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凤钗》 第一章 “姑娘,姑爷再几日就要回了,到时必定会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经四年,跟前无人的时候,春鸢总还习惯地称她为“姑娘”。见她恍若未闻,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顶上的天青织金帐,一只手露在月白色金鱼戏藻锦被面下,被衬得越发枯瘦苍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却极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触手只觉冰冷僵硬。 “春鸢,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挣出这几个字,转眼却如断弦的筝,消了声气。 “姑娘把身子养好,就比什么都强,老爷太太天上有灵,若是知道了你这般作践自己,心里也定是难过。” 明瑜不答,只微微阖上了眼皮。 春鸢见她声息渐悄,轻轻笼了下被头,放下帐子,屏声敛气到了门外,撞见小丫头寻露立在廊上发怔,手上却是空空,扯着走了几步,这才低声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药吗,立在这里做什么?” 寻露被她责,眼圈泛红,辩解道:“我去厨中,李妈妈却说梅姨娘前几日被诊出有喜,闻不得异味,小炉上要熬软软的燕窝粥,怕被奶奶熬的药味冲了。叫我迟些再去。” 春鸢气得手都微微抖动,骂道:“什么没心肝的人,这般的无情无义。才多久,一个个就这样地往死里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寻了,被责几句就罢了,不定还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闹的……” 春鸢回头,见发话的是周妈妈。 周妈妈和她一样,从前是随了明瑜从江南江州一道陪嫁来的。 “妈妈,姑娘她身子眼见是越发弱了。今日那厨房叫拖一拖,明日后日必定也要如此。药令再这般耽误下去……” 周妈妈叹了口气,眼睛瞧了下十几步外的紧闭的门扉,叹道:“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荣荫堂遭此大祸,听说连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寻埋银……墙倒众人推,姑娘嫁过来几年,姑爷对姑娘淡,连这府里的人背后也说姑娘高攀,如今没了娘家依靠,宽厚些的太太去岁底又病没了,如今还有谁知冷知暖?不过是我们几个从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爷太太的恩情守着罢了。你也别去寻大太太了,我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个筒子炉进来,就搭在这院落里专门给姑娘熬药,也省去那里挤来挤去,多了许多闲气。” 春鸢紧咬唇,一脸的不甘,半日却也不过只道出个好。周妈妈转身匆匆离去。 院子里几个人说话声虽轻,只这般静谧的午后,连走廊上悬挂的那只黑头鹩哥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然断断续续落入了还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挣扎了下,却觉连翻个身也难,身上的力气仿佛那茧丝,一缕缕地被抽剥了个尽,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 上有老苍天,下有荣荫堂,三年不下雨,陈粮过万石,说的就是大昭国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营商,据说第一代阮厚德,本是个家中不过数亩薄田的农人,偶然进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离之时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银稞,偷偷搬运了一个多月,这才开始发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业之时,家产更是大增,商铺开遍南北各地。 明瑜记得清楚,她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各地商铺的掌柜和经纪人齐齐到了江州来报账。东厢里燃了上好的银炭,暖气团团袭人,祖父看账册,父亲一边立着协从,账房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往往要小半个月才完成。而这小半个月中,家中就热闹非凡,她的屋子里也会堆满各地搜罗而来的珍巧玩意,如同过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营商有道,从曾祖开始,当家人喜骄奢摆阔的风气却一直沿袭了下来。祖宅荣荫堂几经扩建,池馆园林,幽深曲折,要进入中堂就要过五六道门,里面布置奢华极致。仪门口的八座狮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风水先生的授意用银坨铸成,说能定住风水,保阮家世代福泽绵延,到明瑜父亲阮洪天时,银狮积尘晦暗,上面密布苔藓,不知道的人也就以为是石头了。 从明瑜十一岁起到她十六岁出嫁的几年间,正德皇帝数次驾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荣荫堂的意园中。为了讨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的折子戏,父亲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戏班,大办行头器具,花了十万钱才排练好。等皇帝驾临之时大开宴席,一番招待下来,又费了十万,等恭送走皇帝,扫出的香灰烛泪要用石计,一时天下富豪之名,远播京畿。正德厚赏阮家,赐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羡不已。父亲也把皇帝所赐之物当宝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却哪里知道,象齿焚身,树大招风,因为富可敌国却又不知收敛,这才招致了后来的祸端。 两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风云突变,继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当时正逢边境战祸,数省旱灾,国库捉襟见肘,新皇打算从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晓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该是阮家气数已尽,从前正德帝数次携带皇子驾巡江南时,照应了皇帝和太子,对这三皇子虽也敬,却没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许当时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块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说动。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积德,开粥铺育婴堂,这次旱灾就捐出万两白银,民望极好,一时无处下手,便纳了计策,以阮家行善为由,破格赏了阮洪生一个太守的官职。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训,子孙不得入仕为官。百年下来,享尽人间繁华,唯独没尝过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时甚至要看官员脸色。阮洪天一番犹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个皇族的诱导之下,终于接受官职,举家庆贺。过了一年,为边境战事又捐了大笔巨款充军饷,被提升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盐务从来都是个亏空的无底洞,官商勾结,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却抵不过升官的诱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弹劾阮洪天贪财昏愚,对人妄言与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赐之物夸耀与人,又扯出他任上贪赃等等罪名。新皇大怒,亲笔朱批将他革职查办收入狱中,于是呼啦啦大厦一夜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亲被斩首,母亲自缢于中堂,才十岁不到的幼弟被发配边疆,家中女眷仆从一概被没入官府为奴。世人传荣荫堂建筑夹层中藏有银块,地下更是深挖银窖,于是被毁后还掘地三尺。经营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这样彻底倾覆了。 这些消息,都是她后来零零碎碎从各房人口中听来的。靖勇侯府天子脚下,与江南千山万水。她一个彻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欢心的弱女子,就算嫁过来时十里红妆,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之中,现在又有什么用处?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见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层仿佛将死的灰败之气。 *** 明瑜再次睁开了眼,一阵茫然。 她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耳边春鸢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另一个自己好像飘离了身体,正在一片虚无缥缈中升腾。 她当时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醒过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习惯性地望着自己头顶的帐子。 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顶天青织金帐,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纹轻罗帐,正中悬了一束团锦结。 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现这样颜色的帐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这个媳妇还在孝期,不会有人给她架这样的帐子。 她动了下脖子,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一觉醒来,力气仿佛竟恢复了,再没从前那种濒临将死的虚浮无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身下一片滑凉,低头看去,榻上铺了龙须草编织的灰湖绿凉席,软滑如春波。环顾四周,南墙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蓝软纱帘,看去缥缈如轻烟,正中挂了幅春行图,地上铺就紫黄竹丝编就梅花纹凉地衣。墙角竖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养着素心兰。 这分明就是她出阁前江南荣荫堂里的闺房漪绿楼。那幅潇湘图,还是她自己在十岁的时候,临摹当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画所绘,觉得满意,这才裱了挂起来的。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如在梦中,心剧烈跳动,不由自主掀开罗被下榻,俯身看见踏脚上一双杏色孩童绣鞋,下意识地瞟了眼自己的脚,这才惊呆了。 她的脚缩得不到半掌长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处几个小小的漩涡。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脚朝梳妆台上立着的那枚半身镜跑了过去,镜里映出了一张女童的脸。齐眉刘海,凤眼桃腮。 她呆呆望着镜中女孩,镜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 时光为她而倒流了。 从醒过来开始,明瑜就把自己关在漪绿楼的屋子里,没有下去一步。夜晚,当小楼周遭一切都静了下来,近身服侍的大丫头春鸢和乔琴也在外间睡了下去,她耳边只剩窗外夏虫鸣吟声时,她流泪,泪断,再流泪,再断。不知道反复几次,黑暗中,最后她终于无声地笑了起来。 上苍悯人,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回到了十年之前。 这一世,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从前的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尽全力,让父亲隐敛光芒,让荣荫堂不被掘地三尺,让母亲安养终老,让弟妹各有其所。这一世,她再不要吟风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会为一个薄情男子而轻易交心。 江南采莲,鱼戏莲田。她只要岁月平凡静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游荡而过的画舫所发的欸乃声一般,闲散绵长。 她还有十年的时间,但与荣荫堂几百年传承相比,这十年太过急促短暂了。 第二章 第二日一早,明瑜再次醒来,耳边听见窗外鸟雀叽啾,满室充盈了朝阳。刚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江氏正坐在床榻之侧,小声向伺候她饮食的春鸢询问她昨晚的进食。 “姑娘用了碗香粳米粥、烩斑鱼肝,香小菜,杏茶一盏……” 春鸢小心地回答着。 明瑜已经想起来了。这一年她确实正十岁,弟弟安墨还没出生,家中只有她和一个庶出的妹妹阮明珮。前几天江氏到江州城外普济寺里烧香求子,回来走水路之时,她趁了江氏不备,自己跑到船头眺望观景,结果不慎落水,幸好被及时寻了过来的丫头看见,大声呼叫给捞了起来,吸水入喉,又受了惊吓,一直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她一动不动,凝视着身边的江氏,极力忍住了才没有再次落泪。 母亲这年才二十五六,黛眉杏眼,肤白润泽,说话带了江南的软音,极是动听。 明瑜的外祖江夔是江南名士之首,一手画笔绝天下。朝廷几次邀他入京供职翰林,却被他屡拒。明瑜的祖父慕其名,三次上门为儿子阮洪天求亲,她这才嫁入了阮家。 这样的母亲,却会在十年后不堪家灭之辱,用一根白绸把自己悬挂在了荣荫堂中堂的高高房梁之上。 “娘……” 她吸了口气,终于叫了出声。 江氏听见女儿叫唤,急忙回头,伸出手撩开她额发探了下额头,笑了起来:“阿瑜,可好些了?” 被母亲温润的手碰触,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淡淡兰香。这是多久之前的记忆? 明瑜终于忍不住,一下从榻上爬了起来,猛地扑到了她的怀中,紧紧搂住她脖颈不放, 女儿自小虽就和自己亲,只随了年纪渐长,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热过了。突然被她这样抱住不放,以为是还没从落水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感觉到怀中温温软软的身子贴靠过来,江氏心中顿时涌出了柔情,任她抱着,轻抚她垂到腰际的发丝。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明瑜的眼泪已是扑簌簌掉了下来,溅在江氏身上湖蓝缎的衣领之上。 “爹还好吧?”明瑜哽咽着问道。 “你爹昨日来看过你,你还在睡,这才没见着。老太太下个月就六十大寿,他今日忙着意园修缮收尾的杂事了。只怪娘不好,这些时日想自己的事多了些,竟疏忽了你,这才害你掉下水去。幸而老天有眼……”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个枕垫上,一边拿块帕子擦她面上还沾着的泪,一边低声说道。 明瑜怔怔望着母亲一双仿佛略微含愁的美目,冲口而出道:“娘,不要给爹纳妾。娘明年就会给我添个弟弟的。” 她话刚说出口,自己就觉得不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她现在却这样失口,江氏只怕会生疑。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也不好改了,只好闭上了嘴,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过去。 江氏果然一怔。心想原来自己近日这心思竟是如此外露,连十岁的女儿都看了出来,旁人只怕就更不用说了。只是既然已是提了起来,女儿也这般年岁了,叫她晓得其中道理也好。便苦笑了下,道:“阿瑜,娘晓得你心疼我。只是我嫁到阮家十年,你爹待我极好,我却只生了个你。前头那去了的刘姨娘也只留下个二丫头。阮家这般家业,没个男丁,莫说你祖母心急催促,就是我自个心里也极其不安。只是奇了,你怎的就晓得我心思?” 明瑜掩饰道:“我见娘这些时日心思重,自个胡乱猜的。”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叹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发狠了,三天两头说要早早闭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个孝子,叫他这般夹在中间为难,娘也于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个人,知书达理,人也寡言少语,更不似那些见了爷们就直丢眼风的狐媚子们。这几日我正寻思着这个事,等过几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个日子办了,也算是了了桩官司。” 江氏虽没提那人名字,明瑜却是晓得,就是前世里的那个杜姨娘。这杜姨娘名若秋,父亲杜秀才是阮家所办的从珍馆里养着的一个文人。从珍馆馆藏天下书籍,不少江南仕子闻名,纷纷前来投靠。杜秀才空读满腹诗书,却是屡考不中,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听闻江州阮家广养仕子,所谓人穷气短,只得厚着脸皮托熟人找上了门。阮洪天见他籍籍无名,也没放心上。只他素来大方,自然不会在乎多养一人,手一挥,道正在编纂一部书,过去帮忙就是。杜秀才解了燃眉之急,感激戴德,就把女儿杜若秋送入了阮家说伺候夫人。 江氏哪会随意往自己屋里放人,正想随便打发出去,突然想到婆婆一直在敲打自己,如今瞧着就是要往自己房里塞人的意思。胳膊拧不过大腿,与其到最后被塞个不知道根底的人进来,还不如自己挑一个能弹压得住的。见这杜若秋识文断字,带了几分清冷之美,这才留了下来,细心看了半年多,见她寡言少语,不似那种争强好胜之人。又故意试探了几回。逢阮洪天在家时,叫她送茶点到书房去,让从自己娘家跟了过来的乳母周妈妈跟去悄悄查看。周妈妈回来报说,她把茶点送了去就低头离去,并无多说一句话。这才有些满意,心中就存了把她抬上来做妾的念头。 明瑜知道祖母下月六十大寿后,母亲就会给父亲纳了杜若秋做姨娘。只是那杜姨娘此后一直郁郁寡欢,更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倒是江氏自己,没两个月后竟是察觉有喜了,生了明瑜的弟弟安墨。后来荣荫堂败落,江氏悬梁自尽,杜姨娘不愿受辱也吞金自尽。昔日门人亲眷唯恐被牵连,一夕间散去无踪,甚至不乏出来指认阮洪生罪名的,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据说还是杜秀才和那个打造了意园奇景的顾姓匠人感念父亲当年的知遇之恩,一道出了银钱奔走打通关系,这才将江氏连杜姨娘收尸下葬,免遭被弃乱葬岗。 前世的明瑜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晓得了,又明知母亲是抵不过祖母的施压,这才违心给父亲张罗妾室,且那杜若秋也抑郁没了善终,她又怎会坐视不理? “娘,你前次去佛前就是求拜子嗣。我虽回来落水了,只昨夜睡着之时,梦见娘给我生了个弟弟。娘再耐心等三两个月,不定我这梦就灵了呢。” 明瑜想了下,又补了一句。 江氏见女儿一张小脸上神色郑重,还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心中微微有些纳罕,这个从前一向只醉心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女儿一夕间竟似长大了不少,心中宽慰,伸手抚了下她额头散发,笑道:“好,好。就听阿瑜的,阿瑜的梦一定灵光……” “太太,姑娘的早膳送来了,用了歇片刻还要吃药。”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春鸢带了个小丫头进来。 这一年的春鸢也才十四岁,父母都是阮家下人。父亲周大在外院是杂役小管事,她娘在灶间帮工。江氏从前给明瑜挑大丫头的时候,先送了自己身边的乔琴过来,又见她年岁虽小些,人却老成,生得也周正,站在一堆丫头里就她显得稳重,这才也把她从外院奉茶调到了漪绿楼。她自过来就用心服侍,等到了明瑜十六岁出阁时,她已是二十。按了规矩是要配人的。她娘给她相了个阮家香料铺子掌柜的侄子,那侄子在铺子里帮忙,明瑜有一次去自家铺子时见过,人很忠厚,也能干。正要向主家求告之时,江氏却看中她对明瑜的忠心,想着女儿嫁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虽是遂了她的心愿,且以明瑜的美貌聪慧,想来丈夫也不会亏待她。只身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总比临时换人要好,心里就存了让她跟过去做通房的打算。 明瑜知道母亲安排,当时心里虽有些梗,只晓得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世之常理,她自然也不敢奢望丈夫会独宠,也就违心应了,活生生拆了一桩善缘。后来嫁入靖远侯府,自己零落到了任人碾压的地步,春鸢却仍是不离不弃,连自己最后听到的声音也是她的。春鸢对她的好,她要牢牢记在心上。这一世,再不会让她如前世那般随了自己飘零如萍。 第三章 “娘,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送饭食到屋子里来。” 明瑜掀开了被要下去,却被江氏又压住了。 “瞧着气色倒是比昨天好了许多。只既然送过来了,先就用了罢。” 明瑜点头。 春鸢忙递了个精巧的哥窑紫口铁足罐过来,里面盛了净口的竹盐。 阮家大富,日常所用也是无不讲求奢美到极致,连这净口的竹盐,也极有讲究。据说是祖父行商到东海之外时从一庙宇高僧处习得。将净盐装入自家所植竹园中的竹筒中。竹需长在水流西岸之畔三年生的,以高山黄土封口,放入同样用高山黄土所打的窑炉,以松木煅烧五个时辰。