吸啜着,令她几乎无处可逃。 十六 下 苏洛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突如其来地感到绝望。 她从没有被人这样冒犯过。大学时有过短暂的恋爱,小男生亲她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几乎构不成回忆。工作以后,虽然总有男人试图骚扰,但无非是搂一搂,碰一碰,被她一瞪就缩回去,何曾想,这个人,披着麻,带着孝,居然利用她愚蠢的同情心,明目张胆地冒犯她。这种冒犯,他事先已经宣告过无数次,是她不当真,居然还敢近他身,因此,这冒犯,更像是他大声的嘲笑,嘲笑她的幼稚与天真。 她头脑中只想逃开,于是极力挣扎,但肖见诚不知何时,已用力地扣住她的手腕,压住她的身体,令她无法动弹。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短短几秒,他停止了。 苏洛睁开眼,见他的脸已在一尺开外,张嘴准备大声呼救,却听他开口警告:“别叫!不然,我又亲一次!” 苏洛不管,大喊:“来……”,第一个字还未完全吐出,他果然又压过来,吓得她把剩下的话赶紧吞了回去。 他笑了,赞道:“反应挺快!” “流氓!”她恨恨地低声说。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你快放开我!” “我不敢,我怕你揍我!” “只要你放开我,我不揍你。”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轻易相信别人。” “那你想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和你在一起,你有什么条件,出个价吧?” “我对你没兴趣!” “一个月五万够不够?房子和车都有现成的。” “不可能!你赶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苏洛拿不准他最怕什么:“不然,我告诉沈莹!” 他不以为然:“告诉她,她才不会信你!” “我告诉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你的真面目。” 他竟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不需要你来说。” 苏洛徒劳地挣扎,几乎已完全失去力气。 他低头看她,忽然收住笑容:“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一时有些头脑发热,你如果答应不计较,我就放开你。” “好,我不计较!”苏洛赶紧说。 他狡黠地端详她的眼睛:“你不会撒谎,这是致命的缺点。” “那你要我怎么办?” “别发脾气,别追出来打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名声已经臭了,但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 “好!”苏洛一边答应,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狠狠地揍他。 “心里还想着怎么揍我?”他看出来了:“实话告诉你,我有精神病,有时发作起来就是刚才那样,按法律上来说,不负任何责任的。但你要是惹我,我敢当着外面所有的人,再亲你一次,你信不信?” “我不揍你!真的,我保证!” “行,只要你不计较,你们那学校,我一定捐,不是,我亲自去修!” “一言为定!” “那好,我撤了,你说话算数!”肖见诚边说,边把身子往车门边移,一只手仍扣着苏洛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 苏洛静静地倚在沙发上,待到肖见诚将手松开,往车外钻去的一刹那,她大力地一脚踢出去,正踢在肖见诚右膝盖上。 肖见诚大叫一声,连退几步,口里叫道:“你这女人,说话不算数!” 苏洛一猫腰,迅速从车里跳出来,冲到他面前,准备再来一记重拳。 肖见诚手快,将她格开:“行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 “你这么无耻下流,还有什么好说的。”苏洛另一掌接着挥过去,准备扇他的耳光。 他向后退两步,大声说:“别打了,我说了我会给钱!” “你说的话,几时能够兑现?”苏洛看近不得身,抬脚欲踢。 旁边突然有人大喝:“苏洛,你在干什么?!” 苏洛一惊,收住脚,转头一看,整个坪里的人都在瞪着他们俩。喻秘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双眼圆睁,怒气冲冲。 “他……”苏洛指着肖见诚,准备将事情经过说一遍。 忽然,一个身影快步飞来,沈莹直接扑进肖见诚怀里,打断苏洛的话:“见诚,找了你很久,原来你在这里,什么都别说了,快跟我进来,马主席他们都来了。”说完,不由分说,就将肖见诚往医院里拉。 肖见诚随势跟着她走了。 苏洛心里不服,对着他背影喊道:“肖见诚,你别走!” 喻秘走过来喝止她:“好了!” 苏洛僵在当地,不知进退。人群似乎约好了一样,一并转过背去,不再搭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仿佛已经完全明了这场男女之间的闹剧。 喻秘走到她面前,长长地叹气:“你呀你!惹谁不好,怎么惹上这个少爷?这下可好,不仅丢了自己的丑,还丢了我们基金会的丑!我们本来是光明正大的工作,被你这样一闹,别人会怎么看?会怎么看?!” “是他!是他刚才耍流氓!”苏洛忍不住大声辩解。 “你不跟他搞在一起,他怎么耍得了流氓?”喻秘反驳道。 “你不逼着我去找他讨钱,我怎么会跟这个人渣搞在一起?”苏洛更火了。 “苏洛!”喻秘难得这样强硬:“公私一定要分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你有什么原则?你只知道拍领导马屁!”苏洛疯了,她终于崩溃了:“我跟你说,我不干了!!公和私,都跟你没关系了!以后,你爱找谁去讨钱,就找谁去!” 说完,她甩开喻秘,大步地向医院外走去。 今天没有太阳,四下里阴阴的,如果走得快,就有轻风拂上脸。苏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凉意,用手一抹,居然是眼泪。真好笑,流了泪自己都不知道,可见是气到极点了。 手机上突然有信息音,竟然是肖见诚发来的短信:“不听老人言,非追出来,你看,出丑了吧?” 他是何方妖孽?苏洛心里叹道,说到底还是自己道行不够,逞强惹事,一次又一次栽在他手里,不过,离开基金会,终于可以不必理他,从此解脱了。 于是,她边走边在键盘上按下三个字:“滚远点!” 十七 上 苏洛回到家,甩了鞋,倒在床上。 母亲跟过来,大声问:“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嗯,放假。”苏洛答。 “别懒!起来!社区通知,四点钟要去开个会。” “什么会啊?” “拆迁的会。” “我不去,我又不懂!”苏洛翻了个身。 “你不懂我懂?送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开个会你说不懂,自己家的事你说不懂,只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还不快起来!”母亲炸了。 苏洛不得已,爬起来往社区去。 走进社区的小会议室,已经挤满了邻居,苏洛客气地呼喊每个阿姨大婶叔叔,忽然有人在身后拍她肩膀,她一回头,是周律师。 “哎,周律师,你好,你们家也拆迁吗?”苏洛问,她依稀记得他家就住在附近。 “不,我们家轮不上。”周律师忙摆手。 “那你……” “我今天是代表拆迁公司来向大家介绍一下拆迁征收方面的法律政策。” “哦……那我们好好学习。” “水平不够,多担待!”周律师谦逊地说。 会议开了足有两个小时,在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毫无意义的插话和提问中,周律师艰难地把国家政策和长沙市的文件政策介绍了一遍,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散会后,苏洛特意留下来表示感谢。 周律师有些窘:“场面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基本都说到了。” “那他们能听懂吗?” “估计没有听懂。”苏洛坦白地答。 “那你呢?” “我啊?其实懂不懂都没关系,对我们而言,只关心一件事。” “什么?” “最后杂七杂八加起来,到手有多少钱?” 周律师长吁一口气:“那社区非让我们来做什么?” 社区主任在旁边插话:“街道要求的,说是要通过普法,做好维稳工作。” “怕我们自焚……”苏洛开玩笑道。 社区主任赶紧打断她:“小苏,别瞎说,这种话可不能在外面说啊,万一提醒了某些钉子户。” 苏洛笑笑,转身走出了社区办公室。 周律师追出来,与她并排走着,问道:“你估计你们这个地方钉子户会很多吗?” “应该不少,我家就算一个。” “是吗?” “我妈和我弟对这次拆迁期望很高,想着要一夜暴富呢。” “那你呢?” “我?”苏洛耸耸肩:“不关我事。” 周律师看来是觉得好奇:“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们是一家人啊?” “我妈准备和儿子共享晚年,她认为我早晚要嫁人,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是暂住人口。” “重男轻女?” “是啊!”苏洛快步地往前走,街坊开始升火做饭,周遭弥漫着辣椒的浓香。 “你也能接受?”周律师继续追问。 “房子是我妈的,这是她的权利。而且她养我这么多年,早就不欠我了。” “你父亲呢?” 苏洛已经到了家门口,她不想再答这些问题,回身微笑着说:“好了,我到家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周律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道:“那好,你也配合我们多做家属工作吧。” “好!我尽力!”苏洛说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邻居大婶,正在和母亲议论什么,见她进来,有人赶紧热情地招呼:“小洛啊,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散了好一阵了。” “我和朋友聊了两句。” “是那个周律师吗?” “是啊!”苏洛应道,转身进了房间,只听见外面的大婶大声对母亲说:“岳姐,家里还是有个漂亮女儿好啊,你看,拆迁公司也有熟人,你们家这次一定会补偿得很好!” “没有这回事,哪来那么多熟人!”母亲反驳道。 苏洛懒得听,关上了房门。 她总觉得吵,到处都很吵,每个人,每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喋喋不休,纠缠不清,让她觉得很吵。 此时,只有一个人,那样安静,遥远而安静。 她拿出手机,想打给他,这才发现开会时调到静音,上面显示着很多未接来电。有小秦的,想必是知道她辞职,来问究竟;有喻秘的,想必是召她回去办手续打移交;有肖见诚的,想必是一边办丧事一边无聊,又来与她斗嘴取乐;还有,杨锐的。 她赶紧回拨杨锐的电话,今天信道不错,很快就通了。 “苏洛,你好。”杨锐的开场总是这样清晰恭敬。 “你找我吗?”苏洛问。 “是啊,你还好吧?” “挺好的。”苏洛坚定地回答,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 “喻秘书长打电话给我,说你离职了?” “是的,对不起,捐校的事儿,我搞砸了。” “不怪你,你不要这样说。” “不过对方也没有完全拒绝,以后换个人再沟通一下,还是有希望。”苏洛反过来宽他的心。 “我说过,这件事情不要急,不要给你太大压力,你刚开始独立做筹款,碰到这些反复很正常。”杨锐急忙说。 “是我自己不行,我不适合做这个……”苏洛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杨锐这里,她甘心低头认输。 “苏洛,别急,我跟喻秘也说了,让你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基金会还是需要你的。” “我不想做了,是我自己不想做了。” “不要急于做决定好吗,答应我,听我的,好吗?”杨锐很少这么急迫,这么关切。 苏洛想起他,背着沉重破烂的背包,走在她身边时,那坚毅的笑容。 她想念那一刻。 “苏洛……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 “等我下次回城里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苏洛不想挂断电话,她想到新的话题:“你现在在哪里?” “在村里,在山上。” “怎么在山上?” “这里信道比较好,我等你回我的电话。”他回答。 在那个山坡上,杂草荆棘丛生,有时会有毒蛇出没,杨锐一个人,在等着她回电话。苏洛的心里,感动与歉疚交织着。 “杨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得等新的志愿者来,不然,这里要唱空城计了。” “不如我来帮你。” “你别傻了,女孩子受不了这里的苦。” “我受得了,过两天我就来。” “真的不必了,已经有新队员准备过来了,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几天,好吗?” “好吧。”苏洛不忍心违他的意。 “等我回来再谈。”杨锐最后坚定地交代,然后挂断了电话。 苏洛怏怏地躺在床上,天花板因为长年的潮湿和渗水,斑驳不堪,那些交错的纹路,竟像是湘西大山里盘旋的山路和丛生的灌木,苏洛仿佛能看见杨锐正在那灌木丛里,一个人,分枝错叶,艰难地向山下走去。她想去他的身边,现在去,马上去,立刻就去。 她一跳而起,准备打开衣柜收拾衣物,绝尘而去。 母亲突然打开门走进来,房子狭小,她和母亲几乎撞了个正着,母亲吓一跳:“搞什么,毛毛躁躁的!” “我要去出差!”苏洛宣布。 “出差?去哪里?” “湘西。” “什么时候去?” “马上走,赶最后一班车!”苏洛打开衣柜门。 “那你先把外面那个人打发走。”母亲突然说。 “哪个人?”苏洛回头,奇怪地问。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人,我又不认识!” 十七 下 苏洛走出房间,探头看过去。 一个女人在满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院落中,婷婷玉立地站着。 “你好!”苏洛有些纳闷,沈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处? 沈莹看见苏洛,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事,没事,进来坐吧!” 沈莹有些犹豫:“不用坐,我就和你聊两句。” 苏洛赶紧走到院子里。 沈莹看着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见诚上午那样没有规矩,害得你很难堪,真是不好意思。” 见是说这事儿,苏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她担心被母亲听到,幸好母亲并没有跟着出来。 沈莹继续说道:“当时我把他拉开了,毕竟是公众场合,加上他外公刚去世,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后来我私下批评了他,他也说会找时间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苏洛不想谈这个事。 “是啊!”沈莹马上关切地说:“我听秘书长说你辞职了?” “是。” “这可太严重了!如果是因为见诚害你丢了工作,多不好!” “也不完全是,我本来就不想干了。” “要不,我帮你介绍个新工作?你想进哪方面的单位?” “不!谢谢你。”苏洛想结束谈话,于是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要去赶车。” “赶车?去哪里?”沈莹非常关心。 “去湘西有点事。”苏洛含糊地答。 “去很久吗?” “可能会呆一段时间。” “哎呀,你看这多不好,见诚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我真要好好说说他。你看,搞成这样!” 她这种示威般的话,苏洛听来有些刺耳,正不知如何收场,此时母亲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电话铃声在身后冒出来:“小洛,你先接了这个电话,这个肖见诚是谁啊?打个不停,吵都吵死了。” 苏洛赶紧接过电话,沈莹听见这名字,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按苏洛的脾气,这个人的电话他是再也不想接了,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她又不好失态,只能把电话接通,生硬地答:“喂!” “你在哪里?”那人劈头就问。 “在家里。” “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苏洛反问。 沈莹站在那儿,依旧婷婷玉立,但苏洛发现她搭在包上的手有些紧张。 “你过来,我找你谈一下捐款的事。” “我不来,不归我管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没等肖见诚说完,苏洛把电话挂了。母亲站在身后,她不好说什么,但她扬着眉朝沈莹做了个摊牌的姿势,意思是说:别紧张,我对那人没兴趣。 沈莹脸上挂不住,赶紧转换话题:“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去车站吧?” “古丈。”苏洛忍不住说出了方向:“古丈的杨溪村。” 听到这个地址,沈莹楞了一下。 苏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但沈莹马上恢复了正常,微笑着答道:“古丈我还是挺熟悉的。”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支教的志愿者,所以我想过去帮帮忙。”苏洛补充道。 “是吗?真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忙,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先走了!”沈莹说完这话,向着苏洛和苏洛的母亲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苏洛有些失落,她发现自己竟然击中了沈莹的痛处,那么,痛的那个地方,是古丈的大山,还是山里那个孤单的人呢? 母亲在身后开始抱怨:“你跑到那么穷的地方去干什么?家里现在又要做生意,又要拆迁,你却跑出去,帮不上一点忙……” 苏洛由着她说,继续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下午六点,苏洛顺利赶上了去湘西的最后一班车,晚上十点多,她终于站在古丈县的汽车站。上一次来是两年前,而且是跟很多同事一起,这次,她一个人,背着包,站在街边,大口地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无比兴奋。 她忍不住拨通杨锐的电话,但那头却总也无法接通。 路边有摩托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姐,去哪里?” “杨溪村。” “这时候去杨溪村?” “可以去吗?” “这么晚,太远了,要加钱!” “多少钱?” “三十块钱。” 苏洛跨上摩托车后座,只吐出一个字:“走!” 车子在山路间漫无目的地疯跑,那司机完全无视路况,不论是坑是坡,都直接往上冲。苏洛只能听天由命,将手紧紧抓住司机的衣服,努力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终于停下车,说:“到了!” 苏洛晃晃被颠昏了的脑袋,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环顾四周,只看见灌木和杂草。“这是杨溪村吗?” “是的。” “怎么没有房子?” “往前走就有,这是山里,住得散。” “那为什么没有灯光?” “都已经是后半夜了,都关灯睡了。” 苏洛只得付了钱,司机扭头便走,她被甩在了无边的寂静的黑暗里。 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根本没有信号。她只能按亮屏幕,勉强照亮前面的泥路,走了很远,终于发现前方有几间矮矮的木屋,尽管那木屋没有一丝灯光,她还是决定过去拍门问问路。 然而,还没等她走过去,斜刺里杀出两只黄狗,朝着她不停地狂吠,随时准备扑上来。 苏洛不敢轻举妄动,她僵在路边,拿手机在脚边照来照去,只想找根棍子或者石头防身,却遍寻不着。 无边的黑夜,还有两只疯狗,苏洛望着天边,绝望地想,难道自己要这样站到天亮? 终于,木屋的门发出吱呀声,一个男人用浓郁的湘西口音问道:“谁啊?” “是我!我要找杨锐!”苏洛大声地回答,当她高声喊出杨锐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幸福在胸口荡漾。 十八 苏洛并没能睡多久,就被屋外孩子们的打闹声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稀疏的木板中透过来的几缕阳光,阳光打在床头的蚊帐上,这蚊帐应该有很多年了,黑灰黑灰的,已完全看不出白色,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被细心地用布头补好了。 这是杨锐的住处,整洁,安静,但也破旧不堪。衣柜缺了半扇门,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叠放的衣物,书桌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一张长条凳,有个腿断了,下面垫着两块石头。杨锐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屋角,旁边是苏洛那个暗红色的双肩包。 苏洛看着自己的包,倚着杨锐的包,静静地站在一起。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摩托车司机把她送到的地方,其实是村子的边缘,那里离村小学还隔着两座山,被狗吠声吵醒的好心老乡打着火把,连夜把苏洛带进山找杨锐,山路湿滑,一路上苏洛连滚带爬,摔了不知多少跤。晚上看不清旁边的山沟有多深,却能听见路边的石块土块稀里哗啦往下滚,久久都没有落地。 她还记得,当杨锐被老乡拍门叫醒,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见苏洛时那满脸的惊讶。 “苏洛,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嗯!来了!”苏洛一脸泥水,只知道用力地点头。 杨锐赶紧把苏洛迎进房间,并向老乡致谢。然后,他也没问多话,只是张罗着让苏洛安顿下来,并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休息。 现在,苏洛就躺在他的床上,被子薄薄的,枕头硬硬的,枕边散放着几本书,额头抵在上面,有些清凉。 那样疯狂地跑到山里来找他,见了面,也就是这样,没有拥抱或者痛哭。他不问,她也不说。历来如此,仿佛心照不宣。 屋外,孩子们欢快地说着当地方言,球落在地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弹跳声。 苏洛躺不住了,她起床,加了件外套,出了门。 山里的阳光格外清亮,甚至有些刺眼,苏洛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看见眼前那个小小的操场上,支着个崭新的篮球架,杨锐正带着一帮孩子在打蓝球,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奋力地将球向上扔去,但他力气太小,球根本碰不到篮框,杨锐笑着,把球捞过来重新递到孩子手里,然后把孩子举起,让他将球投进了篮框。那个孩子发出胜利的尖叫,其他孩子开始往杨锐身上爬,杨锐顶不住,跌坐在地上。 苏洛看着这场面,也开心地笑起来。 杨锐站起来,指挥孩子们在操场绕圈跑步,然后,他走到苏洛身边,坐下。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问。 “嗯。”苏洛不好意思说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起床,蓬头垢面。 “小孩子太闹,吵着你了吧。要不让他们进教室,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了。”苏洛赶紧说。 “乡下条件差,你得克服克服。”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杨锐笑笑,没有接话。 苏洛赶紧找话题:“篮球架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别人捐赠的,今年过年前请人运进来的。” “这里运进来可不容易。”苏洛眺望了一下周围的远山,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杨锐点头道:“对啊,所以要建学校的话,成本比普通的学校要高很多。” 听到这话,苏洛想起自己做砸了肖见诚那单捐款,一时不知该如何向杨锐解释。 好在杨锐不给她机会,他站起来,随手拍拍她的后脑勺:“地上湿气大!起来吧,带你去洗漱。” 苏洛蹲在厨房后面的沟边刷牙,一个小女孩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苏洛被看得不好意思,哗啦哗啦漱完口,朝着女孩笑着说:“你好!你多大了?” “我六岁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答,嘴角有个漂亮的小梨涡。 “你上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杨叔叔不让我上。” 苏洛有些纳闷。后面有个女人操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满妹不能乱说,满妹眼睛不好,要治好眼睛才能上学。” 苏洛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灶台前摘菜。她望着苏洛笑笑,嘴角也有个漂亮的梨涡。“吃点稀饭吧,红薯稀饭。”她揭开锅,红薯和大米混合的清香,让苏洛食欲大开。 苏洛站在厨房里,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滚烫的红薯稀饭,杨锐走进来,对那妇人说:“上课了。” 那妇人“哦”了一声,擦把手,向教室走去。 苏洛有些奇怪,杨锐介绍道:“她是这里的民办教师,姓满,满老师,教语文和数学。” “那你呢?” “我教英语、美术、音乐、体育这些杂七杂八的。” 正说着,满妹走过来,抱住杨锐的腿:“我要上学。” “好,我们治好眼睛就上学。”杨锐低下头,格外温柔地答。 “满妹是满老师的……?”苏洛问。 “是满老师的女儿,眼睛有点不好,我一直想带她城里去看看。” “为什么不去?”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满老师,走不开,等暑假再说吧。” “满妹的爸爸呢?” “在外地打工,这里的男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 “满老师也住在学校里?” “对,有一些孩子留校,需要照看。” 苏洛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红薯稀饭,和杨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时间像是过得格外轻柔,缓缓地,漫长地,为每一句话留有时间。 说着说着,杨锐看看表,走出去拿起一个小锤子,敲了敲挂在屋檐下一个残存的小铜钟,小孩子瞬间便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有两个直接扑到了他身上。 其中一个大声问:“杨老师,他们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是不是?” “别乱说,她是我的同事。”杨锐赶紧反驳。 “他们说她住在你家里。” “她是女孩子,我把床让给她休息。” “就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孩子耍起赖来了,杨锐赶紧把他们拎到操场去。 