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女》 第一章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香港九龙 詹美若没料到母亲好大的力气,一个踉跄被推上后座。 “他说是西贡码头?”不等女儿表示肯定,詹美凤满眼凄惶。“说走就走,好狠的心。” 黑白粤语残片的对白放在当下倒也应景,只是詹美凤腮红落得太重,扮作凝噎状未免令人难以信服。 美若有心提醒,又气难平:“谁叫你下午打二十四圈麻将!契爷坐沙发等了一个钟。” 詹美凤迭声催促司机,喃喃抱怨:“最近不知撞什么邪,麻将友连连出埠。徐太去三藩市嫁女,梁太回马来探娘家。前日在尖东遇见明珠,我只是想着过过手瘾……” 美若按下车窗,阖上眼假寐。 哪里是撞邪,分明全世界已经知道华老虎大祸临头,人人自顾不暇,谁耐烦应酬他外室。 “跟了他十二年,说走就走,”詹美凤掩面,“我以后怎么过?” 司机陈叔不忍:“太太……” 美若睁开眼,母亲梨花带雨的俏脸近在咫尺,她不为所动。“现在追去也没用。下午契爷离开之后,我偷偷去了华宅,华家女眷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分批离港。” 她母亲被骇住:“你是说、你是说……” “契爷早安排好,只瞒住我们。” 车速缓下来,陈叔于倒后镜窥一眼极度相似的母女,“太太,还有一刻钟到西贡码头。”言下之意,去或不去? “我必须见他一见。”詹美凤毫不犹豫。 听了这句,美若扬眉。 华老虎享受詹美凤十二年青春,又照顾詹氏母女十二年衣食,这场交易谁也不欠谁。今日便是终止日,再做纠缠徒招人厌,理当折返回家打点未来。 詹美若奇怪她母亲还在作什么期待? “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做?”詹美凤的眼里不无央求。“你契爷向来看重你。” 这倒是事实。曾有无数次华老虎被逗得开怀,狠狠捏美若面珠,赞她“醒目女”。 “知道。”无非撒娇卖乖再加几滴泪。 美若伸手,捏住锁骨处皮绳串起的警哨。那是华老虎送美若的十二岁礼物,据说是他加入警队的第一个哨子。 老头子唯一优点,出手阔绰,十多年来俩母女多得他照拂。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太不仗义,下午从山顶回家,不应该一路上咒他阖家客死异乡。最起码,詹美若心道,圣母玛利亚保佑,最起码让老头子健康活到她满十八周岁。 夜色下的西贡码头,抬眼乌压压一片,分不清天与海的边界。 “大圈哥,四个出入口全部安排好了,新和会的人敢进一步,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换作往前,新和会不主动挑衅,小的们只嫌日子寂寞。如今大佬跑路,谁还愿意拿命来搏?但求平安,聊作应付。 远处大飞艇上灯光寥落,靳正雷收回视线。“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候……” 何平安表情困惑。 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刻,正是聪明人的机会。“平安,华叔不在了,和兴还在。” 何平安若有所悟,深深抽口气道:“我再巡一圈,交代小的们,见到人影,不管是谁……”银光闪动,他用力挥一下手中斩骨刀。 靳正雷笑了。他没看错,还是有聪明人。“我和你一道去。” 两人才迈出第一步,靳正雷神色微动,一掌拍向何平安后背,“趴……” 轰天的爆炸声吞噬了他后一个字。不过一息,伏趴在地的两人同时回头,接连又是一声巨响。 夜幕下,泊船码头唯一一艘大飞的气缸被引爆,火舌窜起数丈,数里方圆的海面被点亮,依稀能见岸边憧憧人影。 何平安吐掉满嘴的碎砂石,惊魂未定的眼睛望向靳正雷。 “大圈哥……”不远处有兄弟寻来。 “被新和会抢先一步,反将一军。”靳正雷从怀中掏出随他飘洋的五四式,换匣上膛一气呵成,“该做什么做什么。”说着抄起地上的水管通,猫着腰率先往码头中央摸去。 何平安默默点头,也捡起地上的斩骨刀,向身后的兄弟们打个手势,其他人紧随而上。 刀刃入肉,回抽,血槽里一抹暗红色滴下。何平安不忘在晦暗月光里望一眼大圈哥。他在三角咀海边捡来的偷渡客真正厉害,七八个人围攻,居然没一个能近得了身。 “平安,都是捞偏门,跟谁混不一样?”从华兴分离出去的新和会有不少老相识。 “废话少讲!”何平安一脚踹开趁机偷袭的人,一手挥刀向旧日手足。 眼看周围和兴小的们势弱,何平安渐灰心,不时往大圈哥方向望去。这个大陆佬,遇事总比人多开一窍。 靳正雷示意何平安向他靠拢,两人终于并肩。“你招呼兄弟寻机会先走。” “你呢?” “我水性好。”一根水管通被靳正雷舞得虎虎生威。钝器击打肉身,闷哼中又一个倒地。“出去找电话报警。” 平安瞪大眼。 靳正雷微微颌首,一肘将他推出人堆,随即大喝一声,手中铁管直捣他身后一人。 恰在此时,接二连三的轮胎摩擦沙砾的刹车声响起,皮靴踏地声整齐有序,“O记办差!放下你们手上的攻击性武器!重复……放下你们手上的攻击性武器!” 电子蜂鸣声缭绕在码头上空,十多辆黑色警车成马蹄形包围了码头。靳正雷见势不妙,假作被一脚踹中,捂着小腹缓缓蹲下。围攻人马怔忡之下,见机会难得,随即又一拥而上。 警哨哔哔地响,现场乱如蜂巢。何平安带着兄弟们杀回人群中央,他捂着头,躲开横劈而来的一刀,低吼道:“大圈哥,你先走。” 靳正雷敛去的笑容不过一秒又恢复到嘴角,“谢了。” 他顺势往海岸方向滚了两滚,堪堪贴着新和会人马的脚边,游鱼一样滑出人堆。 何平安偷眼看去,黑黢黢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泛出一道道涟漪,这才站起来,抛下手中的斩骨刀。 “和兴的兄弟们听着,奉公守法,我们是好市民。” “呸……”新和会的人一起不齿地吐口水,吐完同样扔下了手中武器。 离码头二哩,詹美凤母女被截停下来。 游艇会私家路上横放一排拒马,路边停靠三辆黑色警车,电单车上的骑警不时呼啸而过。 差人验过身份证后,对她们的说辞万分好笑:“太太,你是说十一月的凌晨,一点十五分,打算出海游船河?” 詹美凤语滞,“……我中意啊!哪一条法律规定不可以?” 差人正色:“对不起,今晚特别行动,容我向上头汇报。” “阿妈。”美若轻扯母亲衣角,示意后边。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房车安静地停于路边,车上下来两个西装男。 当先一人身材颀长,向警车边的差人出示证件道:“廉署一处何昭德。” 那差人面有不愉,声音仍保持平静地说:“O记A组蔡炳谦。” 何昭德略一点头,转身向詹美凤,“詹小姐,我是廉政公署一处执行科何昭德,我们收到证人举报,关于华探长滥用职权、贪污、收受贿赂一案,请你配合廉署调查,跟我走一趟。” “你好奇怪,华老虎做什么你不去追他,问我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知道!”输人不输阵,当年的丽池一姐并不好相与。 美若捏紧了掌中母亲微颤的手指。 何昭德的目光移向美若,不掩讶异好奇,“詹小姐,这位……是你的妹妹,还是你的女儿?” 美若眯起眼,回视金丝边眼镜下狡狯的眼睛,“我是谁和你无关,也和华老虎无关。我和华老虎没有血缘关系。阿SIR,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难缠的一对,何昭德有些吃惊。“那是我冒犯了。詹小姐,请你与我走一趟。” 詹美凤顿足,“廉署不是人人装了雷达眼?你要证人何不找他正房大太太二太太?华老虎只是我恩客,他在外面做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 何昭德坚持。 她求救地望向警车边的差人,蔡炳谦一脸无奈,新成立的廉政公署炙手可热,连俗称O记的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也莫可奈何。 “詹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何昭德做个请的手势。 廉署那句经典名句“请你喝咖啡”非正常人消受得起,疾雨催残花,詹美凤由ICAC出来时灰头土脸,形象大变。 “天杀的混账王八蛋,怎么不都去死?”她进门就歪伏在沙发上大嚎。“呜呜……我们詹家的脸丢尽了。” 美若反对:“詹家还有脸吗?我怎么不记得?” “你……”詹美凤气苦,转身继续捶打靠垫。 “圣母玛利亚!”玛利亚责怪美若,“太太现在需要心灵的安慰。” “她需要的是一杯酒。我敢保证她一觉睡醒,精神继续焕发,第一时间拨电话找牌友,凑足四个脚。” “……这不是女儿该说的话。” 美若吐舌头,“我找七姑要吃的,天快亮了,早餐时间。” “生不入官门,死不落地狱。詹家的脸丢尽了。”七姑坐在厨房木椅上嘀咕。 “忘了你们的詹家好不好?七姑,我饿了。” 七姑气结,“我们余姚詹家……” “家大业大。当年我阿公来港岛,坐大轮头等舱,随身带一箱小黄鱼,仆从十多个。然后呢?吃喝嫖赌,花天胡地,树倒猢狲散。我只知现在独剩七姑你,”美若翻找铁皮盒子,挑出有杏仁的牛油饼干,“再讲了,詹家六少算个屁,我阿公是庶子,和真正詹家人没关系。这些年,你有见詹家本家人来认过亲?” 七姑瞪她,“十三岁小囡,肚肠忒冷。” “十四!” “去去,饼干吃坏人,七姑给你煎洋腊肠。” “七姑,”美若由后面抱住粗壮的腰身,“还是你最疼我。”幼时梦醒,不谙世事的她常偎着七姑热暖的胸脯喊“妈妈”。 “我的好小姐,你是大小姐了,还学三岁囡囡作娇作痴?”七姑拍她的手,“搔得七姑痒痒。” 言下不是不心喜的。 美若偷笑。 “小姐。”厨房后门敲了两下被推开,司机陈叔站在门口,不安地捏着制服帽子打转。“小姐……” “陈叔?” “可不可以借步说话?”陈叔眼神游移,待美若走近后,他压低嗓门道,“大小姐……车尾箱、车尾箱藏了个人。满、满身血。” 第二章 车尾箱打开,立刻有血腥气攻鼻。 陈叔张望四周,讷讷道:“不关我的事啊,大小姐,我真不知这人几时藏进来的。” 美若捂着鼻子,歪头打量,食指试探地戳了那人一下。车里人毫无反应,明显陷入昏迷。 陈叔胆细,期期艾艾的问:“要不要报警?” 华老虎举家跑路,O记和廉署追上门来。报警?美若摇头,站近些观察那人动静。 平治宽敞的后备箱被那人高大的体型塞满,他蜷缩成团,只望见侧脸。眉峰很厉,时不时痛苦地皱起。美若用目光检查他伤势,外套有长而凌厉的划口,血从肩膀位置渗出。 美若伸出食指按向那人肩膊,一声压抑的痛呼,那人动弹一下手脚又缩回去。她吸口气,再次狠狠按下去。 随即,她迎上两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 天光晦暗,他的眼睛湛亮。 她不知与他对视了多久,最后他开口,嗓音嘶哑,锯开静谧的夜。 “救我。” “凭什么?” “……我是华叔的人,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美若不自觉地咬紧下唇。 “不要报警,”那人作势欲起,“我走,我能走。” 看他再次栽倒昏迷,美若的下唇被咬得发白。 “陈叔,你帮我把他抬下来。” 陈叔张大嘴,“大小姐?!” “丢工人房。天快亮了,我们动作要快些。” 瘦小的陈叔试了下,丧气道:“我抬他不动,这人好大的个头,至少有一百五十磅,又死过去……” “我叫七姑来。” 膀大腰圆的七姑一脸不赞同,但还是一起把那人抬进了空置的工人房。“小小姐,你可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可能是强盗杀人犯,可能正被通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七姑,阿妈只会穿衣打扮,逛街打牌,契爷一走了之,以前的事她没办法和人解释。即使解释与她无关,又有谁会信?这是第一次被请喝咖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会受不了。这个人是谁和我们没关系,总归不能报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姑默不作声,许久才道:“我去拿药箱。” “七姑你最乖。” 这话换来偌大白眼。“你给我乖乖回房,好好睡一觉。” 她其实睡不着,唯恐七姑担心,睁着眼,抚摸戴妃的毛发,直到天光大亮。 下楼时,电视新闻里的女主播说道:“据悉,华坤已于昨日失踪,爆料人声称华坤之前计划偷渡台湾转程加拿大。这一消息警方正在进一步确认。”接着开始讲诉总华探长的生平和任职履历。 美若坐在木梯上静静听了会,又听见起居室里水晶杯碰撞的声响,伴着母亲的啜泣,她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 詹家的工人尾房空置许久,一股霉味,再掺了血气,开了窗也不敢用力呼吸。那个歹人半坐在床头看报,旁边是只空粥碗。 繁体字读来吃力,靳正雷认真看完头版才发现门口的美若。对方像猫一样安静,他之前丝毫没有感到被窥视。 她穿质地精良的格子绒裙,柔软的棕色小羊皮鞋,自她出现,工人房有淡淡花香。好人家的小姐。不,靳正雷在心中否定。好人家的小姐这时应该尖叫着狂奔出去,她却像只小兽,怀着警惕与好奇,缓缓欺近。 靳正雷回视她。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房里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问:“可以离开了吗?” 他庆幸伤势不重,否则那个肥壮的老女人一定会把他丢出后门外的冷巷,像丢一袋垃圾那么干脆。 但是,何平安被捕,他已无容身地。另外,他的烧未退尽。 靳正雷摇头,“打个商量,能不能再让我多住两天?” 她坐姿优雅,腰背挺得笔直,精致的下颚稍稍翘起,以一种挑剔意味的眼神从长眼睫下审视他。 靳正雷有数秒的恍惚,她分明只是个孩子,而他正试图与她做成人间郑重其事的对话。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不像求人,倒像是理所应当。还有,我们说好了只留你一晚,你不可以反悔。” 他记得他并没有答应过什么,哪怕昨夜高烧四十度。“不想知道华老虎的去向了?”他忆起昏迷前的交换条件。 管他上天入地,管他去死!美若恨恨地想。 “你想拖延时间是不是?没用!我现在既不好奇,又无耐心。更何况,你说的话能不能相信?”皱鼻子的动作破坏了之前淑女的伪装,她自问自答道,“不能。” 靳正雷沉吟,掂掂手里的报纸,“华叔昨夜由离岛离港,去了菲律宾。” 离岛和西贡,那是相反的方向。为什么老头子亲口告诉她由西贡上船?美若悄悄握紧拳头。 答案昭然。面前那人真诚赞叹:“这样的事谁都躲不及,你们还愿意为华叔做掩护,将差佬引去西贡。真是有情有义。” 话毕她怒瞪而来,符合年纪的动作逗笑了靳正雷。他往后躺得更舒服了些,“小不点,你多大了?十岁?十一岁?”他是真正好奇,昨夜偷偷爬进车尾厢时听到的对话,还有后来脑子烧糊涂了,心却无比清明时的经历,让他很难把之前装腔作势的她,与眼前稚气的她联系起来。 靳正雷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微笑说:“华叔在贝璐道的家门外有一道篱笆,爬满了蔷薇——” 她打断他,“本埠有半数人知道华老虎住在哪里。”新闻过后,大概全港皆知贝璐道人去楼空。 “春天的太平山山顶很美,夕阳、蔷薇,红屋顶、蓝色的海……我有见过你,你和华叔家的花王聊得很热闹,在蔷薇树下。”她刚才怒目的样子令他蓦然回忆起那一幕,当时她望向华宅的眼神让人生畏。 美若垂下眼皮。谁也不知华宅花王的儿子与她是同学,谁也不知她假作对园艺有兴趣探得华家无数琐碎事。 “你跟我契爷?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她斜眼睇来,小小年纪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靳正雷摊手回答:“我没资格跟华叔,我在龙五爷手下打杂。” 本埠洋人精乖,也懂得以夷制夷那一套,于是便有了总华探长这一畸形产物。华老虎加入警队数十年,在总华探长的位置上坐稳十数年。这位和兴真正的龙头老大两年多前突然急流勇退,将和兴话事权交给了内堂堂主龙五。 美若认识的是常年追随华老虎左右的那些老红棍,在龙五爷手下打杂的小鱼小虾她没见过也不出奇。 她沉默,靳正雷也不出声,只是拿眼望她,意思是“这样总信我了吧”。 “你想住几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气,想活动活动筋骨,一抬手牵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饭,一顿觉。我明天就走。” “你是偷渡客吧?”美若诡笑。 他眼睛危险地眯起。 美若立即正色,“我会交代七姑不要声张。望你说话算数,谁也不给谁惹麻烦。” “这样最好。”他一字一顿地说,“谁也不给谁惹麻烦。” 出了工人房,转过晾衫架和花池便是厨房。美若刚推开玻璃门,就听见起居室一声巨响。 围着七姑脚下打转的戴妃一下纵上橱柜顶,而七姑则将手中的药煲缓缓放在桌上,低低叹了口气。 紧接着是男女的对骂,美若听出小舅的声音。 “天光大少就过来,大概听见风声。”七姑解释。 美若一勺一勺默默吃粥,而起居室里的争执逐渐升级,玛利亚慌慌张张跑进来,语焉不清地呼救:“舅老爷要……打……太太,小姐……” 美若抬起眼皮,“他不舍得的,他还要靠她赚钱。” “小姐……”玛利亚跺脚。 “真的,不如操心自己好过。玛利亚,你下个月薪水着落在哪里?” 玛利亚一时愣怔,望一眼七姑,又转向美若。“小姐,你是说……” “我吓唬你呢。”美若展笑,“瞧你,不经吓的,不好玩。” 玛利亚抚抚丰满得快涨爆前襟的胸口,“这可不能随便说笑。玛利亚在詹家做了八年,看着小姐长大,可不好赶我走……”说着就抹泪。 “知道啦,我也不舍得。” 哄了玛利亚出去,美若望向七姑,七姑脸色莫测。她讪笑,“七姑。” 七姑在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美若将碗底最后一勺粥舀起,“家里燕窝可要省着用了,下回再买不知道是几时。”她用力咽下,拍拍七姑的手,推开碗,“我去会会小舅。” 母亲与小舅吵累了,一人坐沙发一头,赌气不说话。 玛利亚打扫了满地的水晶玻璃碎片,不敢多看一眼,猫着腰退回厨房。 “阿若,来,坐舅舅这边。”詹笑棠笑嘻嘻的,仿似浑然不知美若与他从无半分好脸。 詹家的人得天独厚,俱都一张好面皮,一副自私心肠。詹笑棠英俊的脸庞微微浮肿,不知又在哪家富太床上癫狂了一夜。美若眼角余光扫过,在母亲身旁坐下。 她的轻忽詹笑棠不以为意,“大个女了,再过多两年比你阿妈还美上几分。” 詹美凤挑起一边眉,认真打量女儿一番,接着冷哼一声,“死气沉沉,人见人憎!” 有个十多岁的女儿日日在面前提醒韶华将逝,是人都会厌憎。美若笑笑,“听见说到这间屋。” 詹美凤被提醒,顿时横眉,“问你小舅!” “哦,又赖我?!前年帮你买长实,上市一日一元赚二十元,赚到你笑。现在亏小小一点,要我吐出来还给你?天底下有那么大的便宜?只有赚没有亏?” “亏!亏!亏!詹笑棠,亏足九个月了!恒指从1700跌到850,去年1200点的时候就叫你斩仓,你不听我讲,反倒叫我补!你还我钱来!” 詹美凤说着就扑过去,两人再次扭打成团。 美若数到一百六十三的时候,詹笑棠终于制服了詹美凤。他浪荡成性,身体早被掏空了,此时喘着粗气道:“家姊,你信我没错!现在恒指八百多点,已经跌下去了近一半,这不是机会还有什么机会?咸鱼翻生就看这一回了,一个不小心,回本带赚的,别说你这间破旧老屋,半山买一套还有多!你不相信我,有得你后悔!” “我哪里还有钱!”詹美凤无限伤心沮丧,“华老虎哄我说过年换新屋,现在四处找不到人。不是信了他,我何苦将这套房子抵押给银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越说越恨,再次捏拳捶向弟弟。“都不是好东西!” 听闻真相的美若指尖冰凉。 第三章 住,当然要住港岛。 每日由九龙过海会牌友,好似乡下人鸡鸣起身急入城,一身水汗。牌友们倒都客气,只赞说九龙热闹,哪似港岛,鬼影也不多一只,可眼中笑意后的讥讽詹美凤认得真切。 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驾到,无奈华老虎家里两只母老虎,实不愿屋檐下又多出一只来,如何也不松口。 这样大失体面的事詹美凤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来美若痴缠着她契爷,说想读港岛的庇理罗女中,华老虎这才首肯。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亲为什么追夫般追去西贡,赶着见华老虎最后一面。半山的新屋已成泡影,连脚底下这块地也是银行的,能不着慌? 面前两人依旧吵得面红耳赤,由恒生指数到丽池旧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骗去詹美凤的初恋,毁了她一生。 一如既往,一个是受害者的控诉,一个是我为你好你不懂感恩的委屈。 每到此时,詹美若就挺尸。她这个毁了母亲一生的罪魁不识趣的话,詹美凤分分钟矛头转向。毕竟小舅与母亲一奶同胞,而她只不过是个意外。 果然,詹美凤瞥见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着脚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着美若鼻子,胸口起伏,准备发泄半生怨气。 “阿妈你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为我,你当年哪会下海去丽池做舞小姐?”美若抢先说道,“烂船也有三斤钉,我们詹家虽然败了,还有世叔伯们照应着,没有我的话你怎样也能嫁个小开当少奶奶。” 她母亲收回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气哼哼地骂弟弟:“我一世被你们两个讨债鬼拖累,一个要钱,一个要命!” “讲到钱,学校入冬又该添置新校服,”美若叹气,“小舅,阿妈的牌友说你上个星期还陪许太过澳门……” 詹美凤知机,立刻接下话头,“有钱去赌,不见你给外甥女一个仙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钱观前,母女俩立场惯来一致,“还有啊,华老虎不知几时回来,我不管,笑棠,家姊养了你二十年,该换过来享享福了!下个月水电人工家用,你记得替我付了。” 有钱无父子。詹笑棠寻了个蹩脚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里只剩母女两人,安静得戴妃的脚步声也能听见。 詹美凤偎着一堆柔软的靠垫不安地扭手指。 她十五岁初恋,以为能通过爱情改变环境,一年之后,又回到烂赌成性的父亲身边,增加的唯一财产是嗷嗷待哺的女儿,于是在贪玩的弟弟怂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 当年本埠醉生梦死的欢乐场最豪华气派的当属丽池,随便拖出个女招待也是艳绝人寰。不到十七岁的詹美凤入丽池第一个月俨然已为红牌中的翘楚,可惜昙花一现,人客尚未尽阅美人风姿,第三月詹美凤已经被华老虎藏进金屋。 十来年过去,詹美凤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风韵,而形容动作依旧如少女般娇怯。美若笃定,如果现下契爷在身边,必会握着母亲不安的小手,将她肩头揽住好好抚慰。 “阿妈,这间屋抵押给银行的钱都给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凤抬眼望来,幽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那我们家还剩多少钱?” “烦不烦?你小舅见着我开口就是钱,你有样学样,怎么不学好?有的你吃有的你喝你该知足了。” 若她母亲的理财观是个筛漏倒还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来,詹美凤简直就是个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怀有任何乐观的期盼,但犹自不可信,“倘若没钱交还银行,这间屋被收回去怎么办?” 她母亲小脸泛白,“我不知道。” “阿妈!” 詹美凤站起来上楼,美若紧随其后,“阿妈!” “等你契爷回来就好了,现在操心有什么用?” 美若此刻极其需要玛利亚站在楼顶泛着金光高呼一句“圣母玛利亚”作旁白。 “契爷回来?阿妈,你相信契爷会回来?他若是不回呢?” 詹美凤欲言又止,随即高声唤司机,“阿陈!阿陈!备车!” “阿妈,天都塌了,你现在尚要去打牌?如果银行收屋,我们住去哪里?小舅舅只会花不会赚,别指望他会给我们付房租水电!将来我们怎样你知不知道?” 她母亲倏然转回身,“你告诉我怎么办?从今日起,我天天带着便当盒去中环上班,一间百英尺的小公司里不见日光对着打字机噼啪十个钟?还是蹬着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鲤鱼门酒家外,顶着海风不停点头哈腰喊‘多谢惠顾,慢走再来’?” “那又怎样?不到三个月你能勾到个董事做继室,泡个豪客当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所以你们不着慌。” 她母亲气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妈十六岁可以去做舞小姐养家,你也可以!” 房门哐一声在眼前阖上。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着她大,和老爷一般的性情。只是说说,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事到临头时何有第二选择?美若挺胸,“瞧,我尚未发育,但凡它们两个能隆起两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她先天不足,十三岁少女身形如十岁孩童。 厚颜如此令七姑变色,“话不可以乱讲,詹家的女孩儿——” “七姑,忘了你们的詹家吧。” 七姑沉默,“……老太爷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爷,虽说是庶子,可老来得儿,看得如珍宝一般。只可惜老爷不争气,兄弟们也太……”她是詹家几代人的婢仆,不好说本家老爷们的坏话。 人老了,爱谈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对外公家世知之甚详。詹家世代行医,晚清开始做南北行生意,战祸时老太爷去世,死前担心小儿,特地命最信得过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亲,带着美若外公远来南方。只可惜美若外公太不争气。 “那些就不提了,我担心现在和未来。”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颓丧。她一直清楚,别人的嫁妆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纸证书。名校的毕业证是日后新生活的通行证,庇理罗女中以出产名媛闻名,她能进去,将来考学留洋都会容易很多。现在梦想破灭,她将继续与花王的儿子,小贩的女儿做同学。 甚至会更糟糕。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无奈。“小小姐,七姑向来信你能干,但这回的事你做错了。” 她指指厨房后门,“那个人……”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七姑神速起身,像护崽的抱鸡母,横在歹人与小小姐之间,喝道:“你要做什么?” 靳正雷踏进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没有开水?” 他是伤重加发烧的病号,接近一天的时间只喝了一碗粥一碗药,睡醒一觉后口干难耐,只好寻到厨房。主人家的对话他听见大半,这才知富贵干云的华老虎,外室现今的处境居然如此窘迫。 七姑侧转腰身给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为意,接了水拉开餐椅坐下。 见他不经人招呼,径自坐下,还坐在头一把椅子上,一直面无表情的美若不由挑起一边眉毛。 “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情不佳,语气更恶劣。 靳正雷不理会她的暗示,回说:“还有些反复。阿姑,有没有退烧片?”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歹人眼里没一丝央求,这话听着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说:“壮得象只牛,哪需要吃药。”边说边躬身去拿橱柜里的药箱。 她到底心善,看见歹人肩膊上纱布浸出血红,忍不住提醒:“伤了要靠养。别仗着年轻,扯到筋骨老来受罪。” “多谢阿姑提醒,我会小心。”靳正雷笑了。 歹人白日里看着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衣着乡土,笑容可爱,不像华老虎身边那些凶神恶煞,大概只是一时落魄。七姑脸色好看了许多。 比母女还亲密的主仆关系让美若立刻觉察到七姑立场已松动,她挺直腰瞪视靳正雷。 对方稳如泰山,一口一口细细抿着杯里的水,精致的烫金骨瓷茶杯在他骨节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觉分毫突兀。 詹美若萌发一丝好奇。 “你过来半年了?”她隐去“偷渡”二字。 对方应了一声。 隐姓埋名做黑工的偷渡客们确实有,但绝对不是面前这种人。像他这类人,更多的是拿枪去抢劫,捞一票就走,享受个一年半载再来。毕竟港地金铺多过米行,大把发达机会。 “这半年一直跟龙五叔?” 他又低低嗯了声,这才抬眼望向她。 “内堂昨日放出风声,华叔将从西贡离港,我们这些小的在西贡码头守着,为引来新和会,一次端掉。哪知新和会抢先一步,把船先给炸了。你想问的是这个?” 新闻里只说火并,没料到还有这么多j□j。契爷当真厉害,别人躲祸是落荒而逃,他抬抬脚,新仇旧恨一起被踩下去,连他影子也抓不到。 靳正雷懒洋洋地伸直腿。 椅子上那位逆光坐着,微微垂着头,后窗的夕阳斜射而来,照得她半边脑袋像晕了层金光。 一只鸳鸯眼的白猫蹑手蹑脚地挤进门,四处看了看,走近前一跃上她膝盖,她轻声唤了个什么名字,然后那只猫在她腿上转了两圈,安稳地卧了下来。 靳正雷好奇:“小不点,我说的你能懂?” “我契爷说要退休,和兴交给内堂的龙五叔之后,听说外堂的七叔、瘸脚七就不太开心,后来闹脾气才有了新和会。” 他有些愣怔,难怪ICAC找了上门。“你……你们还知道不少内情。” 那又如何?那也不妨碍华老虎拿她们母女做幌子,引得所有人追她们母女去了西面,自己从东面安全离境。美若纤细的手指稳定而温柔地抚摸戴妃的背毛,白猫开始低低地扯鼾。 “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和兴不好混,契爷一走龙五叔镇不住的,瘸脚七狠多了,跟瘸脚七也比跟着龙五叔强。” 靳正雷扯动一边嘴角,笑得阴邪。华老虎一走,和兴就是一盘散沙,乱中取胜辟出英雄道,他贱命一条,没什么好顾忌的。 当然,这些事情小不点未必能懂。 他放下杯子,同时门钟叮咚,三人目光投向前廊方向。 玛利亚小跑着进来,“小姐,门外有两个差人。” 七姑惊呼一声,靳正雷神色凛然,手探进腰间。 美若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吩咐说:“告诉他们,家里没男人,不方便招待男客。” 听见这话,靳正雷表情略微放松。 “……他们说是廉署工作人员,为首的叫何、何昭德。”玛利亚不明白新近成立的廉政公署主旨就是为了彻查差人,以为和差人无异。 靳正雷明显松了口气,美若不齿地瞥他一眼,对玛利亚道:“和何先生好好讲,没有搜查证别想踏进詹家大门。” 玛利亚的脚步声消失良久,美若将目光由靳正雷的腰间移向他镇定如初的面庞,“那是什么?”她问。 “你想看?”他笑了笑,“我的枪。” 第四章 恒指由新年开始一路下滑到500点,詹家的独门小院终究保不住,春天时一家人由宁波街搬进樱桃街的唐楼。虽则同属油尖旺区,但明显的,在地图上离港岛更远了一步。 詹家负担不起工人,辞退了司机陈叔和菲佣玛利亚。玛利亚哭花了黑胖的脸庞,连说不舍得。至于七姑,由落地起吃穿用度都在詹家,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华老虎走后,和兴大乱,龙五叔焦头烂额的,只托手下送了一笔安家费来。反倒是把和兴压制得死死的新和会老大瘸脚七有心照应,旺角樱桃街一带是他的地盘,詹美凤母女的新居就是他提供的,不久后詹美凤便正式开始在瘸脚七的夜总会里上班。 现在的欢场不比以往,早前的红舞女多少有些端着,客人也愿意捧着,求得就是你来我往调/情的趣致。如今世道不同了,大家没那么多时间磨蹭,有钞票的就是大爷,花钱看心情,而心情则看伺候得好不好。 母亲脾气越来越暴躁,美若不耐烦吵架,下课便去做兼职。 新年里她终于迎来了初|潮,春意萌动时她的胸脯有奇异的胀痛感,然后缓缓涨出两座不起眼的小山丘,遗憾的是个头只长了一英寸不到。 她下课仍穿白衫条纹裙黑领结的校服,露两条嫩生生的小腿,行走在樱桃街上,娇怯怯地笑,扭着腰说“只是破费你两张青蟹啧”,将被她吸引的怪伯伯和色叔叔们带进街尾一座唐楼,交给私娼馆的仙婶和大姐姐们。 做成一单皮|肉生意,私娼馆的老板娘仙婶会给她一元提成。遇见好客人,也会丢给她好几个硬币,在她煎蛋般的小胸脯上揩把油,调笑说:“妹妹快点长大,到时候帮衬你生意。” 她笑嘻嘻地避开魔爪,接过打赏收下。 对这种伤风败俗的行径,七姑曾表示过强烈的反对。詹家一个女孩儿如此,第二个眼见着也将重蹈覆辙,她着实难受。可美若只需拿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哀求地看着她,七姑便心软。 詹美凤其实不是赚不到钱,她开工一个月便是红牌阿姑,不过赚得多花销也大。唐楼隔音不好,七姑前些天还听见两母女吵架,为了大小姐新买了一套姬仙蒂婀的洋装。 大小姐说防着有人找她打牌没有新衫被人笑话,小小姐诧异问说,“你觉得那些人还认识你?” 詹家破败,七姑已经见识过一次世态炎凉,小小姐话是没错的,但太伤大小姐的心。 当年詹家真正富贵,大小姐幼时可是日日新衫新鞋不重样。那时候老爷常去士丹利街喝茶,再到楼下的褔和庄定制四季衣裳。大小姐随着一起去,粉琢玉雕的小人儿,乖乖地任师傅摆弄量身,里里外外的,够穷人家几年的开销。 要大小姐过当下的生活,实在难堪。 可小小姐也一般的可怜,丁点大的人,要在龙蛇混杂的旺角街上做拉客的勾当。 不知帮谁好的七姑彷徨无比,唯有多接胶花的手工活,帮补家计。 港岛的夏天多台风,台风来临前的日子气候燥热闷湿。美若逢着暑假,在街上逗留的时间晚了些。 樱桃街是瘸脚七的地盘,瘸脚七从和兴分裂出来,转头就狠狠咬住母体,一心想吞并和兴做大。按道义,和兴过去龙头的亲眷不应该和这种反骨的人搅合在一块,可詹家母女没听过仁义礼信四个字,既然华老虎甩掉她们,她们也没必要为华老虎守节。更何况吃饭大过天,理不了那许多。 私娼馆里一部分是本埠的失足妇人,一部分是偷渡来的黑户,仙婶每个月固定向瘸脚七缴纳保护费,瘸脚七的手下负责看场。美若在私娼馆的骑楼下帮忙拉客,毫不担心安全问题。 这一晚闷热难当,楼上的小厢房几乎爆满,美若在街角的水果档买了半只冰镇西瓜,想着讨好看场子的哥哥们。 平常有三五个伙计,负责放风、殴打赖账的客人,美若回来有些诧异,问剩下的一个:“大飞哥,其他人呢?” “前头出了事,都赶过去了。怎么,阿若你挂念虎哥,离开一刻钟也不舍得?” 虎哥是这条街的小头目,至于长相人品,不敢恭维。美若回一个白眼道:“我去给仙婶送两片瓜。” 私娼馆租下整个五楼,再往上就是天台,方便逃逸。唐楼楼道没窗,狭窄幽暗,手中冰凉的西瓜在燥热的空气里逐渐升温,汁液一滴滴地落在她拾级的脚面上。 美若用手作扇给自己扇风,走到拐角处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向墙壁,手中捧的瓜跌落于地,紧接着一只铁箍似的手臂勒住她的腰,一只粗粝的手掌紧紧捂住了她准备尖声呼救的嘴,用力之大,让她龋齿的大牙牙床隐隐作疼。 这一切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这人的欺近,她闻到淡淡血腥气。 她顿时僵直了身体,丝毫不敢反抗。 “不要出声。”那人颇为高大,凑近她耳边说话时,美若明显感觉他躬下了腰。 她连点头的勇气也欠缺,那人吞吐的温热气息缭绕在耳际,她后脊的汗毛一条条竖起。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下由远及近。 “在前面!我见到地上有他的衣服!” “继续追!扑街贼够胆在樱桃街搞事,杀他全家!” 美若听见虎哥喊大飞哥一起帮忙,她暗自兴起一线期待,可惜脚步声由近及远,她顿时又陷入巨大的恐惧中。 “杀我全家?”背后的人像听见极好笑的笑话,捂着她半边脸颊的手微微颤动。接着再一次凑近她耳边道:“带我上顶楼天台,走慢些,一步步来。” 在他说完天台两个字时,美若就瞪大了眼睛,话音一落,她已经听出背后的人是谁。 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是回头确认,可一旦妄动,丧心病狂如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谁也无法保证。 他说完拖她上楼,因为身高悬殊,箍着她腰间的手臂移到美若微隆的胸前,那人似乎怔愕了一下,有一秒的停顿,接着重回她腰间,掐住她往上带。 如同以往每次惨遭袭胸揩油,美若在心底狂咒。 快上到四楼时,楼上传来仙婶送客的声音,仙婶用她特有的烟嗓嘎嘎地娇笑,又说:“慢走啊,过几日再来!” 干他老母!有人下来看见她被挟持怎么办?他会跑掉,还是会先扭断她的颈子跑掉? 美若心思急转,不过数秒,伴着男人嫖完过后心情舒畅的小曲,下楼的脚步声又近了些。紧贴着她后背的人呼吸粗重了几分,随即美若感觉自己被拎起来转了个圈,背抵住墙身,她睁大眼,尚未看清眼前人面容,那人已经伏低了身体。 更深重的黑暗,还有令人恐慌的男人味、烟味,扑头盖脸向她袭来。 他把她的嘴重重堵上,用他的嘴。 “丢,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嫖爽了的客人摇着头从身边走过。 美若来不及等步音彻底消失,开始狂踢离地半尺的小腿,狠狠掐住她颈子的力道随她的反抗似乎放松了些,于是她怀着逢生的喜悦摆动脑袋躲避。 巨大的手掌重新用力按住她的下颚和半只脖子,她闷哼,像街市待宰的白毛鹅,在他手中不休地挣扎。 稍离两寸的嘴唇又一次接近,和之前不一样,美若只觉得一个肉呼呼热腾腾的东西窜进来,环绕着她的上下唇,在她齿间梭巡了一圈。 然后,清新的空气神迹般回到她的胸臆,美若终于反应过来,他用舌头!他居然用舌头! 靳正雷形容不出此时心情,片刻之前他刚刚干掉瘸脚七,血喷出来半尺,染满他衣襟。随后瘸脚七的手下追了他九条街,跑得气喘如牛,终于用染血的衣服甩掉了身后能要他命的每个人,获得短暂的安全。 而就在几秒前,他居然被蛊惑,想深嗅两片柔软唇/瓣间的迷醉芬芳。 他听见对方压抑急促的呼吸,马上放缓力道,让她不至于缺氧昏厥过去,一只手却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不自觉地抚上她半边脸,拇指从他方才流连的柔软上轻轻擦过。 然后,他重重地咒一声,彻底放开手,被她拎起在半空的美若未作防备,跌倒在地。 “你老母!你居然用舌头,恶心!”她痛骂,狠狠用手背擦嘴。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居高临下睨视她,眉头不悦地皱起。 “我怎么不能在这?”她想起方才,恨恨地踹他小腿,“你老母,用舌头。” 听见她爆粗,他不可置信地瞪直眼,蹲下来揪住她的长发,将美若的脸迎向五楼透来的微弱灯光。 确认了是她,他也骂了声娘,把软趴趴的美若拎起来站直了,阴沉着脸道:“没工夫和你说闲话,带我去楼上天台。” “天台锁上了,你打算插翅膀飞上去?”她反问。 声音大了些,靳正雷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五楼一个粗嘎的女声询问:“是阿若?有客来啊?” 美若张张嘴,望向靳正雷,眼神如刀,表情忿然。 “阿若?” “是啊,是啊!有客。”美若慌张地应一声,然后推推靳正雷,示意他上楼。又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嫖过吗?” 第五章 半老徐娘穿黑色短旗袍,蕾丝透出白肉,斜倚扶手,往下眺望。 “仙婶,”美若几步纵上楼梯,凑近老鸨悄声说话。“我在底下劝了他很久,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仙婶脸上职业性的笑容转为真正的笑意,靳正雷不问也知她们交流了什么。 只是,在靳正雷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后,目光相撞,仙婶收敛嘴角,扭头瞟了美若一眼,拿掉斜叼的香烟,冷冰冰的对靳正雷说:“只剩一间房。” 楼下忽地人声鼎沸,粗豪的嗓门各自在骂咧什么。 靳正雷将血衣丢弃在街角的垃圾筒边,误导了一堆人追去错误的方向,料想寻他不获,现在又折转回头。 “一间房我也要了。” “……阿若,你带客人去珠女那间,我转头带几个妹仔过来给这位先生挑拣。” “我?”美若本以为能借此脱身。 “快点去,阿虎转眼会上来。” 拨开粉色塑胶珠帘,入眼是满目的粉色灯光。美若带靳正雷往最里面走,甬道两侧是薄木板隔出来的厢房,经过时,呻/吟声、粗喘声、皮/肉相撞声、还有唧唧水声,此起彼伏。 仙家私娼馆宛如盘丝洞。 走到甬道最尾,美若推开一扇门,“这里,进来。” 待靳正雷侧身走进,她连忙关上房门,又跑去开窗,“这间房有窗,跳下去就是隔壁楼的……”美若沮丧,“虎哥他们都在下面。” 靳正雷缩在另一边角落,由窗帘缝隙张望,评估跳下去的角度。 “这是珠姐的房,她今天去看女儿。”美若将将挨着床边的木板坐下,悄声道,“仙婶好像知道了什么,叫我带你进这间。这里最容易脱身,以前有差人来查证,大陆的姐姐们从这个窗口走。” “那个老女人,眼神很犀利。”他答道。 “你做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冲她一笑。 美若指指腰。 他点头。 她咬住下唇,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不是说泡了水不能用了吗?”上次经他允许,美若欣赏过他的枪。 “可能会炸膛。还剩五发子弹,赌一赌我和子弹的主人们谁的命大。” “……这颗的主人是谁?” 他做口型:“瘸脚七。”在床头坐下,问道:“你瞪我做什么?” 美若怒极,“我阿妈在他夜总会做工,他死了谁来出薪水?” …… 沉默中外面房间传来巴掌拍屁股的声音,啪啪啪,有女人尖叫:“死鬼,你轻些!” 靳正雷由相隔的木板收回视线,“你在这里能赚到几个钱?” 美若的目光追随他的,一起降临在自己可怜兮兮的小胸脯上。 他用手指比划一下,“这么一丁点。” 她涨红脸,既恼且羞。“比你强!” 他点头,从善如流的表示赞同。 “我又不卖,我、我拉客。” 华老虎的养女,尖沙咀宁波街詹家小姐。靳正雷心下震撼,面孔保持淡然,问:“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由记事起身边便满是白痴、罪犯、烂赌鬼、吸血虫和杀人凶手,由不得人不适应。 美若斜眼乜身边人,现在,又多出个疯子。 “剩下五颗子弹属于谁?” 他正转动颈项肌肉,闻言自下而上凝视她,“看谁挡道。”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也不过如此了。美若后悔曾说过瘸脚七手段狠,比瘸脚七狠的大有人在。 她紧咬下唇,再不肯开口说话,直到隔壁传来一声满足的闷哼。“你该走了。” 靳正雷走近窗口,望一眼楼下又回转身来,“会有人出薪水给你阿妈,养你很好养。” 他大掌伸来,托住美若下巴,拇指抚过她双唇,“阿若。” 然后,在美若惊怔的目光中,他推开窗,纵身跳了下去。 “盛惠二十。”出了房门,仙婶笑吟吟摊手要钱。“有樱桃街未来之花服侍,二十元便宜死他。” “仙婶!” 仙婶眼神不容拒绝。 美若作罢。“在我人工里扣。” “妹妹仔,不要看人长得帅便脑汁沸腾。”仙婶抛下一句话,施施然离开。 美若紧随上去。“仙婶。” “阿虎上来问过。”仙婶回头凝视她,“我说不知。” “……多谢。” “没什么好谢。仙婶闻到他身上杀气,与人方便才有自己方便。” “七叔那边……” “瘸脚七死了,横尸通菜街。”仙婶吐出一串烟圈,“做人呢,既要认得准米饭班主,又不好太执着。来来往往,山水相逢总有期。今日你来收数,后日他来,谁知大后日是谁来?” 这是在世情中搏杀来的经验,美若虚心受教。 正如仙婶所讲,第二日樱桃街收保护费的便换了一拨人马。 美若躺在牙医诊所治疗床上,黄医生帮她清洗完口腔,听见街面的动静,立即丢下被掰开嘴的美若,慌慌张张地跑去拉大门铁闸。 “打起来了。”他不知是惊恐还是兴奋,半百的老头子了,跳起三尺高。 骑楼下卖飞机榄的小贩大眼叔从铁闸缝隙挤进来,放下两筐橄榄和油甘子,抹汗说:“和兴的人昨天干掉瘸脚七,今天就来接收地盘,你说新和会答不答应?不答应就开打。早上在通菜街那边为了水产海鲜档已经搞过一次,血流一地。” 七姑端坐在治疗床边开始垂目念佛。 可怜美若张大个嘴,不停泛口涎,还要强扭半边身体好奇地向窗外张望。 “啪”,黄医生合拢窗帘。“不答应也没办法,瘸脚七的弟弟不行,平常靠他哥哥的名头招摇,遇见狠角色,也就是个软脚虾。” “又要转风咯。”黄医生拨正照明灯,慢条斯理地说道。 街面上热闹了很多天,新和会与和兴从之前的势均力敌,逐渐变成挨打的局面,紧接着又有黑皮差人进驻。不过差人正被廉政公署搞得自顾不暇,旺角几十条街,每日清早都有殡仪馆的车来收尸。 美若开学时,新和会话事的大佬们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 来仙家馆收保护费的也换了人,带头的叫何平安。 对于这个亲手砍死阿虎,让他肠子拖出半米地的人,仙婶招待得分外殷勤,又唤了最多客人捧场的妹仔服侍。 这些与美若无关。只是她母亲情绪波动很大。 瘸脚七死掉那阵,詹美凤气得撕烂了几件丝裙。 她明白瘸脚七有意勾搭,她好歹也是过往威震港九的老大的女人,上了她就代表坐上了华老虎的位置。 这道理和兴的龙五不是不明白,但他老得牙快松了,有心无力。 瘸脚七不同,正当盛年,唯独品相不佳,究竟顺不顺他心意,傍一傍这棵大树,詹美凤下不了决心。正如她对弟弟詹笑棠所讲:“那张脸,那只瘸脚,看见就反胃。” 詹笑棠哄姊姊:“瘸脚无所谓,最重要的那只脚有用就行了。他身残志坚,你刚好钓钓他胃口。” 胃口还没钓足,瘸脚七就躺倒在通菜街长眠。詹美凤如何不气? 近来局势平定后詹美凤的笑容方多了些,“阿若,记不记得弥敦道欧陆表行?过几日阿妈带你去挑新表,爱彼还是柏德菲丽好?” 做功课的美若抬起头,“是老板还是老板的儿子?” “当然是儿子,老板才过完七十大寿。” “那不好,还要问阿爸拿钱用。” 詹美凤反驳:“黄土已经埋到他阿爸的脖颈,再多熬几年,该埋到头。” “也是喔。”美若继续做功课,想想又问:“阿妈你上个月薪水没出,是不是这个月一起给?” “是吧,新老板应承月底一起出。话说,新老板人很不错,斯斯文文,不似瘸脚七那些人,成日里喊打喊杀。最难得是年轻英俊——” “我不喜欢你们新老板。” 詹美凤诧异:“你认识他?”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我是很生气很生气瘸脚七死翘翘了,他不死,这间屋也不须交租。阿妈,你知道屋租升价几何?” “怕什么?有许绅华你还愁没屋住?” 再次回到尖沙咀,美若有隔世之感。 欧陆表行年届四十的小开许绅华诚意十足,亲自开摩根跑车来樱桃街,接了詹家母女到半岛酒店喝下午茶,又封给美若一个大红包,殷殷说道:“新开学吧?祝学业进步,未来中环又多一位知识女性。” 美若抿嘴笑,扮作羞怯状接过红包。 “她是这样的啦,我阿妹少出门无见识。许先生莫怪。” 詹美凤横美若一眼,美若接到暗示,用蚊蚋般的声音道谢:“谢谢许哥哥。” 关系突进一步,许绅华大乐,当即带两人回自己表行。 欧陆表行代理瑞士各种名牌钟表,除此之外,许家还有金铺生意,端的是条大鱼。 以往美若不觉这些如何出奇,在樱桃街住了半年有多,此刻看见丝绒垫上一排排的名表,只觉金晃晃,极为耀眼眩目,让人心喜。 许绅华也不只是个公子哥,说起自家生意,朗朗上口如数家珍,詹美凤对于吃喝玩乐更是家学渊源,偶尔点评一两句,恰到好处,令许绅华大生知己之感。 人生于世,难得遇见一朵解语之花。许绅华即刻唤来经理,将詹美凤之前赞赏过的几只名表尽数包装好,又另外给他想象中的姨妹添多一只粉钻爱彼。 詹美凤连忙婉谢,美若也期期艾艾地说不好意思。 门铃叮咚,欧陆表行做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有胆气进门的自然都是贵客。 经理道了声得罪,急忙迎了出去。詹美凤脸色发白,担心遇见旧日牌友,未免尴尬,犹自在许绅华面前强装镇定表情。美若也怕将到手的肥鸭子飞掉,趁母亲和冤大头你来我往,说得好不热闹的时刻,她偷偷探出头去。 高大身形一入眼帘,美若便不自觉地拍了下小手。 哼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第六章 既然来到这里,大家都是体面人,就这样大喇喇走过去,追讨那区区嫖|资二十元,不止落了自家的脸面,很有可能那人发起性子,一掌将她掴飞至弥敦道中央。 美若将探出的脑袋又收了回来。 许绅华正邀请詹美凤过海到湾仔的福临门吃晚餐,眼见两人起身准备离开,美若情急说借用洗手间。 哪知洗手间出来,母亲并未与许绅华出门上车,反倒站在店中和那人闲聊。 看见她,詹美凤向对方媚笑:“老板,那我先行一步。” 那人问道:“这位是……” “是我小妹。阿若,来见过靳老板。” 美若只好乖乖上前道:“靳老板好。” 靳正雷扯起一边嘴角,半笑不笑,“好,我很好。” 詹美凤与他身边女人打招呼,“琳达,你们慢慢挑。” “小凤姐,慢走。” 上了车,詹美凤嘟嘴撒娇:“许先生不要恼了我,实在是糊口艰难。那位新老板,还摸不准他性情,就怕不小心得罪了,所以耽搁了一阵。” 港地极多江浙沪富贾,许家便是这样的老牌家族,自然看不上那种拿命博富贵的暴发。许绅华公子哥脾气大过商人本能,方才连话也不愿多讲一句。 但见美人委屈,怜香惜玉他当仁不让,即刻说:“我明白,明白。你一个女子,出来赚钱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抚养幼妹。” “只是劳你等候,我过意不去。” 詹美凤在外是可心可意的可人儿,回到家便换了副面孔。 “贱|人琳达!年纪小小,蛇蝎心肠。早几日嘲笑芝芝偷偷溜进新老板办公室,剥光衣衫躺倒沙发,结果等不到新老板御驾,等到平安哥一把斩骨刀。琳达个小贱|货!骂人时万分贞节,卖起来倒殷勤,不声不响的,先爬上了新老板的床。先前你也看见了,笑容腻死人,谁不知她是耀武扬威?” 美若对欢场里的勾心斗角不感兴趣,率先打开表行送来的礼物。 她母亲顿时绽开如花笑颜,取出丝绒匣子里的名表一只只欣赏,一只只试戴,委决难下道:“留哪一只好呢?” “阿妈,你舍得卖掉它们?” “是你说的,”詹美凤确实不舍得,委屈无限道,“要攒钱备用。” 七姑大慰:“大小姐终于懂得为将来打算了。” 詹美凤用望情人的目光,念念地将视线由那堆匣子上抽回,吩咐道:“七姑,收起来吧。收好了别让笑棠看见,他最近不知是不是又去了澳门,多日不见人踪。” “阿妈!那里面有我的爱彼。”美若不忿。 “没有阿妈,何来你的爱彼?” “我也装乖装了半日!” “所以阿妈没有问你讨回红包。” “……”美若气得跺脚,“我回房。” 红包里两张新崭崭硬呱呱的大金牛,抵得过当下一般人两个月的薪水。美若很是满意。 想到另外一桩,又有些气闷。 美若眼厉,只一秒,已看清那人光鲜西装是浪凡,丝质领带手工缝制。 捞偏门的明知死路一条,仍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的不外来钱容易。他要了瘸脚七的命,收了瘸脚七的地盘,旺角几十条街,每日的保护费足够他吃几吨三头吉品鲍,暴富不出奇。 只恨他转眼便成母亲的米饭班主,不止那二十元辛苦钱讨不回来,以后再见,怕是要巧言奉承。 以后我低头绕路走就是了。她临睡前这样想。 美若在学校以清高孤僻古怪骄傲闻名,没有好友知己。 她并不遗憾。 一干女生,既无先天的美貌资本,后天又欠缺努力,功课不用心,闲来只会言论邻校男生和新式发型,偶尔会拿她做调剂,鄙夷她将校裙剪短了一寸,转身又偷偷效仿。 好在密斯们理解,暗地里赞她学业好,乖巧听话,唯独性情不讨喜。 她下课习惯了独自回家,偶有邻校男生跟踪,也只远远看她背影,不敢轻易冒犯。 不过事有意外。 这日有男生勇敢上前,拦住她去路,递来一支红玫瑰,另附贺卡一张。 美若垂手不收,只拿眼望他。 男生的勇气化为虚无,美若听见他在大力呼吸。 “我……我叫……里面有写名字。”男生将东西塞过来,落荒而逃。 她注视男生背影直到消失,这才笑出来,捡起地上的玫瑰和卡片。 玫瑰不知在书包里藏了多久,脱水即将凋谢。卡片却被身后一人接了过去。 “铭基书院中四三班……”又笑,“难怪一脸暗疮。” 美若吸气,躬身行礼道:“靳老板好。”然后低头转身,打算绕路躲避。 他一手钳住她手臂,往街边拖。美若这才发现街边停靠两部深蓝宝马,车旁齐刷刷候着一排打扮各异的匪类,最后面的赫然是连仙婶也忌惮的何平安。 美若想起虎哥死时惨状,立即软了手脚,任由人把她拖到何平安身边,扔进车里。 “平安哥。”她犹记得礼貌。 身边人一手执着只剩花蕊的玫瑰,一手打开贺卡朗诵:“在下久仰仙姑大名,朝思暮想,不得一见……” 武侠版情书令前座两人爆笑。 靳正雷忍俊不禁:“这孩子明报的《笑傲江湖》看多了。”说着将玫瑰与卡片一起扔去窗外。“开车。” 又问美若:“去镛记吃烧鹅好不好?” “我还要上班。” 靳正雷望一眼前座的何平安,何平安向美若解释:“我已经通知了仙婶。” 通知,不是请假。美若无言以对。 好在只是单纯的吃饭,他一口玉冰烧一块烧鹅肉,与兄弟们高声谈笑。见她不喜烧鹅肥腻,又将多汁的脆皮撕下给她。 上车后他问何平安要来钱包,全部掏出来塞进她手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美若抓着一把大金牛,轻声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美若不明白说错了什么话,前座有压抑的淫|笑。 靳正雷目光由她似花瓣的粉色嘴唇上掠过,正经说道:“出来混,讲究个恩怨分明。我是报恩,你别多想。” 第一次救他是逼于无奈,第二次还是逼于无奈,美若不认为曾经施恩与人。 有的钱能要,有的钱不能要,他的大金牛烫手,绝对不能收。“见义勇为是好市民的责任,那是我该做的。” 前座的笑声放大,靳正雷也露出那熟悉的奸邪笑容。 “我讲过,养你很好养。”他将钱尽数塞进她书包。“以后我没空,就叫平安给你送去。有我在一天,不会少你的。” “……那、多谢了。”美若唯有喏喏,心下更惊。 …… “你有身份证了?”没人比他更招摇。 “女皇诞辰纪念日我拿到身份证。”他想想,“那日表行是你母亲?” 美若尴尬。 他会意,正如男人会涕泪满面哭诉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欢场女子多的是卖身葬父的桥段。母女变姊妹,自然有隐衷。 他将话题岔开,伸手问她:“好不好看?” 金色劳力士,闪瞎人眼睛。 美若不自觉地流露一丝鄙夷。真正豪富最忌人瞩目,男人戴表当然是康士坦丁。 金光闪过,巨掌拍来,美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摁在大腿上。 她脑子突然放空,只挣扎了一下,听见一声震耳的枪响。同时,身下座驾急速地打了个转,她跟着滚了半圈,脸埋在他腿根处。 就知道他的钱不好拿,分分钟要命。 她按住他的腿往下滑。 “钻到底下去,别出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恐惧,反而有兴奋喜悦。 他老母,疯子。美若躲在座位底下,紧紧贴着车壁。车速很快,时不时转弯、继续加速,她也时常被后座力甩出来,又滚回座位下的阴影里。他老母,都是疯子,开车的也是。 外面交火激烈,砰砰砰,好似维多利亚港的新年烟花。美若在心中痛骂:不是只剩五发子弹了吗? 纳闷中,周遭安静下来。美若在心中数羊,到六百多还是七百多的时候,车停下来,眼前发亮的皮鞋踏下地,紧接着她被人拖出来。 美若被靳正雷拎着校服后领,连滚带爬间只依稀辨认出四周是厂房的样子,最后她被关进一间小屋里。 “等我回来。” 她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看清小屋原来是间办公室,她先是抱头躲在办公桌下瑟瑟发抖,接着又蹲着一步步挪移到门后。 死一般的静寂,恐惧中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也足以令她尖叫,美若咬紧下唇,又死死地捂住嘴,默数心跳。 走廊上终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打醒十二分精神等待门被推开的一刻。 然后,冲出去。 头发被扯住,她反射性地跳起来挣扎,尖叫着踢打那人。 “阿若,是我。”靳正雷抱紧她,“是我。” “被吓到了。”何平安说。 他嗯了声,挥手给了她一耳光。“阿若,是我。” 美若被掴得眼冒金星,脑子倒清醒过来,开始一下下努力吸气。 走廊上又有人走近,压抑着兴奋道:“大圈哥,最后一条尸也找到,怎么弄?” “全部丢轧纸机。”靳正雷抱起美若,“快点,差佬说话就到。” 美若被他坚硬的肩膊顶住胃,一阵干呕。 “你叫什么名字?”她哑着嗓子问。 她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靳正雷停住脚,“靳正雷。” “靳正雷。好,我记住你了!” 话音里的恨意让他失神,而后他一巴掌重重拍打在她翘起的屁股上。“我带你去看鲜轧人肉。” “我不要看,你老母,你变态,我不要看!”美若奋力挣扎,捶打他后背。 “不看你学不乖。” “你……”美若终于呕出来,胃液酸水全部喷在他身上。 第七章 无法令人敬,便要让人怕。 这是偏门哲学。 美若不知靳正雷是故意吓她。 她被他扛在肩头,像只米袋,半身摇晃。经过一处宽敞大门,有人发出噩梦般的惨叫。 叫声戛然而止,虽则短暂,但余音仿似回荡在空荡荡的厂房半空。 靳正雷没有停下脚步,这是她唯一的感激。 上车后,她伏地继续呕完胃里所有。 “那人……”她打冷战。“那人尚未死透。” 他用衣袖给她擦嘴,“现在死透了。” “变态。……你发疯别拖累我,我不想做目击证人。”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抬眼问何平安,“搞掂?” “干干净净。” 坐稳了之后,美若发现车里俨然灾难现场,书簿散落一地。她拎起子弹洞穿的书包,靳正雷脸上毫无歉意,道:“明天要平安买了新的给你送去。” “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她是真正生气,“每一个人。” 车回樱桃街,七姑在骑楼下踱步,来回张望。 美若想流泪,揽住她腰身:“七姑。” 七姑双手护着她,将她藏于身后。 “阿姑。”靳正雷恭敬地喊,双手递上美若烂兮兮的书包。 七姑颊肉作抖,努力平息愤怒。接过书包,扶着美若转身上了唐楼。 “他敢打你?他怎么可以打你?” 美若捂着肿起的半边脸,“这是意外。” “他对你还做了什么?”七姑端来一碗胡萝卜马蹄猪踭汤,小心翼翼地问。 美若摇头。 “小小姐……”七姑急得打转,“有事你要同七姑讲。” “没事。”美若喝完汤,“七姑,我想睡了。” “那个歹人,就不该救他!由得他躺尸才对。”七姑在身后恨身诅咒。“小小姐,先不要睡,我煮好鸡蛋给你敷面。” “大圈哥。”何平安问。 靳正雷由黑洞洞的楼梯口收回目光,示意道:“回去了。” 第二日仙婶望见美若半边青紫面孔,并无丝毫震惊。 “仙婶,不要看了,我在学校已经被人围观了一日。”美若央求,“这个鬼样子也做不了工,仙婶,可不可以再放我一天假?” 仙婶说好,待美若准备离开又唤回她。“街尾阿一婆那里不要去,安全太无保障,年年都会闹出几条人命,很多是十来岁少女,不敢告诉父母,真正可惜。有需要去隔壁菩提街找振兴诊所的方阿姨,她是浸信会医院出来的,你说我的名字,收费会便宜些。” “……我、我没有被……被强|暴。” 仙婶做出“我理解”的表情,“有备无患。” 美若前一晚说不想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人,靳正雷没有反应,她便当做是默认。浮肿消褪,她继续回仙家馆兼职,偶有遇见何平安,也是夺路而逃。 直到第二个月收数的日子,何平安在仙婶那里拿到保护费,于楼梯处拦截到美若。 她紧紧贴墙壁站着,不发一言。何平安试了试靠近,她继续往角落处躲避。 何平安开口:“阿嫂……阿若,大圈哥说,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我转交给你。” 他在美若脚边放下一叠钞票,“该做的我做了,要不要在你。” 看他扬长而去,美若拔脚往上冲。蹲在五楼转角守候了一阵,听不到楼梯有任何响动,她心疼地上无主的钞票,这才慢慢下楼。 十四岁生日那天,美若用七姑的名字开了个户头,千元港纸和五角硬币攒了一书包存进银行。 詹美凤痛恨被人提醒鲁莽无脑的少女时代,更厌恶被提醒有个日日长大的女儿,十四年来美若从未大肆庆贺过一次生日。 以往七姑会晨早起床,过海去中环的泰昌饼家,买回美若最爱的手工蛋糕与蛋挞,与陈叔玛利亚四人一起分享。这一年生日,七姑一大早睡醒,数数手头的生活费,在厨房里叹气连连。 “七姑,快快祝我生辰快乐!” “清早去了哪里?七姑已经煮好了寿面。”七姑笑逐颜开,“小小姐,祝生辰快乐,快高长大。” “一起吃一起长寿。”美若将偌大碗面分作两份。 “好,七姑也长寿,过多几年还可以帮你带小小少爷。” 美若好笑,随即收起笑容,“我小舅来了?” 唐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连通几间房,大房间里的争吵即使不愿意去听,也呼呼地往耳里钻。 七姑点头。大少不来则已,一来便是要钱。 詹笑棠此刻正在哭泣:“家姊,难道你看着我去死?” 美若扁嘴,“他那样的人,不死也没用。” “小声些。”七姑警告。 两人继续静静地听。 “笑棠,你知家姊有多少家底,这些年吃喝花用,既养老又养小,能剩下几个仙?去年我就叫你斩仓,你说是机会,借了钱去补仓,拖到现在,笑棠,你是想家姊陪你一起死吗?” 七姑即便只是个不识字的妇人,也知如今世道可怕。恒生指数去年疯狂涨到1500点,多少人换新屋买豪车。一年多光景,恒指又跌到两百,每日去街市买菜,总能听见报摊边上的人惊呼谁谁谁又跳楼。 “好在大小姐500点的时候斩仓,不然留到现在,连渣也不剩了。阿弥陀佛。”七姑庆幸。 “小舅舅怕是看上这点渣了。” 果然,詹笑棠提起詹美凤割肉后的剩余。“家姊,你别哄我,年头你斩仓,我记得七七八八算起来足有十万之多。” “那又怎样?”詹美凤声音愈见尖利,“家姊不用交租,不用吃饭穿衣买胭脂水粉?物价一日日升,家里三个人,有两个吃白饭不做工,你何曾帮过一点忙?全部靠我!” 七姑放下筷子,努力想将肥胖的身体藏起。“我……我是吃得多了些。” 美若揽住七姑肩头,“阿妈没那个意思,七姑你不要多心。我和阿妈十指不沾阳春水,辛苦都是你。” 房外沉默过后,詹笑棠开口:“最近你不是和欧陆表行的许绅华走得近?” 詹美凤不答他,似在斟酌用辞,许久方道:“我和他散了。” “啊!” 不仅詹笑棠吃惊,美若也瞪大双眼,“七姑,最近许公子没有来约会阿妈?” 七姑摇头,“有人来接,没有下车,不好仔细看。” 外面詹笑棠大发脾气:“詹美凤,你没脑子的?许绅华手指缝漏一点也够你花用一年,那样的大客你怎么能放他走掉?” “靠他有什么用?只会花言巧语奉承,没半分实际,说到真金白银便推搪回家问阿爸允许。”詹美凤话里有一丝得意,“过几天我要当妈妈桑,靠自己赚钱。” “你发神经!” “你才发神经!你知道夜总会生意有多好?每日有多少小姐?每人一日翻台有几次?妈妈桑提成几何?我有能力自己赚钱,何苦要看人白眼,求人施舍?” “你老实跟我讲,你勾上谁了?” 詹美凤拒绝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你老板?那个新近扎起的,叫什么?”詹笑棠一拍巴掌,“大圈哥!” 美若的筷子掉在碗里。 她母亲不知做了什么样的表情,令詹笑棠震怒:“那种烂人你也要?” 詹笑棠接着骂:“大陆佬,偷渡客,街头烂仔,砍人像杀鸡,分分钟又被人砍,眼前富贵,朝露浮云。他跟许公子比,连人脚趾尾也比不上!” 美若频频点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面。 “华老虎不也一样?我跟他时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有钱给你花用,堵住你的口了?” “他能跟华坤相比?” “怎么比不过?他去年才来港地,还是四九仔,年尾升红棍,现在已经进了内堂。旺角几十条街,全是他的地盘。和兴的龙五已经老了,等龙五一死,就是后一辈的天下。笑棠,你看他不起,将来别后悔!” 詹笑棠不说话。 “家姊年纪不小了,你知不知道三十岁的女人在欢场是什么光景?现在还算红,红得几天?十七八岁,脆生生的妹妹仔,一波接一波下海,活蹦乱跳,青春无敌,看见就让人嫉恨。” “……我们还有阿若。” 七姑听见这话,深抽一口冷气,将美若拥紧。 “阿若是我的女儿,你别动她脑筋!” “那你可以跟其他人,谁也比那个大陆佬好。” “笑棠,不要忘记你之前曾劝我跟那个死鬼瘸脚七,瘸脚七的家当现在可都落在靳老板手上。更何况——” “两人不同,他太过年轻,今天捧你,明日捧她人。好似你所说,十七八岁卜卜脆的不知多少,任他挑拣,你信他一时,信得过一世?” “……我现在有专用休息室,每日上工,梳妆台摆放空运来的英国玫瑰,其他姊妹不知多艳羡。是,他是年轻,比我还小四岁,但稳重得体,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姐儿爱俏,千古定律。”詹笑棠没好气,“家姊,别告诉我你看上他的人了。” 詹美凤不出声。 “家姊,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的梁太余太许太周太。” “家姊……” “别抱我的腿,”詹美凤想是被弟弟磨得无奈,“你讲实话,你究竟借了人多少钱?” “……前前后后四五十万。” “高利贷?” “高利贷我哪里敢借?” “还好还好,若是高利贷你可害死家姊了。”詹美凤拖延许久才作答,“笑棠,你起来。那些数,家姊替你想办法。” 第八章 美若下午回到宁波街。 宁波街的老屋到底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分外有感情。小院不大,青石板铺路,栏杆雕花,种三五株植物,一汪小池养锦鲤,角落有棵十年树龄的鸡蛋花。 夏天的夜,睡不着时,她抱着戴妃倚长窗而坐,深深地嗅鸡蛋花的清香,低低的吊扇慢悠悠地转,风动白纱帐。 搬家那日,人多噪杂,戴妃不见踪影。美若想等,七姑劝她:“穷狗富猫,是这样的了,就算跟了我们去,也养不起,戴妃吃惯了牛肉,哪吃得下鱼饭?” 美若这才作罢。 尔后回来寻过几次,不知道戴妃流浪去哪里,再也不见。 这回她又是在铸铁雕花大门外向内张望了两眼,盛开的三角梅下,一个男童大大的眼瞪视她。 “坏女人!想偷东西?”小童梳西装头,穿背带裤,样子可爱,表情凶悍。 里面有女人问:“宏仔,你和谁说话?” 出来看见美若,惊讶道:“啊,詹小姐。”又骂男童没礼貌。 “俞师奶。是我,你好。”美若解释,“我在找我家猫,戴妃。” “厨房经常有只白猫偷吃东西,我不忍心赶它走,让它住了下来。还以为是流浪猫,原来有旧主人。你等等,”俞师奶不一会回来,抱着戴妃,“是它?那刚好,物归原主。” 戴妃养得白白胖胖,不比旧日差。 “娜娜,说哈罗。”俞师奶以手托住一只猫爪,隔栏向美若挥舞。 连新名字也有了,美若失笑。“它养得这样好,我也放心了,其实我们新家并不适合养猫。” 俞师奶心底实则不愿,如此也不推拒,说道:“那也行,以后方便你再来拿,我帮你暂养。就是不知道在这里还能住多久。” 美若本打算离开,闻言不由道:“你们才搬来一年。” “是啊,”俞师奶开始抱怨,“当初没仔细看,住进来才知道,这间屋装修这样老旧,楼板渗水,地下又潮湿,下水管也小,厨房经常堵塞。刚好有人想买,我老公正在考虑中。” 哦,那大概与戴妃不会再见。 美若笑着与他们道别,还有戴妃。 回到樱桃街,身后有人唤她,客气有礼,“詹小姐。” 美若心情不佳,回头便道:“你又想问什么?何SIR?” 她穿深蓝色毛衫,配同色条纹校裙,藏青色及膝毛袜,素净的衣着犹显花一样年纪,花一般容貌。 这一年多来,何绍德每一次见她,都会比上次添多一层惊艳。他不敢想象,再过几年,见到她时,他会有怎样的震撼。 “这一次你又想问什么?”她的语气如同她的美貌,咄咄逼人。 “你不用太紧张,我也只是为了工作。” “休息日工作?有这样勤奋的职员,当真是廉署之光。” 何昭德有一丝尴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确实是加班。詹小姐,好久不见——” “你不用和我客套,我还是那句话,我一个学生妹,不懂大人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年华坤没有半点消息?也没有托人传话?”何昭德追上美若。 何其狡猾。美若站定回答:“他为什么会托人传话?你也知道我母亲与他只是交易,早已钱货两清。” “所以可以另择枝头琵琶别抱?” 他想激我发怒,然后口不择言。美若将那句“你什么意思”吞回腹中,转身便走。 “詹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奶茶?” “詹小姐,我只耽搁你少许时间。” “詹小姐,你可知道,你母亲现在境况艰难?” 美若终于首肯。“奶茶?不是咖啡就好。” 在冰室坐下后何昭德问:“和兴新扎起的靳正雷你知道?” 美若作痴呆状,等他下文。 “瘸脚七横尸街头,凶手未知,随后靳正雷霸占了瘸脚七的地盘,风头一时无两。近来风闻几个老辈很不满他不懂礼数,破坏江湖规矩,而你母亲,又和他走得太近。如果她知道和兴太多内/幕,这会让她处境很危险。” 当真是廉署,人人附带小型雷达。她早上才知道的消息,在别人那里已经不是新闻。“何先生,你确定你是廉署职员,而不是O记调查组?不对,如果不说,我会以为你的职业是电影编剧,编得一手好故事。” 何昭德不理她的讽刺,“你母亲的选择,正确与否姑且不论,我只希望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请你们务必联络我。”他第四次递上名片。 无所不在的交易。 美若嘲笑:“你这样勤奋,今年有没有机会升职?一处执行科,科长?” 何昭德也笑,“我正在努力。” 美若带着那张名片回仙家馆,随便找了间空房塞到床头枕下,想象勤奋上进的何昭德,突然接到陌生女子电话拉客时的表情,她心头畅快。 她问仙婶:“仙婶,我有两个同学,一男一女,最近他们开始拍拖。” “然后?” “那个男同学……曾经吻过我,意外、只是意外。你看,这件事我要不要和女方说?” “你若是嫉妒,那就说,顺便将那一吻渲染得天崩地裂。” “我不嫉妒,我没感觉。只是觉得隐瞒不好,更何况,那个男人,并不是良人。” 男人,不是男同学。“这样……”尾音意味深长,仙婶继续问,“他们两人和你关系亲密,感情深厚?” 美若认真想了想,默默摇头。 “那管好你自己,勿做杞人之忧。” 也是,隔岸袖手,一贯是她的强项。 但这一日,注定美若不得清静。 何平安在楼下等她,神情急躁。 “怎么这么久?” 美若直接无视,由他身旁而过。 她被何平安拉住。何平安道:“大圈哥今晚和人谈判,没有时间为你庆贺生日。这个给你。” 他从小弟手中接来礼盒,见美若不收,无奈解释:“只是糖果,快接着。大圈哥赴这场鸿门宴,还不知今晚是什么局面,若是回不来……刁,我这张嘴!这些天少出门,说不准又乱起来。不和你说太多,我立刻要赶过去。” 那人倒识货,比利时手工鲜巧克力。 大约是走进糖果店,大爷一般扯开喉咙对销售小姐呼喝:“将最好的拿出来!” 美若忍俊不禁,顺手将礼盒丢进楼下垃圾筒。 回不来,未尝不是好事。 樱桃街街面平静,那人彻底消失。可惜天不遂人愿,农历新年将至,美若上完寒假最后一堂课,出了校门就被两人挟持着,上了街边一部簇新的宝马。 大冷天时,他居然光着膀子。 美若瞠目。 靳正雷转身,将整个背肌袒露在她眼前。 “才从澳门回来,找了个好师傅,花钱买罪受,刁他老母,用针戳了我一天。” 这样大面积的,覆盖了整个后背与前胸的图案,即使华老虎身边跟了几十年,号称最勇的独手叔,据说也是忍痛分两天才能完成。 “帅不帅?”他问。 美若吞口水,再一次确定他血液里的疯狂因子超乎凡人。“……帅。” “过几日还要去补色,现在不能沾水,实在是痒得难受,干脆连衣服也不穿。”他转回身来,露出右肩窝新鲜而狰狞的伤疤。 见美若目光凝聚在他肩窝,他满意地笑:“担心我?” 她郁闷的是为什么刀口不往下一点。 “等疤口的肉长老了,纹身的颜色渗进去了,就不显眼了。弄纹身也是为了盖住这条疤,你将来看见也不会怕。” “你背得住龙?而且,从无人敢纹五爪。” “我命硬。现在不就死过翻生?”靳正雷往后仰靠,神情轻松,“一帮老鬼,废话连篇,找来诸多借口不就是为了分赃?拿资历名头压我,也要看压不压得住。” 何平安也乐:“阿若,你没看到当时大圈哥一刀捅自己身上时,那帮老鬼都是什么表情。” 美若脸色发白。 靳正雷探手过来,抚她小脸安慰,“别为我担心,我下手知道轻重。只是向他们表表忠心,顺便吓吓那帮老不死,哪个先尿裤子将来挑哪个先下手。” 这年月对别人狠的人满街都是,对自己狠的着实罕见。 美若不为他担心,反为自己。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冷入骨的害怕。 “吃饭去。老地方,镛记好不好?”又拎起她书包翻开检查,“最近收到几封情书?” “其实,你不用这样。” 他停住手,抬眼望她。 “你不用给我生活费,不用送我生日礼物,也不用请我吃饭。我救你不是因为心善要救你,是情势所逼,不需要你回报。” “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她默认。 车中静寂,他缓缓开口:“那帮老东西不满我吃相凶狠,知不知道为什么?” 她哪里知道。 “港地十多年来,只有一个华老虎,软硬不吃,黑白通杀。幸亏有廉署,那帮快入土的老鬼们才挣到一点点新鲜空气。如果再来一人,比华老虎更狠,又同样了解他们的弱点——” “你不要利用我阿妈,她对和兴不了解,她只知哪家食肆的出品新鲜美味,哪家公司专柜近日有巴黎新款上架。还有,你不适合她,她需要一个真正心疼她的男人。” “你已经听说?”他扬眉。 美若强迫自己不在他目光下退缩。“你们男人的事,把她牵连进来,对她不公平。” “她已经牵连进来了,阿若。很可惜,不是因为别人,”靳正雷露出那熟悉的笑容,“是因为你。” 在他伸出手的同时,美若向后躲,可是她快,他比她更快。 “你说不想再见到我,阿若,不是你想不见就能不见,你还没弄懂我们两个由谁话事。以后天天见,日日见,我很好奇,到时候你是该叫我姐夫,还是……契爷?” 美若挣脱不开那双铁臂,后背也已经抵住车门,退无可退。前座两人像完全被隔离,脸上全部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 “你松手!” 他反而更进一步,扣住美若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摩挲,“阿若,试试叫我一声来听听。” “靳老板,你逼我跳车?” 他的目光与拇指的温柔相反。对视间,美若惊恐地发现他眼中有狂热的火花闪过。 然后,靳正雷推开车门,握住她的腰,将她半身递了出去。 第九章 有车急速从旁掠过,卷起更烈的风。美若闭上眼尖叫,以为下一秒,会被撞飞脑袋,车轮碾过她悬空的半身。 被抱回来时,她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坐在靳正雷腿上止不住地抖,只好紧紧攀住他颈项。 “阿若,你拿跳车吓我,我也只好吓你一吓。”他居然和她讲起道理。“真是只吓一吓,我的手一直托着你的腰,不会让你有事。” 她大哭出声。 “不哭不哭。”即使对他深为了解的何平安,刚才也流露出震惊的表情,靳正雷有一丝后悔。“不要随便和我赌气,你和我不同,你的命矜贵。” 他一语道破真相。 是,她的伶牙俐齿,在真正的恶人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因为无人爱,她格外珍爱自己。 她惜命,她有软肋。 美若无助地淌泪。 “不哭。”靳正雷将她抱得更紧,粗手粗脚地抹她的脸,“你看,这样多好,你乖些,我也不会再吓你。” 她愤恨地躲避他的手掌。 “贱格!变态!只会欺凌弱小。”美若的咒骂因为抽噎而失去力道。 “我无心欺负你……” 她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刻,无限后怕,哭声愈加惨烈。 “好好,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你不要再哭。” 她隐约感到他亲手递给她一把武器。 美若睁开迷蒙泪眼,手撑住他光裸的胸膛,定定地看他。“我怎能信你?” “我保证。”看她小嘴一扁,又将落泪,他慌忙抬手,“我发誓!背誓就让我和瘸脚七一样下场。” “那你答应,以后别来骚扰我。” 他沉默,手在她细腰上游移。“我只能答应你,等你快快长大。” 失望的美若忿忿低语:“我不会任你为所欲为。” 他好笑,“是是是,詹小姐很厉害,我很害怕。” 她乖乖随他去吃饭,又被安全送回樱桃街。车停在楼下,美若抬头看自家屋檐:“如果被我阿妈看见,她会扑来打你,将你撕成碎片。” “她不会舍得刚到手的五十万,至多是扯你的头发,然后默许。” 她再次低估他的无耻。 年初七时,靳正雷大摆宴席,犒劳一干兄弟。詹美凤早早置下新裙,做好发型,装扮停当。 出门前,她在镜前频频转身,调整肩头皮草,问美若:“这样如何?” 美若点头。 待高跟鞋的笃笃声消失在走廊,美若轻轻揭开一线窗帘。 楼下几部车等候着,靳正雷迎上詹美凤,感觉有人窥视,他抬头望来。 随后,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举手向美若敬礼。姿势标准,仿佛经过警队培训。 “贱格!” “那个人,那个人……”七姑震骇莫名。她久仰大圈哥大名,今日方始一睹大小姐新情人的真容。 “你没看错。七姑,”美若放下窗帘,“是他。” “可是……”七姑眼神凌乱。 “没有可是。”美若沉下脸,“七姑,忘记你曾救过他,为他治伤煲汤药,特别是在阿妈面前。” 七姑唯唯,可夜晚美若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凌晨时分,整条街回荡着詹美凤嘶声裂肺的惨叫,她被何平安送回来。 新置的皮草披肩染满鲜血,好在人无大碍,只是被吓得失了魂魄。 何平安放下詹美凤就带着小弟们急匆匆赶去医院,没有一句解释。 七姑找到安宫牛黄丸、丹参丸,尽数给詹美凤灌下肚。过了好一阵,她才恢复了少许理智。 “好可怕,简直就是地狱。整间酒楼满是尸体,枪声震得我耳鸣,有人死在我面前,血手仍要抓我的衣裙。”詹美凤紧紧握住美若手心,“地狱,地狱。” “阿妈。”被长指甲掐进肉,美若很痛。 “大小姐,你稍加忍耐。”詹美凤丢失一只高跟鞋,脚板底刺进若干玻璃碎渣,七姑一个个为她挑去,“不要乱动,还有不少。” “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他,”詹美凤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再也不要和他一起。” 美若沉默。 倒是七姑清醒,“那要早早问大少讨回五十万。” “詹笑棠!”