竹筒烧尽后,只留下紫色的盐棒。粉碎后再次煅烧,如此反复八次,待第九次煅烧时,往窑中撒入松脂提火,此时盐被烧成液状。如此不多不少的九次,才得到清香的竹盐。 犹记得到明年,她十一岁的春夏时,正德皇帝第一次入住荣荫堂的意园。起早洗漱过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赞了句“宫中所用也及不上阮家之物。”阮洪生听闻,从此年年的进贡单上就多了样自家所出的竹盐。明瑜从前浑然未觉,如今才知道,这从前叫父亲有些自得的一句金口夸赞,只怕也是个埋下祸根的引子。 江氏见她怔怔盯着瓷罐中的竹盐不动,叫了声。明瑜这才惊觉,笑了下,伸指蘸些净了口,边上另个丫头雨青递过了个黄灿灿的铜盆,明瑜漱了口。江氏又亲自拧了绒巾给她擦了下脸和手,这才看着明瑜把早饭用了。 丫头们收拾掉了器具,江氏又陪着说了会话,直到春鸢送了药汁过来。明瑜接了过来,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连眉头也未皱下,倒是把边上的江氏和一干丫头都看呆了,直到她递回了碗,江氏这才笑了起来:“我的儿啊,你竟是一夜就真成了个小大人呢。刚昨日一早叫你喝药,娘还费了不知多少口舌。” 明瑜一怔,也跟着笑了起来:“娘不喜欢我成大人?” “喜欢,喜欢。巴不得我家阿瑜早些成大姑娘,嫁妆娘都已经替你开始预备了呢。” 丫头们都吃吃笑了起来,明瑜装作娇羞的样子低下了头:“母亲取笑我了。” 前世的她,读多了风花雪月,一见檀郎误终身。这一世,她阮明瑜再也不要夜夜倚窗对明月,直到心如燃尽的香,灰了,空了,散了,委顿在案台,被风吹得魂消魄散。 江氏不知她心思,笑着拍了下她手,又叮嘱春鸢乔琴带着小丫头们好生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江氏走后,明瑜被春鸢压着一直到睡过了午觉,这才起了身梳头。她年岁尚小,所以管她梳头衣饰的丹蓝给梳了个双丫垂髻。如今正是入夏,等梳好了头,身上穿了件樱草黄梅纹提花绸的夏衫,随意照了下镜子,见里面的自己两颊生晕,眸光盈盈,一双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眼睫浓翘。虽才十岁,只顾盼之间,隐隐已带了种说不出的袅娜妩媚之态。 明瑜前世对自己容貌极是自负,纵是晓得那男人对自己无意,却仍一心恋慕,带了十分憧憬地嫁了过去,当时总以为凭了自己的容貌才气和小心服侍,不愁男人家不动心。如今死过一回才知道,做女子的要一世好过,容貌才气都在其次,为自个守护自己的心才是正道。 明瑜对这个从前曾梦回了无数次的家充满了新鲜和兴奋之感。整整一个下午,她就在身后丫头们的惊讶目光之中,在荣荫堂后宅的园子里闲逛。踏过用文石铺成冰裂梅花图案的行道,摸下玲珑嵌空的假山湖石,走过深远曲折的廊庑,最后停在了那个占地四五亩大小的池畔。不过初夏时分,已经有荷花红白相间地吐露在碧波之上,绕堤种满了垂柳,尽头是一座船形的双层水阁。 漫长午后闲暇无事,明瑜记得从前她常会在这里临了荷香读书作画。那时不知道这辰光的美好,有时还会抱怨烦闷无趣。现在才知道,就算是这样静静坐在岸边凭风观荷,也是一种安宁的幸福。 *** 晚膳时分。 阮家分支众多。除去同个祖公的堂叔伯各家,阮老太太自己亲生的就只阮洪天一个,所以一直都住在荣荫堂的随禧园中。阮洪天是个出名的孝子,对母亲百般孝敬。老太太年岁渐高,每日也不大出来,只隔几日会一道用顿晚膳,平时身边有从前陪嫁过来的容妈妈带着冬梅冬雪几个丫头跟着。 明瑜到了饭堂之时,见里面已经站满了伺候用饭的丫头婆子,比自己小两岁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经到了,一双眼睛正四处乱转,看见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过来,叫了声“阿姐”。 明珮是已经没了的刘姨娘生的,相貌随了她娘,杏核眼,樱桃嘴,身量虽小,只已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那刘姨娘是江氏嫁过来前就有的一个通房,后来生了明珮,就被抬成了妾。只是命薄,生了后身子就一直不好,靠了药一直熬到明珮六岁之时,这才病去了。这两年明珮就一直就跟着江氏过。江氏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温婉,对这个庶出的女儿也极是用心,吃穿用度教养与明瑜都一般无二。只是明珮从前也不知是不是被刘姨娘教过什么,颇有心计。晓得自己是庶出身份,总觉得家中下人看待自己与那个姐姐有些不同,且父亲又偏爱姐姐,心中更是存了个疙瘩。只不过面上没显出来,平日看见明瑜反而满口奉承。 明瑜记得前世自己出嫁后的第二年,从江州来信中知道明珮也嫁给了本城一个官员家的儿子做正房。那时阮洪天已经受了太守官职,再配以这样的家财,所以对方非但没有嫌弃明珮的庶出身份,反倒是他先上门来求亲的。及至再几年后父亲获罪,没了荣荫堂这方高瓦的覆蔽,连自己这个嫁入侯府的嫡女也落得这般下场,她想来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明瑜从前不待见她这性子,所以姐妹两个关系也只一般。如今重活一世,再看明珮却大不一样了,在她眼里,明珮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便是那些摩擦,现在想起来,也都并非你死我活的缘由。自己一个死过一回的大人,若连这点心思也放不开,那就真的白活一回了。思及此,便朝她点头微微笑了下,应了声“妹妹”。 明珮不过是应景叫她而已,见这姐姐不似从前那般对自己态度冷淡,心中有些纳罕,站到了她身边时还不住偷眼打量几下。 明瑜安静等了片刻,听见前堂珠帘被拨动的声音,传来一阵和着拐杖拄地的走路声。晓得是人过来了,精神一振,压下心中的微微紧张,看了过去,见穿一身菘蓝团福纹、鬓发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拥了过来,身边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亲阮洪天,身后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随禧园里的小丫头。 阮洪天此时三十左右,正当壮年。明瑜记得自己小时一直觉得父亲是这世上最英伟的男子。再次打量,也是如此。现在的父亲,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都带了豪迈之风。自己前世之所以会中意那个错看的人,求了父母用了千方百计把自己嫁了过去,只怕也不过是在那人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吧?记得早几年自己还小时,经常会扑到他怀里,他也把自己举得高高,用有胡渣的脸去刺她的脸蛋,父女俩嬉笑不停。后来渐大了些,这才改了没这样亲热。如今想起,心中竟是极度怀念。 明瑜心中激动,朝前走了半步,先叫了声“祖母”,正要再叫爹,阮洪天已是看见明瑜,疾走几步到她跟前,打量了下笑道:“阿瑜可好全了?若还脚软,再休息几日。” “瑜丫头是随她娘去做善落水的,有她娘的这善心,佛祖自然保佑。” 明瑜还没回答,老太太已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当年老太太有心把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女嫁给儿子,不想明瑜祖父却求了门这样的亲。且江氏入门后不过只生了个明瑜,阮洪天自前头那个妾没了后,也并无再纳妾的意思。所以这么多年,任是江氏百般用心侍奉,老太太对她就是隔了层纱,对明瑜自然也不喜。 “已经全好了。爹放心。” 明瑜见江氏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也是难过,只作没看见,朝阮洪天点头笑道。 阮洪天笑了下,拍拍她肩道:“上去坐吧。” 明瑜等老太太坐在了主位,父母两个分坐左右,这才坐了,明珮也坐在了她下手。 阮家人吃饭之时,讲究不说话。菜一道道鱼贯送了上来,不过略微尝了几筷,有些连动都没动过就原样撤了下去。明瑜吃了半碗香稻饭,两个瓤鸡卷,肚子也就饱了。 “这鸭掌煨得酥烂,倒能入口。” 老太太突然说了一句。门口立着伺候的管厨陈妈妈听见,一喜,立刻说道:“是用桑柴火细细熬出来的,比寻常柴火更能叫肉烂,且可消解秽毒。” 老太太微微点了下头:“有心了。” “好。回头去账房支赏钱。” 阮洪天立刻朝陈妈妈道。陈妈妈喜不自胜,连连鞠躬道谢。 明瑜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祖母,见她从坐下后到现在,脸色就一直沉着。下个月十五就是她六十大寿,一向孝顺的父亲会大操大办,不止本城,连临近几个城的人也被惊动,直到大半年后,那场后来父亲获罪后被指逾越了太后寿制的阮家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筵才渐渐不被人或艳羡,或妒忌地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各种事项都必定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就算此刻想劝父亲稍微收敛些也晚了,而且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适当的借口劝阻父亲去行孝。 明瑜正怔怔想着前事,桌上各人也都各自用完了饭,丫头们撤去盘盏,送上了净口用的腊月早梅制成的暗香茶。 “洪天,下月我的寿日,随意摆几桌请些本家故交就可,不必太过铺张。我知道你素来爱甩大袖,我从前劝着你,你便收了些。我不说你又照旧。如今我年岁大了也管不动你。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到如今还没见着孙辈的面,你弄再大的排场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喝了口茶,吐在丫头递过来的铜盆里,拿个帕子压了下嘴,慢慢道。 明瑜见祖母又借机敲打母亲,心中有些难过。看向了父亲,见阮洪天神色自若,笑道:“母亲的心思做儿子的自然知道。母亲放心,并无什么大排场。不过略微应景备置了下。太过寒酸,儿子怕被人背后说道我不孝。” 老太太嗯了一声道:“这就好。我回了。”话说着,慢慢要站起来的样子。江氏急忙过去扶,手都探过去了,老太太却是看都不看,接过身后冬梅伸出的手,这才起来。江氏立着,微微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众人散了去后,明瑜带着自己丫头回了漪绿楼,洗漱换了衣服,坐在楹窗前就着灯火看书,只心却一直静不下来。 离荣荫堂坍塌还有十年。十年对有些人来说很漫长,但对明瑜而言,却仿佛明天就要到来。阮家的祸不是一朝一夕间招致而来的。她想未雨绸缪,防微杜渐,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祖母的这场寿筵。尽管已是筹备完全,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努力下。 第四章 明瑜一直怔怔坐着,直到听见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春鸢到她身后道:“姑娘身子刚好,莫太费神,还是歇了吧,已是戌时一刻了。” 明瑜抬眼朝楹窗外看去,见一轮金黄望月正挂在东南的桂枝上,这才惊觉,伸个懒腰站了起来,除鞋爬上了床。 春鸢给她理了书,放下帐子,往熏筒里新添了两块芸香挂好,这才吹熄灯,轻手轻脚地合门出去了。 明瑜又辗转了良久,这才在带了几分甜蜜的芸香气息中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家人用早饭时,听方才父母的偶尔几句对话,明瑜知道那用来宴贵客的意园已整葺完毕,父亲今日要和一些本家以及门下的文人一道去游验。 老太太下月寿筵招待贵客时自然轮不到她出场,后来只是从家人口中听到了些描述。知道一场下来,意园里排场之阔大就不必说,光是在外摆出的流水席就叫人为之咋舌。有句俏皮话说的就是那日江州城里大小酒家的厨子俱是被阮家雇了,关门闭客,要吃酒的只管去阮家。如今晓得父亲要过去,心中一动,便朝他甜甜笑了下道:“爹,我也想去看下。” 江氏摇了摇头:“今日过去的都是男人家,你一个女孩去了做什么。” 明瑜朝父亲看去,嘴微微一扁,做出委屈的样子,阮洪天看见了,便道:“倒也无妨。一来阿瑜年岁还小,二来今日去的都是些本家的人。若有生面孔,叫阿瑜带了下人自己闲逛便是。是自家园子,还怕走丢了不成?” 江氏笑道:“自古云慈母多败儿,我瞧倒是慈父多败女了。没见过像你这般宠着女儿的。” 明瑜见坐下首的明珮眼巴巴望着,一脸欣羡的样子,便道:“爹,娘,我一人带丫头逛也没意思。索性把妹妹也一道带去。我瞧今日天色正好,就当仲夏游园。” 阮洪生喜爱明瑜,一则是她占了家中老大,男人家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倾注了多些的情感和注意,二便是喜她才气。这个庶出的女儿虽日常用度都与明瑜一般无二,但情感上却没这般待遇了。只他也有些晓得这姐妹两个平日不是很投缘的,今日听明瑜竟主动开口替明珮求出门的机会,倒是有些惊讶,看了一眼,便含笑应了下来。 江氏也是略微有些意外,想了下,便笑道:“罢了,既然她两姐妹都去,我便也去。你和男人们一拨,我自带她们姐两个闲逛下便是。” 一家人议定了,便各自散了做出门准备。 虽则是游自家的园子,那荣荫堂相距也不是很远,明瑜见春鸢带了丫头们还是忙活了好一会。团扇油伞吃食备换的衣衫都带了,连香露也没落下,说那里草木荫盛,如今又入夏,万一被不长眼的蚊虫叮咬了不好。明瑜笑了下,也就随她们了。想必明珮处也是如此,等出了自己的漪绿楼,在通往停放马车的偏门垂花门前,正巧遇见她从自个的问翠楼里也过来了,身后丫头的手上也抱了不少东西,仿佛要出远门一般,略感好笑。 “阿姐身上的衣服真当好看,衬得阿姐跟花一样。” 明珮看见明瑜,立刻过来,笑嘻嘻道。 明瑜今日穿的不过是件普通的藕红衫子,知道她素来活络,嘴巴也会说,不过是在恭维自己,便笑了下:“妹妹才好看。” 明珠身上是件簇新的海水绿大袖衫子,外面罩了条镶珠披帛,她人本就白,阳光下被这一身绿映得皮肤更是鲜亮。 明珮被赞,脸上微微现出得色,又凑到明瑜身边低声道:“方才多谢姐姐给我说话。” 明瑜点了下头道:“你是我的妹妹,不过是我当阿姐的本分而已。” 明珮未料到她会这样应答,愣了下,脚步一缓,见她说完这话,已是朝前走去了。 她方才回了自己住的问翠楼准备出门,她那奶娘,也是从前过来投靠刘姨娘的一个王姓表姐便悄悄说道:“你那姐姐,今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会替你在你爹面前说话。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你跟过去后须得仔细小心些,千万莫出什么岔子被抓到错处。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见了她要高兴着道谢,能讨她欢喜就尽量讨她欢喜,总归是对自己没坏处的。” 明珮心中本也有些不解明瑜态度的突然改变,又被王奶娘这样一说,自然就记了下来。此时见明瑜已经走在前头了,急忙赶了上去。 明珮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八岁女孩,这点心思明瑜自然一眼就看透。微微笑了下牵住她手,姐妹两个便并排朝偏门去,把身后跟着的一群丫头看得目瞪口呆。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明瑜明珮到了偏门之时,阮洪天和江氏已经在等她几个,久久未见过来,正要打发人去瞧下,突然远远瞧见两姐妹竟牵手过来,夫妻倆自然有些吃惊。吃惊过后,阮洪天便觉欢喜,觉着这大姑娘真当是懂事了,这般爱护妹妹,心中对她更喜了两分。众人分坐了马车,阮洪生和几个家丁骑马在侧护着,一行人便往园子里去了。 江氏带了明瑜两姐妹一道坐个车子,明瑜话不多,反倒是明珮一路在说个不停,江氏偶也应几句,很快那意园便到了。 明瑜下了马车,远远就看到自己的本家叔伯兄弟和父亲办的从珍馆里的一些文人立在园子门口等着,以叔公阮洪锦为首。一个家丁飞快跑了过去,大约是说女眷也一并过来了,叫先避让下。那群人便呼啦啦地退开了。江氏这才在一个领路婆子的指引下,带了明瑜姐妹两个和跟来的下人往园子大门过去。 明瑜抬头,见一扇五间占地的大门,上面盖着圆桶琉璃瓦的屋脊,阳光下闪闪发亮,门栏窗槅皆是推光朱漆,门口玉石台阶,雕凿出祥鸟瑞花纹样,两边高墙随了地势一路围砌下去,望不到边,门楣上黑底金漆“意园”两个大字,气势夺人。 这景象她从前见过无数次,出嫁前的两年,全家人一年里有半年是住这里面的。从前丝毫未觉得不妥,如今看到,竟觉着华美得有些刺目。听身后人一片赞叹,有个声音还说“竟似见了天宫大门”,极是刺耳,回头望去,见是明珮那个王姓奶娘,忍不住微微皱眉道:“王嫂子这话说的。不过是个园子罢了,什么天宫地宫的。传了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家这般妄自尊大,连下人都敢夸口到了这样的地步!把自己事情做好就是,断不会因了你没说话就少了你的半分应得!” 奶娘一张脸羞臊得通红,心中却有些不解,怎的从前行事说话一向带了几分仙气儿的大姑娘突然变成了这般,吃吃应了下来。明珮嫌她丢了自己脸面,也狠狠瞪她一眼。 江氏嫁来多年,早习惯了阮家奢华,本也没在意那王嫂子的话,听明瑜一说才被提醒,便板了脸道:“大姑娘的话都听见了?往后都留心管着嘴些!” 众丫头婆子见平日一向温和的夫人也这样发话了,心中各自一惊,齐齐应了下来。江氏这才领着众人进去,见里面嶂翠峦叠,藤萝掩映,佳木葱茏,奇花遍地。选了条小径一路下去,忽而平坦宽豁,飞楼绣栏,忽而曲径通幽,露出一角廊檐,浇药阶、两明轩、七峰堂、清响阁、藤花书屋……,竟是一步一景。江氏起先还兴致勃勃,渐渐就有些脚乏起来。明瑜本就无猎奇之心,见明珮也有些疲累却不敢说的样子,便朝领路婆子道:“不如带去主楼歇下吧。” 婆子急忙应了,又一番曲曲折折,面前豁然开朗,见是一片千叶荷花池,比荣荫堂家中的那个池子大了两三倍还不止,荷叶连天,一眼望去只见波光粼粼,池边闲闲停了几艘画舫,观之叫人心旷神怡。 主楼名为看山楼,依水而建,占地极广,高及三层,雕梁画栋。门口立了两排下人,见主家女眷过来,被一管事领着,齐齐躬身。 明瑜入了内堂,见里面还是自己印象中的轩阔富丽,陈设也极尽堂皇奢侈,正中摆了那张用楠木和紫檀木镶嵌珠宝做成的宝椅,极是醒目。明瑜看着这椅子,心中有些感慨,只因这把椅也被牵扯到了后来的官司中。缘由就是有人弹劾,道正德皇帝驾临意园观山楼,坐过了这椅子,那便是宝座。阮洪天不敬而拜之,反而继续用作自己的大座在此大宴宾客,实为犯上之罪。椅本无罪,罪就在于太过奢侈招人侧目。 管事姓陈,是江氏的一个远房亲戚,见江氏环顾四周,也有些赞叹的意思,便讨好卖弄道:“太太也知道,咱们江州千百年来风调雨顺,稻香鱼美,修建了这般豪宅园林的富豪之家比比皆是,只任凭别家再好,也压不下这望山楼,只因此地有两妙处。” 江氏哦了一声。陈管事这才道:“太太不知,这楼里的两妙处,俱是老爷费了巨资请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一曰冷香扇,二曰龙吐珠。” 江氏被他话引出了兴趣,笑道:“有话就说,吞一半吐一半的最是可恨。” 陈管事这才笑嘻嘻指着两边雕镂了人物山水的紫檀木墙道:“太太瞧着这可有异样?”见江氏摇头,才得意道:“外面看不出,里面却各有个夹室,堆放了许多香花香料,顶上排装了五轮大扇,叫人在夹室里转动轮轴,香风就会从各镂空处徐徐出来。到了下月老太太大寿之日,正是暑热,再往里面添了窖藏的冰块,那风出来可不就是冷香风了。” 众人惊叹,江氏摇头笑道:“倒也是费了番心思。那龙吐珠又是什么?” “太太姑娘稍候就知道。” 陈管事匆匆出去,没片刻,只见窗外雨珠突然飞溅,暑意顿消。众人俱又都惊叹,啧啧称奇,纷纷围了过去看个究竟。明瑜见江氏回头招手叫自己,便也过去。见外面池面上围着观山楼有一排石螭,正昂首从嘴里环屋喷水,那水柱或高或低,或紧或散,或急或缓,奇巧异常。 这个倒真的是前所未见了,莫说明珮和那些丫头婆子,连江氏也是满脸惊叹,观赏了片刻,这才问道:“这是如何做出来的?” 陈管事道:“每座石螭下都有人力操控的压水排,方才小的出去就是命人开动起来。若是停了手,这水柱便会消了。”说着大声呼喝,也不知那些操控的人在哪里,果然见刚才还在喷吐的水柱便缓缓歇了下去,水面最后只剩几些微波。 “这样的精巧机关也想得出来,真是难为了。” 江氏赞道。 “那做出此机关的人名顾选,年纪轻轻,家中世代却都是能工巧匠。从前他家老子不小心惹上了官司,老爷助了一臂之力。他便挖空心思,做出这机关回报老爷。如今天下只怕只有这意园才有此奇景。” 江氏点头含笑,明珠和身后丫头婆子大多也是面有得色,唯独明瑜心情更加沉重了些。 下月老太太大寿,照了父亲的性格,必定要在人前展示一番。加上明年若无意外,正德皇帝巡游江南之时也会到此处停驻。这样连皇家也没有的奇巧之景,恐怕不是福气,反而是件祸事了。 众人尽兴,江氏便带着一双女儿回了荣荫堂。阮洪天仍在外应酬,她娘几个自己用过晚膳,又议论了片刻今日白天所见之景,这才各自回了房去。 转眼就是七八天过去,老太太寿日眼看就要到了。阮洪天和荣荫堂里大小管事忙得脚不沾地。江氏早两个月前就发出了给江州城里各家平日有往来的女眷的请帖,如今日子快到,又数点了好几回,见并无遗漏,这才放下了心。那些平日关系密切或是城中几个主官府上的女眷,照了礼节,如今再上门拜访一番,以示诚心,所以这些日子也忙得很,有时也会携带了明瑜一道过去。 父母忙得似陀螺转,明瑜没随江氏出去之时,也就没什么事。她早间不过是叫了明珮一道读一个时辰的书,午后做些针黹活,日子过得倒也快。只是一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更不能用“今日之寿筵,明日之祸因”这样的话去规劝,否则恐怕父亲不但不会听,反而会责怪她胡言乱语。 明瑜有些气馁,信心也遭到了些打击。原来即便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有些事情仅凭自己的能力也并非想避就能避开的。心中郁郁了两日,渐渐也就想开了,是自己太过心急了,慢慢来吧。寿筵对现在的她而言确实太过急促了。有机会能扭转那是最好,真无法改变,那就尽量筹谋往后的日子,幸好她还有十年的时间。 江氏这几日忙了起来,自然也没怎么注意明瑜的情绪。再过几日,荣荫堂里却是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意外。原来老太太并非南地之人,而是从前京城里嫁过来的。一时嘴淡,忽然念想起小时吃过的北地油墩丸子。厨房自然用心去做。老太太多吃了几个,当夜又贪凉开了门窗睡,不小心吹了风,到了第二日一早便起不了身。 老太太身子本来一向健朗,只越平日健朗的人,病起来却越是凶猛,更何况还是上了年纪?所以阮洪天和江氏这日一大早地听冬梅过来敲门,说老太太上吐下泻,都是吓了一跳,立时就忙了起来,打发了人去请郎中后,连洗漱也不顾,急匆匆就往随禧园里去。 请来的郎中姓李,家中世代行医,祖上还曾供职太医院,在江州极有名气,富贵之家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必定会请他过去诊治。明瑜前些时候落水之后,也是他给瞧的。李郎中医术虽高,医德却是平平。江州富人多,渐渐养成了只去富贵之家,不看贫寒中人的毛病。今日听得荣荫堂老太太身子不适,心中一喜,晓得又有大进账了,急忙叫医馆里的小子代他背了药箱子就上了阮家的马车。等见到了老太太,望闻问切下来,对着阮洪天道:“老太太食了油腻不化,兼之吹了风,热邪侵体。本也不是什么大症状,只是平日身子金贵,略虚浮了些,须得好生歇息,用心调养才是正理。” 阮洪天闻言,顿时说不出话了:“再过些日子就是老太太寿诞,这……” 李郎中咳了下,笑道:“老爷勿要焦躁。我晓得老太太本月十五是大寿之日,今日初四。照我的方子调理,我保管寿筵前老太太停停当当,断不会误了大事。” 阮洪天这才放下了心,叫只管开药出来。 李郎中中了下怀,慢吞吞提笔写方子。其实若是照了他正常方子,似阮老太太这寻常之病,几日便差不多下榻了。他也开了三日的方子,却将几味主药减了一半药令,余下辅药则照常。如此等药服完,身子是有所起色,却未好全,到时阮家人心焦,必定还会再请他来。