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醉流景》 梦殇 风沙弥漫的战场,战鼓滔天。 两军对垒阵前,狂风卷起裙裾,猎猎作响。我微微眯着眼,什么都看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世界,只有一个他。 而他,正缓缓举起手,优美的薄唇轻启。 “炎系听令,西北向火攻!” 熊熊大火瞬间燎原,火舌烧着了战士们的衣袍,可是没有得到军令,谁都不敢妄动。 “主上……”身后,银发苍苍的长老呼唤着我,焦急无比。 我仍有些茫然,即便是发动冲锋,那些身陷火海的战士,依然会死去,然后再由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去杀死对方的战士。 其实,当他们除去铠甲,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神灵子民,同列仙班,或许曾在绿水晴川与我擦肩而过,或许曾兜售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我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他为什么要逼我杀掉他们? 我喜欢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仅此而已。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 在长老的催促下,我终于扬手捏决。 大脑一片空白,攻击咒语的第一句该怎么念? “落儿一定又偷懒了,否则怎么会忘?我再教你一次,可要记清楚了……” 幻觉,又出现了恼人的幻觉。 我慌乱地摇了摇头,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他,想让他告诉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我再也看不见他,看不见那双盛满温柔的眼眸。 他站在遥远的彼端,他是神族的王。 我尝试着理清混乱的思绪,却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战士们的惨叫被浓烟吞噬,战争的号角已吹响,模模糊糊中,只见白衣的一角翻飞如蝶。 我张开双臂,强烈的银光从指缝迸出。浑身烧灼般的疼痛,眉心就像是要裂开,可我必须保护我的子民,我更不愿伤害他,我加冕才不过三年,必须积聚所有灵力才能使出一项顶级术法。但我愿意用我自己的身体,铸成神灵两界永不逾越的界壁。 天旋地转,知觉抽离。 我仿佛又回到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笑意一点点爬上唇角。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亦没有力气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我伴随着他的声音飘散在云端—— “你怎么能骗我!梨落,你欠我的生生世世要用什么来还?” 穿越 “宝贝,快醒醒,怎么哭了?” 悲怆哀伤的回音由梦里袅绕到梦外,我倏然睁开眼,伸手一摸,果然满脸泪水。 “让你昨晚早点睡,你偏要游戏通关,打打杀杀的,这不,做噩梦了吧?”床边的中年美妇人嗔怪的瞧着我。 “妈……”我有点不好意思,抱着她的腿蹭了蹭,“我是梦见自己买彩票中了500万,激动得热泪盈眶呢!”一眼瞥见床头的电子钟,分贝骤然拔高,“啊啊啊,这都几点了!老妈你怎么现在才叫我,冬冬她们一定已经在机场碰头了!” “要不是被电话吵醒,我也在睡美容觉呢!”老妈打了个哈欠,“你说得没错,她们就等你一个了!” 一路鸡飞狗跳,我终于披头散发的冲上了飞往丽江的班机。 “亲爱的,你可真准时。”冬冬投来钦佩的目光,“我们都以为你准备梦游去云南呢。” 班机起飞的轰鸣盖过了我狼狈的气喘吁吁。 梦游? 我只是经历了一个重复出现的梦境,荒诞而真实,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绝望和绵绵无尽的不舍,每一次都让我深陷其中不愿醒来,那种感觉,根本无从解释。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却先尝到失去的滋味,不能不称之为遗憾。 不过,毫无疑问,我正在千万年之中等待我所等的人,也将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我所遇见的人——所幸有了张爱玲的这句名言,才让我有了论据充分的单身理由来应付眼下一群闺蜜兼损友。 就为这一次毕业游,大家翻烂了数本中国地理,大理的苍山洱海、泸沽湖的女儿国、丽江的风情、香格里拉的神秘,哪一项都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因此集体通过,冬冬自任团长,十来人的自助游拉开序幕。 第一站,丽江。 古老的吊脚楼,长串的红灯笼,四方街的夜景别具风情,但侍应生送来的鸡尾酒无论是色泽还是味道都让人不敢恭维。我抱怨连连,而其他人…… 视线从空荡荡的包座移至丽影成双的舞池,眼神中的怨念徒然强烈到让侍应生落荒而逃,这下,彻底没人和我说话了。我刚准备出去走走,面前却从天而降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讶然的抬头,等到看清来人,我马上堆起满脸笑,“冬冬,陪我下会五子棋?” 冬冬一屁股挤坐在我身边,脸蛋红扑扑的,“哎,现在知道没男朋友的寂寞了吧?” 我瞟了一眼玫瑰花,再瞟了一眼正在吧台点小吃的箫笙,振作起精神,“美男诚可贵,美食价更高。如果箫同志能省下买花的钱多买些腊排骨,再寂寞我也忍了!” “出息!”冬冬没好气的斜睨我,“上帝给了你一张让女人羡慕的脸,怎么就没给你一颗让男人倾倒的心?啧啧,我是该赞他老人家公平呢还是该替你喊屈呢……” 我面无表情的瞪着冬冬,她却仍不知死活的指指点点:“你看你,多大把年纪了,还成天牛仔T恤!当年让你和我一起考外院,你偏要钻进实验室摆弄瓶瓶罐罐。这也就算了,你干嘛老拒绝前来表白的师兄弟们?前阵子,就连我们外院的院草都阵亡在你的‘灭绝’名号下!想说没感觉是吧?你没交往过怎么知道啥叫感觉?你还要多少年能进化成女人呢!” 在我彻底爆发的前一秒,冬冬的消失速度堪比神州X号,眨眼功夫便钻进箫笙怀里继续卿卿我我,末了不忘抛来一个挑衅的媚眼。 一分钟后,桌上只剩下零乱的玫瑰花瓣,辣手摧花的主犯带着满腹怨气回旅馆睡觉去了。进入梦乡前,某人虔诚的祷告:“仁慈的上帝啊,请赐给我一个白马王子吧!” 最后一站,香格里拉,闻名遐迩的人间天堂。 天空明澈如精心打磨的蓝水晶,碧塔海的源头盘旋进远山,湖面如镜,白云峰峦悠闲的倒映其中,四周静谧得只剩下淡淡的风声。 聚众打了一会扑克牌,我有些困倦,一个人沿着湖畔走开了些,躺倒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闭上眼,心情放松到了极点。朦胧中,风暖香飘,花飞如雨,似曾相识的美妙。 想起三毛的厄瓜多尔游记,或许前世,我也来过这里? 睡意渐浓,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神志模糊起来…… 恍若桃源的梦境,依旧风吹花落,我隐隐听见一位长者在说话。 “纵使你逆天行事,也未必能逆转情缘。倘若失败,你将生生世世看着她与别人相恋,这苦如何捱得过?因爱而痛,由痛生恨,恐怕还不如……” “至少能见到她幸福。痛,对我而言,早已不算什么。我不会恨她,永远不会。”轻灵的呢喃飘散在空气中,石溅清泉般悦耳,我不自觉的屏息聆听,甚至无暇深究其他。 清风拂过额头,如柔软的手。 他低低喟叹:“落儿……” 我心底微微一颤,熟悉而陌生的悸动,仿佛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喷薄前一刻才发现了自身的存在。 没来得及睁眼,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了所有知觉,我很不是时候的昏睡过去。 香甜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起阵阵凉风。 我呆坐了半天,模糊的记起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段奇怪的对话,待要细想却又没了头绪,只好拍拍脸,慢吞吞的起身归队。 “冬冬,你们还没……” “小懒虫,终于睡饱了?” 冷不防有人与我同时出声,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惊讶的回头。说话的人正弯着腰看我,年轻姣好的面容,长发如流水般散下,墨黑的眸子盛满温柔。 啊啊啊……上帝听见我的祈祷了?我的王子出现了?还是这么超级无敌帅的? 用力咬咬唇,微疼,不是白日梦,哈哈! 我兴高采烈的越过王子肩头寻找冬冬,满脸笑容却在刹那间冻结——人怎么都不见了? 慌乱中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我不耐烦的抖抖裙……裙子?惊恐的抬起手,薄纱环绕的袖口随风招展,一眼瞥见男子身上的月白长衫,我的大脑自动休克了几秒,结结巴巴的问:“我,我是在哪……哪里啊?你,你是……” “怎么还是迷迷糊糊的?”男子轻轻蹙眉,见我呆若木鸡,又笑了起来,他抬手抚过我的脸,“赶紧清醒清醒,小心回去被师父发现你没有好生练功。” 男子的笑容柔美非常,满世界的霞光仿佛一瞬间凝聚在他的脸上。肌肤胜雪,美目含情,乌发飘逸,缠丝飞舞…… 打住,打住……现在不是看美男的时候。我晃晃脑袋,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摸鼻梁,眼镜早就不翼而飞。赶紧看向远处,一只白色的水鸟滑过水面,带起阵阵涟漪,一圈、两圈……镜像清晰度胜过佳能,探向背包的手扑了个空,我的佳能在哪里? 再转过头时,那名男子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纯白的高头大马。 寿宴 落日一点点被山峰遮住,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摩娑着手边的铜制烛台,我终于极不情愿的承认上帝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醒来的那片草地景色未变,人却身处在了全然陌生的年代,不仅失去了家人和朋友,更不知道这段“艳遇”会持续多久——如果此番真能称得上“艳遇”的话。 欲哭无泪。 从湖边回来,我跟着一名唤作小桃的丫头回房沐浴,从更衣到梳妆,我不死心的对着铜镜中再眼熟不过的脸又摸又捏,结果仍然是真实的。小桃疑惑的多次询问我哪儿不舒服,我也正好借闲聊之机大致弄清了“我”的身份—— 上官梨落,傲龙堡主的独生女儿。 傲龙堡嘛,大约是个在江湖上颇具名气的门派。换句话说,我有一个武功很好的爹,叫上官凌风。还有一个长得极其祸害的师兄,叫弄月,就是送我回来的白马王子。 至于上官梨落,不仅五官是本人的青春加强版,脸蛋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就连头发,我刚花了两百九十八块人民币染成的酒红色也毫离不差的带了来,光泽度更胜天然。本来这长相也没啥好琢磨的,关键是“我”眉心上方多了一小块银白色的梨花形印迹,三点殷红的花蕊排列成弦月状,精致得就像手工描绘上去的一样。用手使劲揉揉,周围的皮肤微微发红,那朵小花却没什么变化。 努力挣脱惶然与恐惧,我试图从多角度分析此间的来龙去脉,然而终究苦于毫无头绪。脑袋里嗡鸣一片,疯狂的纠结于几个问题——这到底是不是我的身体?香格里拉的我是凭空消失了还是也被人穿了?我还有没有可能回去? 被小桃催促着站起身,又一次瞥见镜中的自己,仰天长叹。 出门被冷风一吹,我立刻清醒过来,我这是要去和上官梨落的家人吃晚饭呢,万一露出马脚被人当妖孽宰了岂不冤枉?可是装病也来不及了,傲龙堡就这么一个千金小姐,被堡主老大又当爹又当妈的宠着,人下午还好端端的,说倒下就倒下,岂不是更教他上心?思来想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曲廊尽头,小桃上前一步掀开门帘,我只好壮壮胆子迈过门槛。 饭桌边坐了两个人。对得上号的弄月除外,那个一脸宠溺看着我的男子自然是上官凌风了。他安详和蔼的神态让我紧张顿消,下意识的咧嘴笑笑,走过去坐下。 和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上官凌风着一袭浅青长衫,丰神俊朗,气质儒雅,全然不似习武多年,更不像当爹多年的人,十足的美型大叔…… 美型大叔的声音也很有磁性:“落儿,下午去哪儿闹腾了?尽跟着你师兄扰他习武。” 什么话,弄月说了,我也要练功的! 我忙端庄道:“我一直都在用心练功呢!不信您问月哥哥。” 上官凌风呵呵笑:“我还不知道你?长这么大,除了轻功有点长进外,还会使几下花拳绣腿?” 我摸摸鼻子,窃喜,原来“我”还会轻功啊,真了不起! 弄月接过话去:“师父,落落还小,我平日里会多加提点的。”他的语气很轻,吐字不疾不徐。我忍不住看过去,他的眼睛弯啊弯,笑得那叫一个温柔。 上官凌风却摇头叹道:“月儿,你虽虚长她几岁,也不能太护着她,万一惯坏了,将来后悔都来不及……落儿,你自己觉得呢?” 停,稍停……谁能告诉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惯坏了的将来? “啊,好香的葱爆笋尖。”我只当没听见,自说自话的向饭桌上伸出爪子。 显然上官凌风并不仅仅是让女儿吃饭来的,堂堂八尺男儿,居然比三姑六婆还能唠叨。他从梨落不久前比武滋事,数落到昨天打碎了祖传古砚,再到上午气跑琴师,最后痛心疾首的得出结论,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忙于江湖琐事,没有j□j好女儿。最丢脸的是,堂堂傲龙堡主的女儿,十七年来居然只学会了点三脚猫功夫…… 我一边吃饭一边受教。表面上老实悔过,心里却笑开了花。正乐在其中,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上官凌风往我碗里夹了些菜,柔声道:“落儿,不要挑食!” “唔……我吃好了!”我嘴角抽了抽,赶紧三两口扒完饭,火烧眉毛般逃离此等是非之地。 扔下弄月的后果很严重,那就是……迷路。 为辨认地形,我爬上某处假山,环顾左右,立刻被眼前呈现的美景所吸引。头顶,j□j般的天空嵌着一弯弦月,明亮的星河离地面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脚下,古香古色的建筑群错落有致,檐角的灯笼破开沉寂的夜色,流泻出朦胧的光晕。陶醉之余,我仍不死心的幻想自己身处梦境,说不定一觉醒来,正抱着床头的麦兜流口水。于是,我毫不怜惜的对准大腿狠掐下去…… 片刻后,假山顶传来饱含热泪的哀祷。 “仁慈的上帝啊,我可不可以换个愿望,白马王子还你,我要回家。” 上官凌风对女儿的呵护自然而然的让我想到自己的爹妈,刚才有那么一下下,心尖都疼了。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中断了我徒然而生的泪意,弄月走下石阶,足尖微点,衣不带风的落在我身旁。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见我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弄月笑了笑,握住我的手。 “落落,你有心事?” 我看了看他的手,他一无所觉,我只好佯装打哈欠,不着痕迹的挣开:“我哪有心事?老犯困而已,这就去补眠。” 孰料才站直,腰就被弄月环住,跟着身子一轻,层层院落便从脚底掠过。我还没反应过来,正前方已是梨落的闺房,下一刻,额头印上一双柔软的唇。 我瞬间六神无主。 澄净的夜空下,弄月的眼眸比星光更明亮,缓缓流淌着无限柔情。 “别是在水边睡着凉了,早点休息,明日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目送弄月走远,我方才如梦初醒,飞快转身、进屋,关门、扑床、打滚。 再怎么弄不清状况也该明白了,他俩原先一定是对甜甜蜜蜜的小恋人,而我的横空出世基本可以定性为棒打鸳鸯。我必须让大家各归各位,虽然想出办法以至成功的概率比穿越本身更让我茫然…… 我将脸埋进枕头里,思绪混乱如麻。 一夜无眠,朝阳开始沿着窗格漫步。 我无精打采的靠在床头,把轻手轻脚端进洗脸水的小桃吓了一跳。她身后的庭院满目新绿,让人暂缓了几分忧愁。我扯开一个笑脸,下床洗漱。 小桃松了口气,语气轻快起来:“我就知道小姐会早起!” 我含着口浓茶唧唧咕咕,心想你是不是还知道我刚穿过来,难免水土不服? 前厅人声鼎沸,间或夹杂着鞭炮锣鼓的喧哗,我吐出茶水:“外面在做什么呢?” 小桃麻利的收拾床铺,听见我的问话反而停了下来。 “怎……怎么了?”我被她看得胆战心惊。 “小姐竟忘了今日是老爷的四十寿辰,”小桃幽幽的替上官凌风谴责我的不孝:“虽然老爷特意吩咐过不必太早唤醒你,可眼下各大门派都已经到齐了……” 各大门派? 我眼迸精光,武侠世界的群英即将粉墨登场,女主怎能缺席?赶上大开眼界的好机会,穿成再尴尬的境地我也认了。 我躲在朱红色的大门后面探头探脑。偌大的厅堂挤满了人,刀枪棍棒五花八门,帅哥丑男鱼龙混杂,奇装异服目不暇接,各家脸谱高深莫测。 名为贺寿,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武林集会,现在科技不发达,大伙儿长年累月的关着门各自发展壮大,难得有个机会聚在一起暗较高低,总之,我看谁都像笑里藏刀。 上官凌风穿着件绛红织锦绣祥云的宽大外袍,卓尔不凡的鹤立鸡群,同样是笑,却极为淡疏有礼,与昨晚的随和判若两人。 我偷窥成瘾,冷不防一声轻唤传至耳边:“落落!” 弄月穿过人群向我走来,玉色长衫衬得他脸似琼花,晶亮的双瞳脉脉含情,额前碎发滑落两鬓,随脚步微微拂动……呃,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将此人的画像打包带走,没事这么瞅一瞅的也倍觉养眼哪! 四周慢慢安静下来,上官凌风见到我,唇角扬起的弧度大了些。我知道他在乐什么,我被小桃按在妆台前料理了大半个时辰,拖着几尺长的裙摆,走路只能挪着小碎步,怎么也该像个大家闺秀了。 弄月善解人意的与我并肩同行,人群开始发出嗡嗡声。 “上官堡主的女儿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年纪便出落至此……” “是啊,她与月华公子还真般配,上官堡主不知是否也有此意……” 月华公子?是弄月吗?我侧脸看向弄月,他似乎有所感应,回眸冲我浅浅一笑,恍若三千世界齐放异彩,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离他最近的姑娘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我只能感叹我的定力不错,至少还记得回他一笑。 站在上官凌风跟前,我吭哧了一声“爹爹”,抬头朗声道:“女儿给您贺寿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众人的颂词整齐划一:“祝上官堡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嗯,上官老大的名号果然响亮…… 热闹看腻了,会飞檐走壁的大侠也不见得比常人英俊潇洒,甚至,就没一个胜过弄月的,难为金庸笔下那些如花似玉的女主了。我意兴阑珊的寻思着回去补眠,管家却通报又有新客人到了。 大厅里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玄明宫贺上官堡主四十大寿!” 瞌睡虫立刻被赶跑。 厚礼 仿佛是为了推翻我之前对于大侠们的错误论断,上帝隆重推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极品,此人修身倜傥,一双长眉斜飞入鬓,星样双眸熠熠生辉,挺秀鼻梁下的薄唇噙着一缕得体的笑。 “在下冷清扬,受宫主之命,特备薄礼一份,请上官前辈笑纳。” 说罢往门外一指,只见几人抬着一口朱漆描金的箱子,恭恭敬敬的候在原地。 管家上前与上官凌风低语了几句,上官凌风脸色稍缓,客气道:“多谢裴宫主好意,冷公子远道而来,请上座。” “宫主还有一事相托,敢问哪位是令爱?”冷清扬嘴上问着,目光却淡淡一扫,不偏不倚的锁定了我。 观赏美男深得我心,被美男反观却不那么自在。脑门上顶着朵梨花毕竟太过惹眼,我很有被人识破的自知之明,于是讪讪的瞧了瞧上官凌风,见他默许,便走出几步。 “上官姑娘。”冷清扬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双手递给我。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告诉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或者至少也要说明用途和目的,没想到他却微笑不语,我只得自己打开盒盖。转瞬间,莹莹流光倾泻了满手,我捧着一枚硕大的闪闪发亮的珠子,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弄月轻声提醒我,“落儿,道谢。” “哦……” “不必言谢,宫主的心意还望上官姑娘珍视。”冷清扬的话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语既出,四下寂然,弄月的神清有点难看。我初时不解,略一思索,方才恍然大悟——上官梨落尚未正式许配人家,大庭广众之下,此言颇有暗示之嫌。 果然,上官凌风开口道:“小女尚为年幼,且性情顽劣,恐怕无法受此。” “前辈言重。”冷清扬仍是不慌不忙:“宫主对前辈一向敬重有加,常道学武之人的最高境界应如前辈这般德艺双馨,若非今日贵客盈门不便多添叨扰,他必定亲自前来向前辈道贺。” 冷清样的一番话着实高明,不但将上官凌风的马屁拍足,还不露痕迹的拉了拉关系,换了谁也得人情往来的给几分面子,于是,本姑娘穿越后的第一笔横财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接下来该干嘛的继续干嘛,冷清扬被奉为上宾,身边立刻围上一群寒暄巴结的,可见那什么玄明宫大有来头。弄月被上官凌风叫去了,剩了我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乐得偷闲的往后院溜达。 我忘了自己天生路盲,而且又生长在寸土寸金的新中国,从没住过富家大院,更没研究过曲廊漏窗的诗意格局,稀里糊涂的绕了几个弯,便开始重复昨晚的悲剧。正所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偶尔有路过的丫鬟家丁冲我施礼,我却也不敢贸然问路,害怕问出了什么破绽难以收场。正为难着,忽然想起昨晚弄月带我回房的情景,用了轻功几个腾挪似乎就到了,上官梨落不也会轻功么,就是不知换作我还能不能施展出来。 找了块开阔的空地,我凝神吸气,学着弄月的样子,急行纵身。刹那间,整个人轻盈的跃起,稳稳降落到对面的屋顶上。 我兴奋得忘乎所以,乐了好一阵子,手舞足蹈累了,登高望远腻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怎么下……下去啊……啊?”某人坐在屋顶上,托着腮帮子,看看天,看看地,第101次嘟囔着,满心沮丧。 “呵……呵呵……”忽闻几声轻笑,我一个激灵,差点没从屋顶上滚下去。恼火的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少年坐在不远处,阳光在白衣边缘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模样。 我眯起眼,冲他勾勾手指头。他乖乖的挪过来,琥珀色的大眼眨了眨,睫毛长得让我嫉妒。嗯,我运气不错,撞见的全是美人,当真赏心悦目啊! 我压下唇角的笑意:“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他立马翻脸:“不许叫我小鬼!” 我撇撇嘴,不理他。 他又开始坏笑:“你坐这里干什么?” 我翻个白眼:“看风景。”说着还哼起了小曲,我得坚持等到弄月来救我,绝不能让这小鬼看扁,不然糗大了。 他无视我的白眼,笑得一抽一抽:“你看了一个时辰的风景。” 我很想一巴掌拍上他笑得猖狂无比的脸,尽管那张小脸艳如桃花! 他抿抿唇,似乎在克制笑意,然后指指下面,说:“你试着运气,和刚才上来时那样,只要保持平衡,很容易就下去了,不会摔着。” “我有说过我不会下去吗?懒得理你!”我“唰”的站起身,颤颤巍巍的往下看看,双眼一闭,横了心就开跳……脚离开屋顶的同时,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什么叫运气啊啊啊……还没尖叫出声,一双手从身后托起我的腰,下一刻,安全着陆。 我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幽怨的瞅着眼前这个人。他还是没心没肺的笑得一脸灿烂,摆摆手:“你不用谢我,我是顺道的。” “……” “花花,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笨。”他临走前丢下这么一句话。于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葱郁的树影中,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小鬼是不是认错人了,花……花? 回去的路上幸而遇见了弄月才没有再度跑偏,他显然一直在找我:“你去哪儿了?师父都问过好几遍。家里来了贵客,正等着你。” 我还在屋顶上等着你呢…… 我忍住没吭声,想想都觉得丢脸。乖乖的蹭到上官凌风跟前站好,眼角余光一扫,撞上一双充满笑意的琥珀色眸子。我的心跳马上加快了好几倍,定睛看去,正是那个小鬼。 我……我还是无视好了,迅速将目光调往别处。 几乎同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梨落越来越漂亮了,再过几年,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了,哈哈。”我循声看向说话的人——与上官老大年龄相仿的男子,绛紫衣袍,剑眉虎目,不怒而威,此刻正在爽朗的大笑。 上官凌风笑着对我示意:“见过楚王爷。” 对方摆摆手:“是楚伯伯,又不是外人。星璇,几年没见上官姐姐,都快不认得了吧?” 一句话说完,小鬼头上青筋直暴。我忍笑忍得内伤,却少不得端庄应声:“楚伯伯、星璇弟弟。”特意把弟弟两字咬得极重,心情爽到不行。 上官凌风识破了我的居心,胳膊肘直朝外拐:“星璇不过小你几个月,修为可胜了你数十年。这孩子打小天资极佳,又幸得轩辕真人指点,现今怕是连很多武林前辈都望尘莫及了。”他停了停,接着说道:“寿筵过后,你们都到我书房来一下。” 星璇的老爹楚天祁是一位王爷,当朝天子唯一的弟弟,自幼爱好武学,又与上官凌风性情相投,两人早年便结成生死之交,经常凑在一起把酒论时局,相谈甚欢。眼下推杯换盏几个来回,就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境界。 此次穿越的收益额因见识到皇亲国戚而在无形中又提升了一个等级,我乐滋滋的拨打着小算盘,不料小桃一句话吓出我一身冷汗。 “楚王爷难得来一趟,老爷今日心情又好,说不定就会商量着把小姐的婚事定下来。小姐你中意哪个呢?” 我呆呆的看着笑得一脸暧昧的小桃。 要真是这事,我死掉算了。 初来乍到,明示暗示,就没见消停过,弄得我十分罕见的连饭都没心情吃了,闷着一肚子牢骚回房更衣,借口休息打发走小桃,考虑要不要立刻打包逃跑。 然而,鉴于逃出去后势必因人生地不熟外加一无所长而导致的生存危机,我很憋屈的打消了念头,并安慰自己,前进,才是大无畏的勇士精神。 为鼓舞斗志,也为摒弃无济于事的多想,我重新掏出宝珠认真欣赏。虽然我不识货,但我识得众人的表情,这玩意绝对价值不菲。不过,我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装宝珠的锦盒内部居然还有夹层,夹层做得并不隐秘,或许原本就打算让人看到,而我单单惊艳于宝珠而给忽略了。 用发簪挑开夹层,呈现在眼前的物品让我再次目瞪口呆。 紫锻底衬上,静静的躺着一枚戒指。 戒指比寻常所见略宽,通体莹白光滑,不知由什么材料铸成,非金属亦非玉石,却极为剔透,还散发着淡淡的银光,无端给人一种尊贵之感。我难耐好奇的试戴,结果只有食指的大小合适,戒指的内壁熨贴在我的指根,似乎还带着点温度,暖暖的。 我拿不准这枚戒指的意义,同时也担心它是被主人忘在了盒子里,因为冷清扬并没有提醒我盒子里还有东西。 对了,冷清扬!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我让小桃传话,不多久他便来了,一双眼睛清亮温和,让人毫无理由的愿意信赖。 例行客套后,我指着锦盒开门见山:“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很快答道:“如果你是说镇灵珠,它能够聚气凝神,令携带者无时不刻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简言之,长生不老。很多人,包括历代帝王都渴望得到它,遗憾的是,它独一无二。不过,”他冲我眨眨眼,“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奇效。” 一阵凉嗖嗖的风吹来,我轻咳一声。 “如果我说的不是镇灵珠呢?” 他却笑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不打开看呢?” 我一头雾水的照办。 冷清扬的讶然也并非伪装,他就着我的手端详了好一会,复而含笑摇头:“你还真难倒我了,我瞧不出来此物的来历。宫主只说要将盒子交给你,愿你随身携带不要丢失,等有机会,他自然会向你解释。” “你们宫主……”我压低了声音,“认识梨落……呃,我是说,我与他相识吗?” “或许并不。”冷清扬眼中的笑意加深,“但我认为这只是迟早的问题。” “……” 冷清扬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那神情好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则却颇为兴味盎然。我正寻思着接下来如何套话,小桃匆匆走了来,她面色绯红的对冷清扬见了礼,转身却对我一脸苦相:“小姐,老爷催你了。” 我只好扶着她的手起身,然后生硬的抱拳:“冷大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不忙,冷某也该告辞了。”冷清扬的目光掠过我不甚标准的姿势,唇角不自然的抖了抖,旋即还礼,“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努力迈着镇定的步子离开,脚尖与裙裾的纠缠比初时少了许多。我十分满意现学现用的“后会有期”,但我并没有料到,我与他的“后会”不仅来得迅速,还会比眼下窘上百倍。 承渊 上官老大的书房很热闹。 弄月和星璇比我先到,两人相谈甚欢。上官老大并没有在等我的迹象,而是其乐融融的与楚王爷对弈。我暗自松了口气,进门找了个椅子坐下喝茶。 不想上官老大落了一枚黑子,分秒不差的出声:“你们明日便启程吧。”他抬头看向弄月和星璇,连余光都不分给我。 启程?出傲龙堡? 我忙吞下水,正想表态赞成,不料吸进了小片茶叶,被呛得咳嗽连连。 当爹的不为所动,继续冷冻我。 弄月原本想说什么,却在与我对视的瞬间噶然而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惊觉方才竟忘了摘下戒指。梨落不喜奢华,全身也就左腕上戴了只玉镯,于是戒指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要不要说是我捡来的? 一边拼命忽略发痒的嗓子,一边挣扎着要不要解释。 星璇恰到好处的替我解了围。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带着她?” 白嫩的指尖正对着我,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不以为然。上官老大终于正视了我的存在,接着,幽幽的、万分无奈的、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 我顿时怒火中烧,被只小正太藐视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可您是当爹的,在人前怎么也给女儿帮衬点面子呢? “倘若单留下落儿,她定会寻机偷溜出去。”上官凌风毫不理会我的横眉冷对:“你们带着她,比弄丢她要好。江湖虽险恶,凭你两人合力,保护她不成问题……” “我才不要别人带!”某人自尊心严重受挫,爆发的小宇宙全面轰向星璇,“我到哪儿去,不用他跟着!” “行。” 上官老大的爽快让我一愣,还没来得及激动,他又轻飘飘的砸下一句话。 “从今日开始,你不许离开傲龙堡半步。” “……” 如果有镜子,我一定会想看看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滑稽。 “我也认为落落呆在家里比较好。”半晌没吭声的弄月总算开口了,但也不是帮我,他淡淡的说,“裴冰焰的提亲之意就差没点破了,她还往玄明宫跑,不是招人话柄么?” 上官老大气定神闲:“他若真有此意,不是躲得过的。反之,有话柄才便于掩人耳目,我们不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吗?” “什么机会?”星璇抢先问出了我的疑惑。 “找到的机会。”楚王爷言简意赅,“这件上古灵物若是为歹人所用,必定招来人间浩劫。玄明宫向来行事狠决,裴冰焰的武功登峰造极,在世未必是苍生之福。” “不错。”上官老大补充道,“又则镇灵珠在落儿身上,若与裴冰焰正面交锋,落儿可当场将镇灵珠还他,只说不愿承其好意,想必他还不至于为难一名女子,更没理由多疑。” 我虽听不大明白,但也不妨碍我领悟到上官老大希望我们借拒婚之名,行盗窃之实。前者自然正合我意,后者也算新鲜刺激。好容易来了趟江湖,总不能只打打酱油。 他们后面还讨论了些什么,我都没仔细听,一知半解的揣测很费大脑,不如私下问弄月简单。于是,我心不在焉的发着呆,直到等来上官老大令人振奋的拍板。 “此行要处处当心,切莫露出破绽。月儿与璇儿功夫尚可,但阅历太浅,若遇上些邪门歪道,难免吃亏。记住,便是得到什么线索,也断不可轻易涉险,回来再作商量。至于落儿,”上官老大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你的终身大事,可都在你自个手中了。” 这个……我是应该表现出高兴还是娇羞? 依然是星璇替我解了围。 他的一个喷嚏实在响亮,以至于面无表情的我怎么听都觉得他并非鼻子过敏而是彻底笑喷。 晚霞满天,火样的红。 藤条攀爬过花架上方的横梁,在地面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弄月坐在花园一角的凉亭里,白皙的脸孔被霞光染上淡淡的红晕。他手中握着一管玉笛,却只是望着它出神,连我走近了走没发觉。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月哥哥。” 他抬头看我,神情仍有一点恍惚:“你怎么来了?” “我想听一听的故事,还有玄明宫,爹爹打算与他们为敌吗?” 弄月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问题,他凝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微的落寞,但他很快移开视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上古时代流传有后羿射日的传说,尧帝在位时,天空同时出现过十个太阳,水涸地枯,民不聊生,一位名叫后羿的天神不忍目睹人间惨状,弯弓搭箭,一连射落九个太阳,换来人间安宁,却因此触怒太阳之母羲和,被贬人界,永为庶民。弹指百年,为免百姓再遭浩劫,后羿临终前将自己曾用来射日的弓箭沐火重铸,得神剑,意喻永镇河山。他潜心注明驾驭的方法留于后世,徒子徒孙代代相继。 很多年后,神剑的藏身地诞生了一个门派,即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玄明宫。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玄明宫曾一度独掌武林,并坐拥人间至宝神剑。这把剑积聚两仪灵气历经三光淬炼,可以令开启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法力,成为主宰轮回的终极统治者,并掌控时空之门。然而,只会听命于一人,此人必须练成闻名天下的烛龙之翼。 时空之门?!四个字如雷贯耳,我仿佛于混沌中看到了一丝亮光,但凡和时空有关的东西,都是我能够回去的希望。 或许是我的惊喜太过明显,弄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打住漫无边际的幻想,请他继续说下去。 玄明宫长盛不衰,凭借的是两大武学秘籍:烛龙之翼和陨冰日月。两者相生相克,但后者似乎早已失传。外人猜测一山容不得二虎,玄明宫选择了用处更大的烛龙之翼,便毁了能与之抗的陨冰日月,以免横生枝节。 烛龙双生五翼,玄明宫历代宫主练就其三便已难寻敌手,且受限于资质,多半不再进阶,因此也变成一个被遗忘的传说,直到十年前,裴冰焰的出现。此人轻易问鼎神功,锋芒小试即令各派掌门联手仍一败涂地。传说重回江湖,武林神话风波又起。正当武林上下视玄明宫如洪水猛兽之际,玄明宫却悄无声息的隐退江湖,大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势,而裴冰焰本人更像一个谜,谁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在他之前,历代宫主的作为并不为正义人士所容,尤其是他的父亲裴宇文,性情冷酷,杀孽深重,最后被众多仇家逼得跳崖自尽。若非裴冰焰力主大局,玄明宫早已不复存在,而按年龄推算,他那时还不过是个孩子,所以即便他淡出多年,仍然是武林各派的心头大患。如今武林盟主大寿,玄明宫居然罕见的高调示好,此举更引发了无数揣测,亦难说下一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的寒毛一根根倒竖:“送我镇灵珠的,就是这么个神秘人物?” 我要是去还镇灵珠让他不爽了,会不会被他一掌拍死? “别担心。”弄月听出了我的畏惧,轻轻的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对不会。” “我只是感慨而已。”我怕他又生出将我留在傲龙堡的念头,忙若无其事的安慰他,“爹爹既然让我去,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我们最多不过无功而返。” 弄月摇摇头:“我们要防备的并不仅仅是裴冰焰,江湖中人与其说是憎恨玄明宫,不如说是垂涎烛龙之翼。谁都知道,若先于玄明宫找到,就有了与之交换绝世武学的资本,所以一定有人早就开始行动了。不过,至今尚无下落,我们也的确只有去了以后再想办法,最好能够速战速决。” “不是最好,而是必须。”我为了掩饰脱口而出的急切,索性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然怎么省出时间来游山玩水?” 弄月没有接话,反而若有所思。 我咂咂嘴,该问的问完了,不自在的感觉便又来了,于是找借口开溜:“我先回房收拾行李。” 没走几步,手被拉住,回头,正对上弄月的脸。 他一言不发,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垂下眼帘。 俊秀的脸庞离我越来越近,我有些慌神,一下子推开他。 弄月后退一步,不明所以的睁大眼:“落落?” 我呐呐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踌躇了一会,试探着说道:“弄月,如果我不是原来的梨落,我是说……” 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我试图编造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理由,谁知弄月却微微蹙眉,说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就因为星璇吗?” 我张大嘴巴。 他忽然笑了,有点苦涩:“落落,你从小便是这样,越想掩饰什么,就越会胡言乱语。你们一起长大,他走的那一年,你哭得怎么也哄不住……”顿了顿,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上午,我去过后花园找你。”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思维连带舌头一并打结,我连连摇头。 弄月向我伸出的手,犹豫着,停在半空。 他受伤的表情居然让我莫名的心悸,下意识的就去握他的手。他反倒一怔,飞快的挣脱我,转身快步离开。 我尴尬的甩甩自己的手,有点犯晕。 他喜欢梨落。 可我不是。 明明是很相爱的人,忽然有一天,不可以再亲近,只能远远看着。心,会很痛吧? 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找到,就能把他的落落换回来? 江湖 晚上依旧睡得不大沉,镇灵珠光芒太盛,我半夜起床找了块黑绒布把它裹好,连同戒指一起塞进随身携带的荷包。第二天大早,我顶着两只熊猫眼,在上官老大的千叮咛万嘱咐下,脚步虚浮的迈出傲龙堡的大门,弄月和星璇显然已等候多时。 弄月的表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以出发了。” 他牵过一匹漂亮的小红马。 马?! 我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捏紧拳头。我回去的方法应该不包括死在马蹄下…… “花花,你能不能快点!”那个一脸不耐的小鬼开口了。 花花……真的是在叫我?我疑惑的看向星璇,他露出一个特别讨打的笑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立刻明白过来,我……我忍!不和小屁孩子计较! 小红马友好的舔舔我的手。我努力放松僵硬的四肢翻身上马,摸着它的鬓毛小声念叨:“乖宝宝,慢点跑。” 弄月笑笑:“握紧缰绳,别紧张,习惯一下就好了。” 我深深吸气,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把缰绳在手上挽了几道。 “准备好了吧?”那个小鬼继续催促,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见后面“啪”的一声,小红马仰天长啸,驮着我嗖地蹿出去了。 天杀的星璇啊啊啊啊…… 小红马酣畅淋漓的飞奔,马背上的我被颠得七荤八素,手被缰绳勒得发麻。渐渐的,人也开始神志不清,缰绳一点点滑下。这时,我听到弄月在说话:“落落,把手松开!” 分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在松开缰绳的那一瞬间,一双手提住我的腋下,身体腾空而起,我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红马眨眼就跑没了影,大白马的速度慢下来,最后在原地踱着步子。我昏头转向的抵着弄月肩头,鼻尖微微发酸。 一匹棕色的马赶上前来,星璇不无尴尬的摸摸鼻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没学会骑马?” 我抬起头,有点发窘。 弄月看了星璇一眼:“她会骑马,只是生疏了。你忘了这小红马是她从小养大的?”说完,他抬手打了一个唿哨,不大一会,小红马就欢快的撒着蹄子跑了回来。 我看着星璇那张充满歉意的脸,缓缓伸出手—— 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爆栗砸下去。 “嗷……” 星璇捂着脑袋哀叫不止。 我笑得无比畅快。 头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我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 在弄月的耐心j□j下,我和小红马的默契度飞速提高,到目前为止,我要它跑它就不停,我让它停它就绝不转圈,如此这般,成就感与时俱进! 走了好几天山路,每到晚上,弄月就会支起一个小帐篷让我睡在里面。他和星璇生一堆火,一左一右的守着帐篷打盹。我慢慢的也能安然睡去,半夜里一觉醒来,火光已经很微弱,纱帐外流萤漫天飞舞,美得仍像在梦里。 下山途中人烟渐密,在星璇的提议下,我们找了家小饭馆打牙祭。作为闯荡的第一站,又作为RPG游戏或是武侠剧中引发剧情的关键地,我从坐下就不安分的东张西望。不料目光所及之处并无特殊,反而引来很多人的回望。我缩缩脖子深刻检讨,大家闺秀理应足不出户,小家碧玉偶尔露面都该含羞带怯,侠女动刀前绝不轻易看人。所以,像我这种不懂规矩也不会武功的,最好不要自暴弱点。 弄月敲敲桌子,唤来小二点菜。 邻桌上忽然传来猖狂的笑声:“弟兄们今日行大运了,出门就碰见上乘货色,不愁帮主不打赏啊!” 桌上围坐着五六个人,说话的是一个吨位级的壮汉,长长的刀疤从下巴横到左耳边,此刻正j□j着打量我。 我白了他一眼,挡住脸色蓦沉的弄月:“别理他们,早点填饱肚子赶路。” 小二抖抖索索的倒茶。 仍有人不知死活的接话:“嘿嘿,就是风情差了些,看来还没人j□j哇!” 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风情?两字乍一入耳我也想笑,风情是冬冬等一帮损友老挂在嘴边对我耳提面命的缺陷词汇,我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而今想贫嘴却都没了对象……她们早该回家了吧,弄丢了我,她们或许会和我的父母一起抱头痛哭,或许还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但地球仍在运转,而记忆终将尘封,我被遗忘在哪个角落,又有谁知道? 心情莫名的阴霾起来。 弄月挣脱我的手。 “砰”的一声巨响,我比他先一步拍案而起,顾不上掌心麻疼,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说老娘没风情的站出来!” 四下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到我身上。 弄月一怔之后很快恢复如常。星璇半张着嘴,一颗花生米从嘴里掉了出来。 形容猥琐的地痞们集体石化,在我的怒视下,站出一名瘦高个,面带困惑。 “你打哪看出老娘没风情,啊?”暗藏很久的无名火终于找到发泄渠道,我只差没把唾沫直接喷对方脸上:“需要人j□j?就你们?呸!老娘的风情不知道比你们能懂的进化了多少倍……唔……我还没说完……”话至激动处,星璇飞出一只无影手捂住我的嘴。我拼命想要挣开,他却把我按坐下来。 呆若木鸡的瘦高个总算回过神来,干笑几声,嘶哑的声音极为刺耳:“这小娘们的意思我懂了,弟兄们呆会可不用怜香惜玉……” 没等我再次跳起来,弄月手腕一扬,黑影飞出,惨叫连连。 我循声看去,一惊。 黑影原来是半截竹筷,神准地贯穿了瘦高个的上下唇——标准的“封口”。片刻的沉寂后,刀疤脸大吼:“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放冷箭伤人?” 话音未落,一颗花生米正中那人脑门,星璇拍拍手:“王八羔子骂谁呢?” 弄月一言不发的站起身。 星璇冲我眨眨眼,悄声说:“花花,我们站远点。” 花你个头啊,我忍不住抬手敲他。 头顶上传来弄月冷冷的声音:“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不要扰了大伙儿吃饭的兴致。” “臭小子,找死吧。”一把大刀横劈过来,与此同时,嗖嗖几下,银光微闪,大刀停在了半空。 噼哩哐啷,一桌人四仰八叉的倒了一地,世界总算安静了。 弄月悠然归座。 星璇弯腰拾起一个小东西,我好奇地探过头,见他手心里躺着一枚弯月形的金属片。他笑嘻嘻的把玩着:“弄月力道重了点,他们恐怕要睡到明天呢,无故扰了店家生意。” 我嫌恶的看看地上的人,找星璇打商量;“老弟,晚上借我一套衣服。” 星璇顾不上对这一称呼发飚,疑惑的将我望着。 我叹口气:“我不想老被人调戏行不行?而且,你的个子小一些……” 弄月唇角略挑。星璇愤然无语。 不过,事实证明,星璇个子再小,他的衣服我穿来还是大了。那小鬼现在对我爱理不理,不就是说他矮了点么,真小气!找家裁缝店把衣服改了改,刷下一排整齐的刘海遮住额前梨花,然后束起长发,我对着镜子自我陶醉:“英姿飒爽!”想想又补充一句:“风流倜傥!” 星璇打量了我一番,也给出四个字的评语:“不男不女!” 出门的新鲜劲一过,我开始反复询问去玄明宫需要多长时间,之所以反复,是源于对已有答案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变更希望。 因为弄月每次的回答是:“快的话,两个多月吧!” 而星璇的回答方式更绝:“扔了你,两个月。” 我通常只剩无语问苍天——莱特俩兄弟还在哪个时空晃悠啊啊啊? 接下来的一路都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我很是意气风发的暗想,所谓,不过如此。 我的轻功在星璇的打击兼指导下越来越纯熟,得意之余,甚至还想学剑。 弄月和星璇的剑有两个很好听的名字:月华和七星。 剑如其人。 月华剑身上盘旋着细细的云纹,通体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光晕中,金色剑柄上嵌着一块华丽的月白石,细细看去竟似有浮云在石头上缓缓流动。 七星剑不似月华剑那般刚硬凛冽,它出鞘时如灵蛇般柔韧,剑身泛着浅浅的蓝芒,银色的剑柄上,七颗湛蓝的宝石排列成北斗小勺子的形状。 我在两把剑上东摸西摸,鉴赏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很值钱的样子……” 弄月很有气质的笑笑,没说话。 星璇一脸奸诈:“花花,签张卖身契给我,剑就归你了。” “啪!”一个锅贴飞到星璇俊俏的小脸上,众默然。 我和星璇的口水战从未消停,每每被他弄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就直接使用暴力解决,效果好得不行。让我觉得不安的是,弄月越来越沉默了,我经常没话找话说,他却始终淡淡的。 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 又一番长途跋涉后,我们于傍晚时分抵达一个名叫碧螺的小镇,找了间客栈歇脚。 闻闻身上,几天没洗澡,臭了…… 坐进雾气蒸腾的浴桶,身心全然放松,潜伏在暗处的小伤感又悄然而至。我从未忘记自己的局外人身份,好在一直有活泼的星璇陪着说笑解闷,多少冲淡了思乡之愁。但是,对弄月,我始终觉得内疚。有些事情,我装不出来,自然也回应不了。我一声不响的占用了梨落的身体,享受着属于她的亲情和友情,怎能再去染指她的爱情?我只是无法让弄月明白,正如我自己都无法确信那遥不可知的未来。 衣物堆里的镇灵珠渗出幽幽荧光,我疲倦的闭上眼,那双温柔的眼眸不期然的闯进脑海,心,没来由的微疼。我诧异之余惟有无奈一笑,这具躯体里,难道还住着另一个灵魂吗? “月哥哥……” 清脆的童音在山谷中回响,女孩手中的花瓣扑簌飘撒湖面。 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水中吐了个泡泡,眨眼消失不见。 一叶扁舟漾开烟波,十来岁的少年立于船头。 眸似晨星,笑如暖阳。 岸边玩耍的女孩扬起一张明媚小脸,眉间梨花芳华初绽:“月哥哥,你真好看。等落落长大了,要当你的新娘。” “砰砰砰!” 凉风习习,暖雾散尽,我从浅睡中惊醒。 “花花!”星璇敲门敲得正欢。 “跟你说了不要叫这个名字!”臭小子实在很找掐,给起的什么绰号,土里吧唧的难听死了。 我话音刚落,只听房门“哐啷”一声,开……开了!? 我慢慢转过头。 星璇呆若木鸡。 下一秒钟,桶边的木勺笔直飞出去。 中招 星璇手忙脚乱的重新关好门。 我气冲冲的穿衣服,倒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这么高的浴桶,顶多就露个肩膀。关键在于这小鬼需要批评教育,女生的房间是能乱闯的么?更关键在于,我第一次看到星璇窘迫的模样,能不借题发挥一下就让他过去吗? 我鞋都没穿,赤脚跑过去打开房门,星璇傻站在门口,脸孔红得像只番茄。 迎上我的目光,他竟然比我先爆发:“你不知道闩门吗?” 我一愣,闩门?这个词听起来好新鲜。不过,我好像确实忘了,心虚的瞄向门后,顿觉理亏,音量比预想中的低了几度:“我说了让你进来的么?” 他横我一眼,进屋,自己倒了杯茶,继续理直气壮的指责我:“不闩门也就算了,我敲门的时候,你又不说你正在沐浴!” 心中的怒火又有重新燃起的趋势。 我吸口气,决定暂不追究:“你找我做什么?” “出去逛逛,顺便找点好吃的,我嘴里都被馒头磨起泡了。” 我咂咂嘴:“你找过弄月吗?一起去吧。” “弄月房里没人,我以为他在你这儿。” “他才不会来我这儿,他根本就是懒得理我。” 星璇看我的眼神如同看白痴:“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么?” 见我不说话,他又补充一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多了!” 忍无可忍! 我劈手使劲揪住了眼前两团粉嫩嫩的肉,用力向外拉扯。星璇闷哼,屈指在我腰上挠了几下。我笑着想躲开,却没留神地上的水渍,脚底一滑,整个身体向后仰去,手上还拽着星璇的脸。他惨叫出声,下意识的想拉我…… “咚”,重物落地的闷响。弄月站在门外,脸色发白。 所以说,上帝无处不在,做坏事是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等等!我做了什么坏事?余光一扫—— 我和星璇站成了雕塑,他揽着我的腰,我的手停在他脸上,湿漉漉的长发暧昧的披散在两人肩头…… 上帝啊,赶紧来个雷劈晕我吧! 我迅速调整好站姿,干笑两声:“弄月,你……吃过饭没?” 屋子里静得出奇。 弄月紧抿着唇,眼中似乎有易碎的情绪在流动。片刻,他忽然转身就走,我连忙跳过地上的托盘跟过去,脚边精致的小点心七零八落。 还好弄月只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厚着脸皮推门进去,正琢磨着该怎么向他解释,他却反过来安慰我:“落落,我无所谓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嗯,装得不太像,话音有些颤抖。 我蹭到他跟前:“星璇是我哥们,呃,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弄月的视线从窗外移到我身上,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像寒夜里的两颗星。 望着他的眼睛,我一时竟忘了接下来的话。不行,我应该对他说,我谁也不喜欢,至少不能再让他这么挣扎下去。晃晃脑袋,正要开口,一双软软的唇堵住了我下面的话。 我惊得不知所措,暖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他在我唇上吮吸低喃:“落落,不要离开我……” 我的头脑越来越乱,直到他用舌尖轻轻撬开我的牙关,我才猛然别开脸。 “弄月,等找到了承渊,你的落落一定会回来,我保证。她是你的,只是你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清晨,一缕阳光打在窗棂上。 难得起了个精神的早床,心里却还残留着隐隐的酸楚。我走到窗前深呼吸几口,转身对镜中的自己挤出一个笑脸,心情勉强舒畅了些。 弄月和星璇还没下楼。我刚去大堂,店小二就搬来一大盘堆成小山似的馒头。见我一脸问号,他憨憨一笑:“这是昨日与你同来住店的那位小爷吩咐厨房准备的,说是早饭吃剩下的再打包。” 我的目光从小二手上移至馒头山顶,愕然无语。星璇,你那么喜欢啃馒头,姐姐就都给你留着。我伸手拉住正欲走开的小二:“你这里有没有牛肉粉……面也行。” 小二未及答话,大门处响起一个清冽的男声:“来一斤干粮,带走。”。 他扔下我迎了出去:“好嘞,客官进来喝杯茶,稍等一炷香的功夫,厨房现做。” “我说的是现在,马上。”霸道的话语,话音却没有一点起伏。 我好奇的转头看去,门边站着一名男子,黑袍红衫,五官深邃,长得很好看,但这些都在其次。看多了弄月和星璇,我的审美观早挑剔得不可一世。吸引我的是他脸上有道疤痕,相当另类——如同一条绯红蔓藤从右额角盘旋而下直至颧骨处,色泽艳丽,形态妖媚,本该是破相的元凶,衬上他略深的肤色,竟透着股说不出的性感。 只不过,他的眼神凛冽如冰。 热情的小二被冻结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偷瞄我一眼:“这……这个……” “行了,把这盘先给他吧。但是,”我巴不得早点把这顿让人胃口全无的早餐打发掉,大方的挥挥手,借机提出条件:“我要一碗牛肉面,多加辣……” 话没说完,一张木凳“哐当”倒地,我这才发现男子脚边有一团东西在动。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人,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因失去支撑再次跌倒,干脆就匍匐着朝我爬了过来。 这情景,这造型……我头皮发麻的想到大名鼎鼎的贞子,正想闪开,她一把抓住我的裙角,艰难的出声:“给我点吃的。” 在听清她的话后,我及时吞下已溜到嘴边的尖叫,忙递了一个馒头给她。 就在她接过去的那一瞬间,一只黑靴踢中她的手腕,打在我手上,馒头骨碌碌的滚了老远。女人神色一黯,近前的男子不温不火道:“反正你也活不了几日了,别浪费粮食。”倨傲的目光掠过我,他冲小二略抬下巴:“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来动手?” 可怜的小二忙不迭的冲过来,端起桌上的盘子:“小……小的这就去收拾。” 一股无名火噌蹭蹿起,我随手抄起两个馒头,拦下小二:“慢着,本姑娘心情不好,不打算让人了,请他另寻一家买去吧。浪费的粮食只管算我的。” 弯下腰,我将馒头直接送到女人的嘴边,她张口便咬去大半个,噎得直翻白眼。我摇摇头,正准备给她倒点茶,冷不防被她飞出一掌击中肩膀,一个趔趄向身后的男子倒去。那男子推开我,左手一扬,已逃至门口的女人顿时软绵绵的瘫在地上。 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道金光唰地掠过,只见出鞘的剑锋竟转而向我劈来。 空气微微一动,几乎同时,一道蓝影从天而降,堪堪挑开距离我眉间不过分毫的剑。 几滴温热的液体随之溅上我的脸。 “星璇!”我听见自己失声尖叫,星璇挽了个剑花,将我护在身后,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你受伤了!”我又惊又怕,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星璇却镇定异常。 “敢问前辈为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手无寸铁之人狠下杀念?” 男子漠然拭去刃上血痕:“挡我者,死!” “慢着!” 弄月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缓步走近我们,对男子拱了拱手:“前辈,他们只是孩子,无心冒犯之处还望高抬贵手。星璇,收剑。” 弄月的气息明显不稳,我连呼吸都快停了。 男子冰冷而倨傲的一笑,眼风扫向弄月,停顿。 下一刻,金光没入剑鞘。 弄月沉声道:“多谢!” 我委屈得一塌糊涂,星璇难得没有笑意。 “星璇,你疼的话就吭一声,我绝对不笑你。” 洒在星璇伤口上的药粉很快被血冲散,我抖抖索索的撒了大半瓶药,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你别哭了,我真不疼!”星璇连声安慰我。 “让我来吧。”弄月取过布条熟练的替星璇包扎。 “药粉还没吸收……会不会发炎?” “花花,我可没你娇弱。”星璇还有心情打趣我。 “你……下次不许这样!”他此刻的轻松让我格外难过,生死瞬间,稍有差池便会丧命,纵有感动,更多的却是后怕。 “对不起。”我哽咽着认错:“我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再也不任性,不连累你们……” “你我之间,何来连累?”星璇仍是笑笑的,“弄月,你说呢?” “落落,你知道江湖凶险就好。那名男子手持之剑是罕见的纯金色,而星璇只是被它的剑气所袭便伤重至此,何等锋利。七星月华之外,唯有青阳。如果我没猜错,剑主当属玄明宫右护法,潋晨。” “我当时倒没想这么多。”星璇闻言深思,神情凝重了不少,“我们尽早离开吧,居然会在这里与玄明宫的人正面交锋,行动恐怕不那么方便了。” 弄月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凛,喝道:“什么人!” 言未毕,手中几道银光飞向紧闭的房门,一个黑衣人跌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星璇将我拉到身后。 门外传来阴笑:“月华公子果真少年豪杰,身手只怕在江湖传言之上呢!”声音尖细得像太监,进来的却是一个老头,花白的胡子垂到胸前。 弄月面无表情:“过奖了。前辈为何偷听我们说话?” 老头摆摆手,不慌不忙道:“公子此言差矣。老身并非偷听,而是碰巧来访。上月初,青龙帮的几名不肖弟子冒犯同行姑娘的事,公子这么快就忘了?”说着,浑浊的老眼扫向我。 我有点不自然的站直了些。 弄月不动声色的抱剑在怀:“前辈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与什么青龙帮打过交道,请回吧。” 老头又是一笑:“老身眼神不好,却也没到不辨雌雄的地步。上官堡主的女儿尚未成年便已名冠天下,此等绝色难不成还有第二人?公子也不必紧张,可巧碧螺镇是青龙帮穴所在之地,老身不过是奉帮主之命请各位叙叙,只为赔罪,不做他想。” 弄月还未发话,星璇竟笑出声来:“青龙……如今什么小鱼小虾的聚在一起都有了名号,还这么俗套。人是你们说请就请的么?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 “噗!”我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忍俊不已,星璇居然把平日里我常对他说的玩笑话用在了这种场合,还说得一本正经。 每次星璇被我打了还死皮赖脸凑过来的时候,我都会面无表情的斜睨他:“这位小爷,我和你很熟么?”潜台词就是——“别这么不要脸好不好?” 我正乐着,却见那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没等我再看清楚,他忽的双手一分,两条软鞭便如长蛇般向我们左右蹿来。 星璇跃过鞭梢,一团蓝光直击老头面门,他出剑之快,连我都没看清。 那老头的反应却也不慢,旋身躲闪开来,左手扬鞭缠住七星剑身,右手挥鞭扫向星璇。 星璇竟站在原地不动。 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将扑向星璇的黑蛇断成了两截,弄月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半截软鞭,拿在手中看了看,微笑:“金蟾丝编的?可惜了。” 老头不怒反笑:“月华剑果真名不虚传。可是,与之齐名的七星剑竟接不了老身三招,弄月公子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脱险 弄月闻言脸色微变,我这才发现,星璇面容苍白,牙关紧咬着,似乎在强忍某种痛楚。 “你怎么了?”我以为他牵动了伤口,急着上前替他查看,谁知刚一抬腿,竟“扑通”一下跌倒,继而惊恐的发现四肢都失去了知觉。星璇想弯腰扶我,才动了动身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重重的跪倒在我身边。 我吓得六神无主,连声唤他,却不见回答。 只听弄月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下的毒?” 老头的声音带了几分得意:“老身无名无号,只爱摆弄些药剂。既受青龙帮主所托,只好对各位用了点化功散,就是他手上这玩意。弄月公子过于仁厚,竟没取他性命,岂不又为今后留下祸端,哈哈哈……” 老头抬脚把昏倒在门边的黑衣人翻了个身,我看到他手上居然拿着根快要燃到尽头的香,一丝淡烟很快融入空气中,不用心看根本发现不了。 看到我愕然的神情,老头似乎更得意了:“原本还在考虑如何把这烟气送入房中,没想到弄月公子反倒帮了大忙。此毒初入体内不觉有异,只是半柱香后,就会让人全身无力。若是此时运功,药力必随内力沿经脉流遍全身,轻则散功,重至内伤。各位还是随老身走一趟吧!”他右手轻扬,一股白烟散开,腻人的甜香过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静谧的夏夜,墨竹迎风,疏影横斜。如水月色铺满一方荷塘,池中碧莲如雕如琢。 岸边石阶上,少年手持玉笛,微抿双唇,悠扬的笛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弥漫在微湿的空气中。 “月哥哥!” 笛声停,少年微笑回头,清澈的眸子黑白分明,几缕青丝拂过修长的颈项。 身后的女孩笑眼盈盈,拉着弄月坐在石阶上,赤脚伸进荷塘里,扬起一串水珠。弄月揉揉她的脑袋:“小心水凉,这么晚了跑出来做什么?” 女孩皱皱鼻子:“睡不着,我想爹爹了,他这次出去了好久。” 弄月笑了,揽过女孩的肩膀,指指夜空:“落落,无论你想念的人在什么地方,只要告诉月亮,它就能让那个人感受到你的心意。” 女孩眨眨眼,看着月亮沉默了一会,笑道:“好了,爹爹知道我在想他,就会早点回来的。” 她停了停,侧过身子:“月哥哥,你有没有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比如说,落落小时候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现在呢,希望爹爹不要那么操劳。” 弄月看着女孩微染红晕的脸,声音里不觉带着笑意:“落落不是知道吗?我将来想成为一个义薄云天、惩奸除恶的大侠。” 女孩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撅撅嘴,眼波微转,一张俏丽的小脸在月光下竟生出别样的妩媚。 弄月有些失神,缓缓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女孩的唇上。 微风掠过,暗香浮动。 低婉的声音温润如水:“落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一辈子守护你。” “哈哈……居然还有宝珠!有赏,统统有赏!” 梦醒香散,粗犷的笑声吵得我头昏脑涨。我不耐烦的翻身,胡乱拉起被子蒙住头,不料又被人蛮横的扯开。 我心头一惊,忙睁开眼,头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一双滴溜溜的三角眼正肆无忌惮的打量我。 “美人,你醒了?” 我的确醒了,并且不假思索的一脚横踢过去。他轻易避过,顺手将我从床上拽了起来,腕间似要断裂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尖叫出声。 我怒目而视施暴者,两根蚯蚓似的杂乱眉毛、布满青色胡渣的下巴以及一脸浅薄暴戾之色很形象的为其注明了土匪头子的身份。再环视周围,一间不大的屋子,一张与之相比大得不可思议的床,而不巧的是,我就坐在床上……第一反应便是往下跳。 又一次重重的摔在地上。 土匪头子蹲下身,手中仍把玩着从我身上搜到的镇灵珠,调笑道:“小美人,这么急做什么?” 我吃力地偏转脸,却没躲开他的狼爪。 那人不理会我的怨毒,一边乱摸,一边朝我凑过嘴。我急了,张口咬住他的手指,他吃痛回缩,我却身子一斜,跟着倒进他怀里。 郁闷到极点。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稳下慌乱的心神,强迫自己笑道:“大……大哥,凡事好商量,你要不先给我解药,这样子很难受。” 愠怒的神色从土匪头子的脸上褪去,他看我的目光有些恍惚,我赶紧笑得更谄媚。可是,等我意识到物极必反的时候,一双手已经扶上了我的腰,他沙哑着声音:“小美人,等会你就不难受了。” 我大惊,忙叫道:“等等,我都还不知你姓甚名谁,怎么也得先自我介绍,然后再培养感情不是?”情急之下备好一大堆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游移在周身的大手却没有丝毫停顿:“感情?今晚过了就有了。”话音刚落,我的外衫飘然离身。 我心中一紧,嘴上仍喋喋不休:“你既然知道弄月的名号,应该也知道我是谁。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死得很惨?” 那人的动作果然一顿,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上官凌风就一个女儿,能许几次人?若是杀了我,他女儿便成了寡妇,他舍得么?他日我成了傲龙堡的乘龙快婿,自然不会亏待你。话说回来,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水灵的人儿,便是花下做个风流鬼也不枉此生了,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忽然卡住,他的语气变了调:“是谁?” 我正觉奇怪,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可真不要脸,听不出人家不愿意么?”下一刻,我被人抓住手臂拉下床,跌进另一个怀抱。吃力的抬头,华丽的绯红蔓藤跃入眼帘,褐色双眸平静无波。 绯红蔓藤的主人并不看我,抱起我就往外走,搁在那人脖子上的剑轻松收回,我听到重物落地之声,大吃一惊。 “你杀了他?” “杀他和嫁他,你选哪样?” 镇灵珠回到我手上,我脊背发凉,明智的选择闭嘴。 沿途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几次想开口问他弄月和星璇在哪,可是看看他那张写着“别惹我”三字的冰雕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走过一段黑黢黢的小路,他放下我,抬脚踹开一扇门,屋里的人讶然转身,正是那个白胡子老头。 “解药。” 这人的声音怎么总是一个调调?没点起伏,还惜字如金。 老头后退几步,睁大眼定定的望着他,片刻后,他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无比。 冰雕脸颇有耐心的等他笑完。“别让我说第二遍!” 老头置若罔闻的颤声道:“向秋那个贱人果然还是出卖了我。她现在哪里?” “你也配提出卖两字?”冰雕脸平静的说:“别急,你今晚就会见到她。” 老头眼中流露出惊恐,仍强作镇定道:“你若是答应不杀我,我可以给你解药。” “呵……”我没听错吧,冰雕脸居然哼笑了一声:“堂堂的金蛇护法,居然沦落到用解药换取性命的地步。我若是你,早在二十年前自尽,何苦躲进这种不入流的小帮派里苟且偷生?既是怕死,你当年又怎敢去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血债血还的规矩,还能讨价还价么?” 老头的脸部抽动了几下:“当年一念之差,已经让我落魄至此。如今我什么都没有,连武功都被废去,这难道还不算惩罚?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何不去找那个人要回属于你的东西?”说着,他扑通跪下,“求你看在过去的主仆情份上,饶过一命。” “情份?”褐色双瞳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轻抚额角伤疤:“你看清了,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情份。二十年前你害我家破人亡,亲人离散,只为满足一己私心,但没料到黄雀在后,现在又如何把责任推给他人?属于我的东西,我自然会一样样要回。至于你,”他挑眉一笑,邪气顿生:“把解药拿出来,我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点。” 老头面如死灰,却不得不转动床柱,只见一个多格柜从床板下升起,他颤抖着手打开其中一格,取出一个青瓷瓶紧紧握着,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没了机会。 褐眸中闪过一道寒光,金属破空的声音响起。 我下意识的转过头,不敢睁眼。两人的一番对话只让我听出了他们之间似有家族恩怨,但我实在不理解潋晨杀人之前的麻木甚至于快意,夺去一条人命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终于看到了隐匿于平静之下的另一个江湖,恐惧随同暗夜一寸寸浸染了整颗心,我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想回家,回到爸妈身边。 “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此番的语气带了点无奈。 “干……干嘛?”我手心都是汗。 “你想一直这么靠在我身上吗?” 我讪讪的依言而行,他把小瓶送到我嘴边,凉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又粘又苦!我皱眉,眼珠不错的盯着他看。浓浓的血腥味冲进鼻子,我才不要看地上! 他侧过脸,淡淡的说:“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吧。” 他将我扶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走向床边,翻腾小柜里的瓶瓶罐罐。 慢慢感觉到手脚开始有血液流过,我睁开一条眼缝,试探性的唤着背对我的那个人:“潋晨?” 他停了停,没理我,拎起一个小包裹,大步向门外走去。 我赶紧站起来,两只腿抖啊抖的,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还有两个同伴,早上你也见过的,他们在哪?” 他拨开我的手,把小包裹扔过来:“你去南门外的马车上等着,别跟着我碍事。”话刚说完,人就闪进了夜色中。 我一秒钟也不敢多留,直朝南边奔去。 爬上马车没多久,就见潋晨一手拎着一个人跳下围墙。 “不是有解药了吗?他们怎么还是这样。”我看着昏迷不醒的弄月和星璇,有些着急。 潋晨面无表情:“习武之人的内力越深厚,恢复时间便越长,过程也会更痛苦。过了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隐忍 回到客栈,潋晨从小包裹里取出四个大小不一的瓷瓶,指指两个稍大的:“一人一瓶。”又指指剩下两个,“寅时之前,每隔半个时辰给他们服一颗,切记不可耽误。” 我感激的点头:“多谢。” 他看都不看我,略一颔首,走了。 他转身的刹那,我瞥见他的黑衣袖口上用金红两色丝线绣着精致的火焰图案。 弄月和星璇的房间正好是对门,我让小二送来热水,先到星璇床前,用湿毛巾擦掉他唇边的血迹。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清秀的小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我用手碰碰,烫得吓人,忙扶他半坐,用温水喂下一颗药丸。想了想,又跑去后院打来凉凉的井水,用手沾了轻拍在他发烫的皮肤上,然后弄了条凉帕子搭在他额前。 来到弄月房中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抚向他额头,湿漉漉的一层细汗,还好没有发烧。他静静的躺着,眉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看着那张清雅至极的脸,我有些怔怔的回想起在昏迷中做的那个梦,一池荷香沁人心脾,一曲笛声似曾相识,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会有没有经历的过去?我自己走过的19年去了哪里?庄生晓梦迷蝴蝶,我究竟是谁? 我正陷入爱因斯坦的时空相对论中无法自拔,忽听弄月在叫我的名字,忙探过身去。谁知他只是在梦呓,鼻尖上全是汗珠。我拧来热毛巾给他擦脸,托起他的头喂下一颗药,轻轻应道:“我在这里,放心,没事呢。”他像是听见了我的话,唇角微微上扬,沉沉睡去。我的指尖滑过他挺直的鼻梁,心里涌动着一些难言的情绪,伤感、欠疚或是别的什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晃晃脑袋,起身走去星璇的房间。 我不习惯别人为我付出,而我却无法回报什么。面对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去,我只能选择逃避,茫然的看着弄月在其中无望挣扎。我一直以为他痛苦的根源是我的存在,其实是我用犹豫和懦弱在他心口留下的一道道伤。直到后来,一锅汤哗啦啦的散掉,后来的后来,我也经历过得到与失去,并习惯于在风露灵镜中重温那些最初的笑颜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傻。付出与回报,本就互不相干,只要爱一个人,就可以安详的笑,哪怕守候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记不清来回奔波了多少次,天色已经发白,算算怎么也该过了寅时,我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头一倒,昏昏沉沉的睡去。 纷叠杂乱的梦境接踵而来。 坐在客厅里,一边陪爸妈打牌,一边听着周董的歌摇摇晃晃,输了,搂着爸爸的脖子撒娇。 转眼又出现在图书馆里通宵达旦的熬期末考,厚厚的专业书怎么也翻不到尽头,正要抓狂,星璇的脸j□j来,笑眯眯的说:“花花,不用看了,我让导师都给了你满分。” 还没来得及欢呼,潋晨持剑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向我横劈过来。 吓得没命的狂奔,黑黑的甬道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却怎么都跑不快。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拉过我:“落落!” 弄月的双眸似水,柔波流转。我紧张得舌头直打结:“救……救命……后面……要杀我……”话音未落,潋晨已经近前,手腕一抖,剑锋没入了弄月的身体,微笑凝固在他的唇边,美丽而绝望。我歇斯底里的尖叫,心在一瞬间坠落进了无底的悬崖…… “落落,落落……”我满头大汗的醒来,跃入眼帘的烛光晃来晃去,混沌不清,只觉心跳如击鼓。过了好一会,视线才有了焦距,看见弄月担忧的脸,我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无力,很想扑过去抱着他。可是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只好眨眨眼,睫毛上满是泪珠。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张口说话,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都这么大了,做噩梦还会哭鼻子。”弄月松了一口气,唇角上勾:“我还以为你哪里不舒服,哭着叫我的名字。” 我有点窘迫,往被子里缩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我梦见你……被人杀了。”声音到后面几乎听不见,可还是要说。妈妈说过,做了噩梦,说出来就一定不会变成现实。 弄月愣了愣:“所以你哭成这样?” 我的脑袋彻底缩进了被子里。 “落落,如果我真的离开,你会很伤心吗?” “废话,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哥哥一样。” “你只把我当哥哥吗?” 说错话了,装死。 被子被掀开,一只手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痕。 我忍不住睁开眼,弄月浅浅的笑:“那我就做哥哥吧,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 如果另一个梨落醒过来,她一定想把我掐死。因为,连我都看出了那抹浅笑后的与忧伤。 “弄月,我去你的房间等你,打听到几件事。”星璇压低声音在门外说话。 弄月站起身:“你进来吧,她醒了。” 星璇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醒了就起来么,害我偷偷摸摸的。” “不起来,坐着累。”我看着那张恢复常态的脸,开心的伸手去扯被子。 星璇飞快握住我的手腕,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这是怎么回事?” 我瞅瞅自己的手腕,一片青紫,正是被那个短命帮主狠拽的地方。想到瞬间便死在潋晨剑下的那两个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睡意全无的坐起来大致说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星璇听完点点头:“不错,据小二的描述,昨晚是潋晨送我们回客栈的。今天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青龙帮被人一夜之间全端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不过没了地头蛇,也是件好事。” 连窝端了?想想也是真的,不然早有麻烦找上门了。不过这事也做得太…… 我忍不住问星璇:“像潋晨这样随意杀人,官府是不管的么?而且就他这样,不是一天到晚有人寻仇?” 星璇说:“江湖上的明争暗斗,官府不想管,也管不了。自古便是两条道,各有各的规则约束,只要不危及到寻常百姓安居乐业,官府一般不插手武林之事。玄明宫才不在乎有没有仇家。除去真正结怨的,多的是有人打着复仇的名义觊觎烛龙之翼。不管真的假的,光凭玄明宫的左右护法都能横扫江湖,谁敢真的去挑战他们老大?” 弄月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他将放在床头的粥碗递给我,方才淡淡的说:“多年以来,玄明宫的左右护法都由武功卓绝且心狠手辣之人担任,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令武林中人闻之变色。到了裴冰焰这里,他座下的两位护法虽然露面不多,但影响力依然很大,除潋晨之外,左护法名叫红凤,是个女子。” 星璇笑道:“他的执事不也是女的么?还名列四美人之一呢。” “四美人?”我八卦的期待星璇继续讲下去。 臭小子却促狭的挤挤眼睛:“反正没你的份,别上心了。” “哦!”我了然的点头,“我明白了,一定有你的份。” 接下来,我自顾悠然吃粥,顺便欣赏了小正太的脸由红到紫,再由紫到黑的变换过程。 我认为潋晨是为了自己的私仇而来,顺手干了件好事。虽然觉得他的行事手段过于狠绝,可我并不讨厌他。因为他身上的气质,怎么也不像是邪佞之徒。看在他救了我们的份上,我很大度的原谅了他随便向我挥剑的破事。 但弄月和星璇并不这么想,他们都觉得潋晨的出手相救很令人费解。而一连串的突发事件,尤其是我险些成为土匪的压寨夫人,让他俩的警惕性空前高涨,大有草木皆兵的阵势。为免再多出时间来节外生枝,我们接下来的路程换了马车,虽说速度没有单骑快,但是可以日夜兼程。 泰安境内,山脉层层叠叠,主峰如一把利剑刺向苍穹,山腰云雾缭绕,山顶流金万丈,巍峨如神祗般俯瞰众生,教人油然而生朝圣的庄严感,也使坐落此地的玄明宫平添了几分神秘。 离主峰不远的山脚下住着十来户人家,同宗姓柳,便叫柳庄,里外随处可见翠竹环绕清泉淙淙,我们寻了处闲置的小院安顿,对外互称兄妹。善良淳朴的村民很快就和我们熟络了起来,甚至开始有热心的大婶上门给弄月说媒。每逢此时,星璇便很不厚道在一旁猛敲边鼓,平常一向温文尔雅的弄月也有了面红耳赤的时候。 我提醒过星璇好几次,他总说没事,还说这么做就是为了弄月,让我等着看好戏。 有没有好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臭小子让已经很沉默的弄月更加沉默了。 沉默过后往往是爆发。 终于有一天,打发走媒婆,弄月的脸黑得像包公,一声不响的回到自己房间。我丢了个眼神给星璇,两人做贼般的跟了去。果然,一进门,接镖—— “你还有完没完,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吗?” 箭矢直指星璇,被当成靶子的人却还一脸的好整以暇。 “当然不能,所有我没开玩笑,”星璇将我推上前:“花花可以作证,是吧?” 有些人天生就是垫背的,好戏没看成,还得给人收拾烂摊子,我立马发挥圆场功能:“别和小孩子计较。他是在嫉妒你,就没见着有人给他说媒吧。” 星璇极不屑的瞟了我一眼,敛去笑意,清清嗓子:“你赶紧把花花娶了不就万事大吉么,谁让你对别人说她是你妹的?” 我差点一头撞死星璇,缓了好半天,才讪讪的看看弄月,他移开视线,脸上的愠色被一丝苦笑所取代。 我更加不知所措,那个罪魁祸首却眨眨大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说错了吗?” “你不要说话就没错。”为防止他再次一鸣惊人,我抢过话来:“我只想办完正事早点回去,不然真要在这里安家了。” “的确不能再耽误了。”弄月平静的对星璇说,“把心思放在我们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上,其他的事……就别掺和了。” 我松了口气。星璇的目光在我们中间飘来飘去,若有所思。 我们攀爬过两次主峰,山间人烟罕至,参天古木把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除了一片乱葬岗,连片瓦都没看到,更别提像样的建筑了,想必玄明宫并不欢迎生客。 弄月每日早出晚归,似乎仍不得其法。星璇的任务是保护我,但他难免性急的想帮弄月一把,何况柳庄又没什么闲杂人士和潜在的危险,我往往只需几句话就把他撺掇上山了。而我自己有时也会跟着打柴的村民们走一段,原想从闲聊中找点蛛丝马迹,可众人好像都刻意回避着什么,提到玄明宫便三缄其口。 就在事情进展缓慢得令人失去耐心时,转机终于出现了。 偶遇 一切源于我无意中走岔的一条小路。 我忘了当初是怎么偏离了主道,也许是口渴的时候正好听见流水声,我以为水源就在附近,于是就一个人偱声而去,不知不觉走了很远。 然后,一个熟睡的少年闯进我的视线。 潺潺溪水绕过山石,凸起的石面光滑平坦,像一张天然的床。侧卧于上的少年身着一袭白如迭雪的衣裳,黑色发丝散落如瀑,朦朦天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清辉,远远看去,淡雅媚人。 我不由自主的继续前行,经过他身边时好奇一瞥,谁知竟再难迈开脚步。少年的面容犹如出尘谪仙般纯净,清俊的眉宇间仿佛透着淡淡的光。他睡得安宁,浓密的睫毛随呼吸轻颤,窄窄的鼻梁挺直秀美,尖尖的下巴如同玉琢,淡色菱唇还弯着一抹浅笑。我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镜花水月之中,明艳不可方物。 正暗自感叹,少年唇角微抿,毫无预警的下一刻,他睁开了眼,静静的与我对视。 我蓦然有种错觉,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看着我的,而我,仿佛对他的凝眸也再熟悉不过,没有慌乱,亦没有害怕。 纵然他有着一双非比寻常的紫瞳。 短暂的错愕之后,渐渐无法呼吸,浓烈深沉的紫色占据了我的每寸感官,好似将我拽进沉寂过千万年的深潭,就要被溺毙其中…… 一声轻笑打破了所有遐思,我倏然回神,脸涨得通红。 “对不起,我不巧路过,打扰你休息了。”我佩服自己还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他不以为意:“反正也睡得差不多了,你要去哪儿?” “我……”我往四下一看,惊觉天已擦黑,几乎分辨不出方向,“我要回柳庄,你知道从哪条路下山吗?” 他看了看两手空空的我,反问:“你有火把吗?” “呃?” 他见我不明所以,便解释道:“眼下晨昏交替,野兽都出来捕食了,如果没有火,就很容易被它们惊扰。再加上看不清路况,很有可能失足跌下悬崖。如果运气好,一个时辰以后月华初上,你才可以顺利下山。” 好巧不巧,他话音刚落,丛林深处便真的隐隐传出野兽的吼叫。 我下意识的往他身边挪了挪,抬头见他依然带笑的瞧着我,只得讪讪的没话找话说:“难道你不打算下山?” 我开始担心他扔下我一个人等月亮出来,况且就算有月亮,我也不一定能找准下山的路,所以我决定无论怎样死缠烂打,也要留他做个伴。 好在他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只跳下山石,掬起一捧水洗手。 我这才想起我的初衷,忙跑去他的上游喝了几口水。 “在你的更上游,可能还有人涮过马桶。” 尚未解渴,某人似轻描淡写的抛出一句话,让我含在嘴里的一口水上不得下不得,最后憋不住喷出来,被呛得咳嗽连连。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用眼神传达抗议。 他居然还一本正经的解释:“我没有骗你,所以最好少喝点。” 既然有求于人,我只能憋屈的嘀咕:“我本来就喝得不多。” 话没说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上游有人涮马桶?也就是说,有人居住! 我按捺住激动,装作不经意的问:“山上有人家吗?能不能带我去借住一宿?” “柳庄的人难道还不知道玄明宫?”天色渐暗,我辨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不请妄入者,可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了抓住难得的机会,我豁出去扯了个弥天大谎:“我是玄明宫主未过门的媳妇。” “哦?” 他的语调不无玩味,可我无暇揣测,顾自圆谎:“我们订亲不久,眼下出了点事要找他商量,你只需指条明路就可以。” “出了什么事?”他似乎很感兴趣。 “这个……嗯,不如一边走一边说吧。” 他没有反对,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开始绞尽脑汁的编故事。 “我在柳庄好像没见过你,莫非你是从玄明宫出来的?” “不,我和你一样,只是路过。” 我放下心来,排除了内奸可能,故事无论编得多离谱都死无对证。 “你行走江湖,应该听过四美人的名号吧?想天下之大,其中两位居然都在玄明宫。” 他在黑暗中哼笑,不知是羡慕还是不屑。 我装作无限凄凉:“我长居深闺,如今才得知我未来的夫君早已左拥右抱。美人侍婢在侧,哪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左护法红凤,执事霓裳,哪来的侍婢?”他倒也不含糊。 “嗯?”我心虚的摸摸鼻子,“总之都是女人就对了,而且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 “你确定?”他回过头来看我。 “当然。”j□j这种事最适合无中生有,且只会越描越黑,我乐得信口开河,“俗话说一女不伺二夫,反过来也成立。我懒得和别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往后还得成天提心吊胆,多累啊。” “所以,你问都不问他的意见,便又打算擅作主张?” “我……还没主张……”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他的语气怎么掺杂了一丝冰冷?而且这话也说得古怪,我连初犯都没有,哪来的“又“? 稍一犹疑,前方的白衣已被夜色吞没得只剩一角。 “哎,等等我。” 我慌忙追上去,不料脚下的泥土忽然一松,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失去重心。 电光石火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捞起我。 白衣间的淡淡馨香扑近鼻端,仿佛来自遥远的前世,让人恍惚。 然而,紧接着“噗通”一声,飞扬的尘土将我震回现实——躲过了一个坑,躲不过连环坑,我们俩一起掉进了老猎人专为捕捉狡兽设计的陷阱。 天地同鉴,本人只不过说了个小谎,报应不带来得这么快吧? 坑底伸手不见五指,我晕头转向了好一会,方觉身下有些动静,男子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你还好吧?” 血液霎时汇聚耳垂,我濒临自燃。 胡乱爬起身,掌心蹭到了他的胸膛还是他的肩膀,不敢多想,我只顾一个劲的道歉。 “没关系。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碰了碰我腰间。 “这是……呃……”我随手一摸,当即暗骂自己大意。我不是还有镇灵珠么?用来装它的荷包基本上只有洗澡时才会离身,没想到太过小心,居然被我忘到了爪洼国。 我摸索着掏出镇灵珠,笑得有点尴尬:“我记性不好……” 光华初绽,照亮他的脸,紫眸潋滟,他深深的将我望着。 我的手又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只好努力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打量处境。 坑壁又陡又深,好在没有安装机括,我定了定神,问他:“你会轻功么?” 他摇了摇头,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那就等着美人救英雄吧,我暗暗自得:“我先上去,然后再想办法拉你。” 他配合的腾出小块供我施展身手的空地。 我深呼吸,默念星璇指点的要诀,闭眼飞身一跃…… 脚挨实地的刹那,我兴奋的睁开眼—— 咦,四面土墙,视线亮堂,再一定睛,与一双熠熠生辉的紫眸对了个正着。 我大窘。 压根就还在原地嘛~~联想到自己刚才的起落,活像……上蹿下跳的猴子。 我忽然希望镇灵珠的光能够暗一点,让我看不见他憋笑憋得很难受的模样。 “那个……很高啊!”我的目光飘来飘去,自动忽略他。 “的确很高。”他终于开口了,“我们只能等明日路过的村民解困。” 我默不作声的蹲下,是我连累了他,还能问他明天要是没人路过怎么办吗?唯一的希望就是弄月和星璇了,可惜我又不会千里传音,没准他们现在已经急疯了…… 郁闷得想挠墙。 “急也没有用,不如养好精神再作打算。”他说话仍是不疾不徐,白衣翩翩,未显半分狼狈。 “你,你不怪我吧?”我鼓起勇气看向他。 他却微微一笑,示意我抬头。 我们大约身处山崖边上,头顶的一方天空明净如洗,挤挤挨挨的繁星如碎钻洒落苍穹,璀璨得让人惊叹。 “好美!”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一直都在错过良辰美景。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用来练功,或者……睡觉。” 他与我并肩而坐,轻柔的声音透着点难以言喻的魅惑,又仿佛带有草木夜露的清润,我情不自禁的朝他看去:“你很喜欢睡觉吗?” “不一定睡得着,但是闭上眼才可以看到想见的人和事,所以我喜欢。” “哦,你是说冥想。”我认同的点头,想家的时候,我也希望在回忆中入梦。 “你也有过吗?”他问我。 “嗯,但是……偶尔也会抗拒。”在这么一个奇特的夜晚,我居然有了对一个陌生人倾诉的欲望,也许正因为毫无瓜葛,所以才不用担心敞开心扉的后果,“我有时会梦到一些我并不熟悉的人和事,我很好奇,想一探究竟,却又怕深陷其中而无法醒来,那么我不就凭空消失了吗?”我自嘲一笑,“我好像失去过一段记忆,又好像是从哪多出了一段,总之连我自己都经常分不清梦里梦外,奇怪吧?” 他没说话,估计是无法理解。沉默了好一会,他把镇灵珠交还给我,轻声说:“今晚,你一定不会做奇怪的梦。” 镇灵珠犹带他手心的余温,我把它收好,四下重陷黑暗,可我不再觉得孤单害怕。 夜凉如水。 然而,如他所言,整整一晚我都睡得格外香甜,梦中漫天飞花,繁花深处白衣胜雪,似曾铭心的低喃在耳边浅浅回荡—— 梨落,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些j□j?!随手一拨,竟抓住一样东西,我猛然坐起身,发现坑沿边垂下一根老树藤。 “抓住它,我拉你上来。”是他的声音。 “你,你怎么弄的?”我十分惊奇。 “凌晨起风,吹倒了一棵老树,我们很走运。”他答得轻松。 我虽半信半疑,却也因急着下山不再多问,可想而知,弄月和星璇在没找到我之前根本不会合眼。 山崖边的风果然很大,旭日初升,脚下一片金色云海,很是壮观。 他迎风而立,镀上霞光的脸孔格外俊逸。 “在我的家乡,有一片苍原,和这里很像。” 我却无心观赏,更顾不上笑侃他家住在哪个神仙洞府,只客气的向他询问如何才能去玄明宫。 “怎么,还惦记着退亲?”他似笑非笑。 若不是高挑舒展的身形和高贵从容的气质,他定会被人当作一个温文恬静的美少年,一如昨晚静卧林间时给我的感觉。 可惜事实并不如此,他一旦显露漠然处之的一面,几乎立刻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只好讪讪的告辞,原本还想在临别前互留姓名以期江湖再见,眼下看来却也不必。谁知才走几步,他便在身后发话:“如果你想去,现在可跟我走。” 我既喜又忧,几番思忖,仍诚挚的谢过:“我还有两个同伴,我必须先与他们会合。” 他似乎并不意外,紫眸深深的看着我:“他们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你若不信,大可一试。月夜子时溯水而行,可达玄明宫。” 妙计 “花花,回魂了~~~”星璇拖长腔调的唤我,见我没搭理,回头忧心忡忡的对弄月说:“你看她是怎么了?莫菲昨晚在山上受了惊吓?可我找到她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啊!” “落落?”弄月也皱着眉头打量我。 “真的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村头有个小茶棚,是村民闲暇常去的地方,一碗粗茶、一碟蚕豆,便可以天南海北的打发半天。眼下时值正午,壮汉们都外出干活了,只有几个老人围坐一圈搓麻绳。我上前打过招呼,拣了张小桌坐了。 脑袋里犹自乱哄哄一片,明知不可能,却依然不停的盘旋着说服弄月和星璇放弃的念头。毫无缘由,我本能的相信那个人没有骗我。 我从没想过要去拿谁的命去换承渊。 “嘿,丫头,搭个手。”一名老汉将打好结的几股麻绳递给我,让我帮他码放齐整,紧接着四下瞅瞅,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问,“你们昨晚都去玄明宫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的摇头:“没有,我们不去了。” “到底是聪明孩子。”他露出赞同的神色,“这些年来,我就没见着谁活着回来过。北面的乱葬岗看见了么,那里就有不少枉送性命的孤魂野鬼。前阵子和你一同的两位小哥还特意嘱咐大伙儿不要向你透露风声。我当时就劝他们,年纪轻轻的何苦逞强!扔下你一个弱女子,以后可怎么过活?” “是啊……扔下我一个人……”我心中百味杂陈,原来,弄月所说的还没解决的问题就是我。他们坚持要在这里住下,声称找不着玄明宫,平白浪费大把的时间,都是因为没想好怎样才能让我乖乖的不要跟去。 “花花!”星璇拎着食盒走进茶棚,见此情形便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你在聊什么?先吃点东西吧。” 我一言不发的绕开他走了出去。 弄月就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我擦身而过,亦不作声。 我之前以为玄明宫就和傲龙堡一样,谁都能从跟前经过,而且我们并非与人有仇,就算一无所获也不至于有太大危险。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官凌风和楚天祁一定也没料到两个孩子竟如此胆大包天,全然撇开作为幌子的我,神鬼不惧。 谈话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必要之时,可以采取非常规手段。 暮色一点点渗入庭院,我渐渐有了打算,当下便毫不迟疑的行动。经过星璇的房间,我停顿了一下,决定先把弄月搞定,星璇毕竟小么,总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 推开弄月的房门,没人,远处传来阵阵飘缈的笛声,循声而去,我来到一片竹林边。 竹林深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偷偷的跃上一根竹子,俯看吹笛的弄月。 恍然如梦。 梦中见过的碧玉笛,玲珑剔透;梦中听过的瑶仙曲,悠扬婉转。 但,似乎少了点什么,抑或,又多了点什么? 我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弄月的侧脸,轮廓精致如刀刻,却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忧郁。 竹叶扑簌落下,身着薄衫的修长身影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愈发寥寂。 心忽然沉沉的,压得我无法呼吸。 这才明白,笛声中少了灵动如水的柔情,多了如泣如诉的哀伤…… 一曲终了,弄月淡淡的声音响起:“落落,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我跳到他跟前,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弄月轻笑:“你上树的声音可比风声大多了。” 我看着他,移不开视线。眼前的弄月和初见时的他真的不大一样了。当初的他像是一束阳光,温暖而明媚,对我笑得眼弯弯。而现在,他变成了一缕月光,清幽淡然,虽然还是会对我笑,可眼底却毫无波澜。 他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弄月,”我迟疑着措辞:“你的变化……未免太大。” “什么变化?”他看了我一眼。 “呃,我是说……” 我有点后悔,毕竟感情是我们之间的雷区,离得越远越安全。但我实在不忍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模糊的劝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如从前那般笑口常开了,但愿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老天会将每个人失去的东西用另一种方式补回来,或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所以不要老是深陷在一处烦恼中,走出来看看,人生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比如侠义之道,挚友之交……总之,活得开心点吧。” 墨黑的眸子闪了闪,弄月别开脸,平静的说:“我没有不开心,只是在琢磨去玄明宫的方法,要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我吞了吞口水,步入正题:“你能肯定承渊就藏在玄明宫吗?如果不能,冒险进去就很不值得,毕竟整座山有这么大。退一步说,只要足够细心,我们还可以从其他渠道收集线索,我相信这才是爹爹和楚伯伯的本意。” 弄月擦拭着手中的碧玉笛,头也不抬:“谁都不能肯定承渊的具体位置,但显然玄明宫的可能性最大。而且裴冰焰曾放出过找寻承渊的风声,自然是有知晓宝剑下落的人还存活于世,他想引出这个人——我们若得知这个人是谁也好办。照这么看,潜进去一趟才可能打探到真正有用的消息。” “那我去好了,你和星璇留在柳庄等我……先听我说完,你们会武功,容易被人察觉。我不一样,我可以假装迷路,然后混进去当个丫鬟端茶倒水什么的,我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我根本没打算让你离开柳庄。”弄月打断我,“你别打任何主意,否则,我马上封住你的几处大穴,你给我去床上躺着。” “你……你敢!”我没想到弄月竟会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威胁我,有些气急败坏。 “我怎么不敢?”弄月丝毫不理会我的愤懑,“昨晚折腾一次就够了,难道还能看你去送死?” 皓月当空,银霜满地,青竹泛着翡翠般的光泽。缱绻的夜晚,无言的人。 我强忍着鼻根泛起的酸涩,努力平复语调:“我会保护好自己,会随机应变,至少我对玄明宫是无害的,而你和星璇却是有力的敌手,如果不慎被发现……”说不下去了,我不愿想象那样的画面。反正我是穿来的,大不了再穿回去,你们能么?我握紧双拳,看来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过不了今晚了。 “你是在担心我们吗?”弄月的目光闪烁不定。 “我是担心你,弄月,就算我不在,如果遇上危险,你一样会拼死保护星璇。” “你太低估了星璇,他不需要我保护。” 我咬咬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想看你出事,在碧螺镇,你昏迷不醒的那个晚上,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耳边只闻竹叶摩擦的沙沙声。长发被风卷起,打在脸上,些微疼痛。一只微凉的手替我把脸上的发丝拂开。 弄月看着我,澄澈的眼中清冷俱散。 没等他说话,我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 弄月的身子明显一僵,声音里带着犹豫:“落落……” 我应了一声,努力回想着星璇在马车上教我的几招点穴指法,脑袋无意识的在弄月胸前蹭了蹭,熟悉的衣香入鼻,怔忡间竟有些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 定定神,趁弄月还没反应过来,我伸手飞快拂过他背后的几处穴位。退后一步,又一步,抬头紧张的看他。 月光下的少年静立在原处,几缕黑发随风轻舞,柔美如常。只有一双明眸微微睁大,流露出难以置信。 成功了!我真想为自己欢呼。 “落落,别淘气了,快给我解开。” “才不要,解开你的穴道,下一个中招的人就是我。” “就算你现在不解穴,至多半个时辰我自己也能用内力冲开,你跑不远的。”弄月的气息很不稳定。 “跑多远算多远呗,总比躺床上要好。你最好别去找我,万一我是因为你才被人发现,可就死得太冤了。”我冲他扮了个鬼脸,心情好得不行,转身便跑。 “落落。”绵软的声音传至耳畔,有如呢喃。 我脚下一滞,竟无法再迈开。不能回头,不要回头。一回头准会上他的当。 “干嘛?”我站得像根木桩:“我不会解穴,你别想诱拐我。” 不小心咬了舌头……诱拐?这个词用得真有色彩……不过,现在没工夫研究这个。 “你刚才……全都是为了骗我吗?” “……” 一时无法成言。 我承认,扑进弄月怀里确实是另有目的,但我没说假话。而且,我自己也很疑惑,因为有那么一会会,他的怀抱让我安心得不想离开。 “算了,你不用说了。” “不是,我不是为了骗你才这么做的。” “那你按我说的来解穴。我答应带你一起去玄明宫。” 我撇撇嘴,他果然是想诱拐我。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不忘告别语。 “你别担心了,我给你一百个保证……“ “碧落黄泉,生死与共,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得不承认,弄月的告别语比我那半截话强悍得多,把我的大脑轰得嗡嗡响,直到走进院子,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心里竟然有些羡慕那个梨落,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这么震撼的表白呢。 自嘲的笑笑,再胡思乱想的耽误就该前功尽弃了。 抬头见星璇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大概早睡了,我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房间,在黑灯瞎火中换好简便男装,不经意间却瞥见窗纸上掠过一道暗影。我忙屏住呼吸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果然有人。 月下站着一名男子,额角处的绯红蔓藤十分冷艳。我暗惊,潋晨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我们的目的被他知道了? 奇怪的是,潋晨面朝弄月的房间,半晌未见动静,忽而轻叹一声,如一只蝴蝶般悄无声息的飘上屋顶。下一秒钟,人就不见了。 我来不及多想,忙冲出门去,潋晨的身影只剩下一个黑点。这家伙跑路的速度还真不是一般的牛,看他的方向是上山,免费向导怎能错过。 红凤 事实证明,免费的午餐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消受的。 跟在潋晨后面才一会,我便有些气短。只有内力极深的人才能在长时间施展轻功的时候调息自如,我自然是不行的。只稍稍一停,潋晨又蹿得没了影。我一刻也不敢耽误,按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咬牙追了上去。 当体能近极限,全身上下都被汗水冲刷了一遍,我完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终于到了半山腰,也终于……把潋晨给跟丢了。 接下来只能靠自己了,我努力分辨水流声,并刻意忽略林间不时传出的凄厉枭鸣,跌跌撞撞的摸索前行。沿途密密匝匝的树,树间缠绕着怪模怪样的藤,压根就看不到路。我的一身衣裳湿了又干,头发乱糟糟的粘在额前颈间,狼狈得一塌糊涂。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清风拂面,月上中天,一抹银辉徐徐倾泻林梢,穿过杂乱无章的枝叶投下浅影,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乍然呈现。我大喜过望,忙抓紧时机快步上前。 到了路的尽头,我还惯性的冲出几步,猛地抬头,呆住。 大片深蓝的湖水,一轮明月倒映在明镜般的湖面,淡淡的薄云环绕其间,恍然难分天地。 七朵玉石雕成的睡莲迤逦成桥,对月弄影,美轮美奂。 对岸几里红楼,点点灯火,袅袅仙乐,疑似蓬莱。 借莲台落脚,我顺利到了对岸。 拣了片最大的屋顶坐下休息,碰巧听见有人说话。我扒拉扒拉屋顶的瓦片,吃力地把毡布揭开一点,柔和的光从缝隙里透了出来,可以看到一坐一立两个人影,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索然无味的直起身,打算按原路返回到路口去假装晕倒,等天亮了自然会有人发现,接下来为奴为婢端看本姑娘如何发挥了,实在不行,还有冷清扬的大名可以祭出来作挡箭牌。就在此时,忽听一个女子激动得大了许多分贝的声音:“笑话,那些人怎会见过承渊!” 承……渊?!本姑娘运气真有这么好,一上来便直击关键词。我激动万分,又趴下去使劲掀那片毡布,想听得更清楚。 这该死的破布,居然掀不动……用力扯……把瓦片再搬开几块……使出吃奶的劲扯……咔嚓……哗啦啦…… 所以说,盖房子怎么能缺少水泥呢?看吧,动不动就会垮! 我随着一堆瓦片掉了下去,飞扬的灰尘引得我连打几个喷嚏,屁股摔得生疼,又不好意思去揉。怨忿的盯着屋顶处的大洞,什么玩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等等,屋子里应该有人,怎么静悄悄? 正准备爬起来,一把沉甸甸的弯刀“哐”的一声架上我的肩头,我又跌坐了回去。 背后一声娇叱:“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女侠饶命,小的家住柳庄,上山采药迷了路。”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哀叹自己居然是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倒霉蛋,“可否允许小的离刀远一点,小的没胆,经不起吓。” “迷路?你怎么过的镜湖?为什么没被乱箭射死?”又是一连串逼问。 我……我怎么能说自己会轻功?而且,哪来的乱箭? 稍一迟疑,弯刀便下压。 “疼啊。”我惨叫一声:“小的误打误撞就这么进来了,不过是侥幸没死……” “那好,你现在去死还来得及。” 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忽然消失,我一转头,竟看到明晃晃的刀片劈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 “当”,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那把刀斜斜的从我身旁划过,把地上的瓦片劈了个粉碎。 “你何时才能改掉冲动的性子?宫主尚未发话,你说杀便杀?” 门外走进一人,正是潋晨。 我此刻见到潋晨,便如同见到亲人一般,就差没热泪盈眶。他却一副与我素不相识的模样,只顾责备险些送我下黄泉的女子。黑衣红裙的女子与他装扮相仿,柳眉杏眼,面若芙蓉,倒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如果她没有气鼓鼓的瞪着我。 我小心翼翼的将目光挪向倚坐首席的男子。谁知这一眼看去,整个人便似遭遇五雷轰顶,回魂过后叫苦不迭。 虎皮短榻上的男子双腿交叠,姿态慵懒,斜披的锦袍衣角垂落地面,玉葱般的指尖轻揉额角,一双紫眸兴味盎然的瞧着我。 天哪,来个雷劈晕我吧,或者劈晕这个睁眼说瞎话的骗子! 然而,万里无云,夜色清朗。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无尽优雅的踱到我跟前,紫眸弯成柔媚的月牙形,他俯身唤我:“落儿。” 我指着他的鼻子:“你……” 多么美好的重逢啊! 他笑得颠倒众生:“我未过门的媳妇,嗯?” 我差点咬舌。 他轻轻拂开我额前的乱发:“下次,记得不要再让我久等。” 亲昵的动作,暧昧的语气,我的脸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烫。 言语无能。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纠结挣扎,心情甚好,朝僵立一旁的女子挥挥手:“带她下去沐浴更衣。” “不要!非礼啊,唔……”我被人三两下剥去外衣,扔进一个大池子中,温热的水瞬间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呛得鼻根生疼。野蛮女执行命令那叫一个铁腕,二话不说就把我拎来了这里。我的确不怎么走运,一出场就遇见终极BOSS,游戏里不都要给主人公一个通关练级的过程么?怎么到我头上就没有了?而且那个十几万伏电眼的BOSS还一副待羊入虎口的样子抱怨我让他久等了! 我叹口气,瞅瞅池边的野蛮女:“你很喜欢看人洗澡么?” 她立马转身出去,嘟哝道:“脏兮兮的,宫主什么眼光!” 此话……还可以再大声点么?我哪里脏?不就是多了点灰么?还是被你们的破屋子给整的,伤屁股又伤自尊! 我郁闷的爬到浅水处坐好,慢慢脱去贴身小衣。这里实际上是个天然温泉,泉眼在池中央汩汩冒泡,四角的龙嘴各含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银红轻纱层层叠叠的绕过屋梁垂下,雾气缭绕中,整个房间都氤氲着淡粉光晕。 柔柔的水滑过肌肤,既来之则安之,我靠在池沿边闭目养神,原想借机盘算好下一步,谁知半宿的紧张经不起半刻的松弛,眨眼功夫就昏天暗地的睡了过去。 暖春午后,满院梨花,风过似飘雪。我趴在凉亭雕栏上逗弄竹笼里的小鸟,清香的花瓣洒了满裙。长廊尽头走来一个人,杏色薄衫勾勒出修长的身段,俊逸的面容上犹带几分少年的青涩。 “落落,送你一样东西。”弄月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 凉凉的圆环滑进我的手腕,我定睛看去,是一只碧绿的玉镯,不带一点瑕疵,晶莹通透。 “真漂亮,哪儿来的?”我爱不释手。 “你喜欢就好。”弄月抬眸看向繁花深处,“可能是我父母留下来的吧。师父说,他收养我的时候,我身边就有两样东西,一是月华剑,另一样就是这只玉镯。” 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下意识的就挽住他的胳膊,柔声说:“月哥哥,不要想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你身边一直有我,还有爹爹啊,我们就是一家人。” 弄月笑了,他伸手捏捏我的鼻子:“落落,如果上天对我有什么亏欠,你已经是最好的补偿。我没有遗憾。这个,是送给你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喜欢吗?” 我使劲点头,心中满满的幸福。 睁开眼,香消云散,薄纱轻舞。我怔怔的抬腕,抚弄着腕上玉镯。自从我来到这个身体,就一直与它为伴,我并不讨厌这份温润的触感,所以也没想过要取下来。然而直到此刻,我方知晓它对梨落的意义。也是第一次,我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慌乱,原来梦中出现的一幕幕都是真的,是过往的回忆,梨落的意识并没有消散,甚至正在一点点苏醒,如果在她完全醒来之前我还没有回去,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怎么还没洗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红衣女子推门而入,放下手中的一叠衣物。 我无精打采的回答:“你别看我,马上就好。”。 她瞪我一眼,关门。我拉过浴巾裹在身上,不忘从换下的衣物堆里翻出装镇灵珠的荷包。嗯,泡久了,头有点晕。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发现周围的景物开始旋转,紧跟着脚下一个踉跄,身子骤然一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软的床! 我卷着被子左滚右滚,惬意得不想睁眼。最后,被子被人强行拉开,我极不情愿的眯眼看去,一团火红。 “醒了还装睡?”那团火红不满的抱怨,“洗个澡都能洗昏过去,我真服了你。上官凌风居然有你这么个娇弱闺女,名不副实。” 昨晚的事慢慢回到脑海里,我猛地坐起身,忍不住哼了哼,因为全身酸痛得像要散架,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条件反应的第一个问题:“你帮我换的衣服?那我不是被你看光了?” 红衣女子杏眼圆睁,眼看就要爆发,我连忙抢先开口:“算了算了,我不计较。我昨晚是累坏了,外加被你吓到了,你也有责任不是?” 她十分不屑:“你乱闯玄明宫,没死已是万幸。若非宫主有意于你,我早砍了你,平白吓你做什么?” 好强悍的逻辑! 我不敢争辩,跳下床,等候已久的婢女们便要上前为我更衣。 我挥挥手:“免了,我自己来!” “你还想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么?”红衣女子冷不丁反问。 我噎住,这人跟星璇真是同类,什么欣赏水平! 只不过,人在屋檐下,暂且低低头吧…… 穿戴完毕,浅绿广袖裙摆华丽的铺在脚下,两名婢女竖起一面铜镜。 镜中女子双瞳翦水,唇如落樱,银白梨花盈盈绽放眉间。长发绾起少许,玉簪顶端垂下几颗圆润的珠子,随顾盼轻颤。 “你收拾一下,其实,也还……过得去。”野蛮女说话的语气难得正常。 我极配合的嫣然一笑:“口是心非的人会长猪鼻子哦!” 想赞美就不能直白点么?昨晚打击我的时候怎么就不见含蓄? 她没反应过来。 “别看了,万一看上了怎么办?”我冲她抛个媚眼。 “再胡说,我杀了你!”野蛮女不解风情的怒了。 “那说点别的,姐姐,你不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呢。” “少来,”野蛮女的脸可疑的红了一点,“谁是你姐姐!” 猜了个j□j不离十,原来她真的是,玄明宫的左护法。之前不敢确定,是因为她的气质实在不怎么像传说中的杀手。潋晨看起来比她专业太多。不过,这种类型显然比较可爱。 我心情大好的往门外走去。 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却被她喊住:“你去哪儿?宫主不在,临出门时也没说让你走。” 你让我走我还不走呢,好不容易摸进来的,他不在更好—— “我就在园子里放风,随叫随到。” 书僮 与宫外的荒山相比,宫内的确别有一番洞天。以镜湖为源头,一条蜿蜒的水带绕亭台穿楼阁,泫泫流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着满目的鹅黄翠绿,几名婢女穿行其中修剪枝叶。 自从掌握了轻功,我便有了蹲屋顶这一爱好。正所谓登高望远,我一眼便认出昨晚害我失足的屋顶,明明为琉砖碧瓦所砌,怎会那么脆弱?而且它的主楼比周围建筑都高大,飞檐流丹,华而不俗,理应是主人住所,我当下便起了再探之心。 绕过一小段回廊,淙淙琴声不绝于耳。回廊尽头,一位紫衣女子背对着我专心致志的抚筝,长发垂腰,身形极美。 我无意惊扰,便放慢脚步后退,打算另寻出路。 琴声未断,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凤儿,宫主回了吗?” 我不知道如何应答,侧身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她也不多问,只待一曲终了,方起身看了过来。 凤眼微怔,她的语气旋即有些生硬:“你怎么在这里?” 我懵了:“你认识我?” “认识?”她似笑非笑:“不错,我早该想到他不会那么轻易放手。” “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我实在受不了她那种足以将人钉穿的眼神,于是委婉措辞以求脱身,“我初来乍到,又不巧和红凤姐姐走散,打扰了姑娘的雅兴,万望见谅。” 不等她发话,我逃也似的快步离开,转角处禁不住回看一眼,不料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一动不动的望着我,娇艳的面容竟流露出几许落寞和悲凉。我打了个哆嗦,精神抖擞的蹿出回廊。 时值初秋,沿途居然还怒放着满树梨花,可能是山谷特有的气候所致。天空明澈如水晶,一阵风过,漫天飞舞着纤细的白色花瓣,纷扬如雪。 寒意无端入骨。 无论我怎么推敲紫衣女子的言行,都得不出什么有用的结论,除了能够确定她不待见我。她应该没认错人,可她在说谁不会轻易放手?放手什么? 迷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盲行其中。 忽然有点想念弄月和星璇。 自从我来到这个时空,就没和他们分开过。有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性的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哪像现在,一肚子疑问却连个讨论的人都没有。弄月想必已经气坏了,他绝对没料到我会现学现卖。星璇教我点穴,开始是为了打发旅程中的无聊时间,后来发现我学了就喜欢在他身上试验,便不大愿意教了。哪知我变练习为偷袭,又往往找不准地方,弄得他苦不堪言,还险些受伤。于是,他就乖乖的教会了我一些基本指法。弄月在旁边看着,偶尔会发笑,说落落你要是早这么用功,一两个星璇也不在话下了。 眼前浮现出星璇不屑一顾的可爱神情,我情不自禁的笑了。他们俩给了我安全感,让我觉得这个世上还有关心爱护我的亲人,虽然是假象,但我仍然见不得他们受半点伤害,所以选择了一个人来玄明宫,但愿,结果不会太糟糕。 不知不觉走到镜湖边,波光潋滟的水色刺得双眼有些酸胀,我抱膝而坐,脸埋在掌心,指缝渐感湿润。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才智让一切圆满。 几个月以前,我的人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最大的担忧,不过是长了点小肚腩。 而现在,稍微走错一步,也许就不是一个人的悲剧。 香风细细,薄绡般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我身上,视线中的景物模糊成大团饱满的色彩,一双白色短靴停在我眼前:“你怎么了?” 仰面,望进一双紫瞳。 我低头猛揉眼睛:“没什么,风吹进了沙子。” 他拉下我的手:“早冲出来了罢,多此一举。” 指尖沾染了他掌心的微温,我下意识的往回缩,他就势坐到我身旁:“是不是想家了?” 白衣幽香如故,我点头,耳根被阳光烤得暖融融的。 “你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你总要长大,然后遇见能够真正陪伴你一生的人。有他的地方,才是家。在这之前,无论何时何地,你其实都在回家的路上。” 他一直浅握我的手,无比自然。而他的话初听无情,细细一品,却可以击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仿佛,他就是等我回家的那个人。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我脸红,我忙顾左右而言他,正巧见他靴边沾染着湿漉漉的草痕,便借故抽出手指了指:“你该不是又‘路过’林间那块山石了吧?” 他闻言轻笑:“我当日的确是路过,后来就再没有,不然又遇上来悔婚的女子,该如何是好?” 我羞窘得哑口无言,是我自己搬石头砸了脚,尤其是那些言之凿凿的大话,根本不堪回顾,幸而我脸皮厚:“那个……我也是情急之下信口胡编,不要当真。” “是吗?”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不过我的解释倒是真的,关于红凤和霓裳的身份。而且,我没有侍婢。” 我“嘿嘿”干笑:“裴宫主年少成名,何惧流言?我来玄明宫其实是为了……” 话没说完,我忽然顿住,我要是按照原计划拿镇灵珠还他,结果不外乎两种:其一,他大度的收回,请人送我出宫;其二,他恼羞成怒的拒绝,命人轰我出宫。 无论哪一种,好像都达不到我的目的。 怎么办? “我知道你的来意。”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为难,竟然替我接话。 “啊?”我吃了一惊。 “你很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又听旁人议论说我倾心于你,但你却没见过我,所以编出理由只为见我一面,看我究竟配不配得上你。你不好意思说,我便替你说了,对是不对?” 他气定神闲,我汗如雨下。 强人果然非同一般,思考问题的高度让我辈兴叹。 不过正好替我解了围,而且以考察名义,自然能在玄明宫多留一阵子。虽然比较丢脸,但总比白跑一趟好。可是啊可是,接着难道就郎情妾意一拍即合了么?到底要怎样演下去? 内心的小算盘拨得山响,我正垂死挣扎,肩头忽然一沉。我僵硬半晌,扭头看去,某人居然等得不耐,把我当作枕头,无比安逸的睡了过去。 午后的风,如此浪漫的吹个不休,我很想把自己幻想成某爱情片中的女主角,与优雅神秘的男主角相依相偎,当然,前提必不可缺——该死的风向能不能稍微变一下,他的碎发不要一直往我鼻端飘啊飘…… 正当我濒临忍耐极限,他在我颈边蹭了蹭脑袋,翻身将我抱了个满怀。我吞下呼之欲出的喷嚏,差点没窒息过去,略一挣扎,他总算醒了,慢悠悠的坐起身来。 四目相对。 “不好意思,我最近常犯困。”他抱歉的笑了笑,但疲惫的神态绝不是装的,离得近了。不难发现他眼周肌肤隐隐泛青,显见是没能休息好, “练功也该适可而止,拖垮了身体多不划算。”想必他那天下无敌的武功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更不可能一劳永逸,我不免有些同情。 “不,我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他话音刚落—— “宫主!”沿着镜湖小径飞奔而来的男子意外发现了我的存在,猛地收住脚步。 “让两位护法去东院。”裴冰焰皱皱眉,头也不回的淡声道:“召集大弟子听命。” 那人恭敬告退。 我忙说:“裴宫主先去忙吧,我一个人不打紧。” “可我打紧怎么办呢?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就像刚才一样,那种感觉,很安心。”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仿佛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全然不顾听者作何感想。 