苏洛有些脸红,心里很高兴,她走到水井边洗碗,满妹也跟过来,拍着手唱道:“女朋友!女朋友!……” 苏洛咧着嘴笑起来,头越埋越低。 “满妹,没礼貌!”满老师走过来,和善地制止了满妹。 苏洛起身,把碗递给她。 “好吃吗?”满老师问。 “嗯,很好吃。” “城里人吃惯了好东西,偶尔换换口味,都觉得好吃,我们这儿的学生,都不爱吃。” “他们想吃什么?” “他们啊,想吃电视里的那些东西,什么汉堡包、可乐、薯条之类的。” “那些是垃圾食品。” “孩子们没见过,好奇。其实那些东西可真不好吃。” “满老师你吃过?” “嗯,以前到城里去,也尝过这些。”满老师说话声音很温柔,脸上始终带着笑,嘴角的梨涡若陷若现。 “是杨锐带你去的?” “不是,前些年派我去进修,在城里呆过两个月。” “你一直在这教书吗?” “不,我原来在另一个小学,后来调到这边来。” “对,上次我们来,没见到你。” “原来的男老师走了,这里没老师,所以把我调过来了。幸好有杨锐,不然,这个学校也办不下去了。”讲起这外,满老师有些黯然。 “我也来帮忙。”苏洛马上说。 “这里太苦了,你们城里人不习惯。” “杨锐能呆这么久,我也能。” 满老师看着她,收住笑容,忽道:“其实,你也该劝杨锐回城里去,在这里呆着,孩子们是高兴,唉……又有什么出息呢?” “能帮助孩子们,改变他们的命运啊!”苏洛连忙说道。 满老师把目光投向泥坪里正在带孩子做操的杨锐,轻轻地说:“命运?这些孩子,绝大多数读完小学都会出去打工了,他们的命运早就定好了,改不了的。” 苏洛看着满老师,半晌答不上话来。 满妹在屋外摔了一跤,哭起来,满老师赶紧走出去。 苏洛跟着来到屋外,见到杨锐正在大声喊着口令,指挥大大小小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将手伸向天空:“抬头!手伸直!头抬高点……”孩子们咯咯笑着,动作参差不齐,有的孩子还在互相嬉戏。 苏洛赶紧跑过去帮忙纠正孩子的动作,杨锐见到,朝她露出感谢的微笑。 十八 下 午饭过后,小孩子都被赶到教室里休息,杨锐在讲台上念故事,孩子们统一要求趴在桌上。苏洛凑到窗边去听,居然念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鹿鼎记》,小说里韦小宝左右逢源,谎话连篇,孩子们听得“咯咯”直笑。 苏洛也跟着笑,她认真地看着杨锐,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泥墙,他在孩子的笑声里缓缓地念着那些有趣的事,脸上特别有安详的神态。 有个坐在窗边的孩子发现了她,大叫:“杨老师,你女朋友在看你!” 整个教室瞬间沸腾起来,每个孩子都立起身往外看。 苏洛吓得落荒而逃,躲进杨锐的宿舍。 过了一会儿,杨锐推门进来,他依旧是一贯的镇定,倒是苏洛觉得脸上泛红。 为了让自己显得坦然,苏洛主动说:“孩子们都睡了?” “怎么可能?随他们去吧。”杨锐顺手整理着屋子里的杂物。 “为什么念鹿鼎记?教坏孩子!” “我这里书很少,别的都念过了。再者,学学韦小宝,比较能顺应社会。” “可他有七个老婆呢!”苏洛不满地强调。 杨锐笑,操起一根木棍,说道:“走吧,我们上山去。” “干什么?” “你难道不该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吗?” “哦。”苏洛这才想起这茬,赶紧从背包里找出手机,跟着他出门。 两人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向山上爬去,两边的灌木丛比人高出许多,杨锐在前面开路,不断用木棍拍打树丛,吓退野物。苏洛紧跟其后,尽量跟上他的步伐,各种植物的叶缘锋利地扫过她的手臂、小腿和面部,时时感到刺痛。 终于爬上山顶,杨锐领她寻一处平地坐下,苏洛气喘吁吁,几乎无法言语。 “觉得很辛苦吧?”杨锐问。 “……再高……就不行了……”苏洛摆着手道。 “山区就是这样,有的学生每天要爬一个多小时山路来上学呢。” “为什么……不住……住校?” “我们这儿床位也有限,而且住校要交点费用,他们交不起。”杨锐边说,边伴着苏洛坐下。 这是苏洛梦寐以求的时刻。中午时分,阳光刚刚好,山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绿,山下伴着一湾浅溪,黑色棕色的木屋错落有致点缀其间,鸟鸣声在身后,忽起忽落。什么嘈杂的旁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这样坐着,如果非常久非常久,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化石? 苏洛想着,出了神。 杨锐见她看着远方,表情恍惚,忍不住提醒:“开手机吧,这里信道还不错。” 苏洛被他唤醒,一时转不弯来,竟返头对他说:“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说完就后悔了,脑子炸了似的,觉得头发全竖起来。 杨锐也被吓到,转过头,不敢看她。 他的侧面,下巴到耳根的线条,格外清晰,像是某个漫画里的美男子。苏洛喜欢,曾幻想有朝一日成了爱人,一定要用手指,循着那条弧线,轻轻抚摸。 “苏洛……我……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杨锐艰难地说。 苏洛有些难过,犹豫了很久,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穷光蛋,没有房子,没有存款。” “我不在乎。” “我也许永远都会呆在农村里,从一个很穷的地方,到另一个更穷的地方。” “那我也去!” “你不可能受得了,偶尔来一两天,玩一玩可以,如果让你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个月,一年,十年,你会疯掉。” “我不会,我喜欢乡下,我讨厌城市里的人,特别多特别吵,每个人都只想巴结有钱人。” “你也应该嫁个有钱人,那么生活比较容易。”杨锐说着,竟然转过来抬手拍拍她的头,就像是当她是个顽皮的孩子。 苏洛觉得自己满腔的爱与激情,被他这轻轻一拍,瞬间化解了。 一只鸟儿从旁边的树丛里扑楞楞飞出来,落入另一个树丛。周遭依旧安静,阳光刚刚好,杨溪村就在山脚下,杨锐坐在她身边,打开自己的手机,顺道又帮她打开手机。苏洛忽然有些神经错乱,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么,刚才那段对话,到底是真正发生过,或者仅仅是她的想象? 不容她细想,两人的手机发出接二连三的短信音。 小秦:“苏洛,你发什么神经病,老喻现在让我接你的工作,你把个烂摊子交给我?想让我死吗?” 小秦:“你在哪里?看到短信请回复。肖老板发飚了!” 小秦:“请回电?我要报警了。肖见诚说如果换别人负责这个项目,他就不干了。” 喻秘:“苏洛,请回电到我办公室,有要事商量。” 喻秘:“小苏,为了慈善事业,请你冷静考虑辞职事宜。” 小秦:“求你了,我代表杨锐请求你出现!喻秘现在让我务必找到你。” 沈莹:“苏洛你好,最近肖见诚情绪不稳定,他的有些过激做法,你不要在意,过了这一段特殊时期,就会好起来的。关于捐款的事情,他现在的表态不重要,我会想办法促成这件事。关于你的去向,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祝你湘西之行愉快。” 小秦:“现在是夜里两点,肖见诚刚才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里?他被你迷成这样,你还不赶快回来趁机嫁给他!害我干什么?” 肖见诚:“收到短信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 苏洛看完这些短信,长叹一口气,杨锐在旁说道:“很多人都在找你。” “都是些疯子。”苏洛答。 “回个电话吧?” “千万不要,我不想管那些事了。” 杨锐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好,听你的。打个电话给你妈吧?” 苏洛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母亲大声答“喂”。 “妈,我已经到了。” “哦,到了。呆多久?” “还没定呢?” “早点回来,家里最近事多。” “好。” “不说了,她们在等我呢!”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 苏洛放下手机,杨锐有些奇怪:“这么快就说完了?” “我妈在打麻将。” “哦,我看有些女孩和妈妈打电话,打很久,我还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你看过谁打很久?”苏洛小女子心作祟。 杨锐有些不自然,应付道:“大学里的女同学啊什么的,也不是指某个人。” 苏洛想提沈莹,她甚至想把沈莹发给她的短信给杨锐看,让他知道那个女人早已移情别恋,而自己和她是多么地不一样。 正当这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是肖见诚。 她按下关机键,直接消灭这个冤孽。 然后她对杨锐说:“你关机吧。” “怎么?” “省点电嘛。” 杨锐当然知她心意,将手机关上。 阳光刚刚好,很温暖,并不炽烈。有大大的山蚂蚁列队从苏洛脚边盘旋而过,远处的草丛里,簌簌作响,不知走过一条蛇还是一只青蛙。苏洛倒也不怕,因为她和杨锐在一起。 她将双膝并拢,把下巴磕在上面,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爱吃红薯稀饭。” 杨锐笑:“天天吃,你也会受不了。” “保证不会,不信我们试试?打赌!” “我知道的,不必和你赌。”杨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走吧,要上课了。” 十九 上 苏洛本以为下山是很轻松的事,没想到下山比上山更难,山路陡峭,脚掌没有可以使力的地方,每每以为自己踩踏实了,重心一换就往下滑落。而且不凑巧地,天又落起小雨来。 杨锐心事重重,只管埋头在前面带路,拿木棍不停敲打两边的灌木丛,苏洛在后面却跟得无比狼狈,走不了两三步便会滑倒。她本是个好强的人,加上刚才与杨锐的交谈吃了闭门羹,所以咬着牙不做声,默默地滑倒,又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快到山脚,杨锐这才回头张望,正看见苏洛一屁股滑倒在泥里,双手撑在泥浆中,他赶紧奔过去,伸手拉她。苏洛叫道:“不用帮我,我自己起来,别把你的手搞脏了!” 杨锐哪管她说这些,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来,口里责备道:“摔跤怎么不告诉我?” “我哪知道会一路摔下来,总想着没有下一次。”苏洛实话实说。 “没走惯山路的人,下山特别容易摔,也怪我刚才忘了提醒你。”杨锐一边说,一边示范动作要领:“脚掌要横放过来,然后身体要顺势往下走,不要把重心集中在一个脚上。” 苏洛照着他的示意做,确实要稳当许多,杨锐侧身协助她,发现她重心不稳就赶紧扶一把,这样,两人好歹走上了平路。 苏洛将手在衣服上擦擦,整理了一下湿搭搭的头发,长舒一口气,问道:“我记得以前我也跟你爬过一次山,为什么没有这么困难?” “以前这条路走得人多,所以比现在要好走很多。” “现在为什么少了?” “很多村民都出门打工了,这附近几个村,已经没有多少劳动力。” “种田怎么办?” “都是一些老人在种,这里都是山地,田本来就少。” “那可以种树啊?果树,或者名贵的园林,都很赚钱呢!”苏洛突然想到这个点子,有点兴奋。 杨锐淡淡地答:“这里都是石头山,地表土很浅,只能长灌木杂草。” “是这样啊……”苏洛又问:“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矿吗?” “是有矿,但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国家控制采矿行业,根本办不到采矿证。” 正说着,两人到了校门口,发现所有的学生都聚在校门口,一男一女正在用力拉一个女孩,那女孩死死拽着校门,旁边,满老师大声地劝说着那对男女,满妹可能被吓到了,抱着妈妈的腿,大声哭泣。 杨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大吼道:“放开她!” 那男女回头见是他,忙把手松开,女孩赶紧跑到杨锐身后躲起来。 苏洛赶过去,与杨锐并排站着,把女孩挡在身后。 杨锐口气严厉地问:“你们又来干什么?” “杨老师,我们没别的意思,想带小英去广东见见世面。”那男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么小,去广东见什么世面?” “现在广东那边政策好,务工子女可以就近入学,我们想带她到那边去上学。” 小英在身后突然大声地说了几句话,那对男女立刻大声喝斥,可苏洛完全听不懂。 杨锐应该也不懂,他转头问满老师;“他们说什么?” 满老师看了看那对男女,低声说:“她说他们要把她卖掉。” 那男人满脸堆笑对杨锐说:“我们怎么会这样做?我们是接她去过好日子,你也知道家里困难,老人身体又很差,照顾不了她。” “我不去!杨老师,我不去!”小英在杨锐身后大叫。 杨锐郑重地说:“她不愿意去,你们就不能勉强她。” “她不去,那我们可没钱供她在这边读书!” “这是你们的义务!” “我们在外打工,只能管自己吃饱,没有钱供她,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用。”男人说着,露出马脚。 听到这样的话,苏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什么父母!女孩子为什么不要读书?你们不供就不供,我们来想办法就是!总之不会让她跟你走!” 听到苏洛这样说,那些围观的孩子竟鼓起掌来,那对男女见形势不妙,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杨锐返身挥挥手:“好了,大家回教室去,我们要上课了。”孩子们一窝蜂往教室里跑去,满老师抱起满妹安抚她,小英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杨锐。 杨锐走了几步,见小英还在身旁,蹲下身来,轻声对她说道:“你别怕,杨老师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小英点点头,却哭起来。杨锐握住她的手,问道:“爷爷身体好吗?” “不好,几天没起床了。” “妹妹呢?” “邻居阿婆带着。” “家里还有米吗?” “快没了。” “今天杨老师给你点钱,你回去的时候买点米。” “我不敢回去,我怕他们把我卖了。” 杨锐想了想:“那好,你今晚先在学校住,明天上完课,我陪你回去看一下。”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收了泪水。 苏洛牵着女孩,把她送进教室。回身看见杨锐站在走廊上,她迎上去问:“她一个月需要多少生活费?我来付!” 杨锐转头看着她:“不必靠你一个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想了,一个月两百?三百?” “好了,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吧,不然,别人要捐钱给你了。”杨锐拍拍她的肩。 苏洛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泥人,回想刚才在那对男女面前气宇轩昂的形状,想必是滑稽得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杨锐已经走开去,听到她的笑声,又回头,突然想起一事,交代道:“小英今晚得跟你睡一晚。” “没问题!”苏洛满脸笑容地应道。 山里的天黑得早,到了八点多,就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这两日,苏洛本也辛苦得很,早早地带着小英上床睡觉,头刚沾到枕头,她就已经是睡意朦胧。 小英却小声在她耳边问:“苏姐姐,你是杨老师的女朋友吗?” “嗯……不是。” “那你是他的什么?” “同事。” “同事是什么?” “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女朋友吗?” “不是,普通的朋友。” “哦……”小英仿佛很欣慰。 苏洛来了兴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当杨老师的女朋友。” 苏洛想笑,赶紧忍住:“你多大了?” “我十一岁了。” “那还年轻了点。” “多大才行?” “那你得问杨老师。” “我不敢问他。” “那你问问你妈。” “我没有妈妈。” 苏洛很惊讶:“今天来的不是你妈妈?”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今天来的是我叔叔和婶婶。” “那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呢?” “他们想把我卖去做小姐。” “别瞎说!”苏洛觉得从孩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太残酷。 “是真的,叔叔还说年纪越小赚的钱越多。苏姐姐,做小姐真的很赚钱吗?” “别听你叔叔的,那是干坏事!” “我知道,爷爷骂叔叔,然后就气病了。” 苏洛搂住小英:“千万不要去,赚再多钱也不要去,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做杨老师的女朋友。” 小英在黑暗里轻声笑起来,羞涩地请求道:“苏姐姐,你别告诉杨老师,好吗?” “好的。”苏洛柔声答道,喉咙里却有些哽咽。 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寂静,小英在身边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她已经进入梦乡,也许正当着杨锐的女朋友。而苏洛,却睁着双眼,看着茫茫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 十九 下 星期五,寄宿的学生陆续离校回家,每个人背上几乎都背着一个空的化肥袋,苏洛站在校门口向大家说再见,她知道,下周一早上,他们会回到这里,背上的化肥袋里装满了土豆和玉米,那是他们一周的口粮。 她的笑容很灿烂,可惜维持不了多久,就被一个喷嚏给打断了。这两天本就疲劳,加上昨日淋雨,她很不幸地感冒了。 不一会儿,杨锐带着小英走了出来,他又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 “我跟小英到她家去看一下,你自己早点休息。” “不,我和你一起去。” “挺远的,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要去……”苏洛坚持着,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本就感冒了,山路很难走的。” 苏洛不管,牵上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带路,我去你家玩。” 小英灿烂地笑。湘西的孩子,也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 苏洛拉着她跑,把杨锐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锐无法,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 尽管苏洛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小英家居然住得那么远,三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翻过了无数个山头,从天亮走到天黑,苏洛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得头昏眼花。 杨锐一直伴在她身边,话不多,但每到道路崎岖的地方,他会护在她身边,必要时,扶扶她的胳膊,这让苏洛感到格外温暖。 终于,小英指着前方山腰上的一点昏黄灯光,对着气喘吁吁的苏洛说:“我的家到了。” 苏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个山腰,但是,当她站在那点灯光下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房子,只是……一堆泥土和木板。 小英熟门熟路地在土堆和木板中寻到了入口,她走进去,大声地用苗话喊着什么。 杨锐和苏洛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只有狭小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地上有个土坑,上面支着个黑色的锅,旁边是一个只剩半扇门的柜子,里面堆着衣物,破烂的碗,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然后只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并排摆放着,床上堆满破絮和被单,小英冲着那张大床直接走过去,苏洛突然发现,那堆破絮下,有一个人,在低声j□j。 小英回头救助地看着杨锐,杨锐走过去,掀开破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股腐烂的气味传来。 苏洛完全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无法走过去,无法像杨锐一样,走到那个垂死的老人面前。 杨锐很镇定,蹲在床边,低声向老人问话,小英在旁边做翻译。 苏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最后,她下决心,退到屋外,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曲线。 此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想必是小英的妹妹。 妹妹往屋里跑,呼唤姐姐。小英也应着走出来,两人在土堆边抱成一团。 姐姐妹妹拥抱着,又走进土堆里去,那个邻居也跟着钻进去。 苏洛鼓励自己重新走进去,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她站在外面,等了很久。感冒让她鼻子堵塞,太阳穴也胀得生疼。站久了,很累,她蹲下来,蹲久了,也很累,她干脆寻了一个石块,坐在了地上。 终于等到杨锐走出来,他的双肩包变得空荡荡的,想必留下了里面所有的食物,小英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抓着杨锐的衣襟。杨锐由她抓着,只顾返头和那个邻居交代着什么。邻居频频点头。 杨锐又蹲下,对小英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小英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杨锐起身,拍拍她的头,转身向苏洛走来。 苏洛站起来,迎着杨锐问道:“她跟我们回去吗?” 杨锐摇摇头,说:“我们走吧。” “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她叔叔把她带走了怎么办?” 杨锐不答,只是催促她:“走吧,已经很晚了。” “可是……”苏洛还想说什么,杨锐打断她:“边走边说,让小孩子听到不好。” 苏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下山,杨锐忽然转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一个头灯,戴在苏洛头上,当他拧亮头灯的那一刹那,苏洛看到他脸上,眉头紧锁,表情格外凝重。 “为什么不带小英回去?”苏洛忍不住又问。 杨锐别过头,与苏洛并肩站着,缓慢地答:“她爷爷……很快就要死了。” 那堆破絮里,那个毫无生机的正在腐烂的老人,就要死了。苏洛回头看看。那点昏暗的灯光下,小英和妹妹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只有十一岁,但她正在等待着又一个亲人死亡,等待自己彻底变成孤儿。 苏洛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返头往山上走。 杨锐拉住她:“苏洛,你干嘛?”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去陪她。” “苏洛,你理智一点!” “她只有十一岁,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族人会帮她。” “万一她叔叔回来了,会把她卖掉……”苏洛执意想往山上走。 “你不要激动,村里的人会帮她解决。” “不行,我要陪着她,她太可怜了。” 杨锐再次用力拉住她,高声说道:“苏洛,你要理智!” “我没办法理智!我没办法理智!” 杨锐突然松开手,说道:“你去有用吗?你刚才连看都不敢看。” 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情,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草,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射来强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二十 这车停得急,杨锐在旁边下意识的将苏洛拉了一把,他转过身,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大声答:“往前开,大概一公里,然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那人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打开车门下了车,笔直地朝着苏洛走过去,他的脸,从暗处走到车灯里,最后显现在苏洛的头灯下,光影变幻,由暗及明,逐渐面目清晰。 苏洛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天下如此之大,居然还有躲不开的人。 那人凑近到苏洛面前,看了看她,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他疑惑地试探地问:“苏……洛……搞了半天是你?” 苏洛点点头,木着嗓子答:“怎么?不能是我?” 肖见诚头略低下,打量着苏洛和杨锐依旧牵着的手,语调怪异地说:“你们俩还真有创意!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谈恋爱!” 听到这话,杨锐赶紧松开手,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事,苏洛病了。” “同——事——”肖见诚拉长语调重复这个词。 苏洛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正准备叫杨锐离开。忽然车门又响,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下车,冲到苏洛身边,蹲下来大声呕吐。 “小秦!”苏洛惊讶地叫起来,杨锐也看到了她,两人赶紧围过去。 小秦干呕了许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转头泪眼婆娑抓住苏洛的手臂:“苏洛,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开得太快,我晕车……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话未说完,小秦又低头呕吐起来。 旁边肖见诚忽说:“行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了,我回吉首了。” 苏洛转头,见肖见诚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她冲过去,拉住车门:“那不行!小秦这样怎么能走路,你把她送回吉首去!” “我不去!”小秦在后面惨叫:“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去,我真的会死在车上。” “你看,是她不想坐。”肖见诚端坐在驾驶室里,脸上表情冷淡。 “那你开车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试车玩,练技术。” “是不是来找我麻烦?” “你都辞职了,还有什么麻烦可找?” “你……”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一下她。好了,我得回了。”肖见诚把油门踩得呼呼作响,苏洛只好松开手,让到路边。 车子贴着崖壁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这个人是谁?”杨锐在身后问。 “姓肖,就是那个捐了东西又反悔的。”苏洛心里觉得憋闷,无名火苗又开始乱窜。 “哦……不必理睬他!”杨锐拍拍她的肩头:“我们想办法带小秦回去休息。” 苏洛回过身,来到小秦身边,和杨锐一起,搀着小秦,慢慢地往杨溪村走,走两步停一会儿,直到凌晨,才回到学校安顿下来。 尽管十分疲累,但感冒让苏洛的鼻子难以呼吸,她辗转反侧,睡睡醒醒。小秦在旁边倒是睡得很沉。 天色亮起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能听到杨锐的声音。 苏洛起身,从门缝往外张望,操场上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杨锐和满老师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表情严肃。 苏洛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只听见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对杨锐说道:“小杨,你的精神我们十分钦佩,但这也是大势所趋,早晚都要这样。” “朱局长,您还是要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实际情况。”杨锐诚恳地说。 “我们当然会考虑,他们可以到中心小学住校。” “他们交不起住校费。” “怎么交不起?小杨,你不要被他们的表面现象迷惑,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住校的钱还是有的,只是他们不愿意交。” “但是如果能保留杨溪村小学,这些小孩子就可以不交这笔钱,也可以读久一点。” 朱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小杨,你不要老是这样固执,这是上头的统一安排,我也是执行上级决定。” “可是,您上次说可以保留这个学校不合并?” “上次是你说有人捐一笔钱过来,重新修这个小学,不然我早就把这个学校关了!”朱局长越说越生气,他扬手四处一挥:“你看这个学校破成这样,再下两场雨就会垮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我们都要去坐牢!还是趁早关掉得好!” “我们还会去努力找钱来……”杨锐虚弱地保证。 朱局长大步向校外走去:“算了,小杨,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安排好这件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满老师:“小满,你坚持把这个学期教完,下学期孩子都转到中心小学去。” 满老师勉强地点点头。 朱局长昂首走出学校。杨锐不放弃,依旧跟在他旁边,继续争取。 苏洛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满老师回头望她,欲言又止,眼眶却红了。 “中心小学在哪里?”苏洛问。 “在县城里。” “这么远?” “嗯,而且住校的费用很高,我们这里的人付不起。” “那怎么办?” “不读了呗,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满老师低头走开去。 苏洛转身回寝室,大力地摇晃小秦:“小秦,你醒醒……” 小秦在沉睡中被惊醒,两眼发直:“出什么事了?地震了吗?” 苏洛只问:“你昨天怎么和肖见诚跑来这里?” “我……”小秦被问到这事,悲从中来:“我怎么知道啊?我被他逼着去打听你行踪,最后找到你妈,你妈说你来湘西,我跟他报告这个消息,就被他直接绑架上车,开到湘西来了。我跟他说我不能坐长途,我晕车,他哪管啊,开得跟飞机似的,我都死过去几次了!我老公还以为我跟人私奔了呢……”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之间那笔账啊?一定是他识破你和杨锐的□,所以就气跑了呗!苏洛……我得回去,你想办法,看这边有没有火车飞机啊……我得回去。” 苏洛无暇答她,从背包里找到手机,从门后操上那根木棍,冲了出去。 正好杨锐准备敲门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小秦好些了吗?”他问。 “嗯!”苏洛应了声,继续往外走。 杨锐在她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电话。” “我陪你去吧?” “不用!”苏洛转身,坚定地回绝,这时候,她对杨锐有着愧意。 杨锐望着她,楞住了。苏洛转回身,快步往后山走去,她奋力向上爬,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狠狠打向眼前的杂草灌木,唯有这样,才能略略消解心中的郁结。 上山后,她找到几日前曾经与杨锐并肩坐着的草地,站在那里,用力地呼吸,长长地呼吸,平复自己的心境。 然后,她打开手机,屏幕又显示出若干条短信。 肖见诚在短信里责问她:“为何挂我电话?我的耐心有限!看到短信马上回复。” “回电话!有急事!” “最后一次通知你,回电话!” “我在来湘西的路上,请告知具体地点。” “已过吉首,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 苏洛想起昨晚,他看到自己时,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有钱人才会这样阴晴不定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以征服异性为乐吧? 没有钱的人,想的都是其他的事情,比如,吃什么?住哪里?读书还是打工?坚持还是投降? 苏洛现在想投降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愚蠢,早知这单生意这么重要,她应该好好敷衍那个少爷,省得这些无谓的纷争。 她深呼吸,拨通了肖见诚的电话,响了两声,那人接了,语气正常地在那头答:“喂!” “对不起。”苏洛对着那头,低声说。 “什么?” “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肖见诚问,语气陌生而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得罪你了,你不高兴了,所以我现在向你道歉,说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不高兴?” “你——”苏洛被他这样一问,竟答不上来。 “做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多、情!莫明其妙说什么对不起?我忙着呢!”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苏洛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结束符号,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行,这样不行,她对自己说。 坚决地,她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干什么,说了我很忙!”肖见诚烦躁地说。 “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我恳请你继续支持我们基金会。” “你是哪个基金会的?” “我——” “别跟我打这些官腔,也别再找我讨钱,我早就说过,我对这些事没兴趣!” “你怎么——”苏洛听到他这样说,恨不得又要抢白。 肖见诚却不打算给她机会,直接说:“没怎么!就这样!”电话再次被挂断。 苏洛气到无法,将手机狠狠往眼前的草丛里砸去。 手机在杂草中翻滚了两下,停下来,然后被一只手捡起。 是杨锐,他终究还是跟了过来。 他拿着手机,走到苏洛身边,静静地递给她。 “我不要了!让他去死!让他去死!这个无耻的混蛋、流氓!……”苏洛朝着杨锐,大声地竭尽全力地骂道,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到那个人身上。 骂到最后,她哭起来,涕泪交加,声嘶力竭。 杨锐终于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拍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 “杨锐,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办砸了!对不起。” “别这样想,我都知道,不是你的原因。我都知道……” “那个流氓……肖见诚那个流氓……我……我不该踢他……我应该忍一下。” “别想了,你做得对,是他不好!别哭了……” 苏洛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有人倾听,有人安慰。即使是难过,也觉得幸福。 二十一 杨锐和苏洛下山,回到学校里,与小秦坐下来商讨对策。 小秦听了事情原委后,说:“我估计这多半是肖见诚的主意,那人看来心狠手辣,喜欢搞釜底抽薪,你不知道,苏洛说要辞职,其实秘书长开始并没有多少反应,估计也无所谓,后来肖见诚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这个事儿非要苏洛来做,不然就算了。然后马主席好像也给秘书长打了电话,问项目怎么又停了之类的话。秘书长吓得都要七窍流血了。” 苏洛无语,拿着根棍子在泥地上画圈圈。 杨锐问:“最近基金会还有没有别的筹款项目?” 小秦摇摇头:“没听说。” “我跟其他几家做助学的机构联系,别人暂时也没有闲钱可以来帮这里。” “要多少钱?”苏洛抬头问。 “这个校舍已经基本不能用了,必须推倒重建。而这里交通很不方便,材料进不来,所以成本特别高,估计最少要五十万左右。” “我们上网发帖?”苏洛建议。 “作用不大,以前我已经试过。” 小秦问:“微博呢?” “都一样,这种事情,很难成为焦点。” “除非……”小秦开始奇思怪想:“我们炒作个新闻爆点。” “有什么爆点?” “比如泥石流,雷击、地震,然后小朋友流离失所,惨到极点……”小秦眉飞色舞。 苏洛拍她:“你乌鸦嘴。” “真的!只有这样才有用,现在公众的同情心都快被磨平了。” 杨锐在旁点头:“筹款确实是最难的一件事。” 苏洛把希望寄托在小秦身上:“小秦,你认不认识什么有善心的老板?” 小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结婚早,没机会勾三搭四。” 苏洛沮丧。 小秦伸了个懒腰:“其实苏洛,肖见诚不就想霸占你吗?你从了他,一切都解决了。” 苏洛大叫:“别乱说!” 杨锐起身:“该吃饭了。”他转身向厨房走去。 苏洛狠狠地瞪了小秦一眼。 大家在厨房里吃饭,满妹年纪虽小,但完全不用大人照顾,自己拿着筷子,扒拉得很好。但是,在夹菜时,却看出问题来,她的筷子在碗的外面夹来夹去。 苏洛忍不住想帮她的忙,杨锐用眼神制止。 小秦搞不清状况,直接问:“这个小朋友是不是视力不太好?” 杨锐忙答:“眼睛有点小毛病,准备改天去大医院治一治。” 满老师低着头,继续吃饭。 小秦点头:“孩子的事耽误不得,应该早点去看。” 满妹抬起小脸,懂事地说:“我爸爸赚钱回来就带我看眼睛。” 满老师依旧没做声,扒完碗里的饭,走到屋外去了。 小秦纳闷,问杨锐:“我说错话了吗?” “没事儿,吃饭!”杨锐只答。 满妹笑眯眯地亮起干净的碗底:“杨叔叔,我吃完了。” 杨锐摸摸她的头:“真乖,去玩吧!” 满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找妈妈。 杨锐低声说:“别问满老师关于她丈夫的事情。” “为什么?” “她丈夫……去年在工地上摔死了。 苏洛和小秦大吃一惊。 杨锐接着说:“满妹还不知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注意。” 小秦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赔了多少?” 杨锐摇摇头:“只赔了三万,办完丧事就基本没了。” “为什么?”苏洛低声叫起来。 “说他不是工伤,是病死了。” “怎么能这样?” “好了,别说了,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总之你们不要再提这个事儿了。”杨锐结束了谈话,走出厨房。 苏洛和小秦面面相觑,小秦抚着胸说:“哎呀,我本来就身体欠安,听了这事儿,心脏真是受不了。” 苏洛站起来收拾碗筷。 小秦奇怪地问:“怎么?你平时不是最嫉恶如仇吗?今天这么淡定?” 苏洛大力把筷子顿齐:“我现在想起那些有钱人,我就恨不得把他们都毙了!” 小秦一拍桌子:“对!先毙了肖见诚,把我拐到这乡下来!” 苏洛拿起筷子,作瞄准状:“好,百步穿杨!” 晚上,苏洛和小秦在房里闲聊,杨锐来到门口,示意苏洛出来。 苏洛赶紧走出去,杨锐带着她到了旁边的屋檐下。 深浓的夜色垂在四周,苏洛想起今天上午他的拥抱,一时间,有些期待。 然而,只听得杨锐郑重地说:“你明天还是跟小秦一起回城里去吧。” “不!”苏洛马上拒绝:“我要留在这里。” “苏洛,你听话。我们在这里,是正式派遣的支教老师,有工资的,你呢?没资格没身份,又不能代课,你在这里能干什么?” “我以后去办支教手续。” “别傻了。女孩子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能够帮到那些孩子和老乡。” 杨锐长叹一口气:“苏洛,你信我,将来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又不是沈莹!”苏洛冲口而出。 忽然,对面那个人,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苏洛后悔了。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回旋,杨锐用平静的声音说:“你再考虑吧,明天学生返校,麻烦你帮忙送小秦去县城,他老公会在那里接她。” 苏洛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小秦已经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苏洛忍不住摇醒她:“你告诉我,杨锐和那个沈莹是怎么回事?” 小秦极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杨锐很爱她吗?” “你说呢?长得那么漂亮,家世又好,如果是你,你爱不爱?” “那为什么又会分手?” “杨锐凭什么跟她好嘛?没钱,没房子,连家人都没有!就算她答应,她家里人都不会答应啊!” “家人都没有?” “杨锐是孤儿,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还号称暗恋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今天知道了,有点扫兴吧?” “为什么扫兴?” “这样的男人,虽然很伟大,但暗恋一下就算了,真正结婚,那还是不合适。”小秦边说边打呵欠。 苏洛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她问小秦:“我跟他表白,他拒绝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秦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 夜更深了,远处隐隐传来狗吠,苏洛想着想着,渐渐睡去。 二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苏洛陪着小秦去县城,她们俩坐的,居然是老乡进城拉化肥的拖拉机。 山路坑坑洼洼,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老乡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叼着一根烟,加足马力,马达轰鸣。 苏洛和小秦坐在车斗的铁栏上,完全像在跳舞一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起落。 不仅如此,对面经常还有满载石头的运矿车飞驰而过,平添了几分惊险。 小秦死抓着铁栏,一脸惨白,都快哭了。苏洛虽然也很紧张,还得故做镇定地安慰她。 “没事的,很安全的,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你看,风景挺好。” “这还好啊?太可怕了。”小秦带着哭腔。 突然前面的老乡发话了:“小姐,放心,我这个车很稳的,不会翻的,如果翻了,你赶快跳,跳下去就没事了。” “我还要跳啊!”小秦大叫起来。 “不一定,我是说,如果翻了。”老乡赶紧解释:“上次我们村上有人翻了车,坐的人都跳出来了。” “你们上次翻过啊?”小秦继续大叫。 老乡高声答:“翻过好多次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正好又有一部运矿车从对面急驰过来,拖拉机向路边避让,驶进一个大坑,重重落下去,又弹起来。苏洛和小秦两人不备,一屁股坐在车斗里。 小秦吓得高喊:“妈呀!” 老乡回头看一眼:“没事吧?路都被这些车压得稀巴烂了,你们干脆坐在里面好些。” 苏洛和小秦也发现这样坐着更稳当,索性不起来了。 小秦悲悲切切地看着苏洛问:“还有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 “苏洛,我不行了,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你记得告诉我老公,我家存折密码是我和他的结婚纪念日。” “你瞎说什么呢?别瞎说。” “我真的不行了,杨锐怎么让我们坐这个车啊?” “他担心你坐小面包晕车。” “这个……不是坐晕的,是震晕的!” “总比那个好,起码你还记得银行密码。” “你真的跟我回去吧,另外……找个工作,另外……找个男人!” “我暂时不想回去。” “没用的!我实话告诉你,杨锐心里很难接受别人。”小秦被颠得坦率起来。 苏洛笑笑:“那也没关系,我喜欢在这里和小孩子玩。” 老乡突然在前面插嘴:“我们村里好几个姑娘喜欢杨老师,你们城里妹子就别抢啦!” 苏洛和小秦面面相觑,苏洛赶紧大声回答:“没人抢,留给你们!” “那就好,我女儿今年过年回来,我还想介绍给杨老师呢!” “女儿多大了?” “快十七了。” “太小了吧?” “不小了,乡下姑娘定亲定得早。” “为什么?” “有好伢子,得赶紧抢啊!” “杨老师有什么好的?” “他人好,长相也好,只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不会杀猪。” “一定要会杀猪吗?” “当然,是男人就要会杀猪!” 听得此言,苏洛和小秦忘记害怕,忍不住爆笑起来。 突然,又是一台运矿车,拖拉机又驶入路边的大坑,两人弹到半空中,小秦又大叫起来。 正当这拖拉机笑声叫声地驶上一个山头时,前面出现了上十部大型卡车,横七竖八地停在山路上,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与刚才驶过的运矿车一个模样,只是斗中没有矿石。 老乡不得不停下拖拉机,抱怨道:“我就怕这里,每次都要堵好久。” “这里哪里?”苏洛坐斗里站起来,问道。 “一个金矿,都在这里等着装矿石。” “哗,金矿啊!有没有金子捡?”听到金子,小秦激动地站起来了。 “哪有?还要去炼,才有金子。” 小秦立马没了劲头,只问:“要多久啊,我老公已经在县城等我了。” “不知道,这些运矿车很霸道,每次都不肯让路。”老乡无奈地说。 “离县城还有多远?”苏洛问。 “还有十里路。” 无法,三人只好等着。 车队一辆接一辆地走,又有空车一辆接一辆地来,没有人愿意让出通道。 等了许久,天暗下来,乌云开始聚集,小秦担忧地说:“老乡,你这敞蓬跑车,要是下起雨来,躲都没处躲啊!” 苏洛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干脆跳下车去看个究竟。 只见巨无霸里,都坐着膀大腰圆的司机,无聊地听着收音机,嚼着槟榔,车子首尾相连,等着进矿里去运矿石。 忽然,前面的车队动了,苏洛见来了机会,赶紧示意拦在拖拉机车前的那位司机,请他稍等一下。 但那个司机似乎没有看到,一脚油门把车开动,再次把路封死。 苏洛气起来,跑去拍门,那司机也摇上车窗,完全不理睬。 老乡赶紧走上来,拉开她:“别惹这些人,他们很凶的。” “怕什么?找他们矿上负责的人!怎么能这样阻碍交通。”苏洛是遇事则强的人,无名火已经在头顶盘旋。她冲着小秦高叫:“小秦,打电话报警!” “报什么警?”小秦不明所以。 “报122,这里的车阻碍交通!”苏洛继续高叫。 “乡下有什么122?”小秦跳下车,跟过来。 “那就报110!” 老乡在旁边劝她:“没用的,警察不会管的,这里的派出所都收了保护费。” “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我找负责人去!”苏洛沿着车队向矿里冲去。 没冲多远,有两个壮汉拦住她:“站住,找谁?” “找你们老板。” “什么事?” “你们的运矿车堵住了路,麻烦你们指挥他们让开。” “我们矿里不管这事,这些车都是私人的。” “那你们就放这些车进去,不要摆在路上。” “他们摆在哪里,我们管不了,我们只认放车进去装矿。” 苏洛见跟他们说不通,只说:“那请你们老板出来!” “老板在陪客人,没时间。” “如果你们老板不出来?”苏洛一边说,一边想该如何威胁他们,正看到一台装满矿石的车准备从矿里出去,她于是说:“如果你们老板不出来,我们就拦在这里,不让你们的车出去!” 说完,她居然真的站到了路中央,小秦和老乡准备阻止她,没来得及伸手。 此时,运矿车急刹,扬起一阵尘土。 苏洛只管站着,任由砂石落了一身。 看门的壮汉无法,只能向对讲机里讲了几句话。 不一会儿,开出一台悍马,停在前方不远处。 车上下来一个小个子男人,脖子上的金项链像手指那么粗。 “干什么?你这个神经病堂客?”那小个子男人走过来,直接冲苏洛吼道。 苏洛毫不畏惧:“让你们的运矿车让开,我们的车过不去。” 那男人朝路边看了看:“过不去不会等一下吗?” “为什么要我们等?我们应该优先通行!” “什么狗屁优先,你再胡闹,小心我剁了你的手!”说完,那男人朝两个壮汉一示意,壮汉冲上来,将苏洛架到了路边。 运矿车马上轰鸣着加速向前驶去,当他停在路边的拖拉机时,车头有意无意地摆了一摆,拖拉机顿时像玩具一样,被带翻过去,滚下山谷。 小秦吓傻了,苏洛和老乡赶紧奔过去,探头一看,拖拉机滚落到旁边的崖下十几米的山洼里,扭成麻花。 老乡急得快哭了,站在崖边直跺脚:“这个可完了!这下可完了!”。 苏洛马上转回身,去找那个小个子男人,正见他的悍马准备掉头。 她冲上去,拦住车头,狠拍引擎盖:“下来!他妈的,给我下来!”她的眼中冒出怒火, 车停了,依稀能看见车里坐着两个男人。但现在,坐十个男人,她也不会怕。 过了一会儿,两边的车门一起打开,两个男人一起走下车,其中一个是戴着金链子的小个子男人。 另一个,碰鬼了,居然又是肖见诚! 小秦发出惊叫:“肖总!” 苏洛死瞪着肖见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坏?!怎么能这么坏! 肖见诚走到她面前,仿佛听到她内心的怒吼,两手一摊:“不是我的主意!” “要,赔!”苏洛低声挤出两个字。 肖见诚回头看看,无辜地说:“那你赶快去追那台肇事车!当然要赔!必须要赔!赶快追!” “是,你,们,指,使,的!” 小个子男人冲过来:“有什么证据?你这个堂客,赶快让开,我们还要谈生意!” “我不让,今天你们不赔,我就不让!” 小个子男人忍不住抬手威胁道:“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你动手啊!”苏洛扬起头,朝那男人吼回去,眼睛已瞄中路边一根粗木棍。 谁知肖见诚在旁边悠悠地道:“要打可以,不准……用武器!” 小秦赶紧走上来,把苏洛往旁边拉:“算了,苏洛!你别逞能了!” 苏洛哪肯,她索性弯腰捡起木棍,冲着肖见诚和那男人说:“谁说不能用武器,我用!你们也可以用!” 小个子男人估计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姑娘,进退两难。 肖见诚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骇笑:“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小秦忙说:“肖总,你别欺负我们,好歹都是熟人。” “熟人?”小个子男人疑惑地问。 肖见诚忙答:“认识而已。别理这些疯婆子,我们走进去,让她们在这里闹!”说完,他揽着那男人往里走去。 苏洛想追,被小秦死死抱住:“苏洛,你在别人的地盘上,别冲动。我们报警!” “报警有什么用,车已经跑了!” “这里全是黑社会,你还打架?想死啊!”小秦低声吼道。 正当苏洛和小秦争气拉扯之际,肖见诚和那男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此时,雷声轰隆隆从远而近,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两人四处寻找躲雨之处,一台卡车上的司机摇下车窗,轻浮地说:“美女,上来,哥哥收留你们。” 苏洛气极,把手中的木棍向他扔去,打在车门上。那人赶紧摇上车窗。 小秦安抚她:“算了算了,我们等警察来。” 雨越下越大,苏洛和小秦也不躲了,干脆走到了老乡身边,三人站在雨里,守着翻倒在山洼里的车。 苏洛忽然想起什么,她抹抹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开始照相。 小秦不解:“你现在照什么相?手机会被淋坏的!” “我要留下证据,不然呆会儿车散了,怎么证明他们堵塞交通?”苏洛为了照到全景,边说边往后退,想寻找一个更佳的角度,但是,她忘了她站在崖边。 苏洛最后的记忆,是四周翻滚的山坡、泥地和灌木丛。 对了,好像还有人摇晃她,抱着她往前走,喊她的名字。 而山路那么长,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二十三 苏洛是被疼醒的。 有人在搬动她的腿,令她剧痛,睁开眼,看见有几个医生站在她身边,正在摆弄她的腿。 “疼……”她大声叫:“住手!” 但是,没有人听见,那些医生继续打开绷带,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苏洛想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特别沉重,然后,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也不能完全打开。 她就像被缠在破布里,全是束缚。 她只能继续大声喊道:“我很疼,别碰我!走开,别碰我!” 终于有人听见了,凑过来说:“姐,你醒了?”是苏杰。 “你怎么来了?”苏洛问。 “姐,你要说话吗?”苏杰凑得更近,疑惑地看着她。 “让他们走开,我很疼!”苏洛说。 “什么?你想说什么?”苏杰完全听不到,他转回身对医生说:“医生,我姐醒了,好像想说话。” 一个医生回头看了看她,对护士说:“估计是疼醒的,加一点麻药。” 苏洛不愿意,她说:“别打麻药,我不要,你们别碰我的腿。” 护士过来,苏杰让开。 然后,面前的景色融化开来,仿佛稀薄的牛奶,或者云层。 苏洛觉得自己在飞,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方向和角度都可以任意调节。只可惜,周围没有人,没有景物,没有声音,只有稀薄的乳白色。 也许我死了,苏洛想。原来死就是这样,真无趣,连个神仙都没有。 可惜,她又被疼醒了,这次是额角上刺痛。 “哎呀!”她大叫。 终于有人听见。 小秦的声音:“苏洛,苏洛,你醒了吗?” 苏洛张开眼睛,很多人围在她床边,低头观赏她。 有小秦,有小秦的丈夫,有妈妈,有弟弟,有喻秘书长,有基金会的几个同事,还有一个严肃的护士,正用棉签在她脸上擦来擦去。 她抬起手,想拂开那个棉签,发现手上有很多管子。 “疼……疼……”她说。 小秦把耳朵凑上来,听见了,安慰道:“护士在给你换药,你忍耐一下,额头上的伤口缝了七针,愈合得不好可就惨了。” 喻秘书长推开小秦,凑过来说:“苏洛,我代表基金会向你表示慰问,感谢你为贫困山区支教付出的努力,你好好养病……那个……那个……”他挠挠头上稀疏的几根毛:“基金会等着你回去工作,继续为慈善事业贡献力量嘛!” 苏洛答:“我不回去了。” 小秦问:“你想说什么?” 