到时他再开几贴,药到病除,既不耽误功夫,又能收取两次不菲的诊金,何乐不为? 阮洪天命管事封了厚银致谢。李郎中假意推辞一番,便也纳了心满意足离去。 随禧园大清早的这一番折腾,自然把明瑜姐妹都招了过来,明瑜立着,人微微地出了神。 她虽获了新生,只是毕竟是隔了十年,除了一些过去印象深刻或是大些的事情,平常的也不大可能都一一记得起来。老太太这场病症,虽然现在弄得全家鸡犬不宁,只是仔细一回想,隐约记起来仿佛确实如这李郎中说的,过些日便调养了回来,并未影响十天后的寿日,自己这才一时没想起来的。 第五章 “你们都出去。我还没死,一个个杵这里看着愁苦着脸,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老太太有气没力地说了一句,把脸朝里向了过去。 江氏知道婆婆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这么多年早已有些习惯,只当作听不懂,回头对明瑜明珮道:“你们都下去吧。” 明瑜心里代母亲难过,应了一声,转身慢慢出了随禧园,没走两步,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钻进她脑海里,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不,这太过不孝了。明瑜立时便否定掉了。 但是……,自己明明知道这场寿筵往后也会成为父亲遭人弹劾越礼的一个把柄,现在突然有了机会,若是不试一下,又岂会甘心? 明瑜心中如海潮澎湃,再也无法平息。刚才那念头就仿佛在心里生了根,任她怎样努力也无法拔除出去。 试想一下,如果祖母的病到了寿日还是没好,就算父亲不会彻底取消那场寿筵,但排场至少必定会受影响。自己到时候提前再拿话提点下母亲,叫他在父亲耳边吹下风,与其大摆筵席宴客,还不如将那银钱用作善事给老太太积福,不定还会有新的转机。现在她只要想个法子,把煎药的事揽过来,药材入锅一半,拖延住老太太的病势就好。唯一踌躇的是,这样的做法终究有违人伦。若是从前,甚至连想一下就觉得是罪过。 明瑜心思重重,一抬头才见到了漪绿楼。上去没多久,江氏身边的小丫头雪南就跟着春鸢上来,见了个礼,口齿伶俐地道:“姑娘,太太派了我来说声,她今日就在老太太那里伺候了。原本今日要带姑娘去的谢府也暂缓,叫姑娘不用预备。” 明瑜早料到江氏会脱不开身,嗯了一声。雪南禀完了话就和春鸢一道下去了。她两个年岁相仿,所以平日很是合得来。 明瑜听着她们下楼时轻声说话的声音,抬眼从窗外见楼下远处花道两旁种着的几株垂枝海棠。如今虽过了繁盛花期,只枝头还是留了不少粉红垂花,远望去犹如红霞点缀,美艳无比。忽地一阵风过,柔蔓迎风,飘飘荡荡,花璎无力攀附枝萼,纷纷随风委地,情状勘怜。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想了下,转身也下了楼去,迎面碰到送了雪南回来的春鸢,问道:“姑娘去哪里?” 明瑜笑道:“去那边看下能帮下我娘不。” 春鸢急忙唤了丹蓝一道跟了过去。 明瑜进了随禧园,到大屋前时,一眼便瞧见廊庑尽头的那间静室,停了脚步。那是老太太记念亡夫,特意在家中辟设了明瑜祖父的牌位,香火供着,每日进去总要坐个片刻。 “姑娘看什么呢?” 身后春鸢见她不走了,轻声问道。 明瑜回头道:“祖母身子不妥,我代她到祖父面前拜求下,你们不用跟进来。” 春鸢哦了一声,果然与丹蓝停了下来。 明瑜推开两扇门,闻见檀香扑鼻。见里面一尘不染,神龛前立了祖父的牌位,上书“先夫阮公讳忠显君生西之莲位”,案桌上供着时令鲜果,炉鼎中插了正燃点着的香。 明瑜在地上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头,双手合十默默念道:“祖父在上,今日不孝孙女有这样的想法,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列祖列宗若是有灵,想必也不愿看到阮家这样收场。不孝孙女知道祖母还有后福绵延,过了这次,往后一定用心侍奉,以补罪过……” 明瑜反复念了几遍,又磕了个头,这才觉得稍稍心安了些。起身站了起来正要迈步出去,心中突然又想:“从我脚下到跨出大门门槛,若是正合了二数,那就是祖父不怪我的意思。若是一数,那就打消了这念头。”想定了抬脚慢慢数着出去,眼看到了门槛边,心中正数到了九,还剩一步多的路,提起了裙幅,稍稍一个大步就迈出了门槛。 “十!正合二数。” 明瑜对自己重重说道,回头再看了眼祖父的灵牌,终于伸手关上了门。一转身,见春鸢丹蓝正站廊上和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在说话。 容妈妈原是阮老太太年轻过门时带过来的陪房家的。年纪和老太太差不多,身子却健实。当家的早几年没了,如今两个儿子都在阮家的铺子里做事。照理说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和明瑜母女应当也没什么交情。只她却是个聪明的,荣荫堂里的情势看得很清楚。老太太虽不待见太太,只老爷对太太却是极好。江州莫说阮家这样的人家,便是不及阮家一半门面的,哪家里出来不是五六七八房的姨太太?唯独自家老爷却仍遵了当年求亲之时应下的诺,再不往家里搬妾室,自两年前刘姨娘没了后,到如今就只守着太太一人。知道等老太太万一哪天千秋了,这个如今还要时时受婆婆气的太太在家里就真正是说一不二的。若是一味顺了老太太的心思,就是平白给自己竖了个敌,如今还看不出来,等往后老太太没了,必定是讨不了好。所以平日在老太太面前听她埋怨江氏之时,虽有时也会顺了她应和几句,出去了对江氏却极其恭谨,甚至有时还会给她透点老太太的口风什么的,对明瑜自然也一口一个“姑娘”叫得亲热。 “方才容妈妈路过,问了一声,我就说姑娘在替老太太拜求安康。” 春鸢见明瑜过来,说道。 容妈妈赔笑道:“姑娘有这般孝心,老太太晓得了,那病也会松快一半。” 明瑜微微笑了下:“我过来想瞧下可有什么好搭手的地方。路过了就顺便进去拜下祖父。” “太太还在老太太跟前呢。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回去,有老身在,保管不会误事。” 明瑜摇头道:“既过来了,我便过去瞧瞧。妈妈自便就是。” 容妈妈应了,晓得她娘两个不定有体己话要说,陪着一道往正屋里去,到了门边便道:“姑娘自去,老身去瞧瞧跟了郎中抓药的人回来没。” 明瑜进去,见阮洪天已是离去,老太太躺在榻上还哼哼个不停,边上江氏手上正端了个小碗,细声劝道:“媳妇晓得娘没胃口,只好歹吃两口……”被老太太挡开,转头见明瑜进来了,便问道:“可有事?” 明瑜心中一动,靠近了些,叫了声祖母,见她眼皮也未抬,只鼻孔里略微嗯了一声,也不在意,道:“祖母染恙,吃不下东西。我从前偶在书上所见,道藿香叶粥芳香化瘀醒脾开胃,后来有次也问过了李郎中,道确实有这功效。我这就给祖母做去。” 江氏略有些惊讶,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她并未吱声,便道:“我们这等人家,虽不用你亲下庖厨,只女孩家懂些庖厨之事却也要的。正好前几个月也教过你一些,今日为你祖母尽些孝道自然应该。你自去吧。” 明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刚到廊上,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回头见是江氏。 江氏j□j鸢几个停下,自己将明瑜带着到了廊檐拐角处,见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道:“阿瑜,娘晓得你心疼娘。只老太太的心思你恐怕还没摸透。她虽不待见我,比如方才,那么多人跟前给我难看。只是我方才若真照了她话,不想惹她厌烦避了去,只怕她心里更不痛快。我在她那里受脸子,你爹虽不能说,却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有一杆秤的。便是家中那些下人,但凡有点脑子为往后着想的,也断不敢因了老太太轻看了我去。女儿,娘怕你心里有疙瘩,这才教你晓得这个理,这点委屈娘并未放心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实在是我没生养儿子在先。” 明瑜略有些惊讶。她从前每次见祖母挤兑母亲,心中就难过一回。如今自己经历过前世这一回,更清楚人最怕的就是忧思郁结,没想到她自己并未放心上,如此则最好,松了口气。 “那粥你去看下就可,叫厨房里的人熬了,再领着送过来就是。” 江氏伸手抚了下她被风吹得略有些散乱的鬓发,笑道。 明瑜心中一暖,点头应了下来,这才带了春鸢丹蓝往小厨房去。 小厨房管事的张婆子听说是大姑娘要亲自给老太太熬粥,一叠声地赞她孝心。 “不过是要半两藿香叶加少许金银花,煎出色后捞出叶,再放香稻米,小火煮半个时辰,加少许糖霜便是。” 明瑜笑道。 “姑娘坐了等就是。这就叫人去称。” 张婆子拿块布,搬了张椅擦了又擦,叫明瑜坐了,自己急忙出去,差人去库房要藿香叶和金银花。 明瑜略坐了下,问个跟前的粗使丫头道:“祖母的药在哪里熬的,怎的不见?” “就边上茶水房里。只是郎中的方子上有两味药自家库房里没备。老爷叫人跟了郎中去外面药铺里抓,应也快回了……” 那丫头正说着,容妈妈带了个婆子急急从外进来,手上提了几服用灰赭薄牛皮纸包起来的药。见明瑜带了丫头也坐着,急忙过来见礼,嘴里道:“姑娘怎的到了这里?” “老太太吃不下饭,姑娘孝心,亲自过来给熬粥。” 春鸢已是接口道。 容妈妈赞了一番,指挥着人要去煎药,明瑜道:“容妈妈,既然已经来了,这药也由我亲手煎吧。从前学过些药膳调理,晓得该如何。” “姑娘金贵,怎好做这粗活?还是叫丫头来……” 容妈妈念叨了一句,见明瑜未说话,只是含笑看着自己,心中已是明白过来了,想是大姑娘想趁这机会在老太太跟前表孝心讨好,立时便改了口,笑嘻嘻道:“好好。姑娘一片孝心,真当是老太太的福气。” 明瑜到了边上茶房,打发丫头去烧煎药的炉子。春鸢拿了个卷夹夹住明瑜衣袖。明瑜拆了一包,里面有自己认识的蝉衣牛蒡子生甘草,也有不认识的,杂七杂八一堆。j□j鸢去取水。回头看了下,容妈妈正在门口和张婆子说着话,眼睛并未望向自己这里,便微微侧过了身,从袖中抽出预先备好的一块帕子。本是想拣去一半的,犹豫了下,终还只撮了一小半飞快包了起来拢进袖中,这才把剩下的都倒进砂锅中。等春鸢取了水过来,加水稍稍没过药材,盖上盖子正要端过去,身后容妈妈已是急忙过来抢了过去端到小炉子上,嘴里道:“仔细手滑,姑娘心意到了就是。” 没片刻,那去取藿香叶金银花的婆子也回了,照明瑜方才所说的也在边上小厨房的锅子里烧煮了起来。直到各自熬好了,这才用个托盘装了送过去。 此后接连三天,江氏一直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明瑜也是跟着亲手煎了三天的药。阮洪天晓得了,心中极是欣慰。只是眼见那药吃下去,老太太病势虽没坏下去,却也几乎没见怎么好转,仍是躺榻上哼哼唧唧,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再把那李郎中给叫了过来。 这也是在那李郎中的意料之内,所以一路上过来时也不惊慌。等亲见了老太太并未如自己料得那般有了好转,瞧着竟是毫无起色,心中这才有些惊慌起来,只道自己这回失手错估了老太太病情,做梦也想不到他减一半药力在先,阮家大姑娘又减一小半,剩下那几分药力能勉强维持现状就不错了。知道剩下日子没几天了,这回不敢再托大,仔细又开了张方子。不想再两日被叫过去,见阮洪天已是怒气满面,拍了桌子道:“原先你说寿日前几日必定会好,如今剩下没几日了,老太太还是这样。到了十五再这样,小心我叫人端了你家铺子!” 李郎中知道他和江州谢知府私下往来丛密,不是在吓唬自己。他起先居心不良,暗中做了些猫腻,此刻心中自然战战兢兢。晓得再按寻常药令的话,剩下也没几日了,老太太的病情到了寿日只怕难以有大起色,左右已经是出了事了,斟酌了一番,就往方子里加了几味重药,盼着能叫老太太立竿见影地好起来,好叫他过了这一关。 明瑜不晓得郎中动了手脚在先,如今见老太太这副样子,还道都是自己抽掉了一部分药剂所致。虽则和她平日不亲,心中终究是有些愧疚,见离寿日没几日了,也就打消了继续减药的念头。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既然已经努力过了,到底能否如己所愿,也就交给上天了。只是接下来的药,仍是不要别人动手,还是自己熬了,然后送去给老太太服用。 阮老太太虽病得恹恹的,脑子却还清楚。见这些时日自己病倒,那江氏倒罢了,婆婆身体不适,她这个做媳妇的自然要在跟前服侍。连这不过十岁的孙女也是这般用心,每服药都是亲手煎了端送过来,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动容,瞧见明瑜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只用鼻孔应声了。 明瑜心中对她本就有愧,见老太太肯和自己说话,自然也是用心陪着,祖孙两个这些天里说过的话倒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些。只是新吃了李郎中开的药,老太太那精神非常没被提起来,反倒更严重了。原本每日午后还能被丫头扶着靠坐在榻上听明瑜念佛经。吃了新开的药,到了第二天人就坐不起来了,面色如蜡,冷汗出个不停。阮洪天这才觉到有异,也不去叫原来的李郎中,另请了个孙郎中过来。 那孙郎中也是世代行医之家出身的,与李郎中不同,却是医者仁心,寻常穷苦百姓过来看病,拿不出银钱的,随意用把自家种的菜或养的鸡子当酬谢都可,所以在江州富豪人家中,名头反倒没李郎中那么响。此刻被阮家请了过来,一眼见到老太太面如金纸,不敢怠慢,细细地诊了脉,又要了前几次的方子看了一遍,那头已是摇了起来。 “到底如何?” 阮洪天急忙问道。 孙郎中摸了把自己的胡须,叹道:“阮老爷,并非我往同道中人身上泼污水,只是老夫人这病情,确实是被先头的郎中给耽误了。这第一张方子,几味主药用量俱是减半,应是想拖着老夫人病情的。到了后面这方子,大约是瞧着情形不对,时间又紧急,改下麻黄石膏枳实。此乃狼虎之药,老夫人年事已高,如何禁得住这般折腾?如今照我看来,这寿筵怕是要耽误了。老夫人再不可折腾,须得卧床静养,用我的方子细细调理个至少半月才可见好。” 阮洪天被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等送走了孙郎中,怒火中烧亲自骑马到了李郎中医馆里兴师问罪。李郎中抵赖不过,面红耳赤下跪求饶,气得阮洪天抬脚重重将他踹到在地,命人捆了给扭送到府衙里去。 第六章 江州知府谢姓,字如春。就是老太太病发那日江氏本欲要带明瑜过去拜访的那家。这谢家算是江州的第一名门望族了。祖上逢乱世离了故地江州,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开国立了大功。太祖赐世袭一等昭武将军的荣封,封地一县。到了这辈时,大房袭了封爵仍留在京中,谢家二房的谢如春谋了个知府之职,举家迁回了江州。 阮家虽白身,在江州却经营了数代,乐施好善,声望也是极高,且如今这知府府上的掌家夫人恰是明瑜外祖江夔的表侄女,和江氏论起来也是远房的表姐妹。所以两家门第虽有些差异,这几年却也时常互有往来。谢如春听到这李郎中竟为了多收诊金故意拖延阮老太太病情以致到了如今这地步,哪里还会客气,命人重重打了板子收监。 不提李郎中因一时小利坏了名声吃苦头,却说荣荫堂阮家却为了这一场突然变故大乱阵脚。后日就是十五,请帖俱都早早发散了出去,各种预备也早妥当,只等日子一到,阮老太太身着万寿团福子礼袍坐那大堂之中受小辈恭贺跪拜就可。如今这寿星却偏偏病成了这样,怎不叫人乱了分寸? 明瑜早听说李郎中暗中先减了药量,后又施了药性峻猛的虎狼之药,加上自己头几日的行事,这才叫老太太这般起不了身。虽是阴差阳错地达成了初始心愿,只心中却毫无欢喜之意,只觉沉重。若非一场重生,知道荣荫堂十年后的凄惨收场,她又怎会把这样的主意动到自己祖母的头上? 午后,明瑜随江氏在随禧园里服侍老太太完了,见她吃了药,药性发作沉沉睡了过去,母女二人这才被容妈妈送到了园子大门外。 “阿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累得,下巴颏都尖了,娘送你回去,晚上早点歇了,明日不用过来。” 江氏有些爱怜地摸了下明瑜的头发,柔声道。 明瑜嗯了一声,趁势挽住了江氏的手,一边慢慢走在通往漪绿楼的路上,一边说道:“娘,看祖母如今这个样子,后日的大寿必定是露不了面了。过寿本就是为了福气喜庆,寿星都起不了身了,爹若是还照原来安排,只怕背后被人非议。” 江氏叹了口气:“你说的爹娘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事出突然,如今又箭在弦上。看你爹的意思是以老太太身体为重。只是你的一些本家叔伯却说老太太起不了身也无妨。到了后日,外面照旧,阮家后辈子孙齐齐到老太太屋子前,隔着门朝她跪拜贺寿就是。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瑜摇头道:“娘,孙郎中都说了,祖母须得静卧养病。一大堆人这般闹哄哄到她门外,祖母被扰到了,何来安神定气?爹以祖母身体为重的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晓得,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荣荫堂这大树,背地里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说道的事,不过是因了爹的缘故,这才没被扯到台面上去。如今他们这般撺掇,十之j□j也不过是想借了祖母的大寿从中捞好处而已,哪里真的有为咱家考虑过半分?女儿倒是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前一世阮洪生遭难,这些依附了荣荫堂才珠玳裘马的本家人唯恐遭了牵连,一个个都躲得不见踪影,恨不得把阮姓从自己头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过是盯着阮洪生和他的荣荫堂,对这些人并未看在眼里,所以阮家遭难,他们最后却都各自安好。虽则树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亲历过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的明瑜对他们如从前那般亲善,却真的是做不到了。 “说来听听。” “祖母身子不妥,这已是传了出去。索性就再发次贴并具了歉礼,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说取消后日在意园的贺寿。祖母身体为重,想来也不会有人为此怪罪我家。只这逢六十的大寿,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这么过去。何不叫爹当日在育婴堂里设铺子,为祖母积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寿筵的预算折成钱米,城中凡愿意的,都可过来领取米粮和钱,这岂不是比不顾祖母身体大摆筵席的要好?。" 明瑜说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见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个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来,我与他商议一番。” 明瑜心一宽,笑嘻嘻道:“娘若是觉得好,只需跟爹说几句,爹必定也就觉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下她额头,笑道:“你这丫头,从前瞧不出来,如今看着倒越发鬼了,连娘也敢拿来逗趣。过两年就要寻人家了,人前趁早给我端庄着些。” 明瑜虽实际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亲身边的娇娇女儿,那种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时来得愈发浓烈,此时被江氏笑怪了几句,反而将她臂膀搂得更紧,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辈子陪着爹娘就好。” 明瑜这话并非矫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的真愿。江氏却哪里知道,摇头笑道:“傻阿瑜,哪里有不嫁人的姑娘?只怕再几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愿了呢……” 江氏不过是随口玩笑,却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时的情景。被勾出前尘旧事,如今想来,只奇怪自己当初何以竟会有那般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暗叹口气,不欲再多想这些,急忙转了话题,与江氏说说笑笑间,不觉那漪绿楼就已到了,江氏亲自送她回了楼上,这才带了丫头离去。 晚间阮洪天到了江氏房里来。也不用丫头动手,江氏亲自给他脱去了外面衣服,换了套他穿惯的软罗圆领便服,又送上了酽得浓浓的武林龙井莲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见江氏只穿了家常的浅紫绣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银丝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贴了几缕从发髻中垂挂下的乌发,愈发衬出雪腻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随禧园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话,顺势便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强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江氏略微挣扎了下,见丈夫不松手,嘴里便埋怨道:“这是做什么?女儿都这般大了,叫人撞见了笑话。” “谁敢笑话,我就让他卷铺盖走路……” 阮洪天顺她话调笑了一句,略微低头,见她脸颊已是飞上了淡淡红晕,眉眼水润似要滴出水,一双手越发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腰身,迫她贴在了自己身上,闻下她颈间散出的幽幽之香,这才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晓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说亲自带你去五灵山求佛,路虽远了些,只听说那里极是灵验。却是拖了这许久还没得空,待这阵子乱糟糟的过去了,一定带你去。心诚则灵,早求来个儿子,你也不用这般受我娘的气。” 江氏被他说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热,发酸道:“我生不出儿子,自然也没道理拦着你不让纳妾。等过了这阵子,你看上谁只管抬进家来,我……” 她本也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气话,谁知说到此处,却真的是被勾起了心酸,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 阮洪天见妻子梨花带雨的模样,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在她耳边低声哄了道:“咱俩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见你,总还觉着是洞房里第一回挑开你红盖头时见着的十五六岁时的模样。我在外面应酬之时,难免也有几个粉头坐身边,只你何曾见我胡来过?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请了个太医来瞧,不是说你都好,只是肝火郁躁了些。你且宽了心,还怕往后生不出儿子……” 江氏听丈夫如此软语相劝,心中这才略微舒坦了些。