詹美凤咬牙切齿,泪润粉腮。 第二日街面死一般平静,连走街串巷卖零食的大眼叔也不见踪迹。仙家馆照常营业,只是生意惨淡,看场的伙计也少了一个,剩下数人眼神惊慌游离。 旺角新扎起的大圈哥据说经过昨夜恶战,生死未卜。 “好似看大戏。”仙婶吐烟圈作游戏,打发寂寞辰光。“住在樱桃街就有这般好处,平常人哪有这许多劲爆新闻填充苍白生命?” 美若被请进医院。 传闻中被子弹流弹炸弹击中,命不久矣的靳正雷,居然正和小弟们在特护病房里赌钱。 美若尚未整理好震惊心情,有医生进来大声呵斥:“不准吸烟!” 人如鸟兽散,扑克牌跌落一地,靳正雷躺回病床给医生检查。 美若听见鬓发斑白的医生说:“明日便能出院。” 闻言靳正雷朝表情呆愕的她咧开嘴,挤个眼,挥手唤来平安,道:“送她回去。” “阿若刚刚来到。” “看见放心就行。”靳正雷不知是一厢情愿地猜测美若心思还是叙述自我心情。 何平安抹汗,决定选择后者。 他在车上告诫美若:“大圈哥不应该太信任你,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阿若,你不要四处乱讲,后果很严重。” “我智商不够,不懂你们的鬼。”美若作答。 坊间一时传闻无数,有人说大圈哥已经伤重不治,有人言之凿凿,说去医院探亲友,亲眼目睹大圈哥躺在重症室,脸肿若猪头,插了满身胶管,使用呼吸机延命。 大半个月过去,靳正雷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身旁只有寥寥小弟,灰溜溜地走进自己夜总会。 于是,谣言更甚。 仙婶不屑冷笑,“一干睁眼盲!起得快沉得快的人不是没有,但绝不会是那个大陆佬。照我看,大戏刚刚开锣。找定座位看戏吧。” 只是后来又风传靳正雷长跪在龙五爷家门前,负荆请罪,又说他哀求新界的彪叔出面摆和头酒,给他一个机会向龙五爷和其他前辈斟茶认错。 连仙婶也狐疑起来,时不时偷窥美若。 有人开始拖欠保护费,何平安巡了几条街,走到仙家馆这里时,脸色相当不好看。 “我虽然一条烂命,但些许银两还是给得起的。平安,你们在旺角一天,仙家馆不会少你们一个斗零。” 美若暗赞还是仙婶通透,平安也终于有了些笑意。 果然不多久,彪叔终于答应做这个中人,化解和兴新老两代纷争。 和头酒就摆在新界。 后来但凡有知情人谈起这一段过往,无不眉飞色舞。 新界被布下死局。 和头酒宴上,靳正雷当众向龙五爷叩头斟茶认错,以掷杯为令,率先发难。 当天晚上,新界腥风血雨。天亮赶至的差人们在火拼现场四处搜寻,只发现纵火后被烧得黑如焦炭的无数尸体。 而和兴硕果仅存的几个老人从此失踪,龙头之位悬置,彪叔代为坐馆。 谣言如潮,气氛诡异的旺角渐渐稳定,一片太平景象。而詹美凤好了伤疤忘记痛,欢天喜地的,开始筹办搬家事宜。 “阿妈,我和七姑留在这里好不好?” “那怎么可以?谁来煮饭煲汤?谁来洗衣?” “你现在有钱,可以请一打菲佣服侍。” “阿若,七姑老懵懂了,你不要跟她一起发傻。她是詹家佣人,自然要做工,你可是把她当做了亲人?” “……可你已经一年多没有给过她人工。” 詹美凤语滞,“我会好好算给她。” 美若无奈,唯有向仙婶告别。 和兴前龙头华老虎的前姘/头姘上了和兴新一任龙头,看这复杂关系,可以想象新近最大的新闻究竟有多劲爆,仙婶自然不会错过。 但她比普通人了解的更多一层。 所以她意有所指地问:“男同学,和女同学?” 美若咬紧下唇,不发一言。 任仙婶心如铁石,也不由为相处了一年有多的十四岁少女叹息。 “其实这种事,”她斟酌用辞,“也不算得稀罕。早年间,我认识一位纺织厂老板,他便是娶了两姊妹,不分妻妾。如今,住在半山,据说家庭和睦。” 这安慰听来更像丧钟,美若脸孔惨白。 仙婶再叹,“若是不喜,你忍个几年,将就过去,另谋出路就是。” 她默然点头。 出门时,只听背后低语喃喃:“女人,千万不要美貌,只需好命。” 美若几乎将唇肉咬破。 这晚,黑暗里,她悄声道:“七姑,我真是好怕。” “或者,我们告诉大小姐?” “……”美若不是没有考虑过向母亲坦白。“七姑,在阿妈心底,我是否重要?” 七姑不答,坐起来抱紧她,轻轻拍她后背。 美若揪住七姑睡衣前襟,颤声说道:“七姑,我怕。” “莫怕莫怕,小小姐,如果他敢对你如何,七姑与他搏了这条老命。” 第十章 时隔一年半,詹家搬回宁波街旧居。 搬家这日,和兴出动十多二十个小弟帮忙。过往因为华老虎时常出入宁波街,街坊邻居无不头疼心惊,美若一家搬离后人人拍手相贺。哪知不过一年光景,詹家又杀回故地,还带了一拨凶神恶煞。一时间,砰砰砰,家家都在关门闭窗。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熬到那拨人撤离,有邻居试探地开窗透气,不料街头又驶近几部豪车,下车诸人皆做黑帮打扮,横眉怒目,街上不明情况的路人纷纷贴墙躲避,而宁波街两边,砰砰砰,又是一阵关门闭窗声,间杂有小儿哭啼。 美若放弃了二楼原来属于她的卧室,挑了楼下一间客房,小小一扇落地窗通向后院,夜半有事随时可以冲去工人房向七姑求援。 听见门口接连传来刹车声,她往厨房躲,帮七姑收拾锅盆碗盏。 她母亲正在训斥中介行里请来的菲佣,而后又有低沉的男声。 詹美凤当年可是就读拔萃女书院,又有家庭熏陶,出厅入房都是淑女良家的做派,服侍男人更加拿手。 以往华老虎来家,全由詹美凤亲力侍候,进屋有拖鞋,坐下有香茗,皱皱眉头立即有细软小手抚上太阳穴,轻轻按摩。 美若扁嘴。她想,换作她是男人,当年威赫一方的华老虎曾享受过的软玉温香,有机会尝试一番的话,她可能也会试上一试。 记得仙婶有说,男人嘛,那是另一种生物,心理上的需要往往多于生理。下地你哄得他开心,上床随便使个三分力气,他的荷包便归你姓。 她手上忙个不停,脑子里更是纷乱,只听阿妈在外面轻唤:“七姑,可以开饭了。” 有外人在时,美若没有在饭厅吃饭的资格。 詹家虽然人口不多,但那时只要华老虎临幸宁波街,一餐饭便分三次进行。詹美凤和华老虎在饭厅吃,美若独自在厨房,主人家吃完过后,七姑和司机菲佣才开始。 这时美若便坐在厨房木桌一旁,边听他们聊天,边做功课。玛利亚的广东话不标准,长期闹笑话,几人笑作一团,其乐融融。 美若本以为也是这样。 她才举起筷子,新请的菲佣苏菲走进厨房,说道:“小姐,太太请你出去用饭。” 美若瞟一眼呆愕的七姑,放下碗筷。 饭厅里靳正雷和詹美凤对坐着,正在等她。 她犹豫,“……靳老板,……家姊。” 听见这两个称呼,靳正雷似欲笑出声来。 “吃饭吧。”詹美凤示意她坐下,亲手给靳正雷添一碗热汤奉上,然后接起之前的话题,开始细数家里该添置什么家私摆设。靳正雷偶尔一句“行”,“你拿主意”,哄得她兴致愈加高昂。 美若盯牢面前一碟菜,食难下咽。 饭毕,靳正雷站起来穿外套,对詹美凤说道:“我先送你回夜总会,还有其他事要做。” 忽然又问:“之前俞师奶抱的那只猫,说是我们的?怎么就这样随她抱走?” 詹美凤奇怪他怎么忽然关心起这种小事,想想他向来护短,自家的小弟无论惹出什么祸,错总是外人,随即释然。她也不清楚戴妃怎么去了俞家,于是望向美若。 “俞师奶爱猫。”美若答说。她不喜戴妃有了新名字,干脆送给新主人。 靳正雷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与詹美凤一同离开。 不几日,何平安送来一个猫笼,里面一只虎棕挪威森林猫,满月不久的样子,丰厚的白色颈毛直到胸口,样貌极是威武。 七姑赞叹:“哎呀呀,好似一只小老虎。” 美若明知是谁的礼物,仍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它背毛。 何平安道:“这只东西要住冷气房,比人还娇贵。” 七姑问:“小小姐,你说叫什么名字好?” “还是叫戴妃。” 詹美凤进来看见几人玩得热闹,挑一挑眉,语带尖酸地对何平安道:“平安,你可真闲。” 待平安离开,她才释放冷笑:“阿若,阿妈养大你,供你读书,不是为了便宜那些人。你给我放清醒,到时不找个我看得过眼,身家丰厚的女婿,别指望我会放过你!” “要达到你和小舅舅的标准,全港大概也只山顶上那寥寥几人。太难实现。” 她妈气结,“你不用心,又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美若开始和母亲谈判:“那你帮我申请庇理罗女中,说不准可以借机认识同学艾玛的长兄,艾拉的叔父,甚至艾曼达的爹。如果你和小舅的胃口大些,我尽量把艾斯贝拉的外公也一网打尽。” 詹美凤瞪她:“就剩一张嘴厉害,真有这么能干,还用阿妈提醒你?” “你不给我创造机会,到时记得别埋怨我。” “阿妈一世人何尝有人给过机会?还不是一样有你吃喝,有屋住,有新衫靓裙?” “所以只能住九龙。你想住山顶豪宅,出入有劳斯莱斯,平常和名太打牌,逛街只用签单不须付现金,那你就要投资。” 见母亲终于气弱,美若再接再厉:“芭蕾舞课程我年纪已大,不合适再学,但是钢琴课必不可少。我也知道家里环境,这些可以晚点再谈,庇理罗我一定要去。” 詹美凤为难:“去庇理罗读书要过海,我们住这么远,着实不方便。又才搬回这里,不好马上就提换屋的事情。” “我可以寄宿。也不用同一个屋檐下,打扰你们亲密。” 詹美凤起先肉疼昂贵学费,听得后一句,又不由意动。“学费逼逼他应该也给得起,你让阿妈想想如何向他启齿。” 她是在认真考虑,美若窃喜。 谁知她阿妈接着又说:“他今晚过来吃饭,去叫七姑多添两味小菜。” 自从搬回旧居,连续几夜睁眼到天亮,全力防范。但是,脑子里那些让美若崩溃的想象并没有真正发生。 靳正雷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又另有居所,两人碰面机会并不多。 七姑疑惑不解:“看来循规蹈矩,会不会是我们多心?” 美若望天。“七姑,你也知道说‘看来’。谁知他的心思与打算?不要太过善良,将来被他卖掉还在笑。” 她一心想寄宿。 靳正雷这日一早向她宣布美梦破灭。 他居然能在清晨六点多起身,坐在饭厅里,装模作样地拿一份英文早报浏览,手边是被他称作“潲水”的咖啡。 美若静静地喝粥,没有提醒他报纸被倒置。 有两道视线由那个方向投来,令她背脊发麻,艇仔粥只喝下半碗便告放弃。 他放下报纸站起来,“我送你回校,在外面等。” 今时不同往日,连何平安也穿起了西装,笑吟吟道:“阿若,早晨好。” 詹美凤近日大发娇嗔,对靳正雷数落他小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常围着阿若打转。这一笑倒真是坐实了点什么,至少是在靳正雷心里。 美若不及回以笑容,同道一声早安,便被人拦腰一抱,扔进后座。 “平安,叫阿嫂。”和兴铁律,勾搭阿嫂处极刑。靳正雷相信何平安不至于蠢到以身试法。 遭受无妄之灾的何平安一愣,随即听话地和司机同声道:“阿嫂,早晨好!” 美若僵着脸,枉她伶俐,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听说想读庇理罗?” 她兴起一线希望,以为他会提出条件交换。 “不行。” “为什么?” “等多两年,等我赚到大钱,搬去港岛半山,出入有车接送你时再去。现在去穷酸一个,被人笑话,我不舍得。”他表情淡然,好似泼天富贵伸手便能接住一般。 “我不在乎。” “阿若,”他拨正她的脸,“你打什么主意?寄宿?真以为躲去那里我挖不出来你?” “你轻些!”她拍掉他的手。“是你说,你会等我长大——”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他说得情意绵绵,让人暴躁。“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看,我个头不到你胸口,胸脯更不如平安哥的大,你就算是想……” 这人全然软硬不吃,稍软一分,他便趁势欺人;来硬的更无谓,总不能学他那样,泼出一条性命。 那好,她和他比无耻! “就算你想刁我,起码也要等个三五年,这几年放我去读书有什么不可以?” 他的表情令她想起在仙家馆的黑暗楼梯,当他轻薄了她之后,被问候老母的时刻,他楸起她头发,将她的脸迎向昏暗灯光,那时也是这样的不可置信。 然后,他大笑。 美若抿紧嘴。 “詹家小姐……”他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凑近她耳边悄声问,“知道我想刁你?那知不知道我想怎样刁你?”他语声低缓,同时轻轻掐她腰肉。 她决定把脸扯下丢在脚底。美若侧头,嘴唇擦过他的,与他四目相对,委屈地说:“再过几年,等我大些,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听见他深长的呼吸,于是试探地将手移到他腿上,滑至膝头,央求道:“先让我去读几年书好不好?” 靳正雷的眼底有火焰燃烧,手也盖在她的手上,缓缓摩挲,似在仔细斟酌。 不过片刻,美若有经年之感。“好不好嘛?” 他慢慢摇头。“不好。” 他方才明明很享受!美若有被欺骗的愤怒。 靳正雷坐直身体,目视前方。“我最近很忙,和兴所有兄弟都能有一口安乐茶饭不是简单的事。不过再忙,你总在家等我,想到这个我很开心,偶尔有空能和你一起吃顿饭,我更开心。放你去港岛?不考虑。” 她才没有在家等他! “别想太多,好好读你的书,我在外面用心赚钱,过个三五年,你想怎样就怎样。”他拍拍她面珠,“只要你乖乖听话。” 你老母! “还有,吃饭像数米粒,影响发育。”掂一掂她胸前一颗荷包蛋,他略略失望地道,“还是这么小?” 第十一章 第二日,詹美凤问美若:“他有向你解释过?” 美若不出声,她想知道大恶人在阿妈面前如何表现他的忠良。 “股市跌到150,至少两三年缓不过气,世道这样差,他的生意也不好做……” 无本生意也有旺淡季之分。美若想笑。 “有人由阮氏影业公司跳槽出来单干,资金不够周转,辗转托人到他面前,借去一大笔。说起来,那个导演手下的花旦阿妈还认识,”詹美凤不觉抬起嗓门,犹未意识到已经偏移话题,“当年阿妈在丽池,无限风光,多少人想请阿妈喝一餐茶,只是不耐烦应酬。杨璐璐那时不过是个三流歌女,被人扔过多少果皮阿妈还记得。” “哦……” “现今她也混出来了,可以登上大舞台做明星。三十好几,也不知有什么底气和小妹妹们争——” “阿妈,你今日不去打牌?” 生活重新稳定,詹美凤故态复萌,每日以逛街打牌消遣。好在靳正雷也不指望她在夜总会能真正帮上忙,她乐得潇洒,偶尔才回夜场过过老板娘的瘾。 “你小舅父讨人嫌,说下午过来,我约了明珠也只能改期。” 自从詹家母女搬回宁波街,詹笑棠来蹭饭的次数便多了些。 偶然撞上靳正雷御驾亲临,他脸上的笑容分外讨喜,比见亲爹还亲上几分。 靳正雷心情好便应酬他几句,心情不好时摆个冷面,他也不在意。 这日同桌吃饭,詹笑棠提起花边新闻,“据说有人夜半出入谭笑香闺。” 詹美凤追星。突然间,多了个八卦话题可以与牌友们分享,令她又惊又喜,追问道:“是与杨璐璐争主角的那个新近明星?” “当然,还能有谁?” 詹美凤幸灾乐祸,“那杨璐璐运道也到此为止了,我就说,她拿什么与人争?” “也不一定,听说有人有心捧谭笑,”詹笑棠意味深长地瞟靳正雷一眼,“也不过是让她演配角,说是年纪不合适。” 靳正雷笑一笑,“笑棠知道的还挺多。” “我小弟就这点好,性格开朗,朋友多,交际广。”詹美凤不失时机地夸弟弟。“二十七八了,笑棠,你也该好好做份事业,成家立室。” “那也要有人肯给机会。” 靳正雷停了筷子,沉吟道:“陆老板新开张的影视公司正缺人才,像笑棠这样的性格应该合适,我有空和他提一提。” 詹笑棠大喜,“笑棠先多谢靳大哥。” “不谢不谢,”靳正雷似笑非笑,“有才能应该放在合适的位置,我们是各取所需。” 美若没心思围观丑剧,放下碗筷道:“家姊,我吃好了。大家慢用。” “才小小一碗,”詹美凤皱眉,“阿若你最近吃这么少,不要和我说你与人拍拖,正遭遇失恋。” 被远处两道目光紧锁,美若不自在地道:“天热,没胃口。” 正长身体的她才不会刻薄自己,七姑早已备好一份在等待。 做完功课,七姑撤去碗碟,又送来消暑的五花茶。落地小窗外便是两米高的鸡蛋花树,夜风里有清香,她抱着戴妃哼歌。除却一个大变态带来的烦恼,一切和旧时相似。 “七姑,那个变态去勾搭女明星了。” “男人不都这样,有几个钱周身痒。”七姑说完又怨自己口快,“小小姐,你是正经詹家小姐,可不好去理会那些龌龊事。” “我才不理,我求之不得,最好他死心塌地爱上小明星,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那生活怎么办?”七姑叹气,“现在要求着他呢。大小姐也是无奈,有头发谁想做癞痢?” “赚钱还是要靠自己。七姑,拿身份证来,我去开个股票户头。” 七姑大惊:“那东西好似赌博,千万不能沾。” “已经跌到底了,总不成恒指跌到零去?” “我们才那少许钱……”七姑自梳不嫁后,每月出薪水总会固定捐一笔钱到姑婆屋,为防老有所依。她的积蓄不多,美若更少。 “蚊腿也有肉,有朝一日狂升起来,翻个几倍几十倍你就开心了。” “小小姐,这些事还是问问大少好些,他比较懂行。” “他……”美若嗤笑。 大少詹笑棠正在起居室向詹美凤告密:“家姊,你醒目些好不好?人家墙角撬过来了,你还在为她鼓掌?” 詹美凤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 詹笑棠摇头。“那个谭笑,有人深夜出入她香闺,你当我是说谁?” “……是,他?” “当然,不然你以为他那么容易答应给我一份好工作?”刚达成交易,靳正雷前脚离开,詹笑棠便迫不及待和家姊细说,在他看来,这叫姊弟情深。“家姊,几经辛苦才回到现在的环境,千万提防,不要被人一脚踩下去。” 詹美凤深呼吸,“我知道怎样做。” 不知是不是谭小姐言语讨喜,肉体迷人,靳正雷连续多日不见人踪。 欢场女子詹美凤不惧,男人嘛,有需要的时刻,身边但凡有个齐头整脸的异性,爽也就爽了。以前华老虎也不是守身如玉。 但是这个谭笑的竞争力太过惊人,据说家庭贫苦,从送外卖盒饭的小妹傍上场记,一路睡到导演床榻。十八|九岁,面容娇美,又有36E巨型尺寸,如何不让人爱? 詹美凤暂停了所有活动,白天睡觉,晚间攒足了精神回旺角捉人。只是久寻不获,脾气越来越暴躁,美若见着母亲就绕路走。 私下里,欢欣鼓舞的她与七姑约好,下月初一去圆玄寺还神吃斋。 美若运气实在不好,老天也不眷顾,但有所求,总难偿心愿。 靳正雷在一个台风横扫过境,留下满园狼藉花木的夜晚驾临宁波街。 先始两人在二楼大吵大闹,然后忽然静下去,安静得让人担心詹美凤会不会出意外,最后便传来她一阵阵疯狂的吟叫。 “比仙家馆的珠姐差点,强过茵茵姐。”美若点评。 吟叫声一浪未止,一浪又至。无法入睡的美若从床上跳起,打开冷气,关紧门窗。 关窗之前,她将七姑为她从圆玄寺求来的平安符远远扔了出去。 “去死!” 第二日下课,美若回家,只见角落里,两个菲佣面红耳赤,正在窃窃私语。 一个说:“妆台被掀翻在地,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一个回:“那算什么,浴室像经过洪涝,床单被褥一团凌乱,我足足花了两个钟头收拾妥当。” 美若强抑呼吸。提醒道:“做好自己的事。” 两个菲佣噤声,行礼退开一边,让她进去。 詹美凤似才睡醒,穿轻纱睡衣,半躺在起居室沙发上,眼睛半开半阖,一双玉足搭在一起,姿态慵懒。 见她进来,她抓一抓凌乱长发,问道:“阿若,阿妈也去烫个新款大卷可好?” 那是谭笑的经典发型。 美若对她妈的争宠手段无语,“你钟意就行。” 进了厨房,她对七姑道:“初一我另有安排,七姑你自己去拜佛。” “阿弥陀佛!小小姐,拜佛要诚心。一次不得,下次继续。说了去又不去,菩萨会怪罪。” 七姑那张乌鸦嘴,不几日便灵验。 何昭德在美若学校门外等她。 数月不见,她似是长高些许,仍做白衬衫深蓝领带的校服打扮,裙下小腿光洁,露在外的膝盖骨小巧可爱。 目视她迈着步子款款而来,何昭德如回大学初恋时,心跳加速。 “詹小姐。” “……” “你好。” “马马虎虎,不太好。” “……”何昭德语滞。 佳人错身而过,他情急,追上去并肩,“我升职加薪了。” “恭喜恭喜。”美若加快脚步,不过数秒立即停下,转身对何昭德绽开笑容,“何科长?现在是不是应该这样称呼你?” 何昭德没注意校门对面街巷,两部深蓝宝马无视禁停标志,停靠在路边。有人拉开车门,一身黑衣的男人由车里下来。 他的目光停伫于美若的笑颜,那男人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太客气,叫我名字便是。还要多谢你当日吉言。” 靳正雷正向这边走来。美若收回眼角余光,垂目做娇羞状,“多谢的话,是不是请我吃饭?” 何昭德惊喜交加,“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阿若。” 一只手臂搭在美若肩头,她身体一僵。 只听靳正雷问:“我是阿若契爷,你是……” 华老虎离港,近两年时间消息全无,廉署对詹家的监控逐渐减弱。何昭德又有其他案子在身,所以不曾见过詹氏母女的新靠山。 “我……”对方和他年纪相差无几,如果说是美若朋友,不免平白矮上一辈,“我是廉署一处何昭德。”他向对方伸出友善的手。 靳正雷做个久仰大名的表情,点头道:“再会。” 他手上使力,将美若身体扳个半圆,丢下错愕的何昭德,走向座驾。 “他是廉署的人。”美若狐假虎威。 “O记我也不惧。”他凑近她耳边,“小阿若被色狼骚扰,契爷自然要两肋插刀。” 她想拿手肘撞他腰肋,一转眼被丢进车里。 人未坐稳,他袭来半身,捏住她下巴,问:“怎会认识廉署的人?” “他为我契爷而来。”看他脸一沉,美若忙改口,“华老虎。” “我看他是为你。”他偏爱揉她双唇,细腻触感久久难忘。 “你去问他!” 他凝视她双眼,辨认话里真假。而后放开她道:“以后不要对他笑得那样甜。那样的人,有牌烂仔,离他远些。” 廉署职员最低也是港大毕业,居然被一个匪徒划归为同类,美若对何昭德兴起三分同情。 前座司机问:“大圈哥,去哪里?” 他问美若,“镛记吃晚饭?还是换个地方?今日我有时间陪你,随你心意去哪里。” 美若张口欲言,被他拦回:“回家不在选择项内。” 美若忿忿:“那请不要假扮善良,征求我的意见。” “呜……”他模仿她嘟嘴作恼的样子,好笑地捏她小脸,“人小脾气还挺大,这样就恼了?若是带你开房,岂不是要斩了我?” 她作恶心的表情。 靳正雷也不怒,想一想,道:“我带你去新界,见一见彪叔。” 第十二章 靳正雷后悔的事情不多,几乎全与詹家小姐詹美若有关。 他后悔当日为了让她服软,将她递出车外,吓得她肝胆欲裂,啼哭不止,再见只剩一个“躲”字。 他也后悔,那日她大施美人计,技巧虽拙劣,令他肚皮快笑破,但是,从小女生尊严考虑,他应该表现得受宠若惊些。 至于后来,拒绝得那样果断,实在失策。 小东西鬼马精灵,美人计一次不奏效,如今连手也不给拖一下。 靳正雷打算给她一点甜头。 “庇理罗挑学生,不仅要求学业,也要求家世。我托人打听过。彪叔本家是元朗大地主,由他出面,以世侄女的名义向学校递交一份申请,应该很快有回应。”他俨然长辈态度,“放完暑假去新学校,阿若,开不开心?” 美若狐疑。 他拍拍她小手,“一会见到彪叔,记得要有礼貌。” “你之前又说不可以?” 他故作沉吟,“是我考虑不周。其实,眼光放长远些,你去认真读几年书,未尝不是好事。将来庇理罗出来直接考进港大,我也认识一位港大才女。想一想,嗯,很有面子。” 见他眼底一片真诚,美若心头忐忑。 “你信与不信,等下见到彪叔就知道。” 元朗大家族的族长,和兴退隐已久的元勋,代应彪比华老虎年纪稍长,资历更老,面容更和蔼。 未开口便笑,“詹家小姐?曾听老虎提起过。” “彪叔好。”为了能顺利达成所愿,美若换上招牌笑容。这笑容曾在樱桃街诱惑怪伯伯无数,可谓屡试不爽。 “果真伶俐。”彪叔回头对靳正雷道,“再过多几年,又是个大美女。” 夺人/妻小是江湖大忌,但夺的是已经跑路永世不敢回港的华老虎的妻小,和他没关系。代应彪实在怕了眼前这头吃肉不吐骨的饿狼。 饿狼此刻谦逊有礼:“彪叔,冒昧扰你一餐饭,不见怪吧。” “叔侄两个,说这话瞧不起彪叔我?”彪叔佯怒,又笑,“来来,进来说话。” 代家屋舍连绵,土地占了半个元朗,回家路上美若诧异地问:“这么有钱,还要去做不法营生?” “这算什么,挨着一个沙田马会,马会赛季开锣,赚钱是地租的无数倍。”靳正雷瞅一眼美若,“望我做什么?怕我胃口太大,把他也吞了,影响你读书?” 他也知道旁人对他的评价。美若腹诽。 “不挡我道的聪明人值得做朋友,独食吃太多也影响消化。” 美若好奇:“你那时为何挑选彪叔合作?” 和兴以往的元老去过新界后便人间蒸发,只剩彪叔一个,再蠢的人也明白其中奥妙。 “他当时表情最惊恐。”靳正雷指指肩窝位置,“这一刀不是白捅的。” 记得他曾说,谁先尿裤子将来就挑谁先下手。 不能在他眼前暴露一丝弱点,只要被他窥见机会,那就一扑而上,将猎物撕咬得血肉模糊。她一时手贱,救回一头中山狼。美若咬紧下唇,质疑自己要求去庇理罗读书,会不会太性急了些。 “人老了本就气虚,又有儿孙拖累,哪会不顾忌身后事?能保住眼前富贵也是好的。”他似有遗憾,“如果彪叔硬上几分,和兴的老鬼们立场一致,那就难办了,说不准……” 靳正雷揽住美若肩头,“说不准我已经不在人世。” 那她一定去圆玄寺还神。 “阿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鼻息喷在她颈项,美若闪身躲避,“你知道答案。” 他不依不饶地欺来,凑近她耳边,道:“我知道你会伤心,会很伤心。”话毕,含住她耳珠细咬。 “我不会。好痒。”她用力推他。 靳正雷低笑,“你一定会。那天,我放出风,人人当我大限已至,没几日就会死,只有你在医院,亲眼看过我。阿若,真是不喜我纠缠你,你为何不对人说?” 美若咬紧唇,她当时居然蠢到以为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没有向人揭穿真相! “你对我怎样,我试一试就明白。阿若,你是很喜欢我的。”他拨正她的脸。 “我……” 她不及解释,口唇已被他吻紧。 他性子急,上来就撬她牙关,美若绷紧身体,不停捶打他肩膊。 一声无助的闷哼,他已趁势攻城掠地。 温热,湿滑,还是上次的味道,美若躲闪不开,舌尖撞上他的,随即便被他纠缠而上。 她开始流泪。 她的初吻。如果说,上次只是意外,那么这一次,她宝贵的初吻,正式宣告离她而去。 明明尝到唇齿间的咸味,他还是不放过她,反而抱得更紧。 她抗争不过,手臂软弱地搭在他肩头,喉咙发出嘤嘤的泣音。直到他粗暴的掠夺转为温柔的厮磨,美若深透一口气,才哭出声来,“你、欺凌弱……小。” “那是我的职业。”他继续无耻地啄她的唇。“阿若,你救我两次,又顾惜我死活。你对我这样好,我欺负谁也不舍得欺负你。” “我没有对你好——” 她伸手抹泪,却被他接过去,亲吻她手心。 “我知道你还小,害羞怕丑,又嫌我不够体面,”他亲完她手心,又低头亲她脖颈,“你等我赚到大钱,我不会令你失望。” “我不是害羞怕丑——” “还说不是,你颈子也红了。”他探手抚摸那精致线条。 “我……”美若止泪,此刻想哭也哭不出。 那只魔爪一路下滑,眼见要滑到她心口,美若一惊,不及细想,伸手抓住他头发,“我不怕丑!” 他愕然,而后好笑不已。“是,是,我知道阿若勇敢,我被人追杀你也不曾哭。阿若。” 你被人追杀我为什么要哭?美若百口莫辩。 一只手托住她胸前小小山丘,轻轻揉捏。 “你不要摸,”她无限委屈,在他怀里轻颤,“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一千个不喜欢。一万个不喜欢。” 确定了她眼里的嫌恶与哀求,他的心一冷,缓缓抽手。 她努力呼吸,坚持说完,“我将来喜欢的人不知是谁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是你。你是我阿妈的……这实在是……实在是……”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你阿妈那种人我见得多,眼里只得自己,港地比我有钱的人数不胜数,过几年她会寻到新目标。” “那也一样,我接受不来。” …… “阿若,”他托起她的下巴,“你想和你阿妈一起回樱桃街?继续在仙婶手下赚钱糊口?为你阿妈和小舅还赌债,连八十岁老货丢个二三十也能操/你好几次?” 她小脸在月色下泛白。 “还是去读庇理罗,将来考进港大,在中环写字楼上工,逢人尊称你一声‘詹小姐’?”她双唇作抖,随即紧紧抿住。靳正雷凑近那两片诱惑,低声道,“阿若,路是人自己拣的。” 美若吸气,尝试开口:“我……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阿若,你一贯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的哭声让人心软。 靳正雷静静地等。 直到两只小手颤巍巍地抬起,抓住他上衣前襟,两片樱唇缓缓接近,然后主动吻在他唇上。 这一吻后来常在噩梦中穿梭,让美若流着泪哭醒。 无心功课,试卷错漏百出,她考得一塌糊涂。 暑假来临,她既忧心假期里日日在家,连个逃避现实的去处也没有;又喜终于不用害怕校外有人守株待兔,至少在众人眼下,那人不敢太过放肆。 唯一让她露出欢颜的,是庇理罗终于发来邀请函,请詹家母女前去应试。 詹美凤带她去中环买新裙。 论起品味,半生在富贵圈里打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詹美凤自不用多说,美若受她熏陶,不遑多让。 两人眼光一致,母女二人,同款的泡袖紧身裙,一黑一白,俨如姊妹花。 想到靳正雷收到巨额账单时的表情,美若开心,深想一层,又觉太过无聊无趣。 从另外一家专柜门前经过时,詹美凤忽然仰高脖颈,高跟鞋蹬的笃笃作响,从齿缝间迸出两个字:“贱人!” 美若回头望向阿妈之前目光扫过的位置,一个妙龄少女,身边跟了位白衫黑裤的佣人,正与销售小姐谈笑,挑选新款香水。 那女人浓妆大耳环,穿着用色大胆,紫衣配孔雀蓝的阔脚裤,又用一条橙黄丝巾做装饰,包裹了半头丰厚黑发。 这等装扮,非性格奔放,大眼浓眉的人能轻易驾驭,美若不禁在心里赞一句:太有风情。 “那人是谁?” “贱人,娼妇。”詹美凤意识到这两个词汇太毁个人形象,吸一口气平息嫌恶,接着才道,“谭笑。” 啊,原来这就是那头狼的新宠。 “阿若,不要再望她,省得贱妇得志猖狂。我们良家,不与这种下等人一般见识。” 美若在心中放肆地笑。 “回家好好想想,明日见到庇理罗的密斯们,该怎样说话,怎样笑,让她们都爱上你。阿妈泼心泼肺的为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这几年多结交好友,将交际圈扩展开来。” “我懂的。” 彪叔果然老江湖,好事不做则已,一做到底。 他傍晚亲自打来电话,告知詹家母女他会派司机开车接送。 第二日清晨,詹美凤一见那部复古的黑色平治房车,以及车旁穿制服的司机,她情绪激动不已。 “平治奥登纳。当年只出产一千部,你阿公选的是极耀眼的鲜红。那时阿妈年纪尚幼,爱煞那红色,专心挑一件纯白洋装相配。那条洋裙下摆是郁金香花色,领口缀英国手工蕾丝,记忆实在深刻。你阿公带阿妈去士丹利街喝茶,那部车停在陆羽茶室底楼,无数人瞩目,但无一人敢用脏手碰一下。” 她怕弄花眼妆,极力忍耐,仍有泪忽闪。 从低微入富贵,一步步辛苦,所幸还有成功的喜悦补偿。而由青云一头栽落尘埃里,除了惆怅旧日繁华如梦,也只剩几滴泪了。 “阿妈。”美若轻轻唤她。 詹美凤吸一吸鼻子,打起精神道:“今日阿妈就看你表现了。” 第十三章 庇理罗女中建立于1890年,校训为“登高见博”。 就是因为这简单的四个字,美若很久前就爱上它。 学校每年级只有五个班,新生不限地区,涵盖东南亚,但必须先提交申请,再由理事会同意方能通过,入校名额可谓竞争激烈。 新生入学前公平合理,都有一次面试机会。 这将决定她未来走向,美若怀必胜之志。 带领她们参观校舍的密斯李谈起校内社团:“一共四个社团,涵纳演讲口才、体育竞赛、手工制作、兴趣小组以及慈善活动等等,有助于培养学生各方面情操和能力,所以四社称为仁义礼智。” 仁义礼智。 美若以热切期待的目光望向密斯,抿嘴忍笑。 进了小型会议室,有两个中年女性端坐在桌前等候,穿黑色套装,发型整齐,旁边另有一个在校传播教义的嬷嬷相陪。 母女俩坐下后,对方露出亲切笑容致意。 美若出生纸上没有父亲名字,詹美凤以往对外编造的故事,美若是詹家六少,也就是她父亲流落在外的遗腹子,而她,就是那个独自抚养幼弟幼妹的坚强女性。 这个故事曾经在她十七岁那年,成功诓到华老虎为她掬下一把同情泪,虽然后来居于同一屋檐下,不免露陷,但华老虎为人老道,只是选择了心照不宣。 詹家是破落户,这一回彪叔出头帮忙,用了元朗大地主代家侄女的名义,那就只能换一副说辞。 自从接到邀请函,两母女便开始合计。 此时,詹美凤开始扮演南洋橡胶大王家的名媛,因为当地排斥华人,所以从安全计,姊妹俩被家人送回港岛生活。詹家与代家有旧,所以暂住元朗。 詹美凤一番言语,既表述了侨居的浮萍之苦,又深刻表达了对西方文化的仰慕之心。 母女不是第一次串通唬人,配合默契。当詹美凤表演时,美若一副乖巧模样,说到思念家人,她适时地眼现银泪。 轮到自己表演,她落落大方地展示过往成绩,最后配以羞涩笑容。 密斯们眼中,这一对姊妹花气质卓绝,谈吐高雅,非常符合庇理罗女校的风格。 詹家母女此战告捷。 回家路上,詹美凤畅想完未来,又接着谆谆告诫:“日后去那里读书,记得眼光要放高,身段要放软。将来用心做朋友的,要挑好人家的女孩。我也知道,那些人眼睛长在额顶,以我们现状,不免会受气。阿若,韩信也有胯/下之辱,忍得一时气,免除百日忧。将来总有把她们踩在脚底的时刻。” “阿妈高见。” 詹美凤不满:“你又讥刺我。” 车停在宁波街,放下她们后,司机返回元朗。美若进门时脚步顿止,瞥见街角熟悉的身影。 她心情轻松,也不去理会那些烦恼人事,回家就跑进厨房,抱起七姑肥壮腰肢,开心道:“七姑,我要去新学校了,密斯们说我学业好性格温良。七姑,快快替我欢呼!” 七姑落寞:“那是要去学校寄宿?” 当然,求的就是这个。美若点头,“不要太挂念太担心我,七姑,我会照顾自己,也会时常回来看你。” 七姑放下手上的活,与她进房收拾衣物,“先准备好,不要慌慌张张的,到时缺东少西。” 主仆正忙,苏菲敲门进来道:“小姐,太太请你出去。” 门外停靠一部铮亮的新款平治。 “真是惊喜!” “这是……” “他说我出门打牌总是电召出租太不体面。阿若,我们家终于又有了专属司机。就是……他哪里找来的?既老又丑。” 美若望一眼车旁老人家,“确实,品味很独特。” “难道他怕我和……”詹美凤掩嘴偷笑,“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 晚餐时,饭桌上詹美凤眼角春意无限,靳正雷问:“新车才下船就送来,你可喜欢?” “当然。” “这样方便很多,你白天打牌逛街访友,早晚接送阿若上下学。也不会多养个司机白给人工。” 两人俱愕。詹美凤道:“阿若去寄宿,我们今天已经看好了宿舍。” “寄什么宿?传出去当我连部车也买不起。最多早晚辛苦些,在路上奔波。” “……也好。”拿人手软,詹美凤无话可说。 美若抿紧嘴,拨弄碗中饭粒,忽然克制不住,丢下碗筷道:“你们慢用。” 她进房就将脑袋埋在被里,放声大哭。 七姑追进来安慰。 想起那邪恶笑容,心头气恨。她抱住七姑腰腿,泣不成声:“七姑,死贱人又挖空心思欺负我!” 美若第一次感觉生存无望,多日不出房门。 这天菲佣进来,告知门外有何姓先生等候。 美若不堪其烦,“想等让他等。” 拖到下午,苏菲第三次敲门,她这才施施然出去。 何昭德一得知美若近况,立即方寸大乱。 才出虎穴,又入龙潭,想她小小佳人,虽说性格倔强,但天性柔弱,此时此际,恐怕亟盼他伸出正义之手,救她脱离险地。 见美若表情烦恼,他相当理解,那是莲花对淤泥的唾弃。 “前些天在这里等的也是你?你烦不烦?” “阿若,我都知道了。”他为她心痛,“我……我父母双全,家有一幼弟,父母辛苦劳作,送我进港大读书,毕业后终于能让他们扬眉吐气。” 美若眼含问号。 “这些年,我自认刻苦努力,阿若,你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美若转身欲走。 何昭德拉住她,“阿若,你清不清楚楚目前面临的处境?你母亲的那个……那个靳正雷是和兴老大!他杀人如麻,横行旺角,他就是新一代的华老虎,不对,他比华老虎还无良狠心。” 又来套她的话,美若翻白眼,“我学生妹,什么也不知道。” “阿若,你很危险——” “明知我危险,上次见到,你为什么不拯救我于水火?” 何昭德词穷,“那时我、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讲就天下无敌,做就有心无力。美若没兴趣聊下去,“何科长,私人事不归廉署管辖,我进去了,不奉陪。” “阿若,你等一下,请你认真考虑。我可以供你读书,将来你愿意考港大我也支持,我甚至……甚至可以为你取消订婚礼。” “你订婚了?”美若好奇。 何昭德尴尬,“准备订婚。” “对方是谁?” “我高中同学。” 美若很是惋惜,“她一定也是近视。” 刻苦自律的何科长不理解她的幽默,“她不近视,她一点五视力。” “何科长,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再会。” “阿若,阿若。” “何科长,既然话说完了,你请自便。顺便提醒一句,那个据说杀人如麻的随时会出现宁波街,还是小心为妙。” “阿若,我真是担心你。在这样的环境,我怕……你走上母亲老路。” 美若呼吸一滞,沉下脸,“不劳你操心。” “我还有话说,”何昭德在天秤上挣扎,“有线报说,周少华,就是华坤身边的独手,他可能已经偷渡回港。” 一颗心骤然狂跳,美若极力克制表情。 “等我想想……,这人,没听过呢。” “阿若,是真是假,你我都知道。据说他一到埠就躲进九龙城寨,可能是为华坤联络旧人。如果他来找你,千万不要理会。O记正在布局捉人,你不要撞上枪眼。” 他倒是好心,甘冒被踢出廉署的风险来告诫。 “谢谢你。” 美若仔细搜索脑海中那些只言片语。 詹美凤开始跟华老虎时,美若还小。 那是华老虎发迹到鼎盛的时期,只手遮天,威赫黑白两道。他心情好,又看着她大,没把她当做外人。 他身边人也知道这些,闲时聊天,对美若这等小孩子不多避忌。 美若从中探得极多秘辛,从某人发迹史到某某人床上恶癖。 据她所知,独手叔是新一辈的偶像,面冷心狠,对华老虎又绝对的忠诚。 他少年烂赌,因此家破人亡,后来他磨利一把柴刀,闯进九龙城寨一个无牌医生的诊所,一刀剁下自己左手,而后痛改前非。 在跟随华老虎之前,他是九龙城寨响当当的人物。 家破之后,独手叔好像独剩一亲人。只是美若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后来做什么,住在哪里。 这对江湖人来说是极隐秘的事。 时间紧迫,独手叔随时会离港,美若不甘心在家等待,打算亲身去九龙城寨找人。 想到独自闯进连差人也不敢进去的贫民窟,她怕得打了个冷战。而且,那里污水横流,到处都是违章搭建,没有门牌号码。贸贸然去寻人,危险系数太高。 转头一想,哪里不是险境?身边就有头恶狼。 虎视眈眈,其欲逐逐。再不跑,她清楚将会发生什么。 他索了她一个吻,下一次一定会索取得更多,到最后,全部被他吞吃入腹,那是必定的命运。 美若放纵自己的想象,随即又打了个冷战。她要走,走得远远的,她已经等不及。 她抱着枕头继续想。 而后,她打个滚一下爬起来,“诊所!” 独手叔那样狠绝的人,少不了仇人。他敢进那间诊所斩断手掌,必定是对那间诊所无比信任。 她可以去那间诊所找人。 “七姑!七姑!我有事要你去做。” 第十四章 七姑捧来自己的衣服,“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女同学,”美若转眼珠,“她不小心怀孕。” 七姑吃了一惊。 “好可怜的,不敢同父母说,只好约我陪她去那个。七姑,你懂的。”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还未成型,不算人命。” “造孽啊,世风日下。小小姐,好在你转了学校,和这样的人做同学,会带坏你。”七姑数落完才想起,“那借我衣服做什么?” “她肥了很多,”美若比划,“这么多。穿一件肥衫,不给熟人看见。” 七姑嫌恶心,“不用还回来,用完直接丢掉。” “好。七姑,等下我出去,阿妈和旁人问起,不要提这件事喔。” “这种丑事,七姑才不会四处宣扬。” 不一会,美若装扮停当,悄悄开了后门溜出去。 厨房里苏菲奇怪地问:“咦?七姑,你怎么会在厨房?我方才见你后门出去。” 七姑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厨房。” “那是我眼花。” 九龙城寨多年前是清军驻地,成了三不管地带之后,彻底沦为贫民窟。 据传说,那里母苍蝇飞进去也会遭遇强/暴,公苍蝇自不用说,有去无回。那里每条街巷都有路倒尸,被劫杀奸杀的,吸毒致死的……任由腐烂,住户照常在尸首旁拉客、赌博、贩毒、嫖宿、抢劫与被抢劫。 总之,那里是犯罪的温床。 美若幼时顽皮,惹七姑发怒,最常被恐吓的一句,就是“再不乖丢你进去九龙城寨”。 如今,终于要踏足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她害怕之外,隐隐有一丝兴奋。 一个矮小孕妇,面黄肌瘦,圆圆肚皮快将临盆那么大,肥阔的衣衫遮也遮不住。无论抢劫犯还是强/奸犯,应该都不会对她产生兴趣吧。 美若定定神,走了进去。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每次她都垂头避到墙边。石路拼杂碎砖块,年久失修,水洼积满上一次的雨水,头顶上偷接的电线密如蛛丝。呼吸着腐烂的空气,她绕开一个个水洼,一堆堆垃圾。越往里走,街巷越窄,又有无数岔路。违章建筑也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遮住阳光,白昼如同黄昏。 忽然,一只手握住她脚踝,美若捧着肚子,跳起尖叫,又拔出脚狠踹地上那人。那人一副垂死模样,手中无力,悻悻地退回角落阴影。 她提心吊胆往前行进,走完整条街并无诊所,于是找到旁边小店,问守店老伯。 老伯微微抬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扫过,脸上不兴波澜地,“那个巷口进去,第一个岔路转左,五十米。” 美若感觉在他目光下,肚皮快掉下来,她道谢转身,走到角落偷偷捧着肚子往上提了下。 诊所不大,招牌上的字倒挺多,跌打损伤腹痛腹泻感冒发烧男科女科。巷尾摆一张麻将台,四五个赤/裸上身的男人用猥琐的目光朝她打量,美若心惊,往诊所靠近几步。 里面走出一人,瞟她一眼,拿了东西又进去。 这里人都是这副漠然表情,似乎多一丝笑容便会沾惹麻烦。 美若情急,大喊:“我是阿若,我找阿虾。” 独手叔大名周少华,还有个乳名极少人知。美若也只听华老虎叫过一次两次而已。 美若等了会,那人才出来,问她:“流产?一百。先付后做。” 接着又怒:“小姐,你玩我?不是大肚装什么大肚。” “我找人。我找阿虾,我叫阿若。” 那人挥手开赶:“不认识什么阿虾阿狗。” “那附近还有什么诊所?” “不知道。” 相比较,还是街边小店的老伯热情友善,美若只能走回去再问。 “妹妹仔,九龙城寨的地下诊所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多的是你这种……”老伯扬扬下巴,示意她肚皮。“你随便找一间做了就是了。” 几十间诊所?!美若想流泪。“阿伯,我找人。” 说到找人,那老伯不愿招是非,再不肯多说,朝另外一个方向指了指。 美若再次踏上征途。 直到第七第八家,她渐感无望,天将暗,她决定明天一早再来。 只不过,她忘记了来时的路。 之前还能在窄巷里发现一线阳光,渐渐的,四周被暮色笼罩。天空有鸽哨,那是鸽子回家,经过一扇木门,里面飘出炒菜的香味。美若绕了几圈也绕不出去,守在一处三岔口四处张望,心头躁意浓烈。 明天记得带一只粉笔在墙上做记号。她提醒自己。 跺跺脚,她打算随便挑一条路试试,然后手臂被人扯住提起。美若张嘴欲呼救,一张熟悉的脸迎向她,叫声戛然。 这是她见过最凶恶的面孔。 靳正雷一手提住她手臂,把她往前拖。 美若踉踉跄跄地追随他的流星大步。 他好像对这里无比熟悉,每一条冷巷每一个转弯都了如指掌,不一会美若便看见了九龙城寨外的大马路。 他把她扔进车里,之前跌跌荡荡,悬挂在美若腿间的肚皮彻底掉了下来,他捡起来,想笑的样子,忽然又拧眉,劈头盖脸地将枕头扔在她身上。 他对身边人道:“进去和平安他们说,可以收队了。” 随即钻进车里,把缩在角落的美若拖过来,伸手在她脸上一抹。“这是什么?”黄黄灰灰的。 “阿妈的眼影。” 他又扯出一条绳带,在美若眼前晃一晃,“这又是什么?” “绑……绑枕头的带子。”美若使劲往回拉,“别扯,别扯了。” 她哀求:“我穿七姑的衣裤,太肥,用这条带子一起绑住裤子和枕头,你再扯,裤子……裤子……” 他当然不能把她的屁股暴露在睽睽众目之下。靳正雷冷哼,“你倒是准备得挺充分。” 她不敢回答。 不一会,大队人马回来,分几部车启动。 美若找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24K的人有事要谈。”他同样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有个女同学,她不小心怀孕。” “然后?” “然后她请我陪她来这里,做那个。你知道的。” “然后呢,她做完流产,孩子跑你身上了?” “……她、她害怕,让我陪她大肚,一起感受下。” 他一把抓住她头发,将她越埋越低的头扯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当我白痴?你下午两点十分见过何昭德,四点半我有手下在九龙城寨发现你。你和我说,你是约他来这里开房,还是准备私奔?还是有其他目的?” 美若忿然指责:“你监视我?!” “我的女人我当然要看住!小混蛋,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来,和我说说,开房?私奔?装大肚子有什么用?” “我怕,装大肚子比较安全。” “你也知道怕?这食人窟连差佬也不敢单独进来,进来更不敢四处乱走,你倒能干,我手下小的说跟了你半个小时,一直在街上晃。你要不要命了?给我老实讲,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捏得她下巴好疼,美若用尽力气也掰不开他的手,眼里泪花打转,无奈坦白:“我来找人。” 靳正雷定定看她,这才放缓了力道,问:“独手?” “你怎么知道?” 他冷哼,“你问平安。” 一直假装不存在的平安开口:“阿嫂,我家两代住这里的。现在的九龙城寨,一半是我们的人。” “那你一定知道独手叔在哪里?”美若重燃希望。 这个问题会马上引来杀身之祸,何平安拒绝回答。 靳正雷笑,“你告诉我为什么找他,我告诉你去哪里找。” “叙旧。”美若重重点头。对,就是这样。 他笑容更深,捏捏她面珠,“讲谎话的诀窍是十句真一句假,阿若,你还需磨练。” 美若沉默。 “等我想想。你和独手感情再好,年岁也相差太大,而且,你怕死到极点,怎可能冒险来找他叙旧。至于其他,要钱,现在问你阿妈也能要到,不缺钱。那是不是……阿若,你想找独手帮你什么忙?” 她装死。 “帮什么忙呢?独手现在自顾不暇,总不成再次逃港的时候带上你一起走。” 她心跳骤乱。 将脸凑近她的,鼻息纠缠,他低声问:“小阿若,你想逃跑?” 她不自觉地捏紧拳头。只听他再问:“怕我怕得想逃跑?” “我为什么要跑?我有吃有住,有新衫靓裙,有阿妈和七姑爱我,马上去读庇理罗。将来要考进港大,然后去中环上班,人人会尊称我一句‘詹小姐’,我开心还来不及。” 听见他粗重的呼吸,知道他快被气死,美若又惧又喜。忍不住继续道:“对,最近还有人宠爱我,怕我寄宿辛苦,买部新车接送,就为了我在家等他,他会开心,我陪他吃饭他更开心。最开心的,是有朝一日,他将我和阿妈摆在一起,挂在墙头做战利品,逢人可以夸耀‘我睡了华老虎的妻女,你看我多犀利多牛逼’!” 车里死寂,靳正雷气息渐平顺。 “独手已经走了。”他向她宣布,“今早五点,他由西贡离岸。” 美若傻眼。 “阿若,你想象中的救星已经走了,没有去找你,甚至根本没有想到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在他们眼里,你的分量连小指尖也不如。你忘记华老虎走时,利用你母女二人作饵?” 她不是不清楚,只是,遇溺的人,哪怕稻草也要紧紧抓一条。 车停在陌生的一条马路,两侧霓虹灯闪耀,靳正雷不急着下车,反而凝视她妆容惨淡的脸,似笑非笑。 最后,他终于决定了什么,用唇印在她的唇上,哑声道:“阿若,想逃你要另寻办法。在找到办法之前,我们把事情先解决了。” 她像被电击,一下醒过神来,开始抓身后的门把手。“你滚!” 他一手按住又踢又踹的腿,握住她的脚踝,直接拖她下车。 在她连续的,高分贝的尖叫声里,他转身吩咐平安:“晚上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扰我。” 然后一巴掌拍在她后臀上。 第十五章 头下脚上,美若用尽全部力气尖叫。 被放下来时,她双颊涨得通红。 松垮的裤带在搏斗踢打中被扯得更松,于是,不待美若站稳,立即滑至脚面。 靳正雷仔细打量她白生生的两条腿,然后去关门。 美若难堪地抓扯上衣,徒劳地想遮住自己。 他的地盘仿似有无数道门,一下又一下上锁的声音,在高而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下都在宣告她快乐无忧的少女时代,将在十四岁终结。 很辛苦的,为自己营造的快乐无忧的少女时代。 脚步声传来,那是他的大皮鞋。美若不敢抬头,他的淫/邪目光此时必定停伫在她的大曱腿上。 “还未脱完?”他的语气里有丝不耐。 估计动作再慢一点,他会扑上来亲自将她剥光。美若嗯一声,手忙脚乱地开始解纽扣。 只解开两颗,她的泪成串地滴下,落在脏污的地板上,形成一小圈黑色的水渍。 “我才十四岁。”她忍泪,对地板说,“你不能太无良狠心。” “你问问七姑,她那一代,十四岁可以生子育女了。” “时代已经不一样,如今有很多女性成功立足社会,虽然气力微薄,但不再是别人的附属。” 他笑出声来,然后咯吱一声,像是率先躺倒在那张巨大的睡床上。 “阿若,你在和我宣讲耶稣?” “我……”她一扁嘴,眼泪又将落下。“我才十四,身体还未长好,你答应过会等我长大。等我长到38C的时候,好不好?” 时间有一瞬的停顿,他伸出手来,将她拉至床边。“谭笑我嫌她太大,又松。我喜欢阿若的,小巧挺拔。”说着就掠过敞开的前襟,握住她一端的小肉包。 白色棉布文胸里一团不起眼的粉曱嫩,被握在男人粗大的手掌中,黝曱黑的皮肤更显得它可怜兮兮的。 他用大拇指拨曱弄一下尖端,让她不自觉地轻曱颤。 “这样对待恩曱人,你太不讲江湖道义!九龙城寨也没有你可怕。” 骂完被一把扯下,栽倒在他胸膛上。 他翻身,制住她踢打的四肢。 “知道如果我再晚点找到你,你会发生什么?”他缓缓发问。“任何一扇门里伸出手,都能将你拖进去,永世不见天日。会有人剥光你衣衫,这样……” 他将她衣衫撕开,美若惊叫一声,伸手想拦,两只手腕被他一只铁掌紧紧握住,反拧向头顶。靳正雷沉着脸,看她两眼,将她的棉布文胸曱推到颈项,她的两个小肉包彻底暴露在空气里。 她无助地吸气。 “然后这样……”他含曱住那小小一点粉色。 她委屈地抽噎,“不要!七姑……七姑救我……” “喊七姑没用,连差佬也不敢进来救你。那些人只会露一口烂牙,满嘴的臭气,对你狞笑。最后……” 他将手探进她的内曱裤中。 美若瞬间绷直了双曱腿,腰像虾米一样弓起,脸撞上他的,哀求道:“我不敢了,我知道我错,我不会再去那里,也不会再去找独手叔,不会再想跑。我以后乖乖的,求求你,不要摸,不要摸那里。” 她哇哇大哭。 靳正雷骂咧一句,在撕开她衫子的同时,对着那块平板,抵在她嫩曱腿上的命曱根子,居然可耻地硬曱起来,此刻更加昂扬,拥有自我意识般想往她腿曱间进发。 她像感觉到什么,深抽一口气,身体绷得更紧,哭声更凄厉。 “再给我看见你出现在那里,我直接打断你两条腿!” 她呜呜地,发狂一样点头:“我听话,我保证!你放了我。” 放过她?不放过? 靳正雷难得会犹豫挣扎。 她哭得实在让人心软。 “我会乖,以后听你的话。我不骗你,我会高高兴兴的去庇理罗读书,然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她继续哀求,“只要你让我再大一点点。” 小骗子,信她一成最后也会吐血。 靳正雷拖住她的手,按到自己小腹间,“阿若,我放过你,他怎么办?” 被强逼着握住他,她眼里惊恐莫名。他加重力道,不让她的小手逃脱。“阿若,你打算怎么安慰他?” 她抽气,“我不知道!” “仙家馆的姐姐们就没教过你怎么服侍男人?” 打死也不会承认。她拼命摇头:“没有。” “真没有?阿若,说话要真假参半。” 她扁嘴,模样委屈,嚅嚅道:“用、手。” “还有呢?” 他沉重的身体压着她,鼻息热烫,但远远不及此刻在她手中,随他身体起伏而蠕动,让她想狠狠捏扁的那只东西的温度。 “阿若。”他不耐。 “用……用嘴。” 他露出满意的笑意,放开她的手,目光移到她唇曱间。“乖阿若。” “我不干。好脏。” 听她拒绝,他扬眉,一只手又从她腰间往下探。 “我帮你用嘴!我答应你。”她提条件。“你先去洗一下。” 见他冷眼看来,她连忙补充,“你那个、尿过,我会有心理阴影,下一次就……” 他爆出大笑,“好,我去洗,不能让小阿若有阴影。”说着又捏她脸,“乖乖等我。” 他脱掉上衣,露出满背满臂的青龙纹身,消失在一扇门中。 美若坐在床边,将纽扣扣好,那里依稀传来哗哗水声,她冲向另外一扇门,将锁开启,外面又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她继续冲过去,把锁拧开。 然后,她傻眼。 被扛进来时她头下脚上,周遭灯光昏暗,完全没看清经过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这是很大的一个厅,足有她学校课室那么大,八角形,每一面墙都有两扇木格雕花门,足足有十六扇那么多。天花板很高,因此房门也高耸巨大,她站在中间四顾,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 这变曱态的住所也变曱态得像噩梦里的场景。 “这是旧鸦片烟馆,几经周折才买到手。狡兔三窟,我有这一窟就够了。” 战前观塘有很多类似的烟馆和娼馆,为了迎合洋人追求东方神秘气息的好奇心理,装修极尽奢侈华丽。有的仍在偷偷开张营业,有的早已关张大吉。 美若曾听华老虎手下谈起过其中见闻,今日始得一见。她干笑,“很……很艺术。” “阿若。” 他的声音里有命令的味道,美若听话地转身,靳正雷赤/裸全身,抱胸站在她冲出来的门边,阴影中,他高、壮、手臂肌腱结实有力,就那样站着,已经给她带来无限的压力。 美若不敢往下看。 她盯着那张表情莫测的脸孔,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命运。 他抱起她亲吻。 随即很不满意,“阿若,舌头伸出来。” 美若乖乖听话。 靳正雷再次吻住她,纠缠着她的,抱她往最里面的房间走。 “不要那张床。”她祈求。 他停住脚,看她畏惧的模样,不由笑起来,“这里就你来过,卫生十天半月我自己搞一次。床单是挺脏,你且忍忍。” 她自欺欺人地认为勉强能接受。 犹有些怯怯的,不知该做什么。 “过来。”靳正雷半躺在床上,倚着一堆卧枕。街边楼顶高悬的霓虹灯光透窗投在他身上,那条青龙,龙首从他肩膊探出,须发怒曱张,无比狰狞。 美若闭上眼。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一会,一两分钟的事,熬过去就好了,珠姐她们不会骗你。 睁眼再往下看,心中巨震。 昏暗灯光下,那昂首晃脑的,赫然就是珠姐她们口耳相传,然后细声窃笑,传说中的那种凶器! 美若捂嘴后退一步,这东西她根本没办法吞下去。 “阿若!” “我们,换一种方式可以吗?”她小声询问。 靳正雷一把抓曱住做好准备,随时会拔脚而逃的她,钳住她双臂,问:“上面?还是下面?阿若,你喜欢哪种?我都会配合。” 她有飙泪的欲曱望。“那还是上面好了。” “小混曱蛋,终于怕了?”他在她耳边嘲弄地笑。又拉住她的手握住自己,缓缓一上一下。“看,就是这样,他比你乖多了。……来,用嘴巴试试。” 他有蘑菇状的脑袋,身上的青筋,像他主人身上那条青龙,狰狞丑陋。美若尝试着,和热烫辣手的他做第一次的亲密交流。 嘴唇稍微挨着,只觉手中的他,又胀曱大了几分。 她闭紧眼,吸口气,嘴巴大张,直接含到底。 猛一下顶曱住喉咙,引得她胃也一阵抽曱搐,眼泪终于夺眶。更悲剧的,是她的手还握着根部,而大凶器的主人发出一声享受的闷曱哼。 “乖,不要急,慢慢来。”他伸出手,一手捧她的脑袋,一手向她比划,“这里,这里用你的小曱舌头。” “嗯,不错。” “阿若,他说喜欢你这样。” “乖,再来一次,小心牙齿。” “很好,小坏蛋,学到点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美若已经无法分辨那个饶舌的变曱态在说什么。只要她稍微控制不住力道,那凶器就直顶曱进喉咙眼,让她反胃,让她泪如雨下。 分泌的口水,掺着淡淡男人的味道,从她唇角淌下。她隐约知道受骗了,哪里是珠姐所说的一两分钟,她分明感觉已经吃了几个钟头的棒棒糖。 嘴巴越来越酸,凶器越来越烫手,他也越来越不耐,直接坐起来,捧住她的脑袋,在她嘴里肆意进出。 美若呜呜地反抗,靳正雷不依不饶,一手握住她胸前揉按,一手握住自己来回,那摩擦声在她耳边放大到极限,最后,他发出一声压抑而满意的低吼,将所有的喷射在她扬起的小曱脸上。 她无辜地望着他,直到一滴白曱浊从睫毛上滑落,怀着解脱的喜悦张开嘴,想笑,却痛哭失声。 “哭什么?迟早要学的。” 她抽噎:“好恶心,你好恶心。” 第十六章 美若暂时打消逃跑的念头,乖乖去庇理罗读书。 任何小环境,只要超出三个人,必定会产生派系。知名女校,名媛的出产地庇理罗也不例外。 女生们分成三派,一派以专业取胜,一派家世惊人。 专业派的代表俱是大律师大医生大法官大经纪的亲眷,仇恨家世派一身铜臭;家世派则鄙夷这些为各大家族打工的工具们钻营有术,挤进她们的阶级。 剩下一派由美若这种南洋过来的女生组成,势单力薄,只能随着风向,不时往东墙或西墙折腰。 南洋派对美若欢迎热烈,可惜她并不领情。 她习惯置身事外。 所以当马来拿督的女儿伊琳娜兴起思乡之情,兴奋地与新加坡华商的女儿珊妮谈起家乡的食物和风光,又向美若询问时,橡胶大王家的掌珠——詹美若干巴巴地答:“我小时一直住在橡胶园里。” 橡胶园…… 居住在南亚岛国的女生们顿时明白了,这位长相让人嫉妒得发狂的女生,原来是个日日与土著为伴,出门看见的除了橡胶树,还是橡胶树,连仙奴和姬仙蒂婀也没听过的乡下婆。 伊琳娜不掩鄙夷,说道:“啊,我好像看见凯伦过来。你们慢用。” 说着就托起餐盘,钻进餐厅另外一端的人堆里。 场面尴尬,美若静静目注剩下的一位,珊妮很是彷徨,终于在她目光下做出选择,“米兰达,我忘记了,我和伊琳娜还有话要说。” 耳根清净。 她几经辛苦,付出惨烈代价,才得偿所愿进入庇理罗,不是来和这堆八婆们比身家样貌的。 只需学业努力,将来有成绩打底,再赢得密斯们的喜欢与尊重,在她的申请表格上美言几句。当然,前提是她能坚持到读完中六,过海留洋那一日。 有一件事让美若非常为难,庇理罗讲究全面发展。 她自认不仁不义,如今在恶人胁迫下,又失了礼,庇理罗四个社团,剩下一个智,主攻与姊妹学校演讲辩论、知识竞赛,美若实在不喜出这种风头。 她对学姐们说会好好考虑,借此拖延。 这一日,在学校餐厅午饭,专业派常坐的位置上热闹非凡,一干少女聚在一起,不时发出娇笑和惊呼。 美若静静吃饭,有人问:“我能坐这里吗?那边实在太吵。” 美若朝无比喧哗的方向扫一眼,道:“无妨。” “我叫丁露薇。” 五官不夺人眼球,但脸盘干净得让人心生宁静。女孩正朝她微笑。 在庇理罗,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中文名字自我介绍。美若好感微起。“桂魄初生秋露微,好名字。我叫詹美若。”随后补充,“放心,我并没有一个妹妹叫詹天仙。” 丁露薇露出两排细碎小白牙,说道:“你很有趣唉,我一直以为你是很高傲不喜交际的那种人。” “看人。”她回以笑容,低头继续吃饭。 专业派所坐之处突然喧哗大起,有女生惊叫连连。 丁露薇面露不忍,道:“她们在校门外买了一只仓鼠,捉弄仓鼠取乐。” 美若停了筷子,瞟一眼那边,保持沉默。 “庞永年大律师的女儿,庞慧欣。”丁露薇朝那边努嘴。 专业派的锋锐人物。美若笑一笑,不打算参与。 “她母族是汇丰银行董事,庞大律师借之上位,坊间有名的妻奴。据说她们家菲佣常常合同期未至,便要求更换主家,连中介行也颇为头痛。” 这种随时能上八卦周刊的花边新闻,在这里信手拈来,美若再次体会到等级的壁垒。 她好奇,“你家呢?啊,我太过唐突,请不要介意。初来乍到,实在是什么也不懂。” “我母亲是丁贺安妮女士,”丁露薇羞涩一笑,见美若并没有露出她习惯的那种久仰表情,为难地咬咬下唇,解释道,“沙田马会理事。” 美若露出一抹兴味笑意,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会为炫耀家世而难堪。她有心使坏,“那你父亲呢?” “……丁向杰。” 这位财阀是人都知道。丁向杰的父亲丁喜生爵士更是大名鼎鼎,他创办的丁氏海航集团由几条小舢板起家,到现在已经拥有巨轮无数,每日在世界各大港口吞吐的货物以百万吨计,被称为世界船王。 如果阿妈见到丁露薇,必定甘愿为丁家小姐俯身,擦亮她脚下皮鞋。 “我其实和你一样,也是中立派。我母亲与庞慧欣母亲是远房表姐妹,两边都不好得罪。” 美若不认为自己是中立派,如果一定要划分,那么她自成一派。 不过眼前女孩温柔有礼,她不打算让人难堪,反而想投桃报李。“我是乡下土著,所以很多事都很稀奇,请你见谅。” 丁露薇好奇,“听说你小时一直住橡胶园里?” 庇理罗真是八卦集散地,好似这话她才出口几日,便已经人人皆知。 美若答道:“是,一直住在印尼乡下,每日出门便是蓝天白云,以及成片的橡胶林,数下有工人割胶,最多的其实不是这些,而是蚊子,蛇,和蜥蜴。” 丁露薇掩嘴:“好可怕。” “蜥蜴才可怕,我们那里出产的蜥蜴不用咬人,只需舔上你一口,便会中毒致死。” 丁家小姐满眼惧色,但又追根究底:“为什么?” “它的唾液分泌出一种有毒物质,能使人麻醉、腐烂。” 丁露薇连抽冷气。 美若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吓坏她,毕竟丁露薇是数月来唯一能令她刮目的女性。“我长这么大,就只出过一次远门,为我二姐送嫁。她嫁去婆罗乃。” “文莱,我知道那里。我阿爸去过,说那里满地都是黑金,石油让他们富裕非常,皇宫和清真寺的寺顶全是金箔铺就。” “也没那么好啦,我二姐嫁去那里并不太幸福,她是第四位妻子,而且多年来只被允许回家一次。” “那她一定是嫁给国王咯?”丁露薇兴奋地瞪大双眼。 美若不由把对她的观感略微调低,“是亲王。国王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英明神武的,据说是个矮黑胖的胡子男。王后更丑陋,传闻她重达三百磅,需要四个仆人抬起。” “哦。”丁露薇失望,随即打起精神,“你懂的可真多,我觉得我们能做好朋友,你觉得呢?” 橡胶大王的掌珠,文莱亲王的姨妹——詹美若小姐迟疑了片刻,最后施恩一般说:“我也很欣赏你。” 两人正对对方报以结成友谊的笑容,庞慧欣那边传来惊呼。 校管处的两位密斯并肩走进餐厅,严厉目光扫过,一干少女好似被老鹰追猎的鹧鸪,扑棱着翅膀四处乱钻。 在惊呼声起的同时,美若看见庞慧欣三人溜进了餐厅洗手间。 两位密斯也看见了,随即追了进去。 美若对丁露薇道:“我吃好了。你呢?” “也好了,我们一起走。” 这日下午,所有在餐厅就餐的目击证人们被一一喊到校务处问话。 第二日,美若便被堵截在课室楼层洗手间。 庞慧欣三人被勒令停课,学校通知家长领人回家教育,想必扣学分等处罚会陆续而来。 找茬的是庞慧欣派系的其他主力,质问美若为什么向密斯们告状。 “不知你们在说什么。”美若错身想走。 后面有人扑来。 女生打架无非抓扯头发,掐肉拧腰,扇耳光,美若不是,直接伸出爪子往人花容月貌上抠。 几人吓得胆寒,齐齐退了一步。 又有人推门冲进来,大喝:“是我说的,你们不要为难她!” 丁露薇来救驾。“是我说的!有事冲我来。”她很讲义气的样子,叉腰站在美若身旁。 其他人顾忌丁家势力,丢下几句狠话接二连三离开。 美若后悔自己眼盲,居然和正义感十足的少女圣斗士结为好友,她对丁露薇道:“我还有课要上。”态度已经冷了些。 “阿若,我要对你说抱歉。”背后丁露薇开口。 衔着银调羹出世的丁家小姐,在她十多年人生岁月中大概极少向人道歉,此时的她,一脸尴尬,欲言又止。 “昨日我去找你一起吃饭,其实是有目的的。” 美若忽觉有趣,静静等她下文。 “我去找你之前,已经向密斯们告状。她们实在太残忍!逗弄得仓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为了消灭证据,还想把尸体冲进洗手间下水渠。”丁露薇扭手指。“为人者,享尽天时地利,所有恩泽,更应对弱小生命怀有敬畏心。这是我爷爷说的。” “……丁家爷爷慈悲心肠。” 丁露薇重重点头,“嗯!圆玄寺的联通大师也这样讲。我想道歉的是,我向密斯们报告之后,又后悔,怕影响母亲的姐妹感情。所以我坐在你旁边,希望……希望她们对我怀疑时,能将怀疑转给你。” 原来她并不是正义感作崇便忘乎所以的蠢人。 美若绽开真诚笑意,“你下午上什么课?” 丁露薇诧异:“你不恼我?不讨厌我?” “你害我之前并非我好友,所以理解。” 丁露薇张大嘴,接着喃喃而叹:“你还真是个妙人。” 她想起什么,又道:“你加入社团没有?来我们仁社吧,我在里面还能说上话。主要是募捐,还有制作一些手工,比如娃娃和枕被,送给恤孤院的孩童。” 这么无聊的事情也有人做,美若无语。 “将来嫁人,这些也是分内事,现在可以先做培训学习。”丁露薇继续游说。 慈善活动,是橡胶大王掌珠,文莱亲王姨妹的分内事,不是她的。但见丁露薇一脸诚恳,美若无奈点头。 这晚晚饭,美若在詹美凤逼问下,只得选择无关重要的情报汇报,提起她加入仁社,詹美凤点头,极是欣慰:“将来嫁入豪门,时常要恤孤慰老,现在开始学习也不晚。” 主位上那人闻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美若眼角余光瞥见,一阵心慌。她喏喏应两声,埋头继续拨米粒。 “那个薇薇,家世如何?有无兄弟?”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美若抓紧筷子,不敢多望。 “阿若!是你说,会用心努力,将来不指望你那什么艾斯贝拉的外公和亲爹,最起码也要来个艾达的长兄。” 美若欲哭无泪,将头埋得更低,“我会用心,会努力。” 第十七章 “艾斯贝拉的外公和亲爹?艾达的长兄?阿若,你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我只是说说。不那样说,阿妈不会支持我去读庇理罗。” 他将她的手扭至身后,小小胸脯随之挺起,靳正雷就势探进她的西装,隔衣抚她心口。“我有些后悔了,要知道,能让我后悔的事不多。” “你不要这样。”前座有两人,欧伯开车跟在车后,校裙已经滑到腿根,下一步还不知疯子会怎么折腾她。美若无比难堪,挣扎着想从他腿上下来。 果然,他的手移至下面,沿着她大腿内侧缓缓向上。“进去庇理罗才几天,矜贵了。” 他语气淡漠,实则话意严厉,美若不敢为自己分辩,闭着眼任由他摩挲。 “阿若,你已寻到目标?” 她摇头。“我是认真读书的好学生。我的目标是港大。” 他嗤笑。倒是收了手,骂一句:“小骗子!” 去镛记吃罢晚饭,他带她回老巢。美若这回仔细辨认了一番进门的位置,可是绕完两圈,又糊涂了。 房间还是以前那个,床也并无二致,但窗外的街景明显换了一副,不见霓虹灯闪烁。美若不敢置信,走近前摸摸窗户,确实是玻璃,不是画。 这里诡异得让人心里发毛。 身后人笑,“这样的房间有很多,同样的床,我一次定了八张。喜欢睡哪张就睡哪张。” 真正变态。 “有人想搞我,也要摸准位置,等他们找到,我早已离开千米之远。” “……” “阿若,”靳正雷从后抱起她,“千万别害我,我会回来找你。想我死,一定要亲手确认我的呼吸和心跳。” “我……我不敢。”她是真心的。 “走,去洗澡。帮我搓背。” 淋浴龙头下,他将她挂上墙壁,手撑着她的腰,嘴巴刚好凑在她的小胸脯上。一只肉包啃完,又去啃另一只。美若踢弹悬空的两腿央求:“不要拖那么晚。上回好在有七姑为我遮掩。” “这我没法控制。”他放她下来,牵她的手握住自己,“你要和他商量。” “那不洗了行吗?” 他笑,“我还没过瘾。”说罢把她扔进浴缸。 轻松过后,靳正雷狠狠地吻她,不顾美若口中尚有他的味道。 “爱死你这张小嘴!”手指用力在她唇上擦过。 “其实,我听珠姐她们讲,这样不舒服的。” “你又不肯和我做别的。”他迈出浴缸抹干穿衣,回头仔细打量,“确实,也太小了些,我怕弄伤你。” “你可以去找38C。” “明星就那么回事,试过也没什么滋味。”他缓缓转身,“阿若,你已经提起她两次,难道你恼了我?为那个小明星?” 他笑得得意非凡,伸手进浴缸,想捞她起来。 美若一把推开,“不知什么明星,我赶功课,没时间看电影。” “阿若,我是男人,你不能让我一直吃斋。” 他温言解释,让人暴躁。美若很想捏住他颈子,一字一顿告诉他:“那和我没关系!” 他口说手动,挣扎不过,只能随他抱起,放在盥洗台上,还要听他低声安慰:“那些人过眼烟云,我不会放在心上。” 热烫掌心贴住她大腿,向她臀尖游移,美若皮下发麻,不由哀叫:“你放开我。” “你不再生气我就放了你。” “我不生气,我真不生气,一点也不气。”她诚心说道。 “阿若,你不生气,我倒是生气了。” 她实是怕了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任由他帮忙抹干身子。靳正雷扔掉浴巾,犹不放过她,两手撑住她的膝盖,就想掰开细看。“方才出水了没有?” 美若连忙并拢双腿。“没有。” 他掂掂她的胸,“快快长大,阿若,我怕有一天我会失去耐性。” 送她回宁波街,靳正雷道:“你那个同学,叫什么薇薇的……” 美若心跳忽乱,“你不要打她主意,她心底善良!” 他笑出声,“小混蛋早学会怕我,我何苦折腾得这么累。” 如此不要面皮的,生平仅见。 “那个丁露薇,我打听过,家世是很显赫。但可惜,她阿爷已经六十有九,她阿爸即将五十,家有悍妻,她长兄早已婚配,二哥又是个病秧子。阿若,你该换目标了。” “不耐烦听你胡扯。”她欲下车。 被他拉回腿上,“阿若,与其给人做小,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做梦都在被掌掴,熟悉的声音不停骂她“娼妇,贱人”。美若沉下脸,“你确定?” “我知道你现在最怕什么。”他说完沉默,也不知有什么打算,眼里幽深。 “有些事偏移了方向,可以纠正,不算大问题。”又拍她的脸,“这些天我忙,可能不在本埠,有事你找平安。记得,要乖。” 美若不喜他闪避话题,“你不要伤害她,我会一辈子跟你过不去。” 他定定凝视她,忽而笑意温和。“阿若,其实你比你认为的要善良的多。”随后为她推开车门,“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靳正雷多日不出现,詹美凤更感无聊。 她跟华老虎时年纪尚小,不识情爱味道,聊作应付而已。大了些岁数之后,遇上华老虎家中两只母老虎停经,华老虎多余的精力大部分攒给了她,着实过了几年滋润生活。 后来被和兴的大圈哥追求,每日鲜花香车,羡煞旁人,她心中也有几分得意。 可正如笑棠所讲,靳正雷毕竟年轻,外面诱惑又多,特别搬回宁波街之后,心思更不放在她身上。 春闺寂寞,于是打牌作乐的次数愈发多起来。 廖明珠是她当年丽池的好姐妹,后来跟了一个纺织厂老板,上岸多年,环境不富不贵,但经营有道,也算体面。 明珠说她:“阿凤,你运气实在不差了,当年多少人羡慕。唯一弱点,是不懂为自己打算。” 詹美凤不解。 “看似风调雨顺,也要顾及将来。那个大陆佬,始终是做偏门生意的,你不要傻傻跟他,抓稳了钱银,早早换人才是正经。趁现在尚有姿色,找个做生意的本分人,哪怕年纪大些,每月固定出息给你,不比担惊受怕要强?” “到时再看,现在不觉有什么不妥。听说他有投资电影公司,大概偏门生意也不会再做多久。” 廖明珠摇头,“你啊,眉间那只眼还没打开,不懂看人。不要嫌我多事,我劝你将女儿送去寄宿,你始终不信我。你那个女儿,年纪小小,已经学会周遭放电,放在身边就是个祸根。” 詹美凤好笑,“阿若才几岁?而且,那副怪脾气,加一把毒嘴,不会有人喜欢。笑棠怎么还没到?我打电话给他。” 詹笑棠去了电影公司做制片,一边拉赞助,一边为赞助人拉皮条,可以说是人尽其才物得其用,他也深感这半年来尽展过往所长,意态很是风发。 他被家姊电召来打牌,临时又带来个牌搭子凑脚。 牌搭子叫李显威,新加坡人,三十出头,高大俊朗,一身白色西装,纤尘不染。不过认真看,稍稍带了些土气。 詹笑棠介绍说是公司的新赞助商,为了谭笑小姐,打算投资下一部影片,顺带为家族药厂做宣传。 詹美凤听见谭笑两字就生气,廖明珠则意味深长地瞟了詹笑棠一眼,将他扯去一旁盘问:“是真是假?不要害你家姊。” 詹笑棠叫冤,“真金白银一皮箱现金做定,开口就要谭笑主演。”又低声笑,“新加坡那种穷乡僻壤里钻出来的大水鱼,宰得一个是一个。” 这边李显威好似一只呆头鹅,直眼詹美凤许久,看得詹美凤作恼,他才开口说道:“我以为谭小姐是天仙,原来嫦娥在这里。” 詹美凤想笑,抿起小嘴忍住。 廖明珠的佣人进来说麻将台已经开好,请大家过去。 三五圈下来,李显威心不在焉的,输了个底朝天,他财大气粗,当即唤了司机从车里拎来一箱现金。又请大家去吃饭。 廖明珠何等玲珑,几圈麻将下来,将他家世盘问得清清楚楚。“应该是新加坡李家,听说家族遗传,李家男子人人高大英俊。这个真不错,最难得的,是心疼女儿,并未续弦。” 连廖明珠也心动的……詹美凤不由也意动。 但不同廖明珠的实际,她好歹也是詹家六少的掌珠,不能轻易,给人小看。 接下来令人颇为惊喜,李显威虽然呆了些,到底受过正统的英式教育,每日清早派司机送来大捧鲜花,卡片亲笔写上花体字的拜伦情诗。偶尔多添加一份小礼物,碎钻耳环,或是新款的手袋。 詹美凤不敢告诉他家中电话,他也知情识趣,不多纠缠,辗转托廖明珠约会。她时常推说家中不便,约会三次也只应了一次而已。 这日,廖明珠又打来电话帮人约会,提醒她:“也差不多了,太过冷淡,小心李家少爷伤心之下另寻安慰。” 还有个谭笑虎视眈眈。詹美凤点头答应。 美若敲门进来,问道:“阿妈,你那件缕空缎带绣的白裙还穿不穿?不穿给我,我让七姑帮我改短可好?” “要那条裙子做什么?” “露薇请我参加她的生日宴,我没有小礼服。” “那个薇薇?”詹美凤惊喜,“她请你去她家?” 得到肯定后,她仔细再看一眼手中喷过香水的卡片,说道:“阿若,阿妈带你去置新装。” 对着长镜转两圈,又道:“我也该好好装扮一下。” 第十八章 丁家爷爷曾说:“满则溢,居中为正。” 所以,以丁家的富贵,居然是住半山,而不是山顶。 当然,这是丁露薇骄傲地告诉大家的话。 美若对那个天年不假的老头子有些兴趣,但丝毫没有碰面的欲望。像那种千年老妖怪,很容易能揭穿她的皇帝新衣。 是丁露薇的母亲,丁贺安妮接待女儿的同学们。 类似款式的黑色短旗袍,仙婶穿蕾丝,一股风尘味道,丁贺安妮女士穿织金丝锦,只有一种扑面来的富贵气。 她仅戴两件珠宝相衬,一只鹌鹑蛋般的椭圆钻戒,一串大溪地黑珍珠项链,粒粒有拇指指盖那么大。 丁露薇一身白纱裙,戴娇俏的粉钻古董耳环,若是在她背上插一对白色羽翼,那和油画里的天使相差无几了。 拥有那样干净无尘的一张脸,洋囡囡似的装扮其实并不太适合。 不过当事人并不在意,开心得满场转,裙摆纷飞。 送礼物时,美若拿出精美的纸盒。“是我烤制的蛋糕。”压低声音,“你喜欢的芝士,放了很多。” 愿意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美若考虑很久,决定礼物亲自动手做。 丁露薇有家庭医生订制减肥餐单,严格控制体重,久不闻芝士香。当下眉开眼笑,接过道谢。 贺安妮目光扫来,似有深意。 和名门小姐做朋友就是这样不好,送个生日礼物也要大费周章。花钱,人家已经天大富贵,用心,又恐你别有所图。 美若本以为不会自卑,到底还是自卑的。底气十足如丁露薇,何用这样揣摩别人心思?哪怕兴致来时,送人一条树枝,也只会是莫大恩典。 她坐在丁家花园的长廊下,有些意兴阑珊。 行将晚秋,廊架上只剩枯藤。 身后有人问:“露薇的同学?” 她回头。好干净的一张脸,和露薇貌似,脸部轮廓更棱角分明,也更苍白。 “是。”她答。 他不请自坐,“为什么不在里面和她们一起玩?” 钢琴和歌唱非她所长,樱桃街未来之花更适合打情骂俏。“为了显示我与众不同的清高,也为了等人安慰我被遗落在外。” 他笑。 可见是不善交际的,这个时候明明应该打蛇随棍上。 美若不语。 “我是露薇二哥。”他自我介绍,“丁维恩。” “我是詹美若。” 他张张嘴,“你是那个南洋女孩,露薇曾说起你很有趣。” 美若不喜有趣二字,感觉象逗乐的宫廷弄臣。“我相信她的意思是我很古怪。” “……,应该不如我古怪,我不知该怎么和女生相处,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你下一句,又不让你讨厌。” 他讪讪的,更显诚恳。 美若不觉微笑。丁家兄妹真是一对妙人,一个会为家世尴尬,一个已深谙自我解嘲的真髓。 “我陪你坐一会吧。”他说。 “好。” 直到白衫黑裤浆洗得笔挺的女佣来找,丁维恩站起来,向她弯起胳膊,“被遗落在外的公主,请允许我充当一次骑士。” 美若迟疑片刻作矜持状,然后才将手放进他的臂弯。 晚间丁露薇打来电话,抱怨美若亲手烤的蛋糕只被批准吃一小块。最后,她捂住嘴,悄悄道:“我打电话,有人一直在旁监视,你猜是谁?” “……” “是我二哥啦!”她笑得没心没肺,只闻咯咯声。 两兄妹斗了几句嘴,再说话便换了个人。丁维恩问:“路上可顺车?” “还好。” “……那祝周末愉快。” 美若无语,电话又被丁露薇抢过去,大声道:“其实我二哥是想约会你!阿若,明天是否愿意和我们去沙田观看赛马?” 每年秋天马季开锣后,逢周末,沙田会挤进数万人参赌。丁贺安妮女士是马会理事,主管马会福利与慈善的运作,因此丁家有私人包厢看台,不用和人挤得满身臭汗。 旁边的包厢里不少番鬼,男的装模作样地拎一只文明杖,女的人人戴一顶怪状各异的帽子。 美若一直在研究那些帽子上的羽毛和珠饰,丁露薇则举着纯白镶玳瑁的女式望远镜眺望远方。 “阿若,你看,九号闸,认真看,帅不帅?” 美若举起手中望远镜。 “那匹黑色的!她叫坏脾气,父亲就是飞一般快,以前的马王。她去年刚参赛,就拿到了那一季的冠军马王称号。不过她脾气非常暴戾。” 果然,马如其名,坏脾气正万分不情愿地被马夫拉向闸口,歪着脑袋,拧着脖子咬扯缰绳。 “脾气再坏,也有一个人驾驭得来。”丁露薇语带得意。 九号闸门前有位穿白色骑手服的骑师,混血,矮小,五官迷人。想来就是丁露薇为之得意的那个人。 “他比坏脾气还帅是不是,阿若?可惜矮了些,报纸有报道,保罗张从小开始被培训做骑师,童年时一天只给一顿饭,营养不良到入院治疗,就为了控制身高和体重。” 包厢后座的丁维恩警告:“露薇。” “我欣赏还不行?就许你们男人对女性评头论足,还不许我们欣赏男性了?二哥,你越来越像大哥一样讨厌。” 丁露薇很有女性觉醒意识。 美若想笑。 “詹小姐,不要听露薇聒噪,来选定一匹心水马,我叫人去投注。” “我就选九号坏脾气好了,给露薇加油。” “阿若,你太有眼光了!我去叫人来。” “你不下注玩一下?”美若问丁家二哥。 丁维恩放下水杯,“我自幼身体不好,家母禁止我参加一切有可能刺激心脏的活动。” 她长兄已婚配,二哥是个病秧子。大变态的消息来源还真灵通。 “除了瘦一些,完全看不出。” “那当然。”丁维恩也只十八/九岁年纪,还是少年心性。他举高臂弯,向美若展示肌肉,“我也有锻炼,不过需要医生在旁监督。” 看美若遗憾表情,他宽慰道:“等下我为你们欢呼。” 包厢里安静下来,丁露薇不知去了哪里。 “詹小姐,你很安静。” 她点头。 “可是,露薇又说,你在学校,绰号叫……” “蛮婆。”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丁维恩尴尬解释。 “露薇很善良,你也没有恶意,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伸出爪子,露出牙齿。” 他自以为明白,问道:“离开亲人那么远,寄居在亲戚家,很不容易吧。” “还好。”既然孤女一般的身世能引发同情,美若当然不会傻到拒绝,“彪叔是好人,对我们很照顾。” “我出世时,医生说我活不过五岁,后来又说八岁,十八岁。这些年来,一直被隔离医病,可以说没有受过太多波折,也没有太多和人相处的经验。露薇也是一样,她是家中小公主,活泼任性。如果我们大意疏忽什么,请勿怪责。” 二世祖应该睥睨天下,予取予求,不应该像丁家二少这等小心惶恐。 丁维恩继续道:“你不用太过小心翼翼,隔了一道墙般,做朋友这样,会很辛苦。” 美若绽开笑颜,“丁先生,你很敏感。” “如果你像我一样,十多岁前一直躺在病床上,稍稍皱眉,便会引得母亲落泪,佣人失色,你也会无比敏感。”他试探地,拉近一些距离,“阿若,我这样叫你,好吗?” 女人天性告诉她,“你喜欢我?” 丁维恩羞得颊间泛红,“你……你真让人吃惊。” “我可以进来吗?”丁露薇装模作样地敲门。 跳进来,她无视两人尴尬,兴奋道:“已经试跑过,快开闸了。” “露薇,你又一人去看保罗张?” “看一眼有什么关系?阿若,来,这个好位置给你。” 丁家兄妹来沙田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看赛马,保罗张拿到这一程的第一名,以头马的姿态率先离开赛场,丁露薇对余下的比赛也失了兴趣。 