喻秘书长没打算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苏洛枕头下:“这是基金会的领导和同事们,给你的一点慰问金,小小心意。”说完,他象征性地抓着苏洛的手握了握,同事赶紧拿出照相机拍照,闪光灯滋滋拉拉。 苏洛的眼睛被强光闪得不舒服,只好闭上眼睛,听得一众人将喻秘书长送出病房。 再睁开眼,却是肖见诚站在床前,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苏洛吓一跳。 “怕我?”肖见诚问。 苏洛不想答,把视线移开。 “讨厌我?” 苏洛心里想:知道了还问什么?! 他仿佛听到她的答案:“看来我是明知故问。对了,医疗费是我垫付的,你方便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苏洛想起老乡的拖拉机,回头瞪他。 他以为她心疼钱:“分期付款也行,我倒不急等着钱用。” “你要赔……拖拉机!”苏洛说。 “什么?”肖见诚听不清,双手撑在病床的两边,俯下身凑近她面孔。 “赔……拖,拉,机!” “哦——”他看着她,认真地答:“当然要赔!你放心,老乡已经报警了,抓到那个肇事车辆,公安一定会让他赔!” 苏洛知他敷衍,目光中充满谴责。 他饶有兴趣地研究她的表情,然后戏谑道:“苏洛,你现在摔得像个猪头,用眼神可杀不死我。下次我们单挑,允许你用武器!” 门外传来声音,他赶紧直起身。 苏洛的母亲气冲冲走进来,也不管有人在,朝着苏洛批头盖脑地数落道:“你这个姑娘,真是不让人省心,没事跑到这山里来,你看,摔成这样,万一落下个后遗症怎么办,谁还敢要你?住院治病又要花一大笔钱!你真是让人生气!太不听话了,让你不来你要来,好吧,自讨苦吃吧,我是要回去啦,家里还要做生意,拆迁组随时喊谈话,我是不能不在的……我不会管你啦,随便你怎么样……”一边说,一边抄起苏洛枕头下的信封数钱。 苏洛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从小到大,只要生病,妈妈总是先大骂一通。 肖见诚却看不惯了,他打断母亲的数落,说:“没关系,请个护工就是了,你们可以先回去!” 苏洛的母亲一楞,这才注意到他,问:“你是谁?” “我是她朋友。” “朋友?” “对,朋友!而且我管出钱!”说完,肖见诚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大步走了出去。 母亲更茫然,继续问:“这人是谁?” 小秦答:“一个老板。” “老板?” 小秦点头:“超有钱的老板!” 苏杰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开车的?妈,就是我说的,姐认识一个开豪车的!” 母子俩看着苏洛,露出探究又兴奋的表情。 苏洛无力搭理他们。 小秦凑过来问:“肖见诚跟你说了什么?” 苏洛摇摇头。 小秦得意地说:“我跟你讲,一定要让他赔偿你,我可是一路上都在恐吓他,把他吓个半死!” 苏洛不关心这个,苏洛想问,杨锐呢? 可惜小秦没感觉到,她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你摔下去时有多吓人,简直是摔了个稀巴烂!我那时以为你一定会死,估计肖见诚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居然想到去搞直升飞机!后来我说等直升飞机来,估计你血也流干了,他才想到往这个医院送。我们一直在喊你,你听到了吗?” 苏洛点点头。 “苏洛,你可真吓死我了。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交待啊!”小秦讲着讲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老公过来拍拍她。 苏洛很累,很想睡,但她还是想问,杨锐呢,为什么没有看见他? 幸好小秦说到了这个人:“杨锐也被你吓坏了,他昨天半夜赶到医院来看你,今天一早又赶回去上课。” 苏洛这才放心,她昏昏沉沉地往睡梦里去,心里提醒自己,下次杨锐来的时候,要记得醒来。 二十四 不久,苏洛依稀听见了杨锐的声音。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醒不过来。 奇怪的是,即使醒不过来,她也能看见杨锐把那个破旧的登山包放在墙角,走到床前,与小秦交谈。 “情况还好吗?”他问 “挺稳定的。”小秦答。 “那就好。” “但也说不清楚啊,腿断了,肋骨断了,而且怀疑尾椎骨有压缩性骨折,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恢复。” 苏洛被吓到,自己居然伤得如此严重。 杨锐自责:“都怪我,让她送你,早知道我自己跑一趟就没事了。” 小秦安慰:“唉,是我的责任,没看好她,这姑娘,就是莽撞。” 杨锐沉默许久,想必是低头无语。 苏洛挣扎着想醒过来,想对他说,别这样,是我自己不小心,可是挣扎只令她辛苦不已。 小秦压低声音:“杨锐,你不要把别人的痛苦都算在自己的账上,这真的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应该让她早点回去,不该留她在这里。” “她喜欢你。” 又是沉默。 “杨锐,趁着苏洛没醒,我问你一句,你对她有没有意思?” “我……我自己这个样子,不敢往那方面想。” “你什么样子?你是把自己关在山里,才这样子,你完全可以回城里来。” “我不会回去。” “那你真不打算和苏洛有发展?” 继续沉默。 苏洛放弃挣扎,她在梦里,等着回答。 只听到杨锐艰难地说:“……是的。” 苏洛知道自己手上夹着测心跳的仪器,她想象,这一刻,那上面必定显示着一条直线。 多希望只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苏洛终于真正醒来,她睁开眼。 杨锐和小秦双双坐在床边,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放在墙角。 小秦惊讶,赶紧问:“苏洛,你醒了?是我们说话吵到你了吗?” 不是梦。 苏洛笑笑:“不是,我自己醒来的,没听见你们说话。” 杨锐看着她,关切地问:“身上疼不疼?” 心里疼,说不得。苏洛摇摇头,答:“没事。” 小秦转移话题:“苏洛,你妈带你弟逛菜市场去了,说要买只土鸡给你吃。” “哦,好,我有点饿了。” “流了那么多血,不饿才怪。”小秦嗔怪地说。 苏洛望着她,望着杨锐:“其实你们都不必在这儿陪着,赶紧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这儿反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小秦反驳:“那不行,在我手里摔伤的,我得负责到底。” 杨锐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正在此时,忽然哗啦啦进来一帮人,个个衣冠楚楚,其中只有一个熟人。 那熟人指着苏洛:“就是这个病人。” 那一帮人又哗啦啦簇拥到床前,有人开始动手掀被子。 苏洛紧张,问:“肖见诚,干嘛?” 肖见诚答:“你不必管。” “病历资料和片子呢?”其中一人问。 肖见诚转头问小秦:“你没找医生去要来?” 小秦赶紧说:“开始时医生不在,我马上去。” 苏洛的伤口被弄疼,她叫起来。 杨锐拉住小秦:“你在这儿照顾苏洛,我去找医生。”说完转头走出去。 那一帮人围着苏洛左看右看,郑重地讨论,仿佛拿她当一具标本。 苏洛很无奈,却无从抗议。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专家会诊。 正热闹着,门外走进来一人,却是沈莹。 沈莹拎着一个硕大的果篮,径直放到苏洛头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俯下身微笑着望着苏洛:“苏洛,好点了吗?我受领导的委托,代表省政协,向你表示慰问。” 小秦在旁边撇嘴:“来头好大哦。” 沈莹直起腰,看见小秦,马上一脸惊喜:“小秦,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 小秦不领情:“领导贵人多忘事,我们上个礼拜还在一起吃饭呢!” 沈莹应变迅速:“是啊,上次吃饭时就想说的,但是没机会。” 小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莹也没打算和她恋战,转身朝向肖见诚:“情况怎么样?我请来的都是省城的学术权威呢!” 那帮学术权威赶紧停下讨论,笑着向沈莹表示感谢。 肖见诚却说:“别打岔,听专家意见。” 沈莹笑得依旧温柔,而且有意无意地将手挽住肖见诚的臂弯。 苏洛赞叹此女功力,忽听小秦在一旁j□j道:“糟糕!” 只见杨锐拿着一摞片子和病历,走进病房,然后,他的表情和身体,瞬间僵化。 如果你爱着一个人,根本无从掩饰。 苏洛由此知道,杨锐一直那样沉默,那样孤僻,想必只是为了,不再见到某个人。 沈莹的表情是怎么样?苏洛还没来得及看,小秦已经飞奔过去,解了杨锐的僵局,她高呼着:“病历来了!片子来了!”把病历和片子从杨锐手中夺过来,送到专家们手中。 会诊进入j□j。专家不停地问苏洛问题,强迫她做答。 等到苏洛再回头寻找,杨锐连同那个登山包消失了。 而沈莹始终手挽肖见诚,面带微笑。 苏洛的母亲和弟弟拎着鸡走进病房时,正遇上肖见诚带着专家离开。 母亲见到肖,还是有些畏惧,侧身让路。 肖却盯着那只鸡问:“这是干什么?” 弟弟在旁边答:“我们准备给她炖只鸡吃。” “不必炖了,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转回城里。”肖见诚甩下这句话,走了。 母亲和弟弟面面相觑。 救护车条件非常好,宽大,崭新,仪器众多,有医生和护士随行。 苏洛第一次躺在救护车里,感觉很新奇。 肖见诚钻进车里,通知司机:“开车!” “我妈呢?”苏洛问。 “她们自己找车回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坐我们的车?” “这是救护车,又不是中巴,她们凭什么坐?” “那你凭什么坐?” “我不坐,那租车费归你付?” “我付就我付!”苏洛嘴硬。 肖见诚朝她欣慰地点点头:“看来你死不了,那股子蛮劲又上身了。” 苏洛不管他这些,只说:“住院的钱我以后都还给你,发票都在吧?我可以到医保去报销。” “行!”肖见诚伸伸懒腰:“先让我睡会儿。” 他把座椅摇低,几乎与苏洛平行地躺在一起。 苏洛有些不自在,赶紧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公路,苏洛看着窗外的天空,时近黄昏,云彩低垂,镶着华美的金边。 苏洛的眼前又回放起病房的那一幕,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吧? 她转回头,喊肖见诚:“喂!喂!喂……” 肖见诚惊醒,问:“怎么了?” 苏洛答:“没事。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疯了,我好不容易才睡着!” “对不起,只有一个问题,答完你继续睡。” “问吧。” “你会跟沈莹结婚吧?” 肖见诚一楞,爆笑起来:“怎么问这个?” 苏洛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不答就算了。” 肖见诚支起身子,看着她,郑重地说:“你放心,你还有机会。”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算了,不跟你说了。” “喂,你把我吵醒,问我这么个不着调的问题,现在又不跟我说了,你是不是摔坏脑袋了。” 苏洛拿被子蒙住脑袋:“是的,我头晕,要睡了。” 肖见诚可不依,把被子扯下来:“苏洛,你如果爱上我,赶紧报名,我这儿名额很紧张。” “我才没爱上你呢,摔坏脑袋也不会爱上你,我就想着,沈莹赶紧和你结婚,这样就天下太平了!”苏洛只好说。 肖见诚笑嘻嘻地听她说完,然后回一句:“太好了,看来脑子没摔坏!知道我为啥老是折腾你吗?” “为啥?” “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 二十五 () 苏洛没有去医院,肖见诚直接让她住进一个幽静的小院里。里面有医生和护士,也有不少仪器。 苏洛很奇怪,问:“为什么住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肖见诚搬着个凳子,站上去,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套住墙角的监控镜头。然后答:“私人小诊所。” “为什么不去医院?” “太贵了,怕你付不起。” “我可以报销。” “就算报销,不也有自费项目吗?” “我这又不是癌症,哪有那么多自费?” 肖见诚跳下椅子,拍拍手,走到她床前,从她床头的角度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摄像头。 苏洛也看看那个摄像头:“为什么要遮住?” 肖见诚得意,凑到她面前:“趁着你动不了,想干点坏事儿呗!” 苏洛不习惯,脸赶紧侧过一边去。 肖见诚直起腰:“放心!第一,我没有那么喜欢你,第二,我不是那么缺女人。” 苏洛立刻答:“第三,我跟你八字不合。” “是吗?你算过?” “还用算吗,自从跟你见面后,诸事不顺。” “那倒也是。你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 “这座城里,未婚男青年,综合排名,我应在前三。” “真的?我可惨了。”苏洛j□j。 “怎么?” “这次一摔,估计已跌落到万名之后。” “要不要我帮你?” “你不害我已是谢天谢地。” 肖见诚看着她,诚恳地说道:“不好意思,害你,倒是近几年来,最令我开心的事。” 苏洛生气,瞪着他,他却得意地笑起来。 护士拎着药水进来,肖见诚视线转移,瞄着那护士:“哟,头发好像剪短了,更漂亮了。” 护士戴着口罩,虽然看不清表情,眼中满是笑意盈盈。她拿针在苏洛的手背上扎进去,找血管却没有准头,在皮肤里探来探去,苏洛疼地咧嘴。 肖见诚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喂,她不是我女朋友,你不用这样紧张!” 苏洛频频点头,护士没答,继续探,终于有血从针头里冒出来。 护士挂好药瓶,临走前解释道:“不是我紧张,是她血管太细,实在不好找。” 肖见诚点头:“天天吃米粉,营养不良是一定的。” 苏洛这才想起:“我妈知道我在这儿吗?” 肖见诚答:“我会告诉你家人和朋友,但他们,最好少来点。” 正说着,医生进来查房,肖见诚过去商讨。 苏洛累了,很快睡着。 梦里又在爬山,爬不完的山,泥泞的路,感觉前面有个人,想追上去,却总差了两步。忽然脚步一踏空,吓醒来,已是黄昏,病房里空无一人。 苏洛拿过枕边的手机,给杨锐发短信。本打算写:梦见你了,十分想念。写完后,看着都觉得厚颜无耻,赶紧删掉,重新写:杨锐,我已住进医院,一切都好,保持联络。 写了和没写一样,就像,喜欢和不喜欢一样。 苏洛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上,第一个走进病房的,居然是父亲。 苏洛有些惊讶:“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心疼地走上来,只问:“伤到哪里了?怎么搞成这样?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怎么说?是谁把你搞成这样?要找他们赔钱!你这算不算工伤?可不可以申请工伤鉴定?……” 苏洛只能打断他:“爸爸,你别担心,我这没事儿,治病的钱会报销的!” “会报?还会有补助和赔偿吧?” “那些以后再说。” “哦,那就好。我本想拿点钱来给你看病,但最近…… “不用的,爸,我有钱!” “那好,那好,有单位还是好,你好像是事业编制吧?” “不是,聘用的。” “长期聘用吧?” “嗯……”苏洛不想告诉他自己辞职。 “最好想办法转成事业编或公务员编,比较稳定,聘用靠不住。我现在做事的地方,连合同都不跟我签,前段时间,主管还跟我说,老板嫌我年纪大了,说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晚上守个大门,我这个年纪算什么大?” 苏洛警惕:“哪个老板说你年纪大?” “我也不知道,是那个最大的老板吧。工资这么低,又熬夜,别人不一定受得了我这个苦呢!” “不让做就别做了,你不是还有退休金吗?” “那点退休金怎么够用啊!打点小麻将的钱都没有。唉……”父亲长叹一口气:“想当年,我承包那家公司,做得还是很好的,如果不是你妈妈到单位上闹,我一直做下去,搞不好现在也是个大老板了……” 苏洛闭上眼,她听过无数次的话又开始循环播放。 突然,门被大力踢开,传来母亲高亢刺耳的声音出现:“你这个没良心的,还说我不该去你单位闹?你背着我搞女人,养小三,赚的钱全都给了那个狐狸精,你还说我不该去反映情况?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清除出去,永远不得翻身!” 苏洛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冲到父亲面前,指着他鼻子骂。 父亲做无力的辩解:“哪有这回事?你有什么证据?你都是诬陷!……” 母亲益发狂燥:“没证据,我抓到你和别人,衣服都没穿,躺在一起,你还要什么证据?……” 苏洛见两人又开始口无遮拦地相互纠缠,急得很,示意父亲快走。 父亲赶紧起身离开,母亲想抓住他,被他甩开。 二十几年前的恩怨,到今天都没有算清,永远也别想算清。 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哭泣和咒骂,苏洛无法,只能由她发泄。 过了一会儿,苏杰揽着个女人走进来,不是美慧。 苏杰见母亲在哭,很警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添油加醋地把刚才与父亲的争执描述了一遍。 苏洛在旁边,无力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小杰,没那么严重。” 但苏杰,自小被母亲训练,将父亲视为剥夺自己童年幸福的宿敌,听到母亲的哭诉,七窍生烟,将那女人一甩,转身追了出去。 苏洛想喊,气息细微,几乎听不见。她让母亲去拦,母亲依旧哭哭啼啼,根本不起身。她想找手机给父亲报信,半天也没摸到手机放在哪里。 正急得冒汗的时候,居然,她看见美慧提着水果站在门口。 苏洛吓一跳:“美慧,你怎么来了?” 此时,美慧眼睛根本没看见苏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新来的女人。 苏洛暗想:完蛋了。 果然,美慧不言不语,直冲到那女人面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咱来看咱姐,不行吗?”那女人一口东北腔,气势很盛。 “我警告过你,不要动我的男人!” “现在算不上是你的男人了吧?” 美慧不由分说,立马一耳光扇过去,那女人没能躲开,脸上现出三个手指印。女人不怯场,回手还了个耳光。美慧尖叫着抓住她头发,两人扭打起来,母亲冲上去拉架,三个女人扭作一团。 此时,医生和护士没了踪影,苏洛想找呼叫铃,上上下下寻了个遍,也不知在哪。 正急得手足无策时,手机铃声突然在被窝的褶皱里传出,苏洛终于找到了手机。 肖见诚来电,接通后,苏洛还没开口,肖见诚就在那一端很生气地说:“你弟弟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闹事,还来打我的员工?太不像话了,我要报警把他抓起来!” “我爸没事吧?”苏洛赶紧问。 “刚才打成一团,有事没事,我也没来得及看,我只是通知你,我要报警了。” “我爸到底有没有事?”苏洛一边问,一边看着面前扭打着的三个女人。 “不清楚,好像受了点伤。” “严重吗?” “还好吧,年纪这么大,也不知道经不经得住。” 此时,母亲在两个年轻女人中,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苏洛大喊:“妈!” 肖见诚在那一边奇怪:“你喊我“妈”干什么?” 母亲站起来,大声呼喝咒骂,又投入到战斗中。 苏洛拿着手机,看着眼前,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她眼里涌出泪,也不管肖见诚说什么,自顾自地交待起来:“不是,我没喊你,我喊我妈,我没办法扶她,我弟脚踩两只船,两个女人在我病房里打架,我妈劝架,被摔在地上了……你是肖总,我爸的老板,如果没什么大事,麻烦你辞退他,他太老了,不能看门了,留着是个累赘……还有我弟,你报警吧,他一直混黑社会,早晚会被抓去坐牢,早抓早好……肖见诚,你把我送到的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见不到医生和护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吵我?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管他们的事,我也不想管你的事,你别来害我了,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她说完这段话,已是精疲力竭。 此时,护士终于走进来,苏洛不管了,扔下手机,拿被子蒙住头,悲伤地哭了起来。 太多的事情值得哭,身上的伤,心里的爱情,这么多年来争吵不休的家庭,寻不到出路的工作,苏洛一并哭着,哭了很久,哭得都快睡着了,突然手机短信清脆地响了两声。 苏洛掀开被子,找手机。 天彻底黑了,病房里亮了一盏灯,空荡荡的,只有肖见诚,坐在她旁边,拿着她的手机。 苏洛急,要他还手机来,他却大声地念着:“苏洛,你好,刚收到你的短信,很担心你,如果可以,我会尽快回来看你,希望你好好治疗,好好照顾自己。” 苏洛窘迫,脸红了。 肖见诚看看她,依旧举着那手机,忽然问:“这个杨锐,是你什么人?” “同事。” “那天晚上那个人?” “是。” “牵你手的那个人?” “晚上太黑,看不清路。” “哦……”肖见诚仿佛明白了什么,转头问道:“哭完了?” 苏洛不答,拿被角擦脸上的泪 肖见诚把手机扔给她,毫不留情地说:“确实该哭,我要是你,干脆直接去死。” 苏洛看着他,他也看着苏洛。 苏洛不觉得这话刺耳,倒像是,另一种了解。 苏洛对他说:“我饿了。” 护士将病床稍稍摇起些,在苏洛面前支了个小桌子,将半流食的特护餐放在小桌上,准备喂苏洛。 苏洛坚决拒绝了,他自己用勺子,一点点往嘴里送。有时动作大一点,扯得伤口疼,忍一忍,接着吃。 肖见诚依旧坐在老地方,看着她,没说什么。 苏洛不好意思一个人吃,客气道:“一起吃点儿吧。味道还不错。” 肖见诚没答。 苏洛讨个没趣,继续独自奋斗。 突然,电话又响起短信音,苏洛赶紧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一条快乐的垃圾短信,兴奋地告诉所有人,某地楼盘开盘大酬宾。 苏洛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肖见诚突然说:“你骗了我。” “我骗你?”苏洛没明白。 “你说你没有男朋友。” “我没有。” “杨锐是你什么人?” “同事。” “只是同事?” “嗯。” “只是同事?” “信不信随你。” “那你喜欢他?” “没有。” “你一定喜欢他!喜欢就喜欢,还不敢承认?”肖见诚盯着她,问话斩钉截铁。 苏洛乱了阵脚,冲口而出:“谁说我不敢承认!” 败象已现,肖见诚继续追击:“那就是他不喜欢你?” “他……他……” “他怎么样?” “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为什么不想考虑?他结婚了?” “没有。” “有女朋友了?” “没有……以前有过。” “旧情难忘?”肖见诚倾身向前,步步紧逼。 苏洛手里还举着勺子,楞楞地看着肖见诚:“……应该……不是。” 肖见诚完全明了,双手一拍,身子退回到座位里,冷静地总结:“那就是对你没兴趣!” 苏洛心里明白,这是正确答案。她低下头,看着那碗糊糊,完全没了胃口。 “不要在对你没兴趣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肖见诚继续说:“应该考虑那些对你有兴趣的人。” 苏洛抬头看着他:“也没有谁对我有兴趣。” “我对你很有兴趣啊!” “你只是无聊。” “谁说我无聊,妹妹,我很忙的!我并不是经常有时间坐在一个地方,看女人吃这种屎一样的东西!” “喂!”苏洛被他这样一说,火气上来了,拿着碗准备扣到他身上去,可惜手没劲,举不起那个碗。 肖见诚得意起来:“哈哈哈,苏洛,我算是看透你了!平时见你一副老江湖的派头,喝酒、赌钱、打架,都算你的。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纯情少女,搞单相思。” “谁说我是单相思?这事情还没定论呢!”苏洛嘴硬。 肖见诚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把那碗糊糊扔到旁边的桌上:“什么时候会有定论?” “说不好。”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只要他没有跟别人好,我就有机会。” “也许他是同性恋。”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见他和女人在一起过?” “我……我反正知道不是。” “不如……”肖见诚突然拿起苏洛的手机,翻了翻,拨通,按响免提,面向苏洛,那上面是杨锐的名字:“问问他,马上就有定论。” 苏洛急,伸手去抢,动作太大,肋下痛得如针刺一般,不由得大声j□j。 幸好,手机里传出提示音,无法接通。 护士走进来探视,肖见诚回头,示意她退下。 苏洛依旧疼痛难忍,皱着眉,闭着眼,微微蜷起身体。 肖见诚收起笑容,坐在床边,将手机扔在床头柜上。 他俯下身,一手捧起苏洛的脸,一手压住她的肩,几乎完全罩在她身上。 苏洛不知他要做什么,心生恐惧,问道:“你要干……” 他没等她说完,已经用嘴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苏洛想挣扎,但心有余力不足,她的手勉强能够抓住他的衣袖,用尽力气地拉他,扯他,也完全无济于事。 幸好,他并没有更多的举动,他只是用嘴唇贴在她唇边,仿佛只是在感受她的体温。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松开手,从床边站起,转身离开了病房。 苏洛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心里充满悔恨,怎么可以这样,一而再地被这个男人欺辱。 她费力够到床头柜上的那个电话,拨通肖见诚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看来怕被骂。 她不管,一遍一遍拨。 电话终于通了。 苏洛正准备批头盖脸骂过去,话筒里却传来温柔的女声:“喂……苏洛吗?”居然是沈莹。 苏洛木着嗓子:“请找肖见诚。” “见诚啊,他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要转告吗?” “你让他接电话!” “哎呀,这里好多交警,不太方便呢,要不,待会儿回你电话?” “你让他接!”苏洛不吃她这一套。 “这个……真接不了……他开车呢……”忽然话筒里传来肖见诚的声音:“干嘛?” “肖见诚,你不要太过份!” “好,没问题。”肖见诚语速正常,而且愉快。 “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惹我,我会让你下不来台!”苏洛恶狠狠地说。 “可以可以,好商量。” “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行,下次见面再谈!” 苏洛快疯了:“没有下次,永远没有下次!你这个流氓!” 电话那头,听到肖见诚笑起来,他欢快地说:“再见,苏洛!”然后,挂断了电话。 二十六 如果一个人病了,行动不便,但她需要帮助,需要远离一个莫明其妙的人,她该怎么办? 家人靠不住,刚打过一架,还不知现在是否恢复正常。 单位靠不住,早说过辞职,而且那个秘书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朋友靠不住,同学同事都还在,但在夜里各有怀抱,哪好意思唤过来扶贫帮困。 爱的人更加……靠不住。 苏洛瞪着天花板,一个人一个人地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败。 护士进来,端着碗看看,笑着问:“吃饱了?” 苏洛冒出一句:“你们这儿转院怎么办手续?” 护士很奇怪:“为什么要转?这里条件这么好?领导待遇啊!” “不方便。” “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肖总特别关照,这也是你的福气,你就领了情吧。” 护士临走时,特意看了苏洛一眼,脸上流露出一丝轻视,旁人察觉不到,苏洛却从小已经熟悉。这表情,告诉你,得了好处就赶紧闭嘴! 记得小时候阑尾炎发作,半夜急诊,跑了几个医院都说没有床位,她疼得在急诊室走道的地上打滚,母亲急躁起来,用脚踢她,大叫:起来起来,死回家去。终于令护士看不下去,给她在厕所旁支了个床。 是啊,比起那时候,现在简直是天堂一般。被人亲亲又怎么样呢?