却也晓得他并非不急着想要个儿子,且被老太太这样日日催逼敲打,也实在是为难。从前自己不开口,他便体贴自己,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纳妾的话。如今自己若是松口了,想来他也不会真的拒绝。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的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儿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梦。虽则也不敢以为就是真的,只心中总是存了丝侥幸。若是天见可怜真的如女儿所梦的那样得个儿子,往后老太太想必就会消停些了。就算还存了往这房里塞人的心思,只要丈夫的心在自己这里,任怎么折腾,到时候自己的底气也会足些。 江氏这般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愿开口提纳妾的事。阮洪天哪里晓得她心中的弯弯绕绕,见她发怔,便轻轻拍了下她脸,江氏回过神,便急忙转了话题道:“后日娘的寿辰,到底怎生办,你定了没有?” 阮洪天被问及烦心事,皱眉道:“族中几个辈分高些的叔伯,说的全是同一句话,你也晓得的。我寻思着要么照他们意思。左右都已经是预备妥了的。” 江氏摇头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刚下榻却是晕眩了过去,要不是我和容妈妈手快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惊,江氏又道:“依我看,还是以娘身子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说了,不要这台面上的东西。咱家在江州一百多年,谁不知道荣荫堂的名号,也无需用这些繁文缛节来装点门面。” “只是这六十终是大寿,若就这样过去了……” 阮洪天瞧着仍是有些踌躇。 “阿瑜提了个主意,我觉着倒不错。”见丈夫扬眉望着自己,江氏便把明瑜的提议重复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这个,再用娘的名义往各大小寺庙里捐奉香火钱,更是一桩祈福积德的好事。佛祖有灵,必定也会护佑我们阮家。总比不顾娘的身子大办筵席,叫人背后说道的好。且那些嚷着办寿筵,叫得最响的人,难免不是想借机从中捞好处。我晓得你一来不计较那么点银钱,二来都是同个祖公下来的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银钱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捞了油水,不说你不与他们计较,背地里反倒笑话我们愚钝还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终是展眉笑道:“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如此也好。没想到你娘两个竟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这般过寿,既没落了我阮家的体面,又是桩积德的好事。没两天了,既这般定了,我这就吩咐管家去准备。” 江氏见丈夫听了自己的话,心中也是欢喜,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道:“如此我便也要给原先收到过帖的夫人们再写个贴道下原委,顺道再备歉礼,晚间只怕有的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着说了句,顺手摸了下她滑腻的脸,被躲开了去。见她虽生过一个女儿了,眉梢眼角处却犹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的娇羞,心中一动,便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句,江氏脸上泛起微微红晕,轻轻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 第七章 明瑜用过了晚饭,又去了趟随禧园,见老太太吃过了药已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听着还平稳,这才回了自己漪绿楼。心中一直挂念着母亲到底有无跟父亲提那事,春鸢乔琴过来催了好几回,这才懒洋洋预备着要歇息了。送水的新来打杂丫头进来,把红漆描金的汤盥盆放地上,笑嘻嘻道:“方才听灶厨里的妈妈说,今夜只怕有得忙了,宵夜都不知道要做多少。说后日老太太大寿,老爷要广布善米善钱,这就开始要备了。这可真是好事,明日紧赶着叫我娘早些过去排队。” 正给明瑜拆发髻的丹蓝闻言,“噗”一声笑骂道:“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只知道占便宜。那是老爷给外面的人发放的。到了那日,你还怕老爷不给自家里的人得好处?” 她两个自顾斗嘴,明瑜听见却是心花怒放,晓得必定是父亲被母亲说动改主意了,哪里还肯睡,急忙叫丹蓝把自己刚拆了一半的发髻随意再梳回去,立时就要往父母的院子里去。春鸢几个不敢拦,只得跟了过来。 明瑜到了院子前,见门还开着,看门的说老爷刚出了去前堂,便放心径直入了江氏的屋子。刚绕过摆放着的丈高四联梅雀屏风,就见里面银灯挑得通明,江氏正穿了件家常绣袄坐在案几前写着什么东西。 “不是叫你早些歇了吗?” 江氏抬头见是她,笑着嗔了一句。 “娘在写什么呢……” 明瑜爬到了她手边的椅上,瞄了一眼。 “你那主意好,你爹照办了。须得尽早叫那些原先收了我邀贴的夫人们晓得,赶着明日一早送出去,免得耽误了。” “娘何不叫人代写,这般辛劳……” “寻常往来人家的帖已分派下去了。只这些素日往来丛密的,须得我亲自写了才好显诚意。” “我帮娘写。”明瑜说着,已经坐到了另张椅上,顺手拈了只斑竹管花毫笔,“娘的字迹,我从前仿过,连外祖也要细辨才认出来。” 江氏拧不过,只得分派了些给她,娘两个对坐,丫头送上了茶点便退下。江氏看她提笔蘸墨写了一行,摇头笑道:“你这鬼丫头,果然连我自个瞧了都觉着像。” 明瑜嘻嘻一笑,低头用心继续。此刻满室寂静,只闻灯花偶尔噼啪爆裂和笔落泥金信筏的轻微沙沙声,等琉璃沙漏刻着的时辰到了亥时末,尚有几家的还没写好。 明瑜虽是大人的意识,只这个身体毕竟还是个十岁女童,熬到这时已是十分困倦了。江氏搁下笔,见她满面倦容,有些心疼道:“到娘床上去歇下,等娘写好剩下的便送你回去。” 明瑜熬不住困,点了下头。江氏牵她到了自己榻边,铺展开了卧衾,叫她和衣躺了上去,亲自替她除了鞋,这才放下帐子,自己回去继续写。 明瑜闻着母亲帐子里流淌着的细细甜香,心里出奇地安宁,打了个呵欠,一下便沉入了黑甜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 “……再歪缠,仔细吵醒了阿瑜。她晚间过来帮我写了不少贴,困了正躺床上呢……” 是江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有些气息不匀。 明瑜自然晓得个中缘由,脸一下热了起来。父母这般亲昵,她心里自然极是高兴,却怕被他们知道自己醒着尴尬,急忙又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没片刻,她便觉着帐子似是被掀了起来,“还睡着呢。你先歇了等我回来,我抱她回去。” 耳边听见父亲对母亲这样低声说了一句。身子一轻,父亲已是连被衾一道将她抱了起来,朝外走去。 明瑜缩在父亲宽厚的怀里,鼻端闻到了父亲身上带着的一股掺了龙馨茶香的男人味道,心里一暖,眼眶却是有些发热,恨不得到漪绿楼的路越长越好。 阮洪天抱了女儿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着的春鸢乔琴伺候好姑娘,这才离去。 第二日阮家众多本家晓得了阮洪天的决定,那些原本指着靠那日从中捞一把的人极是失望。因了原本排场越大,他们能捞的油水也就越多,阮洪天又素来大方,也从不去计较这些账目。眼见到手的肥鸭子就这么飞了,不死心又劝了起来。见他态度果决,这才没奈何悻悻歇了口。 到了十五这日,外面那善事做得如火如荼,满城百姓称道不已,荣荫堂里也是客来客往,喧嚣非常。城中那些平日往来密切的人家虽晓得阮家老太太的大寿日因了身体缘故,取消原本摆在意园的寿筵改成做善,只出于礼节,也仍是携带了寿礼上门探望,连知府也亲自登门。阮洪天和江氏忙了一日,陪话宴客不停,接下来几日又照各府所送的寿礼重新另备了份加重的回礼,或亲自登门道谢,或派了大管家送出去,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大半个月,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祖母那场原本被指逾越了礼制的寿筵终于如自己所愿的那样安然度过,明瑜心中终于松了口气。且待这大半月过去,孙郎中被请来日日诊看,老太太的病情也已是好得差不离了。前世之事,明瑜因了祖母对自己冷淡,又有些不满她对江氏的态度,平日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接近,到了几年后老太太去时,祖孙两个也还是淡淡的。到了如今,却因了这一个契机,老太太见这孙女几乎日日陪在己侧用心侍奉,人心终是肉长,待明瑜已是好了许多,只是对江氏,那态度仍是照旧。 明瑜记得从前就是在老太太这六十大寿后,母亲就会张罗给父亲纳妾了。心中有些不安,恨不得把父母就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早一刻有孕了才好,偏偏自己一个小女孩家又不好掺和这些,也只能暗自心急。这日午后无事,和春鸢乔琴一道带了小丫头在楼下临水的阁子里做针黹活,听她们低声说着闲话,耳边不时听到几声清脆鸟鸣,本该是个闲适的午后,只自己心里却始终有些浮躁不定。手上拿了一面圆绷子在绣早半个月前便开始的猫扑彩蝶,那猫眼的挑丝,返工了好几次却仍不满意,惹得春鸢不解地看了她好几次,终是忍不住劝道:“姑娘若是手不顺,先歇了片刻,回来不定就又好了。” 明瑜笑了下,丢下手上的绷子和针线,正要起身,突然想到杜若秋正是个女红好手。自己隐约记得前世她成了父亲的妾后,父亲对她也并无多少宠爱,且她自己瞧着也是终日郁郁寡欢,并没想争宠的样子。如今既这样了,何不先探下她的口风再做定夺?想妥了,便又拿回了自己方才丢下的那绣绷子,往绣房里去,身边只带了春鸢。 杜若秋自被送进了阮家,江氏既未让她近身服侍,也没派去做什么粗活,见她针线好,一直放在绣房里,不过是给府中的下人们做四季衣衫而已。 杜若秋正埋头在做手上的一件青布袍子,忽听边上众多嫂子在叫“大姑娘”,抬头看去,见是府上的大小姐明瑜过来了,急忙跟着人站了起来。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不想她却直直到了自己跟前站定看了过来,便有些不安地把手上的那件袍子往身后掖了下。 明瑜注意到了她这动作,却当没看见,只是顺手撩了那衣角,看了一眼,笑道:“我听说你针线功夫好。这针脚果然细密齐整。我绣的这猫眼,几回都觉着不满意,你帮我瞧下。” 杜若秋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手上的袍子胡乱卷了下,塞进脚边的一个衣物篓里,接了明瑜的绣绷子,略微端详了下,道:“我用滚针试试。” 那滚针以针针逼紧而绣,后针插入前针中部偏前些,将针脚藏于线下,第三针接第一针针尾偏前,适宜绣走兽飞禽的须眉发眼等处。明瑜从前也跟绣娘学过。此时见她飞针走线起来,针法比自己不知道灵活了多少。没片刻便已是好了。 明瑜赞道:“果然好针法。我那里还有个绣样,不如劳烦你一道跟去看看?” 杜若秋急忙应了,跟着明瑜一道往漪绿楼去。到了园子口的海棠丛前,明瑜示意春鸢停下,自己往边上甬道尽头的亭子过去,杜若秋虽有些不解,只也跟了过去。 “杜家姐姐,你也过来坐。” 明瑜坐在了个鼓墩上,侧头看着她,笑道。 杜若秋大是意外,急忙摇头:“大姑娘折杀我了,叫我名便是,怎敢当姐姐之称……” 前世自己母亲的尸身最后还是杜秀才和匠人顾选给收的,且杜若秋最后也陪了母亲自尽,明瑜记念这情分,心中对杜若秋也是存了几分亲切,笑了下道:“我见了你亲切,叫一声姐姐也无妨。” 杜若秋心中极是不解。她入了荣荫堂半年多,和这大姑娘统共不过只打了几回照面,从前也未觉她如何留心自己,怎地突然说见了她亲切? 第八章 “对了,你方才手上那衣衫,我瞧着比边上大嫂们做得格外精致些,可是要特特做给谁的?” 明瑜话问完了,却细细留心她的神色。果然见她脸色微变,心中已是大概有数了。 杜若秋比明瑜大了整六,只不知为何,站在这不过十岁的阮家大姑娘面前,总觉得她便似比自己还要老到,一双眼虽也温温润润,却透出了丝说不出的味道,竟不敢与她对视,低了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阮家虽不像官道上的人家那样有诸多规矩,家主对下人也一向宽待,只私相授受的事却也不容许的。方才那件衣衫,明瑜虽只随手撩了下,只也瞧了出来那样式,必定是做给年轻男子穿的,这杜若秋家中又不曾听说有兄弟。 “你爹在我家从珍馆编书,可是做给你爹的吧?” 明瑜又道。 杜若秋正有些慌张,被这话点醒,忙不迭点头。 明瑜笑了下,见她立着脸微微发红,知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便道:“你爹送了你进我家,我娘又留下你。你若是聪明的,想必也知道个中缘由了吧?这可真当是美事呢,多少人眼巴巴地盼都盼不来。” 杜若秋刚刚脸上起了的红晕一下退散了去,脸色有些发白,眼睛直直地盯着明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晓得你自个是什么心思……”明瑜作未见,笑着又似随口道。 “我娘生病,家中值钱的都变卖了抓药。待她过世,我爹变卖了家中两间草屋才把她下葬,还欠了债。亲眷避之不及,若不是阮老爷收容了我父女二人,我如今不定流落到哪里去了。太太如今看得起我,那就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还会有什么自个的心思。” 杜若秋两只手攥得紧紧,半晌才这般低声说道。 “我那里正好还缺个人,你针线好,要是把你要了过来到我那里去,你去不去?” 明瑜闲闲说道。她已瞧出来几分了,这杜若秋十之七八已是有意中之人,所以并无飞上高枝的念头。其实便是她存了想做自己父亲妾室的心思,明瑜也定会想法子不让事成。如此则最好了,两相欢喜。果然那杜若秋闻言,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着明瑜,嘴巴略微张了下,神色间微微带出了喜色。她若是被阮家大姑娘看中,到她园子里去了,哪里会有把女儿身边的丫头要过来当父亲妾室的理? “你要是不愿,那就算了……” 明瑜站了起来,拂了下裙角,作势欲走。 “我愿意,愿意。”杜若秋急忙扯住她衣角,已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的恩德,我做牛做马也一定回报。” 明瑜这才笑着叫她起来,点头道:“你放心,到了我那里,以后我自会替你做主。” 她两个在这里说话,正此时江氏从随禧园里问了老太太的安,被容妈妈送了出来。 江氏见容妈妈挤眉弄眼,知道她有话要说,出了园子门叫谷香几个停下,自己和容妈妈又走了几步,容妈妈回头,见左右并无随禧园里的丫头了,这才压低声道:“太太,好叫你晓得。昨日老太太叫了她跟前的冬梅过去,两人关在屋里。我在门外仔细听了下,隐约仿佛听见提到了老爷,又什么‘好生伺候’,冬梅那蹄子出来时,我瞧她满脸都飞了桃花。” 江氏心里一个咯噔,晓得老太太身子刚好了些,便终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里塞人了,压住心烦意乱,嗯了一声,随手褪下个腕上的缠金丝镯子递过去,容妈妈推拒了几下,便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笑眯眯去了。 江氏一路揣着心思回了自己屋子,却听雪南说大姑娘过来有片刻了。收拾好心情,抬头见明瑜已是掀了帘子迎了出来。江氏牵住她手一同进去,问了几句话,明瑜便道:“娘,女儿过来是想要个人到我那里去。” 江氏笑道:“你看中谁?” “便是那绣房里的杜若秋,”明瑜话说完,见江氏果然一怔,装作没见到,继续道,“娘平日不是叫我要多习女红吗,我听说杜若秋的娘从前是外面绣坊里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后来眼睛坏了,这才没了生计。我今日见了,她的针法不比从前娘请来的教习娘子差,女儿心中很是喜欢,这才想把她要了过来,往后带我园子里的一班子丫头们。” 江氏犹豫了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寻常的人,十个她也应了。只是这杜若秋却是她看了许久方相中的,这节骨眼上,若是被女儿要去了…… “娘莫非也看中了她?娘就莫和女儿争了,让给女儿就是。” 明瑜装作不晓得,扯住江氏的手,扭了下身子撒娇,连自己都觉着有些恶寒。 江氏沉吟了下,心中突然另外有了个计较,笑道:“也好。哪有爹娘跟女儿争的道理。你既看中了她,那也是她的造化,叫她往后到你院子里就是。” 明瑜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没想到江氏这么痛快就应了,倒也是意外,当下谢过了。起身要走时,又忍不住伸手圈住江氏的腰身,仰头笑道:“娘,我那梦一定灵验,弟弟如今不定就已经在娘肚子里了呢。” 江氏心中虽被方才那消息弄得有些愁烦,只见女儿这般贴心,也是感动,抚了下她额发笑了起来,“好,好,娘就信你的吉利梦。” *** 阮洪天这日在外应酬回来,比平日要早了些,还只是戌时中。江氏闻见他一身酒气,推去沐浴。待更衣后,一抬眼见妻子鸦鬓黛眉,樱唇微点,灯火下照得娇媚动人,借了酒意顺手一揽,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床榻上去。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江氏必定会嫌早,要推三阻四,今日却不似往常,只不过略微嗔了句便顺了他。 她早几年有一回随了阮洪天外出停留之时,看到个庵,便顺脚进去捐了香火许愿求子。里面的姑子偷偷给了个秘方,江氏回来研读,才发现竟是关于女子玄圃之处的保养之法,教得都是些叫皮肤悦泽、姿如处子的秘方。江氏初时大窘,本是想悄悄销毁了的,只女人家终究是敌不过好奇之心,偷偷照着习补,几年下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效用。如今衬着张雨润桃花面与那柔若无骨身,加上又刻意迎合,阮洪天只觉销魂蚀骨,一番折腾,待尽兴静了下来,却觉肩膀一阵凉意,低头看去,这才见她竟靠着自己在默默垂泪,急忙翻身抱住了问缘由。江氏起先不说,见他问得有些发狠了,这才闷闷道:“娘虽还没提,只我也瞧出来了,她大约想把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冬梅开了脸给你做妾,好开枝散叶。我自然没话说的,只是一想到往后你也会这般抱别的女子,我心里就难过……” 话说着,又是一串眼泪滚了下来,衬着方才浓情过后脸颊上未消的红晕,别样一番凄楚动人。 阮洪天这才晓得她是吃了飞醋,心中又是疼惜,又有些微微得意,急忙伸手擦了下她泪,又把她抱紧了些,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前次不是对你说过么,等过段时日我得了空,就带你出去拜佛。离了这里,你心里松快了,不定就有了呢。那个冬梅伺候了娘多年,娘少了她也必定不惯。娘不提则已,她若是提了,你不必说话,我自会回了去。” 江氏心中舒坦了些,只是想到自己若真命中无子,如今还好,再过些年,别说丈夫会不会还这么想,就算自己这关也是过不去的,压下心中难过,微叹口气,这才道:“从珍馆里杜秀才家的女儿,你可知道?” “哪个?” “从前你在家,我打发过往你书房里送茶点,去过了几次的那个丫头。” 江氏见阮洪天费解,便提了下。 阮洪天略想了下,这才道:“仿似有些印象,走路眼睛看着地的。” 江氏依偎着他,慢慢道:“我本来是看中了她的。人长得清俊不说,性子也娴静,又识文断字的。前些天本来想跟你提的,只是被娘的事给耽误了。不想今日瑜丫头却跟我说看中了她,要了过去。女儿难得开口要什么,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是你这里却又耽误了。虽说只是个妾,只人才样貌也是要过得去才不算委屈了你,你若等得,我再慢慢物色了。” 阮洪天笑了起来:“不过是个丫头,阿瑜看中了,给她就是,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当年我慕你名,跟了我爹去你家三次求亲,我记着当时还另有个官面人家也同求。我允了往后绝不再另纳妾,你这才委委屈屈地上了我家花轿。我虽是个满身铜臭的,只说出的话也还能压秤。若要我说,你也别整日里琢磨这些没用的,无端加重心思,早些把心放宽了才是。” 江氏心中这才定了下来,晓得只要自己能得个儿子,丈夫这里十之j□j是不会生变了。男人家都这么说了,她若再做出那小性样,只怕反倒要生出不快,便嗯了一声,舒臂抱住了他颈项,锦帐里一片喁喁细语,柔情似水。 第九章 没两日老太太果然就把江氏叫了过去,提了挑个日子把冬梅抬了做妾的话。江氏应了下来,只说回去准备。不想第二日一早却又回来,诉苦昨夜跟丈夫提了这事,反被他教训了一顿,说冬梅是老太太身边用惯了的得力人,她这做媳妇的自己不想着好生侍奉,反倒把老太太身边的人要走,实在是没道理。 “娘,洪天教训得极是。媳妇昨夜想了一宿,很是惶恐。这才一早过来向娘禀告。阮家子嗣是个大事,只怪媳妇愚钝,到了如今竟要娘割出身边的人,实在是万分不该。媳妇今日起就用心留意,若是有合适的出身好人家的,不用娘说,媳妇自己也知道该如何。” 老太太还半靠在榻上没起身,自然不信江氏的话,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只是哼了一声道:“我自个跟洪天说去。” 江氏不语,低头告退了出来。到了晚间,阮洪天前脚刚回,后脚果然就有随禧园里的老嬷嬷来请。阮洪天见江氏有些怔忪不安,趁老嬷嬷背过了身,悄悄捏了下她袖中的手,一笑而去。江氏这才放下了心。 也不知阮洪天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说的话,此后一个多月过去了,老太太虽看见了江氏仍没好脸色,只也没再提把冬梅送过来的话由,倒是那冬梅白欢喜了一场,有段时日没出来见人。 明瑜如今没事就日日盯着江氏肚子,期待传出她有喜的消息,记着前世应该就是差不多这时候被诊出喜脉的,偏偏就是不见动静,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起来。难道从自己出手开始干预祖母寿筵的那一刻起,接下来要发生的所有事就都偏离了原先的路径,变得面目全非了? 一转眼就是中秋过去,到了九月初,已是老太太大寿后两个月了,江氏那里仍没动静。明瑜有些沮丧,连江氏都看了出来,过来问了几遍,见问不出什么,便笑道:“你爹好容易总算是在这里腾出了空,要去梧州有些事,顺道就是五灵山,娘也跟了他一道过去。瞧你在家中有些闷,要不一道去了?左右走水路的多,想来也不会很累。” 明瑜晓得父亲这是要带母亲去五灵山礼佛求子。家大业大,一家之主的父亲一年当中有大半年是在外面跑的,从前哪里有这样的空带母亲出去散心?如今应允许久的的事好容易兑现了,自己哪里还会这般没眼色地跟过去?只巴不得他们能停留久些,在外好好相处,不定回来就有喜讯了呢,自然摇头。 再两日,阮洪天把家中和商铺之事交代给了大管家,就要预备出门了。那大管家姓柳名胜河,几代都替阮家做事。从前明瑜祖父还在时,柳管家就已经是左右手了,为人老成能干,又极是忠心,所以阮洪天也放心。 阮洪天夫妇一道去随禧园给老太太拜别。老太太虽对江氏“用心留意”了这许久还没个动静有些不满,只晓得这回是去五灵山礼佛求子,也不好拦着,拉了张脸应了下来。明瑜和明珮送了父母一直到了二门,江氏叮嘱身后跟了出来的丫头妈妈们用心伺候,这才道别了去。 父母离了荣荫堂,明瑜一下就觉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在她日子安排得很是条理。