三人离开包厢,去马房欣赏丁向杰送给宝贝女儿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一匹纽西兰送来的名种小母马。 棕红色,鬃尾密而长,额有白星。 丁露薇和马房马夫讨论小母驹性情,又拿苹果诱哄,欢欣笑声回荡在马厩里。 美若发现自己居然在为人开心。 那是丁露薇应得的,要怪只怪她的出生纸上没有一个叫丁向杰的父亲。 “你是真心与露薇交朋友。”丁维恩说。 他俩并排坐在马厩栏杆上,美若与他认真的眼睛对视,“当然,她是第一个,很有可能是唯一一个。” “你方才想到什么?”那一刻,她的笑容融在阳光里。 “我庆幸穿了一双皮靴来。”美若撩开裙摆,“看,全是泥。” “女生的心思真难猜,一时为小事生气,一时为小事开心。”丁维恩摇头。“昨天露薇还在家中大发脾气。” 美若眼带问号。 “昨日由父亲亲自向她告知,丁家会与姚家联姻,暂定露薇读完中六出嫁,过些日子先举行订婚礼。……对她来说,这是噩耗。” “可露薇想去英国拿一张文学硕士的文凭。” “婚后可以进港大,父亲讲姚家已经应承这个条件。” “那姚家公子人品如何?” 丁维恩微微摇头,“和其他人没有不同。但是……” 但是,露薇倾慕保罗张。 这种有损闺誉的猜测只能藏在肚里。美若没有追问。 原来天下间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宠,丁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露薇享受的十五年公主荣耀,只是交易内容之一。 本以为丁露薇只是那种有资格善良,有条件任性的娇生女,未料她的适应力和承受力超乎预期。 一时间,美若不愿再看马厩里那张欢欣笑颜,她回头四顾,随即从栏杆上滑下地。 “丁……维恩,我有亲戚也在这里,先离开一下。” 她对马房外的另一堆人含笑颌首,然后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对中间的老者亲热喊道:“彪叔好!” 在一个小女生与和兴大佬之间做选择,代应彪当然不会犯错。 不几日,美若清晨回校,司机欧伯的位置换上了何平安。 “阿嫂,不要让我们难做,大圈哥这几天就回,知道那些事的话,我们做小的的就大祸了。” “不知你说什么。平安哥,你确定睡醒了?” “阿嫂……” “我表现中规中矩,你可以这样汇报。” “你和人去沙田看赛马,又和人去避风塘点蜡烛吃海鲜,过两日中环逛街,文华扒房吃西餐,节目多多,我遮掩不住。” “我和女同学一起,很出奇?” “问题,”何平安放低声音,“问题还有一人。” “你要讲给他听,只管去好了。” “……阿嫂,大圈哥其实对你不差了,没见过他对女人有像对你这样忍让。你不要故意激怒他,不好收场。” “我不是女人,我未成年。” 何平安有些怒,“油盐不进的,你没受过苦不知道我是好意规劝。” …… “平安哥,你有无姊妹?” “有个小妹。” “你可忍心她受人欺负?” 何平安拒绝回答。 “平安哥,你还存有小小良心?” “阿嫂,老实讲,你不要想太多。你的样子可以去做大明星,又有文化,认识你之后,大圈哥风生水起,这样旺夫,他是不会放你走的。” 美若冷哼:“你不如去黄大仙庙前摆个摊位,帮人堪舆卜卦摸骨问吉,一定比现在这行好赚。” “我知道怎么说,都会让你不开心。”何平安叹气。“阿若,你年纪小小,还有大把的未来,何必赌这一时之气?” 美若眺望窗外,呼吸渐平静。 第十九章 太平山顶老衬亭,观景台栏杆一侧,白衣男子由后轻揽佳人细腰,远眺蔚蓝深海。 一对璧人,俨如图画。 “只要再克制一下,这割裂我内心的阵阵绞痛,最后一次对你和爱情长叹,我将要回到忙碌的人生。我随遇而安,尽管这种种从未使人喜欢,世间的乐趣都已飞逝,有什么悲哀能再令我心酸。”李显威轻触佳人鬓发,“小凤……” “你不要这样,我心很痛。”詹美凤回身相拥。 “如果不是家有二老,我情愿从这里跳下去,证明我对你的爱。” “显威……” “小凤,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你寄居在世伯父家,本就如飘泊浮萍,不如和我一起回家。我家二老慈祥宽厚,女儿也知书识礼,唯一遗憾的是缺少像你这样的女主人。狮城不比这里差,住惯了你会喜欢上那里。”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可好?我也要想想如何向亲友解释。” 李显威惊喜交集,捧起佳人小脸,“小凤,你不是安慰我?” 詹美凤含羞点头。心里犯愁,她有个拖油瓶,万万不能让对方知道。但是,该怎么安排阿若? 詹美凤回家将女儿唤进起居室,羞答答的,颇难启齿。 “阿妈,无事我去睡了。” “阿若。如果……如果阿妈离开你,留你一人生活,你会不会怨恨阿妈,会不会照顾自己?” 照顾她的一直是七姑。“什么意思,我不懂。” “是这样,阿妈有可能会嫁去狮城。对方是生意人,家中守旧,阿妈不好坦白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且,对方前妻也生有一女,比你年纪稍小。” “……” “阿若?” “阿妈,你确定是好人家?” “你小舅公司的客户,应该没有问题。” “小舅,应该。”美若望天。“阿妈你不要太轻信。” “连你明珠姨也试过他底细。” 廖明珠是个厉害的。美若沉默,想想问道:“那能不能留下七姑给我?还有,我读书生活怎么办?” 詹美凤犹豫,最后下决心道:“也罢,七姑在身边,你有个依靠也好。我会留一笔钱,将来也会每月定期寄钱给你,这你放心。” “你几时走?” “我先随他过去看看,回来收拾一番,你快生辰了,可能之后就……” “我明白了。” “阿若,你不要怨阿妈狠心。” 美若瞪自己的脚尖。“阿妈,你不欠我,你已经养我到十五岁。我先回房了。” 女儿的冷静让她心惊,詹美凤捏紧手指。“这件事,不要告诉旁人。” “你打算偷偷的……” 詹美凤郑重点头。 美若回房后抱紧枕头,将脸埋进被中。 阿妈年轻貌美,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走去哪里也是个光彩四射的艳丽女郎。阿妈生她养她,仁至义尽。 阿若,阿妈有足够的理由寻找幸福。 对,就是这样。美若抹干脸,选择睡觉。 手工课上,她用心缝制娃娃的头皮,又将毛线编成小辫。 丁露薇问:“阿若,你昨天为何不与我们去湾仔喝茶?我二哥无精打采,早早便说回家。” “我是替二哥着想,他身体不好,最近频频出门,天气又凉,有个伤风感冒会让他辛苦,令伯母难过。” 丁露薇噗嗤一笑,“丁贺安妮女士听见这话,一定会引你为平生知己,视你作丁家好儿媳的不二人选。” “不要这样说,我会难堪。” “你不喜欢我二哥?” 美若放下手工,“丁家是怎样,你比我清楚。我家如何,我更明白。” 丁露薇笑容消逝。 许久方开口:“我十二岁第一次学骑术,是保罗张扶我上鞍。那时,他十七岁,刚刚考到见习骑师牌照。后来,我有他无数合影,有他签名,甚至还收集到他第一次拿冠军马王称号时的那套骑手服。如今,我十五,将要订婚,他却见了我就扭头离开。……我没有说过,他也没有说过,但是,我知道他也是知道的。” “……我以为你接受了。” “我接受了,只不过心有不甘。”针尖戳出一朵血珠,丁露薇含进嘴里,“阿若,我不劝你坚定,就像二哥虽然同情,但也没有劝过我一样。我们都明白,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功,毫无用处。” 晚上七姑敲美若房门:“小小姐,丁家二少爷有电话找。” “你和他说,我已睡着。” “……小小姐。” “七姑,不要多问了。你不信我睡着,我马上打鼾给你听。” 入夜,美若惊醒。 戴妃低呜一声,跳下床。 不待美若扯开喉咙呼救,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那人整个压在她身上。 无需出声,凭味道与无形的压力,她已经觉察到究竟是谁。 失踪一个多月,再回来,他不走大门,跳墙翻窗倒用上了。 由她的眼神中,靳正雷看出她松了口气。咧嘴而笑,“阿若,你可想我?”说罢一手捂她的嘴,一手撕她睡衣。 美若死命挣扎,眼前睡衣纽扣已经崩开数粒。 他却不再进行下去,而是凝神听了会动静,嘱咐道:“一会有人来,告诉他们我今晚由十点开始,一直在你床上。” 她镇静下来,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我有货到,在码头交易时被O记围堵。我用自己作饵,引到差佬大部分注意。” “你应该上二楼,我相信阿妈比我更愿意为你做假口供。” 他捏她面珠,“小骗子,再没有人比你更会装镇定扮无辜。” 美若沉默,寂静中听见他的心跳,还有陆续而来的刹车声。 他用一只手揽她入怀,一只手抚她的发,在她耳根警告:“阿若,想我死的话,你必须先确定计划万无一失。” 她咬紧下唇瞪他,接着才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靳正雷嘻嘻一笑,站起身将自己脱得精光,门外传来七姑和差人交涉的声音,他躺回床上,“我睡一会,有事你叫我。” 美若起来也不扣衣钮,将头发拨得散乱,又动手将双颊搓得通红,披一件晨褛,背后传来大恶人满意的低哼:“阿若的枕被果真很香。” 她几乎要把牙咬碎,恨恨地摔门出去。 七姑和两个菲佣在门口与差人交涉,眼见拦不住了,美若走过去,悄悄扯七姑衫角,“七姑,什么事?” 这一问,将所有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凌乱的发,半裸的胸,美若装羞,低头把晨褛掩上前襟。 “这些先生们说追捕嫌疑人,一定要进来搜查。” 美若脸色惨白。 这似乎坐实了差人们的想法,立刻有人上前:“这位小姐,我是O记蔡炳谦,我们今晚由码头一路飞车追踪嫌疑人,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嫌疑人已经潜藏进这间住宅。为你们的安全考虑,请让我们进去查看。” “你们没有搜查证。” “警署会马上补发。” 美若捏紧衣角,踌躇不定。 七姑开始慌乱:“小小姐……” “让他们进来吧。” 一行人刚走进起居室,靳正雷只穿一条短裤,露出满身纹身,抱胸站在美若房门口,懒洋洋问:“阿若,什么事?” 七姑和菲佣们齐声抽了口冷气,回头望来。 美若再是镇定,在那样的目光中也不由畏惧,脸色发白,“七姑,不是我……” 带队的蔡炳谦已经走上前,冷脸道:“靳正雷先生,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今晚十一点许曾出现在离岛码头,涉嫌与一件毒品交易有关,请你配合O记调查,和我们走一趟。” 靳正雷嗤笑,“再好笑不过的笑话,”伸手拉了美若在身边,揽住她的腰道,“今晚我哪里有空。” 众人瞩目中,美若白着脸,颤抖道:“他今晚一直和我在一起,在……我床上。” “贱人!” 居然有人比差佬的反应更快。 有一女人,裙摆翻飞扑来,一耳光扇在美若脸上,掌掴完又去扯她头发,“贱格,勾人老公!阿妈辛苦养大你,你勾我老公,你个娼妇贱人!” 美若也不抵抗,被推到在地,任由厮打。 靳正雷伸手握住詹美凤再次挥来的手腕,吼道:“你发什么癫?” 他凶神恶煞,詹美凤一时弱了气势,被他推开两步,有些站不住。 只听靳正雷开骂:“你老母!吃我的住我的,全靠我养!这间屋里的女人我中意睡谁就睡谁。” 詹美凤软了腿,同样瘫倒在地,开始嘤嘤哭泣,想想再次扑在美若身上扯她头发解恨。 七姑此刻才反应过来,一时要拦大小姐,一时要护住小小姐,手忙脚乱。 一单刑事案件急转直下,差佬们围观完伦理大剧,纷纷闭上张大的嘴,开始办正经事,将两人带去警署调查。 “我是辉煌电影公司老板,我有正当职业,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我为港英政府纳税,我有权保持沉默,等律师来到再谈。” 第一侦讯室,靳正雷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说完往后仰,打算再睡一觉。 “我没有做假口供。” 第二侦讯室,被男警员高声恐吓的美若低声回答。 “我害怕是因为怕被阿妈发现。” “是……他是我契爷。” “他十点来钟进我房间,那时我已睡着。然后……后来就一起睡下了。” “我们没有做,每次我帮他用嘴。” “每次?”正直的女警员提高嗓音。 “嗯……三次。” 义愤填膺的女警员拍桌子,“他这样强迫你,詹小姐,你可以寻求法律保护。” 美若嘴唇作抖,表情畏惧。“我是自愿的。” “詹小姐,你年纪尚幼,我懂得你的害怕心理。你不要怕,有我们,猥/亵未成年可以走法律程序,将他绳之以法。” 美若咬紧唇,眼泪缓缓滑下。“我自愿的。” 第二十章 出了警署,天已大亮。 获得无数同情的美若上车就冷了脸,“我很困。” 靳正雷将平安送来的衣服为她穿上,搂紧了她道:“那睡一会。” 她心弦绷紧到极致,没有力气抗拒,偎在他怀里吩咐:“让平安哥替我向学校请假。” “好。” 一觉睡醒,依旧在他怀中。窗玻璃上,雨水哗哗的往下淌,美若眼直直地看了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换了新床单。” “我最近有叫平安妈上来打扫。”他由后抱着她,闭眼假寐。 “……他阿妈是什么样的人?” “很和善。我在大角咀被平安救起,脱力、昏迷,平安妈一勺勺喂我喝淮山米粥。” “后来你带平安捞偏门,用这个回报他妈妈?” “平安本就是和兴的人。九龙城寨的穷鬼没有太多选择。” …… “你在大陆时做什么?可有娶妻?” “也是穷鬼。未婚。” “家里还有亲人?” “……剩我一个。” 他探手过来,摩挲她下巴轮廓。美若没有避开,反而似戴妃那样,迎上主人的手蹭了蹭。 “你开了电影公司?” “嗯。陆老板很讲信用,借钱给他半年,他赚到钱马上还回。我喜欢和这样的人合作。” “你懂那些?” “拍电影很简单,吊几条威亚,找一堆男女飞来飞去,打打杀杀,说几句没营养的对白,总之比我们这行好赚。好奇我下回带你去片场玩。” “那你还走粉?” “钱没人嫌多。我要给阿若买山顶的豪宅,请成群的佣人,颈上挂五十卡的钻石,让她做真正的詹家小姐。” “你别赖我身上!这样遭报应的事和我没关系。” “好吧。”他叹气,支起半身,吻她的后脑壳。“进了洪门,发过三十六誓,没有后退的余地。高达百倍两百倍的利润能让所有人疯狂,我不做,别人会做,然后我会眼睁睁看着小的们一个个弃我而去,投奔能让他们发达的其他大哥。最后,任何过去的仇家,哪怕三岁小儿,他只需要一颗背后的子弹,我便会躺倒在旺角街上。” “……你已经害了不少人了,还要继续?” “阿若,那些人不是我害死的,是死有余辜。瘸脚七那种人既然走上这条路,应该已做好没有善终的准备。至于其他,正经人家你见有谁吸粉?自找死怪不得旁人。” “你歪理多多,我辩不过。” 他缓缓吻她后颈,“若说无辜,唯一一个无辜的是我阿若。” 美若握拳堵在自己颤抖的唇上。 “阿若,你对我这样好,我应该也要对你好。” “对我好那为何要害我?你昨晚明明可以去别处。” 靳正雷停了动作,“我正是为了你好才来找你。” 她从齿缝里挤出笑。“那我是不是该多谢你?” “不用讥刺我,阿若,我知你心里难过。马上会过去的。”他抚她手臂,“你阿妈会嫁去新加坡,李嘉明在当地有不少亲戚,又读过些书,我会给他一大笔钱,只要好好经营,将来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美若转身,与他相对。“那是你的人?” “不算我的人。李嘉明家道中落,以前在东南亚一带活动,做老千骗钱,偶尔给阔太做鸭。他很感激我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美若无言以对。 “今天过后,你阿妈已经明白我不能做她依靠,她有更好的选择,只会更急切。阿若,不要想太多,她是不会带你走的,我很了解,在她的幸福和你之间做选择,不会是你。” 她很冷。 “冷?来,我抱紧些。” “为什么是我?”她抬眼看他,珠泪欲滴,“你每日见那么多女人,舞小姐,女明星……为什么不找她们,偏偏要为难我?” 靳正雷思索答案。 “我后悔得想杀掉自己,为什么要手贱救你,那时直接把你丢出宁波街多好,我……” 眼泪终于掉下来。 “因为你是淑女,我认识的唯一的淑女。其他人都是妓/女。哪怕你阿妈,外表是个淑女,里头也是个妓/女,烂掉了。”他吃她的眼泪,“虽然气急的时刻你会问候我老母,在樱桃街时也曾经给人摸胸赚钱,阿若,我知道你里面干净,干净得我想亲近你。” 她泣不成声,“这不公平,对我……不公平。” 他的手探进她衣衫下,游曳抚摸,“阿若,我会回报你,赚很多钱,给你买靓衫,送你去读书,前呼后拥,让你做真正的詹家小姐。哪一日我不走运,衰到扑街的时候,我会将钱都留给你。” “我不要这些。”摇头时,她的泪甩在他脸上,“我只求你放过我。” “阿若,和你在一起,让我很开心。”他捧起一小团香脂凝玉,咬在一点浅粉上。 “疼。” “我轻些。”他用舌尖逗弄。 美若忍不住求饶。“我心里很难过,你不要这样……” “阿若,你会慢慢习惯我。” 巨大的手掌游走全身,美若随之颤抖,接着全身绷紧,“不要摸那里。” “好,我不摸。”他俯下脸亲吻她,诱哄道:“阿若,乖,给我看看。” 说罢去掰她的腿。 “让我看一眼,看看阿若的小嘴。” 靳正雷跪在她身前,半身遮住了窗外的光。外面这场冬雨下的好大,哗啦啦哗啦啦,美若觉得全是她的眼泪。 她被他分开腿。 她听见他深深吸气,立刻难堪地别开脸,而后身体如遭电击,拱起来,伸出手捶打他。 “你答应过不碰那里。” 他抬起头,眼中深沉,有抹奇异的火花。“没有摸,我亲亲阿若。” 随着他又低下头去,美若不觉脚趾蜷起。 迷乱时分,她听见一声□的低吟,像仙家馆的姐姐们的声音,又像是她的。 直到第二声出现,她掩住脸,泪由指缝里溢出。“我是妓/女,我才不是什么淑女,我就是个妓/女。” “是也是我的□。”靳正雷说罢继续逗弄她,舌尖周游她所有隐秘。见她终于微微露出了粉嫩芽尖,他舔上去。 美若尖叫。 大雨渐歇,天也更加昏暗。他放下肩头软掉的两条腿,覆身吻她。 美若尝到自己的味道,泪已经流干,她无助地任他咀啜。 直到他将他的巨大埋进她腿间,美若发出一声嘶鸣,像小动物最后的抵抗。 “阿若,你再过几天十五了。” “你答应过我。”她扁嘴,由喉间哀泣,“你答应过的。” 男人的誓言无比脆弱,不堪一击。但是,这是她仅有的盾牌。 靳正雷皱紧眉头,好似忍耐到极致,最后他道,“我不进去。乖,不要怕。” 他在她腿缝里不停进出,热烫坚实,摩擦她的腿肉。长长久久地亲吻她,只给她喘息的瞬间。 许久后,他似乎渐渐到了克制的边缘,万分不耐地将美若抱起,放倒在大床一侧,托住她已有圆润雏形的臀肉,大力地冲撞,最后爆发时,美若明显感觉到那蘑菇脑袋胀大了几分,摩擦着她的嫩肉,企图探进去。 美若尖叫,扯住床单往后退,靳正雷双手卡在她腰间,把她抓回去,在她腿缝里颤抖。 最后,他伏在她身上,喃喃地唤她:“阿若,阿若。” 美若侧头看水雾蒙蒙的窗玻璃,港岛的冬天湿冷无比,靳正雷去洗手间前给她盖上一层薄被,但她感觉不出一分暖意。 他出来时,执条热毛巾为她擦身,轻轻抚弄过后,他低声道:“这样的事不能有第二次了,刚才差些没忍住。”说罢去亲吻她腿间泛红的皮肤,抱怨道,“怎么像豆腐一样,一碰就碎。” “不要再折腾我了,好冷。” 他躺下,欠身吻她,“阿若,我要你的小舌头。” 美若听话。 靳正雷像受到莫大鼓励,揽她入怀,几乎将她挤碎。 美若轻轻推他,深透一口气。他托住她精致下颚,用拇指摩挲,滑过微肿的双唇时,他眼中带笑。 “冷。”她低声哼哼,像怕冷的戴妃,将脚藏在他小腿间。 靳正雷探手往下,握住她冰凉的脚趾揉搓。“原来能让阿若快乐,阿若会这样可爱。” 她身体一僵,随后白他一眼:“我不是色中饿鬼,我不是你。” 她心形的小脸犹带方才情迷一刻时的粉色,娇俏的下巴微微扬起,像初见赶他滚离詹家时那样高傲。这一眼毫无杀伤力,靳正雷手痒地捏她的脸,恨声道:“小坏蛋,再说一次。” “色鬼。” “我是色鬼刚才就直接进去了,管你疼不疼。”他凑近咬她耳珠,“那样湿滑的两片嫩肉,吃起来像吃豆腐花。我有些后悔了,刚才应该尝尝更里面是什么滋味。” “恶心当有趣,滚。” 他大笑。 “阿若,不用虚张声势,我知道你怕。”笑完他缓缓说道。 “最怕的刚才已经试过,也就那样,我有什么好怕。”她冷笑,手指拂过他肩膊的龙须,狠狠掐住一颗龙牙。 靳正雷皱皱眉,忍住了。 “等下我送你回宁波街,不会让你有事。” 美若拒绝,她决定独自面对母亲。 正是晚饭时分,厨房里死寂无声,美若相信此时七姑坐在她那张木椅上,正在默默垂泪。 起居室里暗沉沉的,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她吸口气,打算上二楼敲母詹美凤房门。 “你舍得回来了?”詹美凤坐在阴影里,拨亮了手边台灯。 她还是昨晚那身衣裙,头发像被七姑整理过,一日一夜没有睡,颇显老态。老式台灯的水晶垂珠折射彩虹光影,照出她下垂的唇角边一抹细纹。 美若静静走过去。 詹美凤暴起,手中藏了一天的洗衣杖直挥过来,击中美若肩膀,她应声倒地。 “我生你养你——” 举起的手被七姑拦住,七姑泪流满面,“大小姐,小小姐冤枉……” “七姑你滚开!” 美若跪直在地上。 “我生你养你,你连阿妈的男人也抢?不怪明珠说你是祸根,我一世人毁在你手上!”詹美凤积攒了一天的愤怒,发作起来气势惊人,“难怪我说去新加坡,你开心得跳起来。想着可以双宿双栖是不是?我打死你!” “够了!”靳正雷抢过詹美凤手中的木杖,顺手掷去一边。犹不解恨,连续几脚,狠踹中间茶几。 他送了美若回家,坐在门外车上,听得动静立刻冲进来。 詹美凤怕他,定定看他横眉怒目的模样,突然捂住脸坐回沙发,嘤嘤地哭。 “你不在家,我临时找阿若帮忙串个口供,你发什么癫?”他继续骂,“都给我滚,该睡觉滚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会不会被锁文黄牌,不会的话一会继续更哈 滑嫩嫩的豆腐花,貌似就是北方话的豆腐脑。 第二十一章 七姑用白水煮过的鸡蛋帮美若敷脸,又用药酒给她擦肩。 除掉上衣,七姑不由再次落泪:“这一下也太重了。小小姐,忍忍,七姑力大,不然散不开这淤血。” 美若一直咬紧牙根。 “大小姐回房了,那厅里吸烟。”七姑一絮叨,“大小姐不知冤枉,不要怪她。” 美若摇头。 “造孽,为什么会这样?都怪那无良,生生害了们。” 七姑的眼泪落药酒擦过的地方,美若回头:“七姑,不要哭。靠吃饭是这样的了,会被糟践。” “以后……”七姑抹泪。 “阿妈没有告诉?她会嫁去新加坡,会有个新开始。不管如何,总比现好。们再熬几年,等长大些,带走。七姑,不要怕。” “们能走去哪里?”七姑悲哀。 “还是有地方的。”美若轻声道。 语声飘忽得七姑听不真切,开口想问,只听楼上发出巨大声响。 七姑偷偷开门,探出半边脑袋,不一会回来报告:“那气冲冲下来走了。去看看阿妈。” 美若收拾药酒,抽屉最角落胡乱放了一条项链,黄铜的哨子灯下泛出淡淡金属光泽。她摸一摸,关好抽屉上床睡觉。 第二日丁露薇惊呼:“这是家庭暴力?!” 声音太大,引来周围私语和窃笑。 美若置若罔闻,淡淡答:“那不算家庭。” 露薇眼含同情,又不懂如何安慰,摸摸自己完好的脸,讪讪问:“疼不疼?” “想试试?”美若坏笑。 “蛮婆又吓!”丁露薇不依。“晚上请吃神户牛扒,补一补。” 丁维恩入冬后身体不适,一直家休养,这次出门兴师动众,前有仆后有护士。 被推了几次约会,终于再次看见美若和妹妹的身影,丁维恩急切地探出半身。 “二哥,阿妈不是不给出来?小心阿妈动气。” “那又打电话给?”两孩子一样斗嘴。丁维恩回头向美若微笑,“阿若,好些天不见,可好?” “有心了。”她颌首,也笑,“看也挺好。” 丁维恩实际带些病态,双唇不正常的淤红,被美若夸奖,他苍白的脸泛出一些喜色。 对于美若脸上被掌掴的痕迹,他视而不见。贵家子弟,时时会顾虑对方感受,给对方保留些许体面。只是笑,“听说们去吃神户牛排,的馋虫也被勾起了。” 话是如此,吃饭时他谨遵医嘱,只要了两味清淡小菜,细心聆听两说话,不时会心地笑。 临走,美若支开丁露薇,细细打量对座的丁家二少。 橘色灯光下,清瘦的他和任何健康的男生并无两样,甚至,眼里的奕奕神采更显他的帅气与清朗。 “的家庭很畸形。维恩。是们难以想象的畸形。” 他嘴角笑意一丝丝消逝。 美若侧一侧脑袋,将他一直假作不见的那边脸迎向他的目光。 丁维恩放餐桌上的手随之紧握。“可以保护。” 她冷静摇头,“都明白,都是弱者。” 他嘴唇颤抖,继而抿紧成一线。 “维恩,很抱歉。” 老式的电梯很慢,时不时晃一下,美若想扶他,被丁维恩用力拂开手。他阴沉着脸,“不是废。” 丁露薇看见二哥苍白脸色,情急地以眼神相询。 “先回去了,露薇,照顾好二哥。”美若狠心坐上自家平治,先一步离开。 “二哥。”丁露薇跳脚。 “不是废。”丁维恩恨恨地推开妹妹,自行钻进座驾,一个踉跄伏倒皮椅上。 丁露薇打电话痛骂:“詹美若,好恶毒!怎能让二哥那样伤心?” “让他生的气,总比将来生他亲的气要好。贺伯母会感激的拒绝,也会体谅的苦心。” “那也可以说得婉转一些。” “生命短暂,们拖延不起。” 露薇被气得哭出声:“好恶毒!居然咒二哥。” “无心气,露薇,说事实。” 丁露薇摔掉电话。 自从那天靳正雷说出“住的吃的,这屋里女想睡谁就睡谁”这等混账话之后,被吓坏了的苏菲第二日便提出辞工不做。剩下的一个菲佣的脚步比猫还轻,七姑不知去了哪里。 美若独自坐起居室里,将忙音的电话放好。 鞋跟笃笃,詹美凤由二楼下来,妆容精致,穿芝韵诗宝蓝色新款冬裙,眼眉也不扫她,伴着一阵幽香而去。 美若数手指头,算是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还好,她还有七姑。“七姑,饿了。” 美若生日这天,丁露薇冷着脸过来,递给她一个礼盒。 “生辰快乐。” 说罢她甩头离开,美若手中饭勺停了两秒,继续低头吃午餐。 不久,丁露薇折回餐厅,气哼哼地坐美若对面,问道:“不打开看看?二哥选的,卡蒂亚的手镯表,镶七彩碎石。二哥说平常穿得素净,有彩色装点下更好看。” “多谢。” “不谢。也觉得挺合适的,蛇一样盘手腕上。” “不用故意气,不会生气的。” “……,比笨,快被气死了!好二哥没事,否则不会再认这个朋友。” …… 丁露薇跺脚,“就不问问二哥回去后怎样,病好了没有?” “刚才说过,他没事。” 丁露薇想哭的样子,“阿若,怎能这样冷血,无动于衷呢?” “露薇,二哥很坚强,他五岁能熬过来,现一样可以。这只是一场不成功的初恋,甚至没有恋过。” “就没有一点点动心?” 美若迟疑,道:“他很温暖。” “算了,不要哄开心,知道没有动心。晚上有什么节目?” “约了。” 靳正雷街角的车里等她,只要美若放软身段央求,他自认通情达理,虽说躲这偏僻角落,等得有些不耐烦。 直到倒后镜里出现她的身影,他移到适合的位置,由倒后镜里欣赏她冬裙下的小腿。 接着,他发现前座的平安居然也欣赏。 他伸手,遮住平安的眼睛。 “大圈哥,对不住刚睡着,有事交代?” “犀利啊,睁眼睡觉。” 美若敲门打断两,靳正雷搂她进来,就往腿上摸。“这么冻的天,校裙做这样短,家长们就不向校方抗议?不抗议要去抗议了。” “的书包。” 书包挂门外,他拎进来,美若已经迈过他的腿,坐去另外一边。 “去哪里?”她问。 问他哪家夜总会有新下海的十八岁女郎,他倒是知道。问他哪家猫粮生产商的出品有肉鲜味,他也清楚。约会该去哪?餐桌和床。 至于其他…… 靳正雷望住何平安。 何平安试探地提建议:“海洋公园?” 美若扁嘴,“那是小学三年级春游的地方。” “山顶兜风?” “这么冷的天。” 靳正雷又望住司机。 “看戏吃饭跳茶舞。”司机很熟行。 美若勉强接受,靳正雷挥手:“去戏院看电影。” 看完电影去镛记吃饭,饭桌上他丢给她一个盒子。 美若打开顿时无语。 “很相衬。”他赞叹,亲自为她戴上那只女式金劳。 晚上他抱她往床上走时,看那得意笑脸,美若很想撕它下来,她踌躇,是直接用腕上金劳敲晕他好呢,还是取出书包里那只卡蒂亚戴上效果更为明显。 “生辰快乐,阿若。” 十五岁。 犹记得两年前,她常不满地告诉七姑,她已经虚岁十四,那时她多么渴望长大。 两年过去,她的胸脯挺立,腰肢的曲线渐成弧形,婴儿肥的脸庞收紧,她如愿长大,可是一点也不开心。 很不开心的美若被吻得意乱。 她呜咽,用力抓住颈下枕头。 那两片唇肉,粉粉嫩嫩,爱煞死。靳正雷试探着用手指轻触,听见她悠长一声轻吟。 嫩芽探出些许,害羞地轻颤,他用舌尖安抚那小东西。 “不要。”她抓扯他的头发,“不要碰那里。” “阿若,上次已经亲过,很喜欢。” “……想嘘嘘。” “小骗子。”他不理,用上牙齿轻咬惩罚。 “是真的。”她苦着脸哀求,“放了,快忍不住。” 他箭弦上,只得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抱起阿若就往洗手间去。 “怎么不尿?”他由后背抱住她放马桶上,“小骗子又想骗?” 大腿被他掰开,还要由身后探头探脑地往下看,美若急得想哭。“这样看着……怎么嘘?” “亲都亲过了,看两眼又不会看少了。” “死开。” “来,帮。”他探过手来,按他刚才温柔抚慰过的地方,轻轻旋转。 美若打个哆嗦,听见了水声,她的眼泪也流下来。“死变态,不要面皮的……” “这不已经行了?”他甩甩手,去抽纸巾。 美若紧紧闭眼,再睁眼,只见他手上一叠纸巾,已经做好了为她服务的准备。 她是真正无奈。 只能由着被他抱上盥洗台,擦拭干净。 她也不合拢腿,敞开来挑衅他:“还亲不亲?” 靳正雷有些为难。转身去放洗澡水,“再泡个澡,浴缸里更舒服。” 热水里肉贴着肉,他休息了片刻的命根子又醒了,跃跃欲试地顶美若的小腹。 不想被折腾,那就占据主动。 美若伸爪子抓住那烧火棍。 “别急,阿若。”靳正雷轻啜她小嘴,透气的间隙低声安抚,握住她的手缓缓上下。 之前积累的欢悦太多,不一会他开始粗重地喘息,美若感觉手中的铁杵越来越坚实,她心想圣母玛利亚,终于看见了黎明的曙光,于是越加卖力。 靳正雷忽地从水中站起,美若沮丧,仰脸问,“不舒服吗?” 他边抹干自己,边躬腰亲吻美若唇瓣。“换个地方。” 又换…… 他重新开始折腾,美若筋疲力尽,她哀求:“帮咬。让帮咬。” “阿若,今天生日,不能让太辛苦。”他难得如此体贴,可看她受不住的小模样,实让又怜又爱,又骄傲。靳正雷忽然觉得以后应该继续这样体贴下去。 她他掌中颤抖,不自觉地寻找他的嘴唇,最后,当他将湿滑的中指探进些许时,她终于承受不住,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疼,腿一软,手臂更紧地攀住他颈项,指甲掐进他背肌里。 “阿若。”他堵住正呜咽的嘴,用力深吻。 美若第一次尝试这种奇异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发软的身体缓缓恢复了些力气,她恨自己轻易被控制,一顿乱拳击打他肩膀上。 他抓住她的手移向自己,“阿若,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二十二章 他这回没有忍耐,轻易缴械。 美若克制不住好奇:“忙这么久,不如找那些……”她甩甩手,忽略而过。“何苦来哉?” 他瞥她一眼,“不是累了?睡觉去。” “不用去工作?” 靳正雷躺回床上,“今天陪寿星女。” “还没回答的问题。” “那也回答一个?” 斟酌一番,美若点头。 “和一起,不做也有趣,”他抓抓脑袋,“阿若,发现越来越中意。这不是好事。” 她嗤之以鼻:“信一成最后也会吐血。” “该问了。……阿若,那时华家门外,为什么会有那种仇视的眼神?” “什么时候有了?又开始耍无赖。” 他翻身朝向她,“的眼睛不会骗。偶尔会想,华坤对的阿若做过什么,让她那样恨他。” 美若翻脸,“自己贱格不要污蔑契爷。” 靳正雷脸色难看,“契爷?” 他揪住她的头发逼迫她面对面。 美若瞪视他,“契爷对好似亲生,没有想得那么卑鄙恶心。” 他丢下她长发冷哼,“是是是,好到利用们。” 她呼吸渐平静,“开始也生气的,不过原谅他,他逼于无奈。” 临危当难,能舍身助的那是圣,她不能以圣的标准要求一个凡。换作是她,关键时刻,她也会利用一切资源自保。 “那恨他什么?”靳正雷冷笑,“害时常想起就为担心。” 美若将脸埋进臂弯里,而后淡淡说道:“他对很好,问学业,又关心冷暖,偶尔塞钱给花用。可是,不满足,……恨他不是父亲,幻想他和亲生女一起时,会不会像其他的父亲那样,接送女儿上下学,听女儿心事,抱起她们空中转圈。想到这个,很嫉妒很生气。” 他沉默良久,抚她长发。 “太贪心无餍足。” 他将她脑袋拨到怀里。 “不理外面怎么传说,契爷心中是个好。” …… “这个答案是否满意?” 靳正雷无言以对。连华坤那样的都能得到她极高赞誉,忽然间,心中兴起一丝逐渐熟悉的后悔之情。 他试探地问:“现抱起空中转几个圈,感受下?” “死开。” “阿若,越来越粗鲁了。” “喜欢淑女,那当妓/女好了。□不都是这样说话?死开,死鬼,死头。” “换任何一面前,说话敢这样百无禁忌,一口一个死字,打到他有气出,没气回。” 美若闭嘴不做声。 “以前多乖巧,虽然鼻子快顶到天了,傲慢得像港督的女儿,最起码说话斯斯文文。” “两年了,是会变的,不也从偷渡客,变成电影公司老板?” 他无言。 “那把枪呢?”她枕着自己手臂,好奇地问。 靳正雷垂下眼皮打量她:“有很多把,说哪个?” “玩过的。” “这里。”他坏笑着顶她。 她张嘴想叫他死远些,忍住不说话。 “等等,拿给。”他下地去另外一个房间。 回来时手中多了个木匣子,递给美若。“还记不记得怎么用?” “当然。” 美若以前玩过华老虎的维森转轮,靳正雷的五四是她玩过的第二把。 依旧很新很有光泽,可见主时常擦拭。 她凭着记忆上弹匣,拉套筒,见靳正雷笑眯眯地看着她玩,美若不由认真思索,如果此刻将枪管对准他印堂,扣下扳机会怎样。 “子弹呢?”她问。 “匣子底下。” “这把枪送好不好?” “行。” 答应得这样爽快,美若诧异。 “这把枪也不能用了,喜欢就拿去玩。不过阿若,会炸膛的,别上子弹。” “不怕对着后背……”美若瞄准对面墙壁的挂画,“砰。” “怕死怕得要死,不会蠢到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他是对的,她还想好好活下去,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舍得伤害自己。美若把玩手上费劲力气得来的金属块,有些意兴阑珊。 “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静悄悄,没一点烟气。阿若,过些日子,将的东西搬来这里,让平安妈上来,给收拾两间卧房。” “喜欢老房子。还有七姑和戴妃。” “是是是,阿若念旧有良心。那搬去宁波街。” 她想反对,忍住换了一句话:“到时再看。” “来,睡一觉,可惜这里没有阿若的枕被那样香。” “要回去了,七姑给准备了蛋糕。” 靳正雷不满她忤逆,拧起眉毛瞪她。 美若鼓起嘴坚持。 他跳下床,黑一张脸开始穿衣。 到了宁波街,美若瞥见自家大门对面停靠的那部黑色宾利,顿时背冒冷汗。 靳正雷从车外探头进来,问道:“怎么不下车?又是吵着要回来。” 美若伸一脚下地,书包已经被靳正雷接过去。 黑色宾利的车门打开,靳正雷捕捉到美若偷窥的目光,他站直腰,眯起眼注视那部豪车。 何平安带过来,靳正雷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望向美若。 美若得到平安眼色,心里顿时一松。笑一笑道:“是同学,过去说两句话。” 后背如有芒刺,那是靳正雷的目光。 美若走近宾利,丁维恩强作笑脸,“阿若。” “不应该来的,天冷。” “只看一眼,看到了,也满意了。”他矢口不提另外一个男,比他高大强壮,眼厉如刀,一身杀气的男。“生辰快乐。” “谢谢。”美若开口,声音哑喑,不似自己。 “该走了。”他对前座司机示意。 美若退开一步,帮他关上车门。 回去就被拎着衣领,扔进车里。 靳正雷随后进来,冷眼打量她:“长本事了。” “是同学。” “女校有男同学?阿若,当眼盲还是白痴?看见他的皮鞋和裤脚。” “……” “没有一句解释?”他捏住她下巴。 美若被捏得说话漏风,“说什么也不会信。” 他似笑非笑看她片刻,开口道:“不用说的,那们来验一下。” 话罢拖她上腿,撩起裙子就要扒她的底裤。 美若瞬间弹起,又被他抱进怀里,狂踢两腿就是不给他碰。感觉他的手已经触到小腹,她急得张嘴就咬他脸上。 靳正雷看见掌中血迹,伸手要打,一秒钟而已,带起一阵风,从美若耳边掠过,重重拍前座靠椅上。 美若睁开眼,瞪圆了看他。 他由齿缝里吸气。 “阿若,看好自己,到时候不是原装的给,知道后果。” “再逼,自己捅破,也不给留半点。” 他再度扬手,忽然丧气,一脚踹开车门,拖她出车外。 只听他冷冰冰地对平安道:“平安,应该有话和解释。” 美若不敢回头,更无暇顾及平安的结局,抱着书包冲进家门。 楼梯笃笃响,詹美凤踩着高跟拖鞋款款下楼,嘴角噙看戏后的冷笑。 美若抿紧嘴,停住脚步。 “阿若长本事了。前一个,后一个。”詹美凤围着她绕圈,“明珠姨确实聪明,看一对淫眼就知是祸害。” 美若望天,她怕眼泪滑下来。 詹美凤发现她手腕上的新表,认真鉴定一番,嘲笑不已。“为这么个破玩意就能把自己卖了?早知如此,那时还不如将送给许绅华。反正都是卖。” “是被逼的,说了一万次。” “被逼的那样开心?阿妈说嫁去狮城,恨不能马上为送嫁。” “明知拦不住,为何要劝阻?何曾顾及过感受,阿妈,由小到大——” 一个巴掌结束了她的话。 “不要叫阿妈,但凡体谅过阿妈一点,也不会勾引男。” 詹美凤咬牙切齿,恨意凛然。 美若忿然:“没有勾引的男!” “牛不喝水怎按得牛头低?他逼?好笑了,看看刚才那狐媚样子,让阿妈相信?” “阿若,有多恨?华老虎,对他撒娇作痴;七姑,抢去她所有关心;还有现,是把阿妈当仇?阿妈有的都要抢?” “别忘了,所有的都是给的!” 美若不解为何母亲用言语作武器,不惜将她羞辱到极致。她们两都明白,事情明明不是那样。 “为什么不肯相信?为什么不肯承认找了个大烂?……把过错都推给,证明无辜才是受伤害那个?……永远是的错,全是拖累,没有,会嫁做少奶奶;没有,华老虎会娶做三房。不会做错事,都是别害。” 詹美凤又给她一记耳光。 母女对视。 “想象也是麻醉剂。”美若笑,“阿妈是詹家六房大小姐,贤良淑德,从小受高等教育,们大家都相信。” 她决定以后决不再为自己辩白。 “小小姐。”七姑轻轻推开门。 黑暗里,蛋糕上的蜡烛燃亮她慈祥的脸。 “十五岁了,大个女了,不要哭。” 美若坐直床边,“不哭。” “来,许个愿。” “希望这一切——” 七姑急忙拦阻,“不好说出来,说出口就不灵了。” 美若垂眼,心中默念。 吃过蛋糕,七姑拿热毛巾给她擦手,美若忽地揽住她颈项,偎着她热乎乎的胸脯颤抖。“七姑,七姑。”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三更终于搞掂。 第二十三章 靳正雷坐一把老式交椅上,歪头打量地上那。 “给了近两个月时间,要有,要钱有钱,拿什么回报?讲来听听。” 李嘉明西装上一块红一块黑,白马王子变成了泥地里打滚的驴。 他半跪着哀求:“大圈哥,再给一点时间,保证给办得妥妥当当。” “开玩笑!”靳正雷没好气,“24K的反咬,差点毁了一大批货,还没和算账呢,跑来先料理这些破事。和说这些?” “大圈哥,骗女真不是们想象的那样容易,特别这种被骗惯了的,不比拿督家的小姐,懵懂不知事。已经很用心很卖力了。” “算走眼了,不过如此。”靳正雷脚趾痒痒,伸腿就想踢,想想忍住了,坐回去问道:“还要多久?” “半个月。十天!……七天!保证!她已经答应了跟去狮城,不知为什么最近又有些犹豫,会搞掂她,大圈哥,保证,……拿命担保!” 靳正雷脸色阴沉,李嘉明心惊胆战地望着他,等待宣判。终于看他站起,李嘉明心中一松,坐倒于地。 “再给七天,自己看着办。”靳正雷躬腰拍拍李嘉明的脸,警告道,“醒醒定定做事,别辜负了。” 转身又交代手下:“给李公子长点教训,别碰脸,挡财路如杀父母,李公子还要靠脸吃饭。” 出去外面,已经有几部车候着,平安问:“大圈哥,内贼已经捉到。怎么弄?” “喂鱼拌水泥做猫粮,这点小事自己处理。们去会会24K的大熊哥。” “大圈哥,听讲阿嫂去了夜总会,办公室等。” 靳正雷坐直腰,“她小小年纪去那里做什么?平安,找两个去夜总会接了她,送她回家。”看看表,“几点了,还不睡觉?家里又闹起来了?” 何平安尴尬,“是另一个阿嫂。小凤姐。” 靳正雷往后仰,沉吟片刻道:“让她等着,办完正经事再讲。” 生日那天七姑劝慰美若:“等大小姐嫁过去,为李家生个少爷,就不会再记得这些了。” 美若默然,后来才低声回道:“那个姓李的并不是他自称的那样好。” “有机会正正经经地嫁做大婆,怎样讲也比这样男手上流离要好。哪怕穷些,只要肯做事,挨得苦,还怕没好生活?大小姐这回总是聪明了一次。” 七姑言之有理。 可是,美若没有等到詹美凤决定离港的消息,反而等到O记。 O记蔡炳谦努力游说她指证靳正雷猥亵未成年,并且保证会帮她争取到法律援助和陪审团的支持。 美若冷笑:“蔡SIR,O记不是三合会调查科?几时改换了门庭?” “詹小姐,为自身安全考虑,也应该与们合作。” 美若抱胸打量他:“只要出头,就能钉死那个,有一有二,再接再厉,最终办成大案,由此扎起,平步青云?蔡SIR,现是警督?想升总督察总警司?” 比起脸皮厚度,蔡炳谦比何昭德更甚,他神色不变,回道:“除恶惩奸,维护法纪,为市民服务,本来就是们的责任。” “呵,正义之士有见过,大多常挂那么几句响当当的话口边。”美若不睬他,直接上车。 “詹小姐!” 美若按下车窗,“知道出头会有什么结局。那个只要舍得花钱请大律师,不久会被保释出来,甚至连监仓也不用坐一天。阿妈会被陪审团剥夺监护权,而则会被送进孤女院,十六岁后被踢出来独自谋生。躲过这次欺凌,转眼还有下次。如果蠢眼瞎又不走运,香港地马上会多一名十六岁雏/妓。蔡警督,不要欺年纪小,见过听过的事可能多过。” 蔡炳谦游说不果,直接通过学校介入。 不几日,正上英文课的美若被校务处密斯朱带到校长室。 蔡炳谦同一女警正等她,校长从旁介绍:“这位就是詹美若。” 蔡炳谦望过来,笑得别有用心。 美若听话地坐下,挺直背,做好迎战的准备。 “詹小姐,这里有一份证供,关于上个月一起走私毒品案,为嫌疑做时间证,其中提到,今年,曾经三次被嫌疑侵犯身体并猥亵,请再次确认。” “蔡警督,似乎记忆不好,再重申一次,不是猥亵,是自愿。” 密斯朱与林校长互望一眼。 蔡炳谦笑容更深,“那么,请详解,自愿为母亲的情提供性服务,获得什么好处?詹小姐,这个问题后果很严重,请审慎回答。” 如果她坚持自愿的供词,下一秒,她将被踢出庇理罗;如果听从蔡炳谦的要挟,她将面对出庭指证靳正雷的后果。甚至,只要她一个不小心,中了他言语上的圈套,校方眼中,她马上沦为从事性/交易的J女。 好狠,逼她入绝境。 “性服务是很严重的指控,蔡警督,拥有足够的证据之前,有权沉默。”美若转身向校长:“林校长,关于私**问题,愿意向学校汇报,但请求警方回避。” 室内陷入尴尬地沉默,林校长与密斯朱低头窃语,终于达成共识。 蔡炳谦阴沉一张脸,只得校方点头下,和女警一道离开。 “米兰达,的入学表格上,关于父母现状和警方所言有极大出入,请向们解释。”林校长冷静问道。 看她的态度,美若已知无可挽回,再做解释也不过是愈描愈黑。 她不由苦笑,“林校长,家族事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请校方给一次机会,让自愿退学。” “米兰达,是否有顾虑?”校务处的密斯朱挺喜欢她。 美若摇头,“十五岁,手无寸铁,寄居旁屋檐下,所有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多谢庇理罗这段时间的庇护,感恩,同时,和们一样,不希望因为而玷污庇理罗的名誉。林校长,密斯朱,请允许自愿退学。” 事已至此,只能争取不被庇理罗劝退,这样还有机会入读其他学校。 她以哀切的目光相望。 林校长终于首肯。 庇理罗近日来尘嚣日上的谣言将会随着她的退学,渐渐平静。 美若写好报告,收拾完杂物,被丁露薇拖上图书馆楼顶花园。 十二月末,又逢寒潮,楼顶的风呼啸而过,美若瑟缩。 丁露薇同样抱胸,悉悉索索地躲背风的角落。 良久后,她不甘愿地开口:“以为会向解释。” “已经厌倦了解释。很累。” “以为们是朋友。阿若,真没有朋友做了吗?” “等了解真相,会嫌恶,会像躲一团狗屎一样躲避。” 丁露薇垂眼凝视脚尖。“保罗张的母亲据传是上一任港督家的小姐,与家中马夫偷情,生下他又遗弃他,回到英伦另嫁。所以他是混血。但不觉得他脏,相反,他对温柔,对马也很关爱,坏脾气出生时难产腹中,他马厩守候一夜。小时不懂事,对他呼呼喝喝,甚至挥鞭子抽他,他也不生气,更不会做小动作害堕马。他十七岁时,只比十二岁的高一点点,饿急了,他躲一角偷偷哭,递食物,他说父亲不让他多吃。虽然憎他是杂种,但他的心像金子一般可贵。” “露薇。” “也一样,虽然嘴毒,老是气得跳脚。但是没有欺骗二哥,也没有利用他为做什么。们都知道,二哥家最受宠,如果利用他,他可以为做到很多事。但是没有。” “露薇……” “哪天愿意解释的时候,讲给听,保证不嘲笑,更不嫌恶。不会安慰,但可以给递纸巾擦眼泪。” “露薇……”美若开始拭泪。 丁露薇递来纸巾,“去其他学校读书的话,不要忘了是朋友。” 美若告别庇理罗,半年时间,她收获良多。一个知己,足以抵过一切。 丁露薇送她出校门,看见靳正雷,自小的教育令她仍维持一副淡定高傲的表情。她低声对美若道:“会打电话给。” 挥手离开。 何平安一五一十汇报过美若那一个多月里所有约会,靳正雷望她背影,黑一张脸道:“还死心不息想做小姑子?让她过来喊一声大哥再说。” 美若不理,坐好之后才回:“那是唯一知交,请尊重。” 他终于停止聒噪,顿一顿方低声道:“阿若,刚巧也快寒假,休息两个月,带去泰国玩,回来们去读更好的学校。” “随便了。”美若疲累地抚自己胀痛的额头,“哪里都一样。每个都有固定的位置,不可以妄想。” 他拥她入怀,“是不好,累了。” 她抿紧嘴,深觉委屈,但又无泪。 圣诞节丁露薇打来电话,“阿若,二哥今日午间离开港岛。” 震惊之下,美若失语。 “元旦订婚,他居然够胆敢躲开的订婚礼,为了这个决定十年不会理睬他。可是,”露薇呜呜地哭,“阿若,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哥十年?说不准去了就再不回来。” “露薇,发生什么事?” “他执意要去做手术。介入手术一直没有最理想的封堵器,也没有理想的封堵材料,他又错过手术的最佳年纪,阿妈从来不考虑这个,因为成功率实是太低,低到微乎其微。可是阿爷赞同,阿爷出动六座私机亲自送他赴美。家中现一团乱,阿妈正痛骂阿爸。” “露薇,成功机会有多大?” “渺茫。如果他五岁,可以达到百分之六十,现,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长寿。” “……”美若鼻水不止地流,头痛欲裂。 “阿若,哭了?” “感冒。”她继续擦鼻子,连着眼泪。 都明白,都是弱者。美若无限悔意,其实完全可以换一种委婉方式,一时疏忽,她忘记丁维恩不仅是病,更是个男。 “对不起,露薇。” “不用说抱歉,阿若,说过二哥是坚强的,快告诉,他一定能挺过去。” “他会好运,他一定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明晚 如果忘记在作者有话说预告的话,一般第二天都会更的。 临时有事的话,会在微博或者留言区请假。 见谅。 第二十四章 订婚礼当日下午,露薇中途打电话给美若:“那个,獐头鼠目,非常不喜。” “丁二哥曾说,姚家少爷风流倜傥。露薇,有偏见。” 露薇沉默,接着反驳:“的确极其风流。他比仅大六岁,已非童男子,爱追捧明星,还包养外室。更有甚者,传闻他调戏继母,引发家庭纷争。不知为何阿爸为自己找这样的浪荡子女婿。” “这些都是传闻,未必属实。” “阿若,已被姚令康收买?” 美若被气笑了,擦着鼻水回说:“那是将来和共渡一生的,要学会发掘他的优点。而且,丁家爷爷和丁伯父疼,不会推进火坑,一定有原因。” “好吧。”露薇无奈,“尽量尝试。只怕不到结婚日期,已经有三五个私生子前来丁家拜嫡母归宗祠。” 美若再笑,脑中嗡嗡的,好像有回音。 “阿若,的感冒还没好?小心发烧。去休息吧,也该换礼服。”又冷哼,“姚家倒是大手笔,出手就是辜青斯基红宝一套。可惜讨好不了,现时兴八心八箭火钻,这套红宝戴上像过世的祖母。今天订婚宴,若是阿爷也,看见一定会泪流满面。” 美若笑得捂肚子,放下电话回床上躺下。到了傍晚,她的重感冒转为发烧。 七姑急得团团转,“老欧送大小姐打牌还没有回来。小小姐,忍忍,去电召出租。” 不一会,七姑进来,问道:“平安送年礼来,坐他的车可好?” 美若烧得迷迷糊糊,随意点点头。 由着七姑帮她换好衣衫,梳好头,进来的不是平安,是靳正雷。 七姑猛然跳起,横两之间,不给他碰。 靳正雷也不动怒,他高手长,隔着七姑臂膀,抚一下美若额头,当即皱眉。“烧成这样,四十度也有了。” 七姑一听判断和她相仿,心中更急,顾不上拦他,一手拎袋,一手打算扶。 靳正雷比她快一步,当先打横抱起美若。 出得门外,平安打开车门相候。靳正雷刚把美若放进后座,詹家的平治也停于门前。 詹美凤拎着手袋,气势汹汹冲来,姬莉袋飞舞,正正敲靳正雷脑壳上。 “敢偷的女儿?” 靳正雷挡住第二下,怒道:“阿若发烧,就记得打牌?” 旁边七姑上前解释:“大小姐,们正准备送小小姐去医院。” “们?!”詹美凤拔高嗓门,“好!连七姑也和他们串通一气了!” 说罢拖美若下车,“送医院也该送,轮得到?阿若,给下来!下来!” 美若半身外,努力扶稳车门下地。“阿妈,和去……” 靳正雷火冒三丈,一把推向詹美凤:“癫婆!发癫也不分时间地点!” 詹美凤被推后两步,涨红了脸,指着靳正雷鼻子骂不出口,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七姑看她摇摇欲坠,喊一声“大小姐”,冲过去想扶已经来不及。 “阿妈!”美若也想过去,迈开两步扑倒地上。 后座并排三个,左右两个昏沉沉的女,中间夹一个脸黑如锅底的男。 连九龙城寨长大,见惯离奇事的何平安也不禁暗暗摇头,心中说道:“这齐之福不好享,完全自找罪受。” 到了伊丽莎白医院,美若强打精神道:“有七姑陪着,去陪阿妈。” “七姑陪她去。” 美若揽住七姑壮腰不移脚,靳正雷无奈,从何平安手中接过詹美凤往里走,送上医院的担架车。 终于挂上点滴,美若问:“七姑,阿妈醒了没有?” “刚才去好像醒过来了,医生正做检查。” “们去看看。” 急症室里不见詹美凤,听说转去妇科,两对视间,都对方眼中发现一丝不祥的预兆。 上了三楼,妇产科的另一侧是儿科,走廊中不时有小儿啼哭,家长喝骂。走近诊室,只听里面传来女得意的大笑,压过所有的喧哗。 一时间,周遭安静,只因那女的笑声太过尖利刺耳,得意中有嘲讽,嘲讽中又藏苍凉,几近疯狂。 美若软了身体,挨着七姑缓缓滑到座椅上。 不知那女说了什么,接着又笑起来。 “鬼知道是哪个男的种!几个月没碰过!”只听靳正雷开骂。“流了他!” 詹美凤继续放肆地笑,笑完道:“大圈哥,上个月办公室,□那么爽,爽完就不记得?告诉……” 声音渐低,七姑不由欠身向前。随即坐回椅中,自语:“又讲了什么?” 数秒钟后,靳正雷暴怒的声音传出门外,“当不敢打?!” 随之而来的,是医生护士们的拦阻。 何平安悄悄旁边坐下,脸像冻结的冰块。 “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七姑一手执吊瓶,一手捏诀,开始念佛。 美若冷冷望向诊室门,忽而嗤笑。 “打啊!打啊!连儿子一起打死才好!”詹美凤得意相逼。不一会,她踩响鞋跟,走出门外。 看见形容各异的三个,詹美凤站定,笑容消逝,换作一脸死灰色。 “阿妈……” 詹美凤抬手缓缓抚摸小腹,居高临下俯视美若,笑意重回她脸上,开心无比地道:“阿若,想要阿妈给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美若抿紧嘴,好一会才捡到自己的声音,她开口:“都好。喜欢就好。” 靳正雷出来就听见这句话,“好老母!今天就给流了他!”说罢,他直接捏住詹美凤小臂往诊室里拖,“医生,们决定不要,现就动手术!” 詹美凤尖叫着抱住门框,直接撒泼:“敢动手!姓靳的,敢碰儿子一下,即刻去撞墙!救啊!有杀凶手,马上要一尸两命啊!” 七姑站起来苦苦哀求:“靳老板,高抬贵手,放过大小姐。” 何平安也来劝:“大圈哥,不要冲动。” 走廊里拥堵不堪,围观的越来越多,靳正雷凝视座椅上垂眼不做声,好似入定的那个,手上力气越来越小。 “阿……”他开口,却说不下去。 一场闹剧由医院转战回家。 二楼像战场,不时传来开火的声音,女的笑,男的怒喝,还有家私倒地,震得楼板轰轰响。 高烧未退的美若着实睡不安稳,她迷迷糊糊起来,披一张毛毯,摸着墙走到厨房。 七姑要照顾两个病,自医院回来,两个炉灶没有熄过火。安置了美若坐下,接着准备汤料,嘀咕道:“三十好几的了,带着身子还这样闹,将来有苦头吃的。”又骂菲佣,“黛米也该炒掉,只会偷懒不做工,出薪水时倒是比谁都伸手勤快。” 美若喝一口水,楼上的战况又激烈起来。 靳正雷将詹美凤拖到二楼楼梯口,威胁要把她丢到九龙城寨去。 詹美凤一眼瞥见厨房里美若的背影,灵机一动,放开死死抓住栏杆的手,嘶声道:“姓靳的,来啊,动手啊!不如就这里把扔下去,一尸两命,看看那个小贱以后会不会和双宿双栖!” 美若身体一僵,放下水杯,将背上毛毯裹紧。 七姑上前两步,又退回原地。 詹美凤见靳正雷松了手,越发趾高气扬,“动手!不动手不是男!死了不正好?将来住的屋睡的床,看做了鬼,放不放过们!” “简直……”靳正雷扬扬手,又收回去。“……” 他的目光詹美凤得意的脸与厨房僵直的背影上来回,脸色一丝丝灰败下去。 詹美凤于是爆出一阵畅快的哈哈声。 “都疯了。”美若喃喃。 笑声久久不止,直到詹家大门打开,留给詹美凤一个高壮的背影。 她凝目注视片刻,背影消失于视线,这才倚着扶手,将目光投向厨房。 “七姑,给煲安胎汤。”她挑起一边嘴角,无尽嘲讽,“从今日起,要卧床休养,到秋天给阿若添个弟弟。” 七姑站厨房里,俨如木雕。 许久后,她才回过神,对着空荡荡的楼梯应了声。 她凑近炉火烘暖手,搓搓僵冷的脸,缓缓坐下木椅。“小小姐,大小姐好似不对,好似变了个,这实是……” “疯狂。”美若补上七姑不敢出口的词,喝完最后一口水,伸个懒腰,“终于可以清净睡一个好觉。” 她吃了几片药,开始昏睡,到了夜里被七姑摇醒,喝了半碗粥。 “那个又来了,和大小姐谈判。” 美若不想听,敷衍地嗯一声。 “三十多不好生的,那是鬼门关。” 美若继续嗯。 “不如去找李公子,他是读书,一定通情达理。” 美若咧嘴,这时间李公子的尸体浮哪个水域喂鱼尚未可知。 “太太那时就是三十多生子,一尸两命。”七姑淌泪。 对从未见面的阿婆,美若欠缺同情。 她伸手给七姑抹泪,“七姑,不要哭。阿公后来那样潦倒,阿婆锦衣玉食惯了的,未必挨得住辛苦,早早去了说不定是好事。” 七姑点头。“大小姐这样钻牛角尖,会累了她自己。” 美若沉默。 “是不是流年不利?还是拜佛不诚心?”七姑痴痴呆呆地想,努力发掘原因。忽地醒神,“小小姐,继续睡,明早七姑陪去医院。哎呦,这只死猫,居然睡到打鼾。” 美若抱住戴妃躺下,不一会重新坐起,拨亮台灯,拉开抽屉。 一只黄铜哨,一把五四枪。 她取一块猄皮擦拭。 两年多前,华老虎逃港,詹家久等詹美凤不归。独手频频催促之下,华老虎站起,问美若:“阿若,去年生日时,契爷送的那只哨子还?” 美若点头,上楼取了哨子下来。 华老虎接过,缓缓拂拭,眼中有欷歔之色。 他惆怅一笑,问道:“这种没用的东西不嫌弃?契爷以为早被扔进垃圾堆。” “是契爷送的。” 华老虎点头。“这是契爷加入警队第一把警哨,还是契爷阿妈用家中余米换来的。算算,也有近三十年。” 美若知道自己做对了。 “阿若,契爷这一走辗转四方,照顾不了母女,们万事小心。” 她抿紧嘴,不让自己落泪。 “将来,等风声平静,如果有需要,可以去伦敦唐街找一个叫四九的,他爵禄街开有一间餐馆,叫四福九喜。四九当年九龙城寨和独手叔称兄道弟,又受恩惠,说是华老虎契女,把哨子给他,他一定帮。” “爵禄街,四九,四福九喜。”美若默念。 放好哨子,换那把枪仔细擦拭。她停了手,仔细想想,翻出匣底仅剩的三棵子弹,装入弹匣。 “快点长大吧,这次不贪心,不求读名校风光留洋,只求让早日拿到身份证。”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次更新:星期五晚上。 明晚放我休息吧,困到不想和人说话的程度。 PS:**删掉162条评论,貌似还有两条长评,搞不懂哪里出问题。郁闷中。 第二十五章 两母女之间势同水火,见面时,美若除了默默忍受詹美凤的冷嘲热讽,别无他法。 她干脆不出门,躲在房里养病。 只是苦了七姑。 詹美凤当年少女怀春,与詹笑棠的朋友私奔,以为对方家世出众,在外同居数月只当做玩,玩厌了自然会有人来接她去半山豪宅做少奶奶。 知道遇人不淑,上当受骗时后悔已晚,她已经怀有数月身孕。她怕引产丢了性命,听说年幼生子依然能保持好身材,于是决定生下美若。 其间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回不一样。詹美凤吃准了靳正雷虽然不愿意要孩子,但同时也不敢伤她性命,谈判时她狮子大开口,但凡衣食住用,无一不挑最顶尖的索要。 于是乎,接下来的日子里,宁波街上,经常看见黑帮人士捧着参茸补品绫罗皮草的礼盒往詹家送。 七姑天天忙着炖汤,二楼又时常响铃传唤,不是肚子疼就是腰背痛。七姑和菲佣跑上跑下,累得狗一样喘气。 詹美凤决心要把上一次怀孕中缺失的尽数弥补回来,可惜佣人不捧场,黛米闹着辞工,靳正雷只得再请两个佣人来。 他不堪其烦,仍时常来宁波街逗留片刻,只可惜想见的躲在房里,不想见的听见他车声,立刻探身出窗,挥手高喊“达令”。 连詹笑棠也觉得他家姊不可理喻,躲了多日不出现,经过詹美凤在电话里一轮炮轰,他终于来到宁波街。 詹美凤将参茸海味分出一半丢给弟弟。 “鹿鞭?虎骨?”詹笑棠哭笑不得。“家姊,你吃这个养胎?” “你管我吃不吃?我想要他愿意买就行。” “家姊,你这是何苦?跟李显威去狮城不好?有少***日子不过,和人赌这口气,最后能落到什么便宜?” “便宜?笑棠,家姊知道你用意,不就是想多占便宜?最好你外甥女跟了这个,你家姊跟了那个,要钱花用时一次双份,做梦都会笑醒吧。你有无廉耻心?” 詹笑棠被她道破心思,脸也不红,矢口否认道:“我没有那狠毒心肠,全是为了你考虑,好好的人家你放弃不要,累得李显威黯然离开,白费了我一番苦心。” 詹美凤冷眼打量弟弟,“李显威真是新加坡李家?真离开了香港地?笑棠,你老实坦白。家姊已经快被逼上绝路,你可不要再推我一把。” “你什么意思?”詹笑棠气愤,“骨肉血亲,我怎么可能害你?” 詹美凤扭手指,回想那两月缠绵时光,缓缓道:“我后来想,李显威出现的时机太巧,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会不会是设仙人局?” 她弟弟低头思索,又摇头,“应该不会是设局,谁会拿那许多钱来彰显身世?他交给公司的定金,可是真金白银足足十万有多。” 经过这次重大打击,詹美凤自觉聪明起来,“姓靳的自己就开电影公司,左手出右手进,来去都是他的钱,有什么不可能?你亲眼见到李显威离港?谁知是不是办事不利,被姓靳的沉了塘?” “亲眼见过倒没有,但他有留书一封,说春天会回来投资新片。” “哼!春天,你也信?” “那明珠姐怎么说?” 詹美凤踌躇,“明珠不会害我的,这我清楚。” “李显威不管是不是回到了狮城,现在提起他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于事无补。说真的,你真打算生?家姊,这不是小事,不能轻易下决定。” 詹美凤舒服地伸长腿,摩挲小腹,懒洋洋道:“我已经和他谈妥,生下孩子他会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去欧洲生活。” 詹笑棠大惊失色,站起来指着美凤鼻子,就想狠狠教训。 詹美凤淡笑,“家姊没有那么蠢。” 他又坐回去,“你打算……” “他那样心狠手辣,我离开之后单身只影,谁知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光。我打算跟他耗下去,该吃吃该睡睡,他投鼠忌器,不敢伤我。真正生下了,我不愿走,他也拿我莫可奈何。男人我懂的,再是威风八面,也要个传宗接代的人。” “家姊,真是他的?不是李公子……” “就隔那三几天,我哪里知道是谁的!”詹美凤动怒。“我说是他的就是他的!” 詹笑棠理智地闭嘴。 “外面勾魂的女人多如牛毛,再等我生下儿子,你看他还记不记得那个小贱人。” “阿若,”詹笑棠有些不忍,“阿若终归是你女儿……” “女儿?!哼,她能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美凤恨恨瞪弟弟,“不见你同情家姊一分!” 他沉默,不再多说。 美凤冷笑,“笑棠,别忘记你最亲近的人是谁。你最好为家姊多多拜神,祈求家姊生个儿子出来,让靳家有后。” 这个年过得一点也不寂寞,除夕夜詹美凤高声呼痛,送去医院后,医生警告不能再狂吃营养补品,又告诫她年纪已大,最好卧床数月安胎,切切不可再去打麻将。 詹美凤伸手想掴美若耳光,被闪开后她痛骂:“我哪里还有麻将打?连明珠也厌了我。都是你害得阿妈众叛亲离!贱人!” 美若掉头回房,掩住耳朵,不听她吵闹。 抱着戴妃坐在窗边,七姑进来劝她早睡,美若摇头:“七姑,你去圆玄寺?我和你一同去,看能不能抢到第一炷香。” 两人换衫出门。 圆玄寺外无数香客顶着北风徘徊,里面传来钟鼓梵唱。美若人小灵巧,牵着七姑衫角,不一会钻进最靠近山门的人群中,捧三支巨大财香,等待初一凌晨开寺门。 子时将至,抢烧头炷香的人也越来越多,美若和七姑往里退。 忽然,人群被分开,几个流氓打扮的人呼呼喝喝的,清出一条路来。 何平安也不理睬香客们的鄙夷和斥骂,仰头晃脑四处张望。 美若长叹声未止,靳正雷已经带人走近前。 方才被他驱散的人流又逐渐合拢成海,那些人心怀畏惧,只得低声忿忿。 七姑气得嘴唇作抖,“这样野蛮,菩萨会怪罪!” “七姑,我不敬鬼神。”靳正雷低头凝望,缩在七姑身侧的美若小小一个,垂着脑袋,手中捧的财香似比她人还要高。 “阿若。”他轻声唤她名字。 她抬脸回视,抿紧嘴不说话。 “我帮你抢头炷香。” 她由着他接去手上的香烛。 “你恼了我?”他又问。 美若摇头。 “那你和我说说话。” “……” “阿若。” “……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她是真正好奇。 靳正雷面色数变,最后黑一张脸,不再出声。 圆玄寺撞九钟,开山寺,香客蜂拥而入。 但是再快也比不得靳正雷的人快,他手下在前拦阻,他一马当先,大步流星迈进正殿,拖得美若踉跄往前,七姑跌跌撞撞。 七姑愤慨,“菩萨会怪罪!”又哀求:“南无阿弥陀佛,不关我和小小姐的事啊,菩萨你睁眼看看。” 靳正雷人高手长,率先在灯油边点燃了美若的香,又抢来七姑的点上,递还给她们之后,这才淡淡定定,抱胸守候在旁。 美若下拜叩首,口中喃喃:“信女詹美若诚心祈求,菩萨保佑,这次我不贪心……” 出来后靳正雷问:“求什么?我不知你也信佛。” “为阿妈,求她平安顺产。” 他的忍耐似已到极致,一拳捶在车门上。 七姑吓得半身虚晃一下,见他没有继续发癫,这才走近,给美若戴上一串木珠。“我问住持联通大师求来的,开过光,戴上不要取下。” “七姑,我有事和你家小姐谈,你坐后面那部车。” “靳老板,小小姐年幼不懂事,有话你可以找大小姐谈。” 靳正雷眼冒凶光。 七姑拖美若手掌,“小小姐,天冻,我们坐后面那部车,早早回家休息。” “七姑,你不要倚老卖老。” 七姑护着美若往后退,美若掰开她作抖的手,“七姑,我和他讲两句话,你坐后面那部车。” “小小姐……” “你听我讲,不会有事的。” 上车后,靳正雷沉默良久。美若听见他呼吸渐平静。 “七姑服侍我家三代人,你不要那样对她。” “我愿意尊老,看她给不给机会。” 再次陷入沉默。 他咳嗽一下,试探地开口,“两个月前……” “我不想听。” “……两个月前我和24K的人火并,一身是血,回到夜总会,你阿妈在办公室等我——” “我不想听这个,和我无关!” “不想听也要听!阿若,当时我才砍了24K的大熊,极度亢奋中,她见到我就流泪,请我原谅,说年幼时遇人不淑生下你,生活艰难,所以一直姊妹相称。她说蒙骗了我很抱歉,又哭得很是凄凉,最后她拉下我裤链……” 美若捂住耳朵,靳正雷的声音依旧往里钻。 “我本来就亢奋,被她弄得神魂不守……” “恶心,不要讲了!” “当时她戴来的套子已经被她用针戳了洞,在医院她有承认,为了试一下运气,看能不能拿住我。我也不知真假,真相只有你阿妈清楚。” “何平安,停车!我要下车!” “阿若,管不住下半身是我的错。阿若,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美若放下耳边的手,愣愣看他。“处理?你打算处理我阿妈?她有了你的孩子。” “你误会,我的意思是会解决这件事。” 美若深觉无力,“这种事怎么解决?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娶了她。我第一次知道,做父亲会损害智商。” 靳正雷何尝不知这事无法解决,他走错一步棋,泥足深陷。更令他吐血的是,他挖坑给人跳,结果自己奋勇跳了下去。 “其实,我并不确定孩子是我的,毕竟她当时和李嘉明……” “孩子是谁的和我无关。唯一有关的是我即将多个弟弟或妹妹,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定定看她,缓缓道:“阿若,你不要装傻。”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明晚。可能又是十二点之后了。 第二十六章 他定定看她,缓缓道:“阿若,你不要装傻。” “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反应?泣不成声地哀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心’,还是喝下三瓮老醋,跳起来和你的女人争周一到周末,你的归属权?”美若扯扯嘴角,“这不是笑话吗?” 他表情僵滞。 “你明知道的,我哪怕从了你一次二次,不代表我喜欢那种事,即便我喜欢上那种事,不代表我喜欢和你做那种事——” “阿若,我心情不佳,不要激我脾气。” 她深呼吸。 轻声问:“你喜欢孩子吗?” 他认真思索片刻。“不知道。从没想过会有孩子。” “拜托你们学着喜欢他一点吧。他出生前,你们没有征询过他的同意。最起码,在他出世后,给他一点点关爱。” 他的脸依旧僵如铁板。 “我回去了。”她想推门下车。 “阿若。”他不舍,拦住她去路。 美若笑,“你打算怎样?再次扒光我衣衫,把你那个脏东西塞我嘴里?我哭着说不要,然后该叫你什么,姐夫?契爷?不对,我弟弟妹妹的父亲,那叫什么?继父?” 他闭紧眼,松开手。 美若恶毒地想,反正这世界都他妈快疯了,她妈疯疯癫癫的也是好事。 有詹美凤做挡箭牌,最起码她能躲在房里,获得少许清净。 年后何平安在厨房里等她,面前摊开一堆表格。 “大圈哥给你找到学校,就在同个区,上下学方便,师资也过得去。” 美若冷眼相睇。 “阿若,再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 她知道混账的打算,引蛇出洞,把她弄到外面去。 美若拒绝接受何平安递来的笔。 “我厌倦了上学,上次庇理罗带给我深重阴影,我怕又有人半夜跳上我的床,引得满警署的差佬们上门抓奸,再向学校宣告我是J女。重来一次,我会崩溃。你可以这样向他汇报。” 何平安苦笑,“阿嫂……” “你叫错人了。”美若指指楼顶。 “阿若,为将来计,你也该好好读书。就算我们九龙城寨的穷鬼也清楚,只有读书好才能出头。” 为将来计,她该抓住大把钱银,即便去找四九叔的过程里出了意料不到的变故,她也能和七姑在异乡生活下去。 “我的生活费呢?救了他两次命,他说会照顾我生活。平安哥,你去告诉他,先把拖欠的那几个月算清。” 过了几日,何平安带来几方现金。 再次把表格递给美若,“大圈哥有讲,签了这钱都给你。” 美若瞪他。 何平安无奈,添多一句:“大圈哥还讲,签不签生活费也都给你,就是会粗鲁些,开学那日亲自绑你去。” 美若开始填表。 新学校就在油尖旺区,美若既来之则安之,努力扮演好学生角色。 头一天下课,蔡炳谦守候在校门。 “蔡督察,你是来向我说对不起?” 她笑颜如花,细嫩皮肤的光泽彷如拨开了铅色的云,蔡炳谦为之失神,但话语里的嘲弄和轻鄙又将他拉回现实。 “我是为了再次让你明白处境的危险。” 每个人都说为她好,真正为她好的,大约只有七姑。 美若连“呵呵”两字也欠奉。 “詹小姐……” 蔡炳谦被人楸住衣领,顶在围墙上。 “詹小姐没空。” 蔡炳谦也是经过事的人,与充满威胁意味的双眼对视,他毫不惊慌。“和兴大圈哥,你知道袭警的后果。” 靳正雷狞笑,“我不敢,我好怕。我动你一个手指头会坐半年监,怕得快尿裤裆。不过,蔡督察,你由石头缝里跳出来的?没有六亲?我记得,你有老婆,听说五官颇端正,还有个儿子就读东区幼稚园,好像还有个同胞姐姐,没你老婆端正,总也算个女人。” 蔡炳谦脸色微白。 “我忍你很久了!今日起,宁波街上和我阿若周围五十米内,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放开蔡炳谦,嫌恶地拍拍手心,将静静立在一旁的美若拥进怀中。“阿若,回家。” 蔡炳谦在身后咆哮:“你会后悔你今日说的每一个字!” 靳正雷送美若上车,回过头来,笑得格外开心,“我等你。” “他属纪律部队,执法队伍。” “我不会给他机会。”靳正雷凑近她冷冰冰的小脸,“阿若在关心我?” 她认真点头,“弟弟妹妹需要奶粉钱。” “我已经解释过,是不是我的种只有她明白。” “这和我无关。” 他沉下脸,片刻后重重一脚,踹向前座座椅。 美若无动于衷。 “就不能谈些别的?新学校喜不喜欢?有没有有趣的同学?第一天是否习惯?” “不喜欢不讨厌,没有有趣的同学,很习惯。” 靳正雷往后靠,许久不开口。 直到司机回望,他无奈挥手:“去吃饭。” 连镛记的伙计也熟识她,一口一个“阿嫂”,美若置若罔闻,喝茶等上菜。 “阿若,下半年,我筹点钱,另买一间屋,给你搬出去住可好?” 记得当年华老虎看上警署隔壁书店老板娘,最后闹大了,用浅水湾一套别墅摆平家中母老虎。 美若笑一笑,转移话题道:“你事业发展如此顺利?” “还行,大家给面子。” “那惨了,有朝一日你发达,我们母女将会沦为全港笑柄。” 他狠狠剐她一眼,而后转头给自己斟酒。 镛记出来,美若知道靳正雷将会带她回哪里。 车停在观塘他老巢楼下,她拒不下车。 “阿若,你要我抱你?”他探头进来问。 “像第一次那样?”美若从书包里拿出他的五四式。“你试试。” 他抽一口凉气。 她冷静地拉下保险阀,正正指住他胸口,同时吩咐司机和何平安:“滚下去!” 靳正雷下颚收紧,目光从那黑洞洞的枪口,移到她冷冰冰的小脸上。高悬的霓虹灯,在她身上和身后的车窗玻璃上,反射出迷幻的光。 这一刻,她美得炫目。 “阿若。”靳正雷几乎要将她看进心里去。“我亲过你,摸过你,和你躺一张床上,睡过不止一觉。你居然手也不抖。” 她抿紧嘴。 “阿若,会炸膛的。” “炸膛,大不了我死,不炸膛你死。我们来赌一赌,谁的命大。” 他背光,看不太清面上表情,但一双眼如风暴前的深海,美若能感觉到其中无形的压力,她握紧双手。 良久,他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赌不起,我认输。” 瞬间,她几乎软了手脚。 “阿若,你想怎样?” “我想你不再碰我,再有下次,还是一样。你知道还有三发子弹,总有一颗能了结你我性命。” 她用枪指指他,“叫欧伯来,开车送我回家。” 视野中,靳正雷伫立在街头的高大身影渐渐消失,美若这才收回他的枪。 “小姐,你这样不对。”平常只会说“是、对、好的”的欧伯居然开口。 美若警惕地望向他。 “男人我懂,越得不到越是最好。九龙城寨的八婆我见得多,拎锅铲打老公的不是没有,但是,玩枪的女人……”欧伯摇头,叹为观止地啧嘴,“换我做后生那阵,我也不会轻易放过。看架势也知,操起来很给劲。” 混账王八蛋,请个司机也是退休黑社会。 美若枪不离身,睡觉枕头下,上学藏书包。 她用心防范的人却彻底于她的世界消失,只有何平安,在接到詹美凤电召后,会来宁波街给詹家送上新补给。 詹美凤显怀后,脾气格外暴躁,家里佣人隔三岔五的换人,时时有新面孔。 詹笑棠倒经常来,笑嘻嘻找美若说话。可那笑容背后,美若分明感觉藏了些让她恶心的目的。 她回家就躲进厨房或者小房间,那是她为自己规划的活动场地。 那个人唯有一样优点,不会空口许诺。夏天的时候,他掷千金,买下半山一栋白色洋房。 詹美凤再也不喊腰酸背疼咪咪痒,笑吟吟的,摸着隆起的肚子,精神抖擞地指挥佣人置办新家。 新居景致不错,能望见一部分海和中环,三层,附带地下酒窖。 詹美凤从自家平治上下来,看那部车格外不顺眼,恨恨道:“最起码要换部劳斯才衬得起。” 到了露台望见海,她才喜笑颜开,眯眼吸一口新鲜空气,得意地对詹笑棠道:“家姊这步棋没走错吧。” 詹笑棠连连点头,谄媚道:“家姊精明。” 又问道:“他今日不过来?” 詹美凤顿时阴了脸,“管他来不来,你这么想见他你只管去。” 见弟弟讪讪的,她问:“听说最近他又跟谭笑搞在一起,是不是,笑棠?” “这些风花雪月,哪个男人不沾点?”詹笑棠安慰道。 “我挺个大肚,没功夫理。也好,”詹美凤眼角扫向楼下,美若的房间窗户。“偷食只要不偷到家里,我当看不见。” 她抚摸肚皮,“宝宝,就看你的表现了。你争气,阿妈等你长大,带你住山顶去。” 八月的时候,詹美凤在二楼叫得撕心裂肺,七姑想送她入院,她拼死不肯,只是凄厉地吼:“打电话给他,叫他来看看,我为他付出多少。” 七姑知道她抽筋难受,按摩一下便好,但大小姐坚持,她唯有打电话给平安,苦苦哀求。 靳正雷来时,天色将晚。 将詹美凤送上车,他站在门廊下回望。 美若见藏不住,从门后走出来。 半年多不见,她高了些,下巴尖尖眼大大,嘴唇像门廊下那株浸过雨水的玫瑰花瓣。 他在胸口一紧的同时,忆起于那两片唇瓣上掠过的滋味。 “她很辛苦,我半夜听见她在楼上哭。” “你半夜还不睡?”他问。 她低下头,注视自己鞋尖。 他张口想喊“阿若”,随即紧闭上嘴,转身下了门廊,在手下的簇拥中分几部车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明晚 第二十七章 “阿嫂这个月很乖,和上几个月一样乖。”何平安拿一份报告开始念,“除了准时上下课,然后回家之外,只有几次约会。” 靳正雷坐直了听。 “戴妃吃错百合根,阿嫂送它去宠物医院吊了三次水。话说一直很难理解阿嫂的思维,戴妃明明是只公猫,上上个月才阉掉成太监,为什么阿嫂会给它取个女名字,还什么妃。问阿嫂,她反问读过弥子瑕和卫灵公的故事没有。” 靳正雷不齿,“不读书就这样,无见识。” 何平安不敢反驳,忍气吞声看看报告继续念,“丁家小姐丁露薇和阿嫂吃过两次晚饭,一次文华扒房,一次摆花街附近的食肆。”何平安偷瞥对面一眼,“没有其他陪伴。” 靳正雷挥手,“知道丁二公子去了美国做手术,不用提醒。文华扒房也知道,用刀叉的。摆花街没记错的话,是中环?阿若每月都会去?” “是中环。摆花街极多花店,珠宝行。”何平安认真看那份报告,骂道,“这字像鬼画符!看清了,阿嫂每月都会去的是泰昌饼家,据说他家的手工蛋挞名闻港澳。” 靳正雷点头。“没有了?” 何平安认真核对,“还有一次,阿嫂独自去了中环一家证劵交易行。” “她买股票?” “应该是。也可能是卖股票。” 靳正雷两手交握,沉吟道:“平安,之前给她的生活费总计有多少?” “七七八八算起来,十万有了。” “这个月开始暂停,说周转不够。” “大圈哥,不用吧,她那里花不了多少。阿嫂喜欢攒钱而已,以前樱桃街——” 靳正雷拦住他的话,“穷家富路。再无比了解她,她装了近一年乖,钱也快攒够,加上以前存起的,数目应该不小。她想跑。” “能跑去哪里?上次是有独手。” “怎知她打算跑去哪里?美国?”靳正雷咬牙。“她有张良计,有过墙梯。明天开始,多安排几个。还有,泰昌饼家那什么?” “手工蛋挞。” “蛋挞,订一份。”靳正雷起身,“出去看看。” 打开门,夜总会里悠扬的乐声传来,舞池里,昏黄灯光下,影双双贴面相拥。 背后电话铃响起,只听何平安喏喏有声,靳正雷停住脚。 “大圈哥,小凤姐生产即。” 詹美凤十点许开始喊疼,打了电话给何平安,一直不见来,唯有再电圣保禄医院的白车。 送至医院,已经接近凌晨。 她比预产期提早了十天,好东西齐备,七姑和美若把婴儿衣等杂物交给护士,办好手续,便开始等候。 靳正雷大批马杀到医院时,三点有余。 七姑正走廊里踱步,看见他,舒口长气:“靳老板。” “生了?” “还没有,方才问过护士姑娘。” 正说着,产房里又是一声痛叫。 他转向美若,问道:“脸色怎这样白?”又摸她的手,“穿得太少是不是?” 美若摇头。 他将外衣取下,披上她肩头,遣散了周围,倚着窗口抽烟,目光时不时扫过座位上那伶仃身影。 詹美凤早破了羊水,全靠干生,她又是忍不得痛的,声声仿似正遭受凌迟之苦。又有护士穿梭往来,更添紧张气氛。 七姑来回踱步,美若恳求:“七姑,坐下可好,晃到眼花。” 她心惊肉跳的,紧紧捏住七姑的手,问:“阿妈生时是不是也这般痛?” “那时大小姐年纪尚小,盆骨未打开,又是头胎,比现应该还疼上几分。好瘦弱,没有怎么为难阿妈。” “阿妈受了好多苦。” “何尝不是。”七姑拍她的手,叹气。 天将亮时,美若倚着七姑肩膀,半梦半醒中隐约听见一声啼哭。 七姑精神一振,“生了。” 靳正雷脚边一地烟蒂,他迈出一脚,又收了回去。 美若听得真切,是婴儿哭啼。 哭得那样凄凉,是不甘愿来到这个世界? 护士姑娘出来,挤出笑容道贺:“是詹美凤家?喜得千金。” 七姑一愕,不敢回头观察靳正雷表情,强笑回道:“辛苦姑娘了。”送上准备好的红包。 “是妹妹。”美若喃喃。问道,“姑娘,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玻璃窗外,七姑赞叹:“粉粉白白,好似天使一样。” 美若持反对意见。 “小小姐,不要皱眉,生下时也是这般。等半个月后,长开了,那就大不一样。”七姑偷喵靳正雷一眼,“是个可爱的宝宝。” 靳正雷面无表情,冷眼打量婴儿。 七姑手臂轻轻撞美若:“可爱是不是?” 美若意会,点头道,“非常可爱。” 他咳嗽一声,僵着一张脸,“生了就好,回去还有事做。” 美若急追两步,送还他的外套。 “阿若……” “医院要求填出世纸时,妹妹父亲那栏填什么?” 他拧起一对浓眉,随即压下心头火。“会考虑。”又问:“想填上名字?” 美若垂眼,“没有父亲,妹妹将来会很凄凉。” 他欲言又止,终究是转身离开。 詹美凤苏醒过后,听见生了个女儿,苍白面色瞬即转为死灰。 她咬牙阖眼,任凭七姑如何劝慰,也不开口说话。 最后才问:“他没有来看过?” 七姑回:“靳老板有来看过,走廊守了好几个钟,天亮时说有公务,这才离开。” 詹美凤嗤笑,而后继续昏睡。 一个多星期后,宝宝终于睁眼,美若隔着窗玻璃,惊怔地张大嘴。 “七姑,来看。快来看!” “哎呀,朝笑呢。” “也对笑。” 七姑抹眼泪,“是个有性的,知道们是亲。” 这日,詹美凤终于点头见初生女儿。 多年之后,重新做母亲,她抱孩子的手势生疏。可母女天性,宝宝得到阿妈怀抱,用力往她胸脯凑。 “大小姐,喂奶试试,奶始终好过奶粉的。” 詹美凤立即发作:“怎么喂她?七姑老懵懂了,让喂奶喂得将来胸脯瘪下去?” 七姑讷讷,只得递上奶樽。 美若往后退了两步。 詹美凤手扶奶樽,挑起一边眉,冷笑道:“不用怕,阿妈周身无力,碰不了。” 室内静默。 七姑试探问:“护士姑娘上午来问,出世纸上填什么名字。” 詹美凤不答。 许久才道:“是个儿子还好说,是个女儿,想必他不肯认账的。就叫小美,詹小美。” 喂完奶,将小美送回护士手中,詹美凤喝了碗鸡汁,疲倦地躺下。美若收拾杂物,准备离开。 只听她妈幽幽说道:“当年出世,和阿妈好似饼模印出一般。心中诧异,为何世上多了个,同如此相像,所以给取名美若。阿妈当时觉得,女子家,生得貌美,就是老天恩赐,是福气。其实不是,小美,有小小美丽就好。太过,徒惹烦恼。” 女子美丽,如小儿执金过闹市,无智慧力量襄助,只会是祸端。 美若默然。 詹美凤摆手,“倦了。” “大小姐看来不喜欢小小姐呢,靳老板也不多喜欢。今日去医院,他只看了一眼。”七姑难过,“又是个苦命的。” “早知如此。”美若喃喃。 “婴儿房全部蓝色装饰,衣衫也是蓝色,那日医院育婴室,其他产妇家还夸小小姐生得帅气。” “七姑……”美若欲言又止。 “唉,这称呼该换了,以后分不清叫哪个。” “七姑,可喜欢小美?” “当然,那样粉团团一个,谁不爱?小小姐,不好和妹妹呷醋,小美小姐只是小婴儿呢,看连抱也不愿抱她。” 美若垂眼。“不吃醋。不敢抱。” “多抱抱才有感情,将来大了与作伴玩。” “好。”美若苦笑。 她打电话给露薇:“露薇,心里很烦,七姑想来是不愿和走的了。还有,去市政办事处问过,儿童身份证转成身份证要两年之后,露薇,这样的话,护照也难办。” “淡定,没有护照有其他办法。将资料给,让大哥帮忙,办个身份证明书,一样可以顺利出埠。等去了那边,家分号里挂个名,呆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美若周末约丁露薇于半岛喝下午茶,将资料交给她,另外递上一捆现金。“帮换成英镑存起。” “的股票全卖了?”丁露薇大叹可惜,“阿爸说现已有启动,未来两年牛市可期。” “等不下去了,每一天都是折磨。” “阿若,”丁露薇满眼同情,“去了那边,要给电话。” “尽量不给电话,以免给惹祸上身。” “那,确实可怕。”丁露薇的世界里,再离奇可怖的豪门恩怨也不及其万一。“叫二哥去看?” “千万不要!二哥身体不好,那疯癫起来,会做什么事们都不能预料。” “二哥术后康复不错。”丁露薇斟酌过后,也摊手放弃,“好吧,找到机会会去看。