尺度再大一点,也许她还可以得到更多。 如果生活逼得太紧,你千万不要硬来。父亲有时喝多了,也会说些有哲理的话。苏洛拨通他的电话。 “爸,你还好吧?” “还好。” “小杰……” “别说了,我前世欠他的。” “你别伤心,他不懂事。” “刚才派出所给我做完笔录,让我先走,他好像还关在里面,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理?我跟警察说,是自家的事。警察也没理我。” “关一关也好。” “我怕他更恨我。” “再恨,也是你儿子,没事的。” “你还好吧?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你也早点休息。” “我要去上晚班。” “怎么还去?” “当然去,趁着能做事,存点钱,不然老了不能动了,怎么办?” “我会养你。” “你一个女孩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 “我不嫁!” “嫁是肯定要嫁的,小洛啊,千万睁开眼睛找男人啊。” 苏洛整夜都似睡非睡,总觉得有个人坐在床边,仿佛随时要压上来。 她睁开眼,窗外漆黑一片。 身上还是疼,头脑也极其疲倦,她回想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简直不堪回首。怎么会把工作丢了呢?怎么就会摔成这副样子呢?怎么就会搞得一家人打成一团呢? 苏洛其实是个简单的人,凡事凭着性子往前走,没有长远打算,更没有防备之心,难得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她扪心自省,得出结论,如果想要过回原来的简单生活,首先要保持简单的人际关系,以往对付肖见诚这种江湖老手,没有经验,总是过于迁就,态度暧昧,首当其冲,必须要和他把事情谈开来,才能解决自己一系列的人生问题。 对,谈开来,义正词严地充满理智地谈开来,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让他不要拿自己做个游戏人生的道具,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她一旦这样决定后,她恨不得在凌晨四点就给肖见诚打电话,要说的话,腹稿打了无数遍,好不容易熬到早上,时针跳到八点,她拨通肖见诚的电话。 电话很久才接通,那边那个人声音烦躁:“怎么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我忙得很。” “只要十分钟。” “电话里说。” “不行,面谈。” “苏洛,你凭什么让我来我就得来?” “凭你喜欢我。”苏洛咬着牙说。这是谈开来的一部分,与其让他挂在嘴边,不如自己得个主动。 那边停顿了一秒:“……你真以为我喜欢你?” “是。”苏洛厚着脸皮坚持着。 那边在笑:“我下午过来。” “不,现在。” “交换条件?” “你想要什么?” “你既然说我喜欢你,那你当然知道我想要什么。” “如果你有本事,就拿去。” “好,我马上过来。” 漫长的半个小时,苏洛盯着门口,严阵以待。 终于,肖见诚出现了。 今日他西装革履,深灰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完全没有平时随性懒散的样子。看来说忙,并不完全是托辞。 但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是一样,他走到床尾,站定:“你知道你刚才给我打电话时,我身边有多少人吗?” 这句话,把苏洛问倒了,她马上窘迫起来:“很多人吗?” “在谈一单大生意,大概有三、四十个人吧。” “那你……你没有走远点?” “电话响时,我正在合同上签字,我以为你是为了祝贺我。” 苏洛瞪大眼睛,她回想起刚才的对话,脸立马涨得通红。 肖见诚忍着笑:“本来还要谈一些细节,但是大家都很体谅我,所以,我就来了。”他双手一摊:“好了,十分钟,你准备……给我什么?” 本来想好的对白完全不记得了,苏洛看着他,想像签约现场的影像,大脑一片空白。 肖见诚做势解西服的扣子:“要不我把门反锁了?” 苏洛惊醒过来,赶紧说:“不要,我是……我是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苏洛尽量镇定下来:“我昨天想了很久,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有误会。” “什么误会?” “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你可能以为我是故意针对你,或者以为我们故意要骗你外公,拿走你们家的古董。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真的是误会。我们只是想做善事,没有别的意思。” “你想一晚上,就想了这个事?” “还有后来,后来那次我踢你,还有在山上,我骂你那一次……” “你骂我可不止一次。”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出身不好,没教养,喜欢骂人,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今天一并向你道歉。” “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我们俩能和平相处,成为朋友。”苏洛认真地结束了谈话。 肖见诚用手松了松领带,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掏出一根烟点燃。 “苏洛,你一大早把一个你认为喜欢你的人召唤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嗯……” 肖见诚没说话,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烟雾瞬间弥漫,然后逐渐散开。烟雾后,他的表情,竟然严厉起来。 “你当我是傻子?!”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手下的员工,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出,毕恭毕敬跟我汇报工作?哪有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喊我过来跟我打这些没用的官腔!” “我是认真的……” “认真?你这叫认真?你这是神经搭错了线!你是不是看着我平时对你嘻嘻哈哈,被你骂两句也没翻脸,你就以为可以骑到我头上来了吗?你说,你把我从那么远喊来,到底为了什么?” “我就是想……跟你和平相处。” “和平相处?怎么和平?怎么相处?” “就是……你也别找我,我也不找你,互相之间,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 “苏洛,你别搞错了,哪次不愉快不是你自找的?是你总是找我要这个要那个,给我机会,给我暗示,才让我占了点便宜。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你魅力大,让我为你神魂颠倒吧?”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苏洛被他说急了。 “那你今天打电话把我骗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肖见诚声调也高起来。 “没想干什么,就想跟你和解,就想让你不再吵我,不再随便亲我,把捐学校的钱给基金会,把那个拖拉机赔了,把我们俩之间这些莫明其妙的事情都解决了,这样,我治好病,把药费还给你,我们俩就没什么可以扯的了。你该享你的荣华富贵,你去享,我回我的山里去支教!就这样!就这样!”苏洛一股脑地把心里那些话全部说了出来,说完,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肖见诚“腾”地站起来,瞪着苏洛,反问道:“就这样?” “对,就这样。” “那你说的,我喜欢你那件事,怎么算?” “我知道你是瞎说,我不会当真的。” “你不当真?” “嗯。” 肖见诚突然转过身,大力地把椅子扔到地上。 护士闻声冲进来。 肖见诚大喝:“出去!” 护士赶紧躲出去。 肖见诚转头看着苏洛,那从未见过的凶狠的表情,让苏洛不由地感到害怕。 只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可我,当了真!你说怎么办?” 苏洛答不出。 肖见诚将手上的烟狠吸两口,然后甩在地上:“我看上的女人,我一定要!苏洛,你不幸碰到我,趁早断了和平相处的念头。我们之间的账,一笔笔,慢慢算!” 二十七 有的人恐惧时会逃跑,有的人恐惧时会哭泣,有的人恐惧时会失去意识任人摆布,还有的人,越恐惧,则越强硬。苏洛就是最后一种人。 她看到肖见诚暴怒的样子,心里怕到发抖,但是,她的眼睛却毫不示弱地直视着他。 他也一样,站在床边,低头瞪着她。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仿佛连眨一下眼睛都是认输。如果眼神是电流,此刻只怕是早已火花四溅。 忽然,门外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护士你好,请问苏洛是在哪个病房?……哦,谢谢!” 然后,高跟鞋的声音次第传来。 苏洛转眼一看,沈莹出现在门口。 “苏洛你好……见诚,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肖见诚显然不愿意用这种方式结束战斗,但他也无法,只得回头,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盯稍还是捉奸?” 沈莹完全不介意,笑得很甜美:“你就是喜欢乱讲话,我是约了个老中医过来,给苏洛看看病。” “人呢?” “马上就到。”她说着,仿佛发现了异常:“你们在谈事吗?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没什么事,已经说完了。”肖见诚丢下这句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沈莹喊住他:“见诚,上次我们订的墙纸到货了,你还需不需要再去看一下?” “不用了。”肖见诚头都没回,把手一扬。 沈莹对着他的背影,高声说:“如果贴出来不好看,可别怪我啊!” 没有回答,他已走远。 沈莹也不生气,回头扶起地上的椅子,坐下来。 苏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力量可以让她如此容忍?难道是爱情的力量? 沈莹认真调整坐姿,坐端正后,微笑着对苏洛说:“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谢谢!”苏洛赶紧回答。 “那就好,这里比医院强,安静,没有杂人,可以好好休息。” “嗯……” “看你的精神,比在湘西好多了。见诚一直在这里吗?” 这问题是陷阱,苏洛赶紧答:“当然没有!他……总是呆一下就走了。” “哦……他确实也挺忙的。但是,我知道他对你摔伤这个事比较内疚,所以,我也想代表他,多来关心关心你。” “不用不用,我这个人从小摔到大,很快就会好,不必关心!” 沈莹掩嘴笑:“苏洛,你这个人说话倒是蛮有趣的。” “不是有趣,我是真心的。” “真的不用关心?” “不用。那个老中医,也不必来了,中药太苦,我也吃不惯。”苏洛诚恳地说。 沈莹摆摆手:“你放心,没有什么老中医。” 苏洛楞了:“没有?那你刚才说……” “我那是说给见诚听的,不然我怎么有理由一大早跑来这里啊?” “说给他听?”苏洛一头雾水。 “是。”沈莹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实话告诉你,我是听到有人说他一早过来见你,所以我才追来的。” 原来如此。 “其实,你们吵嘴,我也听了个大概。见诚这个人,就这样,性情古怪,很容易心血来潮,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喜欢起来像真的,但是转眼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说实话,我不应该出现,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大家比较好相处,但是,你不同啊,我还是有一份特别的情谊在,所以想和你说点实话。” “我和你,特别的情谊?” “是,首先,我们都为心光基金会工作过,你做过的事,当年我都做过,你的辛苦我也能体会。其次,杨锐……” 听到这名字,苏洛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沈莹也垂下眼,踌躇一会儿。 “……杨锐和我,想必你是听说过的。他是个好人,我们俩也曾经有过很快乐的回忆,但是我确实没办法跟他长期呆在乡下,去忍受那种生活。我心里一直很希望他能遇上志同道合的人,刚刚我听你说,你想病好后回乡下支教,我真的为你高兴,也为他高兴。如果你能够陪在他身边,支持他,帮助他,那就太好了。” 苏洛坚定地点点头:“我伤好了,就会回去。” 沈莹露出欣慰的笑容:“嗯,太好了!其实,杨锐和肖见诚完全不同,他特别内向,不善于表达,心事很少流露出来,所以,即使他对你态度冷淡,也不代表他对你完全没有感情。” “也许他……还没有……”苏洛清晰地记得,那天在医院,杨锐见到沈莹时瞬间僵化的表情。 沈莹冰雪聪明,马上打断她的话:“不可能!我离开基金会好多年了,而且当时我们也是充分讨论后才决定分手。”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基金会?” “我干不好。” “干不好?” “坦率地说,我不喜欢这个行业,我不喜欢一天到晚去关注别人的痛苦,解决别人的难题。我要过舒适体面的人生,我希望生活更美好,更快乐,更轻松。” “可是……你和肖见诚在一起,会快乐轻松吗?”苏洛没想到会和沈莹推心置腹,她索性把心里的疑问都说出来了。 沈莹昂起头,宣示般说道:“苏洛,除了我,没人能够了解他,包容他。这些年,来来去去多少女人,他最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我一直认为,你不是那些贪图钱财的女人,所以,你应该离他远远的,没必要跟他玩这些游戏。” 沈莹停顿了一下,她将椅子拉得离病床更近,将身子俯向苏洛,温柔地低缓地说道:“你应该到杨锐身边去,杨锐,他才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金子般的心,一点也没错啊!苏洛听得心驰神往。她用力地点头,对沈莹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你……能帮我转院吗?” 沈莹仿佛有些吃惊:“转院?为什么?这里条件这么好?” “我想转院。”苏洛坚定地说。 “那……见诚该生气了,他特意安排的……”沈莹还有些犹疑。 苏洛打断她:“管他呢!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听得此言,沈莹也开心起来。 二十八 她想要的,是她想逃离的。她爱的,是她曾经舍弃的。 由此看,她们俩,是战略伙伴关系吧? 沈莹走出去向医生了解情况。苏洛怀着期待目送她。 不一会儿,沈莹回来了。 “怎么样?”苏洛迫不已待地问。 “恐怕有点困难。”沈莹答。 “困难?” “我刚才侧面打听了一下,见诚已经交待过,没有他同意,不能出院或转院?” 苏洛听到这个,炸了:“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沈莹向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点,我没说你要走。” “那怎么办?” “你别急,我再想想办法。” “可是……”苏洛担心肖见诚杀个回马枪,但这话又说不出口。 沈莹冰雪聪明,知道她想什么:“他再来,你不理他就是了。吵也不必吵,那个人不服输,越吵越起劲,不理他,他倒是觉得没意思了。然后,我再想办法让你转出去。” 看来这是个长期抗战的活儿,苏洛有些失望了。 “记住,别招惹他。”沈莹临走又强调了这句话。 苏洛知道沈莹心机重,这话里有警告和劝诫。她并没有生气,相反,她觉得这话有道理。但她翻来覆去,想得更多的是,杨锐爱上沈莹的哪一点呢?而且沈莹身上不管哪一点,在苏洛身上都寻不到痕迹,从这个视角出发,苏洛被杨锐爱上的机会,看来微乎其微。 有了沈莹的点拨,苏洛作好了准备,迎战肖见诚。 她给自己定下的战术是:一定要冷静、克制、不理睬。 但是,奇怪的是,那个人连续几天都没有出现,音讯全无。 酒后驾车出车祸了?行贿受贿被抓了?j□j吸毒被劳教了?或者……刑事案件被害了?苏洛躺在床上,想出了无数恶毒的可能性。 她一边接受道德与善良的自责,一边又难以克制地暗暗盼望着。 直到有一天深夜,她的电话响起来,这些恶毒的盼望才完全破灭。 肖见诚在电话那头,口齿不清:“苏洛,来陪我喝酒。” “陪你喝酒?” “这次我一定赢你!” “你没事?” “当然没事!苏洛,来,我们一对一,我不信赢不了你。” “我不喝。” “为什么不喝?不给我面子?” “你有什么面子?” “我有什么面子?!我面子大得很!你知道吗?我面子大得很!我警告你,别得罪我!” 苏洛本来还想反驳,突然记起自己的战术,马上转口:“我要睡了。再见!” “再什么见?……”肖见诚还在那边嚷着,苏洛这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马上,电话又响起来,这次,苏洛直接关机。 冷静、克制、不理睬。苏洛在心里重复。 没过两分钟,值班医生冲进来,举着手机:“苏洛,有电话找你!” 苏洛不接:“我要睡了。” 医生哪管,直接把手机放在她耳边。 “为什么挂我电话?” “我不想和你说话。”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喝多了。” “喝多了又怎么样,我还能喝,来,陪我喝。” “我要休息了。” “我还没休息,你怎么可以休息?” 苏洛把头往旁边避开,示意医生挂掉电话。 肖见诚在那边吼:“不能挂,不准挂。” 年轻的男医生有些窘,脸上露出明了的笑容。 苏洛无法,只能伸手接过电话。 “肖见诚,你什么意思?” “过来陪我喝酒。” “你疯了,我躺在床上,你让我过去陪你喝酒?” “那我过来,陪你喝酒行不?” “你别瞎吵,要吵找沈莹吵去!” “找她干嘛?” “我没时间和你扯这些。我对你就两个要求,第一,挂电话,第二,让我转院。” “要求太少,再多提一点。” “你什么意思?” “我让你多提一点要求,这两点暂时满足不了,也许别的要求有可能。” 苏洛气结,挂了电话,递还给医生。 电话马上又响起来,医生不知如何是好,苏洛说:“你要么关机,要么不接,反正我是不会再说一句话。” 医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将电话调成静音,转身出了病房。 苏洛长叹一口气,在床上躺久了,人变得像一滩酸软的烂泥,她多么盼望能尽快好起来,走出去,离开这鬼地方。 她试着拨杨锐的号码,提示音依旧是无法接通。那座遥远的大山,那个孤独的人,她非常地想念他。今晚,希望能再做那个梦,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如果走快些,超过去,就能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个人一定是杨锐。 想着想着,她昏沉沉睡去,果然,又来到那座山里,两边是杂草灌木,脚下是使不上劲的烂泥路,苏洛看见前面有个人,应该是杨锐,她想喊他,喊不出声,她拼命地走,想赶上他,却总差了两步…… 突然一声响,苏洛直接从山路上跌落,吓到睁开眼。 肖见诚站在门口,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身酒气。 苏洛心里恐惧,默念七字口诀:冷静、克制、不理睬,看着他关上门,走到床前。 “陪我喝酒?”他居然还是那句话。 苏洛不答。 “我没睡,你怎么可以睡?我没挂电话,你怎么可以挂电话?我没生气,你怎么可以生气?” 苏洛不答。 “说话!说——话——” 苏洛依旧不答。 他用手撑在床边,俯身看着他,可能是醉得厉害,他的手肘一直不由自主地弯曲,所以,他的脸,离苏洛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岌岌可危。 “苏洛,说话!你信不信,我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走开!”苏洛被他逼得开腔。 他笑了:“看来还是怕我?” “谁怕你!” “不怕吗?有本事你就当哑巴!” “肖见诚,你一天到晚这么耍赖,有意思吗?” “不耍赖,你会理我?” “我理不理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的生活里,就这么点好玩的事儿。” 苏洛气起来,激他:“这么喜欢我?那好啊,跟我结婚啊,那我就天天陪你玩。” 他笑,看来醉得并不厉害:“激我?可以啊!结就结,跟谁结都一样。明天接你去登记,敢不敢?” “你敢,我有什么不敢?”苏洛嘴硬。 肖见诚突然做势掀被子:“那好,今晚先试婚!” 苏洛猝不及防,下意识起身防备,伤口剧痛,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一叫,倒是让肖见诚吓一跳,他赶紧直起身子。 “没事吧?”他问。 破裂的骨头在体内交织出尖锐的疼痛,苏洛皱着眉,忍受着。 这时,枕边,苏洛的电话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着杨锐的名字。 苏洛赶紧将电话拿过来,接通,放在耳边。 肖见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杨锐在电话里问:“苏洛,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打我电话有事吗?” “没什么事。” “哦,我过几天会回城里来,到时来看你。” “好。” “……你怎么了,没事吧?”杨锐听出一些端倪,追问道。 苏洛忽然下定了决心,她紧紧抓着手机,迎着肖见诚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对电话那头的杨锐说:“我没事,杨锐,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除了你,别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永远都不会!” 二十九 清晨,小秦披头散发,一脸焦急地冲进病房。 “苏洛,你还好吧?” 护士正在给苏洛重新扎针,苏洛转头答:“我没事。” 护士严肃地说:“别动别动,你血管细,很难扎中,平时一定要注意,这只手不要乱动,不然下次只能扎在脚上了。” 苏洛赶紧噤声,小秦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好不容易等到护士离开,小秦这才开问:“你昨晚怎么啦?” “昨晚……怎么怎么啦?”苏洛不知道她问什么,不敢贸然答。 “我怎么知道?今天早上不到六点,杨锐打电话给我,说你昨晚给他打电话,讲到一半,突然没声音,然后怎么也打不通,让我今天无论如何要过来确认一下你的情况。”小秦拖张凳子过来,一屁股坐下去,用手猛拍胸口:“哎哟,我也打不通你电话,吓死了,以为你真的牺牲了。” 苏洛看她的样子,有些好笑。朋友的担心让人感到亲切。 小秦责怪地看着她:“你还笑?到底怎么回事,手机怎么了?” 苏洛转头看看床头柜,一个玻璃杯,半杯水,里面泡着她的手机。 小秦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叫起来:“你有病啊,怎么把手机扔在水里?” 苏洛该怎么回答呢? 昨晚,她的话还没说完,肖见诚铁青着脸,从她手中抽出手机,扔进了玻璃杯里。 手机沉进水中的一刹那,依稀还传出杨锐的声音。 苏洛下意识伸手去救,肖见诚紧紧捉住她的手,那么用力,手背上的针头在皮肤下刺穿血管,带来刺痛。 “放手!”苏洛忍痛叫道。 “等一下。”肖见诚冷冷地说:“手机进水有个过程。” 苏洛使力想把手抽出来,但哪是他的对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松手,苏洛感觉自己手背上的血液从血管破损处涌出。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 肖见诚盯着那部手机:“那个杨锐,今晚会怎么想?他会以为你死了,还是以为你在发疯?他会赶来找你吗?如果他在明天早上赶到了医院,那他算是对你有意思。对了,我忘了他是穷小子,没车,那就放宽到明天下午吧。” 说到这,肖见诚回头看着苏洛,突然嘴角扯出轻蔑的微笑:“别以为你对别人表白,我就会很伤心。我只是……扫兴!你懂吗?扫兴!本来我还想着大家都开心点,好好玩一玩,是你太不识抬举了。” 他抬手指着门口:“苏洛,今晚我从这儿走出去,你对我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将来,别再厚着脸皮来找我。” 小秦不可置信地听着苏洛复述整个过程。 “然后呢?他说让你别厚着脸皮找他,你怎么答?” “我没答。” “他就走了?” “走了。” 小秦赶紧从包里摸出手机,递给苏洛。 苏洛很奇怪:“干嘛?” “你疯了!苏洛,你走了狗屎运,把一个黄金王老五迷成这样,你居然不懂得趁热打铁,跟他弄假成真,还在这里发神经,把别人一脚踢开。你以为你真有多美多有魅力!赶紧赶紧,给他打电话,说昨晚……就说你是药物反应,讲的是胡话。” 小秦边说,边把电话把她手上塞。 苏洛不接:“你以为肖见诚真的喜欢我?他说的话,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当过真?我原来得罪过他,他说那些话,绝对只是想引诱我,玩弄我,到时把我一脚踢开,这样就可以很爽很开心。” 小秦摇摇头:“苏洛,别的我不知道,这一次在湘西,他开那么远的车去找你,后来你摔伤,他想办法救你,那样子,我都亲眼看到,你说他对你完全没动真情,我可不信。” “他那是怕我死了,良心受责备!小秦,你没见过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全是年轻女孩,陪着他们这些公子哥玩,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要给我一个月多少多少钱,包养我。” “真的啊?”小秦突然来了兴趣:“一个月多少钱?” “什么五万啊,有房有车之类的!” 小秦露出向往的表情:“妈的,五万,够我一年的工资!而且还是肖少爷那样的帅哥!怎么没人给我开这个价,哪怕是秃顶老男人也行,老娘我离婚都愿意!” 苏洛看她那样子,赶紧打断她的遐思:“行了!你别发神经了!我这也是没办法,自从遇到他就没顺过,乱七八糟出好多事,而且那个人不讲理,我只能这样,一了百了,以后估计他再也不会来烦我了。” “那倒也是,一个大男人,大半夜跑来看你,你当着他的面跟别人表白,他只要是个人,都不会再来找你了。”小秦沉重地点点头:“但是,苏洛,你确定你不会厚着脸皮再去求他?” “当然,我才不会呢,见到他,哪怕还有十丈远,我都要赶紧绕道!”苏洛赌咒发誓。 小秦看着她那副样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话不要说得太满,这两天没来看你,是因为我在顶着你那摊事,肖少爷答应兜底,由他一个人认捐上次拍卖会所有拍卖款,另外还加一些,一起凑个500万,在湘西建学校和留守儿童校舍。昨天我和他们公司的律师刚谈好细节,说好今天送收据,然后转款。另外,杨锐昨天也陪着县教育局,在和施工方谈合同,那个学校决定不拆了,重新翻修。哦,还有,那个摔坏的烂拖拉机,也说是一并出钱,让车主去买个新车,车主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是先买还是先领钱,我回答他先买,再把发票拿来报账,搞不好他今天已经把车买回家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报不报得了他的账……” 苏洛听傻了,她哪知道,当她躺在床上数着窗前树叶时,发生了这么多事。 小秦沉重地叹道:“妹妹,你要树贞洁牌坊,好歹跟我商量一下,等我们把这笔钱骗到手,你再高风亮节啊!” “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苏洛虚弱地反驳:“而且,我是我,基金会是基金会,完全两码事,他既然跟你们都谈好了……” “那你错了,他可是提出来前提条件是要让你负责这个项目,喻秘胸脯拍得呯呯响,说你一定会回去,而且还要给你升职。” “他……我就算不回去,他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还是应该承担嘛!” 小秦撇撇嘴:“我看……困难。就像他说的,关键是,你让他扫——兴——了。这些有钱人,要的不是个兴致吗?” 话说到这儿,小秦的手机响,她接通,那边说了几句什么。小秦答:“好的,我马上回办公室,向领导报告后,再和你们沟通。” 