早上去随禧园给祖母念经片刻,回来或督促明珮一道读书习字,或抚琴作画,午后歇个觉,向新过来的杜若秋学刺绣做针线,一日光阴也就过去。从前她偏专于诗书琴画一类,对女红刺绣有些忽略,如今拣了起来,渐渐倒也觉出了些兴味。 过了几日,早间明瑜带了明珮,照旧到老太太跟前陪着说话。老太太靠坐在南阁里一张铺了弹裘垫子的方椅上听明瑜念了几页经。边上的明珮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眼睛东张西望,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声,吓了她一跳,急忙又坐稳了。 “听说前次我那寿日的主意是你出的?” 老太太做了个手势,明瑜便停了下来,应了声是,没听她开声,有些惴惴地抬眼望去,见她半睁半闭着眼,望着南窗外的一丛棣棠,仿佛微微发怔。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阮家在江南显达了几辈,是该收敛着些才好。我这一病,不定倒是天意了。” 半晌,终于听她这么说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明瑜念叨。 明瑜略微有些吃惊。 前世的她和这个祖母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感情,记得再过几年她也就过世了。如今因了自己前次的暗中手脚,心中对她愧疚,如今这才慢慢有些亲近了起来。却万万没想到连父母都还浑然未觉的时候,这个她以为只会怨怪江氏不生儿子的祖母如今竟已经有了这般的想头,真正是与自己不谋而合了。心中一阵激动,强压住了,这才接口道:“爹最听祖母的话,祖母往后多提点些就好。”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你那个爹,何曾来的真的听我的话?不过都是阳奉阴违,拿我当糊涂虫哄着罢了。” 明瑜晓得她意思,有些想笑,却又不敢,急忙低下了头。 老太太停了片刻,又问道:“白日里都忙些什么?” “带着妹妹学女红刺绣居多。” 明瑜乖巧应道。 “这样才好。女孩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把人都读糊涂了。趁早把该学的都学好,往后嫁个好人家安稳过一世才是正理。我瞧你倒是一下沉稳了不少,说话走路也都有模有样,只你这个妹妹却是没个庄重样,你有空多带着些,免得往后出去了被人笑话。” 明珮听自己被贬损,有些不快,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明瑜看她一眼,正想打圆场说几句,突然外面廊子里传来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见是随禧园里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进来,边上伺立着的容妈妈正要张嘴骂,却见那丫头手扶着门框笑嘻嘻道:“老夫人姑娘,老爷太太竟回来了,正着急了打发人去请郎中呢。” 明瑜一惊,老太太也是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容妈妈骂道:“你个蹄子,既请郎中了,你还笑得出来。” “说夫人像是害喜了,这才急着回来请郎中细瞧。” 那丫头被骂,急忙又补了一句。 “死丫头,说句话也裁两截……” 容妈妈又骂,只明瑜已是大喜过望,猛地站了起来就走,谁知边上老太太动作比她更快,既不用人扶,连拐杖也没拿就飞快越过了明瑜朝门边去,唬得容妈妈急忙几步上来一把搀住,冬梅冬青和另些丫头嬷嬷们也呼啦啦跟了上来,一行人这才簇拥着老太太急急过去。 明瑜心怦怦直跳,知道江氏十之□应该是真的有喜了,却没想到要这般曲折,竟是到了外面几日才害喜回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看个究竟。等跟着老太太到了江氏屋子,见众多丫头婆子们还在抱着刚前几日收拾了搬出去的箱笼进来,正房门口站着的丫头远远见人来了,急忙挑开帘子,明瑜随了老太太进去,一眼就看见江氏还穿着外出的衣衫未换下来,正坐在椅上,边上阮洪天面上带了急切,听见脚步声,抬头就道:“郎中来了没?”等见到是自己老娘,急忙迎了过来要见礼。 “去去,少来这些了。方才听说你媳妇害喜才回来了,可是真的?” 老太太张口就问,声音有些发颤。 江氏也已经到了她跟前,脸上略微带了些红晕,低声道:“前日上船,不想连着几个早上闻着东西就吐,洪天停船靠岸,叫了个郎中上船看,却说是有喜了,这才折了回来,想再请相熟的郎中看个仔细,怕万一瞧错了……” 她说着话,老太太那千年沉着的一张脸终于露出了丝笑,唔了一声道:“你坐回去等郎中吧。”自己也是到了张椅上坐下。 没片刻,便听外面有婆子喊郎中到了。明瑜拉了明珠站到屋角的一扇屏风后避了。因了阮家行商,素来大气,不像一些官宦人家那般讲究诸多规矩,且江氏已是人妇,故而并未拿帐幔遮住,只是阮洪天站她身侧挡了一半。 明瑜透过碧纱,见还是上次那个看好了老太太病的孙郎中。 孙郎中见里面一屋子丫头嬷嬷,前次瞧过病的阮家老太太正端坐着,哪里敢乱看,低了头盯着脚尖,上前问好。老太太心急道:“快给我媳妇看看。” 孙郎中诺诺应了,略微抬头,这才瞧见一美貌少妇坐对面椅子上,身侧长身而立的那英伟男子正是阮老爷,急忙问了好,斜斜坐在了张丫头搬过来的墩子上,两指搭在被丝帕覆住的那妇人手腕上,闭目诊了下,睁眼便笑道:“恭喜老爷。夫人正是喜脉,绝无错了。” 第十章 此言一出,老太太一声“阿弥陀佛”,江氏抬眼,见丈夫正低头望着自己,眼中闪闪发亮,晓得他心中极是快活,心中一甜,朝他微微笑了下。 明瑜心中虽比旁人都笃定,只晓得确实无误了,也还是松了口气。无意侧头,见老太太身后的冬梅却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也估摸出了她心思,只是笑了下,当没看见。 孙郎中叮嘱了各项小心事宜,开了张补气养神的方子,被阮洪天送了出去。明瑜这才从屏风后出来,见老太太已经一叠声地叫人照方子抓去,又命丫头嬷嬷们好生服侍着,这才急匆匆往自己那静室里去,要把这大事叫明瑜祖父晓得。 屋子里众人七嘴八舌恭贺了一番,便各司其职渐渐散去。江氏也换了身常服靠坐在软榻上,明瑜坐了过去,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还扁平的小腹,眉眼笑得弯弯道:“弟弟乖乖听话,不要再叫娘难受了。” 江氏心情大好,听了这话,噗一声笑了出来:“是男是女还不晓得呢,就你满口弟弟弟弟了。” 明瑜歪头靠在江氏腿上,笑道:“我晓得必定是弟弟,娘你就信我。” 江氏心中一动。她从前心中忧着丈夫专宠,自己却迟迟不孕。如今时隔十年竟再次有喜了,自然欢喜。只欢喜过后,却又开始犯愁是男是女。想起前几个月女儿说过的那梦,原先还道她只是给自己宽心,不想竟真的一语道中。幸好自己起初怀了侥幸之心,又拖延了过去,没给丈夫纳妾。此刻听她又这样笃定道自己腹中的是弟弟,心中也是高兴,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秀气的鼻头,轻笑道:“娘晓得你就是娘的小福星。” “你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瑜正要说话,听见身后起了声音,回头一看,见是父亲过来了,便坐直了身子笑道:“爹,我叫娘肚子里的弟弟听话,娘便说我是小福星。” 阮洪天大步过来,伸手揉了下明瑜的头,笑道:“我昨夜刚听你娘跟我说你前次做的那梦,竟真应验了。你娘说得没错,阿瑜真当是爹娘的小福星。” 明瑜躲了下,却躲不过父亲的一只大手,假意跺了下脚,翘嘴道:“娘,你瞧爹一来就把我发辫弄乱了。” 江氏掩嘴笑了起来,睨了眼丈夫,阮洪天亦是哈哈大笑,自己打了下手,朝明瑜道:“是,都是爹不好。忘了阿瑜已经是大姑娘了,往后再不动你头发。想要什么只管跟爹说,就当爹谢你这小福星的铁口直断。” 明瑜眨了下眼睛道:“如今还没想起来,等想到了再说,爹也不许耍赖。”阮洪天自然满口应了。 明瑜又陪了一会,见父亲到了母亲身边,晓得他两个有体己话要说,便悄悄退了出去,掀开帘子隐约听见身后母亲在道:“……不要,吃了就想吐……”听着仿佛带了些撒娇的意思,抿嘴一笑,顺手给带上了门。 第二日,整个荣荫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过年般兴奋。原来阮老爷高兴,阖府几百人,上从大小管事,下到烧火门房,个个便都得了套新的当季衣衫另额外一个月的月钱。到了巳时,阮家同个太公下来的叔公几支的女眷们便也都纷纷携了贺礼过来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个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张氏最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平日极会打扮,此时只听见她笑声不断,惊得画堂窗前停着的几只鸟雀都扑棱棱展翅飞去。 阮洪海是阮家二叔公阮忠锦的长子。从前明瑜祖父年轻时,有次与这二叔公一道外出营商,不想路上遇到劫匪,多亏他挡了一刀,从此明瑜祖父便记住自家二弟这挡刀之恩,有求必应。到了阮洪天时,不止对阮忠锦敬若亲父,对这堂兄更不忘照顾,把连江州在内附近几个县郡里最来钱的绸缎和香料铺子都交给他这一房打理,收支也不用报上公帐。娶妻张氏,也是本城的一户大商之女。张氏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安俊十五,女儿明芳与明瑜同岁。家中有妾三个,只不知是张氏手段好还是那三个妾真不会生养,几年了肚子也不见个动静,倒也相安无事。 阮洪海是荣荫堂的偏支,张氏自然不敢指望荣荫堂当家的位子,只心中难免有些不平。这么多年唯一叫她心中痛快的就是江氏占尽丈夫独宠,却偏偏生不出儿子。不想今日一早竟得了消息,说东府里喜气洋洋,太太竟是有喜了,心中顿时一阵失落,却也不敢怠慢,收拾了下便急忙携了贺礼过来,到了才见原来自己不是最早,早有别房的人过来了。 江氏时隔十年再度有喜,且听那孙郎中又说起头三月最是要慎重,自然不敢随意,半靠在榻上与众多本家妇人们说话,明瑜和明珮坐她脚边相陪。明瑜眼见自己母亲渐渐面有乏色,偏张氏和另些妇人们都还在聒噪奉承个不停,晓得江氏脸皮薄不会赶人,自己若是开口,因为年岁的缘故又有些扎眼,便看向了站一边的周妈妈。周妈妈会意,立刻拍了下额头,佯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郎中说了早间太太要服一道补气固本汤的,我只顾听太太和众位太太们说话,竟给忘了,耽误了时辰,真当该死!”说着便一叠声地催小丫头去茶水房看下。 张氏诸人对望一眼,这才告退要离去。江氏本就有些倦了,巴不得她们早开口离去,假意挽留了几下,便对明瑜笑道:“阿瑜,替娘送下诸位伯娘婶母们。” 明瑜应了,朝边上的春鸢微微丢了个眼色,便起身送张氏诸人和一道随行而来的丫头们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过曲折的几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时,却见张氏脚步忽然慢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哟了声,对望了过来的众人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把帕子丢屋里了。你们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要离去。张氏转身,却愣了下,见明瑜正立在跟前,从身边春鸢的手上接过一方金棕绉绸帕子,正对自己笑道:“伯母落下的可是这方帕子?方才春鸢瞧见了,见不像是我娘屋里的,晓得是诸位伯母婶娘中哪个不慎落下的,便顺手给带了出来。正好,省去伯母又多走一趟路。” 张氏面上那笑僵了片刻,心中有些失望,哦了一声,只得接了过来,这才慢慢又随了众人朝外去。 张氏满脸失望,明瑜只作不见,送一行人出了那洞花门,便止住脚,朝江氏屋子里折回去。 “姑娘比起从前真是细致不少,连这小处都瞧得见。”回去路上,春鸢赞道。 明瑜笑而不语。张氏今日过来想做什么,她早就一清二楚。原来前世江氏传出有喜后,这掌家之事就要找人分担,张氏便自己毛遂自荐。其时江氏害喜严重,见张氏平日伶俐能干,又是她自个主动开口说要过来帮忙,不好回绝,且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便应了下来。 这张氏若真能管好偌大一个荣荫堂的内务,便是让她顺手撇些油水,明瑜也不会计较,偏记得清楚,当时这张氏管账之后,与账房里发放银钱的她婆婆的侄儿杨二宝勾在一处,自己大捞,对阖府下人却是严苛至极,算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别的不提,就拿府中日常之用来说,照了常例,一般都是给下人现钱到外面采买。下人们会利用利市上的价格浮动去赚些小零头,这已是诸多大户人家中惯常有的事了。轮到张氏管账之时,不但一分银子也不多给,且买了东西必须经她一一过目报账,弄得下人们每次去见她都跟过鬼门关似地,怨声载道,到了后来竟无人肯做这从前抢着去争的差事了,直把个荣荫堂弄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原来她早就羡慕江氏这荣荫堂当家主母的位子,从前只能暗中肖想下,如今终于轮到自己掌管,自然要摆够主人威风了。 江氏慢慢晓得这些,拿话劝了她几句,张氏反倒不喜,说自个是在帮着整肃下人,免得奴才们无法无天爬上了主人家的头。江氏虽有些后悔,只碍于二叔公的情面,也不好立时就收回管事的权,直到三个月后身子渐渐稳妥了下来,这才寻了个由头,备了份谢礼将她送了回去,阖府的人都松了口气。到最后一合账,账目上三个月竟亏了两千两银子之多。去了何处,江氏自然心知肚明,心中虽不快,只也不好拿这说事,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此后待产的数月和月子期间,一直都是由周妈妈和大管家家里的柳嫂子协助着理事。此事过后,那张氏在荣荫堂下人的口中便悄悄多了个绰号叫“漏子”,乃是笑她大口吞入,小口挤出的意思。 明瑜从前素来不管杂事,如今却不一样了。明晓得这张氏非善类,哪里还会由着她胡来?所以刚才就一直留意着她。见她临走前把袖中的一方帕子悄悄丢在了椅墩上,便晓得她过后必定会以此为借口折回寻江氏开口,这才示意春鸢拣了过来还她,把她直接给堵回去。 第十一章 不提张氏怏怏而归,心中盘算着过两日再寻个由头过来找江氏开口,且说明瑜回了江氏屋子,见她面前却立着几个管事的妈妈,一个在询知府府上谢夫人生辰的备礼,一个在回报此次阖府下人新制衣衫的事,后面还排着两个等着开口。待被江氏一一打发走了,周妈妈见她面有倦容,皱眉道:“太太如今好容易有喜了,自要珍重万分。如今不比往日,哪里有那么多精神过问这家中的大小事情,须得分出去些,有个帮手才好。” 江氏微叹了口气道:“我也正寻思着这事。只是偌大的一个家,时刻都要有个能做主的人,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方才看见那边的嫂子,她平日倒是个精干的……” “娘,你若信得过,女儿帮着你看段日子,你瞧如何?” 一直静坐着的明瑜突然插口。 江氏一怔,和周妈妈对望一眼,哑然失笑。 明瑜认真道:“娘莫以为我在玩笑。我也不小了,从前看娘怎么做,心中也有数。若真遇到自个不懂的,我再过来向娘讨教,且家中不是还有周妈妈和柳嫂子吗?她两个都跟了娘多年,有她们帮着,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江氏见明瑜说话时神色郑重,这才晓得她是说真的,沉吟了片刻,还没定下主意,便听周妈妈赞同道:“姑娘说的有理。姑娘再几年就好寻人家出阁了,如今正该早早学着当家理事,日后到了夫家才能顺顺当当,不叫人小瞧了去。” 江氏本从来没想过让明瑜代自己管事,且也确实不放心。此时听了周妈妈的话,却又觉着有理,想了下,便命人去把柳嫂子叫了过来。柳嫂子急匆匆赶来,待听到是要协助大姑娘管家,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晚间江氏把此事与阮洪天提了下,阮洪天对内宅之事本就从不大在意的,听到明瑜竟自己请缨,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丫头从前只想着吟诗作画的,你跟她多说几句家务之道,她便有些不耐,怎的如今自个要揽了上身?许是真要成大姑娘了呢。也罢,她要替你分忧,也是她一番孝心。你只要帮着把下和别家往来之时的礼节,别万一短少了叫人笑话,别的都由她折腾去,只要叫我娘晓得下便是。” 江氏笑道:“娘那里自然会说。” 第二日老太太晓得了此事,也不过略微嗯了声,对陪着明瑜一道过来的周妈妈和柳嫂子道:“也该叫瑜丫头历练下。只是你两个都是老人了,要多提点着点,免得闹了笑话还不自知。”周妈妈二人自然连声应了下来。 *** 却说张氏回了之后,心中总记挂着荣荫堂那事,晚上做梦也在往自己怀里搂白花花的银子,醒来更是心痒难耐。原来在她看来,这荣荫堂就是个搂住了能啃多少就啃多少的大玉米棒子,前些时日老太太寿筵已经错失了一次下手的机会,突然又逢了这样的好事,哪里还熬得住。好容易过了一夜,第二日大早耐不住便又悄悄去了荣荫堂。 江氏刚起身,听丫头说二叔公家的张氏又来了,便叫让进来。张氏入了内室,恭维了几句,笑道:“弟妹,晓得你有喜了,我竟比自个当年生养安俊之时还要来得欢喜。昨夜回去高兴得睡不着,和我那当家的说了几句,当家的便骂了我,说如今弟妹有喜,我却只晓得动嘴皮子,也不知道帮些实在的。我被骂醒,这才特意一早又过来了。弟妹如今身子金贵,往后愈发沉重,里里外外诸多繁杂之事,若有我能帮得到的,只管开口,我必定代你分忧,办得妥妥当当。” 江氏笑道:“多谢嫂子热心。只是恰巧老太太昨日刚说过,瑜丫头也不小了,该叫她学着些理家之事,这不,我这才叫她代我管些杂七杂八的事。嫂子莫见笑,往后若是真忙不过来了,便是你不说,我厚着脸皮也要辛苦你了。” 张氏大是意外,万没想到自己昨日被明瑜那般一个打岔,不过一夜之间,算计好的这事便成了泡影,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了下道:“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瑜丫头是个聪明伶俐的,只是年岁小了些,只怕压不下众多刁奴。” 江氏不以为然,略微摇头:“连老太太都那般说了,我便放手让她去学着管事一回,左右有我身边的周妈妈和柳嫂子帮着,她们都是老人了,我也放心。” 张氏张了下口,晓得再说下去就显得自己没趣了,讪讪收了这话头,又随意说了几句别的,便告辞了离开,心中却越想越是不平,回了家,正好见自家女儿明芳说要去找明瑜要个绣花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什么自家人,你把她当自家人,她却没当你自家人!往后没我的话,不许再一趟趟往那边跑,省得人家背地里笑话你腿勤!” 明芳无端被责骂,眼圈一红,顿了下脚便跑回了房。那张氏却是意难平,越想越恼,晚间待阮洪海回来,便噼里啪啦道:“呸!什么自家人!那边的一个个从老到小,都是忘恩负义,眼中哪里还有我们半分?他们也不想想,要不是当年你爹替老太爷挡了一刀,现在哪里有他们的这般好日子?如今竟是防贼般地防着我们,果然是人情淡薄,叫人寒心!” 阮洪海不明所以,待听清楚今日之事,犹豫了下,这才道:“洪天和弟妹应都不是那样的人吧。瑜丫头也大了,帮着管些事也没什么,再说,我们家靠着那些铺子,每年不是也白白有上万两的进账……” “我呸!瞧你那点浅眼皮子,”阮洪海话没说完,就被张氏打断了,“这点银子够什么用?安俊明年就好做亲,明芳的嫁妆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还有你那个几个好姨娘,今天要做衣服,明日要打首饰,天天的就见是个无底坑!我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着你家的这个门面?你倒不领情了。那个瑜丫头,整日的就知道卖弄自己会念几首诗,跟个天上仙姑似的,怕是连鸡蛋鸭蛋都分不清,会管什么事?你那好兄弟夫妻可是贼精贼精,分明就是不认你这个本家兄弟,这才把这小仙姑搬出来堵我!” 阮洪海被念得心烦,拔腿就走,张氏眼见盼了好几日才过来的丈夫又要走,急忙一把拉住,瞪着眼睛道:“你去哪?” “烦。我走了,你自个念叨个痛快去!” 阮洪海说完,头也不回便拂袖而去。张氏气恼,叫丫头迎荷去看睡在哪里。迎荷很快就回报,说老爷去了小姨娘罗桃子处。张氏心中大恨,只又抹不开面子去把阮洪海从妾的院子里拎回来,只得悻悻自己更衣睡了下去。 *** 明瑜之所以开口把这担子接来,一是不愿张氏过来作怪,二也确实是想替母亲分下担子。她从前还在娘家之时,到了出嫁前的一年,江氏才手把手教了些掌家的理。嫁入三代同堂的靖勇侯府后,自然也轮不到她这个不得宠三房孙媳妇去管家。按说并无什么实际经验可言,只是人随势变,前世是她心思不在这上头,如今脱胎换骨的一个人,实际年龄也有二十,自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第二日早早起身坐在江氏平日理事的芙芷小花厅中,待底下黑压压一群管事媳妇嫂子们见过了礼,也没刻意摆出威风,只说了几句叫用心做事的话就叫散了,只留下些有事要禀的人。 江氏平日为人宽和,府中下人们未免也就松泛了些,又倚老卖老,自然不把明瑜放在眼里。不想这大姑娘如今竟似换了个人,说话井井有条,处理各事项也是利索得很,心中各自有些纳罕。待过了两日,出了个事,众人这才彻底收起了轻视的心思,各自打起了精神做事。 这事就出在小账房里一杆称银子用的黄杨等子上。 荣荫堂阖府上下几百人,每日银钱进出络绎不绝。小账房里有个规矩,下人们用到,过来支取现银的时候,必定要先在一杆等子上过重,核对无误了才发放下去。管这银钱发放的便是二叔婆李氏那边的一个远房外甥杨二宝。从前被介绍过来做事。江氏见他能写会算,人也灵活,又听说自小身子弱,受不得奔波,正好小账房里空出个管账的位子,就给增补了进去,已经做了两三年。不想这日随禧园小厨房里管事的那个张婆子却将他捅到了明瑜的面前,说自己今日照常去小账房里支现银五两要出去采买,看那杨二宝用等子过重时也是足重的,自己拿到手去街面上无意再过秤时,却不到五两,才四两八钱,整整少了二钱的银子,于是东西也不买了,急忙赶回来就要讨个说法。 明瑜带了张婆子和周妈妈柳嫂子等人一道过去问询,那杨二宝初时百般抵赖,只说出去时是足重的,定是这张婆子自己克扣了,如今反倒反咬他一口。明瑜也不多说,只是叫人在杨二宝的那杆等子上称了块一两的银锭,再在另一杆新的等子上过重,竟只有九钱六分,差了四分银子。 杨二宝面红耳赤,这才无奈承认了下来。原来这几年里,每逢有府中下人来支领小额现银用于采买时,他便用这杆等子来赚差重,几年的时间里,日日这般,竟也克扣下了数千两之多。 明瑜命人将阖府管着各处采买的人都叫了过来,把等子之事说一遍,众人皆是哗然,面有不忿之色。也难怪他们如此不平,要知道连老太太江氏身边的一等丫鬟,月银也才二两,这杨二宝用这做过手脚的等子轻轻松松却黑了这等数目的银钱,自然惹起公愤。 明瑜看了眼众人面色,微微笑道:“我倒是奇怪了,杨二宝在等子上做手脚,你们日日从他那处接手银钱,恁多的人,数年之中竟都无一人发觉?若不是今日张妈妈告知,也不知道要被欺瞒到何时!” 张婆子被赞,脸色却有些忸怩,老脸微微发热。 杨二宝眼见单单自己被捉了出来,心有不甘,朝明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诉道:“好叫姑娘晓得,我虽不干净,只站这里的人,哪一个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干净的?银钱过了她们手,也是被刮去了一层油水,这才明知我这等子有异还不吱声,都是心里有鬼!” 杨二宝此话一出,众人哑口无言。见这当家的大姑娘一双明澄的眼朝自己一一望了过来,皆不敢对视,纷纷垂下了眼去。 明瑜脸色端肃下来,沉声慢慢道:“我虽年纪小了些,只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理,更不会死揪着那几个小钱不放。钱是小事,规矩却是大头。你们都是在我家多年的人了,信你们,让你们拿钱去买东西,不是让你们拣便宜的买,更不是光让你们省钱,而是要实在买了好东西来。