丁氏海航利物浦有个办事处,伦敦城金丝雀码头附近有个分公司,方便时,可以去那里留下联络方式。” 美若点头称谢。 “打算几时走?” “钱物都准备妥当,想等阿妈出院后就走。她高龄产妇,听见离开,如果动气,恢复不好的话,将来会落下一身病。她……她其实也苦命,不是,也不会遭这些罪。” “走时来接,用阿爷名字开贵宾通道,直接上机。” “露薇。” “记得欠情,不只这一单,将来结婚不能给做伴娘,也会生气的。会气很久。” 美若微笑,“能庇理罗认识太好了。” “像不像天使化身?”丁露薇得意,随即绷紧脸,“不要往那边望,姚令康而已。浪荡子,又拖了个新女友。”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一。 连续日更六天了,貌似第一次这样勤快努力。快快来夸我! 第二十八章 詹小美出院那日难得好天气,她似乎也知道人生即将由此开始,肉乎乎的小手做兰花指,害羞地遮脸。 七姑无比怜爱,又无比开心,将她包裹好。“哎呦呦,小美小姐,我们回家家。” 靳正雷只派车来接,詹美凤不以为意,只是冷笑不停,吩咐道:“七姑,你坐欧伯那部车,我和阿若坐这部。” 知道她厌烦女儿,不愿多看一眼,七姑唯唯说是。 车行了一半路程,詹美凤扶额,“我要洗个澡再回家,这一身晦气要去掉。” “七姑在后面那部车上,要不要和她说一声?”美若问。 “她是詹家佣人,不是你姑婆,不用向她报备行踪。”詹美凤横她一眼。“等她自行回去就是了。” 多说多错。美若沉默。 车停在一家芬兰浴楼下。下午时分,浴室门可罗雀。 两人进女宾室,美若随便冲冲,问隔壁淋浴间:“阿妈,你好了没有?” 哗哗的水声中,詹美凤答:“你先去蒸,我一会就来。” 美若裹一条浴巾跟着服务生走进桑拿房,服务生服侍她坐好,关上门离开。 她把满头湿发放下,嫌温度太低,舀了一勺水淋上烧得热烫的石头,兹兹声起,桑拿室温度骤升,她深深吸了口柠檬香气。 美若用一条冰镇的湿毛巾掩住口鼻,听见开门,多拿了一条递过去:“阿妈,给……” 即便身处六十多度高温的蒸房内,她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靳正雷只裹了一条浴巾在腰间,露出满身青龙,龙尾盘旋至小腹下,藏进浴巾里。 四目相对,她眼里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而他眼里晦暗不明。 “阿若。”他迈开毛腿进来,在她身旁坐下。 靳正雷伸手拿起木勺,又舀了一勺水淋上卵石,桑拿房里更热了些。氤氲、燥热的水蒸气堵塞了美若全身的毛孔,她大口地呼吸。 “阿若。”他俯下脸吻她。 她呜呜地,发出类似小兽那种恐惧的哀泣,由着他扯下浴巾,被他握住一边软脂。 他轻轻揉捏,却像是在一下一下地挤压她的心脏。 美若闭紧眼忍耐,直到无可忍受。“我透不过气。” 靳正雷推开门,抱她出去。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偶遇几个服务生也是低头匆匆避开。 房间不大,像酒店客房,布置中规中矩。 美若仰脸向天花板。“这是你的地方?” “和兴的。我偶尔来睡个午觉。”他拨开湿发,捧起她的脸,轻嘬她小嘴。“阿若,你是我的了。” “你说过会等我长大。”她徒劳地抵抗。 “下个月你十六,法律规定你已成年,可以结婚,可以生子,也可以……” 她紧紧闭上眼,但陷入黑暗后,他的触摸带来的感受更为敏锐,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在她皮肤上游移,他的尾指扫过她的峰尖,带来一阵不可控的战栗。 美若唯有侧头,瞪视厚实的窗帘布。 “为什么不下雨?”她喃喃问。 “下雨?”他在她耳边重复,噬咬她的耳珠,手掌由上而下。 “我们第一次有下雨的,去年,下得很大,哗啦啦的,全是我的眼泪。这次没有。” 她声音太轻,他听不真切。“阿若,望着我。” 毋庸置疑,他是极帅的,额角滑下几缕湿发,霸道的双眉浓而长,下巴方正,此时的他抿紧双唇,眼中幽深,氤氲的全是**。 美若在那种眼神的笼罩下,全身作抖。 她想哭,最起码泪水能洗刷这一刻的羞辱,但是眼中干涸,她只能木讷地回视他的眼睛。 他的手探进她的隐秘,美若不安地扭动身体,低声喊疼。 “我轻些。” 被他调弄过的身体轻易背叛了她的心,美若在他掌中微颤,死死抓紧他的臂膀,抵御那酥软感觉的侵袭。 “阿若。阿若。”他密密地在她颈间留下吻痕,一路向下,又游曳回来,含住她微启的唇瓣。“阿若。” 他的手指撩拨她,逗弄她,犹嫌不够,托起她的臀肉俯身亲吻。 美若尝到舌尖的铁锈味,她已把下唇咬破。 在他覆身上来时,美若抓住这一刻的清醒,问:“她把我卖给你,卖了什么价钱?”声音喑哑。 他凝神注视她,手掌抚过她的脸庞,“嘘,不要问这个。” 他分开她的腿。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她哀求。 他试探地进入少许。 她绷紧身体,紧抓他手臂,仍在问:“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阿若。”大掌卡住她的腰,他不给她一丝抵抗的余地。“阿若,我答应了,娶她。” 她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随即瞳孔收缩,弓起身体,用尽全身的力量反抗。但是,一声凄厉的尖叫破喉而出,又戛然而止,化作绝望的哀嚎。 他穿透了她的身体。 躺在床上的人像个破布娃娃,湿发凌乱地摊在床侧,仍是他抽离她身体时的那种扭曲姿势。 靳正雷为她擦拭腿间痕迹,白浊里掺着血丝,他低头亲吻自己的领地。 美若喉间逸出一丝呜咽。 他抚摸她小脸和下巴,她眼神空洞,视他如无物。 “阿若。阿若。” “不用这样叫我,我没死透。”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似乎耗尽全部力气。 靳正雷低下头,吻她冰凉的唇,企图给予她一点温暖。美若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为她吹干湿发,揽她进怀,她没有一丝抗拒。“阿若,你是我的了。”靳正雷吻她的额头,向她宣告。 一觉睡醒,外面暮色沉沉。 美若抬眼望窗外,“为什么还不下雨?” 靳正雷由她颈下抽回酸麻的手臂,撑起半身。 “不用解释,那些恶心的交易,我现在一个字也不愿听。”她缓缓说道。 他静默,目光如吻。 时间流淌,他就那样看她,美若阖眼假寐。 外间小厅有侍应生敲门,放下东西又静静离去。 靳正雷抱起美若,“我们先吃饭。” 看她又在拨弄碗里饭粒,他直接抱她坐上腿,一口口强喂。“阿若,你要跟我闹,也要有力气。” 她终于有眼泪滑落,连饭一起吞下。 “今晚回去,收拾东西,让七姑陪你一起搬回宁波街。” 她摇头。 “那我让她搬回宁波街?” 她继续摇头。 “阿若。” “你也觉得我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任你挑床睡会很恶心?” 他重重扔下匙羹,沉声警告:“阿若,你搞清楚,我答应娶她,只是答应娶她。” 她轻笑:“那又怎样?你们交易,把我做筹码。我现在就是个烂婊/子,我怕什么?现在你不止是小美阿爹了,也是我的。阿爹,”她揽住他的颈项,嘴唇凑上他下颚,魅惑地轻嘬,“阿爹,来亲亲我,我喜欢阿爹亲我。” “阿若!”他用力摇晃她。 美若狠狠给他一耳光。 靳正雷措不及防,一时手软,抱不住她,美若滑下地,放声大哭:“不就是想要毁了我吗?逼疯了我阿妈,逼我给你当婊/子,你毁掉我一切,以后可以乖乖听你的话。……我现在是婊/子了,合你意了?” 她搂紧了桌子腿,哭声凄厉。“有个J女阿妈,注定我也是J女。我要谢谢你,……在樱桃街时没有让我当流莺,没有让我被千人操万人骑。……靳老板,我多谢你,以后我是你的。” 她跪下给他磕头,“靳老板,谢谢你。” 她磕得笃笃有声。“靳老板,谢谢你照顾我们母女。” 靳正雷面沉如水,在她身边坐下,“阿若。” 她哭到精疲力竭,直接伏倒在地上,埋脸在地毯间继续呜咽。 被他拥进怀里,嘴唇在她发间盘恒,“你不跑,我会对你好。” 她哭声未止,又即仰起泪水湿滑的小脸,哈哈大笑,“你已经对我很好。” “阿若,你太不谨慎,一个月内,先去市政厅,再去提钱,又见丁露薇。我情愿你拿枪指我,最起码还能见到你。” 她抽噎,恨声道:“我后悔当时害怕,没有开枪。” “阿若,你想去哪里?丁维恩在美国等你?丁露薇给你们安排好一切?” 美若抹泪。 “阿若。”他寻找她的唇。 美若避开,“我要回家。”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答应。 形影不离的枪不在袋里,美若没有多问,她一心想见那个推她进火坑的人。 詹美凤端坐在厅里等他们,像含了冰块,唇边笑容瘆人。 看见他们并肩进屋,她挑起一边眉,目光不离美若左右,扬声道:“七姑,我渴了,上茶。” 美若回视詹美凤。 “半夜闹什么,都去睡觉!”靳正雷呼喝。 七姑端了茶来,小心翼翼靠近詹美凤。 詹美凤不接,冲美若仰起下巴,“交给你家小姐。” “滚去睡觉!” 靳正雷话音未落,美若扑上前,一掌掴向母亲。 用力之大,詹美凤几乎翻到于地,回过神来她尖叫一声:“小贱人!” 举起的手被靳正雷凌空架住,他顺势握住她手臂,把她往楼上拖。 “贱人!合你的意了?让你一世和他双宿双栖!一世别想爬到我头上来!一世做妾做小!一世被人嘲弄被……” 恶毒的诅咒消失在门里,美若吃吃地笑,立在厅中摇摇欲坠。 呆若木鸡的七姑被楼上靳正雷的暴喝惊醒,她连忙放下手中托盘,扶住美若。 “小小姐,你不好吓七姑。你醒回来,小小姐!” “七姑,我还给她了。我全部还给她了。”美若咬紧唇,深深吸气,泪水鼻水一起滑落唇边。“我累她生我受苦,累她做不了少奶奶,累她赚钱养大我。七姑,……我欠她的全部还给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夸我的,谢谢丢雷的! 阿若跳进雷神碗里了,真的是自投罗网。 破布娃娃——想用这个词很久了,终于有机会在今天实现。 下次更新:星期二 第二十九章 美若将自己关在房里很多天。 外面时常有各种声响,有她妈尖利的喝骂,有那种几近癫狂的大笑,有小美的啼哭,也有七姑逗哄婴儿的温言细语,还有靳正雷带着手下匆匆来去的混乱车声。 这些都与她无关,她藏在壳子里。 只有几次,靳正雷想进房,被七姑拦住哀求。她每每听见那低沉嗓音,总不自觉地战栗,捏紧手中的抱枕。 七姑劝她:“小小姐,……,好歹多吃两口饭。” 她居然能笑,对七姑道:“只剩吃饭不死这件大事了。” 她为自己圈设了一个牢笼,直到丁露薇来到詹家。 “我好担心,说定了日期,你……”丁露薇闭嘴,望定窗口的美若。 美若低头轻声解释:“露薇,我不走了,走不脱,就这样吧。” “阿若。” 她语气那样淡漠,姿态那样谦卑,丁露薇想哭。 “以后别来看我,这里就是精神病院,你看见会害怕。” “阿若……” 露薇流泪,美若静静看她流泪。 送露薇出去时,被詹美凤拦住:“丁小姐,这样早就走?不如吃过饭再回家?来来来,阿姨亲手为你烧菜。” 露薇干笑拒绝。 詹美凤不依:“那不行,传出去当我们詹家没教养,贵客临门,居然不留饭。”拖住丁露薇手臂,把她往饭厅带。 丁露薇无奈地回望美若。 不一会开饭,菲佣上菜递汤。 詹美凤一样样介绍菜式,又道:“阿姨煲汤最是拿手,你试试,这盅汤滋阴补肾,合适现在天时。” 美若和丁露薇对望一眼,低头喝汤。 “好不好味道?”詹美凤得意。 “阿姨好手艺。”丁露薇违心而赞。手中汤羹拨弄两下,忽然有些色变,“阿姨,这是什么……汤?” 詹美凤挑起一边眉,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滋补当属龙虎凤,汤里是猫肉,戴妃。” 话音未落,丁露薇的尖叫声几乎穿透了天花板,手往外拨,人往后退,连椅翻到于地,一盅**辣的汤淋了一半在身上。 美若听见是戴妃,心酸到极处,只觉世间万事都是荒唐。 詹美凤的笑声震耳。 “阿若。”丁露薇哭起来。“好烫。” 七姑带露薇去冲凉水,再用烫伤膏抹在丁露薇小腿上,迭声道歉。 遭受无妄之灾的丁露薇稍微恢复了些理智,立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跳上自家豪车。 美若坐回自己的座位,手中汤羹无意识地拨弄戴妃的尸块,冷眼看她母亲。 詹美凤森然回视她。 “你一个人玩,我不奉陪了。”美若起身回房换衣。 她回到宁波街,整理好房间,打电话给何平安:“他呢?我回了宁波街,和他说,想操/我,我随时都在。” “……阿若。” 美若挂掉电话。 夜里靳正雷过来,从后面拥住她。 她转过身来,主动吻他。他身上有冬天的味道,美若吸吮那冰冷但热情的双唇。 但任凭她如何主动,他百般挑弄,美若也无法动情。 靳正雷克制到极限,进浴室抹了两下香皂,湿滑的手顺利地探进她。 美若低哼,又哀求:“不要那里。” 他眼中似有火焰,“阿若,这里?” 她开始滋润他的手指。 “乖,试试吸他一口,含住再松开。”他教导她,指尖在她体里撩拨,缓慢进退。 等她终于忍受不住,咿唔连连,他挺身,再次占据了自己的领地。 美若哭出声来,一口狠咬在他肩头。 …… “阿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是詹家小姐,我是偷渡来的穷鬼,你会讲英文,我只会砍人,你和人说话,总是‘谢谢,请’,我张口闭嘴全是别人亲戚。不过你会慢慢习惯我,我不担心。” …… “阿若,我说到做到。赚很多钱给你,让你住大屋坐豪车,天天去半岛喝茶,中环逛珠宝行。等我走衰运那天,你想嫁人也无妨,丁二也无妨。但是,我只要在一天,我要天天看见你。” …… “阿若,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走错一步棋,低估了女人的嫉妒心。她想做靳太,行,这个虚名我可以给她;你心疼妹妹,希望小美有个父亲,行,我给你;但我想要的,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你。” “逼我到这地步,逼死了,你什么也落不到。” 他在背后低笑,“我的阿若会玩枪,敢杀情郎,除非她自己想死,谁人能逼她?我最多只能逼到她听话,让她在我怀里求饶,说‘轻点,求你轻点,好疼,不要再做了,受不了’,像刚才——” 美若转身撕他的脸。 靳正雷制住她,反剪她双手,用尽力气噬咬她双唇,直到唇瓣肿胀,这才抬眼,“阿若,你终于是我的了。” 第二日,宁波街上再度热闹起来,小弟们搬进各式家私,下午又有几个菲佣进屋打扫,何平安打来电话,通知美若:“阿嫂,大圈哥晚上过去吃饭。” “我昨晚已经喂过他,饿了让他滚去别家吃。”美若扔电话。 晚上菲佣做海鲜饭和大蒜浓汤。 靳正雷手执刀叉,挥了挥,怎样也不如斩骨刀开山刀好用,直接扔掉换勺子。 喝一口汤,他几乎要喷出来。“这是什么?” “肯定不是戴妃。”美若慢条斯理答。“是胡萝卜土豆大蒜和鲜奶忌廉。” 他理智地闭嘴,喝药一般吞下,想想道:“明天我让人再送一只猫来。” “不要了。”她垂眼,“我连自己也养不好。” 静静吃完饭,靳正雷喝好茶,站起来,习惯性地等待。 美若盘腿坐在沙发里,捧一杯秋茶缓缓吹开绿叶。 他道:“我走了。” “慢走不送。” 靳正雷无奈,拿起外套自己穿上。走出两步又回头,俯身吻她粉腮。“早点睡,不要等我。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家。” 他半夜回来,两人互扑撕咬,中午他起床,带着半身牙印和爪痕离开宁波街,晚上回来吃顿菲佣做的洋餐,又出门进行他的不法勾当。 丁露薇打来电话说抱歉。“阿若,对不起,那日没有向你道别,我实在吓坏了。” “该道歉的是我,累到你那样。腿上的伤好了没有?会不会留疤?” “医生说不会。就是那天在自家车库碰见姚令康,他居然在司机面前,非礼我的小腿,还骂我不小心,没有保护好他的财产。我被他气哭,向阿妈投诉,反被阿妈骂,阿妈说那是婚前联络感情。” “那我放心了。” “阿若,我打电话去你家,说你搬回宁波街。你现在、现在……” “现在与人同居。没错,是他,我妹妹的阿爸,我阿妈的丈夫。他们已经登记注册。” “……” “露薇,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已厌倦交朋友,和人谈心。” “阿若……” “再见。” 美若白天打理院中花草,晚上看两页书早早睡觉。 靳正雷劝她回学校,她拒绝:“我是天天去半岛喝下午茶,中环逛珠宝行的人,未来还有大笔遗产可以继承,读书有什么用?” 他被噎得许久不说话,最后问:“那带你去片场玩?” “把我和你的女明星摆在一起,评估谁能拿深插浅草最具潜力奖?” “阿若,你越讲越过分了。” “你可以选择不听的。” 他恨恨地甩头走人,夜里静悄悄回来,爬上她的床歪缠不止。 “平安,最近阿若有没有问你拿生活费?” “没有。宁波街的用度全部由我这个帐出去。” 靳正雷沉下脸。 “大圈哥,阿嫂攒钱你也不开心,不攒钱你也不开心,你想——” 他挥手,打断何平安,“她最近太安静。我倒希望她问我要个百八十万,割肉给她我也舒服。” 安静算什么,没疯掉已属难得。平安腹诽完毕,欠身问:“要不要带阿嫂去哪里散散心?” “有什么地方好去?” “大冷天时,去泰国游水喝椰汁?” “出埠不考虑,一个看不住就不见了。她生日在即,由你安排。” 美若生日,靳正雷难得打上领带,在车里等她换衫出门。 “那种野人餐又酸又甜又咸又黏牙,习惯了味道还将就。我们去文华扒房。” 她不置可否。 何平安居然雇了酒店的琴师,在餐桌旁拉小提琴。一曲杀鸡乐终了,周围桌上的人轻笑,又鼓掌称赞,靳正雷收拾起将折磨他耳朵的琴师斩成十八块的心思,附和地拍手。 “阿若,喜不喜欢?” “好似杀鸡。” 他收声,唤来侍应上菜。 有人推来餐车,餐车上架一整只帕尔马火腿,为他们现场表演。厨师用尖长的厨刀将火腿切成透明的薄片,在靳正雷的目光下心慌手震地完成一道主厨沙拉。然后,扶着自己的白色高帽,推着餐车,落荒而逃。 “刀工勉强。”靳正雷评价。 “你可以斯文些的。”美若瞥他一眼。 “我足够斯文,没有抄家伙自己上。” 美若无语。 “野人餐就是这样烦,第二道菜才上桌,第一道已经消化,吃了和没吃一样。”他抱怨。 “有人在向你抛媚眼。” “我对番婆没兴趣。” “是谭笑。” 谭笑穿深紫大花丝绒长裙,露半胸,挽低髻,斜斜在发间簪一串浅紫蕙兰。 美若觉得她真正美丽。 只是靳正雷与她看法相否,略看一看便回头。 “她有英俊男士作伴。” “阿若,你的英俊就是那种穿白西装,打格子波呔,头发涂几斤花生油的小公鸡?” 她沉默,拨弄一朵西兰花,“谭笑不是你的女人嘛?我以为你会吃醋。” “我的女人只有一个。” 美若再不说话,直到靳正雷递上锦盒。 靳正雷已经用心挑选,戒指还是有些松,比蚕豆略大的方形钻面几乎遮住她两只纤细手指。 他握住她的指尖欣赏,那眼神令美若感觉下一秒他会在大庭广众下,将她手指含进口里,细细品咂。 她抽回手,说道:“靳老板出手豪阔,晚上我会好好服侍的。” 靳正雷脸色不愉,过一会方道:“平安包了船,我们去游船河。” “不怕冷在甲板上也可以,繁星做被,海风为床,如果口味略重,我们可以请船员在旁围观,为你加油。” “……阿若,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她咬住唇,接着低声道:“谢谢,我很快乐。” 第三十章 美若愣怔怔地看婴儿车里的妹妹,小美正哭得双颊泛红。 七姑放心不下,带了小美来看她。 “小小姐,你抱下小美小姐哄哄,我这里还忙。”七姑从厨房探出头来。 知道七姑有心让她和妹妹建立感情,美若应一声,但不伸手。 小家伙终于止啼,眼角还有余泪,转动眼珠,发现身边有人,她好奇地瞅来。 美若对妹妹扯扯嘴角,勉强算作安抚。“七姑,我有事出门。” 去过菩提街,又转回樱桃街。 仙家馆现在看场的几个人不认识她,拦住她调笑:“妹妹仔,你知道这种地方做什么的?” “妹妹仔,你几岁?” “成年没有?没成年仙家馆可不敢收,哥哥我可以照顾你。” 美若笑,“不知道这地方做什么,我可以问何平安。” 听见老大的名号,几个人讪讪收手。 上到五楼,仙婶懒洋洋地正打瞌睡。望见她,精神一振,将美若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嘴角颇含兴味地扬起。 “贵客啊贵客。” “仙婶,不用调侃我。我们现在是同行。” 仙婶瞟她一眼,点上烟。“许久不见,还认得我们仙家馆?” 美若在她身旁坐下。“哪里会不记得。” 简直是没齿难忘。 仙婶弹烟灰,“珠女嫁了个老货,好歹生计有人照料。茵茵说赚够了给弟弟娶老婆的钱,偷偷回了乡下。小红今日休班,可能去了接私活。阿若,闲话都聊完了。” 美若静静坐了会,道:“我方才去了菩提街,振兴诊所关了门。” 仙婶听见此话,将手抚上美若小腹。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月还没有来。” 仙婶按熄了香烟,起身道:“菩提街加租,振兴诊所换了地方,就在两条街外。刚巧生意不好,我带你去。” 方医生说没事,美若听见几乎虚脱。 “心理因素也会影响经期的稳定,年纪小小,不要操太多心。” 美若点头,又问:“方医生,有没有什么避孕的方法?长期的。” 方医生望向仙婶,仙婶解释,“不是仙家馆的妹仔。” “上节育环和长效避孕药。上环有宫外孕的风险,上好之后一个月内禁止房事。长效一样有副作用,会经期紊乱,甚至大出血。将来停药也会肥胖。” “那给我开点药。” 出来后仙婶面目阴沉,“用不用这样糟蹋你?连仙家馆的嫖客也知道用套。” 美若不出声。 看她低眉垂首,仙婶不忍,“不要难过,仙婶带你吃好吃的。” 两人上了附近一间茶楼,茶博士刚斟好茶,送上一盅两件茶点,就有人凑过来,“阿仙,店里又来了新货?” “蛋十一,不要怪我没劝过你,大圈嫂你也敢说嘴?” 那人黄牙尖瘦下巴,闻言瞟了美若一眼,不甘道:“是我没长眼。”说罢退了回去。 “水上蛋家老十一,兄弟几个都是船老大,蛇头,专干贩私、卖猪仔的勾当。”仙婶不屑。 旧时生活艰难,有人自卖自身,或者被骗被拐,用海轮运去三藩市或南洋做苦力。美若诧异:“现在还有猪仔?” “怎会没有,什么样的世道都有人活不下去。只不过现在换了名字,叫偷渡。甚至还有人做中介,从中抽成。” “如果不卖人,只付钱,要多少钱才有人肯接生意?” 仙婶停了筷子,“这种事莫问我,仙婶逍遥日子没过完,不想惹祸上身。” 美若起筷。“仙婶,不用担心。我早已歇了心思,生不如死,好歹没死。就这样过着。” “你啊,仙家馆学到那许多手段,不会哄哄他?说现下年纪尚小,身体未长好,让他记得体谅你,心疼你。总之,那种药不能长期吃,好人也吃残。” “他对我如何,我不在意的,大不了也就那样。我在意的是其他人,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一直想不通。她怕他,于是要拿我来折磨解恨?” “你家姊?” 美若苦笑,也不多解释。 仙婶叹息。“英格兰的玛丽砍了九天女王简格雷的头,她的妹妹伊丽莎白又砍了苏格兰的玛丽的头。看看这四位,最远的关系也是表姊妹。呵呵,女人,幼时比美貌,大时比老公,老来比儿女。女人与女人间,从来就是无硝烟的战争。” “可我不想的。” “你不想耽搁不了别人想。” 美若沉默。许久后问:“仙婶,你读过很多书?” “读得书多不稀罕,仙婶我照样能做出色的老鸨。” 美若噗嗤一笑,“读得书多是不稀罕,我也照样做J女。” 仙婶拍拍她的手,“总有上岸机会。你一贯醒目,不然仙婶也不愿与你多费口舌聊天。先熬着吧。” 靳正雷晚上问她:“今日去了樱桃街?” “是,去见了仙婶。同行总要互相切磋,交流经验。” “阿若。”他警告的语气。 “我还去了菩提街,振兴诊所,没人向你汇报吗?” “阿若。”他欺身上来,“我已问过,你没有怀孕。” “既然你都知道,那还问我?” 他诡笑。“试试我阿若现在乖不乖。” 她咬住唇。 “药不要吃了,我放外面,过两年养好身体再说。” “可以用套,我是不会用针戳洞的。” “我不愿和你隔一道橡胶膜。” “那随便吧。”她开始解他衫钮,“现在要不要做?” 靳正雷握住她的手,俯脸看她多时。 卧室静默。 “你今日很不开心。”他深深呼吸。“明日我陪你去中环逛街可好?” “我终日不出门,不需要添新装。” “……那我将事情安排好,新年我们去泰国晒太阳喝椰汁?” “随便了,反正我证件在你手中。”她起身换睡衣,“不做那我先睡了。” 半夜被惊醒,美若听见他起床下楼,以为紧接着会有离去的车声。哪知凌晨时,靳正雷回来,带着满身烟草味,抱紧她深吻。 美若打醒精神,伸出手揽住他颈项,任他为所欲为。 新年里,七姑抱着小美,逃难一般回到宁波街,手中只有一个小布袋,装着尿片与奶樽。 美若唤菲佣收拾客房,七姑边铺床被边唠叨:“大小姐是不是该看医生了?她看人时的眼神越来越可怖。今日着实被她吓坏,她盯着小美小姐,不是我喝住,恐怕会伸手掐下去。” 小美似是心有所感,啼哭起来。 七姑抱起摇晃,越哄小美越是啼哭不止。七姑急道:“小小姐,你看住她,大约是饿了,我去冲奶粉。” 说罢把小美置于美若手中。 美若呆了两秒,试探地把小美移上一点,托住脑袋,轻轻叫:“小美。” 小美止哭,嘟嘴望她。 “我……我是姐姐。” 小美瘪嘴,又欲放声。 “我是小美的姐姐。来,不哭。这是什么?一只手指,两只手指,三只……” 小美眼泪滑下,呜哇起来。 七姑进门就笑,接过小美,小坏蛋见有吃的,立即收了哭啼。 “小美小姐怕生呢,等熟悉了,和姐姐一起玩。”七姑轻声哄宝宝,“是不是啊,小美小姐。” 美若静静坐在旁边,看妹妹吃饱了入眠。 “小小姐,要不要同靳老板说一声,寻个好医生。我真是很担心大小姐。” “这和我无关。” 七姑欲言又止,最后唯有叹息。 美若起身打电话给何平安,何平安不在夜总会,她留言给经理:“靳老板的女儿搬回宁波街,请他早些回来吃饭。” 美若在门口迎接靳正雷车驾。 这是她第一次迎他回家。远远望见被风卷起的裙摆,靳正雷心口一阵急跳,等看见她怀里婴儿,立刻黑了脸。 他下车后,看了不看,就往里面走。 美若跟在身后。“回来了?小美,爹哋回来了。欢迎,欢迎。” 靳正雷脱下外套转身,美若举起小美手臂向他,哄小美道:“快叫爹哋。” 那样黑的一张脸,小美生平仅见,吓得愕一愕,随即放声惨嚎。 美若心有不忍,边哄她边喊七姑。 七姑接过宝宝,胆颤颤地道:“靳老板回来了。” 靳正雷目光不离美若左右,似能飙出火来。 七姑拼命给美若使眼色。 “七姑,饭好了没有?我去看看。”美若想溜。 被他一把扯住,靳正雷吼道:“阿若,你够了!” 美若甩手。“我怎样?我哄我妹妹不应该?她叫你爹哋不应该?我——” 靳正雷手上使力,把美若拉近怀中,一手捂她的嘴,一手搂她的腰,直接把她抱起来,“叫你激我脾气!胆子养出毛了。” “靳老板。”七姑抱着咿哇大哭的小美,伸手想拦。 他闪过身,抱起不停踢弹双脚,扇他耳光的美若往她房里走,一脚踹上门,把美若丢上床,开始解裤子。 “你敢!我妹妹就在外面,你还要不要脸?” “我有什么不敢?”他握住她脚踝拖向自己,伸手进她裙底扒她内裤,“我神憎鬼厌,也不差这一单。” 她抬腿踹他,被他顺势取下底裤。美若拱起腰想撕他的脸,“你怎么能这样无耻?” 靳正雷避开,将她翻过身,压住两腿,探手进她胸口搓揉。凑近她耳边道:“有耻活不到现在。阿若,你还不了解我。” 她捶床。 他用蘑菇脑袋摩挲她两片软肉,“阿若,别抵抗了,我已经杀得你片甲不留。” 美若抓紧手中床单,眼有湿意。 “阿若,乖乖认输。” “你去死!” 他顶她几下,“说认输!” “去死。” 他进去半寸,引得她痛楚地尖叫。 “认输!” “我……我认输,不要,真疼。” 他咬她耳垂,“又装无辜,这次没眼泪。不像。” 美若呜咽。“我输了,我认输。不要这样,真的很疼很疼。我认输,我放弃。” 他放开她,蹲下来,掀她裙子。“我亲亲就不疼了。” 她为他敞开大腿。眼泪如何也抹不干,疯狂地滑下腮,浸湿了床单。 第三十一章 靳正雷只留七姑和小美住了数日,就派车将两送了回去。 七姑临上车前用眼哀求美若,美若知她心思,对靳正雷道:“能不能找个医生过去,据说小美安全无保障。” 他面无表情,最后点头。“让去。” 七姑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多久,詹笑棠拎着虎骨鹿茸来探望。 他坐厅里,喝白了两道茶,终于等到美若出现。 “阿若,可好?”詹笑棠团起一脸的笑。 “多谢们,还好。” “还是这里舒服。”詹笑棠张望四周,没话找话,“老房子虽旧,住起来有感情。呐,都是感情动物。” 美若点头。 “阿妈最近不太好,阿若,有空也该去看看她。” “是啊,呐,都是感情动物。” 詹笑棠搓手,“靳老板最近都?” 美若冷了脸,“小舅,何必明知故问。” “阮氏打算集中投资电视,出售名下二十三家电影院线,靳老板有意全部买下,以为他最近会很忙。” “和阿妈一样,只管出卖**,哪里懂这些事。” “阿若。”詹笑棠叹息。“阿妈钻牛角尖,可不能学她。做一世,不就是那回事,管他东家西家,哪家有工打哪家,哪家给钱舒爽就哪家。” “小舅一定深有体会。” “阿若,不须讽刺,知道难堪。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能求个眼前平安顺景也是好的。” 美若沉默。 “他是做大事的,行事无顾忌——” 美若打断他:“小舅,求什么?” “……”詹笑棠迟疑,“二十多家院线,算起来也不少。知道靳老板吃得下,但他财路多,少赚些也无妨。小舅多少有点老底,想问他买个一两间下来。” “有多少身家?” “买个一两间影院不成问题,还是要靠阿若说项,能便宜些小舅绝不会少的水头。” “那也不少了。小舅,这些年,阿妈手上骗去多少?只计七三年股灾那一次,至少有个百来两百万吧?” “阿若,这是什么话。与阿妈同胞手足,骨肉血亲——” 美若轻笑,“是不是们都清楚。” 詹笑棠作悲愤状。 “放心,小舅,和无关懒理,院线也一样。已经讲过,他管吃喝无忧,管服侍他舒服。别的他不会听,也不好理。” “……那有空去看看阿妈吧,”詹笑棠这一声长叹的确是由衷而发,“医生开有镇定剂,她也时好时坏,等她好时去看,她不会为难。” 美若想想,回道:“们相看两相厌,还是算了。” 靳正雷回来问她:“詹笑棠今日来过?” 美若应一声。 “说什么?” “不知道。提了院线,听不懂。” “他想参一脚玩?”靳正雷衣衫除掉一半,摸着袖钮沉吟,“有钱买就让给他两家,反正资金也不够。” 他洗完澡出来,见美若静静坐床头,问道:“阿若动脑筋?” 她也不掩饰,直接道:“发现根本不了解,一直以为很有钱,当然比不上华老虎那种,但毕竟能买得起半山的屋,应该算不错。” “爱与富贵做朋友,没钱也要充场面,不然如何钓鱼?” “她也是钓到的鱼?” 靳正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抑郁?”美若继续问。 “阿若,以为今后再不愿谈她。” “是不愿,可总有面前提起,不能不去想。” “会交代底下,以后宁波街不欢迎七姑和詹笑棠。” 美若无奈,“不是这个意思。” 他对她伸出一只手,美若犹豫片刻,握住。 靳正雷拥她入怀。“的贪婪无止境。有能住半山,自然盼着住山顶。也贪,之前希望天天见到阿若,现希望阿若能多些笑容见。” “尽量努力。” “别担心没钱,手底下拆家越来越多,反而担心赚来的钱花用不完时,剩下的怎么洗干净。” “所以买下二十三家院线,打算将电影做大?” 他有些怔愕,凝视美若许久,忽然笑起来,“小坏蛋,告诉怎么会想到这个?” “总要有正当生意装点门面。” “差不多意思。”他捏她面珠,“阿若太聪慧,要小心防范。” 落到这境地,谈何聪慧。美若扯扯嘴角,“不要不给七姑来看,实想她。” 他点头应承,“说好就好。”继而补充,“只要不老眼前转就好。” 即使凶恶霸道如他,也有不顺心的时刻。七姑和小美被赶出家门,收拾铺盖搬回宁波街。 小美现喜欢姐姐,捉她的手指往嘴里喂。 七姑边折衣衫边叹气。“大小姐好是好了些,最近没有胡乱发脾气。但是,好了之后更……” 美若冷笑,“还不是那套老话,有个女儿害她如何如何。反复听了十多年,现换小美身上,一样适用。” “小小姐,七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那个那样心狠手辣,会不会有心害大小姐?大小姐每日吃那许多药,医生又是他请的。”七姑踌躇,“如果大小姐有个万一,和小美的监护权就落他手上。到时哪怕小小姐成年,有小美小姐被他把持住,也不能不顾忌。” 美若的指甲扎进掌肉里。 “小小姐,七姑好担心,如果一世脱不了身……” “七姑,不要再讲了。”美若打冷战,“怕。” 七姑揽住她肩头。 “七姑,少带小美出来见他,他厌烦小美,不知他发起性子会怎样。” “七姑懂的。” 何平安干巴巴地报告:“阿嫂最近常去樱桃街,与仙婶喝茶。” 靳正雷扬眉,“喝茶?” “还有谈心。” “谈心?” “是真的,仙婶那眉精眼企,不会自找麻烦。据她原话所说,‘阿仙十八般武艺,终于后继有’。”何平安尴尬,“咳咳,还有……” “还有?”靳正雷欠身。 “仙婶还有讲,‘回去告诉那个大陆佬,阿若服侍得他舒服畅快了,记得过来道谢。礼物就免了,不敢收。’” 靳正雷换了个坐姿,似笑非笑道:“那要试试。” 他夜里早早回去,洗干净自己,抓起美若又是好一番折腾。 第二日何平安见他春风满面,心道大圈哥能保持身心愉悦,底下小的们的日子也轻松许多,还是应该给仙婶准备一份厚礼。 美若被仙婶暗地里摆了一道,有苦难诉,仍然要请笑眯眯的仙婶继续喝茶。 茶楼里守株待兔,有日她终于再次撞见蛋十一。 她跟踪他如厕,偷听里面动静,估计差不多时间,往门前丢下一只唇膏,然后躬身去捡。 果然,她未站直,已感到一只手抚上她短裙下的屁股,往她腿间滑去。 美若跳起来,转过身来,两眼惊恐,后退几步。 “大圈嫂,是?”蛋十一也有些慌乱,往通道两边望了下,见四下无,顿时色心大起,“相见即是有缘啊。” 美若咬住唇,再退两步,贴墙而立。“十一哥。” 蛋十一诧异:“记得蛋十一?” 美若微微点头。 蛋十一激动地搓手,“那还真是有缘。” “误会了,十一哥。记得是因为有事相托。” “哦……” “既然遇见了,顺道问问。有个姊妹,大陆偷渡过来,港地无照应,想去三藩市寻亲。求到这里来,让想想办法。” 蛋十一也不是蠢,当即冷了脸。“圈嫂,这样的事,叫谁开口不行?蛋家兄弟几个水上糊口,和大圈哥也有生意往来,何必多此一举。” 美若为难,上前两步道:“怎么说呢,不敢让他知道。他、他看上姊妹许久,如果知道送她走……” 蛋十一若有所悟,笑得万分邪恶,凑近美若,问道:“那姊妹居然比圈嫂还要美丽?” 一股扑鼻蒜味,美若没好气,仍要强作笑脸:“各有千秋罢了。知道男,得不到总是最好。” 蛋十一紧紧裤带,有些不忿,“听说过大圈哥雄风,不知们俩谁高谁下,”涎着脸道,“圈嫂,不如来验证下?” 美若压抑着呕吐的**,缓缓摆腰,摩挲他小腹,“即使想服侍十一哥一回,也要有那个胆子。十一哥,肯不肯帮这个忙,给句实话。那狐狸精天天面前,着实放不下心。” 蛋十一露出两排黄牙,沉吟道:“水路送可不便宜。而且,这种得罪的事……,和兴大圈哥现可是大名鼎鼎,一般惹不起。” “讲个数。” “现两地关口都查得紧,要找大货轮,一次凑够数也要时间。所以……” 被一支铁棍杵小腹前,美若既恶心,又怕看管的久候她不归,寻过来误事,着急道:“讲个数。” “去北美至少三几万,圈嫂,如果肯舍身,一个仙也不会收。” “给五万,早早送她走。” 美色与金钱是两难选择,蛋十一思索片刻道:“蛋家地址知道?”说着报上地址,又道:“这个月底有批货要转走,到时带来交钱,看能不能赶上。不,也有大哥,蛋家的事全是他管。” 美若默念地址,记心上。 蛋十一还想多做纠缠,美若避进洗手间。出来后,仙婶默默喝茶,许久才开口:“蛋家十一为不地道,奸完再抛海也是有的。” 美若抓紧手中筷子。 “们一前一后由洗手间出来,仙婶会不懂?阿若,最近时常请喝茶,那个大陆佬面前,已经尽量帮遮掩,再这样下去,仙婶找不到其他藉口。” “实是无计可施。” “那也不要找蛋十一。蛋家十一个兄弟,海上没了五个,剩下六个最得尊敬的是蛋大,他只要肯收钱,事情绝对给办妥当。” “……仙婶,多谢了。” “不要谢。”仙婶喊伙计来结账,然后道,“仙婶也不知选的这条是阳关道还是黄泉路。不过,忘川河上奈何桥,求一碗桥边的孟婆汤,尽忘前情,谁知不是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大家厚爱,感激不尽。但是多句嘴,跪求不要拿《善男》和其他文做比较哈,我一直觉得看书只有喜欢与否的区别,没有好坏之分,因为各人口味不尽相同。而且每个文都是作者熬夜用心的作品,作对比,对任何一方都不公平。 也请大家不要在其他作者文下打广告。 拜谢拜谢。 日更这么久,瞌睡加有事,留言没有一一回复,求见谅。 下次更新:明晚 第三十二章 美若约丁露薇出来逛街。 丁露薇问:“剩下的钱呢?” “放那里,露薇,将来有地方落脚的话,会给电话。” “阿爷讲过以往那些被卖猪仔是什么景况,又脏又臭的船舱底,几百食屙都里面,男女混杂,关足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到岸时,女能留条命都不错了。太可怕!只是想一想已经腿软。阿若,不如们再寻其他办法?” “有别条路哪会选这条,放心,家做海航生意,比还清楚,现船很快。即便船上环境恶劣,始终有个期限。那手上,可是没有尽头地一天天熬。露薇,不知那的可怕。” “但……”露薇犹豫。 从试衣间出来,她吩咐销售小姐:“这件、这件,不要。其他的全部包好,送去丁宅。还是挂姚公子的帐。” “和姚令康好了?” “才不和他好。讨嫌鬼每次见面抓住张口闭口地喊‘老婆仔’,老婆仔不是那么容易叫的!要花钱花到他肉痛。”丁露薇恨恨地道。 “那不如去珠宝行,说‘这件,这件,不要。其他全部包好。’” “阿若,还笑得出来!”露薇说完沉默,最后跳脚,“去求姚令康,让他帮忙想办法,把塞进家的船。” “露薇……” “他上次要亲,不给。大不了给他就是了,也就提早两年。” “露薇,这样会给丁家惹麻烦……” “丁家解决过的麻烦不知有多少,不差这一单。做朋友,不能见去死。去打电话,让姚令康请们吃饭。” 报纸花边新闻常客,花花公子姚令康一身时兴打扮,进包厢就将颈下波呔扯开,扔给丁露薇,道:“勒死了。” 姚家虽不似丁家三代积富,也是富贵圈的新锐,他父亲的公司前些年远东交易所刚一上市,头日股价暴涨十多倍,近年又开始发展房地产。丁姚两家联姻,也有齐集资本,打破港地英资集团垄断格局的目的。 看似公子哥做派,一双眼却格外明锐。他自进门起,目光没离过美若左右。 丁露薇旁警告:“姚令康,喊来是让帮忙,不是请来猎艳的。” 姚令康屈了手指,给丁露薇一个爆栗。“老婆仔,快点叫老公。” 丁露薇捂住脑门,忿忿瞪他。 “求是这态度?” 丁露薇乖乖给他斟茶。 “詹小姐,听说大名许久,特别那日露薇哭着回家。” “不是叫来给找场子的。”丁露薇扯他衫袖,小声道。 “对不起,姚公子,家母患病,情绪时常不稳定。向露薇道过罪,如果可以重来,希望代露薇受苦。”美若给他斟茶。 看她认错态度良好,姚令康扭头问丁露薇:“有什么事?还是专程喊上来会钞?” 听完丁露薇错漏百出的解释,他也不深究,只道:“想上船找大哥更方便。” “知道大哥的脾气,古板又死脑筋。”露薇着急,“和他那么熟,总有办法。” “等想想……”姚令康翘起腿,抚摸自己耳朵,佯作思考,目光却停露薇粉色双唇上。 露薇被他望得不自,眼皮缓缓垂下,轻声道:“答应,前些天提过的那件事。” 他大笑,笑完坐直腰,对美若道:“詹小姐,想请帮忙,必须怀有最基本的诚意。露薇那套谎话不用再重复了,平白拉低的智商和她同一水平线。要听的,是真正的原因。” 又逢初一,将小美交给菲佣看顾,美若陪七姑去圆玄寺。 这日,佛光山星月禅师受邀来圆玄寺讲经论法,圆玄寺里信众如潮。 美若梵唱中潜离群。 蛋十一给的地址其实就是葵涌码头附近一个大型货仓,仓里一排排堆起两多高的全是包装好的货品,通道间有叉车往来,仓外一列平房,房门口有几个办公桌并排放置,桌前桌后,或坐或立,好几个大汉。 看货仓外观,美若无法将之与肉中转站联系一起。 “蛋十一不?” 那堆回头望来。 “请问,能哪里找到蛋十一?蛋大也行。” 有吃吃而笑,冲后面平房喊道:“阿哥,有妹妹仔找,究竟是还是十一的姘头?这么小,吃不吃得住们两个?” 平房门打开,一个老头出来,喝道:“什么姘头?啊,这么小的姑娘仔,十一越来越不像话了。” 美若这才发现,对方只是满头白发,模样也只四十出头而已。 她上前一步,问道:“是不是蛋家大哥?十一哥说有事可以来这里找他。” 蛋大上下打量她,随即吩咐那堆道:“细九,给她两张红衫鱼,打发了。” 美若走近前,“看样子是**有孕?是来帮衬们生意。” 蛋大重新换一种目光审视,接着推开平房门,说道:“进来。” 进去坐下,美若开始掀裙子。她为了方便从圆玄寺逃离,没有带手袋,来时将钱一沓沓绑扎大腿上,又穿了两层厚丝袜套紧。 “和十一哥谈妥了,五万现金,送个去美国,到岸不限港口。他说这个月底有船。” “妹妹仔,世道险恶,心难测,这样大笔钞票,小心有来无回。” 美若仰脸看他,笑一笑道:“都说蛋家大哥是好,果真如此。放心,不怕钱丢,都是和兴大圈哥的,想吞下也要掂量掂量。” 她说完继续取钱,一层层撕开大腿的胶带。 “听起来是桩麻烦生意。”蛋大双手交握,放圆圆的肚子上。 “可是走一趟能多赚五万,一个而已,占不了多大地方。” 美若终于拿出最后一沓,放下裙子坐好。“而且,偷偷来,偷偷走,不会拖累们。”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蛋家靠水吃水,陆上的麻烦想找过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蛋大摸下巴,“不过,和兴大圈不是好相与的……” 美若将藏掌心的戒面转向外,取下来,放钱上。 蛋大拿过去认真鉴定一番,接住之前的话头道:“再不好相与,他每月靠们从水上走那么多货过来,总要给几分面子。” 美若回到圆玄寺已经过了晚课,七姑焦急难耐。 “那两个之前问,说去了洗手间,他们就再不见。小小姐,回来晚些,不知怎么解释。” “七姑,办妥了。们回家。” 开了后座车门,美若白了脸。靳正雷车里等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戒指呢?” “捐了做功德,用的名字。” 他手劲更大了些,脸色更阴沉。 到了宁波街,他拖她进屋,七姑踉踉跄跄后面追。 “靳老板,有话慢慢讲。”七姑拦住他。 “七姑,让开。”靳正雷抱起美若。 “小小姐还小,靳老板不好这样折磨她。”七姑流泪,拖住他衫角。 “七姑,退开,没有事。”美若捶他肩膀,“放下来。放手!” “小小姐已经很凄凉了,再逼她会逼疯的。已经逼坏了一个,要詹家都死手上?”七姑眼泪流到腮下,动手抱美若。 靳正雷眼见美若爪子伸来,心头火盛,侧一侧脸,伸脚踹向七姑。“滚!” “七姑。”美若挣扎。 七姑应声倒地,仍抓他裤脚,呜咽道:“不要这样欺负小小姐,当初死剩半条命,是家小小姐好心救。” 靳正雷步伐随之一顿,缓缓放美若下地。 “七姑,不要再求他。扶起身。” 七姑试了试,抹泪道:“起不来。” “扭到哪里?” “好像是腰,不要用力,等慢慢试试。”七姑再次尝试,又是一脸忍痛。 靳正雷蹲下来,托住七姑后脊,扶她起来。“送去医院。” “是无心的。”他诊室外解释。 美若摇头忍泪。 “阿若,无心的。” 她不理。 “阿若,知道,再粗鲁,对七姑也极少没礼貌。” “她十七岁离开心爱的,跟阿公阿婆来港,背井离乡,詹家做了一世佣,已经五十有多,怎忍心踹她?”美若抹泪,“那时躲家车尾,七姑搀躺下,为煲药汤……” “阿若。” “幼时无理会,全靠七姑一勺勺米粥喂大。睡觉挨着她胸脯,问她叫阿妈。” 他粗手粗脚地为她擦泪。 “七姑有事,睡觉最好睁开眼,不定哪夜往胸口插一刀,说到做到。” 医生出来告知两七姑胯骨骨折,通知立即入院。 美若回家,默默收拾物品。又逢小美睡醒,寻不到七姑的声音,哭啼大作。 靳正雷起居室抽完两支烟,等美若料理好一切,准备换鞋去医院时,他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放一边,说道:“等下送去医院,阿若,们先来谈谈今天去了哪里。” “能去哪里,一直圆玄寺。” “戒指呢?” “捐了功德。” “阿若,谎话也要经得起推敲。可以去寺里功德簿上找。” 她不出声。 靳正雷将她拎进起居室,扔进沙发。 “阿若,要听老实话。” “信不信由。” 他坐对面,点一支烟。 美若冷着脸,打算和他耗下去。 …… “阿若,讲实话,立即送去医院。” …… “阿若,七姑没有吃晚饭,现应该正肚饿。她见不到,想来正担心出意外。说爱七姑,只是张口说说而已?” 美若嘴唇嗫嚅,继而死死咬住。 “五十多岁,摔了胯骨,走路艰难,想去如厕,也没有搀扶。” 她哭出声,“是踹七姑,让她受伤。” “是。”他吸口烟,“也是,乖乖的,也不会拖累七姑。” 她恨得抄起茶几上的果盘掷过去。 靳正雷闪身避开,踢开脚边水晶玻璃碎片,按熄香烟道:“阿若,和讲实话,今天去了哪里?” “能去哪里?一直圆玄寺。” 他咬牙。“那就让七姑继续饿着,憋着,不信忍得住。” 快天亮时,靳正雷偷眼看她。美若耷拉着脑袋,垂着眼,意志已经撑到极限。 “阿若。”他捧起她的脸,低声唤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看清楚眼前,挥手想给他耳光。 靳正雷握住她的手腕,吻她掌心,“阿若,昨天去了哪里?” 她摇头,委屈地道:“哪里也没去,不要再逼了,还要去给七姑送饭。” “送什么饭?”他冷笑,站起身,“医院也不用住了,七老八十做不了太多事,养她浪费钱,直接扔出去,街上捡东西吃的不差她一个。” 美若眼泪滑下,“怎能这样无良?七姑还煲粥喂。” “有吗?记不太清。” 见他真要去叫,美若情急,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不要那样对七姑,讲,讲实话,去找了蛋家的十一哥,求他送偷渡。” 第三十三章 美若进了病房,身后的菲佣将大包物品放下。 她亲自打开饭盒,装一碗粥。“七姑,喂吃粥。煲的,味道比差些。” 七姑慌忙撑起半身,“小小姐,七姑哪能劳动服侍?自己来。” “饿了一夜,慢些。”美若坐床边,给她递上纸巾。 “还好。”七姑放下匙羹,“昨晚平安有送饭来,还是福临门的燕窝粥。又请了护工帮倒夜壶。” 美若抓紧手下被单,许久才道:“他还有一丝丝良心。” “他昨日又为难?” “能怎么为难,还不是那两招。”美若冷笑,又帮七姑擦拭嘴角,“七姑莫担心,他不会伤。” 七姑放下碗,望菲佣一眼。 美若知机,取一张钞票给菲佣,让她去医院门口买两斤生果。 七姑握住美若的手,“小小姐,上一回,说买股票,七姑不放心,存下一半,心想将来嫁也好读书也好,七姑可以为添妆出力。回去,旧衫底下有一对新鞋,鞋里藏着一卷现钞,拿到之后,……走吧,小小姐,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回来。” “七姑……” “听讲,七姑虽然老懵懂了,但见的事多。小小姐投胎到詹家,已经是没福气;又生得这好样子,无看护,只能任家糟践。之前七姑心想,女一世,好坏都是靠男生活,但有大小姐眼前……”七姑抹泪,“昨日想了一夜,大小姐好歹有兄弟,大少虽然不成器,多少还有些姊弟情。小小姐,没有兄弟。七姑怕将来、将来,好似大小姐一般,被用过就扔。” “七姑……” “有办法,就走啦,不要挂念七姑,七姑有一班老姊妹,等靳老板不需要照顾小美小姐时,七姑总有地方可去。……小小姐,不要哭得这样伤心,七姑也不舍得的。” “七姑……” “听七姑讲,能跑掉就走远些。” 美若点头。泪珠噼啪,落腿上。 宁波街她的卧房内,靳正雷斜卧床头,静静打量尾指的钻戒。 美若戴无名指略松的戒指,套他尾指上,勉强戴至中间指节。 他垂着眼,表情莫辨。 戒面和他的掌心有血。 美若定一定神,悄声打开衣柜换衫。 “蛋十一的眉心有个差不多大小的洞。”靳正雷伸出手,向美若比划戒面。“蛋家老大肚皮上的肥油太厚,有碍观瞻,义务为他抽脂。下回见到,一定会赞他减肥有道。” “和蛋家兄弟不是有生意做?” “靠水吃饭的不止蛋家一家,不知多少希望踹那几兄弟下海喂鱼,取而代之。这回算是为民除害。” 女王会奖励一个太平绅士的爵位。美若吸口气,将习惯性的讽刺咽回肚里。 靳正雷起身,由后拥住美若,下巴她发间摩挲,“只是,可怜小阿若。阿若下回再想跑,别说五万,五十万怕也没够胆接生意。” 她颤声道:“不敢,早已认输放弃。” “阿若,说该不该相信?” 美若转回身,揽住他颈项,“已经被吓破了胆。” “谁知道呢,一时心软,让平安给七姑送饭。知道了,又当心地良善。”他冷冰冰的唇拂过她的,“阿若,这次海上走不脱,下次用什么办法?买本假护照,坐飞机去美国?丁家二公子机场等?举着玫瑰花?” “和他无关。” “喜欢那样的少爷公子哥?只会说几句花言巧语,念几句情诗,就把的心骗去了?阿若,他是个男的话,不会躲后面,连和面对面抢女的胆气也欠缺。” “说了,和他无关。” “小骗子,谎话连篇,叫怎么相信?” “真不敢走了。”美若揪住他的衣领,主动献吻,他毫无反应。“再也不敢骗。” “那说喜欢。” “、喜欢。” “看,又说谎了。”他咬牙。“小骗子,要装也装像一些,眼睛不要躲着。” 美若急得飙泪,“那好,不喜欢。” 他掐住她的腰,抱她上床,“会让喜欢上,只是需要时间。” 美若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剥光她衣衫,然后密密地亲吻她,让她每一寸身体都打上他的印记,直到她忍耐不住时,向他求饶,请他早点结束那难堪又难耐的折磨。 但这次,他用她的衣衫,束缚她的手腕,然后缠绕铁铸床架上。 美若眼里掠过真正的恐惧。 “要做什么?” 靳正雷把她的双脚也捆床尾,这才拉了一张梳妆凳坐下来,手掌撑住下巴,定定凝视她。 “别发疯,”美若尝试动弹一下,“已经很怕了。” “阿若。”他用食指扫过她的脸颊。“那时多么骄傲,穿格子裙,柔软的小羊皮鞋,进了工房,闻到有淡淡花香。那时才多大,还没发育,也会仰着下巴,用鼻孔打量,和说,让早点滚。” 她忍泪,小声道:“不知是谁,那时候知道,会请多住几天,好好招待。” “那时,穿平安的旧外套,短很大一截,一身血,还有海水的腥味。没有告诉过?那天,和平安带着和兴的,本打算瓮中捉鳖,趁机搞死新和会,哪知道被新和会反将一军。跳进海,躲避差佬,游了十里,哪知上岸后还是撞上个倒霉鬼,只能干掉他,躲进家车尾箱。听阿妈被廉署带走,车里等她,那么久时间,没有哭,没有和司机说过一句话。那时,就想,这女孩子是个厉害的,比还能忍。” “放了慢慢讲好不好?愿意讲一夜,也愿意听。” “阿若,比猜想的还要厉害。樱桃街上,实吃惊。”回忆中的他笑一笑,“詹家小姐**,简直震撼。那小胸脯,给塞牙缝也不够。后来知道不是,松了口气,又替有些难过。们穷鬼挣口饭吃不容易,要鼻孔看的詹小姐放□段去做那些……阿若,那时,就想,等发达了,养。继续做詹家小姐好了,就看继续拿鼻孔打量,然后拿正眼看。那感觉应该很不错。” 她闭上眼,有眼泪滑下。 “到今天,仍拿鼻孔打量。”他掩住半边脸,眉头痛苦地皱起,长久长久地呼吸。 “以后不会,答应。” 他抬眼看她,不知想什么,眼中有狂热的火焰。 那熟悉的眼神令美若莫名胆颤。 靳正雷起身,拉开抽屉。 一小瓶蒸馏水,一个锡纸包,一支注射器,一条胶皮管。 他把白色粉末倒进蒸馏水中,自语道:“阿若身子弱,剂量太大受不住。” “做什么?”美若眼里的惊恐放大,挣扎着,往后躲。 可惜手腕被绑,他轻易捉住,拿胶皮管扎紧了小臂。 “不能这样害!”美若哇哇大哭,“不要害!求……不跑再不跑,不要用那个害!” 樱桃街上,有若干流莺。其中一个着实可怜,轻信男,私奔离家。又被那个男引诱吸食白粉,一个**,一个做马夫为她拉客。那女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形销骨立,形容凄惨。 美若哀求:“不要用那个害。” 他手执针筒默默思索。直到美若声音越来越低,只剩下呜咽。 “还是不舍得。的阿若应该穿最新款的时装,戴五十卡的钻石颈链,行走前呼后拥,仰着颈,高傲堪比伊丽莎白女王。”靳正雷将那些东西倒进浴室。 出来后他解开美若所有捆绑,半裸的美若缩床头啜泣。 “阿若,告诉,还会不会跑?” 美若抬起泪眼,委屈无比,小声道:“不跑了,会乖。” “要听真话。” 她呜呜摇头。 “真话。” “不跑,会乖,会听的话。” 他凑近她的脸,仔细评估。 美若心有余悸,抬起手,怯怯地,摸他青色胡茬冒出的下巴。“但会不会有一天厌烦,扔掉?” 靳正雷诧异地望她:“的脑袋里都想什么?” 她可怜兮兮地回视他。“男都那样。” 他好笑,“阿若,只有一个男,知道什么?” “听过太多,很害怕。”她扁嘴,又欲落泪,“没有安全感。” “阿若,疼还来不及。” 美若蹭前两步,攀住他颈项,分开腿裹住他的腰。“说的是真的?老了丑了,也不厌烦?” “等老了丑了,也干不动了。” 她咬他下巴。“不要哄开心,会咬死。” “阿若,不要挑逗,的火气未消。”他警告。 美若稍微坐起一点,摆腰摩擦他小腹,那里的警告比他的语气更凶狠。“都应承了,只要保证不会有烦了,厌了那天,一定不会跑。” 他的手伸进她的蕾丝文胸里,揉捏她那小小一粒乳/尖。另一只手由后背滑进她底裤,抚摸她的臀肉。“可以应承。但丁家二少呢?” 她停下挑逗,坐他腿上,气恼地望他。 “阿若。” “不要总是那样凶巴巴的好不好?能不能温柔些?” “像丁二那样?” 美若不说话,靳正雷抱起她贴近自己腰胯,“尽量,凶的时候记得提醒。”手指抵着她的底裤旋转,直到蚕丝被浸湿,他拨开她的裤缝,探进一个指节颤动。 美若闷哼。 他吻她白皙的颈子。“阿若,再动动,像刚才那样扭腰。” “那样很累的。“她软声抱怨。 他拉开裤链,哄她坐上来。“乖,慢慢吞他下去。坐好了,来动。” 她只吞下一个蘑菇脑袋已经苦了脸。“太大。” 靳正雷低笑,“舒服的时候又不嫌弃他大。” 她捏紧粉拳捶他,而后惊呼一声,被他箍住腰,深深按了下去。 他托住她细腰,上下挺动,每一次都撞进她最深处,引得她娇喘吁吁中,不时爆出一两下受不住的闷哼。 “轻些。”美若苦苦支撑,仍旧抵受不住,捏拳捶他胸膛。 他的巨掌揉捏她的臀肉,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小腹,诱哄道:“阿若,像方才那样扭腰。乖。” 她放下腿,想应一声,那声音出口,更像是蚀骨的轻吟。小嘴一扁,求饶说:“不敢动。”她一动,他的力道更深彻皮肉,让她脊背窜过一阵酥麻,半身战战。 “小混蛋,做这事也偷懒。”他骂一句,身体抽离寸许,抱起她翻过身来,接着再次深埋进去。 那条青色龙尾顺他腰间而下,藏进毛发里,又好似随他每一下耸动,凶狠地探进她的身体。 美一下便不敢再看,闭上眼轻哼。 粉腮酡然,细白的皮肤也泛起红晕,被他用力搓揉过的两团凝脂更是嫣红可爱。靳正雷看她娇俏可的小模样,更加兴动,贴住她嫩滑豆腐般的唇肉深深研磨,直到她克制不住,睁开眼,眼角含泪,委屈地望他,手指掐进他背肌。 “阿若,底下那张小嘴可比上面的招疼多了。”他泄恨一般堵住她的唇,纠缠她尖酸刻薄的舌头。 她他身下咿唔,双腿与意志相反,盘绕上他的腰。 靳正雷顿时低吼一声,抬起半身,不停大力挺送。 **妖冶的水声,应和她的哼吟,男的粗喘。美若不止地流泪,仍要寻找他的唇。 一吻终了,他继续吻她的发,她耳际低喃,“这种感觉太好,抱着,深入最里面,和完整一起。阿若,舍得走,不舍得放手。” 一个星期后,医院里,美若坐七姑床头喂完饭,帮七姑拭嘴时,她轻声道:“七姑,今晚,要帮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明天 第三十四章 “梁七妹。”护士姑娘高声喊。 打瞌睡的菲佣站起来,用夹生的广东话回道:“她去了洗手间。” 护士忿然:“病刚刚做完手术,要卧床休养,怎能让她下地行走?” 菲佣讷讷:“这里的洗手间堵塞。” 护士皱眉,暗骂一句,将药盘放下床头柜。 只听洗手间那边有娇声惊呼:“来帮手啊!” 洗手间里,七姑晕倒于马桶边,口吐牛奶状白沫。美若急得双颊泛红,一边帮七姑拉好裤子,一边高声呼救。 马上,门外脚步纷杂,她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男的裤腿,开始拼命摇晃七姑:“七姑,醒来!七姑!” 又有护士医生冲进来,看这景象,叱喝:“男进来做什么?都出去!”又找来担架车,将七姑放上去,往电梯边送。 靳正雷的手下接连跟上。 美若一路被追问,只是摇头说不知,“晚上吃过饭还好好的,方才如厕说头昏,跟着就摔倒。” 进了诊室,医生检查七姑心律。 七姑缓缓睁开眼,“小小姐。” 美若流泪,“七姑。”她抓紧七姑粗短的手指,着实不舍得。 “走啦。”七姑老眼朦胧,无声而言。 美若点头。跺跺脚,大声对医生道:“医生,尿急。马上回来。” 旁边的护士嘀咕:“陪护也不找个做得事的大来。” “梁七妹。”医生轻轻按压七姑骨盆。 七姑连连哎呀呼痛。 美若蹬蹬跑出诊室,靳正雷的手下分出两,追她进洗手间,守候门口。 洗手间里有个身量与她相仿的护士等候许久,见美若进来,忙道:“快快脱衣。” 美若匆匆与她互换了外衣,“多谢。” 那个小护士穿上她的衣服,将护士帽给她戴好,回道:“丁小姐和姚先生住院部后门等。”说罢模仿美若来时的动作,蹬蹬跑了出去,与门口的男们错身而过。 美若听见靳正雷手下的脚步声随之远去,这才镇定走出洗手间,一路匆匆下楼。 上车望见丁露薇同样焦急的脸,她泪盈于眶。 “换上。”丁露薇递来船员衣物。 美若顾不得前座的姚令康,当即脱衣脱裤。一边问:“那个护士姑娘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她进去了自然会换回护士服。”露薇回。“反倒担心七姑。” 美若一滞,望住丁露薇。“露薇,还要麻烦。” “放心,会帮照看。丁家几间大宅,多养个佣也无妨。”露薇边说,边拿起剪刀,将美若长发齐齐剪短,再为她戴好帽子。 姚令康回头道:“等一下船上大副会带上去,记得少说话,跟着他走,有查问班号,拿工号牌给他看。” 美若谨记心。 只听姚令康催促司机,又道:“上船后小心谨慎,不过被查到也不须担心,陈艺辉给他安排了后路,做不了大副可以做别的,只管报出姓名籍贯,被遣送回来时,会派接。” “多谢。” “最关键的反而是到岸出港,有车利物浦港外接,那一路不要露出破绽。” “多谢。” 姚令康看表,“这个时候估计也追上来了。葵涌和青衣码头相隔不远,撞上就坏事了。”又骂司机,“老许,快些行不行?” 靳正雷刚刚赶到医院,手下颓然递上美若的手袋。他横起一脚踹飞那,伸手撞开病房门。 七姑躺病床上,两眼望天。 “七姑,她去了哪里?” 七姑不做声。 “七姑,信不信直接扔下楼?” “靳老板,七姑活了五十多年,知足了。” 血往他脑门激涌,靳正雷一脚将床架踢开半尺,扯住老妇半白的头发,低声喝问:“存心送小小姐去死是不是?七姑,阿若那么弱的身子去偷渡,一天她也挨不住。” 老泪从七姑眼角滑下。“小小姐是可怜,生下来只有半只手臂那么长,口唇青白。塞给她奶樽,她张嘴含住奶嘴,用力吸,小小的脸使足了力气,涨得通红。那么小的,已经知道求生艰难。” 靳正雷眼中喷火,恨恨咬牙,想扼她颈项,半途收回手来。“七姑,告诉她去了哪里,寻她回来,会好好待她。” “靳老板,不要骗了。”七姑转过脸,迎视他,“小小姐以往再不开心,还会对七姑笑,同七姑撒娇。自从强逼她,她哪曾有笑过?” 他双唇仿似额上青筋般微微作抖,随即紧紧抿住,下颚紧绷,极力克制。 “不用这样瞪。”七姑叹气,“带大她,比更不舍得。那是的心肝宝贝。”说罢她阖眼流泪,再不肯说话。 “大圈哥,”何平安进门,悄声提醒,“今日三十一号,记得阿嫂就是跟蛋家订好今日离港。” “蛋家老大还能出海?”靳正雷狞笑,“行,看谁够姜!” 何平安召集手下,“葵涌码头。” 青衣码头,露薇下车,姚令康递给美若旅行袋。 “阿若,万事小心。”露薇不舍。 美若点头,“多谢们。” “还有,”露薇踌躇片刻,方道,“……没有和二哥讲的事,所以他不知道。” 有自保天性。再是好友,可以同情关爱,但想必不愿她这样的和亲有过多牵绊。美若理解,“懂,不会找他。” “阿若,不要怪,二哥很不容易康复。” “露薇,为做的已经够多。”美若抱她,“多谢。” “那千万小心。”露薇克制不住,抽噎成声。 “哭什么哭?等下被看见。”姚令康揽住丁露薇肩头,“阿若,去吧。陈艺辉,全仰仗了。” “放心,收得姚公子的好处,自然会用心办事。”常年跑船,脸庞被晒成棕色的陈艺辉终于开口。“上去了。” 陈艺辉递给美若一列工具,对讲机,反光纸工作衣,工号牌证件,美若装备整齐,随他一起入港。 甲板上正吊卸货物,调整缆绳,夜半时分,居然一片忙碌景象。舷梯梯口有船员当值检查,有陈艺辉周旋,两三下便放。 美若屏声静气,随着陈艺辉踏上甲板,绕过一道道钢梯,盘旋往下。大小迷宫般的环境,美若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直到陈艺辉推开一道铁门,带她进去。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半个室内篮球场那么大,一个巨大的钢轴耸立正中,钢轴里,密密仄仄卷绕着一排排手臂粗的钢缆,旁边是盘旋而上的钢梯。陈艺辉带她走近钢轴后方,一排半高的钢架,上面满是机械仪器。 他猫腰钻进去,指给美:“准备了四桶水,省着喝,吃的旁边。平常这道门锁着的,只有船长和有钥匙。不用害怕,齿轮仓极少有下来作业,呆这里,睡个二十来天,会下来接。” 之前已经预想过这可怕的一程路,真正面对,仍旧胆寒。美若的声音不似自己,她低语:“多谢陈大哥。” “不谢。自己小心,不要太大动静。还有,这个齿轮轴千万别碰,否则启动时把卷进去,搓成肉条。” 美若惨白着脸,噤声点头不止。 陈艺辉道,“那走了。”回过身来,掂起美若颈下的吊坠,随即丢开,“还以为是金的。” “铜的,黄铜。”美若急急解释,“阿爸死前留给的纪念。” “万事小心。”陈艺辉头也不回,钻出去,不一会响起锁门的声音。 四周随即漆黑不见五指。 美若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神智恢复,意识到腿脚发麻。 她蹲起身,摸索四周。四桶水,一堆铁皮罐头。陈艺辉考虑周到,也不知是第几次做这样的事。 她打开露薇给她的旅行袋。两套衣物,一大叠手纸,还有一沓塑料袋,然后剩下的全是面包咸菜。 美若想了想,才领悟到塑料袋的妙用,她不由失笑,连忙掩住嘴。 笑容未收,珠泪潸潸。 终于逃脱了魔掌,可依然要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或者,她会被发现,遣送回港;或者四九叔已经与契爷反目,不理会她这个故之女;也或者契爷外辗转几年,早被暗杀,被逮捕,或者风花雪月醉生梦死,忘记了曾经对她许有一诺。 随即,她又想到靳正雷,那天,他注视那支注射器时眼里狂热的光,他的凶器狠狠戳弄她的身体,告诉她“舍得走,不舍得放手”,美若想象他此刻另一边葵涌码头,气得跳脚,颈上青筋毕露,狂吐老血的样子,她将脸埋腿间,幸灾乐祸地笑。 贱渣,也有今天! 贱渣正眺望夜幕下无际的黑色海水。 何平安不敢走近,停他身后两步。“大圈哥。” “平安,这海吞了多少知不知道?” 望着靳正雷硬朗线条的侧脸,再听见这切齿而出的语声,何平安屏息,没有接口。 “她游不过去的。至多三里,她会全身乏力,脚趾抽筋,最初会呛几口,随着力气消失,会自暴自弃,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缓缓沉下去。好似听见她哭,‘不要,不要这样’。……平安,隔那么远,怎么照顾她?” “大圈哥,阿嫂未必会落海。” “她宁愿偷渡。”靳正雷捏紧拳头。“那些会把她撕成碎片。” “大圈哥,或者阿嫂没走,躲起来了?” 靳正雷沉默。 蛋家老大被挂吊机铁钩上,上一次肚腩肉上的刀伤未愈,被铁钩再次划开,血滴下来,地上汇成一汪黑水。何平安听见他渐弱渐微的□,提醒道:“大圈哥,该撤了,差佬说话就到。” “派去查,今晚有多少船只出港,去往哪里。全部要知道。” “……大圈哥,那么多港口,葵涌、青衣、昂船洲、离岛,等查到已经多日以后。而且,阿嫂未必走水路,买份假证件登机一样有可能。” 靳正雷额上青筋急跳,许久才能开口,一字一顿道:“知道,她去了美国。去找那个废物!” 美若做梦,梦见堕海。她使足力气往前游,只是明明看见远方大陆的影子,如何也划不过去。她又饿又急又累,海水温柔而残酷,拥紧她,席卷她,把她往下拖。她啼哭,“不要”,用力挣扎,踢弹双脚,转眼一看,顿时吓得心胆欲裂,那黑色的哪是海水,是他的目光。他狠狠抱住她,不给她脱逃的机会,“阿若,不舍得放手”,他的声音回荡耳际。 美若惊醒,弹起身,撞上头顶的铁架。她摸摸前额,发现半身冷汗浸透了衣衫。 汽笛连连,齿轮仓的空间里回荡,然后听见嘎嘎的巨响。美若害怕地捂住耳朵,偷偷爬出几步。只见钢轴开始快速旋转,上面的钢缆飞一般往上抽/送,眼前银光嗖嗖地闪。 汽笛声逐渐消失不闻,钢轴的转动也慢下来,船体轻微颤动了一下。 大约是要开船了。 美若痴痴地,有解脱后的释然,也有浓烈的不舍。 “七姑。”她低喃,“走啦,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不要想,好好照顾小美。她很乖的,将来会替照顾服侍,为养老送终。不要挂念。” 作者有话要说:够姜——够辣够牛逼的意思,原谅我,实在找不到更简短有力的普通话形容词 下一章转啦,要好好研究下半截剧情,明天停一天哈,重新整理大纲。 下次更新:星期二 第三十五章 “姚令康查证过,爵禄街确实有一家四福九喜中餐馆,东主叫刘世久,十多年前移民英国,之后娶了个台山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据讲这人行事低调保守,但在当地华人黑帮里相当具影响力。” 希望一切如露薇所言。 美若经过二十多日航程,缩在那老鼠洞里,节水忍饥,担惊受怕,中途又发过一次烧,明显瘦了一圈。 出仓时迎上久违的日光,她眼睛刺痛,后脑眩晕。 下船后陈艺辉带她出港,将她交给一个姓周的中年男人。 周叔样貌老实,和所有唐人街华裔中年男一般,头发油腻,举止拘束,穿不太合体的西装,身上有扬州炒饭的味道,开一部经济实用的二手福特。 周叔说:“镇定些,每年不知有多少东欧的偷渡客从鹿特丹和利物浦下船,分散至欧洲各地。不用惊慌,就当是我的女儿,有讲有笑,一会就到了。” 美若不是惊慌,而是麻木。与世隔绝那么久,所有的感官被封闭。此时朝车窗外伸出手,感受身边一切,异域的风,居然和港岛如此相似,温和湿润。 她发现迟钝的知觉正在复苏。 大半日车程,终于由利物浦抵达伦敦华埠,周叔递来名片,说道:“小姐再三嘱托,终于完成。有事需要帮忙,你只管打电话来。” 美若道谢挥手,转向爵禄街旺地的那间中餐馆。 四福九喜外观不起眼,一个大玻璃窗,一扇玻璃门,淹没在众多杂货铺中。 走近前看,玻璃门上贴一张红纸,用两种语言上书“东主有喜”。 如被兜头淋一盆冷水,美若一时腿软。 她扶着墙,抓紧颈下的铜哨,定了定神,尝试推门。 玻璃门居然被推开。 里面迎门一个神柜,香火供奉着关二爷。中间几张大圆桌,墙壁挂一排雕花木格,旁边贴墙放一张收银柜。 此时,餐馆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人。 正在扫地的那个伙计看见她,一愣,随即道:“客人吃饭?不巧了,老板娘生子,今日不开市。” “我找四九叔。”话说出口,美若方知自己气弱,她深呼吸,重复一遍,“我找四九叔,我是他故人的契女,阿虾的侄女。” 伙计闻言放下扫把,站直了仔细打量她。数秒钟后,回道:“不知你说的是谁。”话毕继续打扫。 “我由香港过来,我虾叔当年在九龙城寨和四九叔是兄弟。” 扫把挥到美若脚边,伙计开赶,“客人,我不知你说什么。今日不开市,请你明日再来。” “我有信物。” “麻烦你,想吃饭明日来,其他的,完全听不懂。” 美若无奈:“那四九叔,刘世久几时能回来?我在这里等他。” 伙计摇头,“老板喜欢几时回就几时,我怎么知道?你想等站门口等去。” 美若蹲在屋檐下,默默观街景。 伦敦华埠像尖东旧街和旺角老铺的融合体,远眺牌坊上国泰民安四个字,紧握着颈下的黄铜哨,在船上积攒的那些恐惧担忧齐齐涌上来。 她无声地流泪。 不知等了多久,满街的招牌和店铺亮了灯,美若正踌躇要不要打电话给周叔,玻璃门由里打开。 那个伙计道:“进来吃饭。” 一碟炒饭,他分作两碗,递给美若筷子,“大厨休息,你将就吃。” 一个月没有闻过米饭香,美若刚止的泪又滑下,“谢谢。” 听她语声哽咽,伙计叹气,“不要怪我心狠,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不认识谁,哪敢轻信。先头我已经打了电话给老板,他等下就过来。” 美若愕一愕,缓缓绽开笑容,道:“多谢大哥。” “慢慢吃。”伙计舀了海带汤递给她,“我姓康,康健。也是港人,过来三年有多。” 正吃着饭,玻璃门被推开,两个健壮汉子让了个干瘦矮子进来。 见康健起身,美若也放下筷子站起。 她不高,那人比她更矮。但四九叔仰望她,只有一种习惯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打量她,露出笑意。“把那哨子给我看看。” “四九叔?”美若需要确认。 他点头。 美若将项链解下,递给他。 哪知四九接过,便往地下一掷,抬脚连连狠踹。“去你老母,踩死你,踩死你!” 美若错愕地张开嘴,可周围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唯有将嘴合拢。 哨子被踢飞,四九这才解恨,笑眯眯地解释:“三十年前,每次和你契爷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一吹哨,我听见哔哔响,立即撒腿跑路。就这样,还是被捉了无数次。想起旧事着实恼恨,你莫见怪。来来,进来说话。” 绕过餐馆洗手间的通道,一边是大厨房,一边是办公室。四九叔拿起一个黑色闪灯的物件,在房间里缓缓绕了一周,而后拍拍手坐下,说道:“没有窃听器。” 矮小的他在桌子后面,只露出大半个脑袋。 美若心中略定,坐高了些,好看清四九叔的脸。 “上次老虎来电话,是在巴西,这又有半年了。”四九叔表情郁闷,“头几年我经常被人跟踪,搞到什么大事也做不了。这一年多稍稍平定了些,但也小心惶恐。所以……先头在门外经过,见你哭得凄凉,四九叔心里也不好受。啊,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詹,叫阿若。” 四九叔缓缓点头,“詹家小姐,有听过。”又道,“你先住下来,身份我会帮你想办法。等你契爷再有消息,我问问他准备怎么安排。” “四九叔,多谢你。” “太过客气,老虎知道会咬我一颈血的。” 刘世久半生在刀尖上玩命,来到英国后,生活稳定,娶了个小他二十岁的台山妹。 美若寻来四福九喜这一日,四九婶难产,折腾到夜里才又生一子。四九叔老来添丁,开心无比,大赞美若脚头旺。 美若安心在四福九喜住下。 四福九喜有一个大厨,两个二厨,四个伙计。七个人里,四个是偷渡的黑户。其中,和美若躲在厨房后门洗碗的女孩子,叫阿香,十八岁,大陆人。 阿香不解:“阿若,你是老板亲戚,为何还要干粗活?” “不能出门,情愿做些事,总不能白吃米饭。” “看你样子像狐狸精,人这么老实。” 阿若好气又好笑。 “不是?康大哥以前哪会来后门这里,嫌污浊多油腻,现在一日来转几趟,还给你留好吃的。” “你多心了。” 熟稔之后,美若喜欢上阿香的健谈。 阿香有个哥哥先一步偷渡过来,在华埠的地下赌档看场被人砍翻。阿香到来之后,举目无亲,四九婶见她可怜,收留她做工。 她谈旧事,眼里不见悲伤,干涩涩地笑。“为什么偷渡?穷啊。我姑妈在香港,我们在内地,次次姑妈带表姐来探望,头一日必定先用暖壶装满糯米饭。我们守在关内,见面时不记得叫人,大大小小几个兄弟姐妹,上去先抢暖壶,直接用手抓了往嘴里喂。饱人不知饿人饥,没体会过不懂的。” “那可以去香港做工。” “我有去。姑妈家环境也不好,鸽子笼一般大的屋,人老三代挤一起。姑父不是东西,不讲他。” “你如何去到香港的?” “还能怎样?偷渡呗。我们那里周围几条村,十室九空。身体健壮的后生,趁夜半天黑时身上捆几十个乒乓球,只要有力气,不被海流冲走,天光就能到岸。像我们这些,只能硬闯,我是姐弟几个一起,弟弟被边防的狗咬住,我才硬冲过来。” 美若想问那几条村子有没有姓靳的人家,话到口边,又咽回去。 “好在阿哥给我攒够费用,哪知过来这里他又……” 美若沉默。 阿香问她:“你也是给够了偷渡费过来?” 美若扯扯嘴角,点头道:“我是朋友照应,送来的。” “那是你有福。”阿香叹气,“那些没钱的,下船就被关起来,男的做工还钱,女的……为那些蛇头挣十年钱还债,十年后不死也是一身病。” “阿香,在船上,是不是很可怕?” 阿香垂头,空洞洞的目光注视盆里洗洁精的白泡。许久后吸鼻子,“知道就不要问那么多啦。就算受苦,我也多谢阿哥先一步出来,挣到钱给我。哪怕在船上被人奸一次两次,总好过奸十年。” “不要伤心,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问太多。” 四九叔以被越南驱逐的华人为理由,为美若申请政治庇护,洗了四个月碗碟之后,美若终于获得居留权。 爵禄街附近就是传说中那著名的鸽子广场,据闻有个大明星心情落寞时便坐飞机远渡大洋,在广场上喂半袋面包屑,发发呆,再百无聊奈地搭航班回家。 美若第一次踏出四福九喜,走到附近的鸽子广场,在电话亭里拨通丁家的电话。 丁露薇失声尖叫。 阔别半年,这一声刺耳尖叫真正温暖人心。 美若鼻酸。 露薇终于镇静下来,“阿若,阿若!真是你?为什么我请老周去找你,说你已经离开?” “躲在餐馆后面,不敢轻易见人的。对不起,让你担心。” “我不担心。不是,我现在听到你消息,不担心了。”露薇语无伦次,“现在怎么样?” “我拿到居留权。不过,我现在是越南华裔,半年前被当局驱逐出境,落魄潦倒,再没有当年印尼橡胶大王之女时的风光。” 丁露薇拍桌,“你还好意思提?那时我傻傻的,被你欺骗后还逢人重复你说的那些趣事。”说罢她大笑。“阿若,太好了,你又能编故事骗我。” 美若也抿嘴。 “露薇,我七姑好不好?” “我去过医院,本是想接七姑离开,但那人不让。后来又去宁波街探望过几次,七姑出院后一直留在那里,看气色还不错,那人并没有对她怎样。” “你怎么敢去?他会——” “我没那么笨,是姚令康陪我去的。那人之前有来找我,堵我在庇理罗门口。你不知,他那时好似疯了一般,胡渣长长,眼睛凹进去,满是血丝,我小命被他吓掉一半,以为撞上野人。好在姚令康救驾及时,不然那次怕是被他掐死。” “他发起性子是很可怖,露薇,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就是被吓到。他问我你去了哪里,我一概说不知,有姚令康在,他也不敢如何。对了,他在公司楼下把姚令康绑走——” “啊?!” “别急,听我说。他绑了姚令康半日,又放了回来。我问过姚令康,讨嫌鬼赌咒发誓说没有告诉那人你的行踪,再问其他,他不肯说,只说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为难他,也不敢为难他。”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给姚公子惹祸。” “没有,他活蹦乱跳,依旧是欢场干将。七姑挺好,你放心,我去宁波街时,那人在旁边盯着,不好和七姑聊太多,但我看七姑语气表情不似作假,应该无大碍。还有还有,小美也大啦,不给抱,只想下地走路,很可爱。” 美若静默。 “阿若。” “我在听,很开心……” “你现在能自由行动了?那我让老周去找你,把钱打过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等契爷消息,等不到的话,打算去找份工作。如果契爷肯帮忙,我想先去读一年预科。” “有机会读书一定要,你比我聪明很多,肯定能读个女博士出来。” “还不知呢,我心中实在忐忑。” 美若十七岁生日那天,四九叔带她去街边的电话亭。 她拎起话筒犹豫,四九叔出了电话亭,隔门示意她快接。 美若吸气,预感到是谁。 “阿若。” 阔别半年的泪水又再滑下,她轻轻喊:“契爷。” “莫哭,我华老虎的女儿,只会是老虎,不是花面猫。” “契爷,我挂念你。” “阿若,四九同我讲过,一路辛苦你了。” “还好。”她抽噎。 “契爷周围走动,照顾不了你。记得以前应承过,让你读最好的学校,我已经托付四九,你四九叔会安排。过几日,契爷又要离开巴西,可能许久无音讯,你孤身在外,万事当心,好好活下去。” 第三十六章 “我和老虎不打不相识,足足三十年交情。唉,都怪当年我意气用事,得罪洋人警司,连他也罩不住,只得背井离乡。” 江湖人刀尖舔血,能留条命已经是赚到。所以四九叔回忆往昔,用调侃语气。 “阴差阳错,反而在最后帮了老虎大忙,哈哈哈。” 四九叔得意地笑,美若便看见一个脑袋在桌子后面忽上忽下。 “二嫂一家去了温哥华,不过大嫂和儿女现在住在武士桥那边,我偶尔能看顾一下。” 美若问道:“那契爷现在和家人分离?” “必然的了,哪有拖家带口逃难的。阿若,和你讲正经事。”四九叔拉开抽屉,取出一把钥匙,一张支票。“你契爷有讲,都是他儿女,不能太偏颇。你又一贯伶俐,得他欢心,怎样都不能让你流落异乡做孤魂野鬼。” 他把钥匙和支票推过来,“老虎有不少物业,我在西区帮你找到一套公寓,先住着。另外,这笔钱足够支付学费生活费,等你大学毕业,老虎说还会有奖励。” 美若呆愕。她想过契爷会愿意支付学费,但不敢奢求太多。“契爷在外,更需要用钱。” 四九叔坐直身体,伏在桌面认真审视她表情,而后狡黠地笑。“好听话人人会讲,真心还是假意,四九叔分辨得出。难为你年纪小小,还会为你契爷打算。” 他摸摸脑袋,“人同人之间的缘分真难预料,当年你阿婶救了我,我走时将身上钱银全部丢给她,她也是这样说,‘你在外搏杀,更需要用钱。’” 一枝梨花压海棠。美若本以为四九婶是被威迫,哪知另有典故。“四九叔,四九婶救过你?为什么?” 四九叔尴尬,“唉,那些事不提了,你小小年纪也这样八卦!”又道,“我们江湖人打打杀杀,儿女也不会教育,个个粗鲁无礼。难得你肯读书,好好去读。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一个女孩子,能用到多少?四九叔支持你。” 感恩节,美若搬进新居。 伦敦西区,肯辛顿和切尔西交界的老房子,维多利亚式建筑,石墩做墙基,铁铸雕花扶手,拱窗高而窄,桃木门上钉黄铜门牌。 两室公寓,间隔开扬。美若住二楼。 这是她有生以来渡过的最冷一个冬夜,梦里被冰冷的海水冻醒,她嫌暖气不够,打开卧室的电壁炉,拥着被子,发呆到天光。 早起见街道堆起尺厚的雪,窗台上有几朵梅花爪迹。 看那几只可爱的爪印,她抿嘴轻笑,临出门又回头,在窗台上放下两块四九婶送来的鱼干。 四九婶要带三个孩子,分外辛苦,美若学校回来,转双层巴士到四福九喜帮忙。 这日午市刚过,闲下来后她拿出AL课程表,仔细研究科目。 有人拍收银柜台案,“两份炸春卷,一碟叉烧饭,打包。” 美若对厨房方向重复一遍,抬头准备收钱。 那人本是侧身站着,随她仰脸,他转过身来,面对面。 一看就是牛奶面包牛肉土豆喂大的,运动员的壮硕身材,面孔年轻帅气。 “我好像见过你。”那人诧异。 “在梦里?” 对方想想,接着点头。 美若嗤一声,不理他搭讪。 “我真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美若低头继续研究。 他调转视线看过来,“AL课程?我读过。你想报哪几科?哪间学校?” 他一副快快来问我的表情,美若没好气,将表格塞进抽屉。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伏在桌上央求。“对,我忘记自我介绍,我叫查尔斯。” “我妹子叫康健。”康健将打包好的食物放他手边。 “康健。”毛头小子低声重复,失落道,“你这样美丽,应该取个更美丽的名字。” 美若想笑。 康健不耐烦,将袋子塞给他,“行了,名字也知道了,饭也打包好了,客人你该走了。” 他接过转身,仍在喃喃,“康健,康健。” 美若张口,“先生你未付账。” 查尔斯转身回来,放下五英镑纸钞,问道:“康小姐,我能约会你吗?” 美若郑重点头:“康健愿意。” 他咧开嘴,笑容开朗阳光,牙齿雪白。“我会再来的。” 康健收回偌大白眼,骂道:“这些香蕉仔,松毛松翼,不懂祖宗礼法。” 查尔斯再来,美若推康健出去,自己躲在厨房里,想象小男生得知一心想约会的是个粗壮汉子时的表情,她捧腹。 阿香愤怒:“有张好面孔就可以拈花惹草?” “阿香,相信我,我情愿和你交换。”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很坏心肠,牺牲康大哥色相。” “你家康大哥不会少一根汗毛。” 阿香被道破心思,红了脸轻声骂:“小狐狸精!” “小狐狸精没空勾搭你康大哥,我马上要上学温书做功课。” 中六错失一年,美若不仅要报读AL课程,还要捡回那一年时光。 盘腿而坐,搭一条毯子,捧一杯锡兰红茶,一页页背书,屋外继续漫天漫野地飘雪。 幸福的要求实在低微,但穷尽十七年,也只得此刻。 美若抬头,窗台上闪过一抹黑影。 每天的鱼干和火腿会在夜里自动消失,今天早了些。她重新放下两片烟熏火腿,留一线窗缝。 再看两页书,窗缝钻进个圆脑袋,望见她动静,又缩了回去。 美若不理。直到那只猫蹑手蹑脚进来,跳下地,小范围巡视一番,挑选了壁炉旁的地毯躺下,开始打理毛发。 那是一只英国蓝短。 “哈罗,”她与流浪猫对视良久。“戴妃。” 康健大发牢骚,“那条黄香蕉,能把人烦死!揍他吧,他一脸无辜,眼神比兔子还纯洁,下不了手;不理吧,粘着人追问‘你妹妹呢,许久不见,我很想她’。阿若,我看他每回小费给不少,又换了几部车,一部手工制摩根跑车,一部阿斯顿马丁,部部拉风,应该有些家底,不如你和他试试?” “他能让我考试拿三个A?能让我进牛津?能的话我立刻去约会。” 四九叔买通了一个中学校长,为美若争取到牛津的面试机会。 