我的定力远远不够,顾不上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只觉心如擂鼓。 他探身从我的头发上摘下一片花瓣,暖暖的呼吸轻触我的脸。 天气突然燥热得让人呼吸不过来,我胡乱挠了挠:“不用管它们,自个儿会掉的。” “别乱动。”他拍开我的手,继续摘花瓣,“上面的花蜜晒久了会粘头发,一会儿就好。” 我眼观鼻鼻观心地打坐,可是,心底似乎仍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破土而出,牵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凝神看我,眸光清浅。 “谢谢。”我一抬头,不幸触电。 好在他很快站起身:“我该走了。” 我只差没挥舞小手绢告别,却见他又回过头来:“对了,落儿天资聪颖,擅长编制索引,傲龙堡的往来典籍无一不经你巧手打理,不知可否也帮我这个忙?” 我愕然,梨落还有这等手艺? 他见我不做声,便当我默许了,嘴角噙笑:“我晚点过来接你。” 阳光倾泻而下,整个世界只剩他的眉目如画,直到白衣翩然远去,我才如梦初醒般的想起,我哪里会编制什么索引啊啊啊! 玄明宫藏书阁。 数十个气派的红木漆金书柜排列有序,每个还都挨到了天花板…… 我掰直因仰视过久而扭曲的脖子,吞了吞口水:“总数?” 惯以美色惑人的某只看上去心情甚好:“大约九千六百来册,经历代宫主收集,除去各类武学,还包括经史、地理、军政、天文、算法、医术等等。我想稍作归整,开放给各院弟子们借阅。傲龙堡慷慨立世,落儿理应精通此道。” 无言以对,唯作心领神会状微笑。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佛祖拈花,我岂能不笑? 实则我担心的并不是体力劳动,而是脑力—— 我不识字。 虽然曾经被老妈逼着拿毛笔练过书法,但搁在古代,我依然是个文盲。如果被他发现我是个冒牌货,会不会立刻疑心大起?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 “来。”他请我入座。 桌案上放着一叠书,我硬着头皮取下一本,目光扫过封面。 “南华经?”我小声嘀咕。下一刻,我难以置信的回头细看,没错,是标准的篆体象形文。我吃惊的快速翻看内页,竟然通读无阻。 脑袋一片空白,喜忧参半。喜的是又逃过一劫,忧的却是梨落的神识只怕真还在这具躯体里,不然,如何解释福至心灵的奇迹? “不错,你只需帮我整理部分经史。”或许我的表情太过悲戚,他端详了好一会,笑了,“我有空会和你一起摘录。” “一言为定!”我对他的话只剩条件反应,甚至还想着,多个人帮忙怎么不是好事? 流景 一念之差,我沦落为某人的书僮。 痛定思痛过后,我原本打算向他提出不敢劳动大驾,只需拨给我一些人手就行。没想到, 日理万机的裴大宫主言出必践,有空的时间居然很多。基本上,他每天早上铁定比我早去藏书阁,晚上还亲自送我回就寝之处。偶尔被下人请去议事,也能尽快赶回来。反倒是我有时见他实在困倦,主动暗示他可以偷懒,他却笑着说:“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不在了,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轻描淡写的暧昧话语总能让我不争气的脸热心慌,而他却似毫无察觉。 我勒令自己对他免疫,他于我而言,和弄月并无两样,甚至比弄月更危险。即便他真对梨落一见倾心,那,也与我无关。 我摸索了几日,对摘录索引这事也开始驾轻就熟,而且他分给我的典籍载有不少上古传说,我捧在手里一不小心便入了迷,不翻完整本绝不罢休,他也绝不催我,两人往往就着一盏灯下的满室橘光对影而坐,耳边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偶尔谁起身添茶水也会给对方捎上。 我遇上一知半解的地方,喜欢刨根究底。 譬如,书中提到“大天之内,有地中之洞天三十六所”。 他会说出三十六小洞天的名号及地点,还告诉我哪些上仙曾在此清修。 又譬如,“昆仑之虚,蜀山守望。” 他会解释说昆仑乃西方极乐之境,而蜀山是连通两界的唯一通道,曾有人神混居。 我时常惊叹古人们的想象力,他则很平静的反问何以见得。他说三千世界,凡人只居其一,望不穿红尘,便以为天地间仅此一世,而我却犯了和他们一样的错误。 我闻言戚戚,我虽不懂佛道,但我不能不承认,这个时空之外,的确还有我曾经生活过的另一个地方。 时间悄无声息的滑过,自从镜湖偶遇,我就不再有独处的机会。他修书给上官凌风,留我小住一些时日。玄明宫内外亦平静如常,想必是弄月和星璇顾忌到了我,不敢轻易行事,可见我当初的决定实乃英明。 但我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也曾夜半偷溜到他窗下偷听他与玄明宫内各位主事的谈话,只可惜一无所获。失望与日递增,我难免有些焦躁。 这天下午,我一口气读完《禹本纪》,眼睛酸涩无比,托腮打了一会盹,不知不觉俯在了桌上。 朦胧间听见他在唤我,我懒得动弹,哼哼唧唧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不消片刻,肩头披上一件衣袍,犹带体温。我心中一暖,反而清醒了起来,不好意思再装睡。 正琢磨着如何睁眼才显得比较自然,突然感觉到不知是什么,温软的,带着细微的鼻息,轻轻落在我的眉间。我的睫毛抖了抖,眼睛闭得更紧,耳根却开始慢慢发烫,一直烫到心底。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动作柔缓的抱起我往外走去。 我骑虎难下,生怕装得不像徒增尴尬,这一觉可谓睡得史无前例的煎熬。 他将我安置在他的房间,虚掩上门,脚步声并未走远。 不多时,门外有人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女子的声音,有点耳熟。 “你来找我想说什么?”他淡淡的反问。 女子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悦,顿了顿方才开口:“主上……” “注意你的称呼,霓裳。” “属下会注意,但现在并无旁人。”女子倔强的坚持,“望主上坦言近来精神不佳的原因,以便属下对症施法。” “你私下早已向冷清扬打听过,何必再多此一问?此事我自有分寸。” “镇灵珠与主上的安康息息相关,请恕属下难以等闲。主上别忘了,我们如今并不在……” “霓裳,”他阻止了她未尽的言语,“我认为我的决定,不需要征求谁的意见。” “但四系领袖倘若得知,一定会责怪于我!” “他们不会逾矩,而你,最好也不要。”他一字一句,威严顿生,与我平日所见之人大相径庭。 我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的爬起来,贴着门缝张望。 霓裳……原来是她?! 那个孤傲的紫衣女子,此刻贝齿轻咬朱唇,我见犹怜,星璇说的没错,红凤霓裳绝对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但裴冰焰仍不为所动,他甚至都没有看她—— 他在看一幅画。 墙上挂着一幅美人泛舟图,篇幅颇大。画中月圆如诗,淡妆美人坐在一叶小舟上,顾盼生姿,巧笑嫣然,纤纤玉手探向水中的月影,带起一池涟漪。我乍看之下觉得画中女子的眉目颇为眼熟,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脑海一片茫然,画中难道是……他爱恋的女子吗? 看霓裳的表情,似乎很像。而他,也几近痴迷。 浮沉中的心,渐渐冷却。我该明白,他这样的男子,多情也不为过。霓裳的话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她好像在为镇灵珠的去向恼火,这颗珠子,对他们都很重要吧? 我默默解下腰间的荷包,将它放在枕下。原本就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躺回床上,极力忽略涌上心头的失落,翻来滚去几圈,居然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待到悠然醒转,已是满院梨花溶溶月。 许是凑巧,玄明宫与傲龙堡一样,屋前屋后都种了许多梨树,不过傲龙堡的梨树尚可以几十株计,而他这里,怕是数不胜数了。 信步而出,门畔左右各书一联:流云有梦情无醉,景年未央意长空。 率先先跃入眼帘的只是两个字:。 我喃喃念出声,一些影影绰绰的记忆像要往外涌,可惜没找到出口。 晃晃脑袋,赶走油然而生的奇怪错觉,我转过身,却发现裴冰焰就站在不远处,月光下的紫眸如一汪潭水,清幽沉静。 “你……回来了?”猝然之下,我的神情很不自然。 他缓步近前,声音轻得就像是怕惊扰了我,“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我胡乱找了个借口,“只是……你不觉得这对联过于伤怀了吗?” “是吗?”他淡然一笑,“伤过了,便不觉得。”他似乎不愿深谈,没等我再问,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你的家书。” “我的?”我顿感不妙。 他仿佛看出我的疑虑:“我已向令尊正式提亲,他大概是询问你的意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将我惊呆。 “那你怎么不先询问我的意见?” “我证实过你的来意,也与你相处了好些时日,自然有把握。余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样有错?” “当然有。”我脱口而出,“我现在根本不打算嫁人。” 他不急不恼:“我可以等。” “你不可能等到。在你之前,梨落已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始终都晚来一步。”我酸楚莫名,浑然不觉梨落两字由我嘴里说出,是多么的怪异。 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你喜欢他吗?” “什么?” “你只需回答我,你喜欢她的那位青梅竹马吗?” 我辨出他话中有话,不由起了戒备之心,咬着唇一言不发。 “不说话,是承认还是害怕承认?”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就像你也不愿把真实的你袒露人前。”明知他在故意激我,我却忍不住一时之气,“即便万事皆在你掌控中,你至少还忽略了一样,那就是人心。无论我承认与否,它都不属于你。” 我说完掉头就走,他亦不阻拦。月下梨花盎然,暗香浮动的夜,湮没轻不可闻的叹息。 “梨落!我警告你,不许再叹气,否则……” “你杀了我吧。” 红凤被我的无赖劲给煞住,半晌才吭声:“你爹爹在信里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要是说了什么,那便好了。”我原指望上官凌风得知女儿顺利潜进玄明宫,会给我一点暗示,告诉我从哪里入手寻找承渊,谁知他的家书寥寥数语,大意就是让我好生呆着,等他亲自来接我。 “他不会不应允宫主的提亲吧,就算他心存顾虑,等见到宫主,一定就不会有了。宫主待你,真的很好。”红凤极认真的说。 我瞅瞅她:“有冷清扬待你好么?” “砰!” 红凤拍案而起,“你这混丫头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再有下次,我……” “你要杀便去杀他,与我可没关系。”我托着腮,一派无辜的欣赏美人嗔怒。 迄今为止,若说我在玄明宫有所收获,那就是结识了红凤。该美人豪爽直率、忠心护主、力大无穷……呃,如果这也算优点。她每天必跟我戗上两句方得圆满,一来二去,反倒融洽起来。而自从我上次泡温泉泡晕了,懂医术的冷清扬也成了我这儿的常客,本姑娘何等精明,不出三遭,就已察觉冷清扬看向红凤的眼神叫做情根深种,可惜红凤浑然不觉。女人的八卦能量一发不可收拾,况且无论从哪方面看,两人的般配度都堪称完美,我一早便决定帮冷清扬泡到这个小妞。 “你以为我不敢!”红凤咬牙切齿。 “我以为……”我谨慎的打量了红凤一番,想她若是真在半夜扛着把大刀去砍人,冷清扬还未必招架得住,于是赶紧扑火救人,“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没理由啊。于公,冷清扬是你们宫主的座上客,于私,他待人友善,对你更是无微不至,你与其在背地里恼他,不如开诚布公的问清楚,他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我才懒得问。”红凤满脸余忿未消,却又觉得我说得有理,愣愣的表情甚为可爱。 我趁机给她续上茶水:“好了,算我不对,不该提他。你多陪我一会吧,我睡不着。” 红凤瞪我:“我可没你清闲,白天都快累死了,到了晚上就想躺着。” 话虽如此,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屋里正好有一张琉璃榻,我把它拖到窗下,铺了两床锦被,笑嘻嘻的拉红凤半卧。她见旁侧颇为宽松,便让我也上来。 两人并肩同榻,抬眼便能看到广袤的夜空,凉风徐徐而入,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安然分享着静谧之中的惬意。 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幕。 我碰碰红凤的胳膊,“快许个愿,没准会灵验。” 她依言而行,许完了才问我:“是真的吗?我听老人说,带扫把的是凶星。” “那说法不对,我家乡的人们看到流星都会很开心的许愿。” “那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回家。你呢?” “我希望宫主能早日找到承渊。” 坦白 “承渊?” 红凤未发觉我的古怪语气,点点头:“想必你也听说过。在我看来,那些自诩名门正派人士的非议都很可笑,凭宫主的实力,江湖不统而自归一,承渊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既能成就十翼,岂有不试之理?” 实则我关心的并不是裴冰焰拿承渊做什么用,而是承渊的下落。我暗自琢磨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问:“听你的意思,难道竟连你们都没见过承渊么?” “玄明宫祖训,未成十翼者,因不足以驾驭神剑,不得擅请承渊离鞘。历代宫主并无一人有此成就,故而承渊的藏身之所只有在老宫主离世前,才会选择以某种方式告知下任宫主,而下任宫主在参详其意后便会毁去已完成使命的物件,重新制作一样密匙来传给继承人。本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孰料到了我们宫主这一代,却出了变故。” “什么变故?”我听得入神。 “我也是听爹娘说的,玄明宫曾历经一场浩劫,前任宫主并非善终,他没来得及将密匙传给继承人便已故去,只留下一个谜团。” 红凤是玄明宫的家养弟子,祖辈世代元老,她的说法应该十分可靠。 我的心凉了半截:“这个谜团根本无解啊,唯一的知情人都不在了。” “有谜必有底。”红凤比我有信心得多,“前任宫主遇害前有多人在场,如今江湖上仍有好事者高价出售线索,真假难辨,我们少不得逐一核实。宫主常去藏书阁,便是为了查阅过往史册,想必其中也留有蛛丝马迹。” “原来……如此。”我倒是从没在意过他常看什么书,经红凤这么一说,才明白他原来并不是很“有空”,而是在办正事。 有空的一直是我。 “所以解谜只是时间问题,好在承渊无论如何只在玄明宫某处,有胆子闯宫者,格杀勿论。”红凤转头看了看我,“其实镜湖上的莲台装有机关,一旦踩中便会万箭齐发。现在想起来,我当初确实莽撞了些,宫主必定早知你会来,命人重新做了布置,否则你哪有机会近前。” 我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终于等到你良心发现的内疚了?” “你做梦吧!”红凤的音量又提高几倍。 “我懂了,你在害羞。”我很想掐掐她的芙蓉脸。 调戏未遂,啪!手背吃了一记红凤的铁砂掌。 她比我还先跳起来:“我要走了。” 我郁闷的挥了挥爪子:“明天帮我找几个识字的婢女,我有些活儿分配给她们。” 她应了,忍不住笑:“你想出偷懒的法子了?” 我缩回脑袋没吭声,我并非偷懒,而是在这里呆不久了,但答应过他的事,我还是想做到。 第二天,红凤如约给我找来五个婢女,我领着她们去藏书阁搬回一些典籍,教给她们分录的方法,瞧着没什么问题了,便折返藏书阁。 藏书阁依旧没人,他大概不会来了。我打开他常用的书柜,里面果然都是按年代摆放的玄明宫史,粗略的推算,近十年的应该都在靠近顶端的那一排。 我搬了几张椅子垒成塔状,纵身跳上椅面。顶端灰尘很多,我翻翻找找,身体不觉倾向一边,眼见看过的史册很快就要接近裴宇文出事的那一年,我却再也够不着下一本。我使劲伸长手臂,指尖刚刚挨到蓝色书皮,忽听有人发话:“小心摔着。”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腿一颤,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心,倒栽葱似的扑向地面。 “啊……” 落地却不觉痛,谁的呼吸,轻扫过眼睫。 我偷偷睁眼,正对一双紫瞳,深邃如潭,温润如玉,含着清浅的笑。 我大窘,慌忙从他怀里跳下来,目光飘忽不定,不知该往哪儿看。 “你想要哪本?”他走到我刚才的位置,伸手取书。 “我想要……承渊。”看着他修长清逸的背影,我脱口而出。我毫无来由的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也许,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能瞒过他。我的确不擅长说谎,每次词穷,其实都是他在给我台阶下。 他的手顿住,却没有回头。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只能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有很多人想得到承渊,也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目的。可我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只为自己。我想回家,我并不属于这里。” 对谁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久违的轻松后,等着他或震惊或嘲笑。 然而两样结果都没出现,他轻声问:“你认为你属于哪里?你怎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家在另一个朝代,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在此之前,我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我熟悉的生活。我不是傲龙堡的梨落,尽管这个身体很像我,但,真的不是我……它有原主人的思想,甚至能够支配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努力理清话语,却依然越说越混乱,我有些惊恐的发现,我似乎越来越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上课、赶论文、上网、逛街的日子好像越来越远,远得有些陌生,爸爸妈妈的脸在记忆中也只剩下了慈爱宠溺的笑……忽然之间很绝望,他说得没错,梦境两端,到底哪一边才是自己? 惶然无助间,他轻抚我的肩头:“落儿,别哭。你想想,我同你说过,我们身处的只是三千世界取其一,我又为何不信你?我错不该多此一问,只要你开心,我还有什么不可以给?” 字字句句宠溺无边,我无暇辨明深意,只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吗?” 他颔首:“等我取出承渊,一定如你所愿。” “你现在可有头绪?” “有,不过还需要你帮个忙。” 他带我走向书桌,取出一个卷轴展开。 “这……”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此画在他的客厅里不也有一副吗?怎么又跑出个拓本? 他及时为我解惑:“我必须找到画中女子,她手中有取出承渊的密匙,而你的父亲很可能见过她。” 从藏书阁回来很久,我一直端坐窗前发呆。要来了他的承诺,我理应很高兴才对,可是并没有。他答应送我回家,而我答应向上官凌风打听画中女子的下落,就像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他不再提婚事,也未提及我还给他的镇灵珠,经过昨晚的不欢而散,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决断如斯,竟然令我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此时此刻,满脑子浮现的都是他的样子,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浅笑,以及,他落在我眉间的轻轻一吻……我满心纠结的倒上床,把不听使唤的脑袋埋进被子里。再这样下去,我绝对栽了啊啊啊…… 一个漏风巴掌落在后脑勺上,成功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却也差点儿把我的鼻子按进床板。我哀叹,除了红凤,谁会有如此蛮力? 不出所料,红凤的训斥中气十足:“你是不是除了床就没其他地方去啊?我看你哪天会睡死。” “不睡着死难到走着死、坐着死?”我沮丧着抚摸后脑勺:“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劲爆,很疼的!” 红凤不知悔改:“已经很轻了。哎,我刚从外面回来,路上看到件稀罕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我闻言有些好奇。玄明宫里什么宝物没有?夜明珠多得用来当灯泡,还有她觉得稀罕的? “我在林子里看见一匹半大的汗血野马,毛色比丹霞还艳。”红凤咂咂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可惜没抓住……” 她后面说什么我都没心思听了。 弄月说过,我的小红马是纯种的汗血!可是它怎么会变成无主的野马?弄月和星璇出了什么事? 心神不宁之际,风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金属撞击声。红凤神色一变,抓起桌上的弯刀就冲出去。我不及多想,连忙跟上。 金属撞击的频率越来越密,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刀剑相接的打斗声,一颗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不远处的花圃边,人影交错,剑气纠缠。潋晨招法凌厉,而背对我的白衣人身形十分灵活,周旋自如,丝毫不见下风。只见潋晨忽而虚晃一招,持剑直击对方面门,对方腾空而起,左腿迅如闪电的踢向潋晨手腕,紧跟着蓝光微转,潋晨的衣袖瞬间被划开,血花四溅。 白衣人旋身落地,稳稳当当,他抬眼看见了我,展眉一笑。 我顿时目瞪口呆。 居然是星璇! 我拼命忍住险些出口的名字,四处环顾一番,没见着弄月。再回头时,红凤已经加入了战局。我看得心惊肉跳,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一声:“统统都住手!” 这一嗓子的效果只是让他们暂停了不到一秒钟,红凤仍然一刀砍下去,震开了星璇的剑。 我一看光动口不行,拔腿就冲到星璇身侧。红凤的弯刀正横扫过来,我的出现让她猝不及防。她硬生生的收回刀,又惊又怒;“你跑来凑什么热闹,快滚回去!” 我压根儿没机会解释,星璇一剑逼开潋晨,反手刺向红凤。红凤因我分神,显然已经躲闪不及。情急之下,我拉住星璇的手,抬腿就去踢剑身。谁知腿还没挨到剑,红凤竟反转弯刀,刀柄“哐”的一声打在我的小腿上,我一个站立不稳的跌坐在地。 红凤大吼:“你疯了?还要不要腿?” 星璇的剑停在半空,脸色发白的蹲下扶我,丝毫没留意潋晨的剑已斜刺过来。 “不要!”我使劲地想要推开星璇。 眼看剑锋就要抵上星璇,一根突如其来的小树枝打上剑身,伴随着长剑落地的脆响,稍嫌清冷的男声平息了混乱的场面:“怎么回事?” 我长松一口气,一阵剧痛传遍全身。 紫眸淡淡的扫过星璇,落在我腿上。 潋晨恼意未减:“一个时辰前,属下无意中撞见此人在流景院附近走动,才盘问两句,他便使诈逃脱。属尽职追查,不想惊动了宫主。” 我咬紧牙关,颤声道:“这其中有误会。星璇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找我的。” 短短一句话,已让我冷汗淋漓,腿疼得想自残。 无心揣测他信是不信,只听见他吩咐潋晨去请冷清扬,又让红凤去拿些止痛药材。 红凤临走前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忙推辞说不用了。我现在只想带星璇下山,他绝对不宜在玄明宫久留。 岂料话没说完就被星璇打断,他俯身抱起我,朗声道:“谢裴宫主好意。” 裴冰焰顿了顿,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他丢给我的最后一瞥,和瞧陌生人无甚分别。 我使劲掐星璇:“你觉得潋晨会放过你么?你刺伤他在先,又害他在众人面前落剑!” 星璇却不作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世间没有几人的医术在冷清扬之上。要走不急这一会。万一你的腿断了,只有他可以给你恢复如初。” 我挤出一个笑:“说什么呢,我的腿怎么可能断?” 祸起 Impossibleisnothing. 我的小腿竟被红凤给打骨折了,她的力气哪像是女人的?冷清扬说接骨会有点疼,那叫有点么?他还只是在我的伤腿上碰触了几下,估计星璇的胳膊都已被我捏得姹紫嫣红。不过星璇却好像失去了知觉,眼珠不错的盯着冷清扬的手。红凤拿着块毛巾,却根本忘了要给我擦汗,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说话抖不成声:“红……红凤,你干脆把我打昏得了,这次,我……忍不了。” 一直倚在窗边没说话的裴冰焰忽然开口了:“冷清扬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大家都是一愣,他却不作解释,径直朝我走过来。 红凤拉起星璇:“宫主肯定有法子给她疗伤,我们别添乱了。” 冷清扬关好门,并没急着返身,裴冰焰在我床边坐下,淡声道:“闭上眼睛。” 我攒了些力气瞪他:“我干嘛要听你的?你继续漠不关心好了。” 我本来还顾不上委屈,可他为什么偏偏要凑上前来提醒我? 他颇似无奈的摇头,一抬手,银蓝光芒扑面而来,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暖意马上流遍全身,我竟有了熟睡前的那种朦胧感觉,眼皮支撑不住的往下合。 昏昏沉沉中,仿佛听见他的低叹:“落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风吹得腿上凉嗖嗖的,我本能的往被子里缩,缩到一半却被按住。我懵懂的睁眼,视线里晃过星璇放大的脸。 “花花,感觉好点没?”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看自己的右腿,被一圈竹片裹着,像……竹筒包饭。 星璇总算找回了笑意:“你别不满意了,赶紧好起来便是。对了,裴冰焰用什么高招让你在接骨时没疼醒啊?” 我能说是光疗么?只好摇头。转而想起另一件惦记已久的事:“弄月呢?” 星璇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没和弄月一起,我是跟着你上山的。” 我几乎要跳起来:“那你走之前看见弄月没?” “没。我就看见你从竹林奔回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开来,我苦着脸招认:“我当时点了弄月的穴,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星璇看了我一会,忽然笑起来,低头搅动碗里的药:“你把我教你的几招学得不错,而且,还挺会结合自身优势发扬光大。” 我一时语塞,这小子什么意思? 他挺好心的不问自答:“你如果没有给弄月猛灌迷魂药,怎么可能近得了他的身?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你。” 我正要辩解,他的下一句话让我彻底无语。 “只是,你真的明白自己的心吗?” 我的确不明白,这颗心到底是谁的。喜欢一个人不是难事,问题在于,我有什么资格付出感情。 星璇把碗递过来:“不烫了,喝吧。” 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冲进鼻子,我本能的别开脸:“你先告诉我,你这些天都藏在哪里?” “玄明宫有东西两院,混迹行踪很容易。我还听来几件趣闻,等回去找到弄月再详谈。你先把药喝了。” 我一气灌下药汁,不顾满嘴苦涩:“我们先回柳庄吧,只有见到弄月,我才好安心养伤。” 星璇剥开一颗糖送到我嘴边:“你的腿怎么走?” “柳庄也有大夫,反正骨头接好了,就剩疗养。”我讨好的扒拉星璇的衣袖,“你背我一程。” “怎么?这就准备不辞而别了?”门外传来的轻笑毫无温度。 我和星璇同时转过头,裴冰焰缓步而入。 星璇起身,我的爪子仍挂在他的袖子上,他不卑不亢的见礼:“此番多有叨扰,还望裴宫主见谅。” 裴冰焰挑挑眉,眸光若有若无的扫过我的手。 我如遭针刺般缩回手:“裴宫主,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我必须赶回去,改日再来……” “你若要走,我自不会强留。”他的淡漠与独处之时判若两人,“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你也不必对我虚与委蛇,无端留人念想,你待哪日偿还?” 不容我分辨,优美的薄唇轻启,轻飘飘的吐出最后两字。 送客。 两名婢女走进来,放下一顶软藤编制的小轿。 心底一阵刺痛,我倔强的扬起脸,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异样。 “裴宫主果然是爽快人,但愿梨落能助你一臂之力,恭候佳音。” 小轿停在柳庄的小院门口,随行婢女捧着一捆纸包上前:“这是冷大夫给姑娘备好的药,务必每天早晚煎服一盏。” 星璇礼貌的道谢,背起我快步进门。 院子里很安静,我连喊弄月几声,无人回应。 星璇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椅子,却不声不响的止步,待我看清眼前境况,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走道里一片狼藉。弄月的屋子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床上,一摊干涸的血迹。 真的出事了。我闯了大祸。 星璇比我镇定,他先扶起椅子让我坐下,里外查看了一番,才慢慢的说:“弄月不会轻易出事……不过,他可能强行冲穴受了点内伤。” 我六神无主的喃喃自语:“然后就有人趁他受伤的时候袭击他了?” 星璇沉吟道:“我们并没有与他人结怨,按说不会。但是看样子弄月确实是被人带走了。我出去打听一下。” 星璇的脚步声渐远,我看着一屋的凌乱,视线怎么也逃不开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脑中一片混乱,泪水扑簌而下。 自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我就觉得天下第一纠结的人是我,其实真正承受最多的的一直是那个温润如水的少年。 弄月微笑的脸、忧伤的脸在眼前重重叠叠,温柔的声音不断地回荡:“落落……” 我被堵得喘不过气来。 临别的那一晚,他也这样唤过我,他还说碧落黄泉,生死与共。所以,只要我活着,他就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我擦擦眼泪,恶狠狠的想,谁要是伤了弄月,老娘跟他拼命。 思绪千回百转,时间过得飞快。 星璇找到了小红马,同时带回一个消息:前些天,有两个美貌的年轻女子路过柳庄,连夜又往西边的大路去了。 我和星璇对视半晌,彼此的想法不谋而合。 弄月无缘无故失踪,最可疑的就是她们。但她们若想取弄月的性命,早在柳庄就会动手,所以,弄月目前应该只是受制于人。 星璇请来一位大婶照料我的生活,他独自带着小红马上路,沿途追赶。我们约好一旦查出眉目,就会想方设法传信。 星璇走后的头两天,我心神不宁的觉得日子特别难熬。柳大婶喜欢与人闲聊,尽管内容都是自家小事,但总能描述得绘声绘色,我的注意力慢慢被她吸引,不觉平静了很多。后来,我也告诉她我的亲人现在下落不明,我很担心。她问我,你想到他时会绝望吗?我摇头。她说那就对了,你牵挂的那个人和你是有感应的,如果他不在这个世上了,你再怎么想他,也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从来没有绝望的感觉,弄月给过我承诺,他不会骗我。 深秋天气晴好居多,柳大婶常常坐在门槛边专注的给小孙子纳鞋底,时间就这样在她的一针一线中溜走了。我刻意的不去想某个人,因为心底那团明明暗暗的紫色已让我很是困扰。我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多想,若还有再次相见的机会,也应该是话别之时了。 本着对这具身体高度负责的精神,我每天很尽心的灌下两碗又浓又苦的药汤。苦涩的等待中,十来天很快过去了,没有星璇的消息。 清晨犹自半梦半醒,前院有人叩门,柳大婶迎了出去,不多时,我听见她问:“公子找谁?” “梨落姑娘在吗?” 这个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又缓缓闭上。一定是在做梦…… 柳大婶仍在说话:“姑娘还没起床,你稍等,我去瞧瞧。” 那个声音带着笑意:“不用,我自己去瞧好了,她是我未过门的媳妇。” 全身血液倒流,都冲进脑子里。 柳大婶的嗓音一下提高几度:“难道公子就是梨落姑娘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我……我还是什么都没听见好了。 脚步声近,房门被推开,似乎有人进来了,我下意识屏息。 过了好半天,我躺得浑身都僵硬了,屋子里却静静悄悄,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是在做梦。 我居然做了一个这么白痴的梦! 气闷的翻身坐起,一双笑盈盈的紫眸跃入眼帘,我一惊之下差点没直接掉下床:“你在干嘛?” 裴冰焰不慌不忙的作答:“我在想,为什么你明明醒了还装睡。” “你……”我早领教过他一本正经的捉弄,但这次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于是绷着脸道:“我又没做客套邀请,裴宫主怎么就自个儿劳动尊驾了?如此一来,我又少不了对你虚与委蛇呢!” 他唇角略扬:“你就这么在意我说过的话?在玄明宫,那个星璇一出现,你就吵着要走,还为他把腿都断了。你要是我,开心得起来么?” 他言下之意是……不多想,绝不能多想。 “你开心不开心……与我何干?烦请裴宫主回避一下,我要起床梳洗了。” 他没有动,我亦不抬头。 一双手替我温柔披衣,他轻声问:“落儿,这些天里,有没有想我?” “不想。”摸摸鼻子,没有变长。 “可我很想你。” 房门被带上,我拥着被子,发了好半天的呆。 我以为日理万机的裴宫主只是外出顺道探望我,所以当柳大婶乐呵呵的借口买菜而特地留下我们独处的空间时,我也懒得多加解释。他此番倒是一派谦和的模样,窄袖衣衫中规中矩,长发以羊脂玉簪绾起,平添几分儒雅秀逸。只不过,无论他怎么修饰,都掩不去与生俱来的高贵出尘,而且那张仿若匠工精雕细琢的脸,实让我等自叹不如,偶尔惊鸿一瞥,还是忍不住惊艳。 许是我打量太久,他抬眸朝我微微一笑:“好看么?” 话说人长成这样也不容易,自恋一下尚可原谅。 我点头承认:“好看有余,威仪不足。 他笑若春风:“无妨,我得在柳庄住上一段时间,惹人注意了不好。” 我暗想除非你毁容,不然不可能不惹人注意,你看柳大婶今天早上连纳鞋底的事都忘了。念头未转,忽觉不对,忙问:“你住哪里?” “你隔壁的空房,稍作收拾便可。”他全无半分玩笑之意,“你有伤在身,而且肯定不愿跟我回玄明宫,只好换我来迁就你。” “不用。”我一口回绝,“柳大婶心慈手巧,你也看到了,我被她照料得很好……” “你都没想我,这也叫好?” 他的逻辑相当奇怪,让人无从接话。 他满意的一锤定音:“还好你这儿空房多,不然和你挤一间的话,我还真不习惯。” “……” 同居 不同于我的强烈反对,柳大婶很欢迎裴冰焰的到来。以前我通过韩剧就总结过,那种年龄不大、生得漂亮、举止有礼的男人最容易引发中年妇女的母爱泛滥,看来果真如此。我常常恶作剧的想,柳大婶要是知道眼前这个貌似文弱书生的男子是村里人谈之变色的玄明宫主,还会不会笑得这么开心。 实际上,马上笑不出来的人是我。 某人的生活异常规律。每晚亥时入眠,次日卯时一定会精神饱满的把我从床上挖起来,就连午睡也仅限半个钟头,时辰一到,他便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睡饱了……此般模式虽对健康有利,却让我痛不欲生。且不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是我为数不多的人生追求之一,在没有霓虹与网络的夜晚,观赏星空已成为我最大的乐趣。未曾污染的银河璀璨夺目,漫天星斗犹如一盘银砂,缓缓的旋转流动,仿佛伸手便能沾上指尖。 某人在我的大力说服下偶有奉陪,但结果无一例外是枕在我肩头一夜好梦。 拉拢计划失败,我逐渐变成早睡早起的好孩子。 闲来无聊,某人颇有耐心的教我下棋。我屡战屡败,遂教学相宜,将我最拿手的五子棋介绍与他,他亦欣然接受。不料我很快就发现我找错了对象,他轻易破了我常设的几个局,还不时感叹未能尽兴。我几乎快要抓狂,可还得维持风度,只暗下决心改日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与他下棋的邀请了,但他只需一句话便让我破功。他说:“落儿,你明明觉得没面子,还要硬撑着,表里不一的样子……很可爱。” 养伤期间,冷清扬来帮我换过几次药。此人实在不符合我对一代神医的想象,我以为神医么,怎么也该是个鹤发童颜的老神仙般的人物。不过他的医术确能凌驾于称号之上,我的伤腿恢复迅速,估计不等秋叶落尽就能够上蹿下跳了,因此对他要我多加外出活动筋骨的嘱咐,我也当成了耳边风。 又是一个凉爽的早晨,某人破例没来扰我清梦,我一偿夙愿的睡自然醒。柳大婶进屋便开始碎碎念:“姑娘一觉睡得可好。裴公子天没亮便跑去村后的竹林,说要砍些竹子回来给你做椅子,都忙活了一上午。” 椅子?我想了想,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做椅子了?没等我问,柳大婶接着说:“我以前还道是什么样的青年才俊能配得上姑娘这样的人。见到裴公子,才相信这姻缘啊,原是上天给配好的。任谁美到极点还是丑到极点,都会有合衬的人出现。”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只能干笑,笑着笑着,脸居然红了。 梳洗完毕,我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出了房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吃了一惊,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扔满了一截截的青竹。他背对着我正捣鼓着什么。我跳近几步,他头也不回道:“你别过来,小心绊着。” 我奇道:“你在干什么?” 他低头继续削竹片:“等会你就知道了。” 他这一忙就忙得废寝忘食,不仅没睡午觉,连午饭也顾不上。柳大婶催了几次,他只赶我去吃了,等我回来,院子中间放着一把竹椅,椅面泛着青翠的光泽,座下四脚各还装了一只小竹轮…… 原生态轮椅?!他安然享受着我崇拜的目光。 “我每天带你出去走走,你总该没理由偷懒了。” “你……”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滋长,我清清嗓子,琢磨着说点什么来谢他,结果出口便是:“其实你不用自己动手……” 他不以为意:“屋后的竹子很漂亮,我突然萌生的想法,找人代劳难免不尽如人意。你先来试试。” 他扶我坐好,推着竹椅走了几步,竹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绵长的声响。 他问我:“感觉怎么样?如果觉得凉了,可以放上软垫。” 轻轻摩娑光滑的扶手,我竭力表现得淡定自若:“挺好的,我先试用,你快去吃饭吧。” 他不急着走,反而蹲下与我平视:“你有心事?” 我抚额作沉思状:“我在思考该如何谢你?” “答应我一个条件。” 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我根本无从拒绝。 “你要学着爱惜自己,情义固然重要,但你不能因此而屡屡冒险受伤。简而言之,我希望见到好端端的你。” 我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间只会怔怔的点头。 他满意的笑了,揉揉我的头发,起身而去。 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响声,融进薄凉的空气中。一如我所有的理智,都融化在了甜蜜中。 傍晚出门散步,此时的柳庄正热闹,大伙儿饭后串门子侃大山,一天忙下地的乐趣便都在其中了。只可惜我们所经之处逐渐鸦雀无声,越来越多的村民瞪大眼睛看过来,罪魁祸首自然是我身后推轮椅的某人。我沾沾自喜的认为,和普通人一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不算失态。 穿过人群密集处,眼前的一片萧萧竹林,被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 风如水,竹涛阵阵。 一切如昨。 只是,竹林深处少了弄笛的少年。 笑容慢慢凝重,意识好像被掏空了一块,连日来小心收藏的焦虑和担忧顷刻泛滥。 等待有时是件很难捱的事,如果不想把自己逼疯,就要学会自欺欺人。 我仰仗的,不过是弄月的那句诺言。 然而,碧落黄泉,如果丢失了对方,又该怎么办? 裴冰焰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他?” 我猛地惊醒,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淡淡的说:“想查清楚很容易。你们当初同行的有三人,你和星璇前后进了玄明宫,剩下的那个没来得及跟上,于是失踪了。”他顿了顿,眉峰略扬,眼底却毫无笑意,“原来你也会有心疼的时候。” 我起先无言,然而,积聚难抒的种种负面情绪在他刻意挑衅的目光中渐渐转为无名之火,终于寻到爆发点:“如果你做过后悔却无法挽回的事,而碰巧对方是你最不愿伤害的人,你就该明白那不止是心疼。不过……”我亦似笑非笑,“我实在想像不出裴宫主会有不忍伤害的人。” “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挽回的。”他的语气平缓无波,却不难听出几分讥诮,“如果我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仅没死,他和星璇还都在前往天山的路上,你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心疼?” 我愕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他放慢了语速,似在考验我的耐性,“我看不出来他对你有那么重要。” “你居然调查我们!你到底有什么阴谋?难道弄月出事与你有关?”我记起临去玄明宫的晚上,曾见潋晨在弄月的房间外徘徊,一时间方寸大乱。 他走到竹林边缘转身看我,艳丽的紫眸微微眯起:“我以为帮你打听到你想要的消息,至少你会对我心存感激。阴谋?你说笑了,我若真有打算,你连他俩的尸体都未必见得着。” 我气恨交加,不想再和他理论,更不想面对那张冰川似的脸,竟忘了腿上有伤,起身就跑,结果腿刚着地就失力扑倒。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做出这么不经大脑的事,忙疾步上前扶我。我使劲推开他的手,忽觉不对劲,印象中那双修长柔软的手此刻竟变得十分粗糙。疑虑既生,也不及细想,当下反推为握,只想抓到眼前看看。 他却飞快缩手,硬邦邦的扔出一句话:“你一个女孩子家,举止怎么如此随便?” 我听了这话直想笑,一张嘴,一串眼泪却滑下来。 我狼狈的抬手去擦:“承蒙赐教,我的确是太随便,随便与人结交,随便对人上心,还随便自作多情,以为别人对我有意思。”袖风一扫,我指着裴冰焰的鼻子,“你给我滚,不要再来招惹我。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心情好的时候逗弄两下,心情不好的时候……” 眼泪居然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无论如何也显现不出理想的凶悍架势,算了,不说了,我仰面望天,使劲的想把眼泪憋回去。 僵持良久,他再度开口,语气变得十分轻柔:“梨落,你要是有小猫小狗那么乖巧就好了,我也不必如此费神。还有,你说什么……自作多情?我看,你是自作聪明,实际上傻得可以。我明示暗示了那么多,你怎么还不能确定我的心呢?” 我慢慢看向他,我没听错吧,他在说什么?向我告白么? 我泪痕犹在,他浅浅一笑,低下头,柔软的唇碰上我的。 紧握成拳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本能的退缩并没有让他离开,相反,整个人被他轻轻拥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拂过脸庞,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嘴唇原是那么敏感,怦怦乱跳的心快要撞出胸腔,闭上眼,天旋地转。我任由他一步步牵引,唇舌纠缠,呼吸间充盈着醉人的芳香…… 戒指 “我不要!”我双手叉腰,呈泼妇状,斜视一旁的竹椅。 某人笑得闭月羞花,伸出手来安抚我:“乖,别闹了。” 我坚决不为美色所动,宁可继续望天。 对峙片刻,某人终于放弃,背过身蹲下:“上来吧。” 我眉开眼笑,立马扑过去。 “梨落,你真重。” “才不会,我的身材很好啊。” “能比我好么?” “……” 他背着我往村里走去,我枕在他的肩膀上,风撩起他的发丝轻拂我的脸。清秋的夜,银河垂地,梦中撒满点点星光…… 凌晨时分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前芭蕉,吵得人心绪繁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觉得现有的每一天都是奢侈。 每一次幸福,每一种甜蜜,也都是偷来的——我偷走了本应属于弄月的一切,我把梨落的心给了另外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攻城掠池,明知道破坏了游戏规则,却挡不住罂粟般的诱惑。他一边承诺说会送我回去,一边用看不见的网将我困得严严实实。而身陷网中的人,一边犹豫彷徨,一边甘之如饴。 宁愿,与君共醉梦一场。 轮回的传说中,前世为爱人流下的每一滴泪,会化成今生所遭遇的一粒雨珠。 若真如此,我一定为你流过很多泪。而阴错阳差的后半生,也许只能走在另一个时空的雨幕中,祭奠一段往生情缘,追忆曾有的朝朝暮暮。 于是,我忘了梨落是谁,只想请她原谅我的自私,只想守住属于我的分分秒秒。 哪怕下一刻就醒来,也好。 门被推开,一股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等我看清来人,伤春悲秋的小心思顿时一扫而光。“红凤!” 大美人娇俏一笑,上前几步,做出一件与形象完全不符的事情——凉凉的手揪住我的鼻尖,拔萝卜似的扯扯:“死丫头,就知道你没起来。”目光在屋子里一晃:“宫主怎么不在?我有事找他。” 我拨开她的手:“原来你不是来看我的。” 红凤麻利的帮我穿衣服。:“我问过冷清扬,他说你都快好得差不多了,别跟我撒娇。” 我嘿嘿一笑,她不解的暂停动作。 “你外出执行这么久的任务,一回来就找冷大哥,他有没有很激动?”我捂住脸,抢在遭袭前一吐为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为j□j可比当护法有前途……” “哦?落儿真是这么想的?” 接话的不是红凤,我放下手,脸孔直发烧:“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 裴冰焰懒洋洋的倚在门边,但笑不语。 我拖过红凤:“她有事找你。” 红凤狠狠瞪我一眼方正色道:“禀宫主,他们已快到天山。天池残雪的来历暂无人知,但其下两门三十二座的发展极为迅速,近年来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她看了看裴冰焰,“天池残雪誓与玄明宫为敌。此言一出,颇受武林各大门派的追捧。” 裴冰焰略一颔首,看不出喜怒:“这与他们带走弄月有什么关系?按说,拉拢傲龙堡不是更有好处吗?” “目前还看不出他们有何目的,属下安插的探子正静观其变,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弄月此次前去并非被强迫。” 我的嘴巴可以塞进一只鸡蛋:“你是说弄月自己跟着他们跑了?怎么可能?” 话音刚落,自觉失言,忙补充道:“我是说,他的房间里有打斗过的痕迹。” “事实就是如此。我在路上遇见了星璇,他托我带信给你。”红凤没好气的递给我一封信。 一打开,龙飞凤舞的“花花”两字扑入眼帘,我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两下,逐字阅读接下来的几行小字:“事有蹊跷,不便赘言。暗随弄月,前往天山。安好勿挂。” 什么破信,不能多说几句么? 我把薄薄的纸揉成一团,想象手心里捏的是星璇的脸。 红凤哼笑:“非得这样你才信?把我们……宫主当什么了?” 裴冰焰用食指关节顶顶鼻梁,瞧了一眼尴尬无语的我,对红凤说:“你先回宫待命,与潋晨保持联系就行了。” 红凤目不斜视的扭头就走,我张张嘴,还没出声,冰焰也跟着站起来:“我去休息一下。”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脸上透着倦意,忍不住问道:“你昨晚没睡好么?” 他揉揉我的头发,笑得十分讨打:“给你累的。” 我趁机抓住他,一偿昨日未释的疑惑:“让我看看你的手,” 话音渐没,笑意一点点消失,我呆呆的捧着他的手。只见白皙的肌肤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是青紫一片,指腹里还有些小黑刺。 他挣脱不得,于是想起什么似的:“啊,我前几日不小心跌了一跤。” 我的视线一寸寸移至他的脸,他却不看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那把竹椅给弄的。明明是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会干粗活。搞得一手伤,还特有成就感的样子。 正考虑要不要酝酿点热泪来表达我的感动,他蹦出一句话把暗涌的情绪当场驱散。 “你别用那样的表情看我,跟我欠了你钱似的。” 我噎了半晌,指指床:“你就在这里躺一会吧,手上的刺得挑出来。” “不用,我保证睡一觉起来就都没有了。” “你是神仙?” “……那好吧。” 原来我很有当护士的天赋,转眼就把病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睡着了。早知道该去学医,穿过来也可以悬壶济世,做个和冷清杨齐名的人物。 仔细看了半天,确定他手上没有了竹刺,我才放下银针,开始思索星璇所说的蹊跷是什么。弄月不会真的被我气昏了头吧?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去天山,压根不像他的行事风格么…… “三天后,我陪你去天山吧。” 床上的人双目微闭,吐字却很清晰,我吓了一跳,直接怀疑他会读心术。犹豫片刻,我小声回答:“好!”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只想着我?” “我没……啊!”未及辩解,肩头忽然被捉住,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我惊觉自己躺在了床内侧,几乎与眼前人鼻尖对鼻尖。 他的唇角挑起好看的弧度:“睡觉。” 这……也太快了吧!我吓得连连后仰,“咚”的一声——脑袋撞上了床柱。 他有些无奈的伸手环过我的后脑勺,轻揉。 “别闹了。”忍着把他暴打一顿的冲动,我想爬起来。 他按住我,低声道:“陪我睡一会儿就好。” 说着,拉过被子,双臂一收,将我圈在怀里,下巴顶着我的前额,蹭了蹭,不再动了。 我渐渐放松下来。 他身上有股清冷的淡香,好像……初吐芬芳的月下梨花。我闭上双眼,模糊的想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相依相偎的怀抱却干燥而温暖,仿若是幻觉,我竟看到了满世界的梨花纷扬…… 三天过得很快,裴冰焰回了一趟玄明宫,我收拾好两人的行李,只等他领红凤和冷清扬来下山同行。 在柳庄的最后一晚,送走柳大婶以后,我毫无睡意的趴在窗前神游,不觉夜已过半。 有人轻轻叩门:“落儿!” 我惊喜的迎出去,之前与他约好明早才会碰面,没想到竟然提前了。 “就你一个人吗?”我探身往外看了看。 “难道你更想见到红凤?”他打趣我。 他的脸在夜色掩映下皎如白莲,我忍不住踮脚捏了捏。 紫眸微弯,他携了我的手进屋。 “我来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落下什么。” “当然没有。”就算我粗心,柳大婶也不会呀。 谁知他回以一笑,举步到我床边,从褥垫下掏出一样东西。 我定睛一看,竟是我用来装镇灵珠的荷包,当日我悄然还他,他也不再提起,没想到居然用同样的方式给了我。 “你为什么……”我不能直言说我偷听过霓裳与他的对话,知道镇灵珠对他很重要,更不解他为何定要将此物留在我身旁,难道是我更需要它吗? 他替我系好荷包:“落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们的用处,在此之前,不要急着拒绝。” 他摊开掌心,指尖沾染上的银光。 这个,原来也是给我的。 他深深的望着我,而我深深的觉得眼前这一幕—— 好像求婚啊…… 他执起我的左手,我的脸莫名其妙的就红了,然后,他将套向我的左手食指。 为什么是食指?不是说无名指才与心脏相连吗? 窘窘的念头还没转完,忽觉一股热流从眉心划过,额头隐隐发烫,我下意识的去摸,却被他抢先。 他扬起手,轻轻点上我的眉间。 “落儿……” 梦呓般的呢喃消逝在空气中,柔软的指尖似是不经意触动了最深处的心弦,我竟浑身一颤,怔怔的看着他。 紫眸中瞬间流淌过种种不甚分明的情绪,他的掌心若即若离的滑过我的脸,淡香萦绕在鼻端,说不出的熟悉。 却让人直想流泪。 而他凝视着我,唇畔绽开的笑容缱绻万千。 他低下头,那笑容印在我眉间:“落儿,我的落儿。” 温柔的吻掠过脸颊,点上我的唇,浅探,吮吸。 莫名的忧伤与甜蜜交织,我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唯有放纵自己去回应,仿佛拥有的这一刻,便是天荒地老。 身影交叠。 窗外,是行云流水的星。 天池 一路轻骑良驹,十日以后,行程近半,抵达京师长安。 大街上车水马龙,茶铺酒轩、临街小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繁华至极。 瑞香阁。京城最大的酒楼。 推杯换盏、高谈阔论、莺歌燕舞,铁打的柜台流水的银子。 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走起路来,那叫一步三摇,而且自脖子以下大腿以上的各部位的摆动方向绝不相同。我瞧得眼珠不错,红凤还一个劲的问我笑什么,我摇头不语,故作高深莫测状。某人反手敲敲我的脑袋,我毫不示弱的瞪回去,你要能走成这样,我也对你想入非非。 老板娘的眼光何等锐利,绕开我傍上有钱的主:“客官来得真巧,楼上靠窗处还剩一个隔间,风景好又安静,您先上去菜单随后就到。” 刚上楼就差点被一阵划拳喝彩声震下去,入口处的四五个人围着桌子酒兴正浓。 小二把我们带到一处屏风后面坐下,虽隔开了外人的视线,喧哗声却半点未减。邻桌有人发话:“我说兄弟,嗓门能不能小点?吃饭的可不止你一桌。” 嘈杂骤停,一个男子粗声道:“怎么?嫌吵你换一家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打圆场:“行了行了,今日咱也不能喝高了。下午还要到穆将军府拜帖,小心误了事。” 一阵推杯换盏后,安静了不少。 冰焰笑了笑:“穆子云为女儿比武择婿,这风险也太大了点。” 冷清扬颇为认同:“鱼龙混杂,又要热闹一阵了。” “不是还要拜帖么,这不就是筛选?人家肯定希望上擂台的都是少年侠客。什么时候比武啊?要不冷清扬也去试试?”我一手搭上红凤的肩膀,“你说他中奖希望大不大?” 红凤老老实实的点头:“挺大的。”我看了她半天,确定这话没有一点违心的成分,很是失望。 冷清扬的目光掠过红凤,看着我,手上变戏法似的多了个小瓶:“下个月开始吧。先把药喝了。” 冷清扬就是一定时的移动药罐,我苦着脸接过小瓶。冷清扬笑起来很好看,左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可惜红凤的神经比较大条,往往视而不见。 说话间,珍馐美味如流水般上桌,不一会就摆了个满满当当。我吞下药,咬一口送到嘴边的蜜枣糕,含糊不清的道谢。冰焰又往我碗里堆了些菜,才慢悠悠道:“想要抱得美人归只是其一,四年一度的英雄大会又临近了,很多人想借机从中一窥端倪。” 屏风外,那桌狂人的话题由比武招亲自然的过渡到了女人。还是那个粗声粗气的男子在说话:“要真能赢得穆嫣然,老子什么都不要了,在家守着老婆生娃。不瞒兄弟说,上次见过一回幻琦,那娘们光凭一个眼神,真就把老子的魂给勾去了十天半月。” 旁人抚手大笑:“要成为花魁的入幕之宾,条件也不多嘛。她不是早放出话来,谁能替她请去裴冰焰,她就许谁一个条件,什么都可以。” 我险些把吃进去的蜜枣糕喷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敢情人家花魁看上的是他!冰焰置若罔闻的优雅进食,我咬咬筷子,正想说话,却听到了梨落的名字。 “梨落俏、嫣然娇、霓裳媚、幻琦妖,齐名天下的四大美女,玄明宫已经占了一个,裴冰焰还稀罕个什么。” 彻底不爽了。冰焰终于放下筷子。 “齐人之福嘛,把四个都给你,你会嫌多?这些年来,玄明宫主绝迹江湖,怕是早陷进温柔乡里了,哈哈哈……” 一群人跟着哄笑。 红凤沉着脸起身,却被冷清扬按下:“我去就行了。” 文质彬彬的冷清扬也会打架?我从屏风的缝隙中往外看,没出现想象中鸡飞蛋打的场面,冷清扬只是走过去,指指桌上的筷筒:“能借用一下吗?”为首的黄衣男子一脸狐疑的打量他,他也不理会,直接伸手去拿。手刚挨到筷筒,一把匕首从斜刺飞出,冷清扬不动声色,那把匕首从他手腕边擦过,j□j一盘烤全羊中。黄衣男子割下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点点头:“拿去吧。” 冷清扬回来坐下,什么事都没有。少顷,奇怪的声音响起。我再次看去,只见那几人神情痛苦的挠着脖子,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形状十分可怕。 “他们怎么了?” “医毒一家。我给他们下了点药。若他们好运寻得良医,数月后还能出声,否则难说。”冷清扬像在谈论天气。 一顿饭让我的心情跌至低谷。冰焰和霓裳是个什么关系,大家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却还一个个的收着掩着。红凤原本一路上都和我有说有笑,出了瑞香阁便毫不犹豫的跑车前辕上挨冷清扬坐了,估计是被我的怨妇样给煞到了。 只有某人佯装不知:“落儿,你在和谁生气?” 我叹口气:“你别装了,还是都招了吧。” “招什么?” “霓裳跟在你身边多久了?” “她一直都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怎么?”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愣了愣,不觉有些泄气。我也见过霓裳。任何一个男人,天天对着那样的尤物,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我纯粹是在自找打击。 “没什么。”我忍了又忍,还是不死心的冒出一句:“你们到哪一步了?” 安静……还是安静……我死撑着不看他,我一定要答案! “一共有哪几步?”他一本正经的问道。 我差点吐血,干脆自暴自弃,张牙舞爪的扑了过去。 他轻易就将我抱得牢牢的:“你脑袋里成天装的些什么?她是我的属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难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抬眼对上他笑意浓浓的紫眸,我一字一顿:“你不许骗我。” “我从不骗你。” “是吗?”我主动环上他的颈项,“那你告诉我,镇灵珠对我有什么用?” 他对答如流:“安神护体。” “哦。”我乖巧无比,“那么,戒指是从哪儿来的?” 他温柔的笑了,终于不再回避:“落儿,你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知道,我也会一样样告诉你,但是不急,我们来日方长。你所能做的,就是相信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只要看着我,向我走过来就好。其他的,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倚在他怀中点头,我其实并不关心其他,我只听到你说—— 来日方长。 这个词对我而言,有多么美好,就有多么残酷。 我害怕,我等不到那一天。 到达天山的时候,暮色已沉。 明月映白雪,苍茫云海间。深蓝天幕下的雪山屹立千年,风似低吟。 几颗红色弹珠从红凤手中冲出,在高空爆裂,流光四射。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个人来到我们面前。 “属下已等候宫主多时。” 我讶然看向说话的人。 楚楚纤腰,盈盈双眸。 霓裳。 红凤奇怪的问:“你替换了潋晨?” “属下特地赶来助宫主一臂之力。”霓裳的目光没从冰焰身上挪开过。 “我本意让你好生调养,你却……”冰焰隐有无奈,却也不再说下去。 “属下来晚一步,请宫主见谅。”潋晨的声音响起,他从暗处走出:“宫主要找的人在凌绝门。属下等随宫主一同前往。” “不必了,”冰焰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落儿,跟我来。” 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脚尖掠过林梢,一瞬间,恍若飞翔。他俊朗完美的侧脸近在咫尺,于星月交辉中镀上淡淡的柔光,风鼓得乌黑如玉的长发联翩飞舞。 万物流离,九华曳地。 我的世界只剩他一人。 凌绝门,中间一道长长的石阶,两旁的琉璃灯盏明明暗暗。 一个姑娘自薄雾中走出:“两位来访何人?” “门主幻琦。” “敢问阁下是?” “裴姓,玄明宫。” “原是贵客登门,裴宫主请随我来。” 冰焰扶着我缓慢的拾级而上。其实我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克服不了心理障碍,右腿老不敢用力,走路姿势可想而知。 夜凉露重。 远处楼台蛰伏在黑暗中,像伺机而动的野兽。 我一心琢磨着某个问题,自言自语:“幻……琦,怎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耳熟?” 冰焰看我一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问我:“找到那个人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嗯?!”我仍在努力搜集记忆碎片。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想起花魁幻琦,她说,谁能带去冰焰,她就许谁一个条件! “我们还是不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我忘了后半截话。 石阶尽头,是一方平静的湖泊。 皓月如画,静影沉璧。西泊三座琼楼,灯火辉煌。 我的第一感觉竟是回到了玄明宫。 乐音袅袅,香雾冉冉。 芙蓉帐外,两排侍女罗裙绮带,繁花乱眼。 “玄明宫主亲临,有失远迎,幻琦之过。” 芙蓉帐缓缓拉开,一张妖冶的瓜子脸上,涟涟秋波为眼,白色羽绒为饰,满屋粉黛黯然失色。 “阁下就是裴冰焰?” “正是。”某人等闲而立。 幻琦掩嘴娇笑:“果真不负盛名。若早日得见,幻琦也不至于鸳鸯瓦楞,翡翠衾寒。” 我满心佩服的抚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她好像有所感应,眼风扫过我:“你嫉妒也没办法,本来嘛,你也算个美人,只可惜,是个瘸子。” 瘸你个头啊,我的额头上青筋直暴。 冰焰轻笑:“她若是瘸子,这世上的女人都没有腿。记得姑娘说过,谁能带本宫来见你,你就许谁一个要求。落儿,你想要什么,直说无妨。” “梨落?”幻琦的反应也不慢:“我言必有信,但前提是裴宫主得留住一宿。” 她冲我扬起下巴,骄傲得不可一世。 冰焰略略颔首,我放心大胆的说:“我要见弄月!” “哦,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把这个死女人的嘴巴缝起来! 她大概也嫌我碍事,很快吩咐侍女给我引路。 我看向冰焰,他的眼神恒静如初:“我在这儿等你。” 放手 幻琦的侍女将我带到一处竹苑,对我屈膝行了一礼,示意我自己进去。蜿蜒的小路在脚下延伸,我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拍。 “我说过我还没想好,你为何每天都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拨开遮挡视线的竹枝。 淡月疏影里,背影清逸的男子专心致志的擦拭着碧玉笛。四下并无旁人,却有位女子在说话。 “你无非是放不下那点儿女情长,事实摆在眼前,你偏要装作看不见。” 男子不为所动:“你逼我也没有用,有些事,只能由我自己作主。” “你作主?”女子的语气有些尖刻:“那丫头可就在你身后,你不妨去问个清楚,她由不由得你作主?” 我吃了一惊。 男子闻言蓦然转身,月光映照着琼花般柔美的容颜,他呆怔半晌,忽而浅浅一笑,如雪般纯净。 “落落。” 来时路上设想过很多遍相见的场景,没有一幕这般出人意料,也想过很多话要和他说,眼下他看着我,我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焦虑不堪,都消融在他的轻唤中,熟悉的感觉,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 他眉尖轻蹙的打量我:“落落,你的腿还没好吗?” “已经差不多了。”我若无其事的笑,“一定又是星璇恶人先告状,他……也来过吗?” 不料他轻描淡写的说:“我让他先回去了。” 我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 他默然不语的看着我,那眼神,似要将人烙进心底。 我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只好再问:“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沉寂了片刻的女声再度响起:“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须回答我的话。若要你今晚嫁给弄月,你肯是不肯?” 我偱声望见一只八角亭,亭内烟纱重重,依稀有个人影。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我上前挽住弄月:“月哥哥,我们走!” “落落……”他站在原地不动,“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我一愣:“干嘛突然说这个?你先跟我回去!” 我有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那个神秘人似乎有一种能说服他的力量,而他留在天池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落落,我不回去了。”他终于轻轻挣脱我的手。 “给我一个理由。”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冷静,“星璇从柳庄一路追随千里,也不是为了听到这句话。” “你告诉我,他能给你幸福吗?”他亦执着的将我望着。 我的嗓子像梗着什么,情急之下,带有几分哀求:“月哥哥……” 他却笑了,如释重负:“只要你幸福,我便再没什么放不下。以后的人生,也该为我的父母尽孝了。” “父母?你的父母不是……” “是的。我从小就是孤儿,但绝非天意,而是人为。” “你的意思是……要去寻仇?”我的头脑一片混乱,“你预备以后的人生就这么过吗?你跟我回傲龙堡,你的身世爹爹定然也清楚,你不要轻信他人。而且,你说过,你会守护落落一辈子!” “以前的事,你不是都不记得了吗?”他淡淡的问。 我不知如何解释我的梦境,迟疑了一下,答非所问:“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你的落落还会回来……” “落落,你给了我十八年幸福,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不想再骗自己,一路走到今天,我们,谁也回不去了。” 弄月的衣袂在晚风中翩飞,他散淡的目光飘往远方,仿佛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 尖锐的疼痛划过心脏,眼中却没有泪。 最糟糕的设想变成了现实,还来得这么快。 很想告诉他,我希望他幸福更胜于自己;很想告诉他,负他的是我,不是他爱的女孩。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想要的并不是承诺,心的距离,我弥补不了。 尽管,他是我最不忍伤害的人。 木然的转身离开,温热的液体滑过脸畔,风吹散,薄凉。 清冷的笛音划破长空,离歌一曲,今宵别梦。 回去凌绝门,不想又是一番天地。芙蓉帐半垂,侍女散尽,满地七零八落的小物什。冰焰还是来时的模样,神态慵懒,意趣寥寥。与他相距不过一米的地方,幻琦双手提剑,微恼的看着他。 我正不明所以,幻琦忽然扬手,两柄剑“咣咣”落地,她笑得极尽妩媚:“裴宫主果然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幻琦不过是想向你讨教一二,你却动真格了。” “本宫若是动真格的,你还有机会开口吗?”冰焰的声音喜怒莫辨。 幻琦不以为意:“难道裴宫主真的不想吗?梨落才多大的丫头,只怕还没熟透……”说着,软绵绵的身子就向冰焰怀中倒去。冰焰适时支住她的肩膀,她半仰着脸,媚眼如丝。 我无力再观赏,只好视而不见的绕过他们。 才走两步,冰焰发现了我,忙追上来:“落儿,你……”未尽的言语化作轻叹,“你哭得可真够难看。” 我鼻子一酸,眼泪汹涌而来:“你嫌我不好看,尽管看别人去,我又没说什么。” 他哑然失笑:“傻丫头……” “她是挺傻的。”幻琦不冷不热的接话,“没那个本事,还妄想留住两个男人。” 我无从反驳,满心的懊恼和委屈只能通过泪腺发泄。 “弄月的事还没有完。”冰焰冷冷的说,“你想搅和倒也无所谓,只是伤了她的人,必定要拿十倍来偿还。你若另有所求,还是明说的好,再有下次,休怪本宫没了耐心。“ 幻琦毫无畏惧的低笑:“裴宫主多虑了,我所求的,不过一宵尽欢而已。” 冰焰抱起我,径直往门外走去。 我越过他的肩头,只见阑珊灯火下,幻琦一扫方才的风情万种,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倔强。 “你出了我凌绝门,却未必下得了天山。”她的嗓音原本极为清朗,“裴宫主,珍重了。” 冰焰足下一顿,并未回头,只道:“多谢好意。” 下山必须经过横架天池之上的索桥,冰焰不肯放下我,行走速度却比来时慢了不少。 行至湖心处,他的胳膊忽然微微收紧,我正纳闷,他已一跃而起。脚下风声骤紧,一段丈余宽的红绫横空铺过湖面,击中对岸捆绑锁链的石墩,索桥轰然下沉。 几乎与此同时,高低错落的红绫从四面八方冲出,齐齐朝我们扑来。 紫眸中寒光乍现,冰焰拔下我发间玉簪,纵身回旋,白衣在空中留下浅浅光影,所到之处,近前的红绫被割裂成无数碎片。他反手往我背部一拍,绵柔的掌力将我稳稳送上岸。我慌忙回头寻他,只见剩余的十来条红绫离他不过寸许,他却缓缓地展开双臂。 霎那间,一道游龙般的金芒划亮夜空,流光喷薄。 红绫断在火舌中,顷刻消失不见,小团小团的火苗纷纷扬扬坠在湖面上。 他踏过火苗,轻轻落在我身旁。 仿若漫不经心的拂袖,数声巨响——轰隆!轰隆隆!轰……一排排巨浪翻起,冲向两岸的亭台轩榭。等到潮水退去,万籁俱静,满目废墟。 番外 梦落繁花 看着落落发红的眼眶,我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宁愿死也舍不得她受半点伤。 那年暮春,师娘在房间里疼了五天五夜,满园梨花一夜开遍,又零落成雪。最后一朵,绽放在刚出生的小女孩的眉心上。 师父说,她是飘落到凡尘的一朵梨花,她的名字,就叫梨落。床榻上,师娘的笑,前所未有的绝美,燃尽最后的光芒。 傲龙堡再也没有女主人,师父对师娘的爱,全给了落落。 落落从小就喜欢笑,喜欢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我的手指摇晃。长大一点点,她开始蹒跚学步,摔着了就哭得不可收拾,每次我扶她起来,她都会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我,鼻尖泛红的扑进我怀里。到了能满地乱跑的时候,她每天傍晚都坐在傲龙堡门前的石阶上等我从武场回来,用绵绵软软的童音唤我“月哥哥”。 落落五六岁的时候很顽皮,那时楚王爷因夫人多病常住西南别苑,星璇常来傲龙堡。两个孩子能把所有的丫鬟仆人折腾得团团转。每天我进门,不是落落扑上来要我帮他逮星璇,就是星璇躲到我身后朝落落扮鬼脸。 好在星璇也要练功,师父便专程请人来教落落琴棋书画。不过,她除了对下棋的兴趣稍显多点,其他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气跑先生。师父无奈之下,让我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来陪她练琴。在音律上,我喜欢笛声特有的空灵。我们学会的第一支曲子,叫婉风。 满目青翠的初春午后,花园一角的凉亭里,弦声如流水,笛音如轻雨。落落不时扬起小脸对我微笑,眉间的梨花妆点亮了我的眼。直到今天,我最爱的曲子仍是婉风,记忆中,落落的笑颜就如那日煦暖的阳光,让人沉迷。 学成婉风不久,落落就和星璇失踪了一回。阖府上下人仰马翻,就连我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折腾到傍晚,王府侍卫才找到人。她披头散发满脸泥,进门就说弄丢了师娘留给她的玉佩。师父又气又急,当下就把她拎起来往屁股上狠揍了几巴掌,她哭得惊天动地。我于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等她被奶娘抱回房间后,师父才疲惫的让我去哄哄她。 我推门进去时,她还趴在床上啜泣。抬头见到我,她立刻不哭了,从腰间抽出一根绿莹莹的东西往我手上一塞,咧开嘴得意的笑:“月哥哥,送给你的。” 我握碧玉笛,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用玉佩换的?” 她点点头:“玉佩、耳环、荷包一起换的。星璇说,这个是上好的翡翠冷玉。” 我无言以对,她的那块蟠龙古玉是当年师父赠与师娘的定情之物,足以换取几座城池。而她,换来一只普通玉笛,还换来生平第一顿打。她骗我说不疼,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师父是习武之人,一怒之下手劲难免大了些。不出所料,她随后一连几天的走路姿势都有些奇怪。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我应该礼尚往来,还她一些玉琴、玉笔之类的东西。因为几年后,样样精通的人是我,不是她。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可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缺憾。师父待我如同己出。而落落,早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我的世界。只要每天能看见她的笑,别无他求。直到她十二岁那年,我陪她去河边玩耍,她忽然对我说:“月哥哥,你真好看,等我长大了,要当你的新娘。” 那一幕永远鲜明如昨,我差点被一股狂袭而来的喜悦冲昏。我拼命让自己镇静,落落也许还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单纯的喜欢让我陪她玩。她果然没有再说下去,好像转眼间就忘了说过什么。仔细想想,其实落落对谁都很好,指不定哪天她也对星璇说过同样的话。淡淡的失落后,我很快恢复如常。可是,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已经在我心里种下了一棵芽。 从那以后,落落经常重复这句话。高兴了、不高兴了,人前、人后,随时都可能说要当我的新娘。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懂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试探的问了问。没想到,她竟丢给我一个同情的眼神,“这个你都不知道?爹爹是先把娘娶进家门,然后才有我的。”见我表情僵硬,她还特意补充,“成亲的那天,就是新娘啊!” “你是说,你想当我的新娘?”我小心翼翼的问。 “你不愿意么?”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娇憨。 心跳,漏掉了一拍。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不解的看着我。 随之而来的,是哭笑不得。女孩儿说起这个,不是应该害羞的吗?怎么,脸红的反而是我?我极力控制着雀跃的情绪,保持得体的微笑,心底却有个小人在使劲蹦跳:“愿意的,落落,我当然愿意!” 落落十四岁那年,在荷塘边,我终于看到她第一次脸红。还是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她说了前半截,后半截居然就卡住了。眼角余光看去,她的小脸胜似桃花。那晚,我吻了她。然后,失眠整整一夜。我对自己发誓,终此一生,都要让她幸福。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举案齐眉,走到白发苍苍。 忘了从哪天开始,一切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不是以前的落落,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眼神,我再也读不懂。 我试着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想,就这样吧,就当她十二岁那年从没给过我希望,我也会默默守护她一辈子。 然而,很快的,连这样的想法都成了奢望。 柳庄的竹林,她给了我如许期待。她离开后,我强行冲穴前去追赶,不料遭遇两名不速之客的拦截。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声称要带我回去见她们的尊主。 时不容缓,我直接出剑相向,哪知运气过急而致经脉紊乱,喉头一甜,鲜血喷涌而出。对方并未相逼,平淡的一句话却胜于晴天霹雳。 她们说,夫人若是知道你为一名女子如此不爱惜自己,定后悔带你来这世上。 是谁带我来这世上?小时候,偶尔会对着镜子想象父母的模样。成年以后,便没有再做这种幼稚的事情。而今忽然得知我还有亲人,那种感觉难以言喻。我鬼使神差的答应与她们去天山,但她们必须让我先找到落落。 她们陪我去了烟霞峰,甚至驾轻就熟的带我从一条小路潜入玄明宫。 不必费心找寻,只在林子边缘,我看到了令我魂牵梦萦的人。 纷飞的花雨里,一袭浅绿纱裙的她抱膝坐在草地上,美若天仙。她身边的男子正在帮她摘取发间的花瓣,任谁都能看出那双紫眸中盛满的浓浓爱恋。时间仿佛静止,风暖香飘,落落绯红的小脸光彩照人。那样的神采,在她十四岁那晚的荷塘边,我见过。 我悄然离去,不再回头。 什么都不想。白天赶路,到了晚上,一壶女儿红便能让我忘记所有。梦中总能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曲婉风,一次凝眸,一段柔肠。 到了天山,并没有想象中的母子相见。那个总也看不清面貌的女人交给我一本武功秘籍,并告诉我,如果我想得知真相,就必须练成陨冰日月,取得与烛龙之翼对决的资本。我并没有应允,我压根不想去争什么天下第一。而且,不管我愿不愿承认,我对落落仍有千丝万缕的牵挂。 斩不断,理还乱。 所有的犹豫,终止于她的默认。 我释然一笑,落落,只要你幸福,与你分享幸福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为了不伤害我,你要一直逃避下去吗?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竟然成为你的负担。 决然道别,整颗心空空荡荡。 横笛唇边,熟悉的旋律飞扬而出。 时光倒流回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抚琴的女孩巧笑嫣然,执笛的少年情根深种。 今晚,最后一次,我用婉风,送你离去。 无故想起她曾念给星璇听的一首诗: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落落,落落……如果有一天,我念起这两个字的时候,能够心如止水,我便是彻底放下了! 从今以后,花开花谢,知与谁同…… 临别 自天山而下的雪水清澈透明,沿途颇具“十里桃花万杨柳”的塞外盛景却无法改变回程的低气压。我本就闷闷不乐,有霓裳在,更不愿多话。冰焰只当我还在为弄月伤怀,自然难以出言相劝。他心情不好,红凤势必跟着发愁,剩下冷清扬也不得不受牵连……于是氛围一天比一天冷,冷到一定程度,我不幸感冒了。 我其实一路上都在为先回傲龙堡找上官凌风还是先到京师找星璇而犹豫。撇开感情不谈,弄月明摆着身处困境,倘若被人利用走错一步,可能就再也挽回不了,我必须搬救兵。我能想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因为此次感冒来势汹汹,且容不得我作出半分病弱女主该有的形状——众卿家有见过女主狂打喷嚏狂擤鼻涕的么?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某人尚不嫌弃我的狼狈。 纵然他难掩笑意,仍不厌其烦的递给我干净丝帕:“冷清扬都快被你弄疯了,你打这么多喷嚏,累不累?” 废话,你以为我想么? 我有气无力的瞪他,忽觉鼻腔又是一阵麻痒,连忙大叫停车。下车直奔河边,捧起沁凉的雪水浇在鼻子上,总算忍住蓄势待发的连串喷嚏。 我划拉划拉水面,把丝帕扔进去清洗。浅水滩游来几条花色斑斓的小鱼,很是可爱,它们越游越近,争先恐后的亲吻我的手。 我惊奇的招呼冰焰来看:“这群傻鱼是不是把我当成喂食的了?” 他却好似习以为常:“是你傻了吧?野外的鱼,谁给喂过食?” “那你来试试!” 冰焰的手被我拽着,还没挨到水面,鱼群就哗啦啦的散了。 我摸摸鼻子上的水珠,一脸茫然。 他反倒笑得跟像捡了宝贝似的。 我不止一次发现梨落很有宠物缘,家养的不足为奇,而从树林里跑出的小鹿小兔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如同今天的鱼儿一样,它们也都敢亲近我。我因此不得不考虑,万一哪天遇上只狗熊或是老虎,我如何判断它们是想和我玩耍还是想吃了我? 冰焰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我同他提过两次,不是被他当成玩笑就是打岔到别的话题,直到有一天,我收养了豆豆。 豆豆是条紫金色的小蛇,不慎被捕猎的老人捉住,混在一堆山鸡狍子的笼子里待价而沽。当时拉车的马儿停下来补给草料,我从集市的东头逛到西头,就看见了它。它原本在打盹,似乎感觉有人注意,立刻抬起头来,冲我友好的眨眨眼睛。我后来之所以给它取名叫“豆豆”,实在是因为它的两只眼睛生得就像滴溜溜的黑豆,灵活讨喜。我不顾冰焰的反对买下它,于是就有了以下这段对话。 “你打算一直养着它吗?” “为什么不可以,它连酸枣都吃。” “那也因为是你喂给它的,它在对你献殷勤。” “它为什么要对我献殷勤?”诚然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你身上的镇灵珠与承渊同属上古灵物,人界众生莫不敬仰。但你作为主上,不必放低姿态迁就它们。” 我似懂非懂:“我并非什么主上,也谈不上迁就,我只是喜欢而已。” “你喜欢它?”他瞪着豆豆,大约是真的很不待见。 我收好冷清扬特意帮我做来安置豆豆的缠丝玲珑球,谨慎作答:“既然你这么问,那么……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 接下的路程终于不那么无聊,随着我打喷嚏次数的减少,京师大门遥遥在望。 长安城楼下,人流如梭,马车缓缓进城,老远就听见一个声如洪钟的男声:“谁能唤回静王妃的爱鸟,王爷赏银五千两。大家不要乱嚷嚷,小心吓跑了鸟儿!” 官道被挤得水泄不通,连守城的士兵都仰着脖子看热闹。路边的老槐树上,一只五彩鹦鹉在枝头上荡来荡去,玩得不亦乐乎。 众人轮番上前,学鸟叫、撒鸟食,都在白忙活。那鸟儿压根不朝人看,还人模人样的开口说话:“笨家伙,都是笨家伙,哈哈哈哈……” 最后几声笑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忍俊不禁,红凤却等得不耐,探身往外看了两眼,嗔道:“还真给它说对了,都是笨蛋!”说着跳下车,施展轻功飞身而上。 没等她挨到树,鸟儿就扑楞楞的躲开了。 红凤在半空中转身,伸手去兜它。 不想那小东西机灵得很,忽地向下一冲,从红凤手臂下钻了出去,落在我们的马车顶棚上,得意洋洋的来回踱步。 红凤双脚着地,满脸通红。 我觉得那鸟儿实在有趣,便学动物园的驯鸟师吹了声口哨,果然引来鸟儿注意。接下来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胡乱冲它勾勾指头:“过来过来,给你好吃的。” 鸟儿竟像听懂了我的话,拍拍翅膀,乖巧的蹦到我手上,偏着小脑袋打量我。 “冰……冰焰!”我僵着胳膊抖啊抖,生怕它一时兴起扑过来啄我。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快步上前,小心翼翼的从我手中接过鸟儿,躬身道谢。 人群中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老周,抓到它了?” 白马扬蹄,面如冠玉的华衣少年轻提缰绳,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我的脸,随即一怔:“花花,怎么是你?” 我揉揉酸疼的手腕:“怎么不能是我?你家养的什么破鸟,这么重!” 下榻京师最好的客栈碧荷园,星璇很尽地主之谊的送了些日常用品来我房中,然后一边沏茶一边听我竹筒倒豆子。 紫砂壶在炉上汩汩作响,星璇琥珀色的眸子浸润在茶烟中,分外明亮。 “这么说,弄月是铁了心了。” “他对你说过些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青梅竹马的情分难道真比不过百来天的相处?” 我不自在的清清嗓子:“他就对你说这个?” “这是我想问的。” “能不能不要谈这个?”我有些烦躁,“你知道弄月留在天山要干什么吗?” “放弃一切,成为别人的工具。”星璇比我冷静得多。 “你既然都知道,还拿我说笑?我要是你,就把他打昏了先拖回来再作打算。” “怎么打算?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只是活着,而无所谓什么方式。” “可我们不能让他变成这样。” “这就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了。”星璇直接了当的说,“你从小的愿望就是嫁给弄月,现在还是吗?” 我哑口无言。 好在他并不咄咄相逼,只起身为我倒了一杯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正如弄月没有办法勉强你留在他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勉强他回傲龙堡去面对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弄月不是傻子,他清楚自己的选择,况且关系到他的身世之谜,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别人要他去送死,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吗?” “事情必须等到知晓前因后果的上官堡主来定夺,着急也没用,我至少能肯定弄月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不要想太多。” 他的话无疑能够安抚人心,我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鼓足勇气:“星璇,你会不会怪我?” “我应该怪你没有对弄月撒谎吗?”他笑了起来:“花花,我太了解你。你真的需要放松一下,无论什么事情,还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我感激的看向星璇,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朋友的谅解。 星璇还有父亲交代的要事在身,坐了片刻便要告辞,我嘱他不用将我来京师的事情惊动楚王爷,他应是应了,却也坦然告诉我或许瞒不了多久。 星璇的身影湮没在长安的满城灯火中。 夜色下的京师,歌舞升平。我想当自己是局外人,却也挣不脱这红尘万象,帷幕早已拉开,人亦早已入戏。 “病才好,怎么又站在风口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替我关上窗户。 我回头蹭了蹭被冻僵的脸:“看风景。” 他的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想不想做风景里的人?” 时下已入初冬,北风卷着落叶,摇晃着屋檐下的红灯笼,使得来往行人的脸孔明暗不定。冰焰将我裹在他的披风里,搂着我慢慢的走在大街上。 他的声音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落儿,我们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 我早有所料,他不如我游手好闲,带我在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他见我没吭声,低头吻了吻我的额角:“不会太久。” 街角处有一个面摊。简易的炉灶冒着白雾,铁钩上的风灯投下淡黄的光影,几张小桌靠墙排开,坐着零散的食客。摊主是一对年轻小夫妻,布衣荆钗,妻子将出锅的馄饨盛好,丈夫给端上桌,回头再去忙活别的,间或两人的目光相接,相视一笑。 我拉着冰焰要了两碗馄饨。不一会,两只热气腾腾的汤碗放在我们面前。 我埋头吃馄饨,热气熏得眼睛发烫,烫得实在受不了才停下来问道:“明天就动身吗?” 冰焰的勺子碰上碗沿,“叮”的轻响,他说:“我让红凤留下来陪你。你在京师玩腻了,就去别的地方走走,想回傲龙堡也行。不过,上官堡主大概不在家。” “你说的不会太久……是多久?” 他想了想:“一个月,或者更短,总之我会尽快。” 嘴里塞着几只馄饨,我含糊不清道:“千万不要等到我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你再跑出来晃荡。” “你还会忘了我吗?” 我被呛了一下,捧起碗来喝汤。 他的眸光如流水般缱绻:“你自然不能忘。落儿,等我办完所有的事,就可以带你远离江湖,远离对你而言陌生的一切,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可以吗?真的可以永远都不分开吗?无论我到哪里…… 我终究忍不住点头:“你不要骗我。” 他微微一笑:“我从不骗你。” 温柔而坚定的笑容驱散了伤感,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像热气球一样膨胀。 舔舔唇,我拉过他面前的碗:“你不吃给我,别浪费粮食。” “我没有说不吃。” “那你再要一碗。” “你自己要,不然,你分给我一些?” “流……流氓啊啊……唔……,老板,再来一碗,不,两碗……” 招亲 浑身暖融融的回到碧荷园,经过他的房间时,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放送一个Goodnightkiss,他却步履稳健的迈进我的房间。 “我还有话没说完。”他示意我关门,同时表示自己没有走错房间。 我调侃他:“你要不写本备忘录?” “你记住,不要试图接近天山的任何人或事,潋晨需要时间查清楚一切。”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仔细瞅瞅他的脸,也不像是在生气。 他挑挑眉:“如果你再因为别人而受伤,我绝不原谅你。”。 心头涌起淡淡的感动,我踮脚碰触他的唇:“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么,我的话说完了。接下来,我们做点什么?” “嗯?” 我仅仅来得及发出一个鼻音,他便环住我的腰,俯首深吻下来。 我不争气的双腿一软,他的重量压在了我身上,我的重量压在了……床上。 “我……你好重……”脸红心跳升级成胸闷气短。 “我有个要求,你答应了,我便起来。”他意犹未尽的轻啄我的下巴。 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我撑在他胸前的两只手忽然就没地方放了:“好……好吧。” 他翻身侧躺,单手支腮:“今晚我就睡这里。” 睡在这里……做点什么……??? 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不行……哦,对了,我头疼,啊,我正要去找冷清扬。” 他倒也没拦我,等我快要跑到门口,他才闲闲的来了句:“落儿,原来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如果没有,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还不敢看我?” 僵硬了片刻,我慢慢转过身去,开始宽衣解带。 豁出去了,不能老被他这么调戏,好歹也得扳回一局。 纱衣落地,一层……两层…… 我努力让自己妩媚万状:“难道说,你就没有?” 声音嗲得让本尊都起鸡皮疙瘩,不过效果显然很好。 冰焰脸上的笑意搁浅,他怔怔的看着我。 轮到我内心狂笑,就等着他落荒而逃。 不料我高兴得太早,没控制好节奏,才一转眼,身上便只剩了单衣,而某人却因为震惊得太厉害,依然一动不动,彻底石化了。 心一横,我决定抛出杀手锏,用眼神勾魂:“下一步,该怎么……啊啾……” …… 我跳楼算了,不要拦我!该死的冷风,该死的喷嚏! 下一刻,我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他拎上了床。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张大棉被就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 黑暗里,他的笑声伴随着木床的轻颤,我窘得无地自容,只能攒着劲儿往被子中间缩。 谁知他三两下就把我扒拉了出来,瞧着我,眼角又开始弯啊弯。 我腆着脸装睡,他的呼吸轻轻扫过我的脸,柔软的唇落在我的眉间:“落儿,我只是想抱着你,那种感觉很安心。” 我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凝眸恍若清风化雨,直落心田。 我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小声咕哝:“一起睡吧。” 他挥掌熄灭烛火,在我耳边说了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你刚才的表演,真的……很精彩。” 大约是美人计耗神过度,我一夜酣睡,连枕边人何时走了都不知道。 “呃……宫主说怕看见你哭,你一哭他就走不了。不过,”红凤大约是领到了安抚我这项她并不擅长的任务,于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你现在倒是可以哭了。” 我赤足站在地上,吸了吸鼻子。 结果,红凤的下一句话让我立马没了想法。 她期期艾艾声如蚊咛:“宫主昨晚……宠幸你了?” 此话雷得我一阵耳鸣,低头扯扯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凌乱的床铺。我恍然大悟,随即严肃的摇头:“是我宠幸他了!” 红凤差点把我提起来扔床上去。 留下来陪我的除了红凤,还有冷清扬。 红凤说:“他一定是想去参加穆将军府的比武,到时候,我们都去给他助威。” 我同情的看着冷清扬,他却一脸淡定的微笑,估计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个混丫头的木头脑袋。 不是冤家不聚头,为了给他俩创造独处机会,我常常借故一个人呆在房间。 还好有豆豆。豆豆似乎能听懂我说话,当然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我确实有一些不可能说服别人相信的话,而冰焰又不在我身边。 他可能还不知道,镇灵珠带给我的并不全然是宠物缘。 比如说,我看到桌上的茶杯,想拿起来倒水喝,那只杯子很有可能会在我伸手前朝我笔直的飞过来,然后在我的躲闪下砸个粉碎。又比如说,星璇送来一盆水仙花,我把它搁在窗前没怎么在意,某个晚上无聊了,给还是大葱状的植物换了次水,然后出去干了些别的,再一进门,清香扑鼻,绿油油的叶子上十来朵黄芯白花整齐绽放,愣是让我傻在当场。更甚的一次,我和红凤走在大街上,不远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我刚掏出铜板想买,手上居然就凭空多出了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趁着红凤没注意,我做贼似的把糖葫芦塞给路边小孩,溜之大吉。 此类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后,我渐渐的从愕然回归淡然,偶尔还会特意试验一下。不过,每当这时候,无论我如何折腾,往往什么都不会发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武的日子近了,长安城里所有的客栈一天比一天爆满,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堪比传说中的英雄大会。 战争与美女是人类发展史上永恒的主题,此乃颠扑不破的真理。 终于,城北的比武盛大开幕,全程三天,万人空巷。 我也想去凑热闹,星璇却认为前两天没什么好看的,真正的高手要等到决战才献身。 如他所言。 第一天,崆峒派某男脱颖而出。 第二天,青城派某男得成翘楚。 第三天,冷清扬一大早就不见了。 我们一同寻去城北畅春园。 园子中间搭起半人高的木制平台,四周人头攒动,哪还找得到冷清扬。一不留神,红凤也不见了。星璇带着我挤到前排。 擂台右侧长长的两排兵器架,上面的两人打斗正酣。 擂台后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肤色黝黑,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虽只是身着家常便服,却也难掩龙虎之姿。 十来场后,我渐渐觉得索然无味,打来打去的就是这样,虽说有星璇在一旁解说门派兵器,我还是提不起兴趣来。如同四年一次的世界杯,阵容够强大吧,气氛够热烈吧,可我还是能在解说员的唾沫横飞中昏睡过去,然后在某个进球后的欢呼声中醒来,睡眼惺忪的问老爸:“今晚谁对谁啊?” 目光满场乱转,暗暗给每个年轻男子的长相气质评分,失望的发现,综合实力整体较差,注意力又回到了穆子云身上。 “哎,我说,他就这么不动,瞅着别人为他闺女打得起劲?”我好奇地打量穆子云,后者正悠闲品茗。 星璇很有见地的说:“他是压轴的。” 我咂咂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选婿。换作我是他女儿,这种父母之言的婚事,免谈。” “穆将军为国叱咤战场多年,是人人景仰的铁胆英雄。比武择婿,一来托付女儿终身,二来也可传承衣钵,有什么不对的?至于穆嫣然,”星璇斜睨了我一眼:“人家比你温柔不知道多少倍。” 我一拳打在他的腰上:“我温柔起来怕吓着你。”忍不住又说,“可是武功高不代表人品好。技高一筹的人,谁能保证不是道貌岸然?” “穆将军几十年戎马生涯,阅人无数,不是亲自在那把关吗?其实比武的过程可以看出很多东西,你看穿蓝袍的莽夫,招式阴狠,绝非善类。那个使折扇的,油头粉面,神色轻浮。我若有女儿,自然不许这样的人。” 我失笑:“你才多大的小孩,还女儿呢!” 星璇脸一红,随即恼了:“我不是小孩!” 聊得正起劲,突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下冷清扬,愿领教一二。”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冷清扬风度翩翩的站在擂台上,神情恬淡,手上拿的……竟是红凤那把从不离身的弯刀。 人群一阵骚动。 穆子云亦饶有兴味的直起身观战,那表情,显然也是在一堆沙砾中发现了一颗宝石。 我四下搜寻红凤,没见着人,台上已经是刀光剑影。冷清扬的招式飘逸轻灵,沉重的刀到了他手里竟像是成了手臂的一部分,挥洒自如。简单的几个回合,同台的大汉已跃至台下,抱拳离去。 我确定冷清扬已经被红凤刺激得精神失常,他丝毫没有玩玩就算了的意思,反倒越战越勇。不过一刻钟,已经有五六人陆续败下阵来。照这样下去,他可以直接杀进洞房了。 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刚准备钻出人群去找红凤,身侧已挤进一个人来。 来人正是红凤,她鼻尖微红,一言不发的盯着冷清扬。 没等我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她丢出一句话:“我要去把我的凤鸣刀拿回来。”说着就要往台上冲。 我忙拽住她:“你疯了!人家会当你是砸场子的!” 她脖子一梗:“我就是去砸场子。” 见此情景,我当下明白了七八分。冷清扬这叫兵行险招,一般的小敲小打对红凤起不到作用,干脆来点震撼的,一招见效。 不过他也该事先打个招呼吧…… 我忍住笑,手劲半点不敢松:“等等,我有办法让冷清扬下来把刀还给你。”转头对星璇说,“该你上了。” 星璇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解释道:“你去把冷清扬弄下来。然后,等下一个人挑战你时,你随便应付两下就撤,不会有问题。嗯,撤不撤都随你便。你要是想一战到底,我也支持……啊!” 后脑勺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星璇就着拍我的这股力,飘然上台。 “无门无派,花无颜。”星璇报出名字的时候,我实在很想掐他。 题解 冷清扬一愣,目光掠过我,神情迅速恢复如常。我连使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星璇去兵器架挑了根长枪,反手握住,枪尖指向地面:“请冷兄赐教。” 长枪一横,直击冷清扬。 冷清扬闪避,星璇趁机飞身而起,枪身扫向他的腰。 几乎同时,冷清扬掉头飞速扣下弯刀。 “当”的一声,火光四溅,两人各退一步。 冷清扬脚尖刚挨地,又一个旋身攻向星璇的下盘。 我叹了口气,再聪明的人遇上感情就变成了傻子,冷清扬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还真跟星璇较量上了? 趁他俩比试得正欢,我敲打红凤:“到底怎么了?前阵子不是还很支持冷清扬来么? 红凤眼珠不错的紧盯冷清扬。 “他来就来,可是……” 她咬唇止住后话,粉颊颜色慢慢加深,最后形同火烧云般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什么?”我深悔自己错过了好戏。 “他为什么要亲我?” 我的耳朵几乎要贴上红凤的脸,方才得到正解,克制出几欲喷薄的笑意,我追问:“他亲了你?然后呢?” “我甩了他一耳光。” “然后他再强吻你?”我大胆推测。 红凤简直要喷火了:“没有!他就说了一大篇花啊水啊的话。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借凤鸣刀一用。”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场痴恋终成空。借刀斩情丝,从此萧郎是路人。” 红凤愣愣的:“你怎么知道他说什么?” “就你不知道。自古失恋的人翻来覆去的总该是这几句话,j□j不离十。” 我摇头晃脑的正得意,忽闻冷清扬的声音:“花公子果然是少年豪杰,冷某佩服。” 冷清扬单手反握弯刀,向星璇拱拱手,健步走下台。 红凤再次以光速消失。 我无暇再顾及其他,只盼这件事不要再横生枝节,早早结束了才好。 很快有后继者挑战星璇。 星璇渐渐心不在焉,对拆十几招后,长枪落地。台下一片嘘声。 星璇扬手,长枪准确无误的j□j兵器架,他不以为意的笑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下服输。”说完便转身离开,谁知他刚举步,一直稳坐不动的穆子云忽然飞身而起,宽袖一挥,擂台旁的大鼓竟笔直的朝星璇后背撞去。 电光石火间,蓝色光影划过,沉重的大鼓在半空中一分为二。 弥漫的尘屑中,此起彼伏的嘈杂之音如同天边滚过的闷雷,回响不绝。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众人眼前一片狼籍。两排兵器架分崩离析,各类兵器撒落满地,木制擂台裂开长长的一道缝隙。 对此情形,穆子云不怒反笑:“好内力!再接老夫几招!”语毕,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铜锤,纵身压向星璇。 星璇本能的躲开,一剑逼开穆子云。此时,又一道人影打斜刺穿出,未出壳的剑挑开七星剑,浑厚的男中音响起:“璇儿,今日是穆将军府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跑来胡闹?” 楚天祁一袭青缁色绸衫,站在穆子云与星璇中间,神采奕奕。 “穆将军,小王教子无方,还请多多包涵。” 他微笑着拱手致意,目光似不经意的扫过台下人群。 我缩缩脖子,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穆子云爽朗大笑:“想当年,老夫离开京师时,小王爷还是几岁孩童。没想到转眼间竟这么大了,还习得一身好功夫,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楚天祁道:“穆将军驻守边关,弹指一挥十年间,此等忠义可是顽劣小儿能比的。星璇,快给穆将军道歉。” “无妨,老夫既是公开择婿,胜负不拘。如不嫌弃,还请王爷到寒舍一坐。” 这篓子捅大了,眼见楚天祁又一次张望过来,我矮下身子。 星璇,别怪姐姐没义气,我先溜了…… 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很没大脑的事。红凤一激动,我也跟着发昏。回想起来,冷清扬当时怎么看都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而且我们都低估了星璇的实力,结果弄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红凤在我幽怨的眼神下坐立不安,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我现在就去把那小子给带回来,谁拦劈谁!” “硬闯的话,最好让冷清扬去。单手难敌众臂,实在不行,交换交换,估计穆子云也不会太反对。”我幽幽的说。 红凤顿时不吱声了。刚好冷清扬推门进来:“目前还没什么传言。穆子云今晚要在将军府宴请群雄,不如我们也去做做客。” 只能这么办了,星璇一定已经被他老爹看死,就算用偷偷摸摸的招数,也得先和他见一面。只是我这张脸…… 我从来都不知道,冷清扬是综合科的医生,而且绝对是海纳百川的那种。除了治病配药,还会整容,不,确切的说,是易容。我对着镜子里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几乎要对他顶礼膜拜。 夜幕降临,将军府门外灯如白昼,各路人马络绎往来。 我们顺利的混了进去。可是,宴席过半,穆子云仍半点未提亲事。我找了半天也没见着星璇的人影,烦闷的跑出去透气。 才离席,迎面而来一名妇人,她匆匆塞给我一只暖手炉,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大声吩咐:“赶紧给小姐送去,小心她着了凉,老夫人又该拿我们责问。” 我本想解释,无奈她人已走远,只好扯着嗓子问:“小姐在哪呢?” “南院杏林。”风中传来细微的回答。 左看右看,进出的丫鬟仆妇都忙得团团转,我只好揣着暖炉往南边走去。 寒冬里,杏树枯萎,偌大的空林分外寂静。 我盲目穿行其中,幸而不多时,前方就响起一个清婉的声音:“小红,跟你说了我不要暖炉,做什么白跑一趟?” 我循声望见一小团暖光,原来林子深处还有几株腊梅树,枝头挂着一只八角玻璃灯。灯下站着一名纤柔少女,红袄环髻,五官的轮廓精巧玲珑。她抚弄着树上的小黄花,花枝轻颤,幽香阵阵。 她朝我看过来,怔了一怔:“你是新进府的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把暖炉交给她:“你还是拿着吧,万一生病了,又该你身边的下人倒霉。” 她更加不明所以,呆呆的瞧着我。 即便是接近木讷的表情,仍然掩盖不住女孩夺目的美丽。眼前一张玉润冰清的小脸,眉黛青颦,秋水潋滟,容貌脱俗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我脱口而出:“嫣然?” 她有些错愕:“我们……在哪里见过?” 我连忙摇头:“我今晚来府上做客,被错认成小姐的随身丫鬟。久闻嫣然大名,只不知穆将军有几个女儿。” “啊?前院的下人当真都忙昏头了,嫣然替他们向姐姐道歉。”女孩的谈吐温柔得体,她微微欠身,“爹爹就嫣然一个女儿。” 所谓名门,所谓闺秀,自当如此。我暗自赞叹,摆摆手道:“没关系,举手之劳。”念头一转,“哎,打听件事。那个……你的亲事定下来没?” 心知自己问得突兀,可悬而未决的事实在让人担忧。 嫣然的一张俏脸硬生生的憋红,却出乎意料的开口道:“爹爹有没有替嫣然定下亲事,嫣然并不关心,也不想知道。” 最后几字,颇有赌气意味。 我轻咳一声:“那可是将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 她伸手继续抚弄腊梅,淡淡道:“嫣然心里早已有人,嫁谁都是一样。” 我讶然不已:“你何不直接告诉穆将军,央他去给你提亲。” 她抿唇莞尔:“绝无可能的事,嫣然从不多想。嫣然此生,能替去世的姊姊承欢爹爹膝下,已经知足。虽说初次与姐姐见面,但觉得姐姐是可以托付心事之人。嫣然今日所说,还盼姐姐守口如瓶。” 我的大脑已经不够思考。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孩,竟可以容下如许心事而不显于形,真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同情。不过人各有活法,何况彼此并无深交,我不便多嘴,权当自己是她心情郁闷之际碰巧出现的听众,于是应承下来,开解了几句方才告辞。 一路感慨,将将走到南院门边,一条人影自屋顶跳下,我本能的后退一步,挥手欲挡。尚未站稳,指尖竟带起一线微弱的白光,一株冬青腾地飞起。来人显然毫无防备,险些被砸中。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被连根拔起的冬青树,又看看自己的手,最后才看向潋晨。 他打量了我一番,皱皱眉:“梨落?” 我摸摸自己的脸,颇为欣慰:“冷大哥的手艺确实不赖。” 潋晨依旧面无表情:“你的内力是宫主传授的么? 原来他指的不是我的脸。 “什么内力?你来得不巧,裴宫主已经不在京师。”我含糊避开连我自己都不解的问题,将之归结于幻觉和意外。 好在潋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人,他简单的用一句话表明了来意。 “我知道一些有关弄月的事情。” 没有可圈可点的细节,他的讲述也不带任何感情,却让我胸口发闷。 二十年前,弄月的父亲也曾是名门之主,却因错信奸人而惨遭杀身之祸。他的母亲带着身孕逃出生天,流落在外艰难产子,无路可走之下将刚出生的孩儿遗弃在傲龙堡附近。随后经历,便都跟梨落有关了。 我抱紧双臂,腕间冰凉的玉镯硌得皮肤发疼,从没想过,它还承载着这样一段过往。在我听来都备觉凄凉的故事,对于弄月,该是怎样的痛? 我不禁黯然道:“弄月的母亲当年逃过一劫,投身天山。如今母子团聚,难道又要将亲生儿子送上亡命之路?” 潋晨摇摇头:“据我所知,昔日的仇家都已被她赶尽杀绝。她寄予弄月的希望,更多应是重振家门。对弄月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你最近见过他……”我迟疑片刻,“他过得还好吗?” 潋晨不置可否的看着我:“你还关心他?” 关心?只怕我没有资格。但是,弄月的名字早已刻在心底,轻轻一碰就会疼,正如眼下。我自嘲一笑:“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你心知肚明,何须问我?在我等看来,天山上下,他只需对一人低头,尊贵自是不必多说。就他自己,样貌、性情、武功、才学,哪样不是出类拔萃?他有什么不好的理由?”潋晨反问我。 我哑口无言,是的,除了梨落,弄月没有过得不好的理由。可他是傻子,是最最聪明的傻子。 风撩起潋晨的黑衣,他似乎随时都会融进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灿若寒星。他与我对视,目光灼灼:“若有一日,两人都危在旦夕,而你只能救其中一个,你会选谁?” 初雪 “你为何这么问?”我下意识的抗拒这个假设。 他轻笑一声:“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天山门下的心法招式皆是针对玄明宫的武学路数而生,几乎到了见招拆招的地步。他们誓灭玄明的口号不是哗众取宠。以目前来看,弄月已经站在与玄明宫对立的一面,与宫主交锋也只是早晚的事。” 我隐隐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试探的问道:“你好像很关心弄月?” 潋晨很平静:“我只忠于玄明宫。还有,那个问题,你答是不答?” 我想了想:“我会救弄月。” 然后,陪剩下的那个人走到时间尽头。 我尚未看透生死,只是,欠弄月太多,倘若真有偿还的机会,我别无选择。至于冰焰,死生契阔,他顺天意我自随,没什么不好。 “择其一而护其一,原来……” 潋晨停在此处,我亦不想再讨论下去,草草收尾:“但我相信它永远只是假设。谢谢你赶来告诉我这些,我该回去了。” “等等,你是否还打算在碧荷园呆上些时日?” 我询问的看向他,他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神情。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也能帮嫣然做一个正确选择,她是个好姑娘。” “你和她?”若论八卦敏感度,本姑娘绝对反应一流。 他却摇头:“在下只是受人之托。” 潋晨口风甚紧,我非但没诈出什么猛料,反倒浪费了不少时间。前厅宴席散场,红凤等我都等得都没了脾气,只说穆子云宣布比武招亲到此为止,因与爱女聚少离多,打算留嫣然在身边多享几年天伦之乐。冷清扬为此去了趟静王府,得知小王爷失踪了。 这一劲爆□震得我半晌无语,不想星璇才思敏捷到如此境地,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开始逃婚。 三个人默默往回走了一段,红凤忽然说:“看楚天祁今晚的兴致,哪像是丢了儿子?莫非他还没发现?” 我觉得不大可能,却也推敲不出理由,只得勉强笑了笑:“他既然逃出了王府,亲事也并非迫在眉睫了。还是先休息,明日再作打算吧。” 说着推开自己的房门,下一秒钟,集体呆住。 星璇趴在桌上,面前一长撂茶杯,他还在往上叠加,一副无聊至极的模样。 还没等我说话,红凤抢先冲进去,“砰”的一声将凤鸣刀砸在桌上:“臭小子,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躲这儿来了,害我们好找!” 星璇眼疾手快的接住被震掉的茶杯,挑挑眉:“我还以为,你第一眼见到我会感激涕零呢!” “我凭什么要感激你?”红凤明显的底气不足。 “理当重谢。”冷清扬替她解了围,“敢问小王爷是否师承轩辕门下?” 星璇一脸惊讶的站起身:“你怎么知道?莫非……” 冷清扬微笑颔首:“如今算来,冷某离开蜀山已近十年。适才与你交手,一招一式莫不熟悉亲切,原系师出同门。” 星璇沉吟片刻,忽作恍然大悟状:“啊,久仰大师兄!” 冷清扬有些意外:“师父对你提过我?” “大师兄十六岁那年红鸾星动,游历途中偶遇佳人,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后决意追随而去。师父他老人家还常感慨,说大师兄想必早就儿女成群了。” 星璇脆生生的说完,还十分肯定的看了红凤一眼。 红凤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冷清扬清了清嗓子:“叙旧的话,改日再提。”他丢给我一个极不厚道的笑,“梨落,你不是一直都急着见他吗?” “呃……”一幕戏没到□便换角,我还没准备好。 冷清扬却已施施然的拉走红凤。 星璇立马变成大爷,重新坐回椅子上,摆出一副我欠他八百万担的姿态。 我不得不换上讨好的笑:“今日是我不对,差点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改明儿,姐姐一定替你挑个才貌两全、举世无双的美人。啊,其实嫣然已经是这样了……” 眼见星璇的表情越来越扭曲,我及时闭嘴,话题扯远了显得道歉没诚意,重新来好了。 “我是说……” “花花,我饿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 他叹口气:“请我吃顿饭,我原谅你算了。” 事实上,请吃饭比想出一套得体的致歉词要难得多。已近午夜,大街小巷都一片漆黑,哪来的饭? 摸进厨房,我翻腾了好一阵也没找到熟食,只有一些剩饭。看看有气无力靠墙站着的星璇,我小心翼翼的问:“这个,你不吃的吧?” 星璇连话也懒得说了,直接甩给我一个白眼。 我无可奈何的继续找,又从橱柜里掏出几个鸡蛋,当下灵机一动的笑道:“你有救了。” 我自信满满的走到炉灶旁,挽起袖子正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星璇,你会生火吗?” 世道艰难的根源在于人要吃饭,所以做饭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总算生着了火。 油在锅里炸得山响,等我意识到锅底还有水时,几颗油星已经溅到我手上。我忍住没吭声,抓紧时间打蛋。 嗯?蛋壳掉进去了!没关系,补钙! 噼里啪啦的搅拌好蛋浆,哗啦一下倒进油锅,满意地看着漂亮的蛋花浮起,然后,周边慢慢变黑…… 我忙抓起锅铲炒了两下,跟着把米饭倒了进去,琢磨着接下来该加些什么。盐,给两勺,想想可能咸了,舀点水进去冲淡一点味道。继续翻炒,加点酱油,味道可能会鲜点。醋的话,也来点吧。等等,还有葱花!我飞快拿起几根葱,在水缸里漂了漂,也来不及切,直接扯成小段丢进锅里。 终于闻到了香味,可以起锅了—— 当一盘黄白相间,其间夹杂着星点黑色的蛋炒饭放在目瞪口呆的星璇面前时,我骄傲得连鼻子都快甩出去。话说处女作能成这样,我容易么!手上两个大泡一个小泡,外加油烟满面。我豪情万丈的将筷子塞给星璇:“尝尝看!” 星璇挑起一小团米饭放进嘴里,我满怀期待的问:“还行吧?” 星璇嚼了几下,抬起头来:“第一次?” 我皱眉:“你那是个什么表情?” 他笑了:“还不错。” 我顿时得意洋洋,星璇指指我的脸:“花花,我不习惯对着陌生人吃饭,你能不能去把脸洗一下。”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糊着一脸冷清扬特制的易容材料,忙点头:“那你先吃着,我去洗脸。” 等我再回房间,星璇已经风卷残云般的把炒饭一扫而空,正坐那喝茶。 我走到他旁边坐下:“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怎么回事?” 星璇放下茶杯,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烦恼的神色,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为放心。 “我不用娶穆嫣然,今天的比武招亲不算数。” “那不是挺好么?你别告诉我你是在遗憾。” “好什么,不算数的原因是我另有婚约在身!”星璇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我一不小心没忍住笑:“怎么没听说过你有婚约?是哪家姑娘?漂亮不?” “我也是今天才听爹爹对穆将军说的。看他神秘的,我还懒得打听对方是谁呢,送个天仙给我也不要。” “你这就不对了,万一他选的正合你意呢?” “没可能,我才不指望。”话一出口,星璇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我再去烧点水。” “等等,”颇富娱记精神的某人拦住他,无赖坏笑,“你原指望谁呢?说出来我帮你参考参考。” 星璇的脸孔微微发红,但是很快恢复如常:“你真想知道?”他随即轻轻一笑,冲我勾勾手指头:“我就只告诉你。那个人是……” 星璇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脑袋越凑越近。 “你上当了!” 震耳欲聋几个字砸下,我一阵耳鸣,他笑得直捶桌子。 我捂着耳朵,气不打一处来:“你爱说不说,懒得理你!出去带好门,好走不送。” “花花……”不理他。 “我错了。”还是不理他。 “你打我吧。”想笑,坚持住。 “憋笑会伤身的。” 我忽地转身:“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星璇很无辜的眨眨眼:“你别生气了。” “我才不和小孩子计较,没气质,没格调!” 星璇“嘁”了一声:“小孩子说谁?你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半信半疑的打量他,他走过来,将我拽到窗户边:“闭上眼睛。” “吱呀”轻响,一股凉湿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推推我:“你看!” 睁开眼,深蓝的天幕下,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飘落,织成一片白网,一丈之外的房屋都只看得出轮廓。 “好美!”我在南方长大,总共只见过几次初春的小雪,还没铺满屋顶就消停了,几时有过这么壮观的场面。我伸手去接雪花,头也不回的问星璇:“你在屋子里怎么知道外面下雪了?” “习惯了,用鼻子都闻得出来。你没见过吧!” 片片雪花落在我的掌心,瞬间融化,手很快冻得冰凉。 我搓搓手,瞥了瞥星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星璇浑然不觉:“明早再看吧,雪停了会更漂亮。” “好啊。”我随口应着,猛地侧过身子,两只手拍在星璇脸上,一边用力揉,一边爆笑:“看你还耍我!冰死你,哈哈……” 星璇的脸被挤成一团,却不挣扎,晶亮的大眼看着我,像只温顺的小鹿。 手心慢慢回暖,我被他的怪异眼神弄傻了,松开手:“你……怎么了?” 他擦擦脸上的水珠,伸手去关窗户:“到底是谁没气质没格调,像个疯子!” 这话听起来才正常么,我松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吧,咱俩算扯平了。跟你说点正经的,我今天见到潋晨了。” 暖冬 我把潋晨的话重述一遍,顺带提到了自己在天山的经历,当然,省略了幻琦这号人,我可不想看到星璇喷茶。 我说话的当儿,星璇已经灌下了三壶茉莉花茶,并有再接再厉的趋势。 “你怎么不说话,这茶有那么好喝吗?”我纳闷的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在想,”星璇慢条斯理的分析,“首先,二十年前,倘若江湖上曾发生过满门覆灭的惨案,必定无人不晓,但我都没听说过。其次,天池上哪来的暗器?我不也走过吗?肯定是有人掐准了时刻启动机关,就算没得手,也可借此一探他的深浅。那个天池残雪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我任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又记起一件事,忙起身翻腾自己的行李。 “这是什么?”星璇好奇的接过我递给他的画卷。 “你听说过记载承渊下落的密匙吗?” 星璇想了想:“略有耳闻。不止是承渊,每个门派都有传世宝,几乎都是通过代代更换密匙的方式来确保不被外人觊觎的。怎么,这幅画就是承渊的密匙?裴冰焰为什么会给你?” “他想让我向爹爹打听画中人。”我咬了咬唇,“星璇,其实他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 “他待你好,并不能说明其他。”星璇点到为止的提醒我,他低头展开手中的画,久久不再言语。 “你……看出什么来了?”我细心的发现他有些出神。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收好画卷:“没什么。” “你有事瞒我。”我毫不含糊。 “花花,你别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管瞪着他。他坦然以对,烛光下,一双眸子温润如陈年琥珀。 “弄月的事交给我来吧,你不要再多想什么。不管是弄月,还是裴冰焰,也包括……所有想要保护你的人,”他笑了笑,“恩怨纷争都由他们来承担好了,你只需要放开一切,守着自己喜欢的人走下去就好,和从没有离开过傲龙堡一样。” 星璇离开之后,我久久未能平静。我再怎么迟钝,也能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些什么。我知道他们都想保护我,不让我受伤,可是,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推开窗户,雪已经停了,满目宁静的白色。 曾经问冰焰最喜欢什么颜色,他说是白色,然后反问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紫色两字脱口而出。他静静的看着我,眼睛慢慢弯成了月芽儿,我当时挣扎出一句很蠢的话:“你别得意,不是因为你。”他点点头,继续盯着我笑,然后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梨落,我想你的时候,世界就是白色的。” 星璇不知道,我原本就一直守着自己喜欢的人。 思念像窗外的白雪,飘落得无声无息,早铺满了整个世界。 脑海里尽是冰焰的笑,包容的、促狭的、深情的、孩子气的…… 他看向我的时候,唇角好象总是扬起的。 想到他的任何时候都让我觉得温暖,哪怕是在这样的寒夜。 次日清晨,我被断断续续的金属碰撞声惊醒,飞快跑到窗边张望,原来是冷清扬和星璇两人在练剑。 气宇轩昂的俊逸男子,眉清目秀的潇洒少年。 冰天雪地里,长空如洗,寒光交错,衣袂连翩处,琼花碎玉乱溅。 极美的场景。 不知不觉的看了好一会,凉意渗骨时才想起往床上奔。 门被推开,红凤人没进来声先到:“梨落,你加件衣服。” 加衣服?笑话,下雪天不是用来冬眠的么?我爬上床,被红凤拖住,拿过棉衣就往我身上裹……我确定,这丫头和她的宫主有一个共同的恶趣味——喜欢看人早起,也不管人家顶着多大的黑眼圈。 