还有,记着往后私下也少落点儿,省得下次再被抓出来,那就没这次这么好看了。” 这也是话到礼到,下人们自然明白这个理。本以为这次被捅出了个窟窿,定要自己把从前私下克扣了去的数目都交代出来,没想到最后竟这样轻描淡写地就放了过去,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张婆子跟着众人退下后,立时就有几个素日相熟的围了上来责问为何要把这事扯到大姑娘面前,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张婆子忙不迭叫屈:“冤死我了。我就是发了羊角风也不会自己把这事抖搂出来,实在是姑娘昨日找了我过去,说查到账房的那柄黄杨杆子有鬼,要我今日帮着这般行事的。姑娘的吩咐,我不敢不听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吓了一跳。本还以为今日不过是意外凑巧才把自己一干人都扯了出来,没想到竟是大姑娘预先安排的,这才明白是要敲山震虎了,个个咋舌不已,道这大姑娘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从前竟没发觉有这般精明,今日实在是给了众人面子了。这事传开了去,自此阖府下人再也无敢对明瑜不敬者了。 其实这杨二宝的黄杨等子有猫腻,也是前世那张氏管账后才给捅出来的。原因便是张氏苛刻,掐得下人们分毫便宜也没得占,时间一长,心中怨气,一状便给告到了江氏面前,说难听些也算是狗咬狗,才咬出了一嘴毛的。明瑜既知晓这些,如今又代母亲管事,自然不愿让这杨二宝再这般糊弄下去,这才借了张婆子的嘴把那层窗纸给捅破,既立了威,又敲打了下人们,连带着把杨二宝这根蛀萝卜给拔了出来,可谓是一举三得。 明瑜向江氏禀了杨二宝多年来一直用动过手脚的等子克扣银钱的事,江氏大为惊讶。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般的账房,叫他吐出几年间吃下去的,再加一顿板子,严苛些的便要送官了。只是这杨二宝却是二叔婆李氏的远房侄儿,李氏与自己婆婆是两妯娌,辈分高,江氏踌躇了下,便叫周妈妈悄悄代自己过去,把这原委交代了一番。李氏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恨声骂个不停,直说这杨二宝给自己丢脸。 “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老太太德高望重,我们太太对老太太一向敬重有加。二宝做事也是个好的,只是年轻,难免一时想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改过了便是。只是既出了这样的事,再留在账房,只怕旁人会不服……” 容妈妈咳了一声道。 “自然,自然,我这就叫人把二宝领回来,从前差了多少的,必要他一分一厘给补回去!” 李氏耳根仍发热,急忙说道。 容妈妈摇头道:“这倒不用了。我们太太说,二宝做了这么些年也辛苦。那些差了的银钱,就当是给他往后另谋营生的本钱,也算尽到了太太的一点心意。”说完茶也未喝一口,面上带笑地离去了。 李氏知道这是江氏在给自己脸面,也不多说,急急地就派人去把自己那侄儿给带了回来,狠狠教训一顿,过了一夜就给打发回老家,此事就算揭过,只不过被张氏晓得,又嘀咕了开来,无非是说明瑜小小年纪,竟成了只铁公鸡,见人就啄之类的话。李氏与阮老太太年轻时就不大投合,如今本也觉着是自己侄儿理亏,听媳妇这般嘀咕,听得多了,竟也觉得是荣荫堂那边过于苛刻,心中渐渐生出了些嫌隙。 再过半个月,阮洪天见江氏身子渐渐稳了下来,明瑜管事也有模有样,虽不舍离开,只梧州那边确实有事,且又是与人约好的,不好再拖延下去,这日再次拜了老太太,与江氏依依话别,便又离了荣荫堂,估摸着最快也要两三个月后才能回了。 日子过得飞快,阮洪天离家后一个多月,江州知府府上谢夫人的生辰便到了。因了谢家门第高贵,谢夫人与江氏又沾点远亲,所以这生辰之礼,江氏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就已经备办妥了。除了常备的各色物件,又有汉玉和翡翠观音各一尊,汉玉和金如意各两柄,各色宝石一匣,还添了件极好的紫貂皮衣料。 第十二章 明瑜记得前世谢夫人过这生辰时,江氏因了丈夫无端被自己多纳了一房妾的缘故,心情郁滞,人一直恹恹的,害喜也严重,故而并未亲自过府庆贺,只是命大管家送去了贺礼。如今却不一样,她两颊红润,看着精神极好,四五个月的身子,小腹略微隆起,正值初冬时节,穿厚实些便看不出来。所以这日由大管家柳胜河安排了顶宽大的软轿,明瑜与明珮陪她左右一起坐了,家丁前后左后护道,一行人往南门的知府府上去了。 江氏去得早,别客还未到。到了南门谢家,谢夫人亲自迎了江氏进去,搀住了慢慢往待客的花厅去,面上带笑埋怨道:“前几日不是特特派了人到府上说了嘛,妹妹你如今身子沉,在家安养便是,我这劳什子的日子,哪里还要劳动你这么亲自过来。” 江氏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如今一切都好,日日在家闷着也无趣,好容易有姐姐这喜庆日子来凑趣,自然要过来的。”说话间已是到了花厅落座。 明瑜带着明珮到了谢夫人面前,端端正正见过礼,面带微笑献上贺辞道:“恭贺表姨母王母长生,星辉宝婺。” 谢夫人喜笑颜开,端详了下明瑜,点头赞道:“有些时日不见,瑜丫头瞧着出落得更稳重标志了,站出来比我家的那疯丫头不知道要强多少。” 江氏听女儿被赞,心中也是高兴,嘴上却道:“哪里。你府上的姑娘才真的是大家气派,我家阿瑜怎能相比。” 二人客气了几句,江氏笑道:“晓得姐姐从金京回来了,早几个月前就想过来探下,只是家中杂七杂八的事多,好容易如今才清静了些过来。” 金京便是大昭国的帝都,谢夫人早几个月前过去,只因得讯将军府上的将军夫人因病故去了,这才急匆匆前去奔丧,兼着帮料理些事。 谢夫人叹气道:“我这伯娘也是个命薄的,身子一向不好,年前来信时只说病又发了。我虽路远自己没过去,却也打发着人送去了各色补品,还道春暖便能好起来,哪想这一病就撒手去了。真当是世事无常啊……”一边说着,抽出块帕子按了下眼角。 江氏未料自己无心一语竟引出了谢夫人的伤心,急忙劝道:“人事自有天注定,姐姐莫伤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这话头,倒是惹你难过了。” 谢夫人吸口气,转悲为喜道:“也是,不提不提了。幸好我那侄儿醉桥十分争气,年方十六就已被选拔为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这一场事下来,我瞧他虽年纪轻轻,竟极其稳重能干,颇有几分当年我谢家老爷子的气派。刚小半个月前自己一路扶灵南下,把他母亲安在了祖地,刚这几日才忙完诸多事……” 谢夫人说着,一抬头瞧见明瑜两姐妹还立在边上,这才想了起来道,“瞧我只顾和你娘说话,把你两个都忘了。铭柔晓得你们今日要过来,在等着呢。正好大房家的静竹和靖勇侯府三房里的裴小姐也一道过来了,如今正住我家,你们过去认识了,一道玩耍下。” “靖勇侯府的裴小姐?” 江氏知道京中将军府的谢静竹,却头一回从谢夫人口中听她提着京中的这侯府,所以顺口问了一句。 “可不是嘛,从前没跟你提过。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和我那去了的伯娘正是嫡亲的姐妹,也是怜惜这个外甥女,怕静竹难过,这才放自个的女儿过来陪她些日子,两表姐妹一道也算有个伴。要说这侯府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连随同的丫头嬷嬷们,那气派都抵得上我们江州寻常大家里出来的小姐了……” 谢夫人和江氏说着,正待退下的明瑜却是停住了脚,脸色微微一变。 靖勇侯府……这个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愿听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的这四个字,现在却冷不丁从谢夫人的口中蹦了出来,仿佛一柄木鱼棰,敲得她心头立时生出一阵烦闷。 “姑娘请这边走。” 带路的谢府丫头见她顿住,轻声提醒。 明瑜见自己母亲和谢夫人都望了过来,急忙收拾起心情,随了丫头往后堂去,只是一路之上,思绪却有些飘忽。 靖勇侯府三房的小姐裴文莹,她前世的小姑……,现在应该也只有八岁。 前世里,明瑜与这小姑在她出嫁前处了一年多的时间。许是自小被教习了诸多规矩,裴文莹性子沉静拘谨,有些孤傲,一开始两人也并无多交往,待渐渐熟了后,对明瑜的才华极是钦佩,时常过来一道谈诗论词,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也算是明瑜在侯府那些灰暗日子中的一抹温暖亮色了。只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她就被侯府老太君做主嫁了个门当户对的高门子弟,红颜命薄,次年生孩子时竟逢了难产,连同腹中未生出的胎儿一道香消玉殒,当时不过十七岁。消息传来,明瑜为此还哀痛了许久,哪里会想到再一年多,自己也会步她的后尘,被碾落成泥? 本以为今生再也不会牵上瓜葛的前世之人,如今却又这样突然这样出现在面前…… 前世已是场旧梦,旧梦而已。 明瑜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道。 *** 谢铭柔正在廊上翘首等着,瞧见明瑜过来了,立刻迎上来,亲亲热热挽住了手笑道:“姐姐可来了。好几个月没见,怪想的。” 铭柔是谢夫人的嫡出女儿,比明瑜小两个月,两人因了母亲相交,所以这几年时常一起。她性子直爽,明瑜一直与她处得不错,也算是手帕之交了。 明瑜一笑,应了几句便与明珮一道随她进去屋子里。定了下心神,抬眼果然瞧见里面已经有另两个女孩了,年纪比自己小些,与明珮相仿。一个有些瘦弱,脸色苍白,乌黑的一双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一身象牙白袄,领口袖口绣了几朵银白色云霏纹样,全身素净,只头上戴了朵白色小绒花,知道是将军府上的小姐谢静竹。 明瑜前世嫁入金京后,大多时间都是深居简出,所以这将军府与侯府虽有亲眷关系,只那边的人她并不熟,偶尔听闻一些消息而已,与谢静竹自然更谈不上有往来,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裴文莹却不一样,定睛望去,见此时的她穿身鹅黄袄裙,额前覆了束整齐刘海,项上挂一个金色玲珑璎珞圈,更映得肤如凝脂,眼眸晶灿。此时嘴唇微微抿起,年纪虽还小,眉目间却已带了些傲气。 这神情,与她的兄长、自己前世的丈夫裴泰之,果然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 明瑜暗叹口气,面上却是现出了笑,随了谢铭柔站定,听她为自己和明珮向这两位京中来的出自将侯之门的小姐作介绍。 “她就是我前些日里时常给你们提起的阮家姐姐。文莹,前几日你读到的极喜欢的那几首诗,就是阮家姐姐从前在菱舟诗社聚会时作的。她可是我们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巧今天就来了,大家正好可以讨教下。” 谢静竹那张小脸上起先还带了丝淡淡哀愁的神色,被谢铭柔这么一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了下她,叫了声“阮姐姐”,裴文莹却不说话,坐着也不动,只是抬眼稍稍打量了下明瑜。 荣荫堂虽富甲天下,只并无功名在身,在官宦人家眼中,地位也不过是比寻常百姓稍好些而已。以裴文莹的出身和那孤傲的性子,对第一次见面的富商之女存这般态度也是在所难免。明瑜自然不会在意,只是见明珮在她两个面前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便微微拉了下她袖子,示意她坐到边上一张空椅上,这才朝那两个女孩微微点头,笑道:“不要信铭柔,她是在往我面上贴金。不过都是绞尽脑汁才勉力拼凑出来的,如今恨不得都销了去,自己更不忍再看了。” 谢铭柔咯咯笑了起来道:“阮姐姐你自谦做什么,好就是好,若是不好,脖子上架了刀我也不会说你好的。” 明瑜从前与谢铭柔到对方家中做客时,都有互相赠送闺中小礼物的习惯。今日过来之时,不知道多出了两个小姐,所以只预备了一个荷包。那荷包是她从自己从前做好的里面精心挑选出来的,松石绿的缎子上绣了两只嵌了五色珠片的蝴蝶,里面放了枚从前广州地的掌柜过年报账时捎来的用南洋产顶级粉红珍珠做成的压发簪子,极是精致。现在见人有三位,荷包只备了一个,便也没有拿出来,更不想让话题再围着自己打转,便转向了谢静竹,问起她在这里要留多久。见她说到因了母亲病去,自己要和兄长一道在此守孝三年,眼圈便红了起来,心中也是一阵恻隐。这女孩虽是将军府上的贵女,只这般年纪便没了母亲,也实在是可怜。 谢铭柔笑道:“巴不得你们住久些,我也好多些伴。这江州城大了,各色各样的人和事都有,你住久了就晓得,保管不比你京里没趣。我就晓得城北有个人,明明是个老爷,却偏偏悭吝无比。每天下饭喜用油煎豆。他到全城卖这豆子的铺子都买了个遍,买过来一颗一颗地数。买了几次,晓得有个铺子卖出的一文钱豆子比人家要多那么几颗,于是每天专门叫家奴走大老远的路去那铺子里买。你说好笑不好笑?刚上个月,他家靠河边的一溜十多家铺面遭了火灾,烧个精光,心痛得他要跳河。这可真是怕什么老天偏偏就给你来什么……” 谢铭柔叽叽咕咕地说着,乐不可支。谢静竹从前没听过这样的掌故,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时插问几句,面上的悲戚之色渐渐淡了些,连边上本一直端着小脸的裴文莹也听得有些入神,笑了好几次。 “叫阮姐姐说故事吧,她看的书多,什么都知道,比我讲得更有趣。” 谢铭柔讲完了这油煎豆的掌故,又挖空心思说了另个本地笑话,见谢静竹嚷着还要听,急忙把明瑜拉了出来,明瑜见推不过,空坐着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甚是无趣,便讲了几个从家中从珍馆藏书中的一本海外风物志上所读到的见闻。 谢静竹与裴文莹虽出身于高贵门第,自小在家也跟从先生读书习字,所学的却大多是些女诫女命孝女经之类的,裴文莹有些才气,只也多读了几本诗词赋论而已。不像明瑜,因了阮父宠爱不拘着她,前世里养成了浪漫自由的个性,从识字起到出嫁前的十几年间,从珍馆里的藏书任由她翻看,见识自然比寻常人高出了一等。她口齿清楚,嗓音又动听,讲得惟妙惟肖,直把几个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连边上的丫鬟们也舍不得离开,渐渐围了过来竖着耳朵在听。 第十三章 待外面来的客人齐了,江州城里有头有脸人家中的小姐们渐渐便也都聚到了谢铭柔的屋里。明瑜早止了口,见屋子里十几个少女,个个打扮得鲜艳夺目,笑声不断。通判府的苏晴南,千总家的吴香蓉,都监府的冷幼筠……,还有几个本地头等大商之家的女儿。女孩们最大不过十三四岁,都是从前与明瑜相熟的,相互见过了礼后,谢铭柔自然为众人引见自己的堂妹和裴文莹。 众女孩听得这两位京中来的小姐,一个出自昭武将军府,一个出自靖勇侯府。纷纷咋舌惊羡,一一过去见礼。没片刻,屋子里的人便明显分成了两堆。一堆都是官家之女,围在京里来的两位小姐身侧,另几个就是和明瑜一般的商家小姐了,聚在她两姐妹身边,拿眼瞧着那边,面上神色有不服的,也有艳羡的。 “平日那头都翘得像鹊儿鸟,如今在京里来的贵小姐面前,还不是跟叭儿狗似的。” 低声说话的是李守才家的千金李茂儿,前世里日后明瑜的堂妹明芳便正是嫁入了她家。这李茂儿平日处处总爱拔尖,性子有些尖酸,明瑜一向就与她不大说话,此时更是不开口,只微微一笑,顺手拿了桌上的几张叶子牌,细细看着上面绘出的美人。 谢铭柔见屋里的人这般划成两拨,她又是今日的主人,自觉有些对不住明瑜,怕她尴尬,见她手上在玩叶子牌,灵机一动,急忙便打圆场道:“大伙来玩牌好了,下个小注,有输有赢,岂不是比光说话来得有趣?” 此言一出,众小姐们便纷纷赞同。谢铭柔急忙叫丫头们另抬了几张小桌进来摆好,上了各色茶点。 因了方才那裴文莹不大搭理人,好几个本欲讨好的女孩讨了个没趣,如今分桌时便不敢再凑过去,只各自与平日相投的一道搭伙了。十三个人,到最后四人一桌,凑成三桌还多一人。明瑜本想自己让出的,只是裴文莹却只坐着不动。知道自己这前世的小姑子倒未必是出于轻视旁人的缘故,只是性子天生孤僻了些,没那么容易便能与人打成一片而已,也不推让了,便自己坐下去,与明珮、谢铭柔和谢静竹一桌。 这叶子牌全副有四十张,分四种花色,文钱、百子、万贯和十万贯,四人打,每人先摸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因了有些怜惜谢静竹,想哄她高兴些,明瑜便放了些水,十圈下来,谢铭柔和明珮各赢两局,剩下都是谢静竹赢了,唯独明瑜竟是次次都输。明珮看她不停,谢铭柔哈哈大笑,一叠声地叫明瑜回去了赶紧要用柚叶水洒身去去霉气,否则何以竟会把把输钱。谢静竹终是个孩子,做了大赢家,渐渐有些喜笑颜开起来。 明瑜见裴文莹慢慢过来坐在边上看,眼神中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又输了一把后,对谢铭柔笑道:“再输我便真要被押在你家了。罢了不玩了。”把牌一丢,看向裴文莹道,“你来玩罢?” 裴文莹这回终是坐了下来,明瑜便起身坐她原来的位置,看着她四人玩牌。时辰一下过得飞快,待又玩了十几圈,外面便有谢家的丫头来传话,说正午宴时已到,夫人特意为小姐们也设了张大桌,叫一并过去乐呵下。众小姐这才结束了牌局,纷纷洗了手,相携着往宴厅过去。 因了方才的一场牌局,裴文莹谢静竹与明瑜两姐妹也渐渐有些熟了起来。裴文莹仍是淡淡的没多话,坐那圆桌上时,只是偶尔望向明瑜看几眼,谢静竹却是对明瑜极是亲近,特意和谢铭柔换了位置要挨她边上,话也多了起来,明瑜耐心一一应答。 明瑜眼中,这几个前世里与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女孩就像后辈,其实跟江氏看她时的感觉也差不多了。只是谢静竹却不作如此想。她失了慈母,家中父亲时常驻军在外,为人严厉,兄长虽疼她,如今又有表姐裴文莹相陪,只一个是男人家,难免粗枝大叶,另一个是比自己不过大了数月的表姐,生性有些冷淡,故而几个月来心中一直凄凄惶惶。今日骤见明瑜,见她谈吐新奇,温柔可亲,恍惚竟有自己从前与亡母相处时的那种舒心之感,心中一下竟生出了几分依恋之意,一顿饭下来,只恨不得能和明珮换个身份跟了她回家去才好。 谢静竹对明瑜这般态度,自然也落入了桌上其余小姐们的眼中。那几个商家之女倒罢了,官家的几位小姐,见自己百般奉承,来自京中的两位贵女都不大领情的样子,不过半天过去,对这出身低于自己的荣荫堂大小姐却这般看重,心中难免又羡又妒,酒席中气氛一下便有些怪异起来,再无人举箸,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了明瑜。 明珮素来就是个机灵的,自然看出了其中门道,自觉面上有光,今日总算在这些官家小姐们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面上难免便现出了得意之色。明瑜暗中轻轻踢了下她脚,见她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暗叹口气。 待到寿筵结束,众小姐们纷纷都散了,明瑜叫了明珮正要过去寻江氏,忽见谢铭柔过来道:“阮姐姐,我堂妹往后要在这里长住,闲暇着甚是无趣。听说你家从珍馆里藏书极丰,姐姐哪日有空,我带过去寻些书来消遣,你瞧可好?” 明瑜顺她眼风望去,见谢静竹和裴文莹两个正立在谢铭柔身后不远处。谢静竹朝自己甜甜笑了下,那裴文莹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见自己望了过去,眼睛便立时改为盯着边上的一架云母山水屏风,一动不动。心中已是有数,想来有这念头应该不是谢静竹,而是裴文莹。只是小女孩端习惯了,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假托了谢静竹的名头而已。 那谢静竹倒罢了,这裴家的人,今日在此相遇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明瑜心中并不愿往后再有任何往来。只是谢铭柔既这般开口了,自己哪里能推脱了去?便朝那两位小姐点头致意,这才应道:“我方才还正想着邀了你和两位小姐一道到我家做客呢,只是怕唐突,这才未提及。我日日在家也是无事,随时恭候。” 谢铭柔笑嘻嘻握了下明瑜的手,恰此时谢府丫头过来,说江氏要告辞离去了,明瑜便借机道别,携了明珮一道离去,谢铭柔亲自给送到了内宅的垂花门前。 江氏如今身子虽稳妥,只应酬了大半日,终究有些疲乏了,回去路上坐轿中便半阖着眼养神。明珮却与她不停说着今日之见闻,把将军府和侯府里的两位小姐夸得如天人下凡。江氏渐渐也听出了些兴味,间或插问几句,明珮更是兴奋,忙道:“娘,我从前只晓得谢家的将军府,今日才真开了眼,听人说这侯府里的老太君竟是当今太后胞姐,满门荣华。本以为京中高门中的小姐必定自视甚高,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多了。娘你不知道,那两位小姐竟是极其谦和,满屋子的人,她们都撇了下去,就一直在与我说话,末了还说要到我们家做客呢。” 江氏有些讶然,看向了明瑜。明瑜看了眼明珮,便略微提了下谢铭柔最后时的话。江氏笑道:“这样瞧来,珮丫头倒也不全是在说白话,许是真投了她们缘也不定。只是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小姐,必定更重规矩。哪天若真要过来,须得好生招待,你们姐妹也要尽到待客之道,断不可怠慢了去。若真能结段善缘,对你们姐妹终究也是没害处的。” 明瑜与明珮齐声应了,江氏含笑点头。 第十四章 母女几个回了荣荫堂,待江氏换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后,明瑜与明珮便一道归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绿楼和问翠楼的分岔之处时,明瑜叫丫头们都停了脚,自己牵住明珮的手到了边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时初冬的暖阳斜斜照来,在幽绿水面上铺洒开半池的金光,几尾肥硕锦鳞正簇拥着浮上水面,张口争相吞吐漂着的一片菊瓣,搅得水面啵啵有声。 “阿姐……” 明珮见明瑜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低低叫了声她,略微不安地望了过去。原来她方才一时兴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卖弄,说得仿佛那两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脸面才这般的缘故,虽满足了虚荣心,只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忐忑,以为她此时终于要教训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声,望着被那几尾锦鳞搅出的水纹,道:“今早在那边的时候,你可注意到千总家的吴小姐了吗?” 明珮听她开口,说的只是这个,暗自松了口气,“嗤”一声笑起来道:“自然。满屋子的人,就数她最会奉承,我瞧她在那两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脸去贴屁股的样子。” 明珮说完,突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雅,急忙闭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转向了明珮道:“你瞧那两位小姐可有领情?” 明珮嘴唇一翘,讥道:“将军府的小姐倒还罢了,我瞧那侯府里的裴小姐,到了后来吴香蓉与她说话之时,她却连眼角风都不扫她一下,丢下她一人怪没趣的。” 明瑜点头道:“极是。可见一味把别人看得高,非但达不到讨好的目的,不定在对方眼里,反倒凭空添了几分厌恶轻视。