五朔节那天,美若从莫德林学院出来,过桥时,一堆发色各异的男生嗷嗷吼叫,从桥上噗通噗通地往查韦尔河里跳。 一个黑发高个望见她,张开嘴,随即被坏心的同伴推了一把,掉下河去。 然后美若在桥上往对岸走,河里那人往对岸游,一边高呼“康……康……” 美若终于意识到是在唤自己时,查尔斯已经爬上岸,衣服哗啦啦地往草地滴水,头发湿漉漉的。他站在美若身前,像一只小狗般摆头。 美若退后半步。 “康……“他着急,”康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知你名字。” “米兰达。” 他将她名字含在舌尖品味,说道:“你果真有个美丽的名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莫德林面试。你呢?” “我是国王学院一年级生。”他傻笑,“我们要做同学?” 美若勉强道:“希望可以。” 此时,他的同伴们也纷纷上岸,大吹口哨。 查尔斯挥手赶他们,“一群精力无从发泄的公牛。”又问美若,“我请你吃饭可好?米兰达,请你赏面。” “我要回去了。” 他追上来,“你不在唐人街工作了?现在去了哪里?我该怎样联络你?对了,我可以为你补习。还有,我知道高街有一家餐馆很棒,酒也不错。” “我叔叔在前面等候,对不起。” “米兰达,”他一步当她两步,在她身前后退着行走,“你信不信一见钟情?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不说话时,你的眼睛也在默默念诵情诗。” “……”美若驻足,“查尔斯,我对外国人没兴趣。” 他抓狂地扯头发,“我是中国人,你看我的发色也知道。” “你连中文名字也没有。” “你想知道我中文名字?”他激动,用生涩的国语说道,“我叫方嘉皓。我父母都是中国人,从大陆过来已有三十多年,但他们仍保留华人传统,喝中国茶吃中国菜,闲时爱打麻将,三令五申要求我一定要娶个中国妻子。米兰达,他们一定会爱上你,和我一样。” 美若翻白眼,走近四九叔的平治,对四九叔的手下说道:“威哥,这人很烦。” 比方嘉皓还要彪壮的威哥双手一拢,握住方嘉皓的肩膊往后推。 方嘉皓急道:“你做什么?我是赛艇队队员,我有上百个个同伴。” “詹小姐不钟意你,离她远点。”威哥扯起方嘉皓湿透的外衣,把他挂在广场栅栏的铁枝上。 美若上车,关上车窗时,方嘉皓拱手在嘴边,仍在高呼:“米兰达,我对你一见钟情,我爱你。” 国王学院的赛艇队名声很大,每年院际比赛当仁不让的冠军。方嘉皓不愧是赛艇队队员,很有拼搏精神,被挂在广场围栏铁枝上供人瞻仰并没有吓退他,反而愈战愈勇。 美若十月参加入学礼时,又被他“巧遇”。 她穿白衬衣黑裙,领下绑黑色绒丝带,外披黑色学士袍,随其他新生在悠扬的管风琴声中,分批进入希尔顿剧场。 四九叔一家在剧场外等候。 与有荣焉地,四九叔感慨:“我们这一代打打杀杀,拿条命出来博,无非为了这一刻,后生晚辈能有个出人头地被人尊重的机会。”又对孩子们道,“阿大阿二,有阿若姐姐做榜样,将来阿爸能看见你们这样,一世人知足了。” 四九婶也拍拍怀中宝宝,“阿三也要努力。” “叔婶放心啦,阿大阿二很乖很听话。”美若劝慰。 “老虎不在,他若在,比我还激动。”四九叔摇头叹息,“他那几个儿女……” 华老虎未离港时,美若已经从华家花王口里得知华家二代那些野史,这些年缺少父亲管教,想必更加不堪。当下岔开话题,“阿叔阿婶,我们来照相留念。” 四九叔唤来司机保镖为他们照相,两张过后,美若大皱眉头。 方嘉皓走近前,向四九叔鞠躬行礼,“伯父,你好,我是米兰达同学。请问,我有资格帮你们照相吗?” 于是,连同司机保镖,伦敦华人黑帮首脑一家在牛津大学希尔顿剧院前留下珍贵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黄香蕉:外头黄的,瓤是白的。指移民二三代 下次更新:明晚 第三十七章 “大圈哥,美国又来消息,丁家二少一直被禁足克利夫兰郊外的疗养院,没有见过外。” 靳正雷疲倦地把脸埋进掌心。 “丁家小姐生活一如既往,没有特别处。或者,再把她和姚令康‘请’来问问详情?”何平安小心提议。 靳正雷挥挥手制止。“姚令康不似外界传闻的那样废物,差不了他继母的儿子多少。将来姚家争产,鹿死谁手尚未知。树敌已经太多,不能再多结仇,将路全部堵死。” 他想想,又吩咐,“姚丁两家联姻,帮送一份大礼去。” 何平安会意,“想来丁家二少会回港观礼?那们跟着他就是了。” 靳正雷回忆那年宁波街,丁维恩坐宾利里离开,美若情深款款不舍相送的目光,他合掌,将关节掰弄得劈啪作响。 何平安知他手痒想揍,理智地保持沉默。 喉间一口郁气几经辛苦才化为虚无。靳正雷问道:“电影公司最近怎样?” “有几个怕丑,不肯拍。只有董蔚蔚话语松动,想来再逼两步会应承。” “准备份厚礼给董小姐送去,其他,看着办。怕什么来什么。” 何平安道是,见靳正雷起身,他犹豫道:“小凤姐,最近……好似和鲤鱼门酒家的……” 靳正雷拿了外套,“不用和说这些,养她是给阿若面子,其他和无关。” 回到宁波街,七姑迎他进门:“靳老板回来了。” 靳正雷停下脚,“七姑,今日这样开心?” 七姑一滞。今早去买菜,丁家的佣等街市她常去的肉铺,得知小小姐最新消息,一日合不拢嘴。 她收起笑,解释道:“小美小姐今日会讲整句话了,问可不可以去院中玩。” 小美先学会走,迟迟不肯开口说话。会叫后,也只爱发单音。 靳正雷脸色更加沉郁,嗯一声便往楼上去。 美若的房间依然旧时模样,长窗对着后院的鸡蛋花树。他那时工房,苏醒后转头,第一眼便看见她着白色睡衣倚窗的影子。 靳正雷拿半满的午夜飞行枕被上喷了喷,抱着和她一样香的枕头准备入睡,但是辗转难寐。 想象触及她睡衣下光洁的身子,回忆她他身下,软乎乎滑腻腻,生涩地蹭他。靳正雷掀被下床,开车到了谭笑家。 谭笑方起身,慵懒地打哈欠。靳正雷上前将她按床上,撩起她睡裙深入进去。 谭笑的脸被捂枕头里,闷声呼痛,被他狂抽几十下,软了身子,骂道:“癫又拿来发泄!” 他不理,发狠地进出,直到全部释放,这才抽身。 点燃一支烟深吸,没有轻松后的畅快,反而更加空虚。 谭笑帮他取下套子,倒出液体抹腿。 他骂:“变态!” 她乜他一眼,继续拍打小腿皮肤。“不及。又是吃西餐,又是送钻戒,十来岁小妹妹,也下得去手?飞了就飞了,放一条生路,也是积福。” “讲多一句试试?” 谭笑收笑,同时收声。 与此同时,小美玩累了,疲倦地偎七姑怀里打瞌睡。七姑眉花眼笑,悄声道:“小美小姐,姐姐又回学校读书啦,开不开心啊?等们小美小姐长大,也和姐姐一样,读书做功课,和同学一起玩好不好?” 大洋彼岸的美若远没有七姑想象的幸福,她焦头烂额。牛津的导师难得上课,上课只列出一排书单,偶尔开口,那抑扬顿挫的牛津腔总让美若好一番揣摩。 她应付得筋疲力尽,还要应付方嘉皓。 方嘉皓有无数约会理由,新生舞会,华谊会,圣诞夜餐舞会,新年音乐会,甚至圣玛丽教堂的礼拜。 他又来敲宿舍窗门,美若砰砰关窗。“很烦。” 她刷牙,含一口牙膏沫对戴妃诉苦:“世上雄性动物是否都是这样讨厌?戴妃,的追求者是否也只出于□的目的?” 戴妃玩水。 “后悔修艺术史,从小至大,只鉴赏过行为艺术,疯了才去挑这样一门学科。艺术史是露薇那种家世的女孩的必选,和别去争什么。” 她骑单车,穿行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间,脑中塞满各式名词,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忘记农历年将至,也差点忘记露薇的大婚日期。 她露薇婚礼前一晚拨通越洋电话。 一年少联络,露薇有说不尽的话,细数她婚礼安排,又道:“蜜月想去英伦,讨嫌鬼不让,说要谨慎。” “姚公子细心。” “可想见见。” “露薇,很好,每日忙碌得想不起其他事。” 露薇唯唯。踌躇道:“二哥回来观礼,问起近况,瞒他不住,只好说失踪。” 美若应一声。 “阿若,想不想见他?可以——” “不要!”美若拒绝,“露薇,平静对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 她停了长效避孕药之后,身体有发胖的迹象,新年也不敢放纵口腹之欲,除夕四九叔家团圆,初一便带着两封大红包匆匆搭火车回到牛津。 春天里开得繁花锦簇的紫藤花只余老藤,攀援宿舍砖墙上,远看有现实主义画派的味道,遒劲粗犷。 枯黄草坪边停靠一部黑色劳斯莱斯,司机穿同色制服。 牛津不乏贵胄豪富子弟,特别最古老的莫顿学院和最具贵族气的基督圣堂学院,更是为上下议院培养后备的所。 美若扫一眼,便踏进走廊。 一个男,高瘦,挺拔,穿黑色羊绒大衣,手中握一对羊皮手套,站她的宿舍门前,正欣赏对面墙壁上的版画。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典型的东方面孔。美若有熟悉之感,思索了数秒,便告放弃,伸手拿钥匙开门。 那身后发问:“詹小姐?”声音低沉,浓重的牛津味。 美若回头:“是。” 见她回一句便推门进去,那一时错愕,随即反应神速地上前一步,抵住门道:“是查尔斯的小舅。” 美若立门边,以目光相询。 这个时刻至少该说句好,或者问一声有什么事。她不开口,那也似乎第一次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对峙数秒后,低咳一声问:“方便谈几句?” 美若干笑,“对不起,不方便,赶功课。” 戴妃听见她声音,跳下床,她脚边打转。 那看一眼,问道:“或者请进去坐五分钟?” “查尔斯国王学院,找错了地方。” 他失笑,“以为会矢口否认与查尔斯的关系。” “错了,确实和他没关系。” “但会令他伤心。” “先生,如果是来指责,为一个和无关联的,对不起,没时间应酬。”美若想关门。 那不依不饶,说道:“来解决问题,对对查尔斯都好,会愿意听下去。” 美若斟酌一番,将门打开。 她不打算留客,自然不问他茶还是咖啡,放下手袋,径直给戴妃的碗里倒满猫粮。 那不介意,站正中央环顾四周。 莫德林收得每年万镑的学费,住宿条件不错。独立洗手间,双沙发,小书桌,床上铺拼色百纳被。 那转过身来,迎向她。 美若也不招呼,自顾霸占了沙发。 他想起查尔斯痛苦地向他吐露心声:“她不说话时,目光也像默诵情诗。小舅,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那时,体会到了。” 她懒洋洋倚着扶手,仪态毫不淑女,但身边有流动的韵味,像有磁性,令只想一直与她这样默默相对下去。 他以极大的自制力,由那神秘的诱惑氛围中抽离,打破沉寂。“越南华?孤儿?被驱逐出境?六月到英国?十月获得居留权?十二月底住进肯辛顿富区?第二年十月入读牛津?每年万镑学费?” 美若回视他,没有问:“那又如何?” 他沉默,掂掂手中羊皮手套。“的情对很大方。” 美若失笑,“然后呢?” 他微微蹙眉,似是不悦她的无耻。“会更大方。” 美若惊讶。 “武士桥有间公寓,可以望见海德公园。学费和生活费付双倍。刚才见没有车?喜欢什么款式颜色?明天令送来。” “然后呢?要做什么?” 他更深地皱眉,“做现做的事就可以了。只有一个要求,拒绝查尔斯。” “先生,贵庚?” “……三十六。” 他明显被激怒,美若坏心眼地笑。 她模仿曼斯菲德学院修读戏剧的女生,用夸张的语调念对白:“三十六……大足足十八年。有怎样的自信,认为和查尔斯相比,会选择?他开朗,健壮,满身肌肉,比赛时泼洒汗珠,所有的女生会为他疯狂尖叫。有什么?到中年,只有腐朽的脑袋和行将腐朽的身体。对,有钱,查尔斯也不差,记得他提过,他家也住海德公园附近,赫德福特郡有乡村别墅,秋天猎狐季开始,他去威尔士,据说那里有个过百亩的农庄,拥有三个马厩。” 他脸色愈加不好看,美若愈加开心。抱着戴妃抚摸它毛发,美若轻声问:“不记得问,查尔斯没有妻子,有吗?” 他目光阴翳,凝视她唇边笑意,忽而温柔起来。 他开口,语声低沉,有危险的味道。“詹小姐,同姓詹,给予相应的体面。但是,这不代表能容忍这样的女觊觎詹家财产。如有必要,即刻能将赶出牛津城。” 说罢他露出淡淡笑容,美若心中再一次泛起那股诡谲的熟悉之感。 她沉下脸,“姓詹?” 作者有话要说:你可曾体会过爱情的眩晕与恶心?——出自《红字》 下次更新:明天 第三十八章 “姓詹?” “詹俊臣。” 他的中文比查尔斯标准得多。美若下意识地抚摸汗毛竖起的手背,轻声道:“詹氏很少见。” “所以,务必珍惜这个宝贵的机会。”他的语调有诱惑的味道。 美若想想,诚恳说:“已拒绝查尔斯很多次,为开出偌大条件实不智。更应该做的,出门,回家,管好的外甥,不要再来骚扰。” “欲擒故纵是每个女的本能,詹小姐,领教过无数次这种或高明或拙劣的手段。” 美若惟剩冷笑。 “倾听的建议,接受它。”他小几上放下一张名片,然后离开。 美若将名片扫进垃圾桶,收拾物品准备去图书馆。 “戴妃,乖乖家,不要偷偷跳窗出去乱搞。那些雄性动物无比自负自大,只要是看上眼的异性,一律贴上不贞的标签。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那套说辞,不过是为他们的贱格寻找一个欲盖弥彰的解释。” 出门前她回头,捡起名片,打电话去四福九喜。 “四九叔,巧遇一个姓詹的中国。他留下一张名片,没有头衔,只有地址和电话,来自布鲁塞尔。有没有可能查到来历?” 多日后,四九叔反馈消息,连道奇怪。“让去查过,查不出太多底细,着实有意思。目前只知詹家三十多年前由大陆移民到英国,当时的詹家家主不多久去世,留下产业交给大子詹良臣,詹良臣七年前也去世,由他幼弟詹俊臣接班。” “四九叔,詹家最初移民时,家主叫什么名字?由大陆哪里移民来?” “查不出。知道,那时兵荒马乱,很多档案没有保存,也未必能深入进去。” 美若有少许失望。 只听四九叔又说道:“詹俊臣应该是做钻石和黄金生意,可能也有涉足期货股票交易。他的出入境资料显示,他长期奔走比利时瑞士和英国三地。名下物业很多,粗略看,武士桥一带应该有不少街铺是詹家名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太太据说是正白旗后,住肯辛顿花园街,与肯辛顿宫相隔不远。伦敦居然有这样神秘的华,四九叔也没有料到。” 美若心中惊疑不定。 “他有两个姐姐,大姐离婚独居,二姐嫁给一户姓方的家,也是内陆移民,她的儿子方嘉皓应该就是那同学。阿若,那个骚扰?” “没有。大家都姓詹,有几分好奇。四九叔,多谢。” “谈何谢字,有提醒,也会多加注意。居然有这种地头蛇也棘手的事,四九叔该检讨了。” 美若可以想见四九叔摸脑袋的样子,只听四九叔纳罕自问:“难道老了?”说罢传来四九婶的取笑。 他们夫妻情深,美若不好多打扰,聊两句闲话后挂线。 第二日,她便答应了方嘉皓的约会。 方嘉皓是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开朗直爽没有太多心机。和丁维恩相似。 不过维恩有颗敏感而温柔的心,而方嘉皓正逢精力旺盛的年纪,轰隆隆的,行事说话像部动力十足的火车头。 他对女侍应吹口哨,赞她新唇膏的颜色。铜鼻酒吧的像是都认识他,和他讨论上个星期足球联赛的赛果。 等他反应过来正约会,美若已经发了半个小时的呆,面前只剩半品脱黑啤酒。 方嘉皓尴尬:“……” 他对她傻笑,美若挥手,“继续。” “不,”他坐直了,“这一刻,渴求了一个学期。” 美若无语。 他惆怅,“圣诞夜之后便不再理。” “之前好像也没有。” “之前多少有一两次。……记得那个珍贵的圣诞夜晚,穿黑色小礼服,请跳舞,每转一圈,的心脏如同历经一次死亡与复苏的过程,痛苦而甜蜜。” “查尔斯,真是读法律而不是英国文学?” “母亲十岁的时候,曾经赞扬过的文学天赋。不是因为小舅,想牛津会多一个王尔德。” “看来还不了解。” “米兰达,”他激动,伏桌上问,“想知道什么?全部告诉。” “真是中国?过世的父亲也是谆谆告诫,希望即使来到异乡,也能保留华传统。” “真金也没有那么真。母亲姓詹,父亲姓方,小时,家有说上海话的佣。” “们由上海来?” “应该是。父亲有时会提起旧事,那时祖父常带他去百乐门观舞。米拉达,还想知道些什么?十四岁有过一次初恋,之后再没有能让心动的,直到出现。” 美若失去兴趣。“忽然想起,导师明天要检查心得笔记。” 她对戴妃忏悔:“很羞愧,利用那个孩子的单纯,再一次让他失望。” “不过方嘉皓应该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的生活一定比丰富。” 是,她寂寞,寂寞到和一只猫说话,发狂地想念七姑。 导师赞扬东方的刻苦,他不懂,那是因为无事可做。 美若将自己埋图书馆里。从希腊古典到文艺复兴,她的固定座位上摆满珍籍,方便第二天继续。 詹俊臣有日悄然拉开她邻座的椅子。 他穿浅灰衬衣深灰长裤,发型依旧一丝不苟。 美一眼便回头:“已经拒绝了他。很干脆的拒绝。” 他仰头打量天花穹顶良久。 “已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坐这里。” 美若咬笔望他。 “毕业于基督堂学院。”他笑,“米拉达,们是校友。” 她闭上张开的嘴。 “为什么挑选牛津?修艺术史,苏格兰圣安德鲁更适合。” “因为听说约旦王储这里,还有挪威国王的外孙,怀有不良企图,希望捞个王妃头衔或者一座油田,飞上枝头,从此再不用过苦日子。” 他笑出声来,引发其他不满。于是凑近前,压低声音道:“不曾尝试,怎知道不能送一座油田?” 美若回视他专注双眼,思索那可能性,说道:“不敢。” “一起晚饭?” “不敢。” “米兰达,大学的好时光不应该这样白白浪费。像这样的女孩子,更不应该淹没书本里。”他将美若面前的书合上。“跟走,带吃全英最好吃的中国菜。” 他的邀请让怦然心动,也因此,那胜券握的淡定笑容也更加可恶。 詹俊臣这次亲自开一部五七年古董平治跑车,半途飘起细雨,他升起软篷,不经意道:“前日看到一部莲花,鲜橙色,小巧精致,很适合女孩开。” 美若不答,他聪明地没有继续。 车出牛津城,到达郊外一处农庄,常春藤爬满老石墙,篱笆上铁线莲雨中绽放蓝紫色的六瓣花。 迎接他们的是个白种老妇,粗壮的手臂拥抱詹俊臣,热情令美若又思念起七姑。 “雪莉是犹太,上海度过童年和少女期,她有烹饪天赋,还是求学那段日子意外发现这里的餐单上有中国菜。”詹俊臣问,“来支香百丹?” 五六桌客,雪莉尽心做菜。一道普通的牛肉焖胡萝卜,只用肩胛骨上的那块脂肪,尝起来似是七姑的手艺。 他观察她表情,低声笑,“好吃?” 美若讷讷点头。 “像广东菜的味道。米兰达,祖籍哪里?广东?” “应该是。” “应该?”他抬头望她一眼。“四福九喜的嘴巴很密实,越密实越令疑惑。” “调查?” “对好奇。” 这不是好预兆。美若顿失食欲,拨弄碟中的菜,怀疑是不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小姑娘,这样可不淑女。“他制止她,为她添酒。 “祖籍哪里?” “大陆,浙江,余姚。”他顿一顿,“知道?” ——们余姚詹家…… 七姑的话回响,美若用尽力气克制,没有深抽一口冷气。 “知道?” “不知。”美若摇头,艰难开口,“那是什么地方?” 他皱眉,“也不太了解,离家时被大嫂抱怀中上船,还是婴儿。” “基督堂学院很难进。” “大哥为捐款。” 美若很想问:“家走时带了几箱小黄鱼?这样富有。”话到口边,她叹气。 “不要叹气,莫德林也很不错,一个鹿苑已经值回票价。” “牛津时读什么?是否开心?” 美若不停发问,只有这样才能让脑子继续运转。 “至少有十位首相出自基督堂学院,男的理想当然是权倾一方。少年时野心勃勃,觊觎唐宁街的位置,幸好很早觉悟,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地盘。” “后半程有些心不焉。”宿舍前,他临别时这样说。 “没有领的薪水,不须对的情绪负责。” 他闭嘴,随即蹦出一句话:“米兰达,总是出乎意料。” 如果发现大千世界,忽然冒出来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外甥女,会更意外,特别当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的胸脯时。 美若倚门问:“们可要这里等待?一直等到查尔斯出现?” 他沉吟。“这个学期六月结束?” 她点头。 “巴黎有所公寓,愿不愿意学期结束后,一起去度假?” 他问完发现内心跃跃,居然做期待。而面前的,稍垂下脸,长睫毛忽闪。 她皮肤光洁,有青春的色彩,明明是年轻稚嫩的,但一举一动俨然成熟女性的韵致。 他等待她的答案,同时又不需要任何答案,就这样便好。 “需要做什么?” 她抬眼,眼睛沾了院中的水汽般,湿润晶亮。 詹俊臣定定望她,忽而摇头,失笑自嘲,“如何能勉强这样的?” 她抿抿嘴,说了声“好”。 转身轻轻阖上门。 “戴妃,”美若抱紧戴妃耳语,“想让给当他们妓/女的男都该下地狱,油锅里翻炸一百遍。”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三十九章 他们坐协和的贵宾舱。 美若诧异:“据称能送油田油井的,以为他至少有六座私机。” “暂时无必要。” “中国的勤俭传统。”她自语。 阿公但凡有一丝这样的美德,也不会将财产败个精光。即便多给他两箱小黄鱼,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詹俊臣的公寓十六区褔煦大道,露台迎向凯旋门。 他漫不经心的,好像聊“楼上老太太养了条新腊肠犬”一般无聊的家常,说道:“凑巧的话,能看见隔壁格蕾丝王妃出行。” 格蕾丝王妃,那可是阿妈的偶像,拥有一个同款同色的凯莉袋足以让她欢欣数日。 美若发现自己许久不曾记起旧旧事。 巴黎逗留三天,他们转向勃艮第,住他朋友的葡萄园里。 詹俊臣当真是度假,开一部脏兮兮的雷诺,戴当地农夫的帽子,和她去居尔河中游钓鱼,寻找山区郊野里的修道院,蹭修士们的私家陈酿。 美若嗜好当地的羊奶干酪,佐以蒙哈榭白酒。 “能感到脂肪膨胀。”她抱怨。 “骨架小,多些肉也无妨。”他安慰。 天知道他过往偏好丰胸长腿的健美型。 他汝拉山谷的夕阳中凝望她,伸手抚过她的下唇,令美若身体一僵。 “去打个电话。”说罢他将手指上的奶酪碎屑放进嘴里,起身离开。 回来后他坐那里,陪她静静看夕阳西下,没有说话。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詹俊臣半夜敲响美若房门。 美若为自己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才敢开门。 他倚着门框,头发凌乱,看起来年轻了些。 “睡不着。”他垂眼,目光逗留美若唇上,“们去偷酒喝。” 美若愕然,随即展笑。“等等,换衫。” “就这样。” 他牵她的手,黑暗中穿过走廊。下楼梯时,睡裙抚上脚背,美若有作贼的兴奋。 直到地下,他用力掰开酒窖木门上的铁闩,美若旁边帮他,发出神经质的低笑。 “嘘。”他警告。 他们走进最里,詹俊臣旁边的木柜里取出一只大水晶杯,拧开橡木桶下的龙头。美若凭记忆寻向另外一边。 他俩喝完一杯,接着互换。 “还是喜欢马希尼,口感更柔软。” “不信。” “再试一口。” “不用试也知道,”他放下杯子,揽住她的腰,“不相信有什么比的唇更柔软。” 美若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她屏息。 他的唇她的唇上浮掠而过。她听见他低低一声轻叹,美若深吸一口气,鼓励地,抬手放他肩膀上。 詹俊臣吻她下巴,喃喃道:“为什么不紧张害怕?为什么不退缩?” 他的唇不舍地回来,徘徊着,舌尖勾勒她的唇线。 “想得到什么?……像这样可爱的,甜美的女孩,为什么要把自己当做金苹果奉献给?” 他的手轻轻她腰间摩挲,艰难地说完:“美若?詹美若?” 美若用力推开他。幽暗的地窖中,她的眼睛喷出火焰。 “想要什么?” 她抿紧嘴,许久后回答:“好奇。” “这么多天,任何一个晚上,可能爬上的床。舅舅和外甥女,愿意冒此风险?” “好奇,当知道们的亲戚关系后,道貌岸然的脸孔会不会有一丝崩裂。” “可能会。更大的可能会继续下去。” “污水满身,不怕沾多点。” 詹俊臣抚摸她下巴,被美若挥手拍开。 “想报复。本来是詹家小姐,可以像查尔斯一样,无忧无虑,只管读书恋爱。但可惜,詹家败落,母亲去夜总会做舞小姐,第一个男甩了她,第二个男十五岁那年猥亵。十六岁时,这个男成为继父。远渡重洋,为了摆脱那一切。然后……懂,越看查尔斯的单纯与幸福,越感到失衡。” 他越讲声音越慢越低沉,每个字都像重锤,捶打她的心。 美若吸鼻子,“那又怎样?没有任何威胁力,没有侵犯们高贵的詹家一分一毫的利益。呢?想想说的那些恶心话,第一次说什么?‘会比的情更大方’,‘武士桥有公寓给,生活费双倍,只需要陪上床’,‘这样的女也敢觊觎詹家’,‘能即刻赶出牛津’…… 们五十步与百步,不比更干净!” 他沉默。 “果然是弱者,只有敲碎们脑袋的心,没有那个能力。”她恨恨的。“游戏到此结束。” 第二日,詹俊臣强行拖她一起上机。 美若缩角落。他细看那红肿的眼睛,问道:“谁让的美若如此伤心?” “不要那样叫,恶心。” “好吧,们詹家遗落外的小公主。” ——“被遗落外的公主,请允许充当的骑士”,维恩说过类似的话,但他目光温暖,语气温柔。 “尽管取笑羞辱。” “现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目的不得逞,所以恼羞成怒。” 美若扭头向外,平息呼吸后轻声问:“几时知道的?” “本就怀疑,一路破绽太多,既不了解越南,又对詹家抱有无限好奇。然后,汝拉山谷的旅馆吃晚餐时,接到个电话。有个天真的女孩,希望为自己攒一笔丰厚嫁妆。她四福九喜工作。” 美若咬牙。阿香那个笨蛋,穷极发疯。 “顺着刘世久与詹美若两个名字,一路查去香港,意外发现六叔一家惨淡现状。而的表外甥女,居然就面前。” “可不是,那个电话之前,刚刚把她唇边的干酪碎屑放进嘴里,再之前,甚至还想包养她做情妇。” “只管取笑羞辱。”他用她的话作答。 美若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这太……”他说一个字便住口,没有准确的形容词可以形容这个假期的复杂心情。 “休战?”他问。 她抿紧嘴,思索一会,点头道:“休战。” 他郁闷长叹。 “家是詹家几房?” “这些天已经探问过无数詹家**。” “可回答过什么?只知道年幼丧母,大嫂对俨如母亲,还有大姐离婚后,如今和孀居的大嫂住瑞士。再有就是查尔斯的家庭,欣赏他父亲,对的二姐反而不多赞扬。全是皮毛。” 唯女子与小难养。他决定不和孩子气的小女子计较,回道:“们是詹家二房。大房和五房留祖家,三房后来去了波士顿,四房听说败落。” “听说?” “大分家,当年应该是有些龃龉。” 美若坏笑,“阿公离开之后,们内讧?为詹家家产们打得头破血流,反目成仇?” “不要,们,那是的伯公们。”他转向她,“也是的长辈。” 她敷衍地嗯一声。 “这太……”他再次感慨。 这确实是惊喜。特别看见方嘉皓宿舍前等她,满眼血丝时,美若更有幸灾乐祸的愉悦。 方嘉皓伸开双手又握紧,事实眼前,仍难置信。“们……去度假?背着?”他想哭的样子,哀求地望着他小舅,“米兰达是的,明明是最先发现她。” 詹俊臣歪头问美若,“,还是?” “当然是。”她才不要应付一个自以为失恋,满身酒气,全身肌肉的大男孩。 她拨开方嘉皓,“很累,先休息。” “米拉达。”他追她身后,又被詹俊臣拖回去。 “查尔斯,们去喝一杯。” 方嘉皓晚上坐美若宿舍窗下哭泣。 幸好是夜半,否则他那样高大,哭得孩子一般,美若会为他难为情。 她把窗户打开。 他呜呜地,“是表妹?表妹……,为什么命运这样残酷,捉弄?” 命运对他再慷慨不过。 美若翻完白眼,隔窗递给他纸巾擦泪。 “难道不觉得沮丧悲伤?好像世界末日,四周是漆黑原野,爱情像流星划过天际,倾泻给希望,然后重归黑暗。抱着一座墓碑哀恸难忍,众神也为哭泣。” 她无奈叹气。“查尔斯,打算将来戴着假发,法庭上向陪审团朗诵但丁或雨果的词句?” 他擦鼻子。“提醒了,打算换学科。” 又问:“真的是妹妹?” 美若伏窗台上点头。“查尔斯,周围有很多好女孩。” “的第二次初恋……”方嘉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对遗体告别般,望着脚下草坪良久,最后摇头。“走了。表妹。” 他一边往前晃,一边低声哼披头士:“看着,沉睡的爱情,的吉他呜咽;看着地,一片狼藉……” 美若的视线追随夜色中的背影,轻声相和:“不知为何改变心意,还自甘堕落;不知为何改变自己,没有警告。” 美若决定拒绝詹俊臣的邀请。 “没有兴趣把自己送上詹家的展览室,接受们的盘问,比如阿公为何成为破落户的类似问题,满足们无聊时的好奇心。” 他们再次光临雪莉的农庄,雪莉上来道:“今日的生蚝新鲜肥美。” 詹俊臣仰脸向她露出亲切笑意,确定再来一道奶油生蚝。 等他转过脸,冷眼望向美若。“们是亲戚。” “是,但以前从无交集。不要和讲什么来自同一血脉,的嘴唇薄而冷酷,装不了博爱。” 他抿紧那被她鄙夷的嘴唇,“美若,缺少管教。” “因为经常惹火?对不起,是这样的了,破落户的后代,生存的武器只有寥寥数样。” 他抿一口蒙哈榭平息怒气。“们是亲戚。詹家可以为提供更舒适的生活环境,也会为的将来创造更好的条件,美若,是聪明,不要轻易拒绝。认真想一想,什么是最渴求的。” 如果多年前,有詹家出现,愿意伸出援手,为了实现母亲的詹家小姐梦,为了自己,美若甘心伏下腰,向所有詹家乞怜。 但是,现那些不重要了。 “渴求平静。”她问过心,然后诚恳答。 “本以为是个女角斗士。”他作失望表情。“给充分的时间考虑,詹家的大门会一直为敞开。不是公主的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美若凝视他的眼,再一次确定他想把她归于羽翼之下,哪怕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依附。 她摇头。“不用。有契爷留给的钱,足够生活需要。” 詹俊臣悻悻地,晚饭后坐直升机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鼻塞脑子涨,这两天留言少回复,更新晚了些,见谅。 下次:明天。 第四十章 “已经等了快三年!”靳正雷捶桌咆哮。“能有多少耐性?” 何平安噤声。 今天接连俩个噩耗。 一是丁家二少港休养了半年多,居然又离开,目的地居然又是美国那个排名第一的心脏外科医院;二是丁家的一个佣——他们的眼线,行事不谨慎,被怀疑偷窃,赶出大宅。 丁家的佣工期很长,多数为丁家服务十年以上,安插手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即便放了眼线进去,也只是花园厨房的工作,能上二楼以上的都是被丁家信任的老。 实不是他的幸运日。何平安腹诽完毕,目注那个窗前不停踱步,愤怒无从发泄,随时打算把墙擂一个洞的家伙,继续腹诽:这岂不是自作孽? “平安,要胆大心细又做得事的。随他们开价。” 不几日,丁家大宅电话不畅,管家投诉维修后,打开后门,迎来电讯公司的维修车。同样的事情,第二天发生草莓山道,姚家公子与丁家小姐的新居。 何平安将手中的几个物件放办公台上,表情怪异。 靳正雷凑近细看,随即皱眉:“这是什么?” “装窃听器的发现有抢先一步,也装了窃听器。” “……”靳正雷更深地蹙眉,随即反应过来,“丁二。” 他拍桌子,大笑。“丁二也不知阿若去了哪里!姚令康果然没有骗。” “丁家二少看起来那么纯良,竟然会做这种事?把窃听器装进妹妹卧室?” 何平安无语到极点。狐狸精乃是天成,看阿嫂才多大年纪。 “还好被们发现,不然岂不是被丁二少爷抢先?” 靳正雷摇头思索,随即道:“装回去。” “啊?!不是吧,大圈哥?” “不要打草惊蛇。被丁二先找到又能怎样?觉得会怕他?” “不敢。” “装回去。” 何平安讷讷,嘀咕道:“要冒很大风险的。” “多给钱,愿意干的抢破头。”很久很久不曾有的轻松和畅快感重归于心,靳正雷美滋滋地,翘腿道,“现就等着消息过来。” 他每天都要听录音。 姚令康和丁露薇婚后草莓山道筑下爱巢,多数录音片段来自于新居。 靳正雷发现他小阿若的闺蜜实令恶寒。 丁露薇爱唱歌,钟爱许冠杰。她最爱唱“们这些打工仔,通街走为赚钱恶坏肠胃,赚到点钱到了月底不够用,实悲催”,伴着悉悉索索的,穿上万元新款时装的声音。 他们夫妻时常吵架,丁露薇小姐不会问候亲戚,但会骂:“死扑街,那么花心爱滚,为什么不滚出房间,滚到女那里去。” 一点攻击力也没有,武力值太低。听到靳正雷频频打瞌睡。 骂娘都不会,怎么和他阿若交流,成为好友?他纳闷。 吵完架过后,靳正雷每每精神一震,因为总有哼哼唧唧的声音延续下去。他发现姚公子的面皮厚度不亚于他半分,诸多动听情话层出不穷。 只是,最初他兴致勃勃,听多了颇感落寞。 他不会说那些缠绵情话,赞自己的女多么可爱,多么迷。 那些珍贵的记忆长期徘徊脑海,随便抽出一个片段细看,都会令他万分沮丧,情绪低沉到维多利亚港的深海里去。 他总喋喋不休地许诺,告诉美若,会如何对她好,而她的反应总是抽噎。 将所有奉献给她,她不领情,这不是最让痛心的。 最让痛心的是,他不能令她快乐。 他是个男,居然不能令自己的女快乐。 那种深重的挫败感像把钝刀,一下下,划过他的心脏。他一直觉得早已铁石心肠,可依然有痛感,无法忍耐,呼吸困难。 “大圈哥,这几天的就这些了。”何平安奇怪自问,“难道阿嫂真没有联络过丁小姐?” 靳正雷挥手,示意平安出去。 晚上他像居家男一般,半躺起居室喝啤酒,电视里几个名嘴评论白天的沙田马赛。 七姑频频探头。 “七姑,再拎半打啤酒来。” “靳老板,已经喝很多了。”七姑小声告诫。 “七姑,挂不挂念阿若?” 七姑不做声。 “挂念。”他打酒嗝。“很挂念。非常挂念。” “靳老板,快一点了,该去睡觉。” “最初以为她偷渡,既担心又气恨,担心她船上被欺负再抛落大海,恨她情愿走绝路,也不愿和一起。现也是一样,担心她不知哪里,会不会生活很艰难,愤怒没办法找到她。更可恶的是,即使找到她,也未必能让她开心。”他颓丧低喃,“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开心。” “靳老板,”七姑欲言又止,最后道,“小小姐要求很低,很小那时,打个秋千已经令她欢喜。生日吃蛋糕,她揽住颈项说‘多谢’。她很知足的。” “不只送蛋糕,带她吃西餐,送她大戒指。” “那样欺负她,给她个皇帝做,她也不会开心。” “……,七姑少废话!再拿半打啤酒来。” 楼梯角落,有一角白裙摆,听他暴喝立即转身,蹬蹬往后跑。 七姑气愤:“靳老板,少喝两支。全家被吵醒。” “哪里有家,阿爸阿妈早死去投胎。” 七姑沉默,许久后开口:“靳老板,小美小姐三岁,该读幼稚园了。” 他愣一下,想起是谁,点头道:“拿主意,学费家用里一起报给平安。” “但要找间好学校。” “……明天让去找。” 他第二天将此事忘记,直到数日后小美缩角落看他。 靳正雷发现小小身影,他瞪视那个角落,小美害怕,怯怯地走出来。 她叫他“爹”,后面那个“哋”字不敢发。 “做什么?”他问。不知自己语气粗鲁。 小美白了脸,拼命摇头。 她咬住下唇忍泪的模样似极美若,靳正雷愕然,不由自主蹲下来,放软了语气问:“做什么?” 小美继续摇头。 他认真打量她小小脸庞,没有寻到自己的影子,反倒发现和美若相似的眉眼,只是更清秀些,没有那种扣心弦的娇俏。 “不出声发脾气了。” 小美泪盈于睫,强撑着不哭,嗫嚅说:“读书。” 靳正雷张嘴,想起曾应承过。 “像姐姐一样。” 他点头,“像姐姐一样。” 随即拧眉,“像姐姐一样?” 小美被吓到,讷讷望他,继而警觉,往后躲闪。 靳正雷大步下楼,进了厨房。 他凶神恶煞,七姑揽住脚边的小美,不自觉地扬起手中煎锅。 “七姑,瞒了什么?”他冲过来,“知道阿若下落?” 七姑想狠狠敲他,试试煎锅又胆怯,一把被他抢过去。 “她现读书?哪里?怎么知道的?” 菲佣们吓得躲去一边,七姑闭眼:“什么也不知道。想问去问阎王爷,将七姑掐死之后,会告诉他。” 他捏紧了拳头,下不去手。“丁露薇一定传过消息给,去问她。” 丁露薇维达沙宣做发型,透过玻璃窗望见靳正雷,她急呼帮忙打电话给老公救驾。 “丁小姐。” “好。”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掐她脖颈。露薇惊魂未定,合十祈祷道,“请坐。” 靳正雷坐下。之前的焦躁早来途被风吹散,他明白,无论如何逼问,得到的全部是谎言。更何况,现的他非比以往,根本不敢拿丁喜生爵士的孙女如何。更何况,面前的女是他阿若唯一的朋友。 他深重地呼吸,丁露薇也随他的频率深重地呼吸。 “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丁露薇怔了下,随即四顾左右,“谁?” “丁小姐,只有很小的请求。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默然,他目光压迫下,丁露薇垂眼思索。 “有亲戚冰岛,据说见过她,她一艘捕鲸船船头,手上的鱼叉叉一条大座头鲸身上。”她描述自己的蜜月纪念照,不过把物换了一个。 骗是不对,可阿若也由橡胶大王的女儿变成了越南华。丁露薇想想,于是坦然地继续骗下去,“据说她很健康,看起来也很威猛。” “就是说,她现很好?” 露薇夸他:“靳先生读得书不多,但很会抓重点。” 靳正雷起身,走了两步回头,露薇迷惑,“想说什么?” 他指着丁露薇,“不许再唱许冠杰”,他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出门。 露薇愈加迷惑,望住发型师问:“他想说什么?为什么用那样鄙视的目光?彼得,难道这个发型不适合?” 靳正雷甩上车门,“老母,不信不和阿若联络。” 美若确实没有和丁露薇联络,她和过往一样,忙着应酬学业,忙着应酬方嘉皓。 方嘉皓休整了一段时间,再次燃发斗志。 不过,以前他想征服的是一个女;现,他想征服妹妹。 他游说美若去他家吃饭:“母亲性情比较挑剔,所以们家有全英最好的厨子。想想看,还有伯娘,婶娘,姨妈,的表兄妹们,多么热闹。” “第一句话已经吓到了,查尔斯。挑剔的女会从的头发丝审视到脚趾尖,最后得出结论,令她儿子醉酒伤心的,一律是贱娼妇。” “以往不会这样说话,用这些……难堪的词汇。” “看,连也受不了,高贵的方夫詹夫们更难忍受。” “不会,是妹妹。”方嘉皓很固执。“幼时就盼望有个妹妹,可以欺负她,看她流泪一定有趣。大了更想,为了她可以和别的男生打架,很羡慕那些有借口揍的伙伴们。现高兴,终于实现梦想。米拉达,可以教划艇桌球英式橄榄球。有骚扰,告诉,去揍那个混蛋。” “……”美若不领情,“有其他表姐妹,去教会她们一身本领,划艇桌球英式橄榄球。” 说罢她深刻感觉到智商被这个肌肉发达的家伙拉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她们不如可爱。只会讨论领子的花边,裙摆应该膝盖上面几寸,听见很烦躁。” 原来方嘉皓也有品味的。 美若更加不对詹家抱有任何期待。“很忙,不耐烦应酬那些。而且,习惯了孤独一,陌生环境会慌张害怕。” “会害怕?”方嘉皓震惊,“从没发现过。” 美若郑重点头,委屈道:“手心会出汗,心跳也不齐。” 方嘉皓体谅地拍她的手,“那迟些时间再说,等慢慢熟悉们。”又问:“米拉达,教桌球?打高杆有个送杆的不传之秘,教给。”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四十一章 美若生日前打电话给露薇,草莓山道的佣告诉她:“少奶奶回了娘家。” 她又转拨丁家大宅。 露薇听见她的声音就想哭:“为什么这么久不给电话?阿若,把忘记了?” 半山树丛掩映中,一台电讯公司的维修车里,穿制服的工作员跳起半尺:“终于等到了!老子再也不用呆这龟壳里天天流泪吃盒饭。” 不久,丁家大宅侧门出来一个佣,进入市区,将一份录音远寄大洋彼岸,又拨通越洋电话;一部维修车开到旺角附近,将一份录音亲自递给何平安。 靳正雷飞车回办公室。 “为什么这么久不给电话?阿若,把忘记了?” 靳正雷烦躁:“好好说话不行?哭到听不见阿若声音。” “不敢多联系。露薇,这样会不会过多打扰了的生活?而且……” “说什么?们是好姐妹。” “最近可好?” “不好,被姚令康气得回娘家。”丁露薇抽噎,“他太恶心!” “他又出去——” “不止!他不知怎么和那个……先吐口口水,他不知怎么和姓靳的搞一起。” 靳正雷振奋面色被阴郁取代。 “……他们开派对。知道什么派对吗?淫/秽的制服派对!请诸多大小明星,穿上校服供他们取乐!” 靳正雷低声骂:“只是喝酒欣赏下,取老母的乐!” 录音继续:“知道穿什么校服?们庇理罗的校服!想想就恶心!他们那肮脏的大脑里装了些什么肮脏的思想,这样玷污们的母校!” 靳正雷瞥见何平安偷窥的目光,认真解释:“是想鉴定谁有阿若那么好看。”接着不胜懊恼,“没有一个。” “大圈哥,信。”平安心道:相信没用,也要阿嫂相信才行。 录音里,美若安慰:“那个是那样的,金钱暴力,女和酒,就是他的全部。千万管好姚公子。” 靳正雷阖眼,切齿道:“不是那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懂的。姚令康这回不给写检讨书认真反省,不会回去,就娘家住下来,他爱怎么滚怎么滚。”露薇吸吸鼻子,问,“阿若,可好?” “很好。导师才夸过,说用功有悟性,准备明年推荐进研究所。” “好羡慕。也想读艺术史,可知道港大这方面的水准,最多只能读个英国文学。” “姚家允许的话,先去读着,将来有机会再换学科。对了,最近学会了桌球,有约迟几日去猎狐。” “有约会?阿若,有追求者?” 靳正雷与何平安一起支起耳朵,只是,一个震惊而愤怒,一个兴奋而激动。 “应该说是远亲,这里遇见詹家。” “天!这太意外了。远亲?以前没有联络?他们对好不好?” 靳正雷脸色很不好。 可以听见美若笑,“还行吧,始终是远亲,不好亲近。露薇,麻烦帮忙转告七姑,让她放心。是詹家二房,她知道的。” 丁露薇尴尬,“被姚令康搞得很烦,最近没有去探望七姑。对了,差点不记得说,那日做发型,姓靳的冲进来,问过得好不好。语气那么卑微,如果不是知他一向为,估计就被蒙骗。阿若,会不会他发现了什么?” “……他没有问其他?” “没有。” “露薇,要收线了。有不好预感。” 靳正雷重重一拳砸桌上,“就这样?” 何平安叹气。 靳正雷五指开阖,一面沉吟,回想每一句。 “艺术史?猎狐?平安,猎狐是什么?” “和抓兔子一样,用狗捉狐狸。”何平安敲脑袋,“英国,英国!” 猎狐季刚开始,方嘉皓邀请美若一起去威尔士。 “不会骑马,跑得没狗快,去看风景?” “居然不会骑马?教。”方嘉皓好为师。“桌球已经入门,接下来们开始学习骑术和高尔夫。” 看来他想把她往上流社会淑女的方向培养。美若扶额,“查尔斯,很烦。” “担心什么?”他低头看妹妹,忽然福至心灵,“担心们那些表姊妹?她们怎么可能去?血腥的运动会让她们晕倒,哪怕是假装晕倒。” 四九叔本邀请美若生日回去吃饭,美若只好打电话致歉。 四九婶理解道:“阿若,詹家尽量多往来多亲近,孤单单的,多些亲戚总是好事。” “阿婶,明白的,但身份尴尬,一个孤女,穷亲戚。” 四九叔抢过电话:“别听阿婶那些话,女之见!阿若,年纪小小不要顾虑太多,跟随心意去做,开心就多交往,不开心去他老母。少了他们地球一样转,四九叔罩得住。” 美若无声阖首,心下感激。“四九叔,莫名担心。上次告诉的,那好像发现的踪迹。” “康健会管教好阿香的嘴巴。其他事,交给。” 美若与方嘉皓踏上去切斯特的火车,身后跟随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让方嘉皓为之怒目。 方嘉皓决心一雪前耻,请彪哥和他比试。 彪哥拿眼问美若,美若点头。 他四望车厢,说道:“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方少爷,和比扳手腕。” 方嘉皓是假洋鬼子,不太懂,学彪哥的样子将手肘置于台案,“这样?” 一次输掉,他仍不服气,叫嚣自己不熟练,缠着彪哥继续。涨红脖子道:“米兰达,为加油!” 实是孩子气。美若用书掩住笑容,打量他眉眼。 方嘉皓不大像詹家,五官应该传自父系,敦厚可爱。 这是她哥哥,心中第一次兴起这种真实感。美若继续看书,嘴角不住翘起。 佣车站外等候,接了他们去往切斯特的乡村。 从大路转到小道,已有二十分钟,周围不见烟,两边是茂密的山毛榉树林,静谧得像另一个世界。美若这才领悟到过百亩的切实概念。 眼前豁然开朗,是片大池塘。池塘一侧有座宅邸,灰色石灰岩墙面,黑色字屋顶。 方嘉皓指向另外一侧,介绍说:“那边是贺维勋爵家,每年这个时候他会回来,和小舅还有他的同伴一起。”看见宅子前的车,他兴奋,“小舅比们的速度还快。” “查尔斯,这里是方家的,还是詹家的?” “有区别吗?小舅的。” 好吧,枉她曾经历数查尔斯的家族财产,嘲笑詹俊臣。真正报应不爽。 美若不再多问,随管家上楼,进去为她安排的房间。 詹俊臣没有出现,他吸烟室倒了杯威士忌,向来客的背影举杯。 美若带了牛仔裤,但衣柜里已经准备好两套鲜红色的传统骑手服。 她拨弄一下其他衣裳,婉拒了琼斯太太的好意,自己将行李袋里的衣衫挂上。 一时钻牛角尖,妄图以卵击石。如果从一开始,詹俊臣等候她宿舍门前那一刻,她敛去锋芒,扮演一个懦弱怕事脑袋贫瘠苍白的女性角色,想必他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兴趣。 美若眺望窗外景色。这个房间很不错,能看见远处池塘。深秋时节,塘岸洋水仙绽放,水面上一层枯叶,两三只小舟用绳缆绑栈桥的木栏上,随风荡漾。再举目,坎布里亚山脉群山叠嶂,密林里橡树红枫,黄黄红红,色彩斑斓。 “不知为何改变心意,还自甘堕落;不知为何改变自己,没有警告。” 她倚着窗低声哼唱披头士。 詹俊臣晚餐前出现。 美若随方嘉皓一起,低低叫了声“小舅”。 他听见,抬起眼,满意地笑。 他询问两的学业,慈祥如长辈,又向美若转达了其他亲戚的问候和邀请。 美若回忆那时初见,他扬言会即刻赶她出牛津的神情,不由心底大骂了一通奸佞小,难怪是詹家,同是小舅,和詹笑棠一般的笑面虎。 第二日清早,隔壁贺维勋爵带了朋友一起会和詹家马厩外。 美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英国贵族,大失所望,不过是个红鼻头肿眼泡,鼻梁弯钩的中年胖子。 十多个,百多条纯种猎狐犬,犬吠马嘶,加上管理犬舍的仆们不停吹响手中的号角,热闹非常。 方嘉皓血脉沸腾,骑一匹浅灰牝马来回奔走,临行前不忘告诉美若:“米兰达,去挑一匹,明天开始教。” 詹俊臣手中捏一把皮鞭,指向马厩一角,“那里,美若。红色的,叫‘希望’。” 仆牵来一匹毛发像黑缎子的阉马,他的高筒皮靴踩上马镫,翻身上去,稍微抬一下黑色的帽子,垂目对美若道:“希望喜欢它。”说罢一夹马腹,追上前面浩浩荡荡的大队,往坎布里亚山脚的原野而去。 马厩的仆告诉美若,希望有阿拉伯血统。 它确实神骏。 美若拿一只苹果喂它,它舔她掌心,酥酥麻麻的感觉让美若心软。 马厩的仆得意道: “希望的脾气温驯,难得的是跑起来速度既快又稳。詹小姐,要不要上马跑一段试试?” “不用,只看看它。”美若试探地抚它颈毛,它稍侧头,用一边眼睛打量她。 “嗨,希望。……露薇十五岁生日获得‘爱之星辰’,以她的婚姻交换。十九岁生日获得了,他想交换什么?一无所有。” 傍晚时分,喧嚣队伍再次出现马厩外。詹俊臣和方嘉皓外奔马一日,又被血腥杀戮的游戏鼓舞,两神采奕奕。 方嘉皓拎着几只死狐狸往美若眼前晃,大概想看到和其他表姐妹一般的惊骇反应。 美若仔细观察,狐狸的头部有枪眼。她诧异:“不是狗咬死的吗?” “笨狐狸才会被狗咬死。这几只是躲进洞,被赶出来,小舅一枪打死的。” 旁观察许久的詹俊臣走近前,让方嘉皓把死狐狸交给仆,接着对美若道:“美若,去书房等,有话和说。”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码字,没时间回评论。有几个问题解释下: 美若的年纪,没有21,现在19。十六岁生日半年之后走的,十七岁生日接到华老虎电话;十八岁在学校,忘记过了。前后接近三年,所以雷神说“等了快3年。” 雷神说“他今日非比以往”,意思是以前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他有鞋子了,不能再做把丁喜生爵士的女儿丁露薇丢进轧纸机水泥搅拌机里那种事。 小美怕他为什么还要去求他读书。小美听说这个糙爷们是她父亲,即便很怕,也有濡慕之心。 还有,雷神为什么不许丁露薇唱“半斤八两”。一是因为魔音穿耳,二是因为她一个穿万元时装的大小姐,唱那种苦逼歌,违和感太重了。 感冒缠绵,脑子很糊涂的,求放假一天。另外琢磨下四方会面详情。 下次更新:星期三 第四十二章 詹俊臣进来时换了一身居家装扮,黑色开司米高领毛衫更显得他身形挺拔,黑色的瞳仁也更明锐湛亮。 他拉开书桌抽屉,递给美若一个文件袋。 里面数张旧相片。 詹美凤喜欢照相留影,但是时常不记得带上女儿,所以美若的相片极少,这寥寥数张几乎全是她的证件相。 “你还在调查我?”美若审视照片中旧时的自己,感觉很诡异,像是在凝视另外一个人。 “我难以克制好奇心。”詹俊臣观察她的表情。“你并不愤怒。” “愤怒没有丝毫帮助。”她将相片收拾整齐,交还给他,“你有贵族朋友,想来在基督圣堂学院时也结交了不少同窗校友。按你们的年纪,现在应该都在呼风唤雨的位置上。小舅,我与孤女无异,我怎么抗衡你?” 他起身,问她:“来杯威士忌?” 美若摇头。 水晶杯相撞的声音悦耳,他低沉的嗓音同时响起,“越了解越震惊,我们詹家小公主,十九年人生,堪比成年人一生经历。” 美若阖眼,不自觉握紧拳头。 “可尽管如此,仍有我未能了解的。”他走过来,靠在桌边,歪头看她。忽然笑起来,“美若,近来有两拨人在找你。” 美若无动于衷,静静回视他。 “很巧合,他们筛选的条件相同,一是各大学院艺术史学科的学生,一是华裔年轻女性。” “哦,是指我?” “我想不出还有谁。”他浅尝一口金色酒液,深思道,“英国读艺术史的年轻华裔女性凤毛麟角,能令人不惜花费人力物力寻访的,应该是个美人。更何况,有一队人来自香港。” 美若抿紧嘴。 “你那位继父——” “不要提他!”她重复,“不要提,我已经遗忘那些事。” “是吗?那何必带两个保镖同出同入?”他放下杯子,弓下腰来,“你怕他。怕他哪个夜晚,跳进窗,捂住你的嘴;怕哪天你在图书馆里,他拉开你身边的座椅,和你道早安。听说,那是一只狡猾的狼,吃了无数人,牙齿上尚有血腥,但从未被人发现过他掠食的证据。” 美若咬住作抖的唇。 他眼中有克制的怒焰。“他不止猥亵你?” 美若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他得到答案。 詹俊臣重重将手中杯子置于桌面,许久后才道:“你需要詹家的保护。” 她用了很久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的保护。” “一样。” 她声音破碎,“我要付出什么?” 长久的沉寂。 “美若,你知道一块钻坯,从矿里开采出来,到一颗八心八箭的成品钻,需要多少道工序?劈割,锯切,成型,分瓣,打磨,抛光。既要尽可能保持钻坯的重量,又要尽可能减少瑕疵。一颗完美的石头,越贵重,需要的时间越久,数个月,甚至一年。”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托起美若下巴,“而你,雕琢成形大放光彩,至少数年。” 美若眼中仍有疑惑。 “不要把小舅想象得太过不堪,事实上,更应该感谢那天晚上我浇灭了你内心报复的火焰。……我们都知道哪天晚上。” “我真难相信,你会义务的,无条件的帮助我。” “中国人习惯把无法解释的亲近归之于缘分,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不是感情丰富的查尔斯。” 詹俊臣笑起来,凝视她面孔,“美若,你真可爱。” 不等她回应,他继续道:“接受我的保护我的照顾,我给你最有希望的未来。如果,你需要发泄,我们可以布下天罗地网,等你最怕的那个人到来时,将他送进韦克菲尔德监狱。这辈子,他再也别想看见太平山顶的日出。” “我有别人保护我。” “唐人街的那个侏儒?” “不要侮辱我尊敬的人。” “美若,他的能力有限。他最多提供给你几个大个子,几支枪械,想一劳永逸,你需要我。” 他给她时间考虑。 美若拿起桌上的杯子,细细地抿,直到喝完杯中残酒。“我需要更多时间考虑。对不起,很累了,我先上楼。” “等一等。”他递来一只深紫丝绒面的方形扁盒,“生日愉快。” 美若回楼上房间打开,是一只造型简洁的白金镶钻王冠,以碎钻为橄榄枝造型,中间托起一颗榄核形黄钻,炫美夺目。 美若试戴,对镜照照,又重新收回匣子里。 接不接受他递来的橄榄枝? 这个问题其实是靳正雷与詹俊臣谁更可怕的问题。 美若裹紧羊毛被。 靳正雷绑她在床头,注射器被他握在手里,他眼中狂乱的光…… 芬兰浴室,他只缠一条毛巾在腰间,满背的青龙,满脸的□,不顾她的抵抗穿刺进她身体…… 他对平安挥手,要平安送她回家,说“看一眼放心”…… 他跳窗前,回身抚她嘴唇,哄她说“会有人出薪水给你阿妈,养你很好养”…… 幽暗的楼梯转角,他将她抵在墙上,舌尖探寻她的舌尖…… 美若躲在被中流泪。 他是一头她捡回家的狼,残忍地毁了她的前半生。但是,詹俊臣不遑多让,他更像魔鬼,与他交易,终有一天她会依附他,卑微地仰望他。那将会毁掉她的后半生。 美若继续流泪。 她决定把考虑的时间无限期延长。 方嘉皓第二天教她骑马,抱了美若上鞍后,牵着希望慢慢踱步,让美若熟悉坐骑行动时背肌起伏的节奏感。 詹俊臣在旁观看,似有无限耐心。最后他道:“去泡个热水澡,我让琼斯太太给你送药膏,大腿皮估计磨破了。” “这些我会告诉米兰达的,小舅。”方嘉皓酸溜溜的。 美若无力地点头,少做运动的她腰背像脱了节,任凭琼斯太太扶她进了浴缸。 洗好澡,琼斯太太帮她打理长发。 门外有人敲门,只听几句低语之后,琼斯太太退了出去。 美若系紧睡袍,梳好半干的头发,目视詹俊臣踏入她的卧室,后面紧随的是神色焦急的威哥。 威哥道:“詹小姐,四九叔请你回去,有要紧事要告诉你。” 美若转向詹俊臣,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些信息。 他摇头道:“最好先打个电话问清楚。” 她换好衣服随他下楼进书房。 四九叔道:“阿若,我这里有份几天前的报纸。你母亲去世了。” 美若呼吸停顿了两秒。 “报纸上登有讣告,这样写,香港九龙区宁波街X号詹美凤女士因意外送院抢救无效,于一九七九年……特别寻人,请詹美凤女士家人,詹美若小姐——” 听筒于美若手中跌落,摇晃着。 詹俊臣扶美若坐稳,拿起电话道:“我是美若小舅,詹俊臣。请问刘先生是否了解详情?” 他们沟通了多久美若不知道,更不知道内容,她脑中空洞,只在重复播放四九叔的那段话。 直到詹俊臣递了酒来,她握杯的手颤抖,半杯酒洒在地毯上。美若浑然不顾,抬眼问:“她死了?” “我正在派人查证。” “我知道,她死了,他杀了她。” “美若!” “我知道,他在逼我回去,他做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事。” “美若,他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不需要用这么笨的方法。” 美若疑惑地望住詹俊臣,“你们俩个几时开始合作了?” 詹俊臣忍耐地闭眼,接着才道:“我是客观见解。美若,你需要休息,或者一杯酒清醒。” 她摇头,“我很清醒,我知道是他做的。他害我阿妈发疯,现在又害死她。”她站起来往前冲,“我去找他!他逼到我无立锥之地,逼我杀掉他。” 詹俊臣拦腰抱住她不放,“美若!” 她扇他耳光,“你们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他重重回她一个耳光,“你清醒点!” 方嘉皓推开门,愕然问道:“小舅,你们……” 美若从詹俊臣怀抱中滑倒在地,方嘉皓冲过来托住她软塌塌的肩膀,“米兰达?” 她望着表哥,说道:“查尔斯,我阿妈死了。”她努力挤出开心笑意,“她终于死了。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方嘉皓小声道:“米兰达,你别这样笑,吓坏人。” “查尔斯,你送她上楼,我在这里等消息。” 方嘉皓想抱她,被她一把推开。“我能站起来。” 琼斯太太送来热牛奶,美若眺望窗外的池塘。夜幕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穿过屋檐的高地的风。 她有一段时间完全想不起那个赋予了她生命的女人,却在她离世后,忽然忆起从小到大每一件往事。 阿妈在镜前试新衣,问她:“阿若,好不好看?” 美若化身五岁小囡,羡慕地点头赞好靓。 她失望地望向华老虎一群人背影,问:“他不是我阿爸?” 阿妈扇她耳光,“你就想!你死鬼阿爸不知死在哪个女人肚皮上。” 阿妈狠狠掐她手臂,压低声音威胁:“再叫错,掐你右手。” 她含两包泪,讷讷点头,“阿……家姐。” 阿妈和小舅在起居室喝茶,两人密斟,小舅道:“华老虎对那个开书店的女人那么大方,家姊,你装看不见?” 美若藏在角落里,听见阿妈道:“男人不都是这样,贪几日新鲜?他有大婆二房,轮不到我出声。我只管个个月收足家用便好。” 转眼她七八岁,阿妈告诉她:“阿若,你契爷常夸赞你,记得他来时你要更乖些醒目些,不要惹恼他,要强过他儿女,给阿妈争回面子。” 再大些,阿妈道:“阿若,你又说想去港岛读书?今次你契爷过来,记得和他提。我们顺道该搬家了,在宁波街住了这许久,人也快跟着老房子发霉。” 华老虎应承之后,阿妈开心无比,拖住她的手教她华尔兹圆舞步。 起居室的背景没有换,阿妈却多了几条皱纹,站在楼梯转角,冷冷看她,对七姑说道:“我要安胎。七姑给我煲安胎汤。” 阿妈喝汤,打开汤盅大笑:“滋补当属龙虎凤,这里面是戴妃。” 脖颈很湿很不舒服,美若想拭干,手被人握住。 黑暗里,只见高大身影。 “查尔斯?”她阖眼嘶声问。 “嗯。” “牛奶里放了安眠药?” “是。” “查尔斯,她死了。”美若捏紧他手掌,指尖几乎掐进他的掌肉,“我应该欢呼的,她把我卖掉,卖给那个人。可我还是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明天 第四十三章 “那天过后,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问为什么?我努力为她找借口。……她被欺骗,以为被爱着,却被亲人背叛,虽然不是我自愿,但她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她难以接受,她想报复,她也是受害者。我这样告诉自己。” 美若脸颊更湿。“可她把戴妃杀掉炖汤,我明白了她究竟有多恨我,恨到不愿意听我解释,用尽方法令她相信,是我,是她的女儿摧毁了她的人生和希望。” “查尔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抽噎不止,“是他。” “她从来不爱我,没有亲吻过我,也没有拥抱过我。我只能藏在厨房里,七姑的脚边,远远地看她。她那么美,连小舅见过那么多女人,也说她是最美的。可她心肠和小舅一般的恶毒,把我卖掉给那个人。我懂,她内心并不愿意那样做,可她更愿意看到我和她一起受苦。” “詹俊臣应该把那顶王冠送给她,阿妈一定欢喜。她活在詹家辉煌的梦里。她才是詹家的公主,她怎么可能落魄到被男人欺骗,被男人无视?不应该的,真相只有一个,她美貌依旧,只是因为她的女儿邪恶地引诱了她的男人。” “女儿的心可以粉碎,但是她的自信和骄傲不能被现实粉碎,她需要那些,那些是她维持生存的意志。” “为什么不能选择母亲,选择家庭?如果不爱我,为什么生我?为什么生我时不征求我的意见?如果有,我一定不同意的。生命有什么可贵?女人的生命就是在男人手中兜转流离?” 他将她的手贴住脸颊。“再睡一会,你需要睡眠和冷静。” “我很疲倦了。在被她卖掉那天便该长睡不醒的,这三年好似回光返照。” 他亲吻她手背,“嘘,再睡一会。” 清晨薄雾中,美若被鹪鹩的鸣叫唤醒。 她披衣,急切地下楼。 琼斯太太告诉她:“詹先生在早餐室。” 他在弧形拱窗前的圆桌边,看一份早报,听见急促脚步声,不赞同的目光望来:“美若,你会感冒。” 她坐下问:“她真的死了?” “先吃早餐。” 美若味同嚼蜡地吞下一个鸡蛋,央求地望向他。 詹俊臣放下报纸,说道:“确实无误。据说喝醉酒,唱歌跳舞,由桌上摔下来,撞上空酒樽,撞到头。” “据说?” “据我的人说。当时和她在一起的,有几人是报纸常露脸的所谓名公子。又是公众场所,做不了假。” 她自语:“为什么这样?” “自你离开,她的精神状态奇迹般恢复正常,传闻这两年她在港地的交际圈里崭然峥嵘。” “……他不管她?” “他们形同陌路。依我看,可能有纵容的意思。”詹俊臣喝一口咖啡,不客气地继续道,“毕竟那种女人,沾上不好摆脱,不如捧杀。” “她已经离世,不要那样形容她。” “美若,你是六房的异类。” 美若垂眼。 “想不想回去?我为你订机票。” “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在港。” 美若笑出声,“我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一切?詹笑棠肯定会死乞白赖的,敲他一大笔,他一定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她说完怔怔凝视白桌布上的镂空花边。“我回牛津。” “美若,”詹俊臣欲言又止,最后道,“我送你回去。另外,我去拜会一下唐人街那个,哦,你尊敬的人。” 四九叔拍打美若背脊,以示安慰。 “四九叔,我契爷……”美若自嘲摇头,“我不该问的,契爷应该不会把她放心上。” 四九叔继续拍打她的背脊。“你在外面坐坐,我和你舅父有事情商量。” 康健依然对方嘉皓没有好脸色,至于阿香,则一直躲在里面厨房不露面。 方嘉皓咔擦咔擦地咬炸春卷,吃完三个,说道:“第六感告诉我,有大事发生。” 美若沉默。忽而开口:“昨夜是你?坐在我床边?听我说话?” 他尴尬:“我打瞌睡,被小舅赶走。” 美若被唤进四九叔办公室。 “我和你小舅商议过,詹先生提议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需要你的合作,可能会冒风险。” “一劳永逸?我做诱饵?” 四九叔点头,“阿若,你有什么想法?” “你们把他想得太简单,他不是无脑莽汉。这是客场,”美若不觉用了方嘉皓常用的词汇。“他会来,但不会妄动。我太了解他,他会用小美要挟我,逼我回去。” 其他两人对视一眼,詹俊臣道:“可以打官司争夺你妹妹的监护权,我会请最好的律师。” “以什么理由?他曾经猥亵我?我出庭作证供?”美若苦笑,“我很倦了。让我回牛津,我只想保持平静。” 美若很了解靳正雷。 英国不是他的主场,他会谨慎,但不代表他打算坐以待毙。他花钱请英伦最好的私人侦探,了解美若在异域的三年。 “詹俊臣,刘世久,很好。”他狞笑,“还有谁?” 何平安补充:“丁二少爷离开克利夫兰,行踪不明。” 靳正雷面色越加阴郁。 “大圈哥,直接绑阿嫂回来,行不通的,那是法治之地。” “香港也是。” “阿嫂身边的保护很多。” “我等得起,总有他们放松的时刻。”靳正雷深深呼吸,“我已经等了近三年。” 何平安叹道,“大圈哥,绑她回来又能怎样?阿嫂十来岁时,已经很有主意。” 他知道会怎样,她会继续策划逃跑。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总有一天她也会服帖。“平安,不须再劝。我不舍得放手。” 门外有人敲门道:“大圈哥,詹笑棠想见你。” “让他进来,”靳正雷冷冰冰的,“解决了他,我有正经事要做。” 美若被安排在牛津城城外的一处农庄,楼下是四九叔的人,楼上是她和方嘉皓。 她的物品被搬到新居,詹俊臣亲自送她去同学那里取回寄养的戴妃。 “你不用做这些,我并没有和你达成交易。” “我不是机械构件,你可以理解为我此时已被感情主宰。”见她沉默,他侧脸瞥一眼戴妃,称赞道,“很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戴妃。” “……这是第几只戴妃?” “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为何这样固执。” 拥有的不多,格外需要坚守。 他似是听见她的心声,叹息。“美若,不要太诱惑我,我会失去原则。” 她嘲弄地笑,“为什么都习惯把过错往他人身上推?我为你疯狂,是因为你诱惑我。我失去男人,是因为你勾引他。 詹俊臣再不做声。 车到新居外,他皱眉。两部黑色房车停靠在路边。 看见他们,车上的人下来,见詹俊臣的人都一副提防表情,对方也面色警惕。 对峙中,最后一人下车,人群中,他身形消瘦,眼神急切热烈地寻找着。 美若一见那与露薇仿佛的清秀的脸,不由心头一暖,眼里温热。“维恩。” “朋友?” 她重重点头,抱起戴妃推门下车。 “维恩!” 身后詹俊臣自语,“看来,这是另外那一拨寻人的队伍。” 他们在老式砖砌壁炉边聊天。美若捧一杯热可可,披一条毯子,戴妃蜷缩在她腿上打鼾。丁维恩拿一杯白开水,热切地注视她被火光映照的面孔,笑意温柔。 “你怎么可以那样对露薇?”美若本以为是露薇忍不住,终于吐露她去向,哪知另有内情,而且是匪夷所思的内情。“那样太……” 丁维恩颇感尴尬,嗫嚅道:“我也是……无计可施。我回家住了半年,露薇一直避开话题。” “真让我刮目相看。” 他迟疑道:“我这样,打扰到你的生活?”他想起刚才那个极有风度的男人,和他握手后便客气地道别。 “没有打扰,我很开心。”美若笑,“快告诉我,你手术成功了?露薇呢?她可好?” 他腼腆地点头,不习惯谈论自己,先告诉她露薇近况,直到厨娘唤他们吃饭。 他住在牛津城里的酒店,第二日等候在约定的地方,美若带他游览莫德林。丁维恩不能行走太远的路,中午他们坐在莫德林学院著名的典雅回廊下,美若买来两份约克郡布丁作午饭。 丁维恩大嚼青豆炖肉布丁,仰头凝望石墙上的滴水怪兽。“我终于懂了,为什么你不选择剑桥,选择这里。” 美若笑,“下次你四月来,可以看见查韦尔河河谷地的紫色晨雾,没有比那更美的,弄懂了我才知道是雾里大片大片的贝母草。” “那当然好。可我担心,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刻。阿若,”他的目光转向身后避开远远的那些保镖们,“你有麻烦?” 美若点头。“总会解决的。” “我可以保护你。” 她记得他说过类似的话,之后她给他难堪,再不久他选择面对死神。美若眼睛热涨,“维恩,那和你无关。” 他递给她纸巾,“我自不量力?不是,以前曾经自不量力过,躲在丁家的庇荫下,曾经以为没有丁家解决不了的麻烦。但是现在不一样,我经历过死亡,面对过他。阿若,我现在是个男人了。” 她咬住唇,别开脸。 然后,她迎向他双眼,问:“你记得刚才教堂里供奉的是谁吗?” 丁维恩思索,“玛利亚马格达伦娜?” “她是理发匠,大学生和从良妓/女的庇护神。”美若低头,“我不是你的天使,维恩。” 他慢慢将最后一点布丁吃完。“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那个人,站在你身后,紧紧盯着你的背影,看着你向我走来。他的气息让人呼吸困难。” 美若沉默。 “是他对不对?给你带来痛苦,让你选择逃亡的,是他?” 她由喉间挤出一个“是”。 “阿若,我能保护你。” 她摇头。 丁维恩指着心口,“这个位置,手术时装上了一块塑胶,将我生下来时没有闭合的动脉导管封堵密实。但是,感情已经流出去了,在一个女孩问我‘你喜欢我是吗’的时刻。” “维恩。” “身边所有人小心惶恐,担心我面色不佳心情不愉快,甚至有佣人趁我熟睡时,悄悄伸出手指探我的鼻息。没有人像你那样大胆,毫不掩饰,把我当做正常人看待。我喜欢你,是的,阿若,我很喜欢你。” 过了几日,在被拒绝后,丁维恩出现在美若新居的隔壁。 “有人和我说,四月清晨,查韦尔河谷地能看见紫色的雾。我打算有生之年,必须要看一眼。”他站在隔壁的栅栏外,对美若笑。 美若想回以笑容,却有泪滑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四十四章 “那个人,成为了我们的邻居?”方嘉皓嗅嗅猫粮的味道,又赞,“浓香的牛肉味。” “他租下隔壁的房子,到明年。查尔斯,你再不喂她,戴妃要伸爪子了。” “你能给这家伙另外换一个名字吗?新闻上说,王储并没有看上斯宾塞家族的莎拉,反而正和莎拉的妹妹戴安娜频繁约会。她如果嫁入王室,那才是真正的戴妃。” “查尔斯和戴妃。”美若打量坐在橱柜上,不停舀麦片粥往嘴里喂的方嘉皓,以及在他腿边寻找散落猫豆的戴妃,“你们这样很般配,很有爱。” “温莎家族的先祖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向你咆哮。对了,我们那个邻居,他为追你而来?” “他准备呆到四月,为了看河谷的紫雾和贝母草。” 方嘉皓完全不相信她的托辞,喃喃道:“贝母草可不是好兆头,那是寡妇草。隔壁那家伙太弱了,我觉得一根手指能按死他。不过,他比我一往情深。米兰达,一往情深,是这样用的吗?” “你很烦!”美若警告他,“维恩已经手术成功,不要那样说。查尔斯,中国人很讲忌讳的,管住你的嘴巴。我去上课。” 丁维恩每天送她上课或去图书馆,自己在其他学院里走走,有时在宽街的书店消磨时间。中午他回去吃饭午睡,傍晚再来接她回家。 方嘉皓不赞同,“追女孩应该请她去听音乐会,跳舞,或者看球赛。你们两个,像老年公寓里,遭逢第二春的老先生和老妇人。” 詹俊臣打来电话问:“最近和小男朋友约会?” 美若干脆答“是”。 他沉默,继而转移话题:“你的继父已经离开香港,美若,我猜他的目的地是你那里。我会安排人手应对。” 美若身边只有寥寥数个四九叔的保镖,她每晚都要检查袋子里的防狼器和辣椒喷雾,还有一把转轮手枪——在那年收到四九叔转交给她的学费后,她送给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不久,詹俊臣在电话里告知:“他离开希斯罗机场后,甩脱了我的人。美若,今明两日他应该会到你那边,记得我之前交代的,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大声呼救。” 牛津城和牛津村如往昔一般平静,每个晚上都有学生穿黑袍步入各学院的食堂,例行聚餐。每天的高街宽街上,都有游客举起相机留影。 就这样,近一个月过去,假装镇定的方嘉皓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平静,开始神经质的在家里打转,左右偷窥。 而美若照常态生活,心中不兴波澜。 她一贯浅眠,这晚她听见动静,像窗户被推开,她持枪起床,慢慢移到窗边。 这才发现,今冬第一场雪翩然而至。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偶有冷雨敲窗。楼下有人说话,应该是威哥他们在打牌。 她坐回床上,深长地呼吸,直到倦意来临,重新躺下。 不知睡了多久,美若感到肩膀刺骨的寒意,她拉扯被子盖住肩头,同时,心中瞬间清明。 “醒了?”熟悉的声音低声问,是家乡的语言。 “嗯。”如同宁波街那半年时光里的每一个夜晚,她低应一声,转过身来,迎向靳正雷。 他眼眶深陷,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他对她笑,那种混账的笑容,得意又嚣张。“阿若。” “我该说你好吗?” 他一丝丝地敛去笑意,打量她的房间。“你最近过得不错。” “没有你好,发达死老婆。” “……不是我做的。” “我情愿是你。” “好让你更彻底的恨我,讨厌我?不用做那些。”他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自嘲还是郁结到极限。“我在葵涌码头时已经明白,你恨我已经恨到情愿走绝路的程度。” 黑暗中,借着窗外雪幕的微光,美若认真看他蹙眉的样子。“你把威哥他们怎么了?” 靳正雷低下头,凝视她刚睡醒,惺忪的面孔。“他们太不谨慎,每晚习惯了村头雪莉农庄的比萨做夜宵。还有,对面的那幢房子里,街上停靠的车里,谁为你花大价钱请到皇家陆战队的退役军人?你那位忽然冒出来的舅舅?” 这种事,果然非詹俊臣所长。美若叹气。 “除了陆战队,幸好还有雇佣兵,幸好我出得起价钱。不然,我们说说话也会被打扰。” “那也好,安安静静,我正巧攒了很多话需要告诉你。”美若撑起半身,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转轮手枪指住他,拉下保险。 靳正雷凹陷的双眼微眯,像那次在观塘,凝视那黑洞洞的枪口。 他应该在进入房间后,第一时间迷晕她,抱她下楼。却贪看她的睡颜,错过最好的时机。 她应该高声呼救,哪怕明里暗里,四九叔和詹俊臣的人都出了意外,但只要她拖延到足够的时间,只要她激怒他,让他动手。她相信,制造一起流血冲突,再塞给靳正雷一把行凶的凶器,给他安上个擅闯民居,恶意伤害的罪名。以詹俊臣的能力,如同去赴一道晚宴般简单。 但美若宁愿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第二次了。阿若。”他的视线由枪口移向她平静的小脸。“你确定这一次有足够的胆量?” “我在船上呆了二十七天。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像一只吓破了胆的老鼠。我确定没有幽闭恐惧症,但那二十七天里,我不止一次的后悔。在你身边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把面皮扯下,扔进维多利亚港里去。可我熬过来了,那么辛苦,也熬过来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深沉地呼吸。 “你连一只猫也不如。我捡戴妃回来,给她食物,她会记得我,蹭我,哄我开心。你带给我的,……除了羞辱,还有什么?像动物一样,交/配、交/配、交/配。”她说不下去。 “阿若,你的手在发抖。” 她吸鼻子,再次举稳。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怕看见我喜欢你?”靳正雷逼近一步,直到枪管抵住他的胸。“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其实很明白,我喜欢你。阿若,不要否认,你不舍得动手。真心想杀人的,不会说这么多话。” 他压低声音,似在魅惑她的心智。 美若勇敢抬头,与他对视。“我不否认,我曾经有一刻喜欢你。在仙婶那里,你问我‘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她用力吞回泪,“没有人问过我,关心过我,是怎么适应那一切,虽然每晚偷偷地哭。虽然那时我觉得你是个疯子,但我也觉得你有一颗心,善心。那一刻我感动,能让我感动的,我发现几乎都会慢慢喜欢上。” 靳正雷的冷静刹那被击溃,眼中震惊莫名。 “但是你毁了它,毁了我。”她露出嘲讽笑意,阖上眼道,“一起死好了。” 她扣动扳机。 枪响人倒,他歪在她腿侧,仍是那副震惊表情。 有血漫出来,染上她的睡裙。 “阿若,你果真……”他笑,想说什么,手从她腿上滑过,人栽下床去。 不过十多秒时间,詹俊臣的人冲上来。所有人愕然,难以置信眼前一切。 随即,有人俯身探试靳正雷的鼻息和心跳,有人开始拨电话,有人为他做人工呼吸,有人接过美若手中的枪,擦拭干净。 美若木头一般坐在原处,愣怔怔地望向血泊里的人。 很好,她救了他,他又毁了她。 现在,她杀了他,了断得干干净净。 “阿若。”有人扶了她去另外一个房间,她听出是维恩的声音,同时听见999的白车鸣着笛一直到楼下。 “阿若,听我讲,在你舅舅和律师到来之前,什么话也不要说。” “维恩。我积攒了三四年,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 丁维恩着急,揽住她的肩膀摇晃,“阿若,不要说一个字!” 方嘉皓推开他,“你的办法没有用,看我的。”他挽袖子,准备像他小舅那样扇她耳光。 “查尔斯,你敢动手,我有八颗子弹送给你。” 方嘉皓讷讷收手,“你没有糊涂。” 丁维恩安排众人把守门户,“这个小镇,会闹出大新闻,不要让阿若的照片和名字出现在报纸头条上。” 当地警署的人匆匆赶来,美若目光僵滞,方嘉皓解释道:“我表妹被吓傻了,她一贯胆小。” 天光大亮时,詹俊臣带着律师一起来到警署。皇家律师协会的大律师问美若:“记得今天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发生了什么事吗?詹小姐?” 美若摇头。 大律师红鼻头发亮,不亚于眼中神采,说道:“你的继父远道来看你,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睡梦中的你被惊醒,在不清醒和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你拿出枪,意外走火。” 美若重复一遍。 皇家大状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我现在去为你办理保释手续。” 丁维恩和方嘉皓在酒店里静等。 詹俊臣切开一支雪茄,用火柴点燃了。 美若宛如木雕,倾听他们的呼吸,以及露台石檐的滴水声。 许久后,她问:“他死了?” 丁维恩和方嘉皓也同时望向詹俊臣。 “死了麻烦就大了,急匆匆,一时找不到顶罪的人。” 丁维恩表情明显放松,方嘉皓听不太明白,以眼神询问。丁维恩简短地重复一遍:“没死。” 美若听见方嘉皓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美若,你怎么会想到杀他?”詹俊臣眉头深锁,眼中隐隐有怒气,“你有想法可以告诉我,我先为你安排好善后,我甚至极度乐意给他补上一枪!” 美若沉默。 “你想毁了自己?明年你不打算读研究所?” 她闭上眼睛。 ——阿若。仍能感觉他的血热乎乎地染上她的睡裙,他的手由她腿上滑落。 “现在很被动。他如果死在医院里,你的嫌疑再洗不干净;他不死,还要看他心情,将来如何向警方解释。” ——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明白,我喜欢你。 ——阿若,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 ——我讲过,养你很好养。有我在一天,不会少了你的。 ——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你多大了?小不点? “美若!” “我去求他,请他原谅。”丁维恩道。 “这是詹家的事。”詹俊臣毫不客气。“丁先生,我气急大意,忘记嘱咐下人把守门户,隔绝新闻界。我承认你弥补了我的疏忽,我很感激。但是,这是詹家的麻烦。” 美若回神,“说完了?说完我去睡了。” “詹美若!”詹俊臣话音里有斥责。 “我不会求他。我开枪那一刻想得很明白,没有他,所有事不会发生。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或者一起死。”美若推开睡房门,又转身向詹俊臣,“那晚我说了,这三年,是回光返照。”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星期六 第四十五章 牛津村的农庄一个星期后解除了警戒线,随后,一位心理医生受命来到这里,为美若进行心理辅导。 不久,他打电话给詹俊臣的助理:“詹小姐很不配合,请转告詹先生,抱歉,已经尽力。” 方嘉皓为美若请了假,她每日坐原来的卧房,瞪视地板,瞪视脑海中的那个,和那滩血。 “米兰达。”方嘉皓为她叫来雪莉农庄的中国菜。 美若不理。 有日丁维恩上来,坐她身侧,与她一起观察地板。 “昨夜下了半尺雪,今早,忽然发现门廊旁边,种下的三色堇发芽了。” “再过一个月春节。打算去唐街,采购年货。挥春福字,年糕饺子。天南地北的零食,都准备一些。阿若,爱吃什么?” “阿爷前些天打电话来,为偷偷跑出来狠狠骂。告诉他很好,他又高兴。” “其实不是个个把当做病看,有,有阿爷。那时全家反对去做手术,只有阿爷支持。阿爷说:‘与其睡床上苟延残喘,不如试试。男一世,至少要有一次勇敢的机会。’” “阿若,比勇敢多了。” 她终于肯扭头,将视线调转。 他笑,“让所有大吃一惊,所以们每个都很生气。应该们保护,可是自己面对。阿若,不需要玛利亚马格达伦娜,就是的庇护神。” 他悄声问:“下楼吃饭好不好?煲了椰子炖鸡,正宗的家乡味。那只贵妇鸡还是隔壁温蒂大婶家放养的走地鸡,她如果不卖,还打算今晚去偷回来。” 美若笑。 “来。”丁维恩牵她的手,“们去吃饭。” “为什么会煲汤?”美若拿着汤羹,想流泪。 方嘉皓先一步泪流满面,“太好喝了。们家请的原来不是全英最好的厨子,会让母亲尽早辞退他。” 丁维恩不懂已经被方嘉皓觊觎,他眼里只有美若。“不能过多运动,不能过多看书,只能把烹饪当做消遣。” 美若静静把汤喝完,忽然道:“挂念七姑。好挂念好挂念。” 七姑接到电话仍有疑惑:“哪位?” 美若啜泣,而后哭声大作。 “小小姐?”七姑声音颤巍巍的,“小小姐?” “七姑。” 美若抹干脸,絮絮叨叨地叙述三年的生活,七姑听着,流尽眼泪。最后问道:“大小姐已经……不回来?” “她葬哪里?” “葬香港仔华坟场,靳老板捡的位置很好,可以望见海。” “不回去了,七姑。” “死如灯灭,那些事,不要再怨恨她。”七姑长吁短叹。 “不怨。不怨她。” “靳老板也不知去了哪里,下葬后就匆匆离开,前些天烧‘末七’,还是平安接们过去。这些天,连平安也不见了。” 