挂掉电话,她摆出先知的派头:“你看,说准了吧。刚才律师打电话来说,最近公司资金紧张,捐款的事摆一摆——肖少爷没兴致了。” 苏洛急了:“你怎么没和他们签个协议?” “现在这个社会,协议有屁用,人情才有用!”小秦站起来,轻轻拍拍苏洛的肩:“好了,你也别急了,这事也不怪你!凡事讲缘份,你和肖见诚没缘份,我们和这笔钱没缘份,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吧。我得走了,喻秘估计现在已经炸了。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小秦急匆匆走了,病房安静下来,苏洛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觉得四周极空旷。 药水通过静脉渗入她的身体,从指尖,到心脏,都感到寒冷。 她做错了吗?她不过是单纯地想捍卫自己的感情,摆脱混乱的局面,但她扫了某人的兴致,而那兴致,后面居然还连带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肖见诚临走时,那冷酷的表情,又浮现在她面前。 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苏洛没有告诉小秦,他说:“苏洛,早晚,你会死在我手里。” 三十 下午,医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单子,表情有些尴尬。 “这个……你必须要交钱了,入院交的两万元已经用完了。” “两万?交了两万?”苏洛难以置信:“就用完了?” “……是的。让家属再交钱吧,起码要交一万。” “我可以转院吗?”苏洛试探着问。 医生更窘:“上次……我本来是说不行的,但是今天……我想……还是可以的。” 苏洛长舒一口气,看来也有好消息。 医生继续说:“其实你的病情,回家也是可以的。” “是吗?”苏洛简直不敢相信:“我快好了?” “你没有其他大问题,只是骨折,回家静养就可以了。” “为什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以前……”医生把口边的话咽回去:“反正,病情也是不断变化的嘛。” 苏洛见他如此,也知答案,痛快地说:“我会跟家里人说,争取尽早办出院手续的。” 医生转身出病房,正与一人撞上,那人问:“请问,苏洛住哪个病房?” 苏洛没见到人,那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杨锐来了。 某人说:宽限到下午,如果杨锐来了,就说明他对你有意思。——苏洛此时只恨不能让那人亲眼看见这一幕,杨锐果然赶来,他走进病房,依旧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裤脚星星点点沾着泥,外套皱皱的,头发有些零乱,面带倦容,但他的目光急切地寻找着苏洛,当他看见苏洛躺在床上,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时,焦急的表情在刹那间放松了下来。 伤病算什么?手机算什么?捐款算什么?苏洛从没有如此欣慰。 “苏洛,你没事吧?”他走到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 “那就好!”他将登山包轻轻地卸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十个鸡蛋。“这是满老师托我带给你的土鸡蛋。” 苏洛轻声说:“谢谢!”她看着他,甜蜜的笑容漫出来,挡也挡不住。 杨锐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找凳子坐下来,突然看见泡在水里的那个手机。 “这是怎么搞的?”他问。 “没事。”苏洛不答。 “昨晚突然手机打不通,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 “发生什么事?” “真的没事。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可以回家休息了,不用住院了。” “是吗?” “是,医生刚告诉我的。” “那说明你的伤不是特别严重?” “是的。” “那太好了。”杨锐由衷地说。 “借我电话用一下,我要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接我出院。”苏洛伸出手,杨锐赶紧把电话递给她。一部磨损严重的诺基亚,依旧带着他的温度,令苏洛感到温暖。 电话通了许久,终于有人接了,妈妈在那边,大嗓门地说:“喂,谁啊?” “妈,是我啊!” “小洛啊,我正要找你,你电话打不通,这可怎么办啊?”妈妈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妈?” “我昨天接到派出所通知,过来接你弟,但现在派出所又说不能接,说是上次他和你爸打架时,把什么监视设备打坏了,要赔钱,不然就要判刑!” “什么……判刑?要赔多少?” “要赔15万。” “15万?哪里要那么多钱?” “是啊,我现在去哪里筹这么多钱?那个死老头,小杰不如干脆把他打死算了!” “爸呢?” “他找派出所求情,别人说不关他的事,是公司的事。他现在去求老板去了……哎呀,所长出来了,我去找他去了!” 电话挂了。 苏洛也傻了。 杨锐赶紧问:“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赔15万。” “我弟前几天找我爸麻烦,在我爸当保安的地方打了他,现在公司说是打坏了他们的设备,要赔15万,不然就要坐牢。” “这么严重?” “他是故意的。”苏洛下意识地说。 “谁是故意的?”杨锐追问。 苏洛怎么答呢?多荒谬的答案,一个无聊至极的男人,只是因为她扫了他的兴,只是因为她没有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如今四处设下禁区。这样的答案,说出来都是笑话,苏洛只是暗自下了决心,即使真如他所说,死在他手里,也不会再求他半个字。 所以,她没有回答杨锐的问题,笑笑说:“没关系,我妈去想办法了,让小杰受点教训也好。” “15万,拿得出来吗?” “应该有吧,我妈打麻将总是赢的。”苏洛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杨锐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递过来:“我这几年工资也没怎么用,还有几万块钱,你先……” 苏洛赶紧推开他:“不用,真的不用,哪里需要用你的钱,你把我们家想得太穷了。” 话是这么说,她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扯着,马上要哭出来。 杨锐看她如此,心里自然已了解大半,两人僵持着。 忽然,门外有人走进来。 “苏洛。”沈莹兴冲冲走进来:“我已经约好救护车转院,现在就可以办……” 杨锐背对着病房门,因此苏洛比他先看见沈莹,瞬间竟有无数恶毒的咒语不由自主在心中翻滚。 杨锐听见声音,有些惊讶,然后转头,见时沈莹,表情骤变,下意识地站起来。 沈莹此时也才看见杨锐,嘴里的话,说到一半,忘了续下去。 傻瓜都看得出,这两人,曾经深爱过。 三个人中,沈莹恢复得最快,她居然笑着和杨锐打招呼:“是你呀,好久不见。” 杨锐没答,点点头。 沈莹转过头继续跟苏洛说:“苏洛,告诉你,我约好救护车,可以转到人民医院去,床位也安排好了。” 苏洛说:“不用转院了,不如请你帮忙,送我回家吧。” “可以回家吗?那行,我找医生办出院手续去。” 沈莹干脆地说完,掉头出门。 杨锐沉默了片刻,回头拣起地上的登山包,背在背上。 “我还要去基金会办点事。”他回避苏洛的目光。 “哦,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吧。晚上再去看你。” “好。” 杨锐的背影,有些落寞。 爱情是场拉锯战,时进时退,原地踏步。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和自己作战。 三十一 沈莹办事十分利落,她迅速帮苏洛办好了出院手续,收拾好东西,找来两个护工将苏洛护送上救护车,送回家。 也不过离开短短十来天,这条巷子却已面目全非,沿街树起了一排蓝色的挡板,很多铺面关了门,凡是能写字的墙上,都写着大大的“征”。家里没人,院子里一片狼籍,看来早餐摊已不再营业。 沈莹麻利地安置好苏洛,站在床边问:“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吗?” “没事。太谢谢你了。” “不谢,对了,所有的发票在这儿,另外,医院那边还退给你200多块钱呢!” “不是说用完了,催我缴费吗?怎么还退?” “多收了你一天的特护费,被我发现了。”沈莹说。 苏洛看着那钞票,想了想,说:“你帮我还给肖总吧,这是他垫付的,其他的我过段时间再还他。” 沈莹笑笑,把钱放在苏洛被子上:“其实你不用还啦,他不在乎这点钱的。” 苏洛答:“他不在乎我在乎。” 沈莹保持着那个笑容,接一句:“别因为还钱,两个人又闹起来。” 这话里有话,带着警告的意味。苏洛当然知道,沈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尽快将她送出肖见诚的世界。 这样的事,没有讨论的必要,苏洛笑着说:“谢谢你。” 沈莹走了。 不一会儿,母亲回来,见到苏洛,有些惊讶。 “小洛,就回来了?好了吗?” “还没有,但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 “在那里条件多好,怎么,肖总不管你了?” “为什么要他管我?” “你不是在和他谈恋爱吗?” “谁说的?” “小杰说的。不过我就说,有钱人靠不住的,是不是没跟老婆离婚?” 苏洛听不下去了,叫起来:“妈,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好好好!不说了,我现在也没空管你,小杰还没出来呢!” “怎么办?真的要这么多钱?” “是呀,这个事都怪苏老头,我跟他说了,他必须拿钱出来,不然我跟他没完!” 正说着,父亲来了,拎着个黑塑料袋。 母亲斜眼看着他:“凑齐了吗?” 父亲小心翼翼地答:“这里是6万5。” 母亲炸了:“怎么只有6万5?你不是很有钱吗?到处养女人,关键时候找她们搞点钱都搞不到吗?” “我这把年纪了,哪有什么女人?看病的钱都没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上个月还跟那个姓周的女人睡在一起!” “真没有……只是一起跳跳舞,健健身。” 苏洛听到这样的对话就头皮发炸,赶紧打断:“我还有2万多在银行里。” “那也不够啊!”母亲尖叫道。 “你平时也存了点吧?”苏洛问母亲。 “我哪有什么存款,上次小杰跟我说要和别人合伙做生意,把我存的十几万都拿走了,最近这里拆迁,不准做生意,我根本没钱啊。” 苏洛急了:“你怎么能给钱给小杰呢,他什么时候干过正经事啊!” “他说去接工程做,我想着这里拆迁,马上就能分到一笔钱了,所以就给他了。谁知道,前两天拆迁公司说好的补偿款,今天又说领导不批了,我这儿……我这儿,真是没有啊!”母亲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说着,她又把脾气发在父亲身上,伸手就打:“都怪你,孩子跟你吵一吵闹一闹,你就忍忍不行吗?为什么还手?为什么让他把东西打烂?” 父亲默默地让母亲打骂,委屈地解释道:“我没有还手,我只是躲,小杰把凳子扔到操作台上了。 “去求求你们老板啊,这点事都搞不定,你有什么用?” “我求了呀,老板生气得很,不答应不说,还让我辞职,说我不适合干这个工作。” “什么老板啊,这么没人性!我去找他评个理!” “没用的,我们理亏嘛。” 苏洛听着父母的对话,咬着牙,忍着。 贫穷,会令人全身上下充满死穴,一个小小的变故,都能成为致命的攻击。要么认输,要么死扛。苏洛没得选,只能死扛。 幸好,此时,美慧出现在门口。 “你还来干什么?”母亲站起来,准备赶她走。 美慧递上一张银行卡:“我听说小杰被关起来,要钱救他。这里有10万块,你们可以先拿去用。” 母亲楞住了。“我们……怎么能拿你的钱?” 美慧把卡塞在母亲手里:“只要你们不要嫌我的钱脏就行。” 母亲犹豫着:“我们不需要这么多……” “那你们要多少就取多少吧,密码是小杰的生日。”美慧说完,转身就走。 母亲一把拖住她:“别急着走,留下吃晚饭吧。” 晚上,苏洛半躺在床上。 母亲在客厅里扬声问:“小洛,你真的不吃吗?还是喝点汤吧?” “不用,我不饿。”苏洛答。 此刻,从门口望去,狭小的客厅里,母亲、父亲、美慧,各坐一方,默默地吃着晚饭,这是很多年没见过的情形。 炉子上,母亲为她熬着药,有中药的气味飘进来,悠悠扬扬。 苏洛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到了那座山上,山路还在,泥泞还在,她差点滑倒,伸手去抓路边的杂草,有个人伸出手来扶住她,好险啊,苏洛回头看,雾太重,她看不清那人的脸。是杨锐吧,她想,不然还能有谁? “苏洛……”那人说话,果然是杨锐的声音。 苏洛一高兴,醒来了。 杨锐坐在她床边。 “杨锐,真的是你?”苏洛脱口问道。 “什么?”杨锐不明白。 苏洛脑筋转过来,赶紧说:“没什么,我听见你进来。” “对不起,吵醒你。我是想问你,你弟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该赔的还是赔。” “钱够吗?我刚才问阿姨,她说够了,我想跟你确认一下。” “够了的。” “我是真心想帮你,对我千万不要客气。”杨锐诚恳地看着她。 “真的是凑齐了,不会客气。”苏洛非常感动。 “那就好,那我就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回山里去,找到一个送货的顺风车。” 苏洛看了看钟,10点多了,如果这时出发,想必要坐一夜,凌晨才能抵达。 “晚上坐车多危险啊,明天早上走不行吗?” “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学校……建不成了吧?”苏洛黯然地问。 杨锐笑着安慰:“不会,大家都在想办法,你放心,只要我们想做的事,一定做得成。” “都怪我,帮不上你,还给你添这么多事。”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很多。”杨锐拍拍苏洛放在被子外的手:“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不然我永远都会内疚。” “为什么内疚?” “早知这样,我应该送你们,这样你就不会出事了。” 苏洛看着他,在山里呆久的人,清瘦,干净,没有杂质,眼睛里有光芒。她多希望,他爱她。 一时冲动,苏洛说:“是吗,会内疚吗?那让我成个瘸子好了。” 听到这话,杨洛生气了:“怎么能这样说?开这种玩笑干什么?” “我想让你记得我。” “我怎么不记得你,我当然记得你。” “可你不爱我,可你总是拒绝我。” “苏洛……”杨锐欲言又止。 苏洛热切地望着他。杨锐无法直视,视线四处逃避。 “杨锐,等我好了,我回山里来,我来陪你。” “不要来,别干傻事。” “既然是傻事,你为什么要干?” 杨锐低头,沉默许久,低声说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是个孤儿,读书吃饭,都靠人接济,但是大山里,每个人都穷,我小时候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会被饿死……当然我很幸运,终于遇到人资助,读完了大学。所以,我决定回山里去,做点事,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多么努力,还是有很多问题我解决不了,还是有很多孩子像我当年一样活着。” 苏洛从没听过杨锐说这些,尽管他低着头,但依旧能够看到,他的脸上,隐隐显出痛苦的表情。 “杨锐,我愿意帮你,我们可以一起帮助他们……” “不,你帮不了,其实没有人帮得了。”杨锐抬起头,激动起来:“这个世界,本来就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幸福的,快乐的,衣食无忧,可以活得很老很久,而另一部分人,是悲惨的,不幸的,死了就死了,没死也没人在意。——苏洛,就像天堂和地狱,你明白吗?地狱永远不会变成天堂,而你,是天堂里的人,你来不了我们这边,即使来了,早晚也会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有人逃跑,不代表我也会逃跑。” “不是逃跑,是正确的选择。我从来没有怪过沈莹,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 “你还爱着她?” “跟爱没关系,苏洛,爱是很虚幻的东西,生活是现实的,活着是现实的。不是我拒绝你,因为我没有资格接受你。” “不,我跟她不一样。”苏洛也激动起来,她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尽管这样会疼痛,但她只想离杨锐更近一点。 “我跟她不一样,杨锐,我也是地狱里的,我和你是一起的。我爸妈离婚,妈妈一生气就揍我,从小我也没钱,经常不能参加春游秋游,没钱买校服,被同学取笑,被老师讽刺,真的!虽然我不会饿死,但是我也不快乐,我和你是一样的。” “苏洛……”杨锐迎着苏洛那灸热的目光,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服这个顽固的姑娘。他只能伸手,扶住苏洛肩头,让她重新躺回到床上。 苏洛反手,握住他的手:“杨锐,只要你答应我,让我去山里,和你在一起,我会证明给你看。” 终于,杨锐点点头:“谢谢你,苏洛,其实,我凭什么……?” 话没说完,他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起身,背上破烂的登山包,走了。 那一夜,苏洛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猜想着杨锐搭乘的顺风车开到了哪儿。 她并不同意杨锐的话,这世上,没有天堂和地狱。 她暗暗下决心,终有一天,她要把杨锐,带回到人间来。 三十二 苏洛年轻,好得快,她周围的一切,似乎也慢慢地恢复正常。 杨锐经常会给她发短信,有时也打电话来问问恢复情况,虽没有甜言蜜语,却多了几分亲密。 苏杰出来了,虽然对美慧依旧爱理不理,但默许她回到了身边。 父亲果然被开除,又在另一个小区找到了巡夜保安的工作。而且,现在他可以回家来走动一下,不再受到攻击。 母亲依旧每天和邻居打牌,聊天,内容永远只有一个:“拆迁”。 家里经常也会有干部模样的人出出进进,据说是指挥部的人。他们跟母亲、苏杰窃窃私语,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走后,母亲和苏杰继续神色凝重地窃窃私语。 后来,邻居也不怎么来了,干部也不怎么来了,院外时常传来巨响,扬起灰尘,然后被风吹散。 苏洛不关心,这跟她没关系,她一心一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假寐,期待着复原,期待着秋季开学时,她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杨锐面前。 然而,这种平静生活终于又被打破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某天清晨,有人在门外大力敲门。 苏洛惊醒,听到母亲起身出去应门,然后,母亲大叫:“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是城管的,拆除违章建筑!”有人大声地回答,然后听到更多的人轰隆隆地涌进来。 苏杰跟着冲出去,苏洛没有好利落,弓着腰,扶着墙,走到门边,看见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院子里与母亲对峙。 母亲回头对苏杰说:“把你姐姐扶出去!” 苏杰走过来搀着苏洛。 苏洛被他架到门外:“苏杰,怎么啦?他们怎么会来?” “你不要管,我们才不怕他们!”苏杰扶着苏洛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转身进了院子。 苏洛有些惊慌,她很久没有出过院子,这才发现,这条街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荒凉。 此时,街上排满了各种警车、城管车、公务车,还有成群的警察和干部站在街边,将目光投向她家的小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小院里,此时已经传来了争吵声,苏洛屡屡想起身回去,却总被看门的城管拦住。她不知如何是好,手机没带,周围也没有熟悉的人。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是周律师。 苏洛赶紧抓住他:“周律师,这些人为什么到我家来?” 周律师表情为难:“你也看到了,这条街基本上都拆完了,只剩几家了。” “可是城管说是拆违章建筑啊!” “嗯,这是新搞法,以拆违推动拆迁,你们家估计一大半的面积是违章。” “那怎么办?我担心我妈和我弟出事。” 周律师张望了一下:“应该不会吧,估计主要是劝她们同意拆迁。你们家要价比较高,这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这个事。” “家里人没和你商量?” “没有。” “其实……”周律师欲言又止。 “其实怎么样?”苏洛紧揪着他的衣袖。 “我也不好说……其实还是可以做工作的,补偿款浮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周律师兜着圈子说话。 苏洛不太明白,但是,突然间,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肖见诚。 那个人,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微笑,和几个曾经经常出入苏洛家的干部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其中某个干部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叼在嘴边,那干部连忙给他点上。 苏洛转头问周律师:“这里是不是肖见诚的项目?” 周律师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洛没再说什么,她将目光转回肖见诚,肖见诚正好也有意无意地看见了她。 两人目光相遇,他脸上笑意更深,而她,则努力让自己的眼中充满杀气。 此时,谁也不能先撤,谁撤谁就输。 突然,院子里传过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呼喊:“谁敢过来,我就点煤气啦!” 现场一片大乱,苏洛转头向门边望去,一群城管,硬生生被逼了出来,母亲拎着一只煤气罐出现,气宇轩昂。围观群众爆发出掌声。 苏洛感到由衷欣慰,她终于明白,自己那股子“遇刚则刚”的蛮劲,来自母亲的基因。 强拆队散去,临走时宣布他们会申请更严厉的制裁。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 周律师偷偷将苏洛喊到一边。 “苏洛,我建议你还是去找一下肖总,这个事情别搞得太僵。如果真的申请到法院强拆,那就很麻烦了。” “谢谢你,我不会去。” “他非常关注你,你去,他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我为什么要找他,这房子是我们家的,怎么能强买强卖?” “时势比人强啊,今天你妈是赢了,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那煤气罐真要点燃了,可会出大事的。” “我会做我妈的工作,适当退让。” “那你试试看吧,其实,你们家的要求也不是特别不合理,如果那边手松一点,完全可以协商。”周律师依旧诚恳地建议。 “在钱的事情上,我不想欠别人的人情。”苏洛坚定地说。 突然,苏洛想起来,自己还欠肖见诚医药费。 她赶紧问周律师:“你开了车吗?” “开了呀。” “帮我个忙好吗?” “没问题。” 苏洛坐着周律师的车,到银行去取出自己所有的存款,一共二万八。她把钱交给周律师。 “请你帮我转给肖见诚。这是上次我受伤时,他帮我垫付医药费,可能不够,剩下的我以后再还。” 周律师马上反对:“这钱我可不敢拿。” “为什么?” “第一,职业习惯,别人的借款还款,我从不过手。第二,你跟肖总之间,关系微妙,我不方便介入其中。” “没这回事,我跟他只是认识,连朋友都不算。上次是巧合,正好他在那儿,碰到我受伤,所以帮我出了这笔钱。”苏洛费力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还给他?” “你看,我走路都走不好,怎么去还钱给他,你帮个忙不行吗?” “那儿,他车就在路边,你直接走过去还给他嘛!”周律师用手指指前方。 苏洛并不认得肖见诚的车,还没来得及否决这个提议,周律师的车已经停在一家饭店旁,他打开车门走下去。 这是苏洛家附近的一个饭店,前坪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看来刚才强拆的那些人,正在这儿会餐。 “不了,不了,我下次再给他好了。”苏洛按下车窗,迭声说道。 但是来不及了,饭店里出来一帮人,周律师正看见肖见诚。 “肖总,苏洛找你。” “谁?”肖见诚反问。 “苏洛。”周律师指指车里。 肖见诚走到车边,俯身到车窗边,看见苏洛坐在里面。苏洛侧脸过去,不想与他面对。 “找我?”他问,有酒气迎面扑来。 “还钱给你。”苏洛把钱递出去。 “还钱?”他笑了:“你欠我什么钱?” “医药费。” “哦……”他恍然大悟,拿过钱来掂了掂:“这有多少?” “两万八。” “两万八怎么够?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二十来万呢?”他把钱退回到她手里。 她一听,急了:“胡说,你这是狮子大张口!” “不行吗?你们家不是吗?那个破房子,一口价要三百万!” 苏洛对他已有防备,知道再吵下去无益,她举起那钱:“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还了。” 肖见诚直起腰,大声说:“要!怎么不要?” 他转身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周律师,然后,坐进周律师的车里,换档,一脚油门,将车向前驶去。 “喂,你要干嘛!”苏洛不解,大叫。 肖见诚一边驾车,一边忙着调整驾驶座:“你还来的钱,我不放心,我要找个地方,一张张验清楚,别夹带了什么假钞。” 三十三 刚过了两个来月清静的日子,苏洛不希望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她严肃地说:“肖见诚,你最好现在就停车! “那不行,我要把钱验……” 苏洛打断他的话:“今天我本打算让周律师把钱带给你,是他看见你,所以喊你过来,完全不是我的本意。”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我的本意是,不要再见到你。” “为什么?”肖见诚明知故问。 苏洛深吸一口气,答道:“因为我,非常非常,讨厌你!” 说这句话时,苏洛双眼注视着前方,每个字都清晰准确,然后,她等着,等着,等着一个急刹车,或者是一个怒吼。 都没有,车依旧在安静均速地行驶。 太久了,以至于苏洛等不下去,她回头,看见肖见诚表情淡定。 他没有听见? 这句话杀伤力不够? 他脸皮厚到这样的程度? …… 苏洛无助地在心里呐喊。 此时,她听见肖见诚平静地答:“完全可以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非常非常讨厌。” 车子停在了某个破败小区的路边。 苏洛暗舒一口气,一切终于结束。 肖见诚突然从苏洛还的钱中间,抽出几张,递回苏洛手里,指指车外:“请你帮我个忙,去那个小店,买两条最贵的烟。” “为什么让我去?”苏洛莫明其妙。 “辛苦你,就帮我办这件事,然后我送你回家,再也不见面,我保证!”肖见诚少有地诚恳。 苏洛半信半疑,缓缓下车,慢慢走到路边的那家小店。 一个老人坐在店门口打瞌睡。 “老板,买两条烟。”苏洛喊。 老人没醒。 “老板!老板!”苏洛走上前摇摇老人。 老人醒来,眼底混沌。 “买两条烟。” “哦!什么烟?”老人提起精神。 “最贵的。” 老人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想了很久,回头对苏洛说:“要多少?” “两条。” “我没有两条,我只有一条。” “一条就一条吧。”苏洛只想赶快完成任务。 老人拿出一条蓝色的烟:“560。” 苏洛递过去6张100元,老人摸摸索索翻出4张10元钱给她。 回到车上,苏洛将烟和钱递回给肖见诚。 肖见诚接过,竟问。“怎么只有一条?” “他这儿只有一条。” “那你不会再买两条别的?” “是你让我买最贵的啊?!”苏洛莫明其妙。 “要不,你再去买了两条别的?”