我的连天哈欠终于让红凤起了难得的恻隐之心,她给我系好衣带后说:“你稍微暖暖再下来。” 我满怀感激地往她身上一倒:“亲爱的,真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要不是看在小冷神医还算玉树临风的份上……唔!” 为什么古代的女孩子这么容易害羞,而红凤表达害羞的方式又尤其与众不同?要是换作冬冬,我这么卖力的夸她男朋友,少说也可以混来一次老肯爷爷的慈祥笑脸,哪像现在,换来红凤指尖的两只小包子…… 我愤愤不平的揉着腮边被拧疼的地方,正想抱怨,外间响起叩门声:“有人在吗?” 我应了一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走进来,手上拎着一只大包袱。 红凤站起身:“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上前曲膝行礼:“小红是穆将军府上的丫鬟,请问哪位是梨落姑娘。” “你有什么事?”红凤的眼神充满警惕,我只好不吭声,职业习惯么,能理解。 “昨晚突降大雪,我家小姐担心姑娘远道而来没有准备足够的御寒衣物,命小红送了些过来,还请姑娘不要嫌弃。”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很是可爱。 红凤指了指桌子:“先放下吧,谢谢你家小姐了。” 等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红凤瞪我:“你怎么认识的?” 我下床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叠簇新的冬衣,不由得笑了:“就像认识你一样,纯属意外。” 红凤显得忧心忡忡:“梨落,你太容易相信人了,难怪宫主总对你放心不下。” “那是他多虑了。”我拍拍衣物,转头问红凤:“潋晨有意中人没?”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来西院之前他就在宫主身边了。之前有没有我不清楚,现在的话……”她摇摇头,“不像有。” 我还想再问潋晨的情况,红凤却开始埋怨:“都是被你胡搅蛮缠的,正经事都忘了。星璇天还没亮就去找冷清扬,说你的手给烫伤了,我看看。” 我愣了愣,隔了一晚,我几乎忘了被热油烫伤的事,原来星璇早注意到了,还记在心上。红凤掏出一个小罐,挑出些墨绿色药膏在伤处涂匀,顺手戳戳我的额头“你怎么弄的?难看死了!” “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我跺跺才一会就冻得麻木的脚:“亲爱的,想学么?” 没有暖气的冬天,除了窝在被子里不起来,还有一个好办法就是——火锅!这里的人们口味偏淡,连火锅都是白水的,只好自己动手。油煸干辣椒快要把我呛成肺气肿,从瑞香阁请来的大厨沦落到给我打下手,好不容易整出一海碗红椒牛油。 小碳炉里火正旺,锅中红汤翻滚,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红凤把配菜一碟碟的摆上桌。我闻着锅里的香味,喝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眼睛只盯着桌上的美食。 好不容易等齐了人。 “大嫂!”星璇的鼻尖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汗珠,热情的向红凤打招呼。 “噗!”我终于一了喷茶的夙愿,水柱笔直。 星璇险险避过,紧跟着一只盘子砸了过去,侥幸被随后进门的冷清扬接住,他嘴角含笑:“凤儿,小心伤着梨落。” 我识趣的偏开脑袋,这两只对视的瞬间,电流少说也有百万伏。 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到最后基本分不清红凤的脸和火锅底哪样比较红,冷清扬总算是功德圆满。席间,星璇难得八卦一回,我这才知道,冷清扬从蜀山一路追到玄明宫,整整花费了十年,百炼钢才化作绕指柔。 我不免徒生感叹:“要是有人对我这样,我二话不说,嫁了!” 话音刚落,我立马成为目光聚焦点。 煽风点火者闲闲的夹了片毛肚放进碗里:“此话当真?” 红凤问:“你嫁谁?” 我傻笑两声,冷清扬善解人意的错开话题:“我刚和凤儿商量,四年一度的英雄大会就快到了,要不要一同去瞧瞧?” “好。”有热闹可看,我和星璇十足默契。 冷清扬举了举杯:“今年会址选在江南临芙苑。等雪停了,我们就动身吧。” 漫长的等待之外,我终于有了新的盼头。 只不过,这场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大半个月,还没有停的意思。 自从星璇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平日除了找冷清扬练剑就是给豆豆喂食,再没有其他去处。我担心我那条毫无冬眠意识的小蛇迟早会被撑死,于是给星璇出主意:“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京城才多大,一个王爷找起人来还不是像抓小鸡那么简单?你不如干脆回家先认错再摊牌。实在不行,你再逃也不迟。” “我怎么个再逃法,换你能和自己的爹动手么?我这一回去指不定就被直接押去拜堂了。而且,我爹早怀疑你人在京城,要不是我坚贞不屈的没把你供出来,你早呆在静王府里每天陪我娘绣花了。” 我打了个哆嗦:“那你千万别回去。再坚持一阵子,我们就可以奔向光明了。” 星璇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可我有些奇怪,我爹好像并没有派人出来找我。” “唉,这还不好想么,他八成以为你撒丫子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了,找也白找,干脆过完年再说了。走吧,陪我下去堆雪人。” “不去,手冷。”星璇干脆利落的拒绝。 元宵 碧荷园里已经站了好几个雪人,我隔三差五就会动手堆一个。眼下不出一会,又多出一对相亲相爱的猪宝宝。我正乐在其中,身后传来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梨落?” 一个披着大红绣金丝斗篷的娇小身影向我走来,兜帽脱落,精致的小脸上,眉目如画。 我讶异起身:“嫣然!”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莞尔:“嫣然瞧背影觉得像是姐姐,之前还道是小红认错了人,原来姐姐当真是花月之容。” 我忙道:“她看到的是红凤。那晚……” “姐姐不必解释,可以请嫣然进屋坐坐吗?” “当然可以。”我拂去身上碎雪,不好意思的笑。 领嫣然上楼的路上,迎面碰见星璇,他笑道:“怎么就上来了,我还准备……” 后半截话在他看清我的客人之后卡住。 我紧张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理应不认识星璇。果然,她略略睁大眼:“这位是?” “弟弟!” “哥哥!” 我和星璇异口不同声,互瞪一眼,我立马解释:“岁数相差不大,惯常直呼名字的,一时还不大顺口。璇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嫣然。” 星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了。” 我有些尴尬,嫣然却轻轻笑了:“看得出来,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我原以为嫣然有一肚子心事要找人倾诉,谁知她再不提半点与感情有关的话,只把我当作闺中密友一般,小坐闲聊。此后她也常来,并教我闺中女儿如何打发时间,比方说烹茶、下棋、织绣……凭着新鲜感,我每样都学了一点。根据量变引起质变的原理,我往名门闺秀的进阶指日可待——如果没有星璇的存在,这个可能性应该会更大…… 不知不觉,节到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以上美景纯属想象,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万众期待的夜,我呆在屋子里望灯兴叹。星璇不能出去,红凤不想出去,冷清扬守着红凤不用出去,剩下我,怎么出去? 红椒牛油再次隆重登场,麻辣火锅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让人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冷清扬还拎来几个小坛子:“上次缺了点酒助兴,这次补上。正宗的陈年状元红,我加了些配料,不然味道太烈。” 杯子里的液体是澄净的浅碧色,我舔舔杯沿,竟有股蜂蜜的味道,半信半疑的喝了一口,香甜之余才在舌根出泛起一股酒香。 一小杯一下就没了。 那三人还在那里浅酌慢饮,天南海北的神聊,我偷偷换上茶杯,这明明就是饮料么,配着火锅的口感实在没话说。几番下来,我手边的酒坛见了底,身上也越来越热。刚解开衣领,红凤瞥了我一眼,音量忽然拔高:“梨落,你喝了多少?” “嗯?一点点啊。”我使劲地眨眼,红凤的脸重重叠叠,伸手去摸:“你到底长了几个鼻子?”还没碰到红凤,身子一歪,不听话的向桌下溜去。最后一丝理智消失之前,我终于意识到,我灌下的是酒…… 后据多位目击者指证,本人酒后失德洋相出尽,事发经过大致如下: 红凤大吃一惊,俯身去捞梨落,谁知梨落自己扶着凳子歪歪斜斜的爬起来,手指着红凤,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你你你,到底有几个鼻子?” 红凤目瞪口呆,星璇拉过梨落:“她就一个鼻子,师兄,给她来点醒酒药。” “我没醉!”梨落回头对冷清扬抛出一个媚眼:“冷大哥调制的鸡尾酒,味道一级棒。”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抄起星璇面前的酒坛,“来,为你的超群手艺,干杯!” 话音未落,仰头就是一大口,星璇拦都拦不及。 她推开星璇,踉跄着走向红凤:“亲爱的,为庆祝你寻得如意郎君,干杯!” 漏漏撒撒的又是一口。 然后转向星璇,甜笑:“咱们哥俩好啊,啥都别说了,干杯!” 刚一抬手,酒坛被星璇夺下:“好了,都敬完了,你睡觉去!” “没完,我还要唱一首歌给你听!”梨落甩开星璇的手,几步冲到开阔处,唰地脱了厚外套,往旁一甩。只见她上穿贴身银灰底绣百蝶小袄,下着紫碧叠纱罗裙,展开双手旋身一转,裙摆如花,丝缎般的长发隐隐泛着酒红,微醺的小脸艳若桃李。 三人暗自惊叹之时,梨落一扫娇憨之态,忽地拔手叉腰,以气吞山河之势仰天大吼:“江湖笑,恩怨了,人过招,笑藏刀……”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跟着回眸一笑,百媚千娇,放低了声音继续唱:“红尘笑,笑寂寥,心太高,到不了。明月照,路迢迢,人会老,心不老。爱不到,放不掉,忘不了,你的好。看似花非花,雾非雾,滔滔江水留不住,一身豪情壮志铁傲骨,原来英雄是孤独。”唱到得意处,抓起桌边的凤鸣刀乱舞:“江湖笑,爱逍遥,琴或箫,酒来倒……” 红凤刚要上前,梨落脚下一绊,跌跌撞撞的朝星璇扑去。 星璇眼疾手快,劈掌夺刀扔给红凤,另一只手扶住梨落的胳膊,正待细看,梨落却睁大眼睛,双手捧起他的脸,嘟噜了句什么。接下来,噘起的嘴巴直接印上了星璇的脸…… 大家彻底傻掉之际,只听见“哇”的一声,夜的好戏以呕吐剧终。 将醒未醒之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有人在外间说话,依稀是红凤的声音:“她怎么还没醒,要不给她灌点醒酒药再说。” 冷清扬说:“不用,她吐得差不多了,只是闹腾累了,睡久一点没关系。” 红凤说:“星璇还好吧?她居然吐人家一身,要是我……” 冷清扬轻笑:“要是你,也不知道她会在那个时候吐,更不会把她推开。” 闹腾?!吐??! 我没听错吧?所有影视作品中,但凡女主偶尔小醉一下,不是都会表现得娇憨可人,直接引发男主的爱如潮水吗?最不济的,无非胡言乱语几句,然后不省人事的躺倒让男主心疼。怎么这些到我头上就都变了样?提炼一下两人的对话,就三字:发酒疯……而且,星璇~~~我又对不起你了…… 世上总没有睡不醒的活人,我坐在铜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直到手臂发酸,才横下心来作了个深呼吸,丢下梳子,快步冲进星璇房中,90度低头:“星璇,我错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只怕稍有停顿,我又会奔回床上。 没人接话,我吞了吞口水,正准备再接再厉,身后传来星璇的声音:“你醒了?”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几乎想夺门而逃。 星璇走到我面前,探究似的打量我:“怎么还傻不楞登的?别是梦游啊?” 我忍不住笑了,自以为是的尴尬烟消云散:“你没有生我的气?” 他拍拍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又有什么新招来整我!” “星璇……” “行了,别见外了。不过,以后有我在的地方,你别想沾半滴酒。” 星璇的大度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琢磨着该怎么补偿一下才是,想了半天,终于有了办法:“星璇,你饿吗?” 他一脸警觉:“你……” 我笑得无比谄媚:“要不,我再去做蛋炒饭给你吃?” “啊……花花,我们先聊点别的,比如,雪就要停了……” 临别的前几天,嫣然还在教我剪纸。 “姐姐会再来长安吗?” “可能……不会吧。”冰焰并没有要我留在京师等他,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如果他的承诺能够兑现,我想他也会和我一样……习惯性的转了转戒指,我不敢说自己没有期盼。 嫣然唤回神游的我:“姐姐,你有心上人!” “没有……啊,你怎么知道?”我窘窘的承认。 嫣然抿着嘴笑:“姐姐时常会望着窗外发呆,然后脸红,虽然只是一会会,可也逃不过嫣然的眼睛。” 我汗颜,我还以为自己能把心思藏得很深,原来…… “姐姐可以有能够思念的人,真好!” “难道你没有吗?” “嫣然有的,只是单恋,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她一脸坦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怎能如此肯定?”我曾几次三番的想与嫣然聊潋晨,只苦于没有挑起话题的机会,那晚在她家南院外,潋晨转瞬即逝的温柔,我绝没有看错,于是忍不住求证:“那个人是谁?” 嫣然的笑清浅如水:“嫣然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也从未告知。因为……即便嫣然站在他面前,他看到的,也只是早逝的姊姊。” “那人的右脸,”我迟疑了一下,“是不是有一道伤疤?” 嫣然低头继续剪纸,良久,她放下剪刀,轻声道:“那晚,我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姐姐想必可以明白,嫣然的云淡风轻,不过是源于无望。” 我一时无言以对。 她轻轻展开手中的剪纸,折枝寒梅下,提灯女孩的侧影栩栩如生,像极了初见她时的那一幕。 她温柔的笑着:“姐姐,这个送给你。既然相聚无期,请不要忘了嫣然。” 事实上,相聚并不是无期。 多年以后的一个晴朗日子,我闲来无事整理旧物,当这张早已褪色的剪纸再次出现在眼前,连带前尘往事飞扬而起的灰尘呛得我泪水涟涟。彼时活了好大一把年纪的我,比谁都清楚,世间根本就没有如果。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没有再次相聚,我们会不会都还在各自的幸福中微笑…… 江南 南下途中,气候逐渐转暖,英雄大会在沿途茶楼酒肆里被议论得热火朝天。玄明宫的大名更是不绝于耳,显然已成为人们押宝投注的焦点。尽管裴冰焰从未现身过英雄大会,但接到请帖后也派人捧过几回场,所以红凤对此景象也习以为常,然而今年又有些不同,除了玄明宫,还有一个词汇也在频繁出现,那便是幻影教。 “幻影教是不久前才成立的,但它的势力扩展速度非常惊人。” 冷清扬除了神医的称号,还兼职包打听。 星璇问:“那门派可算正道?” 冷清扬斟酌了一番才开口:“入教必须立契,叛者必死无疑。饶是如此,仍有不少奇人异士加入,甚至不乏在江湖上颇有口碑的侠客,断定正邪似乎尚早。” 红凤不以为然的反问星璇:“何为正,何为邪?咬定玄明宫是邪教的人多了,我倒觉得,那些言之凿凿的人应该先扪心自问活着是否无愧于天地!” 星璇针锋相对:“裴冰焰未接任宫主之前,玄明宫排除异己、滥杀无辜的事绝非正派所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红凤冷笑道:“杀该杀之人,有何不对?” 眼看两人就要为这个无解的相对论杠上,冷清扬及时救场:“我说,你们怎么尽讨论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凤儿,你不能把你的立场强加给别人。星璇,你要相信梨落的选择。” 为了配合冷清扬,我极卖力的点头。星璇看看我,说了句很欠扁的话:“那我宁愿相信师兄你。” 烟花三月的,草长莺飞。 西子湖畔更是把诗里梦里的之美发挥到了极至。 是夜,泛舟湖上,月似银盘,湖波如镜。 本应是用来吟诗作画的良辰美景,船上的四个人却大有焚琴煮鹤之嫌。 “天池残雪未必亲临,我赌天山赢,赌注是任意条件。”星璇在纸上唰唰画了几笔,把纸推向冷清扬。 “我押傲龙堡,上官前辈定会亲临。赌注同上。”冷清扬瞅我一眼,提笔的姿势相当优雅。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哥,靠你了,千万别让我被老爹抓回去。” 冷清扬微微一笑:“凤儿,你呢?” 红凤撇嘴:“宫主不来的话,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他会不会来?”我见缝插针的问。 没人答话,我重重的叹口气:“我赌那个什么幻影教赢,赌注嘛,为公平起见,一样。”新生的黑马比较容易爆冷门,我歪歪扭扭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扔下毛笔,无精打采的走到船头坐下。 小船已经到了湖心,月影在不远处的冷波中荡漾。 星璇来到我身边,我头也不回的问:“你赌天山赢,是因为弄月吗?” “这是他的宿命。倘若早点完成任务,便可以早点解脱。” “可是,我希望他被人打败,让那些人发现他根本没有称霸天下的潜质,放过他算了。” “你的愿望很美好,但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太幼稚。” “我知道。”我俯在船舷边,柔柔的水滑过指缝,“星璇,你想夺天下第一吗?像冰焰那样,成为一个标志或符号,人们只关心他能占据这个位置多久,包括他最亲近的属下,无一例外的仰望他,没有人会记得他其实也是平常人,也有喜怒哀乐。时间久了,就连他自己都会遗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样的人生,只是为别人活着。” 星璇看了我一会,笑了:“我一直都觉得裴冰焰很幸运,只是没想到他幸运到了这种程度。” “什么……”我刚要接话,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完全惊呆:“星璇,你看我的手!” 右手腕上的镯子掠过月影,墨绿色的玉石瞬间变成了淡黄,明亮得耀眼,光晕里浮动着细细的黑纹,像是极小的字。 不过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就重归平静,小船把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影甩在了后面。 回头与星璇的面面相觑证实了那不是我的幻觉。 “玉镯和月华剑一样,都是弄月的父母留给他的。”我喃喃自语。脑海中不断涌现出一些零乱的画面,在梦中,弄月亲手为梨落戴上玉镯。 星璇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刚才的情形有点眼熟?” “不错。”我慢慢的说,“我给你看过一幅画,美人泛舟,并且,她长得……很像弄月。” 星璇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简单的推测:“或许是弄月的血亲。如果我没记错,画中女子戏水的手腕上也戴着玉镯,而且,很可能与你的是同一只。真正的密匙,应该是它。” 不用他说,我早已明白。 承渊,回家。 就像一个孩子眼馋挂在枝头最高处的果子,企盼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一阵轻飘飘的风将果子带到他面前,他却发现果子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但命运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当我不再惦记回家的时候,它却热情的给我敞开一扇门。 而看似宁静的表面,还藏着更大的隐忧。 星璇一语道破。 “将来如果有一天,裴冰焰和弄月都知道了玉镯的秘密,你要怎么办?” 我当机立断的做了一个决定,并试图褪下玉镯,“原本就是弄月的东西,你帮我还给他。” 至于冰焰,他答应要带我远离江湖,用承渊换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有何不可? 星璇却坚定的阻止了我:“我们谁也不能替弄月做这个决定,你不妨等到英雄大会,当面问问他。” 说起这年代的英雄大会,从理念到流程,实际上和现代奥运会差不离,主办方赞助商一般由实力和财力决定,武林各门派无异于七洲列国,均挑出自家绝顶好手汇聚一堂当众比拼,胜出者自是尊荣无限,虽然没有颁奖礼和金牌,号令群雄的无形资本却更具诱惑。如果没有因弄月而生的纠结,我应该会很期待看热闹。但星璇偶尔飘忽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来弥补。时间就伴着这种莫名的烦躁过去了。 数日后,我们随着涌动的人潮走过苏堤。雕梁画栋的临芙苑坐落在九曲桥北,垂杨带丝雨,精致的楼台仿若浮于水面,远望烟波飘渺。园内曲栏回廊,处处生景,主院收拾出大块空地,搭起红木擂台,数排兵器架一溜儿排开,雪亮的刀刃剑锋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路过的内行无不缓行瞠目,就连星璇也不时回头多瞧几眼,可见都是上好货色。 “这恐怕是近年办得最为盛大的一场了。”冷请扬如是评价。 “嗯,看得出来主办方很有钱。”我老实的说出第一感觉,招来几道鄙视的目光。 星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怎么一直都没听说谁在幕后操持?以往不都是选些有威望的掌门么?比如四年前就是上官前辈。” “啊?”我冷不防脚下一崴。 冷清扬朗笑出声:“这次他们口风很严,依我看,无非是故弄玄虚罢了,大约是等人到齐了再宣布才显得隆重。你别担心,自来鲜有门派连办两届,而且你爹的势力范围在西南部,就算要办,也不至吃力不讨好的绕远路。” 我沉默的用眼神谴责星璇,那家伙得意洋洋的呲牙坏笑,鼻尖上几小撮白粉扑簌撒下。 冷清扬给他化了一个比真人更讨打的瘪三妆。 其实不止是他,为避免事端,我们都已乔装前来观战,只不过冷清扬在我的撺掇下把星璇的脸孔改造得犹为猥琐,所以他逮着机会报复我也很正常。在与他互瞪不下十次后,我掏出面小镜子左右审视了一番,确定自己与梨落毫无半分相似之处,这才安下心来,昂首阔步的走进观众席。 初赛皆以一柱香为时限。如果双方没有分出胜负,均作淘汰处理。因此,台上的人铆足全力,台下的翘首喝彩。我们拣了擂台西侧的角落坐下,等待重量级别的挑战。 清风怡人好睡觉,我正昏昏然的东倒西歪,星璇推推我的脑袋:“天山!”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直勾勾的朝擂台望去。 只见一个豹眼鹰鼻陌生的瘦高男子自报家门:“天山鸿冥门,云澈。” “他是谁?” “人家不是介绍了么?凌绝门和鸿冥门同属天山,分作天池残雪的左臂右膀。” “那弄月呢?你不也以为弄月会来?” 星璇示意我先观战。 穿梭舞动的刀光剑影让我眼花缭乱,还好有星璇的解说。 “青城、华山、崆峒三派都已败下阵来,今日一战,天山之势必定猛增。” 云澈收起血迹斑斑的剑,从容不迫的巡视场内:“还有哪位敢来赐教?” 众人窃窃私语,却无人应战。云澈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傲气十足。红凤忽然站了起来,没等她有所举动,空中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玄明宫,霓裳!” 人群炸开了锅。 红凤缓缓坐下。 一抹倩影轻盈落于台上,长发垂落至腰际。 云澈微笑抱拳:“今日幸会玄明宫执事,已不枉来此一遭。” 霓裳话音冰冷:“只怕你没命回去呢!” 话音未落,她双手骤扬,两道紫银色光影左右飞出,细看之下,她挽在臂间的披帛顶端竟系着两把锐利的银刀。刀锋在空中翻转,笔直扑向云澈。 云澈不敢怠慢,剑光一闪,挥向轻软的披帛。谁知那披帛竟没有被劈断,反而紧紧地缠住剑身。 下一刻,云澈的剑脱手而出,“哐当”落在十米开外处。云澈脸色大变,披帛已缠上了他的手腕,银刀眼见就要扎进血肉。 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道破空而来的光影击中银刀,逼得霓裳后退一步。 会场入口处一直停着一辆白色步辇,我们路过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此刻,里面却有人轻笑喝彩:“好功夫!” 幻影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让我紧张得忘了呼吸。 一只手撩开纱帘,步辇里的人稳步走下来。 看清他模样的一刹那,我的视线反倒有些模糊。 是弄月。 他身着珠白罗纹锦衫,长披领口的雪狐绒毛随风轻颤,掩映在华贵尊荣中的那张脸,淡如云烟。 云澈面露惊喜,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了下去。 霓裳出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出手相助?” “教,弄月。”弄月唇角略扬,眼中却毫无笑意,“方才见姑娘大有挑断对手经脉之意,在下认为习武之人与其瘫痪不如送命,所以想替他向姑娘讨个人情。” “既然如此,”霓裳指指云澈,“那我就卖你这个人情,直接取了他的命吧!” 弄月一步步登上擂台:“不忙,待在下向姑娘讨教几招,姑娘再决定这个人情是怎样的卖法。” “噌”的一声,月华剑出鞘,白光如练。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弄月,孤傲而冰冷,淡漠而疏离。 他的身法极为漂亮,剑舞轻影,白衣飘然。 霓裳的披帛在半空中翻滚如虹,眼见就将他缠绕其中。 他却未显慌乱,袍袖一挥,三枚月牙针飞出,两枚分别震开披帛顶端的银刀,一枚只指霓裳眉心。 霓裳仰面堪堪避开月牙针,下一刻,月华剑锋已抵住她的咽喉。 这下不止红凤,冷轻扬也站起身来。 弄月微微一笑,月华剑一挽,潇洒利落的入鞘。 他抱剑拱手:“承让。” 霓裳的脸色极为难看。 他的眼风扫过红凤和冷清扬,不疾不徐道:“玄明宫的阵势犹胜往年,不知裴宫主座下是否有兴趣逐一赐教?”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一个沉毅的声音响起:“不如由老夫先来向教主讨教两招吧!” 弄月神色微变,他转身面朝来人:“师父!” 上官凌风略一颔首:“你既唤我一声师父,你我师徒之情便还在一日。眼下有几句话须得私下交代,月儿,你随我来!” 连续的突发状况令我呆若木鸡。 上官凌风大步流星的穿过会场,途中顿了顿,回首与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又很快错开。 我提起的心将将放下,忽听他吩咐:“小桃,送小姐回房!” 弄月身形一滞,却始终没有再看过来,直直的跟了去。 “星璇……” 我往身侧捞了个空,这才发现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一路曲廊漏窗,我跟着小桃走进幽静的里院,四下看看:“爹爹跟临芙苑的主人很熟么?” 小桃同情的瞧了我一眼:“老爷就是临芙苑的主人啊,夫人的名字不就带一个‘芙’字么?前院兰雪堂还是当年老爷和夫人成婚的地方——我也是听家中老管家说的,自从夫人去世后,老爷怕睹物伤情,便很少来这里。若非承办英雄大会的缘故,小桃也见不着如此漂亮的大园子。” 我冷汗直冒,敢情请君入瓮就是这么来的。随后第一反应就是捶扁星璇,都怪他的乌鸦嘴。第二反应就是我不如干脆装作是自己主动回家的,后果会不会比较轻松? “爹爹带弄月去了哪里?要不我先……” “他们去了书房。”小桃看出了我的犹豫,她不无担忧道:“自从弄月公子出了事,老爷就一直寝食难安,谁知小姐也跟着没了音讯。前阵子,外出打探的弟子一日不回,他便一日只望着夫人的画像发呆……” 我停下原地打转的脚步,径直朝书房走去。 小桃迟疑着叫住我:“小姐,你的脸……” 我会意的点头,俯身掬起穿亭入榭的湖水洗去假面,用袖口擦干水珠:“这样可以了吗?” 见到小桃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稍稍放下心来……但愿呆会别被修理得太惨。 我终究底气不足,没敢贸然闯进去,踮脚靠近书房的窗户,透过缝隙往里看。 “……你当真不会后悔?如果是落儿负了你,我自会j□j,她还是孩子心性……” “不,落落没有负我,请您不要责怪她。都是月儿自己的原因,没有办法再给她幸福。月儿不敢后悔,也愧对师父的恩情。” 此刻的上官凌风看上去不过是个疲惫的父亲:“你应该早已得知,你的身世与玄明宫有着莫大的关系,当月华剑与还是婴孩的你一起出现在傲龙堡门外时,武林各大门派与玄明宫已势如水火……我以为我有能力给你一番全新的生活,可宿命还是把你带回了原来的轨道……” “师父待月儿一贯犹如己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月儿无以为报,请受月儿一拜。从今往后,您与月儿只有父子之缘,再无师徒之名,教有何作为,都是月儿一人的事,您就当从未收过这样的弟子。” 说完,弄月双膝着地,对着上官凌风深深叩首。 一声闷响直接撞在了我心上。 上官凌风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显然也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扶起弄月:“月儿,我并非恪守礼俗之人,外界种种言论,我一概不予理会。只是,你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叫我如何放心!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你这样做,值得吗?” “谈不上值得不值得。如果可以选择,月儿宁愿不来人世这一遭……”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去台阶下的假山旁等着。 遥看满堤烟柳,长桥古塔,碧水晴空。 视线愈发模糊。 仰起头,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似乎过了很久才有人走下长长的台阶,他的脚步渐缓,只片刻,便加快步伐远去。我眨眨眼,存了半天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哗啦啦掉下。 看着那个透出几分决绝的背影,我喃喃低唤:“月哥哥!” 满园新绿中嵌入一抹白色,弄月回过头来,柔软的发丝倦倦飞扬,点墨般的眸子不复往日的清澈。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希望他唤我一声“落落”。 而他只是静静的凝视我,咫尺,天涯。 我装作若无其事:“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他终于开口道:“所有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上官前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去问他。” “不,我并不是要打听什么。” 几番启齿,终难成言。 思绪千回百转,不复当晚在游船上的决心。纵然冰焰给过我承诺,可我也给过弄月承诺,我何尝有资格夺走他的幸福?倘若我愿意换回从前的梨落,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将玉镯还给他?说到底,我不过是想把失去梨落的责任推给他。是的,霸业与红颜,只能得其一,而我希望他选前者。 陌生的认知冲击着我本就不甚牢固的心理防线,我缓缓抬起右手:“你送我的……” 腕间玉镯轻晃,折射出迷离的光芒。 弄月没有看它,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如破碎的星辰,茫然而散乱,他的声音轻如和风:“你是要还给我吗?是不是任何一点有关我的存在……都让你无法忍受?”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难过,心就那么容易疼,疯了般的悔恨。 我强忍酸楚:“弄月,如果没有我,你可能会过得更好。总有一天,你还会再遇到心仪的女子……” “是的,总有一天……”弄月的轻笑未能掩饰他话中的颤音,“所以,你不用内疚,真的不用。况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本就与你无关。”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咬咬唇:“那……那就好。只要你不再等下去,我相信你会寻得自己的幸福。” “我曾经想过,如果真的能等到,一生一世不够,我还有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弄月的笑靥柔美如昔:“可是,等到你了又能怎样,再次擦肩而过吗?幸福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遥远,让它陪着你去吧,我不需要。” 泪水几欲夺眶,我再也装不下去,转身欲走。 不期然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喃:“落落!” 歉疚与委屈、依恋与失落的矛盾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碰撞成巨大的漩涡,吞没了理智,我顷刻间泪流满面。 “落落,对不起,从天山到现在,我都没能让你对过去的种种释怀。再给我多一点时间,等到我调整好自己,才能好好的面对你。”弄月的嗓音有些沙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镯子,就当作兄长送给妹妹的成年礼,别无他意。” 他在我的啜泣中红了眼圈。 “落落,我从未向你要过什么东西。这一次,就当作我们一起告别过去的纪念,好吗?” 我疑惑的看向他。 眼前的光线被倾泻而下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眉心,瞬间便离开。 就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落落,我不等你,但是我会站在原地。任何时候,只要你回头,都能看到我。不要为我担心,你在这里,”弄月指指自己的胸口:“就够了!” 婚约 弄月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一只有力的手搭上肩头。 “落儿,回去吧。” 我稀里糊涂的跟进书房,等到反应过来为时以晚,偷瞄一眼正襟危坐的上官凌风,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么儒雅的中年男子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爹,您喝茶!”识时务者为俊杰。 上官凌风接过茶碗,看我一眼:“现在,你来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 着实提不起精神来对口供,我只得敷衍道:“爹,月哥哥说的就是女儿想说的。女儿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晚点再陪你聊。”说完,脚底抹油的想溜。 “坐下!”上官凌风的轻斥不怒自威,我下意识的挺直腰板,乖乖走到他旁边坐下。 原以为他会絮絮叨叨的教育我一顿就算了,没想到他开门见山:“你是怎么跟玄明宫扯上关系的?不要告诉我,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什么传言……啊?”我小心翼翼的反问。 上官凌风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传言你是裴冰焰的新欢。” “那他的旧爱是谁?”话一出口,上官凌风脸色骤变,我忙敛去笑意,“我这不也好奇么?您别为谣言生气,莫须有的事!”本来就是么,什么新欢,难听死了。 “此话当真?” “当然……” 上官凌风的神情略松:“你这么说,我也不多心,从小到大,你只是顽皮了些,却从不撒谎。” 我们是正常恋爱的好吧……我在心里哀叹,为什么话没说完你就急着打断!偷瞄一眼上官凌风的扑克脸,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上官凌风叹了口气:“月儿的事,爹爹知道你也很难过。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落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不能再耽误,爹爹已经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亲事?”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什么时候说要成亲了?” “落儿,你不要胡说八道!” “虽然我已有心上人,可也还没打算把自己嫁出去……” 上官凌风显然也吃惊不小:“你的心上人是谁?” “裴冰焰,我刚才没说完……” “砰!”上官凌风拍案而起,我本能的后退一大步,下半截话忘得一干二净。 “你再说一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可惜本姑娘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当下脖子一梗,音量盖过他的:“我喜欢的人就是裴冰焰,我们的关系不像传闻中那样龌龊。我本来还没想过谈婚论嫁……您非得让我成亲的话,除非对象是他,否则一切免谈!” 以为上官凌风必定会勃然大怒,可是没有。他看着我,眼神由最初的愤怒转为错愕,最后归于平静,他淡淡的说:“我不妨直接告诉你,烛龙之翼修炼至顶层所要付出的代价你根本无法想象,而且裴冰焰绝对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么简单,我怎能放心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托付于他?” “什么代价?”我知道上官凌风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心中不免忐忑。 “忘情弃爱,孤独终老。他天赋异禀,成就已非常人所及,又怎会为了你放弃天下?” 我怔了怔。这件事,我的确没听他说过。不过,他有什么必要隐瞒我? 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修炼劳什子烛龙之翼之前,还没遇见我。 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 上官凌风被我的厚颜给煞住,趁他干瞪眼的当儿,我转身就往外奔,还没迈过门槛,人已腾空而起。 现在还不跑的是傻子! 眼见离大门还差一步之遥,肩膀被捉住,上官凌风轻而易举的把我拎了回去。 “讨厌,放开我!”我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你公平点好不好,你不也还惦念着我娘吗?不然,你先续弦,再嫁我也不迟!” 豁出去了,最好再把他激怒,我还能有点机会再逃跑。 没料到,上官凌风竟呵呵笑了:“你往日不是常念叨着要先把你嫁出去,爹爹才能再续弦吗?” 我差点没咬舌自尽:“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管,总之你不能强迫我嫁给那些乱七八糟的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上官凌风松手,我踉跄几步,发现自己站一个小阁楼的窗边,顾不上研究是哪里,转而采用怀柔政策感化敌方:“爹爹,女儿知错了。我保证每天乖乖的大门不出二门……” “不必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出嫁后自然有人替我看着你,”上官凌风一副即将扔掉烫手山芋的自在神情,“这一路上,你俩不是还玩得不亦乐乎吗?” 我一愣,舌头都开始打结:“谁……谁呢……您说的是?” “除了星璇,还有谁?” 一道闷雷劈下,我彻底傻了:“他不是有在身么?” 上官凌风点头:“的事你也知道?我和楚王爷已经商定,月底就让你们完婚。” “星璇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急道。 “是吗?”上官凌风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那你就呆在这里,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赢回丈夫的心吧。” 当我从小桃口中得知婉诗阁是梨落的母亲待嫁之处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婉诗阁三面环湖,风景绝美。唯一的不足在于,如果我从窗户跳出去,一定会直接飘进西湖。上官老大笃定他女儿是旱鸭子,任凭轻功再好,也绝对逃不掉。 而我碰巧就是…… 别无他法。 “小桃,你能帮我出去送个信吗?” “小姐,这是绮玉楼刚刚送来的头饰,小桃来给你试试。” “都送给你吧,你让我出去走走。” “老爷吩咐过,大婚之前,小姐最好不要乱跑。” “是最好,不是绝对。” 我款款下楼,飞速开门,又慢慢关上。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严阵以待。 我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星璇身上,英雄大会那天,我临走时就没见着他,也许他早就出了临芙苑。 江南最有名的红袖坊差人来了一次又一次,我都极度不配合,最后招来上官老大亲自坐镇,才量完了尺寸。 一个礼拜后,华丽丽的大红嫁衣铺在我的床上。 “姑娘,这可是咱们最好的纺工绣娘不分昼夜赶制出来的,你看这料子、这针脚,上一件这样的成品,可是在当今皇上大婚时,穿在皇后身上的……”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手里拿着龙凤盖头,指指天,指指地,唾沫横飞。 我趴在窗前一动不动,最后,她只好放弃让我试衣的念头,收拾着桌上的软尺嘀咕道:“这么登对的人儿,连别扭劲都是一个样,真不知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一骨碌直起身来:“登对?你见过星……新郎了?” 她看看我,顿作了然之态:“难怪姑娘心里不安,我给你打包票,新郎倌的品貌绝对是万里挑一,听说,还是京城哪家的贵公子。只是哪,”她咂咂嘴,“我们上门给他量衣时,他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如今想来,必定也是没见过姑娘的面。不知两家父母是怎么想的,天大的好事还要藏着掩着,平白愁坏了小两口子。” 我的嘴巴张成O型,好容易消化完她的话,不甘心的追问:“你是说,新郎也在临芙苑?” 她毫不犹豫的点头:“就在东头绛云榭,和姑娘一样,成天愁着脸。” 我听完这话的第一反应竟是发笑,想象得出来星璇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他娶我不如让他撞墙。笑着笑着,脸上挂不住了,臭小子,娶我就那么委屈你么! 老板娘瞧我的眼神像发现了疯子,匆匆忙忙的找了个借口告辞。 我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安静,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心里反而不再忐忑。 张开左手,食指根部涌起一股热流,小团白光从指缝向掌心汇拢,只一会,便微弱得几乎不见。我早已见怪不怪,取下戒指端详很久,又戴了回去。 我不能再等了。 走到门边,我尽量使自己笑得好看一些:“小桃,你能不能去帮我弄点核桃来?” “小姐是想吃吗?” 我无比诚恳地点头,难道核桃还能有其他用途,比如……自杀? “小姐稍等,奴婢马上去拿。” “等等,顺便给小王爷也捎一些,问他爱不爱吃。” 小桃闻言立刻精神百倍:“奴婢这就去绛云榭!” 我用得体的微笑目送她出门,可怜的孩子近来被我的软磨硬泡折腾得神经兮兮,巴不得早日天下太平。 小桃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样东西,一盘核桃仁和……一盏灯,普通的油灯。 小桃纳闷的把灯递给我:“小王爷收下了核桃。这个,是小王爷让我给小姐的,我问他有没有话要带,他却说都在这里边了。” 我把玩着灯柄,忍不住笑了。 小桃更加莫名其妙:“这盏灯并无特别之处,小姐怎么如此开心。” 我挥挥手:“没事,今日神清气爽心情好。” 星璇果然不负我望,那句诗怎么说来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虽然用在非恋人身上不大合适,但此刻绝对应景。 他既然胸有成竹的让我等着,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落儿,好久没见你笑了。” “成天关押在案,换你笑得出来么?” 等我反应过来在和谁说话,只能不动声色的放下灯盏,佯装娇嗔:“爹爹还知道来看人家!” 大约被宝贝闺女顶撞是常事,上官凌风显得不以为意:“落儿,我陪你出去走走。” 一路上,上官凌风保持着不多见的沉默,我亦步亦趋的顾自神游。 纠结于星璇究竟有多大的胜算,万一出了差错,难道我们真要被摁着拜堂,跟着礼成,然后洞房房房昂昂? “啊……”鼻子撞上一堵肉墙,上官凌风停下脚步,我却浑然不觉。 抬起头,眼前一片桃林,满目粉红如冰绡暖云,其间风过,落英缤纷。 上官凌风恍惚自语:“一晃都二十年了,芙儿在这林间吹箫起舞竟然还像在昨天……” 何谓侠骨柔情?这便是了。 我感叹不已,他的目光慢慢转向我,“落儿,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很怨爹爹。” “啊?”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正踌躇间,上官凌风道:“不说话便是了。这些年爹爹确实没能弥补你失去母亲的遗憾,女孩儿的心事总归是无处可说。原本以为弄月能替我照顾你一辈子,没想到……哪怕你现在怨我也好,这次我绝不会再错下去,璇儿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那孩子对你……” 我并没有仔细在听,因为让我讶异的是他让我倍感熟悉的眼神。 有人说,天下父母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我到今天才发现的确如此。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笑傲江湖的武林盟主,而只是父亲,为孩子们操透心却得不到理解的父亲。我心头一酸,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我不怨您。女儿将来不能在膝下尽孝,还要请您原谅。” 上官凌风颇为动容,大手将我圈在臂弯,久久不舍放开。 云烟 时间在我的翘首以盼和下人们的忙忙碌碌中流逝。 大幅红绸挂上窗棂门楣,廊柱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檐下一溜儿圆滚滚的红灯笼,风乍过,此起彼伏。尤其是当夜幕初降时,烛火辉映得那叫一个喜庆。 梨落的婚期很快就到了。 我早早换好礼服,坐在铜镜前看着红彤彤的自己发呆。 屋子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进进出出的张罗着。几天下来,房间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小桃说这叫纳彩。我都不知道古代女子出嫁有这么麻烦。实在提不起兴趣赏玩箱子里的奇珍异宝,我只关心星璇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带着我从众人眼前消失。 正胡乱猜想,满屋喜娘丫鬟们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迎静王妃!”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都忙各自的,别误了事。” 我回过头,屋子中央站着一位少妇,秀丽的眉眼和星璇惊人的相似,虽然衣着华贵,珠环玉绕,脸上的神情却十分恬静。 我当下对她心生好感,正准备见礼,她上前扶起我:“落儿,你不必对我多礼。我与芙儿自小情同姐妹,今儿特地过来送你出阁,也好叨唠几句母女间的悄悄话。” 一席话竟让我有所触动,虽然大婚一事是假,但她眼中的怜惜和温暖却是真真切切。 她拉我到床沿坐下,凝神看我半晌,叹道:“落儿,你的神韵真是和芙儿如出一辙,也难怪你爹爹对你千般不舍了。你放心,璇儿以后若敢欺负你,我决不饶他。” 我不便接话,一径笑着。 静王妃只当我是在害羞,招招手,一名丫鬟端着托盘近前,绒垫上躺着一只金锁和一只金镯。她拿起金锁为我戴上:“此番来得匆忙,没能带上什么稀罕玩意给你压箱底。这套金饰,自我娘家代代相传下来,女孩儿出嫁前戴上,预示吉祥。”说着又执起我的右手,就要褪下玉镯。 我忙推辞:“这么贵重的物品,王妃还是自己留着吧,落儿怕给您磕坏了。” 她笑道:“只戴今晚一次,以后便收起再传儿女。这只玉镯,暂且取一取,回头再戴……落儿,你刚才叫我什么?” “什么什么?”我望着她笑盈盈的眼,吭哧了半天,那声“娘”却怎么也唤不出口,憋得满脸通红。 她善解人意的给了我一个台阶:“没关系,以后习惯就好了。” 说话间,她已取下玉镯放入盘中。我再没有理由拒绝,只得看着她将金镯推进我的手腕。镯身盘绕着古朴的龙凤呈祥,分外沉重。我内心叫苦不迭,原本是一跑了之的事情,却平白浪费掉双方父母大把的感情,怎么说都很是过意不去。 不多久,有丫鬟进门传话:“吉时已近,王爷请王妃去前厅,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静王妃微微颔首,转身理了理我的衣襟,轻声道:“落儿,我在前厅等你,今晚来的都是两家的至交,别紧张。” 我的心跳如擂鼓,强作平静的笑道:“知道,您先过去吧。” 她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吩咐道:“好了,小桃留下来,其他人都在外边候着,等司仪传话。” 我手心里全是汗,对小桃说道:“你也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房门被带上,我三两下摘掉头上的凤冠,呈大字形的倒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忽然听见小桃短促的尖叫,还没起身,“哐”的一声,门被撞开,星璇冲进来,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一圈,落到我身上时微微一怔,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觉!” 我一骨碌爬起来,差点没冲上前去拥抱他:“星璇,你终于来了!” 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外走,没走几步,我想起托盘里的玉镯,忙挣脱他的手奔回床边,飞快将它揣进怀里。 一出门,白烟弥漫,星璇立刻说:“不要呼吸,忍住!” 我不明所以,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的绕开躺在地上的人。 手腕一紧,星璇两个纵身,就把婉诗阁甩在身后老远,只看见葱茏树影里的一角飞檐。 “星璇,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前阵子师兄没事捣鼓出的迭香丸,挺好用的。早知道多弄些了。” “那你不知道早点来找我!害我每天提心吊胆的。” “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眼,只能等到现在宾客到堂才好浑水摸鱼……” 才说着,眼前两道人影闪过,星璇下意识的挡在我面前。 两名黄衣男子走出来:“请小王爷留步,属下不敢冒犯!” 星璇没答话,我顺着他的目光,惊觉身后不知何时也多出两个人,一样的装扮,向我们微微欠身。 星璇忽然笑了,侧过身问我:“花花,你说怎么办?” “嗯?”这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为首的两名黄衣男子同时看了我一眼,又立刻把目光转移到了地上:“请上官姑娘速回北院。” “我早说了让你别淘气!”星璇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柔缓,我浑身汗毛倒竖,直盯着他的脸细细打量,心想这小子莫不是傻了。 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两锅贴让他清醒一下,星璇伸手轻扣我的脖子,柔声低语:“回去等我,乖,晚上我再好好补偿你……”我睁大眼,看着星璇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扑扇两下,慢慢垂下。 眼前的两人早呆了。要是有这样不要钱的好戏摆在我面前,我也会看得流口水。 我确定,星璇不是傻了,是疯了。 忍无可忍的一挥手,却扑了个空。肩头一沉,星璇比我更快的腾空跃起,以我为圆心,以自己为半径,以脚尖为轨迹,360度横扫—— 眨眼间,四个人变成形态各异的黄金雕塑,脸上却不约而同的挂着暧昧和惊讶交织的表情。我目瞪口呆,点穴原来也可以用脚的,而且,还能这么准…… 肩头力道骤然消失,我一个踉跄还没站稳,星璇带着我几个腾挪,已向前蹿出老远。 桃林深处,重重花影掩映着一扇朱漆的角门。 角门边,小红马眨着温顺的大眼睛,不时地甩甩蹄子。 门外是一条普通的江南小巷,有妇人在水边槌着衣服,孩童嬉闹玩耍,没人留意我们。 星璇扶我上马,随即坐到我身后,轻扬马鞭,小红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悬红挂彩的临芙苑渐渐隐没于满城烟柳之中。 “星璇……” “嗯?” “我以为……刚才误会你了。”我居然会怀疑星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懊恼当时为什么不晚半秒钟扬手。 “你要是哪天不犯傻,我还不习惯呢!”星璇答得轻轻松松,我立马又有了挥爪子的欲望,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忍俊不已,“哎,你说,咱俩今天这情景像不像私奔?” 我扯扯自己的袖口,笑道:“你见过穿着大红嫁衣私奔的女子么?” “那倒没有,你可以开创先河,名载史册。” “就算要私奔,也没对象啊!”我笑得东倒西歪:“你这不是赶着把麻烦脱手么。爽快点,你到底有没喜欢的人,我真的很好奇呢!” 寂静黄昏,马蹄声声。 我忍不住回头看,星璇的脸被夕阳染上一层淡金色,嘴角挂着清远的笑,笑容里,竟带着一点苦涩。 我怔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星璇,有些陌生。 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成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轻松很随意,几乎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可仔细想想,从来都是我有了不开心的事向他大吐苦水,却很粗心的从没发现他也有烦恼的时候…… 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脑袋转回了前方。 星璇带着笑意调侃:“别这么色迷迷的看我,很恐怖!” “我……”好不容易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饿了!” “忍一忍,必须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去,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说话间,高大的灰色城墙已进入视线。 “花花,你听好了。马鞍下的包裹里有足够的干粮和盘缠,还有一块静王府的玉牒,如果遇上麻烦,拿着它找当地府衙。你沿官道直行几十里便到余杭,先找一家客栈住下,我会派人给红凤送信,让他们去找你……” “等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城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年代悠远的“吱呀”声。 广阔的平原尽头,一轮落日仿佛要燃成灰烬,红霞满天。 小红马慢慢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星璇跳下马,把马鞭塞进我手中:“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回去以后,我会说因为你突患急病,婚期延迟……再做打算。如果我们都不出现,今晚的残局怎么收拾?他们迟早会追上我们。” 星璇不是孩子,我才是,没心没肺,任性而幼稚! 我紧握马鞭:“可是,你现在回去,该有多大的风暴等着你。” “无所谓的,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不能是你。” 我心乱如麻。 “花花,你这副样子,我会以为你后悔了!” 我勉强咧咧嘴,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记得打趣人。 “如果有下辈子,再有这样的机会,你愿意吗?”星璇的声音轻得像天际飘来的风,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疑惑的看向他。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星璇笑笑,“赶紧启程吧,再过一会,追兵也该到了。别担心,我会见机行事的。”说着,他手腕轻扬,“路上照顾好自己。” 掌风落,小红马扬蹄,一刻也不耽误的踏尘而去。 我侧过身子大喊:“星璇,你自己保重,我一定会来找你!” 似约定,又似许诺,到后来,方知亏欠得比想象更多。 夕烟漠漠,晚风中的少年挥手告别,唇畔的笑意淡淡倦倦。远了,只见那飞舞的长发如泼墨一般,飘摇在虚空中,滋长着无尽的落寞。 星璇的身影终究消失在地平线上,风卷黄沙打在脸庞,木然的疼痛,只因心中空空荡荡。 往事如,身在其中时,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走出来以后,再回过头去,一切才历历在目。 才明白,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是我在依赖他,对他的照顾习以为常。 才想起,从开始到现在,给予我最多的人,其实是那个陪我哭陪我笑任我予取予求的明媚少年。 花魁 在没有任何形式的媒体出现前,新闻传播最快的渠道还是悠悠众口。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八卦可听,这是亘古不变的。 天下三大名园之首的临芙苑刚结束英雄大会不久,又举办过一场婚礼,据说一对新人与皇亲国戚极有牵连,连当朝天子都微服而至。不曾想,这场隆重而神秘的婚礼却由于新娘的缺席而成为笑谈。关于新娘的下落有多种版本的说法,有人说,她因病卧床不起而无法完婚;也有人说,她在成婚当日与情郎私奔;更离谱的,还有人言之凿凿的称其亲眼见到新娘因貌似无盐被新郎嫌弃,羞愤之下投湖自尽……总之,那晚的礼堂上只有新郎一人出现。关于新郎,传言只有一个版本,那就是龙颜大怒之下被勒令连夜返京,后话不详。但是可以肯定,倒霉的新郎目前绝对好不到哪去。 我坐在茶馆一角,直到壶中龙井渐渐变凉,方才结账离开。 余杭是个典型的江南小镇,一条护城河从家家户户门前流过,石板桥连接南北,立足桥上就能把整个小镇尽收眼底,不时的有扁舟来往穿梭过桥洞。傍晚骤雨初停,淡青的天空微泛烟红,漂浮着蒙蒙的水气,路人行色匆匆。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感觉对不起星璇的时候多了,没有哪一次如此强烈。回到客栈,床榻边裹成一团的大红嫁衣格外晃眼,我默默的将衣物叠好,连同静王妃送的金饰放进包裹,抱在怀里发呆。 我决定前往京师打听到事态后续,经在余杭呆了好些天,红凤和冷清扬都没有出现,也许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又或者是星璇根本没来得及给他们送信,不管怎样,我必须先确定星璇安然无恙。 我缺乏只身在外的经验,也不会乔装易容之术,只得找了块轻纱蒙起半张脸,对着镜子练习了半日眼神。我认识的一拨人,从上官凌风到裴冰焰,哪个不是正在或者具有睥睨天下的潜质?所谓王者霸主,最关键的还是气势,只要把气势拿捏准了,旁人无端便会怵你三分。在气场论的指导下,纸老虎重出江湖了。好在正逢太平盛世,路上并没有找茬的主,更没有打劫的匪徒,我顺风顺水的混到了洛阳,京师已然在望。 牡丹自古倾城色,时值当季,洛阳城内,处处繁花似锦,满目姹紫嫣红。 沿途驻足流连的游人不乏官宦人家的女眷,身后奴婢成群。这也算是洛阳的奇景,在别处,我很少看见抛头露面的富家女子,就连嫣然每次来碧荷园找我,都是借着到宗庙上香拜佛的名义。 客栈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热情的向我介绍:“公子可巧赶上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节,不如多赏玩几日。” 我置之一笑,拿小棍逗弄笼子里的豆豆。一路风尘,它也吃了不少苦头。洛阳水土丰美,我打算将它放生了。 小二借着上茶的工夫继续说:“需知今年又格外不同,蝉联三届的早早便下榻了万春楼……” “?” 小二见我总算有了兴趣,立刻兴奋得唾沫横飞。 知道洛阳的人,没有不知道牡丹节的,而提到牡丹节,自然会联想到。 的称呼虽稍嫌风尘,其选拔却很是公平公正。评委多由当地文人土绅组成,参选者容貌过人不说,必定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随手掂来,换句话说,要能满足男人意j□j人的一切虚荣条件。而一旦拔得头筹,那可是名扬天下的事,不怕攀不上富贵郎。 我听了一会,略带歉意的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我关心的并非风月之事,而是某个让我倍感耳熟的词。 “那么,蝉联三届的是……” 小二的眼神明明白白的质问我是不是男人。 我轻咳一声:“幻琦?” “没错。京城很多王侯贵族为求佳人一顾,还特意在洛阳购置了别院。不过,幻琦只能算是万春楼花重金请来捧场的客座,来去随意,恐怕根本不会听从安排。我还听说,除非有以下三人前来参选,否则易主尚且遥遥无期。那三人便是霓裳、嫣然和梨落。”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嘿,公子别激动,倘若有心,去凑个热闹也无妨……” 我猛灌几口凉茶。 热闹自然是要凑的,如果幻琦与天山幻琦是同一个人,她为什么要混淆身份?我始终念念不忘她对冰焰势在必得的样子,既然有现成的大好机会见识一下她的百般技艺,哪怕会被打击得自惭形秽,我也要勇往直前。 好奇心加上微妙的醋意,我甚至等不及选拔。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我不是猫,当然死不了。但如果我能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打死我也绝不留在洛阳! 万春楼,顾名思义,春意盎然,风光无限。前厅花枝招展,后院歌舞不休。 我好不容易甩开领我进门的姑娘,独自往主楼走去,但凡迎面撞见寻欢作乐之人,便就近倚廊望月。 一对搂搂抱抱的人从我身边经过,女的根本没留意到我的存在,男的醉醺醺的扫了我一眼,忽然扯住我的袖子:“妹妹,夜里风大,进屋来和爷乐乐……” 后面的话变成了闷哼,女的伸手拧住他的嘴:“没良心的,我一个还不够,万春楼的姑娘都许了你?你怎么不干脆去顶楼牡丹坊找幻琦?……啊,公子见谅,他喝多了。” 顶楼,牡丹坊。 我充满谢意的对他们笑了笑,男的瞪大眼,呆住。 我趁机拂袖而去。 精致的雕栏里,各色牡丹争奇斗艳。花丛后朱门半掩,窗格上糊着粉色绢纱。 月度银墙,红烛摇影,好一个雅致闺阁。 我屏息静气的走近,丝竹淙淙,伴随着娇滴滴的女声酥媚入骨。 “一夜鸳鸯又如何,多年夙愿,只求托付良人……” 我不无尴尬的止步,看来这样的调情用语十分通用,我清楚的记得天山幻琦对冰焰说过同样的话,或者是我想多了,幻琦不过是个寻常的青楼女子?不管怎样,我来得不是时候,此类墙角还是不听为好。 我蹑手蹑脚的转身。 没走两步,只听一名男子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姑娘盛情,却之不恭。但不知你如何认定我就是你的良人?这其中的风险大了,不如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条件。” 整句话一字不漏的灌进了耳中,我站了好半天,愣是没反应过来说的是些什么。 心在一瞬间坠进了无底黑洞,意识纷乱。 机械的继续往前走几步,又退回来。 一脚踹开房门,淡香扑鼻。 我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裴宫主,好久不见了!” 幻琦抬头看我,兴味盎然。 背对着我的白衣男子缓缓转身,紫眸倾城。 时尚杂志上经常会载些情感纠葛的故事,不是单恋,就是劈腿,但总会有傻瓜以为自己才是唯一。闺密们看完故事特喜欢讨论,某天的话题就落在现场捉奸上。我特豪放的说:“这事要给我碰上,二话不说,甩两耳光走人!以后那人就是跪着求我都不回头!”有好事者笑问:“打男的还是打女的?”我认真思考后给出结论:“先打男的,再打女的!”那时还没有喜欢过谁,只是单纯的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与其要残缺的结局,不如留完美的回忆。仅此而已。 想象和现实是两码事,道理谁都明白,实践起来却很难。 鞋底就像灌了铅,寸步也挪动不了。 他向我走来,第一次,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贯有的从容和浅笑,而是掩饰不住的诧异:“落儿,你不是在临芙苑吗?” 一道闷雷把我劈糊。 他既然知道我在临芙苑,又怎会不知道我与星璇的婚事?抢亲的戏码确实很俗套,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想得出来,星璇理所当然的要成为炮灰…… 我怒极反笑:“裴宫主真糊涂,成了亲自然是要回夫家的,这不正巧经过洛阳吗?”鄙视自己,话音居然在发颤。 他端详了我一会,竟也笑了:“落儿,你在撒谎。这世上,能娶你的只有我。” “裴冰焰,你还要不要脸!”忍无可忍的狂吼出声,震得眼眶发酸。 “哟,这丫头又呆又凶,半点女人味都没有。要我说……”幻琦走过来,软绵绵的往冰焰身上一靠。 “幻琦,别添乱了。”冰焰敛去笑意,轻轻推开她,眉头微蹙:“落儿,你是怎么来的洛阳?” 我深深吸气,指甲掐进掌心,四肢总算有了知觉:“不好意思,添乱的人是我,你们继续。” 我旋身跨越雕栏,足下花瓣零落。 胳膊一紧,冰焰拉住我。 不等他说话,我奋力甩开他的手,怒道:“不要碰我!” 话音刚落,眩目的白光闪过,大朵牡丹脱离茎叶,自半空中成墙,劈头盖脸的砸在我们中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颈间一凉,似被细绳勒住,让人瞬间便透不过气来。 我挣扎不过,重重地摔向地面。 坠崖 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眼前仍是漆黑一片,而且全身说不出的难受。我动了动,发现自己被捆得像只粽子,眼睛上还蒙着块黑布!绑票?!指尖蹭到光滑的石壁,潮湿而冰冷。正当我想呼救,绑匪说话了,是个女的:“夫人,您把她从那人眼皮底下弄了来,万一……” “刚才你不也看见了,那花墙,是她自己砸下的。送上门的货,我们能不要吗?只是她的功夫很有些怪异,万不可低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清风入涧,却冷得刺骨,“青儿,拿刀去把她的脸划了,我要这世上再没人能认出她。”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家常。 “夫人,就算不考虑少主人,玄明宫对此事也不会善罢甘休。以目前来说,还是不要硬碰的好。” “青儿,你不了解男人。他们看上的不就是那张脸吗?红颜乱国也就是这个道理。少主人早为这女人失了心智,现已铸成大错,还待怎样?” 一片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匕首出壳的声音,以及,脚步声。 “你们干脆杀了我吧!” 哪个女人不把脸看得和命一样重要……何况,我又不是这身体的原主……再说,一刀刀下去,痛也痛死了……而且,听说整容手术相当于炼狱,还是在有麻药的情况下…… 我基本上已经处于当机状态,思维愈发的天马行空。 “杀了你哪有毁容好。”那个被称作夫人的恐怖分子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你死了,有人会发狂,有人会惦着一辈子。毁容了,你的男人顶多心疼一阵子,谁会天天对着一张烂脸风花雪月?时间一久,自然各归各位。哈哈,哈哈哈……青儿,你还犹豫什么?” “慢着!难道我就没有其他利用价值吗?说不定有比毁容更好的法子呢?”关键时刻大脑恢复运转,顺带发挥无敌狗腿精神。 某夫人倒也不含糊:“那我问你,你的玉镯去了哪里?” “这不是吗?”我想举手,无奈被捆了个结实。 “青儿,动手!” “别,你能表述清楚点么?关镯子什么事?”一颗巨大的冷汗淌下,我说错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玉镯从何而来?” “儿时一个朋友送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弄月的名字,结果她说了:“不错,它原本的主人是弄月。你水性杨花也就罢了,看不出还是极有心计之人。我最后一次问你,”她一字一顿,“他给你的玉镯,你给了谁?” 我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我腕上的,已经不是弄月送给梨落的玉镯了。 可我从来就没有取下来过。 正要开口辩解,一组画面浮现脑海。 婉诗阁。静王妃。龙凤镯。 我咬着下唇,有些明了。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青儿,这里交给你了,该怎么做不要我重复第二遍。” 石门推动的沉重声响,渗入心底的绝望。 头脑一片空白,我的脊背抵上石壁,抑制不住的颤抖。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叮咚声,像成串的玉石轻撞,接着,重物倒地…… 密密匝匝的绳索突然松开,我一把扯下眼罩,几点昏黄的烛火跃入模糊不清的视线。来不及多想,我本能的朝着半开的石门扑去。 “不要……”分不清谁在说话,我已经一脚踏出石门,与此同时,踩空。 身子一轻,飞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脚下白雾茫茫,在粉身碎骨之前,我彻底疯了…… 头顶上的铁索离我越来越远,一团白影忽然冲出,落叶般飘下。 黑发飞舞,星眸沁紫。 我睁大眼,心跳骤停。 冰焰着力下坠,轻握我的手腕。 紧接着,一条软鞭缠上我的腰,将我们拖向山壁。脚挨实地的刹那,我的腿一软,他伸手抱住我。 “你是不是疯了!”我的声音尖细得失真。 他将我深深望着:“疯了的话,你会不会有点心疼?”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接话。稍稍抬眼,发现这里只是一小块天然石缝,并没有其他人,刚才的软鞭…… 我猛地后退,妈……妈妈呀,那是什么! 一条紫金色大蟒盘绕在头顶的石梁上,斗笠般的脑袋还冲我上下晃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站得像今天这么直挺过,几乎想把自己嵌入石缝中,只求能离那条大蟒远点。可冰焰只是拍拍衣上的尘土,淡然道:“行了,你这个样子会吓坏她!” 话音刚落,金光迸射。 当我再次睁开眼,薄雾弥漫处,一名少年缓缓走出。紫金色披风斜拖在地,细软的短发被风撩起,拂过清秀绝伦的脸孔,他的眼眸是纯净的黑色,如同上好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华。 我使劲掐自己的胳膊,疼!我还活着,那他是何物? 少年单膝着地:“见过主上!” 冰焰没吭声,我成了石雕。少年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却抬头看着我,目光清澈。 我壮壮胆子:“你,你是什么……”艰难的把“人”字吐出口。 “主上可以叫我螭梵,也可以……”少年皱皱鼻子,显得很不情愿,“叫我豆豆!” 我立刻将挂在腰间的缠丝玲珑球拎至眼前,果然空空如也。 我呆若木鸡的望向冰焰。 冰焰不易察觉的挑了挑眉:“抱歉,她还不是你的主上。螭梵,谢谢你救了她。但是,你未经我的同意擅作主张,很有可能让我前功尽弃!” 少年起身笑道:“冰焰,她还没有复原,却能施展灵力,这声谢谢应该由我来说。” 冰焰面无表情:“不必,我是为了我自己。” 少年不以为意,他冲我眨眨眼:“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梨落,再会。” 他的友好让人无从拒绝,我忍不住回以微笑,点头。 眨眼间,视线中只剩万丈峭壁。 冰焰伸出手来,唇边绽开一朵温柔的笑:“落儿,跟我回去!” 紫眸幽幽,将一切融化在其中。如同中了魔咒,什么都抛在脑后。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天地间,烟云俱散。 梦中有人轻挠我的鼻尖,痒痒的,止不住想笑。意识一点点回来,我突然惊醒,双手条件反射般拍上自己的脸,左摸右摸,光滑无痕。正准备松口气,听见一声轻笑:“原来还知道臭美的。” “废话,不说沉鱼落雁,总能闭月羞花……”贫嘴到一半,我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对视半晌,我硬生生的别开脸,重新闭上眼睛。 “梨落,我都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在乎我!” 我涨红了脸,狠狠瞪回去:“你就自作多情吧!” “是吗?”冰焰一脸气定神闲:“那为什么你见到幻琦……不,是听到幻琦这两个字就会两眼喷火?” 我猛地坐起身,冷不防一阵头昏目眩,死撑着反击:“裴宫主,你觉得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你不喜欢就不说了,吃粥。”冰焰从床边的矮几上拿起一只碗,“凉得差不多了。” 我确实饿了,闻着甜香阵阵,差点就扑了过去,但残存的理智还提醒自己矜持:“你先出去。” 小勺伸至嘴边,考验我的定力一般:“你先吃完。” 我坚决不为所动:“我自己来。” 冰焰绕开我的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我愣愣的看着他,突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抽丝剥茧后的真实,也许不是谁都能接受。 冰焰捏捏我的鼻子,笑了:“你乖乖吃,我说给你听。” 打记事起就没再被人喂过饭,可冰焰以微笑作为糖衣炮弹,坚持一勺勺的来,很自然的样子。兴许是饿了,抑或是抗议无效,我只能配合。 一碗粥见了底,冰焰满意的说:“我终于知道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养孩子,真的很有成就感。” 我差点吐血,愤然无语之际,他又加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也要个孩子吧。” 我当场石化,他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相反,极为认真的看着我。 薄唇噙着亲昵,紫眸澄澈似水。 迷,意乱情迷。 他很是欣慰:“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我稳下心神正色道:“你先坦白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那便从隐月开始。”他不再推拒,爽快的指着我的手,“险些惹来大祸的就是它,若不是它突如其来的爆发,怎会被人钻了空子将你掳走。” “也就是说,之前发生过的所有怪事,其实并不是镇灵珠的原因,而是它。”我努力回想着曾经让我忐忑不安的一切,“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戒指?它有召唤其他生灵的法力?” “法力?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准确的说,隐月是件圣灵之物,我原指望它能护佑你,但你对它的掌控自如还需要一段时间。”冰焰顿了顿,“至于螭梵,他只是会一种幻术,而且,错把你当作了他的故主。” “他的故主……是什么人?你也认识的,对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只不过,她在很久前就死于一场战争。” 冰焰看着我,眼神却有些空蒙,显然陷入了回忆。 我咬了咬唇,不再追问。奇人异事无处不有,包括一觉睡穿香格里拉的我自己。螭梵把我当作故主,那么他呢?他又把我当作谁? “落儿,”他对我的心迹似有洞悉,“无论你经历过什么,你始终都是你自己。如果一定要有别的说法,”他弯起眼眸,“你是我的女人。” 念园 “你的女人多了去,我不稀罕和别人分享丈夫。”我竭力板起脸,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丈夫……”他弃自己的炮灰身份于不顾,饶有兴味的低喃着这两个字。 我马上意识到口误,干脆装糊涂:“你把我丢在长安,自己撒丫子跑来洛阳泡妞。如果没让我撞上,你还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骗你,我必须在幻琦那里拿到一样东西。”冰焰平静的说:“而且,你从来都不觉得幻琦眼熟吗?” 我疑惑的看着冰焰,零散的记忆在脑中拼接。见过幻琦两次,只有一个概念,她是天生的尤物,光彩照人。仔细想想,那般精致的眉目,的的确确可以和另一个人重叠…… “弄月和幻琦是孪生兄妹。”冰焰点破玄机:“万春楼不过是天山的一个暗门。天池残雪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日若不是幻琦及时跟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冰焰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狠决:“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自寻绝路。” 我心中微微一紧:“这么说来,他们与你、与玄明宫都有莫大的联系。”我刻意放慢语速,“你知道的一定不比我少。在没弄清全部的真相之前,你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密室里的对话以及玉镯的去向,我只字未提。我不敢肯定那一主一仆口中的少主就是弄月,而静王妃又是星璇的母亲,在证实种种猜测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 冰焰似笑非笑:“你是害怕我后悔,还是害怕自己后悔?” 我明白他别有所指,错开反问道:“你所做一切,只为得到承渊?” “也不全是,”冰焰想了想,“承渊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我怔怔无语。 上官凌风说对了,江山和美人放在一起,没有男人会放弃前者。而冰焰,更是天生的王者。 忘情弃爱,孤独终老。 我忽然不再那么自信。 低下头,如鲠在喉:“我或许可以帮助你,那幅画……” “我已有答案。”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画中的女子就在天山。” “那么……你打算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他看着我,唇角渐扬,“除了你。” 整颗心骤然紧缩,不再想其他,无所谓结局。 思念已久的容颜离我越来越近,他垂下眼帘,轻轻碰触我的唇。 “落儿……” 温暖的掌心抚过我的脸,宠溺而无奈的喟叹,直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迷失,似乎早在千万年以前。无力摆脱,也不想摆脱。 十指交握,冰焰的长发散落在枕上,与我的丝丝纠缠。衣料摩擦,长吻逐渐忘情,他的呼吸略显急促,细碎的吻一路流连着滑向我的颈畔。我浑身都跟着燥热,紧张,却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渴盼。 双手刚刚攀上他的脖子,他却忽然直起身。 薄凉的空气冲进鼻腔,我飞快缩回手。 两人视线相撞,又各自闪开。 冰焰清清嗓子,看看窗外,哑声道:“你还需要休息……” 话没说完人已闪出门。破天荒的,他耳根微红。 躺了很久,我都没动一下。有个问题很是困扰,也实在难以启齿。 他为什么……不想要我??? 跳下床,抓起铜镜左右打量自己的身材,虽然比不上模特,也没差到让人落荒而逃的地步,客观点说,还不错嘛…… 铜镜哐当落地,我猛然回神,羞得满脸通红,啊啊啊,春天了春天…… 用手背拍拍滚烫的脸,我打开房门,才发现自己睡了整整一天。斜阳染红了满园梨花,空气中漂浮着丝丝缕缕的冷香。深深吸气,奔下台阶,飞花如雪。 沿着花间小径信步而行,穿过曲折的回廊,前方又是一处庭院,依然空无一人。我兴味索然的正要折返,忽闻冰焰的声音:“出来吧!”音量不大,却带着隐隐的怒气。 我有些奇怪的转头,一袭紫衣掠过视线,霓裳的身影没入树影。 我拨开枝叶,远远看见冰焰的背影,四下寂静得只剩自己的轻微呼吸。 他扬手,细碎的花瓣纷扬而下:“还有什么想说的?” “霓裳没有错,所以无话可说。” “你以为,梨落嫁了人,我就会死心?” “她嫁不嫁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大典过后,主上需要时间恢复,冷清扬必须来洛阳。我只替他们接手她的安全。”霓裳情绪不稳,眼圈微微发红。 “霓裳,不要再试探我的底限。” 极为平淡的语气,却令霓裳的表情瞬间僵硬。 她垂首,一行珠泪滑过腮边:“属下不敢,但请主上不要忘了此行目的。” 冰焰没有说话,似在勉力克制什么,良久,他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你先下去吧。” 霓裳走了好一会,冰焰还站在梨树下。斜阳渐西,不时有梨花扑簌而落。他抬眸看着落花,唇边隐隐泛起笑意。 我踢踢草丛中的石头。 他看向我,笑意加深:“一会不见我就想了么?” “你以为?我睡太久了,出来走走。”蹭到他面前,不经大脑的蹦出一句话,“咱俩事情还没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呆住。 我忙补充道:“我不是说那件事情,我的意思是……” “不是说哪件事情?”冰焰一副大尾巴狼的样子,吃定了我。 我暗自腹诽,不知道先落跑的是谁。 面上装作好奇的打量园子:“怎么你住的地方总有这么多梨树?” 他点点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买下的。” “?”我瞪大眼睛。 冰焰笑了:“你也听说过?” 我当然听说过,就连红凤提起洛阳都一脸神往。的故事有很多版本,听星璇说,里曾经住着一对很恩爱的夫妻。男的极有才学,年少时状元及第,皇上欲挑其为婿,遭拒,理由是才子早已配佳人。皇上惜才,仍授予重职,三年后拜相,风光无限。他携妻进京,举朝哗然,因为他的妻子竟是个盲人。一时间种种流言扑面而至,但这些并不妨碍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晃十载,少年丞相以娇妻常离家园、难服水土为由,辞官归乡,两人在携手白头,同年而逝,化作神仙眷侣。自此便有传说,相爱的两个人,在日落时分,自南北两端,闭上眼睛各数50棵梨树,如果能在第101棵梨树下相遇,便能缘系三生。 我相信一切美好的传说,对流星许愿的事以往也没少做,今天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于是一脸期待的看着冰焰:“我们来试试?” 冰焰一伸手,拉下我系头发的缎带,眨眨眼:“不许偷看!” 我撇嘴,从怀里掏出丝帕,在冰焰眼前晃晃:“偷看的是小狗!” 一、二、三…… 摸摸索索的向前走,什么都看不见,心境反而变得澄清。也许是第一次拥有爱情,总是担心失去,害怕受伤,虔诚的希望能与他一直走下去。如果,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穿越成那位盲眼女子,终其一生,与爱人相知相守在一方小小的天地。 三十五……四十…… 心跳开始失去规则。稍停片刻,我支起耳朵,却听不到冰焰的脚步声,失望万分。林子不小,上百颗梨树是有的,只凭感觉走,南辕北辙的几率太大了。耐着性子又走了十来步,默数到五十,伸手触摸树干。 指尖碰到一片柔软,下一刻,被人拉进怀里。 他轻咬我的耳朵:“傻丫头,又是我等你!” 没等我开口,一张温软的唇覆了上来,缠绵深处听见他低语呢喃:“如果能相遇,便可缘系三生。如我们这般,是不是就可以换来生生世世的相守?” 缎带丝帕双双滑落,潋滟紫眸宛若星辰:“落儿,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 我无暇辨明他话中深意,“绝无二次”的警告亦彻底消逝在唇齿间。 洛阳的牡丹节与选美同时落幕。 花魁易主,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却没有人真正胜过幻琦,因为她未曾露面。 我很想知道幻琦去了哪里,尽管冰焰已经表明了态度,但他却没有放弃承渊。幻琦不傻,怎会不知道冰焰接近她的目的。看她的样子不像是逢场作戏,如果不是另有所图,那理由就变得很简单,冰焰想要承渊,而她,想要这个男人。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幻琦都不会一走了之。 把繁华的洛阳隔在高墙外,犹如一方世外桃源。短暂的休养后,我提出要去长安。 “想去那里玩?”冰焰的一手书法飘逸出尘,本来是在陪我练字,写到后来,他自我陶醉,我成了磨墨的。 “不,”我摇摇头,“我想见星璇。” “星璇早随穆子云西征关外了,你去也找不到他。”冰焰头也不抬。 “西关有战事吗?楚王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年纪尚幼,怎会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更担心的是万一天池残雪得知玉镯在静王府,会采取怎样极端的法子夺回它。我必须知会星璇,让他们有所准备。 “我看也只是历练罢了?”冰焰搁笔,“听说,他已成穆子云的东床快婿。” 我费力的消化完冰焰最后那句话,重复道:“已成?” “他的皇伯父亲自指婚,莫非能再逃一次?我看……”后半截话在我的杀人目光中自动消音。 玉镯的事早给抛到九霄云外,我扔下墨棒,汁液四溅。 “怎么不能逃?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他娶一个毫无感情交集的人?” “我可以把他带到你面前,然后呢?”冰焰平静的看着我,“他不是普通的江湖儿女。当朝帝君膝下无子,凭他的资质,将来君临天下也未尝不可能。如果他放弃一切,可以换来什么?” “自由闲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我看来,仗剑走江湖要比当皇帝有意思的多。 “或许吧。可惜除了你,大概没第二个人会这么想。”冰焰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淡淡的说。 这句话如果放在平时,我听听也就算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起来分外难受。 “你不帮就算了,干嘛要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那你说说我是怎样?”紫眸微微眯起,生气的前兆。 而我溜到嘴边的话却再也忍不住。 “骄傲,自负,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从不为他人着想!” “真是意外,原来你对我的了解比对其他人的要深刻得多。”他毫不留情的讽刺。 “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最后一丝风度荡然无存。 他挑了挑眉,无动于衷。我这才意识到此间是他的书房。 怒火一蹿三丈,我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迎面撞上来人,潋晨扶稳我,讶异的问:“怎么了?” 我推开他的手,狂奔而出。 问情 上 我跑到树林里,气鼓鼓的席地而坐。头顶一片盈白,我慢慢躺下,花瓣打着旋儿滑过我的脸。临别时星璇留给我的那抹淡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怎会不了解星璇,如果他真想得到冰焰所说的一切,娶我也是一样,既不会惹怒皇伯父,又能凭借上官凌风在武林中一呼百应的地位,何必要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倒是冰焰对待权位的看法,一直都让我失望。 那句话,不过是导火索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寒意渐浓,我从浅睡中惊醒,听见附近有人说话。 “人带到了吗?”霓裳的声音。 “宫主交待的事,若没办成,我自然不会前来复命。”潋晨问,“你们谁看到梨落了?宫主在找她。” 我侧过头,看见红凤的裙角,而我在睡梦中滚到了低凹处,被一棵粗壮的树干挡了个结实。 红凤说:“她不会是跑出去了吧!天山的人还在洛阳,万一又给人撞上……” 潋晨说:“不会,她如果出去的话,一定有守卫看见。” 我正准备爬起来,霓裳尖锐的说:“她真会来事。宫主对她好一点,她就无法无天了。其实不过是和幻琦一样的工具。” “你不要这么说,宫主对她很不一样。”红凤的语速有点快,显然也被工具两字给刺激到了。 “过几天,他对幻琦也会很不一样。” “霓裳!”潋晨低喝,“你是怎么了?” “我不是好端端的么?我说的哪句话不是事实?如果不是为了那对玉镯。宫主为什么要找她们?” 一时无人说话,我咬紧牙关才没有发抖。 潋晨沉默片刻,转身离开:“不要说些有的没的,再分头找找吧。” 脚步声四散。 林子里恢复了平静,我慢慢直起身,靠坐在树根处。 不大一会,一双鹿皮小靴停在我跟前,我抬起头,扯出一个夸张的笑。 红凤蹲下身,轻轻叹了口气:“梨落,霓裳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她跟随宫主很多年了……你要谅解。” 我看着她:“玉镯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了。潋晨带回来的人是幻琦,对吗?我就问一遍,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红凤别开视线,点点头:“玉镯本就是一对,弄月和幻琦各有一只。把两只都拿到,才能开启镜湖下的密室。” “谢谢你。可我不明白,你居然跟着他一起骗我?”我希望红凤能打我一顿,打疼点,我就可以哭出来。可是她没有。 “对不起。”她避开我的目光,“但是梨落,宫主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你们有过婚约,他绝不会食言。” 我无力再维持笑容,轻轻抱住她:“我不怪你,你不要再为我和霓裳争执。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 “我觉得,现在的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你不大一样了。”红凤推开我,上下打量。 “一样一样。亲爱的,我做过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帮冷大哥追到了你。” 我在红凤佯怒之前跳起来,冲她挥手告别:“我去找他。” 第一次见面,他说等我很久了。那句话,对我来说,有如赴约。对他而言,无关风月。 一路走来,他对我多少还是有些喜欢的吧。但也仅仅只是喜欢,不需要更多的责任。 花落如雨,一根银色缎带飘到我脚边。我放慢脚步,前方一根浅褐的树干上磨去了小块树皮,泛着青色,有人用刀在上面刻着两个名字。 我拾起缎带,重新绑在树枝上,系了个死结。 指尖滑过歪歪扭扭的笔画,耳边又响起冰焰的轻笑:“梨落,你的字真难看。” “这是艺术,抽象派的,你懂么?” 忍不住想笑,笑一笑的,眼睛不再酸涩难当,温热的液体涌出。 料峭春寒里,唯一的温暖。 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沉重得随时都想停下。 “你几天没吃饭了,那个把你捧在手心的裴宫主就是这么待客的?” 光听语调就知道是谁,我转身看向说话的人,微怔。 第一次看见幻琦素颜的样子。湿漉漉的长发搭在肩头,似乎还带着浴池花瓣的清香。褪去铅华的小脸明净淡雅,衬着一身浅黄衣裙,甜美如豆蔻年华的少女,也像极了……弄月。 “不要自卑了,我天生丽质,旁人都只有羡慕的份。” 放在以往,我早一个白眼丢了过去,此刻却觉得有趣,她和弄月,哪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幻琦,你喜欢冰焰吗?” 我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已有答案。再是强干的女子,猝不及防的听见爱人的名字,绝对难以平淡处之。 但幻琦很会掩饰,她不屑的皱皱鼻子:“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别问那么酸的话。” “各取所需的话,也记得要对等交易,不然……”我笑笑,说不下去了。 “那是自然!”幻琦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忽然顿住,“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弄月最近还好吗?” 她一愣,摸摸自己的脸:“你看出来了?有那么像么?” “越看越像。”我实话实说,“不过我习惯了弄月的样子,看你反而不大习惯。” 她瞪我一眼,随即一脸坏笑:“哎,我说,你是看到我就想起弄月了吧。” “随你怎么说。我只想谢谢你那晚救了我。” “我不是救你。于公,为天山的长远大计。于私,我要和你公平竞争。” “天山的长远大计?是什么?”我随口问道,没指望她理我。 “取代玄明宫。”幻琦神态自若,毫不讳言。 我愕然:“那你还……” “起先,我是想杀了他。后来发现,杀他远不如征服他有成就感。那个男人,我势在必得。”幻琦的语气十分倨傲。只可惜,眼中不经意流转出的异样神采早把她的那点秘密泄露得一干二净。 “明明知道他是在利用你,你也心甘情愿吗?” “别把你的想法用在我身上,最初的目的并不等于结果。”幻琦嫣然一笑,千娇百媚。 心中微酸,却对她恨不起来。总会有人受伤,最好不要是全部。 “你好自为之,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再多停留一刻,只怕维持不住笑容。 “等等,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幻琦抓住我的手,“我可不是来找你聊天的。” 大门处,两名黑衣男子跃上院墙,拦住我们的去路。 “姑娘留步。没有护法大人的手令,谁都不能出去。” 幻琦一言不发的扬袖,一把软剑沿着手腕飞出,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弧形的剑光把近前的两人逼退几步。她反手拉着我,飞身踢向其中一人的肩膀,接住掉下来的剑,剑柄击向另一个人的胸口。 两名男子闷哼着倒下。下一刻,她挽着我稳稳的落在门外,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人的长相,但对他们衣襟上鲜艳如火的焰形标志也并不陌生。 幻琦撇撇嘴:“玄明宫的大弟子也不过如此。对天山而言,其他等级的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个什么比较法?如果潋晨去天山,在天池残雪之下也不会出现与之抗衡的人。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接话,只抽回自己的手:“你要带我去哪儿?” 幻琦故作神秘:“去了不就知道么,我若想害你,还用不上请。” 穿过熙攘的洛阳东街,我们停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前。幻琦推门进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跟在她身后,七弯八绕,像走迷宫似的,有些好奇,却并不紧张。也许是对着那张和弄月神似的脸,没来由的放心。 终于有了一点亮光,来自墙上的烛台。幻琦上前握住烛台,慢慢旋转。身后的石墙缓缓挪开,明亮的光线让我一时睁不开眼。 墙后原有另一番天地,倚山的建筑重檐叠楼,远望蕉廊起伏,近闻清泉淙淙。移步换景,沿着彩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几座空无一人的院落,幻琦还没停下的打算,我耐着性子叫住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就到了,嘘……” 幻琦走到翠竹掩映的门洞边,示意我噤声,我下意识随着她的目光张望。 漏窗水榭,木映花承,云亭依依,闲池落叶。白衣男子置身其间,一壶一杯,对影独酌。金色微尘在透过扶疏枝叶的阳光中飞舞,他的脸颊呈现出几近透明的淡红,神情却十分恬淡,仿佛周遭一切,包括入喉的佳酿,都无关与己。那看似优雅的举止,实则机械的重复。壶中的酒泼洒了一些在手上,他竟浑然不觉,放下酒杯,唇畔的一抹淡笑恍若经年未变。 视线开始模糊。风过无痕,与他、与星璇一起走出傲龙堡的记忆崭新得犹如昨天,谁知转眼已隔千山万水。纵然相对,却再也走不进彼此的世界。抬起的脚收回,不知不觉的,后退一步。 “你为什么……”我还没回头,身子一僵,竟是被幻琦点住穴位。 她凑近耳语:“别跑,不想上前的话就在这里等会。你不用做什么,也不必说话。” 我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原来,被人点穴的感觉……这么难受! 幻琦才扶我坐在窗下的太湖石上,弄月的声音便响起:“你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幻琦转身,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拿过酒杯,一口饮尽:“残雪送来的女人都不入你的眼么?还一个人喝闷酒!” 弄月笑笑:“小酌怡情,像你这么牛饮的才叫喝闷酒。” 幻琦放下杯子:“我真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你既然还想着她,就把她抢回来,不然我帮你,没什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弄月打断:“首先,我对谁付出感情是一回事,别人接受不接受是另一回事。其次,帮我抢回她与你去抢裴冰焰也是两回事。你不要搅混了。”停了停,他不以为然道,“其他时候你都算是聪明人,怎么一遇上情爱,就成了傻子?” 幻琦的笑容僵住,飞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俏脸泛红:“我是傻子?是谁明明有机会,却舍不得拿回玉镯?是谁在得知她要嫁给星璇时,练功差点走火入魔?是谁一路上暗中保护她来洛阳……”也许是血浓于水的天性使然,幻琦在弄月面前像个孩子。只是,她赌气之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扎在了我心里。 “幻琦!”弄月耐着性子打断她,“你今天跑这里来是要干什么?” “我还没说完,至少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那样去做了。这样有错吗?唯一让你觉得有错的,就是会伤害梨落。” “恰好相反,我担心受伤的是你。在我看来,你的赌注未免太大。”弄月淡淡的说。 “赌注越大,潜在的收获也越大。”幻琦恢复了常态,尽管未施粉黛,巧笑顾盼中仍带万种风情,“我赢定了。” “我言尽于此,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见证你的决心,那你也可以走了。”弄月缓步走下台阶,“别回头找我哭鼻子。” 他的身影快要没入绿荫中,幻琦慢悠悠的说:“本来,我今天是给你送了一个人来。” 弄月头也不回:“谢了。残雪送来的女人我都还没地方安置,你自个儿留着吧。” “也好,正巧我现在也反悔了。”幻琦转身笑得无比灿烂,“梨落,我哥他不想见你,还是走吧!” 问情 下 世上还有比眼前更尴尬的碰面么? 我希望幻琦点中的是我的昏睡穴,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僵硬的直视那双惊愕的眸子。 弄月抬手轻触我的腰间。我低哼出声,浑身紧绷的肌肉猛然放松,酸疼不已。 他很快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命令幻琦:“道歉!” “向谁道歉?你,不用。她,免谈。”幻琦抱着双臂,目光在我和弄月之间打转。 弄月身形一动,幻琦比他更快的跃起。 远远传来她的声音:“交给你了。如果你不送她回去,我会很感谢你。” 弄月回头看我,有些尴尬:“别理那个疯丫头,她喜欢胡说八道。” 我捶着发麻的胳膊:“幻琦也就在你跟前是这样,不然怎么能掌管凌绝门呢。” 弄月拨开我的手:“你这样会越来越疼……”他在手肘处来回捏了几下,缓慢而轻柔,“好点了吗?” 四目相对,他忽然松手:“我忘了……” “弄月,你说过,再见面,你会把我当成自己的妹妹。” 他看着我,点点头,有些不解的样子。 我笑了;“我喜欢听你叫我落落,你应该像对幻琦那样对我。”无赖的举起另一只胳膊,“还有这边呢。” 弄月也笑了,眸子亮晶晶的:“去屋里坐坐吧。” 闹中取静的书房,陈设华丽却不张扬,木架上摆放着不少古董。我逐一把玩,弄月站在门边,吩咐下人上茶。 屋角处的八仙桌上放着一架紫檀木做的古筝,我随手拨拨琴弦:“你还会这个?” 无人应答,我扭头看向门边,弄月不知去向。 双手无意识的抚上琴面,弦音空灵悦耳,年代久远的檀香味入鼻,一种浓重的熟悉感将我环绕其中,我微闭双目,只觉琴声如行云流水…… “落落。”弄月的低唤像在梦里。 睁开眼,弄月定定的看着我,神情十分复杂:“你还记得这首曲子?” “什么曲子?”我茫然道,“我只是瞎弹的。很好听么?” 呃,弄月的眼神……是不是发现了天才少女? “嗯,我可能听错了。”弄月移开目光,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毛巾。 我不免有些奇怪:“这是做什么用的?” 弄月看我一眼:“擦脸。” 见我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你每次哭过,都像只花猫。” 我呐呐的把毛巾按在脸上,乱揉一通。 毛巾被弄月拽下,他的眼睛深如潭水:“落落,你不开心。” “没有……” “你一定会说没有。”弄月接过我的话,笑了笑:“因为你从小就是这样,平日里,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反倒是真正受了委屈的时候,会憋在心里,躲着哭。” 我抢过毛巾,继续在脸上东擦西擦,热气熏得眼睛雾蒙蒙。 “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希望是我多想了,你不要因为幻琦困扰。她追寻的是她想要的,而你所拥有的都在你手上,只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我……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把毛巾往桌上一甩,眼泪成串的掉下来。我抽抽噎噎的,哭得一点都不唯美,一点都不动人,像是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跑回家哭诉的孩子,只差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蹬腿。 弄月叹息着轻拍我的后背:“落落,你有的,只是你看不见。” “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胡乱安慰人!”我愈发哭得稀里哗啦,全然不顾形象。 “好,我不说话,你尽管哭。哭完就会好受些。”弄月的声音分外温柔,如同抚在我背心的手。 一肚子郁闷发泄得差不多了,泪意渐止。我拉过毛巾擤鼻涕,惊天动地的声音终于让自己有些脸红,眼角余光瞥到弄月脸上的笑意,更加不好意思。 弄月抽出我手中的毛巾:“我去给你换一块。” 我抹抹脸,正想说不用了,他却已大步走远。我起身欲追,衣袖扫过书桌,竟打翻了插满卷轴的瓷筒,书画、手卷哗啦啦地倾泻而出,我手忙脚乱的接住一些,再抬头时,弄月已经没了影。 我只好蹲下身收拾地上的卷轴,无意中瞥见一副半开的画卷中露出半截裙裾,不禁大为好奇,上前推开余下的部分。只见画中少女身着粉红纱裙,裙摆轻挽,赤足站在溪石上,一根小辫斜斜绕过额头,大眼弯起,笑靥如花,满脸的调皮和稚气。 我赶紧拾起另一个卷轴,打开来看,仍是这女孩的画像,坐在琴台前的她并未抚琴,以单手按弦,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撅起小嘴,似在赌气,黑白分明的眸子随时都会转动一般,可爱至极。 再打开一张,女孩的表情比前两张都沉静得多。雪白的纸上,满幅飞花,一身浅绿衣裙的少女抱膝坐在草地上,微微侧脸,长发随意散落。淡妆修饰过的容颜,出尘的美丽。 打开所有卷轴,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女子。姿态不同,衣裳不同,连容貌都有些许的变化,由青涩到成熟。唯一没变的,是眉心那一点银色梨花。 我飞快的收拾好书桌,脑中一片空白。自英雄大会后,幻影教已成为江湖上炙手可热的门派之一。虽然不知道弄月为什么会离开天山,但经营偌大一个门派必定极耗心神。我以为他将藉此淡忘那段无法逆转的岁月,忘掉曾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实际上,他比我想象的更为彻底。他将一切全都掩埋,任何人都看不见,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怎么还在发呆?”一块热毛巾敷上我的脸,因泪痕而紧绷的皮肤舒缓了很多。 我接手按住毛巾,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弄月,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弄月愣了愣,随即莞尔:“你说的。如果是幻琦,我也会这样。” “那……”迎向他温润如水的眼眸,话到嘴边又咽下,我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声明,“把我今天的样子全忘掉,半点都不许记住。” 在我的坚持下,弄月没有送我。其实,我也没想过我要去哪里。 大街上,南来北往的人流。盲目的穿梭其中,有种迷失的错觉。 我原来并不知道,情到深处,竟然可以这般无怨无悔。而我,也能愚蠢到这种地步,对着弄月去为另一个人流泪。心渐渐的酸楚到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除了累。是的,很累。以前的我有一只肥肥胖胖的大白枕头,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都喜欢把头埋在里面,什么都不想,一觉醒来后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难说我是否还能回到那样没心没肺的日子。或许,我一直都在这里,另一个时空的存在才是南柯一梦…… 神思恍惚中,竟望见一双褶褶生辉的紫眸,定睛看去,又不见了。我嘲弄自己比弄月也好不了多少,到哪都摆脱不了那个人的影子。然而下一刻,我的手被人拉住。我有些怔忡的盯着来人衣襟,视线慢慢上移,看到紫眸中的自己。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了我一会,然后紧紧攥着我的手步入人流,生怕我走丢了一般。我很少留意他的背影,白衣胜雪,黑发垂落在腰际,身形修长而秀逸。街井的喧嚣逐渐淡去,我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过往。 柳庄的清秋,清秋的星空,星空下的凝眸…… 回到念园,天色已全黑,一弯新月挂在林梢。 他松开我的手。 “我有话跟你说。” “我也有话跟你说。” 话音交叠,他笑笑:“那你先说。” “冰焰,我相信你,什么都相信。可是,我们能不能不要承渊?你答应过我,带我离开。” 心跳几乎停止,只期待他点头、点头…… 他却看着我:“我言出必行。但在这之前,我必须拿到承渊剑。”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在瞬间,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的破裂,残渣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是吗?没有我的玉镯,你怎么拿得到承渊。”我轻轻软软的笑,笑到无力,笑到冰焰的眉头渐渐锁起。 “梨落,你听我说……” “不,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留给我一些想象的空间,让我觉得你真心对过我。”信任一旦坍塌,爱便成为最伤人的剑。我深深吸气,好让自己有勇气把话说完,“我们来做一次交换。你给我自由,三个月后,玉镯自然归你。等你得成心愿,请送我回去。” “真心?这个词的确好听。”冰焰的眼底纠缠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了然、失望、愤怒……或者是其他什么。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每个字都咬得缓慢而清晰,“你以为,你选择离去,傲龙堡的梨落就会回来?你凭什么肯定,爱上弄月的人是她,而不是你?” 头脑一片混乱。我张张嘴,没能出声。 梨花于暗夜轻舞,撒下片片盈白,发间留香。 冰焰伸手欲拂,却停在半空,继而紧握成拳放下。 “真要交换,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我要玉镯,也要你。” “这句话请直接对幻琦说,省得再重复一遍。一无所获的交换,我不干。” “你得到的,就是你所说的真心。”他笑得倨傲而清冷,“这个词对我而言,就是不择手段的留下你。” 情乱 记得弄月曾说过,落落出生在梨花正盛的暖春时节,这个倒与我相当一致。窗前的桌椅上,铺满一层浅白。即将做寿星的人,此刻却无聊在屋子里踱步。脚尖对脚跟,长三十五步,宽二十六步半,已经量了很多遍,藉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出不了念园的大门,我干脆连二门都不迈了。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红凤和冷清扬来了很多次,我硬是扛着没吐一个字,非暴力不合作。很明显的,我正处于被人气疯了的应激状态。 那天晚上,赫赫有名的玄明宫主风度不要、形象不要,把刚刚跳到一半墙高的我拎下来,直接扔回了屋。从此以后,就再没露过面。估计是流连在新欢那儿,压根就忘了我的存在。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爆炸,满腹怨气没地方发,还拼命装成无所谓的样子。 事实证明,我的定力远不如想象中的强,捱到第五天晚上,掀开被子,火箭般冲了出去。 根本没想过见到他该说些或该做什么,只想看看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清风皓月,繁花枝头,疏影横斜。 静谧的夜,只听见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和……忽然响起的箫声。 我停了停,斜穿过梨树林,向东南角跑去。 果真如愿以偿的看到了那个人。 时下的芙蓉渠畔,水波清冷,少了盛夏的流朱浣碧,却多了另一番国色天香。 裙袂翻飞的女子,伴着一曲残红落,笑眼千千,极尽娇妍。 当然,绽放的花容,不是为我。 但我仍然看得入神,他也是。 这样的美,无人能及。 最后一声清洌的长音划破漆空,幻琦轻挽竹箫,飞扬的裙摆轻轻缓缓地垂落下来。她站在原地,喘息未定,微仰着脸看向斜倚在山石边的冰焰。 很少见到他穿深色衣服,今晚的他却披着一件黑缎团绣锦衣,深红丝带束起长发。 浮云逐月,原本笼在暗处的脸镀上银色的月光,完美无暇。他唇角挑起,似笑非笑。 顿时有些了悟。 深情、温柔、随性,只是他想给我看到的。 黑衣黑发的男子,原是霸气天成,让人无法接近。 幻琦比我聪明了太多。既然想要,就不是两败俱伤,而是各取所需。这样的男子,怎会被儿女情长牵绊?跟随他的脚步,放弃,才会得到。 幻琦走向他,踮起脚尖。 光洁的小脸隐入山石的阴影中。 身形交叠。 像是等待了很久的答案被揭晓,一直悬而未决、左右摇摆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时间不再是煎熬,也察觉不出流逝,只是静止,沉默的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看过去时,人都不见了,只剩一方小亭,似乎在随水波轻摇。 必须离开了。 他并不知道,他想要的,已经不在我手上。 泡凉水澡,不管放在哪个季节,入水的时候,都会起鸡皮疙瘩。我身上早叠起了几层,咬牙捱过十几分钟,爬出水面仰面躺倒,凉风一吹,鼻子马上堵得水泄不通。我轻飘飘的走回住处,湿淋淋的往床上一倒,接下来,就一直在冷热交替的幻象里穿梭。慢慢的,湿透的衣服被体温烘干,连呼吸都变得滚烫时,窗纸上终于泛起灰白。 昏昏沉沉中,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有人惊慌失措的叫喊。 我抬了抬眼眸,正看到匆匆赶来的冷清扬。他捕捉到我的目光,一怔。我试图对他笑,干裂的嘴唇扯得生疼。 冷清扬皱眉,压低声音说:“这不是闹着好玩的,你……” “我只想出去。”我艰难的挪出手腕,“我不想死,拜托你!” 冷清扬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他一言不发的给我搭脉。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回事?” 冷清扬看着我,我闭上眼。 他站起身道:“我们出去谈,她需要休息。” 听着脚步声远去,我的手心越来越烫,只觉得头要裂开似的,嗓子也在冒烟…… 终于,凉凉的水顺着灼热的喉咙滑下,有如甘泉。我贪婪的去抓杯子,却触到一个人的手。眼睛微微睁开,我透过睫毛的缝隙,看到冰焰的脸,离我很近。 他坐在床边,单手抱起我,让我倚在他的肩头。 “别急,慢慢喝。”头一次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像哄小孩。他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专心致志的喂水。 小口喝完杯中的水,睫毛有些湿润。 他毫无察觉,只是舒了口气,小心的将我放下平躺。 就在他即将起身的那一刻,我伸出双手环上他的颈项,轻轻的说:“我爱你。” 从前做白日梦,幻想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应该如何表白才会令他记忆深刻、回味一生。很多幕场景,都离不开花前月下、云暖风清,至于告白后可能随之发生的种种设想更是浪漫得一塌糊涂……梦想是童话的,现实是混账的。从未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我不想后悔。那么,只好趁着现在,趁着不那么清醒,不用面对告白的后果。最好,他能够忘掉。 瓷器坠地,声响清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落儿!” 我没有睁眼,手臂用力,将他拉近了些,专注而细致的吻他。 泪水渗出眼角,隐入发间,我压抑不住的哽咽:“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月哥哥。” 一连好多天,我都没再见过冰焰。 男人最经不起打击的是骄傲。 每天几帖比黄连还苦的汤药灌下去,重感冒症状慢慢减轻。但是到了晚上,仍会会反反复复的发烧。除了热,还是热,恨不得把被子踢到天边。 听说在受伤生病还有夜幕降临的时候,人最容易伤感,可能是真的。我特别想家,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尽是爸妈的笑脸。浑身都很疼,疼得我不停的抽泣。梦里梦外,呜咽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朦朦胧胧中,总有人不厌其烦的替我掖好被子。然后,将我的头稍稍抬起,调整好睡姿,使呼吸畅通。而我也会抱住舒适的来源不舍得放手,直到安静下来,踏实的睡着。 一天天过去,热度减退,鼻子也逐渐恢复功能。可夜半时分,还是会感觉到有人守着我,在耳边低语轻喃着什么。往往这个时候,我已经困倦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等到天亮,再怎么拼命回想,也没有半点印象。 所幸我的生命力顽强。在有青霉素的年代,再重的感冒,三瓶点滴以内,一定会痊愈。现在,也就推迟了十来天,只不过皮肤苍白,下巴尖瘦,很像难民。 有一下没一下的梳头发,越来越觉得自己颓废,一准儿失恋的德行,胡乱抓了个马尾,不再照镜子。 该去告别了。 在水池边的亭子里找到了冰焰,所幸只有他一人。 他坐姿随意,背靠亭柱,单腿曲起,乌亮的长发缠着素色衣裳,眼神飘得很远。我走近了,他才扭头看我,只一眼,便又转开。 “如果离开我,你是不是会比较快乐一些?” “能否快乐我不知道。只不过,你的真心,我接受不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岸,落花过半,林间不再洁白如云。飘零的,如逝去的诺言,深深埋入土里,再也看不到。 “那好吧,你现在可以走了。” “嗯?”我一时没会过意。 “我是说,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淡淡的,还是不看我。 他低垂的睫毛染上斜阳的光晕,仿似停栖着两只金翼小蝴蝶,异常美丽。 得偿所愿,却没有半点开心,相反的,失落。 我迟疑着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没有丝毫躲闪,也没有出声,只是这么看着我。 冰晶般的紫色,浅浅的寂寞,深深的温柔。 突然发现自己是个欺硬怕软的主,再多看一秒,绝对走不了。终归一别,不如洒脱。我匆匆别过脸,加快脚步:“谢谢裴宫主……我会想办法把玉镯给你。” 他沉默着,仿佛没听见我说什么。 很害怕自己再回头,急冲几步,飞身而起。 那一瞬间,轻柔的声音传到耳边:“梨落,别忘了回来的路。” 我以为,骄傲如他,在这种时候,会让我听到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不要后悔之类的话,那样我也许真能如想象中的洒脱。我没有打算回来,他却对我说:别忘了回来的路。 别忘了回来的路。 重聚 我牵着小红马走过长安城楼时,东方才刚刚挂上一颗咸鸭蛋黄似的太阳。 不顾快要散架的骨头,直奔静王府。 手持静王府的玉牒,畅行无阻。椅子还没坐热,突如其来的一串笑语让我立马有了夺门而出的冲动。 “落儿难得起次早床,今天还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门帘掀开,上官凌风走出来。 我镇定的上前施礼:“爹爹既然知道落儿会来,想必也知道原因。” “裴冰焰已经发现玉镯的问题了?”上官凌风探究的打量我,“他让你回来拿?而你,竟也愿意?”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比起玄明宫,天山动手更快。”我没指望这次能拿回玉镯,只是想让他们知道,那只玉镯已经不是秘密,而是不定时炸弹。 “落儿!”上官凌风不紧不慢的说,“在临芙苑,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一件事。” 我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他神色如常:“玄明宫的美人图,还在你手上吗?” 我并非忘了,而是已经知晓其中的秘密。真相仅差一步之遥,我却心生胆怯的不愿去证实。 上官凌风收起画卷,看着我的眼睛:“弄月的母亲,曾是玄明宫的人。” 纷杂的思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一根鲜明的主线。潋晨告诉我,弄月的父亲曾掌管着江湖上极为强盛的一个门派。星璇说,他并没有听过满门覆灭的惨案。虽然玄明宫当年因何易主还不得而知,但弄月和幻琦各有一只掌控玄明宫重地的玉镯。再明显不过,弄月很有可能才是玄明宫的继承人。那,冰焰又是谁? 上官凌风的话适时响起:“裴宇文未必只一个儿子。九犬一獒的故事你该听过……” “不会,绝对不会。不要说了。”我捂住耳朵,下意识抗拒那些残酷的想法。 上官凌风叹道:“不说也罢,都只是猜测。但我必须提醒你,玄明宫与天山之争,你不能介入。至于承渊,那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顿了顿,他拉下我的手,“相信我,落儿。作为一个父亲,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慢慢的笑了:“即使没有画卷,你也早知道弄月和玄明宫脱不了关系,你让他去玄明宫,也有引蛇出洞之意,你想试探当年舍弃他的那个人还在不在世上。星璇说出了玉镯的秘密,你却用我和星璇的婚事来设计偷换玉镯!你是一个父亲,是一个顾全大局的父亲,你有着体面而正义的理由,你自称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你有没有想过,是谁让我陷入这场纷争?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堂而皇之的……” “啪”,响亮的一耳光打断了我的歇斯底里。 泪水无声奔涌,我已经无法用正常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失望,我不敢想象,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还能剩下什么? 冲出静王府,小红马还在原地等我。我纵身上马,不想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却不是上官凌风,待我看清之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虽然只在英雄大会上见过一次,但大多数人都不会忘记他的自报家门——天山鸿冥门,云澈。 第一反应是又被那个老妖婆缠上了,一个无影腿正中对方要害,看来真正的高手都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居然让我一次偷袭成功。 云澈痛苦的蹲下,小红马也受了惊,而我在慌乱中竟一脚踏空了马鞍。眼见就要五体投地,一双臂弯及时接住我;“落落,不要怕。” 我惊魂未定的抬头,弄月略带歉意的眸子映入眼帘。 我颤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原本要去天山,但昨晚收到幻琦的飞鸽传书……” 他没再说下去,重新扶我上马。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送你回幻影教。” “不,我还不能……” “你更不能去找星璇。不然,你也可以留在静王府。”弄月抬手抚了抚我的脸,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 “我必须找星璇,我要帮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弄月笑了笑,“还没有到那一步。落落,你要明白,星璇此次西征,实属严惩。你若出现在营地,怎堵得住数万大军悠悠众口。你一时任性,会毁了星璇。” “话虽如此,但如果等他回京,事情就没了转圜余地。而且他行事极有主见,万一稍有差池,岂不成了一生憾事?你可能并不知道,星璇已有心上人。” “是吗?那么他说过他的心上人是谁吗?” 这个……我八卦能力有限…… 见我没吭声,弄月看了我一眼:“星璇回京不会即刻大婚,穆子云自然要给女儿留点时间来了解未来夫婿。而且,星璇如何打算还是未知数。无论如何,你只能等他。” 不容我抗议,他一锤定音:“落落,听话!”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当初等冰焰的时候,分分秒秒都走得很慢。而今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日出日落的轮换,一个多月倏然而过。 弄月从天山回来,带给我南部战捷的消息,说星璇已在回程路上。 他处理完教内事务,常来陪我下棋聊天。他对五子棋很感兴趣,研究出很多阵型与我切磋,随后继续研究破解原来阵型的方法,像是周伯通的左右手互搏,带领我的棋艺突飞猛进。 我们都很小心的避开与感情有关的话题,两人愈发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相处得十分自然。自从上次在他的书房哭得惊天动地以后,他也不再多问什么。或者,有些事情他比我更加明了,但是这样的沉默却让我感激不尽。 我心里始终有团疑云挥之不去。于是,某天一不小心,问了弄月一些本不该问的问题。对话起源于天池残雪给弄月送来第N批美女,燕瘦环肥,各有千秋。弄月当时正在摆弄棋子,头都没抬,吩咐传话的小厮按惯例行事,愿走的打发些银两赶紧走人,不愿走的分给下属。我实在是很好奇,第一问由此产生: “你和天池残雪之间是何关系?” 弄月正端起一盅茶,拨弄茶盖的手停了停,有点答非所问:“幻琦是天池残雪的部下。” “天池残雪……是你们的……亲人?”我谨慎的措辞,尽管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还是忍不住希望,有些事情不是真的。至少,不要接近更坏的推想。 茶水溅了一些在棋盘上,弄月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说:“不是。” “那你紧张做什么?”我随手捞了块布,一点点的吸干水渍。 “正因为不是,才有了幻影教的存在。”弄月缓缓的说,“我要保护幻琦,还有……我的母亲。” 擦桌子的手一滞,我抬头看他:“你如何肯定天池残雪不是你的母亲?”太多的疑点,包括在那个阴冷的石室里,“少主人”三字令我记忆犹新。 茶烟轻扬。 