何平安出现牛津村。 他道明来意后,方嘉皓无视他身边跟班,撸袖子赶。 美若道:“平安哥,一个进来。” 他坐下喊:“阿嫂。” 美若拿眼看他。 何平安改口:“阿若。” 他叹气,难以启齿。“大圈哥苏醒后,不肯住詹家安排的医院,已经搬离。” 美若静静听。 “他,他很沉默。们不知道他怎么打算,有什么想法。”何平安转动手中茶杯,用心斟酌词句。“有差问询当晚事发经过,大圈哥闭口不言。阿若,们都知道,大圈哥,他对……即便做了很多伤害的事,但们都知道大圈哥心哪里。谁也不愿意看到现这样的局面,阿若,不如抽时间,去看看他?” “他痊愈中?” 何平安点头。“子弹穿透右肩,伤及肺叶,气管受损。好当时场的急救经验丰富,白车也及时,不然血液灌满了胸腔,大圈哥会窒息死。”他语气干巴巴的,似是并不知道那一枪出自谁之手。 她明明瞄准的是心脏,想不到他反应更快。美若后悔开枪刹那,她闭上眼,或许就是一阖眼让他警觉。 “既然好了,那不用看了。” “阿若!” “平安哥,由十来岁认识,知道一切。认为会去看他?以何种心情?” “们最初……还是很快乐的。还记得,大圈哥呷醋,将那张武侠版情书扔去窗外时,气鼓鼓的表情。” “该走了。” “阿若……” “该走了。” 何平安走两步回头,深吸口气,又将要说的话吞回去。 他想说的话,半个月之后,由詹俊臣转达:“继父想见,他的态度是,见一面,马上离开英国。” 他踱步不止,平息愤怒。“生平第一次受要挟!” 美若愕然。 “他还要见丁维恩。” 方嘉皓抓脑袋,“没有?错过了什么?” 美若小声问:“他肯轻易放弃?肯回去?以后不来骚扰?也不和警方——” “美若!”詹俊臣停下来,严厉的目光凝视她,“那种恶棍,能信任?” 她紧紧抿住嘴。 詹俊臣继续踱步思考,最后挫败地嘘出一口郁气。“恶棍!” 会面地点武士桥,詹俊臣的公寓。整层楼打通,分开三个区域,一扇扇拱窗,正面迎向海德公园的绿野湖光。 美若独自坐窗下一张洛可可风格雕花扶手椅中,视线几乎凝固于窗外的景色。 直到起居室大门被敲响,詹俊臣的管家进来通报。 她听见詹俊臣低沉的声音说“请进”,听见丁维恩衣衫簌簌,大概挺直了腰背,听见轮椅滚轴碾过地毯的细微声响,她这才转身,迎向曾经倒她枪下的。 他侧头低语,接着轮椅后的何平安不甘心地退了出去。靳正雷的目光室内扫视一圈,停留她身上。 她很憔悴。这个认知并不能让他心喜,反而他努力平抑呼吸时,扯动伤口,痛彻半身。 他将目光转向丁维恩。这是他第一次与丁喜生的孙子面对面。丁维恩脸庞清瘦,目光清澈,阿若一贯有品位,靳正雷从没有低估过这个病秧子的个能力,但他太弱了,脖颈细得不够他一掌。 靳正雷继续看过去,迎视打过一两次交道的男。他这些天医院里受够了那些白皮猪们,这个,明明是同源同种,但骨子里有和生番白皮猪相似的傲慢。即使客套地问好,也让靳正雷感觉到对方用鼻孔和他说话。 他重新望回他的阿若,目光相撞,她瞬即避开,接着又鼓起勇气回视他。 “靳先生。” 美若听见詹俊臣开口,用他那准备谈判时的腔调。靳正雷不搭理,连头也没动一下。 他刚刚刮过胡子,下巴干干净净,瘦了很多,更显得一双浓眉气势凛然。他眼中没有喜怒,就那样望过来,像要看到天长地久,看得美若将下唇咬到酸痛。 “靳先生。”詹俊臣再次提醒他注意。 靳正雷开始脱衣服,他缓缓取掉外套,然后一颗颗解开衬衫衣钮。 詹俊臣扬眉,丁维恩眼有疑问。 美若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深呼吸,做好准备。 一个简单的脱衣动作,让靳正雷满额头沁出大颗汗水,一颗颗滴落。他终于将衬衣扯开一半,露出右肩伤口。 美若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深吸一口气,喉间哽咽。 他的右胸,靠近肩窝的位置是缝合后纵横交错的条条新肉。他的纹身,那一只探出肩膀的威武龙头分辨不出往昔模样,只剩狰狞丑陋的粉色伤疤。 “那年,纹完整条龙,自认威武,迫不及待地给看。问,‘背的住龙?还是五爪龙’,说命硬,降得住它。是命硬,但说那话时,没想到会有一天,倒阿若的枪下。” “果真是阿若,果真是喜欢的阿若。心够狠。” “也够狠。行事从不问规矩,有恶,要比他更恶;有狠,狠过他一百倍。外是这样,对也是一样。” “那时被吓住,说不想再见到,偏偏逼到要见。为这个,去哄阿妈,包养她。” “心想都是女,又不是长久夫妻,几时厌烦几时了断。们江湖,自尊当不了饭吃,那时,不懂自尊那样强。” “如果,知道说气话,知道有一点点喜欢,……” “医院想,即使知道又如何,重新选择,也不知会不会对更好些。一个粗,不懂那些,或许结果还是一样。” “是真的不懂,该怎样让开心,怎样为好。” “放了。”美若于心底无声央求。 他微微张开嘴,又紧紧闭紧。 她好像听见他唤她:“阿若。阿若。舍得走,不舍得放手。” 靳正雷深重地呼吸,一下下,静谧的起居室里隐隐有他粗喘时肺叶痛苦扩张的回音。“很失败。” 他的目光的穿透她,回到那个潮湿狭小的工房里,他醒来,高热让他双眼干涩,他望向小窗,看见二楼一抹白睡裙,小巧干净的脚掌掂起,睡裙翻起裙边,影消失不见。 那时,他不知她叫阿若。不知他总会令她伤心难过。不知她会有一刻喜欢他。 他应该知足,哪怕曾有一刻。 他朝消失的影微笑。“放手。” 他扬声喊平安。 詹俊臣和丁维恩同时起身:“靳先生。” 这是他第三次提醒对方注意了,詹俊臣阴沉着脸。 靳正雷抬头,“答应过的会做到。不要装得全天下就一个是为了阿若好,装扮得再逼真,也要相信。” 詹俊臣的涵养令他没有发作。 丁维恩欲言又止。 “是好。看得出。”靳正雷对丁维恩说完这句,调转视线。 美若的目光仍然他身上,他开心地咧开嘴,直到他阿若脸颊有银泪淌下。 “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只会令哭。”他低下头,拳头泄恨般捶捶轮椅扶手。 平安推他出去,推他离开美若朦胧的视野。 他除夕前一天,乘机回港。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天 第四十六章 “戴妃,不敢相信。” 戴妃兀自玩一只灰色羊皮老鼠,那是丁维恩送给它的新年礼物。 真难相信。 到了四月,美若依然有恍然如梦之感。 艾迪生道两边遍植黄杨山楂,冬青和紫杉,沿路走向河湾,贝母草暗紫色的叶梗一丛丛,一蓬蓬,整个查韦尔河谷地被紫色的轻纱笼罩。用力深嗅,潮润的空气里有香杨树的淡淡芳香。 “阿若。” 美若惊醒,看清身边的面孔,她展开笑颜。 “方才说什么?”丁维恩问。 “太美,美得难以置信。” “确实。” “每一年来这里,都会担心第二年错过花期。” 他笑,眼里有赞同的味道。 不过十来分钟时间,迷雾渐渐消散。对岸植物园温室的玻璃屋顶反照淡金色的晨曦,贝母草吊钟型的花蕾绽开,玫瑰紫的花瓣片片仰着头,迎向初阳。 “太短暂。”美若叹息。“美则美矣,总有遗憾的感觉。” “不遗憾,明天还有,明年也能再来。” “可查尔斯快毕业了,还有,”她叹气,“知道每个星期去伦敦检查身体,已经四月,该回去了。” “查尔斯告诉,每年五朔节,莫德林的大塔楼上,有合唱团唱歌庆祝节日,有跳莫里斯舞,很多会从莫德林桥上跳下查韦尔河。查尔斯说他跳过。” 美若表情呆怔,丁维恩笑意满怀。 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确定?” 他有些不好意思,“要先征求阿爷的同意。想他会同意的,湿润的气候对心肺都好。” 五朔节时,方嘉皓脱掉上衣,嗷嗷跳进河里。美若和丁维恩站桥上,看他和同伴尽先游上对岸。 想起那年,他河中狂呼“康……康……”,美若笑不可抑。“从事务律师到大律师,再到御用大状,好远的路。很难把他和皇家丝袍联系一起。” “也想象不出,有朝一日法庭上,查尔斯戴白金色假发,面对陪审团,用哈姆雷特的语调做结案陈词,‘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美若捧腹。 丁维恩收起摆好的姿势,自解嘲:“没有表演天分的,不过能逗到笑,也不错了。” 她伏栏杆上,侧脸看来。比起冬月时,脸庞恢复了淡淡血色,眼中有神。她穿宽大的白线衫,黑色的窄脚裤,外面罩一件牛津钟爱的黑色大风衣,更显得身形娇小,脸庞精致。此时她笑眼凝睇,长睫毛上,挂很小一滴水珠。 “下雨了。”他仰头望天,帮她将衣领竖起来。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 美若没有拒绝。 “今天不看书了好不好?们回去煮饭。” 他们从玉米市场街进去大棚市场买菜,然后一起回牛津村丁维恩的房子。 饭后坐后院喝茶。 美若抿一口,不由赞道:“很香。” “明前还是雨前?也不懂。”维恩向她挤眼,“阿爷带来的,被偷了一半。” “丁家爷爷来了?” “唔,这半年,阿爷经常过来。” 美若迟疑地问:“没有催促回去?” “六月院际赛艇会,八月皇家赛艇会……”没说完,丁维恩率先失笑,“阿若,恃病生娇这种事极少做,偶尔一两次,阿爷不会生气的。” 露薇曾说过,她二哥是家中最得宠的。“太自私,多逗留一天便少一天的寂寞,可又答应过露薇,答应她不去找。” “是找。” 维恩冬天时栽下的奥斯丁玫瑰开出碗大的花,古典香气随夜色蔓延。护士送来药,他像吃饭后甜点一样,全部吞下。 美若好奇:“都是些什么药?” “维生素。” “维恩,也很坏的。” 他害羞:“被发现了。” “看走眼,曾经以为和露薇一样,都是无菌实验室里培养的纯良宝宝。” “露薇是,丁家,女孩和男孩接受的教育方式不同。” 她若有所思。“很羡慕她。并非指家世,是家庭。” 他沉默,而后缓缓道:“不应该说这些,不想令不开心。” 美若托腮而笑,“没有不开心,早已习惯和接受。而且,很小时就希望摆脱那个家庭,现也算是达成愿望。” “将来呢?将来有什么愿望?” “将来,有份工作,博物馆解说员,画廊职员之类,养一只戴妃,买一部二手车,假期游遍欧洲,看尽博物馆的珍藏。呢?只说的不公平。” “陪一个养戴妃,做解说员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厌烦为止。” “……维恩。” “这令开心,只要不增加的困扰。” 六月里,方嘉皓毕业。毕业礼上,美若见到她的远房亲戚们。 方嘉皓肖似父亲。方远志身材魁梧,笑容憨厚,和他穿香奈儿套装,戴一顶白纱帽,明艳如三十许的妻子站一起,三留影可以拿去登报,做优秀家庭的典范。 美若留意到方夫有和詹俊臣相像的冷酷的薄嘴唇,看她时也有和丁贺安妮女士相似的审视的目光。 相比之下,寡居的大舅母和独身的大姨妈则可亲的多,拉着美若的手,问她为何错过詹家的聚会,又问她生活可习惯,邀请她有空时去洛桑。 等她终于有时间独处,詹俊臣出现身边。 “小舅,打算搬回宿舍。” “陪走走。” 希尔顿剧院前面的广场有毕业生和亲眷无数,头涌涌的,穿过叹息桥之后才恢复原有的幽静,麻石路上偶见行。 美若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詹俊臣反常的沉默,直到望见圣迈克大教堂,萨尔克塔楼的塔尖入云,天际云层堆涌,像是要下雨。 他道:“进去坐坐。” 进了教堂,暴雨倾盆而下,到顶的拱形花窗上水流如注。并非礼拜日,教堂里依然灯火通明。讲坛上,基督受难像下两排蜡烛烛火摇曳。 詹俊臣率先高阶上的橡木长椅中坐下,仰头凝视天花穹顶的拱形石梁。 “这所学校是座大博物馆,为那些快乐地研究古董的孩子们所建。”他回头道,“奥斯卡科科斯卡说的。” 那是一位表现派画家。美若点头。 “喜欢此地的氛围,有中世纪僧侣苦修禁欲的气氛。” 这也是比较剑桥,美若更爱牛津的原因。 “**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一生与**搏斗,有赢有输。赢家几乎都是成功者。” 美若静静聆听。 有游客进来避雨,詹俊臣微微低头打量他们,以一种神祗俯视众生的眼神。“比如他们,克制表现的**,保持谦卑的姿态坐下来,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比较难。” 游客们正议论教堂里的内部建筑和装饰,接着开始讨论要不要付十英镑坐电梯登上塔顶尽揽牛津风光。 美若笑,“要求所有都和一样,这太苛刻了。” 詹俊臣视线转到她脸上,“确实苛刻,也不容易做到。特别面对时。” 美若敛去唇边笑意。 许久后她打破沉默,“以为已经放弃。” “总是出乎意料,需要时间消化,转变观点。美若,厌恶那个粗鄙不堪的恶棍,但有一点,和他有共鸣。” 她明白指谁,美若回视他。 “说放弃不容易。能体会到当时他的心情。” 他垂下眼,目光停伫她的唇上。有那么一刻,美若绷紧后脊,以为他会俯脸吻下来。 詹俊臣摇头,喃喃道:“怎能放弃这样的?” 美若微笑,提醒他:“今天小舅母没有来观礼?” 他顿时抿紧那被她鄙视过的薄嘴唇,沉吟许久,说道:“她性格孤僻,不爱参加家族聚会,独自住花园街,或许偶尔有英俊男士探访。” “或许?” “谁知道,已有半年多没有见过她。” 啊,又一个各自各精彩的优秀家庭典范。“们不曾相爱过?” “不曾。美若,不要转移话题,可爱上丁维恩?” 美若认真想想,摇头说:“不愿和讨论维恩,这对他不公平。” “没有就是没有。爱的目光不是那样。”他笑,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可看见过凝视某个的目光,太不一样。” 美若拉长呼吸。“看错了。” “是错是对们都明白。”他抚她颊边发丝,指间把玩。“年轻,美丽,甜美得像毒药,注定会经历很多男。不可能将他们一一赶走,也未必需要那样做。但还能做到的是,有足够的耐心,等激情消褪,厌倦那一切的一天。” “为什么这一次,可以将这种话说得诚意十足?记得以前都是一副交易谈判的语气。” 他笑,“那时候,和这时候不一样。美若。” 她想想,仰头望天窗,“雨停了。” 詹俊臣起身,“别忘了,希望威尔士等。曾经赏过它一个苹果,从那之后,它开始惦记。” 美若打算忘掉詹俊臣若有所指的比喻,更不愿深究他的目的和动机。 她有足够的学费,一点点存款,十月她将开始为期一年的硕士学业,这一年后,她的目标是进东方研究所读博。这一切,都和詹俊臣无关。 她需要感恩的只有契爷和四九叔。 方嘉皓毕业,美若不愿单独住詹俊臣付租金的房子里,回去后便开始收整衣物用品,“戴妃,们又要搬家了。” 窗外有车哔哔地按响喇叭,美若探头出去。 丁维恩由一部柠檬黄mini上下来,向美若招手:“阿若,二手的,只花了两千磅,们开它去旅行。”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二晚上 攒了好多家务,吃了饭开始干活 第四十七章 丁维恩的旅行计划被医生否决,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他无法应付长途驾驶。 美若提议:“不如教开车,来当司机。” 泰晤士河和查韦尔河这个中世纪的渡□汇,牛津城四面遍布河谷草地。丁维恩挑选了一条偏僻的村路,一边是河道,一边是牧场。 一个小时后,他叹气,“为什么总是走之字形?” 美若耳赤,“太紧张,手心出汗。” 一个小时后,他泪眼,“差点冲进河里去。” 美若脸红,“河里有鸭子打架,往那边看了一眼。” 一个小时后,他无语。“们回家吧。” 连牧场边缘的牛也嚼着草,以一幅不屑的表情望过来。 美若尴尬,低声自问:“是不是机械白痴?” “也算不上。” “的表情说是。”美若气恼地跺脚。 丁维恩扑过来抢方向盘,“脚不要乱踩!” 数秒钟后,mini堪堪贴着卵石堤岸停稳,水中的鸭群扑棱着翅膀往前飞,美若惊得脸色煞白。 丁维恩抹汗。“服了……”他说着,笑出声来,“这个机械白痴。” 就算是机械白痴,也必须有驾照。 美若不敢再吓他,去邮局投递了申请,又找了间驾校报名。一个月后,她理论考试一次合格,路考则惨不忍睹。丁维恩劝说放弃,美若不依。 正逢假期,她向学院的行政老师借来闲置的设备——一大捆写着禁停标志的塑胶防护桩,打算回去那条僻静的小路练习绕桩。 这日清早,她打开宿舍门,将装满防护桩的大纸箱往门外拖,戴妃以为与它做游戏,跳进纸箱,钻进防护桩里。 美若弯腰捉它,瞥见身后一对男的脚,“维恩,帮把箱子拖出去,来料理这只坏蛋。” 身后的将箱子拖进走廊。 她捉住戴妃后颈,数落它:“再肥下去,拎不动了。” 将它丢进去,抓起袋子和钥匙,抢想溜出来玩耍的戴妃前面关上门,美若回身,不由怔住。 面前的老先生看看地上的箱子,再打量她,用调侃语气问道:“就是这样使唤孙子?” 孙子。美若语滞,“丁……丁爵士?” 丁喜生爵士笑,“詹小姐。” 尽管他笑得慈祥,美若仍提起防备心。“丁二少爷住牛津北区。” “来看看。” “……要不要进来坐坐?” “阿爷!” 丁维恩出现楼梯走廊,面上有抹不易察觉的惊慌,随即镇静下来,“阿爷,过来不先叫通知?” 丁喜生呵呵一笑道:“老了,脾气古怪,早起想到出来走走,立刻便要成行。” 他的目光从孙子身上移向美若,“就不进去打扰了。詹小姐,不如去维恩那里吃顿便饭?” 美若瞥维恩一眼,见他满脸雀跃之色,于是点头说好。 老先生先行一步,同时交代:“维恩,把那箱东西一起搬出来。” 美若暗自抹汗。 丁喜生来时坐老款平治,丁维恩坐上驾驶座,司机开着mini跟车后。 一路上,丁维恩不时指向某一标志性建筑,丁家爷爷旁观风景,连连点头。 进了牛津村,老先生探出头,“是个好地方,那户家像曾祖旧居,也是这样一条碎石路,一边是菜园,一边是隔壁的篱笆。” 到家后丁喜生落座,喝完半杯茶,问美若:“詹小姐,愿不愿意陪出去走走?” 丁维恩想跟上,被他拒绝。 美若陪丁老先生走向后院。 她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无非是来自丁家的谴责。 这是一位曾说过“为者,享尽天时地利,所有恩泽,仍然万分不易,更应对弱小生命怀有一分敬畏心”的老,他有慈悲心,他应该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美若定下神,手指后院门廊的玫瑰花柱,“这是维恩最早种下的,长势惊。去年冬天,门廊下这个位置一片三色堇,花瓣像小丑的面具,很可爱,可惜天一热,全军覆没。……这片空地,们打算自己动手,做个防腐木花架,维恩一直挂念半山家里的那棵老紫藤。” “养花即是养心。”丁喜生点头,“很好。” “后门篱笆外是温蒂大婶的家,她有两个孩子,一个伦敦工作,一个剑桥读书。这条小路出去,一直走到村尾,是旧时的磨坊,挨着河。” 丁喜生举目眺望,不发一言。 美若继续找话题:“维恩生活很有规律,早起去牛津城散步,购物,中午回来午睡,偶尔去附近探寻古城堡遗迹。” “和一起?” 她尴尬,小声说是。 “那孩子。”丁喜生失笑。“去年他曾讲,此生没有机会和平常一样,读书考学,为此遗憾。随后离开美国,来到这里。维恩电话里告诉,牛津的学术气氛很浓郁,情地理也很让他钟意,他准备暂住下来。那孩子,预先做好铺垫,听起来顺理成章,毫无蹊跷处。” 美若低头,原来还有这些典故。 “直到春节,他来伦敦,酒店陪了两天便匆匆回来。这才想起,维恩也二十三了,正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 美若将头埋得更低。 丁喜生转身,踱步往回走。 “他这半年多很开心,看他面色一天天好起来,要多谢,詹小姐。” “您太客气,丁爵士。这半年多维恩实质是为了陪,他付出的远比多。” 他停住脚,“也是香港?” 美若抬眸望他侧脸。丁喜生和维恩差不多身量,约摸六十许年纪,轮廓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只因为多了皱纹,松了皮肤,样貌更显清癯。 美若深吸一口气。“是,和露薇是庇理罗同学,后来因为家庭矛盾退学。” “家庭矛盾?” “……曾对维恩讲过,来自一个畸形的家庭,是维恩和露薇想象不到的畸形。”美若欲言又止。 她没有暴露伤疤给欣赏的癖好,也同时不需要任何无干等的同情。 她将剩余的话咽回去。“为此拒绝过维恩的关心。” 丁喜生毫不意外的样子,点点头,沉吟着继续向前。 回到维恩的居所,丁维恩早早迎出后院,“阿爷,是不是和讲得一样,风光大好,让忘返?” 老先生回道:“风景也是,也是。” 丁维恩以眼神询问,美若摇头。 下午,丁喜生告辞,临行前嘱托完孙子,又转向美若:“詹小姐,维恩身体不好,劳烦多加看顾。” 美若不明他态度,惟有称是。“您太客气,丁爵士。” 他认真审视她,忽而开口:“可以叫丁爷爷了。” 美若望向丁维恩,他也怔然。 丁喜生含笑凝视孙子身边的女孩。 美若迟疑开口:“丁,丁爷爷。” 老先生笑容更满意,拍拍丁维恩肩膀,准备上车。 丁维恩情急,“阿爷……” “阿妈那里,会替解释。”丁喜生说罢朝他们挥挥手。 远望车影消失,维恩轻嘘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偷窥美若表情,握住她的手,问道:“阿若,让烦恼?” 美若摇头,“是阿爷让烦恼,不知他态度。按理说,应该暗示,们身份悬殊,长此以往会影响休养。可他既不赞同,又不反对,很忐忑。” “阿爷那条毛尾巴早已炼化无形,哪里会表明态度?”丁维恩见美若笑起来,他为自己的措辞尴尬不已,“只是形容,没有不尊敬的意思。阿爷不表明态度就是赞成。” 丁老爵士如果不喜她,早拿大棒撵她出门十里,何必顾忌她颜面。“也是,这样已经很仁义了。” “阿若,没见过之前,不敢说阿爷会如何如何,见过之后,想所有都会喜欢。“ 美若取笑他:“那是一个的想法。” 他笑,而后严肃起来,“听说心中不安,其实窃喜。阿若,也考虑们交往的可能性?” 美若凝视他的清秀脸庞,体会他的认真。远处有牛哞哞地叫,她摇头,想一想,又点头。 摇头时他有明显的失落,点头后他微微睁大双眼,不可置信。 她叹气,“和一起很开心,一种安全感和宁静。但这种宁静总会被打破,会——” “不要说下面的。”丁维恩急切地打断她,“前面这句就好。阿若,们交往吧,正式的。” “的家庭,父母,露薇……维恩,没有结果的。” 他摇头,“不贪心,只要现这样,多一天,再多一天。只要愿意,一直陪。” 石墙边,蔷薇下,鸟语细细,斜阳夕照。 美若抿紧嘴,认真地思索。 “阿若。” 她笑意嫣然,“好,也不问结果。就这样,一天天一天天地继续下去。” 他们的交往和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心中的牵绊似乎多了些,相视而笑的瞬间也多了些。美若几次尝试给露薇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 圣诞节前夕,新闻预告今年的圣诞礼物将是十年罕见的大雪,导师早早地宣布放假。 美若不及通知维恩,于是他常去的咖啡馆等他。 大雪飘下,玻璃窗外,双层巴士搭满回家过节的学生,自行车与汽车争道,也有学生拖着行李雪地里行走。 美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随即几乎喷出口。 对面街上,那熟悉的高大背影仿似感觉到她感觉到的,缓缓转身。黑色的伞下,是熟悉的脸孔。 靳正雷的目光梭巡半周,落长窗玻璃里,温暖的橘色灯光下的卡座,落她身上。 美若半身僵直,手指作抖,她深呼吸,将咖啡杯放下。 下午三点,路灯亮起,雪幕中投下两束昏黄的光,树梢染上了白色。 他隔一条街凝望她。然后,迈步向她走来。 美若听见老式的牛铃撞击声响,她挺直背。可他一步步走近前,无形的压力仍让她屏息。 侍应问他喝什么,靳正雷望一眼她面前的咖啡。美若扬起脸,“一样。” 他的呼吸声耳中放大,美若仿佛听见一年前的那次会面,伴随着他的粗喘,受伤的肺叶收缩扩张的痛苦呻/吟。 “的伤好了?” 他点头。目光紧迫不放,停伫她脸上。 美若难堪地转向窗外。 “怎么会这里?” “这是旅游城市。”他答。嗓音比以前嘶哑,像熬夜的,吸了无数支烟。 侍应送来咖啡,他道谢。 美若眼中异色被他察觉,他笑:“现也会说一两句英文,装一装斯文。” 美若抿紧嘴,不发一言。 一个年轻的乞丐背着他的行李,牵着他的狗,盘腿坐屋檐下,吹奏一曲长笛。 靳正雷啜一口咖啡,随即皱一下眉头。他起身,放下一张纸钞桌上,“再见。” 他出门撑起伞,脚步踯躅。美若有一瞬间以为他会回头,但他只是回头,吹长笛的乞丐的帽子里丢下一张纸钞,然后走进雪幕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明晚 第四十八章 “阿若。”丁维恩卷了满身风雪进来。“学院没有找到,猜就这里等。” 他为心有灵犀而骄傲,笑容可爱。 美若帮他拭去发际雪片化开的水滴,问:“带了伞怎么还沾了雪?打电话,说已经出门。这样的天,不该出来的。” “还好,不觉得冷。”他握住美若的手,“很暖和。” 看见桌上另一杯咖啡,他问:“和谁一起?同学?” 美若点头,起身拿外套,“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出门后美若回头,乞丐的帽子里放下一磅硬币,维恩说道:“这里也有几个。”一并丢下去。 乞丐兀自吹他的长笛,从将会记得,到夏日最后的玫瑰。 丁维恩撑起伞,另一只手与美若的手臂由身后交错,揽住对方的腰,雪地里前行。幽怨而哀婉的笛声穿透冰冷的空气,美若回头看一眼玻璃窗内,空无一的卡座,将维恩揽得更紧。 “冷?”丁维恩问。 美若摇头,“维恩,,有没有亲吻过?” 丁维恩停住脚,凝视她认真的眼睛,苍白面颊染上红晕。“……知道怎么接吻。” “吻。” “这里?”丁维恩窘促地张望四周,“很多。” “这样浪漫的雪天,想求一个吻。”她央求地望他,那样的目光,让心软。 丁维恩无力抗拒,视线移到她脸庞下方,一颗心狂跳不止。他低头,轻轻触碰她的两瓣粉唇。 美若踮起脚尖,回蹭他。 “阿若。” 她睁开眼,与他相视而笑。“笨蛋,这是妈妈的吻。” 丁维恩脸色微赤,他深深呼吸,再次低下头来。 美若阖上眼,迎接他的触碰。他的唇冰凉,清新,小心翼翼地含着她,美若揽住他颈项,回应他的吸吮,直到他的舌尖大胆地探进来,她撩拨他,让他由喉间发出一声低叹。 “阿若。”维恩急促地呼吸,抱紧她,脸埋她颈间的发里。“喜欢,喜欢到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挺好。”美若回拥他。 这个圣诞,美若搬去牛津郊外,与丁维恩同居。 方嘉皓郁闷得几乎要捶胸:“如果是那个野蛮勉强能接受,米兰达,现的令好失望。” “查尔斯,吃嘴短拿手软,吃过维恩很多菜。” “承认,他是最好的厨子。但绝不是个好情。”方嘉皓压低声音,“们新生活可和谐?” “们纯洁得像十三岁的第一次初恋。” 方嘉皓道:“更坚定态度了,丁不是个好情。” “好情一定要上床?就不能有精神的交流,心情的愉悦?” “米兰达,是柏拉图的信奉者?享受不到**的快乐,还不如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何必奉献给一个类男性?” “这里不欢迎。” 方嘉皓忍气吞声道:“不要妄图和女辩论,她们会抄起平底锅把的智慧砸碎。问,春节要不要回伦敦?小舅说必须回去,大舅母和大姨妈都会回来团聚。” 美若扶额,“真想不出她们与有何关系。” 春节她给四九叔拜年后,再去武士桥方嘉皓家中,参加詹家的聚会。 二房丁兴旺,大舅母和大姨妈各自有孙子孙女,美若认不全表兄弟和表姐妹,遑论第三代的婴儿,幸好维恩事先为她准备了红包,一一封了事。 这一次她终于见到小舅母。 方嘉皓的母亲一身孔雀蓝,配手指粗细的金链,华贵喜庆。与之相比,小舅母衣饰不张扬,笑意淡然。她有通古斯典型的长脸型,细长单眼皮,很符合西方心目中东方美女的标准。 她身材高挑,穿圣洛朗黑色西裤,两条腿修长笔直,走来坐美若身边。“牛津的高材生。” 如果是表姐妹们这样语带讽刺,美若反而自傲,但詹俊臣的妻子面前,她谨慎谦逊地欠身:“不敢,小舅母,混学历而已。” “学历是女孩最好的嫁妆,难得年纪小,想得通透。” 美若笑。 “今年秋天为什么不去威尔士度假?一直期待和碰面,结果只见到马厩里的希望。” “秋天是恋爱的好季节。”美若已经了解对方来意,“秋天有个可爱的男孩为烘烤蛋糕,庆祝生日,邀请跳舞。威尔士太冷,风太大,没有牛津乡村的月光美丽。” 詹夫做了悟的表情,又笑,“俊臣赞聪慧,果然是这样,很懂得取舍。” 美若点头:“恶习难改,凡事总要挑最好的。” 离开时,先一步退席的詹俊臣楼下等她。 司机为她打开后门。美若生气,对詹俊臣道:“让很难堪。” “再不上来,会更难堪。”他欠身,伸出一只手。 美若拒绝,自行上车。 “她对说了什么?”他问。 “对她说了什么?詹先生。詹夫旁敲侧击的,几乎让以为们之间有超出亲戚的关系。” “女对女,先天具有警觉性。”他表情淡漠,“或许谈话时不自觉地流露出感情。” “有曾告诉过,他是的长辈。” “美若,不要这副气恼的表情。们上一次见面,离今天已经五个多月了。” 美若不出声。 “急着回牛津?可以去那里住一晚,明早再走。” “肯辛顿的公寓还呢,四九叔一直为留着。即使赶不上火车,也能回那里住一晚。” 他沉默。“有时会想,如果很久前知道有六房亲戚,最需要帮助时出现,会如何。” 她可能会认命。“那样会被亲小舅烦死,那条吸血虫,不把吸成干不松口。” 他笑出声。“美若,最近可好?同居生活很快乐?” “维恩对很好。” 詹俊臣点头。“丁家虽然起于微涓,但丁老先生确实非同寻常。丁维恩的家世教养很好。” “认识他?丁爵士?” “丁氏海航半年前联手姚家黄河,收购英资集团企业,获得百分之三十股份之后,被英资集团以百元股价反收购。最终丁喜生调集二十五亿资金,收得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打赢此仗。三天时间,他从哪里筹到二十五亿?” 美若瞪大眼,“不只卖钻石?还有开银行?” 詹俊臣伸手,似乎想捏她脸,又放下来,抢白道:“詹家多大生意,否则凭什么开口送油田油井?” “以为吹牛。” 他气恼。“现后悔还来得及。” 美若摇头。 “不要说为了维恩帮丁家忙。” “同声同气一个种族,长长志气没什么不好。看洋嘴脸不爽很久了。”他顿一顿,又道,“也为了。们詹家没理由被小觑。” 美若沉默,只拿眼望他,评估他话里真假。 他俯下脸,“感动?” “是生意,才不信会做没收益的交易。而且,小舅母才赞过懂得取舍。” 詹俊臣面色不豫地哼一声,为她推开门。“到了。”又拉住她,“丁家不会将拒之门外,所以,为了这个,有空记得想起。” 美若站门外,道:“实不懂盘算什么。” 他笑,“美若,丁维恩虽然手术成功,但他身体不如想象的那样好。” 湿冷空气里,美若脸色微白,“什么意思?” 他不答。只说:“路上小心,回去给电话。” 丁维恩火车站接她回家,美若伸懒腰:“好像打了一场恶仗。” “家族多是这样烦。” “维恩,丁家也是这样?” 他点头,“阿爷有一弟一妹,可想而知繁衍到现,口几何。” “完全认不出谁是谁,詹家的女孩真怪异,审美观出奇的一致,但凡二十岁上下的,一律穿毛呢及膝裙,配黑色浅口鞋。” “那是紧跟潮流,昨天《世界新闻报》上偌大图片,戴安娜就是作此装扮。” “原来这样,她们眼里,才是土妹一个。” 他笑得前仰后合。“也认不全丁家亲戚,好有尚方宝剑,多时总被阿妈以空气不好为借口,免了出来应酬。” “维恩,长久不回家,怎样和家解释?” 他望她一眼,“已经打过电话。春节后回去。” 她迟疑地问:“要不要再回美国看看医生?” “伦敦也有名医,正是为主刀的医生推荐的。阿若,不要担心。” 她勉强一笑。 晚上他们壁炉前拥吻,美若陷进沙发里,维恩的热烈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将他回抱得很紧,手指插他发间,舌尖相抵,口沫交缠。 他抬头,凝视她很久,又俯下脸,将吻密密地覆她的下颚和颈项。 “阿若。” 她稍稍起身,解开胸前一颗纽扣,又一颗纽扣,直到浅紫色文胸露出一角花边。 他呼吸急促,目光流连她玉脂般的胸/脯上。 “维恩。”她用鼓励的语气。 他的脸颊泛起薄薄的酡色,难舍地看了两眼,抬手帮她扣上纽扣。“阿若,……”他艰涩开口,“太早了,们刚刚才开始。” 美若想一想,扣好最顶端的纽扣。“是不对,太急切。每一阶段都是美好的,应该享受每一分每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四十九章 美若终于鼓起勇气给露薇电话,露薇一反常态的沉默,电话另一端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露薇。”她深感歉疚。 “等想想为什么生气,原因实太多了。”露薇说罢,停顿了数秒再度开口,“有去探望七姑,据说现每个星期的固定时间,她会街角的电话亭里接到的电话。是不是这样?” “是。” “那为什么一年多,没有的消息?” “违背了承诺,越是歉疚越不好意思面对。” “二哥一年多前突然去了牛津,他怎么知道那里?说违背承诺,是指联络他?告诉他牛津?” “不是告诉他——” 丁维恩凑近话筒:“阿若的去向是告诉的。” 丁露薇暴跳:“胡说八道!很谨慎。丁维恩不要冤枉。” “也不要冤枉阿若,是从那里知道,然后主动找来。” “丁维恩走开!”露薇怒喝。 美若示意维恩不要介入,然后将电话凑近脸颊。“是维恩找来,也很意外。之所以说违背承诺,是因为明白,露薇,们是好朋友,但是未必愿意和做姑嫂,自问也没有这个资格。但现已经发生了,自然而然地。” 维恩吻她额发,“阿若,很好,不须妄自菲薄。” 美若朝他抿嘴一笑。 “自然而然地发生?们拍拖恋爱?” “之前做朋友,圣诞节正式开始。” 露薇吸气,“等等,要想一想。” 美若无奈,“露薇挂断了电话。” “没关系,她会理解,只是需要时间。”维恩抚弄她的手指,“如果露薇想不通,回去和她好好谈。” “她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有些不开心,让她失望。” “阿若,那些不是的错。有些会同情的遭遇,但即使他们善良,有怜悯心,他们没经历过的生,更没有体会过的挣扎,所有的同情只浮于表面。他们不知道每一步走得多辛苦。” 美若拥紧他。“要回去多久?现已经开始想念。” 丁维恩露出浅浅笑意:“说出的心声。” 晚上露薇打了电话来:“问姚令康,他反问两个问题。阿若是不是好女孩?说是。他们是否相爱?说一直了解二哥的心,但不知道。姚令康讲,有个好女孩和二哥相爱,而且可以预知前面困难重重,做小姑子的理应祝福。” 露薇深呼吸。“好吧,他很正确,难得正确一次。阿若,问,对二哥如何?” 美若沉吟,随即低声道:“想,是喜欢维恩的。” 她望向丁维恩,他眼中喜悦不胜。 “那该祝福们。”露薇用不甘心的语气,忽而爆发,“可为什么还是生气?因为们两个串通,瞒住?” 丁维恩小声道:“还好她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 美若掩住嘴边笑意,郑重道:“露薇,谢谢。” 丁维恩春节后回港。正是新芽吐蕊的时节,可是周遭不觉春意。美若发现确实很想他,她按照维恩的嘱咐每天给他的花浇水,学他的食谱给戴妃做湿粮。 有日,露薇打电话来,“要谢谢。” 美若诧异。 “二哥很开心的样子,精神也很好。阿若,明白,是因为。”露薇感慨,“阿妈总说二哥最乖巧,最让心疼。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是因为性格。们家三兄妹,大哥最倔强,为了婚事可以半年不回家,不和家说话。小时最爱哭闹最难缠。只有二哥,没有什么**要求,对家对下都是客客气气有礼貌,好似怕给增添麻烦和负担。” 美若无声叹息。 “小时总觉得二哥像透明,长期住院,偶尔回家也甚少出房间。有心同他玩,他很包容很忍耐,虽然聒噪,影响他休息。” 露薇流泪,“心里,一直觉得没有女孩配得起二哥。他那么聪明,自己看书也比的成绩好,比懂得的事情多。明白也好,但二哥是独一无二的。” “理解。” “不,阿若,没有埋怨。相反,是感激。知道吗?二哥这回回来,觉得他变了,他更像个,会大声笑,会和讲们牛津的生活。天知道以前不逼他,他绝不会主动讨论自己。阿若,现的二哥是活生生的。” 美若陪她一起流泪。 “阿若,谢谢。”露薇电话一端吸鼻子,“必须为前段时间的态度道歉。不知道该怎么说,阿若,连姚令康也讲们前面困难重重。” “不怕的,露薇。要的不多,只求眼前的宁静和快乐,能多一天就好。二哥也是一样的想法。们不贪心。” “可是阿若,这样对不公平。”露薇艰难地说出下半句,“二哥的生命是以日计算。” “他不肯告诉病情,怕担心,其实也猜得到。”美若回忆维恩留恋的目光,她的胸口发热。“没关系的,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那个……他不会再做纠缠?” 美若捏紧电话线,又放开。“应该不会了。听七姑讲,他依然风花雪月,很潇洒。” “姚令康与他合作,改建了观塘一座旧唐楼,应该赚了不少,姚令康过年送了一套钻石首饰。” 那间如梦似幻的旧鸦片烟馆?美若有些恍惚。 “不该提他,那些不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的。和维恩一起后,偶尔会疑惑,那些不堪的回忆好似梦境,真的存吗。”美若笑,“和维恩的每一天都很真实,大约因为充实。” 丁维恩回来已是四月末,美若开着那部柠檬黄mini去车站,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他的随从又多了些,挤满司机开来的另外一部车。 “阿妈不放心,让多请了俩个护士。”他解释。 美若点头,笑意不减,维恩似看不够她一般,目光不离她左右。 回到家,她牵着他的手去后院,“放心了吧,把的花照顾得很好。” “可是没有把自己照顾好。瘦了。” “因为想。” 维恩眼中带笑,“阿若,每天也计算归期。” 她掂起脚尖,亲吻他的额头,鼻尖,最后将吻落他的唇上。维恩喉间哽咽,抱住她回咬,绞缠她调皮的舌头。 “阿若,阿爸阿妈不反对们。还让带了礼物回来。” 美若摇头,“不乎。”她啄他的嘴角,“有就好。” “还有个好消息。问过医生,”他的脸忽然间涨红,“医生说、说……” 美若笑出声来,“说什么?说有孕?” 他忍俊不禁,“詹美若,很坏。” “不急。”她揽住他的颈项,“们慢慢来,每一天都像今天一般快乐就好。” 靳正雷又起居室沙发睡了半夜,电视开始播报晨间新闻,厨房里有走动,他活动酸痛的肩膀,起身上楼。 水柱冲刷他的后脊,他将额头抵着墙壁。 曾有一年,他也是这样,将她抵墙壁上,花洒之下。她身材娇小,两脚离地,只得用腿缠住他的小腿。那时,她尚未成年,胸脯不够一掌,粉晕很浅,乳/尖似她一般害羞,藏里面,要靠他吮吸,才会娇怯怯地露出来。 那时她总流泪。 但他把她的泪当做花洒淋下的水。他想她那么小,总会害羞害怕,委屈是必然,最后能给她快乐,让她舒服就行。这方面他一向充满自信。更何况,那样用心的抚慰她,卖力的讨好她,他还是第一次尝试为女那样做。 他为什么总让她流泪。 靳正雷洗了澡,穿好衣服下楼,七姑追上前问:“靳老板,不吃早餐就出门?” “不吃了。”他头也不回。 站宁波街,他掂掂手中的车匙,一时想不出要去哪里。 七姑望见他回来,怔愕问道:“靳老板吃早餐?” “不吃了。”他上楼。 她的午夜飞行已经见底,靳正雷喷了两下,气结地掷向床尾。 “乖阿若,来,这里。”他抚摸自己的脑袋,想象她表情委屈,伸出小舌头试探地舔上去,顿时感觉手中的老二胀大了两分。 “阿若。”他不由自主地唤出声。“乖。” 手掌缓慢上上下下地搓动,好似听见她抱怨“好恶心”。他心想,小混蛋,恶心也干过很多次了。“用点劲!” 像嗅到她吐蕊时的甜香,像感觉到被她滑如豆腐的嫩/肉挤压推攘,他喉结滚动,呼吸粗重起来。他想用力托住她的臀/瓣,更紧密地贴近她,无奈,只得握住自己的凶器使劲。 阿若。他快速地挺动,依稀听见她细声喊疼,马上停了下来,但是,胀痛的感觉更深重了几分,急欲她的喘息中寻找到出口。 阿若。他深呼吸,继续大肆攻伐,她压抑的低喘逐渐放大,化作断续的娇吟。阿若。 他自己手中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生日,请假 下次更新:星期六 第五十章 八月末,美若穿上新添置的白衬衣,领下□丝绒领结,配黑裙黑丝袜,外披黑色学士袍,与同学一起穿过叹息桥,去往希尔顿剧院参加毕业礼。 据说这是牛津的传统,喻示再不用因为难堪的学习成绩叹息桥上哭泣撞墙。 这一日细雨绵绵,丁维恩撑着伞,和路中央的队伍保持相同的步伐,沿街往前。 美若故意走慢了些,好让他不至于气喘。她无声地喊“维恩”,他招招手,笑意满怀。 四九叔一家大小剧院前等候,阿三已经是会跑的年纪,掀开美若的袍子往她裙下钻,四九叔窘了老脸大骂。 美若抱起阿三,拉了四九叔一家合影。 詹俊臣和方嘉皓到得晚了些,一行转去雪莉的农庄晚饭。 四九叔路上道:“老虎去了台湾,一去三年,也成了。” “契爷可好?” “总算安定下来,迟些可能转去加拿大与家团聚。” 美若安心。 “肯辛顿那间屋住得舒服,老虎的意思直接转名下。阿若,有时间回伦敦,记得来找,将手续办一办。”见美若想婉拒,他紧接着道,“契爷大把物业,不差那小小一间,当做毕业奖励也好,将来结婚礼物也好,只管收下便是。” 美若嗫嚅道:“暂时没有那么长远的计划。” 四九叔打量正和方嘉皓谈天的丁维恩,“倒是挺周正,就是单薄了些。差强意。” 四九婶不满,“当所有和一般,家用脑的,肯定瘦弱。斯斯文文,看着没什么不好。” 四九叔闭嘴,美若为他解围:“维恩确实身体不太好,但是很纯良。” 四九叔点头:“心地纯良就行。” 四九婶附和:“女子家,最紧要的是生活安定,有个好男用心照顾。” 方嘉皓扬声问:“米兰达,丁说的申请得到东方研究所通过?打算做职业学生?” “可以半费读书,为什么不?”美若笑,带了些许自豪。 方嘉皓落寞,“可怜埋首案牍,倒好,继续躲金字塔里,不问间疾苦。” 他蹩脚的国语引来众笑声。 临别,詹俊臣落后几步,与美若并肩。“方才和维恩讲,还是不要去尼斯,这样的季节,满为患。意属里维埃拉的蔚蓝海岸更美更幽静。” 倾慕号停泊热亚那的海港,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詹俊臣委托裴帝星定制的超级游艇五十四米长,有五个客舱,附带泳池的太阳甲板,十个船员。 他们离港南下,航行地中海蔚蓝的海上,沿途能看见起伏的亚平宁山脉,每逢海港,美若和维恩下船,牵手游览美丽如画中风景的田园村庄,或是探寻遗世孤立的小岛。 回家后,丁维恩亲自致电詹俊臣,表示旅途愉快,并且感谢他为美若安排的毕业旅行。 美若旁吐舌,“可没允许称呼他为‘小舅’。” 丁维恩拥她入怀,“必须这样称呼他。” 美若笑他厚脸皮,继而发问:“为什么用必须两个字?” “……看见游艇上的名字,有些不安。”他敛去笑,“令倾慕的米兰达。” 美若沉默,缓缓抚他胸口。他有一颗敏感而聪慧的心。 “阿若,以为只要能和一起,看日出日落,已经极欢喜。但越来越不知满足,有时会嫉妒地想,将来会有个什么样的照顾。” “将来有照顾。” 他握住她的手,“阿若,未必能……” “从表白那刻开始,这就是的责任,丁维恩,不许推搪不许耍赖。” “好,努力完成。”他欣悦。“不知露薇几时到。” 丁露薇和姚令康一个星期后来到牛津。 “本来打算给们一个惊喜,谁知他公司事多,迟了几天,错过的毕业礼。到来之后,才知道们去了旅行。无可奈何,们只好去尼斯走了一圈。” 美若与丁维恩相视一笑,“如果不改变计划,说不定能尼斯遇见们。” “可不是。”丁露薇抱住美若,“让看看,有什么不同。” 尼斯的太阳并没有把丁家大小姐晒成蜜糖色,白肤嵌一对灵动的黑瞳,清爽干净如往昔。 “好可恶,为什么换了水土,还能这样美丽?”她抱怨。 姚令康和丁维恩失笑。 “已婚妇女还能保留少女的纯真,丁露薇,也让嫉恨。” 露薇跺脚,“替二哥心疼,几年不见,越发毒嘴。” 饭后美若和露薇后院聊天。 廊架下是一张铁艺的秋千椅,露薇抬头看,“好似家里的紫藤架,就是小了些。” “和维恩动手做的。仿照家的样子,他很喜欢。”那年维恩紫藤下发现她,喊她“被遗落外的公主”。 露薇点头。接着维护她二哥,“二哥不能做太重的体力活。” “丁露薇省心,多数时间是他指挥,和佣做。” 露薇尴尬。“庞慧欣记得?她去年嫁……” 美若由着她转移话题,听她讲往日同学,实际上那些脑海里已经面目模糊。 直到说到去年马王杯,说到张保罗。 美若担心地凝视垂目不语的好姐妹。 丁露薇摇摇头,像是要把什么赶出记忆。“他很好,他已娶妻,是位兽医,去年喜得千金。”她笑得恍惚,“时间能冲淡的叫什么爱情。们不过自以为爱了一场。” “姚令康对可好?” “最初嫌弃他脏,婚后半年时间不给他碰。后来他和家争执,又觉得他很可怜。再接着,就是这个样子,偶尔吵吵嘴,吵完又和好。” “能吵嘴证明有沟通。” “阿若很讨厌,为什么要和姚令康一样的说辞?” 晚上掀开客房大床上的薄被,露薇跳上去,表情兴奋道:“替二哥开心,看见他们这样,真好。” 姚令康靠坐床头,枕臂沉思。 “和说话呢。” “有些替大陆佬难过。” “他有什么好难过?不是风传他公司捧红了一对双生花,能歌善舞的,再加上红透天的谭笑,他们可以表演三英战吕布。” 姚令康没好气,“少看那些八卦周刊。” “有讲错?”丁露薇扭头问,“三英战吕布的是?” 他伸手就想打她屁股。 “好好说话。”露薇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个脑袋。 “不二哥的地盘上欺负,回去们再算账。”姚令康坐回去,继续沉思。“站男的角度看,大陆佬着实可怜。钟意的和别蜜里调油,除了肝气郁结,别无他法。” 露薇冷哼。“看他挺快活。” “男和女不一样,男性同爱可以完全分开。” “为自己辩白呢?” “就知道和讲不通道理。” “说,姚令康先生,请继续。” “没有感情的爱做完了更难受,下面是轻松了,脑子和心也跟着放空,感觉很不好,有时还会责备自己,为什么被**左右。” “才不信那个会自检讨。” “或许不会,谁知道。” 露薇沉吟,“不理他心思如何,他不适合阿若。好男会懂得呵护女,只有没素质的男才会利用先天的优势欺负女。阿若被他欺负得够惨了。少和他混,跟他学坏。” “三教九流的认识的多了,见有学坏?偶尔和他合作一两笔生意而已。” 被讨论对象躺露台上,手边一支冰镇啤酒。 姚令康行前说道陪老婆去英国,靳正雷张口想告诉他阿若去了旅行,又咽了回去。 意属里维埃拉是什么样子?他其实也想看一看。 平安为他找来旅行杂志,原来和香港相仿,有山有海,海边满是半/裸的男女。 他曾经以为香港已经是天堂。原来天堂另有所,有她的地方才是。 他听见一侧响动,调转视线,问道:“谁?” 将满五岁的詹小美从角落走出来,细细声道:“爹哋,十二点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七姑说该睡觉。” 才十二点。日子难捱。 靳正雷放下两只腿,坐好了,问:“不去睡?” “去了。”小美说罢想跑。 靳正雷拉住她,“陪聊聊天。” 她瞪大眼,又喜又惊,抿紧嘴,椅子上乖乖坐好。 他瞅着她,不知说什么。迟疑地,将啤酒递过去,“喝不喝?” 小美摇头。 这个男,据说是她父亲的男就她眼前。 她五岁了,由记事起,与他面对面的次数不够五只手指。早起他刚回家或是不回家,晚睡他已出门。 偶尔见面,她只敢藏七姑脚下远远地看他,他很高,高得她要把脖子仰得很疼,他嗓门很大,七姑说他脾气不好。可是他今天和她说这么多话,而且语气很温柔。 小美盯着父亲看。 他喝一口酒,发现她的目光,放下酒樽回视她。“怎么看怎么不像。” 小美伸出半身,听他咕哝,仍然听不太清,心中略略失望。 他摸下巴。巴掌似乎比她的脸庞还要大。 “小美。” “嗯?” 他看她的时间太久,小美渐渐心慌。 “学业好不好?想不想接上下学?有没有心事想讲给听?……想不想抱起,空中转几个圈?” 小美呆呆的。这个说什么? 他叹气。“阿若想的。她有一次和说,希望有个爹哋,接她上下学,听她讲心事,开心时抱起她空中打转。”他喝一口酒,“她实知足,要求不多。” “是家姐?”小美好奇地问。 靳正雷愕然,想一想,咬牙道:“是家姐。” “她现哪里?七姑说她读书好犀利,要长大和家姐一样。” “她?”靳正雷缓缓将喉间郁气吐出,“她和旅行。” 意属里维埃拉。 那里有阳光,海滩,不知丁维恩能不能游泳,即使能,水性也绝对没有他好。不知阿若会不会游水,他发现他对她了解太少。 “如果可以重来,也会带她去旅行,送她鲜花。”他苦笑,“恐怕她不知道,也会煮饭做菜。” 小美托腮望住他。 “真会煮饭做菜。好似这么大,搬个凳子,站灶前,饭铲要用两只手拿起。”他目光涣散,“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祝福,多谢霸王票。也祝大家愉快。 下次更新:明晚。不喜欢维恩的,明天休息下,阿若再有两章就回去,那是雷神的主场。 第五十一章 美若二十一岁生日和去年一样,丁维恩为她烤制蛋糕。 他们壁炉前跳舞。 美若光脚,踩着他的脚板,仰起脸,嘴唇堪堪碰触到他的下巴。维恩脚踏慢四舞步,每转一圈,阿若便奖励地他下巴上印下一个吻。 于是他越发转得频繁,美若忍住笑,“不行,要晕了。” 他也喘息,“快站不稳。”话毕抱她一起摔倒沙发上。 “阿若。”维恩语声细微缠绵,她颈间呢喃,“第一次见,将手臂伸出去时,一颗心从未跳得那样厉害。怕不接受,怕被拒绝。那时,不知道有一天可以这样抱紧,真真切切地抱着。” 她的唇他耳际厮磨。 “来牛津前,也不敢做太多的期待,只想看看就好,假如不反对,就住下来陪。不知道会接纳,像有上天恩典,让很欢喜。” “维恩。”她含着他的耳垂细咬。 他扭过脸来。“阿若,想要。” 她凝视他双眼,他眼中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更多的是,做好被拒绝准备的坚决。 美若握住他的手放自己胸口上,“确定?” 他眼睛骤然明亮,脸庞灯下也似发光。维恩郑重点头。 “医生说——” “医生说可以。”他急切地保证。 美若抿嘴笑,和他牵手一起上楼。“的房间,还是的?” 他尴尬,“挑。” 美若推开自己的房门。 “……该从哪里开始?” 美若笑出声,吻他的下颚,“吻。” 他俯下脸,忽然转身,“等等。” 再回来,他手中握一只小方纸盒,放床头。 “怎么会有这个?” “,准备很久了。春天到现。” 美若将脸埋枕间闷笑,丁维恩万分窘迫,坐床边道:“们还,还要不要……” 她坐起,为他解开条纹毛衣的三颗纽扣,又去解他衬衣。 “阿若,来。”他不想被她看见开胸手术的伤疤,伸出手,拉下她裙子的拉链。 他动作缓慢,随着她上裙一分分松开,他的目光愈发痴迷,最终停留她的黑色无带文胸上。 他呼吸急促,接着望向美若,以崇拜的语气道:“真美,阿若,真美。” 美若双手捧着他的面颊,“维恩。” 他深吻她,将她抵床头卧枕之间。他笨拙地膜拜她身体的每一寸,以手,以吻。 美若感觉干涸已久的皮肤像被他的唇舌润泽,毛孔舒展,软绵绵轻飘飘。 她抚摸他的发,维恩回来,寻找她的唇。 他凝视她双眼,缓缓进入她的身体。 有一瞬间,美若脑中闪过一声凄厉的尖叫,那是她的尖叫。她反射性的抗拒,想推开身上的。 “阿若,爱。”短促的呼吸间,维恩说道。 他的话像有魔力,令她从幻境里抽离。有泪从美若眼角溢出,她抱紧他的颈项。 她怀中的男,虽然瘦弱,虽然没有尝过情爱滋味,但他的心坚定执着宽厚。他用心为她筑起一座壁垒,她其中,可以放肆地笑,认真地生活。像他们俩共同经营的后院,繁花似锦,无惧风雨。 “维恩。”谢谢对这样好。 他开始缓缓地抽动,大汗淋漓,滴她的脸上胸前。美若沉睡的**被唤醒,不自觉地抬起腿,迎向他。 维恩猛一吸气,忽然面色煞白,“阿……” 他伏倒她身上。 “维恩。维恩!” 丁维恩送去医院后,当天夜间又用直升机转送伦敦。 “他说可以的。”美若神魂俱丧,痴痴地重复,“他说可以的。” 詹俊臣她面前踱步不止,“等医生出来再说。” 丁维恩被送进特护病房,仍未脱离险境。他的英国医生用责备的眼光看美若:“即使年轻,也该为生命负责。” 美若重复:“他说可以的。” “可知他病情?” 美若摇头,“他从不肯说。” 对方无奈,打开X光幻灯片,说道:“丁先生自六年前做完动脉导管未闭封堵手术后,虽然手术成功,但近四年来,他的继发性肺动脉高压病症愈见明显严重。” 他指给美:“右心室肥厚,右心房扩张,由于右心房需要不停向肺部输送血液,随着肺部压力增高,右心的负荷也会逐步增大。当丁先生体力消耗过大,或者情绪激动,右心的负荷达到临界点,将会心衰猝死。” 美若忍泪:“无法医治?” 他见多了病患亲属的痛苦,面无表情道:“很遗憾,以目前的医疗水平,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靠药物维持机能。而病患的心肺会越来越虚弱,负荷越来越大,多数的寿命二十至四十岁之间。” 美若伏詹俊臣肩头失声悲哭。 丁喜生赶到伦敦当天,丁维恩脱离险境。他罩着呼吸机,肺部有浓浊的痰音,努力挤出笑。 丁喜生待他沉睡后叹气,对美若说:“不怪,维恩不该隐瞒病情。请原谅他,他大概是想留个后。” 不是那样的。美若掩面。维恩很好,他只是单纯地想爱她,给予她所有。 他能开口时,告诉阿爷:“不要通知阿妈,已经好了。”目光转向美若,欲言又止。 丁喜生了解他心思,黯然点头。 詹俊臣私下向美若建议:“拒绝他。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知哪一天结束。” 连四九婶也劝说:“阿若,不如冷静一段时间。维恩那个身体,确实……” 反倒是四九叔态度坚定,“做一世,就是一个义字。既然看准了他,答应要一起,哪有遇见困难就往回缩的道理?” 四九婶气愤:“义气义气!是男,当然喊得响亮,阿若一个弱女子,眼睁睁让她将来做寡妇?” “叔婶,不要为吵嘴。认识维恩已久,早知他身体不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该怎么做。” 她请了假,住肯辛顿的公寓,每日为他煲粥煲汤。 “不用解释,懂的。不是想欺骗,只是想做个男。维恩,本来就是的男,不用拿命来证明自己。” 他默默凝视她,继而眼角湿润。 美若俯下脸,吻去他的泪渍。“快点好起来。维恩,一个很孤单。” 直到圣诞节来临,丁维恩才获得医生首肯,终于出院。 两个都瘦了一圈,对坐火车上,他们俩傻笑。 美若骂:“笨蛋。” “吓到了?”他笑得尴尬。 美若吸吸鼻子,又点头。 “其实并不是完全欺骗。” 美若想起医生的话,医生表示他们可以和缓地运动,建议女上位。她脸红道:“那为什么藏着不说?们可以,可以……” 维恩同样窘红了脸,“是个男,而且,那是们的第一次。” 回到牛津后,美若依然每周陪维恩回伦敦的医院复检。 这日维恩病房,她去医院的餐厅买了杯咖啡。 冬日的伦敦,早上八点天色依然暗沉如夜,美若隔着玻璃眺望窗外,只依稀辨出树影和矮墙的轮廓。 感觉后背有目光投来,美若转身,只见一个华裔女性坐角落吃早餐。她收回目光,心中一动,又回头望去。 是谭笑。 这位此时已是红透港澳台的大明星,居然舍弃了过往那色彩极富冲击力的装扮,只穿简单的米色樽领毛衣,深蓝牛仔裤,扎马尾,清爽如学生妹。 谭笑意识到被发现,她笑起来,露出细碎白牙。 美若向她点头致意,拿起咖啡准备离开,却被唤住:“詹小姐。” 谭笑站起来,问她:“晨早孤清清的,不如来坐坐?” 言语这样讨喜,美若不由失笑,坐下问:“要不要咖啡?” 谭笑摇头:“那东西工作时已经喝太多,胃受不了。怎么会这里?” “陪男朋友过来复诊。” 谭笑微张樱唇,接着了悟地合上。“也有四五年了。” 她语焉不详地,美若却万分明白。她离开港地足足五年。 世沧海,变化万端。她从未与谭笑说过话,当年第一次看见真,还是被阿妈带去买新衫,阿妈恨声痛骂娼妇,她却对谭笑蓝紫配鲜橙色的装扮惊艳,产生莫名好感。 如今,她和阿妈口中的娼妇,她继父的情坐一起,一个周一的清晨,伦敦的一间医院。 “怎么会这里?” “休假,来探望旧友。” “哦。”美若回首四顾。 谭笑笑出声。“放心,没有那样神通的记者,每次来伦敦都会很小心。” 美若点点头,想告辞离开,哪知谭笑诚恳道:“詹小姐,不会告诉他。大家都是女,帮得就帮。” 美若微愕,随即展笑。“没关系的,他已经知道这里。” 谭笑吃惊,模样既有女的魅惑感,又因一张素面,带着孩子气。 果然是大明星,举手投足皆俱风情。 谭笑自嘲地笑,“原谅,是真不知,方才尚以为发现天大秘密。”又解释,“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一起。” 美若不愿多谈,说道:“谭小姐,谢谢的好意。男朋友还等,先行告辞。” 哪知取回报告,又心内的走廊中遇见谭笑。 “再看他一眼,就离开。”谭笑俏皮地指指里面的。 美若惊讶,“是周朗医生的未婚妻?”这间私家医院唯一的华裔实习医生,剑桥的医学博士。 “他未婚妻另有其,是他的竹马青梅。”谭笑表情坦然,毫不遮掩她的骄傲和爱慕,“以前们住九龙城寨,是隔壁邻居。” 美若瞪大眼。她豁然明白,心中对谭笑莫名的好感源自哪里。“可认识独手叔?阿虾?” “幼时花名叫阿猫。”谭笑笑一笑,“阿虾是大哥。知道,是华老虎的契女,阿哥一直跟华老虎。” 她们走廊坐下,美若告诉谭笑:“独手叔跟契爷去了台湾。” “六年前他有一次回来,找到,有讲过,可能会去巴西,南非或者台湾。” 应该是那次,那次她寻去九龙城寨,接着被靳正雷捉到,带回观塘。美若沉默。 “其实,根本不关心他去哪里,心底,他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七岁时,他烂赌,被追债,阿爸阿妈被砍死。” 难怪只听见独手叔剩下一个亲,但从未谋面。“据说独手叔为此痛改前非,砍了左手下来。” “那又怎样?阿爸阿妈已经过世,留下,才七岁。”谭笑扯扯嘴角,“那段传言也听过?他去诊所斩手,与其说是痛改前非,不如说是做给看,他知道憎恨他。当时也诊所里,朗朗哥的父母愿意收养。” “周医生的父母就是那间诊所的……” 谭笑点头,“如果不是朗朗哥的父母,他一个九龙城寨的混子,如何照顾,可能早已去做雏妓。” “那为什么还要……”美若话音顿止。大概都有无奈处。 “拍戏?”谭笑捋顺马尾,“朗朗哥很有天分,十岁已经背得一本《金匮要略》,要赚钱供他读书,周伯周母对有养育恩。” “他未必能娶。” “那又如何?没想过他报答。” 这样豁达。“是好女子。” 她笑,“詹小姐,不是呢。知道和靳老板——” “那和无关。”美若摇头。 她叹息。“他其实挂念。他不说,也懂。感情里挣扎的,和一般,能体会到那种无望和无助,像溺水,永不得救。” 美若盯紧自己鞋尖。 “不打扰了,希望有机会再会。不像其他那样,一边追捧,一边鄙夷。”谭笑与她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二章 半个月后,维恩接到电话。美若见他心神不宁,问有什么事。 “阿爸阿妈说春节过来看我们。大概没有瞒住他们。” 美若忆起丁贺安妮女士富贵的做派,精明的目光,审视的态度,心下凛然。 “阿若,我会想个借口搪塞过去。” 美若想一想,问道:“维恩,在你父母面前,你和丁家爷爷怎样形容我?” 维恩颇难启齿,“阿爷只说和詹家有生意来往,而你是詹家人。我向阿妈介绍过,你以前在香港读过书,所以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可她见过我,庇理罗的事情经不起打听,很容易穿帮。” “她未必会去打听。”丁维恩同样感觉理由太薄弱,迟疑片刻,又道,“阿若,阿妈很疼我,为了我的幸福她会包容一切。而且,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阿妈是明理的人,她是职业女性,并非一般的家庭主妇。” 美若沉默。丁贺安妮再明理,她也是位母亲。 “阿若,你不想见,我可以告诉他们你学业紧张,没有——” 美若打断他:“不用,我愿意见他们。” 她为维恩的父母收拾房间,预定伦敦的高级餐馆。 丁氏夫妻在农历初三到来,下榻丽兹酒店,詹俊臣和方远志夫妻设宴款待。 丁家祖孙三代相貌体型相似,维恩的父亲更为寡言,但作为丁家的守业者,他气度踏实沉稳如脚下土地。 而丁贺安妮,即使在见到美若时眼中流露出惊异,刹那间也被笑容掩盖过去。 第二天,丁维恩和美若陪他父母一起回到牛津。 他们像所有小情侣,陪伴远道而来的父母一般,游览牛津广为人知的景点,美得出维恩脸上的欣喜越来越多。直到丁维恩父母回到伦敦,贺安妮邀请美若喝下午茶,美若明白该来的来了。 “我见过你,在露薇的生日会上。你送她手制蛋糕。” 美若点头,“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人,也是因为那份礼。”丁贺安妮笑意温煦,目光犀利,“露薇第一次收到那样的礼物。” 是,不是穷到送不起符合露薇身份的昂贵贺礼,就是别有所图用心险恶。 美若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样的对话,蛰伏的攻击性开始苏醒。 “露薇很喜欢,她后来亲自打电话道谢。”她笑容可爱。“也是那天,维恩开始约会我。” 丽兹的骨瓷杯以金色绿色勾勒花边,丁贺安妮肤白如手中瓷器,姿态优雅。 她缓缓抿一口锡兰红茶,缓缓开口:“维恩从小乖巧听话。性格如他一般温吞的孩子反而更令父母担心,他们的不在意往往因为未曾经历真正的在意。” 她的目光转向美若:“詹小姐,我很感激你给予了他快乐,虽然道谢违背我本心。” “不客气,快乐是双向的。” “但我还是必须请你离开他,你将带给他痛苦,给丁家带来羞辱。” “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这样认为。” 贺安妮放下茶杯,沉吟道:“维恩有段时间频繁外出,那时,我开始留意你。你获得元朗代家的支持,进庇理罗读书;你在学校的丑闻一触即发前,自动退出局外。两年前,维恩逗留英国不归,做母亲的自然而然地想到他是否钟情于谁。现在我明白,原来还是你,自始至终是你。只不过,你由印尼华商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越南华裔难民,来到英国。而且,你是詹家的亲族,获得他们的庇护。我不知你如何做到这些,想必你极聪明,阅历也极丰富。” 美若不为自己辩解。 “让我想想你从丁家能获得什么?一个正式而体面的身份?一份令平常人震骇的遗产?……我们丁家祖籍宁波,算来和詹家也是乡里,维恩的祖父和父亲是男人,他们愿意为生意让步。我不同,我是女人,我更是母亲。像你这样阅历丰富的女人,我很不放心,也不能明知你有一日会重创维恩的心,而无动于衷。” “丁夫人,我建议你把这番说辞向维恩重复一遍。” 丁贺安妮尖锐如刀的目光望来,美若几乎以为她会由齿间迸出“娼妇”两个字。 “我实在不愿上演那样的戏码,开出支票,答应你的勒索,拱手请你离开维恩。” “不需要,你完全可以接受我。换个角度想,维恩的每一天都很珍贵,他也说过我们在一起是上天恩典。至于其他,丁夫人你过虑了,香港弹丸之地,人才济济,新闻层出不穷,我只是个小人物。而且,我没有回去博得大众眼球的**。”美若平心静气,“我有生之年也不愿回去。假如可以,我愿意和维恩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你如果执意,我确实无可奈何,但你将什么也不会得到。” “错了,我和维恩在一起,我得到平静和快乐。” “维恩不经世事,你的谎话只能欺骗他。” “丁夫人,或者你可以把这番说辞向丁爷爷和丁伯父,还有我的小舅姨丈重复一遍。” 美若和丁贺安妮的下午茶会不欢而散,维恩问起,她坏心地道:“你母亲不满意我,维恩,她在香港是否为你找寻到合适的对象?” 丁维恩沉默片刻,回说:“没有。阿若你不要多想,我会和母亲谈一谈。” 他们的谈话结果在意料中,美若没有多问,只是第二日在机场送别,丁贺安妮的表情令她偷笑。 她殷勤地邀请维恩父母下次再来,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 回程时,维恩紧握美若的手,“阿妈并非不喜你,只是担心你年纪小,性格未定。而且,她知道上次我入院,为此担心。” 丁贺安妮女士倒是想得好托辞。美若笑得灿烂,“维恩,她的想法不需要掩饰,我很明白的。只要你的心在我身边,我挟你这个天子以令诸侯,她对我无计可施。” 丁维恩装模作样地叹气,“我尚未婚娶,已经体会到夹心饼干的感受。” “我记得有人说过,女人和女人间,从来就是无硝烟的战争。维恩,你退出战场吧。” 他说不,“我甘之如饴。” 夏天里,他定下丽兹酒店的套房。这一天,全城的教堂准时在九点钟敲响铜钟,钟声缭绕在伦敦城半空。 仪仗队穿传统的红金色制服开路,这一场世纪婚礼的主角,威尔士王子夫妇坐敞篷四轮马车由他们窗下经过。无数人在数天前露营在街道两边,为他们欢呼,抛洒玫瑰花瓣和彩带。戴安娜伸出手致意,二十岁女孩的笑容纯真腼腆。 “下回查尔斯来探望我们,我一定给戴妃穿上白婚纱迎接他。” 维恩听见此话,笑得后仰。 “王妃确实美丽,我喜欢她的古典婚纱,特别是蕾丝镶边的敞袖。” 维恩的手在她后背游曳,“阿若。” 她回头望他。 “你穿上婚纱是什么样子?” “不行,不适合。我没有高挑的身材,那种膨松型的婚纱像棉花糖,会把我遮住看不见人。” “你想要什么款式的?” 美若微张开口,又紧紧抿住。 “阿若?” “我……”在他那样专注认真的目光下,美若眼里发热,“我不知道。” “哦,我也只是想一想。” 他们立在窗前,静静看人群散去,遗下满地花瓣的街道。 钟声余韵袅袅,美若开口:“维恩,你想娶我吗?” 他摇头,“应该知足,不能像孩子一样,口中含一颗糖,还在奢望整个糖罐,现在已经是幸福。阿若,我的身体是事实,我不掩饰也不逃避,那一天终将面对,那天留给你的,应该是快乐,而不是伤痛。” “维恩,你娶我吧。” 他表情震惊,美若笑着迎向他。“生命何其短暂,将每一天过好,才对着住自己。我一向忠于自我,懂得什么对自己最好最合适。维恩,你该向我学习。” 他讷讷无言。 “哪有十全十美呢?即使哪一天你真的消失了,留给我的绝不可能全部是伤痛,一定是快乐更多。” 维恩嗫嚅:“阿若。我不知道,我要想想,认真想想。” 八三年十月,美若浑浑噩噩地,由考试院出来,脑子里来回播放着考试委员会两个考官最后一句话。她抱紧维恩,脸伏在他肩胛骨上,维恩忐忑:“阿若?不通过?” 她扬起脸,使劲摇头,脸上泪渍纵横,却在笑。 “不行,我要去找洗手间,答辩前喝了太多咖啡。还要回系里,导师在等我。” 维恩放下心来,“阿若,我知道你行。”他用力抱一抱她才放手,“去吧,我等你。” 她和导师同学喝了太多酒,回家后摔倒大床上开始昏睡。 半夜醒来,推开戴妃,发现鞋子已被维恩取下,床头有杯水。 喝水时依稀听见乐声,门外有火光摇曳,美若趿鞋开门。 一排蜡烛在门前,直到楼梯口,她循着黑暗中的火光一路走,大提琴演奏的巴赫也愈加清晰,每一个颤音都像感情深沉的心拨动的弦。 她听了会,拾级而下。 维恩站在起居室里,几上有一大捧温室玫瑰。他正在点燃一支蜡烛,看见她,维恩尴尬:“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已经醒了?” 美若莞尔:“丁维恩,如果我一直睡着,你打算叫醒我?那样太不浪漫了。”她蹲下去,拨弄篮子,“还有几支?我来点。” 他蹲在她身旁,将剩下的递给她。美若点好最后一个,放在脚边,顺势坐在地上,问:“请我跳舞?” 他摇头。站起身,屈膝跪下一只腿,“阿若,我想请你嫁给我。” 美若瞬间失措,她以为他们都忘了两年前。 他掏出一只戒指盒,打开来。“阿若,你是对的。我爱你,我愿意给你我的所有。娶你,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最好的事。” 美若流泪。“我……” “嫁给我。恩赐我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三章 “接近八克拉,净度堪称完美。”詹俊臣火眼金睛,一扫已知价值几何,“丁维恩可算诚意十足。” 美若把玩指间的戒指。 “确定嫁他?” 她点头。 “收藏有一颗八克拉蓝钻,已有十年。”他低沉的声音含有魅惑的味道,“美若。” 她笑:“不要做无用功诱惑。” 詹俊臣莞尔,起身伸出手来,“们去用晚餐。告诉,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简单的就好。” 他们肯辛顿屋顶花园餐厅用饭,美若小口品尝鱼子酱啫喱,上面覆一层椰菜果冻。她动作小心,尽量不破坏灰黑色与鲜绿的层次感。 詹俊臣欣赏她猫一般满足的表情,失笑道:“美若,吃着五百磅一盎司的博雷戈鱼子酱,有什么资格谈简单?” “只是沾光,毕竟十一道菜的大餐机会少有。等毕业典礼结束,和维恩公证后,要找工作要回伦敦,三百磅周薪的起薪只能应付基本生活。” “丁维恩怎么说?总不能婚后住肯辛顿那间小公寓。” “这实无奈,是希望能两生活,但他需要护理和佣。将来怎么安排,他正和丁爷爷讨论。” “那打算和讨论什么?” “希望做女方的主婚。” “要牵着的手,带走向丁维恩,将交给他?”他停顿数秒,眼见美若脸上浮起明显的失望,詹俊臣绽开笑容,“好吧,虽然很挑战的承受力。” 美若松一口气,“谢谢,没有附带条件。不然要转而请求导师。” “们是家。詹家。” “会记得这个。但是,小舅,即使结婚,和维恩都不可能涉足丁家的生意。假如想把生意触角通过丁家伸及香港,和维恩不是好选择。” “想太多了,没有利用女美色的习惯。女的心,一旦沾染了功利世俗,就像一颗有裂纹的蓝钻,颜色再稀有也毫无价值。” 美若停下刀叉。 他的目光徘徊她唇上,“这个样子的最美丽,眼里像有万千话语……”低回婉转的,最后凝为一声轻叹。 詹俊臣车上握住美若的手,美若想挣脱,随即任由他握住,十指交错。 他垂下眼,道:“像那一次度假的感觉,一只手被牵着,一只手扶着帽子,凉鞋上沾了葡萄园的泥土,风卷了裙摆,裹腿上。” “阿妈曾说,求时身段要软。”美若举起他的手,“看,多功利世俗。” 他嗤一声,放开她。“丁维恩对来说,就那么重要?” 美若点头。 “不用担心,丁家想由航运发展到陆地,需要大笔融资,银行也不可能关门不做生意,这种互利关系短期内不会改变。是詹家,丁家不会愚蠢到拒绝。相反,该考虑的是,简单婚礼的要求未必能实现。丁家是个大家族。” 丁维恩反馈来的消息果真如此,丁家爷爷的意见是婚礼或是订婚礼,总要有一个形式广而告之亲戚。越洋电话中,维恩父母道完恭喜,也是如此提议。 美若苦笑。 丁维恩蹲她面前,吻她放膝头的手掌。“不要怕,有有丁家,他不敢妄动。” “这些年过去,他应该不会如何。只是维恩,不喜欢香港,不愿回去。” “们只回去摆一场订婚酒,悄悄来去,婚礼还是按照的心意,牛津的教堂,请亲朋来观礼。这样可好?” 美若扶额。“还打算打电话给七姑,让她带小美过来。这样看,电话也不用打了。” 詹小美七岁,就读拔萃女书院小学部二年级,成绩常年徘徊B加与B减之间。她如其名,不甚出挑,和同学和平相处,有三五知己。 她钟爱唐老鸭里的布鲁托和丁丁历险记里的阿道克船长,密斯们她独喜密斯朱。为了密斯朱被取了个花名“波板糖”,她曾经把同学的头发抓下一缕,为此记大过。 密斯朱去年嫁,她为此情绪低落很久,但是爹哋并不意。好吧,长大了一岁,詹小美已经懂得什么是爱情。爹哋不会因为家里经营西点铺的密斯朱一身忌廉蛋糕的香气,而爱上她。 爱情真残酷。 这日平安叔开车来接她下学,詹小美略略失望。 “雷爷枪会,叫接过去,今晚尾牙啊,小美。” “寒假没有休息,还要补习,最后一日爹哋也不来接。”她嘟嘴抱怨。 “谁叫功课不用心?阿若从来都不……” “开始讨厌家姐,爱她,同讲她功课有多好,读书多犀利,一世也比不上。”詹小美说罢低头看平安,“平安叔,可有爱上她?” “这话千万不要被阿婶听见,没觉好睡的。” “那就是有了?” 何平安尴尬。“阿若是好女子,配不上她,从来不敢想。” “啊,平安叔羞涩。” “才几岁大?怎么和阿若一般,精灵古怪。这些话谁教的?” “哪用教。电视上男男女女,爱来爱去,见得多了。” 何平安摇头。“们这一代……” “平安叔,们去枪会吧。吃饭还早,们接爹哋一起去。” 射击会草坪上,靳正雷戴墨镜,黑手套,气步枪抵肩胛骨。自动抛碟机一左一右发射碟靶,他运枪,瞄准,击射,半空蹦蹦两声,两朵彩色粉末洋洋洒洒飘落。 “爹哋真帅是不是?”詹小美赞叹。 何平安点头。 “带她来这里做什么?”靳正雷取了耳罩。 “不喜欢酒楼等。那堆莺莺燕燕,见到靳老板,好似绿头乌蝇遇见屎,no,见着蜜。一晚没机会和说一句。” 靳正雷挥手,让她坐。自己重新带上耳机,向前方管抛碟机的小子打个手势,继续烧枪。 “平安叔,不玩?” “气枪没意思。” 蹦蹦蹦的声音响起,开枪的似发泄愤怒。小美托腮,悄声问:“爹哋为何不开心?今晚不知挑拣什么型号的女友?” 何平安屈指给她个爆栗,“尊敬长辈,老师怎样教的?” “平安叔,不如教吧,烧枪好像很帅气的样子。” 枪声的间隙,靳正雷听见这话,托肩胛骨的步枪不觉放低。 曾有一,问他:“玩过契爷的维森转轮,这把也是一样?”眼睛大大,满是兴奋。 他一时意兴阑珊,将气步枪丢给身边,取了手套摘下墨镜,对小美道:“女孩子家,玩什么枪。去吃饭。” 辉煌影业公司的尾牙很是热闹,门口无数记者守候,报纸周刊常见的明星监制导演,聚满一间酒楼。靳正雷左右一姝,连何平安也不停有美劝酒。詹小美自觉地坐角落,躲避她舅父。 匆匆吃完晚饭,她叫靳正雷的手下送她回家。 七姑厨房,守着一煲汤和小电视。见她回来,问:“怎么这么早?刚巧,七姑煲好虫草,小小姐,最近咳得厉害,多喝两碗。” “酒楼喝过啦。” “放了味精的,怎比得上自家厨房?” 小美不再多说,乖乖听话。 七姑看她喝汤,笑眯眯的。 “七姑,为什么这样开心?” 七姑摇头,掩饰道:“快过年了,当然开心。” “七姑骗,笑得那样奸险,一定有阴谋。” 七姑左右望望,压低声音道:“小美,家姐回来了。” 这晚,詹小美难以入眠。 阿妈早逝,舅父混账她不愿理,只得一个父亲。 她常把阿道夫船长想象成父亲,一样很高大,粗粗的胡子,嗓音响亮。可是阿道夫船长虽然粗鲁,但很温柔很有爱心,而父亲,冷冰阴郁,总有股生勿进的味道,偶尔和她说话,心思总不她身上,像神魂飘去老远。 她对家姐印象模糊。虽则七姑常讲小时家姐是怎样痛惜她,可一去那么远,多年不归家。说家姐爱她,詹小美才不相信。 可为什么听说家姐回了香港,她这样雀跃呢? 兴奋里夹杂着愤怒,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来看她? 詹小美听见连续的车声,伏露台栏杆上俯瞰。夜色里一群下车,父亲进门。她听见他的手下告辞远去,接着传来上楼的足音。 “爹哋。” “还不睡?” “睡不着,有话想说。” “等等,洗澡。” 片刻后,靳正雷换了套衣服出来,向她招手,“天冷,露台风大,进来。” “今晚没有节目?”小美坐进沙发。 他摇头,点烟。 以往他们间没有多少父女亲情,更像是朋友,偶尔他会告诉她小时候一些趣闻,或者听她讲讲身边事。 看得出他心情不佳。小美沉默。 “有事?” “舅父……舅父最近好不好?” 靳正雷扬眉:“笑棠?他怎会不好?怎么想起问这个?” 她痛恨舅父,无来由的厌恶,或许因为他的油头,他说话的表情,他的笑。她理所当然地想,家姐一定和她一样。 “是不是舅父太令讨厌,所以家姐不回家。她明明回了香港,为什么不回家?不来看?” 手中的烟颤抖,终于还是没有执稳,跌路裤腿上,滚下地板。 靳正雷几乎无法开口,心与胃同时紧抽,无法遏阻。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四章 “平安,阿若回来了。”靳正雷一字一顿地说。 何平安啊一声,电话里,同时传来物品跌下的碰撞声,想必极度震惊。 “我要知道,她为什么回来,和谁一起,住在哪里。”喉咙干涸,每挤出一字,像肺部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心脏在空落落的胸腔激荡。 “大圈哥。”私下里,何平安仍然保留旧日习惯,称呼更为亲切。“阿,阿嫂已经离开七年——” “七年九个月。” “这么久了,大圈哥我以为你已经放弃。” 他是已经放弃。那一枪将他的渴望彻底击碎,那一口咖啡他咽下所有的苦,他再也不愿听见来自英国的消息,一点一滴的甜蜜,对他来说,都像硫酸像强碱,像漫天雪幕中拥吻的身影之外,他燃至指节的烟蒂,同时灼烧他的心。 可她回来了。在同一个岛屿,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平安,我要知道。” 天亮时,何平安回电:“阿嫂住在半岛,一起的有她英国的舅父和姨妈姨丈。她回来是因为,是因为……,大圈哥,放弃吧,都七年了,各安天命才是好结局。” “因为什么?”靳正雷已经恢复平静。 “……阿嫂将和丁家二少结婚,回来举行订婚礼。”何平安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不由急躁,“大圈哥!” “我知道了。” 美若到埠第一日就打了电话给七姑,当天丁维恩父母在丁家大宅设下晚宴。第二日,她计划去看阿妈。 丁维恩接她同去。 詹美凤被葬在华人坟场,墓穴的位置极佳,面朝蔚蓝大海。 她梦寐以求的心愿,住山顶豪宅,背山面海,终于在身后达成。美若脸上笑意嘲讽,想到伤心处,又颤抖双唇,情难自已。 一张黑白小相,仍能看出墓中人当年的明艳妩媚。碑上书刻“浙江余姚詹美凤女士之墓”数个魏隶大字,底下是生卒年月日。 美若放下鲜花,抚摸碑上刻痕。低语喃喃:“到死,他也不给你名分。你何苦害我?” “阿若。”维恩拥紧她。 “我已经为她流尽了泪,欠她的也早已还清。”眼里干涩,激涌的情绪宣泄不出,堆堵在心口。“可是,维恩,我还是感激她,生下我,没有把我遗弃在垃圾桶边,或者街头转角,没有让我活得更狼狈。那十来年里,也有开心时分。我已经分不出爱与恨,哪一样更深刻。” “逝者已逝。” 美若在他怀中点头不止。 “不要再会了,下一世也不要再会。”离开时,她对碑上小像默语。“下一世,希望大家都投个好胎。你能做大小姐,我能和你无干系。” 回到酒店,丁家姑嫂三人等候许久,方嘉皓的母亲作陪。 “阿若,我已经等不及看你穿婚纱的样子。”腆着大肚的丁露薇依旧少女般活跃,不等美若一一问候完毕,就急不可待地拖她离开。 方夫人笑意盈盈,吩咐道:“阿若,你跟她们去吧,我和丁夫人另有安排。”英国华人交际圈狭窄,在伦敦寂寞许久,来到港岛,丁家招待殷勤,身份相衬地位相等,这场订婚宴,方嘉皓的母亲比美若的兴头还要高昂。 美若和丁家姑嫂一起去试婚纱和礼服。 她一套套试,又走出来,给丁维恩一套套检阅。 丁维恩口滞舌呆,只剩摇头和点头两个反应,被露薇取笑:“二哥,你有没有备好药,我怕你幸福得晕过去。” 连丁家大少奶也艳羡,回忆道:“当日我们结婚,维宗一刻也不愿多逗留,只说公司有事,丢下我姐妹几人。” 露薇安慰:“大哥那人不懂情趣,只知公司报表,眼里只看见阿拉伯数字。” 她们的对话,丁维恩置若罔闻,眼里只看见削肩窄腰的未婚妻。“阿若,就是这套了。” 美若绽开笑,“你也喜欢?”抚着胸前的珍珠道,“我也是感觉这件最合适。” 露薇遗憾道:“时间太急,不然定制更好更合心意。阿若,你们真不在香港摆结婚酒?回伦敦的话,我有肚子拖累,恐怕姚令康不给我坐飞机。” “不要担心,丁伯母和我姨妈会安排好。我和维恩打算回去先公证,等我找到工作之后再举行婚礼。教堂还没有预定。” 定下婚纱礼服,一行人转去湾仔福临门晚饭。 丁维恩已有疲惫之色,美若劝他早些回去休息,不用再送她上楼。 他拖着她的手叹息。“情愿在英国,天天在一起。现在分开住,晚晚见不到你不安心。” “再忍耐几天。我也在忍耐。”美若在他额前覆下一个吻。 她在半岛的大堂前下车,目注丁家的宾利消失,这才转过身来,走向喷泉一侧。 窥视她多次的小女孩藏不住,怯怯地站了出来。 “上午回来已经见到你,你等了一天?詹小美?” 詹小美鼓起勇气,忿忿指责:“上午见到我,为什么不叫住我,让我等一天?” 美若解释:“开始没有认出你来,我不知你已经这样高。” 詹小美讷讷望她,忍泪欲哭,“你把我忘记了是不是?次次和七姑讲电话,不叫我听。七姑说你爱惜我,都是骗人的。我讨厌你!” 美若疾走两步,拉住她。“小美,守了一天,饿了吧?” “我不吃你的东西。” “我想吃夜宵,你陪我好不好?” 詹小美认真看她,望见她眼中诚意,不觉点了点头。 美若带她回房间,叫了送餐电话。小美好奇地打量窗外海景,美若打量她。 看得出靳正雷待她不错,衣裙簇新,皮鞋合脚,眉眼中有自信。“出来一日,七姑知不知道你来找我?” 小美将目光从窗外璀璨的夜景中收回,摇一摇头。 当年她也是这般让七姑操心?美若叹息,拨响宁波街的电话。 一声低沉的男音,她心脏骤然紧缩,屏住呼吸,将电话递给小美。 “爹哋。……我在,我在同学家。很快回去了,不用接。” 不知电话里靳正雷说了什么,詹小美一愕,随即瞟一眼美若,细细声道:“我来找家姐,我只打算看一眼的。” 听了一会,她又道:“家姐请我吃饭。……嗯,知道了。” 服务生敲门,推进餐车。 “七姑说过你的口味,试试合不合心意?”美若递给妹妹筷子,又给她舀汤。 “上午那个瘦瘦的男人是你老公?” 她笑,“是未婚夫。我昨日打电话给七姑,有和她提起,打算这几天忙完了,就约你们出来见面。” 小美含一口饭,问道:“为什么不回家?” 美若沉默片刻,掩饰道:“先吃饭,吃好了我们慢慢聊。” 小美急急吃完一碗,拿眼望她。 美若问:“你功课好不好?在学校惯不惯?有没有好朋友?” “你方才讲,我吃好了,你会告诉我,为什么不回家,不挂念我。” 美若无声叹息。“小美,家姐不是不记挂你,家姐有苦衷。” 小美不罢休,一副“苦衷是什么”的表情。 美若扶额,无法启齿。 詹小美眼泪在睫毛上忽闪,起身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招待。” “小美。我叫车送你回家。” “不需要。” 美若追她下楼。电梯里,小美抱紧手袋在胸前,垂着头,眼泪一串串滴在手背上,接着大步踏出电梯,走向大堂。 美若紧随她身后,直到小美停住脚步。“我帮你叫出租?” 小美摇头。“爹哋电话说马上到,在这里等我。” 再没有更无措,更进退维谷的时刻。美若想逃离此地,又担心幼妹,一颗心为此挣扎,脑中杂绪难理。 她深深呼吸清冷的空气。“我印象里,你一直是婴儿时期的样子,含着大拇指,眼睛圆碌碌,好奇地张望我。那时我也还小,十六岁。