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肖见诚犹豫了一会儿,把东西往后座一扔,开车掉头。 苏洛忍不住提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儿买烟,不过,这种小店的烟,多半是假的。” “我知道。”肖见诚闷声说。 “知道?”苏洛奇怪。 肖见诚点头:“我以为他起码会囤个两三条。” “他?”苏洛更奇怪,回头看那个小店,已经淹没在街景中,分辨不清。 “身体怎么样?” “谁?” “那个老头。” “一般吧,年纪很大了,有些迟钝。” 肖见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这种奇怪的举动挑起了苏洛的好奇心:“他是谁?” 肖见诚不答。 “为什么去买他的烟?” 肖见诚不答。 “你不是不同情穷人吗?你不是纳了税吗?” 肖见诚回头看她,终于开口:“他不是别的穷人,他是我爸。” 苏洛以为自己听错:“是谁?” “我爸。”肖见诚答得有些艰难。 “你爸?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你为什么不管他?你不是很有钱吗?” “他不让我管。” “怎么可能?我看他一个人都快走不动了,坐在那里打瞌睡。” “就算这样,他也不让我管,所以,我才会让你去帮我买东西,如果是我进去,他一定会将我赶出来。” “那是为什么?”苏洛忍不住追问。 前方红灯,车停下来,肖见诚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仿佛极疲累。然后,他低声说:“就像你说的,他也一样,非常非常,讨厌我。” 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伤感和无奈,令苏洛无言以对。 这个男人,虽然有那么多无聊恶劣的品性,但是,与父亲隔绝,毕竟过于残酷。 绿灯亮,肖见诚打起精神,将车向前驶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内寂寂,尽管苏洛眼看着车子驶过自家的巷口,这个时候却也无法开口喊停。 于是,他们一直横穿整个城区,开到了荒僻的市郊。 苏洛终于不忍,安慰道:“老人年纪大了,总会原谅你的。” 肖见诚默默点头,忽然问:“苏洛,我真有那么让人讨厌吗?” 这一问,苏洛倒不好意思了,“也不是那样,我只是口气重了一点,你其实挺优秀的,主要是……你有时候太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搞不清你到底想什么,说话做事都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我说的都是真的,做的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就是你表达上让人接受不了。” “是吗?怎么表达才好呢?” “可能婉转一些比较好。” “婉转?” “嗯,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比如,你爸爸如果一时无法接受你,你就要用他能接受的方式来靠近他。” “什么方式呢?” “我也说不好,我还不了解他。” 肖见诚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转头对苏洛说:“那你能不能帮我?” “我……”苏洛很犹豫:“我也不一定能帮到你。” “可以试试吗?” 苏洛想了想:“行吧,我以后有时间去他那儿转转,也许能发现点线索。” 肖见诚开心地笑了:“苏洛,你真是心肠好,这样的话,我们也不会永远不再见面了吧?” 苏洛跟着豪爽起来:“其实,你只要不干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我们也没必要那样对立。” “这么说,还是可以见?” “当然——” “我并不是非常非常讨厌?” “不是——” “以前我们俩的恩怨一笔勾销?” “可以——” “有时间吃个饭聊个天打个麻将也行?” “行——”每个问题,苏洛都长长地答。 肖见诚高兴地从后座拿过那条烟,拆开,抽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他赶紧将烟摁灭:“哗,这烟还不是一般的假!” 见他狼狈,苏洛不由得地笑起来。 车外正好有农妇拖着一车菜经过,肖见诚降下车窗,将整条烟扔到车上。 农妇诧异,将烟从车上拿下,仔细端详。 苏洛担心那农妇当真,赶紧伸头往车窗边,大声喊:“别要!是假烟!” 肖见诚望着她,那面孔就在眼前:“喂,躲开些,小心我亲你!” 苏洛赶紧缩回座位,瞪他,并没有特别不快。 他升起车窗,乐不可支,抚掌道:“看来,这假烟买得值!” 这话听起来蹊跷,而且他的表情忽然如此轻松,令苏洛警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终于知道,你并不讨厌我,也许,还有些好感。”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太难过。” “所以,你是因为同情我?” “是。” “因为同情我,我不捐款,让你弟赔钱,让你爸辞职,让你家被强拆的事儿,都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们自己也有责任。” 肖见诚大笑:“哈哈,苏洛,我终于知道你的死穴!” “什么意思?” “你只爱弱者,对不对?” 苏洛忽然醒悟:“你,刚才在骗我?” “当然,儿子吃香喝辣,老爸穷困潦倒,这世上哪可能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你以为是演电影吗?” 苏洛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倒要看看,你的智商有多高?结果,我发现,你居然这么容易相信我,简直跟白痴差不多。”肖见诚得意洋洋。 可以骂,可以打,但是同情虚掷,且再次被戏弄,令苏洛内心极度挫败。 她一言不发,想打开车门,摸索了半天,不得要领。 “别生气,苏洛。”肖见诚居然安抚她:“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可能利用这一点来欺骗你。你爸,你妈,你弟,还有杨锐。” “没有人骗我,除了你!” “我骗了你,我承认!但是,有人骗了你,他不一定会承认。比如你妈和你弟,他们早就签了拆迁协议,后来看到别人拿的比他们高,就立马反悔,抬高价码,你知道吗?还有你爸,他辞职,是因为他私下收了我几个商户的物管费,拿去赌钱输了一大半,派出所让他赔的是这个钱,你知道吗?” 苏洛楞住,马上反驳:“你撒谎!” “这个我有证据,你问他,他也会承认。另外,杨锐,和沈莹分手后,又和别的女人谈过恋爱,而且现在也没断,你知道吗?” “你知道他和沈莹的事?还有……他和别人?”苏洛震惊。 “当然知道,这种男女之事,传得比风还快!” “……我不信你。” “不用你信我,但我告诉你,杨锐在乡下呆这么久,自有他的算盘,很快他就可能回城里,进团委系统了,这你又知道吗?” “我……” “你还想着伤好后,跟他到乡下去,朝夕相处,像杨过和小龙女那样浪漫吧?他答应过你吗?他是不是总是那么情绪低落,永远也不答应你,但是永远也不拒绝你?” “你……瞎说!” “我除了刚才那个爹是瞎说,没有一句是瞎说。苏洛,这世上,大家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有你没有。所以,你总是撞墙,你明白吗?”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分明,苏洛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内心被冲击着,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 “我撞墙是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管我?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肖见诚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这也是犯贱,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倒是一天到晚琢磨你。想来想去,苏洛,你其实看上去强大,内心也是极自卑,所以,你才会讨厌我,你才会爱杨锐。试想一下,如果我把这个爹的故事演下去,或者演得更惨,更悲情,或者我再得个绝症什么的,你会不会爱上我呢?” “不会!绝对不会!”苏洛立马答。 “无所谓,我对你,也是一时兴起,你总是扫兴,我过一段时间也就淡了。但是你,如果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将来难得遇上好归宿。”肖见诚居然带出长辈的腔调。 苏洛更混乱了,只想走开:“你让我下车。” 肖见诚将车起步,调头回行:“好了,不玩了,圣母玛丽亚,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苏洛无力坚持,她心里被刚才的对话堵塞着,连呼吸都困难。看着车窗外,她忽然喊他的名字:“肖见诚……” “怎么了?” “你口口声声喜欢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让我难过的事?”苏洛忽然虚弱至极。 肖见诚被这句话问倒了,过了许久,方答:“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忍受,那个让我难过的人,比我活得开心。” 三十四 回程的车,极沉闷,两人各怀心事。 苏洛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杨锐。 苏洛犹豫了一下,接通了电话,她答:“喂……”——平时,她会首先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这一次,她没有。 不过,杨锐应该没有在意,因为他在电话里只顾焦急地问道:“苏洛,小英有没有找你?” “小英?”苏洛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上次我和你一起去过她家的那个小女孩。” “哦,对!对!怎么了?她没有找过我!” “她这个星期没来上课,我刚才到她家去找她,别人告诉我,她被人带到城里来了。” “是她叔叔和婶婶吗?” “不清楚,据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这么小,她能出来干什么?” “是的!我也很担心,有人说她在一个叫天使城的地方打工。” “天使城?” “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我不知道。” “那你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她,我再到别的人那里去问问。” “好!好!” 苏洛挂断电话,正在考虑找谁打听这个地址,却听到肖见诚重复那个地址:“天——使——城?” 发现线索,苏洛赶忙转头答:“对,你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肖见诚脸上露出别有意味的微笑:“为什么要找那里?杨锐在那儿?” “不是!我要找别的人。你可不可以带我过去?” “去那儿找人?你也太不识趣了。”肖见诚笑得更暧昧了。 巨大的“天使城”招牌,足足在三层楼高,门前停满豪车,保安穿着黑西装,带着白手套,耳上还挂着耳麦。 苏洛下了车,想往里走,被一个保安拦住。 “美女,你有什么事?” “我进去找人。” “对不起,不接待单身女宾。” “什么?”苏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明明看见此时正有男男女女结伴走进去。 保安索性移过一步,挡住她的视线。 “我有个朋友在里面,我想找她有点事。” “先电话联系好吗?”保安表情严肃。 苏洛无法,返身回到车前,肖见诚站在车边,背着手,看着她。 “我进不去。”苏洛说。 “当然。”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苏洛返头再看看那个耀眼的招牌,忽然醒悟:“难道……这里是那种地方?” 肖见诚点头,打开车门准备上车:“走吧?” “不行,你带我进去!”苏洛赶紧说。 “我带你进去?会被人笑死。”肖见诚低头准备往车里钻。 “请你帮个忙吧!”苏洛扳住车门。 肖见诚只能回头问道:“你要找谁嘛?” “我要找一个11岁的小姑娘,叫小英,湘西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怎么会有11岁的小姑娘。”肖见诚有些惊讶。 “是真的,杨锐问了别人,说是在这儿。那女孩在我们支教的小学上课,家里穷,原来叔叔就说过要卖她作小姐,可能卖到这儿来了。”苏洛表情急切。 肖见诚依旧不信:“哪有这回事?杨锐的话你也信?这个场子不是做这个的!走吧走吧!”他又想往车里钻。 苏洛急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一把拉住他胳膊:“我求你了,就进去问问。” 肖见诚直起腰,有些无奈:“苏洛,那么多事不求我,为这种事求我,不划算啊。” 苏洛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奢华程度令她咋舌。大厅居然有巨大的喷泉,在迷离的灯光下,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舞动着。四周都是相似的回廊,许多浓装艳抹的姑娘依在墙边,带着游离的微笑,每个人的面孔在光线映照下,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 突然后面有一群人嘻嘻哈哈涌过来,苏洛行动不便,躲闪得稍慢,被人群裹着,向一个回廊里走过去。 有人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回头,是肖见诚。他对她说话,但根本听不清。 苏洛问:“什么?” “跟紧点,这里面丢了可不好找。”肖见诚大声在她耳边说,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和发梢,她的脸马上红了。 他倒是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拉着她的手,往服务台方向走。 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过来,热情地和肖见诚打招呼,看来他是常客。肖见诚附在那人耳边问了几句,那人连连摇头。 肖见诚回头,向苏洛耸肩示意。 突然那人好像想起什么,又跟肖见诚说了两句。 接着,肖见诚牵着苏洛,跟着那人,往服务台后面的一个暗门走进去。 暗门后是幽暗的楼梯,楼梯间堆放着成堆的啤酒和饮料。 三人往楼梯下走去,经过某个拐角时,忽然在黑暗里传来j□j声,苏洛定晴一看,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把她吓一跳,禁不住停下脚步。 肖见诚返身问:“怎么了?” 然后他探头看了看那个角落,不由地笑起来,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苏洛问。 “我也不知道,跟着走吧!放心,你姿色太差,身体又不好,卖不掉的。” 走了好一会儿,领班把他们带到了后院里。 这个后院肮脏不堪,堆满纸箱、垃圾,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大大小小的玻璃杯、果盘、菜碟泡在两个大盆中,有几个人蹲在那儿,用灰黑的抹布擦洗着这些器皿,洗完的直接放进一个满是污垢的大筐里。 肖见诚忍不住开骂:“妈的,你们这些奸商,我们平时喝酒的杯子,都是这样洗的?” 领班赶紧解释:“不!不!还会消毒的。” “鬼才信你,正好还有些单子没结,我可不会再付了。” “肖总,您高抬贵手,我这不也是为你帮忙吗?” “那你说的那个小孩呢?” 领班转头问那些人:“这几天在这儿洗杯子的小妹子呢?” “被她表姐带上去了。”有人答。 “赶紧去找来!”领班命令道。 那人应声去了。 苏洛看着那人走去的方向,心情矛盾,她希望杨锐的消息是错的,如果小英真的在这儿,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忽然,她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肖见诚攥着,赶忙轻轻挣开。 肖见诚回头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后面带着一个妆容艳丽、穿着极暴露的女人,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个小女孩。 没错,果然是小英。 苏洛冲过去,一把从那女人手里抢过小英。 那女人厉声问:“喂,你干什么?” 苏洛不理她,把小英拖到自己身边,肖见诚拦住那女人,说:“你等等。” “小英,你怎么在这里?”苏洛蹲下身子,伤处刺痛,她也顾不得了。 小英看着苏洛,突然认出她,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苏老师,你怎么来了?” “杨老师要我来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杨老师呢?” “他在学校里,他打电话告诉我你在这里。” 说起杨锐,小英露出眷恋的神情:“我还忘记告诉杨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我写完了,忘记交呢。” “那我们赶快回去交作业。”苏洛急切地说。 没等小英回话,那女人冲上来,狠狠把苏洛推在地上。 地上满上污水和烂泥,苏洛整个腰背极痛,几乎要完全瘫软下去。 肖见诚立刻将那女人大力掀开,吼道:“你搞什么?”然后伸手将苏洛扶起,问道:“没事吧?” 领班也急忙出面制止:“喂,你别动手啊,这是大客户。” 那女人被肖见诚掀得退后两步,仍不忘将小英揪回身边:“你们是谁?凭什么带她走。” 苏洛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连忙解释:“我是小英的老师,想接她回去读书,怎么能让她呆在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怎么了?这种地方挺好!” “她还这么小,不能工作,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来想办法?” “她自己愿意来的,不信你问她。”那女人推了推小英。 小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苏老师,我是自己想出来打工的。” “你这么小,怎么能打工呢?小英,你别怕,老师是来保护你的。” “谢谢苏老师,但我不想读书了。” “为什么?” “多读两年也是要出来打工的,我这样洗杯子,一个月也可以有几百块呢!” “你怎么不听话呢?”苏洛不知该怎么说服她,只好拨通杨锐的电话:“我让杨老师跟你说。” 但是,电话始终接不通,急得苏洛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见她这样,说道:“你不必做小英的工作了,她不跟着我,早晚也会跟别人走。好歹我还是她表姐。” “她只有这么大,她能干什么?你让我带她回去,她的学费生活费我来出,还不行吗?” 小英突然哭起来:“苏老师,你不要管我了,我爷爷死了,我们家房子也塌了,而且我妹妹生病啦,我要赚钱给她治病。……我自己不想读书了,读了也没用,苏老师你不用管我!” “你妹妹……生病?”苏洛感到意外。 表姐在旁说:“她妹妹得了肾病,搞不好会成尿毒症,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听到表姐这么说,小英哭得更凄惨。 苏洛的眼泪也下来了:“你傻啊,你打工洗杯子的钱,又哪够你妹妹治病呢?” 小英哽咽着说:“苏老师你别担心,我带着课本,我会自己学习的!我很能干的,我马上就十二了,我可以做更多事。” 那女人想制止小英说出自己的年龄,但晚了。 领班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小孩不是说十四五了吗?我就不相信,原来十二还不到,那不能留在我们这儿,用童工是犯法的!” 那女人赶紧求情:“小孩子稀里糊涂,搞不清自己的年龄,她确实已经十五,马上十六了。” 苏洛马上反驳:“我知道她……” 肖见诚没等她说完,马上打断她的话:“乡下算年龄是和我们不一样,应该也差不多成年了。” 领班看一眼肖见诚,态度缓和些:“那……去把身份证拿来,上次说忘带了。” 那女人赶紧点头:“好,我去拿。”牵着小英转身就走。 苏洛舍不得,想去追,肖见诚拉住她,转头问领班:“从哪里可以出去?” 领班将他们带到一扇铁门边,打开门,将他们送出去。 肖见诚想了想,将领班带到一边,耳语了几句,领班频频点头。 铁门关了,两人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小巷尽头,是繁华的城市灯光,把夜空都照亮了。 苏洛僵在门边。 肖见诚催她:“走吧,苏小姐。” “你刚才跟领班说什么?是不是让他安排她们逃跑?” 肖见诚无语:“错了,如果我不交代,领班今晚就会将她们俩赶走。” “赶走就对了,没有容身的地方,她会把小英送回湘西去。” “苏洛,你以为天底下就这一个娱乐城?到处都是,更低级,更破烂,更恶心!” 苏洛想了想,拿出手机,按号码。 肖见诚凑过来,看到上面显示出“110”。 他一把抢过去:“你疯了,报警?” “当然要报警,这里j□j,还雇用童工!”苏洛大声叫起来。 “你声音再大点试试!你怎么这么幼稚呢?你这边报警,那边马上就收到风声,警察什么都查不到,害的只是小英和她表姐,你明白吗?” “我不管,光天化日,怎么能有这种事?她才十一岁,怎么能够到这种地方打工,她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管她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这都是她的命!你能怎么做?你能怎么帮她?” “你反正有钱,把我还你那二万块退给我,我先借给她,让她安心读书。” 肖见诚干笑两声:“她还有个生病的妹妹,她家里连房子都塌了,你这两万块够吗?” “我再去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找我这样的人捐?二十万够吗?三十万够吗?尿毒症是个无底洞,谁会愿意干这种赔本买卖?” “不管怎么样,她应该回去读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苏洛苍白地坚持着。 “读书就能改变命运吗?那么多大学生,毕业就失业,你没看到吗?苏洛,你自己现在都没工作,有什么本事帮她?!”肖见诚振振有词。 两人在深深的巷子里,一句一句,对峙着,四周弥漫着腐败的气味。伤处的疼痛尖锐地传遍全身,苏洛已经词穷,她没本事没能力,根本无法驳倒这个人。 最后,她只能说道:“但我起码比你强,像你这样的流氓!嫖客!自私自利,只知道花天酒地,只知道欺负穷人,你的存在,是这个社会的耻辱!” 听到这话,他并没生气,他只是答:“苏洛,你错了,我的存在,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上的,而她们,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下的。跟着我走,才有希望,跟着他们,你永远都不会快乐!” 这话多么似曾相识,杨锐曾经说,有人活在天堂里,有人活在地狱里。 苏洛忽然释然了:“肖总,我跟不了你,我也是用来证明这世界是向下的。”说完,她缓步向巷子口走去。身上一阵阵疼,她含着胸,弯着腰,不管怎么努力,也走不快, “苏洛,我不是这个意思……”肖见诚在她身后,想解释。 此时,苏洛忽然听到自己的电话响起来,她想起来,那电话还在肖见诚手里。 没来得及回头,只听得肖见诚对着电话大声说道:“姓杨的,以后解救被拐儿童的事,你自己来干!别他妈的指望一个弯腰驼背的残疾人!” 三十五 杨锐来得比想象得更快。 他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走进苏洛的房间。门框很矮很窄,他进来的一刹那,挡住了光,房间里忽然暗下来。 苏洛在看书,因此抬起头来。 杨锐遇上她的目光,第一句话问得是:“苏洛,你还好吗?” 苏洛一晚上的猜测,此刻有了答案。 昨晚苏洛与肖见诚再次不欢而散。 苏洛抢回手机,一言不发,走到路边拦车。而肖见诚,气冲冲开着车,直接从停车坪冲下马路,底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吓到所有路人。 她想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与这个人永远无法和平相处,即使有个愉快的开始,后面都跟着极其不堪的结尾。 好在她没时间想这个,杨锐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她一晚上都在猜想,杨锐应该会来吧,见面时,他第一句话会问什么呢? 如果问,小英在哪里?——他不爱她。 如果问,你还好吗?——他也许爱她。 果然,他来了,第一句话问的是:“苏洛,你还好吗?” 他也许爱她,苏洛因此笑着答:“我还好。” “昨晚是怎么回事?我手机没电了。” “我找到小英了。” “那个男的是肖……?” “是的,他知道天使城在哪儿,我请他带我去。”苏洛一股脑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杨锐点点头:“情况比我想象得要好,今晚我去一趟,再和她表姐谈谈。” “你打算带小英回去?” “当然。” “可是她家里的情况?” “那些都可以想办法,可以申请危房重建、大病救助和低保,学费也可以到基金去为她申请。虽然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小英必须回去读书!”杨锐讲起这些,胸有成竹。 同样的事情,在这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哪个世界向下,还说不定呢!苏洛长舒了一口气。 杨锐关切地看着她:“昨晚没出什么事吧,听他在电话里那样说,我很担心,也很内疚。” “没事没事,我只是和他吵的比较凶。杨锐,听说你要去团委?”苏洛忍不住问道。 杨锐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的。” “有这个意向,但是还没定下来。” “难道……你不打算继续做下去了?” “不,即使进机关,我还是会做这方面工作,而且我能有更多的资源,做更多的努力,帮助到更多的人。” “这是你支教的目的吗?” “当然不是。”杨锐的目光极坦诚:“在山里呆一辈子,我都愿意,可是苏洛,你也看到了,在底层,是没有任何机会的,我往上走,是为了带给底层更多的机会。” 什么话从杨锐口里说出来,都让人信服。苏洛由衷地高兴, 这高兴,只恨不能向肖见诚扔过去,打掉他那股洞察万事的嚣张气焰。 转念一想,另有个问题抑制不住地往外冒:“还有,我听说……” “什么?” 苏洛问不出口。对于一个还没有接受自己的男人,她实在没有立场去追问他的感情世界。 幸好,这时候苏杰举着一张纸冲进来:“姐,你看这是什么?” 苏洛一看,是法院的立案通知单。 母亲跟在后面走进来,大声宣布:“如果他们真的通过法院强拆,我就找媒体,我就去市政府门口自焚,我就把事情闹大!” “妈,你们是不是已经签过协议了?”苏洛问 “签过是签过,可是他们给别人的补偿,比给我们的高,不公平!” “签了就生效了,您不能反悔的!” 苏杰抢话:“我问了律师,他这是欺骗,显失公平,合同无效。” “你问的哪里的律师?” “我在网上咨询的。” 杨锐在旁边说:“合同无效有严格的规定,不是随便说的。” 母亲一瞪眼:“杨锐,你可不能帮别人,要帮我们小洛,这钱我是要给小洛结婚用的。” 苏杰揽住母亲:“妈,你放心,姐找了有钱人,不用你准备嫁装。” “有钱人,我们更要准备,不然被人看不起。” “那你先要准备我的彩礼吧?” “当然!不过我警告你啊,美慧那女人,我是不同意她进门的啊,对了,到时候还了她的钱,你还是跟她断了好!” “知道了知道了。”苏杰听到这事,烦起来,往外走,母亲跟在后头,继续唠叨。 苏洛抬眼看杨锐,他正好也望着她。 “我可没找什么有钱人。”苏洛赶紧解释。 杨锐笑:“肖见诚,似乎对你不错。” 苏洛赶紧摆手:“我不喜欢他的,他很莫名其妙,头脑不太正常,而且……他已经有结婚对象了。” 苏洛边说,边观察杨锐的表情,但杨锐似乎完全没有异样。 他只是点点头,答道:“如果这样,那就跟他保持距离吧。” “何止是保持距离,老死都不相往来!”苏洛恨恨地说。 晚上,苏洛带着杨锐去找天使城,她记不清具体的方位,每个夜店看上去都那么相似,两个人从街头寻到街尾,走了很久,终于看到那个污水横流的巷子。 两人来到巷尾,大力地敲门。 