弄月望着棋盘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他落下一枚黑子,梦呓般喃喃自语:“试问天下,有哪位做母亲的舍得让儿女走上绝路。” “绝路?!”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弄月很快抬起头,神态恢复如常:“我夸张了点。的确有些事被逼无奈,但是都过去了。我只是觉得,她看我们的眼神,不像母亲。而且,幻琦的行为已经偏离了残雪的计划,我不能没有防备,至少,要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我眼珠不错的盯着他,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说过多么震撼的两个字,一脸闲适,细细品茶。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继续追问:“你说的都是事实以及事实的全部?” 弄月眼中笑意渐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所做的一切,只为自保。而且,也足以自保!” “我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些。可是,”弄月将一盅茶推到我面前:“落落,你会吗?” “她又学会了什么新鲜的?”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调侃。 我和弄月齐刷刷扭头,不约而同的愣住。 白羽铠甲,青腾军靴,挺拔的身形,浅铜的肤色。英俊的面容上,一双漂亮的眸子,带了些透澈的质感,历经冷风晨霜,却依然灿若星辰。不过,最让我觉得亲切的,是他唇边漾开的那抹笑容。 星璇转转手中的月牙针,一扬手,扔给弄月:“幻影教果然人才济济,竟直接将你的信函送到了总营,还没被穆将军发现。” 弄月接过,问道:“算算日程,你应该还在路上,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主战一结束,我就快马加鞭的先赶了回来,怎么你们也没个惊喜的表情?” “谁说没惊喜?只是你变化太大,得让人有个接受过程。对吧,落落?”弄月敲敲棋盘,我这才回过神来。 “岂止是大,简直就是生猛。”我收回差点蹦出来的眼珠子。难怪有人说,男孩到男人的过程绝对是质变。呃……这话可以这样理解么? “英雄美人,经年再见,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真让我失望!” 看吧,理解错误。没有经过质变的,外表再光鲜,也经不起三句话的推敲。 离愁 弄月轻笑出声,拍拍我的肩头:“你不是有火烧眉毛的事要找他吗?我去准备一下,为凯旋的英雄接风洗尘。” 剩下我和星璇两个人。 迫不及待的跳上前,扯扯他的脸,笑道:“黑是黑了些,手感还不错么……” 发现星璇一直在偷偷长高。 最开始,他比我高出半个头,不知不觉间,我只能勉强超过他的肩膀一点点。正想着,指尖触到小块的凸起,凝神看去,竟是条比肤色略浅的疤痕。刹那间,心脏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刚想松手,忽然觉得不对劲,怎么这小子被我捏了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才几个月不见就性情大变? 手慢慢滑下,我正惊疑不定,他开口说话了:“花花,你看我的眼神好像……” “好像什么?”我被他的若有所思弄得紧张兮兮。 他安静的瞧了我一会,笑了:“好像我娘啊……” “唔……”那张被我拧变形的嘴巴仍然在挣扎着发音:“奉开藕……” 在某人猖狂的狞笑中,星璇一气灌空了整个茶壶,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先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可能是形容得不大贴切,你也不能痛下毒手!这么久没见,你总该克制一下。” 笑声渐止,我的目光落在星璇的手上。他轻按唇角,咝咝吸气,没有理会我。可是,他手背上纵横着的那些深浅不一的干涸裂口,格外刺眼。我呆滞片刻,轻声道:“这段时间,你……吃了不少苦吧!” 星璇有些奇怪的看我一眼,摇摇头:“你是说随穆将军出征吗?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累点。肉体上的还是其次,你不知道,”他的神色黯了黯,“那种眼睁睁的看着生命瞬间化为虚无的感觉,才真的让人不堪重负。” 我知道的,在碧螺镇,潋晨挥手之间连夺两人性命,于他,习以为常。于我,终身难忘……恐惧、悲哀、无力、虚空交织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无尽的黑暗。 “星璇,对不起。” 他一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战争和你没有关系。迟早,我都是应该为国效力的。” “我说的不止是这个……” “其他的,你就更不要说了。”星璇很快打断我,“我们之间是用不上这个词的。”他皱皱鼻子,“听起来让人很不安,总觉得你下一刻又要打我的主意。” 我忍不住笑,他却正色道:“花花,你急着找我,是不是因为那只镯子在临芙苑被调了?” 我不置可否:“楚伯伯说的吗?” “之前在婉诗阁,我见你从床上拿起玉镯,就觉得蹊跷,但没时间多想。后来问起爹爹,他也从没正面回答我,只说让我不要管这事,我就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不过……”他的声音慢慢变低,“花花,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弄月这里呆了多久?” 我干笑两声:“这个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红凤不在你身边,自然是因为裴冰焰的出现。你别告诉我,他不在你身边,是因为那只镯子!”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实在不能忍受以弃妇形象示众,我杜绝了他继续追问的可能,“星璇,我要那只玉镯。” “我可以想办法拿回玉镯。可是,你必须先回答我,裴冰焰要承渊干什么?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星璇静静的看着我,目光如水,穿透人心。 不过瞬间,曾以为想得很清楚的答案竟然无法说出口。任何一个理由,都免不了伤害,而我也不愿自欺欺人。 此番回合的眼神较量,以我的落败告终。 “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哎,别走,我还有事问你,”我拉住作势起身的星璇,“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他似有不解。 我咳了一声:“你真愿意娶嫣然?” 我已做好安抚他的准备,甚至连逃跑路线都替他设计好,谁知,他的回答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为什么不娶?” 我张嘴结舌。 “总归是要成亲的,娶谁不都一样。”他的语气近乎漠然。 “当然不一样。只有不曾动过心的人,才会这么想。”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倘若你还没有,将来也一定会遇上注定之人。与其到那时才后悔给不了她独一无二的幸福,不如现在就好生保留爱她的资格。所以,即便你有苦衷,也不能草率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那个字,一次就够了,你认为呢?”星璇沉默着听我说完,反问我。 “嗯?”我迟钝的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个字,忙用力点头,“刻骨铭心的,一生只有一次。” “那么,我娶嫣然。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被他的话震得晕头转向,“你到底听懂我的话没?” “没懂的是你。”星璇拍拍我的脑袋,笑容重回脸上,“我要去找弄月换身便装,你别跟来。” 我怔怔的目送星璇走远,他的身后,尘烟暮色一点点弥漫开来。 红炉微醺,青梅煮酒。 光是闻着那香味就能醉,我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弄月和星璇浅酌慢饮。入口的梅子茶寡淡无味,我终于下定决心的推开茶杯。 “我也要尝一点……” “我没什么,主要是为弄月的安全着想。”星璇摆出极无辜的表情。 “我无所谓,”弄月温和的笑笑,我大喜,指尖刚挨到酒壶,他却不紧不慢的问星璇,“你再说仔细点,她那晚唱的什么来着?” 手臂僵在半空,石化…… 星璇歪着脑袋想了想:“那词还挺有意思的。我只记得其中几句。江湖笑,恩怨了,人过招,笑藏刀。红尘笑,笑寂寥,心太高,到不了。明月照,路迢迢,人会老,心不老。爱不到,放不掉……” 我捂住脸,但预想的爆笑场面并没有出现。 星璇的话音渐没,我透过指缝,看见他冲弄月举杯:“来,我敬你!” 弄月微微一笑,跟着一饮而尽:“落落而今倒是经常出口成章,她小时候可是最头疼背书的。” “说起这个,”星璇深有同感的附和,“就连先生布下的字帖,她都央着我帮她临摹。到如今,我还能写出好几种不同的字体。” 我忍不住插嘴:“那是我成就了你,你得感谢我!” “你怎么不提当初年幼的我在你的淫威下多么艰难的忍辱负重?”星璇侧身躲过我的魔爪,嘴上丝毫没有停顿:“没错,就是这样!” 弄月笑叹:“你俩从小就互相折腾,什么时候有个完?” “快了,他成了亲就是老男人,怎么好意思再和我闹,哈哈……”我一时嘴快,但接下来,马上就发现屋子里只有一个人的傻笑…… 星璇神色如常,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弄月看看他,想说什么却没出声。 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我讪讪的止住笑:“哎……刚才说到哪了?” “刚才说到,十几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往后,不知还有几次这样相聚共饮的机会。”星璇把玩着空酒杯,慢吞吞的回答。 “以后自然也是想见就见,还怕没机会?”胸口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我为他俩斟满酒,顺手牵羊的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我先练练酒量。下次,”冲星璇扬扬下巴,“你不趴下,我绝不坐下!来吧,我敬两位!” 三人同时举杯,清脆的碰撞声响过。我的嘴唇还没碰到杯沿,手中陡然一空,五个指头以一种幽默的造型滞于空中。 星璇一仰脖子,杯口在我眼前晃晃,笑道:“我帮你干了!” 我看着星璇,那股莫名的情绪越来越明显。努力忽略鼻根泛起的酸意,我跳起身去抢酒杯,差点把星璇扑到地上,笑闹成一团。 过了很久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就是人类在潜意识里,本能的对即将失去的东西所产生的一种眷念和不舍。 当晚的强烈得让我几乎失态,没有沾酒,却疯了一般的大声说笑。其实,星璇并没有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也知道想要再见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却无法遏止的觉得,真的要失去他了。 请柬 酒至中巡,星璇的话飞速的多了起来。他给我们讲征途中经历的风土人情,从鲜美的瓜果说到淳朴的民风,从热情奔放的西北姑娘说到大碗酒肉的蒙古汉子,越说到后来,便越发的妙语如珠,一点小事经他描绘都能让人笑得捶桌。 星璇只说趣闻,不谈战事,话里话外仍像个顽皮的孩子。可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在京师一带,早就盛传了这位西征主帅的神话。那个一身盔甲,傲然立于敌人千军万马前的白衣将军;那个手舞七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少年英雄;那个军纪森严,却和士兵们同饮共醉的豪爽男儿……凡此种种,都成就了关内无数少女们心中最完美的梦。就连幻影教里端茶倒水的小丫鬟也不例外,她们的闲聊经常提到星璇的名字。他的每件事情在人们的口头传述中都分外感人,我每次听完,总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我认识的星璇。然而,眼下再次见到真实的他,又完全放下心来。 那样干净而温暖的笑容,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后来,我和弄月都笑累了,才发现星璇已经彻底入魔,脚下的酒坛滚了一地不说,他还愈发的精神旺盛。 “星璇!”我和弄月同时出声。 弄月夺走他手中的酒杯:“倘若真如落落所说,你不愿意,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在我们面前,你不用这个样子!” “我不是在说故事吗?你们怎么了?”星璇显得意犹未尽,双颊如火,眼神却有些涣散。 我抓住星璇挥舞的手,意外的发现,他手心冰凉。 “你听懂弄月的意思了吗?你骗不了谁,那桩婚事,你不愿意!” 星璇定定的瞧着我,表情十分迷茫。 就在我基本肯定他已神智不清时,他忽然笑了:“你们的话,我都懂!我再说一次,我愿意。” “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忍无可忍的使劲掐他,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是高兴,你们都看不出来吗?”星璇抽手摸摸自己的脸,平静的说,“我没有醉,真的只是高兴。花花,换个角度想,穆嫣然的身后是半壁江山,没有人会拒绝。下午我已经跟弄月聊过,他都能理解,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 “屁话,”急怒之下,我连形象都不顾了:“那半壁江山又不是今天才来的,你早在比武招亲赢了人家,怎么不去争取?拜托你能不能换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比如说,你爱上了穆嫣然!” “那好吧,我招认,我的心上人就是她。”星璇顿了顿,又补充道,“一直都是她。” 我愕然的瞪着星璇。 他神情淡淡的,优雅的起身,优美的踉跄,最后……趴下。 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 星璇确实是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弄月送他回房。 我和衣躺在床上,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傻子都不会相信星璇的话,他在碧荷园那会见到人家连躲都来不及。翻来覆去一阵子,我又有些泄气,也许是真的多管闲事了,他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就算有再大的苦衷,怕是也没给自己留后路,我瞎搅活个什么?可是,如果就这么算了,一桩婚事会变成两个人的囚笼,我怎么能让自己释然?若不是为了我而让皇家颜面扫地的逃婚,星璇绝不会被闪电指婚,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 初秋露重,烛暗香残,银汉无声。 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嗓音:“你为什么不和月哥哥一起练功?” “你一个人会不会无聊?”她身边的小男孩随手扔出一块石片,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击起漂亮的连环水漂。 “哇!好棒!教教我……”小女孩拍手欢笑。 两人玩了好半天,直到草丛里连块土坷垃都翻不出来时,她才想起刚才中断的话题,细细的眉尖蹙起:“一个人的话,当然无聊。可是如果你不把功夫练好,长大了被人欺负怎么办?” “不会。”小男孩眨眨琥珀色的大眼,笑得神秘兮兮,“每天夜里我都会偷偷练习,爹爹最近都夸我进步很大呢。” 阳光暖融融,两个孩子蹲在湖畔边玩泥巴,不时扬起的笑声惊跑觅食的水鸟。 “花花,”小男孩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陶瓷般莹白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脸蛋就像刚洗过的红苹果,“你以后不要皱眉,不然的话,这里的小花,”他在自己的眉心比划,“就像焉了一样……我喜欢看见你笑。” “星璇……”我喃喃出声,想伸手捏捏那张可爱的小脸,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落落,你要一直快乐下去,不要让我后悔!” 耳边响起的明明是星璇的声音,他却叫我落落……落落? 惺忪抬眸,视线中,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十月,西征大军入城,带回满蒙各部归顺中原的喜讯。礼部尚书连夜亲临将军府拜送金册,迎接穆府千金入宫行纳吉、纳征礼。随后,天子亲题皇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繁琐的程序进行得有条不紊,声势浩大,连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婚事办到了哪一步。 星璇的不辞而别让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 大红送到弄月手中的那天,洛阳下了很大的雨,直到傍晚还在淅淅沥沥。房间东西两面墙上的窗户,被风摇得吱呀作响。趴在窗前看了一天的雨打芭蕉,我的心情潮湿得可以挤出水来。 弄月走进房间,一声不吭的开始关窗户。房间里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他提起我的胳膊,关上最后一扇,然后转身走向烛台。 顷刻间,一团暖光驱散了湿冷。 他指着桌上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我懒洋洋的嘀咕:“谁知道你今天回来这么晚,等你等得菜都凉了。”忽觉语气有点别扭,怎么听都像是妻子在嗔怪晚归的丈夫。 “你在等我?”烛花轻轻爆开,弄月的笑容显得特别明亮。 他吩咐下人去热菜,回头向我解释:“南部几大帮派的掌门陆续到了洛阳,幻影教少不得略尽地主之谊,所以回来晚了。” 我扁扁嘴:“原来你都吃过了。他们来洛阳做什么?” 弄月没说话,只将一方红纸推到我面前。 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一眼看见金红丝络编织成的双喜结时,全身血液还是凝固了片刻。 嗓子有些紧涩,我干巴巴的问:“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行家礼,宴请八方亲朋。宫礼已成,穆嫣然封妃入册。” 我出神的望着烛火,跳跃的光影越来越大,中间不断变幻着星璇的笑脸。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要追着他讨论成亲的事了,或许还能多留他几日,我甚至连句祝福的话都没给他…… 不多时,热乎乎的饭菜重新端了上来。 弄月给我舀了一碗汤:“先暖暖身子。” 我接过他递来的碗,漫不经心的送到嘴边,扬手就将汤灌了下去。 弄月急道:“慢点,还烫着……” 已经晚了。 汤含在口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强咽下去,心窝似燃了火,滚烫难受。 我抚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我要真是被这口汤烫死了,定会名载史册。”第二次扬名的机会了,第一次,星璇说,穿着大红嫁衣私奔,也属开创先河之举。 弄月愣了愣,有点哭笑不得:“你还是寻点其它方法比较好。” 我低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口腔多半烫掉一层皮去了,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 弄月注视我许久,轻声说:“落落,参加完星璇的婚礼,就跟上官前辈一起回家吧。他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仅仅是一个父亲,他还肩负维护武林的重责。世间本无双全法,换作你我,也未必能有更好的选择。他希望得到你的谅解。” 我抬头看他,他伸手,从我脸上摘下一颗米粒:“回去吧,在外飘荡一年多了,不累吗?” 一口饭梗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拼命点头,如果可以,我宁愿时光倒流,我们谁都不要离开。兜兜绕绕一大圈,似乎仍走到了原点。实际上,该回去的一个都回不去了。 弄月的眼圈有些发红,却仍温柔的笑着:“落落,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其实很多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不会迷路。” 夜已深沉,弄月的话犹在耳畔。桌上的像是磁石一般,牢牢吸住我的目光,浓烈的红色刺疼了双眼,泪流不止。 我的确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一开始,我把希望寄托给承渊,满心期待能通过它回到原来的世界。而现在,我已不知道该怎样从千头万绪的情结里脱身,放不下的太多,亏欠的也太多。回傲龙堡或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远离,就会淡忘。淡忘,才能放手。 我需要的,或许只是时间。 其实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与冰焰为期三个月的约定早过了,或许他已得知我手上的玉镯不是真的,也没有再浪费时间来找我。 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洛阳,还有没有和幻琦在一起。烛龙之翼的功力,三成足以防身,只有启动承渊之际才需要释放十成,我不止一次的为此纠结,到那时,他会忘掉的,是我,还是幻琦。 醉梦 很久都没敢放纵自己的情绪,一闪而过的念头,犹如火花,瞬间点燃所有的渴望。我承认自己很想看看他,一眼就好。明知不对,却无法自控。 念园门前的两只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我翻过院墙,沿着碎石小路走进去。 心跳越来越紊乱,好像随时都会冲破胸膛。幸而走不多远,我就平静下来,甚至有些失望。念园根本就没人住了,每间屋子都关门锁窗,黑乎乎的一片。 偷看的愿望落空,我意兴阑珊的放慢脚步。 云淡星疏,霁月听风。 漫天梨花已然散落天涯,空荡的树林沉浸在一片幽光中,寥寂深深。枝头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不时有水珠钻进衣领,凉嗖嗖的。 我走走停停,凭着记忆找到那棵被剥去小块树皮的梨树,银色发带早就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想起那个缘系三生的传说,忽然想笑,我果然是心理测试里那种越挫越勇的人,对流星许愿从没实现过,跑到这地方来,还傻乎乎的干同样的事。 站在树下,曾有过的紧张与期待交织的心情从某个角落钻出来。我闭上眼睛,慢慢伸出手,指尖却再也触不到当日的柔软。冷硬的字迹,一笔一划早刻进了心里。我不会再来了,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人在此相遇,而这两个名字,也早该模糊不清了。 不远处的一池清水,眼下亦空留残荷。 青枝蔓叶中的亭台就像一只被遗弃的采莲船。 我轻盈的跃过水面,站在亭沿边,探身去摘莲蓬。 “咔嚓”轻响,莲柄折断。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器物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诡异。 我猛地转身,下一秒,手中莲蓬落地。 眼前的一幕让我无法正常思考。 蜷坐在亭角的男子仍在梦中,长腿斜伸,踢得倒地的酒坛滴溜溜的乱转,叮叮咚咚的声响只让他皱了皱眉头。 墨绿绸衫半解,衣摆凌乱的逶迤于地,里衣襟口湿漉漉的,看样子也吸饱了酒水。随意披散长发的遮去了他大半个面孔,整个人仿佛都融入苍茫的夜色中。 我难以置信的僵立片刻,缓缓蹲下身,一点点拨开沾在他脸上的发丝。看着那张一如初见时的恬静睡颜,我的唇角不自觉的扬起,轻手轻脚的替他系好衣带。 再抬眼时,呼吸骤停。 酽紫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的注视着我。 我紧张得全身紧绷,他却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嘴里嘟囔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幻琦!” 我差点一掌将他推到水里去。 忍了半天,吐出一口郁结之气。左右看了一阵,确定没有别人,我只好艰难的搀扶起他,送他回房。 我四处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火摺子,反倒蹭了两手灰,看样子确实很久无人居住了。我只好打开窗户,淡淡的月光倾洒进来,虽然也没亮堂多少,至少没再让我磕磕绊绊。 我替他脱去外衣,黑暗中有东西掉出来,我随手塞到枕下,拉开被子给他盖上,再去脱长靴…… 我的动作不甚利索,兴许让他觉得不舒服,睡梦中的他微微皱起眉头。我有些好笑,伸手揉揉他的眉心。很幸运的,今晚还剩这么多时间,可以让我安静的守着他,看个够本。 指尖滑过他的眉峰,腕部忽然被他紧紧扣住,我疼得闷哼。用力抽手,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道拉向醉卧榻间的人。我慌乱的想爬起来,他却翻身将我抱住。 一张灼热的唇毫无预警的覆了上来,没有记忆中的清软甜香,浓浓的酒味散开,他的舌头略带粗暴的抵开我的牙关,席卷口腔的每个角落。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吸走,压在身上的重量却一点没减轻。 意识混乱中,肩头忽然一凉,伴随着布料的撕裂声,外衫被扯开。我猛然惊醒,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他抬起头,眼眸微张。 我使劲推他,咬牙切齿道:“我不是……” “落儿……”耳边一句低喃,我浑身一颤,忘记了挣扎。 停在我脸上的目光有些散乱,他似乎极力分辨着什么。 “……落儿……落儿?”他的声音低哑而急切,手指细细的摩挲着我的五官。 夜的精灵于暗处起舞,紫眸深处,光华流转。 仿佛回到烟雨江南,一潭幽幽碧水,无声蛊惑着潭边赏景的人,涉水而去方知深邃,却已难寻归途。 直到他垂下眼帘,我才蓦然回神。不及出声,那张唇再次堵了过来,比前一次更加猛烈,呼吸纠缠着呼吸,肢体缠绕着肢体,温度急剧上升。他的胸膛如烙铁般炽热,将万物融化其中。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体内展开,随血液奔涌,吞没残存的理智。轻微的挣扎很容易就被镇压,腰带被抽离,脚踝被握住,滚烫的掌心由下而上,滑过每一寸肌肤,燃起一簇簇奇妙的火苗。 最敏感的地方,最激烈的感觉,一连串细碎的吻沿着身体游走…… 情如水,宿世缱绻。 疼痛让人颤抖,想要尖叫却没有力气。 他的脸如同挂着水珠的百合瓣,轻柔而绵长的吻,落在唇畔,拂过眼角,带走所有的恐惧与不适。 狂风骤雨中坠落的无奈,只有依托于紧紧的拥抱。 藏匿于最深处的灵魂被唤醒,疼痛渐缓,可接踵而至的冲击,依然让我无法呼吸。 本能的想在他的唇齿间寻找空气,却引来更加汹涌的索取…… 风铃在月光下轻吟,婉转的,铭心的。 窗外微微拂晓,室内一片寂然。 他终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 而疲惫到极点的我,反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松开交握的手,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的侧面线条极美,黑发铺陈枕上,淡红唇角勾起,睡容纯净如初生婴孩。 整理好零乱的衣物,裙角处的点点落红好似掐碎了的石榴籽。 枕边一抹银色是昨晚替他更衣时掉落的,想必是他随身携带之物,我好奇的扯出来,一根发带从指端垂落,散发着柔柔的银光。 一时间呆若木鸡,心底似乎有些什么挣扎着,几欲破茧而出。 床上的人略微动了动,我扔开发带,快步走向门边。 一出门,脚下腾空,再不回头。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我敲开弄月的房门。 “我想现在就去京师。”我盯着地面,“如果有人来问,就说我一直都在静王府。” “我和你一起去。”弄月一贯的风格,我不说的,他绝不多问。 “那,我在大门口等你。”我咬咬唇,转身。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绵软无力。 我的突然决定让弄月有些措手不及,他出门时还在低声对手下交代什么,最后,我听见他说:“记住,无论谁来访,一律这么答复。” 他看向我:“落落,可以走了。” 我摸摸小红马的鬓毛,踩住马鞍,深吸一口气,上跃,失败。再试,又失败。小红马不乐意了,喷喷鼻子。 弄月上前帮我,他有些疑惑:“落落,你不舒服吗?” “没有……”我面红耳赤的继续往马背上爬,总算成功。 他却转身命马僮套车。 我窘道:“不用浪费时间了。” 他看了看我:“比起半路上坠马,马车更省时间。” 马蹄踏过薄雾,淡青的天空透出一丝雨后初晴的红色。 我靠着厚厚的软垫,随着马车的摇晃打盹。弄月坐在我对面,细细的擦拭手中的碧玉笛,我模糊的想起,似乎很久没听过他吹笛了。轮轴发出的规则而单调的滚动声,变成最好的催眠乐,我很快就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被弄月轻声唤醒。我习惯的抱住枕头蹭脸,蹭着蹭着不对劲,猛然发现自己枕着的是弄月的腿。 我连忙坐起身,抓住下滑的薄毯:“到了吗?我……我睡了多久?” 弄月的眸子在暗处特别清亮,他笑笑:“你脚下就是京师。” 我拉开车窗上的布帘,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来,路边的店铺一如既往的密集喧闹。 我有些尴尬:“你的腿……还有感觉么?” 弄月捶捶腿:“没什么,有点麻而已。你睡好了吗?” 我故作轻松的笑;“我昨晚一定是梦游去了。” 他点头:“呆会找位大夫来看看,你之前的脸色实在很差。” 我低头不再看他,溢至唇边的对不起终究没能说出口。 马车驶向专程招待宾客的碧荷园,除去官场上的同僚,楚王爷还结交了大帮江湖朋友,静王府住不下,临时包下京师最好的客栈。 弄月刚下车,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红帖,欠身道:“小王爷特意吩咐过,幻影教主还请移步静王府。” 大婚 星璇不在家,确切的说,是在岳父家。他腾出自己的住处给了我们。 深宅大院里,满目的红色也安静了许多。在弄月的坚持下,大夫给我留下一贴预防伤风的处方,浓浓的药香薰得我异常振奋,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明天就是的吉日了,包裹里的金饰还没有物归原主,虽然静王妃用它们换走了弄月的玉镯,但传家宝也来得不假,总不能由我来传给嫣然。我原想请上官凌风转交,却被他拒了。 他长叹一声:“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懂你们在想什么。星璇愿意娶穆嫣然,却不愿娶你。” 父女不存隔夜仇,弄月讲的道理我自然也懂,而上官凌风对于震怒下给我的一耳光更是歉疚非常,想方设法的寻求弥补。雨过天晴,我与他之间生出一种微妙的融洽。 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扼腕之态,我忍俊不禁:“你女儿就没这个魅力,叹气也没用啊。” “魅力?我看你不缺这个。”上官凌风斜我一眼,“就为上次逃婚,星璇在养心殿外跪足五天五夜,才让皇上收回捉拿你完婚的成命。不等为人父母的松口气,静王府就接到了指婚的圣旨,在这之前,楚王爷半点也不知情,可见皇上气大了。后来星璇主动请缨出征,这婚事才耽误下来。到现在……唉,不说也罢,足见那孩子是至情至性之人。哪像你这么不懂事,搅出一门子乱帐!” “是啊,够乱的。”我的笑容僵硬无比:“这么说,我更没脸见静王妃了。你帮我转交给楚伯伯,完事以后,我跟您回家。” 上官凌风愣了愣:“回家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以后我就呆在傲龙堡,哪儿都不去了。”我避开上官凌风探究的眼神,“所有的乱帐,都会迎刃而解。” 翌日黄昏的礼堂。 星璇一身吉服,站在人群中,从容自若的应酬寒暄。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悦,反倒是淡定,甚至给人以置身事外的错觉。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形慢慢褪去了少年的纤细,战争的洗礼给俊秀的五官也平添了几分英气。从男孩到男人的过程,原来是外人无从察觉的。似乎感应到我的注目礼,星璇向我看过来,眨眨眼,唇角轻松扬起,没有半点阴霾。送不出口的祝福,我唯有回之一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那个坐在屋顶上笑得阳光灿烂的少年,只是转眼,便恍若隔世。 锣鼓震天,鞭炮四起。 我和星璇同时看向门外。 八人大轿摇摇晃晃,停下,慢慢落地。 夕阳如火,铺天盖地的红。 喜娘扶下嫣然,大红罗裙,风冠霞帔,几乎要和她身后的红霞连成一片。喜娘将一段红绸放在她手中,退开一步,对星璇施礼。星璇接过红绸的另一端,一步步,将新娘引入礼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嫣然胸前,古朴的金锁轻轻晃动。 红烛高照,花好月圆。 这样的场景,每个人都忍不住微笑。星璇的笑更像是凝固在了脸上。 夫妻对拜,礼成。 星璇拿起秤杆,在场宾客无一不屏气敛声,目光紧随他的手。养在深闺,却能名满天下,难免众猜纷纭。只不过,嫣然的美,绝不会让人失望。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煞风景的通报之声:“有客到!” 几乎同时,风吹烛动,礼堂中央多了两个人。 一色的红衫黑衣。左袖上,别无二样的焰形刺绣。 众人寂静无声。 潋晨与红凤双双施礼:“玄明宫向王爷贺喜。” 齐刷刷的目光朝他俩集中,没人留意到星璇身侧,新娘喜帕的轻颤。半掩在宽袖下的纤纤玉手拽着红绸,一圈圈绞缠,将肌肤勒得发白,她狠命的继续收紧,似乎要将那抹红色嵌进血肉。 “本王与玄明宫似乎并无深交。”楚天祁不动声色。 “此言不差。只不过,裴宫主尚欠小王爷一个人情,特命我等前来送贺礼一份,还请笑纳。”红凤抬袖拂过手中的红木匣,轻扣暗锁,流光乍泻。 匣中嵌着一只羊脂玉瓶,瓶身柔彩四溢,已属稀世罕见。 “东皇续命露。”红凤微微一笑。 四下哗然,众人窃窃私语。 “玄明宫果然大手笔。” “据传续命露乃东皇上神游历人界时遗留之物,一滴便能延年益寿,十滴足以起死回生,却不知是真是假。” “嘿,玄明宫什么宝物没有?岂会弄虚作假自降身份?” “说的也是。啧啧,玄明宫究竟欠了小王爷什么人情?” 弄月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百味杂陈,再看星璇,他始终面无表情。 红凤合上木匣,交给呆若木鸡的司仪。 紧接着潋晨也取出一样东西,瞬间将礼堂内数百只蜡烛的光亮都比了下去,他的面容反被模糊。 等到众人眼睛适应了光源,方见他手中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金麒麟,麒麟嘴中含有明珠,意寓吐珠送子。 “好礼成双,愿小王爷早得麟儿。” 潋晨的眼风淡扫嫣然,微滞,薄唇渐抿成一条直线。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认定他会冲过去拉开嫣然那只快被红绸绞断的手。不过,此类行事风格更像是红凤的。他要是会拉嫣然的手,决计不会等到现在。我不忍再看,移转视线,不期然的迎上红凤的目光,我堆起笑容,她却皱眉瞪我一眼。 我正琢磨她的意思,潋晨已出言告辞:“玄明宫也想找楚王爷讨件东西,但此刻多有不便,他日再来叨扰,请了!” 我心中一凛,星璇清朗的声音响起:“谢裴宫主好意,也请护法大人替我转告一句话,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至宝已经在他手上,还请珍惜。若奢望太多,只怕一样也得不到。” 烛光灯影下,星璇的笑仿佛隔着烟露,曾经触手可及的,却再也够不着。 不用红凤再提示,她走出礼堂时,我已等在了门外。 红凤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劈头一句话:“梨落,你跟我回去。” “如果冷清扬左拥右抱,我不会劝你回去。”我镇定的看着柳眉倒竖的红凤,“当然,他也不会这样。”想必是有了爱情的滋润,一身中性打扮的她依然很有女人味,我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红凤不再理会我的调侃:“既然你决意至此,那么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看着我的眼睛:“梨落,玉镯的事,尽管明知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还是没有对你说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问题,我只问一遍,你也只能回答一次。” 我一言不发,已经隐约预感到她会问什么。 不出所料,她问:“你前天晚上在哪里?” “床上。”我脸不红心不慌。 “洛阳?”红凤没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不。我在静王府,弄月为证。” “真的?”第三个了。 我叹口气,点头。 冰焰没有选错人,但是,我最喜欢的,同样是红凤的单纯。 红凤神情复杂的盯着我,我坦然与她对视。 “请你帮我带句话给他。我答应过他的,绝不食言。静王府的事,他不要插手,一定不要。” “梨落!”红凤的声音带着怒气:“你能不能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 “我的心思就花在了自己身上,所以,我活得很真实。自欺欺人并不难,但那样会让我会输得一无所有。” “你会一无所有,那是因为你感觉不到别人对你的好。”红凤慢慢的说:“你在念园一病那么多天,宫主每晚都守着你到凌晨,就因为冷清扬说夜间容易再受凉,我们去替他都不肯。可你好起来以后,二话不说就跑。如果他对幻琦……” “他是不是已经等不及要拿到承渊了?”我不想再听下去,好不容易坚定下来的决心,经不起半点动摇。 “你想知道的,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夜色传至耳边,我勉强维持的笑容飞速消逝。未能回头,已被人拦腰抱起。双脚再沾到地面时,一双手臂把我圈在了墙角,动弹不得。 呼吸交融在被喜庆渲染的空气中,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脸似着了火。我拼命的不让自己去回想那个淡香浮动的夜晚,稳下心神,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笑,努力的笑。 “我不过随便问问,哪敢劳动裴宫主大驾?”我试图推开他扶在墙上的手,无果,放弃。 “你把对红凤说的话,连起来说一遍。”他的话没有任何温度,如同他现在的表情,“在此之前,你发誓,若有半个字的谎言,你会……” “我发誓,”我接过话来,“若有半个字的谎言,我会失去最爱的人。”一字一顿,面前的人眸光渐渐凛冽成冰,刺入心脏,却感觉不到疼痛。对我而言,并没有失去第二次的机会,这个誓言,可谓心安理得。 “前晚,我在静王府,和弄月……” 话没说完,冰焰的唇就压了下来。退无可退,我的后脑勺紧贴着墙壁,被动的承受着他的吻,任他的舌尖分启牙关,只是忍着,不做半点回应。漫长的分分秒秒,就在我即将丢盔弃甲的时候,他的唇离开了我。身后,坚实的石墙让我站得纹丝不动,隐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却还能感觉脉络的轻颤。 “你最爱的人,是谁?”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我微微侧过头,避开耳畔温热的呼吸,心乱如麻。他猛力拽起我的手腕,“现在跟我回去,我马上娶你。” 缘灭 轻轻的摇头。 “砰”的一声,礼花燃亮夜空,流焰如星,星如雨,漫天的绚丽繁华。 礼堂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走出,前厅里,早已备好美酒佳肴。 恻恻轻寒,画楼上乐声四起。 一缕发丝轻拂过冰焰的颈项,我的视线锁在上面,有些恍惚。 如果更早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在离开柳庄之前,在长安一别之前,甚至,在知道星璇西征之前,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不是没想过逃避,只要和他在一起,便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幻想能有一天,走得远远的,躲去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过平淡的生活。任岁月冲淡爱恨,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一厢情愿的梦境,如同绽放的烟花,美丽而破碎。 我竭力装成没心没肺的样子戏谑他:“裴宫主莫不是在外欠下了稀里糊涂的风流债,这会急着撇清关系,找人作挡箭牌呢?” “哦?”他不怒反笑,“原来你都知道,还敢说我没找对人?” “知道什么?我乱猜而已,你的事与我无关,也请你不要自以为对任何人都了如指掌,我压根就没打算嫁人。” “理由。”冰焰眸色骤深,看样子也忍得差不多了。 “我不想被谁牵绊,”我平静的说,“裴宫主原比我聪明,怎么眼下反倒变糊涂了。你今晚说的话,我半句都没听懂。”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开,他站直身子:“不懂也好。只是,你记住今晚说过的话,”他凝视着我的脸,“不要让别人牵绊住你,否则,你的誓言,恐怕就会应验。” 他的笑,如同雪地里的曼陀罗,冷艳而绝望。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我咬紧牙关,仍抑制不住话音的颤抖:“如果你伤害他们,我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他倨傲不语,深深的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 黑暗吞噬掉那个远去的背影,顷刻便回头向我压过来,不堪重负。 我慢慢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用双臂抱紧自己。 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我一眼看见流连在酒席中敬酒的新郎倌,双颊泛起淡红,举杯的动作却是毫不迟疑,一副不醉无归的架势。 我本想走开,却挪不开视线。不由自主的上前,伸手,另一侧却有人比我更快的夺下星璇送到唇边的酒杯,只听见弄月笑道:“再这么下去,天可就要亮了。”说着,对星璇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扶小王爷下去更衣?”余光扫向我,眉头轻皱。 喧哗的大厅渐趋安静,各色眼神朝我招呼过来。我恍然大悟,正准备埋头开溜,手竟被星璇拽住。所幸笼着宽袖,还不至于马上被人发现。惊疑不定间,忽觉手心多了点什么。星璇若无其事的放开手,微微点头。 我寻了一处清净的地方,展开手中湿漉漉的纸团,上面潦草的画着些简单的图标。我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是静王府的地图。 在无数次的归咎于地图画得太烂之后,我无可奈何的发现,我的方位感不是有点差,而是非常差。直至月上中天,我才找到图纸上端箭头所指的一处房屋,这里应该就是玉镯的所在之处了。 推开门,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估计是楚天祁的书房。这么大的面积,我从哪儿开始找起? 掏出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纸片仔细研究,房屋上方似乎还有一个架子图形。看看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满满当当的摆放着各类典籍。想了想,我走到古董架前,随手倒腾着上面的瓶瓶罐罐。哐当当的轻响在静夜里犹带回音,我心里正犯嘀咕,背后忽而一阵凉风,惊悚回头,白影飘过…… “鬼……唔……”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捂住口鼻,掌心湿冷。我几乎直挺挺的背过气去,正攒出了吃奶的劲要挣脱,那只手的主人轻声道:“花花,跟我来。” 我点头如捣蒜,星璇松手走向书架,我这才发现,书架旁的角落里,竟有一架极不起眼的木梯,通往一处活板门。 低矮的暗楼上堆放着陈旧的字画古玩,散发着灰尘和墨汁混合的怪味。 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格又一格的光斑。 星璇弯着腰挪开一些杂物,腾出小块地方让我坐下,他探身向窗外看看,低声道:“笨蛋,我在十米之外都听到了屋子里的声音,你怕没人知道这里有贼?” “你……你才是笨蛋,差点没把我吓死!”我捂着胸口,呼吸极不均匀,“真是……呼……大半夜的一身白……你故意的吧……” 目光落在星璇身上,原来他只穿着里衣,单薄的一层丝绢。我下意识的去解自己的披风,他拉住我的袖子:“不用,我不冷。” 不冷才怪。 刚才捂着我的手若不是毫无热气,我还不会以为遇上了鬼。八成是觉得穿女人衣服没面子吧,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瞥了星璇一眼,像是有感应一般,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揉鼻子的样子十分可爱。 使劲压下狂笑的欲望,我脱下披风裹在他身上。这回他倒没拒绝,只是缩缩脖子,鼻音浓厚的说:“刚从被子里钻出来,不大习惯。” “你就嘴硬吧!”我习惯性的抬手去捏他的脸,指尖刚触到微凉的面颊,忽然意识到此时不同以往,尤其是今晚,大惊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应该在哪里?”星璇的眸子漆黑透亮,漾满笑意。 我一时有些走神。 他晃晃脑袋,长叹道:“奈何沉醉不醒,辜负洞房花烛!” 星璇一本正经中带着惋惜的神情让人哭笑不得,我只好板着脸问:“敢情你是梦游来的?” “那是……”他从脸上扯下我的爪子,压着声音吸气,“你还掐!我容易么,一路走着就听见水在肚子里哐啷!你要是有半点城府,我也懒得费尽心思赶过来。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下心!” 本来笑得乱颤,听见最后一句话,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抬头,他的脸离我不过一指的距离。 呆呆的对视半晌,他放开我的手,坐直了些:“别闹了!当心被发现。” 我也想坐直,可是后背还没挨着墙就先碰到了星璇的肩膀,左手边的两口木箱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推不开半分。 狭小而沉默的空间里,呼吸可闻。 “我们呆在这里干什么?”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此行目的。 “等人。” “嗯?”我不解的四下张望,别又猝不及防的冒出个人,今晚的心脏已经够脆弱了。 星璇却无视我的战战兢兢,隔了好一会才吭声。 “你想清楚了,还是要拿回玉镯,是吗?” “嗯嗯!” 又是沉默。 我忍不住偷偷看星璇,他眼帘半垂,睫毛似两柄羽扇,遮住明亮的眸子。如果他不再说话,我会以为他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你一定要的话,我可以陪你赌一把,赌你没有看错人。” 这次换作我无言以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上官伯伯和我爹,还没有从密室出来。今晚是最后一次机会,明天就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玉镯的去向。” 我点头,潋晨的话意再明显不过,若是我的话,也会重新部署一番。不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它消失…… 我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感到担忧,刚想说话,星璇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跟着我便听到了木头拖动的闷响。凑近去看,只见被我搜罗过的古董架已经离开墙面,向外推移了半公分,漏出一缕光线斜斜的打在地面。 上官凌风从里间走出:“就这么办吧。京师有太多武林人士来往也不太好,你只管放出口风,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理。这么一来,也可以多赢得些时间。” “你肯定另外一只玉镯会在天山?”楚天祁紧随其后走了出来。 “凌绝门,应该没错。” “可现在谁不知道幻琦是裴冰焰的人。” 我实在没料到他们的对话会在这里打住,星璇的目光随之停在我脸上。我只作不知,眼珠不错的盯着上官凌风。他掰动书桌上的烛台,沉重的古董架缓缓退至原处,与墙壁嵌合得天衣无缝。 “我却听说,她的命还在天池残雪手里。”上官凌风一脸深思,“但是,天山一直未介入此事,似乎对她放任不管。再明显不过,幻琦目前的行为对天山还构不成威胁,或者,她还负有其他未完的使命,比如,烛龙之翼?” 楚天祁斟酌道:“言之有理,那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比起天山,玄明宫的确棘手得多。裴冰焰想要的,只怕远超过你我的猜测。”他顿了顿,言语似有顾虑,“有句话却不知该不该说……” “你是在担心落儿。”上官凌风叹了口气,“我岂会不知?她这次主动提出跟我回傲龙堡,定是被那姓裴的小子伤了心。做父亲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说不得半句。好在那孩子单纯,心里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我是断然不会再让她做傻事!你就放心吧。”他拍怕楚天祁的肩膀,“如今说来,我真羡慕老兄你,璇儿大事已定,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孙子?”楚天祁像是在重复一个从未听过的名词,“我还不敢有这个奢望。这些孩子,没一刻不让人操心的……” 长辈们闲聊着走远,留下满屋的冷清与黑暗,以及两名面红耳赤的偷听者。 涅槃 “看来玉镯在我爹手上了。”我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从他们的话里不难听出上官凌风已经准备带走玉镯,放在静王府的确会增加不必要的事端,楚天祁的身份毕竟特殊。一开始,他们寻找的就是承渊,毁掉玉镯自然不是上策。以傲龙堡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公开参与此事会也不会招来非议,而且可以声东击西,引开他人的注意。可是,他们凭什么就能肯定天山比玄明宫好对付? 星璇一直没说话,我拉拉他的胳膊:“先下去吧,给憋得腰酸背疼的。”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正爬向楼梯口,星璇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吓得我猛地直起身,脑袋咚地撞在木梁上,眼冒金星。 强忍着抱头痛哭的冲动,我拉开活板门:“你不是都听到了吗?这么丢脸的事,不要再提了!” “原本我还想告诉你,那个男人心里装的不止是儿女情长,还有天下。如果你真喜欢他,就不能太过任性。看来是我想错了,问题不在你,而在于他。他想要的天下只有一个,美人却是不计其数。” “不是他想要,是人家送上门。你不要老是提醒我被别人甩了好不好?” “既然你知道,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就算是被撞傻了,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怒意。 我纵身跳下暗楼,星璇几乎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毫不妥协。 “星璇,我比你想象的清醒。我只是想通过承渊找回一些东西,过去的,失去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比如,弄月?” “也许吧。我觉得更多的是自己。总之是会让梨落得到幸福的东西。”我笑了笑:“谁也没见过承渊,或者它只是一个被夸大的传说,但我一定要试试。我和他之间,就剩下这样的约定。” 我坦然迎向星璇的目光,他却别开脸,淡淡的说:“我也希望你能找回以前的自己,最好在没嫁给弄月之前,不要出傲龙堡。” 是的,如同游戏中的读档,直接恢复,失败的进程就当没有存在过。对我而言,也只是南柯一梦。刻意忽略心头的酸楚,我回归正题:“听他们的意思,好像要去天山拿回另一只玉镯,你觉得有可能吗?” “总该有什么可以拿去交换的。”星璇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好比眼下,只要承渊不落在裴冰焰手中,就构不成威胁。而天山最大的愿望是铲平玄明宫,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当然,天池残雪不会想到我们是要毁了承渊。” “你不要太低估那个老妖婆。” 星璇忍不住笑了:“老妖婆?你可真会形容。我只觉得是人都会有弱点,最大的弱点就是最想得到或是最为珍惜的东西。那女人再怎么厉害,也不难看出她的目的。” “那也得多加小心,最好不要和天山接触。说不定,另一只玉镯已经在玄明宫了。” “我自有分寸,只要能如你所愿,其他的,我也不想去管了。”他扳过我的肩膀,推着我走向门外,“现在最重要的,是睡个回笼觉。” 东方天空上,启明星若隐若现。 路边的草木上滚动着寒露,尽管走得很慢,不大一会,已经看得到我的房间。天亮以后,我就要随上官凌风启程了。总想说点什么,却无从说起,终于在台阶前停下。 结果一开口,如此。 “嫣然知道你出来吗?” “我出门的时候,她睡着了。”星璇的表情稀疏平常,继而嘱咐我,“你不要在上官伯伯面前露出马脚,行事前多想想,他对你的防备只怕比对外人都多。好在是自己的父亲,大不了再被教训一顿。” 我点点头:“再过几个时辰,我就回家了。” “嗯,我知道。”星璇的笑容清淡如水。 “以后,可能不……很少见面了。” 虽是道别,终究不忍。再见即是不见,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还是笑着:“无聊的时候,不要太想我。” 相视而笑。 “原来你也是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想我。” 我越发笑得勉强,天色渐显清明,再耽误下去也没有意义。 刚要转身,却听星璇说:“我想你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很无聊。” 绕口令一般,这小子讲冷笑话的水平真是进步了。 我望了一回天,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心底一阵莫名的悸动,该有不该有的想法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我扑上前紧紧抱住他。 明明笑着,泪水却止不住的滴落在星璇发间。 “我们家乡的告别礼,你总该不知道的。” 星璇的手臂缓缓圈住我,渐渐收紧。 “我还是觉得,你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我抬起头,用力扯开嘴角:“你就记住我笑的样子,一刻也不许忘。” 如果我知道,拥抱过后,先离开的人是他,我一定不会放手。不想留下一点遗憾,不想带走一丝牵挂,那一场大火却将所有的希望燃成了灰烬,将我在这个时空所经历过的,最真的,最美的,爱过的,笑过的,统统葬送。 在傲龙堡的三个多月,是一段最安详宁静的时光。 四季如春的草原,繁花似锦。万年如斯的湖泊,水天一色。 午后常常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放任思绪天马行空,偶然也会睡着,醒来仍是一个人的芳草斜阳。没有觉得孤单,反而在慢慢习惯,甚至会想,如果回不去了,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上官凌风对女儿呵护备至,绝口不提半点江湖之事。 于是,我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弄月、星璇、以及刻在心底的那个名字。直到有一天,一名重伤的黄衣男子倒在傲龙堡门前。 我正巧从湖边漫步回来,最先跃入视线的是他手中那块血迹斑斑的静王府玉牒。 闻讯赶来的上官凌风刹那间脸色铁青。 五天五夜抵达京师,紧闭的城门仍挡不住冲天的红光。上官凌风获准入城,城门口,等待我的弄月缄默反常。任凭我问什么,他都只是摇头,拽着我的手,半分都不松开。 其实弄月多虑了,我不担心不害怕。星璇历经沙场都能安然无恙,在玄明宫,合潋晨与红凤两人之力也未必能赢他,他怎么可能出事?一把火烧掉了屋子,再建便是。我急着进城,只是因为想他了,真的想他了。 静静的坐在城墙下,弄月搭在我肩头的衣服一件叠一件,守门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两扇铜钉门却像是卡在了城楼里。我闭上眼睛,一遍遍回想曾在城门下轻挽马缰、浅笑如水的少年,不知不觉间,竟会泪流满面。 终于,一场大雨结束了所有的煎熬。城门在雨后的清晨缓缓打开,出城的人们排队等候着官兵们的盘查。走在潮湿的石板路上,鞋底微湿,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轻功。弄月将我带到一处残垣断壁前,缕缕青烟,焦黑的门庭隐约可见昔日的金瓦红墙。 我茫然的环顾一圈,问弄月:“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弄月仍是一声不吭,我恼了:“我要见星璇,他到底怎么了?” 他抬眸望向我身后:“他来了。” 我狂喜转身,不远处停下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探出如画的眉眼。 我揉揉眼睛,笑容冻结在沁骨的冷风中。 嫣然一步步走向我,脸色苍白,却白不过那身缟素衣裙。 我紧紧盯着她手中的那抹蓝色,七星于苍穹中独自妖娆,心被一点点抽空。 嫣然行至我面前,扑通跪下。 我后退一步,惊愕得无法出声。 “姐姐,我终于等到你了。”那张清丽的脸仰起,全无半点血色。 我慢慢蹲下,与她平视:“你等我做什么?” 她轻轻抬手,七星剑滑入我怀中。 剑鞘犹带余温,分不清来自谁的身体。 我惶然抓住她的手:“星璇在哪里?” 恐惧的看着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庞,下一刻,惊闻晴天霹雳。 “我害死了星璇,害死了楚王爷,害死了他们全家。” 一连串的死字刺穿耳膜,脑中一阵轰鸣。 我猛然甩开嫣然的手,她已泣不成声:“对不起,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一只无形的手擒住心脏,用力的拉扯,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逃无可逃。也许是太累了,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梦魇。 我木然的看着她。 一丝淡淡的血痕滑过嫣然的唇角,她的笑绝艳异常:“我以为,他只是想要那只玉镯。他说,那瓶药只会让人昏睡……” 话没说完,鲜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得满裙星星点点,像极了雪地里的红梅。 “不!” 我如梦初醒的尖叫,却被另一个更为凄厉的声音盖过。 疾风扑面,跪在我身边的黑衣男子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擦去嫣然脸上的血迹,却被她挡开。 娇小的身躯绵软无力的倒向地面。 我扶住嫣然的肩膀,她的目光淡淡的扫过男子的脸,绯红的蔓藤黯然失色。 “为什么我能醒过来,他们却没有?” 跟随在每个字后面的,是急促的呼吸。一股血流顺着她的脖子蜿蜒而下,我手忙脚乱的擦拭,越擦越多。 她不再看沉默的潋晨,唇角冲我扬起:“不要紧的,等一会就好了。” “我带你去找冷清扬,你坚持住。”潋晨试图抱起嫣然,她却紧紧攥住我的衣角,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放开我!” 天际飘下细雨,潋晨半跪在地上,如同石雕。 “自古夫妻同命,我不会让星璇孤单。”嫣然靠在我肩头,脸颊泛红,眼神迷蒙,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潋晨,我们互不相欠。” 蒙蒙雨丝沾在嫣然发间,怀中的女孩熟睡一般,唇畔漾着甜美的笑意,让人不忍唤醒。 一颗滚烫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潋晨小心翼翼的抱过嫣然,头抵着她的黑发,温柔的笑:“傻丫头,我欠你的,怎么都不算了?” 无人应答。 风过,嫣然的白色裙衫翩飞如蝶。 我缓缓站起身,潋晨左袖上的一团红焰灼痛了双眼。 情归 飞身跃过城楼,紧追而来的弄月被官兵们拦下。眨眼的空隙,我已经落在马背上,受惊的马儿向前狂奔。 一次次扬鞭,什么都不敢想,怕自己撑不下去。 迎面泼洒的雨水浇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流进嘴里,咸苦。 天地间,混沌一片。 念园大门轻掩,墙角处,荒草蔓延。 可我知道,他在这里。 烛火空留,花开却错。 站在他面前,不过咫尺,却似天涯。 “我需要解释。” “你想听怎样的解释?事实就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他看着我,紫眸中毫无波澜,“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听我亲口承认。” 我闭上眼,良久,直到酝酿起全身的力气。 抬手,“啪”的一耳光重重甩到他脸上:“这是替星璇的。” 冰焰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他捂着微微发红的脸,睁大了眼看着我,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另一边脸挨了同样响亮的一耳光。 “这是替嫣然的!”手腕震得发麻,我的声音颤抖得不像是自己的。 这次,他不再捂脸,白皙肤色上的红印分外显眼。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背着光,他的神情不大分明。 让人窒息的疼痛已经主宰了所有的感官,看不见,也听不见。手中的七星剑泛着冰蓝冷光,剑锋抵着他的胸口,他却只看着我的脸,淡淡一笑:“你想杀了我?” 剑锋轻颤,只要用力半分,就可以穿过他的胸膛。那样的笑像毒药,曾经让我深深迷恋。而现在,却如一把刀,绞得整颗心血肉模糊。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分不清爱恨,只觉得,整个人就要爆炸。 “当”的一声,银蓝交错,七星剑差点脱手。我退后两步,红凤和霓裳一左一右的护住冰焰。 红凤冲我大吼:“梨落,你是不是疯了!宫主说了不是他做的!” “当然不是他做的,他的手那么干净,怎么可能沾血?你们为什么没有胆量叫出潋晨,只要他告诉我星璇还活着,我愿意替他……” 微微仰起脸,不让泪水滑落眼眶。 满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倦。 那一剑,不可能刺下去。 身后,谁在说些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他的声音。 在门边停住脚步,摘下戒指,放到窗台上。 雷声滚滚,闪电过眼,我茫然的走在雨中,衣衫早已湿透,却不觉得冷——什么感觉都不再有。又一道白光照亮视野,狂风中,紫裙飘扬。 “霓裳?”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眼前的女子有着和霓裳一样的脸,流泻肩头的长发却是明亮的珍珠红色。 她一言不发的抬手,镇灵珠“啪”的摔落,裂成两半。 一瞬间,无数幻境冲进我的脑海,鲜活得如同排演好的戏剧,来来去去的影像,主角都是我。我站在原地,却恍若置身梦中,任由无穷无尽的过往岁月,在天地间铺陈开来。 一岁的时候,只会摇摇摆摆的跟在弄月身后,伸手要抱抱。 三岁的时候,每天傍晚坐在傲龙堡门前的石阶上等弄月从武场回来,一起吃饭。 五岁的时候,翻遍厚厚的字帖,在纸上涂抹出弄月两个字。 七岁的时候,想尽办法气跑老师,在父亲拿我无可奈何时,如愿以偿的看见弄月出现。 九岁的时候,三天两头的送东西给弄月,忍痛用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换来碧玉笛。 …… 春风十里,琴声淙淙。 “今天教给你们的这只曲子叫婉风。此曲乃当朝第一琴师为青梅竹马的爱妻所作,他们携手游遍大江南北,曲子也因此广为流传。音律并不复杂,却只有当协奏的两人心意相通时才能领会其中的风月情浓。” …… “落儿,你今天怎么这么用功?” “爹爹,月哥哥怎么还没有来陪我练琴?” …… “月哥哥,送给你。”女孩的脸皱成一团,甩甩手:“以后再也不碰针了,尽往手上扎。” “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鸳鸯啊!” …… 繁花似锦,彩蝶蹁跹。一红一白的两匹马儿在原野中驰骋。 “落落,别夹马肚子,蹬紧马鞍就好。缰绳不能缠手腕上,会勒伤自己……你在干什么?” 暖风中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月哥哥,我可以站在马背上,你能吗?” 余音未散,少年从白马上腾空而起,几次飞跃,拦腰抱起张开双臂的女孩,衫裙交叠,旋身立于花丛中。微恼的叮嘱她不可淘气,却不曾留意,女孩的脸早已红过满山杜鹃。 …… 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在弄月怀中偷偷脸红,几番琢磨后,鼓起勇气说要嫁给他。 十四岁的时候,找到了比言语更能表达心意的途径,初吻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十六岁的时候,认定这辈子都会和弄月在一起。 …… 清韵如诗的少年,一步步走进我编织的情网,万劫不复。 记忆如同汹涌的巨浪,我头疼欲裂,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慢慢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缥缈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使用炎帝之术可将她元神召回,但你必须付出一半以上的法力,且经不起任何差错,否则,你甚至有可能和她一样堕入轮回。” “堕入轮回总胜过无望。”萦绕在心底的熟悉声音,却多了几分空灵,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纵使你逆天行事,也未必能逆转情缘。倘若失败,你将生生世世看着她与别人相恋,这苦如何捱得过?因爱而痛,由痛生恨,恐怕还不如……” “至少能见到她幸福。痛,对我而言,早已不算什么。我不会恨她,永远不会。” 对话嘎然而止。 霓裳冷冷的声音插入:“这些都是封印在你体内的记忆,你一直都是在傲龙堡长大的那个小丫头,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不想看到更多的人送死,最好记住,承渊与你无关,离他越远越好!” 我的脸贴着湿冷的地面,重荷的大脑早已无力思考,从未有过的恐惧疯狂蔓延。我艰难的站起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大门,身子随着洞开的门页滑倒。 模糊的看见有衣袍晃动,我跌进一个干燥的怀抱,耳边响起弄月焦灼的低唤:“你怎么了?” 我睁大眼,近前的脸孔却始终只是一团白影,轰鸣的雷雨声越来越远,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呓语:“月哥哥,你的落落回来了。” 意识被掏空,一片灰朦,不再有幻觉,不知在何处。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指根泛起,全身为之一颤,朦胧的灯火映入眼帘。 “醒了,终于醒了。”一名中年男子举着闪亮的银针,擦擦额角的汗,笑得如释重负。 我本能的想察看痛处,却抬不起手。 弄月坐在床头,目光停在我脸上,有些出神。感觉到我的动静,他忙松开手,眼底交织的种种复杂情感在与我对视的瞬间全部化为温柔。 中年男子收好药箱,提笔龙飞凤舞:“辅以汤药,静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 我望着密密麻麻的一大张纸,满腹狐疑:“怎么这么多?我得了什么重病?” 弄月解释说:“你没生病,都是些补药。”他起身唤来丫鬟,“送薛大夫回去,按方子把药材一并买齐。” 大夫走后,房内一时寂然无声,香炉里冉起的淡烟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很想对弄月笑一笑,可是伴随知觉恢复的忧伤却依然沉重得让我透不过气。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希望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长长的噩梦。时间在梦外流逝,弄月和星璇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梨落,年复一年的笑容永远明澈如碧水中的晴空…… 心如刀绞,却哭不出来,无论如何,我都换不回星璇,换不回弄月失去的一切。 “落落,”弄月轻抚我的脸,“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弄月的手微微一抖,我紧紧的反握住。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难过都会没来由的心疼,预言携手白头的水晶球,被我亲手打破,留给他锥心刺骨的碎片,而我,却没有真的离开。 “月哥哥,我……真的很抱歉……”手心沁出汗,我费力的思索,却说不出更好的语句。只是,走到今天,我又能拿什么去祈求他的原谅。 弄月静静的看着我,星瞳蒙雾,似醉非醉。 “既然什么都想起来了,你一定记得十二岁那年就说过要做我的新娘。”他的唇角勾起柔美的笑,“这么多年了,应该准备好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决。 忍了好久的泪倾涌而出,一颗颗渗入他的指缝,我断断续续的抽泣:“可我不再是那年的落落……我伤你伤得那么深,很多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了……” 一只手轻轻按住我的嘴。 “但你终究回来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只是我的。”弄月将我拥进怀中,“你并不是一个人犯下的错,我不该轻易放开你的手,原谅我。”他的吻落在我发间,“我发誓会给你幸福,我不想再等了,落落,嫁给我……” 落落。落落…… 他在我耳边低语呢喃,反反复复,温柔而执着,只是最初的最初,触动年少心弦的那两个字,一声一声,唤醒尘封的爱恋。 番外 踏雪无痕 落落,弄月一直都是这么叫她。 她以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撞进我的生活,至少对我而言,永生难忘。 那年,因母亲哮症难愈,我们举家迁至山明水秀的南方。名扬天下的傲龙堡,百闻不如一见,仅从外观,便能窥得一统中原武林的气魄。 第一次正式拜见上官伯伯,和以往许多次被父亲带去见那些重臣元老一样,一切都很平常。对这位在江湖上备受敬仰的大侠,我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眼角瞥见他脸上赞许的笑容,暗暗开心。正准备起身,忽闻头顶上爆出一声尖叫:“蜘蛛呀……啊……” 余音未落,屋梁上一团重物砸下,正中我的背心。如果不是有些内力根底缓冲,我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实际上也没好多少,我被压在地上奄奄一息,那团重物却还在喋喋不休:“爹爹,您不能怪我!我一直都在那儿,您都没发现。而且,这屋子一定很久没打扫了,那蜘蛛比落儿的拳头还大呢……” 女孩儿的声音清脆欢快,压根没意识到身下还躺着一个人。估计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等到上官伯伯冲过来拎起她时,我已感觉喉间有腥甜的东西涌出,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还听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尖叫:“他是谁?”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敬而远之,并不是因为她把我砸伤,而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儿。该怎么说呢?新鲜?奇特?总之,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多了去,宫墙里的堂姐妹,朝臣家中的千金,哪个不是娴静温婉,连走路都是缓步而行,更别谈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加上长辈之间的笑谈里,经常流露出我应该称她为姐姐的意思,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躲开? 不过,父亲很喜欢她,经常把她抱到母亲床前玩耍。当见到母亲的病容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时,我开始承认她确有几分可爱之处,仅此而已。 在傲龙堡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母亲的病况并没有很大的起色。父亲寸步不离的守在母亲床边,好言宽慰。父亲的笃定原本是我唯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却轻易的破碎在几位御医无意的言谈中。我并非有意偷听,碰巧路过,油尽灯枯四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在原地站了很久,只觉天塌了一般,我狂奔到没人的角落,终于忍不住小声哭泣。当那个耳熟的声音又一次猝不及防的响起时,我几乎连擦干眼泪的勇气都没有。谁知,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笑,而是在我身边蹲下,摸索半天,没找到帕子,便伸出手臂到我面前:“就用这个擦吧,早上刚换的新衣裳。” 我底气不足的瞪她,她却视若无睹,只管用袖子擦我的脸。淡淡的衣香入鼻,她全然不顾我的躲闪,认真的说:“爹爹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我帮你擦干净,才不会让别人看出你哭过。”动作停了停,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我每次就算洗过脸,月哥哥还是能看得出来。” 她拉我起来,像模像样的替我抚平襟前并不存在的褶皱,冲我笑笑:“爹爹请来了藏医,还派人去给蜀山医仙轩辕真人送信,你娘一定会没事的。” 平常的几句话,却是异常肯定的神情,暖暖的笑容似冬日里的阳光,穿透云层,扫净阴霾。 她预言很准,那年冬天过后,母亲的哮症得以好转,这自然得归功于轩辕真人的到访,而他的到访也为我们结下了数年后的师徒之缘。 后来师父常感叹说世间万物皆是缘,缘起时往往不觉,正如他第一次在傲龙堡见到年幼的我。每逢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却是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透过泪光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 不知不觉中,生活开始与以前不大一样。我自出生时便赐封爵位,一直在皇宫内接受最好的教育,诗书礼乐骑射、言行举止、接人待物,都由太傅相授,没人把我当成孩子,除了她。虽然我根本无视她经常摆出的姐姐姿态,但在她面前,打小牢记的规矩礼仪慢慢的全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开始戏称她花花,不理会她的抗议,其实,落落两个字也很好听,但那是弄月的专利。 她喜闹不喜静,满脑子千奇百怪的想法,尤其喜欢捉弄人,自然也打过我的主意。只可惜,她的眼珠转一转都能引起我的警觉,在被我将计就计的反捉弄过两次后,她把目标转向了丫鬟和仆妇,常常折腾得整个后院就剩我和她两个人。 大多数时候,上官伯伯也拿她没有办法。唯一制得住她的是弄月,不同于我的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弄月只需往那儿一站,她就会变得乖巧许多。就为这一点,她经常被我嘲笑得恼羞成怒,结果一定是张牙舞爪的穷追猛打。当然,她能追上我的可能性很小,也因此,她练习轻功的积极性超过做任何事情。 按照长辈们的安排,我们每天上午都必须读书练字。弄月是傲龙堡的首席弟子,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得呆在练武场。我虽然也被指定了习武进程,时间却要自由的多。我们经常会偷偷溜出傲龙堡,到附近的山林中玩耍。 很不幸的迷过一次路,我俩在傍晚时分转到了一处荒芜的山崖,她说什么也不走了,脱下鞋给我看她脚上亮晶晶的水泡。 我硬撑着背起她走了半个时辰,却也只是从一个山头挪到了另一个山头,抬头已是满天繁星。两人又累又饿的躺在山石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耐心的等待天亮。睡意一阵阵袭来,我坐起身,强迫自己不要睡着,以免山林中跑出什么野兽伤人。 她也醒着陪我说话:“你知道吗?我娘是个大美人。” 我点点头,听父亲说过,她的母亲阮芙当年是享誉江南的绝色才女。 她一本正经的说:“所以,我长大了也会是美人。” 我弄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再次点头。她却只是凝神看着星空,眉头微皱的想心事。我耐心的等了半天,她才小声嘟哝一句话。 “你说月哥哥他会喜欢我吗?” 我哑然失笑,她的担忧在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 她浑然不觉我的笑意,继续追问:“如果他的心上人不是我,该怎么办?” 我揉揉她的脑袋:“这种事不会发生。如果你到了桃李之年还没能嫁给弄月,我就勉为其难的娶了你。这样你总该放心了。” “勉为其难?”她的表情总算恢复了正常,一拳打在我的手臂上。 “那就真心实意吧。”我随口应道,却不知何故,心头有些莫名的轻颤。一定是山上寒气大了,我裹紧衣服,转头发现她已经蜷成一团昏昏欲睡,忙脱下外衣给她盖上。她本能的往我身边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嘀咕:“星璇,你真好。” 星云流转,她额间的银印璨然如星,我忍不住微笑,听见自己心底的回答。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七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从孩童到年少,我了解她胜于了解我自己。却一直没发现,她的喜怒哀乐正在一点点主宰着我的世界。 十二岁时,母亲顽疾初愈。在回京师和去蜀山的选择中,许是不愿再回到过去刻板的生活,我选了后者。以为我们能够笑着告别,她却稀里哗啦的把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身。我把她塞进弄月怀里,飞快的跳上马,只怕再晚一点,鼻根的酸涩也会变成某种东西。 正准备挥鞭,她却扑上前拽住马鞍,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一字一句对我说道:“不许忘了我!” 我很后悔这句话没有由我来说。五年里,她的笑颜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淡薄半分,而五年后,她再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鉴于这样的“惊喜”很有她的风格,我大度的原谅了她。虽然有些失落,可还是想去逗逗她。谁知三言两语间,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很简单的,想起初上蜀山时的一段往事。 终年云雾环绕的蜀山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清修之地,我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静下心来。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然后忍不住想笑。每天耗费了大量时间凝气调息,内力却一直停滞不前。直至一日,飘得正远的思绪被师父拉回,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责备,只是淡淡道:“心为欲种,眼为情苗。璇儿,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放任过自己。眼中,自是空无一物。心中,却似空缺了一块。 我原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聪明。过了这么久才知道,缺掉的那一块就是她。 她的笑容,仍甜美一如当年。轻而易举的,翻腾出珍藏在心底,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依恋。 对此事的认知让我一度阵脚大乱,我强迫自己冷眼旁观她的一举一动,努力挖掘着她与年幼时的不同之处,想证明那份特殊的感情只存在于过去。 的确,相隔多年,她不可能没有丝毫变化。最明显也最让我不解的,是她对弄月的疏远。除此之外,性情也稍微成熟了点,不再把心事挂在嘴边。但是在她眼底,时常会有一些不甚分明的彷徨和寂寞,像只极度没有安全感而随时准备逃窜的小动物。我不懂她的惶然从何而来,却直觉的想离她近一些,拿出她曾与我分享的温暖,换来她的展颜。直到后来,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或者说,是忘了自己。 她在吟诗作词方面精进了不少,偶尔能随兴冒出些绝妙的句子来,得到一两次表扬后,就死缠烂打的要我拜她为师,信誓旦旦的保证教我作的诗一定能够传诵千秋。 她会半夜望着天空发呆,念叨些奇怪的话,比如:“好多星星啊……古人可真幸福,以后想看满天星辰是很难的……”又比如:“星璇,你是天秤座的,嗯,让我想想,你会很有女人缘哦……” 她居然也会做饭,虽然是又咸又糊的鸡蛋炒饭。我本来已经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出去,却还是没舍得把饭倒掉,就这么囫囵吞进了肚子里,结果是到了第二天嗓子都还在冒烟。 她喜欢堆些傻乎乎的雪人,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笑得像长不大的孩子。我在窗前看着。第一次,希望冬天永远都不要过去。 尽管,她一直对一个人心怀歉疚,为他担心难过。 尽管,她醉倒在我怀里,轻吻过后,呢喃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依然感激上苍让我再陪她走了一程,最后一程。 看着她和弄月生生错过,看着裴冰焰一步步走进她的心,又看着她一点点的受伤。我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我不是孩子,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只是你从不曾看向我。 我比她更清楚,那两名男子,她一个都放不下,注定情劫。 不是没想过要自私一点,毕竟有过能留下她的机会。 无数次挣扎过后,终于放弃,开始释然。 相爱不如相知。 唯愿来生,你只遇上我一人。 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笃信她知道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可她却是倔强得不懂后退的傻瓜,那条路明明走不下去了,还死撑着。 我只好再次妥协,不管她想要什么,再苦再累,我都会尽我所能的给她一方晴空,暴风雨迟早会来,多一点点喘息的时间也好。 却没能料到,我的时间原也不多了。 没有资格去怪嫣然,给她再多的关心与呵护,终是辜负。 没有力气去想更多,沉睡过后,一切终将虚无。 当无边的黑暗包围过来时,只在心底轻轻擦亮一张如水的容颜。 烟花三月的江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对不起,落落,没能陪你到最后。 殊途 秋去春来。 这一年里,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不是玄明宫的重出江湖,也不是幻影教的扬名立腕,而是那场让京师变成鬼狱的大火。静王府的灭门惨案牵连无数,一时间风云四起。朝堂上绿林中,人命如草芥,都是替死的冤魂,只为安抚天子的切肤之痛。官场中人皆以此事为戒,不敢再涉足半点江湖之事,唯恐惹来杀身之祸。但凡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能被传得沸沸扬扬,元凶却尚无定论,听闻御林军中已抽出大内高手十余人,不分昼夜关门苦练,只待真相大白的一日血债血还。此后,人们的猜测与感慨仍是源源不断,而让所有人都扼腕叹息的,是那个初立战功的英姿少年,本为龙储,却意外丧生于江湖纷争。 上官凌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我和星璇都猜错了,他并没有真的拿走那只玉镯,而仅仅只是放出这样的风声。想到的就是倘若有个意外,傲龙堡的行动总该比静王府要自由得多,哪怕最后不得不玉石俱焚,也还有转寰的时间。谁想人算不如天算,那只玉镯终究还是沿来路回去了,不管它当年是怎么从玄明宫流失在外的。 我始终都没想明白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会多出一段奇怪的对话。自从我看见红发的霓裳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一起失踪的,还有潋晨。玄明宫的护法如今只剩了一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没有谁能保证长命百岁,或生或死,也不会太多人关心。但我清楚地记得霓裳的话,她说得很对,我再也经不起任何失去,再也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静王府的废墟上重建了新的庭院,种种流言也随之归于平淡。此后不久,又一条确凿的消息重新引起了轰动。茶楼酒肆里的说书者常有开篇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昔日齐名天下的四位女子,一殉情一失踪。剩下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择得佳婿,分不清是谁最先传出的婚讯,总之这两人连婚期都甚为相近。至于两名新郎,也是颇具谈资的人物,一为玄明宫主,一为幻影教主。两分江湖,各抱美人归。 时间是医治伤痛的最好良药,我开始学着遗忘,埋葬那些不堪回首的痛楚。不再忧伤,因为星璇从未离开。七星剑的蓝晕下,是如海般的回忆。每天的必修课,就是一遍遍的在其中搜寻他的笑容, 从儿时啼笑皆非的初见,到年少形影不离的相伴。 每次划拳都会输的他,无奈之下帮我摹帖的他,闯完祸替我顶罪的他,带着我飞檐走壁的他,陪我罚跪的他…… 小溪边玩耍的两人,一个和稀泥,一个砌城墙。 简易炉灶旁的两人,一个被烟熏得灰头土脸,一个烤红薯烤得乐在其中。 崖顶巨石上的两人,肩并肩平躺着,伸手就可触摸到满天星辰。 …… 有些事,有些人,终此一生,也不会再忘记丝毫。它像一根刺,猝不及防,深深的扎入心底,拔不去,也抹不掉。 无意识的摩挲着剑柄,触摸到顶部,好似雕刻着什么图腾。翻转剑身,凝神看了好久,缓缓抬头。 额间,五瓣梨花,一弯红蕊。 指端,玄黑的底色,冰冷的线条,却勾勒着如出一辙的娇美。 那个臭小子总有办法让我在想哭的时候笑出来。 而现在,我明明在笑,却差点被自己的眼泪淹死。 我每天都喝下很多据说是补身体的汤药,却觉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喜欢懒在床上是我一贯的属性,但像现在这样翻来覆去坐卧难安却很罕见。试着向弄月解释“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他却总是温柔的笑,然后,用温柔的眼神一直盯着药碗见底。越来越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那个姓薛的大夫每次过来把完脉后,倒是会不厌其烦的向我解释,可那堆艰涩难懂的词汇除了搅得我头昏脑涨,再无他用。 幻影教上下都为筹备婚礼忙得不可开交。白天见到弄月的时候比较少,但他每天都会过来陪我吃饭,一顿都不落下,而且每顿都恨不得把所有的饭菜全塞进我的胃里,似乎拿定主意要娶一头猪做老婆。此刻,我们正上演每天雷打不动的戏码。 “落落,把这碗汤喝了。” “……这是第三碗了。” “和前面不一样,这碗是参鸡汤。” “再喝我会吐。” “那吐完再喝。” “我都胖了一整圈……” “胖怎么不好?我就是觉得你太单薄了。不然我陪你喝?” 弄月气定神闲,一副你不喝我跟你没完反正我有时间陪你耗的表情。 我扁扁嘴:“那我吃完饭想去大街上走走。” “没问题,我陪你去。” “不要。”我忙吞下口中的汤:“我想和小桃一起去,逛些胭脂水粉铺子,你跟着不方便。” 弄月想了想,说道:“那也行,记得天黑之前回来。” 古今中外的女人没有谁可以对化妆品免疫的,小桃满眼闪星星的在红瓶绿罐的脂粉摊前扎根,看那架势,腰间的荷包不瘪下来是决不会挪步的。我慢悠悠的朝不远处的药铺晃去。 “姑娘,来配药的?可有药方?”掌柜热情的招呼。 我掏出趁薛医生不备抄下的药方递过去,掌柜仔细的照方抓药,每取一样都放在小铜秤中称过包好。眼见柜台上的纸包越来越高,我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些药应对何症?” “喜症。”掌柜笑吟吟的说,“你是替家中的姊姊或是嫂嫂来的吧?” “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开始用细绳捆扎纸包:“你年纪小自然不懂,回去问你娘。” “我没有娘!”我耐着性子道,“你就直接说这药是干什么用的吧!” 掌柜停下动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保胎安胎。这么大的剂量,至少也有几个月的身孕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喂,这药还要不要了……” 记不清进出了几家医馆,天色渐晚,众口一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夫人的确是有孕在身,恐怕是因为母体太过虚弱或是胎儿自来不足,四个多月都未能显怀。保胎只是尽人力,这个孩子能否顺利出生还是未知之数……” 我的震惊不是来源于无知,而是除了我没人知道,我的身体很早就处于静止状态。换句话说,时间在我身上好像是停滞的,一年多来,连指甲都没长过半寸。之前每月准时到访的老朋友也只在最开始如约一次。即便是现在,我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显著变化,从那些大夫掩饰不住的诧异眼神里就能看出。虚弱?我只是有点睡不安稳,每天吃那么多,连常见的恶心呕吐都没有。胎儿?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无所适从之下,拔足狂奔。 沿途景物飞速流散,却始终摆脱不掉沉浮于脑海的那双紫眸,或温柔或眷念,尽管,到最后只剩决裂的哀痛。 曾经很喜欢逗弄柳大婶的小孙子,经常央她抱过来玩。两岁大的娃娃特别讨喜,嫩乎乎的脸蛋让人看了就想捏。那时的他很不以为然,却总在一旁看着。有一天他忽然笑道:“你既然喜欢小孩子,不如自己生一个。”我僵硬片刻,决定装聋。柳大婶却接过话去:“我看也是,姑娘还是早些跟公子把婚事办了的好。难得一对璧人,将来定要多生几个孩子。” 膝头的胖娃娃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我的脸一阵阵发烫,恨不得扑过去掐死那个笑得肆意的某人,他平日尽胡说些什么! 那人笑够了,手中的扇柄捅捅我:“听见没?以后多生几个。男孩的话,要像我一样聪明。” 柳大婶赞同的点头,看看我,说道:“女孩的话,就……” “和我一样漂亮,没错。”那人跷着长腿,一脸的大言不惭。 渐渐的,有些喘不过气,下意识的捂紧小腹。 宝贝,我知道你一定是聪明漂亮的孩子。 可是,原谅我的任性,我给不了你幸福,便不该带你来人世。 我很爱你,但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连回忆都伤痕累累。 就陪我最后一晚好吗?告别的时候,谁也不许伤心。 灰瓦白墙的院墙出现在视线中,我脚步渐缓。我怎么去面对弄月?还能装作一无所知吗?他对我是那样的无微不至,虽然偶尔也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但我以为是因为幻琦,唯一的妹妹选择了一段他并不看好的姻缘,换谁都难以释怀。我却没想过,他自己的姻缘又何曾美满? 我转身步下墙外的石阶。护城河里,流水浮灯,放逐已久的心,未知谁人在岸边守候。而我,终究是负了他。 “落落……” 亲昵的低唤犹在耳畔,我闭上眼,酸楚难耐。 “花灯有这么好看吗?” 身边有人坐下,我讶然侧首,原来并不是我的幻觉。 弄月的笑容温煦如常:“你再不回去,小桃就要急疯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怔忡:“我和小桃走散了,所以……”, 夜色下的眸子氤氲着水雾,他语速极快,生怕被我打断一般:“再有下次就等在原地,我自然会去找你。跟你说过多少次,不久前染上的风寒尚未痊愈,宜静不宜动,要好好休养。” 我一个把持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便能弥补心中的愧疚。 他全身一震,似乎难以置信。 月影疏浅,缱绻入梦。 微凉的指尖梳理着我散落颈边的长发,他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落落,我还以为你又跑掉了。” 弄月坚持将我抱回房间,小心翼翼的放在铺好软垫的短榻上。 “你先休息一会?我让人送碗银耳粥过来,喝完再吃饭。” 我深深吸气,抬手拉住他:“它才一点点大,不需要太多食物。” “你说谁……”弄月动作一滞,慢慢看向我,“抱歉,我本来想等你的身体养好以后再说。” “你怎么老抢我的词。”我笑得有些尴尬,“我应该事先告诉你……现在……我们……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我所考虑的,是怎样才能给你最大的幸福。如果你还在犹豫,我也只有再等下去。”弄月平静下来,“还是说,你有了什么决定?” “我……不想要孩子。”简单的一句话,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你想好了吗?”弄月的目光直探人心,“那样的话,会很疼。” “生孩子更疼。” “至少不会心疼。落落,我不想看见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绝不。”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咬唇不语。 弄月淡然作答:“如果是因为我,你完全没有必要伤害自己。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始终是我的落落。我能给这个孩子的爱,绝对不会比你少。如果是因为他,你应该很清楚你要放弃的是什么,而不是拿孩子去替代。” 嫁心 香炉中一柱檀香,轻烟袅袅,如一根颤动的心弦。 我低下头,避免与弄月对视,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安静的交叠在小腹上,一直没有挪开过。 泪水毫无预警的滑下。四个多月了,我居然从来没有感受到你的存在。不眠不休、心碎神伤、风雨颠沛……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吃了那么多苦,依然不离不弃。而我,在得知你的存在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你。 宝贝,请不要怪我…… “我尽过力,我也已经放弃了,”我喃喃自语,“我并不想要现在这样子……我告诉过他,如果他动手,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要那么做!”哀莫大于心死,我渐渐无法自控,“我以为他是爱我的,至少爱过我……他说,不要忘了回去的路,他却亲手毁了那条路……全毁了……是我害死了星璇……” “好了,我都知道。落落,你不要说了,不要哭……”我的突然爆发让弄月有些无措,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入睡一般,我却陷入了魔怔。 那晚用剑指着他胸口时都没有这么歇斯底里的怨过,甚至,根本没有流泪,好似全给存到了现在。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遗忘的时候,上天却给我开了这样的玩笑,用一个小小的生命,来试探我的心,来惩罚曾经的错爱一场。 “我恨他……恨死了……可是,宝宝会不会也怕疼,我该怎么办……我……很疼……” 当疼痛泛泛而起时,已分不清来自哪儿。 宝贝,你是不是也感到绝望和难过?那我不哭了,只要你还在我怀里,我就再也不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汹涌而来的剧痛席卷全身,我断断续续的喘息,汗水和着泪水滚落。弄月慌乱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他的呼唤却像来自遥远的虚空:“落落,你冷静点……” 短暂的空白过后,下腹的坠痛将意识聚拢。母性的本能被唤醒,我死死抓住弄月的手,如同抓住心底最后的一点希望:“我后悔了,我不能失去它……求求你,帮我……” “只要你不放弃,它会留下的。”弄月满手冷汗的将我半抱在怀中,“你不要睡着,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我勉强睁开眼,看着自己的袖子被挽起,薛大夫将一枚枚银针扎进血肉,而我感觉不出半点疼痛。 弄月扳过我的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就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和谁在一起?” “星璇。”我唇角上扬,身上的痛楚稍缓。只是念出这两个字,就能让自己坚强。 “嗯……你们常玩些什么?” 明亮鲜活的回忆稀释了黑暗,我眨眨酸涩的眼睛:“上房揭瓦、下河摸鱼、风筝、水漂,还有……说话。他还会讲很多故事。”一股热流顺着大腿蜿蜒而下,我挣扎着想弄清究竟怎么了,弄月却牢牢的抱紧我。 “那你会对他讲些什么?” “嗯?”沉甸甸的眼皮几欲合拢,艾叶燃烧的香烟飘近鼻端。 弄月的呼吸拂动着我额前的碎发:“落落,回答我。” “说我……喜欢你。星璇是最先知道的。他说,如果我到了20岁还没人要,就勉强娶了我……我都快过了20岁。”身体不再因疼痛而痉挛,力气随着知觉流失。 弄月亲吻着我的额头:“你喜欢了我多久?” “很久以前……很久以后……” 弄月又说了些什么,薛大夫也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话音在我耳边飘来飘去,我却连一句都听不清。 不能睡,不要睡。 我靠在弄月肩头低声哼歌,所有能想起来的歌。宝贝,虽然你看不见,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清晨的阳光会很美,你真的舍得离开吗? 暖暖的晨曦拂上脸颊。 我动了动胳膊,下意识的挪向小腹。不想半路被人握住,弄月的声音有些沙哑:“别担心,它还在的。” 失而复得的狂喜将所有的不适都赶走,我转头看向弄月,他的神色虽疲惫,语气却十分欣慰:“宝宝和你小时候很像,动辄把人吓个半死……就是现在也一样。” 我忍不住微笑,把脸深深埋进弄月的怀抱。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 “落落,从此刻开始,什么都不要再想,放心的把自己交给我。生下这个孩子,所有的都会随之过去。以后还有很多年,我都会和星璇一样,陪着你,不让你孤单。” 柳絮在阳光下飞舞,有如新生。 谁知道幸福到底是以哪种形式存在呢?能握在手中的,才是真实。 我挠挠他的手心:“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可以拜天地吗?不用等爹爹了。” “……” 我敢肯定,弄月的表情不叫兴奋……我说话是不是欠委婉? 他笑了起来,慢条斯理的说:“我倒是可以,问题在你。一个月之内,你都不能离开这张床。” 大好的青春年华,我用来怀孕,自毁前程也就算了,还得卧床静养以观后效。如果小家伙将来不孝顺,我已经准备好声泪俱下的控诉理由。虽然,心中不免隐忧,我的各项生理指征仍然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腰围迟迟看不出孕相,以此类推,肚子里的宝宝岂不是发育得异常缓慢?但薛医生把了几回脉,都未见异常,大约是我多想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这个未知的小生命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日复一日的期待中,心情慢慢开朗了起来。 花开花落间,月末将至,我与弄月的婚期也到了。 我们之间并没有依照传统在婚前避嫌,当日,弄月早早来到我房中,看着我梳妆打扮。长长的红纱逶迤了一地,两度送嫁的小桃比我更激动,几次险些打翻水粉盒,我只好遣她去干别的,自己往脸上补胭脂,想了想,又挑了点抹在唇上,转而拿过一只小瓶,倒了些兰花油出来,细细的在唇瓣上晕开。 完毕,我对镜中的弄月眨眨眼:“怎么样?还满意吧?” 弄月端详了一阵:“眉色是不是有些淡了?” 我刚抓起眉笔,他走了过来:“我帮你。” 我乖乖的仰起脸,他轻轻一笑,接过我手中的眉笔,细致的一点点扫过我的眉峰。我一直望着他,他却只盯着移动的眉笔,神情专注的像是在描摹画卷。过了一会,我忍不住调侃:“月哥哥,你也上过胭脂么?脸色真好看。” 弄月的脸更红了,他收起手,指指镜子:“你看这样可好?” 我才不上当,仍看着他笑:“你说好就是了。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弄月弯弯眼睛,指尖托起我的下巴,在我唇角吻了一下:“这样,可算回答了?” 我还没说话,门外有人拍手,一个女子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还真赶了个正着!” 弄月直起身:“幻琦,你一直躲去哪了?” “我早说过你不用担心我,我的生存能力可比你那个丫头强多了。”红衣女子抱手斜倚在门框上,“不见了自然是快活去了,躲起来哭可不是我的作风。” 弄月皱了皱眉:“你说话非得夹枪带棒吗?” “嫂嫂都没有意见,你却多想了。”幻琦不理会弄月,上上下下的打量我,“还是我哥比较会照顾人,看把你养得多好。” “是吗?”我转问弄月,“我长胖得很明显么?” 幻琦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幸福两个字,真该替弄月松口气。 “很明显,你比他年轻貌美,她在嫉妒你。”弄月的神色轻松了许多。 幻琦没好气的将弄月往外推:“前厅那么多客人,你赖在闺房干嘛?我好心来提醒你,你的老丈人已经到了大门口,你不是想让他来迎接你吧?” 弄月愣了愣,忙举步而出,不忘回头叮嘱幻琦:“你去书房等我,我有话要说。” 幻琦大大方方的来我身边坐下,单手支颔,偏着脑袋看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刚想唤小桃上茶,她冷不丁开口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你还是霓裳?” 心中一惊,我不动声色的开始收拾妆台:“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多时,妆台井然如初,她才莞尔道:“没关系,反正我都冒名顶替了。不过……”她笑得一脸暧昧,“他的床上功夫还真配得上那张脸。” “你怎么知道?”一记重磅将我砸昏,话一出口,想收也收不回。 “哦?原来你不知道?”她似笑非笑,“还是,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这种事情……”我定定神,勉强笑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有什么好奇的?今晚你不就知道了。”她懒洋洋的换了个坐姿,“说正经的,梨落,你爱弄月吗?” 翻腾如岩浆的思绪瞬间冷却,我看了幻琦一眼:“你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吗?” “那就好。没有人强迫你嫁,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哥待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今日以后,你心里有的没的全给我忘掉。再敢伤他半分,我一定不放过你。” “你是在祝福我吗?”我淡淡的说,“我更希望听到永结同心、百年偕老之类的话呢!” 幻琦慢慢站起身:“同心必定偕老,我祝福你。” “谢谢。”我别开目光,“弄月也该等着给你祝福了。” 一个人的房间有些空寂。窗边花枝横斜,风过处,光影交错,一时迷幻如梦。 门页轻响,有人进来。 来人并不说话,平稳绵长的呼吸,曾经在许多个夜晚守护着我安睡的呼吸…… 或许,又是我的错觉? “落儿……” 血液瞬间凝固,我失去了转身的勇气。 下一刻,我的后背贴上一个熟悉的胸膛。环在我腰间的手修长而漂亮,衣袂随风轻扬,一缕淡香入鼻。 我垂手轻轻交叠在小腹上。宝贝,你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轻缓:“落儿,有很多事情,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向你解释,或许,你也并不能接受。但我从未对不起你,纵然我想得到的有很多,你的笑却是我此生最珍惜的……唯一。我原以为,你的幸福只有我能给……” 风中隐隐的传来礼乐。 “落儿,原谅我。” 他的手轻轻合上我的眼睛,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唇瓣相接,生命停在这一处,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沧海桑田。 琵琶绕,玉笛回,灵魂深处的破碎。 门外响起脚步声,肩头忽而一松,没等我睁眼,四周已空无一人。 “小姐,吉时到了,姑爷请你去前厅。” 红色盖头缓缓滑下,隔开眼前的疏影灯火,隔断曾经的烟月年华。 我在这个初夏,嫁给弄月,成为他的妻子。那一夜,云淡风轻,心无牵挂。 暗涌 飒飒风响,琴声回转。 剑随琴走,寒芒熠熠。舞剑的男子腾挪跌宕,清影四射,月华扫落花,忽而浩气如虹,摇动空碧,忽而剑意宛绵,刚柔并济。 完美的画面被一连串奇怪的颤音打破。 我按弦长叹:“为什么我还是不会摇指,是你教的有问题!” 弄月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笑着摇头:“学不好倒怪起师傅来了。” 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拨了几下,行云流水的音律便接上方才的断处,淙淙入耳,有如天籁。 凝神听了一会,我的视线慢慢上移。弄月的唇边挂着一丝浅笑,额角还有汗珠不时的滑落。刚从袖中抽出丝帕,他正好侧脸看我:“清楚了吗?手腕要灵动些,但是不能发抖。” 我皱皱鼻子,一边替他擦汗一边说:“抖不抖不是问题,有人就是天生手巧。”抓过弄月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剑客手上难免起茧,弄月也不例外。我摸摸他指根处的那层硬壳,“以后少练点剑吧,都已经很娴熟了。” “为保护一个人,就应该立于不败。娴熟还差得远了点。” “那好吧,为了陪某人实现他的理想,我会加倍努力的练琴。” “某人?”弄月捏捏我的鼻子。 “哦,夫君!” 我展开自己的手,掌心与他相对,比划着:“你看,手指比我的长这么多,生来就是弹琴的料。” 他微微屈指,将我的手扣住:“你又在找借口偷懒,是谁说要让肚子里的宝宝多听些曲子,培养出个天才到处炫耀?” “那是……”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我还有最拿手的没献出来。” 稳下心神,轻抬双手,“铮”的一声起了个音,记忆深处的乐谱从脑海流向指尖,一曲婉风轻吟回唱。 弄月偏头听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朦胧。曲至中巡,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笛,横至唇边。顷刻间,琴音笛声奇妙的缠绵,婉转的,悠扬的,融化天地,融化冰川,融化徘徊在心门外的孤单。 婚后至今已有三个多月。弄月每天陪着我,哪怕是同品一壶淡茶也觉得其乐无穷。日子如流水般,哗啦啦地淌过。我原本就是简单随性的人,最适合呆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单纯的生活。几番午夜梦回在弄月的臂弯里醒来,灵台一片澄静,很快便能再次熟睡。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犹如今日生。一生一世,心无旁骛的守护着一个人的笑靥,已然足够。 一曲渐终,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幻影教副使阮彦急行而来。 弄月有些不悦:“为何不事先通报?” 阮彦欲言又止,上前递给弄月一封信。 弄月打开看了看,表情无甚波动:“知道了,你且替我收下。” 阮彦冲锋陷阵似的蹿远,他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一团。 我迟疑道:“你怎么了?” 他抬头冲我笑笑:“落落,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下午你一个人不要紧吧?” “嗯,”我看出他笑得有些勉强,心知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应道,“我等你吃晚饭。” 弄月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你说什么话吗?”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的神情竟透出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就是这句话,给我一种有家的感觉。从前在傲龙堡便是,现在更是。” 弄月离开后,我伏在琴台上出神良久都不自觉。 下午呆在房里看小桃巧手如飞的穿针引线,她的床头堆满了小衣服小鞋子,精巧的绣工让我叹为观止。正在帮她配色,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袭来,手中线筒掉下,五彩丝线滚了一地。 小桃慌忙扶住我:“小姐,你又不舒服了?” 我揉着太阳穴,等到感觉好了些,才无奈笑道:“我没事,可能有些困了。” 躺回床上,摸摸已经有些变化的腰围,我松了口气。宝宝一直都很乖,除了偶尔的晕眩以外,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妊娠反应。只是最近晕眩的频率好像在渐渐增多,还伴随着心慌气短。想来孕妇自然会比常人辛苦很多,我也一直没有对弄月提过。 我反倒担心他,他很少对我提及教内事务,尽管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我却知道一切风平浪静的表面还隐藏着许多未知数。我的睡眠向来较浅,所以,每当阮彦选择在深夜发出求见暗号时,我其实都醒着。而为了让对方安心,我们也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如今日这般刻不容缓,还是头一次。 平静的日子,大概也有结束的时候。 弄月回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他显得很疲倦,和我聊了几句便睡下了,而我白天睡过了头,只好望着帐顶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听见弄月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却半天没等到下文。 正怀疑他在说梦话,他轻声问我:“如果,我是说如果,静王府的事不是玄明宫干的,你会怎么办?”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我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一时间头脑空白。。 “不,我只是随意想到,你不愿回答就算了。” 弄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我没有说话,茫然片刻,打算找点别的话题缓解一下气氛,于是推推他:“弄月!” 没反应。他似乎又睡着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我徒劳的睁大眼,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如果。很多次回想冰焰说过的话,不是没有疑惑,只是当时都没有深究。我全然信赖他,信赖他所说的来日方长,所有心思全放在他身上,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能反复的推敲。其他事情,总觉得还可以等,等到他认为可以告诉我了,他自会向我原原本本的解释清楚。谁知,就这么等着等着,却再也没有机会,曾经的话语不知不觉已在心上凝成了疤。 落儿,你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知道,我也会一样样告诉你,但是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只要看着我,向我走过来就好。其他的,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等我办完所有的事,就可以带你远离江湖,远离对你而言陌生的一切,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落儿,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 我从未对不起你,纵然我想得到的有很多,你的笑却是我此生最珍惜的唯一。我原以为,你的幸福只有我能给…… 是的,我现在很幸福,幸福得没有理由去猜测如果会是怎样。我比谁都清楚,越是美好的东西,便越是脆弱,如阳光下的肥皂泡,不能触碰。 夜深了,却还没有睡意。 转头看看弄月,他微微侧着脸,长发斜挽在胸前,连睡觉都能保持这么好看的姿式,传说中的公主睡大抵也不过如此。 我给他掖掖被子,顺便揩揩油,往他脸上摸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偷笑,却感到满手湿意。我吓了一跳,爬起来去看他的脸,他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死拉活拽的把他扯过来:“你还给我装,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睁开眼,水亮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我。 相形之下,我就像个疯婆子,不过这形象也不是今天才没的,理直气壮的继续扮悍妇:“你给我交待清楚,不然的话……嗯……” 话没说完,弄月拦腰抱住我,低头一个吻覆下来。由浅而深,由试探到纠缠。错愕间,温湿柔软的感觉已经在嘴里融开。唇舌相戏,辗转反复,与弄月温文尔雅的外表不符,他的这个吻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 呼吸渐渐变得虚弱,弄月稍稍离开了些,若即若离的轻触我的唇。 “落落,我真的很爱你。” “嗯嗯,我知道。” “不要离开我。” “不会不会。” “刚才那句话不是如果,是真的。” 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你干的吗?” 我轻轻抚干脸边的一片濡湿。弄月睫毛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见。 还好,他说:“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害怕我会离开,只因为他吗? 我拉住弄月的手,缓缓移向领口,牵引着他解开盘扣,缩了缩肩膀,里衣半敞。 对上弄月深邃的眼,我欠身亲亲他的耳垂:“月哥哥,走过的路是不可能回头的。如果你不放心,那就不要再等了,现在想要的……可以拿去。” 喑哑的蛊惑,在旖旎的空气里低低回转,喘息相闻。 松开手,他的掌心贴上我的肩头,灼热。 我伸手绕至颈后,摸索着肚兜的绳结。紧张过度,有些不由自主的微颤,好不容易找到了活扣端,用力一拉,接着,手被弄月按在了枕上。身体贴合得无丝无缝,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我……我愿意的。”柔软的丝缎滑至胸前,没办法再若无其事的暧昧,我的呼吸有点打结。 弄月没说话,他的手在我的颈项间流连,再次落下的吻温柔而细致。我拼命平顺着呼吸,放松自己去回应。早该这么做了,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是我的丈夫…… 才这么想着,一切嘎然而止。 我迷茫的看着弄月,他的眼神渐复清明:“落落,我还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我满脑糨糊,肚兜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牢牢的系好。 弄月拉过被子将我裹成一团,抱起我半倚在床头。 “我要去一趟天山。” “我也要去。” “不可能。” “想丢下我,更不可能。” “落落,那件事是天池残雪下的手,你不让我去查清楚吗?” “潋晨是天山的人吗?”那是个谜一般的男子。只不过,冰焰怎会毫无察觉? “也许。” “你今晚就为这个不开心吗?” 直觉弄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他只是将我抱紧了些。 碧簟绛纱帐,梧桐月满床,似梦非梦。 “落落,你还醒着吗?” “在等你回话呢。”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那我也想听听。”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必须与他对决,你希望谁胜?” 未卜 我顿时后悔不已。问题并不陌生,还有一个人也曾这么问过,是潋晨。 “若有一日,两人都危在旦夕,而你只能救其中一个,你会选谁?” 我告诉他,救弄月。然后告诉自己,和冰焰一起死。 “我要是不回答,你该不会又要说这不是如果,而是真的吧?”我干笑两声,真是很冷的笑话,却分不清是谁在发抖。 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一对夫妻开着小车外出旅行,丈夫做驾驶员。途中刹车失灵,等到他察觉时,前方铁路护栏边的警示灯已齐齐亮起,一列火车风驰电掣。丈夫握紧方向盘,用很平常的语气提醒妻子前方有岗亭,要系紧安全带。来不及再有多的话语,接下来一个紧急左转,撞上了左侧并行的大货车……事故现场,整个司机座几乎都夷平在货车轮下,而他的妻子只受了轻伤。众所周知,人的避险本能使得副驾驶座是车上最危险的地方,如此感人的生死抉择想想必就是爱情的伟大力量。但让所有人震惊的是,这对夫妻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一直都很平淡无味,几乎让人厌烦,两人已共同商定这次旅行过后就会友好分手。于是,我很好奇那位丈夫是怎么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直到某天与研究心理学的好友聊天时,她反问我:“你觉得泰坦尼克上的那对小情人,在没有掉进大西洋前,那个才华横溢的小帅哥会认为自己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生命吗?”我哑口无言。她接着说,人往往是在面临最后的选择时才会知道想要什么,才能看清真实的自己,因为没有时间让你再去掂量其他,只会凭着直觉。当事情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时,所有假设下的答案都只是人们的想象。 轮到我头上的这个问题,假设也好,想象也罢,没有第二种答案。我也绝对不想用那种方式去看清自己的心,真等到事情发生,连心都不会有了,怎样看清? “哪天你与我相看两厌了,就去对决吧。”我淡淡的说,“什么结果我都无所谓。英雄大会上星璇输给我的赌注,到现在也没兑现。我哪来本钱再赌一次?” 实际上,我和星璇当时押宝的对象都是弄月,只不过白纸黑字,我写的是幻影教,他比较倒霉,写的是天山。任意条件多诱人,我都没舍得轻易用,结果,就这样没了。我上哪去把赖账的人揪出来?不期然的,凄风冷雨中翻飞着的白色裙裾闯入脑海,点点殷红如泣如诉。 蜷在被子里,却依然手脚冰凉,越抖越厉害。 弄月轻抚着我的背,无济于事。 “落落,我今天有点昏头了,对不起。” 我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有些话迟早都是要说的。你记住你娶我之前给我的承诺就好。偶尔忘了也没有关系,我不介意提醒你,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很多年。” “我不会忘。”弄月低声说。 “另外,你还说过,你成立幻影教只为自保,也足以自保。静王府的事,我爹根本没打算袖手,有什么行动,与他商量后再做打算。” 弄月顺从的点头。 我放慢了语速:“从今天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向我备案,否则,别怪我家法伺候。” “家法?”弄月没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眼,重复了一遍。 “嗯,真乖。”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搓衣板和藤条,你选哪样?” 他失笑出声,我暗了一口气,疲倦的闭上眼。 一双手从身后圈住我,弄月叹息着:“落落,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你会幸运到老。”我玩弄着他的手指,“你刚才是怎么单手系衣带的?教教我。” 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弄月的僵硬,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脸正在充血中。可他还能挣扎着说话。 “你有过流产先兆,我怕万一……落落,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你笑什么……还笑……” 嬉闹过后,夜色再次沉默的弥漫开来。 弄月的睡颜沉静而安详。 我的手移到小腹上。宝贝,你应该知道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尝试着做好弄月的妻子,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只为了能够让你快乐的长大。再给我一些勇气好吗?让我明早醒来时还能微笑。 夜聊的结果就是次日早上成功的双双晋升为国宝。我赖在床上不起来,那个每天凌晨练剑再回来陪我吃早饭的新好男人也被我带坏了。两人睡得昏天暗地,直到中午我先被饿醒。轻手轻脚的钻出被子准备下床,忽然眼前一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直直的从床沿栽了下去。 手腕处的疼痛盖过了强烈的头昏目眩,我听见弄月焦灼的声音:“落落,你摔到哪了?” “没……没事。”我屏住呼吸,确定不再有其他地方疼痛,这才放下心来。 “你是怎么了?”弄月丝毫没留意到自己赤脚跪在地上,只顾揉我的手腕。 “不知道。最近经常头晕。”我满腹狐疑,瞥见弄月紧张的神情,忙用很随意的口吻说道:“下午薛大夫又该来了,不打紧的。你如果不放心的话,以后多请几个大夫来例诊吧。想必医术也是各有专攻的。” “这倒是提醒了我。你的身子是经不起半分差错了。薛大夫医术虽精湛,却总不及冷清扬。”弄月若有所思,“但在冷清扬之上也还有一人。只是他常年隐居遁世,兴许要请岳父大人出面。” “你说的是……轩辕真人?”我这才想起来,冷清扬的医术根本就是他传授的。 “不错,我马上备帖。你不要乱动,我让小桃进来帮你。” 我颇为犹豫:“为此事劳烦轩辕真人,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事态大小,岳父大人自会斟酌,只怕他老人家会比我还着急。” 