第一次抱你,心慌到极点,软绵绵一团,着实不敢用力。” “那时我决心要离开,每一天都在筹划怎么跑,跑去哪里。我不敢多抱你,不敢同你说话,逗你笑。我担心……担心喜欢上你,再离不开,再没有勇气。” 詹小美止住抽噎,凝视街上车影。 “虽然听七姑讲你孤单单,没有玩伴;讲你胆小,想要一只宠物狗,想了两年没有人在意,也不敢主动提起;讲你第一次读书上学,是怎样的不乐意……我会为你难过,猜想你会不会像我幼时一样夜里藏在被中,偷偷地哭,可那只是因为血缘的牵绊。我和自己说,已经离开了香港,应该和过去所有人道别,话是如此,我在异乡,无比挂念七姑,却忽略了你,对你很不公平。……我承认,我冷血,对你没有太多感情。” 詹小美扭头,目光扫过她的皮草和指上的戒指,恨恨道:“你现在过得很好,是不需要理会其他人。” 美若抿紧嘴。 只见小美招手,“爹哋!”一部黑色捷豹绕过喷泉,在她们身前停下。 美若退后两步,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她背脊紧绷,眼睛直瞪着车门,反射性地,做好防御的姿势。 靳正雷开启车门,踏一只脚下地,目光深沉幽暗,紧锁着她微扬起的小脸。 她被照顾得很好,浅棕短身皮草,里面简单一件黑色低领衫,黑裤。灯光下,无论肤色,还是神韵,如有上等丝料的质感。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戒指上,顿时下颚绷紧。 詹小美冲上去喊,“爹哋。”拉开车门的手却停了下来,回望安静无声的美若,再望望气息冷冽的父亲。 靳正雷隔空道:“恭喜。” 美若微微仰高下巴,回道:“多谢。” 小美的目光继续在两人之间梭巡。 靳正雷想笑,试了试,无奈放弃。“再见。” 美若注视车尾灯消失,肩膀和后脊忽然松懈,整个人软塌塌的,几乎想就势蹲坐于地。 车里静寂。靳正雷呼吸粗重,一声声,克制而压抑。詹小美在副座上,瞪视前方街面许久,终究好奇与疑虑战胜了对父亲的畏惧。轻声开口问:“爹哋,家姐不愿意见到的人是你?……她害怕,我感觉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算错时间,小美是八岁。 下次:星期五晚 第五十五章 “她穿皮草,香港地哪用穿皮草?不过是为了显示她多富贵。还有,她戴一只钻戒,有的橡皮擦那么大。”詹小美气鼓鼓地说完,垂下眼,想想又道,“她靓过港姐明星,靓过阿妈。” 七姑念一声佛,“小小姐受过那许多委屈,终于苦尽甘来熬出头。” “她有什么委屈,她不知多幸福。”小美咕哝。 七姑急急问:“她对说了什么?快讲给七姑听。” “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不挂念,她说有苦衷。”詹小美沮丧,“说要走,她也不拉住,反而问要不要叫出租。” 她恨恨跺脚,“好失望,也很讨厌她。” “小美小姐,不好怪家姐的,她的确是有苦衷。” “那们说啊,不讲给听,如何明白?” 七姑讷讷收口,只是叹气。 “七姑,爱她多些,还是爱多些?” “都是带大的,都爱。”七姑揽住小美,“她比吃的苦多很多,小美小姐,不好呷醋呢。” 詹小美回抱七姑。“七姑,再讲讲,家姐以前是怎样疼惜的。再讲一遍。” “她第一次抱,手震震,怕跌坏。有次她哄笑,比划说‘一只手指,两只手指’,那时未满一岁,哪里会算术,越哄越哭,家姐呆头呆脑,不知怎样是好。”七姑和小美一起笑,“她那时也很小呢。” “阿妈呢,那时她做什么?” “大小姐啊?大小姐很忙的。” “她没有抱过?她不爱是不是?” “她很爱的,只是要赚钱养家,没有时间。” “可是养家有爹哋啊。” “养一个家,几张嘴,哪有那么容易?”七姑叹气,“她若是不忙,一定会很爱,也愿意抱的。们小美这样可爱。” “七姑,是不是因为家姐不是爹哋亲生,所以爹哋对家姐不好,家姐才跑去英国?像同学那样,她后妈很坏的,时常要她带弟弟,带不好会饿肚子不给饭吃。” 重复了千百遍的对话,忽然多出条问题。七姑头疼不已,“靳老板很好,大家都很好。该睡觉啦。” 詹小美打了会盹,听见门外车声,她悄悄起床,和前一晚一般,继续听壁角。 只是很久没有声响,除了都彭火机偶尔啪啪一两声,爹哋和平安叔不知对坐着,抽了几支香烟。 随后有电话铃响,听见爹哋唤“笑棠”,她不满地噘嘴。 一直是舅父说话,爹哋静听许久,最后结束时只说了一句“就这样。” 起居室里又恢复寂静。詹小美犹豫要不要溜回去睡觉,平安叔开口:“大圈哥,这是将阿嫂越逼越远。” 阿嫂?小美凑近些。 “那该怎样?今日酒店门前,没见她表情。要眼睁睁看着她穿婚纱嫁给那个药煲病鬼?” “当初放手时,预料得到会有今天。” 靳正雷恨极无法发泄,来回踱步,冷声道:“不要给看见,看见无法忍受。” “他们已经同居三年有多。” “那是的女!” 靳正雷暴喝一声,楼梯角的小美身形一震,可这震惊远远不及心中狂潮,她死命捂住嘴,只听她爹哋停顿片刻,继续怒骂:“的女要嫁,要说恭喜?” 话毕是茶几倾倒,玻璃碎裂的声音,小美捂住嘴巴的手移向耳朵。 死寂中,何平安起身道:“大圈哥,言尽于此。阿嫂曾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不要再错了。” 靳正雷侧头看他,眼神阴鸷不驯,缓缓道:“既然错,那就错到底。” 一场订婚宴,无数准备工作,万幸早已预定了酒店,否则时近年底,即使是丁家,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场地。 美若见完丁家所有亲眷,又和露薇赶到文华,检查订婚宴的布置。和她神情相反,露薇和大嫂精神奕奕,丝毫不见倦色。 世家望族不是单纯靠钱堆砌而起,最起码三代熏陶,才能令她们的位置上游刃有余。美若自认还是老而旧的牛津更适合她。 回了半岛,她踢掉三寸高跟鞋,伏床上,默数归期。接完维恩的电话后,又有电话响起,酒店服务生问:“詹小姐,有位詹笑棠先生想见,大堂等候。” 美若沉吟,随后道:“对不起,不认识他。” 清早她被敲门声惊醒,詹俊臣面色冷肃,说道:“美若,来房间。” 詹家包下酒店半层楼,其中几间套房为随后而来的大舅妈和大姨妈两家准备。美若收拾好自己,踏进詹俊臣的房间。 姨妈姨丈默然坐厅中,见她进来,好脾气的姨丈端起笑容,姨妈俏脸带煞,胸脯起伏。 美若悄声坐下,詹俊臣将桌上一叠报纸递给她。 报纸被翻看过,最上是娱乐版,头条赫然一排红色大字“船王之孙携美归港,谈婚论嫁实为冲喜”,下面是当日维恩陪她走进婚纱店的配图。 美若匆匆扫一眼正题,内容讲诉维恩病弱,大限将至,将丁家描绘得很是不堪。 “维恩告诉,丁家早已和新闻界打过招呼。” “再看底下。”詹俊臣示意。 报纸之下是几份市井报摊常见的周刊杂志,以她或她和维恩的偷拍为封面,标题导语更加惊悚:“黑帮少妇洗底牛津,摇身一变嫁入豪门”,“病弱豪门公子英伦为美倾情,不惜家反目誓做火坑孝子”,“船王未来孙媳过往大揭秘,母女共侍一夫年幼未婚生女”…… 美若如堕冰窖,定定神,颤着手,打开那本《黑帮少妇》细看。 撰稿对她极为熟悉,细数她阿妈未婚生女,如何谋生,如何辗转嫁给辉煌影业公司大老板,又描述靳正雷身家背景,接着分析庇理罗退学事件,字里行间无不影射她被靳正雷猥亵侵犯,母女共侍一夫。列举小美降生,以及小美生母的种种疑点,最后写到得偿所愿的靳正雷,七年多前送她去英国读书。 一番谎言被编造得天衣无缝,连某某佣司机佐证,时间关系也能一一对应。 她干笑,越往下看,笑声越大越放肆,直到提起小美,提起圣保罗医院,她忍无可忍,将手中报纸杂志尽数丢出去。 眼泪同时涌出来。 她姨妈道:“这婚估计结不了,打电话通知大嫂大姐,其他无话好说。”和丈夫起身离开。 美若宛如木雕,只有不停滑下面颊的眼泪才证明尚余一丝生气。 她不知坐了多久,听见电话响,听见詹俊臣离开又回来,直到他拿一条热毛巾来帮她拭脸。 她怔怔的,忽然想起,“维恩,维恩。” 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詹俊臣拦住她,“楼下很多记者,不要出去。美若,方才丁家来过电话,他们并没有告诉维恩这些,怕他有事。” “他们怎么说?” “丁贺安妮希望见,告诉她需要同意。” 美若咬紧下唇,肩膀颤抖。 许久后她道:“见她。” 丁贺安妮将一叠报纸周刊掷向老公的脸,“们挑的好媳妇!” “给詹家留两分面子。” “那谁给丁家留面子?们丁家不要面皮,贺家也丢不起这个!” “那想怎样?维恩呢?不顾忌他?” 贺安妮胸脯起伏,克制不住,失声大哭,“他是儿子不心疼?做阿妈的不心疼?” 美若枯坐玻璃窗前,无敌海景做背景,身形伶仃。 丁贺安妮进门时,她并未起身迎接。 丁维恩的母亲坐她对面,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没有说话。 “他阿爷本来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承宗,可想而知,期望有多大。谁知他出世后,医院住了一年。阿爷请算八字,改作‘维恩’。对来讲,他能活一日,就是一天的恩典。” “没害过,相反,一世做慈善,不知为何天要罚。由维恩出世,没有一个夜晚能安稳睡着。” “他那么小,打无数针,吃无数药,嘴唇青紫,手臂针眼肿起,仍旧很乖,也不哭,反倒安慰,‘妈咪,不疼’。天要罚,罚一,何苦要拖累孩子?” “极聪明,样貌又好,超出港姐多少倍,维恩被吸引,喜欢,理所当然。他知道对有不同意见,无数次面前说如何如何,无非为了哄开心,接纳。” “想必他面前,也会说如何喜欢?”丁贺安妮失笑,“那个孩子,就是那样乖巧。” 此刻,她双眼凝泪,不是丁贺安妮女士,只是一位母亲。维恩的母亲。 美若递给她纸巾。 “报纸杂志的新闻无论真假,丁家再不能接纳。不止丁家,丁家的所有姻亲都不会接纳。”贺安妮压抑泪意,接着道,“为了维恩的身体,请婉转地拒绝他。” 她放下一张支票。 美若无动于衷。 “当然,可以不接受,维恩对一往情深,被怂恿,他会追去天涯海角。那样的话,别怪丁家狠心。詹小姐,请慎重,不要让所有为们的任性埋单。” 美若笑问:“觉得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合适?比较符合婉转的要求?” 丁贺安妮深吸一口气,欲开口。 美若抢先:“丁夫,是真心实意地问,想知道答案。” “这个可以慢慢想,三两日内可以瞒住维恩。” “想不出。和他一起,同居三年有多,每一个日出,每一声晚安,无比契合。们之间,可能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但一天天……和说这些做什么。”美若叹气,用力握紧双手道,“会拒绝他,如所愿。” 丁贺安妮微微吃惊。 “有一天,会重创维恩的心,有一天,将给丁家带来羞辱。”美若笑意温柔,“丁夫,目光敏锐,没有看错,是阅历极丰富的女。和维恩一起,努力装作一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装扮得太久,久到几乎遗忘本性。现,该回到原本属于的位置。” 丁贺安妮动容。“多谢。” “不谢。”美若将支票推回去,“给小舅看见,无异于对詹家的侮辱。” 她问詹俊臣:“说詹家和丁家的互利关系短期不会改变,即使是取消订婚礼?” “美若,最好吃点东西,或者睡一觉,不要操心男的事。” “还需要的帮助,不希望因为影响到。” 詹俊臣凝视她平静的面孔,低声问:“打算做什么,需要的帮助?” 美若沉默。她凝望窗外维多利亚港的蔚蓝大海,直到夜幕降临,港岛与九龙两岸同时亮起万家灯火。 露薇打来电话:“阿若,回娘家,外面有很多记者。” “半岛大堂外也是一样。” “发生什么事?问一堆怪问题,不是姚令康护着,的肚皮快被挤爆。” “据小舅说,丁家已经向报馆杂志打过招呼,想来马上就会风平浪静。露薇,有没有见到二哥?” “他今天陪阿爷去见联通大师参禅,还没有回来。” “那就好。露薇,先不要告诉二哥,打算取消订婚礼。” 露薇惊呼。 “不想重复一遍那些不堪的事,今日的八卦周刊比的叙述更详细。“她无力地倚着座椅扶手,绝望道,“露薇,逃不脱。” 丁露薇再次打来电话已经是深夜,两于电话线的两端沉默。 “二哥刚才有打电话给?”露薇小心翼翼地问。 “约他明天见面。”美若顿一顿,“将来,拜托劝劝他。”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六章 美若电话约维恩:“我好像感冒,你来接我可好?” 是维恩自幼熟悉的医院,丁家安排好医生**,不虞有差。 丁维恩昨日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家中气氛有异,忍耐许久,见到美若面容憔悴,心中立即敲响警钟,暗暗恐慌。 他小心打量美若面孔,柔声问:“阿若,你昨晚失眠?” 又问她:“感冒看过医生?开好了药?” 美若强笑点头,示意他坐下。 “昨天有不好的事,影响丁家的声誉,因我而起。”她辗转一夜,寻找不到任何婉转的理由和借口,任何托辞都是对数年美好时光的玷污。 隔壁病房有声响传来,美若不理会丁贺安妮焦急的暗示,继续实话实说:“维恩,我不适合做丁家的媳妇。即使我们结婚,离开香港,永远不回来,丁家其他人也会因为我们蒙羞。” 丁维恩眼中饱含不解和愤怒:“昨天发生什么事?” “……我可以自私,不理丁家人看法,但我知道,你做不到。” 他面白如纸,张大嘴呼吸。 “维恩,请你平静。我不希望你……”美若难言,抚他手臂。 他喉结滚动,哽咽道:“你讲。” 美若取下戒指。“维恩,我们这个婚,结不了。” 他尚在震惊中,死寂的病房里,美若几乎能听见他脆弱的心脏急速的振动声。 维恩凝视她哀求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神情渐渐转为灰败。他道:“你等我,我去问阿妈怎么回事。” 他被椅子绊住脚,一个踉跄,美若伸手想扶,见他站稳,又缩回手来。 他走到门口已经倒下去。 旁边病房门轰然打开,丁贺安妮冲出来,顾不上指责美若,俯身唤“维恩维恩”,又有医生**同时出现,将维恩抬上担架车。 美若被隔绝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簇拥着维恩离开。 她惨笑。 身后**姑娘唤她:“小姐,你的戒指。” 美若掌心托住他们的订婚戒,眼前浮现维恩单膝跪地的样子。那天,烛光环绕,他表情虔诚,他说“娶你,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最好的事”,他说“嫁给我,阿若,恩赐我幸福”。 “再见,维恩。” 詹俊臣揽紧她肩膀,扶她上车。 她踏进电梯时,手脚发软,一时没站稳,滑下去。詹俊臣将她抱进房间,“美若,你需要休息。” 她明白,点点头道:“我睡一会。” 醒来时,她的手仍被他握在掌中,像得知阿妈离世消息的那个夜晚。 她问:“姨妈姨丈回去了?”开口才知自己声音沙哑。 詹俊臣点头,“中午的飞机。” “查尔斯一定很失望。我明白他的想法,他喜欢维恩,但又担心我的幸福。可尽管这样,他依然祝福我,他说一定会来参加我们的订婚礼,也盼望来看看东方明珠。” 詹俊臣亲吻她的指节,“美若,跟我回家。” “我哪里有家呢?”她怅然。 服务生告诉她有数条电话。 她拨过去。 露薇哭道:“二哥醒了之后,立刻说要见你。阿妈不给,两人争吵,我第一次见二哥那样愤怒那样激动。阿若,这如何是好?阿妈骗他说你明天回英国,他说要追去。阿妈怕他有事,找人看管着,连阿爷也动怒。” “露薇,你有孕在身,不要太激动。” “阿若,不如你们回去,回牛津回伦敦,什么也不理,好像以往那样。” 美若沉默。 “阿若!” “露薇,我逃避过,没有用。不彻底解决,永远无法安心。” 美若继续拨响另一个电话。 七姑听见她的声音,即刻不停追问:“小小姐,究竟什么事?昨日门前堵了大队记者,我听隔壁帮佣传来的话,好似很不堪。那么遥远,□年前的事,他们怎会知道?又刚巧赶着这个时间。小小姐,亲家太太和亲家少爷有没有为难你?七姑好担心――” “七姑,小美可好?” “小美小姐或许听到那些传闻,今日在房中不肯出门。” 美若吸口气,又问:“詹笑棠,我小舅现在在哪里做事?” “还是靳老板公司,大少现在很不错,做制片赚到不少钱。”七姑蓦然惊觉,“不会是大少……,不不,不可能,大少再不成器,也不会害家人。” “七姑,是不是他,我需要确定,你将小舅电话告诉我。还有,这些天我会很忙,安顿后接你喝茶。” “我懂的。”七姑饮泣,“我本以为小小姐你苦尽甘来……” 美若打醒精神,约詹笑棠在半岛喝茶。 “阿若,你果真能干,舅父没有看错你。”詹笑棠衣冠楚楚,目光扫视一周,回到美若身上,“这才几年光景,大是不同。” 美若手执银壶,给他斟茶,闻言抬眼一笑:“那要多谢小舅言传身教,不时点拨。” “这不是应该的?回来多久了,有没有去给你阿妈上香?”詹笑棠表情沉痛,“数数日子,她走了四年有多,唉。” 不知他秉性,或者以为他真正无辜。 美若点头:“回来第二日去过。”又道,“小舅,前晚你来半岛寻我,刚巧我累得无法起身,怠慢了。” 詹笑棠这才露出少许尴尬,“这话说的,舅父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小舅,你现在做这行,和报刊杂志社的关系一定很不错。前晚你来,昨天我便上了头条,多谢你为我造势。” 詹笑棠紧张地扯扯领带。 “阿若,不要太天真了,那不是造势,那是存心毁你姻缘,坏你好事。舅父前日无意中听闻有人想拿你做文章,即刻来通知你小心防范。”他装模作样,一脸的痛悔,“哪知你不肯见,就此错过。” 美若怒极反笑:“小舅,你为何不去丁家通风报讯?他们比我更要脸面,更会对你感激涕零,为此酬谢你百来万也不在话下。” “舅父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那种人,那世上再没有眼里除了钞票,不见廉耻的人了。” 他忿然:“阿若,你叫舅父来,是为了诬蔑侮辱我?” “我诬蔑你?八卦周刊上描绘的那样详细,知道内情的能有几个?你当我十来岁,懵懂不识事?” 詹笑棠撇不清,干脆将面具扯下,阴沉着脸,最后说道:“阿若,不是舅父挑剔,是你确实不会为人。一去七八年,丢下幼妹不理。你阿妈过世,在各大报纸寻人,你可有当做一回事?” “实在生活艰难,无法回来也就算了,我们能体谅。事实俱在,你冷血到不顾旧日情分,衣锦还乡,所有亲戚置之不理。是,我知道,你现在有棵大树好乘凉,那个姓詹的也是我们詹家人吧?大家同宗,理当互相扶持。但是你可有一点心意表示?可有想过我这个舅父?” 美若深呼吸,“你见过小舅?” 詹笑棠面上闪过一丝羞恼。 “你敲诈我不成,转而敲诈他?” “小舅小舅,亲舅父在你面前,不要忘本!”他冷笑。“阿若,你究竟是蠢呢,还是聪明醒目?我一片好心,为你着想,赶来向你通风报讯。那个詹俊臣,用心狠毒,你反倒将他看做好人。” 美若屏息。詹俊臣居然一字不提。 詹笑棠用遗憾的语气:“听讲他在英国做大生意,连丁家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几百一千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数字。你们关系亲近,为了你,为了丁家,即使肉疼也会舍得吧。哼哼,人家说,钱没有,随我怎样做,不怕我闹大。” 他摇头叹息,“我本来打算,只要你们随便谁人点点头,周刊上那些我会帮你遮掩过去,怎样也不会坏了你的好姻缘。” 美若暗自狠掐掌肉,提醒自己,你坐在这里,不是为詹俊臣,是为了确定幕后真凶。 她喝一口茶,静静问:“遮掩过去?小舅,不如直接说,你为了敲诈几百一千万,处心积虑,将旧事添油加醋,诬蔑詹家,诬蔑阿妈。你晚上睡觉可心安?” “阿若,真不是我谋划。” “谁?” 詹笑棠默然。 有深重的无力感袭来,美若发现自己居然在期待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由齿缝里笑,笑自己。明知那人本性,怎会由牛津的一个背影,一口咖啡,一声再见,幼稚地以为他会有稍许改变? “我明白是谁。如果你有本事谋划,有本事摆平,你会直接找上丁家,丁家会更慷慨。你来找我,找詹俊臣,无非是欺我年幼,欺詹俊臣外乡人不知轻重。你左手钱进了口袋,右手就能马上把我们卖掉。舅父,你的靳老板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 詹笑棠语滞。 随即为自己辩白:“大家血亲骨肉,靳老板又是亲戚,有什么话不好讲的?再大麻烦总有解决办法。” “血亲骨肉?你对得住阿妈?小美是你外甥女,你那样诬蔑她,等于侮辱阿妈。你怎忍心?阿妈为你曾付出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你这样为虎作伥!” 詹笑棠缓缓开口,“阿若,**佬今时不同往日,我做这行,哪能不忌惮他。还有,小美我无心的,是那个枪手写稿太卖力,语不惊人誓不休。看到杂志内容,我也吃惊。” “我知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过,小舅,我还真希望天长眼,让你现世报应。” 她问詹俊臣:“你几时回去?新年将至,应该和小舅妈团圆。” “我等你,和我一起。” 美若倚着窗,歪着脑袋,让他想起那年邀请她一起去法国度假,她也是这般,倚着宿舍门,评估他的目的和诚意。静谧气氛中,她目光深幽,唇瓣微启,像有诸多无处言说的心事,莫可名状,诱他心摇神移。 “美若。”他微微低头,再不想抵御那**。 美若手臂抬起,撑住他的胸,也撑起半尺距离。 “放弃这些,跟我回去。” 她摇头。 “你此刻未必能明白真实的需要,坚实的后盾和安全感丁维恩给不了你,社会的认同和尊重靳正雷也给不了你,能给予你全部的,只有我。” 美若继续摇头。“这场闹剧,你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无非是希望我失了方寸时,可以转身向你寻求安慰和保护。不怪你。” 他片刻前的温柔,一分分于眼中敛去。 “我很小就知道,前路有无数陷阱,需要小心翼翼地躲避。很用心,也很累。” “确实很累,很失措,很绝望,但是,不代表我愿意沉沦在你温柔的陷阱里。……我跳着,闪躲着,从这里到那里,再累,每一步都由我自己做主。”美若收笑,“小舅,你该回去了,这场闹剧,对你们来说,已经落幕。对我来说,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星期一 第五十七章 时隔八年,美若再次回到宁波街。 观塘那幢旧唐楼改建成商业大厦,还有无数当红女星为他赚钱,至于偏门那些生意更是日进斗金,靳正雷竟然还住这栋老房子里。 多年没有修缮,外观很陈旧。只有铁门旁的栅栏上,那株老三角梅依旧郁郁苍苍,冬日里也不见落叶。 七姑抱住她,好一阵哀哭。 别后八年,七姑比她矮了半头,满鬓华发。“七姑。” 她将脸偎七姑脸侧,七姑似小时那样安慰地拍打她后背。“莫哭,莫哭。” 又服侍她厅里坐下,美若不依,“七姑,们坐厨房。” 七姑泪未抹干,又展开笑,连连道好。 菲佣们不知她来历,又惧她气派,躲去一旁远远偷听。 别后经历电话里细细讲过,再复述一遍,仍然让七姑老泪再度纵横。 七姑端详她:“生番地方没好吃的,小小姐还是这样瘦弱。” 美若难抑激动,紧紧抱住七姑肩头。 “小小姐,将来有什么打算?” “拜托中介租屋,打算去找份工作,不走了,一直陪。七姑,也该退休了,到时天天陪一起爬山喝茶可好?” 七姑讷讷点头,随后抹泪:“七姑六十几了,本打算等小美小姐读完小学,就去姑婆屋养老。” “小美呢?” “那天后,一直不肯出房门。”七姑叹气,“同小时一样,有心事就躲起来。” 美若难堪道:“过段时间就好,总会淡忘。” “有没去看过大小姐?” “看过,回来第二天。” 七姑长长叹气。 美若抱住她安慰:“不要难过了,七姑,会照顾,服侍。安心,已经长大了。” 她们没有发现,詹小美蹲二楼楼梯口的发财树后面,小手抹干了脸上泪渍。直到厨房里美若向七姑告别,詹小美这才一步步往后挪。 七姑一直送美若到门前,又帮她叫出租。 美若难舍,说道:“地产中介有消息,定下来,就接过去吃饭。七姑,现做得一手好菜。” 老妇点头,嘴唇边满是皱纹。“外谋生,不知是怎样的凄凉孤单。” 美若抱抱她,准备上车。 大街上一辆黑色捷豹以百多时速转进宁波街,一个漂亮的甩尾,直直冲过来,出租车车后半尺距离稳稳停下。 七姑条件反射,上前一步挡住。 同时,捷豹车门打开,靳正雷一双眼迎向美若。 楼上的詹小美以冲刺的速度,从房间跑进露台,然后蹲下,慢慢踱步至栏杆,探出半张小脸。 美若静静打量面前。酒色财气并没有掏空他,还是那样精壮身材,大冷天时,只是单衣加外套。 改变的是他的气息。当年,他炫耀蚝式金劳力士时,眉眼间还有少年的得意风发;后来他开始把持和兴,渐有狂佞霸气;再后来,便是圣诞节的牛津,他喝一口爱尔兰咖啡,皱一皱眉,背影全是失意。 现,他胜券握,所以冷静,所以他站那里,一言不发,以一种莫测高深的眼神睨视她。 美若回视。 宁波街鸦默雀静,他开口:“不吃了晚饭再走?” “还有事。” “送。” 沉默中,七姑拉扯美若衣角。美若对她安慰一笑,朝靳正雷说了声“好”。 “回文华东方。” “不住半岛了?” 美若诧异望他:“以为对行踪了如指掌,泰昌饼家的蛋挞不是让送来的?” 他不反驳。 美若解释,“半岛并不喜欢,还是钟爱文华的装修,特别是套房里的维多利亚式四柱大床。” 眼角余光瞥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美若继续眺望前方马路。 他神情淡漠,车速却快了些。 “由半岛退房,以为会跟一起回英国。” “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美若拨弄耳垂,换一个坐姿,妮娜丽兹的酒红裙子裙摆上滑,露出黑**包裹的膝盖。“不回去岂不是正遂了的心意?” 他深深呼吸。 美若不再出声,直到车停文华的大堂前,她眼神挑衅:“连一句对不起也吝啬?”说罢见他毫无反应,她冷笑下车。 靳正雷从身后追上,“几时给过赎罪的机会?” “不敢当。” 美若踏进电梯,他随之冲进来。“可以不回来,呆那个村子里过们的小日子。” “倒是的错?也是,蠢到麻痹大意,以为会注重承诺。曾几何时,还算守信。现仅有的优点也一并消失。” 美若出电梯,他紧随其后。 “不回来可以假装太平,给看见和他双栖双宿,认为会忍得住那口气?由十四岁开始,是的女,的女穿别的婚纱,戴别的戒指,将来被叫丁太――” 美若房门前愤怒转身,“所以不惜毁了的名誉!” 她恨得想立即掌掴他。 “别忘了,”他平静下来,眼中寒芒微闪,“讲过,可以嫁给丁二,死后。” “滚。” 美若进房,不及掩门,他一脚抵住,闪身进来。 “阿若。” “滚。” 他站那里,只拿一双哀伤的眼睛望住她。 “滚!” “也不想的,阿若。试过放弃,很努力的,坚持了四年。坚持不下去。” 她想到过往种种,想到那些难堪,想得她心尖微颤,眼里温热。“对自己狠不下心,对倒是足够狠。” 美若走过去,掂起脚尖,以唇摩挲他冰冷的双唇。 听见他短促的吸气,她失笑,“这就是要的结果?” 她伸出舌头,挑开他,探进去,随即被他一把抱紧。 靳正雷反噬她,吞咬她柔软的唇肉,含弄吮|吸。怀中的她有一秒的反抗,他紧紧钳住那把细腰,一只手掌托住她的脑袋,令她无从躲避。 他没有禁过女色,可此刻,像久旷的,如何吻她也不够。她低低呜咽,靳正雷不放松,所有的感官都告知他,她终于回到他的怀抱,他幸福地颤抖,狂乱迷醉地索取她唇齿间的甜美。 直到她怀中软化,他才放轻了力道,徐缓地舔|舐她,舌尖抵着她的,纠缠她的。 美若几乎窒息,沉沦这个吻里。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无助的低吟,随即提醒了自己,挣脱开来。 “不就想这样吗?和一起下地狱。” 她用力抹唇,进去倒一杯水,大口喝完。 那个动作让他心刺痛,那样迫不及待地抹去他的痕迹。 美若想起他,倒一杯水递过去,自己沙发里坐下。 “维恩被送回美国,满意了?也差不多毁了,满意了?”她挑眉,“接下来怎么办?认为该怎么办?想了这么久,想不出结果。” 他她对面坐下。 “很多年前,说,假如有一天发达,和阿妈将会沦为全港笑柄。果真应验。”她掩面。 “阿若……”他想她穿他的婚纱,只是太难启齿。 “阿若……”他想回到十来年前,只是无法实现。 他放下水杯,走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阿若……” 靳正雷想,为什么总让她难过,总让她哭?一次次,迫不得已,但直击她要害,让她伤心难过,让她累积恨意。 她黑漆漆的眼瞳载满泪,然后逐渐放大。 靳正雷觉察到不对,可身体不受控地发软,继而倒了下去。 意识和他挥手道再见珍重之前,他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常梦里出现的声音痛骂了一句:“老母!” 靳正雷悠然醒来,发现被**大床上,皮索束缚着手腕和脚踝,皮索另一端……是她喜欢的四柱大床的柱子。 这一下彻底清醒。 想起方才她说“喜欢文华,特别房间里维多利亚四柱大床”时的魅惑表情,他咒骂,“阿若,疯了?” 让他意识和**同时于瞬间回返的,是骑坐他身上的,和他颈间一把刀。 刀刃锋利,泛着森冷的光。 靳正雷一动不动,眯眼端详慢慢向他俯低的一张俏脸。 “樱桃街买来的西瓜刀。知道那地方,发家的地段之一。那里随时开架,随地抽一把刀出来,都能要的命。” 刀刃平贴他的下颚滑过,动作轻缓,依然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靳正雷凝视她淡漠双眼。“拿稳了,别晃。” 一丝乱发垂他脸上,搔弄得他痒痒。更要命的是,他分明感觉到两条圆润大腿紧紧夹着他,顿时不受控地勃发。 美若直起身,手腕一转,刀锋直下,挑开他的衣扣,一颗,两颗,直到他胸膛裸|露。 靳正雷呼吸更加深重。小坏蛋,她究竟想报仇还是色|诱? 她的目光停留他胸膛上,瞬间色变。 他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他的伤疤。他烂掉的龙头。 他问:“效果可满意?” 美若抿紧唇,左手试探地抚上去,摩挲着。疤痕愈合平滑,但新老肉红黄纵横,又有旧日纹身的青印交错,很是恐怖。 她迎上那双幽深双眼,笑意干涩。“本以为,那一枪,们就此了结。” 他何尝不想? “应该补一枪的。不过现也行,杀了。这样,一刀下来,分开,肚肠哗哗地涌出来。” 刀刃从他颈口滑下,直到肚腹,平贴他的皮肤,靳正雷感觉得到锋刃寒气。 “阿若,只管试。下那个决定,再一次逼到无路可走时,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是死手里,就是们一起死手里。” “很烦。”她抿紧嘴,想一想,脱下**。 抬腿时,瞥见她白皙腿肉上端黑色的**,靳正雷喉咙干涸,吞咽一口口水,随即被她用**塞住嘴。 **太薄太软,他轻易吐出来,“阿若,不如换的**塞给。” “不要脸。”她问候他老母,随即取下他的袜子,连**一起塞进去。 靳正雷咒骂一声,可是只发出了类似的喉音。 他怒瞪她。 “那时特别喜欢恐吓,将丢出车外,要乖,要听话。”她挑眉,“恐吓对没有用,对好像也没有用。一点也不担心,是不怕死,还是笃定下不了手?” 同时,她解开他的裤带,靳正雷勃发许久的命根子直直弹了出来。 涨红,发紫,青筋毕露。凶狠如他。 美若微微吸气。多年不见,它的力量感仍然令吃惊与恐慌。 娇俏小脸做惊愕表情,大大眼睛瞪圆。 靳正雷被她注视着,终于克制不住那甜蜜的折磨,发出一声闷哼,挺腰向她。 几乎被戳到脸,美若羞怒:“切了它!” 它依然巍峨耸立,不惊不惧。靳正雷被堵得密实的嘴缓缓拉扯开一个滑稽的弧形。 他居然还笑。美若提刀下床,嘲弄地问:“真以为拿没有办法?” 他眼中有疑惑。 美若扬声唤:“莉迪亚。” 菲佣莉迪亚偶尔做兼职,美若樱桃街上花了大价钱和她谈妥交易。 “很多阿伯喜欢她的屁股和胸脯。” 听见夸奖,莉迪亚粗黑大手托住38E的巨|乳往上抬,向床上的靳正雷抛了个媚眼。 那具精壮半裸的身体令她颇为满意。 这个肥婆,如果知道他是谁……靳正雷目光如刀,几乎能将莉迪亚胸前的气囊戳破。 “交给了。”美若拍拍莉迪亚的肩膀,将门关上,打开客厅电视。 数分钟过去,她将音量调低,本以为能听见压抑的呜咽和愤怒的挣扎,但卧房里悄无声息,令她无比失望。 男的无耻与生理结构是否决定了他非但不会产生羞辱感,反而乐其中? 她瞪视电视节目,忽然间,房门打开,莉迪亚气冲冲地出来。 “那个男没有用!”她用生涩广东话咆哮,“搞了他半个小时,一直是软的。” “怎么可能?”他可是大种马。 “全套功夫用上,手嘴乳,没用就是没用!软的!” 里面终于传来一声闷吼,还有捶床声。 美若憋笑。 “这位小姐,很卖力了,他不行和无关。之前谈好的,不能抵赖。” 结账后莉迪亚美滋滋地离开,美若叉腰发呆,想象方才房间里的一幕幕,想象他被猥亵被调戏,她忍得太辛苦,逸出一两声笑。 一双燃烧着怒焰的眸子迎向她,靳正雷气得面孔扭曲。 “被强|暴被猥亵什么滋味知道了?”她笑眯眯地问。 他用手肘痛击床褥,眼珠快爆出来。 美若拨打何平安电话:“平安,大哥文华酒店,需要救援。是的,他被一个黑壮番婆强|暴,记得带一套衣物来。” 美若乜一眼四肢动弹挣扎,喉间发出怒喝的靳正雷。多日来,心情终于畅快。她继续对平安道:“最好预定医生,怀疑他需要心理辅导。”——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五十八章 何平安急匆匆,就在酒店的名店城买了一套衣物,忘记买内衣。 或许他还存有三分侥幸,没料到果真踏入案发现场般,衣物凌乱,软塌塌,可怜兮兮的老二歪向一侧,老二的主人望见他,难堪地闭上眼。 手忙脚乱帮靳正雷松绑后,一手拎着西瓜刀,一手拎着破烂**的何平安无比后悔。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这下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靳正雷没有**,直接套上西裤,问平安:“你怎么上来的?” “阿**在大堂留下口讯。” 靳正雷哼一声。 “大圈哥,除了阿**还有谁那么胆大?那个……”那个电话中的黑壮番婆,何平安想想,还是不触霉头比较明智。他转口风,“那个人,要不要教训一下?” 正穿上衣的靳正雷露半张脸,拧两条眉,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何平安。“她不知道我是谁!难道要我送上门去,告诉她,和兴大圈差点被……”他啐一口,骂一声,“这个暗亏我吞了。” 何平安抹汗,心想他不能被两个疯子轻易影响,必须时刻保持理智,否则又将失言。 靳正雷穿戴好,坐在厅中不动。伸手拿水杯,想到什么,恨恨将杯子掷向地板。“平安,拿罐啤酒。” 何平安开了冰箱,问:“大圈哥,我们还留在这里?” “我等小混蛋回来。” “阿**已经退房。” 靳正雷把刚到手的啤酒又扔了出去。 美若搬回半岛。第二日就是除夕,她翻出电话本。 拜托查尔斯收养戴妃,向露薇问好,给四九叔一家提早拜年,电话再打去詹俊臣的助理那里代为致意。 傍晚詹俊臣电话回拨来,问说:“除夕一个人过?” 七姑想来陪她,被她婉拒。美若低低应他一声。 詹俊臣沉默,后来道:“美若,你打算再给他一枪?” “不,我已经过了十九岁易冲动的年纪。这次我没有和他同归于尽的心,我还要照顾七姑和小美。” “可以花钱买命,我帮你找最顶尖的。” “然后呢?”她失笑,“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回我不愿意选择的终点。” 电话里只听见他细微的鼻息。 他道:“你能做什么?没有任何资本可以和他抗衡。美若,据我所知,和兴现在几乎掌握香港过半的毒品交易,不止拆家无数,还有大量货源流入欧美。保守估计,年交易量以十数亿计算。” 詹俊臣的消息与四九叔的情报一致。 “他做那么大生意,没有马脚?” “港府打击罪案力度一年大过一年,即使和兴那样的团体也收敛了锋芒,转入地下,很难清理,也很难找到证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对局外人来说,或者很复杂。对局中人来讲,可能会很简单。” “美若。” “我是没有资本,不过我有自己。” 他不再劝解,只说:“需要帮助时,给我电话。” 刚放下,酒店服务生的电话随之而至:“詹小姐,有位靳正雷先生在楼下大堂等候。” 靳正雷坐大堂酒吧,带三五个随从,一身黑衣,侧面轮廓很是吸引。 美若发现服务生在偷看他。 “我以为会在警局里见面。”她温柔地笑。 小混蛋,又在他面前扮无辜装纯情,明知道他丢不起那个人。靳正雷不理她,说道:“回去吃年夜饭。” 他用命令语气,天知道他内心有多忐忑。 只见面前人思索下,回道:“我没有准备新年礼物。” “要什么礼物?”天知道刚才那一刻,比他交收货时遇上差佬更加令人紧张。 “你等等。” 美若上楼取一只胸针。复古花型,镶七彩的碎石,不昂贵不耀眼,但造型别致,想来小美那个年纪会喜欢。 短短数分钟,靳正雷不停踱步,一颗心在“她跑了”和“她应该不会跑”两个猜测中徘徊。 她缓缓走回来,没有换衣衫,手中也还是之前那只小包,靳正雷又不由腹诽:小混蛋,上去走一圈,分明是故意消遣他折磨他。 七姑没料到他们会一起回家,满脸震惊之色,旁边的小美也是张大嘴,不易察觉地贴近七姑。 “啊,起菜起菜。”惊愕不已的七姑往厨房跑,小美抓着她衣角紧跟进去。 美若本想和小美说两句话,唯有作罢。菲佣送完茶,她就和靳正雷对坐在两边,默然无语。 她不堪忍受他的注视,“我去厨房看看。” 七姑道:“总算能回来团年。” 她一个佣人,不好请美若回家;想去酒店陪美若,又担心小美一人孤单。左右难做。 美若道:“七姑,我知你挂念我。” 七姑老脸满是欣慰,连连点头说:“稍稍坐一会,马上就能上菜。”说罢又和菲佣在炉火前忙碌。 美若调转视线,便看见妹妹。 詹小美坐在木桌一角,正拿一块椰角往嘴里喂,撞上她的目光,手中的椰角缓缓放下来。 美若在她身边坐下,开了手包,将礼物递给她。“喜不喜欢?毕业那天,我带着它,系上黑丝带。” 小美的目光从她脸庞移向桌上的古董胸针,点点头。 在半岛门前等她时,小美还那样活泼那样口齿伶俐,现在的沉默,足以证明内心的混乱。 此时并非解释的适当地点,也并非好时机。 美若向她笑一笑。 詹小美一愕,随即把桌上的零食盒子往美若面前推了下。 一顿年夜饭,吃得各有滋味。唯一开心的人,大概就是厨房里的七姑。 靳正雷开车送她回酒店。 按美若的设想,他会绑架她去某个住所,或者直接在宁波街将她锁在睡房里。这样斯文有礼,令她禁不住猜测,八年之后,他是否性格大变。 不由又回想起那声干涩苦结的“再见”。 “再见。”她在大堂前下车时说道。 靳正雷目视她背影,踩着细高跟,臀肉款摆,消失于他的视线。他恼怒地捶了下方向盘。 苦思数日,依然找不到约会他阿若的借口。靳正雷让手下定下美若同层的酒店房间,告诉七姑和小美道:“我有事出门两日。” 靳正雷在房间连电视也不敢开,听见走廊响动便凑近猫眼细看。 守候一日,对面房门终于打开,一个白金色头发蓝眼珠的高大生番走出来。 靳正雷愕然,随即血往头涌,暴喝一声,开了门就是一脚飞踹。 众手下不明内情,随之上前殴打。不一会,酒店保安经理带着保安们上来,又是一轮混战。 可怜那洋人,鼻青脸肿,指着靳正雷嗷嗷地骂。 “死扑街,他讲什么?” 客房部经理翻译道:“詹姆士先生要控告你,对他实施人身侵害。” “我还想告他呢!我出门,他骂一声中国猪。”他也后悔冲动,直接耍无赖。 靳正雷手下纷纷附和。 公关部经理在那边向生番解释。六月飞雪,詹姆士气得脸飙成血色,暴跳如雷。 “由得他告,鸡脚黄,打电话给我律师。” 公关部经理过来劝慰:“靳先生,对方同样是酒店客人,闹大了大家都失了体面。” 靳正雷瞥一眼那间紧闭的客房门,说道:“你让2027的客人出来说话。” 客房部经理愕然回:“詹姆士先生就是2027的客人。” “……姓詹的那位小姐呢?” 客房经理查了记录,回来汇报道:“詹小姐已于昨日午间退房离开。” 赔了大笔汤药费的靳正雷打电话给何平安:“平安,你放假就不用做事了?” 何平安一头雾水。“下批货月底才到,我交代过四万和阿飞跟进。夜场昨晚也去巡过,歌舞升平,什么事也没有。电影公司全部放假,只剩几个看更。大圈哥,我没有不做事。” 靳正雷语滞,顿一顿问:“阿若退房,去了哪里?” “啊!”何平安失措,“我叫人去查。马上查。” 美若租下薄扶林一间民居,趁新年清净,请了阿姨打扫卫生。 门前有棵龙眼树,开窗可以望见郊野公园,七姑道:“坏境是不错,不过离家太远了些。” 宁波街的旧居,从她逃离那天开始,已不再是家。 美若问:“小美肯同你一起来?” “不肯的,我出门前一刻,她又改变心意。”七姑归置厨房用品,叹道,“这些天闹脾气,第一日出门。” 詹小美好像探险,在庭院中检阅完房东遗落下的几盆花草,又爬上消防梯,偷偷溜进二楼。 主卧没有家h,空荡荡的,衣橱倒是满满。她一件件翻看,挑一条黑裙在镜前比划两下,又拿起一瓶香水嗅了嗅,最后推开窗,眺望薄扶林郊野公园和水塘的景色。 楼下七姑正在问:“家里什么也没有,怎么住?” “先将厨房规整好,可以开火。这两日睡沙发,明天我就去买家h电器。” “小小姐会持家了。”七姑语气欣慰而怅然。 院外有车停下,随即门钟叮咚响。七姑出去,不一会回来道:“小小姐,有人送家h来。” 靳正雷去家居店,一如既往的豪迈:“要一张维多利亚大床,四个柱的那种,其他看着办,该有的都要有。” 年节淡季,忽然闯进来一条大水鱼,经理心花怒放,亦步亦趋跟随,服侍周到贴心。以至于美若门前停靠三部大货车,除了家h电器,连台灯和地毯也齐备。 终于送走了安装的工人,何平安又至。 他开一部银色捷豹,将车匙递给美若。 捷豹和靳正雷的那部一模一样。想起当年生日,他送一只女装金劳,给她戴上后,喜滋滋说“很相衬”的表情,美若扶额。 何平安又送上一张金色信用卡。 “阿**,既然回来,不要再闹脾气了。大圈哥讲,这个给你零用,平常逛街,名店直接签单就好,不用知会他。” 美若接过掂一掂,问道:“这样待遇,有几人?” 何平安尴尬:“一个也没有。” “你骗谁呢?” 何平安唯唯,“是真的。” “真假都好,我不理。你和他讲,别给我发现有第二个。” “当然,当然。”何平安不愿引火烧身,急急坐上手下的车落荒而逃。 美若一转身,便撞上詹小美复杂目光。 她吸气。 詹小美脚往后蹬,踩在龙眼树干上,表情彷徨。 “小美,叫上七姑,我们出去吃晚饭。”美若掩饰道。 詹小美点点头,跟随她进去,在背后悄声问:“你是我阿妈?” “我不是。”美若一派郑重。 “可是平安叔叫你阿**。”詹小美咬咬嘴唇,“以前平安叔有一次和我提起你,也叫阿**。我问他,阿**是谁,他不讲。后来再提起你,只说阿若。” “我不是。我们阿妈在哪里,七姑应该有带你去看过。” 詹小美垂下眼,“华人坟场。……可是他们都说你才是。” “谁说?” “菲佣们,还有隔壁邻居。” 靳正雷该炒掉她们换一批人。 “我不是。阿妈生你那晚,十二点多入院,我和七姑在产房外守候到天光。听见你第一声啼哭,我伏在七姑肩头睡着,恍恍惚惚,以为是发梦。” “可为什么都那样讲?” “小美,你信外人还是家人?” 詹小美躲避她的目光,扁着嘴,满腹委屈。“我希望你是,又希望不是,我不知该怎样。” 美若站近些,想拥抱她,被小美避开。“小美,我是你家姐。” 她侧头,满面疑惑。“那为什么爹O和你……” “那是我为什么逃开那么远,那么久的原因。” “什么原因?” “等你长大些,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小美跺脚道:“你们都这样,七姑也说等我长大些,你也这样说,我已经足够大了。” 美若沉默。 “那你为什么回来?” 她无法解释。 詹小美终于流下泪,“就我不知情,好像我不是家人。七姑,我要回家,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留言过万会双更的?XXOO一百遍! 好吧,我也很开心很鸡冻,第一个留言过万的文。那就双更吧。 下一更:今晚。如果今晚更新之后章节被锁,不要急,点文案(目录页)上的按钮――传说的缺口,我会在被锁后,把章节丢在不老歌里。 最近没有怎么回留言,怕剧透。大家见谅哈。快结局了,希望不受影响好好写,自问对剧情还是很有把握的。 PS:明天出门,请假。六十章可能要星期四更新。 祝大家节日愉快。爬下去继续码字,争取五十九早点送上。 第五十九章 美若独坐在新沙发里发呆。 已经夜半,她饿得心慌,起身煮一碗泡面,坐在厨房里,一条条吞下。 近山,风很大,她上二楼关窗。院外银色捷豹后停一部黑色的,车里燃起小簇火苗,有人在吸烟。 她倚着窗,静静凝望深沉夜幕中那点微光。 十多年前,如果听七姑的话,将他丢出门外,或者报警,不知现在会是一番什么景象?那样还会不会有小美出世?她会不会和维恩拥有数年静好时光? 她吸吸鼻子,披件外套下楼。 靳正雷目视她一步步走近,然后为她打开车门。 她倚门问:“你这样一个人也不带,不怕被寻仇?” “要死早死了。”他顿一顿,“你又不喜人多吵闹。” 美若坐上去,感喟道:“其实,再没有比我们俩更了解对方的人。” 他不明她话外之意,吸一口烟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太夜了,不方便。”她歪着头,露一丝笑,说着拒绝的话,笑容和眼神却无一不透露着**。 靳正雷暗暗吸气。“我被你吓到阳痿,多少也该请我喝杯茶抚慰下。” 美若从副座迈过腿,跨坐他身上,凑近他的嘴唇,悄声问:“你真萎了?” 他将烟蒂丢出车窗外,呼吸拉长,目光晦暗不明。而后他挺身,“你觉得呢?” “下午小美问,我是不是她阿妈,我为什么会走,为什么回来。” 他不做声。 美若用鼻子蹭蹭他的下巴。“你是她父亲,你作何感想?” “当初是你要求,给她一个父亲,不要像你一样。” “是我作茧自缚。”她垂眼,“从一开始就是。” 靳正雷握住胸前她的手,另一只绕向她背后,探进衣衫里,熟练地解开她文胸的扣子。 由她开司米薄毛衫的低领可以窥见丰盈的波浪,夜色里,那白皙的肤色泛着玉一般润泽的光。他欣赏完,抬眼向她,握住一边轻轻揉捏。 美若不觉轻吸一口气。 她想躲,被他伸臂抱回去,贴得更紧。尖端的娇嫩触碰他粗粝的掌心,她微微呻|吟,他深深呼吸。 “还想躲?”他沉声问。 气息搔弄她颈项,美若摇头。 他俯□体,含住一端的挺翘。美若抱住他的头,想阻止他的吮吸,但这举动无疑激发了他,鼓励了他。他暧昧地用舌尖挑弄她一会,然后放开来观察。发现那点粉色加深,蓓蕾微硬,他满意地低哼一声,继续含住它,感觉她在他口中抖震的**滋味。 大掌和口唇带来的热量从绷紧的皮肤渗入,在体内累积。美若轻吟,按在他肩头的手不觉用力,撑开他,在他怀里扭着腰,自己也不知更需要什么。直到他的嘴唇移向另外一边,她才发现正需要如此的抚慰。 靳正雷按下一个键,座椅向后倾侧,抱着她移向后座。 他身上的黑色衣裳像与黑暗夜色融为一体,美若被困在他身下颤抖。 这一次,他粗暴地搓捻她,美若失声低呼:“轻……” 嘴被他含住,舌头情急地搜寻她的,绞缠她。指尖滑过她每一寸滑嫩皮肤,品味和他的抚摸相呼应的战栗。 靳正雷脑海里忆起当初她在他身下的情景,娇小的身体颤抖着,为他逐渐发热,最后接纳他的推送,让他完整地充满她。 欲念燃烧得更为猛烈,他用她脱下的毛衣衣袖**住她的双手,另一端吊在车门顶端的把手上。 她认命道:“看见你送来的那张床,我就知你不怀好意。” 他恶意地笑:“我阿若太过调皮,要小心防范。” 又解她的裤子,说道:“阿若,我比你善良多了,有刀也不会用。” **滑至脚面,美若阖上眼,自觉像一只待宰割的滑滑白雪雪的小绵羊。 “我不会拒绝你,何必绑我?” 他亲吻她:“你提醒了我,这种感觉很有趣。” 美若踹他。 他握住脚踝,目光缓缓向上,着迷地停留在她小腹。她的骨架小,盆骨和小腹间有浅浅的凹陷,靳正雷的手掌抚弄那条迷人的洼地,然后下移,为她梳理柔滑的毛发。 他抬眼,脸上情|欲浓烈。美若几乎沦陷在他如潭的眼里。 狭小的空间里,紧促轻浅的呼吸拨动闷滞的空气。 他用两只手指分开她。 美若挺腰,被绑住吊起的手臂又把她带回去。她抿紧嘴,回视他。 “阿若……”他的话音有迷醉的味道。 即使黑夜,借着月光,她也能看清他的表情。美若难堪地阖眼。 不再是十五六岁,那时她厌恶而抗拒,很难动情。如今她已经二十四,知晓了情滋味,哪怕维恩羸弱,有时也会用手和唇给予她满足。 更何况这种折磨? 不用亲睹,她也知道,在他的注视和亵玩下,她的唇瓣在为他缓缓绽开,某些坚硬的抵抗在软化,化成水,一滴滴地溢出来。 她不自禁地颤抖,开敞的密地感觉到风的痕迹,那是他轻轻吹气,微湿热烫的气流滑过她粉色的缝隙。随之而来的,是他的手指,指尖撩拨她刚刚探出头的芽尖,美若**出一声恐慌的吟哦。 靳正雷抱住她的腿,向侧面移了下位置。“阿若,让我看清你。”他说。 美若半躺在后座,绷紧身体,脚再度被分开。她忍不住央求:“不要再弄了。” 他不理,继续低头看她。 她雪白的腿根粉粉红红,**,轻触一下便娇滴滴地哆嗦,让人怜爱,又让人心头炽热如火。 靳正雷再是忍耐不住,俯下脸,凑近那两瓣,一阵绵长的亲吻。 美若两手挣扎,想逃脱束缚,可只动弹了两下,便喘息微微,双腿软垂在他肩上。 他用舌尖做矛,辟开她,玩味她。她蠕动,不知该逃避,还是逢迎。 手腕很疼,每一次逃避都要用力将身体拖起,下半身却在他舔舐吮吸中愈感酥麻,两极的感触让美若彷徨,她抽抽噎噎地放软自己。 他感觉到她的软化,抬眼看她,“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最乖巧。” 美若呜咽着点头,他没错,以前也是。 他俯身吻住她,带着她的味道,含住她的眼泪。美若无助地承受他的重量和他的吻,直到一只指节探进她,她在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哼。 他不松口,窒息感一分分强烈,他的推进也更深。手指撩拨着,打着转,美若忍不住随他的节奏蠕动,更多的蜜渗出,沾染了他满掌。 她抵受不住,手臂吊起,只能用手肘揽住他的头。 靳正雷终止那一吻,呼吸粗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染泪的俏脸,“阿若,不要再跑了。” 她摇头,想想又点头,抽噎着乖乖道:“不跑了。” 他松开吊着她手腕的绳结,开了一边车门,再用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抱她下车。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躺倒在四柱大床上时不甘心地问。 他脱下最后一件衣物,“肥番婆说我阳痿,我必须向你证明我不是。”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将周身无力的美若拖向自己。灼热的目光从她泛红的皮肤,到颤巍巍在他凝视下更加挺立的蓓蕾,再往下,是他刚才肆意抚弄过的地方。 她终于又是他的了。 靳正雷的视线回到美若脸上,读出她的紧张,继而又在那慌乱的目光中品出一丝期待。一颗心沉浮不止,大掌托住她下巴摩挲,“阿若,你终于又是我的了。” 那个久违的大脑袋挤进腿间磨蹭她,某处酸楚难忍,悸动着,等待着。美若迎向那双正在研读她表情的眼睛,捧起他的脸。 随后,比她记忆中更硬实更硕长的肉刃突破她,凶蛮地推撞进她身体。 美若想尖叫,可是声音在他的下一次更深入的推送时戛然而止,消失在暧昧肉|欲的空气里。她下意识地挤压他,却令他更为激动与粗暴,按住她一条粉腿,肆意地攻伐。 咬合的位置热烫湿滑,像是要撕裂她吞没她,用一把熔浆锻铸的刀。美若抵抗了几下便告投降,瘫软在他的臂弯里,发出娇弱的呜咽。 他停下,肌肉发达的手臂撑起,托住她的头,俯身亲吻她忽闪的眼睫。“阿若。” 随着他伸手,他俯身,美若体内那巨大物体同时悸动,她惊觉已经被他填满,那顶端让她酸软,也让她不自觉地包裹住它绞压它。 她寻找他的唇,但他只施与她浅浅一吻,而后忽然低吼一声,离开她,再挺进,狂乱地耸动。 美若像溺水的人,想攀住他的肩膀,但身高的距离影响到她,她只能托住他的大腿。掌心中的腿肌肉结实,每一次进入,她都能体会到那肌肉收缩时的爆发力,每一次退出,她能看见两人衔咬的位置一截粗壮紫红。 他是如此强大,她抵御不了。美若哀哭,又伴着破碎的吟哦。 狂潮来袭时,她的喘息也越短促,而他也愈癫狂,深而猛地,捣弄她脆弱不堪的嫩肉,压榨出她所有的渴望。 这时他才缓缓抽离寸许,抱紧她,给她最深的吻。 美若频临崩溃时被他拉回来,不依地捶他的胸。靳正雷品尝她红润的唇,问:“阿若,我有没有给过你快乐?” 她不知所以,迷乱地点头。 他又重复问一遍,眼神专注认真。 “有,你有。”她吻他,臀部款款摆动,蹭他。 他的手指探进两人间,寻找她濡湿的芽尖,细细捻弄。她欢愉地嗯一声,将他的手夹紧。 靳正雷克制地深呼吸,随即沉下腰,再次以肿胀一寸寸填满她。 冲撞更为激烈,在那一**势不可挡的侵袭下,她无措地求饶,却只发出一两声语音不明的短音。某处的酥麻越来越频繁密集,她绷紧身体抵抗,背脊窜下一串战栗,她哭出声。 与此同时,他低吼一声,狠狠戳刺进她最深处,随即腹肌微微颤抖,热烫的液体洒满被他蹂躏之处。 美若尖叫,指甲掐进他背肌里。 他表情既满足又哀伤,说道:“阿若,你终于又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过的朋友高抬贵手,不要举报啦,要举报也请明天大家都看完了再报吧 第六十章 美若醒时已到中午。 正月初八,本是她订婚礼结束后,和维恩一起回去的日子。她却和毁掉了她幸福的人共枕,半宿癫狂。 一只手臂横在她小腹上,腿抵着她的,连在梦中他也一幅占有欲十足的姿势。 像转回原点,像回到宁波街。 她悄然抬起他的手臂,往一边挪移,又被抱回去。 “醒了?”他阖眼问。 呼吸的热气喷吐在她脸上,她别开,征询他意见:“以后能否不在我这里留宿?” “不能。”他继续假寐,嘴角噙笑,“阿若的枕被很香。” 她提醒他:“是你昨天让人送来的新被枕,还没用过。” “一样。” 她不放弃,“我不希望被邻居误会,将来小美过来,也不希望被她误会。” “我会小心。” 美若无语。 “和你做|爱,完事后离开,太像被**完被挥手赶走的牛郎。” 她居然听出一丝委屈? “可你一口烟味,有时还一身臭酒气。” 他眼皮颤动,接着讷讷道:“以后我过来,会先收拾得香喷喷的,让你满意。” 美若气馁,推开他:“由你喜欢,你慢慢睡。” 他这才睁眼,看她起床。裸背白雪雪,线条迷人,她躬身找拖鞋时,胸前两团丰盈软肉美妙地荡漾。 他的心也随之荡漾。伸出手臂,由后面拥住她,一手掌握一只,搓揉挤捏,在她耳边道:“我阿若的小肉包终于长成了奶桃。” “滚。” “舒服完了就赶我走?阿若太不厚道。” 又被他按在床头一堆卧枕间,半个多小时后,软绵绵的美若被抱进浴室。 她腿脚无力,煮咖啡时倚着橱柜打哈欠。相反,靳正雷神清气爽,站在连通客厅的餐厅里四顾。 “租的?租金多少?” 美若报出月租。 他沉默数秒,接着问:“丁二给你留有生活费?” “没有,丁家家族基金每月是给维恩不少生活费,我不愿沾太多光。我有零用,契爷给的。还有,”她坏心眼地笑,“你的那只戒指,我缝在衣角,跟我漂洋过海,被我卖掉。” 靳正雷面色不豫,随即释然,道:“我们再买。” 谁和他“我们”!美若将杯子递过去,“这次没下药。” 院外停几部车,他的小弟们守在门口吸烟。 靳正雷出去又回头,“晚上我回来吃饭。” “不巧,我约了人。” 美若约了露薇。露薇还有两个月临盆,抱怨说:“我开始长斑,半夜抽筋,肚子这样大,想来生产后肚皮大腿会有条条橙皮纹。养儿方知父母恩,现在看见阿妈好生愧疚,她为我们付出的没有任何量器可以度量。” 美若笑。 露薇想想,解释道:“阿若,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们认识近十年,什么时候你开始这样小心翼翼?”美若嗔怪道。 又叹气,“丁夫人没有错,将心比心,换作我,我也不会无视家族荣誉,去维护一个并无多少好感的陌生人。” “二哥问我你在哪里。” 她沉默。 露薇转动茶杯,怅然道:“……我告诉二哥,你并没有回英国,你和**佬重归于好,现在同居。我自觉越来越狠心,连姚令康也讲,我越来越似阿妈。” 美若鼻尖一酸,笑道:“这样解释挺好。” “阿若,你真和那人在一起?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找一份工作,打发寂寞时光。”美若说完,恍惚意识到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说话。啊,是仙去的仙婶,她讲“住在樱桃街就有这般好处,平常人等,哪有这许多劲爆新闻装点苍白岁月”。 “阿若,你恍恍惚惚的,要不要去看看医生?”露薇满脸关切。 美若醒过神,摇头道:“不用,我很好。” 她在年后通过香港苏富比的面试,电话给导师和詹俊臣道谢。 “是你的专业水准决定的,我实际没有帮太多的忙。”詹俊臣道。 在牛津研究所,美若跟随导师研究的课题是通过笔墨,印章,题跋,著录等考鉴论证古代书画真迹。苏富比香港总部建立十二年,与内地及整个亚洲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正是缺乏专业人才的时候。 也只有这种非华资的艺术品投资行业,才会对一个多月前的丑闻主角保持淡然客观的态度。 何平安汇报道:“大圈哥,阿**去了苏富比。” “那又怎样?”靳正雷沉吟,而后道,“她做她的,我做我的。” “有个金毛狂追阿**,昨日两人于尖东共进午餐。” 靳正雷起身,“金毛?番鬼?有钱?有型?有没文化?做什么的?” 何平安心道方才又不着慌?“是阿**同事,据讲也是博士,是安什么学院毕业,来港三年,一直在苏富比工作。” “博士有什么稀罕,我捐给港大一个亿,看他们给不给我个博士做做。” 何平安心道荣誉衔和读书拼来的哪能等同而语? 他劝说:“大圈哥,阿**最近难得乖巧,不要再起波澜了。” 靳正雷站在电影公司写字楼,眺望清水湾海景,笑一笑,低声问:“你也感觉她乖巧?乖巧就不是她了。” 何平安没有听清。 靳正雷转身吩咐:“平安,月底订间酒楼,我摆寿宴。” 何平安惊愕,老大从没摆过寿宴。“大圈哥,你月底生日?那一日?” “我怎么知道哪一日?我死鬼阿妈也记不清,大概就是这个月。”靳正雷敲敲书案,“帮你阿**正名,我要广而告之,她是我女人。” “我不去。”即使她愿意,也不能表露得太明显,更不能让他轻易得偿所愿。 靳正雷怒:“我已经通知所有人,和兴大圈的脸能被你丢干丢净?” “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我尊重你,所以来问你心意。” 美若想敲碎他脑袋。“你这叫命令。” “那好,你也可以命令我做一件事。”他求和。 “我命令你滚。”她推他出门。 不一会,守在院外的小弟们瞪大眼,看着夜色里一个高大身影爬上消防梯。 一个扔掉烟头,低声喝道:“醒目点,有人偷偷入屋。”众小弟纷纷开车尾箱抽刀。 随即被拦阻,有个视力好的家伙道:“等等,好似是雷爷。” 大家举目,只见那黑影躬下腰,鬼鬼祟祟地撬开防盗门,钻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埋怨:“又耍花枪?这是这个月第几次?” 虽则道出大家心声,但雷爷威名不容玷污,小头目狠踹他一脚,沉声喝道:“雷爷陪阿**玩,那是情趣。你懂个屁!见到女人只会撅卵袋的货。” 美若见靳正雷施施然下楼,扶额自语:“又要换新锁。” “阿若,不要再闹脾气了。是我不对,应该先问你,不能开心过头,忽略你的心意。”他揽她的腰,陪小心道,“下次不会了,下次我去如厕也预先征求你同意。” “我不习惯那场合。全部是粗人。” “华坤契女见过的粗人会比我少?”他冷哼。 “你们黑帮聚会,话不投机就拔枪,我不想受池鱼之灾。” 靳正雷后悔为了票房,他公司拍的黑帮片将事实渲染了无数倍。“哪有电影那样夸张,面对面驳火,那是十年前的事。现在大家规规矩矩,一门心思转正行赚钱。阿若,你当为我贺寿庆生,喝杯酒就给你退席可好?” 代应彪三年前退休,靳正雷正式坐馆和兴。江湖传闻,他应该是香港黑帮史上最年轻的话事人,如果连代应彪甘做傀儡为他铺路的那几年也算上,靳正雷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相信也后无来者。 尖东这家海鲜酒楼,从数日前开始准备。晚上七点过后,停车场驶入无数名车,逐渐停满。各色人等,或西装革履,或休闲打扮,三三两两进入酒楼。 美若和靳正雷到达时已经近八点。代应彪为首,和兴几大头目,还有24K等其他帮会首脑在内厅等候。 靳正雷连连告罪,又春风满面地向众人介绍。 人人或恭敬或亲热地喊美若“圈**”,俱都一幅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表情。美若心知那些人此刻脑子里的龌龊念头,无非是在意淫靳正雷艳福,母女同收。 她笑着一一致意,直到代应彪面前。 代应彪奸狡如狐,但做事也够江湖,当日派出一部平治奥登纳送她母女去庇理罗面试,给予了阿妈多少宽慰。 美若面具卸下,带有几分真诚道:“彪叔。” 她穿鲜红小礼服,戴金表,色彩俗艳,在她身上反凸显明眸皓齿。代应彪面上同样有感喟之意,“一晃十年,大个女了。” 又问:“听讲那位去了台湾?” 美若点头,笑容恬淡。“他很好,多谢彪叔关心。” “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是你们的好时代。” 酒楼老板进来,毕恭毕敬问是否开席。 内厅两围酒席,外间几十围,一时间,杯觥交错,喧哗热闹。 靳正雷之前交代有人敬酒,随便应付,没人敢落他面子。事实果真如此。 美若心道他为人粗蛮不讲理,捞偏门实在适合,正如独手叔一般,够狠够姜,才能混到遮天的位置。 和兴的大小头目结伴来敬酒,美若浅尝则止。直到瞥见一个发顶稀疏,前额凸起发亮的瘦高男人,她不自觉饮尽满杯人头马。 那人穿手工讲究的西装,戴卡蒂亚袖扣,在场中格格不入,气质更似生意人。 美若收回视线,朝靳正雷一笑。 他低头悄声问:“送我什么寿礼?” “我自己还不够?” 殷红小嘴微嘟,长长眼睫垂下,在白皙肤色上投下淡淡阴影。靳正雷心动,手抚上她膝盖摩挲。“阿若,……圈**。” 她啐他一口。 他乐不可支。 何平安静静走近来,附耳低声道:“大圈哥,反黑组拉大队过来,现在在门外。” 靳正雷微眯起眼,扯扯嘴角道:“蔡炳谦。”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明晚 第六十一章 靳正雷扬眉,问:“记得蔡炳谦?” “当然。 ”印象最深刻的,当属他在庇理罗校长室坐下时,那不怀好意的笑。 “做事卖力,升了总督察。现在调到西九龙总区,专为钉死我。”靳正雷有恃无恐般,“过了无数次招。” 24K老大宝华哥摆弄一只打火机,意味深长地笑,“圈哥,你这是摆鸿门宴?” 靳正雷大咧咧回:“没文化,不懂什么是鸿门宴。蔡炳谦为人做事你们知道,吸血水蛭,甩也甩不脱,一定要拿火烧他屁股才松口。”说罢众人哄然,他招呼房内诸人继续喝酒。 外间已经拥进大队便衣,穿黑马甲,胸前挂铭牌,轮番盘查登记宾客身份证。 不一会,蔡炳谦带小队进入内厅,双目扫视一周,赞道:“港九新界大佬都在?人数齐整,太方便了。”笑容一闪即逝,黑了脸,吩咐手下,“做事。” 房内诸人放下酒杯,靳正雷也不起身,拿一盒雪茄递过去,问:“阿蔡,来一支?” 他嬉皮笑脸,不知内情尚以为两人交情深厚。美若侧转脸,观察蔡炳谦表情。 蔡炳谦望见她,眼中有诧异掠过。 美若笑容妩媚:“蔡SIR,恭喜升职。” “詹小姐。” “被你赶出庇理罗,对我来说记忆深刻,想不到蔡SIR也是一样,尚记得我。”她接了靳正雷手中的雪茄盒,递过去,“来一支?” 正在登记身份证的探员们停下,悄然回头。 蔡炳谦拨开她的手,转向靳正雷。“靳生,去年十二月,你行踪消失十五日,其间去了哪里?” “我为情所困,玩自闭,在新界山村独居。”他继而情深款款注视美若,“阿若一回来,我好似由地狱到天堂。” 不要面皮的家伙。美若暗骂。 “有人在泰国见到你。” “他梦游?” 蔡炳谦低头听手下耳语,接着问:“你手下四万和阿飞没有来参加寿宴?” “没有吗?”靳正雷装失忆,沉吟片刻问道,“平安,四万和阿飞怎么回事?” 何平安认真回答:“四万的小女友偷偷去堕胎,四万去寻人。阿飞来过,不过中途接了电话离开,据讲他阿妈打麻将输太多,和人口角,他赶去劝架。” 靳正雷摇头,“没规没距。” 他对蔡炳谦摊手,“阿飞都算孝顺,四万太过火。后生是这样了,做事衰冲动。”又轻抚美若手臂,“我们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理解。” 美若想拍掉他的手。 蔡炳谦目光移向24K的宝华哥,问道:“罗生,你怎么看?” 宝华哥含着半只雪茄,恨恨瞪靳正雷,咬牙启齿道:“我没看法。”又问身边探员,“查够没有?登记完了?” 他抢了身份证回来,恶形恶状地问蔡炳谦:“能走了?” 蔡炳谦闪身让开路,唤人来登记靳正雷身份证。 一场寿宴半途匆匆散场,靳正雷毫无不悦之色。 回了薄扶林,美若跳脚骂:“什么寿宴,不知搞什么鬼,拿我做幌子。” 靳正雷一本正经道,“你想太多了。” 她把梳子扔梳妆台上,盘起长发,不停问道:“为什么那两个人不在?蔡炳谦是来找那两人吧?那个宝华为什么气得一戳就爆?有没有鬼你自己清楚。” 靳正雷拦住她去路,“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 “不想知道!求你以后玩花样别扯上我,我怕麻烦,也不想做污点证人。”美若挣脱,“我洗澡。” 他脱衣尾随进来,涎着脸问:“阿若,要不要贴身服侍?” “不要!” 他手长,先一步开了水龙头,美若措手不及,被花洒淋了满头。她怒极,拿脚踹他,靳正雷哈哈大笑,抱住她一起走进水柱下。 他将水量开大了些,俯□,在她耳边低声解释:“传闻近期我有很大一批货到港。宝华眼馋,蔡炳谦更不用说。” ――“以往几大社团三分天下,那个人这几年愈发狼狠,几乎占去半壁江山。”四九叔叹息,“新生代做事风格与我们太不相同。” 美若想起电话里四九叔的感慨。 她欲语还休的,小模样惹人怜爱。靳正雷问:“阿若,在想什么?” “上得山多终遇虎,不怕哪天不走运?” “阿若在关心我?” 水声哗哗,由他额发滴下脸,睫毛上也湿漉漉的,眼里有探究有认真。 美若垂眼,不答他问话。 他用嘴唇点触她的,动作轻缓。“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死的,阿若,我们才开始。”他的手由她裸背游移到前面,“我知道你有一万个不喜欢,迟早,你会有一万个喜欢。” “你哪里来的自信?”她挺胸,让他大掌全然握住自己。 “我没有自信,所以要用一辈子努力验证。” 美若托住他的脸,踮脚将唇献上。 辗转吸吮许久,她喘息微微,他眼中情焰炽烈。“阿若,我要拆我的生日礼物了。” 美若满脸疑惑,随即感觉私|密处被他手指拨开。 他搜寻着,逗弄着,诧异问:“礼物没藏在这?我再找找。”向更深位置探去。 她扭动,骂他死鬼走开。 娇滴滴的,毫无杀伤力,反倒勾起他欲念。 “藏在哪?”靳正雷佯怒,拿浴巾包裹了她抱出睡房,“小骗子,不老实招供,看我怎么炮制你。” 他绑她在床柱上,一寸寸搜索,抚完她全身,又深入进去,直到勾出一抹银丝。他得意地笑,“在这里。” 美若曾听过一位学长嘲笑苏富比,“古籍部全是脑满肠肥不懂艺术的富家翁,当代艺术部全是拿祖宗财产挥霍的败家子和想泡败家子的拜金女郎。即使拥有顶尖的专业水准也不够,你必须先学会如何做一名成功的推销员。” 苏富比香港春季拍卖会之前,例行举行一次晚宴。 朱利安抱怨:“我像来到德拉库拉伯爵的城堡。” 男士们发型一丝不苟,穿考究的西装,皮鞋锃亮,俱都一副高贵凛然的气度,女士们穿最新款的礼服,妆容精致,珠宝夺目。 珍馐美酒,衣香鬓影,旋律悠扬,谈笑间决定明日一块新地的地价或者股市收盘指数。 美若笑。这确实是本埠吸血鬼们的盛宴。 “那个人是谁?” 朱利安随她视线望去,一个亚洲中年男人,秃顶,额门发亮。 “申兆文。名下有两间画廊,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据传他与**的地老鼠来往密切,明日拍卖会上有一幅吴镇的山水画就是他的。” “我见过他。”两次。“上次有幸鉴赏过那幅渔隐图。” 他淡色的眉毛挑起。 “不要问我那句话。”吴镇真迹按照导师看法,存世只得四五。但此话传出去,将会令业界哗然。 朱利安举起香槟,惆怅道:“在这里太久,我已经分不清真假。” 美若向他致歉,因为看见熟人。 谭笑今日穿宝蓝曳地长裙,男伴是报纸财经版常出现的人物,真人发色奇异的黑,与面上的几粒老人斑并不相称。 谭笑打趣她:“我怎好意思让詹小姐来迎我。” “你是贵客,又是我独手叔的妹妹。” “报纸上看到你回来,以为之后你又回去了。”谭笑笑意真诚,“我很喜欢你,你很倔强。” 美若也喜欢她。她们是同类,有相似的品质。“有空约出来喝茶?” 谭笑说好。 第二日,那幅吴镇的秋江渔隐图,被神秘买家通过电话以八百万纳入囊中。 美若翻查了一遍过往记录,申兆文的拍卖品大多数是被神秘买家拍得。 靳正雷为人粗豪,但美若知他过往历史,不敢小觑。他的寿宴绝不可能放任闲人出入如无人之境,申兆文出现在靳正雷的寿宴上,绝非偶然。 她静静思索其中联系,然后央求伦敦的学长,拜托查看申兆文名下公司在伦敦苏富比的交易记录。 电话才放下,又响起。 七姑道:“小小姐,你等等。” 可以听见那边七姑在劝慰:“你和她讲啦,那是你家姐,有什么好怕的?” 过一会,小美接了电话,怯怯地说道:“学校开音乐节,我要唱歌。” 美若假作吃惊:“小美好厉害。” “是合唱。不过,还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来看我表演?” 她小时但凡表演的机会一概婉拒,无非因为没有人真心祝福和欣赏。美若吸吸鼻子,答说:“我愿意的,一定去。” 小美报上时间,而后迟迟不放电话,踌躇好一阵,低声道:“爹O最近不回家,我很挂念他。” 美若捏紧电话线,安慰道:“有机会,我帮你告诉他可好?” 小美嗯一声,又讷讷问:“你可不可以和他说,一起来音乐会?” 美若答应下来。 “我不去。”靳正雷拒绝。 “可我已经答应了小美。她挂念你,你有多少天没有回宁波街?最近有没有陪她吃过一顿饭?” “你懂不懂什么叫尊重?”现世报来得快,他笑得万分得意。 美若被噎住。“不去算了,我会转告小美。” 靳正雷揽紧她,“又闹脾气,我和你开玩笑。去,当然去。” 拔萃女书院的礼堂用鲜花装饰,小学部的女生穿白纱裙红腰带,个个像天使般可爱。 小美站合唱团第一排,上台时目光便投向观众席,寻找他们的身影。看见美若,她松一口气。美若向她做加油的手势,她脸上表情复杂,站定了看自己的脚尖。 再抬头时,她嘴角微微扬起,目视指挥。 她们唱凯旋曲和四季歌,歌声肃穆华丽。 “好可爱。”美若叹息。 靳正雷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散场时,美若寻到化妆间,小美和同伴坐一起正私语窃窃。 看见她手上一大捧花,小美吃惊,阖上张大的嘴,慢慢走向她。 “送我的?” 美若点头,“你很棒,很了不起。歌也很好听。” 小美眼里有泪,小声说多谢。 身后同伴唤她。 她回头,“是我家姐。” 她拉住美若的手,笑一笑,告诉同学:“我先回家啦。”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明晚 第六十二章 “穿我的睡衣可好?” 小美点头。 美若挑条白睡裙,将肩带收紧了递给她。 小美洗好澡出来,害羞地冲向床,用被子将自己藏起来。 靳正雷送了她们回薄扶林便离开,让美若怀有三分感激。这是她和妹妹的独处之夜,八年来第一次。 小美很兴奋,默默注视美若的一举一动。等美若用完保养品,掀开被子时,小美终于忍不住,赞道:“你好靓。” “小美将来也一样。” 她开心地笑,然后悄声道:“爹O也说过你最靓,靓过港姐。” 美若不由面孔一僵,只听妹妹继续道:“方才回来时,他也有偷看你。” 美若岔开话题,问:“这些年,他对你好不好?” 小美摇头,想一想,又重重点头。 “以前不理我的,我也很怕他。有一次他请我喝啤酒,让我坐下听他说话。” 美若无语,“喝啤酒?你才多大?” “不记得了,五岁?六岁?很苦,不好喝,我只喝了这么一点。”小美比划给她看。 教坏小朋友。美若暗骂。 “后来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可怕,会和我聊天,问我功课好不好。他有时也说话,不过有些我懂,有些听不懂。”小美停顿数秒,声音放低,更像自语,“还有些,以前不懂,现在懂一点了。” 美若试探地摸她头发,柔软顺滑。 “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接我上下学,第二日果真来接。和同学们的爹O一样。”小美像重拾当日心情,眼里神采熠熠,“还有一次,他和平安叔去枪会,我偷偷去捡飞碟,被他骂。他好凶的样子,我吓到哭,他于是抱起我打转,哄我开心。” 美若缓缓敛笑,涩声道:“那还不错。” “他有没有煮过饭给你吃?”小美认真问。 美若摇头。 “我也没有。”小美惆怅叹气,“爹O说他会煮饭呢。” “他哄你的。” “才不是,他真会的。爹O说小时没人照顾他,搬张小凳子站在灶台前煮饭烧菜,还要照顾祖母,那时祖母病重。你见过祖母?” “没有。”美若干笑,“没有听他说起过。” “哦。”小美略略失望。“我同学梅琳的祖母很好的,像七姑一样好。我不羡慕她,我有七姑了。” “小美很可爱。” 她抬眼,“你的未婚夫呢?” “他家人不喜欢我,所以分手了。” “那你还走不走?会不会又离开好多年?”她还未学会掩饰心情,面上一派紧张。 美若想起自己的八岁,那时已经在尝试角色扮演,努力读书,为阿妈争面子,哄契爷开心。小美比她幸运。 她轻声问:“你想不想我离开?” “我不知道呢。……最近很少见到爹O。”小美**她表情,“我方才在洗手间发现一只电动须刨。” 鬼马精灵。这么小已经懂得旁敲侧击,美若好气又好笑。 见她不出声,小美沮丧道:“我很想讨厌你,一直生气不理你,我试过了,做不到。那天偷听爹O和平安叔说你回来了,我一颗心快跳出来,其实很开心的。只是等不到你回家看我,我又生气。” 美若很想抱一抱妹妹。 “那次你告诉我,想爱我又不敢。是不是真的?” 她郑重点头。 “那,那我原谅你,哪怕七姑爱你多些,还有,还有……” 美若忍不住伸出手臂。 小美将脸藏在她胸前,抽噎问:“七姑教我不要理太多,只管好好爱家姐。你是我家姐是不是?” “我是。我是狠心的家姐,我对你太不好。” 第二日中午,美若带妹妹吃罢午饭,又去花墟买回半车植物,种在院中。 她告诉小美哪些是耐阴的植物,可以种在角落,哪些必须有阳光。 小美满眼崇拜,赞叹:“家姐你好能干。”又问:“谁教你的?是阿妈?” 美若摇头,培好土,说道:“是维恩,我之前的未婚夫。” “原来他叫维恩。”小美蹲在地上,习惯性地想托腮,一看双手污黑,吐吐舌头。“你喜欢他?很喜欢?” 美若掘开另一个土坑,沉思片刻,忽而一笑,回道:“维恩是好人,很好的人,是所有女孩子梦想中的王子。我喜欢他,也感激他,他给了我最美好的时光。” 小美帮她搬来一棵虞美人,看她种下。 “将来,我也要嫁我喜欢的,要很喜欢的。” 美若噗嗤一笑,“好,小美有志气。” 她起身,“天晚了,先不种了,我们去超市,晚上我煮饭给你吃。” “嗯。”小美跳起来。忽然惊叫一声,冲向院门,开心道:“爹O。” 靳正雷捉住她,“看看你的泥爪子。” 小美作势将手往他裤腿蹭,他笑着闪开一边。 美若放下方铲,拍拍手中的泥土,默然注视两人。 他望过来,夕阳中,目光难言,强笑道:“来接你们去吃晚饭。” 周一接到伦敦的电话,学长告诉美若,申兆文名下公司在伦敦苏富比的拍卖品以瓷器居多,交易记录显示大部分被拍走的藏品同样为神秘买家所得。 “有没有可能查到苏富比支付的支票号和出票日期?” “米兰达,你要做什么?” “学长,我怀疑有人通过艺术品买卖洗钱。” “这是很重的罪名。” “这对我很。我希望阻止他。” 对方沉默,稍后道:“我尽量。” 美若掩面沉思。 如果四九叔和詹俊臣消息来源准确,靳正雷的偏门生意,只是走粉一项,一年便是十数亿。世人都知那生意利润惊人,即便只算五五开的话,他需要洗干净的黑金,依靠电影业完全不足以应付。 艺术品投资是最好的渠道,既无定价,可以随意炒高,又有保护条例,必须对交易双方的资料保密。假如申兆文和买方都是靳正雷的人,他用自己的现金支付,扣除手续费和税金,再由苏富比开出支票,黑金就此变成投资收益。 他甚至可以不理会艺术品价值几何,是否真迹。 也甚至,同样的操作手法,不仅在苏富比,可能也出现于佳士得。 美若失神。难怪他敢当街枪杀瘸脚七,难怪和兴的元老都折在他手中,难怪蔡炳谦钉牢他数年也无可奈何。 他是个疯子,还是个聪明的疯子。 他打来电话:“还不下班?” “我加班。” 在写字楼坐到华灯初上,美若打算去金钟道附近的名店添置几件夏衫。下电梯后,抬眼一扫,大堂各楼层铭牌中“心理学博士章惠山诊所”一行黑体字撞入眼帘。 美若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想一想,重新踏进电梯。 玻璃门紧锁,前台明亮的橘色灯光下,空无一人。 她嘲笑自己的脆弱,准备离开,却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士走出来。 那女人女生男相,看起来很是精明利落,穿简洁的橄榄色西装,配米色窄脚裤,只用一只胸针装饰。 她开了门,说道:“这位小姐,鄙所已经下班放工,请明日来。” “需要预约吗?”美若情不自禁问出口。 那女人笑,“当然。不过新开张,你是第一位客人,时间随你安排。” 美若挑第二日午休时间上楼,前台小姐换了位青春貌美的十八岁少女。带她转去里面,她这才愕然发现,原来昨天相遇那位便是章惠山博士。” 章惠山今日换浅蓝衬衫,笑容恬淡,语声温柔而有礼,她请美若坐下。 三百尺大小的房间以深蓝装饰,绿植点缀,一面墙上挂满章惠山的执业资格证,耶鲁的毕业证,以及诸多嘉奖状的影印本,玻璃窗外是美丽的维多利亚港。 “需要做什么?”美若坐在沙发里问。 章惠山抬头一笑,“放松。”她停了笔,大约是记录美若之前留下的资料。 “就这样?”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聊一些能令你放松的话题。” 美若想想,“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讨论自己。” 章惠山沉吟道:“或者小憩,直到你愿意开口的时候。我会一直等待。” 美若笑出声,“真让人安慰,一直等待,比情人的情话还要令人心动。” 章惠山附和:“与心做情人知己并非易事。要不要听音乐?” “有没有**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她俏皮地眨眼睛:“哪一个版本?我有79年毕尔斯玛,还有沙弗兰。” 原来是同道中人。“沙弗兰吧,都说他技巧略不足,我喜欢他深沉的感情。” 美若在章惠山诊所睡了大半小时午觉。 章惠山送她到门口,道再见,前台小姐问:“还需要要预约下一次吗?” 美若点头。 第二日她继续上楼午睡。 何平安向靳正雷汇报:“圈哥,阿**最近中午……” “最近和金毛午饭?” “不,阿**近两日中午都会去她写字楼楼上一间诊所。” 靳正雷面孔忽然发白,一颗心跌宕不定,喜忧交加。她怀孕?堕胎? “是去看心理医生。” “平安,你说话不要一半一半。”靳正雷无以言说那浓重的失落,黑起一张脸,过一会又问,“心理医生?” “就是解决心理问题,排遣压力的那种医生。焦虑症,抑郁什么的。” “我知道了。” “大圈哥,”何平安小心翼翼地,“最近,没有欺负阿**?” “我疼惜她来不及。” “哦哦,那我出去做事了。” “平安,”靳正雷叫住他,迟疑道,“我认为,我也需要看看心理医生。” 何平安表情呆滞。 靳正雷摩挲下巴。不期然地,想起她用怀念语气说“我喜欢他,也感激他,他给了我最美好的几年时光”。 他苦笑,“我焦虑,也抑郁。” 第六十三章 何平安问:“也找章博士?” 靳正雷看白痴般,“同一栋楼,遇见你阿**我尴尬。 ” “那我去查查还有什么名医。” “等等。那个章什么博士,她是女人?” 何平安点头。 “女人比较了解女人心意,就她了。平安,约下午,用你的名字。” 我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不需要心理治疗。何平安将弹出的眼珠收回,忍气吞声,出去拨打预约电话。 章惠山博士迎来开业后第二个病人。 何平安先生外貌英俊,气格英伟,浓眉下一对凌厉鹰眼。前台小姐在他注视下,乱了脚步,险些撞上玻璃隔断。 他冷着脸四顾,随后打个响指,即刻有手下拎一只皮箱出现在门外。 章惠山不明所以,只见那位手下由皮箱取出一只麦克风状长形物体,在房间环绕一周,接着汇报:“雷爷,无事。” 章惠山微微色变,这分明是质疑她的专业素养和职业操守。 靳正雷示意手下离开,转过身来,问道:“我该做什么?” 糊口艰难,为事业生计,她忍。 章惠山定气凝神道:“请坐。” 他坐下道:“隔音很好。”又问:“章博士,你有无结婚?” 她答:“曾经。” 他扬眉。“已经离婚?”随即又道,“你连自己的感情也处理不好……” 靳正雷吞下后半句,黑一张脸起身。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更何况,当局者迷,未必知道抉择对错。” 听得这句,靳正雷回头坐下。“希望你给人的建议不要只是离婚和分手两种答案。”那他不确定会不会砸烂这层楼。 章惠山吸气,告诫自己保持涵养,不要发小姐脾气。 “提出什么样的建议,要基于实际情况决定。何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对方抱胸仰靠在沙发里,望天沉思。 心防很重,不轻易给予人信任。章惠山潦草地记下这一句,继续等待。 