我们家行商,门第虽不及那些官家,讲求的也是和气生财,只与人相交之时,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自觉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门第之见,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讨好,他也绝不会因了你的态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个以人论友的,见了这等只会逢迎的人,他又会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会兴趣全无。所以与人相交,贵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开心怀,尽到自己的礼节,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明珮立刻就晓得明瑜说这一番话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两个贵小姐面前确实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举动,脸微微发热,双手绞着身前的一条裙带,低头不语。 明瑜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说这些,并无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吴家小姐没趣的样子,心有感触,这才想了起来跟你说下,就当是我们姐妹的共勉。” 明珮微微抬头,见明瑜含笑望着自己,眼眸诚挚,并无半分讥嘲的意思。她本也是个机灵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气了些,今日乍见京中来的贵族之女,一时欣羡,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时被明瑜点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这姐姐的缘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里耻笑了去。如此一想,脸更增了几分热,低声道:“多谢阿姐指点,我晓得了。” 明瑜点了下头,这才回头扬声叫明珮身边的大丫头又春带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绿楼去。 她方才那一番话,说与明珮一道共勉,其实也并非全只是为了顾她颜面才口头这般说说而已。人若目中无你,你又何必为求对方一顾而曲己迎合。这个道理,实在是她耗了从前的一生年华,到了最后才悟出来的,便说是锥心泣血也不为过。只盼如今的明珮能真晓得这道理,往后的路也走得多些顺当。 明瑜回了漪绿楼,换去做客的衣裳,刚喝口茶,忽听见耳边传来吱扭一声,仿似木门打开,接着便是三声“蓬蓬”击鼓。回头循声望去,见靠北墙的铁梨多宝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见高的崭新琉璃沙钟,底部红漆木座上精雕着缠枝芙蓉,刚此时正申时,上壶中的沙被漏尽,木座上方的匣盒处竟弹开了两扇小门,从里面迈出个木雕的胖娃娃,腰间悬了一鼓,方才那击鼓之声便是木娃娃挥动手中棒槌击打所发。待鼓声歇后,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门随之而闭,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个倒了个个,均匀地又漏起了细沙,整个机括精巧异常。 明瑜咦了声,听见响动的春鸢乔琴也进了房,与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细看,啧啧称叹不已。明瑜端详片刻,笑问早间未跟出去的小丫头丹蓝和雨青道:“刚一早出去还不见这东西,这会儿哪里冒出来的?” 丹蓝笑嘻嘻道:“新来的杜若秋送过来的。这东西可有趣了,竟会照着辰点自个开门让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数着,见每个辰点敲的点数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时,敲了三下。有了这宝贝,往后不用看刻点,光听声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晚间怕吵的话,只要扳下底座后的那横条,小人便不动了。” 明瑜哦了一声,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等妙物。” “叫她过来问下不就知道了。” 丹蓝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往出了房门往楼下去了。没片刻,见杜若秋匆匆跟了她进来,看见明瑜,急忙见礼。 “这沙钟倒是有趣得紧,不但自个能翻漏,连门都能打开,还会从里面蹦出个能打鼓的小人。” 明瑜赞道。 杜若秋笑道:“昨天蒙姑娘准了我出去看我爹,正巧遇到我爹的一个故交来探他,送了这沙钟。虽不值钱,却胜在有几分新奇,这才斗胆带了过来,给姑娘凑个乐解个闷,姑娘莫要嫌弃就好。” 明瑜摇头道:“这般有趣的东西,我怎会嫌弃。只既是旁人赠你家的,我怎好夺人所爱。有幸见识过便好,你下回捎带回去吧。” 杜若秋急忙道:“姑娘折杀我了。我便实说了吧。我感激姑娘的厚待,无以为报。正好我爹的那个故交擅于此奇巧机关之术,这才央他趁空闲之时造出这东西,特意是为姑娘造的。姑娘千万莫嫌弃。” 明瑜心中一动,隐隐觉着想到了什么,只也不过电光一闪间便过去了。见杜若秋神色诚挚,便也不再推却,笑道:“那也好,我便收下你这礼了。代我谢过那造了这巧件的人。” 杜若秋见明瑜肯收了,这才欢喜退下。没半日,后院里的丫头便都晓得明瑜房里有个能自个敲鼓提醒辰点的钟漏,纷纷寻了由子来看一眼,明珮自然也晓得了,到了晚间特意过来看,一直等到整时,见那小木门果然按时打开,跳出来个敲鼓的小人,睁大了眼睛盯着看,满脸艳羡之色,不肯离去。明瑜晓得她心思,便让丫头抱了放她那问翠楼中去。喜得明珮连连道谢,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离谢夫人的寿日过去了大半月,阮洪天尚未回,这日荣荫堂里却迎来了一拨贵客,却是那谢夫人亲自带了谢铭柔两姐妹和裴文莹一道过来了。 江氏自昨日得了消息起便命明瑜开始准备,容妈妈和柳嫂子带着阖府下人把个荣荫堂收拾得整整齐齐。晓得几位小姐过来的目的,因了那从珍馆如今已经搬迁到新的意园中,便又派人去那里洒扫一番,花瓶中供了从暖房中新剪下的鲜花,还特意命柳大管家过去,一一告知里头暂居着的文人,明日暂时避让,万万不可冲撞了小姐们。万事都备妥了,就只等着迎客。 晌午过去约莫两刻钟,便有丫头过来传话,说谢夫人一行的马车已经到了荣荫堂大门前,早在中堂坐候着的江氏便带了明瑜等人便到了照壁前迎接,果然瞧见谢夫人带了谢铭柔和另两个稍小些的女孩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有些面生的丫头嬷嬷们,就晓得是京中来的两位贵女了。扫过一眼,见这二人年纪虽小,只穿着打扮却自有气度,身后跟着的丫头嬷嬷们,人虽多,却都肃肃无声,连走路落地时也听不出半分脚步声。 江氏心中虽有些叹服,面上却也未显出什么异色,只是迎了上去,对着谢夫人笑容满面道:“自打前次从姐姐府上回来到如今,天天的就听瑜丫头在我面前不停念叨你家柔丫头和两位京中来的妹妹,我就寻思着该是怎样的妹妹才会叫我家瑜丫头这般上心。此时一见,方知果然和你家柔丫头一样,个个都像观音身边的玉雪人儿。姐姐你真当是个有福的。只是怎的不早些带了孩子们过来玩耍?莫说瑜丫头,便是我也日日盼着呢。” 江氏这话,既褒了那侯府和将军府的小姐,又抬了谢铭柔,谢夫人自然乐意听,命仆妇递上随礼,二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当先往里面去。到了待客花厅坐定,上过茶盏,谢铭柔带了谢静竹和裴文莹向江氏见礼。初次见面,江氏自然精心备了见面之礼,都是温润美玉。因了谢静竹在守孝,故而荷包里的是块作挂件用的白玉圆璧,通体莹润,璧上浅浮雕了只云中芦雁,翔浮欲飞,栩栩如生;裴小姐的是块镂空凤穿花璧,璧面镂刻了只展翅翔凤,衬以缠枝牡丹,葳蕤生光。谢铭柔亦得了个装有描金玉佩的荷包。三人齐声道了谢。应了谢夫人之请,一行人又去随禧园里探了阮老太太,出来后江氏便陪着谢夫人继续闲话,明瑜领了谢铭柔三个往自己的漪绿楼去。明珮早整装等候在那里,一道赏玩了些瓷器书画,明瑜见裴文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晓得她必定是想去从珍馆了,正要开口,不想一边明珮却与谢静竹正在提刚前几日从自己那里刚得去的那沙钟。 “……一到整点,匣子的门就会自己弹开,出来个敲鼓的木娃娃,极是有趣……” 明瑜见她说得洋洋自得,有些卖弄的意思,暗叹口气,出声阻道:“不过是寻常之物,谢家妹妹什么东西没见过,也值得这么搬弄出来?没得叫客人笑话了。” 明珮这才收口。只谢静竹却是被勾出了兴趣的样子,连谢铭柔也嚷着定要去看,明瑜无奈,只得带了往明珮的问翠楼去。刚步入屋子,恰逢了整时,果然如明珮方才所言那样,匣里的门弹开,出来个打鼓的小人,鼓毕又退回闭门,连裴文莹也看得目不转睛,遑论谢静竹,谢铭柔更是连声赞妙。 “姐姐若觉着尚可入眼,叫个丫头抱去了便是。” 明珮极是大方道。 明瑜踌躇了下。 这东西若是自家本就有的,送人自然无碍,只却是杜若秋的一番心意。从她的漪绿楼挪到问翠楼倒无大碍,如今这般大喇喇送人,却有些不妥。只明珮已然说出了口,却不好再阻拦。见谢铭柔已是笑嘻嘻拍手道:“好极,好极。我正喜欢得紧。只是我比你年长,怎好意思白要你的东西。下回你去我那里,看中什么只管开口,也算礼尚往来。” 谢铭柔性子烂漫直爽,与明瑜姐妹又熟,故而不似一般小姐那般扭捏,想什么便是什么。明瑜见她都这般开口了,只好叫明珮屋里的丫头把东西收了,抱到谢家停在大门外的马车上去。 “正好一道过去了。今日来,本就是要去你家从珍馆的。再不去,我堂哥怕是要等得不耐烦了。” 谢铭柔性急,说完已是风风火火当先朝外而去。明瑜听到她最后一句,有些惊讶,看向了谢静竹。谢静竹点了下头,低声道:“哥哥晓得我们姐妹几个今日跟了婶娘出门,特意一路护送过来的。方才晓得你迎出来,为避嫌这才没随了我们一道进来。想来此刻已是见过你母亲了,如今应还正在那里等着吧。” 谢醉桥,昭武将军府的嫡长子,裴泰之的表弟,十四岁就在皇家猎场射箭竞技中夺魁,将门虎子,名扬金京。十六岁被正德皇帝钦点为御前侍卫,恰这一年他母亲病去,守孝三年。三年后回归,次年二十岁时被提为侍卫统领,正德帝亲自赐婚荥靖王小女谷城郡主,本该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偏这年秋,正德帝围场狩猎,遭遇刺杀,谢醉桥奋勇护驾,手臂不慎被喂了剧毒的箭弩擦破,路上救治不及,竟致殒命。正德帝哀恸不已,回金京后追封为英烈上将军,谥忠武,叫人扼腕叹息。 明瑜的脑海中迅速闪出了前世里关于这个人的所有印象。他被谥为忠武的那一年,明瑜才十五岁,那时尚未嫁入靖勇侯府,所以这些浮光掠影般的消息,都是后来她嫁到裴家后偶然听来的一鳞半爪。对自己丈夫的这个英年不幸早逝的将军府表弟,当时她除了喟叹几声外,并无别的任何感触。但是现在,明瑜突然有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她清楚自己以后的命运,所以现在开始要努力改变。她也清楚这个叫谢醉桥的人以后的命运,但他自己却不知道。现在,这个人就等在外面,等着护送他的妹妹们去她家的从珍馆…… 第十五章 “阮姐姐?” 谢静竹见她有些发怔,轻轻叫了声。 明瑜回过了神,哦了一声,急忙撇去了方才的思绪。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旁人而已,何须她多想。 明瑜一边随了前头几人下楼去,一边命人去知会一声江氏和谢夫人。没一会,就见谷香过来笑道:“谢家太太叫我给两位姑娘传个话,说有你们哥哥护送,她就放心不跟去了,和我家太太正在兴头上呢,叫姑娘们自己小心,早去早回。谢家公子如今就在南门外的马车边候着呢。” 一行人被丫头仆妇簇拥着到了南门,江氏早命人特意备了辆大马车,里面茶架书格一应齐全,十分舒适,谢铭柔三个上去,同坐了位裴府里出来的看护嬷嬷。明瑜依稀还认得这嬷嬷,姓丁,是侯府王老太君身边的得力人,从前与自己并无多大来往。 跟去的丫头们分坐在后面的两辆上。明瑜两姐妹也自己坐了一辆,待都妥了,要随行过去的柳大管家吆喝了一声,驾车的挥动马鞭,一排车子在家仆的护卫之下,缓缓朝意园驶去。 方才谷香说那谢醉桥就在南门候着,只明瑜出来时,并未见到边上有陌生男子,想是又避让了去。一路之上,明瑜稳坐在马车中,只明珮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悄悄掀开罩着的窗帷朝外东张西望。明瑜隐约猜到她大约是想看下那谢家公子什么模样。第三回见她扒开窗帷,又把头凑过去的时候,重重咳嗽了一声,明珮吓了一跳,回头见明瑜正皱眉盯着自己,讪讪笑了下,终于坐直身子不再张望。 两刻钟不到的功夫,意园便到了。大门前旁人都已被肃清,立了早安排好迎接的两排仆妇。谢家姐妹和裴文莹各自被扶下马车,明瑜便带了几位小姐入内,到了当照壁用的那座高大假山旁时,忽听身后隐隐传来柳管家的说话声,回头远望去,见几十步开外的大门旁,柳管家正和一人说话。那人只见个背影,黑发束玉带,手牵马缰,长身而立,披着的大黑氅正鼓满了风,带得袍角猎猎拂动。 不过只一瞥之间,明瑜已猜到这少年应是谢静竹的兄长谢醉桥了,也没多看,回过头拐过了假山,便往从珍馆的方向过去。 此时初冬季节,入目所见并无盛夏那般浓翠,只远眺望去,视线比起草木繁盛之时却要空阔不少。亭台叠着楼榭,曲廊搭通飞桥,这一步还是开得绮丽的碧紫色荷莲菊,下一步却见金黄落叶随风萧萧;道旁园圃里踱着毛色亮泽的仙鹤,桥底水面下游荡了交颈的雪白天鹅,一路所见,别有一番意趣。 从珍馆里前后二楼,藏书百橱,不下万册,分门别类一架架排设,经史子集、诗歌词赋、天工农医画谱,古时流传而下的各类珍本善本,甚至连梵文典籍也有。因了如今佛教大盛,连当今太后也潜心礼佛,因而大昭国与西域之地往来不断,如今馆里就供了位从西域游历而归的人,致力于翻译带回的梵经,明瑜从前还跟着学过些梵文。 谢铭柔对书典兴趣不大,不过随意走动看下而已,裴文莹却是流连许久,挑了不少的书,直到那丁嬷嬷过来催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明瑜看了眼她挑的书,很是散杂,有诗词,也有笔记和画谱,便叫丫头收拾了带走,却被丁嬷嬷拦住了丫头,笑道:“还是让老奴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自己动手一本本地装进了边上的书篓里。裴文莹冷着脸站一边不动,神色间有些不满,却也未说什么。 明瑜顿悟。知道靖勇侯府规矩大,虽放裴文莹离京,身边却还时刻要跟着个教养嬷嬷。这丁嬷嬷想必是怕裴文莹看不当的书,这才假托收拾的名义,自己一本本地先查看,难道裴文莹会满脸不快。 丁嬷嬷全看过一遍,见并无什么不合宜的,这才都放了进去,笑道:“收拾好了,叫樱梨提去吧。”立时便有个紫衣丫头来拿。 裴文莹冷笑道:“丁嬷嬷好仔细,回去了不如你一本一本念了给我听,如此岂不是更周全。” 丁嬷嬷被讽,神色却是如常,只是笑道:“姑娘在外,不比家中。老太君既命老奴仔细照看姑娘,老奴自然不敢辜负,万事求个稳妥。” 裴文莹哼了一声,当先朝外而去。谢铭柔和谢静竹对望一眼,又看向了明瑜。明瑜略笑了下,一行人出了从珍馆,仍是照老路出去,到了门前对着的那大假山前,丁嬷嬷朝明瑜微微打了个躬,笑道:“今日实在叨扰姑娘。几位姑娘过来也有些时候了,这就该回了。方才出来时,老奴已经与谢家夫人提过,不回姑娘府上了,径直叫谢公子护送回去便可,姑娘请止步。” 明瑜晓得这丁嬷嬷有王老太君傍身,只怕连谢夫人也要让她几分,自然不多说什么,含笑应了,与谢铭柔几个道了别,目送她几个人被丁嬷嬷和一干丫头们簇拥着登上了停在大门外的马车,直到马车粼粼而去,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阿姐,这丁嬷嬷不过是个下人,竟也敢对裴小姐这般无礼,偏那裴小姐竟也忍了下来。若换作是我,早发作出来了。” 二人坐上马车回荣荫堂的路上,明珮啧啧道。 明瑜看她一眼,心中再次暗叹一声。 她经历过前世的种种悲苦,如今在心中,把自己的至亲之人看得极重。明珮虽不是她胞妹,却也是自己父亲的女儿,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会与她划清界限以求个清静。晓得她浮躁浅薄了些,前世里后来因为这性子,也几番惹出了些是非,差点带累了自家的名声。本是想慢慢劝导过来的。如今一想,对她这样的性子,一味怀柔只怕未必全有用,趁她年纪还小,适当的管教也是该有的。见正好提到了今日那丁嬷嬷,便道:“你当裴小姐这般,是因了畏惧丁嬷嬷的缘故?那丁嬷嬷地位确实远不及裴小姐,只她身后的人却是侯府老太君。这样的人家最讲规矩,裴小姐再高贵,也断不敢跟规矩作对。”顿了下,又正色道,“说到规矩,祖母前些天又在我面前提了下,叫我要好生带着你些。我们家虽不及她们那般的门第,只该有的规矩也是不能少的。前些时日我顾着家中杂事,没怎么顾你。明日起你跟我每日练一个时辰的字。慢慢练字,有助静心定神,脱去些浮躁之气。” “我哪里浮躁了?你前次教我的道理,我都还牢记在心呢。” 明珮嘀咕了句,瞧着有些不大乐意的样子。 明瑜微微皱眉,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有些严厉起来。 “过来马车上时,你数次往窗外瞧来瞧去,当我不晓得你心思吗?女孩家这般窥探一个陌生男子,若是落入人眼,只会说我们家出来的女孩少了规矩,连带爹娘也遭人耻笑。” 明珮的脸微微一红,低声辩解道:“我没见过京中高门子弟,这才好奇了些……” “爹娘对我们姐妹一向宽坦,只我们自己更不可松懈。回去我禀下母亲,去访个好的教习嬷嬷过来,慢慢教你些规矩。”见明珮惊讶地抬眼,仿佛还想争辩,摆了下手,“就这样定了。往后你就晓得这是为你好。” 明珮晓得这个姐姐如今在家中说话有些分量,见她态度坚决,晓得已无寰转余地,心中虽有些不愿,也只好怏怏应了下来。 明瑜回了荣荫堂时,江氏正刚送走谢夫人,便对江氏略提了下几个人去从珍馆时的事,只说一切都好。末了又道:“娘,明珮如今也慢慢大了。我想着托人寻个教习嬷嬷过来,教导她一些规矩。你瞧可好?” 江氏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道:“珮丫头也是个聪明的,只是性子散漫了些,我从前也疏于管教。难为你竟想得周全,多学些规矩自然是好的。”沉吟了下,笑道,“少不得又只能麻烦谢夫人。明日我修书一封叫人送去,托她寻访下有无从前宫中出来的人。” 明瑜笑道:“我也正这般想。若有宫中出来的老人最好。” 江氏第二日果然叫人往谢府送去了书信,谢夫人阅后,当即回了信,一口应承了下来。此后一段日子,明瑜照旧帮着料理家事,每日里不忘抽空督导明珮习字,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十一月底,江氏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小腹处一日日大起来。这日收到阮洪天命人带回的家书,说梧州的事已毕,因了快年底,顺道又去了趟临近的蒙州,再小半个月就能回,这趟回来后,年前年后就再不出去了,定会在家陪着江氏到她生产。 阮洪天一去数月,江氏本有些思念丈夫,收到了信,心中自然欢喜,打发了人给随禧园里传去口讯,自己便拿着信看了又看。明瑜陪在一边,也是欢喜。只是心中却总有些恍惚,隐约觉着家中仿佛要出什么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加上快年底了,荣荫堂事情更多,这个人找了,又下个人过来,每日里忙得如陀螺转,慢慢地也就放了下去。 再几日,明瑜大早醒来,见春鸢进来,手上拿了个汤婆子捂到她脚端,又呵了下手,从个十屉柜里拿出件去年制的大红厚缎银貂褂,笑道:“前几日天色骤寒,我就想着今年不定会比往年早下雪。今日起身之时冻得慌,一看外面果然竟真飘起雪,虽小了些,只地上也积得踩下去一个脚印呢。老太爷年年都要到西岭山梅峰画梅,今年怕是要早了……” 明瑜一惊,披了件衣服便到窗前推开窗格,见一夜之间,远近青灰的瓦棱屋脊之上都已积白,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絮,迎面一阵寒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姑娘仔细冻了。”春鸢急忙过来闭上窗格,转头见明瑜立着不动,目光有些呆滞,吓了一跳,急忙轻轻推了下她,“姑娘怎么了?” 明瑜回过神儿来,终于想起了前些时候困扰了自己几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过五十,独自居于毗邻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与江氏早几年怕他一人孤寂,时常提起要将他接来江州一道过老,只他性子颇为古怪,竟不愿与女儿女婿同住。明瑜早几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学画,与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对这外孙女也极是喜爱,时常赞她画有灵气,祖孙二人相处之时,每每怡然自得。前世里就是年前这段日子传来了凶信。缘由是个意外。原来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岭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绽放,江夔应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过去暂住画雪梅。不想探梅回来途中,山道雪厚,一时脚滑,边上仆从拉扯不及,跌入了涧坑之中,重创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积雪拥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搁了下来,待第二日出山时,已是迟了,溘然辞世。消息传来,那时正是腊月中,荣荫堂上下因了这意外的丧事无心过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伤心至极,奔丧回来后身子便有些不稳,卧床养了一个月多才见好,当时情况极是凶险,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 虽天寒地冻的,明瑜后背却登时绽出了层冷汗,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毕便往江氏那里去,心中暗骂自己竟会如此糊涂,这样的大事都没早早想起。 明瑜过去之时,江氏刚起身,屋里的蕉叶三足火盆里笼了银炭,丫头正往她房里送早点,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不多睡一会?正好过来一道用些热粥,暖下身子。” 明瑜坐江氏对面,见桌上摆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玉糁羹,一碟玉兰片,一碟香芃丝衬着鱼片卷火腿,又一屉碧绿的裙边翡翠鬼蓬头。 “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颏都尖了。这鬼蓬头的皮掺了绿豆粉,擀得极薄,馅料也是你爱吃的虾仁香米,浇了鸭笋熬的鲜汁,味道还不错。正想叫人往你和明珮屋里送过去一些,你自个过来了最好,快趁热吃。” 江氏夹了个放明瑜碗里。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馅美,汁水满溢,却哪里还有胃口,不过吃了两个,便放下筷子,看着江氏道:“娘,长久没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过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开口会提这个,有些惊讶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个早备妥了年礼,正想等你爹回来后,叫他过去一趟。