怀孕生子是每个女人的必经阶段,我唯恐自己太过娇气惹笑话,休息了一会,又出去庭院来回走了几步,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正想唤小桃去给弄月传话,一阵熟悉的晕眩感再次升腾而起,脚下是那种体力被猛然抽空的绵软,我紧紧扶住门框,急促的呼吸。待到眼前的景物再度清晰起来,我却怔在原地。 我面前站着一个人。 黑亮的短发随风轻扬,巴掌大的脸庞秀美绝伦,身披金色长麾的少年笑吟吟的看着我。 “螭梵?”我迟疑的叫出他的名字,小桃在不远处清扫花圃,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到来。 再定睛看他,他已单膝点地:“主上!” 又来了! 我忍住嘴角的抽搐,让开一步:“你回答我两个问题。首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进来的时候就没人发现吗?其次,你怎么老称呼我主上?” “首先,我想见谁就可以出现在谁的面前,不想见的人自然也见不着我。其次,我如果不称呼你主上,那该称呼你什么?” “……你大概认错人了。”我愣是只听懂了他的后半句话,好在正中关键。 “认错?我怎么可能认错!我的灵力若排第三,无人能排第二……” 嗯,看来他的心性并不比外表成熟,稍微被否定一下就容易激动,我有些好笑。 “你不会说排第一的是我吧?” “当然是你。” 越来越离谱了,我又开始头晕:“对不起,我只是梨落,傲龙堡……” “没错,梨落,你是灵界的主人。” 话音交叠,四目相对。 “灵界……位于何处?”我小心翼翼的问,在此之前,我只听过灵山。 “蓬莱西去九万里,苍原之北。”螭梵流利作答。 无奈我地理不好,苦想良久,终于确定自己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我完全理解你思念故主的心情,但我……” “元神完整的依附灵体的确是个缓慢的过程。”螭梵并不理会我在说什么,他敛去嬉笑之色,黑曜石般的眼眸将我望着,沉静而平和,“操之过急容易功亏一篑,他不能过早唤醒你,我可以理解,也全力配合,但是,我不明白,他却让你有了孩子。” 我听得稀里糊涂,却在他最后一句话中羞红了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镇定自若:“你有近七个月的身孕,却未能正常显怀,因为孩子的父亲是冰焰。但以你现在的体质,根本要不起他的孩子。你要知道,你的孕期将有整整三年。” 我愕然的瞪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胡说八道!” “你的身体不会说谎。事实上,你好不容易借助镇灵珠恢复的一点灵力,已经消失殆尽。我只能在你性命攸关之时有所感应,而你现在便是。在你没有足够的灵力养护胎儿之前,怀孕就相当于自杀。我认为这是冰焰做过的最蠢的事。”他想了想,补充两个字:“之一。”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 他更加详尽的为我解释:“换句话说,你能够孕育任何人的孩子,除了他的。所以,你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拿掉胎儿;其二,向他索取灵力——但他显然尚未拿到承渊。” “他究竟是什么人?” 螭梵深深的看着我:“你爱的人,和你一样,并不属于凡尘。” 预想中的强烈质疑并没有降临,冥冥中似乎一直在找寻一个答案,如同林间溪畔与他对视的第一眼,其实早在梦中演练了无数遍,仿佛踏遍千山万水,又仿佛等过千万光年,只一眼,就知道,他来了。 无论他是谪仙,还是凡人,我从不敢承认的字眼,被别人轻松点破。 忽然之间,我害怕知道太多。 我并不贪心,我想要的,只是这个孩子。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么,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他略一犹豫,吐出两个字:“属下。” “但凡我发号施令,你都会照办?” “理论上……是的。” 得到确认后,我言简意赅:“在不让他知道的前提下,我要保住这个孩子。你一定有办法。” “没有办法。” “谢谢,走好不送。” 我走进房间,螭梵挡住关上的门:“你的性格还真是半点没变。”他抬手扔给我一个透明的水晶瓶,声音有些无奈:“但我说的也是实话。这个只能帮你维持现在的状态,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 “暂时有多久?” “灵界所有的碧瑶丹都在你手里,吃完就没了。你自己看着办。” 我顾不上研究瓶中荧光闪烁的小颗粒,还想逼问点什么,却被小桃疑惑的声音打断。 “小姐!你在和谁说话?” 谜底 螭梵看了看小桃,顽皮地冲我做了个鬼脸,笑道:“我可以走了。其实我比较习惯叫你梨落,但实在怕了云婆婆的唠叨,所以……” 他的右手按住左肩,轻轻躬身:“属下告退。” “等……”我顾忌到小桃在场,话到嘴边一耽误,再回头时,哪里还有螭梵的影子。 “等会我想洗个澡。”我只好对行至跟前的小桃如是说。 氤氲之气似雾似烟,拢着一池温泉,满池花瓣随微浪起舞。 我坐在浴池边,摸出水晶瓶。 瓶中装着十几颗银白色的结晶体,形态像极了娇嫩的花蕾。放一颗到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化开,清凉沁甜,唇齿留香。 我摇摇瓶子,有种全倒进嘴里的冲动…… 四肢泛起暖意,我翻来覆去琢磨螭梵的话。照他所说,我应该具备的某种强大力量,以前似乎有过征兆,但是多久以前呢?我伸出左手,张开,合上,又张开……再也看不见可以在掌心聚拢的那团白光,它的消失就和初现的时候一样突然。我无力的拍打水面,花瓣沾了满手,浓烈的殷红,娇艳欲滴……像极了那一夜在挣扎中浸湿床褥的血,我默默拂去花瓣,视线被雾气模糊。 宝贝,你在我的身体里呆了七个月,早已与我血脉相连。每次感觉到明显的胎动,光是想象着你伸拳踢腿的模样,我就会打心底的欢欣。如果能够放弃你,我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无论怎样,这瓶碧瑶丹足够支撑我见到轩辕真人,没有人会把我们分开。 对于突然来访的螭梵,我并没有半分戒备,理由简单得有些荒谬。只因为,他说话的神情真的很像一个人…… 星璇,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 湿漉漉的长发散落在腰际,我未经任何人通报,径直去书房找弄月。 不巧的是,阮彦也在,而且正低声对弄月说着什么,神态颇为恳切,而弄月却面色淡淡,甚至都没留意到我的出现,只望着桌上的一只红木匣出神。直到阮彦止住言语,轻咳两声,他才抬眸看向我,仍掩不去瞬间的恍惚。 “落落,你怎么来了?”他收起红木匣,绕过书桌迎向我。 “早听闻教主夫妇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婚后自是鹣蝶情深,这才一刻不见就寻了来,当真羡煞旁人。” 阮彦的快嘴窘得我面红耳赤,弄月低头看我,笑意渐浓。 好在阮彦扔完话后相当识相的闪人。 弄月拉我坐下,拿毛巾替我擦头发,动作十分轻柔。 “薛大夫下午来时你还在沐浴,他调整了一下药方,嘱咐你今后的作息要规律些。” 我随口应着,视线飘往院墙外。 院墙外有片树林。时值深秋,枫叶正红。夕阳洒在林边静静流淌的小河上,浮光跃金,几个顽童正在戏水。河对岸的村落炊烟袅袅,操持家务的妇人迎回农耕的丈夫,开始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遇上心急的,扬手便往晚归的泥猴儿屁股上揍几巴掌。我瞧着有趣,一时间有些漫不经心。 “落落,我时常想,如果你就生在这样的小村里,而我也是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该有多好。”弄月不知何时也随我的目光远眺。 我愣了愣,苦笑。简单的生活,我何尝不想,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等下次投胎我先禀明阎王,让我做一个村姑,好吃懒做的那种,你别嫌弃我就行。”我信口胡诌。 “也成,只要你不嫌弃我煮的饭难吃。”弄月一本正经道。 两人相视而笑, “我已经派人去给傲龙堡送信,轩辕真人应该不久就会来,所以这段时间里,你更要照顾好自己。”弄月回归正题。 “哦……”我隐隐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迎窗而立的他一袭素色轻衣,晚风鼓动得袍袖飘然若举。太过清逸的男子,似乎随时都会随风消散。我皱皱眉,赶走这些奇怪的想法。 小动作全落在弄月眼里,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以后沐浴完要马上把头发擦干,不然容易受凉。” “你的意思是,我每次洗完澡都要来找你?”我煞有介事的点头,然后从窗台上拾起一片枫叶:“作为回报,我决定给你做一套枫叶书签。不过,你先得陪我去林子里收集些完好的叶片。” “你想去林子里玩?”弄月温柔的注视我,那眼神……竟有几分恋恋不舍。 我心中警铃大作,忙道:“此刻天色已晚,明天……以后每天早上我都陪你去林子里练剑。” 清澈的眸光渐渐黯然,弄月看向别处:“明天,我要出趟远门。” “那我现在就回房去收拾行李。”总算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我扔下枫叶,“我什么都可以不问,无论你是去天山还是去玄明宫,我都陪你。” “落落……” “你别废话了,你哪次想甩我能甩成功?别拿宝宝来要挟我,没用!” 弄月并没有拦我,只在我转身之际轻飘飘的问:“你知道你刚进门的时候,我在看什么吗?” 好似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却让我足下一顿。那只红木匣,的确有些眼熟。 困惑的看着弄月取出红木匣,打开,刹那间流光溢彩,似盛满璀璨珠宝。 然而不过是一只羊脂玉瓶,玉是美玉,更为稀罕的,是瓶中之物。 外行都能瞧出不寻常,何况有人专程跑去静王府介绍过。 那日的红凤神态骄矜,她只说了简单的五个字。 东皇续命露。 我一时理不清头绪,茫然道:“这瓶子怎么会在你手上?” 暮色一点点渗入房间,枫红缀满苍穹。 弄月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很轻,我生怕自己一个走神漏掉了什么,紧张的睁大眼。可后来,我闭上了眼睛,每个字却依然清晰得让人胆战心惊。 玄明宫上任宫主裴宇文,前半生颇有建树。 烛龙之翼,唯我独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膝下一名独子聪颖过人,座下左右护法叱咤风云。 武林同仁敢怒不敢言,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盛名之下,轻狂在所难免。裴宇文我行我素惯了,不知江湖上比生死更难测的是人心,外敌不足为患,内贼却防不胜防。 右护法觊觎烛龙之翼已久,精心布局使裴宇文在即将进阶的紧要关头散功。 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玄明宫内一场混战,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所幸裴宇文此生唯一爱过的人,名唤樱雪的女子,原系东院大弟子之首。虽在嫁作人妇后退隐多年,但大难当前,却依旧能迅速调集昔日亲信,自重围中杀出一条生路,携弱夫稚子逃离玄明宫。 只是,墙倒众人推。玄明宫素来肆意妄为,多少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后有追兵,前临绝壁。樱雪正欲放手一战,却意外发觉自己已有身孕,因腹中胎儿的牵制而无法凝聚内力。裴宇文从樱雪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当机立断的封住她的全身大穴,将妻儿藏于山林中,孤身将叛敌引至一处断崖之上。 但凡传奇人物的结局都留有让人猜想的余地。有人说裴宇文并并没有真的散功,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的引出所有叛徒,借机清理门户。此后多年,他本人虽未现身江湖,玄明宫仍在他的号令之下,百年门派巍然不倒就是最好的证明。也有人说他的确武功尽失,兵行险招,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却没能保住妻儿,在得知他们的死讯后就彻底疯了。众说纷纭,不足一一道来。 然而,真相往往比想象来得丑陋。 当日樱雪自行解穴冲上断崖救夫,只见到了那个男子最后的傲然一笑。尘缘尽头,是残阳下的深渊。她来不及掉一滴泪,抱起儿子匆匆下山。 结果,仍然落在了叛者手中。不足十岁的儿子身受重创,命悬一线。而她自己,遭受的是让一个女人生不如死的j□j。血脉相连的母性终究让樱雪活了下来。为了不再让别的男人靠近,她划伤了自己的脸,终在不久后寻机逃出生天。 弄月的讲述停在此处,没有灯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人总是越活越清醒的,所有的都会慢慢揭开。然而,随着时光流逝,我却越发渴望自己知道的事情少一些。 “落落,你听懂这个故事了吗?” “我以前问过你。你说天池残雪不是你的母亲。” “就算是现在,她也拒绝承认我和幻琦这对拖累她丧夫受辱的儿女。”弄月淡然一笑,无尽苦涩:“她心中,只是潋晨是她的孩子,完整、清白,且深得父亲宠爱,当年重伤的潋晨被她的亲信偷偷送回了玄明宫,混在无人看管的东院养伤,奇迹般的存活下来。而她在走投无路之下,本欲将刚出生的一对儿女全部送养他人,却因女儿太过孱弱而于心不忍……” “行了,我不想听了。”弄月的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我试图阻止他陈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却置若罔闻。 “再后来的,你大抵也知道了。这么些年来,仇家早已被潋晨杀尽,最后一人,你也亲眼所见,便是那躲在碧螺镇的金蛇护法。烛龙之翼本已在混战中遗失,却又随裴冰焰出现,他进阶的神速绝非能用巧合来解释,而他根本不姓裴。” 心底有些东西潮湿的泛开,我努力平复自己的语调:“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打算夺回属于你们的一切?” 沉默。 “还好,火烧静王府、寻回玉镯、夺走东皇续命露的事都是他们做的。你只是刚刚得知真相,对吗?” 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终于妥协。 “我只想知道星璇去了哪里……我真的很想他。” 前缘 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在空气里,空气中弥漫着的还是沉默。 “我明白你有苦衷。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漠视星璇的生死,对吗?”我忍住颤栗,“你倒是说话啊!”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弄月一开口,我的心便沉到谷底。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天山幻影本是一家,谁下的手并没有两样。你不用为我找借口,与其让你将来从别处得知这一切,不如由我来告诉你,或许,你对我的恨会少一点。我不奢望你的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娶你,哪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落落,如果我能有更多一点的时间……” 他的手在我的脸颊边流连:“我原想宠你一辈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泪水模糊了眼眶,站在跟前的弄月变成了很多个,明媚的、忧伤的、浅笑的、落寞的……无数影像重重叠叠,全都是那个与我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 本能的想握住他的手,却没有力气动弹。 弄月轻柔的话语更像是催眠:“落落,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以后的每一天,只要醒着,就要微笑。其实,你一直都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香气渐浓,渺渺袅袅。 身子一沉,倒进弄月的臂弯,泪珠滑落在眼角。 浮云聚散,月色如霜。 弄月将我放在卧室的床榻上,我仍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心急如焚,倦意却将意识一点点吞没。 柔软的衣料一寸寸从指尖滑过,最终,手心里什么都没剩下。 腕间一凉,玉石轻硌肌肤,熟悉的光滑触觉。 “落落,向你借的幸福,只能还你。” 幻影教主成功的用定神香甩掉了夫人,他的夫人用尽手段也甩不掉牛皮糖般的阮副使。却也多亏了阮彦的漏风嘴巴,我才知道弄月时间紧迫的原因——他妹子的婚期已至。玄明宫即将华丽丽的迎娶蝉联三届的花魁,阵仗的隆重不谈,新郎倌的艳福恐怕连皇帝老儿都只有羡慕的份。 好在我乃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然拼死也要去抢一回亲。 弄月临走前把玉镯戴回了我的手上,他说过的那些话,我想得越多,便越觉得心酸。背负不起如山的仇恨,看不透诡谲的算计,万般疲惫,却明白前方还有更猛的浪头,只有活着才能谈论其他。玄明宫主已然霸业初成,觅得红颜相伴,自是不惧风浪。不管怎样,我都要陪弄月走完这一程,一如他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毫不吝啬的给了我最温暖的港湾。 第N次踱到空无一人的院墙边,毫不意外的听见头顶树上传出异响,我憋了很久的怨气喷薄而出:“你到底想怎样?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要去……” “请夫人再等几日,若蜀山轩辕真人来为夫人诊断确认并无大恙,夫人想去哪儿,属下自当护送周全。”阮彦截断我的话,做了个回请的手势。 “要是他不来了呢?” “那属下也要陪夫人恭候傲龙堡主。”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万一弄月有什么事……” “只要不是去挑战即将成为他妹夫的裴冰焰,属下担保什么事都不会有。”阮彦跳下树,怀里揣着一个纸包:“喏,刚出锅的糖炒栗子。教主吩咐过,得想办法把夫人伺候好。夫人要是一不开心,倒霉的可是小教主。”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阮彦歪打正着的戳中我的软肋,情急之下,果决抬手,衣袖下一道蓝影闪出,剑锋却是指向自己,“再敢拦我,你也别想交差!” 香喷喷的热栗子滚了一地,阮彦的身子微微一动,似极力克制着,未敢轻举妄动。七星剑带在身边已成了习惯,我也不曾想会有此用途。只是我有孕在身,他必定不敢上前强夺。 僵持半晌,阮彦故作镇定的后退两步:“属下这就去备轿。” “不用!我走就行了,你们谁也别跟来。”缓兵之计我也会。 阮彦无奈道:“夫人这是何苦?教主不过外出十天半月。倘若不是考虑到夫人的身子经不起路途劳顿,教主怎会留下夫人?” “我相信我的直觉,他根本就不是……” “落儿,你又在胡闹什么?”一个含威带怒的声音猛然响起,我吓得一哆嗦,脖子上立马拉下一条血痕。阮彦如获救星般让道,上官凌风大步走上前,“给我把剑放下来!” “爹……爹爹……”我又不是真的要自杀,您老摆出这么激动的表情唬我干嘛?一不做二不休,我豁出去造势,“不自由,毋宁死。您最了解女儿了……” “你不打算要孩子了?”上官凌风吹胡子瞪眼,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大驾光临的原因。 不远处,白发长须的道长对我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七星剑上。 “我想与令爱单独谈一谈。”轩辕真人在给我把完脉后,直截了当的把上官凌风请了出去。 我觉得他的声音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他似有所觉,不慌不忙的开始叙旧:“姑娘可记得在你五岁那年,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记得,你那年来傲龙堡为星璇的娘诊治哮症。” 他颔首道:“姑娘近年来可有去过别处,经历过一些前所未闻的事?” “我不明白道长所指何事?” “过去和将来,今世与来生。”他目光炯炯。 除冰焰之外,他是第二个对此事毫不讶异的人。 片刻的惊愕过后,我坦然以对:“我曾经有段时间把过去的事全忘掉了,只有在另一个处生活的记忆。虽然现在……那些记忆也都快消失了……”近来我经常会对从自己嘴里蹦出的一些词汇感到好奇,依稀记得有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我穿着一身奇怪的衣裤漫步。我努力思索了一会:“道长若知晓其中蹊跷,还望告知一二。” 轩辕真人缓缓开口道:“几年前,我的一名徒儿陪同一位紫眸男子来蜀山,拿着一幅画卷向我打听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画中女子是傲龙堡主的掌上明珠,但那男子却固执的摇头。他说,那是他的妻。” 我的手轻轻一颤,滚热的茶水泼在手背上。 并不觉得痛。 轩辕真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一世情缘,碾转三界。我用尽了所有办法,才帮他用炎帝之术召回了另一世的梨落。” “你……我听过你们的对话!”原来耳熟的声音来自那个最初的梦境和雨夜的回忆。 “这不奇怪,在此过程中,你的意识是存在的。”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地始于混沌,盘古居中,后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幻化出神、人、冥三个结界。先有神,而天地失恒,后有人,而生死失恒,六道轮回即为幽冥。三界归属分明,互不相扰。谁知高高在上的神界历经千百万年,竟又逐渐分化成两族,其一称作上神,自鸿蒙之初代代相传,血统纯正;其二称作仙灵,世间草木走兽皆有精魄,多因机缘巧合修炼飞升。仙凡以蜀山为界,凡冥以酆都为界,而神灵则以苍原为界。两界纷争不断,直至千年前神灵大战,灵界主神释放自己的全部灵力,在苍原凝成护壁,强压下一触即发的战火。此后两界各安一方,她却因此魂飞魄散,灵体当即堕入轮回,千年后元神才得以转世。若要灵界主神重生,就必须让两者合二为一。” “你说的是……我?”我紧张得口齿不清。 轩辕真人的目光掠过我的眉心:“归位之前,你只是凡人。但依你目前的境况,想必还有一番坎坷。” “那么他呢?他也是灵界的……”若非先前有螭梵的话作铺垫,我决计不肯相信。但他也说了,那个人和我一样…… “不,他是神族的王。” 思路迅速打结。我张嘴结舌的望着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他的神情告诉我这不是玩笑。 “如果,另一世的我拥有灵主元神……”我希望能从他的话里寻出破绽,以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那为何不选在我出生的一刻将元神召回,为何要等到梨落的心另有所属后夺人所爱?” “这就是劫数,情劫难逃,而他明知是劫仍要去应。”轩辕真人叹了口气,“召回元神是一项极其复杂的法术,稍有不慎,召唤者与应召者都会灰飞烟灭,它需要极其精准的吻合条件,也就是说,即使你和梨落的肉身相隔不同的空间,却必须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分毫不差。换句话说,千年之后,他又等了你二十五年,还算幸运。” “为什么,他为什么……”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原来如此。 然大梦初醒,守候在我身边的却已不是他。 错失 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我语不成句,轩辕真人却已了然:“你元神根基未稳,他怎敢贸然?哪怕你的心智稍有混乱,也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为此他专程从冥界找到镇灵珠封印了你的部分记忆,并助你积攒灵力。而今我之所以能够据实以告,实为你脉相平稳,仙胎已在你体内扎根,不会再有元神抽离的可能。我曾暗示过他此法可行,却被他断然否定,他说他欠你太多,不能再有半点委屈施加于你。说到底,无非在等你心甘情愿。岂料世事弄人,你与他,竟生生决裂至此。” 我鼻腔微酸:“道长可知,他更想要的是承渊。” “不错,承渊。”轩辕真人略一沉吟,“人间至宝,永固河川。得到它,一统三界指日可待。然而,打通三界之门,为你重铸仙根,也必须借助其神力。承渊每开启一次,需等九百年后方可再度开启。如何取舍,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心乱如麻。 只听轩辕真人复而轻叹:“然身陷红尘,抽身也绝非易事。他亏欠于你,亦亏欠了旁人,这笔糊涂帐,何时才能算情?” 我渐渐冷静下来。 诚然,千年前的冰焰与梨落或许有着一段缠绵悱恻的过往,但爱情的轨迹总是周而复始,时间会带来新的邂逅。他对我心怀愧疚,却难免不对别的女子动心,好比他与幻琦之间,同样牵扯不断。 我勉强笑了笑:“所幸我不曾背负过往,想要的也不如他多,此番请道长来,其实只有一事相求。请道长替我保住胎儿,以待顺利生产。” “没有他的帮助,绝无可能。”轩辕真人的答复与螭梵并无两样,“你常感精疲力竭便是因为你所获无几的灵力早已被胎儿汲取,再往后,它需要更多的灵力来维持成长,你又该怎么办?” 我的心蓦然一沉。 “我唯一能帮你的,是将你的身体再次封印,让胎儿在母体内沉睡。之后,它将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我默默点头。 轩辕真人走到我身后:“不用过于担心。倘若你有恢复灵力的那一日,封印自会解除,对胎儿没有任何影响。” 他抬手捏决,一股薄凉自我的脊梁骨升起,些许不适后,身体平静如常。 我稍事休息,睁开眼:“我还一问,不知道长能否相告?” 轩辕真人笑而不语,拿起我放在桌上的七星剑细细擦拭。 “星璇……他是不是真的……”我眼中顿时蒙上一层水雾,“冷大哥说,他是您最疼爱的弟子……” “璇儿五岁那年,我以七星剑相赠。缘聚缘散,皆有定数。人随天命,剑归原主,你何需太过伤怀?他日再当缘起时,好生珍惜便是。” 轩辕真人眼中是洞悉世事的超脱。 我惶然接过他递来的七星剑,难道高人说话一定要这么含蓄么? “我还是不明白……” “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姑娘能否了悟也是缘。一切尽在你手中。” 不知轩辕真人对上官凌风作何解释,惯以唠叨为乐趣的他这次并没有追问太多,除了增加进食补品的次数,竟也答应带我去找弄月。不过,从他的脸色来看,估计憋了一肚子火要对欺负女儿的混小子发泄。 天下三大名园,我领略过临芙苑的灵秀与洛阳念园的纯美,仅剩其一,如今算是托了某人的福,幸得观赏。 主办婚礼的龙泊庄园依山傍水,磅礴大气。远观漱玉飞泉,近前门庭若市。 以玄明宫的地位,私下结怨再多,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得齐整,枪打出头鸟,谁也不希望成为靶子。再加上天山一直号称要铲平玄明宫,凌绝门主的这么一嫁倒是引来了不少揣测,看好戏的人也不少。 晚雨霏微。 人潮如流的门厅,迎宾的云澈犹如门神,来客纷纷绕道。他不耐的来回踱了几步,抬头看见我,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找到了弄月。 他正和旁人聊着什么,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上官凌风忙着应付接踵而至的寒暄,我悄无声息的行至弄月身后,伸手挽住他的臂弯,若无其事的娇笑:“月哥哥,你可让我好找呢!” 小范围的谈论即时消声,数道目光齐向我们集中。弄月的笑容僵在脸上。我踮脚装作替他整衣领,咬牙切齿的耳语:“弄月,你欠我那么多,竟然想一走了之。不想再见我的话,总该留份休书。” 弄月尚未有所反应,一个低醇的声音响起。 “红凤,你怎么忘了礼数,女眷应当请去后堂休息。” 我脚下一个趔趄,弄月搂住我的腰。 忘了来时路上练习过很多遍的优雅姿态、从容表情,我有些慌乱的转过头,猝不及防的撞见一双紫眸。 万物众生都变成铺叙的背景。 我眼即我心,看到的,只是那个人。 红衫如霞,碎发如云,轻纱上的华美银丝衬着白玉般的脸庞,竟然瞬间失色。 魂牵梦萦的紫眸,潮涨汐退的思念。 “落儿。”他的低喃微不可闻。 鼻根酸涩到绞疼,牙关几乎被咬碎,终于能够顺畅呼吸。 却想不起该怎么微笑。 红凤冷冷的声音j□j来:“请教主夫人随在下移步。” 冰焰微微一愣,神色恢复得极为迅速,淡淡的对红凤颔首:“不可怠慢了幻琦的家人。” “不必多礼,”弄月婉拒道,“她在我身边就行了。” 冰焰望着弄月环在我腰间的手,唇角挑起,笑得有些轻佻:“久闻教主夫妻恩爱,何须在旁人面前表演?” 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弄月轻描淡写的接过他的话:“此言不差,恩爱自是真情流露,何须表演?” 冰焰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正欲转身离去,目光忽然停在我腰间,掩饰不住的犹疑。我心里蓦然一紧,手不自觉的抚向衣裙下的稍显隆起之处,强作镇定的笑:“算了,裴宫主盛情难却,我恰好也有点累了,就去休息会吧。”话音未落,逃也似的快步离去。 “护法大人……红凤……凤姐姐……亲爱的!” 一记绝招成功的把在我前面疾步如飞的美女轰了回来。 “你再敢这么叫一次,我杀了你!” “行,只要你别不理我,我一定不和冷清扬抢这称号!” 红凤冷笑:“我就奇怪你的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呢?上次见面不是一心只想着把我们全杀光了才好吗?大概是从你相信的人那里得知静王府的事不是我们做的了,这会就忙着粉饰太平。亡羊补牢的事还能做得这么不亦乐乎,全天下也只有你一人了。” 骂吧骂吧,尽管骂。伤了的心用什么都弥补不回来,这道理我懂。道歉无济于事,这样我反而好受些。 没想到,我不说话,红凤也不说话了,她侧着脸,倔强的看着屋檐边断断续续的水滴。 只好再次发挥热场功能,我笑眯眯的凑上前:“好久不见,咱们说点开心的吧。你们宫主今日大喜了,什么时候轮到你呢?” “不要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红凤高傲的瞥了我一眼,鼻尖却有些发红,“你早就不是我在玄明宫认识的梨落了。她不像你这么没有心。” “错,正好相反。那时候才是没有心的,因为都给了一个人。现在聪明了,心是我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我拍拍胸口,愈发的笑得春光明媚。心脏在手掌下跳动得很不规则,慢慢的,就笑不下去了。是吗?真的是这样吗?给出去的心,还能收回吗?不听不看不想,用恨代替爱,自欺欺人的真实。止水如斯,却抵挡不了他的一声轻唤。 红凤的声音不觉发颤:“我曾经以为玄明宫的女主人只会是你。直到你出嫁那日,我还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惜我看到的不过是宫主的又一次宿醉……修炼火神烛龙之翼的最大禁忌就是酒,你不是习武之人,自然不知道内力在短时间里大量流失的痛楚。我只想替他问一句,对一个能用剑指着他胸口,转身又投入别人怀抱的人而言,他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我没有想要真的杀他,只是气昏头了……” “哈,我明白,你也没有真的想要嫁给弄月,只是还没完全冷静下来。” 苍白无力的解释被红凤讥讽的笑打断,我自嘲的认错:“对不起。” 红凤摇了摇头:“梨落,不管你有怎样的理由,我都不能原谅你。你曾问我,如果冷清扬左拥右抱,我还会不会回头。我现在告诉你答案,只要我确定他心中还有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轻易放弃。而你,只是躲在蜗牛壳里成天自以为是的傻瓜!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任性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怎么办?”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红凤熊熊燃烧的怒火暂熄。她张张嘴又闭上,怀疑的打量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所以,就当可怜我吧,不要再凶下去了。我想去看看新娘子,怎么走?” “回廊尽头右转,第三个房间。”红凤面色清冷的拂袖,“你就继续装下去吧。恕不奉陪。” “红凤,谢谢你。”红凤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我轻声说道:“和你不愿看到我受伤一样,我也有要保护的人。” 红颜 走走停停到一半,我再次止步。找幻琦不如回去守着弄月,他来这里肯定不是贺喜这么简单。想了又想,还是走了下去。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去看看今晚的幻琦会是怎样的颠倒众生。 屋子里有人说话,幻琦的声音大失平日里的娇媚,颇为凄凉。我顿觉奇怪,将耳朵贴近房门。 “……自小就只许我称你为夫人,除了指导我练功,从未让我多说一句话。我第一次行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第一次受伤,高烧几天几夜。第一次杀人,吐得昏天暗地……很多个第一次,你只是偶尔从我身旁经过时说,习惯就好了。我喜欢跟着青儿去偏院,喜欢看她对慧娘撒娇,喜欢听她叫娘……凭着想象中的一点点温暖长大,我的确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现在却又亲口承认,你才是我娘……” 幻琦的话音中断于一声厉喝。 “是谁在门外?” 正当我大感不妙想要撤退,门页洞开,一根细绳缠上我的胳膊,大力将我拽了进去。摔向地面的瞬间,我本能的捂着小腹,导致下巴重重的磕伤,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我挣扎着坐起来,愕然发现幻琦跪在我身边。没有夺目的光华,没有万种的风情,甚至,与满床的龙凤锦被格格不入,她一身月白衣裙,长发散乱,粉黛难掩的憔悴和泪痕,看向我的目光有些狼狈。 “慧娘,你可没告诉我这丫头还有了身孕。” 阴柔的声音传至耳边,浑身寒毛集体跳舞,我再次肯定了一件事。 我又撞上了老妖婆……不对……是弄月的母亲。 被唤作慧娘的女人有些惊惶:“除了她的贴身丫鬟,少主人不允许其他任何人靠近她,属下实在不知情。” “罢了,也不能怪你,若非她这个动作太过明显,我也未必能留意。不过,我怎么就觉得她不像是三个多月的身子呢?” 身着黑缎宽袍的女人正襟危坐在床沿,黑纱上一双玲珑水瞳如豆蔻少女,却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张张嘴,被下颔骨的一阵剧痛呛出了泪花。 幻琦看了我一眼:“这有什么稀奇,你是没见识过弄月给她喂补品的劲头。” 那女人嗤笑:“他还真对这丫头疼得紧。怎么我生出来的尽是痴情种?” 唇角开始淌血,疼痛稍缓,我站起身,跟着去拉幻琦,她却挣脱了我的手。 端坐着的女人冷漠的看着我们,身旁的仆从无不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迁怒。不难想象樱雪当年是怎样倾城的女子,只叹凋谢恨迷途,恐怕而今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曾经爱过。其实,很可怜。 我直视着她:“你既然知晓生育的辛苦,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活得这么累?” “累?比起我所经历过的,这些算什么?” “你经历的苦难就一定要让儿女来偿还吗?” “他们都还了什么?口是心非还是阳奉阴违?只有潋晨,他的父亲还算没有白疼他十年……”樱雪停了停,眸光渐成冰刃,“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些?” “她没资格,我总该有。”幻琦扬起脸,“你先后害死了穆家的两个女儿,有没有想过潋晨的情何以堪?你让弄月练陨冰日月,有没有告诉过他那是同归于尽的招法?你在我身上种下情蛊,有没有尝过发作时锥心剐骨的痛?每个人都只是你手下的棋子,娘!”幻琦凄婉一笑:“多好听的字,可惜,我们的娘早死了……” “弄月在练什么?”我愣愣的话音未落,就见樱雪抬手,强劲的掌风袭来,“啪”的隔空扇了幻琦一个耳光,声音不响,幻琦的脸却飞速肿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丢下半截无人应答的话,赶紧蹲下察看她的伤势, “现在开始教育你们也为时不晚。尤其是你,我早该教会你什么叫忠诚。”樱雪的语气安藏怒意。 “我只对自己忠诚。我知道冰焰想利用我,他从来都没骗过我,是我心甘情愿,哪怕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从前每次执行任务,你给我种下再毒的情蛊,我都无所谓,逢场作戏多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还有真心……”幻琦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朦胧转瞬变成决绝,“情蛊噬体又何妨,这个血肉之躯,我早厌烦了,你想要的话拿去便是。只求你放过弄月,他是我们之中唯一还能得到幸福的人。” 她转头看向我。 “梨落,我讨厌你的软弱和摇摆,你既然选了弄月,就一定要记住大婚那天说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静王府的事情与弄月半点关系都没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力挽回了。但是,他保住了星璇。” 幻琦的最后一句话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还没反应过来,樱雪忽然仰面长笑:“你可真是我的乖女儿,原本我都还没想到这着好棋。” “当“的一声,一把匕首扔到我面前。 幻琦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除掉冰焰,我保证你三天后就能见到星璇。”樱雪冷冷的吩咐。 “大妈,你也太能想了……”我实在找不出词来表达无以复加的震惊,话没说完,巨响的一耳光飞到我脸上,我一个站立不稳再次扑到在地,左侧脸顿时烧灼无比。 “你别仗着有了裴家的血脉我就不敢打你。” 顷刻的愤怒吞没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同情,我冷笑道:“那你还真多虑了。我什么都敢仗就是不敢仗这个孩子。畜牲尚知舐犊,你竟不懂。蝼蚁都道命重,你却无谓。拖着儿女陪你殉夫还不够,静王府上下百余口人,只为一只玉镯。你根本就是疯了!”大不了再挨她一耳光,估计两边脸还能对称些,我咬着牙,“你若还有点人性,就不要再动星璇半分,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就凭你?”樱雪蔑然一笑,“你怎知我不会护犊?如果我不将那姓楚的一家灭门,你能跟了弄月?而你,”她斜睨了一眼幻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梨落不嫁,那个男人怎会答应娶你?我不是没有给你足够的时间,再长的梦也该醒了。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不能对他动情,他的身份已经注定了他必须死。所以,”她缓缓走下床榻,拾起地上的匕首放在我手中,“我可以顺道卖给你一个人情。我只答应弄月让星璇不死,可也没说让他活着。你想象得出不死不活的滋味吗?” 字字如针扎在心尖,我拼命掩饰。 “你至少应该先告诉我星璇在哪,我要先见到他。” “天山凌绝门。”樱雪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但他现在可没办法见你,折鸠毒一日不解,他就只能当一日的活死人。你最好别打其他主意。任何一个让我不开心的举动都只会让你想救的人死得更快,听清楚了吗?” 如果可能,我的眼神早就在她身上凿出了几个洞。 她却走上前,冰凉的指尖滑过我火辣辣的脸颊,啧啧叹道:“下手是有点重了。不过倒是可以籍此向你那旧情人发发嗲。啊,我忘了告诉你,中了折鸠毒的人在昏迷中不会有任何知觉,除了入骨的灼痛。” 这辈子从没有过的愤恨倾涌而出,我握紧手中的匕首,差点就要往她身上甩去。 下一秒钟,门被猛地踢开,弄月的声音冰冷:“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食言,你这又是为什么?” 幻琦扶起我。 她的嘴唇已被咬出一圈血痕,却仍止不住颤栗的饮泣。 樱雪视而不见,仍不紧不慢道:“你毕竟是我的儿子,不到最后关头我自是尽力保全。” 弄月嘴角牵起一丝嘲讽:“我倒是才听说陨冰日月还有保全的法子。”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拭过我的唇,淡淡的看了一眼指头上的血迹,“幻琦是你生的,怎么折腾她也该认了。人家的孩子,你怎么也不知道收敛点?更何况,她还是我的妻。” “她若是听话,我也不会发火。” “可你儿子偏生喜欢她的不听话。” “我看她很听你的话嘛。”门外有人调侃,紧跟着“扑通”一声,一样重物飞跌在樱雪脚下,竟是昏迷不醒的云澈。冰焰姿态翩翩的走进来,一双紫眸微微眯起,“才想着这日子挑得不大对,碰上个雨天,活动下筋骨都溅得一身泥,眼下看来连个好时辰都赶不上了。” 他的身后,红凤的兵刃抵着潋晨的背。潋晨的表情本就不多,此刻更是漠然到了极致,若不是还有呼吸,都看不出是个活人。 屋子里一时间没有半点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弄月旁若无人的轻触我的脸:“落落,疼得厉害吗?” 几乎同时,冰焰的声音急转到零度以下:“我的女人也是你能打的么?” 抉择 我呆了呆。 “女儿和儿媳,哪个是我不能打的?不知裴宫主心疼谁呢?”樱雪把“裴宫主”三字咬得极重,如同嚼着骨头吞下去那般。 “你很好奇吗?我想想……这样,让你在临死前知道答案,如何?”冰焰的语气犹带几分说笑,却让本已凝重的气氛濒临引爆。 嚓嚓数下,四下刀剑出鞘。 弄月并不抬头,只一心一意的擦着我唇边的血痕,墨黑的眸子看着我,盛满快要溢出的温柔,仿佛昙花在天明前的吐蕊,带着所有的眷念,最后一次怒放。 我没来由的心慌,故作轻松的笑道:“你干什么这样看我?觉得难看就直说!” 他依然凝视着我:“落落,等你到了满头白发的时候,还是最美的。” “这话你还是留到那时候再对我说吧。” “为什么……”流星般的光芒划过弄月眼底,耳语般的呢喃飘散在微湿的空气中:“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夜白头……永不分离。” 黄昏骤雨急。 雨声覆盖一切,万物化作虚无,就连刚出口的话,都像是幻觉。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天地间,没有一丝温度。 “宾客都在前厅候着,新娘怎能缺席?”暗香浮动,冰焰与我擦肩而过,他走向幻琦,慢条斯理道,“作为交换,我带来了潋晨。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他,不然我还没那么快查到玉镯的下落。” 樱雪咬牙切齿:“你究竟是什么人?” 冰焰不理会樱雪,他凝眸注视幻琦:“准备好了吗?” 幻琦淡然一笑:“你我的交换到此为止吧,我开出的条件你已经办到了,你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给。” “连嫁衣都没穿上,你的条件还真是干打雷不下雨。”冰焰挥袖,床畔的嫁衣借着掌风飘然落在幻琦肩头,裙裾华丽的铺散开来,红纱轻舞。 幻琦痴了一般望着冰焰,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上浮现浅浅的红晕,慢慢的,展颜如花,恍然仍是在芙蓉渠畔持箫翩跹的曼妙佳人。 “谢谢你。就这样,已经足够。” 昏暗的光线里,冰焰的表情不大分明,却见他忽然低头看着幻琦的脚边,然后缓缓蹲下身,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接下来,便入定般的盯着自己的手心。 这一奇怪的举动让所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幻琦刚想说话,有人反应比她更快。 斜刺里飞出一把剑,樱雪的手在黑衣下有如白骨。 冰焰并未回头,只反手送出一股内力,剑身停在半空,眨眼间,生生折成两段。 樱雪后退几大步,红色的液体沿着黑纱滴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我身边一空。再看过去时,潋晨、弄月已挡在樱雪身前。青阳月华,濯濯寒芒。 樱雪冷然道:“你不打算告知你的身份也罢,但你绝不可能姓裴,许是机缘巧合才让你侥幸炼成烛龙之翼。我等了二十年,为的就是向你讨还一切!” “二十年而已。”冰焰似乎并没有听进樱雪的话,轻轻一笑,“我等了多少年你可知道?” 难道是我的错觉吗?那一瞬间,他竟然看向我。 好在他很快移开了目光:“既然你执意在今日解决,我却还有更要紧的事。不必多话了,你们谁先上?” 他身上散发出的张力像是无形的刀,一阵阵刺激着我的神经。 毫无悬念的看见弄月手腕一动,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冰焰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向红凤伸出手,红凤会意的递过凤鸣刀,他掂了掂,忽而袖风一卷,我衣下的七星剑顷刻脱鞘,跟着飞到他手上。他交握刀剑,两道银光闪过,隐有赤色星火绕着刀刃剑锋旋转。他淡淡的说:“还是一起上吧,这样比较省时。红凤,把她带出去。”下巴一挑,所指方向就我一人。 我一急之下,语无伦次。 “你……借用了我的剑,为……为何还我要出去?你……弄……弄月,我们一起出去。” “落落,到外面等我。不然,我会分心。” 弄月的话语虽然轻柔,却同样带着不容转圜的力量。 泪意飞速上涌,我赌气的往门外走去:“那我就等到你出来为止。” “慢着!”樱雪意味深长的瞥了我一眼,转而看向冰焰,“既然你还有要事,那么一个月之后,玄明宫见。从哪里夺到的,就在哪里归还罢!” 冰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快步而出,一言不发的拦下重新奔进屋的我,打横抱起。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人已腾空。 脚下是倚山蜿蜒的长廊,长廊里都是正在厮杀或是已经倒地的人。玄明宫和天山,难共存亡。 山林深处,一池温泉,雨雾氤氲。 风中隐隐传来丝竹声,冰焰并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的看着我,眸中流淌过种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到最后,全化作摄人心魄的温柔。 我挣开他的手:“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梨落,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仅是胆小鬼,还是骗子。” “你才是骗子,不要挡道,谢谢!” 无论我左转右转,他都把路挡了个严实,慢悠悠道:“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强吻你。” 我彻底噎住,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我可以当作是邀请吗?”他挑挑眉,作势就要俯下身来。 “你……你想听什么实话?” “你说你不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 “你听墙角!” “你只需回答这话是真是假。” “真。” “你爱着自己的丈夫,却愿意给另一个人生孩子。” “请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好,你知道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吗?” 一只剔透的水晶瓶立在他的掌心,为数不多的几颗碧瑶丹在瓶中发出浅浅的荧光。 我大吃一惊,忙伸手探向腰间的荷包,里面空空如也。这才明白刚才冰焰从幻琦脚边拾起的是什么,定是之前那么一摔两摔的让它滚了出来。 抢过瓶子,冰焰没有躲闪,而我阵脚已乱。 “不过是些小玩意,谁管做什么用的。” “你不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灵界的碧瑶树百年开一朵花,百年结一颗果。服用后能够提升灵力,永驻容颜。螭梵给你这个,是作哪般用途?” “后者。他知道女人都爱美。” “那是我随口编的,它只有一种功能,就是增进灵力。” “你……”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安然一笑。 “我的警告在前,你却没有一句实话。作为惩罚……” 熟悉的触感在唇上蔓延开来,血液瞬间凝固,无法挣扎,任由他把我紧紧拥进怀中。 他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低颤:“落儿,对不起。” 风吹得树叶儿沙沙作响。 空气中混杂着雨后芳草与泥土的清香,还有他身上的淡香。 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场景,似真似幻。我缓缓抬起手,碰到他结实的脊背,头顶上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他的吻如细雨般落在我的发间。我闭上眼,幻想时间就停在这里,直到尽头,直到永远…… 不经意间,耳边却响起另一个人的低语。落落,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夜白头,永不分离?那双忧伤的眸子让我猛然惊醒。我答应过自己,至少要陪弄月走完这一段。 轻轻推开无比留恋的怀抱,我低声说:“先送我回去。” “你回哪儿去?”他不动声色。 “回我想去的地方。我都听轩辕真人说了,我知道我来自灵界,我也知道你的身份,但我不想去做什么主神。所以,请你放了我。”明明是雨润时节,我的嘴唇却干枯苦涩,“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留下这个孩子……” “你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让你回了灵界,你不知道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消失在怀中的绝望,你不知道我在浣玉林独坐了多少个长夜才等来你的转世。你做不做主神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 脑海中一片空白,我慢慢抬头,迟疑道:“你……你说什么?”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眼神倔强而脆弱。 “我说,我要你,只要你。” 一字一句,目光胶着,仿佛要烙进彼此的灵魂。我着魔似的伸出手,轻碰他的脸,被他握住。 “你魂飞魄散后堕入轮回,我必须借助承渊才能真正唤醒你。这件上古灵物没入凡尘千百万年来都未曾现身,我只在一次偶然中听闻过它的下落。玄明宫世代守着承渊的传说,却无一人练成烛龙之翼,我不可能无休止的等下去。当时玄明宫的内讧已显端倪,我利用他们的纷争轻而易举的取得烛龙之翼,又命霓裳改写了在场所有人的一段记忆,名正言顺的将玄明宫改朝换代。应该说,我取代的就是潋晨。” “你并非玄明宫传人,怎知定能问鼎烛龙之翼?” “神族四系,我最擅长炎系法术,烛龙之翼的精妙之处一眼便能看出,修习自是不在话下。随后的那些江湖传闻差不多也都属实。落儿,我并非有意欺瞒。为守住你回归不久的元神,我用镇灵珠封印了你的身体。若太早让你知晓一切,你三世的记忆有可能同时复苏,万一提前冲破封印,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不敢冒险。可是,”他的脸孔微微发红,“我没想到破坏这个封印的人还是我……落儿,”他忽然拔高音量,“你偶尔犯下傻就算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够……” 我瞅瞅他罕见的窘态,忍着没吭声。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并不知道你孕育了我的孩子,也不知道封印已经被破解。但那晚霓裳对你使用的赎魂术实在让我惊怒至极。” “霓裳很不愿见到我们在一起,”我自觉说了句废话,马上补充道,“她的理由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她是神族的占星师,我需要她帮助我寻得承渊。而她提出的唯一条件,”冰焰笑了笑:“也可以说是神族所有元老的条件,就是一统三界。机会再好不过,灵界正值无主,而人界凭借承渊足以扭转乾坤。” “难道……你就不想吗?” “那曾是我最大的梦想。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犯了怎样的错。日月星辰、山川原野惟愿与你分享,天下之大,梨落却只有一人。孰轻孰重?” 紫罗兰色泽的清澈眸子深深凝望着我,柔波流转,我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哪还能顾及其他。可是,当我的目光碰触到七星剑时,马上又从云雾里回到了现实。樱雪会主动休战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我必须救星璇,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情蛊 “拿我去换星璇?”冰焰小心的碰碰我的脸,“那你为什么不先答应了再说,省得吃这么大的亏。” “我哪有想的时间,她那句话都把我吓得不轻,只凭直觉要打消她的念头。” “原来吓你一吓的就能听到真话,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他皱皱眉,随即正色道,“我倒觉得在看到我的人头前,她不会轻易杀星璇。此人无所不用其极,必定是弄月有哪些方面是她掌控不了,她才勉强留了星璇一命。到如今她只是想利用你一举数得。” “这么说,我们直接动身去天山好了。” 他点点头:“去了以后再见机行事。等等……”他有些无可奈何的拉住我。“你打算让我们的宝宝在你肚子里睡到什么时候?” 冰焰轻扣双手指端,捧起一团白光,在我腰间散开。暖意渗入肌肤,眉心处涌起一股热流,我马上感觉到了久违的胎动。小家伙一定是睡醒了,精神饱满的大伸懒腰。我飞快捉住冰焰的手紧贴在小腹上。他显然也触摸到了微妙的动静,脸上的表情瞬息多变,由惊疑到激动再到兴奋,最后定格为傻笑。 我在这个时候却想起一个问题,再次乌云罩顶。 “我要恢复所有灵力就一定得用承渊吗?” “嗯。”他兀自神游中,根本没留意我的表情。 “那……烛龙之翼……”我的心缓缓下沉,如果幸福真的这么短暂,不如不要。 他却还在笑:“你担心我?” “我是担心我的宝宝摊上一个健忘的爹!” “我最喜欢你这种能被人一眼看穿的口是心非,”他避开我挥过来的拳头,“放心,我会控制好分寸。向承渊索要的越多,交换的代价才会越大,而我仅仅只是用它打通三界之门,为你重铸仙根,何况你如今本就有仙胎护体。我带你回去,替你为灵界物色新的主神。从此以后,你就乖乖的呆在我身边相夫教子。无聊的话,就多生几个宝宝来玩玩,我不介意的。嗯?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是不是这主意听起来还不错……” “你再说!”我扑上去去捏他的嘴,却被他抱个正着。他低头咬咬我的耳垂,那里立刻开始发烧,没等我挣脱开来,柔柔的话语已在心底泛开涟漪。 “落儿,宝宝给你的辛苦,我会倾我所有来补偿。” 山下硝烟已尽。 长廊外暮霭沉沉,血染碧水。 楼宇间依旧星彩花灯,浮翠流丹。 那些鼎沸的人声和欢笑,那种人世的喧哗和清亮,曾经让我觉得那么温暖,而现在,相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明天将告别的又会是谁。无法预知,亦无法挽回。 冰焰脚步减缓 我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不远处有人对我们微笑。 蓝衣染尽海天色,在雾气中翩翩涌动。 我咧咧嘴,一串泪珠却滚了下来:“冷大哥,救救星璇。” “我正为此事而来,”冷清扬看向冰焰:“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凤儿同去天山?” “你若能解折鸠毒,我便不拦你。”冰焰语气淡然,眸光却分外柔软,“你带红凤离开玄明宫吧,不要再回来。这一路上,你已帮了我太多。情重不言谢。” 冷清扬仍然试图说服他:“你可以不把天山放在眼里。但我要提醒你,用炎帝之术召回梨落后,除去还要给她的,你的灵力已经不足以在人界施展任何一项禁术。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烛龙之翼再是无敌,也总有弱点。樱雪隐遁天山二十年,若非有了胜算,怎敢轻易剑指玄明宫?” “我若没有十成把握,又怎敢带她涉险?”冰焰侧脸对我笑笑,“她必定也不希望再看见无谓的牺牲。” “折鸠毒真的无人可解吗?轩辕真人也没有办法吗?”我不死心的问。 冷清扬的脸色阴沉:“那不是毒药,而是苗疆之地与巫蛊齐名的血咒,臭名远扬。除非下咒之人情愿,不然必须夺命歃血方能得解。” 我不再多问,甚至不敢去看冷清扬的眼睛,很怕他应证了我心底的隐忧,只好勉强笑道:“那你真的不用去了,赶紧找个逍遥的地方操办婚事去吧,别等星璇回来叫声大嫂又挨打。” 相视而笑,很快又各自别开视线。 “那……你拿着它。”冷清扬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羊脂玉瓶,“弄月还给了红凤。我想,他的本意是交给你。东皇续命露虽然不能解毒,但……兴许会让星璇好受点。” 寒烟青幽。 山高水长,相聚茫茫。 却仍要笑着道别,笑着说,后会有期。 终于明白第一次来天山时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天池四周的楼台水榭根本就是玄明宫的翻版。熟门熟路的进去,竟然畅行无阻。 凌绝门素纱缭绕,全然不似往昔的香闺暖阁,连侍女都没见着一个。 “好像没人啊!”我小声的说,话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更显寂寥。 “你想找什么人?”身后有人懒懒的反问。 我循声而望,重重幔帐后,宽大的窗台上,坐着一名女子。 视线所到之处,一色的白,连带着窗格里的天空,天空下的雪山。 “是幻琦吗?”看不清女子的脸,我有些犹豫,她却没再应声。静止的画面里,只有青丝卷着白纱飞扬。 冰焰皱皱眉,正要上前,女子跳下窗台,走了出来。 “我已等候两位多时了。”近前的声音听得真切,不是幻琦又是谁?只是,晴天白日的,她戴着顶斗笠是干嘛? “你为什么这副打扮?”冰焰问出了我的疑惑。 淡如轻烟的纱帘后,一张瓜子脸若隐若现。 垂帘飘动,她一无所动。 秋水点漆,盈盈楚楚,只看着说话的人。 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 正想挪开一些,幻琦说话了,没有回答冰焰的问题,却给了我们最想要的答案:“你们从东门出去,会见到一个阁楼,穿过阁楼前后的院子,借道北水一里,上岸后西行半里,再取南向而行。一直走下去,便会见到星璇。” 她一口气说完,声音有些喘。肩膀颤动着轻咳数下,只听见她粗重的呼吸,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一阵咳喘。 “你生病了吗?” 我见状想帮她顺顺气,手伸至半空,她却躲开,冷声道:“你再不走可就未必能见到活的星璇了。” 冰焰斟酌片刻,未置一词的带我走向东门。 才出门不久,他就停下脚步,看看前方的阁楼,说道:“不用走了,照她指的路,不出半个时辰,我们还是会出现在凌绝门,不同的是从北院进门。” 心念一动,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了所有的感官,我转身冲回凌绝门。刚进门,几道光影扑面而来。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紧随而至的冰焰扑倒,几只明晃晃的利刃从我们头顶飞过。下一刻,他抱起我闪躲到门后。 从门缝里看去,密密麻麻的刀剑匕首以大厅的顶梁为轴,四下横飞。正下方长宽不过数来步的红毯上,暗器未及,幻琦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 冰焰拔出七星剑,单手搂着我,轻盈跃起。 “当……” 纷乱的金属冲击声重叠在一起,尖锐刺耳,撞得耳膜几乎破裂。七星剑旋转出优美的轨迹,无数寒光像水花一般溅开。衣衫在空中划下一道浅浅的影子,眨眼工夫,我们落在幻琦身边。 冰焰取下她的斗笠。那么一瞬间,我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凝脂般的肌肤上,布满点点红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整张脸看上去惨不忍睹。 冰焰晃晃她,轻声道:“听得见我说话吗?” 昏迷的人缓缓睁眼,只在光华流转间,还能窥出曾有的惊世容颜。 幻琦目光散乱的看向冰焰,片刻后的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歇斯底里的尖叫盖过嘈杂的金属坠地声,她一掌推开冰焰,再次跌倒在地:“谁让你们现在就来的,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解药在哪里?”冰焰最先冷静下来。 我握紧拳,依然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栗。 “她不是中了毒,而是。” 疾风渐弱,顶梁的暗槽内不再有兵刃喷出。慢慢的,大厅里再次恢复了空旷,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泣。 “幻琦……”我的手停在半空,却不知该落在哪儿。 在她体内蠕动的蛊虫,既为情生,若不断情,从何而解? “缘深缘浅是强求不来的,都忘掉吧,一心一意治好身上的伤。”明知道残忍,却还要继续说下去,“等到以后……就不用再过这样的生活,你也有自己的幸福……真的,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话至此处,再也难耐心头的酸楚,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下。 幻琦慢慢转头看向我,才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咳取代。 冰焰忙扶起她,她半倚在他怀中,捂着嘴,肩膀猛烈的抖动。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无力的垂下手,倦极欲睡的样子。冰焰的眉头锁得更紧,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见到幻琦手心里大团粘稠的鲜红。 我不知所措,冰焰果决的抱起她:“我们现在就去找樱雪。” “不,”幻琦艰难的抬手指向一处,“带我去主座,快……” 冰焰飞身跃过大厅正前方的台阶,将她放在那把镶金绣玉的椅子上。才刚挨地,她便伸手握住椅背上的最大的一颗夜明珠,转动。 片刻,座椅后的幔帘缓缓拉开,金碧色的墙体两分退去。阴寒之气袭来,等到白雾散尽,我才看清斗室中摆着一张床,床上静卧一人。 幻琦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手一松,软软的歪倒在搭着狐裘的扶手上,如同被人遗弃的破败不堪的布娃娃。 折鸠 我站在原地,心跳杂乱无章,一时间竟不敢上前,想过种种最糟的情形,却不知道哪一种会变成真的。拼命安慰自己,只要他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怎样都应该庆幸。 终于鼓足了勇气,快步走过去。 一看之下,七星剑“哐”地落地,泪水顷刻间汹涌而出。 原来那不是床,只是一块巨大的寒冰,而冰上躺着的,哪里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眼前的人脸色青白,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眶凝着一层白霜,发丝被冻成了一缕缕的冰凌。若非胸口微不可见的起伏,谁能相信他是活着的。 所有的感觉都被冻结,我努力的睁大眼,却只看见白雾茫茫。直到一件带着体温的衣袍将我裹住。冰焰取出东皇续命露,悉数注入星璇干枯半启的唇中。 “落儿,不要这样。他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我使劲点头,星璇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为什么要白白伤心。可是,渐渐的,依然颤抖得不能自己,我双腿一软,跪坐了下去。 “星璇,你醒醒……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就不想我吗?求你看看我……”轻握住他干瘦的手,大颗眼泪滴落在上面,升腾起丝丝白烟,这才惊觉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 幻琦微弱的声音传来:“没有解药前,不能离开冰床,否则他马上会化为灰烬。” 我抱住膝头,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泪痕很快干涸,只觉万箭穿心的痛也不过如此。 “樱雪用自己的血给他下咒,她若是不情愿,怎样得解?”冰焰问得从容。我没有回头,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来之前就已猜到,能让弄月无能为力,除了他那爱恨不得的母亲,还会有谁? “你想杀了她,就必须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幻琦的回答亦是轻描淡写,顿了顿,她接着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方法。斩断中咒之人的四肢,等流出的血变回红色再设法止住。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天意了。” 痛到极点就不会再痛了,我麻木不堪的把头埋进臂弯,听见冰焰沉声问:“那你呢?” 安静了片刻,幻琦说:“不劳费心,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一阵凄厉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猛地抬头,仇恨的目光投向台阶下的黑衣女人。 她无情的冷笑:“这就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唯一的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还真是孝顺。早知到头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世上!”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今生。”幻琦闭着眼仰躺在软椅上,神色安宁得像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脸上和手上的红疮消退了许多。 幻琦回头冲我淡淡一笑:“再过奈何桥时,我一定多要几碗孟婆汤,把你们忘掉……都忘掉……” 声音渐弱,她胸前的白衣上泛起了点点红花,紧跟着,魔术般的放大,迅速连成一片。我这才惊恐的发现,那是她身体里的血,渗过薄薄的衣料扩散开来。很快,半边衣衫艳红。 冰焰的声音渐失冷静:“怎样才能救你?” “她若是要救自己,你怎会活到今天?”樱雪咬牙切齿,“手刃所爱之人,自可断情。何须忍受这般苦痛!”话音刚落,人已跃了上来。 冰焰微微扬袖,地上的七星剑飞至手中,不动声色的退至我跟前。 樱雪并未多走一步,她定定的看着幻琦。 座椅上的白狐裘已被浸染成红色,幻琦的脸一点点的恢复了原有的光滑明丽。她睁开眼,迎着樱雪的目光,轻唤道:“娘!” 樱雪的身子猛地一震。 幻琦柔柔的笑着:“娘,爹爹当年身陷囹圄之时,您抛下他独自出逃岂不容易得多,为什么就不懂自保呢?” “那不一样……” “我明白的,您比我幸运。可是,我并不后悔。事已至此,只盼您的原谅和成全。” “琦儿,”晶亮的液体渗入樱雪的面纱,她弯下腰,颤抖的手抚上幻琦的脸,声音压抑得几乎失真:“是不是很疼?” “不疼,”幻琦深深的呼吸:“只是很累……太累了。”她忽然转过头:“哥,你怎么来了?” 樱雪忙起身看向大门处。幻琦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 “不要……”我直冲上前,幻琦的动作却迅如疾电,右手抛出一团碧影直扑冰焰面门,左手一道寒光急转而下。 冰焰接住玉镯,七星剑掷向她手中的匕首…… 毫厘之差,却仍晚了一步。 剑刃“当”的打在刀柄上,刀锋已深深没入幻琦的胸口,原本就殷红的纱衣只在那一处稍显深色。 电光石火的刹那,一切已然落幕。 幻琦吃力的仰起脸,笑容绝艳:“我终于又赢了你一次。老规矩,不许耍赖。” 蓝色光影在空气中微颤。 冰焰上前俯身,双唇轻轻印在她额头:“如果再有一世,愿你遇到一个能将心托付于你的人。” 王子无法吻醒的睡美人静静的躺在那里,安详而宁静。 皓白的手臂上,疮斑退尽,一点朱砂娇艳欲滴。 门外空无一人,樱雪却许久没有回过头来。 忽觉脚下沁凉,我低头看见大片水渍,原来冰块已在融化。 劲风呼啸,七星剑直抵樱雪的背心,冰焰冷淡的吐出两个字:“救人!” 樱雪微微垂首,并不答话。 我拉下冰焰的手:“只要星璇没事,玄明宫定会归还原主!” “20年的流离失所你要怎么还?我的女儿你要怎么还?”樱雪的声音猛然变得凌厉无比,她仰天大笑,黑纱乱舞,“你们都该给她陪葬!” 就在她的笑声中,门窗洞开,几十道人影从不同的方向闯入,领头的面孔并不陌生。阮彦站定后,带着手下整齐侯在大厅两侧。 雪峰在阳光下泛出灼目的银光,光晕散开,镀在门框内修长的身影边缘,神祗般圣洁。 樱雪止住笑,颤声道:“月儿,我就知道你不会袖手的。你妹妹已经被他们……” 那人一步步走近,声音飘渺如吹乱霰雪的风:“若能离去,也是解脱。凡尘种种,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樱雪直直的走向他,脚步有些凌乱。 “你放心,我既然来了,自不负你所托。”弄月的目光从幻琦身上掠过,未见动容,只淡淡一笑,“不过是有些羡慕,同处十月,怎么我就没她那么潇洒?” “弄月,我要和你单独谈谈。”我松开冰焰的手,他只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想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你若问休书之事,”弄月的唇角轻轻挑起,“落落,一定要这样吗?”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裴夫人!” 我微怔的看向樱雪,她眼中满是嘲弄:“我还当裴家迎进了多么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原来竟是流连在不同男人床上的……” 一道蓝光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直冲樱雪的胸口,好在樱雪闪躲及时,但七星剑仍扎进了她的臂膀。 “冰焰!”我惊叫着回头,淡香浮动的衣衫已从眼前掠过。 “如果你还想救星璇,多说无益。” 冰焰的语调不带半分温度,一股绵缓的冲力将我推后几步,碰上那块寒冰。 我纵身就要随他跳下台阶,他一扬手,又一道银光自眼前闪过,我面前好似多出一堵无形的墙,任我怎么用力,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墙外,早已剑雨纷飞。 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的潇洒自如。 以前星璇和冷清扬在雪地里练剑,我可以站在窗边一看老半天。 那时候就觉得他们的招式很随意,也很好看。 今天才知道,能够出手取命的招式,才是最好看的。 正如现在。 剑气凛凛,疾风猎猎。 我从未见过冰焰正经的练过剑,同样,也从没见过弄月使过这么凌厉的招法。但我却能看出,他们在剑法上旗鼓相当。任何一处偏差,绝然没有回寰的余地。 满地的刀剑被劲风带起,天女散花般乱飞,不时的有刀剑在我面前停住,扑簌而落。 没人留意我,樱雪脸上的快意让我快要要疯掉。 肚子里的宝宝似乎也感应到了我的焦灼,不安的踢腾。 背靠着似乎凝固的空气滑坐在地上,耳边仍是杂乱的金属碰撞声。心乱如麻,却又唯恐这声音消失。如果我能冲出去,如果我能拦下他们其中一人……侧过脸,看着幻琦垂落在地的衣角,绝望的泪意泛滥开来,生与死,不过一步之遥。谁会在彼岸微笑? 摸索着牢牢抓住星璇的手,虽然滚烫,却是真实的体温。 很想蜷到他身边,却又不敢离得太近。那冰块的消融速度十分惊人。 星璇的脸湿漉漉的,像刚刚沐浴完毕,熟睡的孩子。 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 一只手轻轻的拂去我的眼泪。 我正想避开,却在意识过来的一瞬间僵住,难以置信的抬头,与一双黑亮的眸子对个正着。 “星……星璇?”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不确定的试探叫他。 “花花,你吵死了。”他的嗓音低哑,却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离歌 上 “明明是把你吵活了,你应该感谢我!”我捉住他的手,张嘴咬下去,泪水更汹涌的淌下:“星璇,你能不能不要吓我。” “你能不能不要哭,本来就已经够疼了。” “哪……哪儿疼?” 他不答话,凝神看了我一会,忽而闭上眼睛,轻轻的说:“我想你了。” 我吸吸鼻子:“那我们正好相抵,星璇……所有人都说你不在了,可我觉得……你在的……花花不开心的时候,你一直都在……” 星璇只是微笑,干涸的唇瓣裂开丝丝血痕。 我转头看向外面翩然如蝶的两道身影,使劲忍住眼泪,摸摸星璇的额头:“你再忍耐一下,等拿到解药,保证很快就不疼了。” 他睁开眼睛:“我以前教你的穴位都还记得么?” 见我点头,他说道:“幻琦封住了我的几处穴位,很难受,你帮我解开。” 我不假思索的照他的示意一一点过他的璇玑、华盖、紫宫、玉堂几处大穴,却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差。 “我……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没有……不愧是我亲自□的徒儿……继续……风池……”星璇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汗珠纷乱滚落,却还有心思打趣我。 我慌乱的认清风池穴,抖抖索索的下指。 星璇闷哼出声,清瘦的身体不住的痉挛。 我手忙脚乱地抱住他:“星璇,你怎么了?” “没事。”他在我的臂弯里用力呼吸,“……继续。尺泽、曲池、曲泉、阳陵四处穴位,用你最大的力气,记住了吗?” “你到底要干什么?”那四处穴位分布于四肢的主脉上,稍有偏差即可导致经脉断裂。 “保命。”星璇简短的回答,起身单手劈向冰面,碎冰四溅。他拾起一根锋利的冰凌,毫不犹豫的刺进自己的脚腕,黑紫的污血流出。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死死的按住他还欲抬起的手:“你不能这样。我说过再等一会……” “你希望他们谁死?”星璇回过头来,“我看输掉的会是弄月。” “我不知道,”头脑混乱一片,“我绝不能再失去你!” “虽然听见你这么说真的很开心,”星璇试图拉开我的手,“但是……你听见山下的铁蹄声了吗?” 我懵懂摇头。 他平静的说:“御林军等待的就是这一天。于公,玄明宫与天山始终都是朝廷的隐患。于私,杀父弑母之仇不能不报。一直过着能听能想,却无法醒来的日子,你能想象是什么感觉吗?” “星璇,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报仇并不急这一天。于公,等你养好了伤,想拿谁开刀都没问题,说不定天下都会是你的。于私,我求你暂忍一时,你自残只会更对不起父母。” “我不是自残,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就不会残废。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这样就能解毒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比没醒来时更难受?” 我们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花花,要出事了。”星璇忽然看向我身后,神情焦灼。 “你别想骗我。”我强忍着扭头的欲望,手劲不松半分。 “有人想偷袭他……” 一声巨响传来。 我浑身一哆嗦,星璇的手腕滑了出去。 唰唰几下,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重重的平躺了回去,黑色血浆在身下缓缓铺开。 “等血变回红色,我说过的那四处穴位……”星璇半阖着眼,声音十分虚弱。 “你……”我又急又气的说不出话,立马变了双兔子眼来。 “别别别……我不是好好的吗?”星璇慌忙睁大眼,“而且我也没骗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猛地转身,呆住。 潋晨持剑斜身而立,大厅右侧的石柱訇然倒塌,切面齐整。 他出其不意的纵身一跃,青阳剑飞了出去,我连喊住手的时间都没有。 冰焰丢掉手中的剑,指尖带过一道银芒。 青阳剑刹那已逼至他面前,电光石火间,银芒在空中爆裂,冰焰扬起双臂,巨大的光翼在他身后如烟花般迅速绽放。 悬在空中的刀剑疯狂翻舞成漩涡。 光翼渐渐舒展开来,二成四,四作八。 冰焰的眼神凛冽如冰,手臂蓦然横劈,青阳剑沿中轴一分为二,黯然坠地。 樱雪的笑容隐退,弄月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 飓风暴雨前的静谧。 冰焰傲慢的挑起唇,笑得有些邪魅。他掌风一转,明耀的大厅上空,熊熊燃烧的火链横穿而过,卷着流焰扑向门边,将摆好剑阵的几十人瞬间吞没…… 我都分不清清阮彦最后的那个表情是惊愕还是赞赏,烛龙之翼毕竟不是传说。 浓浓的红雾血一般淌下,将大厅包围。 “花花……”星璇的低唤迫使我迅速回过身来,略稳心神,看准地方,腕上使力点了下去。最后一下收手,我连大气都不敢喘,紧张的观察他的伤口。 还好没有出错,出血口在慢慢的凝固。星璇坐了起来,略缓口气,跳下冰床。 没时间高兴,我再次抓住他:“你要去哪儿?” “你为什么会来天山?”他反问我。 “救你。” 星璇笑了:“你已经完成了任务,还不赶紧回去吗?难道真要让他们拼出个你死我活?” “你身上的折鸠毒还没有解。” “我会想其他办法的。” “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樱雪……” “落落,”他轻唤我的名字,“这是我最后可以做的。你听我说,这辈子,你只能尽心对待一人。不要犹豫,不要让自己后悔,选择你最想要的,没人会怪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穿过红雾,丢下最后一句话:“以后都别哭了……真难看!” “你等等我……”我紧随其后,却仍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了回来,星璇顷刻消失不见。 我沿着光滑的墙面摸索了一阵,手心里全是汗。冷清扬不是说冰焰不能再用禁术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急之下,我掏出剩下的碧瑶丹全吞了下去,一股熟悉的热流淌过全身,展开五指,白色光球在掌心缓缓滚动,眼前果然多出一道淡银色的屏障,白光所及之处,在空气中浮动出一圈圈涟漪。我大喜过望,刚想把手按上去,小腹徒然一阵隐痛,光线立刻黯淡了不少,一切恢复原样。 深吸一口气,我按住腹部。宝贝,帮帮我,我向你保证,今天过后,会给你一个幸福的家。 集中所有念力再次集聚起更为耀眼的光球,终于看到银壁在强光下一点点漾开、融化。 离歌 下 冰焰的话音清晰的传来:“到此为止吧。治好星璇,玄明宫自然是你的。再晚一步,他活不成,你也只好随他陪葬了。” 红雾渐散,大厅中央,只剩四个人。 冰焰神情清冷,正欲再说什么,忽然看向我这边,当即怔住。 就在这时,樱雪手中多出一把匕首,胳膊抡成半圆,狠狠的扎了下去,目标却不是冰焰,而是自己。 弄月一个飞身夺下她的匕首,再回地面时,牙关紧咬,寒光自手腕绕过,血珠溅开。他微微抬手,风从脚下冲起,鼓起他的衣衫。以鲜血为誓,承日月之力,冰封万物,雪雾银霜驱散灼目的火红,直击冰焰。 冰焰堪堪避开,黑玉般的长发掠过冰冷的空气。 弄月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闭上眼,用尽全力劈出一掌。 无数团火球次第爆炸,碎冰四溅。 漩涡中的刀剑骤然砸落,铺天盖地。 不及多想,我迅速收拢手中银白交错的光球,挥向前方。 静止。最后关头的静止。 火链熄灭,刀剑沿着弧光纷纷滑落。 头一沉,我向前扑倒,没有了阻碍,直接滚下台阶。 号角声长长响起,我模糊听见由远而近的铁蹄,地面随之轻颤。 一双温暖的手抱起我:“谁都不要管了,你跟我回去!” “星璇……找到星璇……”头疼欲裂,睁不开眼。直到源源不绝的热流注入身体,我的神智方才渐清。 冰焰眸中注满失望:“我,加上孩子,难道都不及他们重要?” “不,不是这样,冰焰,我们不能再亏欠他们。已经太多了,真的太多了。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但如果背负着愧疚,又怎么会幸福!” “傻丫头……”冰焰的下颔轻蹭我的额头,环住我的手臂有些轻颤:“我说过,倾我所有,一定会让你幸福。” 我紧紧的回抱着他,泪水渗入他的前襟:“不用倾你所有,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再也不分开。” “天子有令,平天山,灭玄明。今日势必拿下一众乱党贼子。归降尚有活路,拒不从命者,杀无赦!”穆子云的浩然之声在山峦间回荡,不用贴近地面,已经能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 冰焰牵着我的手走出凌绝门。 不长的路上,横尸层层,不敢再去寻找谁的目光,低着头匆匆而过。 门外,狂风落叶,却共从容。 一排排弓箭手半跪在湖畔,黑压压的人马前方,是头发花白、双目如炬的穆子云。他作了个手势,无数张满弓上的箭矢齐指我们。 “慢着!” 穆子云明显愣住,紧紧盯着朝他走来的人。 星璇的步伐有些不稳,薄薄衣衫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小王爷!”不知谁喊出一句,齐刷刷的铁甲着地声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抑激动。 穆子云正要屈膝,被星璇扶住,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末将率三军参见小王爷!苍天有眼,护我龙脉不绝!” 星璇点头,直起身来,击掌两次,朗声道:“三军听令,退兵十里!” 穆子云惊道:“你说什么?” “我说,退兵!” “这是皇上的命令。”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会拿下天山,但不是现在!” 星璇站在军阵前,巍然不动。 “只要活捉樱雪,”冰焰望着前方,淡淡的说,“他们自有办法让她给星璇解毒。” “笑话!”樱雪也跟了出来,“星璇既能离开冰床,定是教那丫头解开了幻琦封住的命门,眼下早就剧毒攻心,便是神仙也救不活他。我倒是不懂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你不过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吧!”我嘴上说着,心里却乱成一团,聪明如他,怎么会让自己走上绝路?可是……解穴的过程里,他的确很痛苦。 一阵阵不安袭上心头,我拼命回想着星璇说过的每句话,想证明樱雪只是别有用心。渐渐的,那些话语连成一片——“你希望他们谁死?我看输掉的会是弄月!……你难道真要让他们拼出个你死我活?……这是我最后可以做的。……以后都别再哭了……真难看!” 攥紧冰焰的手,我固执的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就照你说的,不要让她逃了。” “我为什么要逃?”樱雪脸上泛起诡异的笑容,蓦的提高音量:“星璇,你还要不要见梨落最后一面!” 星璇闻声愕然回头,穆子云果断的扬手,重击在他的颈间。 他最后对我的浅浅一笑,让我终于知道怎样的感觉叫做心神俱裂。 穆子云将他抱上马,沉声道:“放箭!” 箭如黑雨,阵型严密,毫无缝隙。 几乎同时,樱雪十指间飞出一把明晃晃的银针,直j□j对方脚下的土地。 未弄清她的意图,羽箭已近身。冰焰挡住我,剑气在身前形成牢不可破的护壁。 樱雪退后几步,一个旋身,与她擦肩而过的几只羽箭忽的转了方向,直直朝我射了过来。 冰焰背对着我,风吹衣袂轻飘,如苍穹中缓缓游动的浮云。 躲不躲开的结局其实都一样。 我想要的,就是和他在一起,晨昏相伴,直至终老。 本能的抬手挡箭,近至指端的冷风忽然停住,几滴温热的液体溅上掌心。 我睁开眼,正对弄月清亮的眼眸。一时间有些发懵,视线缓缓下移,直至他的胸口,脑中顿时一阵嗡鸣。我晃了晃脑袋,再看过去,锋利的箭矢上,鲜血仍在一滴滴滚落。 几缕黑发湿漉漉的沾在脸上,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弄月……”我刚扶住他,只觉手腕一沉,整个人便不支的跪下。我抓住他的肩膀,双唇抖不成形,“月……哥哥,你……你怎么也……也学星璇吓……吓我!” “落落,很多年以后,你依然会过得很幸福,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不敢松手:“会……会的。但是你不能死,不准死……否则我会讨厌你,一直讨厌下去……” 悄无声息。 “可是,我喜欢你,在你喜欢我之前。”墨黑的眼睛弯了起来,“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 灿如星辰的眸光渐渐消逝。 “落落,忘了我。” 停滞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我抱紧他,却无法留住一点点消散的体温。 “不……我不要忘了你……” 泪水滞留在眼眶,怎么都不肯落下,我惶然四顾,却什么都看不到。 “落儿!” “冰焰,”我如获救命稻草般拽住对方的袖口:“我……我做了噩梦,你赶紧告诉我,只是一个梦……” 话没说完,我突然被人拦腰抱起,弄月的身体从怀中滑落。我狂乱的想扑回去,冰焰却带着我飞速上跃。 数道红光冲天而起,埋藏在地下的炸药瞬间全被引燃,轰隆的爆破声夹杂着马嘶人嚎,脚下已是一片炎狱火海。 流星划过苍宇,俯仰间沉入永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绝世 上 阳光,蓝天,白云,飞花。 玄明宫的如画景致仿佛从未变过。 抱膝蹲在镜湖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风过,支离破碎。 有人走到身旁坐下,我侧过脸微笑。 冰焰碰碰我的脸,缩回手,一言不发的解开披风,将我裹了进去,紧紧抱住。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缩在他怀里,身体渐渐回暖。 “明日就是中秋了,月圆夜承渊便可问世。” “哦。”我应了一声,还没能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出来。 沉默了一会,冰焰淡淡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有什么办法让我把在人世的经历都忘掉?不然,要过多少年才能忘掉?” 冰焰摩娑着我的头发,没说话。 我自言自语:“红凤说我像只蜗牛,成天躲在壳里。其实,蜗牛壳哪有她想的那么好,重死了,又放不下。” “那我也住进来,一起背着。”冰焰笑了笑,有些勉强。 “去,我没留你的位置。”原想调节一下气氛,无心之言却起到相反的作用,冰焰的手停了停,我垂死挣扎道,“我是说,壳太小了,呵呵……” “梨落,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我略为诧异的抬头,他吻了吻我的眉心,紫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等待了太久,再见到你的时候,真的……激动得快要疯掉。”他自嘲一笑,“所以,明知道是事实,却不能接受你喜欢上了别人。我不应该那么早出现在你身边,当时却昏了头的只想把你抢回来。原本无懈可击的计划就这么一路错了下去,我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看到你因我伤心,看着你越走越远,却无能为力……” “我没有怪你。”我在披风内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的说,“只是在想,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都能够重来……很多年前,灵界的主神没有消失,我们就会从那个时候开始幸福,直到现在,没有一点点遗憾……多好。” 其实,谁都清楚,那不是遗憾,而是在彼此心口深深划过的一道伤。做错了事,可以道歉,可以遮掩,可以弥补。而伤口复原,伤疤还在。我们小心的不去触碰,也许若干年后会逐渐淡忘,却永远也无法消失。时间久了,心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是,仍不愿多想,明天会怎样,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手心里还有的幸福,就要统统用完,一点都不能浪费。 相依相偎的在湖畔坐了很久,从夕阳西下,到繁星满天。 断断续续的聊天,一反常态的,都是他在说话,而我,只贴近他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就觉得满足。 清秋夜凉,画楼初掌灯,临水疑星落,依山似月悬。 冰焰话至一半忽然止住,手掌覆上我的小腹:“你累不累?想吃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你继续给我讲讲神灵两界的风土人情,我先熟悉熟悉,还有,我们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等你恢复了灵力,过去的事自然都会想起来了。” “那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为什么……都没有宝宝?” “……” “难道说,有?”我小心翼翼观察着冰焰的神情,看不分明。 避开我讶异的眼神,他用指关节顶顶鼻尖,笑得有些隐晦:“按说早应该有了。如果不是你备足了千种理由用来临阵脱逃。就算到了逃无可逃的时候,你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见我满脸的好奇,他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气定神闲的吐出两个字:“葵水。” “你……你胡说。”我倏然直起身,面红耳赤的瞪他。 “我说的是事实。我哪想到,你会变得这么主动,早知道……” 脸皮撑不住了,我开始转移话题:“啊……你看今天好多星星呢!” 我话音刚落,冰焰继续道:“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碰酒……你疼不疼?” 我一怔,忙迭声道:“还好还好。” “嗯?”冰焰挑挑眉,我一头雾水的看着他,脸烫得更厉害了。 紫眸中泛起玩味的笑意:“我是说你的手。你紧张什么?” “哦……”我收回紧拽着菱形金属扣绊的手,濡湿的掌心里,醒目的红印。随手拍去粘在他身上的草屑,尴尬得不敢抬头。 “真的不疼吗?” “不疼不疼。” “我是说那晚……” 终于飞出一个漏风巴掌,可惜,中途就被他捉住了手腕。 不顾我的张牙舞爪,冰焰牵起我的左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枚白色指环已滑进食指,不过片刻,指根处便笼上柔柔的光晕。 我沉吟了片刻,认真的说:“我不打算戴在食指上,无名指才能让心意相通。” 冰焰轻轻一笑,手掌上移,与我十指交错。 顿时,一道道银光如烟花般流散,围绕着我们的手飞旋。 “落儿,它还认识你。灵界主神历来都由隐月挑选,食指是权位的象征。” 我惊讶万分:“我不在灵界时,它为什么不选新的主神?” “因为,它在我手上。你看,”冰焰笑得有些孩子气,他松开手,指环内侧赫然浮现出一个篆体的“落”字,银紫色的纹路精美秀丽。我半张着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字,他更加得意了,“好看吗?我费了好大劲才弄上去的。” “好看,不过……这个字会消失么?” “不会,只要你在我心里。或者像你说的那样,只要我们心意相通。” 我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手:“我明白了,隐月可以用来检测你有没有变心?” “嗯。”冰焰的眼波在柔光里缓缓流淌,锁住我的视线:“除此之外,你只有戴上它,才能统治灵界。”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说会替我找新的……” “现在不要谈这些。”冰焰将我重新搂进怀里,低声说:“只想想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比如,宝宝的名字。” “对了,你喜欢什么名字?” “很久之前就想过,女孩叫卿婉,男孩就叫卿夜。你觉得好吗?” “婉,夜……好听,我准了。”我笑着转过头:“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女孩,和你一样就好。” 一整夜就在这样的轻言软语中过去了,到后来,我靠在他肩头睡去。 碧水萦回的梦中,有人在幽幽叹息。 纷杂迷乱的光影里,倾城的女子,快马的少年,鼎沸的人声,欢笑的雾霭,绚烂的繁花……来来去去的,不过是缘尽的轮回。 又一次在绝望中醒来,泪流满面。 “落儿。”冰焰替我拭去泪水,紫眸中满满的怜惜。 我无力强颜欢笑,喃喃道:“带我走吧,离这里远远的,我们……再也不回来……” 轻柔的吻代替了回答,我在他的怀抱中慢慢安静下来,疲惫的合上眼。 绝世 下 是夜,皓月当空,冰玉满盘。 玉镯在水月交融处变成浅黄,明亮的水面上,浮动着几排奇怪的字符,我费力辨认了好一阵,也看不出是什么。冰焰一脸平静,挥挥手,红光闪过,字符立马消失,湖水瞬间沸腾一般,哗啦啦的朝两侧分去。等到浪潮退尽,中间一道长长的石阶只通湖底。 “刚才那个……我怎么不识字?” 冰焰拉着我的手步入潮湿的石阶。 “开启承渊的密语早在远古之前就存在,那时你还没出生。” 石阶前方水雾弥漫,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开始莫名的紧张。 冰焰似乎有所察觉,看看我:“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我好像饿了……” 冰焰停住脚步:“那,先回去吃点东西?” “不,我很害怕。” “怕什么?”冰焰静静的看着我,我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发觉他的手也不像平时那样温暖干燥。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郁闷的一箭中矢,冰焰果然不说话,我甩开他的手:“你想把我拐去哪儿,你……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声音轻颤,预感准有什么用,结局从来都不是我来写。 “落儿……” “停停停,”我打断他的话,心跳杂乱,“你每次一用这种语气说话就没好事。”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没有你我的参与,弄月、星璇、幻琦……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真的……可以重来吗?”我疑惑的看向他,这种设想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次,总觉得不过是痴想。 冰焰点点头:“承渊的传说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那太好了。我们回去,然后让时光逆转,不对,要先带走烛龙之翼,玄明宫才能得以平安……”话音渐止,我手舞足蹈的僵停,狂涌的兴奋一点点隐退,“开启时空之门的……代价有多大?需要释放十翼吗?” 冰焰仍静静的看着我,半晌,笑了:“我才发现,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占有。只要看见她的笑,就比什么都开心。” “你回答我的话!” “我只想尽量满足你的心愿。” “我很贪心,你要满足所有的心愿才行。” “首先满足在我看来最重要的。” “那然后呢?” “然后……”他轻声重复这两个字,没有继续,转而说道:“落儿,只有结束,才能开始。如果在人世欠下这样的债,我们也永远得不到幸福。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怎么就忘了?” 我无法出声,一张张或清丽或明媚的容颜在眼前转瞬即逝,心狠狠的痛起来。硬生生的别过头,绕开冰焰向前走去。 昨日的耳鬓厮磨,恍然如梦。 我只知道自己很想哭,然后拼命的把眼泪逼回去,越走越快。 只怕再一回头,什么勇气都没有。 冲到一处严实无缝的石壁前止步,石壁上通体翠绿的玉龙凌云驾雾,仿若天成。冰焰走上前,将两只玉镯一左一右的套进龙眼,大小刚好吻合。一声沉闷的声响从石壁后方传来,玉龙慢慢隐入石壁,石壁随之上移。正前方,长形玉石槽上空,氤氲着变幻莫测的七彩光环。 冰焰低声念了句什么,光环散开,承渊缓缓升起,束缚着剑鞘的铁链如灵蛇般游动,层层褪去。他并不看我:“我把所有灵力都给你,应该足够维持你顺利生产。回家之后,你自己的灵力也会慢慢恢复。虽然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的家在哪儿?”泪水蜿蜒过颈项,我任性的泣不成声,“如果没有你,那个世界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不要回去!” “你不想再见我了吗?”冰焰的笑如月下的潮汐,隐忍的忧伤,“至少,还有我们的孩子陪着你……”温软的唇落在我的眼睛上,“不要看我。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舍得送你离开?” 他的吻蜻蜓点水般滑过我的发际、额头、脸颊、鼻尖,最后停在唇上。顿了顿,他手臂一环,深深的吻了下来,挺直的鼻梁顶得脸颊生疼,我却舍不得退后半分。他更像是要把我嵌进自己的身体,疯了般的吮吸纠缠。整个世界只剩让人沉醉的甜腻,而心却疼得想要停止跳动。 他微微喘息着,抱紧我,声音极尽温柔:“落儿……落儿,答应我,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我用力点头,捧着他的脸,贴近他:“我知道,不管你今后还要不要我,我都只会是你的。” “落儿,”拂过耳边的话语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我爱你。”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霎时倾涌而出。 明明很痛苦,却不想结束。揽住他脖子的手,越收越紧。 承渊出鞘,停在半空,蒸腾的霞雾从我们身边滚滚流过。 他终于轻轻拉开我的手,转身离开。 赤红暗影中,他轻抬双手,一瞬间,金色的烈焰升腾而起,如同凤凰涅槃时的羽翼,华丽的焰舌围绕着他旋转。 乌发和黑衫连翩飞扬,紫色的眼眸在火光中像极了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空灵柔美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尽头。 “以神族之名起誓,愿用吾身换人界重生,请开启时空之门……” 火焰连成的幕墙从地底升起,灼痛了已经流不出泪的眼。 他的唇畔绽开一抹浅笑,向我伸出手。 一簇银光将我包围,身体开始在无尽空间里不停的下坠。他的笑容渐渐模糊,黑暗涌来的刹那,我紧闭双眼。无所谓会去哪里,因为任何一条路的彼端,都不再有你。 红尘紫陌,瑶琴万里,有人在低声吟唱: 心已随风去,山水仍相依,错放的人生谁在喃喃自语。 来去的你我曾笑看的风雨,而今的大地空留一声叹息。 月儿明明水清清,一曲清流翻飞弦外的音。 来时花铺满路,去时已荒芜,若天外有天,何必今世缠绵…… 明亮的光源照在脸上,脚刚触到实地,就听见一片欢呼。 我缓缓睁开眼。 海山万峰,碧桃千树。飞桥架空,和风微度。 云殿外,无数双高举挥舞的手,无数张喜悦飞扬的脸,灵界的子民。 千年缘续,梦断浮生。 结束,抑或是,开始。 ——上卷完—— 灵界 。紫宸宫。 半岁大的娃娃在红毯上乱爬。 一道紫金色的光芒落下,满面笑容的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双手提起她的腋下,举至眼前:“宝贝,今天有没有想我?” 娃娃莲藕似的小腿一蹬一蹬,乐得口水直喷男子的脸。 不远处,一棵玉树泛满碧光,银白枝叶透亮,融融春风里,如同桃源外飘飞的大雪。 翻过一页羊皮纸,几行字映入眼帘。 有树名碧瑶,幻术法典中的释义为命源。碧瑶树若不幸枯萎,必定灰飞烟灭。 此外,据史书记载,第三代主神诞生在百年一季的碧瑶花中,临世那日已成传奇。 时值前任主神下凡应劫,隐月却迟迟未能确定接替者。 自神灵两族合久而分,虽偶有政见不和,倒也相安无事,于是,神族占星师为卜出一卦,本是好意,岂料结果令所有人震惊。 卦象显示,的下代主神是一名身携银印的女子,她将会拥有一统三界的力量。 此卦一出,神族立即进入养兵阶段。 亦混乱一片,因为历代主神的候选人里,从来就没有女子。 于是,选王变成了选美。 胭脂娥眉,环佩缨络,但凡生有印记的女子统统被召集到了灵瑞殿,神坛之上的隐月却依然毫无动静。正当众人不知所措时,它忽然飞跃而起,直至碧瑶树下。 花萼初开,一名女婴躺在蕊中熟睡,前额一朵梨花妆,银光浅绕。 隐月缓缓落下。女婴的命运顷刻已定。 梨落,最年幼的主神。 我放下手中厚厚的书卷,看看门外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小的名叫卿婉,我的亲亲宝贝。 大的名叫螭梵,我的得力部下。 在人界见到螭梵时,我以为他顶多不过十六七岁,后来才知道,他已经一千五百来岁,我的前世今生加起来,远不及他的一半。 纵观三界,天道循环,人有生死,魂有轮回,仙亦有劫。真正寿比南山者寥寥无几,在,除了螭梵,就只有云渠与璞墨两位备受尊崇的长老。 神灵两族人的寿命都只和灵力有关系,因此用来储蓄灵力的年少时光特别漫长。不过,能长成螭梵这样的,也为数不多。这一点,看看那两位长老沧桑的脸就知道。 综上,螭梵的灵力强到变态。 作为他的老大,我自认差他太远,他却坚持屈居第二。原因很简单,千年前的神灵大战中,我使出了的终极法术——光耀遁天。虽然我不大想旧事重提,但当年那道强悍护壁确实是以我的小命为代价的。 顶着定国将军的名号,螭梵在外可谓是威风八面,实际上此人也没太大追求,除了乐此不疲的给卿婉当奶爸,最大的消遣就是泡妞,而且,他在花丛中与在战场上的表现相当,绝对的所向披靡。 的少女,神族的少年。 如果把螭梵丢到神族去,撑死也就混个上中等。但他从不这样认为,此刻正抱着我的宝贝,绽开一脸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婉儿好厉害,连第一美男子的心都能俘虏,我郑重决定将初吻献给你……就现在。” 卿婉被他的表情逗得咯咯直笑。 螭梵满意的点头:“这么开心就是愿意了,我知道你也期待很久了。” 我头大的看着上演过几百次的戏码再次登场,就在螭梵撅起的嘴巴即将贴上那张粉嫩小脸时,忍无可忍的弹指,一团白光砸了过去。 螭梵“嗷”的一声惨叫,我上前抢过卿婉,她在我怀里扭动着软软的小身躯,短短的手臂乱挥,意犹未尽的挣扎着去抓螭梵那头已凌乱不堪的短发。 “婉儿乖,离他远点。” 我抓过卿婉的手,她转头看看我,大眼一弯,露出两颗袖珍小牙……原来螭梵老想亲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叹口气,同情的瞟了一眼拼命揉脑袋的螭梵,往回走。 “梨落,你下手也太狠了,顶着这么个大包,我怎么见人!我的初吻哎,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难得我这么主动,你……真过分!”螭梵一边抱怨,一边跟了进来。 “初吻?我都替你脸红。几千几百次了恐怕都数不过来吧?”我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脸红的。”螭梵恢复笑嘻嘻的神态:“你是羡慕吧。这样,我现在就去替你找几个神族男人回来,不过先说好,玩玩就算,千万别再当真啊……啊啊啊……” 一只银制烛台神准无比的飞了过去,目标物抱头鼠蹿,立即没了影。 烛台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卿婉躺在我的臂弯里,咿呀自语。 我低下头,在两汪明澈的紫潭中看到自己的脸,千年未变。 然而,不过一次转身,却已相隔沧海桑田…… 卿婉的甜甜一笑让我回过神来。 细看之下,这孩子的五官简直是对照着某人刻出来的,只不过是微型可爱版。 我挠挠她白白嫩嫩的小下巴,她笑得更欢,抓住我的食指轻摇。 玩了不大一会,她开始打哈欠,双瞳水雾濛濛,衬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乖巧得像只小猫。 “婉儿是不是累了?”我轻轻拍着怀中的小人儿,亲吻着她的额头,一股清淡雪香入鼻。 卿婉的大眼渐渐眯成一条长缝。看着那张恬静的睡颜,我忍不住微笑。收紧双臂中,抱起她走向里间,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身边仅剩的能够让我全心全意去爱的人。 放下帐帘,信步走到窗前。 窗外大片金色云海,沧浪浮空。 云海尽头,有一片广阔的原野,终年温暖如春,鸟语花香。 无论神灵两界是战是和,苍原上孕育的爱情故事数千年来绵延不绝,金风玉露的相逢,情意缱绻的相约,随时都会发生。人界就混居了很多神灵的子民,过着不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日子。那样的自由,是我没有的,也是得不到的。从我记事起,两位教护长老就反复在我耳边念叨,梨落,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肩负着存亡的重任。很多事,别人可以,而你不行。 当时谁都不知道,苍原上最轰轰烈烈的一段j□j终究由我谱写。 十五岁开始修习初级幻术,每天花大量时间呆在苍原的浣玉林,集中念力击落满树繁花,在它们没入土壤前,让灵力幻变出的花朵代替它们的位置。 我能让梨花在手心盛开,却没有办法让它们鲜活的缀满枝头。于是,浣玉林渐渐只见新绿。 意兴阑珊的回紫宸宫埋头法典,隔了几日再去练习。闭上眼,默诵要诀,旋身扬手……再睁眼时,花开花落,迷幻如梦。 漫天纷飞的花雨中,款款走来一人,白衣胜雪,黑发如云。 短短的一时间,我以为你也是我变出的幻境。 你扣起双手无名指,在身前挥开一道弧线,飘落在地的花瓣次第跃回枝头,与新生的梨花一起,挤挤挨挨,娇嫩如初。然后,你笑着看向我:“你怎么有好几天没来这里?” 我好不容易从花枝上收回目光,讶然道:“我……们认识吗?” “现在就认识,你叫什么名字?” “梨落。” “梨落,以后我来教你幻术吧。” 刚回时,我每天都跑去浣玉林,一场场花雨落尽,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间久了,方知一切已成奢望。独立飞泉边,却不能流泪,因为剩下一个人面对真实,需要的是坚强。 所谓的真实就是,除了战争,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见到天地那一端的你。 但我不会轻易言战,不会让厮杀和流亡的惨烈再次发生在触目所及的地方。 而且,就算见到了你,又能怎样? 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伸手欲挡。 隐月中,云雾缕缕,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 曾有的那个“落”字早已无影无踪。 “主上。”一声轻唤打断了遐思。 我迅速调整好表情,微笑着回头:“蝶依,有什么事吗?” “神族有使节来访。”身前的女子微笑着行礼,右耳下方,蝶形的碧蓝耳坠闪闪发亮。 “这次来的是谁?”我看了一眼床上酣睡的卿婉,示意蝶依随我走到大厅。 “神族占星师,霓裳。” 我有些惊讶。神族王座之下的尊荣分属五人,即风火水土四系领袖和占星师,历来如此。区区使节竟由占星师亲任,着实奇怪。 “她为何而来?” 蝶依摇头,脸色有点难看:“她一定要见到主上才肯开口。看来,外界传言不虚。” “什么传言?” “在主上归来之际,神族已重兵压境,显然有强攻之意。后来却迟迟未有动静,只在不断加强防护,四系领袖也陆续离开阵营。属下听闻,这都源于神族的王重病垂危。” “垂……危?”我的心骤然乱成一团,声音有些颤抖。 蝶依并未意识到我的失态,继续说道:“他的灵力一夜之间几近衰竭,四系领袖力挽狂澜,才保住他的元神。不管此言是真是假,我军将士都认为,这是一举拿下神族的大好时机。晚些时候两位长老会来与您商议……” “请神族使节到侧殿稍作休整。”我打断蝶依的话:“鸣钟召开五老会议。” 蝶依不解的看看我,行礼退下。 她离去后,我松开紧握住椅背的手,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盟约 重要决策前,主神必须召开议事会表决。五老,顾名思义,就是灵界中最具权威的五位内阁成员,分别是我,云渠、璞墨、螭梵、蝶依。 会议伊始,我便遭炮轰。活了大把年纪,还没半点风度的,除了螭梵,不作他人想。 “不打?为什么不打?苍原东域进驻了神族半数以上的兵力,主帅却未能守阵,多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次,民心军心都会动摇。” 云渠长老一掌拍下螭梵在空中乱挥的手:“你急什么?先听主上怎么说。” “没关系,还有意见的都趁早提出来。”后面还想加一句“反正我主意已定”,但这话要真说了,估计会被当场炸飞,我必须得委婉迂回些。而且,领导的话么,就是要压轴才有分量,就是要高深莫测才能征服群众。 “我赞成螭梵将军的观点。”蝶依简明扼要的表明态度:“总归是无可避免的,难道我们就只有被动迎战的份吗?” “谁说我们要迎战?”我看看蝶依:“他们爱在苍原守多久就守多久,无论如何,我能确保灵界的平安。” 璞墨长老慢悠悠的开口道:“我恐怕没有第二个千年来再来等候主上的重生。” “那样的蠢事做一次就够了,”我的脸微微一热,坚持说道:“不过是为了一个可笑的预言,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兵刃相见。一统三界?笑话,我从来都没想过!” 一言既了,满堂沉默。 “你没想过不代表神族没想过。”满头银发的云渠长老叹了口气:“主上,你从小就应该知道,你的决定必须是站在灵界的立场上。换句话说,你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我就是站在了灵界子民的立场上。一将功成万枯骨,比起流血牺牲,谁不愿安居乐业?” 云渠长老的声音苍老而不失威严:“战场上的流血牺牲对士兵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他们的宿命,为的是换来灵界的劫劫长存,生生不息。” “我不相信宿命,我只相信已拥有的。我会带领灵界辉煌的走下去,看着我的子民在千百年后仍和现在一样自由舒适的生活。” “你的子民若是都成了神族的奴隶,你怎么来实现这一伟大理想?”螭梵似笑非笑的斜睨我一眼。 “你的假设永远也不会成真。宣战和自卫是两回事,外敌入侵自当守卫家园,我绝不会退缩。更何况,”我笑了笑:“灵界还有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定国将军。真有那么一日,我们也要赢得正大光明,怎能沦落到趁乱偷袭的地步?” “偷……”璞墨长老丢过一个眼神,螭梵生生吞下半截话,重重的坐了回去。 “主上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此事无需赘言。”璞墨长老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放纵自己一错再错。所以,”他屈指一弹,座前的琉璃灯碧光萦绕,映得他的笑容分外祥和,“我赞成主上的意见。” 云渠长老和蝶依对看一眼,绿灯放行。最后,只剩螭梵。好在他的脸色虽然难看,起身离开前却燃亮了最后一盏灯。 我暗自松了口气,席间除了蝶依,剩下三人对千年前的那些过往了如指掌。虽然我一开始就在争取这样的结果,却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霓裳前来的目的我已经猜到了□分,同是为了一个人,没有必要再争什么。只是有些羡慕,她可以每天见到那个人。 耀眼的红发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凤眼斜飞入鬓,澄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霓裳礼节性的略一躬身,一言不发的盯着我。 “你们先下去吧。”我对蝶依颔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待到只剩我们两人时,霓裳开门见山。 “你现在退兵还来得及。”我也不想多话,她的脸就像一把钥匙,正在慢慢开启那些尽管渴望,却不敢轻易碰触的回忆。 “我找你不只是为这个!冰焰的灵力几乎被抽空,他沉睡了三年,如今醒转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所谓关心则乱就是这个情形,一贯冷艳的霓裳有些激动,“我就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为了你连命都不要,而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 “诱使?你是在抬高我呢,还是在贬低他?”死命忍住心底的担忧,我微笑自如,“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不如多想想挽救的办法。” “所以我必须知道前因,你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的灵力都给了我。”我深深呼吸,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初,“为了送我回灵界,承渊要等到九百年后才能重启,也就是说,就算我愿意,也不可能再把灵力还给他。” “原来你真的可以拥有……”霓裳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然,“既然如此,你必须留给他休养的时间。在他恢复之前,绝不能对我们用兵。” “这不是单方可以做到的,”我不再看她,抬起右手,半空中浮动着半透明的纸张,墨迹一点点显现:“你我以神灵两界的名义起誓,立下,共保百年太平。” “以神族四系领袖所能,何需百年?”霓裳冷然道,情动之深,只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我淡淡一笑:“我倒是希望连一天都不用等。原本以为,你比我更清楚眼下的形势。看来,又想错了。”漫不经心的挥手,纸张隐去。 “慢着!” 如愿以偿的听到想听到的话,我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霓裳单手捏决,一道光影砰然烙在纸上,红焰如夏花。 我顺势抛出早已聚拢的白光,绕过纸张的边缘,银凤舞九天。 契约一式两份,缓缓落于立约人的手中。 我收起纸卷,从霓裳身边走过。一刻也不能多留,否则,那种叫思念的东西会疯长得无法自控。 “你我的目的都已达到。你若有闲心在灵界多待几日,会有专人接待。” “我很好奇,如果他知道倾其所有换回的是这般结局,会有何感想。” “他什么感想也不会有。”我的脚下一滞,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已经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橘色黄昏,瑰丽的云霞在晚风中翻滚,地平线延伸得无边无际。 终于又过去了一天。 从没想过,生命会漫长得成为负担。 活着,似乎只为了解它有多么孤单。 唯一的安慰,如你所说,还有我们的孩子。 “婉儿在看什么?”我俯下身,第N次的顺着卿婉的目光看向空无一人的大门处。回过头,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正瞅着我,小手向外指指。 “你在找螭梵?”我有些好笑的捏捏她粉嫩的小脸:“比起我,你到底喜欢谁多一点?” 她好似听懂了我的话,扑进我怀中磨蹭着脑袋,哼哼唧唧,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像团棉花。 我想了想,抱起她:“螭梵八成还在生气……好吧,我带你去找他玩。” 来到螭梵的住所,门前的护卫齐刷刷跪下,留给我一排钢盔。 我有点郁闷的想到应该直接翻墙,只好问道:“螭梵去了哪儿?” “属下不知,将军去了灵瑞殿就一直没回来,想必还在忙于国事。” “国事?”我敢打赌,这家伙如果不是在忙于花前月下的□,我就大方的放送卿婉宝贝的香吻一个。 “请……请主上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找将军。” 我莫名其妙的发笑让领头的护卫战战兢兢。 “不必了。”我忍住笑意:“我进去等他。” 带着卿婉在后花园转了一大圈,还没等回螭梵。 兴味索然的寻了块矮石坐下,将随手摘的玉兰花递给还在四处张望的小娃娃,趁机说教:“看吧,他哪有我好,自己玩起来就忘了你。我们先回去睡……” 话没说完,听见了花墙后传来螭梵的声音:“这么晚了有事吗?” 意外之余正要站起,有人抢先了一步:“我有话对你说。” “如果是曾经说过的就不用再重复了,我的回答不会有两样。”螭梵的语气少有的平淡。 “告诉我原因。” “我不想被束缚。” 我有些尴尬的看看眨巴着大眼的卿婉。 想不到一向冷静自持的蝶依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偏偏还被人撞见。 轻手轻脚的准备开溜,冷不防蝶依拔高音量吼出一句:“可我就是喜欢你!” 我吓得手一抖,卿婉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卿婉,我皱眉看向那个始作俑者,他处变不惊的甩出两个字:“谢谢。” “你的回答明明就是两样,以前你会说对不起。” 月光浅浅,珠泪盈盈。 梨花一枝春带雨,是个男人见了都难免心跳如击鼓进而爱念如泉涌。 隔了好一会,螭梵终于轻吐一口气:“跟我说,你喜欢我什么?” 蝶依仿佛被施了咒语一般,直直的盯着他的脸:“也没……,我说不出来,好像什么都……” “不行,”螭梵坚持道:“你一定要说。”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主上不在的千年里,你替她把灵界治理得井井有条。你的灵力和法术都很强大,对平民却从不端架子。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还有……嗯,我想不出了……”说到最后,蝶依微嗔的垂下眼,满脸绯红。 螭梵的脸皮厚到了一定程度,被人夸成这样还若无其事,点头道:“还有吗?接着说。” “我不知道。” “想清楚,必须说!” “为什么?” “你喜欢我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我改……” “啪啪”,两记大锅贴结束了这场告白。 下一秒钟,蝶依闪没了影。 颠覆性的急转弯让我目瞪口呆,一不留神,趴在我肩头的卿婉咯咯笑出声来。 等我反应过来去捂她的嘴时,螭梵已偏过头看向这边,一左一右的脸颊上对称着红红的巴掌印。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笑是不对的,不对的。 可是…… “你笑够了没?” 浮生 “看来纵横情场也不比驰骋沙场来得容易啊。”我揉揉酸疼的腮帮子,发出由衷的感叹。 “可不是么……”螭梵的话溜出一半,怔了怔,随即变脸:“主上深夜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你说这话怎么就没闪着嘴巴?”我使力压下唇角,指指怀中的小人儿:“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婉儿居然想你了。” 卿婉极配合的点头,一脸阳光灿烂的向螭梵张开小胳膊。 小美人的强攻自然无人能挡。螭梵抱过卿婉,冰雪面具飞速消融。很快,一头清逸的短发又被捣鼓成了鸡窝。 “你都没有婉儿一半可爱,她真是你生的么?”正在消受美人恩的某男还不忘泄愤。 我撇撇嘴:“小气鬼。我的一句话值得你气这么久吗?” “我不是在气你的话,而是对你很失望。”螭梵头也不抬的逗着卿婉:“你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到现在也不明白,有些事情就是宿命,你改变不了的,只能首先保全自己。” “别跟我掰大道理,听不懂。” 我有些麻木的看着与繁星连成一片的灯火。 “听不懂就算了,我送你们回寝宫。”螭梵也不多说,转身而去:“你高兴怎样,别人勉强不了。只是有个小建议,眼泪流出来比咽下去要好。” 我默默的跟随其后,卿婉的欢笑和着溶溶的月色弥漫开来,前方男子的身形渐渐朦胧。 尽管没人看见,我的唇角还是习惯性上扬。 流泪是无助的诠释,而肆无忌惮的想哭就哭代表着你还有人可以依靠,就是那个替你擦干泪水的人。 在灵界,我没流过泪。千年前,不知无助为何物。千年后,没有人可以依靠。 只有在人界,才感受过泪湿脸庞时忧伤而温暖的触觉。 那一段岁月,已成了我生命中最美丽的火花。曾无数遍的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些熟悉的鲜活的笑靥,只是想象着他们现在的生活,想象着他们正在天地间的某一处拥有着各自的幸福,就觉得一切都值得。我们好好的活着,形同陌路又有什么关系?所以,我要用微笑代替眼泪。 天街如水,云雾空蒙。 最像梦境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梦醒处。 螭梵放慢了脚步,在不远处等我。长麾解下,包裹着在他怀中熟睡的孩子。 我快步上前,伸手想抱过卿婉:“我来吧。” “别弄醒了她。”螭梵绕开,笑了笑:“还有一段路,想继续走的话,我陪你。” “继续吧,我有事和你商量。” 静静的走了一会,夜露湿轻衣。 我开口道:“傍晚的时候,神族已全线退兵。” “听说你还让霓裳签了契约。”螭梵皱皱鼻子:“说实在的,那女人真是少见的铁腕。” 我有点想笑:“怎么,她都让你感到过挫败?” “那倒谈不上,只不过觉得她软硬不吃,是个难缠的主,而且稍不注意就会掉进她给你挖的坑。” “她也有弱点,没被你抓到而已。这次契约的时限是百年。” “百年后又该怎么办?” “很简单。出征时,我任主帅,你当小卒。” 螭梵看看我,没说话,眼中笑意渐浓。 我接着说道:“这段时间我们主要用来加固灵界的防御。将来的战火绝不能蔓延境内。就是退一万步说,输了,牺牲的也只能是将士。” “在你心中,哪一方战败才是输了?” “小梵,你看着我长大。很多话,就算我不说,你一样清楚。”我停下脚步,探身看看卿婉,指尖拂过她纤细的眉梢,偏着头笑了:“我的人,永远站在灵界的立场上。但我的心,只属于他。我真的不相信宿命,路是我自己选的。” 螭梵沉默了一阵,问道:“你这样不会累吗?” 抚弄卿婉的手停了停,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一抬眼,瞧见螭梵脸上还隐隐若现的掌印,暗暗松了口气,露出很不厚道的笑。 “流连花丛的人都不累,我怎么会累?” “你有完没完?”螭梵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好心点拨你,怎么老往我头上扯。不就是挨了两下么。如果不这样,我怎么脱身。” “你为什么要脱身?蝶依哪样配不上你?再说了,如果不是你先招惹人家,会是这般情景?”实在很不理解螭梵的想法,不吐不快。 螭梵无奈道:“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我还真没招惹她,就因为这样才觉得棘手……行了,你正经事说完没?” “没有。”我咬咬下唇,慢慢的说道:“你告诉我,冰焰会有危险吗?” “三界之中,只有神族的王才具有至高无上的灵力,但是当他进入其他结界时一样会被削弱。他在人界汇聚所有灵力传输给你,并没有包括被削弱的那一部分。这是他的元神能得以保全的原因,虽说是铤而走险的一招,现在看来,也是险中得胜,恢复起来不成问题,需要的只是时间。” “那……我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吗?” “你已经为他生下了婉儿。”螭梵平静的说:“这也是最后一件你所能做的。因为对现在的他而言,梨落这两个字,仅仅是灵界主神的代称。” 一个在心中盘旋了很久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竭力压下到嘴边的话语,勉强扯出一丝笑:“我明白的……就送我到这里吧。” 银烛冷光,香炉微醺。 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梦中的紫眸倒映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哎,你要输了……输了!哈哈……” 地上的瓦罐里,两只强壮的蛐蛐正打得起劲。伴随着一阵形象尽失的大笑,其中一只把另一只整个掀翻。 揉揉笑疼的肚子,我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上,冲你做个鬼脸:“我还可以再休息半个时辰。” 悄悄拨着小算盘,今天又多了半个时辰的相处时间。 你是很棒的老师,帮助我顺利的通过了初级幻术的考验。 中级幻术需要更强的冥想力做基础,可我却渐渐发现,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难集中念力去冥想。 只好努力的去掩饰,害怕你万一发现,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 越来越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哪怕像现在这样,安静的休息,都会觉得很开心。 “梨落,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像是有感应一般,你忽然转过头问我。 “喜……喜欢啊。”没有说谎,红霞却迅速飞上脸庞。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看着我,紫眸弯起。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调皮的笑道:“有你在,就没有我学不会的东西。” “真的吗?”