有人来开门,那人认得苏洛:“你又来了?小英今天没过来。” 杨锐马上问:“她走了吗? 幸好那人摇头:“应该没有,她表姐今天还来上班呢!” 苏洛央求那人帮忙找找小英的表姐,那人心好,带着他们再次走过幽暗杂乱的楼梯,来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里。 那人四处问了问,返头大声告诉了苏洛一个数字:“8118。” “什么?”苏洛不懂。 “包厢。她在包厢里上班。”说完,那人走了。 苏洛和杨锐在回廊里穿行询问,每个人指的方向似乎都不同,后来苏洛发现,这些回廊彼此贯通,处处皆可回转。 终于,在一个送酒的滑轮小弟带领下,他们找到了8118。 苏洛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里面光怪陆离,人声鼎沸,她合上门,转头问杨锐:“怎么办?完全看不清里面谁是谁?” 杨锐想了想:“等等吧。” 两人站在包厢门口,旁边时不时有打扮入时的男女擦身而过,偶尔包厢门打开合拢,各种音乐声断断续续。 不一会儿,包厢门打开,出来一个衣衫不整,东倒西歪的小姑娘。 苏洛赶紧走上去:“请问,小英的表姐在不在里面?” “什么?”那姑娘喝了不少,站都站不稳。 杨锐赶紧补充:“里面有没有小姐是从湘西来的,还带了个小表妹一起住。” “湘西?表妹?哦……小芬姐,在里面!”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把小芬喊了出来。 看起来小芬醉得更厉害,脚步踉跄,眼神迷离。 “你们……找谁?”她问。 苏洛赶紧说:“你好,我是昨天来找过小英的,这位是小英的老师,我们想和你谈谈。” “哎呀,别来吵我,我……正在上班。” “我们想帮助小英,希望你能够配合。” 小芬用力地挥手,想赶走他们:“你们……别多……管闲事。” “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我们都是为了小英好。” “走开啦!烦死了!”小芬转身想走。 苏洛走上一步:“要不你给我个电话,我们另外约个时间?” “我没电话,我要回去了,客人……会不高兴的。你走开!” 苏洛还想说什么,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杨锐拉住她:“算了,她喝多了。” 这时,包厢门打开,有个男人走出来大声喊道:“美女,我们老总在等你喝酒呢,不能躲啊!不然,小费都退回来” 小芬赶紧冲过去,扑到那男人身上:“我怎么会躲呢,舍命陪君子!” 两个人搂搂抱抱地进了包厢。 苏洛疲累地靠着墙,对杨锐说:“怎么办?” “只能等她下班,跟着她回家。”杨锐说。 苏洛感慨道:“我觉得我是个土包子,要不是找小英,这种高级夜总会我从来没来过,以前只知道一个形容词叫糜烂,现在终于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杨锐笑:“说到这个,我比你可强得多。” “为什么?你来过?” “大学里,我在很多夜总会里打过工。” “是吗?做什么?”苏洛好奇。 “做服务生啊。你以为做什么?” 苏洛也笑:“这种地方……美女多啊?” “呵呵,是的。” “有没有艳遇?” “不可能的,大家泾渭分明,各走各路。” “收入如何?” “还不错,夜场现金充足,一般不拖欠工资,客人高兴时会有小费。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过年的时候。” “过年的时候?” “对,有的场子过年有三到五天不营业,要请人守场子。一般的人都要回家,只有我能留下来,没什么事,睡几天,红包还大得很!” 杨锐说得高兴起来,苏洛却听得有些辛酸。 她试探着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了。” “亲戚呢?” “很多年不走动了。” “为什么?他们不照顾你?” “如果穷得太久,亲戚间也没什么交情。我主要是靠政府救济和邻居帮忙。”杨锐说得很从容,仿佛是别人的事情。 苏洛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由衷赞道:“你……真是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活下来了不起?”杨锐反问道。 “不仅活下来,还活得挺好。” 杨锐不再说什么,与苏洛并肩靠墙站着。 苏洛转头看着他,他的表情黯淡下来,眼里有回忆的微光。 苏洛后悔让他陷入回忆,因为她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力量。 三十六 不知过了多久,苏洛突然发现刚才那个帮他们找小芬的女人被服务员从包厢抬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钱,完全已经烂醉如泥,紧接着,又有几个女人跟着服务员,抱着几瓶酒,兴致勃勃地冲了进去,边推门边说:“赶紧!赶紧进去捡钱!” 苏洛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这场酒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结束。 “我们还等吗?”她问杨锐。 杨锐想了想:“我们明天再来吧。” 两人正准备离开时,回廊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洛第一时间转头望向杨锐,杨锐的眼神在刹那间有些恍惚,他低下头,片刻,再抬起头时,那恍惚已经不见了。 那人正好走到面前。 “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是来唱歌的?”沈莹微笑着致意。 “不是,我们来找人。”苏洛答。 “找人,找谁?”沈莹很警觉。 “找一个学生的表姐。” “哦。”沈莹马上失去兴趣:“那个……8118在哪里?” 苏洛指指旁边的门。 正在此时,又有一个女人被服务员半抬半架出来,边走边嚷道:“我没输,这一把是我的。” 沈莹跺脚:“这个人,又和别人闹酒了!”说完,推门走了进去。 苏洛听得此话,突然反应过来,她转头对杨锐说:“包厢里是肖见诚!” 两人也跟着走进去。 果然,包厢里灯光大亮,肖见诚兴高采烈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垛钱、几瓶酒、东倒西歪的玻璃杯,茶几对面,小芬和四五个女人蹲的蹲、坐的坐、跪的跪,轮番拿着骰盅摇骰子,随着点数的不同,发出各种尖叫。 此时,正好小芬胜出,她高举双手大喊:“老板,我赢了!”说完,立刻将面前的酒杯倒满,仰脖灌下去。 肖见诚拍手叫好,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她。 几个女人迫不及待地又开始了下一轮较量。 沈莹走过去,对肖见诚温柔地说:“很晚了,别玩了!” 肖见诚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才反映过来:“你怎么来了?” “他们喊我来的。”沈莹指指在暗处坐着的几个陪同。 肖见诚突然不高兴了,抓起一个杯子就往那些人身上砸去:“你们多什么嘴!滚!”那些人赶紧躲了出去。 沈莹也不见怪,对那几个女人挥挥手说:“你们先走吧,今晚就到这儿了。” “谁也不准走!”肖见诚马上说:“我的钱还没花完呢!接着摇!” 小芬费力地站起来,把茶几上的钱握在手里,口齿不清地说:“老板,我得走了,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小孩子。” “小孩子?把她叫来,我一样的发钱给她!”肖见诚把茶几上的钱抓起一把,摇晃着。 小芬大笑起来:“老板,小英还太小啦,太小啦!”说完,她转身要走。 肖见诚突然站起来,跨过茶几,直接冲到小芬面前,抓住她,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吼道:“怎么,不听我的话!说了不准走!” 沈莹赶紧走过来,拉往肖见诚的胳膊:“见诚,让她回去吧,快两点了。” 肖见诚回头,用力甩开她:“你别管闲事!” 沈莹有些难堪,被肖见诚抓住的小芬也害怕起来,颤抖着声音说:“老板,你松手,我陪你喝就是了。” 肖见诚将小芬带回到茶几前,大声宣布:“继续摇,老规矩,你们谁赢了谁喝,你们都一样的话我喝,奖金升级,五百一次!” 女人们爆发出欢呼,骰子声再起,小芬坐回她们中间,苏洛看见,她偷偷地抺了把眼泪。 而沈莹,依旧僵在被肖见诚喝斥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灯光下,看不清晰的,似乎也泪光闪闪。 苏洛和杨锐站在门边的黑暗处,看到这一幕,依苏洛的性格,早就要冲过去打抱不平了,但她见杨锐一动不动,她也不好贸然出手。 忽然,杨锐从黑暗中走出,站到沈莹面前,低声对她说:“你回去吧。” 沈莹抬头望他,楚楚可怜。 头顶的灯光流泄而下,罩在她们俩人身上,那是苏洛怎么也进不去的世界。 此时,肖见诚也注意到了杨锐,他站起身,问:“喂,那是谁?” 沈莹回头,还没答,肖见诚已认出杨锐,他快活地走到两人面前:“两人多般配啊!沈莹,你何必非想嫁给我呢?” 沈莹赶紧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想!”肖见诚两手一摊:“你们本来就是原配嘛!” “肖总,请你尊重别人!”杨锐克制地说。 “我很尊重别人啊,不然,我应该先把你揍一顿!”肖见诚一边说,一边逼到杨锐面前。 杨锐也不示弱,直视着肖见诚。 沈莹见形势不对,赶紧挡在两人中间,对肖见诚说:“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肖见诚可不想听她的解释,狠狠地打断她:“你赶紧带着他走人,我喝多了,不好说话!” 沈莹还在试图解释:“见诚,你要相信我!” “相信?相信什么?你的老情人都已经英雄救美了,你还让我相信什么?” 听到这话,杨锐忍不住要挥拳,沈莹赶紧推开他,将他往门外拉。 两人推推拉拉地走了出去,忘了苏洛,还站在门边的黑暗处。 而此时的苏洛,满心伤感,她安静地缩到最角落,只想等杨锐走远些,然后趁着没被肖见诚发现,尽快消失。 这边,肖见诚转过身,一个女人马上娇声高叫:“老板,这一局我们摇的都一样,该你喝!” “美女,没有骗我吧?”肖见诚笑起来 “当然没有!” “那好,把酒送过来,送两杯给我!” 女人马上把酒端过来,肖见诚端着那两杯酒,往前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什么,停下来。 然后,他突然转身,举着杯,来到门边,递向黑暗里的苏洛。 苏洛很惊讶,原来他知道她在。 肖见诚望着隐在角落里的苏洛:“来,我们俩应该干一杯,为了我们俩共同的悲惨的命运。” “什么?”苏洛不明了。 “共同的悲惨的命运。”肖见诚重复了一遍。 “我和你?共同的?” “是。” “不可能。” “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呢?如果我说对了,就干了这一杯。” “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灯光从肖见诚身后,隐隐投在苏洛的脸上,那张倔强又有些天真的脸,此刻写满哀伤与失望。 肖见诚望着那张脸,举起酒杯:“我和你——我们爱的人,都不爱我们!为了这个,干一杯!” 听到这话,苏洛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三十七 烈酒穿过苏洛的咽喉,食道,落入胃里。一路灼烧,那感觉竟然极好。 苏洛将空杯子对肖见诚亮亮,说:“你让她们走吧,我跟你喝!” “真的?”肖见诚扬眉。 苏洛走到沙发前,坐下,将玻璃杯摆在茶几上。 肖见诚高兴了,对那几个女人扬扬手:“你们先撤吧。” 小芬走得最快,想必是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另几个又磨蹭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找肖见诚要号码,肖见诚脸一沉,方才讪讪地离去。 苏洛只问:“什么规矩?” “伤怎么样?能喝吗?” “没关系,酒能活血。” “规矩你定。” 苏洛捞过骰子,放手里掂掂,大力拍在茶几上:“摇大小,喝到你醉为止!” 肖见诚大笑:“不见得是我醉。” “一定是你。” “醉也很好,我巴不得!还有别的条件吗?” 苏洛想了想:“还有一个条件……” 肖见诚打断她:“我知道,我若醉了,就离你远远的。” “不是。”苏洛摆手。 “那是什么?” “你还是……把那钱捐了吧!” “那不行!”肖见诚马上说。 “为什么不行?本来你就该捐的。” “我打算用那几百万来买你的芳心,哪能一场酒就捐掉?” 苏洛拿起酒瓶,把两人的杯子倒满:“芳心?给你就是了,反正也没有人稀罕。” 骰子响了一晚上,哗啦啦的,总也停不下来。 苏洛好不容易,一掌挥过去,那声音终于安静下来,但她用力过猛,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几乎掉下床去。 有人托住她:“喂,你小心点!” 苏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某张床上,肖见诚站在床边,正用手托着她的半边身体。 第一反应,看自己,还好,衣服周正。 “放心,你醉了后,丑态百出,没人有兴趣。”肖见诚走开去。 “这是哪里?” “公司啊,你来过的。” 苏洛抬头,看见一个全透明的宽大的浴室,她记起来了,这是他公司的顶楼。 “去洗个澡吗?衣服什么的,我这里都齐备。”那人问。 “谁先醉?”苏洛只问。 “当然是你!” “怎么可能?” “看现在都知道啊,我站着,你躺着,你看谁醉得更厉害?” 苏洛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头昏脑胀,她拼命摇晃头,力图让自己清醒点。力度大,伤处又疼起来,她忍不住抽口冷气。 “没事吧?”肖见诚端来一杯水:“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苏洛接过水,喝下大半杯去,这才好些。 “没关系。你怎么把我带来这里?” “不怪我,你不让我送你回家。”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也醉得差不多了。” “几点了?”她找手机。 肖见诚把手机递过来:“快十点了,杨锐打了你很多电话。” 苏洛接过手机,果然看到好几个未接电话,她想起昨晚杨锐追着沈莹出门的样子,觉得一切已明了,多说无益,便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从床边站起身。 “就走吗?我送你。”肖见诚拿起车钥匙。 “不用了。” “那不行,非送不可。” “你忙你的,我自己走。”苏洛坚决地表示,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肖见诚跟在后面,也出了门。苏洛按电梯,他跟在旁边站着。电梯门打开,苏洛走进去,他也走进去。 “你去哪?”苏洛警惕地问。 “你让我去忙啊,那我就去忙呗。” 苏洛放下心来。 电梯一路下降,中间停下,有几个人走进来,见到肖见诚,毕恭毕敬地致意打招呼。肖见诚只在喉咙里哼一下,以示接受。 电梯降到一楼,苏洛准备跟着大家一起走出去,没想到人已经出了电梯,却被他伸出手,硬生生拖回来。 电梯门关上,他按了附一楼。 “你这是干嘛?”苏洛简直拿他没办法。 “送你。” “不是说了不需要你送!” “我几时听过你的?” 电梯均速下降,肖见诚紧紧扣着苏洛的手腕,并没有放手的意思。苏洛望着他,回想昨晚他说的话,忽然有了新的灵感。 “肖见诚,你一天到晚说自己有钱,我看你这么游手好闲,怕是吹牛吧,估计你根本就没钱,所以舍不得外公把宝贝捐了,然后骗我们捐现金,其实你根本拿不出来,对不对?现在像你这样的假有钱人特别多!” 那人一如既往脸皮厚:“有可能。反正这钱我挺心疼的。” “良心又受不了,所以就说喜欢我什么的,想安抚我,不让我去公开你的诈捐行为,对吧?” “啊,被你发现了?我演技这么烂?”电梯抵达附一楼,门打开,肖见诚继续拖着苏洛的手,往自己的车旁走去。 苏洛随着他走,这时,一门心思在破案。 “其实你爱的是沈莹,但她心里一直有杨锐,所以你痛苦,就拿喜欢我这事儿来刺激她,对吧?” “嗯。真是难过死了。” “特别是你发现我喜欢的是杨锐,你更起劲了,杨锐是你的情敌,你通过打击我,间接地打击他,这样你更开心了!我没说错吧?所以,你昨天说,我跟你一样,我们爱的人,都不爱我们。对不对?”苏洛越说越觉得找到了一切的理由。 此时,肖见诚将她领到车边,打开车门:“上车吧!” “你先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肖见诚思忖了一下,点点头:“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很符合逻辑。” 苏洛也兴奋地跟着点点头。 忽然,肖见诚话音一转:“但是,如果是这样,我今天一早给你们基金会转过去500万,这事儿怎么解释?” 苏洛楞了。 肖见诚倒也淡定,站在那儿等她想答案。 苏洛想来想去,支支吾吾,不知所以,最后,只能搪塞道:“那是……那肯定是……昨晚你先醉。” 肖见诚笑起来:“上车吧,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苏洛只能乖乖爬上车。 车子驶上马路,夏天的日头烈得很,阳光从树荫中穿过,在黑色的车身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一路都是绿灯,肖见诚开车开得格外认真,苏洛等着他说他的版本,收音机此时放着不知名的歌曲,一个男人唱着:“好朋友啊……我的好朋友……” 终于,红灯,车停下来,肖见诚转过头,望着苏洛: “昨晚你醉之前,我们聊了很多,你还记得吗?” 苏洛仔细回响,除了破碎的酒和骰子的片断,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我不记得了,你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酒没问题,只是你失恋了而已。” “我根本没恋上,怎么失恋?” “你的人生我基本上都知道了,苏洛,说得好听,是纯洁得像张白纸,说的不好听,那也算一无是处啊!杨锐居然是你的初恋?” “那又怎么样?” “你这个人太奇怪了。” “你比我更奇怪!” “那好,苏洛,想听我的版本吗?” “当然。” “实际上,我还是挺有钱的,然后,碰到一个搞不定的女孩,以前我以为有用的办法,对她都没用,我很不理解,老是想:为什么呢?——这样想,很伤身体啊!有一天,她对我说,如果我捐了这几百万,她的芳心,反正也没人稀罕,给我就是了。做为一个生意人,我是不愿意做赔本买卖的,但是,我昨晚想了想,也可以试一下。” “就这样?” “对。” “别扯了。” “你不信?”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苏洛,500万我捐了,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这笔钱我可不能白花。” “到时,你帮助到贫困的人,你会体会到快乐。” “我才不在乎那个呢,我只要你。” “你疯了!”苏洛叹道。 没想到肖见诚点头称是:“确实疯了,我也算是,下了一把重注,就靠这一把,看能不能治好我?” 绿灯亮起来,肖见诚回头继续开车,斑驳的阳光,在引擎盖上流转着。 肖见诚忽然回头望着苏洛,补了一句:“别以为我说的是要跟你终成眷属,我只想早一点打消对你的那点莫名其妙的兴趣,好干点正事去。” 苏洛瞪着他,无数疑问、气恼、纠结,以及莫明其妙的情绪,在脑中升腾盘旋,企图为这些日子的混乱,杀出一条血路。 肖见诚倒是无所谓,继续专心致志地开他的车。 苏洛的手机此时响起,是杨锐,他又打来了。 “怎么不接?” “当着你的面接的话,能让你打消对我的兴趣吗?” “不能,只会激起我的斗志。” “那就算了。” 肖见诚一挑眉:“看来有合作的可能?” 苏洛撇撇嘴:“想让你对我倒胃口,那不是易如反掌嘛!” 肖见诚笑起来:“赶紧!赶紧!” “那你等着接招吧!”苏洛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杨锐的手机来电停了,收音机里,那男人还在唱着:“一念之间……就要差一点……什么会被消灭,什么才会复原……” 三十八 苏洛心里挂记着小英,坚持要去找她的住处。 肖见诚无法,打了个电话问地址。 没想到车开过去,远远地,正看到小芬带着小英等在路边,身旁还有个拉杆箱。 苏洛小吃一惊,对肖见诚说道:“你看,幸好我来了,看来她们想跑。” 肖见诚用力点头:“太自不量力了,能跑到哪儿去?怎么跑也跑不出你的大爱无疆啊!” 苏洛懒得理他的疯话,车一停稳,立马冲下去。 小英见她,叫一声“苏老师”,扑上来亲热地抱住她。 苏洛只管紧紧抓住表姐小芬:“你们准备去哪儿?” 小芬不躲闪,笑咪咪地答道:“老师,你放心,我准备送小英回家。” “真的?”苏洛惊喜。 小英昂着头说:“杨老师给了我们钱,让我们回去起房子。” “杨老师?给了你们多少?” “两万!”小英伸出小手,比了个手势,脆生生地答 小芬赶紧接过话:“哎呀,也没多少,起房子还是不够用的,生活是可以改善改善了。苏老师,你们以后要是有什么项目,还是要多照顾照顾我们家小英。” 苏洛想着杨锐拿出的这两万元,对他而言的意义,心里忽然有些为他担忧。 身后,传来肖见诚的声音:“苏洛,算你厉害,男人都为了你倾家荡产搞慈善。” “怎么是为了我?”苏洛听不得这话,转头反驳:“这是为了帮助弱者!” 肖见诚举手投降:“行,帮助弱者!和谐社会!” 小芬认出了他,立马甜甜地凑上来打招呼:“老板,昨晚谢谢你照顾我生意,我过两天就回来上班了。” 肖见诚立马严肃地打断她的话:“瞎说!什么照顾生意?境界那么低,我问你,昨天前前后后给了你几千?” “没多少,也就几千块。”小芬支支吾吾。 “几千?” “差不多五千。” 肖见诚郑重地面向小芬,伸出五个手指:“这五千块钱,是我省吃减用存了好久,专门捐给小英用作未来几年的学费的,你可不能擅自挪用啊!” 小芬摸不着头脑了:“可是……我们不是摇骰……然后输了的喝……” 肖见诚忙摆摆手:“那只是形式不同!明白吗?形式不同!本质上,我这个钱和杨老师一样,都是为了帮助小英重返校园!” 小芬听得一楞一楞,苏洛知他搅局,正见驶来一辆空出租车,赶紧拦下,让小芬和小英上车。 肖见诚在旁边,继续肉麻地故作姿态:“别坐出租车,让我送吧,能省一个钱都好啊,那钱,我攒得可辛苦啦!” 小芬听得此言,有些犹豫,坐在车边,车门不知该不该关。 苏洛看出来了,干脆转身问道:“肖总,你准备送她们去车站?那就让她们下车吧?” 肖见诚赶紧作状看表:“哎呀,时间不允许,下次吧,下次一定送!” 小芬失望地关上车门,小英隔着车窗,开心地用力挥着手,而小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肖见诚。 车驶走,苏洛回头看肖见诚,那人极得意掠掠额前的头发:“这表姐爱上我了,你信不信?” “你小费一给就是五千,她不爱你爱谁?” “我那不是小费,我是捐资助学,你千万不要把这么神圣的事情给说脏了!” “五千又怎么样?别人给两万呢!”苏洛一撇嘴。 “两万?我给了五百万呢!” “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很有可能你又是骗我的。” “天地良心!五百万白花花的银子,你可以打电话去问!”肖见诚急得跳脚。 苏洛往车上去,肖见诚跟在后面打电话:“那谁,把今天早上汇款的回单马上拍个照发过来。” 苏洛打开车门,回头甩一句:“有照片我也不信,肯定是PS的。” 肖见诚抓狂,对着电话那头戏剧化地叫道:“赶紧!把钱退回来,换成现金,拿个麻袋拎到我这儿来!现在,马上!” 电话那头估计是办不到,不停地解释。 苏洛觉得可乐,笑出声。 见她笑,肖见诚这才挂断电话,上得车来,问她:“好玩吧?” 苏洛赶紧点点头。 “唉,早知如此!”他忽发感慨。 “什么?早知什么如此?”苏洛不太明白。 “别管我,我正后悔呢!” “后悔?后悔捐钱?” “不是,后悔捐晚了。怎么样?”肖见诚凑近苏洛问一句:“我觉悟提高很快吧?” “那确实!”苏洛用力点头,晶晶亮的双眸,笑意盈盈。 肖见诚见不得她笑,轻浮起来,展开手臂搭在她的座椅靠背上。 “从了我吧,我真是喜欢你。” 苏洛立刻紧张起来,从靠椅上绷起来,生怕碰到他的手臂。 “干脆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家就好了。”苏洛伸手想开车门。 这边车子已经向前滑去,肖见诚收回手,转动方向,扯着嘴角取笑她:“吓成这样,真没见过世面!你们女人也就这几年,男人会有点兴趣,再老点,你看还有谁还来惹你。” “我不需要!”苏洛义正辞严地说。 “错,别问需不需要,先问有没有好处,比如,因为你的魅力,我才捐了这么多钱。” 听到他这么说,苏洛立马想回嘴,可惜肖见诚没给她机会。他伸手,封住她的嘴:“别说你不稀罕,有多少人盼着这些钱呢!想想当初,你嘴硬,跟我顶,多少人跟在你后面狼狈不堪?” 苏洛打落他的手,脑中却浮现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她确实不敢再莽撞,肖见诚就是个无赖,谁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考虑了好半天,她只能挤出一句:“是你太耍赖!” 肖见诚笑笑,回一句:“有钱的人,有资格耍赖。” 正午,阳光强烈,晒得路面反射出白光,耀得人两眼发花。但车里是凉爽的,强劲的冷风从风口吹出来,苏洛甚至感觉到寒意。 苏洛脊背绷得紧紧的,双手捏成拳头,在膝上放着。这姿势很奇怪,仿佛随时准备战斗。 她从小在巷子里长大,并非不知人情世故,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弟弟也好,邻居朋友也好,不管怎么穷怎么落魄,都虔诚地盼望着有朝一日大富大贵。 也许正是为了摆脱这样的环境,苏洛唯有特立独行,追随理想,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是,她没有见过肖见诚这样的人,肆意妄为,嬉笑怒骂,嘲笑别人的生活,也嘲笑自己的。 她总拿他做假想敌,“可耻的富人”这样的假想敌,但是,她其实看不出他的破绽,盲目出拳,次次落空,越想越沮丧。 不知不觉中,他的车驶到了巷口,停下。 “我不送进去了,省得你家人紧张。” “紧张什么?” “以为你钓到金龟婿。” “不敢高攀……”苏洛扳动车门,准备下车。 突然,肖见诚伸手拦住她:“别急,我来扶你。” 话音未落,他已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然后,他绕到苏洛这边,打开车门,殷勤地将她扶下,口里还说:“慢点慢点……” 苏洛内心叹息,不知这男人又是哪根筋搭错线了。 下车站稳后,肖见诚低头望她:“没事了吧,我先回公司了。” “嗯,谢谢你。”苏洛迫不得己,回一句。 “回家早点休息……昨晚上辛苦了。”肖见诚扬声加一句,然后转头上了车。 他让开的那一瞬间,苏洛突然明白他的筋搭在哪个线上。 杨锐,背着包,正站在巷口。 身后,车子响了声喇叭,得意地开走了。 毕竟在车里坐久了,此刻,即使在阳光下,苏洛仍觉得冷。 杨锐走过来,表情有些复杂。 如果照平时,苏洛会立刻开口解释,但昨晚,杨锐追着沈莹走出去的样子,历历在目。 “我……刚刚去你家找你。”杨锐说。 “有事吗?” “没什么,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想告诉你我要回山里去了,喻秘书长通知我筹到了款,要赶紧回去开工。” 苏洛点点头,看来肖见诚这回没骗人。 “小芳也准备回去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过去那边,正遇上她表姐带她回去。你不该出那两万块,现在筹到款了,你可以向会里申请。” 杨锐摇摇头:“没关系,我能力虽然小,但也要尽力而为。” 苏洛听这话,知道他已了解捐款人的信息。 太阳汪汪地,一丝风都没有,俩个人之间,忽然冷了场。 杨锐转身想走,忍不住又返过来,说一句:“我昨晚回去找你,但你已经不在。” 苏洛心里盘算着他去而复返的时间,想象着沈莹扑进他怀里痛哭的场景。 “打你电话你不接,别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杨锐仍在说。 苏洛打断他:“我喝醉了。” 杨锐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 苏洛知道他误会了,但此刻,这种误会,多少能为她挽回些面子,抵挡她被他不管不顾甩在角落里的不堪。 所以,她强忍着奔过去拉住他的冲动,站在原地。 忽然电话响,是肖见诚,她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赞道:“我还以为你会跪在他面前认错呢,看来有进步,hold住了!” 苏洛四周张望,看见马路对面,车停着,肖见诚从车里探出头,对她伸出大拇指。 他居然在看戏。 “关你什么事?”苏洛想挂断电话。 那边嚷起来:“别挂,有件事忘了和你说,政府强拆你们家的时候,你站远点儿。” 苏洛吓一跳,忽然看见好几台写着法院、公安和城管的车正从身边驶过,里面坐满了穿着各色制服的人。 糟了,居然动真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