时钟滴答,对方突然站起。 “何生?” “就这样。”他自行开门,“放心,我会付账。” 一个病人在她神圣的工作场地午休,一个病人沉默地坐一刻钟后匆匆离开,章惠山博士有巨大的挫败感。 美若连续三天看过心理医生后,没有预约下一次。 学长电话说抱歉,告诉她无能为力。 她转而求助詹俊臣。 詹俊臣的能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广泛和深入,不仅查到苏富比对应支付银行付给申兆文名下公司的支票号,甚至还查到那几张支票后期又以汇兑方式将资金转入瑞士苏黎世。 “可不可以查到对方账户资料?” “美若,你知道,瑞士银行对客户有沉默保护制度。” “你也不行?” “我也不行。” 受挫之下,美若又去了章博士那里。 大提琴深沉厚实的音色演绎第二组曲悲伤的感情,令人几欲垂泪。 她阖眼聆听许久,忽然开口:“我幼时养过一只猫,叫戴妃,养了它八年。” 章博士嗯一声,将音量关小。 “环境不好,搬家时遗落了它。再见,它有了新主人,新名字。” 章惠山语气平和:“它让你伤心?” 美若思考,随后摇头:“它为生存而已。”她笑一笑,“你看,连动物也懂得顺应天时,有奶为娘。更何况人?” “我阿妈便是主人饲养的一只猫。主人提供衣食,她负责娱乐。但凡哪个月家用迟了两日,她总担心主人有了新欢,又担心第二日会不会被扫地出门。满目惶惶。” “我也相差无几。没有读书已经先学会看人面色,奴颜讨好,只为三餐一宿。阿妈以色事人,我觉得没什么不对,只希望有朝一日长大,别落在相同境地。” 章博士道:“为人子女,或依循父母道路,或截然相反,越受拖累,越易走极端。” “或许是。……我幼时立志,捱到成年,可以拥有独立天空。战战兢兢活到十三岁,又有劫数。” 美若侧转脸,眺望窗外海景。 “那时他虽则一身乡土气,但问人讨口水喝时没有丝毫羞愧羞惭,好似天生会指挥人做事。第二次……”她抚摸自己嘴唇,“第二次他强吻我。” “我喜欢斯文男生,校服干净,手指纤长。他那样粗鲁无礼,被人追足九条街,一身汗气。可他吻我时,我并不恶心。好奇怪。” “心和脑的选择未必统一。”章惠山轻声道。 美若笑一笑,“是吗?” 章惠山点头,“**与意志,是两个概念。” 美若惆怅。“阿妈听凭心和**左右,我势必做相反选择。” “虽然他会关心我,问我为什么出现在私娼寮,眼里有同情,也给我很多钞票,感谢我救他,说会养我。……我可以和仙婶和平安做朋友,他不行,他太可怖。”她仿似又听见轧纸机里那声短暂而凄厉的惨嚎。 美若掩耳。 她无法继续:“对不起,今天到这里。” 章惠山休息一阵,迎来她第二个病人。 同样的程序已经重复数次,她无动于衷地观看病人的手下携带防窃听装置出入,平静地注视窗前的背影。 对方居然开口,他道:“我一世人后悔的时刻不多,几乎全与一个人有关。” 啊,今天是她的幸运日。两个人都肯袒露心声,她终于能抛弃那种挫败与无力。 章惠山的目光停留在那人置于背后的双拳上,“是位女性?” 紧握的拳松开,她也轻轻吁出一口气。 “是。她那时才十三岁,小小个,像未发育。穿棕色格子裙,马尾很调皮。”玻璃窗上反照出靳正雷模糊的笑容。“那时她装大人,装淑女,挺直了背,下巴扬高,用鼻孔打量我,和我说‘你该走了’。……其实,我认为,她真正想说的,是‘你该滚蛋了’。” “第二次,在旺角遇见,一个黑洞洞的楼梯转角,我吻她。那时不知是她,只觉口感很甜,清香。我当时心想,这个女人我要了。” “看清楚是她,我吃一惊。她还穿着校服,白衣条纹裙。她穿校服在娼馆,可以想象……”他咬牙。 “你还记得那时她的装束?”章惠山轻声问。 “每一次。”他笑得恍惚。 “那么小小一个人,胸脯也才发育。旺角那样危险,不领她回家,放在外面太让人放心不下。但她不需要,她讨厌见到我。” “有人告诉我,女人说‘不’即代表愿意。我知道她惯会装腔作势,于是我诈死,试她一试,她果真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当她钟意我。”他嗤笑自己的狂妄。“她怎会钟意我?” “误解让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靳正雷沉默。 章惠山适时收口。 “你们按小时分钟赚钱的,哪知道我们的辛苦?”他冷哼。“这一分钟睡着,下一分钟不知尸首被分几块。我一世人需要的不多,得到的机会也少到可怜,连命也未必是自己的。她就在我眼前,伸手能抓到,我决定要她,她就是我的。” “你将她物化。” 靳正雷侧脸望她。 “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她是人,不是物品。” “你说得对。”他注视楼下金钟道上如蚁的人群与车辆,面孔冷峻。“所以,我包养她阿妈,给她一个家,让她不用在旺角赚钱,可以继续好好读书,我也可以时常见到她。” 章惠山想起本埠前段时间,那个让无数女人破口痛骂,令无数男人暗自艳羡的绯闻。 她试探地问:“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其他途径,一样可以达成愿望。” “为和她赌一口气,为了睡华老虎的女人面上有光。”靳正雷喃喃自语。 “其实,所有藉口都是掩饰。”靳正雷笑意嘲讽,“真正原因,我是人渣。” “你果真是想……”她的教育,令她无法说出母女同收四个字。章惠山摇头,“你可知如此,她的压力?” “礼义廉耻?“他嗤之以鼻。 “你后来渐渐爱上她?” 满室阒寂中,依稀听见他深沉绵长的呼吸声。 靳正雷眼中惨淡无光,“下次再见。” 他径直离开。 晚春初夏,薄扶林已有蛙鸣。客厅插一枝晚香玉,夜风将香气送往每个房间。 美若全身薄汗,骑坐在靳正雷腿上。 他拨开她的湿发,亲吻她鼻尖和下巴,最后覆在她唇上。 唇齿相衔中,他抱住她互换位置。 转身时,他在她体内辗转,引得她娇吁连连。 “阿若。”他缓缓进出她的身体,体会和她紧紧依偎时,每一秒的甜蜜和紧致感受。 她将脸藏在他颈间,随他每一次抵达终点而吟哦。 此刻,他们脑海中重现的同样是往昔初遇。他们心中所想,同样是一个假设:如果,以另一种方式开始…… “阿若。”他低头看她绯红小脸。 ――“你后来渐渐爱上她?” ――“她美丽,聪慧,倔强,目标明确,永不服输,怀有无尽勇气。我爱她,爱她如珍如宝。” 第六十四章 “其实,并非全然的痛苦,也有开心时刻。 ”美若笑意恍惚,“他很贱格,有时又傻呆呆。他那时去澳门纹身,来学校向我炫耀。皮肤肿起,后背像发酵的面团,自觉威猛。” “第一次买金表,沾沾自喜。我怀疑他隔几分钟便会问人现下几点,然后举手做恍悟状,告诉人‘啊,忘记自己也有表’。” 章惠山与她一同笑。 “戴妃被我送走,他又送一只戴妃来。” “又送一只戴妃?”章惠山疑惑。 “是只挪威森林猫,还是取名叫戴妃。” “詹小姐,你非常固执。” “这不是优点。固执,所以谨记爱憎。我希望自己更善忘些,可以更开心。”她黯然。“那只戴妃后来被阿妈煮做猫汤。” 章惠山没有表露出吃惊,但神情更严肃了几分。 “他也很可怕。第一次筹划逃跑,被捉到,带去观塘。那间屋诡秘如电影布景,四处是门,不知通往哪里。第一次去,他逼我为他口|交;第二次去,他为我。……那天落好大的雨,哗啦啦的。” 美若苦笑:“那段时日,我不知如何捱过来的。” “好似磨心,因为他,我成为谣言中心,全校笑柄,**退学。我用一半力量抵抗他的强蛮不讲理,一半力量抵御阿妈诸多冷嘲热讽。” “直到多年后,依旧做噩梦。梦里他化身海水,冷酷暴虐,拖我至三千尺海底,我奋力挣扎,挣不脱。” “阿妈查出怀孕那日,我终于被磨成齑粉。以前,可以自我欺骗,视他为本性好色的男人。那天开始,他已是我弟弟或妹妹的父亲。” “仙婶曾经劝我,再不容易,忍一忍,等转机出现。我,我再也忍不下去。” “我甚至感觉,阿妈骂我那些都是对的。为了读名校,我曾经求他,主动献吻。**不过,也为他……一样情势下,烈女会选择自杀,我没有,我天生懦弱惜命又淫|贱,我……” 她抿紧双唇,捏住拳头,半身颤抖。 靳正雷问章博士:“能吸烟?” 章惠山考虑过后,答:“随意。” 他抽出一支烟,想想又捏碎,“她不喜我有烟酒味道。” “你由何时开始,学会重视她的感受?” 他神思飘渺。“她很怕被发现。难得约会,早早说回家,我吻遍她全身,她只会哭。” “那个年纪,很多女孩尚在父母膝下撒娇。”章博士有工作中不允许的愤怒情绪涌起。 靳正雷点头。又怅然道:“我知道做错,也后悔,不过并非没有挽救余地。所以,我找老千**她阿妈。李嘉明那人不错,读过书,脑子也算好用。只要成功,他两人去到新加坡,有我给的钱做做小生意,将来不会差。” “她阿妈那种女人我见识过太多,为自己莫说女儿,老母也可以扔下不理。” “那样的话,留下她一个,完全属于你?”章惠山问。 靳正雷不否认。 “可惜事有意外。” “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她阿妈,那次真是意外。”那日耳边尚有24K大熊的惨嚎,他虎口有残血,大脑空洞,全身亢奋。詹美凤跪在他面前忏悔,哭得哀哀婉婉,缓缓拉下他的裤链…… 靳正雷阖目,想给自己一耳光。 “我甚至连孩子是谁的也无法确认,也无法洗清。虽然我更相信是李嘉明的。” “可以找他确认。” 靳正雷沉默。 章惠山怔愕,随即问:“难道你把他……” 他笑,“我一无所知。你尽管发挥想象。” “是我唐突。”章惠山深呼吸,“你继续。” 他又抽出一支烟,怔然看着,随即用力攥紧。 “她请求给妹妹一个父亲,不要和她一样,我在出生纸上写下我名字。她阿妈同样要求一个正式的身份,娶她,我和她达成交易。”他面孔冷峻,眼中寒冽。“她筹划逃跑,我比她快了一步。” 她那么不服输,依然被母亲的背叛和出卖击溃了意志。大眼空洞,毫无反应,在他身下,像一堆无生机的鲜肉。 靳正雷呼吸困难,喉间哽咽。 “你娶她母亲?你知道婚姻对于女人意味什么?” 他拿眼望住章惠山。 “婚姻代表承诺,承诺将自己全然奉献给对方。无论身体,还是心,还有未来漫长岁月。” “章博士,你们读得书多,想法也太多。”他嘲笑,笑容一闪而过。“我怎知你们会有这许多想法。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今朝不知明日事,从来不奢求有老婆子女。我行事不敬天地鬼神,只求最快达到目的。即使娶了她阿妈又如何?之前和阿若不是没做过,只差最后那一步。” 章惠山缓缓道:“人是社会性动物,你可以独立于社会之外,她未必可以。你一步步将她推远,推向地狱。或者说,你身在地狱,拉她同堕黑暗。” 他无言。 “何生,你只是迷恋,并非爱恋。迷恋由自我出发,是占有;爱恋将心比心,是给予。” 他难堪地摇头,不做辩白。 “你没有想过娶妻生子,那么是说,你从未想过娶她?” “娶她?我一旦出事,只会带给她无尽麻烦骚扰。我哪有资格娶她?以前没想过,也不敢想。直到……”他下颚绷紧。 章惠山叹息。 长长久久的寂静。 “其实,最初的错误已经决定这是死局。我不肯放手,她不肯顺从低头。她越是反抗,我越爱她越不舍。而我越不舍,她反抗越激烈。周而复始,心结已成死结。” 靳正雷颓丧地离开。 章惠山凝视他背影,眼前重映中午那张娇俏面容。那个女孩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已经走过漫长一生般,满身倦意。 那个女孩走时道:“我希望我善忘,可惜做不到。他加诸给我的一切,像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铁钉,针针入骨。” 美若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何昭德的电话。她给他的秘书留言:“我是他故人,十年前的朋友,姓詹。” 何昭德回电,以不确定的语气问:“詹小姐?詹美若?真是你?” 美若笑。 “新闻里看见你回港。” 美若不愿谈论那不堪的艳情野史。“何处长,恭喜。” “只是助理处长。”他谦逊两句,问,“为何想到给我电话?” “我有问题需要向你这种专业人士咨询。假设,有人利用艺术品拍卖的渠道洗钱,是属于廉署管辖还是警务处商业罪案调查科?” “大体属于商业罪案调查科,如果牵涉到私营机构或者银行证荒诓咳嗽贬咚酵鞣牟利,ICAC同样有职责监管调查。” 美若沉吟。 何昭德问:“你有证据?不如见面细谈?” “我不方便脱身。” “交给我,我来安排。” 靳正雷手下向他汇报:“雷爷,阿**去停车场后并无取车,坐上另一部无牌照房车离开。” “你们吃|屎的?”他平静问。 众人噤声。 他挥挥手示意全部离开,拨打美若寻呼机。不一会美若回电:“我和同事晚饭。” “金毛?” “人家有名字的,叫朱利安。”她娇嗔。 靳正雷心头一软,说道:“早些回家。” 她轻轻应一声。 何昭德已经升做一处助理处长,当年的港大高材生已有发福迹象,发际线稍稍后退。他注视美若推开和室纸门,向他妩媚一笑,缓缓跪坐在榻榻米上,依然如往昔般,心头怦然。 “十年不见,你可好?” 十年。他答:“娶妻生子,平凡人的快乐。” 美若帮他斟一杯清酒,“平凡人的快乐也不易得。” 何昭德凝视她。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他十年前难以想象,而今终于再见。“我以为你又离开本埠。” “最近,总有人问我相似的话。为什么要离开?被羞辱后逃遁养伤才是正确?” 何昭德失笑,“确实,那不像你所为。” 美若打开手袋,将资料夹递给他。“其中是一间艺术品投资公司的资料,以及近两年在拍卖市场的交易记录和物品名单,还有资金流向。” 他大略浏览一遍,“看起来是正当的商业行为和操作手法。” “那要看这位申兆文先生是受谁人委托。” “我会确认。”何昭德又问,“为什么交给我?” “顺水人情而已。我还怀有当年印象,你虽然正义感爆棚,但人性未泯,对我也有善念。”她怅然举杯,“虽然我去过九龙城寨,没有找到那个人,但你甘冒偌大风险,我一直铭感在心。” 何昭德缄默。 “我预感会是大案,希望可以为你继续升职出一份力。”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补昨天的, 今天的晚上继续。可能会很晚。 第六十五章 美若和谭笑相约逛街购物。 谭笑一如既往作色彩浓烈装扮,美若调侃她:“姚黄魏紫,真国色也。” 谭笑自谦:“我也想学你,一身素衣,可惜五官不及你抢眼,只好大红大紫夺人眼球。” 美若四顾,“相机的镜头好像都集中于你。” 她俩同声笑。谭笑拉住她,“走快两步,莫理那些小报记者。” “明日,我预感八卦周刊头条为‘旧爱新欢把臂同游,娥皇女英姐妹情深’。”美若道。 谭笑朗朗大笑。 这样豪爽不羁的女子实在令人心动,美若叹息:“他真是身在宝山不自知。” “是说谁?我那位?”谭笑敛笑,“他何尝不知我心意?不知我的好?不过是男人劣根性作祟,既要讲实惠收益,还不能少面子自尊。” “那样低劣的品性,你怎会爱上他?” “我爱他才气。”谭笑停脚,望着她,“拜托,请勿以那种同情目光看我,我即使不难过,也会被你勾起伤心泪下。” “只能说我一贯利己,无法理解爱情的伟大。” “我何尝不利己?爱他,也只限于爱他。要我与他做夫妻,我是万万不肯的。” “为什么?” “朗朗哥代表一段干干净净的过去,我爱着他,好提醒我,我是普通平凡女子,拥有过爱情。并不是别人口中的娼妇妓|女。” 想起当日初见,由阿妈口中迸出的几个词汇,美若失笑。“你真是通透如水晶。” “做我们这行,满目繁华,认不清自己,会花眼的。”谭笑说罢扬眉,“童装?” 美若拿起一套打量,解释道:“我好姐妹喜生贵子,百日宴错过,要多准备礼物补偿。” 谭笑帮她斟酌挑拣,又道:“只怕这一幕被拍下,明日杂志又多一条劲爆话题。靳老板不知是喜是忧。” “他周身虱子不怕痒,多一两条绯闻丑闻,对他来说又有何妨?”美若发现一条鹅黄小裙,赞叹连连,“真是可爱,小美应该合适。” 谭笑扬眉。 “请勿以那种揣测目光看我,小美真是我幼妹。” “杂志上言辞凿凿,”谭笑摇头,“公司编剧早已就此新闻问过靳老板。” 美若诧异,谁有那包天狗胆? “不要误会,是问靳老板,可否拿他的光辉事迹编一出新剧,以豪门做背景,一定高票房。” 美若大笑。 “谭笑,你这样可爱,为何靳老板没有爱上你?” “人都是贱脾性,只爱得不到的事物。所谓**,即是向往。我和靳老板两个粗人,看对方似看自己,唯有厌憎,如何产生半分向往。”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美若静默。 她们随后去喝茶,美若寻呼机响,打电话过去,靳正雷问道:“和谭笑一起?” 美若挤对他:“同你旧情人切磋。” 他尴尬。 她笑。“谭笑夸你这两年修身养性,是真的?” “我想说是真的,也要你愿意相信。” 美若沉默。 他问:“几时离开?我过去接你。” “今日无事可做?” “……忽然好想见你。” 离开时,谭笑向她眨眼,“我就不阻人好事了,先行一步。” 哪知靳正雷已经等候在门外。 三人见面,未免尴尬。谭笑喊一声“老板”,随即道:“我等刘公子来接我,想必他忘记时间。老板,我进去打个电话催催。” 美若知她好意,劝道:“一起送你吧,也不需要绕太远路。” 说罢,眼前靳正雷身形一晃,一把抱住她,往车门位置拖。与此同时,两声枪响,美若随即又听见一声闷哼。靳正雷用身体紧紧护住她的头和身子,她用力挣开一点,由他肩膀望去,只看见谭笑倒下地的侧影。 一切不过数秒钟事,又像慢动作,每一秒都让人心胆俱裂。 靳正雷开了车门,将她塞进去,说道:“锁好门,不要出来。”他和手下们拔腿追向一边马路。 美若惊魂未定,深吸两口气,推门下车。 一地血泊,将谭笑黄花衫子染成红色,她面白如纸,嘴唇尚在嗫嚅呼痛。 “呼白车!”美若跪在她身旁,撕开裙子,掩住她小腹伤口,同时向逐渐拥来的围观人群呼救,声音凄厉,“帮我呼白车!” 急救室外,美若枯坐等候。 她抬头仰望门上那盏灯,直到靳正雷出现在她身旁。 她拿眼望他。 他揽住她肩膀,耳语道:“人捉到了。” “为你而来?” 他难堪地点头。“一会或许有差人来录口供。” “我知道该怎么应对。”美若凝视自己指尖。“……她那样美丽,又豪迈爽朗,像一朵大牡丹,艳丽又傲气。千万不要天妒红颜。” 靳正雷深深呼吸,用力抱住她。 急救室门被打开,有**小跑步出来,美若急问:“**姑娘――” “子弹打中脾脏,大出血。” **匆匆去,匆匆回,问他们:“病人家属?谁是B型血或O型血?” 靳正雷站起身:“我是O型。” “随我来。” 靳正雷抽完血出来,电影公司同事和谭笑的助理也已赶到,还有附骨之疽般的记者们。靳正雷吩咐手下守好走廊,向被几名探员包围的美若走去。 西九龙探员之一问美若:“詹小姐,有无看清嫌疑人面目特征?” 靳正雷拨开他们,在美若身旁坐下。 探员们齐齐吸一口气,打醒了精神。 美若摇头,回答方才的问题:“当时我被人推向车门,没有看见。” “被谁?” “被我。”靳正雷回答。 探员们转向靳正雷,“靳生,你为何出现在那里?” “接我老婆。” “有无看清嫌疑人面目特征?” “有,穿白衫牛仔裤,绿色球鞋,头发很短,偏瘦。我只看见背影。” “有目击证人声称,事发后,你上前追赶?” “没有追到。”靳正雷一脸无奈。 “还有谁和你一起?” 靳正雷点出手下名字,招手唤他们过来。 “靳生,听讲24K罗宝华最近对你频频示威,扬言要给你好看。你们有什么新仇旧怨?” 靳正雷失笑,“能有什么仇怨?宝华妒忌我,开间电影公司,时时有美女陪伴左右。至于扬言,人人知他脾气,吸几口大麻不知贵姓。” 谭笑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时,已经是深夜。 她身世凄凉,得一个老佣人和数名助理看顾。 美若告诉她助理:“我明早再来。” 上车后,靳正雷道:“最近搬回宁波街吧,我就近照顾你。” 美若默然点头。 早睡的詹小美被吵醒,看见新衣新裙便尖叫,七姑责备:“小小姐,小美小姐已经很多新衫了。” 小美辩解:“都是你和平安叔买的,穿出去很丑怪。还是家姐有眼光。”说罢美滋滋地冲上楼试衣。 “七姑,不要责备了,难得小美开心。” “刚上班不多久,有钱省下攒起做嫁妆。”七姑言若有憾心则喜之的模样,又道,“我去给你收拾卧房。” “七姑,我睡楼下。” 楼上三间房,剩下一间空着的是大小姐的卧室。七姑想想道:“也好。” 她边铺床被,边满足地叹气,“好似回到多年前,那时你多顽皮,新铺的床被说有太阳味道,我没铺好,已经躺上去,耽搁我多少功夫?” 美若抿嘴笑。 “小小姐,也该回来了,这样才像一家人。” 她不答。 七姑自语:“人活一世,为了什么?又有谁真分得清是非对错善恶?” 美若笑出声,“七姑,你越来越有文化了。” 七姑老脸微红,“日日追电视剧集,对白都是这样念的。”说着,她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完惆怅无比,“靳老板这几年也不容易的。” “他有什么不易?**雪月。”她才不信他会如谭笑所说,真去修身养性。 七姑叹气:“有时两支啤酒喝到天光,我看得出,他也不开心,很难过的样子。有时天未亮,他在露台上顶地板,如果有女人,何必那样?” 美若疑惑:“什么顶地板?” “就是这样,”七姑比划,“一下下的。” 美若掩嘴,笑歪倒在大床一侧。“七姑,那叫俯卧撑,是锻炼身体啦。” 七姑讷讷:“我以为……那动作太像……” 美若继续捧腹。 “家姐,你们笑什么?我也要听。”詹小美推门进来。 七姑尴尬间,一把拖住她:“没什么好笑的,快点上楼给我睡觉,看下几点了?” “你们都不睡,我也不睡。”詹小美耍赖。 “我睡啦,小小姐也睡啦。” 一老一小的声音渐消失,美若抱着枕头沉思。 她望向落地窗,想起那夜,他从窗外跳进来,压在她身上,咧嘴笑,问她:“阿若,你可想我?” 她闭紧眼睛,将脸埋在枕头里。 夜半,美若惊醒,以为是做梦。 有人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只凭气味和感觉,她已知是谁。 靳正雷咧嘴笑,“阿若,可有想我?”说着慢慢放开她,“我终于等到这一刻。” 美若没好气地踢他小腿。 他压低笑声,躺向一边,抱紧她。 “你送我回来去了哪里?” “阿若关心我?” “当然。不是谭笑,今天我,或者你……” 他安抚地摩挲她后背,动作轻缓:“不要怕,没事,有我在。” 她像受惊的小动物,往他怀里钻,蹭得他火起。一把按住她,剥掉她衣裤,在她体内猛烈地来回冲击。她有些受不住,眉头皱紧,咿咿唔唔的,宛转承受。 最后时分,她抱紧他,贴着他耳边道:“不要死,我不想你死。” 他为那低泣和祈求破功,释放在她身体里。“阿若。” 夜半露重,靳正雷站落地窗外吸一支烟。 他捉到那人确实是24K宝华手下,问完口供他亲自将人送去宝华的赌档。 宝华脸面无存,强词夺理道:“圈哥,莫怪我手下猴急,事实被你逼到无路可走。生意你占去一半,大家知你狼狠,不同你争。你进大批军火做什么?有心吞掉24K?” 他揽住宝华肩膀,低声道:“当年大熊莫名其妙出车祸,我撑你上位,记得那时你还叫我一声大哥。既然是兄弟,不怕同你坦白,我内地有班兄弟,可能会下来做一单大生意。” 他拍拍宝华的脸,“你知我知,走露风声,我看情面,不会如何。至于我那些兄弟,可不好说。” 宝华有些胆寒,大圈帮狠毒,近期接连几单大绑架撕票案,都是大圈帮所为,本地人莫撄其锋。他唯唯说不敢,又道:“这些话,圈哥你何必告诉我,我也担一份干系。” 靳正雷笑:“兄弟嘛,当然要坦诚相见。你管束好手下人,别给我添乱。这件事过后,我娶你阿**,还要请你过来喝喜酒证婚。”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四五章的样子,越临近完结越想写快些,反而写不出。焦虑~~~~ 明天休息休息,调整下。 下次:星期四。 第六十六章 “他不敬天地鬼神,无非因为不曾受过天地眷顾。 ” 章惠山博士闻言,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我初到伦敦,寄居在一间中餐馆。那里有个女孩大概是他同乡,她说他们那边十村九空,不见青壮,只剩老弱。她向我形容饥饿的感受,讲她偷渡的经历。” “那时我想,在我遇见他以前,在他筋疲力尽,被海浪冲上三角咀沙滩前,他有怎样的人生?如何渡过那二十年?” “是不是因为和饥饿,贫瘠对抗太久,所以急于掠夺占有?” 章惠山缓缓道:“当你和怪物搏斗时,小心,别让自己也变成怪物。” “当你凝望深渊足够久,深渊也在回望你。”美若笑意未达眼底,“我正是这个意思。” “你呢?”章惠山问,“你和他对抗了这么久?” 美若怔愕。 许久后,沉寂中,她表情迷茫,犹疑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或者你说的对,在对抗中,我也成为怪物。”她淡笑,“所以那年他找到我,我开枪射杀他,准备同归于尽。” “他没有死,也没有举证我,只要求见一面。”美若吸气,给自己力量。“那时他未痊愈,坐轮椅进来,一件件脱衣裳。很慢,很辛苦,一滴滴汗沁出来,落在腿上。他给我看他的纹身。” “他曾经那样骄傲自得地展示他的纹身,他的龙头,没有人比他更豪气。就那样,被我一枪打烂。” “他终于服输低头,他说承认失败,愿意放手。” “如我所愿。……但我为什么会那样难过?” 章惠山关切地探身问:“要不要先休息下?” 美若摇头。 “我从小懂得疼爱自己,不吃亏,不愿受多余的委屈,我懂得怎样哄自己开心,也知道什么最适合我。” “牛津那几年的生活才是我最向往的。维恩是很好的人,他像圣玛丽教堂的烛火,温暖,平静,安宁,散发恒定的光。” 章惠山轻声问:“你后来爱上他?” 美若不答。“前些天有人和我说,**即是向往。我渴望贴近维恩,像渴望一种救赎。维恩象征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生活状态。” “你利用他摆脱过去。” “是。”美若阖眼,那场圣诞大雪,那把黑色大伞,那个熟悉的背影,一一在眼前重现,耳边仿似回响起咖啡馆老式牛铃的叮咚声,他一步步走向她,平静表情掩不住眼底纷迭复杂的情绪。 “我主动吻维恩,好摆脱过去。我请他娶我,好摆脱过去。” “詹小姐,”章惠山凝视她,“你对抗的不是别人,你对抗的是自己的心。” 她微笑点头,有泪滑下面颊。“那个人,他是那样强大,充满力量。在绝境里,曾经给过我一小束希望的火苗,让我有过一丝幻想,他会保护我,关照我。他亲手掐灭那希望,我也为天真付出昂贵代价。” “曾经有那么一刻,我喜欢他,有那么一刻,我对他怀有期待。都道爱而不得是世上最苦的事,却不知,爱而不能才真正令人绝望。” 谭笑已经转出重症室,大量失血让她面孔青白,眼中失去往昔光彩。 美若满心抱歉。 谭笑费力地绽开笑:“我不是为靳老板挡枪,实在是他动作太快,吓到我。我以为他要对你做什么,上前一步想拦住他。” “拖累了你。” “好在没死,否则我也憋屈死了,见了阎王爷该怎么诉苦?” 美若笑一笑,紧握她的手。“你这样豁达的好女子,阎王爷不忍心收去的,世间少了你,少一分姿采。” “危难时见人心。”谭笑叹气,“我一度以为靳老板只是执迷,现在相信,没有谁是完全的十恶不赦。” 她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但总有那么一刻,令她犹疑。美若怅然失笑,她是砝码混乱的天秤座。 她再次甩开靳正雷的人,与何昭德会面。 何昭德一脸郑重。 美若问:“有发现?” “申兆文的画廊原本做游客生意,四年前他幼子尿毒症,将画廊抵押,半年后赎回。随后不久,艺术品投资公司开业。” 美若屏息静静等下文。 “借钱给他周转的是一间融资公司,注册地址在观塘一栋商业大厦,只有两张办公台。融资公司注册法人有**背景,是和兴一位香主。现在有理由确信,申兆文从事不法交易,为和兴洗黑钱。” “还有呢?” “还有意外收获,申兆文贿赂其开户银行一位高级经理,通过他将部分资金以一般转账方式,转汇离岸账户。ICAC已经正式介入。” 她点头。 何昭德凝视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阿若,你志在幕后那人?” “多年前,你不是曾告诫我,小心他,以免走上我母亲老路。” “你还记得?”他干笑。又道,“有人想见你。” 美若眼带疑问。 何昭德颇难启齿。“就目前所得,涉案金额巨大,廉署与警务处打算合作。商业罪案调查科,O记,毒品调查科,情报科,还有我们,将会成立联合行动小组。两位组长想见你。” “与我何干?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了你。” “你和他关系匪浅。” “何处长,洗钱定罪后,最高量刑是十四年?” 何昭德点头。 “有十四年够了。”够她照顾七姑,养大小美。 “既然做,就做到底。不钉死他,你睡觉安稳?” ――“阿若,想我死,记得一定要亲手确认我的呼吸和心跳。” ――“小小姐,人活于世,有谁真正分得清是非善恶对错?” 她双手颤抖,握紧手中一杯茶。 再抬头时,眼中坚定。“我不想他死,他是我妹妹的父亲。你们想的话,自己用心努力。”美若拎起手袋,“还有约会,先走一步。” 与此同时,靳正雷挥手示意向他汇报美若行踪的手下离开,陷入沉思。 “你不曾讲诉过童年。”即使是詹美若,也所知寥寥。章惠山充满好奇。 “童年?”靳正雷失神。又道,“那有什么好讲的?我早已淡忘。” 章惠山郑重道:“童年和少年经历决定一个人成年后的社会属性,社会环境和家庭等先天因素,与个体人格,个体行为相互作用相互渗透――” 靳正雷放声大笑,打断她的话:“章博士,我是你的客户,并非你的研究对象。” 章惠山自省,她是基于专业目的和职业需要,还是想通过社会心理学的解释,为面前这个男人的行为开脱? 她沉默。 靳正雷把玩一只打火机,注视忽燃忽灭的火苗。“没有欺骗你,童年确实淡忘。谁愿意去回想那些让人不快的事?” “连她我也不曾讲。我不需要同情,即使是来自于她的同情。既然错,就错到底。我和老天相看两相厌,也不需要它眷顾我,我只信命,只信运。” “命运弄人,不外如此。” “前些天,有一晚,她对我说‘不想我死’。小骗子,做|爱到高|潮,还要哄我开心。” “我知她想我死,在牛津时就知道。” “那次,我终于发现她踪迹,打算绑架她回家。太久不见,一时贪心,望多她两眼,错过时机。她拿枪指住我,和她十来岁那时一般,太美丽,美到我心脏几乎停跳。” “她果真是我的阿若,果真敢开枪。开枪前,我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她说曾有一刻为我动心;开枪之后,我有得而复失的绝望,她是真正恨我,恨入骨髓。” “她的性情让人又爱又恨,她有那个勇气,可以将自己逼入绝境,这一点,我们很相似。我懂我如果继续纠缠,她会做什么――她对我无可奈何,就只能伤害自己。” 他阖眼,呼吸深沉。“她怕死,但我相信到毫无转圜余地时,她情愿死。” “我放手。” “我有什么不知足?九岁独自生活,十多岁有第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大我一倍,我在她家住了几天,吃了好几顿饱饭。一路过来,高矮肥瘦的女人不计其数。加一起,连她一只脚趾尾也比不上。她曾有那么一刻为我动心,……我很欢喜。我应该知足。” “哪怕如今她另有目的,哄我开心,我也知足。” 靳正雷扬眉,诡笑道:“章博士,想必你更明白她的心思。” 章惠山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 他摇手,“不必担心,我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不会破坏你的职业道德。我也不需要知道详情,我太了解她,她留下来,无非想我死。” “她一世想摆脱詹家的痕迹,不成器的外公,**做**的阿妈,吃软饭拉皮条的舅父。她想要正正经经做人,被人尊重。我不仅撕毁了她的伪装,公之于众,还为她增加了很多色彩,让她成为谈资和笑柄。她怎会不想我死?” “你明知她弱点,她的需要,为何故意让她更憎恶你?”章惠山问。 “我别无选择。” 靳正雷摊开掌心,又重新握紧。“我以为我能放手,见到她,我发觉做不到。” “我以为我不需要婚姻家庭。事实,我需要。我想象她穿白婚纱,走向丁维恩,或者别人,心像刀割。” “她本应该是我的,嫁给我,穿我的婚纱,为我生儿育女,每天嗲嗲地喊‘老公,老公’。”他表情痛悔,缓缓垂下头。 “你将你和她逼入绝境,现在才是真正毫无转圜余地。”章惠山说出这句话,自觉冷酷。 他嗤笑。“那又如何?” “她说金钱暴力,美酒女人是我的全部。她错了,我的全部是她。” “我用两只手,一条命,拼到现在,有什么没有享受过?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欠她最多,那就还给她好了。” “反正她离开那几年,我也生不如死。” 深重的挫败感由章惠山心底浮起,她无法帮助这两个人,他们极度了解自己,也极度了解对方。他们无比清楚内心的需要,同时义无反顾。 “章博士,如果我好运,我还有一线机会。如果不好彩,请你有机会告诉她,我很后悔,欠她良多,下一世再还。” 有情皆孽,无情太苦。 章惠山眼圈微红,开解道:“你还有一个机会,向她吐露心声,求她原谅。” “太迟了。”他落寞,“太迟了,迟了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当你和怪物搏斗时,小心,别让自己也变成怪物。当你凝望深渊足够久,深渊也在回望你。――尼采 第六十七章 “平安,你该走了。” 他们站在九龙城寨边缘的三炮台遗址上,远眺可以看见启德机场那唯一的跑道。 何平安站在靳正雷身边,纹丝不动。注意看,才发现他喉结滚动,颈上青筋突起。 靳正雷视线投回机场跑道尽头的海。 “我不舍得脚下这块地。”何平安低声道。 故土难离。他生在九龙城寨,哪怕床头有老鼠同眠,七八岁要拎着大桶随阿妈去公共水管交钱打水,哪怕城寨像末日最后的庇护所,所有人的脑子与血液充斥着末日最后的疯狂。 靳正雷咬紧牙根,许久后道:“不愿离开,和兴交给你,只会给你惹祸。不交给你,一样后果难料。” 何平安沉默点头。他心知肚明,他没有当大哥的能力,他不够凶悍彪蛮。 “平安,十多年前,你救了我,我跟你混。后来,你跟我混。”靳正雷语声低沉缓慢,“我脾气暴躁,你容忍我,也不为此记恨挂怀。我从未讲过多谢。” 何平安圆下巴上的肉微颤。 “十多年……”靳正雷叹息。 “大圈哥——” 靳正雷摆摆手,制止他后面的话。 “宝华想必已经将消息传了出去,为了一次钉死我,蔡炳谦会一忍再忍,忍到内地的人过来接头,忍到有足够我终身□的证据。这段时间,是难得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置于背后的手紧握成拳。“只要我不动,你离开会更容易。过去那边,忍个三两年,再将老婆子女接过去。” “你叫我离开,你一个人——” “你和我没的比较,我单身寡佬,你有老婆子女,你有阿妈!” “我何平安不是那种人。”何平安拒绝。“你不怕死,我也一样。入了洪门,发过三十六誓,我有有进无出的心理准备。” 靳正雷失笑,“谁说会死?我已经安排好后路。” “大圈哥,你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万分一也够了。之前我已经解释过,话不多说,你尽早离开,去到缅甸,有人接应你。” 何平安强自镇静:“阿嫂知不知道你为她情愿舍掉一条命?” 靳正雷良久才回:“我未必全为她,……也为自己。平安,你那个儿子未满月就抱去你小妹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其实,你比我更懂。” 何平安忍泪,恳求道:“让我留下来帮你。” “没有人帮得了我。”他摇头。 美若坐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毒品调查科的高级警司正在极力游说。 “金三角彭启生六十大寿,将权力移交给大子,和兴和24K都有人去祝寿道贺。这一趟来回,本埠又有无数人将受毒品之害。詹小姐,匡扶正义——” 美若的笑声打断他的话。 她道:“你看我面相与经历,可有一丝正义之光?惩奸除恶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义务。更何况,我爱惜性命。我想问,这些年,你们有没有放过卧底?结局如何?你们有没有装过窃听器?我薄扶林那里连查水表的进屋也要搜身,可想而知他的谨慎。” 她瞥一眼桌上那只都彭打火机,“你们殉职,还能葬在浩园,补偿一大笔津贴。我有什么?这个东西我不会用,请收回。”她凝视蔡炳谦,对方表情僵硬。“正义是什么?是梳妆台上的香粉。多少人以正义的名义,做邪枉的事情。蔡督察,我们都懂的。” “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她走时,对何昭德道。 薄扶林鸟语花香,美若用心做几道菜。 靳正雷倚着橱柜问:“今天什么好日子?” “庆祝我有好心情。”她掂起脚尖,用鼻子磨蹭他的下巴。“帮我看着锅,我去换衣服。” “我?” “小美说你会煮饭做菜。” 他微愕,随即笑道:“我尽量。” 美若下楼时,他正用锅铲给蜜汁排骨翻面,不知是用不惯平底锅还是记忆太久远,动作生疏。 她倚着楼梯静静看,目光停在他后腰的围裙带子上,忍俊不禁。“该收汁了。” 靳正雷转身迎上她含笑的目光,厚着脸皮道:“放心,让你尝尝大厨手艺。” 饭后她开了音乐,问他:“请我跳舞好不好?” 靳正雷像上战场般郑重,点头道:“我试试。”说罢揽住她的腰。 半分钟后,美若不由笑出声:“做饭只会煮熟,跳舞像散步。靳老板,你真开了间夜总会,曾经有过百个舞小姐?” 他表情尴尬。 萨拉沃恩的歌声像丝绒般平滑,又像流淌的水般轻柔。“就这样散散步也好。”美若揽住他颈项,随他缓缓走。“最近,你越来越沉默少语。有什么让你烦恼?” 他的鼻子埋在她的发间轻嗅。“阿若,叫我一声。总是‘你,你’,从未听过你正式叫我名字。” “叫什么?” “随便,只要不是靳老板就好。” 美若稍稍侧头,把脸伏在他胸前。“雷爷?大圈哥?” 他低低叹息。 “雷哥?” 他停了步子,凝视她,眼底有丝微妙的激动。 “喜欢这个称呼?”可是,他长她一辈。美若迟疑着,踮起脚尖,凑近他耳垂,轻声唤,“雷哥。” 握在她腰间的双手霍然一紧。 “今天很开心,你送的昙花清早发现两个花苞,大概夜里就能开。”她的手从他后颈摩挲到他下颚。美若抬眼看他,展颜一笑,“这是你送的最好的礼物。这一次,你没有说,要送我山顶豪宅,要让我前呼后拥。” “花墟的老板娘讲,昙花最贵最难开最罕有。” 美若好笑,“真笨,哄人也不会。这个时刻,应该深情地说,‘礼物不及心意重要,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粗人一个,你知道。” “嗯。”她轻声自语,“粗人也学会了买花。” 他带她移向沙发一角,“看看让阿若开心的花是什么样子。” 鸡翅木花几上,两条细长花梗由植株上抽出来,顶着两个硕大花苞,绿色花萼微微绽开,蓄势待发。 “应该就是今晚了,我决定不睡觉,等着它。” “我陪你。” “不用忙你的事?” 他坐下,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忙了这些年,该休息了。” 美若盘腿坐他旁边,问道:“平安哥呢?我好几天没看见他。” “他有事去了缅甸,代我向人贺寿。”靳正雷抱她到自己腿上,吻她前额,又移向她双唇,蜻蜓点水般轻撮一口,诱惑地问,“趁闲着,要不要找点事做做?” “浪漫气氛被你满脑子精虫破坏了。”她一面抱怨,一面在他唇下吃吃地笑。“来,吻我。” 他注视她的笑容,带着研判的味道,认真道:“你一直在吃药。” 美若明白他指什么,点头承认。 他忽然将她抱紧在怀中,用力之大,几乎让美若呼吸困难。她听见男人强健心脏的跳动,听见他喉间有忍耐的哽咽。她低声解释:“你有小美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语声干涩沉闷。 不应该的,她混乱的心浮起浓重的歉疚感,美若忍不住,低声说一句对不起。 他摇头,“是我做错事。” 她轻轻解开他衣衫第一颗纽扣,手掌探进去,寻找他的龙头,他的疤痕。 细软温柔,像抚平了他心上的皱褶。靳正雷定定看着她小脸,长长地呼吸。“如果我那天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会。”她努力地笑,随即放弃。“其实枪响时,我已经开始伤心难过。” “你说曾有一刻喜欢过我,是什么时候?”他痴痴地望着她。 “在仙婶那里。你说会照顾我,养我很好养。后来,你在学校门前等我,还撕掉别的男生送我的情书。知道吗?你拿一支秃脑袋的玫瑰,念情书的样子真好笑。”美若轻声答,缓缓解他的衫钮。“皱着眉头,又很不屑,我知道你在吃醋。最起码,你当时很不高兴。发现之后,我很高兴很开心。” 她吻他,轻咬他下唇,然后道:“我当时天真地以为,你会开始追我。”她摇头,“后来枪战,我很怕。我懂的,该离你这种人远远的,但是,又忍不住想知道你的消息。可你连心理挣扎的机会也没有给过我。” 他咬紧了压根。美若听见他几乎将牙齿咬碎的声音。 “是我做错事。” 她摇头,“不谈这个了好吗?来吻我。” 他吻她,倾尽全部感情和力量,激烈而执着。美若被他去掉所有衣裳,横陈在沙发上,他的唇,和手,依恋地盘恒在她身体每一处。 所有的毛孔都感知到他的爱,她从无一刻,如此时般确定,他爱她的。她捧着他的脸,凝视那双眼睛,他眼里有深切的悔意。 “让我来。”美若跪在沙发上,抚摸他的昂扬。它曾以最残忍的方式撕裂她,此刻她温柔地搓弄它,心中兴不起一丝恨意。 “阿若。”他压抑地唤她。 美若仰脸朝他一笑,凑近去,魅惑地舔一下,它敏锐地跳弹,美若含住它。 靳正雷发出一声闷哼,双手托住她的面颊。 再没有更幸福的时刻。□时,她小脸和双峰染成绯红,唇瓣像涂了蜜,吚吚呜呜地发出让他骄傲的吟哦,另一只小嘴同样迷人,噬咬他吮吸他,令他狂喜,狂喜又绝望。 “阿若。”他注视昏黄灯光下的睡颜,以吻唤醒她。 美若迷梦间,仍在回应他的吻。 “花开了。” 她揉着眼睛起来,发现依旧裸身在他怀中,又微红了脸,抱胸躺回去。 靳正雷抱她坐起,伸手从地毯上捡起自己的衬衣给她穿上。“花开了。” 绿萼全部打开,露出洁白,细长如针的第一层花瓣。 美若屏息。依偎在他怀中,静静等待。 直到第二层椭圆的花瓣次第打开,第三层,第四层,最终,露出金黄色的花蕊。 “太美。”她惊叹。 “只有这一瞬?” 她点头,“养得再好,一年也只有三两次花开的机会。” 他抚她长发,在指间把玩。“那也比我幸福。” 美若疑惑地望着他。 他摧毁所有,得到她半年。八年后,再次得到她,又已半年。昙花一现,是形容他求而不得的爱? “阿若,我不会甘心。” “什么?” 他理智,清醒,坚定,缓缓说道:“只要有一线机会,可以和你重新来过。我也要极力争取。” 作者有话要说:不说什么时候更了。卡文的时候难预料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最后两章,结个好尾。 致歉,致谢! 第六十八章 “今日起这么早,有事?” “平安不在,我信不过其他人做账,今日去旺角核数。” “明日小美开学,希望你送她去学校。”美若提醒道。 靳正雷正在穿一件劳夫劳伦马球衫,手臂扬起时,背肌虬结,龙形生动。 他由镜中看她,笑容古怪:“以往小美总托平安传话,你回来后,就是你。” “那不是应该的?姐姐是妹妹的许愿树。” 他走近前,注视她双眼。“她虽然小,但明白你的重要性。”詹家的女人都太聪明。 美若坐在梳妆台上,帮他整衣领。“深蓝色也很适合你,我看烦了你穿黑衣。” 知道她在规避危险话题,靳正雷心中只剩叹息。他亲吻她的手腕,“我尽量早点回来。接你回宁波街住一晚,明早一起去?” 她点头。刮过的下巴干净清爽,让她不由想起那短短胡茬昨夜厮磨她皮肤的感触。 “阿若,我们认识多久多久?”不等她回答,他继续,“十一年半。上一次你由我身边逃开,刚好半年。这一次,接近七个月。这七个月,知不知你最常做的动作是什么?点头。” 美若手掌滑下,抓住他衣衫。 “太乖巧了,就不是你。” “兜弯说话的也不是靳老板。” 他抿紧嘴,而后道:“你对前日报纸绯闻避而不提。” 前日报纸有偷拍照片,他夜半在谭笑家逗留超过三个小时。“谭笑说你们只是聊天谈心。” “你信?” “你打算向我描述你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个步骤?”美若扬眉,“好,我洗耳恭听。” 他失神,定定看她。“这才是我阿若。”他在心中自语。 “你想我怎样?看了报纸找你算账,再送你一粒子弹?”她仰高下巴。“你被枪杀有瘾?” 他低笑,“乖巧了半年有多,我几乎以为你变了性情。”又郑重其事问:“阿若,你的耐性还剩几何?” 她沉默,然后问:“你认为我在做戏?” “说你不是。” 她回视他良久,“不是。” 他从她眼中得到相符的答案,咧开嘴,笑得像中了大奖。 “我确实没有谭笑聊天谈心,我做了别的事。”说罢他观察她表情。 美若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流露出微末的异样。 “进她家后,我逗留不超过五分钟,然后回到车库离开,偷偷去了新界。” 她不自觉瞪大眼。 神情让他满意,他笑意更深。小骗子,她敢说方才没有一秒钟的醋意和失望?俯下脸,靳正雷用耳语的音调道:“好险,差点让我阿若伤心。” 她从鼻子里嗤一声,“除了你和谭笑,无人知真假。去新界做什么?夜半?现在和兴衰落,需要雷爷亲自出马,交收货?” “新界我有间木屋,偶尔会上山住几日。” 美若想起他对蔡炳谦讲他为情所困,玩自闭,在新界山村独居,忍不住笑出声。“你见了谭笑,发现为情所困,去新界山村自闭?” “我只会为一人所困。”他也笑,然后凝视她,“你知道是谁。” 她咬住下唇,露两颗细碎小白牙,靳正雷伸出舌尖,在她唇上扫过。“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住两天。丁维恩会玩浪漫,我也可以陪你露天席地看星星。不过恐怕没……” 他躬身,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阿若。” 他打开盒子,里面一只粉钻戒指。独钻,方形。 美一眼,“我不能收。” 他嘴唇紧抿,凝视她。 美若眼中的拒绝坚定。 “不是求婚,”说出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无比艰难。“不代表什么,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礼物。” 她双手置于身体两侧,暗自捏拳。 靳正雷将戒指盒放在梳妆台上。“我去做事,会尽早回来。”他留恋地抚她面颊,克制不住深吻的。 美若含住他的舌尖,有漱口水的柠檬味道。她模糊地想,他戒烟多久了?三个月?四个月? “不舍得你。”他托住她下巴,再覆上一吻,这才下楼。 油麻地西九龙警署,一名探员敲门后推开。“组长,目标一切正常。” 小型会议室里的椭圆桌前,一位高级警司转向众人。 何昭德征求处长点头同意后,汇报道:“宝华银行前高级经理梁敏超已经坦白,八二到八五年间,他帮助申兆文以一般汇款方式,避开金融监管条例,转移资产,有数十次之多,数额近亿。” 商业罪案调查科组员随之汇报:“申兆文伙同财务公司老板,也是和兴成员,绰号‘大海哥’的贺江海,利用艺术品投资方式洗黑钱,两人已承认,是受辉煌影业公司老板,和兴龙头靳正雷指使。” 组长目光扫来,蔡炳谦放下手中报告。“申兆文与贺江海愿意做污点证人。目前已知靳正雷巨额资产来源不明,涉嫌贩毒、杀人几项罪行。O记西九龙反黑组带回若干证人,侦讯工作正在进行。” 他顿一顿,说道:“现在有人证物证,足够他坐十年八年。不过……” 组长明白他隐去的真实想法,“蔡督察,你想等他内地的同党过来,一网打尽。但是,”他敲击桌案,斟酌后下决定,“不能再等了,和兴连续数人落案,靳正雷早已醒觉。再等下去,错失良机。” 他转向助理,“疑犯购入大批军火,手中有重型武器。为防目标逃逸伤人,打电话给行动处,请求支援。” 他做个坚决的手势:“行动!” 美若正陪小美买新书包和新衫。 七姑低声道:“这也太贵了,一般般的就好。” “七姑,我幼时生日,你过海转几道车给我买蛋糕。我宠小美的心,和你宠我一般模样。” “一年才那一次。”七姑讷讷。“小事你也记得。” “我八年才这一次呢。”美若摩挲她布满老人斑的手背。 詹小美由试衣间出来,在镜前左顾右盼,“家姐,好不好看?” 美若拿起一件小外套,在小美身前比划,“颜色很搭配,好看。” 詹小美喜笑颜开:“我再去试另一件。” 她连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 七姑开怀,“这样一家人一起,多好。” 美若坐她旁边,低头道:“是啊,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莫理人眼光,自己开心最重要。”七姑安慰她,“小美小姐也很开心呢,这半年笑容多过前八年。” 小美很爱和她聊天,像洪水破堤。她告诉美若同学们的怪癖和笑话,也会谈她最讨厌哪个密斯,最喜欢哪个。 有一次太兴奋,詹小美提起最爱的密斯朱,她曾央求靳正雷约会密斯朱晚饭。说罢吐舌头。 美若好笑:“你爹哋怎讲?” “他嫌她,说她像菠萝包一样臃肿。脑子也像,全是发酵后的洞。”小美噘嘴。 “他不会欣赏。”美若道。 “才不。”詹小美反对,“他很好眼光。” 小美抱住她:“家姐,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那是小美第一次拥抱她,主动的。 美若挽着七姑的手臂,揽住小美肩膀,一起去停车场取车。和家人在一起,感觉万分心安。 小美不再怯怯的,恢复自信和骄傲。她扭开电台听歌,和梅艳芳一起唱“交出我一生,凭一颗爱心,交付每份诚恳”。又道:“家姐,我想养只狗,像布鲁托那样,耳朵长长的。” “等你成绩拿第一。” “可是,你也没有考第一,爹哋就送你一只猫。” 美若将音量关小,从倒后镜里望向七姑。 七姑摆手,“不是我。” 小美得意,“爹哋讲的。” 难怪妹妹情愿相信流言,看他都说了些什么。美若无奈叹气,“我没有考第一,但我一直是前三名。” 小美嘟嘴,“我读书没有你犀利。” “那……”美若让步,“考到前十?” 小美瞥她一眼,神情沮丧。 “詹小美,你能不能进前十五名?” “我能!”小美想跳起,又被安全带拉回去,“我能!我保证。” 孩子气让美若发噱不已,她笑着重新扭大电台音量。 梅艳芳一曲终了后,正在播报新闻。 女声平静清晰:“警方今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在亚皆老街一栋商业大楼展开搜捕行动。行动中双方有零星交火,疑犯随后驾驶一辆蓝色林宝坚尼,车牌号码为XXX,由广东道驶上青葵公路。西九龙总区警署发言人称,疑犯为中国籍男子,现年三十七岁,有黑社会背景……” “家姐!”小美尖叫。 美若手中方向盘急转,堪堪避开前面迎头而来的一部货车。 詹小美惊魂未定,两眼瞪大,脸色苍白。七姑紧抓扶手,大口喘气。 “家姐。”小美小声喊。 美若摇摇头,深呼吸。解释道:“我走神。” 回到宁波街,美若打开电视,一个电视台在放生活节目,一个在放芝麻街。她搜完一轮,坐回沙发里,眼神呆滞。 直到插播新闻:“西九龙冲锋队队员发现疑犯所驾驶车辆,目前已经确定,疑犯弃车后,逃逸至新界大帽山。警方已经请求飞虎队支援,出动直升机侦查行踪。对于为何请求行动处支援,警方发言人不做任何解释。初步怀疑,可能与疑犯极度危险,藏有大量重型武器有关。” 美若关掉电视,她要咬紧拳头,才能令自己不至于痛哭出声。 靳正雷在奔跑。 在大帽山的山林里。 阳光穿透山林,树枝划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听见胸腔里心脏激烈地跃动泵血,听见过耳的呼呼的风,听见身后不远警犬咻咻的喘息,以及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他没有片刻的停步。 他一颗心充满恐惧。 他知道恐惧是什么。恐惧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战栗,令人软弱。他利用过很多次。不能让人敬,便要令人怕,他是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大圈哥。 这一次,他同样利用恐惧,只不过,是残忍地对待自己。 对他来说,世上只有一种恐惧,超越了失去生命。 他疯狂地赚钱,为了让阿见,“瞧,不止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舅更有本事”。他玩女人开派对,想告诉她,“没有你我还是我”。 一切都是徒劳。就像比干问:“人无心如何?”卖菜婆答:“人无心会死。” 他的心在别处,在他阿若那里。 他必须击败战胜那种恐惧,失去阿若的恐惧,像往昔每一次击败困境和对手。他必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和她在一起。 他继续跑,攀爬,迈开两条像不知疲倦的腿。 他要在差佬门追上他之前跑到那条溪水边,洗脱身上的气味,要在天黑前,跑到他的木屋里。 那里有两个帮手。 他跳过一块石头,攀上一座山丘,向前方向密林狂奔。 美若用一个靠枕捂住脸,默默流泪。 她知道,他那样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更何况,他混迹黑道十多年,仇家不计其数,多少人在屏息等待机会。 她依然亲手送他去死。 “家姐。” 她抬头,詹小美倚着门框的身形模糊。美若抹去泪渍,看见妹妹关切担忧的脸。 “你怎么了?” “突然……”美若哽咽,暗自庆幸关了电视。“突然有些伤心。” 詹小美缓缓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乖巧地,用衣角给她拭泪。 美若张开手臂抱紧她。 山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虫鸣唧唧,靳正雷到达木屋。 “雷爷,你终于到了。”黑暗中,一人说道,语气带着不耐。 靳正雷躺倒在门边的竹床上,大口喘息。 那人上前伸手,他反应神速地捏住那人手腕反转。 对方笑,“雷爷,我摸摸你衣衫而已,看看你是否按计划做,莫将差人引过来。”说罢回头道,“寿头,衣衫是湿的。” 靳正雷挑眉,“我比你更惜命,不舍得死。”又对面前的干瘦小子道,“蝠鼠,拿点吃的过来。” 他大口咬饼吞咽,就着一壶山泉水。 寿头和蝠鼠两人沉默地收拾物品。 “你们要的货齐了,剩下一半钱我到了越南后给你们。”靳正雷坐在竹床上,吞下最后一块饼,沉吟道,“当然,现在杀掉我也可以,免得走漏风声,影响你们下一票大生意。” 他说话时抬眼紧盯两人,露出大部分眼白,表情凶悍。 寿头和蝠鼠对视一眼,蝠鼠道:“雷爷,要灭口我们会在这里等一日?” 寿头丢来一个袋子,“一人一袋,准备下山。下山后按计划,我送你上去,蝠鼠带货自己走。” 靳正雷一口喝干水,拎起一袋军火,随即卧倒,同时警告:“嘘。” 三人趴伏在地,寿头凝神细听,有夜鸟振翅,他面色一丝丝沉重起来。蝠鼠恶声问靳正雷:“你串通差佬?”说话间挥拳相向。 靳正雷握住他手腕,朝门外摆一摆头。 只听外面有人用大喇叭呼喊:“靳正雷,你已被包围。重复,你已被包围。” 蝠鼠理智回复,深深吸气。 寿头拖了行李袋来,默不作声打开,一人丢一把短柄微型冲锋枪。他道:“开搞,天光前我们要过深圳河。” 扳机扣动,第一发子弹撕开夏夜静谧但紧张的空气,紧接着嗒嗒嗒嗒,惊鸟无数。强大的后座力令手肘微震。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即使九死一生,那又如何?他本是从江湖来,自当由江湖去。靳正雷注视黑夜中,丛林间的憧憧人影,目光平静而坚定。 美若独坐到天光,终于等到何昭德的电话。 “警方包围了新界大帽山附近一座木屋,对峙三个多小时。对方火力压制厉害,飞虎队三次试图靠近潜入,全部失败。最后不得已投放催泪弹,混乱中弹药自爆,木屋被焚毁,其后在木屋里发现三具烧焦的尸体。” “阿若……” 詹小美换好新衫下楼,她家姐蜷缩在沙发里,电话线拖着话筒,倒垂在茶几旁摇晃。 “家姐,爹哋还没有回来。他知道我今日开学的是不是?他答应了送我去的是不是?” “是。”美若强笑。 清晨他出门时说:“阿若,我不舍得你,我会尽早回来。” “他答应过我们。”美若尝到舌尖的咸味,像她的声音一般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抱歉! 喜欢BE结局的,看到这里就可以啦。 第六十九章 当日,靳正雷名下电影公司,多间夜总会芬兰浴室被查封,宁波街也涌入大批警员。 詹小美哭喊道:“你们骗我,我爹哋没有死。” 美若遣散菲佣,抱着哭成泪人,又拳打脚踢不肯离开的妹妹上车,和七姑一起回薄扶林。 七姑到底经历丰富,心中虽则惶然,依旧如同往日般,煮饭煲汤。而小美一直躲在房间,不肯下楼。 美若痴痴聆听二楼传来的嘤嘤哭泣声,直到露薇听闻消息赶来。 她喃喃重复:“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露薇抱紧她。 “露薇,那年,你和姚令康在医院后门接我,送我上船。我抛下七姑和小美,还有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逃去异乡。那一刻,我多么期待他能立即在我眼前死掉。” 露薇点头,摸她的发。 “终于如愿以偿。终于。” 丁露薇回程时,不安地问老公:“阿若说如愿以偿时,明明在笑,为何我感觉好冷好难过?” 姚令康踌躇道:“或许,纠缠太久,已经分不清爱恨。” 露薇瞠目:“阿若不可能爱上那个人!” “当初我们吵架,你让我滚时,也未必知道已经爱上我。” “……我才没有爱上你,我最多同情你。” “女人,”姚令康摇头叹息,“口不对心。” 不几日,美若被请进西九龙警署。她以为是认尸,哪知警方请她合作,劝说她提供詹小美的血液样本。 “为什么?” “事发前一日,24K罗宝华家人报警,罗宝华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为靳正雷而成立的行动小组组长沉吟道,“通过罗宝华家人提供的牙科病历进行比对,特征与三具焦尸其中一具相符。” 美若不掩疑惑。 组长道:“靳正雷曾经购入大批军火,与内地不法之徒勾结,警方怀疑他们密谋抢劫银行或者实施绑架。这个消息,是由罗宝华爆料给警方。所以,罗宝华之死,有极大可能是报复的结果。我们也有充分理由怀疑,新界大帽山一案,是预先安排。” ——“我在她家逗留不超过五分钟,然后偷偷离开去了新界。” 美若力持平静。“你们怀疑他没有死?” “警方伤亡惨重,我们需要确认。” “可以找他的牙医。” 组长表情无比郁闷。 另一位高级警司从旁回答:“靳正雷从不去正规医院看牙,我们找到旺角一间无牌牙医诊所取证,那位医生为了多赚钱,每次症病后都会销毁病人记录。” 美若记得十多年前,樱桃街有一位黄医生,曾经诓骗她倒第二次牙模,令肉疼家用的七姑在诊所暴跳如雷。 她有大笑的冲动。 组长咳嗽一声,继续劝说:“现在最新的DNA鉴定技术已经证实可以运用于刑事案件,我们计划将尸体的组织样本与詹小美的血液样本送去美国进行比对。詹小姐,希望你能继续提供援手。” ——“阿若,想我死,记得一定要确认我的心跳与呼吸。” 美若阖目,缓缓开口:“我早已说过,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知你们。” “难道你不想确认他的生死?” 他那样的人,绝不甘心被困于牢笼十四年,那么,他甘心死于枪火? 美若理不清混乱复杂的心绪,良久后答:“我会劝说我妹妹。” 詹小美拒绝:“他们害死我爹哋,为什么要帮他们?” 美若沉默。 詹小美大哭:“你也和他们一样,爹哋死了,你居然没有流泪,一滴泪也没有!” “小美。”美若哽咽,“……我不信他会死。我还有一丝希望,一丝。” 小美瞪大泪眼。 她第二天止哭,乖巧地和美若去抽血。鉴定科的女警安抚她,她不理,只是紧紧抓着美若衣袖,美若回抱她。 组长道谢,美若摇头,“希望有消息早日通知我们。” 鉴定科的警员进来汇报,听见那一两声耳语,她不由全身发冷,寒入骨髓。 她问:“我妹妹是AB血型?” 小美点头,“学校做身体检查时就知道了,我是AB型,梅琳是A型,宝儿是B型。家姐,你什么血型?” “A型。”美若强笑。“小美,你出去一下好不好?我还有两句话和这几位叔叔讲。” 小美讷讷点头。 美若等女警送妹妹出门后,语声急促道:“你们不用再做DNA比对了,靳正雷是O型血。” 组长眼带疑问。 鉴定科警员解释:“父母任何一方是O型血不可能有AB血型的子女。” “即是说,詹小美并非……”有人惊愕。 美若笑容干涩。“大概……不不,确定不是。” 回到薄扶林,她独坐在房中,拨打电话:“小舅,小美真正父亲是谁?” 詹笑棠发飙:“我怎知道?反正不是我!” “你一定知道真相,阿妈最亲近的人是你!” “阿若,电影公司连续多日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清查账目,四周围都是记者。我已经忙到一头烟,没有空闲和你回忆旧事。” “是那个姓李的?阿妈曾经打算嫁他,和他去新加坡。” “……我真不知是谁,她没有讲过。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詹笑棠叹气。“当时那样乱,她又疯疯癫癫。” 美若掩住脸,泪从指缝间溢出来。 “这些天,我一直发恶梦。”她对章博士讲,“梦里阿妈大笑。” “和那时在医院走廊听见的笑声一模一样,嘲讽,得意,疯狂。” 她面上湿滑而不自觉,章博士递给她纸巾。 “那天,她笑完,走出来问我,‘阿若,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他们有了孩子,他的孩子。我好艰难才找到一线理智,说‘都好’。” “无人明白那一天对我来讲,意味什么。” 章博士平静道:“我明白。你最先认识他,救了他。你将他视作平辈,甚至是你的归属品。收养人对于被收养者,往往会产生一种保护和占有心理。那天开始,你们关系转变,你感到被他背叛。” 美若泪如雨下,“他伤害阿妈,伤害我。阿妈恨他,也恨我。所以,她骗了他,也骗了我,又伤害我,令我加倍憎恨他。” “我劝他娶她,给小美一个父亲,不要像我一样。天知道我有多艰难……”她泣不成声,“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你希望分辨出谁最无辜?”章博士握住她的手。 “分辨不出。”她笑,像锯齿滑过玻璃,嘎嘎地响。 “那样只会让你崩溃。詹小姐,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摇头否定,过不去,在她心坎上。 圆玄寺山门外,他为她抢头炷香;观塘老楼下,他迎上她手中枪管;医院产房外,他一支接一支吸烟;半山新宅子的门廊下,他静候她从门后现出身形。那一双双欲语还休,盛满无奈和歉意,痛楚的眼睛,在梦中凝视她,伴着阿妈的狂笑。 “……他,”章博士挣扎,“靳正雷先生,是我开业以来第二个病人。” 美若凝泪,抬眼看她。 章惠山缓缓道:“他,他同样痛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时,他意识到痛苦源于他的行为。他有自省,也痛悔。他最后说,欠你良多,下一世再还。” 美若表情呆滞,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那样说?” 章惠山点头。 “欠我良多,下一世再还?”她全身瘫软,“我不信他会死。……我本来不信的。” 美若抚摸指间两只钻戒,一只维恩的订婚戒指,一只是靳正雷的礼物。 那年生日,他们去半岛扒房吃西餐。那样一个粗人,什么也不懂,还请了人拉小提琴,又带她去游船河,吹海风。今年生日,他是否也打算带她去新界数星星? 他说“恐怕没……”,是说“恐怕没有机会了”? 所以提早将生日礼物送给她。 他生前,她满心的恨和不甘,在他身后,他的好居然全部涌出来。 美若泫然。 七姑同样泪盈于眶,“小小姐,你和小美小姐一起走吧。我这样老,又不识英文,移民局不会让我跟你们一起去的。” “七姑……” “你听我讲,七姑服侍你们到大,心满意足,该去姑婆屋养老了。” “七姑,你舍得我们?”美若摆弄戒指,沉吟道,“卖掉一只,也够投资移民了。” 方嘉皓在机场接他们,给美若一个有力的拥抱。“米兰达,你再不回来,我今年攒了年假去找你。”又望向小美,吹一声口哨,“这位是谁?” “妹妹。小美,叫哥哥。” 小美瞪大眼,“他不会说中文?我没有见过他,家姐,你确定他不是你男朋友?” 詹俊臣第二日才到,看见美若便笑,“我以为你不打算回来。” “我以为我们都是詹家人。” 像第一次见面,他几乎再次溺于她眼中,一再克制,依然伸出手臂,紧紧拥抱她。 他在她耳边低语:“欢迎回家。” “多谢你。” 双眼对视间,美若心中瞭然,他明白她的多谢从何而来。不止是他的帮助,还有当初他的离开,还有他理智地接受了拒绝。 他扯扯嘴角,“我们是家人。” 美若朝妹妹示意,“小美,过来叫舅舅。” 詹小美满脸疑惑,小声再问:“家姐,你确定他也不是你男朋友?” 他们住肯辛顿的公寓,小美就近和四九叔的儿子读一间学校。 新环境对詹小美有益,但她并不那么认为。“他们嘲笑我的发音。” “他们嫉妒你成绩好。” 詹小美在拔萃女书院的中等成绩,在这里居然能拿A,她窃喜。“家姐,你说的对。” 私下里,她依然会对七姑抱怨,“我想家,想宁波街,还想梅琳和宝儿。七姑,你想不想?” 没事就在四福九喜喝下午茶的七姑道:“有你,有小小姐,七姑知足了。唐人街也有不少港人移民,听他们说话很亲切。” “七姑,你也不理解我。我很伤心。” “小美小姐,七姑知道的。”七姑抱紧她,“你是想念你爹哋。” 小美的泪洒在她胸脯上,七姑叹息。 “家姐不想念爹哋吗?” 七姑再叹。哪里会不想?她一直戴着那只戒指,时常一望便是一晚上。 晚春时,伦敦被雨雾笼罩,美若接到丁维恩电话。 “阿若,你可好?” “好,你呢?” “还好。” 随之静寂。美若长长呼吸,缓缓开口道:“对不起。” 哪知维恩也同道:“对不起”。 两人又一起笑。 “维恩,你先说。” “……露薇告诉我,你和他重归于好。我很嫉妒,也有一丝解脱。阿若,你是对的,我是弱者,在家庭和爱情面前,我怯懦,我情愿相信被背叛,也不敢争取。” “我也想说对不起。丁夫人来拦阻时,我其实也可以极力争取,但我没有。大概那时也有一丝解脱,只是被仇恨和报复心掩盖。” “我很惭愧。” “我很抱歉。” 两人又一同笑。 维恩问:“露薇说你回了伦敦。有什么计划?” “养妹妹和七姑,养戴妃,找一份博物馆解说员的工作,买一部二手车,年假带她们去旅行。” ——“陪一个养戴妃,做解说员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厌烦我为止。” 维恩哽咽:“这样很好。” 美若旋转指间戒指,说道:“维恩,保重。” “你也是,保重。” 有日美若从国家美术馆面试回家,家中两个西装男子正与小美七姑大眼瞪小眼。 七姑道:“两个生番,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 小美补充:“家姐,他们说要见你,说从瑞士来。” 美若招呼他们坐下,又唤七姑上茶,这才问有何贵干。 一位瑞士银行代表,一位居然自称是她律师。 “詹小姐,鄙律师行一直接受你的委托,为你管理名下基金。” 美若纳罕:“我从未委托过任何律师,名下也无基金。” 律师道:“我们四年前接受一位靳姓先生委托,为你托管名下基金,每年投资收益自动转入瑞士银行,靳先生在新年过后会派人来核对一次账目。但是,今年等到现在,靳先生未曾联络,我们最近方才知道靳先生已经身故,只好找到这里。” 美若强自镇静,问:“瑞士哪家银行?” 另一位答说:“瑞士联合银行。” 她惨笑:“我可否知道,名下有多少财产?” 律师抹汗,“这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他和身边人各自打开文件夹,一一列数。 “詹小姐,这是去年你名下财产增值表。”银行代表递来厚厚一叠文件。 “这是总资产表。”律师递来另一叠文件。 ——“阿若,我会回报你,赚很多钱,给你买靓衫,送你去读书,前呼后拥,让你做真正的詹家小姐。哪一日我不走运,衰到扑街的时候,我将钱都留给你。” 她泪眼模糊,递回给对方,“对不起,我看不下去。” 律师接过,逐项解释。 ——“我欠她良多,下一世再还。” ——“放心,会有人出薪水给你阿妈,养你很好养。” ——“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明白,我喜欢你。” ——“我是真的不懂,该怎样让你开心,怎样为你好。” ——“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只会令你哭。” ——“我很失败。我放手。” ——“阿若,你终于又是我的了。” ——“我只为一人所困,你知道是谁。” ——“阿若,我亲过你,摸过你,躺一张床,睡过不止一觉,你居然手也不抖。” ——“我赌不起,我认输。” 她悲从中来。 “七姑,我家姐与爹哋到底有什么事?她为何哭得那样伤心难过?” 七姑叹息。 “爹哋已经死了,还不能告诉我吗?” 七姑道:“等你再大一些。” “家姐的戒指是爹哋送的?” 七姑点头。 “爹哋为何不葬在阿妈身边?” 七姑无言以对。 “爹哋为何将遗产都留给家姐?” “那和留给你也是一样。” “我要爹哋,不要钱。” 七姑揽住小美,和她一同流泪。“冤孽,冤孽。” “七姑,讲给我听,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七姑抹泪。“那年,小小姐很小呢,才十多岁,和小美一般乖巧,也很聪明懂事……” 詹小美不再叫嚷回家回宁波街,用心和同学交朋友,万圣节央求美若帮她挖南瓜做灯,和四九叔的幼子阿MO一起去邻居家讨要糖果,考试拿几个A。 美若问她:“要什么奖励?圣诞节去旅行好不好?” 小美有少许失望,“只是旅行?” “想不想去家姐念书的地方去看看?” 小美重燃兴奋:“牛津吗?” 美若点头。 “阿MO也去吗?” “那要先问过阿MO的妈妈。” “我去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委屈诉苦,“阿MO,我以为家姐会送我一只布鲁托。” 美若偷笑。她去妹妹床下找,竹篮子里绑着蝴蝶结的小猎犬居然枕在戴妃肚子上,两只一起呼呼大睡。 窗外开始飘雪,七姑在外面喊:“开饭咯,小美去洗手。” 美若将窗帘拉上,随即心头一悸。她控制不住手指剧烈的颤抖,扯开一条缝隙张望。楼下一人蹲坐在台阶上,于雪中瑟瑟。 那人戴了顶旧帽子,无法辨清面庞。可美若只凭第六感,已经确知是谁。 她飞奔下楼,开门时又怯懦。如果当年她打开后车厢时,做了另外一个选择,那么,会不会有后来十多年的爱恨交割? 阿若,阿若。 有熟悉的声音呼唤她,似在门外,又似在内心。 她悄然开门。 门外人听见声响,随之起身,转而迎向她。 她盈眶的泪落下,止不住地淌。 靳正雷取下帽子,胡子拉碴,满面风霜。 “我开了六百多公里的路。”他指指身后街边一部残旧的二手车,“从早上到现在,很累。” 美若死命咬住下唇,让自己不至于放声大哭。 他苦笑,“只求三餐饭,一顿觉。” 她模糊想起,曾经听过同样的话语,想笑,却又更多的泪涌出来。美若嘶声问:“你偷渡来的?” 他眼睛危险地眯起,随即咧开嘴,“偷渡来的,来找我阿若。” ————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终了。每次完结前都会焦虑,完结后又鸡冻。 鸡冻到不知道说什么。 最高积分的一个文,无以言谢。 所有投霸王票,写长评,留短评,给予支持掌声的读者,还有默默买V支持的读者们,爱你们! 鞠躬致敬。 番外一 靳正雷吃饱过后,躺倒在美若床下地毯上呼呼大睡。 詹小美几次蹲在床脚偷看,然后不可置信地跑去问美若:“那真是我爹哋?”又道,“他好臭,不洗澡。” 他半夜起床,美若准备好宵夜。 看他喝完大碗汤,她问:“睡袋谁的?上面绣有DH字母。” 他抹嘴,示意再添一碗。“不知道谁,抢的,在开普敦。” 美若吃了一惊:“南非?” 靳正雷尴尬,“我从越南到印度,打算转程开罗,结果在印度孟买上错船。” “因为开罗和开普敦都是C字头?”她忍笑。 他也知丑,不答她话。翻遍所有口袋,掏出一把碎钞硬币,各种颜色纸质,问她:“全部身家在这里。阿若,让我再多留一晚?” “我和那间律师行的人见过面,你的卖命钱全部留给我?没有留一点?” “不知生死,留下便宜了别人。”他漫不经心道。 美若静静端详他风霜满面的面庞。 一觉好睡过后,他眼中血丝稍减。眼中满是恳求,“让我多留几天?” 那眼神让人心软,让人不自觉心尖微颤。 “只打算多留几天?我以为你会死皮赖脸住下来。” 他笑,“以前我话事,现在你话事。” 美若忍俊不禁。想一想,颤声道:“我以为你死了。” 靳正雷覆手在她手上,用力一握。他一度也以为输了这场豪赌,再也见不到她。 “为什么那样做?” “拒捕?”三十多年人生里,认真算,与她相处的时间不过一年多。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坐监十年八年,不死也没用了。” “你在用命赌。” “死了你消气解恨,不死有机会重新来过。怎样算都划算。” 她十三岁时便知身边多了个疯子,却不知他疯狂至此。 再睡下,他们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相对聊天。 美若问:“尸体是谁的?” “两个大陆人。汇丰银行有笔现钞要运到英国,他们那伙人打算在机场抢劫运钞车。保安公司有他们内线。”靳正雷阖目。最后时分,他一枪放倒蝠鼠,寿头飞扑过来。有伤在身的寿头临死一搏,比想象中更为勇猛,手掌紧紧扼住他颈项,那种窒息感,以及近在咫尺,死不瞑目的双眼,他久久难忘。 “我需要帮手,他们送上门来。”惊心动魄的过程被他两句话掠过,“还有一个是——” “罗宝华。” 他诧异。 美若俯视他,说道:“罗宝华失踪,他们比对牙齿特征,确定是他。” 靳正雷眉头微蹙。 “警方怀疑你趁爆炸起火的时机,在混乱中脱逃,打算用尸体做DNA鉴定。” “D什么?” 枉他聪明,也料不到科技日新月异。美若坏笑道:“大圈哥,雷爷,你知不知差一点点就上了通缉名单?” 昏黄灯光下,她笑靥如花,虽然瘦了许多,但一双眼晶晶亮,让他心中砰然。靳正雷不自觉地伸手捏她面珠,问:“阿若,你是挂念我,所以瘦了?” 美若一下拍掉他的魔掌,细声骂:“色令智昏,讲的就是你。” 他低笑,胸腔起伏。 她托腮轻吁一口气。如果是另一个结果,他现在恐怕略事休息后,便将开始另一段逃亡之路。美若无限后怕。 “小美不是你亲生,警方无法证明。” 哪知面前人一脸茫然,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呆呆问:“阿若,你方才讲……” 她抿紧嘴,想笑又想哭,而后低声重复:“小美不是你亲生,你并非她爹哋。” 他怔然,问道:“即使说,她可以叫我姐夫?” 一个枕头飞过来,砸中他脑袋。 美若鄙夷道:“睡觉了,睡着才能发你的美梦。” 他在枕头下呵呵傻笑。 “靳老板有什么打算?”七姑问。 美若头疼,“想办法先申请居留,再去找工作。” 靳正雷私下里自信满满,丝毫不觉得有何难度。他告诉美若他的解决办法:“阿若,你肯帮我的话,我们假结婚。然后,我去做工养家。” 没有比他更无耻的。美若怒目:“假结婚?你怎么说得出口?” “那……”他不安地问,“真结婚?” 她想抄起手边的东西,扔在他那张佯作畏怯的脸上。 “你什么都不会,”美若避开第一个话题,“能找到什么工作?没有简历,没有工作经验……” 他沉默,而后忽然扬眉,喜滋滋道:“不需要简历和工作经验的工作,我想到一个!老公。还有,爹哋。” 美若感觉完全没有继续沟通的必要。“我找小舅帮忙。” “詹俊臣?”他扬眉,“想也别想。我大把身家,英国呆不下去,大不了搬去南极钓鱼。” “是,而且还有很多母企鹅陪你。”美若没好气,“那我找四九叔想办法。” “他未必肯帮忙。” 美若斜睇他一眼,“你也明白?” 他碰了华老虎的女人,两个,可想而知刘世久对他的看法。“做错事我认账,刘世久要求的话,我可以斟茶道歉,摆和头酒赔礼也行。” 她噗嗤一笑:“谁敢喝你的和头酒?嫌命太长?” 靳正雷咧开嘴,道:“阿若,再笑一个,你笑的时候比生气的样子更好看。” 她立即正色:“没事少出门,谁知楼上楼下会不会告诉移民局?” 靳正雷乖乖受教。他深居简出,令七姑颇为惆怅。 七姑道:“小小姐,你有空可否同靳老板讲,叫他不要抢我的工作。煮饭煲汤洗衣拖地,他手快脚快,三两个钟做完,然后无事可做,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好尴尬的。” 小美踌躇,最后选择站在七姑一边,她吞吞吐吐道:“爹哋很勤劳,我们应该表扬一下。不过,家姐,他做的饭……好难吃,能否不准他再进厨房?” 靳正雷只好去祸害别人家的厨房。 他有一次送七姑去四福九喜喝下午茶,藉此认识了厨房里的康健和其他人。四福九喜的厨房随之变成地下赌档,最后连四九叔的保镖威哥几人也忍不住手痒。 美若接连很多天收到他递来的钱。 “家用。”他道。 美若偷偷询问七姑他最近有何异常,这才知道此事。 “你去赌?”她指责的语气。 “我是男人,要养家。”他振振有辞。 “输了怎么办?我帮你付赌帐?” “我会输?”他瞠目反问,“即使输,也是故意放水,让他们不至于输到当裤子,还有下一次。” 美若努力平息呼吸。 “阿若,我知你不喜欢,不过以前我每到困难的时候,都靠赌几把赚饭钱,从未失过手。” “你出千?” 他眨眼。 美若无语。“四九叔的手下赚钱很辛苦的。你又不缺一顿饭。” “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赌场,有赌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见她一脸的不赞同,靳正雷慌忙改口,“我听你的,以后就玩两把,赢了也输回去好不好?” 她哼一声,低声讥刺:“输赢由你说了算?我还不知道身边有个赌王之王。” 靳正雷摸摸下巴,一幅“终于被你发现了”的表情。 他阴奉阳违,继续在赌桌上征伐四方。直到有一天威哥几个输急了眼,想揍他又不敢,只好向四九叔告状。 “但凡骰子,牌九,扑克,无一不精。潇洒前日偷了一个骰子,砸烂发现没有灌水银。”威哥双眼迷茫,想不出其中关键。 潇洒连连点头附和。 “出千能被人发现,那也不叫出千了,叫找死。”刘世久虎起脸,蹦起来,伸出手,一人给一记耳光。“猪一样蠢。灌水银的早藏起来了,那么容易被你们偷到?” 威哥捞腮,“四九叔,求你帮我们一次了,杀杀他气焰。” “我戒赌很多年。”刘世久淡然道。 “四九叔,您老以前开赌档,听说威风八面,观塘油麻地无人敢在您老场子里出千。” “那是自然。”刘世久面如平湖。 “那就眼白白看着他大模大样,在您老眼皮底下出千,每日赢我们过百英镑?” 刘世久心起狂澜。迟疑间,他四下望望,然后悄声道:“不要给你们阿婶知道。” 靳正雷正和隔壁的老板们在推牌九,刘世久窃喜,牌九正是他的强项。 靳正雷双眼无比热烈,饱含深情。 刘世久在让出的座位坐下,接了靳正雷热情奉上的香烟,点燃。说道:“阿雷,我来给你送几个钱花花。” 靳正雷恭敬道:“多谢四九叔。” 顶他的肺!臭小子没文化,不知敬老谦让。刘世久沉下脸摸牌。 第一局靳正雷以一副双斧头险胜刘世久的高脚七。 刘世久心道太久没摸过骨牌,居然被钻了空子。 第二局靳正雷一副杂七烂牌。 刘世久洋洋得意,又暗叹杀鸡用了牛刀。他可是一把双天。 第三局运气急转,他一副杂八,靳正雷眯眼笑了笑,开牌一看,杂九。 刘世久捶桌,“你老母!再来。” 四福九喜早已关门打烊,只有厨房灯火通明。办公室里电话频响,威哥几次出入,刘世久不耐烦地扬手,“和你阿婶讲,我不在。” 威哥道:“这次是詹小姐。” 靳正雷看看表,这一番厮杀,不知不觉,已经凌晨两点多。他张口结舌道:“四九叔,你要帮我作证,我们只是喝酒聊天。” 刘世久未及说话,玻璃门被捶得嗡嗡响,女人的大嗓门在外呼喝:“刘四九,你给我出来!” 他顿时患难情生,“你也要帮我作证。” 几人急忙收拾现场,刘世久忽然想起一事,打开靳正雷面前那副牌,直了眼,接着跳脚大骂:“至尊宝,我顶你个肺!” 第二日,刘世久亲自打电话到肯辛顿的公寓,问:“阿雷,今日怎么不见你?” “四九叔,我昨晚吹了风,感冒发烧。” 刘世久鄙夷道:“见你五大三粗,身体还不如我。你好好休息。” 他日盼夜盼,靳正雷再不出现。刘世久不好意思催,只得打电话给美若聊聊家常,顺带问一句:“阿雷呢?” 他以前总称呼“你那个男人”,令美若极为尴尬。忽然间转了称呼,而且听来无比亲热,美若暗自诧异。“他应该在家。” “病好了?” 美若奇怪,他何时病了?依然顺势道:“好些了。四九叔,多谢你关心。” 刘世久迟疑,说道:“好些了就让他过来看看我。四九叔帮他大忙,连杯茶也没喝过。” 美若问靳正雷:“你搞什么鬼?”她将四九叔的话重复一遍。 靳正雷忍笑,一脸正经道:“那这杯茶该敬,我明日就去。” “四九叔好像转了态度,以往不冷不热的。”美若自语道,又问,“最近不去赌了?” 靳正雷摸头。刘世久是他阿若尊敬的人,对自己怀有成见,只会令阿若难堪难做。如今这样很好,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他坦白道:“没什么意思了。”又补一句,“蹲爵禄街一天也望不见一个美女。” 美若乜他一眼,骂句:“死性难改。” “阿若,你把我胃口养刁了。”他欺身袭来,涎着脸问道,“睡地板睡得我腰酸背疼,今晚让我上去可好?” “死相,走开。” 番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