你的眼神让我的心跳怦然加快,好在你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促狭一笑:“你让我觉得责任重大,没时间给你休息了。” 浣玉林的飞泉边,你的双手划出优美的弧度,飞溅的水沫升腾而起,化作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你站在其中,发如游丝,风舞仙袂飘飘举。 我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移开半寸,痴迷的看着曼妙的雪花,抑或是,你唇畔的那抹浅笑。 等到回过神来,我装模作样的依葫芦画瓢,很自然的,失败。 一次次喷洒而下的雨水把两人淋成落汤鸡。 淡金色的阳光在水雾中折射出七彩霓虹。 “你看,我都能变出彩虹了?”我乐得直拍手。 你抹抹脸上的水珠,哭笑不得:“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听我解释中级幻术的要诀?” “当然有。你等等,我再来一次。” 聚精会神的集中灵力推至掌心。 这次绝不能失败,不然真没脸见人了。 终于,细碎的雪籽出现在半空。我惊喜交加,顾不上继续,得意的看向你。 一个走神,乐极生悲,飘扬的雪籽顿时变成了冰雹砸落下来。 还没来得及护住脑袋,一道护壁出现在我的上方,挡开足有鸽蛋大小的冰雹。 一时间,砰砰的重击声如同敲鼓。万一这护壁不够结实…… 我胆战心惊的抬头,惊觉深紫色的眼眸已近在咫尺,你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还没来得及窘迫,你就抓过我的手,按上自己的后脑勺。 忽然拉近的距离让我脸热心慌,强作镇定道:“怎么了?” 你横我一眼:“还好意思问,仔细摸摸看。” 我不明所以的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处明显的凸起。这才反应过来,你在向我抛出护壁的时候,已经被冰雹砸中。 “你得对我负责。”你眨眨眼:“让它不要疼了。” 我肯定是患了狂想症,你的随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别有深意,只得尴尬的清清嗓子。 “很疼……疼吗?那我……我帮……帮你……” 你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连话都说不完整。闭上眼,默诵治愈系的术语,却被你打断。 “梨落,我不当你的老师了。” “哦。”我讪讪的缩回手,有些失落:“没关系,你以后不用陪我练习。偶尔路过的时候……来看看就好。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更专心。”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违心。 “我还是会陪你练习,但是,我想要另一种身份。” “什么身份?” “嗯,我这就来告诉你。” 我傻傻的看着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无所适从的同时,又夹杂着莫名的期待。 你轻轻一笑,掌心覆上我双眼:“这种时候,记住要先闭上眼。” 等了好久,直到你的手从我脸上挪开。 凉风冷却脸颊的灼热,我不解的睁开眼。 你微蹙着眉,目光凝聚在我的额间。 雨水将发丝冲刷凌乱,原本覆在额前的厚密刘海,此刻散落不成形状,被风一吹,缕缕扬起。 你淡淡的说:“原来你是灵界的主神。” 我欲言又止。 从没想过刻意的隐瞒什么,是不是灵界的主神,于你我之间,有何关系? 几番挣扎,这样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在你深邃的目光下,我笑得有些忐忑:“是灵界的主神,就不是梨落了吗?” 你沉默片刻,又问:“你手上为何没有隐月?” “等我年满十八岁时,才能正式加冕。云婆婆说,我现在还没有驾驭隐月的能力。所以,才要这么急着……” 没听完我的解释,你已转身。 “很遗憾。你是灵界的主神,就不能是我的梨落。” 清淡如烟的一句话飘散在风中,你的身影隐没在虹桥下。 再明显不过的拒绝,我却只听到最后四个字:你的梨落…… 这句话曾由你说出,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加冕 从那以后不再去浣玉林,心无旁骛的修习果然进展神速。 闲时喜欢远眺南方,幻想自己的视线可以越过苍原。 昨天竟然从小梵那里听到了你的名字,微怔片刻后,最终一笑而过。早猜到你是神族的人,未曾想,你竟然也和我一样。王座之上,拥有的不过是胜于常人的孤单。 几口啃完手中的苹果,使劲将果核甩向窗外。借力旋身,正对上一双溢满笑意的眸子,吓得我差点没直接蹦出窗外。 东张西望一番,再看过去,幻觉仍没消失。 “你你你……怎么会在……” 话没说完,腰被搂住,两片柔软的唇压了下来,淡香熏然,陌生的触感引得心如撞鹿,却分不清是来自谁的胸腔。 光影在窗前旋转,我所能见的世界亦天旋地转。 你的唇角微微上扬:“不是告诉过你,要闭上眼睛的吗?” 我说不住话来,反手按住自己的脸,那里像是在燃烧。 “我来看看你的修习进度。”冰晶般的紫眸熠熠生辉:“万一以后你还不能驾驭隐月,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什么意思?”我如坠云雾。 你笑而不答,说道:“那天我折回去找你,发现你跑得一点都不比我慢,还害我连着在浣玉林等了你十来天。” “我没有要你等我。”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嘲的笑笑:“而且,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紫宸宫,我是灵界的主神——被预言可以一统三界的人。” “你首先是我的梨落,然后才是灵界的主神。”你握紧我的手,轻柔的话语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个预言自你出生以来就让神族如临大敌,但事到如今,如果我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还能相信什么。” “你……你不后悔吗?” “我费尽心思的追求你这么久,除了那句险些让我功亏一篑的话,还真没有可以后悔的地方。”你笑得毫不脸红:“其实,看到你的中级幻术越来越差劲,我真的……很开心。” 三年的光阴对我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 年少时单纯的心愿,酝酿着最甜蜜的时光。 你说,命运在我们自己手中。你会给我,多得用不完的幸福。 灵瑞殿的仪式。 龙旗鸾辂祥光蔼,仙乐玄歌瑞气飘。琼香缭绕众臣集,宇宙清平贺圣朝。 两位长老手持玉盘,拾级走上高高的台阶。 冰莹如晨露的水晶冠,清幽绕云烟的指环。 我拿起隐月,缓缓推进左手食指,一瞬间,银珠迸射,星芒流转。云渠长老微笑着敛袖,将王冠戴在我的头上。 神坛下,一片齐声欢颂,一派歌舞升平。 大殿外,忽然金光万顷。 沸腾的潮水渐渐平息,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阳光明媚,空气颤抖。等看清来者,我露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 月白丝衣勾勒出修长身段,用作扣畔的珠串晶莹透亮,随着优雅的步伐轻轻摇晃。 玉雕的脸,冰紫的瞳,惊世风华震撼每一个人的心。 高贵绝尘,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无影无形的折服众生。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你径直向我走来。 两位长老上前施礼,不露痕迹的挡在我身前。 你看着我,双眼弯成迷人的形状。 “落儿的生辰,我怎能不来。” 薄唇轻启,下一句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是神族未来的王妃。” 这下,不止是两位长老,连我都惊讶不已。 你走到我身边,微笑着低头,覆住我的唇,指尖触碰我的手,然后轻轻握住。 唇齿间淡淡的清香让我忘了身处何地,在眩晕中闭上眼。 两位长老继续石化。台下,千万尊雕塑。 你附在我耳边笑道:“落儿,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便是从今往后,想见就见。从现在开始,我等你,成为我的妻。” 你抬起手,流光划过晴空,落在礼乐师的前方。 一时间,礼炮古钟齐鸣,久久回荡。 有人开始鼓掌,慢慢的,掌声连成一片。 燃亮天际的礼花中,我们紧紧相拥,承诺彼此,永不分离。 “麽……麽……”一只肉嘟嘟的小手贴上我的脸,我下意识的缩进被子里,翻个身,继续睡。很快,那只小手又摸了过来,紧跟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腰间乱蹭。我吃痒的笑出声来,睡意全消。卿婉抬起小脑袋,大眼眨呀眨,脸蛋红扑扑,让人特想扑过去咬一口。 我爬起来,抱她坐在腿上,替她理着细软的头发。 “乖婉儿,以后你先醒了,就自己玩。别吵我瞌睡。” “嗯……啊……”卿婉使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语言。 “你知不知道,我难得梦见他一次,还没看够呢。”我没好气的拍拍她的小屁股。 “哈……”卿婉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甜笑,努力的攀着我的肩膀,想要站起来。我看着那双弯成月牙儿的眼,很不争气的鼻子一酸,顺势把脸埋进她的衣服,热热的液体涌出眼眶。 “笨婉儿,说了这么多你都不明白,我想他了。” 起床后才发现,笨的人是我,如果不是天刚亮就被吵醒,我绝对就把灵界一年一度的议事会忘得一干二净。等我美梦做完,估计会都散了。 难得起个早床,我不仅没迟到,还最早到会,灵瑞殿里空无一人。 懒洋洋的打着哈欠,抱腿蜷坐在窗帘后,无聊的发呆。早知道就应该养足精神,等会议开始了,还有好几个时辰要熬。 实际上,灵界各种族的日常事务都经由两位内阁长老审议后上报主神,一般都会在当时解决。没有特殊事件的情况下,议事会基本上就是各种族首领的工作汇报,差不多耗去大半天时间。然后再由主神总结总结,表彰表彰。完毕,大家再回去各忙各的。 我在位的期间,年年如此。唯有一次例外,议事会开了整整三天,还丝毫没有散场的趋势。 那次会议,引发群情激奋的议题只有一个:是否攻打神族。 大致起因就是神族新晋的四系领袖练兵练得意气风发,只愁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联名上书给他们的老大,请战出征灵界,结果被当场否决。神族众元老对此事颇有微议,然后就跳出个一人献策说,拿下灵界与迎娶王妃并不矛盾,相反,若是把握好时机,还能相得益彰。冰焰的回答是什么没几个人知道,但这个提议却流传甚广。灵界的子民纷纷把质疑的目光投向了我。浪漫j□j一旦搅进了政治,便有了千百个版本的阴谋诡谲。 灵瑞殿当时的场景可以用刚开锅的饺子来形容,两个字,沸腾。 打还是不打? 我的回答当然是后者。 问题就在于,除了我以外的百余号人,不约而同的选了前者。 一开始,我还能力排众议,到后来,我连话也懒得说了,闭目养神。 等到再次鸦雀无声时,我疲惫的睁开眼:“灵界在,我在。灵界亡,我亡。这样,总该可以了。” 人群中爆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就怕到了那时候,主上是求死而生,灵界却是求生得死。” “放肆!谁说的混账话?”璞墨长老喝道。 一个瘦长的男子走出来,桀骜不驯的扬起头:“我说的是实话。” 确实一针见血,我淡淡一笑。吵来吵去,说开了,他们不信任的是我,血战犹可一搏,叛徒防不胜防。开战与否反而其次,重要的是我选择哪方。 见我没应声,那男子继续说道:“属下方才虽出言莽撞,但一片忠心可鉴日月。主上的幸福与灵界的昌盛同样重要,只是主上带着一统三界的预言出生,就算能如愿成为王妃,又怎能真正为神族所容。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吾等定当全力以赴。” 一片死寂。璞墨长老默默的看了我一眼。 我呆住。 “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带兵攻陷神族,然后带着他们的王回灵界?” 诸多期待的眼,齐刷刷地看着我。领头的男子率先跪下,身后随之一大片:“主上,我们相信你。” “梨落怎么还没来?”空旷的大厅中有人说话,我回过神来,云渠长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螭梵将军,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不可直呼她的名字。” “是……属下这就去催主上起床。” “不必。”我挥开窗帘,笑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我恭候将军多时了。” 灵镜 今年的会议照例平淡而冗长,几乎每个种族的首领发言完毕,都会画蛇添足的加上一长串诸如“恭贺主上重生,佑我灵界福泽”之类的话。 我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微笑。慢慢的,再次神游。 千年前的种种早已随故人逝去,只剩无限美化的传说。灵界的主神在大战中为拯救苍生而死,可歌可泣。独独被后世人遗忘,或者说是被史书忽略的,是那段无望的爱情。 浣玉林中,冷香浮动,细雨霏微。 我扣起双手,指尖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专属于你我的传送咒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心意相通。 “冰焰。”我轻喃你的名字,我想见你。 你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准时赴约,我等了好久,实在不能再耽误,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落儿,”你在我转身的前一刻出现,拉住我的手,一脸歉意,“让你久等了。方才在祈年殿脱不开身……”你顿了顿,转而轻松的调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嗯?” 我扁扁嘴:“你的话还没说完,神族的元老是不是也在说服你对我们……” “开战”两字卡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别多想。我不会被谁说服,王座上从来都只有一人。” 我望着自己的脚尖:“可是,这样的局面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尽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累了怎么办?” “你到底想说什么?”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你淡淡的问:“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艰难的抬起头,看到你抿成一线的唇,似乎在极力忍耐。我不能怪你,我们最近为这个话题争吵了太多,每次都是我先挑起,然后你一次次退让。 但,终究不是办法。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与其被迫分开,不如自己放手。那样,也许会少点遗憾。我们先……试试,好吗?” 你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不好。” “这是我的决定,只想告诉你一声。”我试图挣脱你的手,“话说完了,让我回去。” “你敢离开,我即刻对灵界出兵。”你第一次失了从容。 “悉听尊便,我将誓死保护我的子民,这是逃不掉的责任。”我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微笑:“诚如你说,王座上只有一人,所以,你和我一样。” 你眯起眼,手腕使力,将我拉进怀里:“梨落,你若是对自己都无法负责,根本没资格谈及其他。所谓的无私和大义算什么?你的臣民需要的不过是安居王座的傀儡,有谁真正为你想过。千百年之后,当一切泯于尘埃,你的牺牲同样微不足道。如果相信我,现在就跟我走!” 薄薄的衣衫下,紊乱的心跳一阵阵撞击着我的脸颊。 眼眶酸涩,鼻根绞疼。 我轻声问:“跟你去哪里?神族吗?” 嗓子干涸得沙哑,你不回答,亦不松手。 我贪婪的呼吸着你的味道,泪水悄然滑下:“可我不想你陪我变成千夫所指。” 一字一顿,终于还是说出口。是的,即便背叛灵界,也换不来神族的信任。纵然可以活在你的庇护下,但,那样沉重的爱情,已失去了本义。 你的身体微微一震,良久,缓缓开口道:“那好。既然该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两族存亡听由天命。到那时,你总该没理由推脱。” 我默然不语,你声音渐柔:“落儿,请你公平一点。在灵界的神坛上,你也曾对我许下承诺。现在不过是遇上了些许困难,你就真的舍得离开我吗?” 紫眸中透着焦灼与期待,时间变成了煎熬,你固执的看着我。 不甚坚固的防线一寸寸瓦解,我终于丢盔弃甲,不顾一切的抱紧你,重复着那日与你在众人前携手轻语的八个字:“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你记住这句话就好。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摊开我的手,捧起一团金光放上来,璀璨夺目的光球在我手心滚动,一点点陷下,最后完全隐没。 你温柔一笑:“用我教你的护壁,保护好自己。” “主……咳……主上!” 抬眼对上一张骤然放大的脸,我浑身一个激灵。 云渠长老皱皱眉:“最后一位首领已退下,现在轮到你了。” 我看看下面,一片嗡嗡声,难得一年一度的聚会,大伙儿凑成一堆正聊得开心。 还是坐直了些,琢磨着来段华丽丽的总结陈词。 刚张开嘴,一段声音不大不小的对话传到我耳边。 “哎,你们听说没。神族上下最近都在忙着选妃,传言是为了辅政。” “呵,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的王在一夜之间灵力大失……” 选……妃? 这两个字彻底把我震晕。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清醒过来。 血液一下子全涌进了大脑,我蹭地站起身,想要飞扑过去问个清楚,不料一只干瘦的手将我按坐回去。 “主上,议事会还没有结束。” 云渠长老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就像面对一个屡教不改的孩子,我的脸红了红,仍死撑着坚持:“我就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有什么事,会后来找我。”云渠长老毫不退让,“如果你不想再次搅得人尽皆知不可收拾。” 一瓢冰水兜头泼下,我有些无力的做出手势,人群安静了下来。 螭梵懒懒的斜靠着窗台,洞悉一切的眼神,却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我以为自己已经被锤炼成了铜墙铁壁,却没想到,遥望比追寻更需要勇气。 好不容易捱到散会,我飞奔至云渠长老的住处。 结果,郁闷的发现,我比她还先到。 卧室的墙上挂着一面镶银边的镜子,我走过去,想看看自己顶着多大的黑眼圈。 再次郁闷的发现,镜面上淡烟袅绕,根本就看不清什么。 这个……我能理解。女人年纪越大,对镜子的怀疑就越大,朦胧才是美。 可是,云渠长老又不是普通女人。 我伸手覆上镜面,阵阵水纹漾起。想了想,积聚小股灵力注入。 云雾散开,隐隐浮现出人影。 是一个在林间奔跑的男孩,垂发总角,眉目清俊,阳光轻盈的跳跃在他的睫毛上,一并给他的脸颊染上健康的红晕,前方似乎正有什么趣事等着他,他丝毫没有停歇,短靴有节奏的踩踏地面,发出快乐的声响。 我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听见镜中传来一个女孩拖长了音调的呼唤。 “哥,等等我。” 男孩侧转脸,笑容柔美烂漫。 心神狠狠一震。 他分明就是弄月,童年的弄月。 按捺住狂喜,我注入更多灵力,心中默念着另一个名字,画面飞速切换。 红砖碧瓦下的书房,一身明黄小褂的男孩背着双手,煞有介事的来回走动,稚嫩的嗓音,却伶牙俐齿的满口“之乎者也”,旁侧的夫子不住地赞许颔首。男孩回过头,得意一笑,颊边鼓起两只小肉团,琥珀色大眼扑闪扑闪,灵巧可爱。 儿时的星璇。 果然是可以纵观三界的风露,螭梵曾提到过的御前法宝,只可惜被幼年的我不慎摔破。他谈及此事时的遗憾表情还让我很是忏悔了一番。没想到而今已被云渠长老修复得这般完好。 我最想看到的画面不过如此。 一直很想知道他们过得怎样,却不敢轻涉人界,只怕一个不小心,又会改变什么。 看来,真的是多虑了。没有了我们,没有了烛龙之翼,便不会再有血雨腥风的江湖。归还的幸福都已在各自手中。 灵力一点点注入镜中。 一处处熟悉的地方,一幕幕熟悉的场景。 繁华的街头人来人往,尘世的喧嚣经年流转。 多少红颜如花,几番年少轻狂。 岁月深处,谁是谁心底的一颗泪,凝聚着,化不开,渐成沧海。 回忆太过清晰,疼痛从最柔软的角落泛起。 明明欣慰至极,眼角却渐渐潮湿。 再次去触摸镜面时,云渠长老的声音响起:“祈年殿和流景宫周围的防护是他们的王亲自所设,风露不可能看到他。” “那我只好亲自去一趟了。”我转过身,淡淡的说出一句令自己心跳加倍的话。 “请主上不要开玩笑。” “开玩笑的是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忍了一会,尽量平静的开口道:“我已经不是孩子,我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必老用‘主上’的称呼来提醒我是谁,在寻到合适的下任主神前,我绝不会撒手不管。至于其他的,都是我的私事,与任何人无关。” “王座之上,没有所谓的私事。璞墨总是对我说你不会放纵自己一错再错……”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我脱口而出:“如果我喜欢的是螭梵,什么问题都不会有。我也希望自己不那么累,可偏就不成。王座之上需要的不过是木偶,有谁为我想过半分!” “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莫非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极速膨胀的小宇宙被一句不伦不类的话戳破,我哭笑不得的看向说话的人。 寻你 “被我猜对了?”螭梵表情夸张的摸摸下巴:“我们还真是同类人。” “谢谢。万花丛中一点绿,我的确无福消受你这根草。” “原来是这样……”螭梵缓步走上前,低头,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弱水三千,我愿只取一瓢饮。”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终于彻底了悟——螭梵纵横情场的丰功伟绩还真不是吹出来的,这句话的语调、语速,以及表情配合都完美得无懈可击,正在感叹,他画蛇添足的对我抛出一个媚眼。 最先受不了的是云渠长老,她一巴掌拍上螭梵的额头:“出了灵瑞殿,你就不能有个正经样?” “我看上去很不正经吗?”他认真的反问云渠长老。 我忍笑快要忍出内伤,他才收敛了些,指指我道:“蝶依有事找她,苍原的防护有些漏洞,须由她审核修补方案。” 我看看螭梵,一言不发的朝外走,临出门时迟疑了一下,这种情景下如果向云渠长老要风露灵镜,估计又会难以脱身,只好等以后了。 云渠长老在身后叫住螭梵,我赶紧脚底抹油,径直去了苍原。 不出所料,偌大的苍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不觉间走到浣玉林边,金色的绫香花瓣被风吹得飘飘扬扬,仿佛下着一场金丝雨。 一串清脆的笑语在风中响起:“你信不信,我会让花瓣围着我跳舞,而你却不能?” 你挑挑眉:“先说说,怎么个舞法?” 我故弄玄虚的闭目,然后缓缓展开双臂,一个旋身,华美的裙摆带起金黄的花瓣。看看你有些愕然的神情,我忍住笑,双j□j替得更疾。 轻衣绽放吐蕊,环佩飞扬如水,满地落花紧随着我的裙裾扑簌纷飞。 周围的草木渐渐成了一圈白影,我脚下猛然急刹,一头撞进你怀里,你猝不及防的退后两步,接住我,身上沾满花瓣。 我笑得险些喘不过气:“怎么样,你认输了吧。怎么奖励我?” 头顶传来你的轻笑:“抱抱还不够的话,那就……闭上眼睛,嗯?” 流年似水,浅吟潮涨潮退的寂寞。 望断天涯,细数花开花落的轮回。 呆呆伫立良久,螭梵的身影破开夕阳向我走来。 他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你不要告诉我,你想去神族参加选妃。” “我有必要参加吗?” 天边的火烧云灼得眼生痛,想要掉泪,却又流不出来。 很庆幸,我已经是你的妻子。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取代。 虽然你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但我仍想试着去找回属于我的东西。如果真的找不回,就亲眼看着你幸福,这样,才能死心的放弃。 螭梵不以为然:“以前你能自如出入神族的结界,凭着的是准王妃的身份。而现在,你一旦被发现是灵界的主神,会有多危险?” “小梵,我想和他在一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情愿。你没有经历过的,自然不能体会。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知道,只有他能让你笑得最真,记得最深。” 螭梵笑得找抽:“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动心了,没准回头也找个人试试。既然你这么坚决,我只好陪你去。” “不行!”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龙潭虎穴也得跟着。”螭梵摆出一副“来吧,向我开炮”的架势,“云婆婆好不容易才让步,若她提出的要求你都不答应,下次别怪我不帮你。” 我愣了愣,重重叹口气:“那卿婉要怎么办?除了我,她就认你。” 满意的看着他在原地踌躇,我趁热打铁的拍拍他的肩膀:“小梵,灵界和婉儿,都拜托你了。你必须替我善后,尤其是云婆婆,替我向她道声歉。” “可是……” “没有可是,小梵,我会操纵神族的绝大部分法术,不会露馅。而且,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唯一值得担心的是……” “是什么?”螭梵严肃的盯着我:“有问题就赶紧说。” 我笑起来:“不许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偷亲婉儿!” “不会,你不在的时候,我要光明正大的亲。” …… 其实,我一点都不暴力,而是真的很喜欢听见光球碰撞脑袋时发出的那种清绵的、让人回味无穷的动听声响。 用幻术隐去了额间的银印,虽然一直这么维持会极耗灵力,总比出师未捷身先死来得划算。算算时间,千年一过,神族也没几个真正见过我的人了。而霓裳的灵力远不能打破我的幻术,这个样子应该没问题。 换上神族侍女的衣衫,端详镜中的自己,忽然有些兴奋。 亲亲睡得香甜的婉儿,宝贝,祝我成功。在你没出生之前,我们承诺过要给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转动隐月,指尖在身前划出一个银色的半圆,我轻声念道:“流景宫。” 神殿外的防护是你所设,你说,神族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 只是好久没试过的移形术,不知道能不能一次成功。 实践证明,学而怠用之,必有大漏。 我的确瞬间离开了紫宸宫,脚刚挨地,一股巨大的冲力就推得我趔趄几步,重重的撞上一个不明物体。紧接着,我们一起跌向大理石地面,伴随着一阵哐啷巨响。 我从满地乱滚的杯碟中爬起来,正忙着去搀扶那个倒霉的被我撞翻的侍童,就听到一个懒懒的声音:“我好像跟你说过,要换几个手脚麻利点的内侍。看看这样,真是受够了。” 我的动作被定格,胸口猛的紧抽,心脏就要跳出喉咙。 轻柔低沉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慵懒中还带着好奇:“咦,原来已经是新来的了?” 抬起头,那张俊秀无双的面孔就在我的面前,饶有兴趣的打量我,眉峰挑得老高,紫瞳闪闪发亮。 我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你,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紫眸微弯,略带调侃。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贪婪的看着他,生怕一个错眼,又会从梦中醒来。 依然是精致如画的五官,依然是深邃明亮的眼眸,两鬓的长发挽至脑后,一张脸看上去瘦削了很多。午后的阳光给陶瓷般的皮肤染上浅红,仍掩不住几近透明的苍白脸色。 我微微皱眉,直觉地伸过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脸。 “主上在问你话呢!”一旁的侍童早已跪得齐整,好心的压低声音提醒我。 一只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这时,从冰焰身后走出一名红衣男子,他惊讶的看看我,也许是觉得我的姿势比较滑稽,他居然牵动嘴角笑了笑,动作不大,却很友善,接下来的话迅速帮我解围。 “这丫头大概是锦风送来的,听说他这阵子尽忙着搜罗美人。” 冰焰皱了皱眉:“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般吩咐?你让他别胡闹。” “哪用我提醒,那小子成天都在被霓裳追杀。”红衣男子笑道,“没准,他要的就是这刺激。” 冰焰没理他,目光仍然在我脸上转啊转,最后停在我讪讪缩回的手上,提出一个让我很无语的问题:“你是想帮我赶蚊子吗?”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讲冷笑话。 于是镇定的轻咳一声:“主上英明。” 红衣男子一副憋笑无能的模样,也跟着凑热闹:“你刚进宫不久吧?” “是。” “第一次见到主上?” “……是。” “我看不像。”红衣男子摇摇头。 我心中一惊,在未弄清状况之前也不好多加辩驳,只好等着他的下文。 他一本正经的注解:“第一次见到主上的女子,表情往往很统一,不外乎惊艳、兴奋、痴迷或是无故羞怯,我怎么觉得你哪种都不像?” 我总算有机会让旁人也无语一回了。 “哦,是这样……奴婢猜不准主上希望看到哪种表情,所以不敢自作主张。” 红衣男子错愕的眨眨眼,闷笑出声,随后忙装作咳嗽。 冰焰愣了愣,隐约的笑意从眸中一闪而过。 再盯着他看下去,一定会出事。 我硬生生的收回目光,低下头,双膝着地:“奴婢莽撞过失,请主上宽恕。”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他慢悠悠的问,“你这么急冲冲是要干什么?” 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 错爱 原本此类突发状况并不在我的设想中,我准备悄悄摸进宫,先用偷看的方式暂解相思之苦,然后寻个住处再作长期打算。早知就该耐着性子多练几遍移形术,省得出这么大的丑,还随时有可能露馅…… 我一眼瞥见地上的果碟,忙指指洒落的蜜饯:“主上一直都偏好七分熟的腌制酸梅,他今天错端了一盘熟酿甜梅,奴婢赶来通知他去厨房调换。” 心虚的瞄瞄百口莫辩的侍童。 原谅过河拆桥的人吧,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借口了。怎么说,都不可能有人去捡地上的梅子品尝酸甜。 他似乎很有兴趣盘根究底:“你怎知我的偏好?” “主上的饮食起居都是奴婢们应该主动了解并牢记于心的。” “好伶俐的丫头,”红衣男子笑够了,j□j话来:“看来锦风也没瞎忙活。你叫什么名字?” “浣玉。”我轻轻的答道。 冰焰略一颔首,转向红衣男子:“刚才的事情说到了哪儿了?随我去书房谈吧。” 我松了口气,刚想擦擦额角的汗,他淡淡的留下一句话:“从明天起,你就来我身边随侍吧。” 本来忍得很辛苦,可是望着他的背影,我又开始充满希望。 不管以前如何,不管今后如何。从明天开始,我可以经常看到他。只是想想,都觉得非常激动。 激动了一整晚,次日一觉醒来,骄阳正午。我原打算躺床上继续做白日梦,猛然想起冰焰临走前的那句话,惊出一身冷汗,跳起来直奔他的寝宫。 很自然的,没人。床上已被人收拾过。 随手变出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的算是做清洁。 蹭到床边,忍不住摸摸枕头,慢慢的,将脸贴上去。鼻间满是熟悉的味道,就像……依偎在某人怀里。 久违了的幸福。 不多时,门外有人说话,我刚来得及站起,冰焰就走了进来,我忙跪见:“主上。” 他看看我,一声不吭地从我身边经过。我只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你懂不懂随侍两字是什么意思?” 我乖乖应声:“懂。”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来听听。” “跟随主上,随叫随到。”我颇为敬业的想了想,补充道:“不叫的话,也要见机行事。” “晨起的事暂且不论,现在又作何解释?” 我抬起头,见他摊开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见我满腹狐疑的打量他,他不耐的皱眉,提高音量:“来人!” 两名与我同样衣着的女子应声而至,熟练的替他解开披风,松开袖扣……前前后后忙碌个不停。 我的嘴越张越大。在灵界,我也有随侍,但更衣这种事还真是极少让人代劳。我没想到他居然懒成这样。而且,自己的身体么,就那么喜欢让别人碰触?尤其是……异性? 我暗自撇嘴,呲着牙挪动酸疼的膝盖。 这个暴君,居然还不让我起来。 好不容易等他更衣完毕,满以为他会上床午睡。 结果,他不知从哪摸出本书,歪在床头看起来。 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应该说,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梨落的存在。 我半坐在小腿上,努力的想着其他快乐的事情,比如,婉儿的笑。 才第一天,这些不算什么。 “哥……” 人未到声先至,红色衣角在我跟前停了停:“哥,昨天我把手卷忘在你的书院了。 冰焰抬了抬眸:“你直接去拿便是,绕这么大的弯就为了来吵我?” “我当然另外有事,帮人传话的,嘿嘿……” 屏风后两人的对话都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也没心思听,耳边回响着那声轻软的“哥”!? 难怪红衣男子有些面熟。 仿佛只是转眼,曾经拽着我们的衣角撒娇欢笑的孩童已经长成了这般挺拔的男子。 冰焰唯一的弟弟,冰煜。 神灵大战时,他还未过百岁,按照人界的年龄来算,不足十岁。 百年相对于千年,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 正如那段甜蜜得让人心碎的回忆。 不大一会,红色衣角又停在我面前,冰煜在头顶上说话:“浣玉,你去帮我把手卷拿来吧,就在桌上,炎系的封褶,别弄错了。” 我点点头,按住麻木不堪的膝盖,刚想使力,一双大手将我扶了起来。 漆黑中泛着红色的眸子,让人联想起暗夜里绽放的玫瑰。 我无比感激的冲他笑笑,一瘸一拐的出门。 没走多远,他赶了上来:“我没要紧事,还是和你一块去吧。” “谢谢殿下。”我退后半步。这孩子的神态,和那个暴君如出一辙。 走了一段,总感觉冰煜在看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作不知道。 终于,他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 我断然否认:“尊贵如殿下,哪有可能见过奴婢?” “以后没人的地方,你别口口声声奴婢了,说个话都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他的语气竟像是在抱怨,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一愣。 “我哪敢拒绝你?”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跟着笑了,过了一会,认真的说:“可你身上有种不寻常的气质,不寻常在哪里……我也说不准,反正就不像是平民。” “如果不是平民,我干嘛还要辛苦养活自己?尤其像今天这样,如果换个千金大小姐,哪怕是落难贵族,能受得了么?” 他咂咂嘴:“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刚才的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他平日里待人都还不错。今天不过是碰巧有人惹了他。” 我有点好奇:“谁敢惹他?” “以后你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的卖关子,结果失望的发现我并没有追问,只好放下身份来八卦:“除了霓裳,的确没人能让我哥气成这样。真是的,我都看不下去了,花了千余年,还搞不定一个女人。” 我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呆怔的看着他。 他解释道:“看你的年龄也不大,那些子陈年旧事估计根本就没听说过。再遇上他心情不好,躲得远点就对了。” 我半晌才理出点头绪:“你说……霓裳殿下,她是主上的……” “爱人。”冰煜没留意到我瞬间僵住的表情,兀自笑着,“从我记事起,我哥就老伙同一个女人逗弄我,除了霓裳不作他人想。后来两人还打着寻宝的幌子,躲去人界逍遥了好一阵子。别看我哥在外人面前对霓裳老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其实疼到心坎去了。但女人偏爱看重表面的东西,难免耍些小性子,所以小两口之间的别扭还是常有的,你习惯就好了……” “主上去人界的那次,其实吃了不少苦头吧。”我轻轻地打断冰煜,“他如今的身子到底怎样?” 冰煜愣了愣,反问我:“你从何得知的?” 我望了一回天,我能说是灵界的探子打听回来的军事机密吗? 于是我作出凛然之态:“主上的福祉乃我神族千万子民的福祉,即便渺小如微尘,我等也在无时不刻的关心主上。主上一贯勤政,近年却甚少临朝,可见事出有因,而且我昨日见到他,觉得他气色并不太好。” 冰煜颇为赞许的看我一眼:“正因神族有你这样的子民,才会永久立于不败之地。” “哪里哪里。”我抹了一把汗,“但愿事情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糟糕。” “着实糟糕到了一定程度。”冰焰叹了口气,对我毫无防备,“他们在取承渊时遇上了意外,据说是那宝剑突然爆发出难以控制的神力,我哥为了保护霓裳而受重伤。”他顿了顿,“所以我才说他其实将她疼到了心坎里。” 我努力抑制住话音的颤抖:“这场劫难是霓裳殿下亲眼所见吗?” 冰煜神色一黯:“倘若霓裳不是被我哥抢先一步转移,兴许还能帮上点忙。我们去人界找到他时,他仅有一息尚存。如今虽九死一生,但流逝掉的千年灵力也不是朝夕能弥补的,而且他遗忘了在人界的所有经历,谁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无论如何,我们四系领袖都在尽力助他复原,情况已经慢慢好转,尤其多亏霓裳,她借助占星杖抽取了自己的一半灵力渡给了我哥。” 我慢慢点头,慢慢蹲下,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 我承认,霓裳曾经知晓的真相要比我多得多,比如三界各有结印,即使是神仙下凡,灵力也会受限,甚至产生不可预计的排斥反应,所以偶尔下下凡还可以说成是风雅,若呆久了便是犯傻,而他们的主上却足足犯了数十年的傻。我那时一直都觉得冰焰容易疲惫犯困,其实那是他体内灵力的流逝所致。他苦苦支撑到我出现,然后还将唯一的补给镇灵珠给了我。他为我做了那么多,霓裳都看在眼里,继而恨我恨到了心里,于是,便有了她为自己编造的弥天大谎。我现在倒希望他们得知真相来和我拼了,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替他挨过所有的痛苦,只要他,记起我。 “小煜,书房就在前面。我实在走不动了……” 空旷的天空,看得见的是流云,看不见的是清风。几只孤鹫盘旋觅食,偶有哀鸣划破苍穹,不经意间,跌落心头。 现在才知道,你忘了爱过我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如果,你以为你一直爱着的人是霓裳,那,梨落又是谁? 最好不要是我。 回寝宫待命,与一名疾步而行的女子相遇。 珍珠红发轻绾脑后,紫纱裙裾缀满星芒。 霓裳压根就没工夫留意我,她直奔冰焰床前。 她温柔的轻唤他:“不许再和我生气。” 冰焰躺在那里,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 半跪在床榻上的霓裳俯身,流泻而下的珍珠红挡住了我的视线。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我看见他抬手环上她的腰。 感怀 不哭,偏不哭。哭了就是认输。 你说过,命运在我们自己手中,我怎么能这么快就认输? 至于你承诺要给我的幸福,就先欠着吧。如果,能有那么一天,我会连本带利的要回。 泄愤似的挥舞着手中的瓦片,葱翠的草坪被我刨出了一个小坑。 一只蝴蝶落在肩头,扑扇着彩翅。 我四下看看,无人。忙扔掉瓦片,汇聚灵力,指尖的光芒罩住蝴蝶。 螭梵的声音骤然而至:“梨落,你不是一见着他就开心得傻掉了吧?我等了你整晚,连个信都没有!” “是啊,别提有多开心了。”一句话出口,我惊觉自己像极了被相公抛弃的怨妇,忙清清嗓子,“照顾好婉儿,不许偷亲,光明正大的也不行。我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你面前,不要冒险。” 淡银色的轻烟散开,蝴蝶消失。 我拍拍手,估摸着霓裳差不多该走了,起身打道回府。 刚迈进门,我立即后悔为什么没有把那个土坑挖大点再回来。 床上确实只剩下一个人,但,那个人是霓裳。 锦被轻滑,香肩半露,极品的美人春睡图。 她睡得并不沉,翻了个身,眉间微蹙,脸上犹带泪痕。 她哭过?疼了,还是累了?了? 冷静,要冷静。 这不是他的错,我当初没有阻止他启动时空之门,不就是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么。不是说只要他们活着,就算与我行同陌路也无所谓吗?看看弄月,看看星璇,甚至,看看现在的他,有谁过得不好? 所以,我该知足了。 失魂落魄的往外走,越走越快,拐弯处迎面撞上端着热水毛巾的侍女,铜盆“哐”的落地。顾不上道歉,我开始狂奔,什么都没想,只觉得要离寝宫远点,心里才会好受些。 正跑得起劲,前方再次出现障碍物。刚要避开,却被抓住。 “你怎么又是一副撞了鬼的样子?”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我顿时僵在原地。 “冰……”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我却连叫他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到了嘴边的字强吞了回去,咬咬牙,跪。 “主上。” 他微微颔首,说道:“回去寝宫把我的床收拾一下……换被单。” 我木然站起来,转身。 他在身后淡淡的说:“以后见了我不用再跪。” 将皱巴巴的床单一股脑的堆成一团,被褥上的羽绒呛得我狂打喷嚏。憋着一口气换上新床单,爬上床去一点点铺平,顺带一脚把霓裳刚睡过的枕头踹到床下。 看着地上孤零零的枕头,我一个人笑得捶床,直到目光再次触及到那团被揉得怪模怪样的旧床单,一股水柱毫无预警的笔直上涌。我用力按住胸口,深呼吸几次,还是无法喘气。我以为我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他与别人亲密,我以为只要看到他幸福我就会幸福。看来,我真是高估自己了。 泪珠断了线似的掉下,在床单上晕开一朵朵小花。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的替我拭去眼泪。 明净如潭的紫眸,似曾相识的怜惜。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害怕这只是幻觉。 就这么彼此对望着,遥望千年,千年如斯。 他脸上渐渐浮现困惑的神情,忽然缩回手。 两人都有些莫名的尴尬。 我跳下来,抱起床脚的枕头和床单。 “床铺已经整理干净,奴婢这就退下。” “浣玉。” 我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我,忙停下来。 “你还在为中午的事不开心吗?” “不,不是。奴婢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既然是往事,就不要作茧自缚。如果眼下有困难,不妨直说。” “主上能有这番心意,奴婢感激不尽。”我低声道谢,不知不觉置换了卑称,“只不过,让我困扰的不是往事,而是往事里的人,他住在我心底,就是不愿走开,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看看我,笑容在唇角漾开,如暖暖的阳光拂过水面。 “才多大的丫头,说话竟似曾经沧海,有趣得很。”他顿了顿,“我已经吩咐他们给你在偏殿准备了房间,省得你每天跑来跑去,就算睡过头了,我也能找到你。” 我也能找到你。 就为这句话,我又是半晚没合眼,直到伤感渐褪,霓裳俯卧在床上楚楚动人的模样又跃入脑海,几乎把人逼疯。 习惯性的推开窗想透透气,却发现夜空被华丽的飞檐挡去了大半。 正前方富丽堂皇的王宫,帘幔重重,灯火幽明。 有时候,觉得自己离幸福不过一步之遥。走近了,却发现还远得不可企及。 越来越郁闷,索性裹着被子爬上屋顶。 夜凉如水,我缩成一团,才勉强控制住不打哆嗦。 头顶上是廖廓空明的天宇,浮云飘渺,仿若茫茫水影,与银汉相接。 多久没有在夜深人静时看过星星了?还是在柳庄吧。为了不让他太早睡着,我可以连续不间断的给他讲故事,然后应付他无休止的提问。他对那些故事的见解颇不同于凡人,往往同我辩论到最后,故事本身已被颠覆得面貌全非。 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海的女儿》,最让我动情的古老传说。 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被小人鱼愿为爱牺牲一切的深情所震撼。 他的第一问比较正常:“你很感动?” 我点头:“难道你没感觉?” 他瞥了我一眼,慢悠悠的问道:“那条人鱼是怎么死的?” “你都没听明白,是为了让那个王子幸……” 他气定神闲的接过话去:“她是笨死的!她没留下证据说明自己才是王子的救命恩人,王子便没有以身相许的义务。由此可见,她的第一步就是错的。便是到了后来,她也不该满足于默默的守望,而是应该想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嗯,不能说话?亲吻总是可以的吧……吻了不就相当于告白?”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他要是再这么亵渎经典,我一定喷他一身血,以死明志! 好在他适时住嘴,提出的问题也没准备要我回答,而是直接付诸行动——香软的吻落在我的唇畔,还不忘无比笃定的下结论:“吻了就相当于告白。”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他脸上那种阴谋得逞后的得意表情。 仍然,忍不住的微笑。 忍不住的,轻轻重复着在心底对他说过千万遍的话。 天空中一勾细月沉默的挂着,暗哑的声音在阵阵松涛中显得格外寂寥。 我将双手合拢在唇边,用尽全身力气:“我……爱……你……” “唉……”夜风送来一声幽幽叹息。 我打了个冷战,全体汗毛呼呼直立,好不容易才咬住格格打架的牙齿,慢慢转过头去。 暗处似乎有一团黑影,冷风吹得衣襟飘动,依稀可见飞散的长发。 我……我喊了个什么出来? 不及多想,我迅速抛出一道护壁。谁知,银光在半空中闪了闪,瞬间就被黑暗吞没。甚至都没看见那团黑影动过半分,我的护壁就这么被消解。 在分不清人鬼,更分不清敌友的情况下,我当机立断的做出最明智的选择——逃跑! 还好那东西没追过来,我关紧门窗扑上床,这才发现,被子忘在了屋顶上,连个蒙头的都没有。 这么一折腾,我以史无前例的早起候在了流景宫外,直至服侍冰焰洗漱完毕。我站在他面前,拼命忍住打哈欠的欲望,眼泪汪汪的替他更衣,只盼他早点去祈年殿,我也好睡个回笼觉。 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冰焰的身体,隔着薄薄的丝衣,似有似无的温热,他的肌肤结实而富有弹性。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他不穿衣服会不会好看…… 指尖的热度迅速上传,两颊腾地燃烧起来,我的脑袋埋得越来越低。 下次一定注意,我真的不知道,睡眠不足会有这样的严重后果…… 好不容易送走冰焰,我立马赶回去找被子。 结果,惨淡的现实让我再次出离愤怒,我的被子居然也被偷了。 我很怀疑,我是不是一到神族的地盘上就变得特别倒霉,愣是没一件顺心的事。 其他的我也不计较,只是,如果让我三不五时的撞见霓裳,我死了算。 好在老天看在让我平白损失了一条被子的冤屈上,终于放了我一马,一连十来天霓裳都没有再光临流景宫,反而天天都能见到的人是冰煜。 有别于他老哥的外冷内热,这孩子实在不负炎系领袖的盛名,明快活泼得可以把空气都点燃。 四系 和我在灵界时一样,冰焰也不经常去正殿。不过,我是因为比较懒,而他是在疗养。 助他复原的领袖,灵力确实不容小觑,比起前任,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开始明白螭梵主战的原因。 只不过,感觉到冰焰的灵力一点点的恢复,我更多的是开心,原本很荒芜的时间,被他填得满满当当。 每天变着花样教厨房给他备膳,细心照料他的作息起居,想尽办法的找话题给他解闷。 甚至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错。至少,能经常看见他的笑。 又是好几天没和螭梵联系,趁着冰焰午睡,我偷偷溜到后花园,站在伞盖般的银杏树下,随手一挥,一只鸟儿蹦跶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顿时欲哭无泪。为什么……为什么螭梵每次都能召来蝴蝶、鹦哥之类的作为灵物,而我,就只能召来……麻雀!?难道说,那些个长得漂亮的,都是母的? 算了,这里不比自家,我的灵力已经极为受限。再加上又不能佩戴隐月,有个肯听话的,也该偷笑了……回去就这么解释好了。 “小梵,我这段时间时间都很忙,白天不方便说话。要不,以后你晚点睡吧。我是说,你把婉儿先哄睡了,然后你在一旁坐着。还有……我很想你们。” “小玉儿!” 平地炸雷,我一阵恶寒,忙抖抖手送走了麻雀,转过身,红彤彤的一团迅速朝我移来。 冰煜在我面前停住,我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在紧随其后的人身上。 艳阳下,金发男子负手而立,姿貌俱属上乘,孑然风流。 领袖之一,锦风。 “风,我先替我哥谢你了。这次还真误打误撞的寻对了人,你看我哥最近心情好得……” 我张张嘴,吞下一大口空气。 第一反应是我要完蛋了,第二反应是完蛋之前要先掐死那个正笑得灿烂的二不愣子。 果然,锦风看向我的眼神充满疑惑:“我物色的?” 冰煜丢给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在我面前你还装?行了,这事谁也别再提。万一被霓裳知道……女人都是小心眼的。” “等等,”锦风摆摆手,直接问我:“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奴婢姿色……平庸,自然不会引起殿下注意。”我欠身行了一礼,顺带着在心里问候冰煜。 “是吗?”锦风半信半疑的叩叩前额,“看来还是主上的眼光比较老道。不过……” 冰煜单手撑上他的肩膀,坏笑着:“那倒是,阅美无数总归会眼花缭乱,买椟还珠的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对吧?” 锦风甩开他的手:“去,有本事,你当着人的面说去。”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还不是为你着想……” 眨眼间,两人你来我往的开打口水仗,把嫌疑犯晾在了一边。 我加快马力的思索怎么才能把关于我来历的问题安全蒙混过关。 正想得千回百转风生水起—— “锦风你个混蛋!” 平地第二道炸雷响起,我的思维立马短路,惊愕的看着席卷冲天怒气而来的女子,水系领袖,清妍。 她一袭蓝衫,浅蜜肤色,垂落在肩头的深蓝长发随风轻扬,顾盼神飞间的容光明丽得令人难以逼视。只是,眼下不若在其他场合见到她时的仪态万方。 怎么说呢?形容词,彪悍。名词,泼妇。 她冲到目瞪口呆的锦风面前,二话不说,手持锅贴就要往那张俊脸上招呼。 冰煜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嫂子,有话好说。” 清妍空出的一只手直指锦风:“你今天不给我解释清楚,就等着满地找牙吧!” 我忘了趁乱开溜,反倒十分期待更为劲爆的画面。 可惜,冰煜明显的不准备看戏,一直横在这两人中间。 “冷静,冷静,别到时候他懒得找牙,你倒心疼得什么似的。” 此言一出,剧情逆转而下。 清妍收回手,跟着眼圈一红,瘪瘪嘴,却没发出声音。 锦风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挤开冰煜,手忙脚乱的把清妍搂进怀里:“老婆,我错了。” 我好不容易才把眼珠子按回眼眶,使劲揉揉眼。 他真是传说中与灵界定国将军并驾齐驱声名远播以猎艳为人生最大乐趣回眸一笑迷倒万千神族少女号称撷遍芳泽无敌手又称神族女见愁的风系领袖?! 冰煜冲我点点头,做个鬼脸。 这一肯定性暗示直接摧毁了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并让我的眼珠子再次摇摇欲坠。 锦风完全视我们为空气,声音温柔得发腻:“老婆,自从有了你,我绝对没有再以任何名义接近其他女人。我真没骗你。你看,这丫头就是我挑出来送进流景宫的,我却全然不记得她,正被冰煜嘲笑呢。不信,你问问他们。” …… 我的来历就这样得到了正式的官方认可。 冰煜继续当好人:“我作证,锦风是被我拉来的。我刚才还在批评他阅美无数导致眼花缭乱……呃……你们……” 他面红耳赤的瞅瞅我。 我晕,他们夫妻俩的亲热,你看我做什么? 让开点让开点,别挡着我……能不能……再多看一会…… 被冰煜拖着走了老远,我还意犹未尽的回望银杏树下吻得如胶似漆的两人。 暖风吹个不休,银杏叶如蝶般飞舞,衣袂连翩飘飘,双色发丝暧昧纠缠…… 多难得,多唯美的画面。 一眼瞥见冰煜绯红的耳根,我不仅没意识到非礼勿视,还丝毫不惭愧的感叹他真是个孩子。 锦风绝对堪称神族男儿的楷模,踏遍芳丛,最后还能抱得极品美人归。 冰煜给锦风的精辟点评如此。说这话的人,此刻一脸神往。 稍稍展开点,故事梗概极富戏剧化。 在遇上清妍之前,锦风和我家小梵同属一号人物,乃至更胜一筹。因为,他对窝边草也照吃不误。但凡对上眼的,无不卯足全力的追,等到你情我愿时,顺水推舟的吃干抹净,然后玩失踪。纵然浪名昭著,他却从不缺猎物,其中还不乏主动投怀送抱者。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当年水系领袖膝下的一对姐妹花,清妍和清嫚。 男人普遍都比较倾向于选择小鸟依人的娇柔女孩,锦风自然不例外。魔爪暗指清嫚之际,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清妍的护妹心切丝毫不亚于老牛护犊,往那一站就如铜墙铁壁,锦风便只能看着她身后娇滴滴的美人流口水。色令智昏,在与之周旋无数次依然无果后,锦风竟然威胁清妍要与之决斗,谁输了谁让步。谁知,清妍不仅毫不示弱的满口应承,还加上一句,谁反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原本锦风只想吓吓她,这么一来,反倒骑虎难下。 于是,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某处断崖上,冤家路窄的两人碰面了。在锦风眼里,清妍再怎么豪情万丈,也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弱女子。身居要职同时又身为男人,当然得要风度,他便主动提出让她三招。清妍冷哼一声,也不推辞。结果,刚一动手,锦风立即后悔了。 第一,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么个纤腰盈握的小女孩居然会使水系的顶级攻击法术——承天雨露。第二,清妍不仅真会,还在第一招就用了。第三,当蓝色的水珠绕着清妍的裙畔从地底升起时,那女孩的白衣随意飘了两飘,一抹浅笑里,几分傲慢,几分俏皮,甚至,几分妩媚。 锦风忍不住呆了呆,跟着就眼前一黑——一股巨浪直接把他给冲到了崖底。 好在彼时清妍还小,灵力不算顶级,才算没酿出命案。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香软的怀中,抱着他的女孩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见他睁眼,立即破涕为笑,说了句让他此生难忘的话。 “我会对你负责的。” 锦风再次不省人事。 又一次醒来时,整个神族的男人以及家有女儿的长者都在奔走相告,神武无双的风系领袖终于有主了。 锦风想昏也昏不了,只好沉默。但是,当他发现,其实清妍说出那句话的本意只是要照顾他养伤时,他的存在感与成就感同时遭受重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脆弱的少男心哗啦啦的碎了一地。那一刻起,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浪费了几百年的时间…… 细节无从考证,结局有目共睹。 无论情路多么坎坷,锦风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就是娶了清妍,并义无反顾兼欣喜若狂的为这朵带刺玫瑰放弃了姹紫嫣红的春天。 我的脸部肌肉笑得直抽筋,才觉察自己跟着冰煜跑了好远一段路,转眼已近流景宫的侧门。 正想问他要去哪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羽城!” 我收脚不及,重重踩上他的脚后跟。拽着我胳膊的手紧了紧,捏得我生疼。 门楼外的桥头上倚着一名男子,银灰色丝缎长袍勾勒出颀长的身材,浅褐色长发泛着柔和的光泽,面容清峻高洁。他对冰煜笑了笑,唇角牵起好看的弧度。 今天吹的什么风,神族的领袖齐聚此地,而他们的老大一直都在会周公。 我正要行礼,羽城却道:“不必了,迟早也一家人,何须多礼?” 啥?谁和谁一家人? 我的目光从冰煜的手上慢慢移至他脸上,恶狠狠的瞪他。 他一怔,忙松开手,对羽城笑道:“看不出来你也会开玩笑。你站在这里干嘛?” “看风景打发时间,”羽城走下护桥,长袍顺着风轻轻飞舞:“今天轮到我来给主上护法,不巧来得早了些。” “时间也差不多了,主上应该已经起床,”我忙转身道:“我这就回去。” “我再等一等,你也不要回去,”羽城叫住我:“霓裳现在主上的寝宫。” “哦……”我脚下一绊,下意识的问道:“那我去哪儿。” 冰煜疾行几步,拉起我的手:“那正好,羽城,你呆会见到主上时帮我转告一声,浣玉借我几个时辰。” 我还没反应过来,冰煜露出调皮的笑容,抬起手,一道红光闪过。 片刻后,我们出现在一个华美宽敞的大厅内。 浣玉 “欢迎你来炎曦殿。”冰煜侧过脸对我微笑。 我从初时的惊异中回过神来,心跳骤停。 那张原本就与冰焰有几分相像的脸孔瞬间与之重叠,掌心相印,仿佛听见他如往常一样轻声唤我“落儿”。 纱帘飞扬,碎金般的阳光洒下,他的眸子如红宝石一般熠熠发亮。 我立刻清醒过来,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走开四处看了看:“很不错,但不是我该呆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是物品,可以被人借来借去。” 冰煜愣了愣:“你生气了?” 我像是在生气吗?明明是濒临爆炸的样子,让我一个人呆着才比较安全。 冰煜莫名奇妙的看着我,过了一会,伸手覆上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 我推开他的手,忽然感觉很挫败。我就算把自己炸个粉碎又怎样,流景宫里照旧是一片旖旎春光…… 摇摇头,不想了,不要想了。我还有婉儿,婉儿…… 情不自禁的笑。 可是,为什么还有不知从哪泛起的疼痛?下意识的轻捶胸口,我喃喃安慰自己:“算了,我不和别人抢,抢也抢不过,还是回去吧……” 不料,话没说完,我就被人抓住肩膀一顿猛摇。 “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神叨叨的,别吓我。” 头昏脑胀中,近距离的对上一双大眼。 “啊……啊……” 连着两声尖叫,惨绝人寰。 我纯属被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有所反应。至于冰煜…… “你的头是什么做的?好疼!”他捂着鼻子,泪光点点。 我顿生歉疚,小心的去拉他的手:“让我看看,出血没?” 他颇为怨愤的瞅了我一眼,放下手,秀气的鼻尖有些红肿。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在他用眼神无声的谴责下,我终于挂起白旗:“你想怎么样就直说吧!” “陪我去绿水晴川。” “那是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你先把这身衣服换掉,不然谁都认得出我们。” 他打了个响指,一扫方才的幽怨,笑得志德圆满。 任何时候,笑容总是驱散阴霾的良药,或许有时会由于患者的病入膏肓而于事无补,却依然能给人希望。 现在,此时,除了流景宫,我哪儿都愿意去。 当我一身杏红烟波裙出现在冰煜面前时,他嘴里的一口凉茶就这么直直的喷了出来。 “有那么……夸张么?”我纳闷的扯扯衣袖,刚在一排捧着各式裙衫的侍女前犹豫了半天,还就觉得这颜色最素净。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如果我挑了件火红的,他岂不是要把茶杯都吞下去?忍不住翻个白眼,“再笑我就不去了!” “别……挺漂亮的。”他忙说:“只是看惯了你平日里一色的白,有些惊艳。” “你惊艳的方式还真特别。” 他不以为意的擦擦脸上的水珠:“我们可以走了,你的衣物我会差人送回你的住处。” “嗯……这样,”我斟酌了一会,谨慎道,“你能不能顺便送我一床被子,厚实点的啊……不要多问,否则就算了。” “没问题,配送香枕罗帐一套。”他大方的拍板。 绿水晴川原来是个小镇,商贩云集的小镇。 有着好听的名字,以及与名字相称的风景。 环绕着建筑的清澈河流,水声如乐。 小镇边缘薄雾缭绕,天幕一分为二,东头红日,西边朗月,交相辉映,倒映在水面,被打碎成金银交错的滚滚涟漪。 河上飞架着一座双层的石回桥,桥面宽阔,两侧都是堆放着各类货品的小摊,乍眼看去很像码放整齐的彩色小盒子。 沿途有提着花篮的清秀小姑娘,花篮里装着新鲜的茉莉,用线穿成一串一串的叫卖。 有在路边卖糕饼的老婆婆,红绿糖丝缠绕在雪白的面皮上,浓郁的甜香阵阵飘散。 有兜售各色水晶的小贩在与来客讨价还价,缤纷莹亮的石头碰撞出悦耳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我抱着一堆糕点糖果盒,嘴里叼着一只糖葫芦,钻出了人堆。冰煜表情僵硬的搬过我手中的纸盒,我晃晃糖葫芦:“你要吗?” “不要。”某人答得义正词严。 “就怕你要,客套而已。” 我自顾自嚼着酸甜的山楂,继续在人群中穿梭。 心情不好的时候食欲超好,看见什么都馋,而且还有免费的钱袋,吃不完的打包回去做私人茶点。流景宫不比紫宸宫,我每天都把吃早饭的时间用来补眠,近来愈发轻飘飘的要羽化成仙了。 好心的回头看看已经快被纸盒挡住脸的冰煜,“你来这里是要干嘛?” “还不是锦风那臭小子……”冰煜一激动,最上边的纸盒“扑通”掉了下来,酥皮花生撒了一地。他叹口气,勉强探出一只手指,红光隐隐滑过空气,怀中大小不一的纸盒立刻被光束捆扎得整齐严实,眨眼的功夫便消隐不见。 我咬下最后一颗糖山楂,咂砸嘴。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懒人,移形术用得炉火纯青。 “你刚才没说完,锦风怎么你了?”我随口问道,目光飘向不远处的馅饼摊。 冰煜当机立断的改变路线,拉着我来到一处玉石摊前:“女孩儿不都是应该喜欢这些的么?” “谁跟你说我还是女孩?”我不屑的皱皱鼻子。嗯,那串紫水晶手链的色泽真清亮,像极了婉儿双瞳的颜色,比起她的父亲,要更浅一些…… 身后的人估计被我的话噎住,老半天没动静。 我转过身:“今天玩够了吗?我想回去了。” “等等,我找你出来其实是有其他事……”冰煜抿抿唇,仿佛正在艰难措辞。 “事情很难办的话,我不一定会答应。”我抢先一步声明。 冰煜不理我,继续想自己的,一张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红得十分可爱。过了好一会,他不紧不慢的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怎么让那人知道?” 我警觉的打量着冰煜,不知为什么,油然而生一种很不安的预感……不管了,明哲保身再说。心一横,再次抢先一步:“你喜欢上的人不会是我吧?” “你……”冰煜错愕的瞪着我,脸红得更厉害了,噼里啪啦甩出一堆话来:“少臭美,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原本是打算让你帮我选样别致点的礼物送给人家,后来发现你尽想着吃去了,干脆作罢。现在刚和你说点正经事,你又开始胡搅……” 我大松一口气,笑道:“我一直都很臭美,你怎么现在才发现?既然不是就好办了,让我先想想。” 漫步走向桥的另一头,再也无心流连路旁的货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又过去了半个时辰,我已经站在了桥拱下,看着大群的白鸽在河对岸的石阶上觅食,良久,还是毫无头绪,心情愈发纠结起来。 “就知道你不懂,算我白问了。”冰煜看上去竟然有些开心,不对,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嘲笑。 我眯眯眼;“谁说我不懂。看好了,这就教你。” 上前一步,伸出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妞,大爷看上你了。来,给爷笑一个!” 原以为这次会将他彻底雷翻。没想到,这孩子的抵抗力不是一般的好,不仅没有撒腿就跑,还冲我眨眨眼,极纯情的小样。 我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他再眨眨眼,忽然偏过头,整出一副无限娇羞状:“讨厌,人家是卖身不卖笑的啦~~~” 那个“啦”字拖得特长特嗲,就这么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回响…… 树叶扑簌着飘落,远处的浣纱女在快乐的歌唱,一叶小舟从水面上悠悠荡过。 我们安静的对视半晌,同时爆笑出声,惊起岸边的白鸽扑翅乱飞。 我蹲在地上直揉肚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蹲下身,和我平视。 我使劲推他:“别……别让我看见你的脸……缓缓先……” 他凝视着我,声音温柔得如同脚下的清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笑意渐止,我抱住膝盖,平静的说:“我有喜欢的人。” “……”绝对震惊与茫然的重合眼神。 我笑了笑:“很早就开始喜欢了。” “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 “是谁并不重要,他在我心里,任何人也取代不了。” 一个人回到流景宫,天色已沉,每个庭柱下都悬着宫灯,淡黄色的流光将水殿云房照得极尽奢华。 明明没有人会等我,却半步也不舍得离开。 一名侍童急冲冲的跑过来:“,你上哪去了?主上问过好几次,连晚膳都没用就回了寝宫。你赶紧去认个错。” 我道过谢,他又颇为同情的叮嘱道:“你小心点,他心情好像不大好。” 月色如洗,繁星满天,廊外不时飞过点点萤火虫。 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用跑的。 他为什么不高兴?就因为我不在吗,还是,又为了霓裳…… 空气中弥漫着几缕淡香,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寝宫的门框站定。甫一抬头,只见熟悉的身影立于窗前,显然将我一路狂奔的窘态尽收眼底。 紫眸从我身上淡淡扫过。 我结结巴巴道:“主……主上用过晚膳吗?” “看得出来,你用过。” 我顺着他的目光,从腮边摸下一点冰糖渣。 紧接着,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鲜亮得喧宾夺主。 窘得无以复加。 他却淡淡的说:“这身衣服还不错。冰煜的风格,但是很衬你的肤色。” 我不知该道谢还是该请罪,不上不下的晾着。 他绕过我走向屏风,我忙跟过去帮他宽衣,他上床便闭了眼睛,一副闲人勿扰的样子。闲人如我,只得又行了一礼:“那……奴婢退下了。” 话音刚落,他开口道:“冰煜带你去了哪里?” “绿水晴川。”我低头敛目,“殿下想让奴婢替他挑些小玩意送人。” “嗯。”冰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似乎已入睡。我站了一会,正准备离开,却有听他自言自语:“……你的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主上去苍原边游玩过吗?”我问得很随意,却极其紧张的观察着他的表情,“靠近灵界的地方有个很美的小树林,也叫。” 初探 他只是紧了紧眉头:“好像有点印象。”随即又道,“苍原的确很美,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神灵的子民在那里偷渡到了人界,甘愿去做一无所有的凡人。“ “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样做也未尝不可。” “喜欢谁就老想着和那个人呆在一起,”潋滟紫眸微张,他的声音颇为慵懒:“那是你们小孩子的想法。” “主上说的小孩子,也包括霓裳殿下吗?”我鼓起勇气问。 他轻轻一笑,重新垂下眼帘:“可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会随着时间有所变化。我和她在一起了很多年,都忘了最初是什么感觉。反而是独处时,偶尔想起这个问题,心底便会有一种很模糊却很强烈的悸动,让我相信自己曾经是深爱过一个人的。” 我的视线几乎是在一瞬间模糊,用尽全力才平复下汹涌的泪意,嗓子哑得快要说不出话:“那个人……一定是霓裳吗?” “除了她,”冰焰带着浓浓的睡意翻了个身,抱住软枕,“还能有谁?” 香炉里的薰香快要燃尽,轻烟袅袅。他一贯不喜香料,如今想必也是为了宁神休养。 他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却也任性的为我牺牲了一回。 他曾经,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情不自禁的对着熟睡的人儿微笑? 遗忘,总胜过遗憾。 我慢慢靠近他,托着下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呼吸很平稳,修长的双眉展开,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两扇弧形的阴影,淡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那张恬静的睡颜在午夜梦回里出现过无数次,每次都让我不愿醒来。 渐渐的,不满足于偷看。我伸出手,指尖滑过他细长的眼缝,挺秀的鼻梁,最后停在松软的唇上。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下一刻,我的唇已经代替了手指。 我做贼似的亲了亲他,起身的刹那,早就忍不住的一滴泪沿着他光洁的脸庞滚落。 他无意识的在被褥上蹭蹭脸,嘟哝出两个字:“落儿……” 我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一下跪坐在床榻前。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的,千年的风霜,千年的等候,你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彻底。 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再次走进你的世界? 香香软软的云层裹在身上,舒适得难以形容。左滚滚,右滚滚,天空做成的床大得没有边际…… “被子暖和吗?”有人轻轻的笑。 当然暖和,我迷迷糊糊的点头,缩缩脑袋继续睡。 过了好一会,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惊,蓦然睁开眼。扰人清梦者正悠然坐在床头,晨衣半敞,紫眸中盛满促狭的笑意。 而我,正霸占着他的床,睡成大字型。 昨晚的记忆东拼西凑的回到脑海中。偷摸、偷亲完了之后,我并没有立刻逃离作案现场,反而继续趴在床边胡思乱想……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已全然想不起来。 难道,我一时色心大起意乱情迷的爬了上去,接着就…… 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我立刻弹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这才失望的发现自己的衣衫完整无缺。 等等,我为什么要失望?真是……无可救药!!! 正值我的脸红白交替之际,忽感背心一凉,紧接着——“啊啾~~~啊啾~~~” 结结实实的两个喷嚏,让我顿时窘迫得想要掩面狂奔。 一件犹带体温的晨衣适时搭上我的肩头,身心俱暖。 我捂住仍在发痒的鼻子跳下床,只听身后的人笑道:“看来还是没有被子的好,这么一热一冷的反倒容易着凉。” 我转过身,惊疑不定:“你是那晚……” 偷被子的小贼?我只敢在心里想想。 “什么那晚?”冰焰走到我跟前,似笑非笑,“炎曦殿昨天派人送来了一些被褥和衣物,外加两大箱零零碎碎的小点心,想不引人注意还真难。” 我僵在原地,脸扭曲成一团,自作孽不可活原来就是这个道理。实在是太冤了,冰煜那个笨蛋,他的移形术都到了只需动动指头的地步,竟然还这么大张旗鼓的…… “你在抱怨冰煜?”他有些好笑的看了看我,“流景宫周围的防护能够化解任何幻术法术,你是今天才知道?” “……”原来我才是笨蛋。 “你从哪来的?” 冰焰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我微微一震,抬眼看他,他补充道:“是哪一系的?” “炎系。”我小声回答。 “让我看看,”他挥挥手,一道白色光环落下,将我圈在其中:“你能操纵哪一级的炎系法术。” 我想了想,暗自封印灵力,伸出右手念咒,手心里迸出一个火球。 我作自卑状:“奴婢不才,只会初级。” 他不置可否的看了半晌,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我只觉腕部一热,灵力再也不受念力的控制,骤然集中到右手,血色光芒沿脉络飞蹿,手心的火球轰然爆炸,烈焰如花,几乎将两人吞没。 火光退去时,我笑得异常尴尬,连冷汗都有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松开我的手:“你不仅会顶级防护法术,还能操纵高级攻击法术,当年怎么没参加炎系的领袖选拔?你的灵力恐怕还在冰煜之上。” “奴婢只不过是在幼年时偶遇良师,走了一段修习的捷径,怎敢和殿下相提并论?” 你不用这么看我,我又没说谎,当然不会脸红。 毫不退缩的迎上那两道探究的目光,关键时刻,绝不眨眼。 “是吗?”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伸手拉起正从我肩头滑落的晨衣,又替我拨开缠在颈项的几缕碎发,温热的指尖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我的肌肤, 我真是到了一定境界,居然被这个小小的举动给弄得心猿意马。 略略定下神来,“请主上不要对奴婢有所怀疑……” 他若有所思:“你也觉得我应该怀疑你?” “啊?”我差点把舌头给咬掉。 他唇角微扬,手指绕着我的发梢打着旋儿,恋恋不舍的离开。 “说吧,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谁?”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笑得愈发肆意:“你是想接近冰煜,还是羽城?最好不要是锦风。” “……” 这是个什么状况?我要不要跟着一起笑? 象征性的咧咧嘴,实在笑不出来。 我轻吐一口气,自嘲的摇摇头,不经意间,对上那双清冽的紫眸。奇怪的是,他眼中全无半点笑意,寒潭之上,雾霭蒙蒙,难掩的丝丝寂寥。 心中一痛,我的声音清晰无比:“我想接近的人,是你。” 下颔被捏住,我被迫仰起脸。 他仍是笑着,手腕却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看来,我又要换侍女了。” 游魂似的回到自己房中,往床上一倒,看着头顶的帐帷,感觉自己像名孤注一掷后全盘皆输的赌徒。明知急不来的事情,却仍因沉不住气而功亏一篑。 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他想见我,轻轻推门便是,我若是想走到他那边,就只能破门而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可他只是走到门边张望了一番,再次转身而去。 疲惫的闭上眼,忽闻角落里有些动静,循声望去,一只灰褐色的小麻雀正朝我蹦过来。我赶紧起身,汇聚小团灵力罩住鸟儿,螭梵略带焦灼的话语响起:“梨落,抽空回来一趟,婉儿生病。” 耳边嗡鸣一片,麻雀从我手中飞走,欢叫着跳上窗台。 不再有丝毫犹豫,我从贴身香囊中取出隐月,银光划过身畔,眼前的景物飞速流散开去,直至消失不见。 碧瑶树花蕊初绽,异香阵阵。 三步并作两步的越过大门,将正在行礼的护卫抛在了身后。 一口气冲进内殿,隐隐听见婴孩的啼哭,我心揪成一团。蝶依迎了出来:“主上,小公主近日有些不舒服,梵将军也不大哄得住。” “他们人呢?”我扫了一眼帘帐后的空床。 “后花园。两位长老也在……” 蝶依话音未落,门外响起螭梵的声音:“婉儿乖,仔细看看你那负心的娘。” 我哭笑不得的转身,短发的男子冲我挑挑眉,怀里的娃娃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瞅着我,鼻尖通红,小嘴瘪了瘪,欲哭又止的样子,再也不似往常的机灵活泼。 我上前想要抱过她,她却一扭身子,小手紧紧搂住螭梵的颈项。 我的手停在半空,迟疑道:“婉儿?”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何况她?”螭梵懒洋洋的往门上一靠,上下打量我一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女为悦己者容,没错吧?” 我没好气的白了螭梵一眼,一股无名的烦躁铺天盖地的涌来。心疼婉儿,也怨恨自己,跑来跑去,哪头都是失败,只恨不能大哭一场泄愤。 忍了再忍,平静的开口:“她哪里不舒服?找大夫看过吗?” “长牙,晚上睡不好觉,吵着找你,受凉……不断循环,互为因果。”螭梵答得言简意赅,“梨落,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给她变出一个母亲。” 我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垂首,轻抚趴在他肩头的小人儿:“宝贝,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看着那双潆紫的水瞳,我的眼眶一阵潮热,努力露出温柔至极的笑容。 在与我对视片刻后,短短的小胳膊终于展开,软软的小身子扑进了我怀里,娇嫩的嗓音已经哭得沙哑,却还在呜咽,大颗滚烫的泪水渗入了我的衣襟。 搂紧抽噎着的卿婉,想不通如此弱小的身体里怎么储存得下这么多液体,只觉得心疼得越来越厉害。 摸摸她的额头,果然在发烧。 交心 左手抱着坐在腿上的卿婉,腾出右手舀了一勺温热的蜜露喂入她口中。卿婉看看我,乖乖地将蜜露喝下去,一边喝还一边弯起大眼,对着我笑。 趁机舀起半勺药汁接着喂进去,手没还缩回,就见她皱起细细的柳叶眉,小嘴一瘪,毫不含糊的把药吐了出来。我佯怒的板起脸,她却咯咯的笑,小手指指装着蜜露的碗,冲我眨眨眼:“啊……”口水流了出来。 “不行,说好一勺甜的半勺苦的,不然都喝不到。”我好气又好笑的放下银勺,拿起软帕擦擦她的嘴角。 “让她喝了吧,”螭梵趴在桌子另一边,有气无力的说:“够给你面子了。你不在的时候,喂她什么吐什么。你看我都被折腾得皮包骨头了。” “很正常么,不然怎会有‘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一说?”我轻轻掰开卿婉的小嘴,看看牙床上刚冒出的几颗白点,叹了口气:“宝贝,以后想长成明眸皓齿的美人吗?前者是爹娘给的,后者可就需要你自己努力了。” 卿婉似懂非懂的看着我,大概是觉得我的表情有趣,小手蹭上了我的脸。我把盛满药的小勺重新递到她嘴边:“乖,不要再吐出来。咦,你看小梵在做什么?” 一旁的螭梵闻言,马上精神抖擞的继续表演,双手挥开,紫金色的星砂徐徐落下,一只巴掌大的小灰兔伏在桌上。 第一口药总算是成功喂下去了。 如此反复的捱过半个时辰,艰巨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我舀起最后一勺蜜露喂给卿婉。冷不防螭梵忽然问道:“梨落,你现在进展如何?” 动作略微迟疑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算是表白过一次,被拒了。” 卿婉抓住我的手,自己将剩下的蜜露喝完。 “那……”螭梵同情的看我一眼:“你一定很难受吧?” “没感觉。”我抱起卿婉,整整衣服,顺势亲亲她嫩呼呼的脸蛋。 我装得满不在乎,一副越挫越勇的德行。事实上,毫不夸张的说,当冰焰丢完那句冷冰冰的话拂袖而去时,我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螭梵没有追问下去,出乎我的意料,他一本正经的点头:“看得出来。” 见我满腹狐疑,他笑得十分讨打:“你不是还有心情调戏冰煜么?” 我立刻明白过来,二话不说,甩手一个光球砸了过去。螭梵这次早有防备,轻松挡开:“又不是我想看的。云婆婆自你离开以后,到哪都带着风露灵镜。碰巧前日你出了流景宫……啧啧,我都不知道云婆婆还能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璞墨长老居然说你是被我带坏了,真是天地良心。” 我轻拍着睡眼朦胧的卿婉,决定无视眼前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喋喋不休的人。 “你知道神族的绿水晴川又名什么吗?情人桥!就算不提大名鼎鼎的‘一线牵’,你也看到了,那地方追起女孩来可谓是得天独厚……” “我就看到很多吃的了。”我打断螭梵。 “所以说冰煜很失败。”螭梵干脆的下结论:“锦风教给他那么多,他一条都没用上,还愣是在吃晚饭的点儿把你带去那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和冰焰很相似,梨落,你何必那么认真?” “滚!”玉腿横扫,巴不得把他踢飞,“以后我的事都不用你管。” “动作轻点,你知道她有几天没睡安稳了吗?”螭梵上前轻手轻脚的抱过卿婉,叹道:“小家伙的爆发力是无穷大的。”说着,下巴朝里间扬扬,“你,铺床!” 看着螭梵娴熟的给卿婉摆正睡姿裹好被子,心中满满的全是感动。 千余年前,在灵界所有的第三代主神候选人里,拥护螭梵的呼声一直最高。而后无论我在位不在位的漫长岁月里,他为灵界所做的一切,足以使他对灵瑞殿最高处的宝座受之无愧。如果没有我,他会成为与冰焰一样年少有为的君王。可是,他似乎从没有过遗憾和抱怨。从我记事起,他就像今天照顾婉儿这样的对我无微不至,手把手的教会我成长的点点滴滴,包容甚至纵容我的恣意任性,除了那两位教护长老,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忍不住小声说:“小梵,谢谢你。” 螭梵的动作停了停,头也不回:“谢就免了,以后不要打我,就算手痒,也不要打脑袋。” “那打哪里?” “屁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螭梵转身笔直向外走,唇角眼角俱是笑意,“跟我去灵瑞殿谈谈正事。” 我紧跑几步,一个飞扑上蹿:“你有多久没背过我了?” “你……比以前重了多少倍?” “不管,快点。” “手……松开点……会勒死……咳……” 日常性的事务略过,五老会议直奔正题。 灵界的不同种族间常有一些小纷争,局外来看,并没有根本的利益矛盾,一般都没有必要去管。但是,累计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就慢慢牵涉到各首领的颜面和威信,小风都能被扬起大浪,近来便有愈演愈烈之势。螭梵直接镇压过几起小规模的内讧,却未能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头疼之余,两位长老提议将五百年一次的首领换届提前。 我粗略的翻阅了一遍记载着参选者资料的卷宗,“现任首领在职了多少年?” “将近四百年。”蝶依答道。 “再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选拔,最多也就换来几百年的太平。”我挪开堆在面前的小山:“灵界这种划地为侯的局面一天不结束,种族纷争就没完。照这种速度选出的首领,只会一代比一代差。” 话音刚落,螭梵就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我顿时信心百倍,酝酿了很久的一个想法呼之欲出。 “主上的意思是?”云渠长老有些不解的看着我。 “集权收地。同属灵界的子民,有什么理由分族聚居?百来个种族首领,每年的议事会上,除了把我吵昏,看不出有多大的意义。不如只设十个部族首领,直接对在座的五位负责。他们的管辖范围内听由民众意愿混居,治理权分属十位部族首领,取消种族界限。” “这样一来就会影响各种族的自身发展,”蝶依迟疑道:“而且,也有可能引发现任首领的叛乱。” “梵将军……”我奸笑着将蝶依的目光引向螭梵,他面容一僵,马上正襟危坐。 “打乱种族后会更好管理,这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十位首领自然是能者居上,谁有胆子叛乱?” “只要部署得当,应该不会到那一步。”我接过螭梵的话,“一时动荡或许难免,但结果一定比现状要好,两位长老的意见呢?” 璞墨长老斟酌道:“乍听之下倒是新鲜,但细节有待商榷。容我们推敲后再做答复。” 我点点头:“此举可谓一劳永逸。十位部族首领产生后,必定需要自行组阁。落选首领中的济济人才不但不会被埋没,反倒能凝聚一心。”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偏西,玉石桌面上氤氲着五团柔和的浅碧光芒,蝶依与璞墨长老仍在讨论如何分部的问题。 “今天就到这里吧,其他各方面的安排再逐一讨论。”螭梵敲敲桌子,神情严肃的说,“现在,我真的很饿了。” 四道凌厉的寒光同时钉到螭梵身上,他无辜的眨眨眼睛,接着,拍拍肚子。 从灵瑞殿出来,我暗自笑抽了几次。直到一脚迈进紫宸宫的大门,抬眼看见正坐在螭梵臂弯里晃着小腿的卿婉,我才猛然开始检讨自己的粗心。 “宝贝,你醒了多久?” “哈……”卿婉甜笑着向我伸出小手。嗯,心情不错么。我探探她的额头,不再发热。 “醒了倒是没多久,不过你这紫宸宫的侍女就没一个能哄住她半个时辰以上的。”螭梵麻利的伸出手,“我的工钱要怎么算?” “只要你开价,绝对没问题。”我一口应承,“让我想想,现在管内务的是谁……” 眼见螭梵的脸色渐青,我故作恍然状:“啊,是蝶依。要不现在就把她叫来,我们……” “梨落……”螭梵从牙缝里发音,停了停,只挤出两个字:“管饭。” “小梵,我以茶代酒,敬你第一杯,是为兄长。” 饭后给卿婉喂完药,交给侍女抱在一旁玩耍,我端起酒杯,笑吟吟的看着螭梵。 “千年一聚,就一杯淡茶?”螭梵转着手中的酒杯,不买账。 “我沾酒就会醉,等婉儿大些再奉陪到底。” “人界的酒你喝了当然容易醉。这个不一样,”螭梵递过一小杯冰蓝色的液体,“先试试。” 我半信半疑的浅啜一口,只觉醇香而不辛辣,当下举杯饮尽:“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以前就没舍得让我见识?” “以前?”螭梵放下空杯,笑笑:“以前你还小,在我眼里,就和婉儿一样,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好像只是一转眼,你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什么话?现在……很丑么?”我不满于他的遗憾语气,横眉以对。 “不丑,但是很让人心疼。” “省省,你千万别心疼。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的了,毕竟没有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能这么想就好。那……不去神族了?” 我默然不语。 螭梵摇摇头:“神族的选妃是真是假?” “形式是真,实质是假。霓裳是唯一能自由进出他寝宫的人。”我竭力压下话语里的酸意,“选不选的结果没有两样。” “来,衣袖借你。”螭梵大方的伸过手来,我瞥了一眼,毫不客气的抓住他的袖口。 片刻后,某人无力□:“梨落,我指的是眼泪,不是鼻涕……” “有区别吗?下次记得穿件丝绸的衣服,你看,鼻尖都快蹭破皮了。” 我拿起已斟满的酒杯,笑道:“第二杯,敬给灵界英明神武叱咤风云的定国大将军。” 螭梵看看我,忍俊不禁:“为你这句话,自酌三杯。” 再次放下酒杯时,螭梵已然微醺,反倒少了几分平日的插科打诨。 “其实我很佩服冰焰,神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王者,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曾经很怀疑那个预言的真实性,所以从你懂事起,就尽力将我会的懂的全都教给你。不过,现在看来,你从他身上学到的远胜于我……梨落,你确实长大了。说正经的,隐月没有挑错主人。” “你不要正经,你一正经我就受不了。”我无缘无故的开始发笑,最后笑趴在他肩头,声音越来越小,“小梵,我觉得很累,一点都不快乐……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他却不要我。” 这一次,真的是眼泪。 螭梵没有动,过了很久,揉揉我的脑袋:“我真服了你,自家的酒都能喝醉。才表扬你两句,你就兴奋成这样。如果我是你,在哪失去的,就去哪儿找回来。你这样守到天荒地老,他也永远看不到。” “可是你看到了,证明我没有放弃。哪怕真有强求不来的宿命,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慢慢直起身,捞起手边的酒杯,碰碰另一只,随即一饮而尽:“今晚的第三杯酒,只酬知己。” 缘起 百花晨露的佳酿,酒不醉人人自醉。 到了最后,碰杯的理由都变成“为了婉儿第六颗牙的美丽”。 卿婉乖巧的依偎在我怀里,玩弄着衣带上的珠花。 螭梵命人撤去了杯盏,单手支着额角,细碎的短发下,盈亮的眸子如同倒映水中的星光。 “梨落,我真要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明天的事留着明天再去想……” “去,你要赶着约会就直说,找什么破理由。”我举起卿婉的小手挥挥,“我们不送了。” 螭梵微微摇晃到我面前,提着卿婉的腋下抱起来,斜飞一个媚眼:“宝贝,香一个!” 我扑哧一笑,正想让他别闹了,却见卿婉撅起小嘴,毫不犹豫的印上他的脸。 我的笑容滞留在脸上,目瞪口呆的看着笑得乱颤的螭梵,紧接着胳膊一沉,小家伙重新坐回我腿上。 远远的,还能听见螭梵猖狂的大笑在夜空下回荡…… “笨婉儿,不孝女……”我趴在床沿,声泪俱下的控诉:“我历尽艰难的怀胎三年,生你的时候差点没疼死,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容易么。你,你居然就这么把初吻献给了除我以外的人……还笑!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承认,小梵长得好看,也很疼你,可你也得有点良心啊……” 卿婉靠在枕头上,眉开眼笑的拿着串小铃铛拍着手,对我滔滔不绝的演说给予了热烈支持。 “来吧,赶紧补偿一下。”我凑过脸,她挥舞着铃铛笑得更加灿烂。 “算了,就知道你在装傻。”我泄气的翻上床,拉过被子蒙住头,“你玩累了自己睡,别理我。” 闭目养神,身旁却一直没声响,还是忍不住掀开被子。 卿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俯在了软枕上,转动着滴溜溜的大眼,左看右看,一头雾水。见我起身,她马上知错般的露出羞涩的浅笑,白皙的肤色衬着红扑扑的脸蛋,让人看了只想深深的抱个满怀。 搂过卿婉,在她脸上亲了又亲,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宝贝,看在你的份上,我再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 朦胧的烛光下,明亮的紫瞳和她爹一样勾魂,她攀着我的手臂,起劲的蹬着小腿,樱花瓣似的两片唇紧紧贴上我的脸,留下湿答答的口水。 云收雾卷,皎月如珏。 我斜倚在床头,小臂已经酸疼到麻木,还舍不得放下早已熟睡的卿婉。那张精雕细琢的小脸散发着柔和的淡光,甜美得不沾半分俗世尘埃。 痴笑一阵叹息一阵,心绪千回百转,直到天边晨曦初现,才如梦初醒。 小心的将卿婉裹在披风中,指尖带过一道银光,下一刻,出现在瑜和宫,螭梵的床前。 还好,床上就他一个人,衣冠齐整,睡姿尚佳。 推推他,只换来一个翻身。 再推,接着推……被子散开,螭梵滚到了床脚,兀自酣睡。 我忍住笑,仔细的将卿婉放到床上躺好,给她周围加上一圈护壁。 “宝贝,我晚上再来陪你。” 回到自己房间,我径直打开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把剑。七颗蔚蓝的宝石握在手心,冰凉而熟悉的触感。拉开剑鞘,银蓝的光芒缓缓铺开,那个活泼少年的清澈笑容,恍若经年。当日轩辕真人意味深长的话语却清晰如昨:“他日再当时,好生珍惜便是。” 隔世再见,蜀山。 能够自如往来三界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到人界,灵力会被削弱尤为厉害。一般而言,偷渡到人界的神灵子民,是决计没有可能再回去的,选择了凡尘,就选择了烟花般绚烂而短暂的人生。 由于没有去过蜀山,冥想不出什么结果,我自由落体到了山林某处。我爬起来的时候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找螭梵问清楚,究竟怎样才能分花拂柳的直立显形。不对,是潇洒如风的直立显性。再一次提醒自己,在人界的浣玉,就是一翩翩美少年。有了以往的经验,乔装起来就容易了很多,手中折扇一摇,绝对不输给螭梵。 走在葱郁的林间小径上,我不断的深呼吸,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冰焰当年幸亏还有冷清扬,岐黄之术多少能稍作舒缓,他在人界一住就是数十年,其间不时要回去处理一下神族事务,偷着空还炼成了烛龙之翼,这些壮举,想想都让我觉得崇拜。 前方出现了两条岔路,正犹豫不决,一枚松果从天而降,砸得我眼冒金星,头顶上随之传来人声:“兄台来此有何贵干?” 我循声而望,一个布衣少年坐在树枝上悠哉游哉,偏着脑袋打量我。 待看清少年的容貌,我不怒反笑,退后几步,冲他勾勾手指:“冷清扬,下来说话。”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冷清扬蹿下树,成年后的稳重内敛全然不见。看来,那是在遇见红凤后的漫长情路上逐渐打磨出来的。 “你师父对我提起过,”我不慌不忙道:“在下有幸与轩辕真人结成忘年之交,常听他说起有位天资聪颖、精通药理的徒儿,不知有没认错人?” 冷清扬的脸有些发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回,他规规矩矩的作了个揖:“原来阁下是来拜访师父的,正巧他老人家刚云游回来,我这就带你去。” 看着前方背着竹筐跳跃行走的少年,淡淡的喜悦和着清晨的薄雾渐散开来,脚下的步伐也轻盈了不少。 道观中弥漫着燃了千年的檀香之气,丝丝缕缕渗入每一块地砖每一根廊柱。 “姑娘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吧?”轩辕真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如此。 冷清扬进门送来茶水,又退了出去。 “依道长之见,我属于哪里?”我微微一笑。初时的惊异过后,剩下的只是庆幸。这番情形,说明我找对了人。 轩辕真人笑而不答。 “道长乃世外高人,既不点破,我也无需拐弯抹角了。”我的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焦灼,“请问道长可曾听说过烛龙之翼?” “略有耳闻,”轩辕真人不紧不慢的拨着茶水,“双生五翼,天下无敌。只不过,霸业初成者,必定孤独终老。” “正是如此,”我依稀看到了一线希望,“道长云游四海,见识多广。可知十翼一旦得成,有无他法能够挽回?” “烛龙之翼失传已久,世人根本无缘得见。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娘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轩辕真人的话句句玄机。 我当然知道烛龙之翼还在冰焰手中,关键是,他根本就不记得跑来人界做过什么,哪有可能告诉我烛龙之翼的下落。 “道长言下之意,若能亲阅烛龙之翼,便能助我寻得良方?” 轩辕真人捻须而笑:“我与姑娘前缘未了,自当鼎力相助。尽人事,听天命。” 我大喜过望:“道长既出此言,梨落先行谢过。”语毕,摘下腰间的七星剑,双手呈递轩辕真人面前:“此物愿借道长之手转赠有缘人。” 我离开蜀山时已经明显不支,却还是催动灵力,马不停蹄的移形流景宫。消失了一天一夜,再不回去,就真回不去了。 这一次特意选在后门的偏僻处落脚,偷偷摸摸的溜进去,眼见就能顺利摸回自己的小屋,忽闻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你又跑哪儿玩去了?” 触电般回头,阳光下的一双红瞳艳如玛瑙。 迅速调整好表情,我若无其事的笑:“前晚家中有点急事……” “你回家一趟还得女扮男装,真是难为你了。”说话间,冰煜骤然抬手,用来束发的头巾被他轻松扯掉,我躲闪不及,挽起的长发倾泻而下,披散了一头一脸,在风中招摇得如同群魔乱舞。 我恼火的瞪着他,拼命提醒自己,他是炎系领袖,不能随便打,不能打…… “你不信就算了,我还得赶去给主上回话,恕不……” 客套话还没搬完,冷不防腰间一紧,整个人直直撞进冰煜怀中。等我反应过来,已被他困得严实。我无暇细想,原本就疲惫不堪,眼下只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先放开我……很难受……”我吃力的挣扎,不料他的双臂收得更紧,压在后背的手缓缓上移,我的脑袋被牢牢摁在了他的肩头。 暖暖的气息拂动着耳边的发丝。 “我好像有些喜欢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呼吸一滞,天昏地暗。 身后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你们玩够没有?” 谁在玩……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卿婉的小没良心与她爹的老没良心一脉相承。 我侧过脸,在冰煜颈边磨牙:“再这样我就咬你了。” 话音刚落,冰煜就松开手。 没等我舒完一口气,他慢悠悠的答道:“没有玩够,我申请调她去炎曦殿。” 我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迷离 “落儿醒醒。” 不醒,偏不醒。嗯?还问为什么?笨蛋,公主天生是要等着被王子吻醒的。 “你再不起来,我可要亲你了。” 努力克制唇边的笑意,亲吧亲吧,别犹豫了。 “还是说,你在等我亲你?” 装不下去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被冰焰搂个正着,紫眸中溢满宠溺:“醒了还在装睡!该怎么惩罚……嗯?” 他垂下眼帘,俊美的脸孔离我越来越近,近得都能感觉到轻微的鼻息。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正要闭眼,猛然想起一事,反手捂住自己的唇:“原来你是装作不认识我,想趁机和别人……” “落儿,别说了!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心中狂喜,表面仍端着架子:“口说无凭,立字为证。我说,你写!” “没问题,一切都听老婆大人的。”冰焰一反常态的乖得像个小媳妇,忙不迭的摊开笔墨。 我得意洋洋的开始训夫:“你,从现在开始,只能宠着我一人,爱着我一人。在人海中,要第一眼就能认出我的位置!在我开心的时候,要陪着我开心。我不开心了,要哄着我开心。惹我生气了,要拿着花站在雨下,一等就是一夜,请求我的原谅。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只能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其他的女人,一个也不许理,半眼也不许看!就这样,都记下了吗?嗯,还不错……先签字……再画押……哈哈……” 我从梦中笑醒,发了好一阵懵,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便是后悔,该死的我为什么要去捂嘴巴啊啊啊…… 欲哭无泪的想重新入梦,却怎么也睡不着,肠子都快悔青。正在翻来滚去,忽听冰焰在外面说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意。 “你头一次带她出去还知道打声招呼,这次可有意思,连护卫都给瞒了过去,我倒是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竖起耳朵,大气也不敢喘。过了好一会,冰煜才开始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撤了几处的护卫是因为她。上次带她去绿水晴川的事你也知道,何况流景宫的侍女又不止她一个,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吗?” “你简直是胡闹!以后给我离她远点,你这样子和当年的锦风有什么区别!” “哥,在她之前,我还这么对过谁?只要你能说出一个人名,我马上认错。” “我再说一遍,离她远点。” “如果是因为她的身份,神族的阶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上。给我一年时间,我不会让她输给清妍。如果是另有他故,”冰煜沉默了片刻,平静的说,“哥,换作我来提醒你,你已经有了霓裳。” 我慢慢的将自己蜷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听。 冰焰的声音仍然隐约传到耳边:“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有言在先,你若执意要趟浑水,就先给我找一名合适的随侍换走她。” 我的灵力不是最强大的,但睡功一定无人争锋。在这种恶劣形势下,还能给自己催眠。 半梦半醒中,心情一团糟。唯有一点极为明白——我要找到烛龙之翼。除了冰焰,最大的可能就是在霓裳手中。我必须留下来,谁会笑到最后,还是未知。 给自己鼓了一番气,心情宽慰了不少。我握紧拳头,暗暗使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坐起来。 懒洋洋的哈欠打到一半,对上一双交织着惊愕与失笑的眼眸,紫罗兰般艳丽。 “主……主上!”我迅速合拢嘴,下床跪见。 “我说过你不用跪。”冰焰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奴婢是想请求主上的宽恕。” “你在流景宫也呆不了多久,不必再以奴婢自称。”他表情平淡,丝毫看不出方才的盛怒。 “谢谢主上,但我不想离开流景宫。”我挖空心思备好的台词派上用场:“主上可能对我之前的话有些误会。我接近主上,并无非分之想。因此而给对主上带来的困扰……我很抱歉。” “谁说我在困扰?就为你?”冰焰似笑非笑的斜睨我一眼。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好在他也没有深究,只淡然问道:“那你为何要接近我?” “诚如主上所见,我的灵力天生胜于常人,却阴错阳差的错过了领袖选拔,也算怀才不遇,来流景宫随侍主上左右自然会增加被赏识的机会。” “你当我是傻子?” “你怎么会是傻子,傻子比你聪明多了。”我随口溜出一句话,惊觉不对,马上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主上当然要比傻子聪明。” 越说越离谱,偷看一眼某人头顶密布的乌云,我明智的选择闭嘴。 “换个理由试试看。”他挑挑眉,简短的建议。 “哦,让我想想……呃,不对,刚才说的是第一点理由,接下来是第二点……” 直到我的七大点八小点九括弧点十圆圈点全都综述完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句废话时,冰焰闲闲的跷起二郎腿,给我倒了一杯茶。 “说完了没?没完的话,润润嗓子再继续。” 我捞起杯子一饮而尽,并愤然得出结论,此人老奸巨猾,绝非好糊弄的主。他那架势,摆明了就是在看戏。而且,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我居然要说服他来相信我的存在不会破坏他和霓裳的甜蜜小日子……但是,如果不把这件事给摆平,我怎么继续混下去,怎么深入敌方内部寻找烛龙之翼?多想无益,该上杀手锏了,成败在此一举。 “前面的话统统是铺垫,我对主上不敢有半点隐瞒。接下来的话,我此生只会对外人说这一次,还请主上不要当成笑谈。”话锋一转,我的语气带上几分凄婉。 冰焰愣了愣,稍微坐正了些。 我一字一顿:“我已有爱人,那个人不是主上。” 他大概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爆料,二郎腿慢慢收了起来。 而我只是看着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毫无头绪的,想起了一些过往。 那些落花逐水的年少逍遥,那些暗香疏影的风月缱绻。 分明是缥缈如烟的记忆,分明是期盼了好久的重聚,这一刻的感觉,却格外沉重。 使劲咽了咽口水,鼻腔内依旧酸疼难耐。 “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也许不会再回来。我很想他,却没办法让他知道。” 我的视线飘向窗外,满世界的梨花。晚晴风歇,云来云去数枝雪。 流景宫中唯一的娇色,四季不变。难道你从来都没觉得奇怪吗? 我苦涩一笑,随即恢复平常:“我在一次偶然中远远得见主上,险些错认,只因主上与他生有极为神似的一张脸。于是我费尽心思的入宫,愚以为多看几眼,便可聊慰相思之苦。事实上,除了容貌,他与主上再没有更多的相似之处。所以,主上实在是多虑了,我对主上,唯有景仰,并无其他。” 冰焰望着我,若有所思:“这么说,你是肯定不会移情别恋了?” “我要的爱情,女主角只能是我,一个人。” 语毕施礼,我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脸上有什么东西潸然滑下。不去管它,可能是兴奋过头了。看看冰焰的表情就知道,我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风调雨顺。灵界的改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卿婉习惯了我的早出晚归,不再整天哭闹。小家伙长出几颗牙后,特有成就感,什么都敢往嘴里塞,弄得螭梵成日里神经紧绷。 我开始注意与冰煜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每天见到他的频率却有增无减,好在我们对失踪前后的事情都很有默契选择了闭口不提,表面上的交往还算正常。与之相比,我见到冰焰的机会比往常少了很多,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祈年殿,似乎在有意无意的避开我,我倒乐得逍遥自在,把他的寝宫翻腾了个遍,却如大海捞针,两手空空。因我实在无从得知烛龙之翼究竟生得何等模样,直觉是一本书,却又不见得能够让人一眼看出是记载有绝世秘籍的书,是以搜寻工作进展得异常缓慢。 一日,趁冰焰午睡,我去书院继续“干活”,最终仍一无所获,出门却撞上一名满头大汗的侍童,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浣玉,你可知主上在哪儿?” “不在寝宫午睡吗?” “不,寝宫无人。霓裳殿下在前厅等了多时,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切,那就让她多不好看一会。 我撇撇嘴,慢吞吞的绕开侍童:“我们哪能干涉主上的去向,不过,我去帮你找找。” 原本打算直接去睡大头觉,经过冰焰的寝宫时还是忍不住拐进去看了看。 转了一圈,我有点纳闷,他睡前脱下的外衫都还叠放得整整齐齐,人就凭空消失了?想了想,绕过雕龙浮凤的大床,推开一扇隐秘的小门。 香罗铺地,红幔低垂,玉石阶层递而上,尽头是一方温汤浴池。 不出所料的看见那个人,他此刻懒懒地靠着池壁,双目半睁半闭,悠然自得。 我犹豫了一下,正准备退出来,却听他头也不回道:“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当年不知是谁常常死乞白赖着要我留宿,某次在被我以浴室太远梳洗不便为由拒绝后,这座完全照搬紫宸宫的套内浴池便横空出世。那人一脸坏笑着说,梨落,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如果你不习惯流景宫的侍女,我可以替代她们。要不,鸳鸯浴也行…… 浴池最终成为摆设,只是从那以后,我偶尔会被他骗上床,然后衣不解带的在他怀中睡到天亮。 “浣玉?” 我回过神来,忙敷衍道:“我无意中看到了这扇门,一时好奇,所以……啊,对了,”我顿了顿,还是无法把“霓裳”两字挤出来,只得含糊道:“我只是通报一声,有人求见主上,嗯……我不打扰主上沐浴了。” “既然来了,就帮我擦擦背。” 他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话,在水中转过身,伏在池沿上。 暖雾升腾,熏得人若失。 我拿起一条毛巾,浑身僵硬地走过去。 他微微阖上眼,清莹秀澈的脸庞笼在水雾中,裸露在外的肩臂上不断地有水珠滚落。 我……我该从哪儿下手? 他大约等得不耐,皱了皱眉:“不会吗?” 我立刻牵起裙摆打了个结,跪下给他擦背。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汗珠从额头滑落颈间,将长发黏在滚烫的耳根后。他腰部以下都笼在雾气中,我牢牢盯住自己的手,都快变成斗鸡眼。 更要命的是,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我的脸,氤氲的紫眸格外勾魂。 一个恍神,颈项被一条湿漉漉的手臂勾住。 我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整个人倒栽葱似的跌进水池,咕噜噜地猛灌几口热汤。 背影 咳喘连连的被人拎出水面,轻薄的绢纱紧贴于身。冰焰将我推靠到浴池边缘,双手撑在我身侧,歪着头看我:“你知道自己很美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机械的点头。隔近了,才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馥郁的酒香。他明明笑得狂狷,眉宇间却透出淡淡的忧伤,让人忍不住想去熨平那一小块褶皱。我伸出手,却被他握住。 “尤其是你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每次都看得我这里很痛,”他拽着我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没有丝毫阻隔,光滑的肌肤紧贴着我的手掌。掌心下有力起伏的,是在他怀中倾听过无数次的心跳。我竭力控制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他抬手抚上我的唇,眼底熏染着丝丝醉意,声音低迷得几乎失真:“我想要你,可以吗?” 气息灼灼交融,滚烫的身躯贴合得紧密无缝,鹅黄色的肚兜在湿透的薄纱下若隐若现,他的手指滑向我的颈后,拨弄着细细的绳扣。 “可以吗?”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没等我回答,箍在我腰间的手略一施力,借着水的浮动将我上托了些,随即欺身分开我的双腿。 身下的水波徐徐流动,我的理智一点点沦陷。魅惑的紫眸,诱人的表情,亲昵的话语,暧昧的碰触,渐渐燃起了火。我根本想不出理由来抗拒,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他。 直觉的就要点头,内心深处仅剩垂死挣扎。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是一朝一夕。 他等得有些不耐,低头在我的锁骨上轻轻j□j,一阵酥麻泛遍全身。我拼命压下逸至唇边的喘息,颤抖着手抵上他的肩:“你平日里也是这么对霓裳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骄矜中略带疑惑的声音:“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间浴室?” 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我进来后忘了关好门,不用想也知道是霓裳找了过来。当机立断的推开冰焰,“咚”的一声坠入水底。 浴池底是一个缓坡,我不识水性,一个重心不稳,双手便脱离了岸边,脚尖很快连池底都够不着。慌乱的扑腾几下,半点作用也没有,身体越来越沉,原本舒适怡人的温水变成了狰狞的怪物,伸出魔掌将我紧紧擒住。我紧闭双眼,承受着窒息的痛苦,一串小水泡从唇边飘过,意识越来越弱…… 正当我绝望之际,下沉的身子被一双不期而至的手托起,我睁大眼,冰焰近在咫尺的脸被蓝色水影勾勒出梦幻般的轮廓,墨黑发丝纠缠着月白华衣,如海草般上下浮游。 柔软的唇轻轻覆了上来,我本能的张嘴,池水混着熟悉的味道,一起侵占了口腔。温暖的气息渡入体内,我下意识攀上他的颈项,贪婪的吸吮,最后,温柔的缠绵…… 纤长的睫毛微微触碰我的眼帘,如翩舞的蝶栖停在花心,充满宿命的眷念。模模糊糊中,我看见他的眼,弯如新月。 “哗啦”一声,冰焰带着我浮出水面。被冷空气一激,我立刻清醒过来。松开他的脖子,尴尬得不知手该往哪放。他不声不响的抱着我走向岸边,将我放在铺满羽绒的软塌上,拉过一件干燥的浴泡替我穿上。 我受宠若惊的看着他摆弄着浴袍的腰带。衣来伸手的后果便如眼下,修长的十指在柔滑的丝缎间显得十分笨拙,系了半天,打了个死结。 “我自己来吧。”见他又试图去解,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仰起脸,雪肤花貌,柔波为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霓裳殿下不是来过么?” 光线一暗,似有似无的亲吻掠过眉间,他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转身匆匆离去。 发梢滴落的水珠开始变凉,门外隐隐传来霓裳的笑语,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我闭上眼,仍然看见他在水底的那个笑,想起第一次,在紫宸宫,他吻我的时候,笑容里,也是满满的幸福。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是浣玉。 才回房不久,头发还未干透,就有人来传话,让我将主上放在书桌上的一叠文书送去祈年殿。 即刻照办。 美人在抱还不忘国事,实乃我辈望尘莫及。 祈年殿。 琉璃重檐,白玉雕栏。楼入苍穹,巍峨壮丽。 转过回廊的拐角,一个银灰色的身影跃入眼帘。我缓下脚步,正欲行礼,却发现羽城并未留意有人到来,犹自神情专注的看着前方某处。 我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葱笼古柏的斑驳光影下,有一对相依细语的小鸳鸯。身着淡紫色纱衣的丽影,举手投足间,无尽的娇媚。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姿态慵懒,笑容里带着丝丝宠溺。其时阳光正盛,树叶缝隙间漏下的点点碎金,仿佛无数金色的蝴蝶,停栖在紫裙白衫上。 心被狠狠的重击了一下,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俩站在一起会这么般配。转过头,羽城已经收回了目光,神情自若的对我笑笑。而我,却连礼节性的回应都做不到。从他平静无波的眼中,我读懂了与我一样的疲惫与忧伤。 从祈年殿出来,看见冰煜和锦风正举步迈上台阶,此刻实在是不想多话,绕行至廊柱的另一侧等他们先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的交谈清晰入耳,其间不时出现我的名字。 “……灵界的一百零二族全被撤封,重建十部,归属五老。我哥居然还笑言梨落有点脑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集兵权,平内乱,拢人心。的确是一举数得,”锦风思忖道:“但灵界各种族战士的幻法术能互长也能互消,她算是兵行险招,若非倚仗螭梵,我看她未必有这胆量。如今外面可都在盛传一个定国将军抵得上四系领袖,我还真想见识一番。” “百年之后再看有没有机会。现在总算能明白梨落为何主动提出与我们立下誓约,原来是攘外必先安内。我想见识的倒是这位转世重生的主神。” “应该是个不错的美人,灵界的小妞都是一个赛一个水灵……” “得了,送给我都不要。你三句话不离老本行,清妍说不定就在后面呢。” “我回忆一下光辉岁月也不行么?嘿嘿,比较以后才知道,我最喜欢泼辣的,够味。” “我没意见,只要你不再顶着包子脸出现在祈年殿破坏气氛。” “打情骂俏你懂吗?等哪天浣玉也给你这么一巴掌,你就该偷着乐了。” “你小声点!”冰煜的声音有些发闷,“别提这事了,人家早有心上人。我琢磨着还是得让她知道我的意思,多个选择也不是坏事,结果,居然把她给吓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说她看上去像是那么胆小的么?” “没准她是乐晕的。我告诉你,谎称有心上人是女人惯用的伎俩,抢手的才是好货么,别放心上……” 除了苦笑,我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我在来之前曾想过要付出代价,但是没想到,付出代价的人不止我一人。 连绵的群岚如同淡墨在纸上铺陈出的氤氲,梨花在空中破碎。 每个人看到的都是。 每个人都宁愿相信结局会如自己所愿。 发了一会呆,漫不经心的转出来,才下几级台阶,忽听冰煜在身后唤我。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惊讶道:“我正想看我哥怎么还没来,你……一直在这里?” “主上嘱我先送几本文书过来,”我看看冰煜略显紧张的神色,笑了笑:“我一贯丢三落四的,走到这里才想起来漏掉了一本,现在赶回去拿。” “那我陪你去,迟到了也是我的事,省得人说你的不是。” “不用……” “快走吧。” 冰煜不容分说的拉着我就往下冲,不防迎面奔来一个人,好在他反应迅速,闪到一边的同时还将我护在身后,这才没撞成一团。 淡紫色的裙裾在空气中掠过轻盈的浅影,霓裳泪眼汪汪的经过,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哎,你又怎么了?”冰煜伸手去拉她,扑了个空。说话的当口,霓裳都跃过了十几层台阶。 冰煜皱皱眉,忙对我说道:“你先等会,我马上就来。”紧跟几步又回头大声叮嘱,“千万别走了。” 我点点头,他这才放心的追去了。 我也很奇怪,他俩刚才还好好的,才多大一会儿就成了这样。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仍没等到冰煜。 百无聊赖的四下远眺,猛然发现台阶底端站着一个人。 美目玉泽,幽若寒潭。轻风舞白纱,云海沉浮。他静静的看着我,不知站了多久。 “主上。”我迟疑着往祈年殿指指:“那个……他们已经进去了。” 他略一颔首,不疾不徐的拾级而上,陶瓷般莹白的脸上瞧不出喜乐。 我矗在原地进退两难,他淡淡的发话:“你先回去吧,冰煜一时半会走不了。” 我依言而行,待擦肩而过时,忍不住说:“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磕磕绊绊的时候,主上对殿下多包容些便是,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 他的脚步停了停,话音带了几分讥诮:“你也在为她不平?我对她已经够好了,再多一些的,我给不了。” 我不是为了霓裳,而是不想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回过头去,看着那个熟悉的。其实相隔也不算远,不过是几层石阶,我却不知道,怎么才能上前拥抱。 “哥,”冰煜似一阵风般卷了过来,当头质问,“你为什么不让霓裳随意进出流景宫?” “我说的好像不止是她吧。”冰焰的语气十分疏离,“所有人,也包括你!” “我?”冰煜噎了半晌才道,“我现在不和你多说,你自己去收拾烂摊子吧。” “等她习惯就好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冰煜赌气道:“清妍还没来,我就在下边等她。” “不用等,有什么事锦风自然会转告。”冰焰拽着他径直走向祈年殿,“你别忘了你的另一个身份,如果我没记错,这次例会需要处理的问题大都来自炎系。” “哎,等等……” 冰煜话音未落,冰焰再次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看我:“一个时辰后,我回流景宫用膳。” 羹汤 “水晶虾仁、白灼凤爪、芸豆黄……”我一一揭开碗盘上的银盖:“全都依照主上的口味来准备。”最后,端上一碗冰糖莲子羹,“主上可以先尝尝这个。” 眼珠不错的盯着冰焰持勺的手,半是紧张半是期待。这是我跟着御厨现学现卖的结果,不得不说,倘若我和寻常主妇一般洗手作,大约比当主神更有前途。炖补品需要耐心,且丝毫不能草率,眼前珍珠般的莲子颗粒分明,粘而不腻,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如果能满足某人挑剔的味觉,便不枉我在紫砂罐旁蹲得腿酸脚麻。 虽然很累,可是很开心。因为我能做为他的事情并不多。 冰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傻笑,赶紧掩饰性的摸摸鼻子。 正想问他味道如何,不料他蹦出两个字来:“咸的?” 我的笑容一僵,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碗,灌下一大口,含糊不清道:“这么甜还说……” 难以置信的眨眨眼,看向冰焰:“你骗我?” 冰焰没说话,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唇角慢慢扬起,笑得极为惬意。 我面红耳赤的吞下嘴里的莲子,转身往门外走去:“我让厨房再做一份。” “不必。”冰焰叫住我,“我就吃剩下的。” 门外几名侍从瞬间睁大眼,我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到,他已起身走过来:“我等不及,现在就想吃。” “那……我再去拿双碗筷……” 冰焰点点头,扬手抛出一道白光,桌上立刻多了一套崭新的餐具。与此同时,一只勺子伸向我手中的碗。 我半张着嘴,顺着勺子划过的弧线看去,他咂咂嘴:“味道与以往不同,但是挺不错。” 又一道白光闪过,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坐。” 我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主上不应该随意挥霍灵力,毕竟还有待恢复。” 他郑重点头:“所以我才有意这么做,如此你就不忍再找借口溜了?” 我为什么要溜,看见好吃的当然也会饿。而且,久违的温馨感觉,就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主上盛情难却,我就不客气了。” 埋头苦吃了一阵,填饱了肚子,脑袋开始运转:“主上曾去人界游历过,那里与神灵两界有很大不同吗?” “好像也没什么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只是哪里都很热闹罢了。你想去玩吗?” “有点好奇,常听到关于人界的种种传说。主上难道没带回一些稀罕玩意吗?” “凡人眼里的稀罕玩意无非是些珠玉宝石,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很寻常的东西,绿水晴川不就有很多吗?” “除了这些……”我循循善诱,“想必书籍画卷之类的也别具风格啊。” “你真感兴趣的话,”冰焰放下筷子,“我让人陪你去一次吧。” “算了,”我有些失望,“我可没忘我的身份。” 冰焰摇摇头,难掩笑意:“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去吧。” “好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对视的短短几秒,空气的流动似乎都缓慢了下来。 冰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门外却响起极煞风景的脚步声,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从容不迫的拿起锦帕擦手。 一名侍童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禀告:“主上……” “他还没离开?” 小童点头如捣蒜,仍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莫名其妙的看向冰焰。 紫眸幽幽,他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我忘了告诉你,冰煜说他一直在祈年殿等你。” 呆怔片刻,我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面前的杯碟,清脆的瓷器相撞声被我远远的甩在身后。 心中五味杂陈,分不清戏里戏外,情假情真。 神灵两族,但凡提起冰焰的名字,没有人不是敬畏有加。张狂如螭梵,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的敛起三分傲气。而我,一直都觉得最容易看透最好接近的人就是他。现在才发现,那是因为他曾经喜欢我。 精美的檐角下,几盏灯笼悠悠摇曳,映出夜空中细细的雨丝。 想起冰煜那个傻孩子,鼻根渐渐发酸。他小时候就和婉儿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成天挂着天真无邪的笑,骗得人掏心窝子的疼爱。我至今都还清晰的记得他展开细嫩的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用绵软的声音唤我姐姐。 我加快步伐,终于耐不住性子腾空而起。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我跃过高高的台阶,直接冲进祈年殿。 王座上夜明珠的光芒缓缓流转,站在西窗前的人回过头来。 清风飘衣,幽蓝疏雨,发梢软软的垂落肩头。 红宝石般的眼瞳流离过一丝彷徨,他看着我一步步走近,脸上终于慢慢绽开笑容。 “你呆在这里干什么?”我明明是质问,偏就凶不起来,“没等到人你就走啊!” “我怎么知道会等这么久!”冰煜叹了口气,“总想着再等等,说不定我一走,你就会来。” 我硬下心肠:“找我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找你?” “那好吧,我来过了,你也可以走了。” 我正欲转身,他按住我的肩膀:“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有些困惑的皱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浣玉了?” “有时候人的眼睛并不可信,自以为是的认识,有可能和事实相差很远。”我轻轻拂开他的手,“你最好相信我,不然会后悔。” “你别在我面前装老成,绕来绕去的又要说你有心上人。可他现在哪里,为什么丢下你一个人在流景宫,有本事就让给我看看。” “你……”我气结,“你讲不讲道理。” “我正在给你讲道理。”他得意洋洋的拍拍我的脑袋,“听大哥的,没错!”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拉过我的手,一串圆润的珠子滑到我的掌心。 剔透的冰紫,散发着朦胧的浅晕。 “那天在绿水晴川,除了吃的,你就对它稍稍多留意了两眼。”冰煜的神情变得有些腼腆,指指水晶链,“这个……送给你。” “我不……” “不要拒绝我。最起码,我现在只有这一个请求。” 微湿的碎发丝丝缕缕的盖住玫瑰色泽的眸子,却掩不住眼神中的倔强与企盼,他的手心冰凉。 一个于心不忍,只觉手腕一松,面前的人转眼没了影。 殿门外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丫头,明天见。” 紫宸宫。霁月初现。 卿婉拽起一颗紫水晶就往嘴里塞。 我无精打采的拨开她的手:“宝贝,你这一口下去,白疼一个月不说,还得麻烦小梵给你找牙……” 话没说完,一块毛巾从天而降,将我的脑袋罩了个严实。 我没好气的扯下毛巾:“谢谢!不过,能不能温柔点?” “我的温柔有限,不能随便浪费。你别把婉儿身上弄湿了,敢情她生病不要你伺候着。” “你少乌鸦嘴。” “乌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梨落,你好歹也是灵界的主神,上次居然招了只麻雀来传话?” “麻雀怎么了?”我底气不足的死撑:“那是神族的麻雀,而且……” “得了吧。”螭梵嗤之以鼻:“你座下的一百……哦,不对,现在是十部,掌管三界万种生灵,你还好意思找借口。明摆着就是笨。” “我笨你就很有面子么?” 螭梵的笑声卡住,他小心的抱过卿婉:“宝贝,你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么……哎,你怎么能把这个给她玩?”后一句话自然是对我说的。 “我还没你想象的那么笨,一直在旁边盯着呢。”我懒洋洋的伏在胳膊上,小声嘟哝。 “进展不错嘛,这么快就送定情信物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小梵,你每次是怎么拒绝别人……” “我是来者不拒的。”螭梵答得干脆,笑得j□j。 我眯起眼:“蝶依……” “你能不能换根小辫子揪着?” 笑话,换一换的能有这么好的效果么?我冲他挥挥手:“一失足成千古恨,千年后再和我讨论这事。帮我想个办法,先声明,我不要挨耳光的。” “那就是说……”螭梵晃晃手链:“这是冰煜替他哥送的?” “把替字去掉。” “真想听我的意见?”螭梵将婉儿放到软塌上,一本正经的凑过来。 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还没来得及出言警告,他低声道:“那就从了他吧。” …… “你给我出来,”我咬牙切齿:“我不打你。” “你为什么要打我?我说错了吗?你去了这么久,冰焰要是会动心早就动心了,别跟我提霓裳,我从来都不认为他是那种能委曲求全的人。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银光渐渐消散,我无力的垂下手。有好几次我都觉得离他近了一点点,难道都是在骗自己吗? 我走到软塌前抱起卿婉,淡淡的说:“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至少,我要把他等我的那一千年还给他。” “用一千年来寻找烛龙之翼?等你找到,恐怕婉儿已经不止有一两个弟弟妹妹了。”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螭梵从床柱后踱了出来:“冰煜可以帮你。” 归晚 哄睡了婉儿,我走到正在悠然品茶的螭梵身前,随手揉揉他的脑袋:“流景宫的护卫都看见我出来了,今晚必须回去,只好委屈你在这里将就了。” “主上亲自下令能不执行么?你自己小心点。” 过了一会,螭梵再次抬起头:“你怎么还没走?” 我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他很配合的仰起脸,“是不是终于发现我好看了?” “还凑合。”我拿下他手中的杯盏,朝里瞥了一眼,果然是浓茶。直接给倒掉,轻声道:“婉儿很少闹床,你没必要用这个提神,抓紧时间休息……” “如果我休息,”螭梵坏坏一笑:“灵界大批美人的芳心就会碎上一地。你来打扫?” 如果是往常,这类的话肯定会让我喷笑。而现在,对着这张明显消瘦下来的脸,他的话起到了反作用。 “小梵,不要再熬夜批阅卷宗和文书。十部初定,剩下的事我已交给蝶依,两位长老自会从旁提点。你就去拯救一下那些美人吧。” 螭梵怔了怔,随即笑道:“谢主上好意。我现在想的是,梨落哪次才能带点好消息回来?” 穿过长长的云廊,凉凉的夜风掠过裙畔。前方最大的楼宇,窗灯烛影,寂寂寥寥。 流云浮动,月下的流景宫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站了一会,我走向自己的房间,手刚挨上门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你回来了。” 这一天受的刺激够多了,乍听此话,只当是自己的幻觉,却也不敢回头。就算是在骗自己又怎样,至少比失望的感觉要好。 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团白光在眼前迸开,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坐在了屋顶的琉璃瓦上,身边紧跟着坐下一人。 几点疏星下,紫眸如醉,冰焰单手支颔,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今晚有些失眠,想着你也有大半夜出来晃荡的毛病,正好找个人聊聊天。” 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我别开目光,“主上想聊什么?” “你找话题。”他理直气壮的吩咐,仿佛说睡不着的人是我。 人在屋檐上,却也不得不低头。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话了,“冰煜今晚找你干嘛?” “殿下从绿水晴川替我捎了件小首饰,定要当面银货两清。” “是吗?带回的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我往腰间一探,顿时想起手链还在婉儿的小胳膊上挂着,当下极不自然的干笑两声:“那个,怎么不见了……好像在路上弄丢了……” “是掉了,还是舍不得拿出来给旁人看?” “有些话,我不说第二遍。主上愿意怎么想都成,我无所谓。” 我的倔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照样踩三脚,他要是再这么明探暗示下去,我一定爆炸。蓄势待发之际,他却笑了起来,还大有一笑不止的趋势。如此一来,我反倒不知该换副什么表情了,傻傻的看他笑了半天,很没骨气的问:“主上为何而笑……啊?” “你尊称我为主上,却用这等恶劣语气同我说话,不好笑吗?” 我默然片刻,开始转移话题:“主上经常会失眠吗?” “偶尔,想问题想久了,会越来越清醒。” “如今神族上下国泰民安,四系领袖出类拔萃,主上还有那么多问题要想吗?” “有。”冰焰漫不经心的答道:“我在想一个人。” 见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梨落。你听说过她吗?” 第一次发觉,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是那么好听,好听得让我的泪水立刻模糊了眼眶。 冰焰懒懒的抱着双膝,枕着自己的臂膀。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她是灵界的主神。” 我仰起头,两鬓渐渐濡湿。记忆深处有人轻柔呢喃,你首先是我的梨落,然后才是灵界的主神…… 牙关咬得酸疼,才止住汹涌的泪意。那个人的声音仍在耳边,平淡如水,给一个陌生的女子,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她为了中止神灵大战,释放出极限灵力而至香消玉殒。千年后却又奇迹般的重生归位。紧跟着,又是对灵界大刀阔斧的改制。这些,对我而言,不算是好消息。” “主上见过她吗?” “见过。神灵大战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冰焰瞥了我一眼,“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吧,什么模样都记不大请了。” “确实太久远了……”我的手心沁出汗珠,湿湿黏黏,“主上可曾与她有过私交?” “你也对她感兴趣?” “不。只听主上方才说过的话里,梨落与我年龄相仿时,已能君临一方。我……很羡慕那时的她。” “有什么好羡慕的。她作为对手固然让我欣赏,但作为女人又是一回事。”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笑道:“太过强势的女人会让男人敬而远之。你想想,她会随时为了她的追求而弃你于不顾。选择爱她,很需要勇气。要我说,也很不幸。” 我发誓,如果周围不是漆黑一片,他会注意到我的头顶很醒目的冒着青烟。狠狠的盯着他的侧脸,将他打扁的欲望迅速膨胀。 他没留意到我的异样,仍然淡淡笑着:“如果无法珍爱一生,不如不爱。” 雨丝纷纷扬扬,如同往事朔回,缤纷坠落。 一缕长发被风带起,贴在他的脸上,他浑然不觉。 我的手悄悄抬起,又悄悄放下。 真的很想扑进他怀中,什么责任宿命统统都丢掉,告诉他,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不管是神灵的仙林云海,还是凡尘的江南小镇,蜉蝣一生,抑或是千秋万载,只要能相依相伴,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他转过头看我,微卷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秀美绝伦的容颜上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勉强压下千回百转的思绪,信口而言:“我只是在想,霓裳和清妍殿下似乎也不是小鸟依人的类型。” “清妍和锦风互为对方而生。至于霓裳,”他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她不一样。” 我直言不讳:“那是对你而言,在我看来都一样。” 他没什么反应,似乎陷入了沉思。我也不再吭声,学着他的样子,将脸埋进臂弯。 良久,开始有些睡意朦胧,冰焰推推我:“说说你的心上人吧。” “他啊……”我偏过脑袋,脸颊贴在柔软的纱衣上,睁开一条眼缝看着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有点臭脾气,有点自以为是,喜欢捉弄我,喜欢和我斗嘴,但是,他在困难的时候能够握紧我的手给我勇气,在危险的时候能够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看不见的只有你。想起在镜湖底弥漫着水雾的密室中,那个仿佛付出了全部灵魂和爱的拥抱,我终究没能忍住声音里的哽咽:“他可以为了我死,却不能只为我一人而活……偏偏我也一样。” “那晚,”冰焰沉默片刻,轻声问,“那晚你在这里,对着星辰喊出的话,是对那个人说的?” “对了,说到星星,我以前很喜欢拉着他陪我看星星,那种漫天的,仿佛可以随时触摸到的……我伸手比划着,“真的很美。不过,他很迟钝,不懂欣赏。而且,今晚也没有星星……” 话音刚落,我的眼睛被微凉的手指蒙住,指缝间透出耀眼的银光。 风静,雨停,满世界淡雅的梨花香。 冰焰的手慢慢松开,我惊讶的望着眼前的天空。 宽阔的银河横跨天际,点点星砂在我们头顶跳动着,闪烁着,散发出美丽而明亮的光。 他对着我浅浅一笑:“你说的是这样吗?” 我失了心一般看着他,点头。 他满意的抬头看了看,又略带惋惜的咂咂嘴:“可惜还是不能触摸到它们。” 我茫然了很久,总算回过神来,心中的欢喜再也按捺不下去。思量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也闭上眼睛,我能让它们到你身边。” 冰焰挑挑眉,闭上眼,随即又睁开,好奇道:“你用什么方法?” 我但笑不语,他不情不愿的重新闭上眼。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隐月握在手中,集中念力,蕴华流散,银芒绕过腕间。 我焦急的左顾右盼,终于,一线荧光点亮视野。 我收起隐月,拍拍冰焰的肩膀,轻笑道:“它们来了。” 大群萤火虫往我们所在的方向飞来,停在我们周围,低低盘旋,盈盈闪烁,像一群散落在黑夜中的绿色精灵。 四周亮了起来,不时有虫儿停在冰焰发间,他抱着自己的双臂,静静地回望着我,紫眸中浮起温柔的笑意。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从小就会的一点招虫小伎俩,主上想学么?”我冲他扮了个鬼脸,笑嘻嘻的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在我的指尖,光晕忽明忽暗。 玩了好一会,有些累了,顺势躺倒,双手枕在脑后,认认真真的看夜空。 银汉迢迢,纤云弄巧,流萤飞舞,碧光点点。 心底有些东西在慢慢沉淀,如果得不到天长地久,多几次这样的相伴,也未尝不可。 我拉拉冰焰的衣袖,“你也看看,多漂亮呀。” 那个人乖乖的躺下,一双眼睛却不好好看天,动不动就往我脸上招呼。那眼神是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朦胧,活活把我溺死在他的目光里,连带着四周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抽象…… 最后我终于昏天暗地的睡死过去。 梦中,有人轻声的问,爱得这么辛苦,可曾后悔? 我回以甜甜的笑,心若相惜,爱不言悔。 清晨的阳光暖暖拂面,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瞅着东边的旭日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还呆在屋顶上,不过,屋顶上哪来的被子? 等到看清状况,我激动得差点晕过去。躺在我身边的人似乎还在熟睡,一只手给我做了枕头,另一只手轻松搭在我的腰间,长长的披风把两人罩了个严实,规律的呼吸从我额前拂过,搅得我心如击鼓。 兴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冰焰翻了个身,我赶紧爬起来,假意理顺头发。再偷眼看他时,他仍闭着眼,半梦半醒的吐出两个字:“更衣。”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主上今天省了更衣的麻烦,不妨多躺会。” 紫眸半睁,他看了看我,唇角微微上翘:“昨晚睡得好吗?” 我的笑容被冻结,脸部温度节节高升。 他懒洋洋的坐起身,自问自答:“我睡得很香,就是床硬了点。” 跟着冰焰走到流景宫门前,正欲告退,忽闻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主上夜不归宿,原是另寻了金屋。可否向裳儿介绍一下这位妹妹。” 不远处的银杏树下,娉婷身影孑然而立。 冰焰脸色微变:“没有传召,你是如何进宫的?” 那人将珍珠红色的长发抛至脑后,不无娇嗔:“我偏要进来,谁能……” 话至此处,她神情一凛,澄媚的凤眼牢牢的钉在我脸上。 颂神 避无可避,我反而平静下来,举步见礼:“殿下。” 霓裳的表情瞬息万变:“你叫什么名字?” “浣玉。” “你……”霓裳没有机会再说下去,冰焰抬了抬手,示意我先退下。 “霓裳,看来我有必要与你谈谈。我颁布的禁制,对谁都没有例外。” “属下原有要事相禀,通报却久久不见回音。”霓裳盯着我,似乎全然忘了方才的委屈愤怒,“眼下但觉这位妹妹犹似故人,难免多几句闲话,望主上谅解。” “你也觉得她面熟?” 冰焰轻描淡写的反问让霓裳为之一震:“主上的意思是?” “冰煜之前也这么说过。”紫眸锁住我的脸,他慢条斯理的补充。 我虽然也被他的前一句话给惊到,但不可否认仍抱有一丝希望,结果又被他一瓢冷水浇熄。 霓裳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哦……原来她就是让咱们炎系领袖一见倾心的小美人?” 她似笑非笑,目光在我和冰焰之间飘忽不定,难掩急于求证的紧张。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冰焰淡淡的看了霓裳一眼。 “女孩家的心事怎会说给你听?”霓裳走近我,唇边梨涡浅浅,眸中寒气逼人,“很多人都看到冰煜带她去过绿水晴川,两人还在‘一线牵’附近逗留了很久,相谈甚欢……”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殿下多想了,我从来不会奢求够不着或是得不到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终究也留不住。” “是吗?”霓裳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这么看来,也难怪他会对你束手无策。欲擒故纵的招数的确不是所有人都会玩的。” 不容我分辨,她已转身偎进冰焰怀中:“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我的视线停在冰焰胸前,不敢再往上移,我害怕从他们脸上读到同样的甜蜜…… 不想承认,多余的人是我。 木然告退之时,身后依然没有动静,我越走越快,一口气将那棵银杏树甩得老远。 迎面走来的护卫见到我,停下见礼:“浣玉姑娘,冰煜殿下托我们捎信,说让你有空去趟东门城楼。” 他身侧还站着两名少女,此刻正在好奇的打量我,我回以一笑,随即发现她们竟是对双生儿,豆蔻之龄,娇憨可人。 护卫笑着为我解疑:“这是冰煜殿下为主上挑选的侍女,已精心j□j过数月。往后,姑娘身上的担子也轻松些了。”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迅速的出现在冰煜面前,开口便是兴师问罪。 “你干嘛要弄几个人来抢我的饭碗?” “没关系,流景宫呆不下去了,就来我这里。”冰煜不以为意的笑笑,“必要的话,我可以用八人抬的花轿来迎你。” 我面无表情的瞪他:“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他眉峰一挑:“我没有开玩笑。” 我深吸一口气:“我也没有开玩笑。如果离开流景宫,你就别想找到我。” “为什么?”冰煜眯了眯眼,连生气的神情都和他老哥极其相似。 “不为什么,有点累了。” 我俯在墙沿往下看,万年不散的霜雾,晓阳绯红宿云轻。 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希望。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累才怪。 颓然转身,无意中瞥见冰煜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近黑的墨绿,玉面上的蟠龙浮雕几欲腾飞。乍看之下,觉得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想,又没了感觉。 “哎,这玩意怎么……”我伸手揪住他的玉佩,抬眼却见到一张臭脸,自觉咽下后半截话。 “你这次怎么就不问我找你有什么事了?” “呃……现在问还来得及吧?” 冰煜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听我哥说你是炎系的,今年的大典,你来做炎系的祭司。” “什么时候开始?” 冰煜看白痴似的眼神:“就今晚。你别说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愣了一愣,才慢慢会过意来。 “我……祭司?” 三年一次的大典是神族最为隆重的节日,主神临位,在占星师的祝祷下点燃圣灵之源。四系领袖分取火种,由祭司施法,根据各系子民的属性,为他们增添灵力,延伸寿命。一般来说,祭司都会由各系领袖亲选,男女不限,美貌居上。仪式之后往往便是彻夜狂欢,不分老幼,除去尊卑,百般技艺轮番登场。 我参加过一次,和冰焰混在人群中疯玩了整整一天,笑得嗓子都有些嘶哑。 很久没那么大笑过了。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快乐。 “你这个表情……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开心?” 直到冰煜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如梦初醒的压下唇角的弧度。 故地重游,可以预见的是,我只能远远看着你。自寻打击的事谁愿意做,不如偷空回家陪陪我的卿婉宝贝。 “多谢殿下赏识。炎系多少家的女儿都在翘首以盼,别浪费资源,我不去。” “我必须挑选最美的。”冰煜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骄傲:“你也必须去。四神祭坛上,你不是你自己,而是整个炎系。” 不容拒绝的口吻,委实霸道得可以。 我看了看他腰间的玉佩。 “我做祭司是有条件的——这个宝贝借给我玩几天。” “有什么好玩的?”说归说,冰煜还是毫不犹豫的解下玉佩递给我。 拿在手中摩挲了一番,我头也不抬的问冰煜:“哪儿来的?” “人界吧。” 我倏然抬头。 见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冰煜补充道:“我猜的。” “怎么说?” “上次大典,我哥从人界回来一趟,临走时给我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个?” “他没说作何用途,只让我收着。我觉得样式还不错,就一直带在身边。”冰煜不明所以,“被你看出什么来了?” 三年前的人界? 记忆中的点滴零碎稍作整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年冰焰将我留在京师长安,不仅是为了去洛阳找幻琦,也为了腾出时间来主持大典。大典前后他脱不开身,于是把我托付给霓裳,所以他并不知道我被上官凌风软禁在了临芙苑,随后在念园,霓裳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大典过后,主上需要时间恢复,冷清扬必须来洛阳。” 可想而知,那是他在失去记忆前最后一次回神族,他独独将玉佩交给了冰煜,交给了神族的炎系领袖。 玉佩上的蟠龙似乎随时都会呼啸而出,怒睁的双目栩栩如生。自然而然的,另一条如此形态的巨龙赫然浮现脑中。 镜湖底,石壁上,龙翔九天,玉镯为眶。 如出一辙的鬼斧神工,它们都来自玄明宫。 或是亲眼目睹了烛龙之翼引发的惨烈争夺,他并不准备再留此物贻害人间。 我的手心沁满了汗水,不知是兴奋还是忐忑,下意识的攥紧玉佩。 冰煜奇道:“你喜欢的话就留下,只当心别弄丢了,干嘛这副生怕人来抢的样子?” “我……我有吗?你真的给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 “我再说一遍……” “行了。”冰煜大大咧咧的扳过我肩膀,推着我往城楼下走,“你想说的我都可以背出来。玉佩就当作你担任炎系祭司的报酬吧。” 行至城门处,他想了想,直接左转出门:“我哥不让我随意进出流景宫,我就谨遵王命。不过,挑选祭司可是完全属于领袖的权利。” 长天净,绛河清浅。晚云收,皓月千里。 镶金嵌玉的王座置于悬浮在半空的圣坛上,薄雾笼罩,烟水空濛。圣坛下环绕着四个白色祭台,神族子民分系而立,人头攒动。 我暗中踢了踢站得发麻的腿,一不留神踩上自己的腰带,差点没闭过气去,不由苦笑。今晚的礼服比我在灵界执政时还要庄重——黑色曲裾滚着深红罗缎边,后摆成弧形拖曳于地,以银红丝线绣着凤雀古纹。长发斜挽,细细的银链绕过前额,垂下一滴泪形红钻。 冰煜比我高一个阶位,玄色衣袍衬出挺拔的身姿,长麾一角随风轻舞,剑眉入鬓,星眸澄澈,气度截然不同于平日的嬉闹随意。 锦风和清妍分立风系与水系的祭台,时而旁若无人的相视一笑,不出所料,他们所选的祭司是两名英俊少年。 最远的羽城只留给我一个安静的侧脸,轮廓如同寒风深深雕刻,尽管有着年轻的面容,却让人感到浓得散不开的沧桑。我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女孩,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看向圣坛——丝竹淙淙,浮云舒卷,盛装的占星师轻抚凤凰筝,美人如玉,绝色天成。 那女孩与霓裳有着神似的一张脸,只是多了几分温婉与羞涩。 心中顿生隐恻,转念却也自嘲,执迷不悟的,我似乎更甚于他…… 亥时一刻,鼓声震天,四方子民整齐跪拜。 金光划破漆空,我仰起头,很吃力才能看清他。 绝代容颜,银缎华服,对襟处的游龙在清风中几欲飞舞,他神情恬淡的坐在最高处。 四系领袖齐念颂文。 占星杖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霓裳的衣袂翻飞如蝶,一颗明红色的主星跃然升起,缓缓旋转至广场上空,沿途洒下细碎的星光,不断幻化出二十八星宿的图案,间或有星芒从银河坠落,填补其中。 颂祷结束,他轻轻抬手,耀眼的光团掠过夜空,与主星交汇,化作炎炎怒放的赤莲,流焰为蕊,簪星曳月。整个广场顿时亮如白昼,更有礼花添色,钟乐交响,子民的欢呼此起彼伏。 我的视线自他出现就没挪动过位置,可渐渐的,心有些空落。同样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千余年前,我的加冕仪式。而这一次,他连看都不曾看向我,如月的清辉,遍泽众生。我从来没有觉得他像今天这么遥远,高高在上的,不是神族的王座,而是世界另一端——我永远都无法接近的地方。 赎魂 “浣……玉……”冰煜从牙缝中挤出两个音节,用手肘撞撞我。 羽城转头对我笑了笑,我这才发现其他三位祭司手中都捧着一个水晶球,剩下的一个停在我面前,银雾在球心袅袅盘桓,柔光四溢。 微窘之余,忙稳下心神,伸手取过。 指尖刚刚挨上水晶球,一条光阶赫然出现在脚下,绵绵延伸,直达圣坛。 冰煜率先前行,足尖每一次触及阶面,都泛开淡金色涟漪,一圈圈的在黑暗中荡漾,奇异瑰丽。我试探着踩了踩,随行其后。 虚空的感觉直让人犯晕,我扣紧双手,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只盼冰煜能走慢点,别出什么差错。行至半途,愈发的不敢往下看,正值如履薄冰之际,冰煜好像有所感应似的停了下来,长臂一横,稳稳地捞过我手中的水晶球,紧跟着,空出的另一只手拉住我。 “别……”我挣了两下,反倒被他握得更紧,不由急道,“别闹了,你看他们都是一前一后的,你想让别人看笑话吗?” “我怎么觉得助人为乐应该是佳话?”冰煜冲我调皮的眨眨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害怕。” 我索性抱怨:“都是你要我接这档活!你说,我万一失足掉下去了,断胳膊断腿怎么办!” “所以我不是伸出援手了么!”冰煜摇摇我的手,笑得有些孩子气:“放心,下面距离太远看不清,上面的都是自己人。快走吧。” “我能不能不上去,就在这里等你?” “行啊……把玉佩还我。” “小气鬼!” “你再不走我就真小气了……” 三系领袖静立于王座旁,静候冰煜。他丝毫不见脸红,大方的上前行礼。行完礼后,才察觉出水晶球还在自己手里,转身递给我。 锦风闷笑出声,十来道目光齐齐扫了过来,有了然,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些我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的,干脆厚着脸皮不理不睬。 不知过了多久,清雨般的声音从正前方飘出来:“可以开始了。” 四系领袖同时施法,强大的灵力袭面而来,水晶球中的银雾加速流动,火红的莲瓣片片剥落,纷迭隐没进剔透的球面。四颗水晶球的颜色开始变化,炎系为红,风系为橙,水系为蓝,土系为绿。 慢慢的,我发觉有些不对,手中这颗水晶球的温度竟然越来越高。之前冰煜并没有提到过这种情况,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存在。看看其他几人,均是神态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我当下便有些疑虑,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因为我的体质并不真正具备炎系属性? 转念间,水晶球烫得几乎快要爆炸。不及多想,我暗暗集聚小股灵力试图降下高温。谁知,指端的清凉转瞬即逝,而灵力却在须臾间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灼痛险些让我将水晶球脱手甩出。大惊之下,我骤然加大灵力的输出。即便如此,也只能换来断断续续的冷热交替,水晶球着了魔一般,源源不断的吸取我的灵力,却又顽固的与我拉锯。 双手疼得钻心,最后麻木。 冰煜现在无暇顾我,求救也是百搭。疼痛都还其次,关键在于眼下,随着灵力的流失,我的眉心处已隐隐发热。再这么下去,一直维持的幻术就会被破解,只要那枚银印显现,谁都能看出我的身份。 也许,真到了告别的时候。 视线一寸寸上移,莹白的玉阶,蜿蜒的衣摆,金色的王座,以及王座上坐姿优雅的那个人。他的唇畔犹带若有若无的弧度,慵懒,却有着极致的诱惑。 无论相隔多少年,他的笑,始终是我最深的眷念。 毫不意外的对上那双紫眸,我浅浅一笑,他明显一愣。我的笑意更浓了些,唯愿一笑倾城,如果我们就这样分手,至少你总该记住我的笑,不管是梨落,还是浣玉,你的世界里必须留下我的影子,不许再忘了我。 冰焰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眉峰渐渐蹙起。 我收回与水晶球对抗的灵力,深深呼吸,必须在丢开水晶球的同时成功移形,晚一步就逃不掉。他的灵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攻击系法术绝非我能抗衡。 正在默念咒语,冰焰忽然站起身。 他刚走出一步,我手上的烧灼感顿时消失,只听一个娇柔的声音从旁响起:“主上有何吩咐?” 说话的人正是霓裳,她款款走向冰焰,似是不经意的瞥了我一眼。 我不动声色的摩挲着恢复常态的水晶球,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原来问题并不在我,而是她在水晶球上做了手脚,想要试探我到底是不是梨落。如果是,结果不言而喻。如果不是,水晶球一碎,我照样吃不完兜着走。 果然是妙招,只可惜功亏一篑,恐怕她现在的怒火更胜于我。 水晶球完全变成了红色,散发出饱满的光晕。 冰焰顿了顿,转身回到王座,幻化出的权杖冲红莲一指,莲瓣渐次合拢,消散于繁星之中。 按部就班做完该做的事,水晶球在炎系祭台上释放出明红的蕴华,众人虔诚仰面,接受圣光的洗礼。直到水晶球的光泽淡去,仪式才接近尾声。与此同时,广场另一端已燃起篝火奏响笙乐,成功拉开狂欢的序幕。 我走下四神祭台,漫无目的地穿梭于人群中,不时有面露腼腆笑容的少年上前邀我同游,我一一婉拒,挂在嘴边反反复复的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对不起,我已经有约。”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前方人潮汹涌,恍然中,仍见年少的你回眸一笑,点亮璀璨的星空。 “落儿,你喜欢的话,以后每次大典都过来。” “每次都会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吗?” “当然……你眼里就只有好吃好玩的么?” “嗯!” “来,拿好钱袋,我要回去休息了。” “不,我要你陪我。” “为什么?嗯……不说?我真的走了!” “因为你喜欢我。” “还有呢?” “还有……我也是。唔……不要,旁边很多人……你把我的面具碰歪了……” “嘘,别吵……落儿,以后的颂神大典,只要你来,我们都像今天这样在一起。” “那好,一言为定。要不,再拉拉勾?” “傻瓜,难道我还会跑了不成?你看前面那棵合欢树,那个玩杂耍的老人,他每次都会在树下表演。你来了就在那等我……不管你来不来,仪式完毕后,我都会去那里等你。” 玩杂耍的老人换作了他的儿孙,历尽风霜的合欢树繁茂不再。在围观的人圈里站了许久,视线所及的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快乐,我也为自己找到了笑的理由。 千年之约,我如期而至,你这个傻瓜跑去了哪里? “梨落!”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我下意识的回头,回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索性转身走了出去,故作惊讶的看着对方。 “殿下怎么没和主上双宿双飞,反而一个人闲逛?” 霓裳冷笑:“你说这话时,心里难受得紧吧?” “我为什么要难受?” “你以为你骗得了我?”霓裳出其不意的抓起我的手,用力按上伤处,“你若非梨落,怎能坚持那么久?这才几个水泡,真是便宜你了!” “确实如此,相比几个水泡,丢掉水晶球付出的代价会更大。哪怕废了这双手,我也不敢弄砸了颂神大典。不过,有了这次教训,我今后会更加小心。”我微微一笑,“梨落又是何许人?能让殿下这样风度尽失,倒也少见。恕我直言,有什么事是主上不能替殿下解决的呢?” 霓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狠狠甩开我的手:“你到底是哪跑出来的野丫头?” “与殿下一样,爹生娘养。” 我戏谑的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居然有种报复的快感。女人生气的样子都很难看,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生起气来,与平日里的媚态大相径庭。 “浣玉,我可算找到你了!你们在聊什么?” 冰煜艰难拨开人堆挤了过来,嘴里仍在抱怨:“平时看不大出来,你腿不长,跑得还挺快!” 霓裳没有回头,却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我是不会放手的。你比我更清楚,没人会相信你。如果这句话你听不懂,那就更好。作为补偿,我将送给你一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礼物。” 不出所料的见她抬起手来,我早有防备,指尖带过一道银光,正准备拆招,她却优雅的旋身,对走到身旁的冰煜做了一个撒花的动作。 我一时没弄明白霓裳在干什么,那个动作似曾相识,而冰煜只是略停了片刻,并没有任何异样。顾不上多想,我忙迎上前去,关切的问:“你有没有……” 话没说完,一张唇重重的压了下来,堵住我的嘴。 耳边顿时嗡鸣一片,我这才意识到冰煜中了唯有神族占星师能够操纵的术,它可以控制人们潜藏最深的情感。霓裳在人界也对我用过,与弄月的一世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从那以后,只剩亏欠。 长麾将两人紧裹在一起,双手被冰煜反剪在身后,我拼命挣扎,却引来更加激烈的索吻,青涩而粗暴。我终究狠不下心去咬他,急怒之下,泪水成串滑落,舌尖很快泛起咸湿的味道。三三两两路过的人们纷纷投来善意的微笑,狂欢节上,随处可见甜蜜相拥的小情人,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对。 良久,冰煜的动作柔缓下来,他若即若离的碰着我的唇,星眸微张,眼神渐复清明,随即掺杂进些许困惑。 “小煜,”我无力低喃,“放开我。” 他愣愣的看了我一会,从我的唇上离开,试图吻干我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我一时情不自禁……可我不是……” “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怪你,就当没有发生这件事。”我淡淡的别开脸,“可以让我走了吗?” 冰煜松开手,红色的锦缎从我肩头滑过,带走两个人的体温。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你不要生气,我绝非有意轻薄……” “怎么,终于结束了?” 冷冰冰的调侃在不远处响起,我全身一震,绝望的感觉顷刻席卷而来。我宁愿被所有人围观也不要让他看见。可偏偏,事与愿违。 合欢树下,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长身玉立,紫眸中沁出无边寒意,薄薄的唇抿成一线。 结发 “这一次擅自离宫,又作何解释?” 直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惶惑的心神才勉强聚拢,不由自嘲一笑,我的确傻得可以,居然还以为他的出现是为赴约,居然还有被捉奸当场的慌乱。他的愤怒,不过是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了他的权威吧。只是,纵然这般清醒,我依然移不开目光,任由视线里的他一阵阵模糊。 彼岸花在岁月深处遥遥绽放,哪怕相隔生生世世,哪怕相离千秋万载,一样无法舍弃,一样令人痴狂。 手心忽然一暖,冰煜送来一道安慰的眼神,他替我辩解:“哥,你不要怪她,是我执意让她当炎系祭司,临行匆促,没来得及征求你的同意。” “新任的炎系祭司这么快就名花有主,真是毫无悬念。”冰焰慢慢走了过来,“只可惜,她的温柔似乎不止给了你一人。我记得我曾提醒过你,离她远点。” “她对谁怎样是她的事,在我身边的她就是唯一的。” “小煜,你哥说得没错,离我远点。”我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想让你将来恨我……” 话音未落,几声轻笑驱散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只剩噌噌上蹿的怒火。 红发飘扬,霓裳出现在我面前,半开玩笑道:“凡事过犹不及,欲擒故纵也得有个限度。” 我毫不犹豫的扬手,“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呆住。 霓裳的笑容随着鲜红的掌印一起停在脸上,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我眨眨眼,往前凑近了些,附在她耳边低语:“被你看出来了?我就喜欢欲擒故纵。可惜你又看走眼了,我纵的分明是你男人么。”说完,刻意娇笑出声。 反正也不会出现比现在更糟的状况了,她已经将我咬得死死的,这口气不出,我死不瞑目。 霓裳手中隐隐泛着紫光,人却僵立原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我心情大好的拍拍手,这也不能怪她,神灵两界,各类攻击性法术是小孩子都会的,直接动手打人的事连他们都不屑一顾。不过,我宁愿忍着手疼点,被人看扁点,也要速战速决。重点是,这种方式便于打完就跑。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白痴,当然不会等着人家还击。趁着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轻而易举的蹿出老远。谁知,移形咒还没念完,一团白光便将我笼罩,紧接着手腕一紧,头顶上有人淡声问:“你还想去哪儿?” 四周景物飞速转换,下一刻,流景宫出现在了眼前,他像卸沙袋一样将我扔上床。顾不上脊背的生疼,我腰上攒劲就地十八滚试图从床的另一边逃脱,可惜滚到一半,就被冰焰抓住脚腕拖了回来。 “我不过是打了她一巴掌,你竟然心疼成这样!”我努力忽略地势的不利,毫不示弱的与那双紫眸互瞪,“主上至于对平民动用私刑吗?你为什么不问清原委,她对我,不对,是对冰煜……” “闭嘴!你还有脸说这个?” “我怎么就没脸了?”厚积薄发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我的嘶吼中带着哭腔,“你凭什么指责我!你自己不也左拥右抱,你与霓裳既然都到了水j□j融的地步,为什么还在浴池招惹我!” “你就那么容易被我招惹到了吗?” 我愣了愣,抬眼看向冰焰,他似笑非笑:“这么说,冰煜一定也成功了。” 眼眶边滚动着的泪珠怎么也流不出,我怒极反笑:“主上真是英明,连这都能看出来。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你我互不相犯就是,值得动怒么?” “早知你是这般朝秦暮楚之人,我又何必忍那么久?”冰焰满嘴嘲讽,行动更是毫不含糊,没几下,我的外衫便褪到了手肘处。他眯眯眼,勾起我的下巴,顺势抚过我的颈项,“平时倒没看出来,你的身材还满有料。” 轻浮的语气,挑衅的眼神,我扬至半空的手却停住,直觉的跟了一句:“你平时也会偷看我吗?” 他动作一滞,却不抬头:“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最后一线理智消失殆尽,我脱口而出:“我就想知道,你这么做,可是因为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喜欢?”冰焰避开我的目光,烦躁的拉扯着自己的衣领:“不如你先来告诉我怎样才叫喜欢!你不是一直都很懂吗?你不是一直都宣称自己在为另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吗?” 烛影摇红,精致而完美的脸庞犹如玉雕,狂狷中透着几分无所适从。 心被狠狠刺痛,我凝视着他,缓缓说道:“那我就告诉你,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他,见不到时会想他,想到他时会情不自禁的微笑,有他相伴的每个时辰都很快乐,在一起多久都不够。但独处的时候,心又会跳得很厉害。” 紫瞳渐渐紧缩,焕发出异样神采。 我努力克制住杂乱无章的呼吸:“当然,也会想要亲近他……” 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我垂下眼帘,慢慢贴近自己发抖的唇。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迎合,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任由我吻上他的唇。 思念已久的触感,却无法流连。 泪流进心底,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短暂得来不急回味。 睁开眼,我若无其事的笑:“就是这样。” 风清月明,满园梨花,满园沉香。 等了许久,等不到我要的答案,j□j在外的肌肤感到丝丝凉意。 我不再看他,拉起衣衫下床:“主上今天耗损灵力过多,请早点休息。” 刚站起身,冰焰扶住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低头吻了下来。 唇瓣火热相抵的一刹那,如电流似的酥麻,又如甘醇似的诱人,突如其来的幸福吞噬了一切。我的双手不由自主的缠上他的脖子,贪恋着久违的温存。冰焰侧过头,舌尖灵巧的挑开我的牙关,深深探入。他的鼻翼顶住我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急切得犹如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长吻动情,再难自拔, 残存的意识在激烈的纠缠中迅速消散,额间红钻摇摇欲坠,折射出意乱情迷的绮彩。 “浣玉,”终于在我快要调控不了呼吸时,他稍稍离开了些,眸中柔情漫溢,“从今以后,只有我,好吗?”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微仰起脸,目光散乱的搜寻说话的人。 他忍不住笑了,舔舔我的唇,轻声道:“我也一样。”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我听来,有如天籁。 泪水毫无预兆的涌出眼眶。 一次次的擦肩而过,一次次的心碎神伤,所有的缺憾与彷徨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我痴痴看着他,唇角微扬,泪水肆意流淌。 温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脸,他轻叹一声,吻上我的眼睛:“你在圣坛上,也是这么对着我笑,这么看着我,我竟觉得你在向我告别,明知这样的想法很荒谬,我却一直都不敢眨眼,生怕再也见不到你。当时我就知道,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了。浣玉……” “叫我落儿,我的小名。” “落儿……”清软的吻时轻时重地落在我的眉梢眼角,他低声呢喃,“落儿,答应我。” 我轻轻软软的笑着,一言不发,牵引着他的手轻解罗裳。 他眸色渐深,几分犹疑。 我垂下眼帘,踮脚亲吻着抿成一线的薄唇。 “爱我,就证明给我看。” 一连串的吻落在光裸的背上,我在他怀中化作一滩水,手足无措。最后一件衣物悄然落地,他翻身覆了上来,两具躯体更紧密的嵌合在一起,紧密得可以完全感受到对方的轻颤。 “第一次可能会有些疼。”他的声音有克制的沙哑。 “不,我不是第一次。” “我说的是,我们的第一次。”他固执的纠正。 “这也不是……” 余音消逝在绵长而温柔的吻中,硬物一点点进入身体,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我不安的扭动腰肢想要抱紧他,却引来沉重的喘息。他按住我,嗓子被欲望烧得嘶哑,紫眸近似墨色:“落儿,不要乱动……会伤着你。” 我拭去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任性的继续:“不会,你把我想象得太……” 他低低一笑,不等我说完,拉下我的手,埋头一个深吻,略一挺身。 我再也无暇考虑其他,忍着险险要出口的j□j,紧紧攀着他的肩,承受着狂袭而至的情潮…… 他吮吸着我的耳垂:“落儿,只是我的,好不好?” 我慌乱地点头,那个“好”字呜咽在喉中。远古洪荒中最古老的乐器在声嘶力竭的演奏,万物消失无踪,冷风混霜,潮汐退涨。肌肤相亲的撞击一浪高过一浪,来势汹汹,却温柔异常,直指灵魂最深处…… 芙蓉帐暖,香风缥缈。 我昏昏欲睡的翻身,刚披上的衣衫斜斜散开。 “落儿……”肩头落下一个轻吻,灼热的气息混着话语含糊起来。 “嗯……”我有些无奈的捉住探入薄衫内的手,转过身,抵靠在他胸前,“我睡着了。” 耳边传来轻笑,他的声音柔软而低醇,残留激情过后的轻喘:“之前是谁说,我把她想得太……嗯?太什么?” 瞌睡虫一下跑得无影无踪,我腆着脸不吭声,继续装睡。 “落儿……落儿……”一声比一声绵软,一声比一声勾魂。我嘴角抽搐着睁开眼,那双紫眸中三分调笑七分醉色,看得我又一阵面红心跳。 他抚着我的发,将我搂进怀中:“落花如尘,这个字,有点萧瑟。”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趴在他身上,把玩着他散落满枕的黑发,“寝宫外那么多梨花,花开是美,花落不也一样吗?” “你喜欢梨花?” “我比较喜欢吃梨。” 我随口而答,十指上下翻动,将两人的长发各取一缕编在一起,打了个结,墨黑中交缠着丝丝酒红,赏心悦目。 冰焰取过我手中的发结,看了半晌,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好玩而已。” 他略显迟疑:“可是……” “是不是拉扯得有点疼?我现在就解开。” 我刚伸过手,眼前金光一闪,嚓嚓几声。 只见他收起小剪刀,微笑着握住发结:“为夫妻,怎能轻易解开?” 我睁大眼,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被人抢了去,我在他眼里反倒成了好奇宝宝。 “你大概没听过,虽然是人界的说法,也不妨一信。”冰焰低头亲了亲我,不一会,再次低头,意犹未尽的轻碰着我的唇,渐渐的,狭小空间里的温度再次被他点燃。 我气喘咻咻的躲开:“人界还有很多关于爱情的传说,主上都能记起吗?” “你叫我什么?”他惩戒性的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温热的唇流连着向下滑去。 “冰焰……”绵软的嘤咛连自己都倍感陌生,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着:“那些传说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先办正事……” 正事?我的才是正事好不好? 原本想趁在刚才的机会,顺藤摸瓜的试探他记忆的底限,结果…… 在使人筋疲力竭的欢愉后,最终的意识还是被睡神征服,我枕在他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挚交 垂帘轻扬,我在晨风中睁开眼,稍作动弹,腰腿处骤然袭来的酸疼让我禁不出轻呼出声。昨晚的一幕幕清晰的涌入脑海,双颊随之持续升温,幸而凌乱的大床上只剩我一人。 我费力的挪到床沿,伸长胳膊去捞衣物,只觉骨架就快散掉,原来,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的,纵欲也一样…… 指尖刚碰触到柔软的衣料,门“吱呀”被推开,一个甜脆的嗓音传来:“姑娘可是醒了?奴婢们这就来伺候姑娘梳洗。” “不用,”我赶紧缩回锦被中,“把东西都放下,我自己来。” 两名侍女从屏风两侧走到床前,笑吟吟的行礼。其中一人麻利的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另一人张罗着几名侍童搬进一只浴桶。两人一式的打扮,一式的模样,正是那日在后花园中见着的双生儿。 “请姑娘先行净身。主上说姑娘不识水性,不放心姑娘一人下浴池……” “姐,你记错了。主上的原话是,等我回来再陪她沐浴。”手捧衣物的女孩抬起头,桃腮微鼓,一脸天真,“奴婢还听见主上自言自语说,有我在身边,她沉下水去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顿时傻眼,正往浴桶中撒花瓣的姐姐忙打岔:“安安,你还没收拾好吗?” “哦,马上就好,姑娘的香囊和玉佩就放在这儿了……”妹妹欢快的应着,片刻后,又纳闷道:“咦,这玉佩……和殿下从不离身的那块好像啊……” 我没来得及出声,做姐姐的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妹妹愣住,眼眶立刻就红了。 我见状不忍,便冲她笑了笑:“我沐浴也不用人帮忙,你们都下去吧。” 姐姐只得回身又施一礼:“姑娘见谅,这丫头心直口快,在炎曦殿时就屡教不改,冰煜殿下性情随和,不以为忤反觉有趣,便一再纵容了去。以后奴婢一定多加提醒。” 想起冰煜就再也开心不起来,总该给他一个解释,可我已经编造不出能令他信服的理由。他儿时常在我怀中嬉闹玩耍,如今对我衍生出的种种特殊感觉,不过是源于自小时对我的依恋。我看得清楚,他却不能。 见我沉默不语,姐姐拉着妹妹轻声告退:“厨房已备好午膳,姑娘梳洗完毕便可传唤。颂神大典还未结束,主上吩咐过让姑娘好生休息。” “那我再睡一会,”我点点头,“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 见缝插针的闪回灵界的结果,就是被两位长老抓去灵瑞殿勤政。 会见了新任的十部首领后,终于得以稳坐紫宸宫,软玉温香满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的大概就是我和卿婉宝贝。呃,相见不如思念的,是指螭梵。 “刚刚吃饱的孩子不能抱那么紧……也不能半躺,哎,你当她是不倒翁么……” 螭梵的奶爸级别又升华了好几个层次,在被他聒噪得耳膜嗡鸣后,我小心翼翼的让婉儿端坐在膝头,轻手轻脚的抚上她的背,战战兢兢的请示:“这样……可以了吗?” “勉强过得去,”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皱皱眉头,不忘补充一句:“别让她摔着!” 安静了没多久,我正在逗弄怀中的小人,螭梵忽然问道:“梨落,你有没有重大事件要向我汇报一下?” “没……没有。”我晃晃腿,婉儿毫不吝啬的送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低下头,继续玩她的布娃娃。 晃了没两下,我力不从心的停下来,暗吐一口气,努力忽视正前方两道探究的目光,若无其事的笑道:“小丫头最近好像变重了不少啊!” 螭梵丢给我一个不屑的眼神:“你才抱多大一会就累了?想想我……哎,这孩子就像是我生的一样!” “你生得出这么漂亮的?” “所以,你打算再要几个?” “你,你又皮痒了?” 螭梵懒洋洋的喝了口凉茶:“我说梨落,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回来就挺好的,还知道酬酬知己。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反倒藏着掖着,跟谁玩深沉呢?”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做贼心虚,“你不会又用风露灵境……” “那要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螭梵随手递过一面镜子,指指我的颈侧,“这还用得着风露灵镜么?” 我莫名其妙的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差点没背过气去,声音止不住的发颤:“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刚才在灵瑞殿……所有人都看见了?” 雪白颈项上紫红色的吻痕极为醒目,半遮半掩着欲语还羞的暧昧。 婉儿好奇的伸手去抓镜子,螭梵打了个响指,镜子顷刻消失,他笑眯眯的往婉儿手里塞了颗糖果,不紧不慢的说:“不会,我的眼睛比较尖,而且,比较有经验。” 我面无表情:“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难道你听不出来?” 惊觉此人天生一副讨打相,我彻底无语,弹指飞出一个小火球。螭梵毫无戒备的伸手欲挡,自然而然的,袖口被烧了一个洞,青烟袅袅。 他愕然盯着还在冒烟的破洞,面容渐渐扭曲,我笑得前俯后仰,几乎把婉儿摇了下去,她扔掉布娃娃,不满的哼哼唧唧。 “你学了神族的法术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么……”螭梵长叹一声,将婉儿抱进怀中轻轻拍哄,头也不抬的说,“还好意思笑。” 我摸摸鼻子:“开个玩笑你都这么认真,莫非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螭梵斜睨我:“我看冰焰的灵力至少还留有半数在你体内,他主修炎系法术,其他三系兼而有之,你有没有想过要修习哪一项?” 见我老实摇头,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风火为攻,水土为守,灵界在法术攻击方面还是弱了点,我建议你还是抓紧时间修习炎系法术吧。” “我,我迟早要把他的灵力还回去,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不管你有怎样的打算,与修习都没有冲突。”螭梵端出一副老太爷的架子,慢条斯理的分析:“你只是暂时利用那部分灵力的炎系属性,并不损耗分毫。如果我们能掌控炎系法术,将来的胜算要大得多。” “你怎么老想着打仗?我不认为霓裳会愿意抵消自己百年的灵力来违约。至少在目前,你不要有这么大压力。” “抱歉,我看问题的角度和你不同,在我眼里,只有战略,无所谓战争会在哪个时段爆发!”螭梵冷静的说:“更何况,我以前并不知道,你想要的,霓裳一样想要。” 螭梵将哄好的孩子重新放回我怀里,在我接过的瞬间,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指尖的几个水泡,不以为意的抖抖手:“昨天我倒茶时不小心烫着了,过后就忘了,也没去管它。” 螭梵弯下腰,一言不发的将手掌覆了上来,紫金色光晕柔柔散开,水泡随之渐没。 “宝贝,你看小梵的治愈系法术也很厉害呢,呵呵……” 很不习惯螭梵凝重的神色,我摸摸婉儿的小脑袋,指引她去抓螭梵的头发。 螭梵起身将布娃娃递给婉儿,也不多话,继续未尽的话题。 “如果换作我,只要能得到自己的心上人,区区百年的灵力算什么,就是千年,我也拼了。” 我忍俊不禁的调侃:“你的心上人太多,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都没看出来你有这么铁血柔情。”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螭梵一笑,随即正色道:“但霓裳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被抢了爱人哭哭鼻子就算了。不管你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们中间,她一旦发现,唯一的目标就是除掉你。所以,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 “我也不会让冰焰轻易……总之,我能保证神灵两界的百年平安。至于霓裳,她并没有宣战权。” “她没有,我有。”螭梵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重如千钧:“如果她再让你受半点伤,我势必踏平神族!” “小梵……”心中最软的地方被触动,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却夸张的打了个哆嗦,跳开。 “你别忙着感动。我不是为你,而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被她欺负了,我多没面子,整个灵界都没面子……啊,你怎么又打我!” 鸟儿扑打着翅膀掠过纯蓝的天空,阳光慵懒地穿过碧瑶树,摇曳的枝叶如银缎般灿然,风中飘浮着花蕾的甜香。 树下玩耍的三人都已满头大汗,却仍然兴致勃勃。 “宝贝,你看我捏的这个泥人像不像小梵?” “哈……嗯……” “婉儿,你看清楚点,我的身材有这么瘦小么?” “切,难不成你还一直以为自己高大魁梧?” “咯咯……” “婉儿……啊,你怎么舍得把‘我’给踩扁了!” …… “梨落,你完蛋了!” 冷不防螭梵冒出这样一句话,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笑:“又怎么了?” 螭梵十分严肃的指指偏西的日头:“你出来多久了?” 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土,顺便在螭梵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我是该回去了。”说着,掏出腰间的龙纹玉佩递给他,“此物一定与烛龙之翼有莫大关系,没准它就是。你若研究不出来,替我去找轩辕真人。” 按照我的推算,冰焰不仅不会回流景宫吃午饭,就连晚饭也未必能回来。想想啊,四系该有多少贵族想将女儿嫁给他们年轻英俊的王啊,后位空悬,选妃迫近,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霓裳是入主流景宫的不二人选,但谁能担保他们的王不会有侧妃呢?颂神大典是多难得的能接近冰焰的机会,如果不使出全身解数让自家女儿亮亮相,怕是要抱憾终身的。 对于那些不难想象的场景,我并没有多少宽容与淡定,只是愤怒伤心自怨自怜过后,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唯有付诸一笑。 凉爽的风撩得长发翩跹,如同剪不断的心结。世上没有完美的诠释,没有可能的如果,也没有,永恒的初见。 脚下是流景宫最高的露台,俯瞰仙都,阳光下的护城河波光粼粼,飞檐画阁半掩在云雾中。极目远眺,苍原的轮廓若隐若现。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在眼前,便在心底。 浣玉林在那大片的浓墨淡彩中只是一处小小的角落,却承载了我的整个世界。有时候会忍不住的想,我宁愿你不爱我,也不要你忘了我,忘了彼此生命中最为珍藏的那段时光。 “我想你了。”我出神的望着远方,独自呢喃,“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回来很久了,”一双手臂圈上我的腰,耳畔边吐气如兰:“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执手 我微微一笑,环住他搁在腰间的手,感受着那怀抱的温暖熨贴,任时间静静飞逝。 过了很久,他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我想也不想:“看你。” “用后脑勺看我?” 身子被扳转过去,对上溢满笑意的紫眸,不期然的,我的脸又开始发烧。 “嗯?”他似乎有所察觉,故意凑近了些,鼻尖几乎抵上了我的,睫毛微微半垂,风情万种的引鱼上钩。 我强迫自己视而不见,戳戳他的胸口:“用这里看。你闭上眼试试。” 他立刻听话的照办。 我屏息凝神的看着他,花潮漫过记忆的堤岸,温情浸润心海的防线,他的唇角和我一样慢慢扬起。 “你看到什么了?”我的好奇中夹杂着期待。 “我看到……”紫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他笑了起来:“你在屋顶上蜷成一团,睡得像只懒猫。” “你!”我使劲捶他,愤然道:“猫会在晚上睡觉么?” 他并不反驳,而是走到我身侧,眯眼望了望天空。 我笑意渐隐。 果然,他淡淡的开口道:“我去找过霓裳。” 我故作轻松的轻咳两声:“你挺诚实么。” 他垂下眼眸:“她为我付出过很多,我也不是没尽过力,但,无法回应的是心,我勉强不了自己。我承认是我耽误了她,既然给不了的,就该早点决断。可我曾以为余生会一成不变的走下去,走到后来,无所谓爱与不爱,太多的感情反而是一种负担……那时,我并不知道还会遇见你。落儿,我想……我大概伤她很深,而我,亦不可能问心无愧。” 我等待宣判:“所以?你打算补偿?” “如果有方法补偿,便不会生出烦恼。我其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总觉得丢了什么似的,却又不知从何找起。”他自嘲一笑,说不尽的怅然,“或许,一千年真的太久,我的感情经不起时间的洗礼……落儿,你会害怕吗?害怕将来的哪天,我也这般负了你?” 泪水几乎立时模糊了眼眶,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从来没有负过我,你要找的就是我。 只是,这样的话,要怎样说出口,你才会相信? “傻落儿,我不会允许那天的到来,所以我已决定助你夺取后冠。”他爱怜的将我拉至身前,抵着我的额头,语气中平添了几分轻松,“有了月老的红绳,我们谁都跑不掉。” “能不能……不做王妃,我,只要你。” “做王妃和要我冲突吗?”冰焰愣了愣,眉头渐展,把“要我”两字咬得极重,兴味盎然的瞧着我再度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道:“我的王妃只会有一人。” 他明显误会了我的话,且被他这么一搅合,话里的原意也全变了。 我按住滚烫的脸颊,又羞又气:“你就不能正经说话么?” “那就说正经的,你刚才要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想亲我又不好意思。不管怎样,看在我那么配合的份上,补偿一下……” 话没说完,他已经温柔的含住了我的唇瓣…… 流水飞花,早莺浅草。明媚的春阳里,又是一季的繁华。相扣的手心里,锁着姗姗来迟的幸福。 结局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我依然无法开怀。是不信他,还是不信自己? 少顷,冰焰满腹狐疑的抬起头:“你身上怎么有股奶香味?和平时不大一样……还有……”他牵起我的袖子:“这是什么?泥巴?” “嗯?”看看袖口褐色的污迹,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双又大又亮的紫眸,我忍不住笑:“有点像呢。” “哪儿来的?方才找你,都说你没去过后花园。”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告诉他婉儿的存在,以及他自以为遗落的其实一直都拥有……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已不是那一年在和风旭日中朝我微笑的少年,几番生离死别又是如此的沉重,况且,我与他之间,还隔着苍原的距离——感情不能作为政治的筹码,政治却可以成为感情的绊脚石,如果唤不醒他的记忆,他还会坚定的告诉我“你首先是我的梨落,然后才是灵界的主神”吗? 千帆过尽,终叹流景易逝。 雀跃的心情终究被按捺了下去,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我不敢轻易去赌。 克制住贸然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我轻描淡写道:“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不是现在。除非你想听谎话。” 他立刻抗议:“不行,我现在就要听真话。” “我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 我拔腿欲逃,他将我拖进怀里,耍赖道:“你越不说我就越想知道。” 我顿了顿,心念一转,主动偎上了他的身体。就在他眸色骤沉唇欲相接之时,我略一偏首,堪堪避开,不让他真正触碰,却又任由呼吸交浊着,生出无尽诱惑,顾自笑盈盈道:“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说,等你不惦记了……”我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吻,“再给你一个惊喜不好么?”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纵身跳出老远,放声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如每部童话的最后,温馨而闲适。流景宫的梨花每天飘落无数,枝头依然缀满莹白,一如既往的娇妍。 岁月的流云在天外卷卷舒舒,命运的晨昏自檐边来来去去。红尘万象,唯情有独钟,远观,如繁花似锦芳菲无垠。近临,则一花障目百叶穿心。然而身在局中,又有几人能看清? 冰焰说,他们需要恢复的时间。 一段并不算长的时间,成就了一个近乎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执子之手,与子相伴。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对我而言,都是上苍给予的莫大恩赐。 或闲庭信步花端摘露,或追逐嬉闹挥扇扬袖,干净而纯粹的笑颜,翠了远山暖了心。这样的梦,总让人不愿醒来,总想着如何能把时间停滞,停滞在心意相通的时刻,停滞在拈花一笑的瞬息。 夜来帘幕卷轻霜,画屏九叠云锦张。忽明忽暗的烛影深处,时有浅浅低喘,时有绵绵爱语,旖旎之□得皓月也黯然三分,沉在黑暗间。 “落儿,天山以北,雪色无垠,天地如同一体;江南水乡,婉丽雅致,细雨如酒。你更喜欢哪一处?” “都喜欢。” “立妃之后,我就带你去游览人间美景,如何?” “如果我沉迷其中不想回来的话,我们就选一处住下好不好?” “总有一天,我会将仙障布于人界,将山河呈于你眼前,到时候你想住哪都行。” “那多遥远,我等不及。” “我不会让你久等的,只要拿下灵界,就不会有太大阻碍。” “……人界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流景宫,你陪在我身边,我们哪都不去。” “你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有吗?可能是困了……” 我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蹭蹭冰焰的腿,享受着有些麻痒的触感。但不多时,他的手便压住了我的脚。我不解的抬头,看到他墨紫色的眼眸,才倏然惊觉自己的行为具有十足的调情意味……再这么任由发展,我的作息时间绝对会变得晨昏颠倒。 “呃……我先睡了,明天早起给你做莲子羹。”我迅速几个翻滚,合着被子将自己裹成蚕蛹。 冰焰干脆将我整个儿一团拽进怀里,一边用下巴磨蹭着我的头发,一边三分散漫两分委屈五分引诱道:“现在就抛下我不管吗?我还睡不着,多说会话好么?” 我警惕的露出两只眼睛:“只是说话?” “你还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那算了……”我重新缩回去,“我就想睡觉。” “好吧,可我有点冷……” 隔着被子,我听见他的嗓音有些暗哑,轻咳几声后,他不再说话。 心一软,压着被子两端的手松了些。结果,还没等我探出脑袋,被子就离开了身体,在薄凉的空气侵入之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炽热的胸膛,与此同时,一只手灵活的滑进了我的衣衫,引起无法抗拒的战栗。 “你是装的!”我几乎惊跳起来,本能的去抓他的手,谁知略一挣扎,肚兜便轻盈滑落,我身子一僵,他的手随之从颈后移至胸前,仍在不安分的游走。 俊美的面容扬起一丝魅惑的笑:“难道不是你先邀请我的吗?” 没有机会争辩,唇瓣相触,余音化作缠绵。 他的唇像一片羽毛,轻柔的掠过我肩头,温软的舌尖打着圈儿,一寸寸抵舐我的脊骨,间或停下,细致的吮吸。我听见自己迷乱的低吟,他伸出手,与我十指交握,肌肤贴合处,洇润出娇嫩的粉红。 仿佛失去了知觉,本能的包容着他的索求,沉湎于在他灌输给我的甘美,身体沦为无穷无尽的虚空…… 昏昏沉沉中,他亲吻着我的耳根,喃喃诉说着情话。我无力睁眼,却一直微笑,笑到后来,泪水沁湿了鬓角。 落儿,不许离开我。 落儿,给我一个孩子。 幸福总是伴随着疼痛,患得患失的疼痛。 我能如你所愿,只是,灵界与我,你选哪样? 华丽的紫檀木床稍嫌过大,两人的睡姿都不是很好,冰焰早上醒来时经常发现自己抱着的其实是只枕头,货真价实的老婆此刻必定酣睡在床的另一头,甚至连被子也给蹬得没了影。 如此剧码反复上演,他终于爆发,命人给寝宫换了张床,窄得仅剩一人翻身的余地。在三番五次的险些跌下床后,我只得像八爪章鱼一般挂在他身上或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在我的抱怨和抗议中,他愈发得意洋洋,声称这样睡对增进夫妻感情有益无害,应长期坚持。于是,每日伴着彼此的呼吸入睡,相拥的温暖抵过了料峭春寒,尽管单衣薄被,也常在睡梦中热醒,四目相对后的无奈往往引发的是一轮盖过一轮的情潮。 学艺 毫无疑问,眼下的时机并不适合真的受孕,我却也担心被螭梵的乌鸦嘴一语中的,于是想方设法藏了块避孕的麝香在身上。但后来我发现随身并不安全,因为冰焰很排斥不明来源的异香,每天总要向我询问好几遍,于是趁他不备,我将麝香塞进床下。咳,严格来说,只有在这块区域,他是不会有心思考虑其他的。 当然,偶尔他也会疑惑:“落儿,不知哪里总有股特别的气味,引得我老想打喷嚏?” “……错觉错觉。” “不对,”他揭开香炉的盖子瞧了瞧,“他们最近是不是换了种薰香?” “啊,好像是。哎,能把流星火雨的要诀再重复一遍么,我忘了……还是去后花园练习吧,屋里太闷……” 风卷起细碎的花瓣,撒在泛黄的纸张上。冰焰捧着本法典,极有耐心的给我讲解古老的炎系术语。完美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线条,白皙的手指在石桌上无意识的敲打着鼓点,间或停下来翻动书页,偶有花瓣扑面时,修长的眉头微蹙后展开…… 细小的动作被我尽收眼底,说不出的可爱。我喜欢这样的他,胜过在圣坛上风华绝代的王。 “听懂了吗?”冰焰看了看心不在焉的我,见我点头,便笑道:“让我检查一下。”说着,轻轻扬手,百米外的空地上出现一个白圈,他朝那指指。 “就在这儿不行么?”我趴在石桌上懒得动,眼巴巴地瞅着冰焰:“要不再近点……” 冰焰不置可否的合上法典,只见精美的银锻封面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黑洞,露出被烧糊的内壳,我立刻噤声,唰地站了起来。 他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还是远点的好。” 十来岁的时候,我凭着三分热情七分好奇的跟着冰焰学过各系法术,谈不上精纯。眼下早被忘得零零散散,更因操作不熟练而难以收放自如,犯下的最严重错误就是差点一把火烧了神族自创始就传承下来的法典,好在冰焰手快,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之所以如此专注于我的法术修习,无非是为选妃一事,四系初审完毕,参选名单已正式张榜公布。神族的王妃并非是养在深宫无人识的宠眷,她必须参与国事治理,承担着比四系领袖更重的责任。王座之侧,美貌与实力同等重要,前者是门槛,后者是东风,藉此两样才能说服元老团,赢得子民们的拥戴。显然,霓裳在号召力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冰焰的担忧不无道理。 一簇簇火苗和着雪白的梨花在半空中纷扬,随后缓缓下沉,以我为中心,灵蛇般盘旋。我抬起手,蛇首似离弦之剑疾冲而出,地面裂开,带着土腥味的草皮翻卷如菊,长长的红光顺着裂缝飞驰,远处的几颗参天古木轰然倒塌,繁盛的枝叶顷刻化为灰烬。 “嗯,掌握了八分,接下来可以修习星沉地动了。”冰焰悠闲的踱了过来,赞许道:“你的功底很是深厚,我在你这个年龄也不过如此。”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是以你的灵力为基础,如果不是结界所限,这一招释放的威力会更大。我往他身上一靠,仰起脸享受午后暖暖的阳光:“星沉地动!炎系的顶级法术?我总算可以解脱了……不对,我还听说过炎帝之术,不会是在那之上的吧?” “你怎会知道炎帝之术?” “啊?”我看看冰焰,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索性耍赖:“道听途说的,就是不知道才勤学好问么。” “哪条道哪个途上听说的?”冰焰被我的无赖劲逗笑了:“炎帝之术只有我会操纵,难不成是我说梦话被你听了去?” 我有点发懵,我听到的诚然是梦话,但却是在自己的梦中,他与轩辕真人商量用炎帝之术召回我转世的元神。 好在他并没有认真追问,只为我解释:“炎帝之术可以直接夺取魂魄,若稍有差池,在场的一个都逃不掉,它不适用于竞技。不过,”顿了顿,他沉吟道,“究级法术能够抵御其他任意级别的攻击,就当是以防万一吧,我还是教给你。” “万一……我没能被选上?”我小心翼翼的问:“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我们不如私……” “奔”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截断,冰焰的语气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没有这个可能。我说的万一,是怕你受伤。” “那如果我被选上了……”我继续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有没有被废的可能?”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艰难措辞:“我成为王妃以后,会不会因为我的身份、地位之类的原因……或者还有其他你不能容忍的事情,而被废掉。简单的说,休妻。” 冰焰皱眉打量了我好一会,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面对他猜度的目光,我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什么事情?” “我今晚应该让你早点睡了。”艳丽的紫眸慢慢弯了起来:“神智不清的人是比较容易胡思乱想。走吧,现在就带你回去补眠。” “我很清醒……啊……”一声尖叫,人已经被打横抱起,我奋力扑腾:“放我下来,会被人看见!” “看见也只能当没看见。你再乱动……”他低柔的嗓音透着一丝别样的沙哑:“我可不保证还能留有时间给你睡觉。” 初春午后,风暖香飘,我乖乖的倚在冰焰胸前,竟然很快就有了倦意,伴随着轻微的摇晃,沿途草木慢慢模糊起来…… 繁花深处,前行的男子放慢了脚步。他低头看向怀中恹恹欲睡的女子,俯首在那粉腮旁印下一吻,觉得不够,又是一吻,然后那些细密的亲吻就遍布她娇嫩的脸颊和嫣红的唇。她在睡梦中频频蹙眉,神态极为惹人怜爱。 他的叹息在草长莺飞的馥郁中起落飞舞。 “落儿……不要背叛我。” 我已经完全适应了黑白颠倒的生活,朦胧中翻了个身继续睡。隐隐觉得不对,睁眼一看,原来已是掌灯时分。 冰焰不在寝殿,我拥着被子发了一会呆。最近一直都没回紫宸宫,方圆十里的鸟儿被我招了个遍,每日给螭梵报平安。他的回信很简单,说的不过是卿婉的淘气顽皮事,我却总能从中听出一些欲言又止的忧虑。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却又拿我没办法,只好自我解嘲说养了两个女儿。此言不幸被云渠长老听到,螭梵再次回炉接受君臣礼仪教育,从那以后便乖巧的闭口不谈主上的私事。 我很乐观的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虽然事态发展与原计划大相径庭,但冰焰总归是回到了我身边,彼此相依相偎的时候,心是平和宁静的。等到时间久了,信任随着爱意加深,我会用合适的方式告诉他那些被遗忘的真实。获取幸福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他愿意,有什么可以难倒我们?哪怕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寻了一根简单的紫玉钗别起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飞扬的眉,如水的眼,红润的唇畔噙着盈盈笑意。上一次这么快乐的时候,都久远得难以回溯。 冰焰留话让我醒了便去书院找他,我出门不远,念头一转,转而直奔厨房。 半个时辰后,我步履轻快的拎着一只紫砂罐踏上花间小径,暗自得意,全因他对我上次抢吃了半碗莲子羹的事情逢提必笑,要我赔给他,却又嫌一个人无聊而不许我去厨房。眼下正是用晚膳的时辰,我得此机会给他一个惊喜,不是两全齐美么? 恋爱中的人果然毫无头脑可言。 流景宫的书院是神族君主与心腹大臣们的幕后议事之处,他让我前去,必然另有打算。 于是,当我看到肃然把守院门的八名金甲护卫,而对方同时也看到我手中的紫砂罐时,不约而同的面面相觑。 “那个……”我讪讪的将紫砂罐塞给为首的护卫,“你暂且帮我看管一下。” 为首的护卫抱着罐子迟疑了片刻,躬身道:“姑娘为主上想得如此周到,着实令我等惭愧,主上总不能因国事亏欠了身子,姑娘不如带进去的好。” “这……似乎不大好看。”我忍受着威严金甲与乡土砂罐搭配出来的爆笑冲击,“要不我就等等……” 踌躇间,内殿传出询问:“谁在外面?” 门应声而开,锦风的脑袋探了探,与我对视的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接着回头说了句什么。 冰焰走了出来,在护卫们的工整见礼中,他行至我跟前。 “精神好多了。”他端详了我一会,目光转向紫砂罐,笑了,“那是什么?” “嗯,是这样,我以为……”我尴尬的比划着,惊喜计划泡了汤,怎么解释都很傻,只好呐呐道:“我给你炖了点莲子羹,嗯,不过没关系,你先忙正事,我回头再吩咐厨房准备宵夜……晚上还想吃点什么?” “晚上想吃……”冰焰看着我,唇角略勾,气定神闲的吐出一个字:“你。” 脸孔“腾”地一热,没等我有所反应,他从护卫手中拎过紫砂罐,空着的手牵起我,径直往内殿走去。 我如坠云雾的跟在他身后,仅仅来得及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同样一只紫砂罐,被白衣飘然的他拎着,怎就突然出尘起来了呢? 问题尚未琢磨透,一只脚已迈进殿门。四系领袖里缺席冰煜,余下的是几位元老,数道或考究或犀利的目光打到身上,我回以恬淡的笑,不卑不亢的屈膝行礼。 冰焰握紧我的手,淡然开口:“她便是浣玉,该说的我已说过,不再重复。” 几位元老默不出声,挑剔的神色褪了些,但也不难看出冰焰强压众议的痕迹。一时间无人接话,忽听羽城问道:“那霓裳怎么办?以她的傲气,定然不会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冰焰平静的反问:“羽城,你是希望还是不希望?” 满堂皆静,羽城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忧伤,使这个话题暂无后续。 “没有其他意见的话,”冰焰走到桌边,“锦风,你接着中断的地方继续。” 我这才发现内殿的桌上摆放着一个沙盘,其间穿插着山水建筑。那东西再熟悉不过,瑜和宫的大厅里就有比它还要大上几倍的模型,螭梵就算闭上眼也能描绘出神族的每一寸土地。而眼下正好相反,沙盘上赫然罗列出的,是灵界的全貌。 风云 “……不必拖泥带水,将东军尽迁,绕过苍原直取天都,打他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螭梵还有三头六臂……” 锦风的话字字清晰。 初时的惊愕过去后,茫然之感肆泛。 羽城和清妍很快也围在沙盘边,共同商量着速攻灵界之策,议来议去,大意就是由风北土南两军入驻苍原正式宣战,将炎系东军调出,取道蜀山,由人界发兵,前后夹击。为隐秘起见,还打算把军队化整为零,分散而行,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去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听他们胸有成竹,想出的计谋无一不是攻守兼备,我竟也有些暗生佩服。冰焰在沉思中不觉放开我的手,我自寻一处角落坐下。 灯下茶香四溢,沉夜簟冷月明,恍若两重天地。 心如潮,起伏不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没错过什么吧?” 忽闻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众人的谈论嘎然而止。我转过头,推门而入的男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诸位了。” “臭小子,”锦风脱口而出三个字,自觉不妥,清清嗓子,几步蹿到冰煜跟前:“你都躲哪儿自在去了?也不叫上我!” 冰煜不慌不忙:“解语林,温柔乡,瞧你这么激动,下次一定叫上你同游。” “好……啊?不是,你……”锦风顿时矮了半截,偷瞄一眼脸色转阴的清妍,乖乖的缩回老婆身边,临走前不忘撂句狠话以示清白:“回头再找你算账。” 冰煜走向沙盘,他的袍角被露水沾湿,随着脚步怡然拂动,丰神俊朗之余,多了几分沉稳。尤其是嘴笑眼不笑的德行,跟冰焰学了个十成十。 “臣弟愚问,王兄为何急着对灵界开战?”他的语气谦恭有礼,光洁如玉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灵界十部初整,气候未成。选妃的风声早已放出,对方会认为神族上下必定因忙于此事而无暇言战,难免懈怠,殊不知我军自退出苍原后一直严阵以待。”冰焰顿了顿,目光淡淡的掠过我:“而且,我也不想等了。” “王兄准备让霓裳自毁百年灵力解约还是另寻他人替代?”冰煜话中有话:“第三者解约的代价是其五倍,就算有人愿意,霓裳也不会允许。有些情,欠不起。” “盟约在谁手中便由谁来解。”冰焰答得轻描淡写:“你与其操心这个,不如考虑一下怎样率军通过蜀山,一旦进入人界,灵力的消耗便难以控制。这一关才是目前最大的障碍。” “途径人界的时间不长,我可以用护壁将他们分批送过……”好战是男人的天性,冰煜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沙盘上:“灵界后方薄弱,只需一支精锐部队突击就能捣得他们阵脚大乱,前方苍原之战势必夺下辽州,如此里应外合……” 接下来的讨论我已听不进去,第一次觉得在他身边的时间有些难熬,我绝非大义凛然胸怀天下之人,王座在我眼里比不上婉儿的一次投怀送抱。但,家国有难,隐月在手,我如何能视而不见,又如何能安之若素? 正值无所适从之际,冰焰的声音遥遥响起:“落儿,你觉得呢?” 心知他是想向几位首席元老证明什么,尽管身子有些不听使唤的发抖,我仍迅速调整好表情应对:“辽州地处边境,却是灵界的主城之一,历来在螭梵的亲自管辖下,是为防守重地。短时间内强攻下它,不大可能。” 锦风道:“反之,他若离开,士气必然受挫。如果我们兵临紫宸宫,他还会留在阵前吗?” “出其不意的前提是炎系东军能迅速借过蜀山,冰煜殿下的灵力纵然强大,运送完百余人也不可能维持原状。倘若需要休整,士兵便只能留在人界,那样更加得不偿失。若强行军至紫宸宫……”我放慢语速,淡淡的说,“想必梨落也不会束手就擒,何来必胜之法?” “不错,这才是重点。实际上,擒不擒梨落是次要,只要毁掉碧瑶树,哪怕是螭梵,都会失去与普通士兵抗衡的能力。”冰焰慢条斯理的说:“四系领袖只需拖延交战时间,剩下的,由我来。” 逃无可逃的时候反而不再六神无主,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冰焰。他没有留意到我,清妍已继续提议,言语中尽显对主上亲征的担忧。诚然,冰焰的灵力要想恢复到从前那般还需时日,但用来对付我绝对绰绰有余,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我根本没有还击的勇气。 莲步轻移,慢慢经过他身边。 沙盘中模型十分精巧,星云环绕下的紫宸宫不过是米粒大小的一点,谁还记得曾经当窗许下的,年少时单纯的心愿,以及那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誓言。 有时候,就连我也怀疑只是走过了一场绮丽的梦境。如果没有它,我们会不会都比现在幸福。 我真的不怪你。 正想悄然离开,他却伸出手来将我拉住,衣袖遮掩,牢牢的不肯放松。我抬起头,他仍然神情自若的与清妍交谈,丝毫不理会我的讶异。我只得站在原地,不经意间,与红玛瑙般的眼眸对了个正着,两人俱是一怔。 冰煜匆匆别开脸,端起茶盅浅酌,迟迟不见放下。 好在密谈已尽尾声,严肃的气氛显见松缓。到最后,神族最具人气的夫妻档在众目睽睽之下隆重登场,这对小冤家的打情骂俏让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微笑,就连冰焰也在数次摇头后笑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按照方才的部署,四系在十日内整军,拿出各自的作战计划——最为详尽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要万无一失。” “惨了,我这十天都没可能碰枕头了。”锦风哀叹。 “风,就算回去要罚跪,你好歹也给自己留点面子不是?”冰煜笑得极不厚道。 “谁说?”锦风瞪了他一眼,“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出两份作战计划试试……啊!”尾音化为一声惨叫,锦风捂住自己的耳朵,满脸幽怨,“老婆,很疼的。” 清妍毫不同情:“你再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要你插手水系的事务了?” “不是你要,而是我想。”锦风夸张的呲牙咧嘴,“女人考虑问题太过细致,这么一来你免不了又是几日不眠不休,我心疼也不可以吗?” “谁要你心疼?”清妍脸一红,音量也小了许多,“你就会编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被你看出来了?”锦风腆着脸凑上前:“其实我想说的是,长夜漫漫,寒月如霜,你怎舍得让为夫的独自一人……啊,我错了!老婆,为夫的头很硬,小心打疼了手……” 眼前的一幕如果搁在平常,我也会发笑,可现在我只是很羡慕,羡慕一种随心所欲,羡慕那般长相厮守。 烛残月移,茶烟轻细,几位元老率先告退,四系领袖也相继离开。冰煜手握门框,忽然侧过脸,带着几分犹疑轻唤道:“哥……” 冰焰神情一动,对我点点头,我将冰煜让进内殿,一并关好门。 院中一片寂静,清风吹过,寒凉袭面,冰煜的声音隐隐传来:“……紫宸宫……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望着独挂夜空的弦月,半晌不知该去往哪里。 不多时,殿门洞开,连串脚步自身后响起,渐近,渐缓,最终,擦肩而过…… 目送月光清辉下远去的背影,“对不起”三字终究没能说出口。事已至此,前方却还有更大的风浪,既然免不了欺骗与决裂,那么就干脆不要原谅,他朝再见时,你我也许都会好受得多。 “落儿,早就等不及了吧?” 冰焰展臂搂住我,微凉的唇轻碰我额头。 “没关系,我也等不了多久了,”我笑得有些无力,“就当是还你的。” “生气了?”他提起紫砂罐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的心意我不会辜负,如此美味得找个匹配的好地方仔细品尝。我这就带你去。” 他右手捏诀,炫目的白光劈开暗夜,待视觉恢复正常,我们双双站在流景宫的露台上。 高处的凉意更浓了些,脚下万家灯火,迷雾环绕,美得有如幻境。 “这是我自己发现的好地方。”我撇撇嘴,翻身坐上栏杆,“你就算是借花献佛也不诚心。” “啧啧,看来落儿今天气大了。你直说,想让我如何补偿?” “你补偿不了。”女人果然容易被宠坏,他这么一哄,反倒引出我忍了许久的委屈,泪意骤然上涌,我梗着脖子,“我要的你都给不了!” 他不解的将我望着:“第一次在这里,你不是说你要的只是我吗?” “我要的是一个爱人,全心全意爱我的人,像锦风对清妍那样,像所有平凡的夫妻那样,像……”嗓子紧涩,每说一个字都分外刺痛,“像从前的……他对我那样。” “落儿,不要太过分。”他眸光一冷,口吻不觉强硬起来。 “过分的是你!”我明知他对我的话有所误会,然而无从解释,只任心酸与愤懑将理智淹没,愈发咄咄逼人:“你心里只装着天下,我算什么?女人嘛,没了这个也还有下一个!对了,灵界的美人多不胜数,毁了碧瑶树,她们便都是你的奴婢,随你招惹……” “那不是我的目的。”他容忍了我没头没脑的指责,仍是耐着性子哄我:“落儿,别闹了,让你久等的确是我不对,以后不会这样。” “我没有觉得自己在等你,我眼中看到的、心中想着的,一直都是他!” 疼痛如潮水般撞击胸腔,所有的感觉只剩宣泄。回想起他无懈可击的出兵计划,仿若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全然无力再挽回,绝望而悲哀的极致,就连声音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尖锐得像把刀子,狠狠的刺伤他,仿佛只有搅得血肉模糊,才能触摸到彼此的灵魂。 我已然魔怔:“我爱的人,只有他……他曾经也是那样对我笑,那样唤我‘落儿’,那样温暖的怀抱……” “啪”,一声脆响在静夜里分外清晰,没说完的话哽在喉咙里,时间随之静止。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直到他颤抖着手抚上我的脸,方才如梦初醒。 退后两步,转身就跑。 手腕被他抓住,玉钗落地,碎成两截。 乱发混着汹涌而下的泪水粘了满脸,我使出吃奶的劲挣扎. “你,你居然打我……你怎么能打我……不,不要碰我,冰焰……他不可能对我动手……他不会舍得……你这个骗子,你根本就不爱我……” 他紧紧抱着我,任我在他怀里拳打脚踢,哑声道:“爱的,落儿,我怎会不爱你?” 命舛 深蓝苍穹上,银汉横波。 他的瞳孔比水月星光更明亮,我的影子倒映其中,依旧填不满那份空寂和落寞。 他静静的看着我,夜风中,眉目如画,却形同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一点点安静下来。 他的力道并不重,让我震惊以至无法接受的,是他会对我动手。从再见他的那时起,我总是习惯性的将他当作是我最熟悉的那个人,事实上,他早已不是。忘了我们的过去,他已不再是他,不是完整的他。那样的痛苦,也是我不能体会的。 两个人的微温,温暖不了彼此的寒冷。 脸上零乱的长发被他一点点拨开,玉润清泽的声音有些疲惫:“落儿,我之所以急于求成,不过是想早日尽完自己的责任,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陪你。这样,也不好吗?” 我微微饮泣着别开脸:“不好。等你尽完责任,我……我都不知道去了哪!” “我发誓,不会很久。你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我有些呼吸不过来。模模糊糊的,我想起那个在镜湖底的拥抱,灵魂深处,抽丝剥茧的痛。 犹记自己的誓言,不管你今后还要不要我,我都只会是你的。 也许,真的是我贪心了,要得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也许,千年的孤单聊胜于无望的痴缠。 怔忪间,他轻轻摩娑着我的脸颊:“不要再用他来试探我的心,我也会疼,疼得快要疯掉。我守在你身边,却还敌不过那人的影子,你让我……情何以堪。”他喃喃自语:“你还有他,而我只有你。” 我也只有你,可是当你得知真相,或许就会离我而去,而千年前的悲剧也将再次上演。 泪痕风干在了腮边,我下意识的回抱住他,他脊背紧绷,难以置信的低唤:“落儿……” “不要说话,让我抱抱你。”我闭上眼,聆听着他的心跳,“抱抱就好……” 不管多少年,离不开的只是这样一个拥抱。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在你怀中,笑看风起花落,直到天荒地老。 所剩不多的时间,还被我拿来争吵,真是傻得可以。 “冰焰……” “嗯?” “你到底饿不饿?” “有点。” “那一点是多大?” “……很饿。” 我仰起脸,踮脚亲了亲他的唇:“还好没打破紫砂罐。” “落儿,你……真的没事吗?”他僵直着不敢动,小心翼翼的打量我。 我眨眨眼:“什么事?” 他稍显忐忑:“我没能控制好情绪,无论如何,是我的不对……” “我哭闹过了,又没地方上吊,再加上也有理亏的地方,所以现在化悲痛为食欲……你如果内疚,吃的就都归给我好了。” 我搬过紫砂罐,捧出一小簇火苗加热,莲子羹很快便开始汩汩冒气,入口温度适宜。我含着几颗莲子哼哼唧唧:“谁要是娶了我可算有福,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他终于笑了:“会做莲子羹就美成了这样,平日里没少跟人炫耀吧?” “我只做给心爱的人吃,而且,就做过两次。” “此言当真?” “假的,其实是我自己馋了。” 话音刚落,紫砂罐就被他夺了去:“那你还是看着我吃吧。” 他一勺勺吃完莲子羹,意犹未尽的咂咂嘴:“下次可以多加点糖么?” “够多了,你也不嫌腻。我现在都满嘴的甜味。” “是吗?” 他戏谑的挑挑眉,我不及疑惑,脖子就被他的手扣住,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他低下头,双唇覆上我的,细细的吻,慢慢的舔,忽重忽轻的描摹着我唇部的线条,过了很久才停下来,眼眸迷离半张,流转着异样的光芒。 “落儿,真的很甜。”他呼吸灼热。 我刚想跳起来,他轻笑着揽住我的腰,将我抵在身下,舌尖挑开牙关,深深卷入。清甜柔软的触觉一阵阵漾开,撩拨着最纤细的神经。他的手抚弄着我的肩头,等我感觉到凉意时,他的唇随之印上我的每寸肌肤。 “不,”我倏然惊醒,低喘着抓住他探至裙底的手:“不要在这里。” “那在哪里?” 他的气息同样极不均匀,紫潭之上,烟波迷漫。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裹着我,起身将我抱坐在白玉栏上,手指温柔而狂热的爱抚我。 衣裙层层散落,微弱的抗议被他霸道的封入唇中,滚烫的掌心按住我光裸的脊背,似要将我揉进火热的胸膛。他的喘息绵长而煽情,我在意乱情迷中颤抖,伴着甜美的折磨,我忘却了羞涩,任由他攻城掠池,步步沉沦。 “落儿,抱紧我。”身体的契合毫无缝隙,魅惑的嗓音仍在低低诉求,他的吻时轻时重,缠绵邀醉。 耳鬓厮磨,汗水细碎的交融。 云天交接处,亮起一抹浅色晨曦。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相依千年的孤寂,只为有你。 “落儿,别再骗我……”他在我耳边低语,“既然说好了,就都不要变。我不管你是谁,从今以后,只是我的妻。” 晨曦渐宽,蓄势已久的下一刻,迸射出金芒万丈,照亮了茫茫无际的云海,照亮了大片苍翠的原野,照亮了深邃的紫眸。 他的表情格外认真。 我微笑。 “让我想想,好不好?”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日出。 巍峨的城墙在数十丈之外,护城河绕着它缓缓流淌。 对岸,是神族辽阔的疆土,看不见的远方,才是我的家乡。 我倚在冰焰肩头,长长的袍角顺着脚踝逶迤到地面。 “如果有一天,你如愿成为三界霸主,那时,你又该做什么?” “我其实,并没有想过。你或许不相信,千百年来,我摒弃杂念潜心修为,只为有朝一日将三界治理有序,却常常连自己都茫然。”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紫眸微虚,“自出生的那一刻,我就被赋予重望,脚下既定的一条路,只能走下去。生命对我而言,无异于枯燥的等待,等待一个结果,等待下一个使命。有很多事情,好似活着就必须去做,寻不到理由。不过,这一次,”他转头看我,唇角略略勾起,“有些意外,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样……我真正想为自己争取的东西。”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我心中却五味杂陈:“所以,你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不一定要至高无上,让我在你身边,陪你看每个日出日落,不好吗?” “那正是我的选择。”他仔细的替我拢了拢被风吹得半敞的衣襟,“即便我不抢占先机,也不代表能够避免战争,与其被动,不如速战速决。倘若神族陷入危机,我又怎能与你长相厮守?” 我仍不甘心:“三界已经安然共存了数万年之久,何来危机?” “恰恰相反,何来安然?神灵两族对外还可勉强称作一界,彼此却早已剑拔弩张。神族占星师没有勘不破的预言,霓裳的父亲曾经透露天机,灵界新任主神具有一统三界的力量,她将是我最大的敌人。而事实正是如此,千年前,资历尚浅的她不足以与我军抗衡,却能释放究极护壁守卫家园,虽以身殉国,但主神之位空悬千年,只待她重生归位。这绝非常理能解释,此间广为流传的种种猜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又或者,”他顿了顿,话锋骤然一转:“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见我出兵灵界?” 我被他乍然一问,反倒不知该卖哪只葫芦的药,只得故作镇定:“我哪有难言之隐,不过与你推心置腹罢了。” “是吗?”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我的脸,“那有些话,我也但说无妨。你入宫之初,我曾怀疑你是灵界派出的密探,因你平日颇有些行迹不定,而声称挑你入宫的锦风对你的来历却一问三不知,况且以你的灵力,学一两项炎系的初级法术来伪装自己也并不难。直到后来,我见你连高级法术都能掌控,方才消除了这个念头,众所周知,若非炎系属性使然,进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怔了怔:“你一直都在暗防我?” “暗防?”他嗤之以鼻:“你就想到了这两字?那我还真是失败。” “如果我真是灵界的密探,你会怎样?就地正法?还是为我……放弃战争?” 不知是寒冷还是其他缘故,我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平静的注视着远方,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意外,亦不打算深究。 “我会全力以赴攻下灵界,用最快的速度。”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不能留给你一点犹豫的时间。” 犹豫并非坏事,如果能够犹豫,至少说明还有选择,遗憾的是,我没有。 “还好……我只是在假设。” “我也是假设下的推想。”他似乎松了口气,“但速战速决还是必须争取的。灵界的军队胜在数量,法术攻击却因原有种族的五花八门而难以配合自如,总体战斗力偏弱,短期修整虽比较困难,若论长期……” 我止不住轻叹,敢情神族设在灵界的密探也不少,而我不想再为此纠结,于是咬咬唇跳开话题:“选妃定在哪一日?” “下月初六,”他侧过脸,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层金辉,双眸璀璨如星:“落儿,我在等你的答案。” “你先告诉我,”我的呼吸有些紧涩,声音细若蚊吟:“你……爱过千年的那个人……既然你先放手,她该怎么办?我想知道,你希望她怎么做?” 他沉静片刻,慢慢的说:“强求不来的,不如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下,才能寻得该有的幸福。” 我默默点头,默默与他手心交叠,最后,紧紧交握。 镜花 上 应急状态下的潜能是可以被无限激发的,我用去短短几日便学会了星沉地动。冰焰在教我炎帝之术时格外谨慎,生怕我失手酿成大祸。原本我对其中的精深奥妙有些发怵,但想到还有它用,也少不得硬着头皮练下去,进展也还算顺利。 时间像手中的细沙,越是不舍的握紧,便越是流逝如飞,眨眼功夫,所剩无几。 冰焰渐渐忙了起来,前往祈年殿的次数逐日增多,经常是刚回流景宫,就有护卫匆匆来请,他只得无奈的再三许诺以后对我加以补偿。 我总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我能理解周全的备战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因为我也一样在经历这种煎熬。尽管每次在紫宸宫停留的时间都很有限,精神却如一根越绷越紧的弦。 更多的闲暇,我都用来做着相同的事,与天底下所有为j□j的女子一般,铺床叠被浣衣烹茶,为君洗手做羹汤,细微而繁琐的点滴,我乐此不疲的沉迷。我喜欢他的衣物上带有我的味道,喜欢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捧着他用过的杯子喝水,然后,在夕阳中堆砌着花冢,翘首以盼那个人的归来。 谁都知道花开必有败,然而,谁都只留恋它盛开时的容颜。 冰焰有时很晚才回,我也不多问,两人一如既往的吃饭、说笑,谁都没意识到缺少了点什么,聪慧如斯也总有堪不破的一时。 一季梨花垂暮,我再怎么拖拉,也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做了。 这一天的开始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冰焰早早起床,临走前悄悄在我唇上印下一吻。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我睁开眼,冷静了半宿的心神再度溃不成军。 缓缓将隐月推进指端,摊开手掌,凝神看了半晌,光滑的内壁上依然什么都没有。我曾无数次幻想那个银紫色的“落”字能突然出现在眼前,哪怕让我用千年的灵力来换。可惜,这一次,仍是失望。早该知道,梨落被浣玉所替代,她的名字,在他如今的心中,与情爱无关。 无人的后花园,我召唤来一只黄鹂,附上四系最后确定下的布兵图,压低嗓音,言简意骇。 “现命蝶依速选八百精兵在蜀山设伏,一概人等只可活捉。两位长老率三部将士留守紫宸宫外,听我号令。余下七部由螭梵统领分驻苍原各处,行事尽量隐蔽。” 半炷香后,我收到螭梵的回音,两个字:“速归。” 我放飞鸟儿,心中万念皆空,唯付淡然一笑。 小梵,让我任性最后一次,我要与天赌,赌我能赢回他。 捏决移形,少有的发挥超常,我稳稳当当的站立着出现在寝宫。 但百年难遇的偶然也不见得是好运。 我尚未扬眉吐气,顿感五雷轰顶。 寝宫内并不如我想象的空荡。 窗前立着一人,黑发如玉,白衣胜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背对着我,而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当机立断的踮脚朝他走去,出其不意的捂住他双眼……咳,这种小把戏虽嫌幼稚,却着实好用。 冰焰显然愣了愣,但他年少时就一派沉稳,眼下自然不会一惊一乍,是以连转身都免去了,直接抬手将我拉进怀里。 紫眸深深的将我望着,不言不语。 我有点不自在,笑着问:“你不是才出门么?怎么就回了?” “你不希望我早点回吗?” “当然希望,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轻抚他的眉,惴惴不安。他很少在我面前掩饰情绪,此刻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他看了我好一会,淡淡的别开脸:“没有。” 我正待追问,门外有人见礼。 那对双生小婢女合抱着一堆簇新的被褥罗帐走进来。 我这才发现床榻已变了个样,前不久由我亲手铺上的雪青色床单已被一片明媚的大红所覆盖,就连床帏的绣样都被换作龙凤合体。 我只能赞叹神族办事的效率果然很高,明日选好的王妃便可直接入洞房。念头跟着一转,心跳忽然停止,经她们这么改天换地,我的麝香焉有幸存之理?我如此后知后觉,可见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但我不当回事,不代表所有人不当回事。 我心虚的瞧了瞧冰焰,一时估摸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发现了麝香,倘若他的不快并非因为这桩小事,我主动认错岂不是给他雪上加霜外带着自找麻烦? 正纠结着,冰焰已经将我按坐在椅子上,递给我一只勺子。 于是我又发现手边多了只精致的彩陶小罐,碰触之下还有些温热,扑鼻的浓香叫人垂涎欲滴。 “这是什么?” 许是我的食欲表现得过于明显,冰焰脸色稍缓:“刚去绿水晴川买来的流熙。” “流熙?”我好奇的重复一遍新名词。 他点点头:“云露的一种,在绿水晴川堪称一绝,不论是酿造还是泉水只那一处可以做出这样的味道。” “你干嘛不让护卫去买,非得自己跑一趟。” “那里有很多铺子,以我从前吃过的一家味道最为上乘,可我又记不清具体位置,只能自己去找。” “那你叫上我一起么。”我乐滋滋的掀开盖子,深吸一口气。 “等你起床就没了。” “那第一口算是慰劳你了。” 我大方的将小罐送到他嘴边,谁知他却皱着眉头避开,接着揉揉鼻子,有点尴尬的说:“我现在闻到这味儿就想吐,一家家的挨个尝过去……吃得太多……” 他的脸孔微微发红。 我怔怔的看着他,等到反应过来,满脑子叫嚣的已经不是吃掉流熙,而是吃掉……他。 沉稳如他,害起羞来竟有这般可爱。 咽了咽口水,我正色指出:“你其实没必要挑选啊,反正我又没吃过,哪家的味道都会喜欢。” “我想给你最好的。”他头也不抬,“别光顾着发呆,刚才那股馋劲跑哪去了?张嘴,我喂你。” 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向不怎么爱吃早点的我老老实实喝完了一整罐流熙,全然没意识到,再美味的东西,吃撑了总不是好事。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我,令我回味无穷的是他那句话而并非是流熙的味道,到后来,他嫌勺子麻烦,改用嘴喂我,我也没有一丝反抗。 “落儿,”他吻了吻我的耳垂,“让你决定做我的妻子,有那么难吗?为什么还不给我答案?” 我心头微微一紧,别开脸去,借故拉扯衣角的线头。 做你的妻子我自然甘之如饴,但要我为此抛开一切,又谈何容易?我若是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反之,要我说什么来敷衍你? 他的声音有些微恼:“避而不谈就是你的态度?” 线头划破指尖,我忘了停手。 他掰过我的肩膀,强迫我看向他:“落儿,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 问题一个比一个难答,早知道,返回第一问好了…… 隐隐的疼痛让我的思绪更加混乱,恰逢有护卫战战兢兢的前来通报:“禀告主上,霓裳殿下求见。” 冰焰全当作没听见,仍固执的抓着我的肩膀,紫眸如潭,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 我讪讪的指指他身后:“那个……有人找你,回头再说吧。” 他缓缓松开手,起身径直离开。 传话的护卫慌忙如获大赦般的紧跟而去。 一颗血珠沿着指端被划破的伤口滚落,渗入衣角。 他临走前的那道目光淡漠清冽,仿佛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 呆怔了半晌,我猛然从地上弹跳起来,直奔前殿。 殿内传来霓裳断断续续的哭诉,声音有些嘶哑。 “我从小就喜欢你,从小就自虐般的修习,只为有一天能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我本能的皱眉,手指刚刚挨上门环,又听她说道:“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灵力、青春、美貌……她能吗?” 我犹豫了一下,直觉有些不对劲,不及细细琢磨,只听冰焰低声说了句什么,霓裳的抽泣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你拿什么偿还?我只剩十年的时间,而你连十年都不愿给我!” 一句话如雷贯耳,我从门缝中看去,紫衣女子窈窕如昨,霜白的发丝直垂腰际,只在末梢,还依稀能窥见昔日耀眼的光泽。 冰焰的震惊显然不亚于我,但他一向比我从容,只呆了几秒便能说话。 “你这是何苦?数百年的灵力就足以助我自行恢复,有必要……如此吗?“ “百年算什么,当时若非占星仗护主,我愿意把灵力全注入你体内……”霓裳凄然一笑,“死有何惧,我本就为你而生,我只是不甘心……我是神族最美的女子,就算是现在,我仍可以用灵力维持原来的样子,你却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我……即便是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总说还没准备好,你说要等到能给我正式的名分!我只问你,为什么她就可以?” “这种事,怎会有比较的余地?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迟早会想通。” “我想不通,我有哪点不如她……千年前和千年后,你的选择竟然……” 我心跳骤然停顿,霓裳却没再说下去,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中啜泣,长发如白色的华锻垂散开来,帘幕般遮住蜷成一团颤抖的娇躯。 冰焰缓伸手欲扶霓裳,在碰触到白发的瞬间,他的指尖不自觉的收缩,慢慢的,紧握成拳,内心深处的痛楚纤毫毕现。 镜花 下 我不忍再看,却又不想离开,抱膝坐在门槛石上,麻木的等待最初的震撼一点点过去,剩下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很闷,想哭,却又没有半点眼泪。 知道一个人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之后,纵然对她没有感情,又怎能真的泰然处之?怎能不被感动?那个女子为他放弃了所有,他是不是在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没有好好爱她? 是后悔,还是自责? 十年,对凡人而言,至少是生命的十分之一。对我们来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等到那一天到来,他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下她,坦然去面对另一个人? 心中空空的。 我承认自己很自私,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明知道他在难过,根本不应该再生出这些无聊的想法。但我就是不可遏止的想了。而且,突如其来的,有些羡慕霓裳。 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吧?很多年后,沧海桑田,世事茫茫,时间终会将一切消磨成空,然而死,却可以让时间永远都停留在最美丽的那一刻,让活着的人珍藏于心,回味一生……如同那年在苍原,在他怀中的我。 人们总喜欢一厢情愿的将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我一直毫无理由的坚信,如果没有当年的神灵大战,冰焰和梨落就会自始至终的幸福下去。我从没想过,究竟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才会恋恋不舍,是不是因为遗憾才成就了千年的等待。那一千年,陪在冰焰身边的,是记忆中梨落的影子,二八佳人,芳华初绽,一颦一笑,永铭于心。 总觉得,千年之后,故事仍应这样下去,却忽略了,未曾牵手的那段岁月,两人都独自走过很远。他眼见我,绝情弃爱,误堕轮回,青梅竹马,终嫁他人妇。我旁观他,入主玄明,挥斥江湖,风流万千,难逃美人债。 无端想起人世间流传的一句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才是童话的真实结局吧。 冰焰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丝丝倦意:“霓裳,我很抱歉……”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全明白……你见着我现在这副样子,只怕更会敬而远之!” “不,我会想办法救你,想办法弥补你失去的灵力,甚至于……那顶后冠,你若想要我也可以给,但它的意义,仅限于此。” “我绝非乞怜之人,我要的只是公平,明日的选妃按部就章,若是输了,我便退出,绝不拖泥带水。我从没隐瞒过对你的爱意和付出,但也从没因此向你讨要过什么。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求你!” 霓裳将最后两字咬得极重,冰焰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何苦这样糟蹋自己?” “因为她不配爱你。” “你视若珍宝的,别人未必。”冰焰的语气淡淡的:“你愿意怎样便怎样吧,我不插手,但你也绝不能伤了她,这是我的底限。至于配不配,”他笑了笑,“我也配不起你的此番情意。” 霓裳急道:“我并非此意……” “你不用解释,既然决定明日参选,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霓裳没有说话,我扭头朝里看了看,弹簧似的折回。 不过是抱一抱么,又不会少两肉。嘴唇碰在一起也可以理解,霓裳的个子比我高,不小心抬头的话…… 我没有乱吃醋,绝对没有…… 忍了又忍,再次看去时,两人总算分开。冰焰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霓裳满脸泪痕的转身欲走,他却拉住她,手腕轻转,银砂回旋,白发顷刻飞扬成珍珠红,黯然的肌肤回复了少女的明润,娇颜胜花。 他轻声道:“我会帮你维持这个样子,直到挽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其他的,我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站在回廊拐角处,耐心的等着霓裳走远,然后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晃进前殿,然而,冰焰也不知去向。 我最先想到的地方是露台,飞奔而上的结果就是飞奔而下,寝宫、书院、后花园、城楼……甚至连厨房都没放过,可他就像完全消失了一般。我的脚步渐渐慌乱,没有他的流景宫,陌生得可怕。夕阳一点点沉没,磅礴的宫殿群幻化成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将希望吞没,我疯了似的四处游荡,不敢停下。 最后,我拖着酸疼的脚再次去了露台,勉强爬完最后一级台阶,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水噼里啪啦掉下。 “小气鬼,为个破问题居然生这么大的气。”我两下甩开鞋子,愈发的委屈,“我说过多少遍,我要的只是你,你怎么就不相信……什么破烂王妃,送给我都不稀罕……” “才走几步路就累成这样了?” 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心中一喜,忙胡乱抹干脸循声而望,只见白衣男子倚在墙角坐着,一动也不动,衬着无边的黑夜,仿佛寒潭底一块寂寞的云石。 心没来由地一疼。 “不是几步,我找了很多地方……” “你找我做什么?”俊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长的睫毛垂下,他并没有看我。 “我……找你回家。不是流景宫,而是我的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来时的路上,在我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有这句话,我从未像现在这么坚定过,即便莫名的不安与烦躁让我一直都很害怕选妃吉日的到来。但冰焰却是淡淡的,淡淡的颔首,淡淡的微笑,优雅绝尘得一如在王座之上的他。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的紫眸中闪过了一丝嘲讽。 夜色笼罩了一切,檐下的风灯显得那么微渺,照亮的永远只是那么一小块,仿佛对无边的黑暗无能为力。 从露台回来,冰焰已在书院端坐了半个时辰,摊开的文书倒是没翻动一页。我蜷在与他对面的短塌上,费劲心思的琢磨了很久,也不知该怎样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用裙裾裹住脚,开始想念被我遗弃在露台上晾星星的鞋。 好冷…… “我……”我张张嘴,本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缓和气氛,结果一开口就变成:“我偷听了你和霓裳的谈话。” “啪”,叠放在他手边的文书掉下一本。 我好心的过去替他拾起来,满以为他是懊恼被我捉奸,不料他却抬头看我,目光灼灼:“你下午没出去?” “去哪儿?”我有些奇怪,想也没想的说:“我要是不在流景宫,能看见你和霓裳亲亲抱抱么?” “落儿!”冰冻了一整晚的面具脸终于被打破,尽管那表情绝非开心,但也达到了预期效果。他有点难堪:“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望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句,“歉疚代替不了爱情,我很庆幸能拥有你的心。明日的选妃,我也会全力以赴。” “落儿……”他眸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 “你别忙着感动,我是打算赢了再和你算账,再和你……一起想办法。” 说话间,我换了只脚站立……大理石地面寒气甚重。 他终于注意到我可怜的光脚,忙将我抱坐在腿上,有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把鞋脱了?” “在你想别的女人的时候。”我正准备缩脚,被他按住。 他轻轻揉捏着我的足尖,暖意一点点泛开。 “我没有想别人,”他平静的说:“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 “我……说过要走吗?” “你没说过,可我能感觉到。我很想弄清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去处,却又害怕……”他枕在我肩头,眼帘半垂,梦呓般的低喃:“我宁愿相信你只是一名普通小丫头,一直在某个地方,等我遇见你……”。 摩挲着他的眉,理顺他散落的发丝,瞥到他眼下因劳累熬出的黑晕,我的心轻拧了一下,鼻根暗暗发酸。是谁说过,坚强是脆弱的堡垒,我身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子,原来也有这般患得患失的时候。 我摇摇他的胳膊:“你教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嗯?” 他有些不解的抬头,我顾自研墨,想了想,掏出袖中的绢帕摊平于桌上,提笔笑道:“有几个字我不会写,想请师傅指教。” 温暖的大手覆上我的。 “哪几个字?” “第一个字,得成眷侣的得。” 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专注得像在描摹。不消片刻,一个遒劲有力的“得“字跃然而现。 “第二个字,佳偶天成的成。” 他一言不发的将我搂紧了些,挥洒自如。 “第三个字,比翼双飞的比。” …… 我轻言细语,难舍无尽的痴念。 他掌心渐潮,难掩翻涌的悸动。 最后一笔缓缓收尾,雪白的绢帕上,两行字。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房间里静谧无声,两人掌心交握,时间仿佛被锁在了白绢黑字上,再也走不开。 “落儿,”他的低唤似吹皱一池春水的柔风,醺然欲醉的拂过心间,满足的呢喃盘绕着如许缱绻,“是真的吗?” 我侧过脸,浅浅一笑,封住那双翕动的唇,稍稍碰触后离开。 “不管我是谁,这句话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他呼吸一滞,怔怔的看着我,幽不见底的紫眸中,半是迷离半是狂喜。 不等他有所反应,我又凑上前去。这一次,用上所有从他那儿学来的技巧,吻得肆意妄为。双手不自觉攀上他的襟扣,游移之处,层层羁绊荡然无存,手指在丝绒般细腻的肌肤上舞蹈,分不清轻颤来自谁的身体。我沉迷在新奇的探索中,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反客为主,横抱起我大步走向里间…… 一夜的极尽温柔,一夜的抵死缠绵。 花开荼蘼,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上绝艳如初。然而,终究是结束。 直到多年后,我仍无法释然于自己的一语成谶,世上的妙词佳句多了去,我怎就如此不幸的只想到这么一出呢? 情殇 千年难逢一次的选妃,盛况直逼颂神大典。 祈年殿解禁,冰焰撤消了外围防护,神族显贵们分席而坐,获准观战的各系平民井然有序,虽不乏交头接耳的兴奋者,倒也无人大声喧哗,相比之下,在殿外等待结果的人群自是热闹非凡。 选台前,两名司仪正紧张的翻看一本厚厚的典籍。空悬的王座下,四系领袖分庭抗礼,再往下,依次坐着三十六位元老。 冰焰捏捏我的手,下巴一挑:“陪我坐那儿去!” “不要!”我飞快抱住旁侧的柱子,“我才不要被人免费参观!而且,我是来比赛的!” “你只用参加最后一轮,上去还可以休息一下。乖,赶紧松手,别人都在看我们……” 白光一闪,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人已被他带到最高处。 入场的佳丽经由四系领袖初选,盛装粉黛,各有千秋。考官们大概也都看花了眼,反正又不是给自己挑老婆,环肥燕瘦的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主上的偏好,于是集体睁只眼闭只眼的爽快放行。 接下来的才艺比试,各路美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琴箫歌舞,期盼能换来主上的赞许一笑。诚如她们所愿,冰焰脸上的确带着朦胧的笑意,只可惜,他斜倚在王座上,睫毛轻颤,呼吸均匀,早就睡沉过去。 我欣赏了不多时,脑袋也开始发晕。正在东倒西歪,忽闻一阵天籁般的悠扬琴声,如歌如叹,如泣如诉,人潮渐渐安静下来。 我勉强撑开眼皮,等到看清来人,顿时睡意全无。 尽管触目所及皆为沉鱼落雁之色,我不得不承认霓裳的出现还是会很容易让人分清天鹅与鸭子的区别。怀着一种微妙的心理,我回头看看冰焰,他姿态优雅的坐在那里,仍睡得天昏地暗。我忍不住偷笑,可一想到他如此疲倦的原因,血液即刻倒流,红着脸不敢再看。 霓裳立于台下,双手无形的拉开一段距离,十根碧绿闪亮的光弦在半空中颤动。当她拨动光弦时,美妙的音节就和着无数彩蝶不断的从她指端翩跹而出——乐声竟然凝结成了实体,最高层次的幻术被她用到了极致。我根本来不及惊叹,已陷入琴声中无法自拔,那些早就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瞬间占据了整个空间。 冰焰在加冕仪式上清软的吻,弄月在午后浓荫下的一曲婉风,星璇在洛阳城门下浅笑如水,念园中满树梨花开得如火如荼,第101棵树下缘系三生的预言……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只剩霓裳的笑容,风一样蔓延,倾国倾城。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骤停,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我茫然的看着冰焰,他缓缓睁开眼,同样的眼神投向我,过了好一会,眉间微蹙:“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全是你,可又不全像……” 霓裳清冷的声音响彻大殿:“还有谁来赐教?” 无人应声。鸦雀无声。 霓裳的琴技不止是才艺,占星师最为擅长的幻术与纵魂已然展现得淋漓尽致。谁敢在这种情况下跳出来勾引主上,摆明了是找死。 我期待冰焰的下文,可他把话吞进了肚子里,自己消化去了。 “那么,”霓裳微笑着环顾四周,“我宣布,直接进入最后的竞技环节。” 冰焰对此局面始终不置可否,他莫名的沉默让两位司仪估计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其中一人匆匆跑了上来,结结巴巴道:“主……主上,殿下这样与礼不合……” “随她去吧,”冰焰并不多话,白皙的手指揉着额角,“已经有人上场了。” 我无暇顾及光影乱蹿中的赛况,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默念炎系攻击术的咒语。司仪从我身边退下时,似乎比我还紧张,一不小心,被我的裙裾绊得四仰八叉。我忙欠身去扶他,不料手却被他拽住,一张纸条迅速塞了进来,他利落的爬起身,一溜烟的跑远。 冰焰目不斜视的看着台下,我展开手心里的纸条,一眼扫去,大惊。 螭梵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触目惊心的六个字:“辽州已失,速归。” 一时间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来。 四系领袖稳坐祈年殿,谁有那个本领能在眨眼功夫攻下螭梵所在的辽州?照原计划,神族是在后天才出兵,如果冰焰临时改变主意,紫宸宫现在是否安全也难说,螭梵不在天都,卿婉由谁照顾? 思及此,我几乎接近崩溃的边缘,方寸大乱。 心神恍惚之际,霓裳已摆平对手,占星仗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笔直的指向王座,星光四溅。 她等不及,我也不能等了。 四系领袖齐齐回首,我面无表情的站起身。 指尖带过银光,我在霓裳面前站定,向司仪示意可以开始。 金钟清绵的回响,霓裳扬臂,占星杖顶紫芒缠绕,她随手一挥,光影飞窜,翻滚成一张大网,瞬间吸收了所有光源,虚无的黑暗携着疾风劈头盖脸的砸下。 我迅速捏决,在巨网即将击中我的前一刻,翻转手腕,一团红光骤然撞破漆夜——“轰”,熊熊火舌直扑霓裳,她接连退后几步,释放出淡紫色护壁。 烈焰喷薄,升起不久的护壁立刻被冲破。霓裳纵身凌空,占星杖拨动炙热的气流,结成繁复的印伽,雪花片片飘散,她轻盈地落回地面,一个旋身,飓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大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袭来。 我汇聚更多的灵力,直接将焰墙抬高,抵挡住暴风雪。 冰火交错,森罗万象。 众人的惊呼尚未落定,霓裳再次举起占星杖,风静雪止,缓缓凝作剔透的冰球滚动在她掌心,仿佛不堪盈握,她脱手将冰球掷出,于半空中化作无数冰棱。 耀眼的寒芒中,霓裳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我正觉得奇怪,脑中忽然一沉,耳膜嗡嗡作响,勉力抛出的护壁在尖锐冰棱的冲击下不断扭曲。我拼命睁大眼,却抵抗不了昏睡的欲望,心知不妙,忙凝神默念炎帝之术的防守咒语。 思维越来越飘散,我极力保持神智的空灵,可是,难以遏制的,似乎被催眠,眼前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 华衣黑发连翩飞扬,秀美绝伦的脸庞清润如玉,他认真地看着我。 “落儿,一定记清楚了,炎帝之术的攻守咒语完全不同。” “你说过很多遍了,我想弄混都不容易!”娇柔的女声带着几分俏皮,“攻击来自地狱,防守是沉睡的永恒,我聪明吧?” 紫眸漾起盈盈笑意,他俯首吻吻我的额头:“比我还差一点。是炎狱,不是地狱。” …… 护壁的银光越来越微弱,“砰砰”撞击不绝于耳,我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空杂念。 “杀了她!”陌生的声音乍然响起:“用炎帝之术杀了她!” 我惶然四顾,满目空白,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杀了她,你永无后顾之忧。听我的,杀了她,他永远都是你的……” 意识逐渐模糊,恨意从心底萌生,我决然念咒:“炎狱深处……” 等等,好像错了。可是,错在哪里? 身体越来越烫,眉心疼痛欲裂,我再也顾不上多想:“以我主之名,召唤炎狱深处的亡灵……” 无数光团在我眼前爆裂,遍野刺目的鲜红,红雾深处,吞吐着五彩焰舌的火龙蠢蠢欲动…… “你想除掉所有人吗?” 凛冽如霜的声音唤醒了我,红雾渐收,火龙俯首,幻象消失。一道明亮的白光呼啸而至,我不及躲闪,源源外涌的灵力瞬间被冻结,顷刻消隐无踪。 我眉心一热,银光璀璨。 最高处的男子走下台阶,雪白薄衫,龙纹锦衣,华贵的佩饰在满殿灯火下闪烁如星。 他一步步走向我,紫眸深处,流光千变,震惊,讶异,愤怒,或是悲伤,最后都只剩淡然。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每一步,都像用尽了一生的时间。 他终于停在我面前,平淡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欢迎灵界主神,梨落。” 大殿内外无人不惊,千万道目光盯着我。 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我站在原地摇摇欲坠,冰焰伸手扶住我,似笑非笑:“梨花新妆,宛若天成。久闻梨落仙姿佚貌,灵力超凡,原是本王有眼无珠了。你不仅漂亮,还聪明得紧哪。” 他的语气尊重有礼,紫眸凝视着我,平静无波,抑或是,狂风暴雨前的沉寂。 我们中间,似乎有道看不见的门正在缓缓合上。 我攥紧自己的衣襟,低声祈求:“我会向你解释,请先解开我的封印。” “解开封印又能如何?”他眯了眯眼,不紧不慢道,“你现在就是赶回去也来不及了。辽州失守,螭梵重伤,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 我难以置信的睁大眼,呼吸停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心疼还是意外?”他的笑容柔美非常,却让人凉彻心扉,“我应当感谢你,还是你用来送信的鸟儿?” “紫宸宫……冰焰……”我抓住抽离我肩头的手,他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而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呢喃,“婉儿……我们的婉儿……” 为什么又有了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感觉,极致的窒息,疼痛不知从哪儿泛起。 再也抓不住他的手,身子朝下一软,耳边响起的最后一句话久久萦绕不散。 他淡淡的说:“霓裳,恭喜你。” 封印 知觉一丝丝回来,四周都是冷硬的石壁,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眼睛没能立即适应无边的黑暗,感觉自己被融进沉郁的混沌。 “有人吗?”我试探着出声,然后,听着声音不断的回荡、回荡…… 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起身扶着石壁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无奈体内的灵力仍被,不多时便冷汗涔涔的滑坐回地面,努力的调匀呼吸。 初时的恐慌慢慢消失,这里看来不过是个牢房,被施过特殊防护的牢房。了我的灵力还不够,加上身体的禁锢用来以防万一。我对神族的价值不言而喻,灵界本是集日月精华、汲天地灵气而生,丰美富饶,主神迄今只有三代,冰焰才不会真傻到抓了我还要去砍碧瑶树,他要那空城作何用,所谓君临天下,须看万物苍生承我福泽,以我为尊。 我疲惫的合上眼,休息了片刻,忽然想起香囊里的隐月,摸索了半晌,幸而还在。一缕柔光坚韧的晕开浓墨,两股强大的力量互相抗衡,黑白交界处的空气在微微颤动,我将隐月推进食指,它暖暖的贴合在指根处,光线更亮了些。我略松了口气,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他人可以取下隐月,它只听从于我。 拼命转移着注意力,想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却抵抗不住心如淌血的痛楚。决绝如他,连一句辩白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只相信他所看到的。可是,数月来的恩爱情份,如何造假。是一叶障目,还是将计就计?那些让我流连不舍的温柔,难道只为了等待今天的结局? 光源徒然变强,我诧异的看向隐月,一瞬间,难以置信。 银紫色光芒点亮了我的双瞳,纤细的纹路不甚分明,却不难看出是一个篆体的“落”字,隐月内壁云絮袅袅,一笔一划漂浮其中,似梦似幻。 然而,字迹回旋了不过数秒,眨眼就消失不见,像是被人生生抹去,一切恢复如常,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留下。 隐月的光晕洒满掌心,我缓缓握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飘渺成风的誓言。泪水悄然滑下,甜蜜而苦涩,我的唇角微微扬起。 你将来可会后悔,后悔你这么轻易就失去了对我的信任,后悔你此刻竟没有勇气触摸自己的心。 呆了没多久,我听到有侍女在外面说话:“主上手谕在此,他嘱我给姑娘送些吃食来。” 铰链滑行了很长一段,前方才出现一扇窄门,橘色的光斜斜的打了进来,我这才看清自己身在一间花岗岩的密室中,四处都留有禁术的痕迹,别说我现在丝毫灵力都用不了,就算在平常也不是一时半会能逃出去的。 侍女的侧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她正欲进来,有人唤住了她:“把托盘给我,我替你进去。” 是霓裳的声音,我本能的坐直了些。 门外的守卫迟疑道:“主上严令除了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梨落半步。” “那是因为她一旦逃了,谁都负不起责任。”霓裳平静的说:“或者我在这儿候着,你再去请示主上一次?” 一片沉默中,石门再次合上,霓裳的脚步由远而近,她放下托盘,轻扬衣袖,几团荧光飞出,室内亮堂如昼。 我不动声色的缓缓站起身,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发髻松绾,步摇轻坠,两缕长发垂在薄施粉黛的脸侧,形容颇为动人,全然没有昨日的消沉。冰焰最后那句话无疑是在众人前肯定了她的身份,换作我也该春风得意。 霓裳若无其事的打量四壁,自言自语道:“环境还不错吧,我也在这里呆过一年的时间。”她似笑非笑的看向我,“但我从不后悔让你记起了在人界欠下的情债,我还发过誓,总有一天,会让你尝尝被囚禁的滋味!” 我笑了笑:“若是让他知道你对我动的手脚,你剩下的十年恐怕也要在这里度过了。” “什么手脚?”霓裳有恃无恐,“分明是你想以竞技为名,伺机借炎帝之术灭掉神族,若非冰焰及时阻止,恐怕祈年殿的王座已经易主。” “如果我没猜错,你唯一的机会就是那支曲子!”我冷冷的说:“你居然敢在祈年殿操纵赎魂术,你让所有人都沉迷其中,连你的主上都包括在内。” “你现在才想到是不是晚了点?果然是被螭梵保护得太好,防人之心终究差了些,”霓裳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他们的确都听到了曲子,但我想操纵的只有你。其他人惊艳于我的琴技还来不及,哪会多想——那是自然的,我唤醒了他们心中最美好的回忆,谁能抗拒?” “是的,你的主上也没有抗拒,你为什么就不敢继续下去?” 想起冰焰说的那半截话,我心中微微一痛。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霓裳脸色一沉,“人不风流枉年少,他因一时痴恋为你葬送了千年灵力,你还想要他怎样?如今看来,你显然也高估了自己不是吗?我来,是想和你谈一个条件……”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要谈什么,烦请你的主上亲自前来。” “你不妨先听完我的话。梨落,你想回灵界吗?”见我默不作声,她莞尔道:“只要你立字为据割让辽州及其北上十二城,我立刻做主放了你。” 我点点头:“割舍灵界三分之一的领土,还背上j□j未遂的骂名落荒而逃,你真替我想得周到!” 霓裳不以为意:“你有别的选择吗?你作为人质,灵界迟早也得被我们拿下,到那时,你的骂名不止于此。对了,你若是还想见你那忠心耿耿的部下一面,也得抓紧时间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脱口而出:“螭梵到底怎么了?” “他收到被纂改的作战指令,误入我亲手布下的纵横北斗阵,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吧,估计还得拼着那半条命来救你。”霓裳轻描淡写道:“你若是忍心,我倒替他不值。你守在这里,无非是对冰焰还抱有幻想。你认为……还有可能吗?你的身份就注定了背叛,注定他无法相信你,再加上你在祈年殿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就算他想放你一马,又该如何向他的子民以及三十六位元老交代……” 我无力再想其他,盯着霓裳开合的嘴,希望能从中听出有关孩子的蛛丝马迹,忍了又忍,终是不敢轻易开口询问。只好宽慰自己,她既然没有提到天都,没有提到紫宸宫,婉儿就应该还安然无恙。 烦躁一阵更胜一阵,我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得提心吊胆一天。你甘愿冒着被重罚的危险说服我逃走,无非是担心留不住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吧?” 一语中的,霓裳的脸红白交替,旋即冷笑:“你真提醒了我,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我若再不讨回,怕是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她已扬起手,掌间携风朝我扇来。 “啪”的一声,我用力拍掉她的手,隐月的白光映出她涨得通红的脸,我漠然拂袖:“霓裳殿下,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三界君王皆承天运,我主你仆。我在任一日,你须得敬我一日。我生死由命,绝不至拉上整个灵界陪葬。螭梵受伤,内阁可照常主持大局,新任的十部首领集百族之长,神族想由辽州长驱直入简直是妄想。双方还未正式宣战,夺取一座城池就如此得意忘形未必太早,你是想用这种方法给我军鼓舞士气吗?” 霓裳眼中快要喷出火来,怒视我半晌,别无它法,只得愤然而去。 石门移动的闷声久久回响,荧光渐熄,我抱膝坐回黑暗中,精疲力尽。 不知是不是灵力被封的原因,我动不动就呼吸不畅,坐立不安。什么都不敢去想,怕自己想到疯狂。折腾到最后,我半趴在冷硬的石床上昏昏欲睡。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往我身上加盖被子,睁开酸涩的眼睛,那人的脸模糊的跃入视线,如画的眉目,柔情还转。 我的鼻子一酸,想也没想的回身直扑进他怀里:“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如果,能有选择……只做你的落儿好不好……” 语不成句,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眼泪大颗大颗渗入他的发间。 他任由我抱着,好一会才抬起手来,指尖刚触上我的背,却又触电般的弹开。 “浣玉……” 一声犹疑不决的低唤让我全身一僵,慌忙放开他。 顾不上失落,我尴尬的替冰煜整整衣领,一时间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你……真是灵界主神吗?” 暗夜中的玫瑰妖娆如昨。我渐渐平静,原来又多了一名兴师问罪的。我还没等到想等的人,尽管在朦胧的光影下,他像极了他的兄长。 他急切的问:“你一直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不对?” “小煜……”终是难改唤他的昵称,我顿了顿:“你不要这样。” “你就说是不行么?”冰煜倔强的看着我:“因为你是梨落,你有你的使命,你不能为别人停留……除了我哥。虽然结果都一样,但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对不起……”我咬咬唇,不敢再看他。 “没关系的。梨……落……”冰煜轻轻念着我的名字,笑容慢慢泛开,眼神清澈而忧伤:“你不要觉得内疚,我喜欢的那个人是浣玉,不是你。她既然已经不在……我想我以后都会很轻松的。” “对她而言,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看见你能和遇见她以前一样快乐。”心知伤害无法弥补,安慰亦是无法给予,我轻声说:“谢谢你,小煜。” 冰煜凝视着我,目光一寸寸移至我的前额:“梨落,你对我哥是真心的。不管你来流景宫是什么目的,但是,你离不开他了。” 我闻言苦笑,连你都能看出来,离不开放不下的人只是我一人而已。 “是他让你来的吗?” “不是,”冰煜叹了口气:“流景宫现在都没人敢靠近。” “他……有那么恨我吗?”我呐呐自语。 “他若非为情所困,何至于此。身在局中反而不如旁人看得清。梨落,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一统三界吗?” “没有,目前还没有想过。” “将来呢?”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反之,我必不惜一切与天争。” 四目相对,冰煜的眼神十分复杂,难说是忧虑多一点还是赞赏多一点。我笑了笑,他定是惊讶于我的坦然,身为阶下囚,还能理直气壮,却不知我正因为是对他,才会如此直言不讳。 “小煜,”迟疑片刻,我终究忍不住开口:“我的……紫宸宫现在有没有事?” 冰煜似乎还在费神思量什么,听见我的话,下意识的摇头。 葬心 上 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些,见冰煜不吭声,我便也不再多问,注意力被盛放食物的托盘所吸引,闻到香味才发觉自己有点饿了。谁知,刚拣起一块点心送至嘴边,胃里就突如其来一阵排山倒海。 “唔……” 与此同时,冰煜忽然出声:“梨落,你走吧。” 我被呛得泪花点点,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愣了愣:“你脸色怎会这么差?” 我尚未细想,他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单手捏诀,捧起一团白光注入我的身体。 封印顷刻消融,灵力充盈全身,不适的症状顿时缓解了许多。 冰煜略带歉意的将我扶起:“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我现在送你走吧。” “为什么?” “我不想见到我哥后悔。我只在年幼时记得我哥笑的样子,后来不知何时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怒从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疏循礼,偶尔与我私下里调侃两句,也未见他真正开怀过。直到你出现……梨落,我相信你。但你不要怪他,身在其位,很多事情都不由己。他迟早有一天会想通的。你先离开这里,他日还能从长计议。”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走。你相信我,但他不信。我这么一逃,以后哪还有解释的机会?” “你若是不走才没了机会,”冰煜的眉头紧锁,含糊道:“神族除了四系军队,还有最强大的一部分并不为外人所知……”他不由分说的将我往门外推去:“等到事情真的发生,就什么都晚了……” 我隐隐从他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心神一凛,脚步再也收不回来。 不料,我刚出门,一道红光就唰地扑面而来。无处闪避,红光化作绳索,将我捆了个结实,紧随而至的冰煜也未能幸免。 前方两排金甲护卫整齐的夹道而立,队列尽头,站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花落如雨。 恍惚间,我以为是时光倒流,浣玉林的那个午后,他也是这么向我款款走来。 繁花在灵魂深处破碎,如同飘零的岁月,纷纷杳杳,转身已过沧海桑田。 我宁愿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从未走到我身前。 然而,躲不过的,是债,是劫。 他眸光冰寒,双眸却微微弯起:“果然没让我失望呢!” 我看看阶下东倒西歪的守卫,再看看目瞪口呆的冰煜,全明白过来。 冰焰的目光掠过我,薄唇轻启:“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拖下去,依军规正法!” “哥!”冰煜急道:“是我将守卫打昏的,他们对我自然毫不设防!” 冰焰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认错吗?” 金甲护卫们领命动手,冰煜徒劳大吼:“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的兄长依旧面无表情:“做错了事便要付出代价,现在让你知道还不晚。” “付出代价的不止我们!”冰煜的颤抖连我都能感觉到,他哑声道:“你也一样!” “确实如此。”冰焰平静的朝身后做了个手势:“护送殿下回炎曦殿,他需要休息。” 两名金甲护卫走到冰煜跟前,谦恭的行礼。 “别忘了,”冰焰慢慢的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 冰煜彻底软化下来,他绝望的看了我一眼:“哥,不要伤害她。” 冰焰淡然道:“你还不懂什么叫伤害。” 自始至终,我都未置一词,只冲冰煜安抚的笑了笑。 莫名的悲哀,为全然陌生的他,为无能为力的自己,为摆脱不了的命运。 我转身回到密室,冰焰跟了进来,挥手解开绳索,低声道:“把隐月交给我,跟我回流景宫。” 我扬起脸微笑:“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作为交换,我交出灵界,换来与他人共享的恩宠?” 他皱了皱眉:“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像和以前一样……” “以前是什么样子?”我控制不住心底的痛楚,“是表面上温存有加,暗地里利用我布局?还是一半山盟海誓一半静观其变?我的演技不如你,却也不至于傻到被人一骗再骗?” 冰焰轻轻哼笑:“我骗你?你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还需要我挑明吗?我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你,只是没想到你的来历还远在我预料之外。你犹豫不决,你不要我的孩子……我都忍了,我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打动你为我留下……说到演技,有谁比你更会逢场作戏?” “孩子?”我下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却没容我多想:“你还在装傻吗?你从开始就算计好了每一步,不错,我是疯了还是傻了,非但轻而易举的中计,还对你抱有这般幻想!换作我是你,也该得意忘形。所以,你根本想不到我会借你的手假传情报。但是,这比起你对我的愚弄,算得上什么?即便弃了辽州从头再来,我一样能赢得光明磊落。梨落,你需记得,无论如何,是你背叛了我!” 昔日柔情被恨意取代,面对那双犀利的紫眸,我如何能说,我只想保住灵界留下你,你我二人,终有一方要妥协,至少,我不会毁掉你的家园。 没有用的。 我们都太骄傲,我们自以为世事必能如愿,我们谁都不愿承认,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轮回了千年的劫。 我无力低喃:“我没有背叛,从来都没有……” “对你而言的确不是,”他嘲讽的连连点头,“你只忠于自己,忠于灵界。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幽深的紫潭不再平静如恒,他的眼神让我联想起在暗夜森林负伤奔跑的小兽,遮掩着伤痕,充满敌意的防备,鲜血淋漓了一路,却不知怎样才能将痛处缝合。 再次不争气的心软。 “冰焰,你先听我说,抛开我的身份不谈,你还是想留下我的,对不对?” 他愣了愣,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不出所料,他的下一句话将我彻底打进地狱。 “螭梵已带来十万铁骑压阵,你觉得我会让他如愿吗?” 我震惊得无法言语,十万?! 身负重伤还想发动大规模强攻,他是疯了吗? “可以为对方去死,却不能只为对方而活。”冰焰轻蔑地笑,“你话里的意思原是这般,也真难为你们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人对别人投怀送抱,你甘愿抛夫弃子孤身涉险。” 抛夫弃子?我倏然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怎么?我说错了吗?对你的子民都掩藏得密不透风的消息被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探到,是该惊讶。不过,”他薄唇略勾,“你这身子还真不像有过生育……” “够了!”我忍无可忍地尖叫。 “你这就觉得羞辱了?”紫眸中升腾起凛冽如千年冰封的雪山寒气,他伸手紧紧钳制住我的下巴,沁凉的指尖嵌入我的皮肤,“可你带给我的还远远不止于此。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而你呢?” “我也是,相信我,”我的泪水成串滑下:“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吗?”他的唇角挑起戏谑的弧度:“让我助你修习炎系法术,让我告诉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出兵,还是让我陪你……”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他:“我是怎么出现在你眼前的,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在流景宫亲自设下的禁术防护,连四系领袖都无法破解,外族又怎能来去自如?我是灵界主神,又怎会具备炎系属性,还能那么快就练至究级法术?” 他显见也不剩多少理智,倨傲一笑:“这些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自然会查清楚。” 我已泣不成声:“梨落才是你爱过千年的人,你忘掉的不是霓裳,是我!” 他全身一震,入定般盯着我。 慢慢的,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眸中浮现些许玩味。 他松开手。 他忽然笑了。 “落儿,”他轻声唤我:“把隐月取下来,我就相信那是真的。” 隐月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历经浮世千变,想说而不能说的忧伤。 我有些累了。很早就有的感觉,只是不愿承认。 看见的,不一定是真实。得到的,不一定是幸福。 就算从头再来,也总会有这么一天。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原来还有另一种诠释—— 站成两岸的遥望,千年如此,万年如斯。 泪痕未干,我笑了起来,疼到极致反而释然。 冰焰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没等他说话,我踮起脚,双手环过他的颈项,将自己的唇靠了上去。 他脊背一僵,却没有抗拒,任由我贴近他的唇。 古老的塔楼里,响起绵长而遥远的钟声。一声,一生。 整整二十四下。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的手扶上我的腰,一点点圈紧。 我稍稍离开了些,指尖滑过他的脸。 紫眸微张的一刹那,我暗聚掌心的灵力骤然迸发出耀眼的银光。 “落儿……”惊慌失措的低唤在我耳边转瞬即逝。 下一刻,战鼓震天。 苍原。沙场。 我移形至苍原上空,俯瞰人山人海。 战旗飘飘,风吹浓雾,黑沙满天。杀戮的前夕,连空气都变得腥秽。 灵界这边,训练有素的战马骑兵井然成列,白袍的幻术师布下防御结界,黑袍的法术师持杖严阵以待。 我的目光停在军队前端那个最显眼的人身上。银甲长戟,紫金战袍,黑色短发在风中飘舞。螭梵提转马缰,高举令旗,大声道:“首战若不能攻下神族的三重主城,结果必定功亏一篑,故而我等只能赢不能输,都明白吗?” 众人齐声应答。 远远传来羽城与清妍的号令,双方士气高涨,喊杀声此起彼伏,响彻苍原。 螭梵的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端划出白光,一纸契约出现在他手中。 “以王之名……” “你想顶着我的名号胡作非为?” 话音刚落,我已跳上螭梵的马背,劈手抢过纸卷。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毫不犹豫的念咒,掌心升腾起火焰,将契约付之一炬。 百年灵力瞬间从体内抽离,沁骨的凉意让我头昏目眩,仰面滑下马去。 螭梵手疾眼快的拎起我,火大的吼道:“梨落,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梵,结束了……帮我都结束吧……说好的,我任主帅,你当小卒。” 螭梵一言不发,将我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漫天风沙中,我虚弱的微笑。 还好,我终究比你早了一步。五倍于此的痛苦,我怎么舍得让你为她承受? 晨曦的大地上,渐渐浮出霞光。 时隔多年,这场战争都不曾被人们遗忘,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惨烈被载进了两界史册,长达数百页的行文结尾,会出现一幅画,画中的女子云鬓秀眉,丹唇皓齿,裙袂翩飞生姿,犹如流风回雪,翦水双瞳静静的看着早已无关于己的众生百态。 有一天,卿婉指着那名女子,奶声奶气的问:“小梵,她是谁?” 螭梵探头看了看,答道:“美人!” 卿婉扬手一巴掌拍上螭梵的脸:“比我还美吗?” 没骨气的螭梵立马改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蜕变只在一夜之间,当第一滴鲜血溅上我的手时,我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小梵老在我耳边念叨,梨落你嫌盔甲笨重改用灵力维持护壁我没意见,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老像只鸟一样在人头顶上飞来飞去,你这不是给人立靶子么? 我老笑他逻辑混乱,既然有护壁,当一只刀枪不入的靶子多有成就感。而且我若不呆在半空,怎么扩大为我族战士补给的范围? 灵界的法术攻击力远不如神族厉害,可是有一点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也是没有见识过的——灵界主神在隐月的帮助下,可以无限制的为他人补充灵力。所以,当神族的士兵一次次看到被他们击败的灵界战士眨眼间又精神抖擞的冲过来时,大部分人都开始濒临崩溃。 小梵转而叮嘱我不要过于消耗灵力,说那样迟早会被累坏。 其实,我不用每时每刻都呆在战场上,但我不愿休息。我希望每天都能精疲力尽的爬上床,然后一夜无梦的睡到天亮。这样,我就什么也不用想。 葬心 下 五天后,我们不仅夺回了辽州,还一鼓作气的直攻到神族的第四重城门下,仅隔两座城池,神族的仙都已然在望。 螭梵的精密部署与我的随战亲征都极大鼓舞了士气,攻陷第四重主城的当晚,十部诸将的请战书就堆满了主帅的营帐,螭梵却在此时下令停战休整。 “梨落,我不需要疗伤了,你真当你的灵力是用不完的吗?”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我拽住螭梵的袍角,“过来,我让你过来听见没有?” 螭梵脸孔微红,压低了嗓门:“你小声点,想让营外的守卫都听见吗?” “这样啊……”我故作天真的眨眨眼,音调一转,肉麻兮兮的假笑:“那你不要动,我过去好了……不要动哦,我这就来了……” 成功的将螭梵按在床上,拉开他的上衣。我将灵力聚集在掌心,推出白色光球停在半空,耐心的等待光晕一点点消融进他的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疤在蒸腾的热气中淡化。 “等哪天我抓住那个死女人……”螭梵额角渗出汗珠,小声嘀咕着。 “你在说什么?”我敲敲他的脑袋。 螭梵咬着枕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甚为可爱。 紧接着,他很不可爱的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每天借此机会把我都看光了,我在你面前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以后怎么办?” 我强忍着把他捶扁的冲动,嫣然一笑:“我也让你看回去可算公平?” 以毒攻毒的效果好得不行,螭梵立马不吭声了。 我走到桌边,拿起他白天比划了半宿的地图看了看。 “明天可以出兵了吗?” “再等等看吧……”螭梵思忖道:“你不觉得前面四座主城攻陷得太过容易吗?” “你怕他们在城中设伏?” “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他们有可能故意牵制住我们,然后绕道潜入灵界。” “所以?” “你回去。” “我们在天都已布下重防,你是不是多虑了。虽然……我是有点想婉儿了……” “你回紫宸宫休息几天吧,等拿下了第六重主城,你再过来也不晚。”螭梵看了我一眼:“留点时间给自己想想,你确定要走到最后吗?” 我没再说话,我不知道什么才叫最后。我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把一切都结束,统统结束…… 后来,螭梵给卿婉的解释只用了一句话。 用毁灭一切的战火,祭奠你我死水般无望的爱情。 天都已被戒严,紫宸宫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兵。 我从云渠长老手中抱过卿婉,衾被中熟睡的小脸泛着红晕,半干的泪痕清晰可见,细细的柳叶眉不胜烦扰似的皱成一团。 我叹息着,轻轻揉开她的眉心。这孩子太敏感,除了我和螭梵,就没人能把她好好的哄上一天,看样子又是哭累了睡去的。抱紧怀中的小人儿,我心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内疚。都说孩子是父母前世欠下的债,可从孕育她的那天起,一直是她在给我安慰。我是爱着她的,当她还在我身体里,我或痛苦或快乐,总还怀有希望。但此时,我已不敢再凝视她的脸。从毁约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毫无退路,即便每一步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从习惯到麻木,然后再命令自己,走下去。 我替下云渠长老,让她去了军营。然后,抱着卿婉,在高高的云阶上坐到天亮。 螭梵没了后顾之忧,英雄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不出半月,神族重兵防守的最后两座主城尽扫麾下。当我收到用幻术印在水晶石上的密报时,仿佛也能看见人来人往的绿水晴川和那些小贩热情洋溢的笑脸。 冰焰分外沉得住气,战火燃到了脚下,除了大门紧闭,仍没有丝毫动静。 婉儿很早以前就不再满足于发出单字音节,长期鹦鹉学舌的成果体现了螭梵幼儿教育的失败,从她嘴里最先蹦出的两字并非爹娘,而是梨落。 “不许叫梨落,我是你娘,听懂了么?叫……娘……” “呵呵……”婉儿伏在我的膝盖上,起劲的瞪着小腿,笑够了,咂咂嘴:“落……落……” “你……” 我正哭笑不得,门外蓝光一闪,身披战袍的女子走上前来。 细长的银链下方,澄碧的蝶形耳坠盈盈楚楚,蝶依微笑着行礼:“主上急召有何差遣?”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今日起你留守后方,令牌在此,天都三万精兵任你差遣。” “是决战吗?”见我未置可否,蝶依忽然单膝下跪:“属下愿代螭梵将军伴主上左右,将军重伤未愈……” “蝶依,”我扶起她:“如果螭梵愿意回来,我怎会将你匆匆调离阵前?你放心……”我笑了笑:“我会照顾好他的。灵界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他。” 蝶依神色一凛:“灵界不可无主。属下誓保天都平安,以待主上凯旋。”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再放开时,两枚相同的银印出现在各自掌心:“若情势有异,你用传唤咒语,我立刻就会感应到。” 亲手将令牌交给蝶依,我俯身亲了亲婉儿:“宝贝,等我回来。” 我还没站直,婉儿小嘴一扁,扑了上来。我顺势提着她的腋下,将她放进蝶依怀中。 婉儿的哭声惊天动地,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铁石心肠,愣是连头都没回一下。 终归无可避免,不如速战速决。 “螭梵走栈桥!两位长老守住城门以防敌军埋伏!十部首领随我来!” 我缓缓落在城楼前,深深吸气,一招星沉地动轰开仙都大门,千军万马骤然离弦,兽类嘶吼,叱咤喑呜,地表几乎在铁蹄下龟裂。 护城河的另一边,阵型严密的弓箭手早已将无数箭矢对准入侵者。城门洞开的刹那,黑白羽箭纷飞如雨。 眼见我军将士避无可避,一道烈焰之网铺天盖地展开。 火之精灵跳跃着,舞动着,吞没了密密麻麻的箭。 我扣起双手,翻转腕部。网罗的羽箭悉数调头,熊熊燃烧着,比来速更快的沿原路折返。 清妍撒开丈余宽的水幕,却仍有半数破空而入,弓箭手们的惨叫哀吟交织一片。 “梨落,好样的。”螭梵冲我大喊。 我扯扯嘴角,笑不出来。在我的示意下,螭梵抬起头,神色渐紧。 云海深处透出班驳陆离的异彩,如晨曦破晓,越来越明艳,越来越耀眼,直至万丈流金将视野填满。 攻守双方都停了下来,清妍面露喜色。 长发随风乱舞,但是,并不妨碍我看清斜倚王座的那个人。 或许,并没有真的去看。 那曾被我用指尖细细描摹过的眉眼,让我熟悉到闭上眼睛都清晰无比,纵然这一刻,相隔如此遥远,仍将一颗心捣得血肉模糊。 睥睨众生的他,锦袍霜染,高贵而清绝。皎如华月的脸庞没有半点表情,深紫色的双瞳空洞无物,冰冷的目光越过我,注视着我身后的军队。 令人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宽大的衣袖下,我的手掌不知不觉的移至小腹,扬起脸,竭力的微笑。 其实站在城门外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许自己表现出来。然而,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手脚冰凉。这才知道,耳鬓厮磨的爱人突然变成了要对付的敌人,原比想象中的可怕好多倍。 他轻轻抬手,捧出一团银红交融的光抛出。 银光化丝雨,弓箭手们的伤转眼完全恢复。 红光化疾电,直劈护城河。天崩地裂不过一瞬间,河堤的砂石混着战马的嘶鸣坍塌而下,被翻卷的巨浪吞噬无影。 我不及多想,一个俯冲,双手漾开数重银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的足尖刚刚挨地,灵界军队就随着我到达了河对岸。 脚下,已是神族的仙都。 护壁和移形术的同时施展几乎抽取了近半的灵力,螭梵单手扶住我,举起手中的长戟,大吼一声:“给我杀!” 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天际,紧随而来的兵器交鸣震耳欲聋。 我停在半空替我军补给灵力,沙尘弥漫的战场上,神族几员大将的身影极为醒目,与之前相比,独独少了冰煜一人。 我下意识的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难免有些不安。神族最强大的军队就在眼下,攻城前几个昼夜的商议,各种可能都被我们推算在内,按说不会有太大的意外发生。 心神不宁之际,螭梵移形到我身边:“梨落,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军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太大提升,他们不可能到现在还有保留。恐怕……” 我果断的点头:“让两位长老先行撤兵!”正在这时,掌心忽感一阵灼热,传唤烙印由银白变成血红。我大惊失色,“小梵,快回紫宸宫!” 话音刚落,天色明显一沉,云海翻滚成墨黑。 云端的王座后方,多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骤然迸发的强大灵力使周围的光影渐渐扭曲,空气似乎都在凝固。 螭梵身形一滞,脱口而出:“三十六元老。” 我无暇顾及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迅速挥出银光:“我先回去……” 银光熄灭,我的手被他紧紧拽住。 螭梵回过头,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错愕和惊慌。 “梨落,原来他们是真的,传说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放开我……婉儿……她们出事了!”我尖叫着挣扎,掌心的血红似要溢出。 螭梵的力道大得快要捏断我的手腕:“让他们带走婉儿,她能活下去。那孩子不是你一人的。谁都看得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神族的三十六元老就是传说中的暗黑军团,那个弹指就可摧毁一切的军团!”螭梵连声音都在颤抖:“他们一生只会出现一次,他们没有完成不了的使命。” “军团?你是说那三十六个毫无是处却莫名其妙德高望重的老头?”我濒临崩溃,“他们不属于四系,甚至可能连最基本的法术都不会!” “所以谁都只当那是传说!暗黑军团的秒杀,是以灵魂为代价!养兵千年,用兵一时就是现在!他们一旦作出决定……”螭梵一字一句,眼神漠然而悲哀:“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终于听懂了他的话,瞬间呆若木鸡,慢慢转过头去。 王座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静水微澜的眼眸中,氤氲着难解的迷雾。 玄铁盔甲碰撞的钝响如闷雷滚过,干枯花白的须发在黑暗中异常突兀,利刃穿破云层,血光溅开苍穹。 厮杀声渐弱,众人不约而同的仰起头。城门处,云渠、璞墨两位长老的表情与螭梵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对的,冰煜没有骗我,不为外人所知的力量,原是这般。 谜底揭晓,意料之外的释然,似乎很早以前,就等着这一天。 成王败寇,本应天命。我再不负谁。 婴孩的啼哭乍然响起,与此同时,金属的破空之声逼近耳边。 螭梵的眼睛倏然睁大,他甩手猛力推开我。然而,一道黑影仍准确的贯穿了我的胸膛,坚硬而冰凉。体内传出血肉搅拌的摩擦声,我随着冲力倒向地面。 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呼吸,用尽力气也得不到半点空气。 胸口温热的液体倾注而出。墨黑的箭羽饱满的泛起暗红。 螭梵冲过来抱起我,嘴唇急促的翕动着,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本能的循着婉儿的哭声张望。 冰焰缓缓收弓,黑雾散去了些,齐整的军团在他身后沉默。 冰煜抱着一团小小的被褥,几步冲上王座。 意识一丝丝消散,小腹一点点下沉。最后,血不知从哪儿涌出,湿透了衣裙,染红了螭梵的手。 襁褓的兜帽脱落,冰焰倏然站起身。 婉儿在父亲怀中声嘶力竭的哭泣,拼命扭着小脑袋,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她看向了我。 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久久回荡:“娘……” 视线一片模糊,只看见她的小手在挥动。 我的唇角挑起,宝贝,不要怕,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说过,你会是这世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 手心滑向小腹,还有你……真的,对不起…… 逝水 芦荻萧萧,残红深处,寂寞香冢。 黑衣短发的男子伫立良久,轻轻扬手,紫金色星砂卷起漫天花瓣,缓缓落下,直铺陈到坟头的最后一抹新绿隐没其中。他低头一笑,对身边的小女孩说:“婉儿都忘了她的样子吧?” 女孩儿眨眨大眼,乖巧的上前鞠躬:“娘,你一定也不记得婉儿的样子,所以小梵每年都要将很乖的婉儿带给您看看。” 髫角的粉色缎带如蝶般翩飞,娇嫩的小脸明丽胜桃花。 男子宠溺的揉揉她的脑袋:“婉儿,你先到别处玩玩,我呆会去找你。” “小梵,我先去采花,然后等你来编花冠。” 得到男子的点头默许后,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远去。 男子回过头,低不可闻的叹道:“梨落,你还要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 我从树后走出:“小梵,每年的这个时候想起她,可有悔不当初?” “什么当初?”螭梵虚着眼睛瞅瞅我:“我只是后悔十年前的今天应该替蝶依留守紫宸宫。一来我绝不至拼了性命去抢孩子,尤其是冰煜在场的时候。若非被婉儿所牵制,她怎会坐以待毙。二来……”他仰天吐出一口气,吹得额前的碎发乱飞,“我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去推你,那支箭会不会扎偏点?” “你当我是草靶么?扎……偏……点?”我斜了螭梵一眼,细心的拔去墓边的荒草。 螭梵一愣,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没事。”我头也不抬,“反正疼过了,我也不去想了。” “是不应该想了,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螭梵自嘲的笑笑,弯下腰来和我一起拔草。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点点淡金色光晕,林间满是馥郁的花香。 十年的晨昏就这么悄然交替着过去了,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我从冗长的梦中醒来时,镜中淡然而笑的女子,宛如新生。 最后的记忆,仍停在那一天,血与泪席卷了金戈铁马的仙都。 最终还是失去,失了心,失了腹中未成形的孩子,失了眉间的梨花妆,也失了本应漫长无际的少女容颜。 我是梨落,但这两个字已不大被人念起。 因为,我不再是灵界的主神。 那场战争中,神族伤亡惨重,而灵界丧主。 他跪在我身边,冰凉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他颤抖着拿起那块染血的绢帕。 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一起写下的承诺,为何只兑现了一半? 婉儿趴在我胸前,哀哀喊娘。我很想睁开眼睛抱起她,却没能够。 拼尽全力说的话,不过四个字,带我回去。 所有意识消散于滴落在脸庞的一颗泪,灼热的烙进心底。 螭梵将我带回紫宸宫,咬牙拔了箭。我在剧痛中战栗,一息尚存的陷入昏睡。 他们治好了我的伤,却无法唤醒我,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我静静躺在水晶棺中。 其实,对我而言,七年也不过是混沌一夜。 我根本没有了灵力,但我却活了下来,谁也无法解释原因。银印消失不见,隐月却依然在我左手的食指上,枯石般黯然无光,任凭我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将它取下。 新的加冕仪式在我的坚持下如期举行,隐月随第三代主神一同成为历史。我一直都相信,螭梵会是灵界最优秀的主神。 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再寻常的东西,一旦看得到尽头,人们都会毫无理由的想去珍惜。生命亦然。 碧瑶花一朝凋零,再未含苞。螭梵常为此烦恼,尽管我不止一次的指出,那棵树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两样。然而,他看向树与看向我的眼神却如出一辙。 我知道自己正在衰老,同凡尘中的女子一样,年华如水,逝而无声。刚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我也呆坐过几天几夜,后来就慢慢平静的接受了,我想我应该还能看见婉儿长大,这就够了。 螭梵偶尔会装作无意的谈起一些事情。他说神族上下奉王命守国丧十年,后位迄今空悬。他说卿婉拒绝回神族,那个人也不强求,只经常出现在浣玉林陪她玩耍,愈发的将那丫头宠上了天。 见我始终笑而不语,他小心翼翼的总结:“你看看我,单身一千五百年了,可我觉得一个人无牵无挂很幸福,不需要把自己寄托给任何人。依靠自己,喜欢自己,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我之所以对这段话的印象尤为深刻,并不是觉得他有道理,而是他最后一句话刚说完,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就“吧唧”一下贴上了他的脸。 纸张飘落,飞舞着的“婉”字赫然出现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小丫头站在书桌上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指点江山:“小梵,你这是无耻的自恋!” 思绪漂游至此,我忍不住哼笑,螭梵莫名其妙的直起身:“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指指他手上的草屑,“主上日理万机,八成累傻了。我徒手拔草是因别无他法,难道你也没有么?” 螭梵掩饰性的干咳两声,挥手之间,杂草全没了影。 我出神的看着他的动作,以前自己能这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处,等到没了,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螭梵张开五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略为忧心道:“梨落,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发呆,是不是身子还有不适?” 我摇摇头,转身朝林外走去:“你刚才不也说了,年纪大的人就喜欢怀旧。” 螭梵嗤之以鼻:“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算小姑娘。” “小姑娘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我说的是永远,我在的永远。梨落……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谢谢,不需要。” “我才不管你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 我毫不客气的瞪他:“你把婉儿一个人丢在树林?” “落落!” 脆亮的嗓音惊起枝头的鸟儿,一团粉红扑进我怀里,婉儿仰起脸:“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嗯,因为感觉会在这里碰见婉儿。”我笑着擦去她额头沁出的汗珠,“我先回去准备一些你爱吃的点心,你们再玩一会……” “不,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婉儿撅着小嘴撒娇,“小梵,我们一起去落落家吧。” 我拣了处古朴的宅院安家,院里几株老树沧桑得不知年岁,树干上缠绕着紫藤。螭梵在花圃中种下的月季妩媚而嫣润地绽放着。午夜梦回时,能看见满庭淡淡的月光。 独自一人随心所欲的生活,每天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等待婉儿来访。有时候我也会跟螭梵去紫宸宫见见两位长老,他们待我向来如同己出,褪去君臣之礼,反而更为亲近。 只有螭梵,他总是说我变了,却又道不出所以然来。 我表面上不以为然,心中却明白,自始至终,他是唯一无愧于知己两字的人。 婉儿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玩闹了一阵,伏在我膝头犯起了春困。 我爱怜的抱起她走进卧室,将她放在床上,仔细掖好每一处被角。 凝望着那张甜美的睡颜,总觉得她还是可以蜷在我怀中熟睡的婴孩。 我在她的生命中缺席了整整七年,兴许是血浓于水的天性使然,七年后的再见至今,她对我,没有半分疏远与隔阂。 螭梵从来没在她面前唤过我的名字,我让她叫我姑姑,她却叫我落落,问她原因,她只说她喜欢这个字。 她是个精灵般冰雪聪明的孩子,我无意纠缠她的称呼,只感激命运能将她留在我身边,尽管能宠她的时间并不多,我仍想竭尽所能的弥补对她的亏欠。 指尖不自觉的抚过孩子清秀的眉眼,她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娇嫩的菱唇在睡梦中浅浅轻扬,我亦情不自禁的微笑。我的婉儿,不久的将来,定然又是一代倾城色,她是我生命的延续,她能带走我所有的缺憾。若干年后,会有一个男子甘愿为她倾注全部的爱恋,她会一直幸福下去。那个时候,不管我在哪里,都一样能感觉到,不是吗? 我轻手轻脚的起身出门,路过妆台时无意瞥了一眼,停住脚步。 美丽与绝色的区别,原是如此。 花开初绽的美,花落迟暮的美。唯有怒放时,堪称绝色。 凋谢的过程由里而外,最先苍老的是心。 拉上镜帘,回过头,螭梵倚在门边看着我,若有所思。 “你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是看到灰尘有点多了。” “梨落……” “我警告你,你再多说一句我一定打你,绝对打脸!” “我说完你再打,左右随你。”螭梵不躲不闪的站在那里。 “那我先说。小梵,你不要老觉得对不起我。现在这样,对谁都好。灵界需要主神,而你是最适合的人选。蝶依为婉儿香消玉殒,亲恩再生,婉儿敬她为母也是应当。至于婉儿对我的称呼,拜你所赐,她学会的第一个字就不是娘,唤我的第一声也不是娘,我还计较个什么。事实上,谁都看得出来她亲近的人依然是我。你耿耿于怀的无非就是这些,对了,还有我的模样和寿命。我已经接受并且正在努力习惯,老被人看成十七八岁也没多大意思,相比从前,我更懂得珍惜一些东西,比如现在能和你这样说话,比如我还庆幸只过去了十年,我没有一觉醒来就变成云渠长老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就算是那样,你和婉儿也不会嫌弃我。我的每一天或许相当于你的每一年,却因此而比你过得充实。所以,我会笑着走完这段路。” 一口气说完,云淡风清。 正如他言,强求不来的,不如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下,才能寻得该有的幸福。 等到明白的时候,我的幸福已与他无关。 番外 浮生一梦 凉夜,于宿醉中醒转,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朦胧中仍见佳人如玉,浅笑盈盈。 不敢睁眼,近日里,她连走进我梦里的次数都少了。 醉生梦死的十年,一晃而过。 只有眼下这般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攥紧手中的同心结,我带着满足的笑意翻身。 落儿,不要离开我…… 接踵而至的却是汹涌如潮的梦魇,清晰如昨的场景一千一万遍的上演,殊途同归。我站在一处,冷冷的旁观自己。 硝烟,嘶吼,血腥味弥漫。 红发与白纱在空中汐浪般翻卷,她微闭着眼,银光从脚下泛起,飞沙扬砾。轻云叠雪衣,她神态自若,她美如谪仙,却再也不是那朵巧笑嫣然的解语花。 那时的她说,她想要的只是我。 真的只是我吗?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六城之战,我每次都去了。狼烟滚滚,烽火燎原。她的美、她的傲、她绝艳的笑,都生了根似的无法从眼中拔除。几次三番提醒自己她的欺骗与背叛,却仍然只想将她抓过来狠狠吻住。 于是,神族节节败退,我不战而逃。 我没有回流景宫。 失魂落魄的游荡在外,想起她曾满头大汗的寻找我,她说,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我夜夜在她的营帐外,听她和另一个男人欢声笑语。 她和他的确很般配,千军万马前的一个眼神一抹笑,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我远远的看着。然后,默默走开。 开始想念她在我身边的日子,虚伪也好,谎言也罢,只要她对我一个人笑。 有时候,她会独自早早睡下。我就守在她的床边,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一次次拉起被她踢开的被子。 也许白天太累了,她睡得很沉。唇边间或浅浅的笑,盛开如花尖的露珠。 是美梦吗?你的梦中有没有我? 萧瑟的蝶儿舞尽灿烂,而她的眉间滑落无尽的悲伤。 抚向她脸庞的手停在半空,我狼狈的逃离。 我不是青涩的少年,再这样下去,定将万劫不复。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我漠然注视着黑压压涌入的军队。 他们带着嗜杀的兴奋,勇猛前行,匆匆奔向葬身之地。 身为战士,必定听过暗黑军团的传说。军团成员在三界未分之前诞生于混沌的虚无,拥有颠覆乾坤的终极力量。但他们没有自己的灵魂,只能寄身在别人的躯壳里,随时可以化作玉石俱焚的武器。 这是个有头无尾的传说。因为他们最终选择了主人,选择了神族。他们的躯壳换过无数,三十六位元老一代代更替。 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结局终将由我来掌控,包括你。 拉弓搭箭,对准她的左肩,莫名的颤抖由指尖传遍全身。 不,我绝不能失手。如果等到暗黑军团上阵,她或许不会有疼痛,因为在任何感觉出现之前,她会和他们一起彻底消失。 我宁愿她活着恨我。 三界若注定天命归一,唯一的主人,只能是我。 我屏住呼吸,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她转头的一瞬间,箭离弦。 她身侧同样正在张望的男子惊觉的回头,极快的身手,一掌推开她。 晚了一步的,是他,还是我? 电光石火的错乱,箭矢没入她的身体,深深的,贯穿。 我看见她在微笑。 艳丽的大红色,一寸寸染遍她的全身,如陌上花开,如初嫁新妆,却似要在眨眼间凋零幻灭。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狠狠撕裂开来。 我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却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跌坐回去。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梨落,我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 四处嗡鸣一片,谁在说话,怎么会是我的声音? 握着箭弓的手渐渐收紧。“砰”的一声,弦断,血从指缝中流出,聚拢涣散的心神。 按捺着立刻上前替她查看伤势的冲动,我正要发号施令,冰煜狂奔而至。 他竟抱着一名婴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孩子涕泪糊了满脸,在襁褓中不安的扭动。 我不解的皱眉,手中的权杖高高举起。 身后的暗黑军团已脱离躯体,整齐待命。 一只小手扯住了我的衣袖,我再次怔住。 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端,正是我常常从她身上闻到的味道,清雅雪香混着甜甜奶香。冰煜怀中的小人儿蹬足挣扎,哭得嗓子暗哑,呜咽着朝我伸出手。我迟疑片刻,本能的抱过她,她抬起头,雾蒙蒙的泪眼与我相对。 澄净的紫色。 我的意识霎时空白,呆呆的看着她。 她停了不多时,吸吸鼻子,爆发出新一轮的大哭,间杂着含糊不清的低唤。她唤着她的名字,梨落。 冰煜总算缓过气来:“哥,天都已破,守城主将在碧瑶树下拼死护着这个孩子,她叫婉儿,她有神族的血统,她的眼睛……” 孩子侧着身子,徒劳的挥舞着双臂,哀哀的哭喊,娘…… 冰煜的话音中断,他猛地转过头,身形一震。 我忽然希望我看到的都是幻觉,可我手上温软的一团又是什么? “梨落才是你爱过千年的人,你忘掉的不是霓裳,是我!” 她临走前的那句话如平地轰雷般的在我耳边炸响。 我茫然的拍哄着臂弯里的孩子,她伏在我肩头,哭叫得似乎更尖利了些。 我马上意识到了原因,转身面对幢幢鬼影:“你们可以离开了。” 慑人的沉默。 三十六具骷髅,黑洞洞的眼眶瞪视着我。 使命未尽的结果是什么,谁也无法提前知晓。 而我现在已陷入魔怔,除了她,什么都不想要。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手中权杖发出炫目的金光。 没有底牌的对峙,我毕竟为主,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黑雾散开,玄铁盔甲沉重的敲打着地面,骨节甩动的劈啪声和着森森寒气逐渐远去。 孩子的哭声渐缓,她没了力气,小小的身子剧烈的抽噎。 我不知所措的轻抚她的背,突然间,分外心疼。 我喃喃自语:“你叫婉儿是吗?” 孩子睁大眼看我,那神态,与她如出一辙的娇憨。 她扬起脸微笑:“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不是现在。” 晶莹的泪珠挂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精雕细琢的五官,赫然就是我的翻版。 空荡荡的胸腔里,空荡荡的疼痛。 冰煜缓缓回过头,他的眸中似乎要滴出血来,他一字一句,哥,你可会后悔? 我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不及整理混乱的思绪,冲下王座。 只一眼,世界便已坍塌。我重重的跪在她身边。 浓密的睫毛遮住漆黑灵动的双眸,她疲惫至极的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婉儿从我怀里滑下,爬向她,见她毫无反应,急得嘤嘤轻啼。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腹。一股暗红的血流顺着她洁白的小腿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一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悔恨疯了般的蔓延,我的鼻根绞疼。 让我更为惊恐的是,她的灵力正在飞快外泄,我施展的治愈系法术根本进不了她体内, 拼命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忍到全身发抖,我艰涩的出声:“落儿……” 她的眼帘掀开一丝缝,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惊讶,没有憎恨,没有哀伤,只是静静的,形同陌路。 璀璨的银印似要燃尽最后的光华。 她摸索着拽住螭梵的袍角,轻轻说,带我回去。 “不,落儿,我……我能替你疗伤……”我慌乱的语无伦次,下意识的搂紧她:“你不要走,求你……” 她的胸口不再急剧起伏,痛楚的神情渐渐淡去,唇角甚至弯弯上翘,看上去像是在酣睡,她可能没听见我说话。 我颤抖着亲吻她的额头:“落儿,只睡一会好吗?” 无人应答。 螭梵默默的从我怀中抱起她。 她的手无力的垂下。 染血的绢帕连同心碎的承诺如落叶般被风卷起,再也噙不住的泪从我眼角悄然滑落,随之狂涌的哀痛将理智全部吞没,只剩绝望。 手中权杖化为锋利的宝剑,我用尽全力刺向自己的胸膛…… 残月凝辉冷画屏,幽香缕缕。 我汗涔涔的翻身而起,睡意全无,习惯性的拎起一坛梨花陈酿走到窗边坐下。 独酌过半,我微醺的侧过脸笑:“落儿,今晚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出来看星星?” 窗下一套紫檀桌椅,左边的椅子蒙着厚厚的灰尘。我不许人打扫,因为上面留有她的气息。她在流景宫的最后一晚,就坐在那里乖乖的一口口喝下我喂给她的流熙。现在想起都忍不住笑,记忆中,她是第一次那么安静的任我摆布。 屋里的陈设都没变过。 她的晨衣还搭在短塌上,妆台上半开的胭脂水粉盒在护壁里维持新鲜的原样。她懒得繁琐的梳妆,平日里要么用丝带系起耳后的碎发,要么就用一根简单的玉钗松松挽起长发,最多再戴上一对透明的水晶耳坠。我爱极了她在阳光下对我灿然一笑的样子,摇晃的水晶折射出七彩光晕,清水出芙蓉的绝色。她喜欢将新妍的胭脂调着花蜜抹在唇上,笑言闻起来不会饿,却不知那嫣润的甜美常常引得我也想分一杯羹…… 空气中飘浮着被岁月忽略的尘土,木棂窗叶在风中呜咽。 满园梨花静静的停在枝头,仿佛和我一样,舍不得淡淡的月光,耐心等待着还没有回来的人。 是的,她还没回来,她一向都贪玩,这次一定又是玩忘了时间。说不准哪天她就会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面前,撒娇的抱怨外面还是不如家里好。 我不生气,虽然等久了有点累。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回来,就算让我等到生命的尽头,我也愿意。 我扔掉空坛,苦恼的发觉自己似乎越来越清醒。 明天又该找霓裳了。 那场战争没有赢家,却有最理想的结果。冰煜一掌将我击昏后,与螭梵签订了退兵协议。自此两界边城悉数开放,神灵子民均可自由商贸往来,择地而居,共同繁衍后代,数千年内断然不再轻易言战。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召来霓裳,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直到她跪下。 我淡淡的命她把选妃当日弹奏的那只曲子重来一遍。她照做了,而我看到的却始终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毫无因果。 她流着泪说不可能唤醒我所有的记忆。万宗皆有法,承渊与烛龙之翼同为人界至宝,它们拿去的谁也夺不回。赎魂术以反噬灵力为条件,我想起的越多,失去的灵力就会越多。 我置若罔闻,日复一日的听她弹琴。 一轮日出日落,一枝雨后梨花,一句娇嗔,一次回眸…… 若能自此长醉不醒,是我求之不得的奢望。 浮生一梦,千回百转,我终是失了最爱的人。 心自随她去,而宿命的轮转却让我必须走完剩下的路。 神族的法典首页,古老的幻术回旋着十二个字:祥紫之瞳,千年一现,生而为王。 所以,冰煜的理由很简单。 哥,你可以选择。王座上,是你,还是卿婉。 卿婉…… 我轻按着额头,情不自禁的笑,那是我们的女儿啊,她为我生下的孩子。 她愿意呆在灵界,必定是有让她留恋的人。 任她随性的成长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保护。 落儿,你一定也会这么想,对吗?我们都得不到的,怎舍得让她再失去。 我常在浣玉林陪婉儿玩耍,然后,在她的欢笑中走神。 犹记流年春暮里,也曾有一位女子在树下亭亭玉立,拈花微笑。 残生如斯,流景如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能重逢…… 落儿,我们终有一天会再见的,而我还是宁愿相信你在路的尽头等我。 等我为你挑一盏翡翠明的灯,等我在灯下为你勾粉黛的眉…… 风过。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 新生 “小梵,我晚上不回去了,就睡落落这里。” 饭桌上,婉儿咬着筷子,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做出某个决定。 螭梵应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我讶异的看看婉儿,这孩子从来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至今仍睡在我以前的房间,连床都不许换,今天是怎么了?伸手摘去她脸上的米粒:“婉儿怎么不想回紫宸宫了?如果是小梵欺负你……” 螭梵被呛了一下,捂着嘴,幽怨的乜斜我。 “你不欢迎我?”婉儿可怜巴巴的将我望着。 这两人配合得也太…… 我沉默半晌,拿起丝帕慢吞吞的擦手。 “婉儿先说理由,我再考虑该不该欢迎。” 婉儿眨眨眼,跳下椅子,附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我彻底无语,转头吩咐丫鬟收拾客房,接着拉过婉儿:“你也跟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让她们照你的意思来。” “我就和你一起睡。”婉儿搂住我的脖子不撒手。 “那也要添被褥,自己去挑选,乖。” 婉儿不情不愿的离开,没等我发话,螭梵就推开碗筷,一脸郁闷道:“她刚才是不是说,七七告诉她,距离才会产生美,所以她想离我远点?” “你怎么知道?”我纳闷的点点头,“七七是谁?” “你见过,当年新晋的十部首领之一,龙族,主修攻击法术……”螭梵背家谱似的,末了叹口气,“现顶替蝶依的位置。” 我在脑中搜刮了一番,没什么印象,次要问题先放一边,示意他继续。 “那丫头其他方面也没得挑,就是沉稳不足,成天咋咋呼呼。婉儿喜欢和她玩,两个女人,咳,婉儿就算半个吧……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耳尖,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好奇,凑过去偷听了几句……就这样。” 螭梵语毕,不无惆怅的喝了口凉茶。 我迟疑道:“你的意思是……她俩都喜欢你?” “噗!” 幸好我反应快才不至于被喷满脸,反手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就算是我会错了意,你也用得着这么报复吧?” “不是……”螭梵抹抹水渍,“你说七七就算了,婉儿才多大,听到一知半解的话难免身体力行一番,你还当真了?” 我略一琢磨,持保留意见:“婉儿比你想象的要聪明。” “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迟钝,所以,你的担心很多余。”螭梵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小心别让她着凉……我今晚可以有点私人时间了。” “其实我也不是担心……”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会,见他神态自若,只得改口道,“那个七七,嗯?” 走到门边的螭梵回过头来:“还是那句老话,兔子不吃窝边草。” “那窝里的你吃不吃?” 一声娇叱平地而起,我和螭梵同时一惊,淡粉色星砂落尽,婉儿拦住螭梵的去路,歪着小脑袋,桃腮微鼓。 “我只是打比方,我又不是兔子。”螭梵不露痕迹的跳开话题:“我不止说过一遍,你这个年龄还不适用移形术,容易出纰漏。” 婉儿不服气的扮个鬼脸:“我已经用得很好了。” “你只是会用而已,你见过七七移形时还带有痕迹么?” “婉儿,”我不觉敛了笑意,“小梵说得没错,你以后不能再这么任性,万一哪天出了意外……” 婉儿细声细气的打断我:“爹爹允许婉儿这么做,他说婉儿的灵力足够了。” 我一怔,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里,进退两难。 螭梵见状忙打圆场:“落落也是在关心你,既然你喜欢,明天我教你几项辅助法术,让她放心就好了。”他看了看我,牵起婉儿的手:“要不你今晚还是跟我回去吧……” “为什么?”婉儿小心翼翼的蹭到我跟前:“落落,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我晃晃脑袋,本想一笑而过,那两潭清亮的紫韵却在不经意间撞进了视线,我胸口莫名一紧,直觉的别开脸去。 “落落,”婉儿忙抱住我的胳膊,仰起小脸,声音里带了几分怯意,“你不要生气。我下次不会了……等你说可以的时候,好么?” 我苦笑着摇头,宝贝,我只是在怪自己不能给你一个家,没办法像寻常人家那般,当你调皮时,我可以理直气壮的拎着他的耳朵说,别宠坏了孩子。 月色清明,柔和的清辉透过窗纱,如水银泻地。 婉儿伏在枕间絮絮而语,这孩子生性活泼,心思却十分细腻。她身边发生不过是些平常的小事,诸如紫宸宫的杏花开了,前些天捉到只受伤的鸟儿喂养,螭梵教她种了一棵小树等等,经她描述起来却绘声绘色,引得我也回想起当年的童趣之事,不时插上两句,告诉她可以清晨去采集杏花露烹茶,应该在林中给受伤的鸟儿搭窝,那棵树叫守岁树,是会陪着她一块长大的…… 婉儿听得兴起,一骨碌爬起来,兴奋的看着我:“落落,我们明天去绿水晴川玩吧。那里还有好多……” 我起身将手舞足蹈的婉儿塞回被窝:“我去过,我还知道你腕上这串水晶链就来自那里……”原本午后见她睡得香甜便没舍得唤醒,谁想自己竟陪她闹到这时候,我无奈笑道:“行了吧,赶紧睡觉。” “落落,”婉儿伸出纤细的小胳膊环住我的脖子,将脸埋进我的肩窝,“我最喜欢的人除了爹爹和小梵,就是你。” “嗯。”我轻轻拍着她,止不住满心欢喜。 “你不问为什么吗?”婉儿抬起头,认真的瞧着我。 “自然而然的感觉,”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我不问,是因为我也一样啊。” 婉儿满意的点头:“我对爹爹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婉儿愿意喜欢谁便喜欢谁,只让我不要叫你落落,他说这个字不能用在别人身上。” 我的手停了停,没说话。 婉儿继续唧唧咕咕:“可爹爹手把手教婉儿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落,他也喜欢不是么。我常见他写那个字,然后一个人笑……” 月上中天,满庭风来,我摸摸她的小脑袋:“婉儿一定不想看到爹爹难过是不是?” 婉儿似懂非懂的眨眨眼,点头却是毫不含糊。 我笑了笑:“以后私下里可以叫我落落,在爹爹面前就称我姑姑。记住了吗?” “嗯。”婉儿往我怀里缩了缩:“爹爹为什么会难过?” “因为……” 我一时无语,婉儿并不知道那段过往,因为已逝,也因为沉重,谁都不愿对她提及,就让她这么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长大,才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 “落落,”孩子心性不会太过较真,她很快不再追问,打着哈欠含糊不清的说,“你身上有种婉儿喜欢的味道……就好像……小时候躺在娘的怀里……” 余音消失在均匀绵长的呼吸中,小丫头将我折腾得睡意全无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披上衣衫,淡紫如烟的裙裾拂过长长的石阶。 夜深,春寒料峭,阶前一方池水漾着粼粼冷光,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纵使我没有修为,也该戒掉一切贪嗔痴念,得益于身心。是以螭梵在我屋后专门辟了这块地,好教我有则改之无则自勉。 不过,今晚就算了,本没多少慧根,还被婉儿拔得精光。 我走到池边坐下,伸手拨拨水,涟漪从手边向外扩散,低头看着水中支离破碎的自己,模糊的笑容。 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只是想着对方,就会不由自主的……微笑。 最深沉的爱恋,最无悔的等待,都在最好的年华里,给了最合适的那个人。 不再期待,却也不留遗憾。 真的已经拼尽全力。 一生中,该过去的终将过去,那些所谓的永恒,只是沉淀在心底的回味,告诉自己,曾经得到过幸福,就够了。 我想,我会守着永恒到老。 水中倒影渐渐清晰,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夜,我抬眼见到一个人影远远的晃了过来。 隔池相望,两人同时愣住。那人反应较快,瞬间移形到了我面前,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梨落,你又是一夜没睡?” “你不一样么?”我忍笑观察螭梵眼下的黑晕,“昨晚偷空去见了几位红颜知己?” “我的身子比你好……哎,”螭梵伸懒腰的胳膊僵在半空,“小声点!你那丫头占有欲超强,就认定我是她的专属跟班,恨不得在我脸上写‘卿婉’两大字……还红颜知己?我看在将她脱手之前能闻闻脂粉香都是不可能了。” 我嗤之以鼻:“等真要脱手了,你想挨边都得排队。” “我不排队,”螭梵窃笑,“我给她把关。” 我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早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昨晚不知怎地有些睡不着,四处走走。”螭梵困惑地抓抓脑袋,蓬松的短发显得有些凌乱,他呆了半晌,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的确有事找你。” 他掏出样东西递给我,一块灰白色石片,树叶的形状,叶脉刻得十分精致。 我一眼便发现问题,碧瑶树不可能落叶,但这分明就是碧瑶树的叶子,只不过失去了银芒,和我手上的隐月一般,看上去就像石雕。 我惊疑不定,螭梵神情凝重:“我今早发现的,应该是个开始。” “这开始意味着……”我喃喃自语,“结束……” “不错,”螭梵缓缓的说:“命源一旦枯竭,灵界也就不复存在。” 一句话使两人都陷入沉默,各有所思。 我隐隐觉得这事与我有关,或者说与隐月有关。我们曾翻阅了各类典籍,试过了各种咒文,始终无法让隐月恢复原样,哪怕是在我手中恢复光彩。按说隐月择主,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不至于随之毁灭,更遑论至今还生了根似的无法取下。 螭梵似有顾虑的指指我的手:“那个……” 我解开缠在左手上的银链,暗淡无光的隐月安静的附在食指根处,了无生机。我轻轻握拳:“是不是一定要我以命相抵,它才会正常?” “你少胡闹!我只是想起以前在古书上看过的一段话,似乎有些对今日之症。”螭梵回过神来,生气的拔高音量:“枉我为你想尽办法,你怎么就丝毫不懂珍惜自己?”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又不是真的想死,你找我不就为了商量么,难道还不许我直言?” 螭梵磨着牙:“梨落,我多么希望你是个男人,可以让我痛快揍一顿,揍醒你。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你所谓的‘直言’,而在于你的潜意识可以轻率放弃生命。别说我并无此意,就算哪天我有,你也要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若有所悟的点头,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既然希望我拒绝,干嘛还要说出来?” “梨落,”螭梵吸了一口气,认真望着我的眼睛,“我希望你明白,你的一辈子,是你一个人的。你要学会对自己负责,无论是谁,绝不会比你自己更重要,活着,哪怕自私点都没关系。” 我茫然片刻:“你在告诉我不要太把你当回事?” 螭梵面无表情:“除此之外,你还大可以气死我为乐。” 我“噗嗤”笑了:“谨遵王命。作为封赏,带我去看看你说的那本古书吧。” 小梵,你说的我都懂,可是,我的一辈子行将过去,如果能够,我依然愿意拿出所有,来换取你们的幸福。 轮回 灵瑞殿后面有个很不起眼的暗搂,年代久远的木制地板踩上去吱嘎作响。螭梵捧着一团光,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口布满灰尘的木箱打开,从中抽出一本书。 我打量四周,有些好奇:“小梵,你常来这里吗?” 螭梵将书页翻得哗啦啦直响,心不在焉的说:“你是第一次吧?这些都是被淘汰的古旧术语书,因为文字过于晦涩,基本没人看,我闲得无聊了便用来打发时间。” “难怪你会战无不胜。”我由衷赞叹:“原来除了强大的灵力,还有勤奋好学的法宝。” “难得听你表扬我一次,”螭梵嘴角噙着笑,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符中扫荡:“继续继续……还有么?” “嗯,你的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刀枪不入。” “这个有点名不副实,应该说是金石难摧。啊……我找到了!” 螭梵将光球燃得更亮了些,我凑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枯黄纸页上的一行小字:鸿蒙六圣,荣损相随,三界无冕,歃血祭天。 “按前后文来推测,六件圣灵之物与天地同体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隐月枯死,我便有此预感,果不其然。” “六圣?”我慢慢的思索:“镇灵珠、承渊、碧瑶树、隐月、占星杖。还有一样是……” “帝瞳石,现为人界传国玉玺。”螭梵替我补全,“隐月出了差错,余下几样都难逃牵连,将会带来怎样的灾难不得而知。但依我看,这些山穷水尽的预兆也是治好你的希望。” 我反复揣摩字义:“三界君主须以血相祭,才有可能避过一劫?” “或许。”螭梵坦然道,“我没有在其他地方看过类似记载,但这一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三皇祭天乃上古礼俗,历经成千上万年的流传,逐渐被后人淡忘……” 我咂舌不已:“失礼便要遭天谴么?” 螭梵嘴角抽动两下:“姑且这么认为吧。三界格局的变动也脱不了干系,自我灵界诞生第一代主神,六道莫不臣服,故而引来神族元君猜忌,将苍原一分为二。如今除人界无甚变动,神冥两界早为神灵两界所取代。严格来说,灵界主神从未参与过三皇祭天。” 我深感愧疚,若非我缺位千年,想必早该祭上两祭了,于是心虚道:“如何才能召集三皇祭天?” “入昆仑虚,请昆仑令,由它定夺祭天者。”螭梵显然已有打算,“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集齐六圣。镇灵珠于时空轮转中下落不明,取出传国玉玺想必也要费一番周折,而与承渊有关的那块龙玉,十年前我已代你交给轩辕真人……但愿那老人还存活于世。”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镇灵珠我大概帮不上忙,承渊就交给我吧。我和你一同去人界,顺便想想有什么方法能让当朝天子心甘情愿的交出传国玉玺。” 回屋的时候天已大亮,婉儿睡眼惺忪的抱着被子坐在床沿,见我进来,露出慵懒的笑容:“落落,早啊!” “早啊。”我捏捏她的小脸,:“怎么不多睡会?” “我是还没睡够啊,可爹爹叫我起床啦!”婉儿调皮的晃晃脑袋,将手腕举至我眼前,紫色水晶链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我低下头,开始给她穿衣服,问道:“现在就要去吗?” “我什么时候动身爹爹会知道的,”婉儿的眼睛弯成新月,“我想先吃落落做的早饭。” “行啊,我们等小梵一起。来,坐下穿鞋。” 婉儿乖巧的任我摆弄,等我最后替她系好裙带,小家伙搂住我的脖子,香软的唇贴上我的脸,清脆的回响后,不等我抬头,银铃般的笑声一溜烟飘远。 “小梵怎么还不来?”婉儿趴在桌上无精打采。 我看看空无一人的大门口,估计螭梵在灵瑞殿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只得安慰她:“你再吃几口,我找别人送你,回头再让小梵去接你好不好?” 婉儿扁扁嘴:“他一点都不想我。今晚我还是回你这里。” “婉儿,”我犹豫了一下:“我要外出一段时间,最近可能都见不到你了。” 婉儿睁大眼看我:“为什么?一段时间是多久?” “为了以后能有更多时间陪你。”我笑着舀起一勺粥送到她嘴里:“所以,婉儿不要太想我。否则,我就没办法安心去做其他事,说不定那一段时间就会变得很长。” “我不想你的话,你就会早点回来吗?” “嗯。”我柔声应道:“婉儿就和没遇到落落之前一样生活,爹爹和小梵都很疼你。你会学到更多新鲜好玩的法术,也会交到更多朋友。” “那婉儿的悄悄话和谁说去?” 小丫头的眼眶有些发红,倔强的看着我,泪珠儿在边缘滚来滚去。 “婉儿可以写下来,托小梵带给落落……一定会有回信的。”我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故作轻松的调侃:“婉儿的金豆豆这么一掉,落落可就没心情去办正事了。” “不要……”婉儿的声音有些发闷,过了好一会,她才仰起脸,一双紫眸明净如洗。她羞涩一笑:“落落记得早去早回,以后便有更多时间陪婉儿。” 婉儿离开了很久,我还坐在窗前,看着她走过的那条林荫小径,情不自禁的微笑。有时候,真的觉得生命没什么遗憾。他给我的这个孩子,抵得过一切得不到和已失去的。 “婉儿呢?”螭梵的声音骤然响起:“梨落……你在想什么?” 我懒洋洋的瞪他一眼:“拜托以后从门外走进来,当心哪天把我吓死。” “今天急了点……议事会前夕,杂事也多了。那个……”螭梵探身往里间张望:“婉儿还没起床?” “早起床出门了,”我笑了笑:“现在一定正玩得开心呢。” 螭梵一副了然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看看就知道了。” 风露灵镜在他手中逐渐变大直至恢复原样,云雾散开,浮现出一大一下两个人影。 宽敞的石桥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岁月似乎从不曾在绿水晴川留下痕迹。婉儿欢快的雀跃奔跑,红扑扑的小脸娇艳明媚,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回望。 “梨落,”螭梵目不转睛的看着,轻笑道:“你发现没,这孩子越长大,神韵反倒和你越像了。” 我无暇接话,只一眼,视线中便再也装不下其他。 他也从未变过,眉目如画,轻裘缓带,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淡定如月,深沉如海。 他走在人群中,浮世的熙攘仿佛都与己无关,只有在看向婉儿时,暖暖的笑容才会浸润开来,紫眸中毫无掩饰的……似曾相识的宠爱…… 他给婉儿买来糖葫芦和甜糕。 他抱着婉儿踏上一叶小舟,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放桨逐流。 婉儿倚在他怀中,兴奋的指给他看跳出水面的小鱼。 他微笑着同婉儿说话,不时抬手拂去她脸上的糖屑。 春风融融,杨花飞舞。 我并没有置身其中,却一样痴了。 “梨落,其实你也可以……”螭梵有些艰难的措辞:“你知道,那个预言已破,你也不再是灵界的主神。” 我可以怎样?最多数十年的幸福,留给他们的又会是千百年的伤痛。现在这样已经再好不过,除了欣慰,别无他想。 我从风露灵镜上收回目光,装作没听到他的话:“我们现在可以走了,趁婉儿还没有回来!” 螭梵看看我,欲言又止。 清晨的蜀山微风拂面,幽静的林间偶有鸟鸣,错落的庭院掩映在葱笼古木中。 只可惜,观门紧闭。 螭梵扣扣门环:“有人在吗?” “你们找谁?” 清亮的声音来自身后,毫无预兆的,触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唇角渐渐扬起。 琥珀色的眸子温润如玉,白衣少年浅笑如水。 恍恍惚惚,一切如昨。我们站在这里,从未离开。 星璇,好久不见。 螭梵走到我身边:“小兄弟,轩辕真人去了哪里?” “他老人家云游在外已大半年了,”星璇想了想:“现在应该在淮北一带。” 螭梵奇道:“你从何得知?” “瘟疫。难道你一点都不知晓吗?”见螭梵茫然点头,星璇反问道:“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读书又为了什么?” 螭梵的表情瞬间僵硬,极不自在的挪挪肩头捆着书篓的藤条。我咬着唇,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爆笑的冲动。出门之前换装,螭梵折回暗楼将一些他觉得有用的古书搬了出来,想借机与轩辕真人探讨一二。我见他抱着碍手碍脚,便心血来潮的拖着他去山脚的集市上买了个竹制书篓背着,骗他说人界有学问的人都流行这个。他自己也觉得有趣,还摇扇笑称风流才子。 这个……书生造型果然成功。看来螭梵不愧是文武双全。 我轻咳一声:“那请问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老人家呢?” 星璇对我稍作打量:“你们不妨先告诉我为何而来?” “为赴约。”我从容而答:“虽然晚了十年,承诺总是不变的。方便的话,还望告知尊师的具体去处。” 星璇略显惊讶,思忖片刻后忽然问道:“阁下可是梨落?” “在下正是,”我笑了起来:“鄙姓李,单名洛。” 遭劫 “原来你竟是男子……”星璇的眼神有些困惑:“我听师父提到过你。十年前你来蜀山,曾赠予他一样东西。” 我微微一笑:“不算赠予。只是借尊师之手,将七星剑物归原主。” “原主?” 星璇与螭梵同时投来疑问的目光。螭梵将我拽到一旁,低声道:“梨落,你认识这小子?” 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不经意间,与那双张望过来的琥珀色眸子相对。 我不禁莞尔,轻轻颔首。 一世情缘错落,却因年少,终成落花飘零的美丽。 螭梵见状,恍然明了,旋即皱皱眉:“承渊借烛龙之翼逆转时空,少了你就会是另一番天地吗?” 我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李公子,”星璇不满的瞅瞅螭梵,转向我的目光柔和了些:“你可是急寻我师父?” “当然。”我使眼色制止了螭梵的濒临爆发,冲星璇笑了笑:“再错过就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如此说来……”星璇斟酌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半年前就已离开蜀山,只是因故来访。此行既然巧遇两位,不如同行。我对师父的行迹肯定比你们要熟悉得多。” “能结伴再好不过。小梵……”我伸手拍了拍螭梵的肩膀:“婉儿,嗯?” 不管螭梵愿不愿承认,这招对他就是有效。他纵有满腹的揣测与牢骚,也不再多话。 反倒是星璇,他对螭梵莫名的告辞离开略显不安,几天后才不无内疚的告诉我,他当时把我和螭梵当成了上山求卦卜前程的功利之徒,言语不免有些冲撞。每年科举在即,轩辕真人都饱受这类人的搅扰,或闭关潜修或外出云游,但凡生人一概避而不见。眼下正逢淮北瘟疫横行,老道长必定不会坐视不管,没准还会把早年得承医道的师兄抓出来一并悬壶济世。 话至此处,星璇很八卦的补充一句:“半年前就听说那位仁兄正不务正业的使出浑身解数……”他停了停,似乎搜刮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泡妞。”我看看他有些泛红的小脸,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心中一乐:“你是指冷清扬?” “你怎么都知道?”星璇忍住笑意,有些意外的神情:“师父只说他姓冷。” “我在你还没来蜀山前就认识轩辕真人,听闻些轶事也不足为奇。” “那七星剑呢?剑柄上那朵小花是你刻上去的么?”星璇继续追问,晶亮的眼眸写满探究。 我淡淡一笑,目光别往车窗外。 风声呼呼作响,景物纷纷倒退,暮色将垂,远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并且越来越密集。 从蜀山到淮北大约七八天行程,现已过半。翻越这座山头,便能看见长安的城楼。 繁华的故都,重复着一年又一年的歌舞升平,而我最为怀念的,却只是街角的一处馄饨面摊。岁月长河中的一夜平凡得如同海岸线彼端的沙砾,却因他的话而铭记于心。两个人曾在昏黄的风灯下抢吃一碗馄饨。他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了。他说,我从不骗你。那时的我也很奇怪,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能实现,还是心甘情愿的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死心塌地的相信。如今想来,有些创伤原是早就埋下伏笔的…… 思绪不觉有些飘远。 马车开始下坡,在坑洼的山路上颠簸。 行了不多久,车轮似乎硌上了块大石头,车身猛烈抖动后歪向一旁。 “啊!”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立刻失去平衡,一头朝对面车壁撞去。 一只手用力扳住我的肩膀,没等我弄清状况,星璇拽着我箭步冲出车厢。 与此同时,数十把明晃晃的大刀砍向马车,木屑横飞。 我站在路边凸起的一块巨石上,呆若木鸡的看着乱石杂草中忽然冒出的几十条人影,不由苦笑。我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重回江湖的头件大事就是遭遇山贼。 来者皆手持兵器,身着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几十双眼睛,带着各种麻木、冷漠、兴奋、残酷之色,紧紧盯着我们。 星璇双眼一眯,低声问我:“李兄,会功夫么?” “轻功……会一点。” 话音刚落,一道银光就如毒蛇般朝我们袭来! “身手不错嘛!” 锐气逼至眼前,星璇居然还来得及蹦出一句话,紧跟着手腕一动,七星剑尚未出鞘,只挡开刀锋,“铮”的一声,大刀扎进我身侧的树干。 “留命不留财,留财不留命,自选一样。” 为首的山贼一双眸子阴冷发亮,透着股邪气。 我和星璇同步抢答。 “留命!” “留财!” …… 还是这么没默契。 我习惯性瞪他一眼,他嘻嘻一笑。 那头目估计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愣了愣,吼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很简单。他要命,我要财。”星璇一本正经的转头与我商量:“这样吧,你有多少钱财就都留给我好了,你的命我先替你保下。” 我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哭笑不得。虽知他武功超群,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这么多人,还不知有没有后援,一人一招也得打到天亮。 不过,那帮山贼也没耐心等我们磨叽。下一刻,四周响起几声轻喝,无数道银光如有约定般同时掠起,交织成一片银色大网,向我们劈头盖脸的撒下。 蓝光一闪,我本能的闭上眼睛,剑刃相接声层出不穷。忽感腰间一紧,星璇敏捷的带着我腾空而起,后退了十来米,在黑压压的山贼涌上之前,他迅速往我手中塞了块腰牌:“你先下山,把这个交给长安城门前的守卫,命他速带百余精兵前来。” “不行!”我拖住他的胳膊:“你和我一起走,想将他们绳之于法也不急于一时。” 星璇不及多言,一把大刀已从他背后招呼过来,他飞起一脚将来人踢翻,还没来得及放开我,又是几人围了上来。 刀光剑影中,几枚暗器破空。 “当心!” 我死命撞开星璇,一枚黑镖扑近面门,却陡然停在了眉心前几厘米处,再也没有前进的趋势。 “小梵!”我摸索着看不见的护壁,兴奋的喊出声。 星璇挥剑劈落暗器,将我拉至身后,神色骤冷。 “看来给他们留余地真是失误。” 我强忍着对准他脑袋一巴掌拍下去的冲动,咬牙道:“你都说了要财不要命,还想留什么余地?” “你站好,千万别再乱动。”星璇瞥我一眼,唇角微微扬起,紧接着一个旋身,杀入了敌阵。 昏暗的林间,七星的蓝芒分外耀眼,在半空中划过明亮的轨迹。星璇不再偏重防守,剑法纵横开阖,比方才凌厉得多,那帮乌合之众顿处劣势。 我疑惑盯着刚刚出现护壁的地方,并没看到螭梵的身影。 斑驳的树影下,红纱拂过枯叶。 我睁大眼,不由自主的迈脚,想上前看个清楚。不料还没走出半步,又被星璇抓了回来。 战局已定,半数山贼蜷在地上闷哼,还有一半张牙舞爪的僵立在原处。 星璇扔掉一把碎石子,擦擦脸上的血渍,拉起我的手就走。 “哎,这就不管了?刚才不是还说要送官府么?” 头顶传来脆生生的笑语。 星璇一愣,刚提剑,说话的人就从天而降,带下几颗松果砸在我们身上。 星璇警惕的挡在我身前:“你是谁?” 一身红衣装束的女子胡乱拨着挂在头发上的松针,嘴里唧唧咕咕:“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哎呀,我才洗过的头发……早知道就不上树了……” 眼见她三下两下把满头青丝捣鼓成了鸡窝,我忍不住笑了:“阁下可认识螭梵?” “认识,熟着呢!”她意犹未尽的拍拍手,忽然反应过来:“啊!你是说主上?对了,是他让我来的。” 星璇莫名其妙的看向我:“你不是说螭梵家中有急事,赶着回家照顾妻儿了么?主上这称呼是哪来的?” “惯称而已,这是他的家仆。”我摇头笑道:“七七,螭梵派你来保护我吗?” 唤她“七七”本是猜测,谁想话一出口,她便猛然抬头。定睛看去,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乱蓬蓬的碎发下,一双慧黠的大眼。尽管灰头土脸,却难掩姣丽无双。 螭梵的描叙果然不假……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没自我介绍呢!你是不是姓李?你和主上什么关系?” 我摸了摸鼻子:“这些如果都还不清楚,你不妨再回去问问你的主上。” “那算了,”七七泄气的摆手,“我现在没力气。”她指指我们身后,“主上只让我保护你,我还额外的帮你们把那群丑八怪打包了!怎么谢我?” 我和星璇齐刷刷回头。 数十道绳结将那群山贼捆成一堆,绳索末端悬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远远看去,像极了黑乎乎的粽子。 落单 夜半的长安街上空无一人,星璇驾着残破的马车停在碧荷园前。 “掌柜的,三间……” “三间上房,要朝北向的!” 星璇话没说完便被打断,紧跟着“梆”的一声,一锭银元宝砸在柜台上。 我循声看去,着实一怔。 黄衣女子俏立于灯下,雪肤花貌,明眸翦水,婉约散落的发间随意束了条金色丝带,在摇曳的烛影中灿然生光。光影模糊了视线,模糊了时间。 天池凌波门,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用血染的笑靥在每个人心底凝成了一道疤。有些人,有些事,想忘而不能忘。 星璇扫了幻琦一眼,不以为意的笑笑,转过头去敲敲柜台:“这话我就不重复了,赶紧。” “这……”看美人看呆了的掌柜终于回过神来:“小店只剩两间房……” “好说,我们挤挤也行。” “你们?看清楚点,我先付钱的好不好?”幻琦不由分说的冲门外喊道:“哥,这里还有房间!” 我的目光慢慢挪了过去,掠过潋晨,停在另一个人身上。 霁月般的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堪称翘楚,他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淡雅而出脱的。一袭月白水墨锦衣,几缕长发散落肩头,清俊的眉宇沉浸在门厅风灯的柔光中,温润如玉。 许是觉察到了旁人的注目礼,弄月侧过脸来,我躲闪不及,只好回以微笑。他竟怔住,黑亮的眸子盯着我,良久,唇角轻扬。他冲我友好的颔首。 仿佛很多年前就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真的走到面前,除了释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其实,能够遗忘才是幸福的。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而我,却只能守着寂寞的空城。虽然路是自己选的,也总有不甘,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样? 自嘲一笑,我移开视线,发现七七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星璇身边,将柜台拍得“砰砰”响:“还有没有先来后到啊……还讲不讲理啊……我又饿又困,还让不让人吃饭睡觉啊?” 幻琦被喷了满脸口水,半张着嘴直发愣。 星璇强忍笑意拉开愤怒的七七,对掌柜说:“听不见总该能看见,别装傻了,谁先进的门就给谁钥匙。” 掌柜唯唯诺诺的往腰间摸去,幻琦反应过来,又是“哐”的一声,这次拍上柜台的,是一把剑,剑柄下垂着对红玉吊坠,巧妙的雕琢成熊熊燃烧的烈焰。她一言不发的用剑将银子捅到掌柜眼前。 掌柜开始瑟瑟发抖,别说接银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星璇瞅瞅剑,笑起来:“玄明宫?” “知道你还敢放肆?” “不敢,我只是投宿而已。”星璇悠闲的靠在柜台边,屈指轻叩台面,叩一下,掌柜就往里缩一点。 “琦儿,”没有了额角的伤疤,少了忍辱负重的童年,潋晨的面部轮廓显得柔婉了许多,华冠玉佩的翩翩公子开口道:“别胡闹,到底怎么回事?” 幻琦毫不犹豫的说:“只剩最后两间房,我先订了。”兰花指点着星璇的鼻尖,“他一个男人,竟为难弱女子!” “你若是和我一起到的,我让你也无妨。”星璇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而且,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大出来你是女子……这弱字又从何谈起?” “你……”幻琦唰地提剑指向星璇的脖子:“立刻给我滚出去!” “幻琦,”弄月的声音不大,上前拿下幻琦的剑,“我们换一家就是了。” “不,别人都说碧荷园是长安最好的客栈,临山临水,风景绝妙……” “那是盛夏。”弄月的眼睛弯了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哪像现在,什么都没有。傻丫头,眼下桃李初吐蕊,我带你去别处,明早起床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你和大哥都来过数次,我才头回出门,慕名前来都不成,还编词造句的糊弄我!”幻琦耍赖,嚣张跋扈后的小女儿憨态尽现,“以后别人问起来,说在长安住了那么些时,竟连碧荷园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多没面子!” “不会,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要不……”我给星璇使了个眼色,偏那小子鼻孔朝天不买账,我只得打消了相让的念头,“要不我们明天等你们过来再退房,省得又被他人抢了先。” “那就这么说定了。”弄月拉着幻琦向外走,回头招呼潋晨:“大哥,我们先到对面的福安客栈歇脚吧。” 潋晨淡漠的对我点点头,抬脚跟了去。 星璇懒懒的直起身,一言不发的冲掌柜勾勾指头,两串钥匙立刻到手。掌柜抖抖索索的在前引路,行至楼梯口便躬身退至一旁,谦卑的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王……” “谁告诉你我姓王?”星璇瞥了掌柜一眼,“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回头吩咐小二备好洗澡水送到房间。” “嘿,小样儿架子倒端得足。”七七好奇的回望沿墙根走远的掌柜,扭头将星璇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么大把年纪,居然怕个小孩子?” “我是小孩子?”星璇嗤之以鼻:“那你算什么?” “好了,”我生怕七七接下去冒出更彪悍的话来,忙说道:“都回房休息吧。七七,洗完澡会有人给你送吃的。” “我不洗澡,”七七撇撇嘴:“我只吃饭睡觉。” 看着两人一左一右的推开门,我立在原地,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该跟谁走? 正感头大,星璇探出半个身子:“你愣在那干嘛?” “我这就……回房……”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的往反方向挪去。 星璇看着我,沉默半晌,慢条斯理的发话:“李兄……你不与我同房,难道与她?” “呃,不是!”我收回脚步,尴尬的解释道:“我是担心她一名女子初到陌生地……我是说,万一那房中藏了刺客……” 星璇脸上的促狭之意越来越浓,极配合的点头:“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我反倒有些糊涂:“你明白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星璇若有所思道:“刚才在楼下,你似乎也对着玄明宫那丫头发了半天呆。” 见我无言以对,他好心的给我找来台阶:“其实也没什么。李兄,别浪费了你一表人才,人不风流枉年少嘛!对吧?” 我面无表情的绕过他,大步进屋。 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桶,松软的毛巾搭在桶沿上。 在山路上颠得浑身酸疼,我忍了又忍,才没戳穿星璇欲盖弥彰的身份。可我实在很想一脚把他踹回静王府,然后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 星璇冲我指指浴桶,示意让我先去。 我咬牙道:“还是你先吧,我自己去厨房挑点好吃的。”恋恋不舍的从浴桶旁经过,哀叹——莫非今晚我竟带着一身臭汗睡觉么?虽然,睡觉的地方也还没着落…… “也好,”星璇脱下长衫搭在屏风上:“顺便帮我找小二要套干净衣服……对了,据说他们这儿的荷叶包饭味道还不错,你可以尝尝。” 我幽怨的瞅他一眼,带好门。 来到七七房中,发现她已睡死过去。本想唤醒她说会话,犹豫半晌还是作罢。此行也是难为她了,不同结界的排斥自来就有,神灵两界互为消长,人界则又是一番天地。我曾有的灵力在她之上,去一趟蜀山都会感到力不从心,眼下等她休息好了早点打发回去才是正经。 悄然退至门边,忽闻她一声喊叫:“芝麻糕飞来!”紧跟着“咚”的一下,重物落地。 我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七七揉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视线才寻到焦距:“怎么是你?” 我憋笑快要憋出内伤:“你以为是芝麻糕么?” “啊,那个……”七七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在做梦。你知道的,我们的灵力在人界消耗过快……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疲倦?” “我没有灵力,何来消耗一说?” 七七一脸惊讶:“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凡人?”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总之你和我不一样,你不便在人界久留。” “不行。主上说……” “你回去转告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他有风露灵镜,随时可以找到我,比如今天的意外,你不是出现得很及时吗?” “可是……”七七想说什么却又停下,愣愣的瞧着我。 “我有任务在身,你的存在反倒容易引起怀疑。关于我本人,有想不通的地方让螭梵给你解释。” “等等,”七七狐疑的退后几步,左右打量我:“我怎么觉得你长得很像……梨落?” 我清清嗓子:“你还没睡醒吧?” “哎,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梨落可是我灵界的上任主神,想当年神灵大战,她每次现身,敌方大军至少半数心不在焉……”七七陷入无限神往,“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形容气质都无懈可击,如果不是……” 我很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 她勃然大怒,随即一副“若非主上有言在先我定要你好看”的忍耐状:“得了,我是有点眼花。你只有她的几分神韵而已,若论姿色,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在你是男的,也无所谓啦!” 我默然无语,挣扎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真的……相差那么多吗?” 七七显然不料我真会被打击到,迟疑了一会:“平心而论,你也属上乘的美人。只是在我心里,没人能比得上梨落,包括神族那个不可一世的王。所以你也别自卑了。” 我抚着胸口不胜唏嘘:“谢谢安慰,你赶紧回去吃芝麻糕吧。告诉螭梵我很好,让他把心思花到该花的地方。” “那好吧,反正随时都可能再见。”七七捧起一团红光,想想又停下问我:“还有件事也挺奇怪,那个叫星璇的小孩为什么能破解我的护壁?” 我笑了起来:“三界各拥其主,他身上带有皇家血统,别说是你,就连螭梵的护壁对他也没有作用。以后别叫他小孩,你叫一次他就会爆发一次。” 交会 星璇惬意的躺上床打了几个滚:“你确定你不洗澡?” 我百无聊懒的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又没挥刀舞剑,不用了。你累了就先休息吧。” 星璇不仅没有入睡的打算,反而坐了起来:“你觉得刚才和那刁蛮丫头同行的两人看上去怎样?” “你想说什么?” “难道你都没听说过穆家的比武招亲吗?”星璇奇道:“那巧眉嫣然总该略有耳闻。” “穆嫣然?” “对,就是那对名扬四海的姊妹花。你说的是妹妹,比武招亲为她而设,穆将军亲自坐阵择婿。这不连玄明宫的两位公子都被吸引来了么?” “你不打算参加?” “我才不去,她姐姐巧眉秋后入宫封妃。穆将军此举就是不想让两个女儿都卷进……”话至此处,星璇猛然惊觉,开始笨拙的转移话题:“小二送来的什么茶叶,真香。” 我愣了愣,放下茶杯叹道:“卷进宫闱争斗?若是连一点小事都要遮遮掩掩,哪还有秉烛夜谈的气氛,你早点歇了吧。” 星璇跳下床来,小脸涨得通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难得结交到与李兄这样相处随意的朋友……你看碧荷园的掌柜,从未与我打过交道就先避开三尺,旁人也都如此。我并非蓄意欺瞒,不过是怕李兄知晓后也会对我疏远拘束。” 我并没有生气,眼下看星璇急着解释的样子更觉有趣,一不留神就伸了手,捏住他的腮帮子往外扯…… 开怀大笑之际,冷不丁反应过来,我慌忙松开,异常尴尬的笑道:“这个……我习惯了。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年纪,所以……嘿嘿……” 琥珀色的大眼眨了眨,星璇若无其事的摸摸脸颊:“当你弟弟还是挺倒霉的,你不会武功,掐起人来倒不含糊。” “也还好啦。”我赶紧扯回正题:“交友贵在交心,怎会被身份地位等身外之物扰了去。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这个道理还要我来教?”见星璇略显惭愧,我戏谑之心又起,一本正经的款款施礼:“依在下愚见,小王爷莫不是书读得太多,物极必反?” 一抬头,星璇正满脸愕然的瞧着我,唇角诡异的扬起,弧度越来越大,直到笑得全身乱颤。 我上看下看,没发现异样,不明所以之下,只好跟着扯扯嘴角。他却笑得更厉害了,指着我的手抖啊抖:“我原本觉得你已经很娘娘腔了,你居然还会行大姑娘的福礼,动作竟分厘不差,跟谁学的呢!” 碧荷园的天字间一通乱响后,重归平静。 我抱着只枕头懒洋洋的趴在床边。 星璇拾起东倒西歪的凳子,悠哉游哉的坐上去,晃晃二郎腿:“你的轻功和点穴虽说比起我来差了点,横行江湖还是没问题的。” “横行江湖?”我想笑没笑出来,心念一转:“玄明宫至今还在武林上独占鳌头吗?” “独步天下的烛龙之翼失传已久,但玄明宫的声名与威望仍在,裴宇文膝下两子天赋优良,多年前就在英雄大会上崭露头角。方才那丫头就是他那以美貌闻名的女儿,闺名幻琦。看来身手也不弱,只不过,”星璇笑得不怀好意:“难说她这么一露面,会打碎多少男人对她的幻想啊!” “嗯,有这样的父兄宠着,难免娇纵。她的哥哥们就比她沉稳得多。”我漫不经心的应着,心中疑虑重重,如同一幕戏开演,剧本原在我掌握之中,等到生旦净末丑一一登场,才发现演出的戏码并不尽然相同。 “所以我开始就问你觉得他俩如何,我看有戏,尤其是年幼点的那位。朝堂之外多有卧虎藏龙之地,慕名而来的确实不乏青年才俊,穆将军别挑花了眼才好。要不……”星璇双眼一弯:“咱们耽误一天,你也去试试?” 我没好气的斜视他:“不去。” “我保证穆嫣然不比裴幻琦差,也不会输给对面屋里的……七七?”星璇咂咂嘴:“她的名字还真怪。”说着,他走到床边,将我往里推了推:“哎,给我留点空地。你考虑下,明早决定也不迟。”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要睡觉,忙将枕头扔给他:“你睡里边。” “原因?” 我理直气壮:“我睡着了喜欢乱踢人,把你踹下床就不大好了。” “凭你也能踢开我?”星璇将枕头放好,拍了拍,躺下笑道:“我比你警觉,睡外边防贼。” 星璇眨眼功夫就沉进了梦乡,估计这时候来帮小贼将他抬走卖了也未必会醒。 我托着腮,好整以暇的打量他。 飘逸的眉下,那双总是欢快明朗的眼睛此刻正闲闲的闭着,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偶尔轻颤,略略上扬的唇角勾勒出一抹若隐若现的浅笑,再熟悉不过…… 我的呼吸不觉有些凝滞,很多年前,那些看不懂听不懂的都在尘烟中寻到了答案。我何尝没有为这秋日暖阳般的笑容有过瞬间心动,只是身在其中时浑然不觉,纵然感动也只是懵懂,总以为回头就一定能看见你,谁知也会一别无期。我到现在都没机会告诉你,我也最喜欢看你笑的样子,哪怕付出再多,只愿能还你一场相知相惜,只愿能看见你幸福,至少在此刻,我是满足的。 轻手轻脚的越过星璇,我来到七七空出的房间,伸手试试浴桶中已经微凉的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宽衣解带,入桶沐浴。 身子没入水中,我轻缓一口气,该死的白绸裹胸快要把我勒昏,原想女扮男装可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才发现没有比呼吸不畅更麻烦的事了。 洗完澡,披着晨衣走到窗前,一点点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 浮云远淡,眉月初晴。 经幻琦一提,我才留意到碧荷园处处透着的风雅。清风夜来香,竹影寥寥。银练共碧水,粼粼生辉。窗下陈设着一架七弦古琴,与墙上出自名家手迹的字画互衬得恰到好处。 我随手拨动几个音符,淙淙之声不绝于耳。 琴是好琴,景亦是美景,可惜从前住这里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只是不在身边的人,成天掰着指头数日子。那些日子倒也是“嗖”地一下就过了,然而时间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不管它跑得怎么快,总会留下点影子。现在想起来,调戏冷清扬和红凤那对璧人,冰天雪地里陪嫣然赏梅,怀揣暖炉与星璇嬉闹斗嘴……原来都是极好极美的,再也求不来的。 手指不自觉的在琴弦上翻动,空灵的乐音幽幽弥漫,经年再现的婉风,一如当初青涩的模样。烟雨蒙蒙的画卷缓缓铺展,黛瓦粉墙,飞檐漏窗。珠帘玉穗的楼阁中,是谁在轻扣丝弦,是谁在舞弄竹笛,又是谁在倾诉挥之不去的思念…… 弦断,血珠飞溅,我低头吮着指尖,乐声却仍在继续,仍在固执的寻找契合。 暗香疏影中走出一位男子,穿过水榭,步上石桥,路旁莹黄的灯火点点滴滴,映出一张清雅的容颜。 玉笛离开他的唇,一曲终了。 清影入梦,笛落浮云怅,孑然回望,月隐千山。 我呆呆的看着弄月,他也静静的瞧着我,月光给点墨般的眸子晕开几许缱绻。 对视半晌,我猛然醒转:“裴公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现在还不困。”弄月微微一笑:“我可以上楼坐坐吗?” 我没有多想,点点头,正欲回前厅开门。忽听竹叶沙沙,弄月竟然足尖点地,轻松跃了上来。 等我反应过来,弄月已从我身边走过,兴趣盎然的端详着墙上的字画。 我手忙脚乱的系好晨衣,饶是如此,淡绿丝绸的肚兜仍露出一牙儿掐边,长长的腰带几欲曳地。 胡乱套上刚换下的长衫,弄月却在此时转过身来。 我动作一滞,尴尬的笑道:“裴公子若是喜欢这些,不妨先拿回去赏玩,明日送还便是。” 弄月对我的举止似乎并不讶异,若无其事的朝窗外指指:“我住在一水之隔的听雨轩,刚睡下便听见有人抚琴,这曲子我也很熟,忍不住和了一段,若搅了姑娘雅兴,不要见怪才是。” 见他神情自然,我的拘谨也消于无形,淡然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知音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何况裴公子对音律的精通远非旁人所及,是我班门弄斧……” 客套话还没说完,一方洁白的丝帕递到我手边:“疼吗?” 我一怔,未及接过,他已牵起我的手,开始替我包扎还在渗血的伤口。 几缕发丝拂过鼻端,他低着头,轻声问:“你也喜欢这首曲子?” 我犹自魂不守舍,虚应了一声。 弄月小心翼翼的将丝帕一层层裹好,指尖碰触的微温让我心神一乱,本能的缩回手:“一点小伤没事的,我自己来。” 弄月倒也不强求,无奈我单手无论如何也没法打结,折腾了半天,反而把他包扎好的地方给弄散了,恨不得张嘴咬住丝帕的一端。 手刚举起,被弄月拉下,他干净利落的打了个活结,眸中笑意浅浅。 “为什么喜欢婉风?” “嗯?”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本是油然而生的莫名情愫,叫我从何说起,只得喃喃道:“没有原因,或许是……想家了。” 那个烟雨红尘中的家,给了我一段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简单的爱与被爱,简单的……幸福。 眼眶没来由的潮热,我忙走开了去,一边装模作样的沏茶,一边说道:“我明日要去淮北,离家久了难免生出些伤春悲秋的情绪,让裴公子见笑了。” 弄月的声音带着惊讶:“你现在去淮北?” “我是去寻一名大夫。”我笑了笑:“越是瘟疫重灾的村落,就越有可能碰上他,去了说不定也能尽些绵薄之力。” 弄月若有所思的颔首,片刻后说道:“家父藏书颇丰,其中不乏防治各类瘟疫的传世秘方,我现在也还略记一二,不如写下给姑娘带去,想必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行医者,治人先要护己。”他行至桌前,熟练的研墨铺纸,挥笔直书。 不多久,几张泛着墨香的纸张摊在我面前,弄月又细细审读了一遍,说道:“没错了。你出城前先把药材准备好,在进淮北之前开始自行服用,千万别染疾上身。” “不会的。”我笑着收起药方,“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本是句玩笑话,谁料弄月眉尖一蹙:“此话怎讲?” “不讲。”我倒好两盅茶,轻碰后递给他其一:“聊表谢意而已。夜深人乏,还请裴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他日有缘再会了。” 清茶回甘,聚聚散散,回首时亦无风雨亦无晴,再好不过。 弄月一口饮尽,起身告辞。 看着他行至门边,我不禁好奇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的名字?” “相逢既是曾相识。”弄月意味深长的一笑:“你不也没问过我的名字吗?” 我的笑容瞬间凝在唇角,惊疑不定时,他已闪身消失在夜幕中。 同行 星璇被我揭穿了身份,干脆破罐子破摔,天没亮就带兵上山端了山贼窝,又去静王府弄出两匹纯黑的骏马。搜罗完数家药铺了,来来去去耽误了半天功夫,我们才带着几大包上好药材出发。 轻蹄踏过京城微湿的路面时,铺天云霞翻卷如虹。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东城楼的黛瓦红墙遥遥在望,我正准备加速,星璇却勒停坐骑,犹豫道:“我忘了备雨具,要不回头……” 他话没说完,密集的雨丝就纷迭坠落,我“啪”的扬鞭,从他身边掠过:“行啊,你回城准备雨具,我去城门下避雨。不急,我等你……” 余音消逝在笑声中,风如拂尘雨似酒,开怀。 离城门近了,灰蒙蒙的雨雾中,一抹浅色身影跃入眼帘,白马金鞍,轻裘缓带。 我抹抹脸上的水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星璇纵马直奔城门下,那人却策马而出。 干燥的绸缎吸饱了水,软塔塔的垂下,黑瀑般的长发也不再肆意翩飞,却丝毫无损天生的俊逸风流。 我忘了前行,只等他行至身畔,傻傻的问了一句:“你也在躲雨?” 弄月笑着摇头:“你没等我来,一大早就退了房,怎么现在才到这里?” “星璇已经嘱咐过掌柜预留房间,又被人抢先了吗?” “是我抢先了,一路快马加鞭赶出城门外数里都没看到人,谁想你们竟落在了我后面?幸好我沿原路折了回来,不然的话……”雨雾浸润的双眸依然明亮如昔,弄月的唇角轻扬:“我就错过了。” 错过谁?错过什么? 雨水浇得我阵阵发晕,只听星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还在雨里磨叽什么?药材进了水就全废了。” 弄月轻提马缰,浅浅一笑:“药方都配齐了,大夫怎能缺席?我自然是要随你们走一趟的。” 春雨绵绵,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我们在城门下等得不耐,药材本用滚油牛皮纸包好,星璇又找来几件铁甲盖上挡雨,整理妥当后继续赶路。 夜半时分的荒郊野岭外,月朗星稀。 弄月和星璇取出携带的贴身衣物换上,在篝火旁烘烤湿嗒嗒的长衫。 我磨蹭着在自己的行李中翻翻找找,背心处凉意袭来,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星璇催促道:“你还在挑拣什么啊,当心还没到淮北就生病。” “马上就好。”我思来想去,决定老实招供:“哎,我说你们能不能……” “楚公子……” “就叫星璇吧,这称呼我不习惯。还有你,”星璇冲我促狭的眨眨眼:“昨晚我就想好了,以后叫你小李子。” 我立马血气上涌,咬牙道:“我不是太监,而且我比你年长……” “谁说小李子是太监名?那是我家鹦哥的爱称。”星璇一本正经道:“我给取的,挺好听么。” “你……”被星璇这么一打岔,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只想扑过去捶扁他:“我说不行就不行!” “好了,”弄月忍着笑拉开我:“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星璇随我去林子里猎些野物来充当干粮吧。” “不用,我早有准备。”星璇摸出一包点心,得意洋洋的打开:“你们看……” 淅淅沥沥的浊水沿着破损的牛皮纸淌下,众默然。 弄月临走前将晾着的衣物围成了一个小帐篷,我钻进去换好衣服,坐到火堆前往里添柴。暖融融的热流拂面,虽然鼻子不大通气,感觉还是舒服多了。 火焰轻爆的劈啪声不时响起,光源以外的地方都是黑黢黢的,我却并不害怕,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燃得正旺的枯木,不知不觉的微笑。 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他俩逮回几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到溪水旁拾掇干净了,抹了些盐巴,串在松枝上烤。 “你怎么知道会用上这些东西?”星璇蹲在弄月的包裹旁,东摸西看,一脸崇拜的自问自答:“真有先见之明。” “山路不好行马车,餐风露宿惯了,自然有经验。”弄月笑了笑,递给我一只热气腾腾的碗:“把姜汁喝了。” “不要。”我正垂涎篝火上的美味,想也没想的拒绝。 “加过红糖的,听话。”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 我忙接过弄月手中的碗,顾不上烫,咕噜噜猛灌一气,浓香的汤汁熏得眼眶湿润。 星璇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平日就是这么哄你妹子的?” 弄月起身翻转着吱吱冒油的肉串,淡淡的说:“是习惯唐突了。大家都喝一点吧,防着受凉。” “剩下的正好一人一碗。”星璇拎下悬挂在篝火边的小罐,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不知兄台可有妻室?” “你还是叫我弄月吧,省得哪天一觉醒来又想出别的好称呼。”弄月笑道:“我尚未娶妻,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我是见你凡事考虑得细致周到,乱推测的。”星璇也笑了:“既未娶妻,为何不留在京师?将军府比武招亲的日子也近了,你老远赶了来,不是连穆嫣然的面都没见上么?” “幻琦见到就行了。”无视星璇的错愕,弄月不紧不慢的补充道:“她吵着要看这位盛名远播的美人,也好奇比武招亲到底能挑出怎样的夫婿。家父家母拗不过她……我和潋晨只是跟班。” “这么说,”星璇恍然大悟后,极为惋惜的说:“你都没打算参加啊……穆将军的损失大了。” 弄月有些不解的看看他:“嗯?” 星璇由衷的感慨:“久闻玄明宫的二公子无论容貌、才学、功夫都堪称翘楚,不曾想还是这般温文尔雅的人物。将来哪位姑娘能嫁与你为妻,可谓三生修来的福分。” “那也未必。” 我不由得偷偷看向弄月,他唇角挂着清远的笑,将篝火拨亮了些,跳动的火光给白皙的肤色染上一层温暖的明红,更显眉清目秀。 我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姜汤,冷不防星璇蹦出一句:“小李子,你认为呢?” 我的手一抖,差点没把碗扣在自己脸上,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说的不是废话么?自来闺中女儿梦寐以求的夫君人选,不外是沉稳内敛,温柔体贴……所以,星璇你就预备打一辈子光棍吧。” 星璇不以为然:“光棍怎么了?若寻不到情投意合的,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 我语塞,弄月接过话去:“我正是此意。世间佳人无数,如你方才所说,娶回家的不论是谁,我总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对她而言,未必是福。因我只愿与一人携手交心,若求而不得,三宫六院也是枉然。” “凭君一席话,我也交定了你这个朋友。”星璇解下马鞍下的水囊,扔给弄月:“如蒙不弃,就当我先敬兄台一杯。” 弄月笑着拔掉木塞,酒香四溢。他隔空倒了些进嘴,将水囊扔还给星璇:“今晚可都齐全了,天为盖地为庐,美酒佳肴相佐,还省去了沉醉不知归路的烦忧。” 星璇饮了一口,点头道:“这酒烈了点,本是备来应付春寒料峭,凑合一下也成。你要尝尝么?” “她有些伤风,最好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弄月替我接过星璇递来的水囊,取下一串兔肉看了看:“这个应该熟了。” 我专心致志品尝着入口的鲜美,听弄月和星璇在一旁谈笑风生。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酒香,流萤飞舞。 不经意想起多年前,三人刚离开傲龙堡,一路上也是这么笑着闹着,露宿野外时,粉红纱帐外也是这般翩跹的流光,让人恍然分不清梦里梦外。每每探出脑袋,看见一左一右守在帐外浅眠的少年,才会安下心来再次睡去…… 跋山涉水的轮回,似是而非的原点,宿命中盘旋不舍的,不过是这朦胧中的一缕牵系、一段尘缘。 “不好吃吗?” 忽听弄月说话,我回过神来,没来得及出声,手中一空,星璇拿过肉串闻了闻,不客气的咬下一块:“你没见他直盯着酒碗发呆么,别犹豫了,一起来吧。” “明明是你盯着我的肉串犯馋,还敢倒打一耙?” 弄月忍俊不禁的给我斟了一小碗酒:“木架上的肉差不多都熟了,别撑坏就好。” 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响过,辛辣入喉,绵绵不绝的回甘。 “好酒!”我舔舔唇,相比之下,灵界的百花酿稍嫌清淡,千金难买醒时醉,于是又伸出手去:“再来点!” “哎,”星璇抓起我的左手:“我老早就想问了,你干嘛要在这里绑条链子?” 月色如洗,腕项连至指根处的银链泛着柔和的光芒,透明的水晶石耀眼发亮。 我怔怔的看了一会,木然道:“遮瑕。” 星璇了然的给我倒酒:“你受过伤?” “嗯,”我苦笑着喃喃自语:“留过很深的伤疤,深得……看一眼就会疼。” 有些伤永远好不了,哪怕表面上愈合如新生,完整得连自己都能骗过去,实际上,创口一直捂在内里腐烂,深入骨髓而无药可医。如果不选择坚强,就会被疼死过去。 我以前从不知道,我会有这般坚强。 弄月轻拍我的肩膀,柔声道:“再疼的都会过去,不看就好了。” “那是当然,”我故作轻松的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斜睨星璇一眼:“我今晚的目标是——放倒那个臭小子。” “压注压注,”星璇抚掌大笑:“弄月赶紧赚一笔……我赌小李子最先倒下……” 绛河清浅,把酒言欢,犹记年少相约时。 虽然晚了太久,姗姗来迟的你我终是赴约。 第二天枕在星璇的肚子上醒来,我心虚的爬起身,他哼哼唧唧的蜷成一团,继续睡。 弄月正在不远处整理马鞍,我在小溪边简单梳洗了一番,赶紧过去帮忙。 “头还疼么?”弄月仔细看了看我:“你和星璇昨晚都喝多了,他还好,倒头大睡。你几乎折腾了半宿。” “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醉得厉害了,一开始我都没看出来。你只说你高兴,轮番敬酒,放倒星璇后就只灌自己,然后开始胡言乱语。” 我吓了一跳:“我说什么胡话了?” “听得也不大清楚。”弄月的动作顿了顿:“不过一个人的名字反复出现了很多次。” 我有些绝望的看着他。 他问道:“冰焰是谁?” 101追寻
102释疑
103续缘
104救世
105白头
106无猜
107进宫
108惘然
千寻
110夜歌 上
111夜歌 下
112幻情
113长生 上
114长生 下
115允诺
116凤舞
117话别
118谢幕
119鸳梦
120归途
121迟暮
122落尘
千年
124姻缘
125缘来是你
126青杏飘香
127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