你要么再等几日,等你爹回来后再与他一道过去。” 明瑜急忙摇头:“娘,我昨夜突然梦见外祖,他老人家说极想念我,说有话要说。我醒来竟觉仿佛真的一般,这才大早地就过来禀。”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与老父通信还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虽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纪的人逢了这乍寒天,变数极大,指不定就会有变。又见女儿说得严肃,心中便有些惴惴起来,踌躇了下道:“本来放你去看下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现在出门紧赶的话,傍晚就能到了。这雪也不大,多套匹马就可,不碍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终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终于叹道:“你这孩子,被你说得我也有些虚了,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过去看下。罢了,叫柳管家送你过去,多挑几个家人跟着,顺便把年礼也捎去。见了你外祖,就说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来后,他再亲自过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见江氏松口,吁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江氏也无心再用早饭了,叫人把柳胜河请了来,细细交待了一番。柳胜河听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爷那里,虽有些意外,却也忙一口应了下来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第十六章 明瑜上马车之时,雪本来已经渐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门后没过片刻,便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官道之上积雪越来越厚。车厢里燃了暖炉,明瑜与跟了出来的春鸢和周妈妈同坐,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却焦急万分,恨不得立马便插翅飞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让他上山。到天擦黑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斋,门扉却紧闭,柳胜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见门被打开,余大有些不耐烦地探出了头。 余大是江夔身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大约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传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爱理人。此时原本正窝在屋子里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遥着,忽然听见外面大门口隐隐又传来拍门声。因了傍晚已经接待过一个访客,还安排住了下来,此时便有些不耐烦了。本想不理,只门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门声反而更急促,没奈何这才起身披了件皮袄,挑了灯笼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晃晃悠悠穿过竹丛甬道去开门。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七八个人牵马而立,头上肩上积满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张口询问,忽见前头那辆大马车上被扶着下来个人,个子有些小,凑头正要再看仔细,那人已经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随即听到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认出了这声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灯笼看去,见这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似有些紧张的样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头,一下又惊又喜,急忙大开了门,一叠声地不住念叨:“许久未见大姑娘了,老太爷这几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过来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吗?” 明瑜见他念叨不停,若从前,自会陪他说几句话,只此时却没这心情,忙打断了他,再问一句。 余大这才笑眯眯道:“说来又真不巧了。老太爷见下雪,说从前与寒清寺了因和尚约过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画箱上山去,不晓得要住多久才回来。” “糟了!”明瑜脸色微微一变,轻轻跺了下脚,“这就快上山去!” 边上柳胜河和余大都望着她不动,有些不解的样子。 “姑娘你这是……”柳胜河犹豫了下,终于开口劝道,“天色已经黑了,便是现在照着灯笼出发,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岭山脚,乌漆漆一片又下着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须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头望了下昏黑的天际,面前雪此时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乱舞,晓得柳胜河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饿,余老爹,烦请你叫厨娘烧些热饭菜热水,吃饱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马也喂下。” 柳胜河急忙道谢,余大闩了门,进去呼喊厨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从前过来惯住的江氏旧日闺房中,春鸢与周妈妈一道擦扫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铺了带来的衾盖,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饭,虽则也是满身疲乏,却毫无睡意。独自对着的灯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头将余大唤来。“余老爹,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晓得老太爷是个喜清静的,这地离城中有些路。离此二十余里倒住着个跌打土郎中,附近乡邻有个摔打都叫他给瞧,倒也没听过医死人。” “我叫车夫套马,你唤个识路的小厮带路过去将他请来,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张着道:“这……,姑娘连夜请郎中上山做什么?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愿来。” “银钱多多地给他,定要请他过来。记得叫他务必要备好跌打药再来。” 余大虽不解,只也去唤小厮了。明瑜叫周妈妈寻了柳胜河让套车送那小厮去请郎中。周妈妈回来后道马车已经出去了,说完便瞧着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晓得自己这举动有些叫人费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难行。叫跌打郎中来一道去,不过是求个有备无患。”周妈妈这才释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着小厮到了亥时。不想那小厮回时却只带了一包金创止血药,说今日路滑,时有人跌倒,郎中从午后就被人叫去未归,那小厮等了片刻不见人,怕这边等得急,便包了些药回来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还无,小的就去城里请。”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见明瑜面露失望之色,虽觉着她这举动有些小题大作,只也急忙又这般一口应承道。 明瑜无奈。出来时急了些,只盼着外祖还在家中能及时拦住他,一时未想到将跌打郎中一道带去,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春鸢递了些赏钱给小厮,因夜实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周妈妈与春鸢一道服侍明瑜睡了下去,自己两个到了外间铺子上也躺下了,低声对春鸢道:“我总觉着大姑娘自打前次落水捞回来后,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心思仿佛沉了不少,好些事竟比我想得还要周全,且有些叫人看不明白。就比如此次过来探望老太爷,我总觉着有些非比寻常。要说你是日日跟她身边的,你自该比我更灵清。” 春鸢打了个呵欠,含糊道:“是比从前稳重了。只这不是好事吗?姑娘本就是数一数二聪慧的人,从前不过心思散漫了些,如今经那大难,晓得事理罢了。我倒更喜如今的姑娘。” 周妈妈点头称是,二人又念了几句别的,倦意袭来,很快睡了过去。 明瑜躺在里间,模模糊糊听外面周妈妈和春鸢叨咕了几句,四周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窗外雪打竹枝的轻微扑簌声也能听到。 前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任她再怎么想,也无法确定外祖出事到底是哪一日,只晓得就是这第一场雪落后从梅峰下来时失足出事的。今日是他上山第一日,到那半山的寒清寺时应该也是午后了,想来应当在与了因和尚煮茶论道,便是去梅峰,应也是明日一早的事,外祖此刻应该还是安全无虞的…… 明瑜睡意全无,在榻上翻来覆去,恨不得立时便天明。眼睛望了窗棂不知道多少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点了灯起身。 柳胜河虽不晓得自家姑娘何以这般火烧火燎地要请了郎中上山去找老太爷,只也照她意思行事,悉心安排一切。一阵忙乱后,明瑜已坐在了马车之上,众人聚在门前,牵马待要出发。柳胜河不放心,又回身去叮嘱那被打发去请郎中的小厮。小厮拍着胸脯打包票,道:“管家放心,小的从前跟老太爷上过几回山,闭着眼睛也晓得路。请了跌打郎中就早早过去,定不会耽误。” “大管家,我虽非国医妙手,只寻常些的跌打挫伤救治却也晓得一二。不若就与你们顺道上山。” 小厮刚打完包票,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看去,见是昨日冒雪过来的那位访客。 柳胜河看了眼说话的人,吃了一惊。他早听余大说昨夜有位比他们早到的访客被安排住了下来,却万没想到竟会是将军府的少公子谢醉桥,真当是万分凑巧了。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见过礼,回头看了下明瑜马车的方向,略有些踌躇道:“只怕唐突少公子了。” 谢醉桥展眉一笑,道:“我离京之时,奉了一故人之托过来拜望老太爷。昨日才得空闲过来,不巧空遇一场。又听说老太爷若是来了兴致,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肯下山。正踌躇着是不是今日上山拜访。方才听余老爹说你们正要去寻江老太爷。如此则正好,我不识路,随了你们一道过去,倒也方便。” 柳胜河听罢,急忙到了明瑜车前,敲了下门。周妈妈探头出来询问,一眼便看到柳胜河身后多出的那少年。有些惊讶,再多看一眼,心中已是不禁暗自喝彩一声。 她在荣荫堂多年,自然练就了一双看人的利眼。见这少年十六七岁模样,肩宽腿长,手背骨节峥嵘突兀,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习武所致。肤色微黑,一张面庞却生得极是俊秀,此刻唇角微微带笑,眉目间满是说不出的洒脱俊朗。身上罩件黑色滚白狐裘边大氅,隐约露出里面的素色缂丝袍角。站那里,满身华贵,英气勃勃,映得灯笼光晕中照出的四面白雪都像是模糊了起来。 明瑜坐车中,方才隐约就听到外面两人的对话。此时听柳胜河一说,才知道外面这人竟是谢静竹的兄长。虽有些惊讶这巧遇,只对方既然正好是顺道要去拜访外祖,且又能充当郎中,自然不会推拒,点了下头。周妈妈传话,柳胜河便急忙对谢醉桥道:“如此烦劳公子了。” “该是我扰了贵府才对。” 谢醉桥略微一笑,叫随从去将自己的马牵来。 一行十几个人往西岭山疾驰过去。天色渐渐透亮了起来,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也终于停了。那周妈妈像是得了魔障,路上竟不住念叨方才见到的谢醉桥,啧啧叹道:“老婆子也算见过不少俊秀人物了,只今日见了这谢公子,才晓得从前所见的都是些鱼目死珠。不过这般年纪就如此招人,日后更了不得。”絮絮叨叨念了数次,惹得春鸢好奇心起,便要学明珮的样偷偷扒开窗帷去看,被周妈妈一巴掌拍了下来道:“越大越没规矩!” 春鸢不满,看向明瑜道:“姑娘,你倒是说说,到底哪个没规矩在先?是她不住口地赞着那什么谢公子,我被撩拨了,这才想看下而已,她又骂我没规矩。” 她两个人在车上顺口扯皮,明瑜此刻心中却是忐忑万分,只面上没有太过显露出来而已,见春鸢问自己,不过略微笑了下。周妈妈看她一眼,这才叹道:“打昨日出门起就见姑娘恨不得插翅飞到老太爷身边的样子。虽不晓得姑娘为何这般着急,只老太爷就在山上,再片刻就能见着了,姑娘要放松些才好。” 明瑜正要说话,忽然觉得马车缓了下来,渐渐竟是停住,只听见车夫不住挥鞭驱马的声音。周妈妈探头出去问,柳胜河跑来道:“车轮大半被雪埋住,怕过不去了。” “那就下来走路上去。” 明瑜立时道,一边说着,已是拿过顶帷帽戴在头上。 周妈妈和春鸢对望一眼,只好开了车厢门,三人依次下去。 越近山脚,雪积得越发厚,路也被埋,马匹一脚踩下便陷至大半,时常打滑。谢醉桥索性弃马步行。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便看见马车里下来了几个阮家女眷。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妈妈,一个是丫头打扮的少女,中间那女孩想来便应该是荣荫堂的那位大小姐了。想起自家妹子数次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位阮家大小姐,把她赞得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下全无,恨不得就投胎阮家当她亲妹妹才好,心中难免便生出了了几分好奇,此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这女孩头戴一顶女子们外出惯用的帷笠,挡住了容颜。身材娇小,穿件大红色裘领披风,脚蹬黑色鹿皮靴子,立在皑皑雪地中,耀目得似团鲜艳的火。 第十七章 明瑜下了马车,一脚踩下,“咯吱”一声,积雪便没到了她膝盖下几寸处。边上柳胜河看见,急忙道:“山道难行,姑娘就留在此处,我与谢公子上山去见老太爷就是。老太爷晓得是姑娘过来,必定就会下山了。” 明瑜摇头道:“留在此处也是空等,我与你们一道上去,大管家放心,我能走的。” 柳胜河虽见不到她神情,只从声音里也听出了坚决之意,只得应了下来,埋怨自己道:“怪我考虑不周,该携副软轿让姑娘坐着上山的……” “姑娘小,我来背着走。” 边上周妈妈抢着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明瑜心中感动,拉起了周妈妈笑道:“我虽小了几岁,只也不是娇滴滴走不动路的人,何至于要妈妈背我。大家紧赶着上山,早些见到我外祖才好。”说着已从雪地里拔脚,抬头却正和前面正侧对着自己而立的谢醉桥打了个照面。透过覆面的那层紫色薄纱,依稀看到大半张少年的脸廓。虽朦朦胧胧不大清楚,只这一个照面间,倒也确实觉着有些亮眼,难怪周妈妈见过了便不停念叨。 谢醉桥方才已转过了头去,远眺着前方的西岭山,满目尽是千丈雪云,万枝琼树。耳边忽又听她与柳胜河和那周妈妈说话,声音娇软,入耳极是动听,便似被根丝线牵引了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下,不想却与她对望到了一处去。 这阮大小姐虽面覆紫纱,只谢醉桥却觉着她此刻仿佛也正在那层纱下在打量着自己。正要避开目光,她已是先低头了,伸出戴着黑色软皮手套的手,扶住边上的春鸢,当先朝着山脚入口方向去。到了自己身侧之时,见她停了下来,稍稍转过身敛衽一礼,道:“问少公子安。前次与令妹别过,至今念想。烦请少公子回去后,转托我对令妹的问安。” 谢醉桥看不到她脸容,听她说话也如方才那般娇声软语。只不知为何,此刻却突然觉得自己面前这女孩从头到脚地透出丝与她这年纪不大相符的疏远和沉稳,略微一怔间,见她已是重新扶了边上那丫头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个子娇小,踏雪而行时,背影瞧着有几分吃力,再多看几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红背影,竟生出了丝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心中起了种极其别扭的怪异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脚而去,踏得脚下积雪纷纷随他脚步飞溅不停。 山中的雪比平地积得更厚,上山之路极是艰难。柳胜河与随行跟了出来的仆从在前,逢了积雪阻路,就用带来的锹铲除雪开道,如此直到大半日后,才终于行到了寒清寺。此时已是将近傍晚,天色又有些灰暗了下来。 寒清寺山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门口一株积满了雪的老槐树上停着只寒鸦,被来人的脚步声惊动,侧头看了一眼,怪啼一声,扑棱棱展翅腾空而去,带得枯枝上的积雪纷纷坠溅。 柳胜河上前叩响门环,片刻,寺中小和尚闻声而出,合十见礼。听到询问江老太爷,笑道:“老太爷过了晌午,就与书童一道往梅峰而去,尚未归来。” 柳胜河闻言,回头看向了明瑜。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极是辛苦,此刻正全身发热,气喘未定。一听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经去了梅峰,瞬间心中一阵狂跳,颤声道:“快,这就上梅峰去!” 柳胜河被她紧张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自觉看了眼边上的谢醉桥,见他也正望着自家小姐,神色间仿佛带了丝迷惑。 明瑜惶急万分,甩开了春鸢的手转身就往梅峰方向跑去。柳胜河这才回过了神,急忙朝随从们喝了一声,叫人都跟上来,自己也急匆匆赶了上去。 明瑜本已经累得不行,只想坐下去缓口气才好,此刻却只恨自己腿短跑不快,只想立时就能赶到梅峰之上。忽然腿一软,脚下被一团积雪所绊,收不住势,整个人便扑着摔到了雪地之上,连那顶帷帽也骨碌碌滚出了山道,挂到边上涧中的一杆树枝上,晃晃悠悠不停。 周妈妈和春鸢惊叫一声,急忙抢上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姑娘何至于这么心急!” 周妈妈心疼,一边拍着她身上沾来的雪,一边埋怨道。 明瑜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转头看向柳胜河和谢醉桥,有些急促道:“大管家,谢公子,我走不快,还是烦请你们快些赶到梅峰,将我外祖接下来!” 谢醉桥此时才看到她的一张脸。许是爬过山的缘故,双颊微染桃晕,秀目中如有波光流动,眼角微微上挑,睫翘浓密,眉上还残留了几点方才因了跌跤沾上的晶莹白雪,凭空多出了几分娇俏。虽还只是张小女孩的脸,却如……明珠生晕,美玉盈华。 谢醉桥脑中忽然冒出来这几个从前不晓得哪里看来的词,只觉得用这女孩身上最是恰当。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去。直到见她一双仿似带了些惊惶的明眸望向了自己,这才惊觉过来,暗笑自己何以竟会对个只比自己妹妹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如此失态,立刻便点头应了下来。 明瑜见柳胜河和谢醉桥带了几人沿着山道上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岩壁的一道拐角处,这才微微吁了口气,与周妈妈和春鸢继续往峰上而行。 谢醉桥回头,已看不到阮家大小姐那火红的身影了,只是心中的一点疑团却始终有些不解,一边继续上行,一边便顺口问身边的柳胜河道:“江老太爷画技出神,逢雪探梅入画也是件常事。只不知为何,我总觉你家大小姐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晓得老太爷……”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毕竟不是什么好话,转问道,“你家大小姐可有说什么?” 柳胜河自然明白他意思,其实莫说是谢醉桥,便是他自己也有这感觉,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摇了摇头,道:“大姑娘这次并未提什么,只说要早些见到老太爷。她极是能干,心思也细密,既这样着急,想来总有理由……” 谢醉桥默然片刻,又问道:“到梅峰还有多少路?” 柳胜河正要答话,突然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道:“有人!莫非是老太爷他们下山了?” 谢醉桥抬头,果然见远处山道顶处仿佛有人影在晃动,再仔细看一眼,语气已是有些凝重:“不妙,出事了!” 柳胜河见他丢下这句话,人已经跨上了几道山阶之外,急忙叫身后的人紧跟上来,追赶着前面那将军府少公子的步伐。等渐渐近了,看得清楚,脸色一下大变。 对面山道之上,书童半青正脚步踉跄地背负着一老者匆匆下山,那被负的老者头耷在半青肩上,满面血污,正是自家的江老太爷。 “老太爷!” 柳胜河大惊,失声大叫,对面半青听见声音,猛地抬头,看见了柳胜河诸人,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般跌坐在山道之上。 柳胜河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近前,颤抖着手将江夔扶住,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不醒,侧额处一个小指长的破口,血还在不断涌出,顿脚大骂:“蠢材,蠢材!老太爷好好地,怎么成这样了!” 半青这才哇一声,咧嘴大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老太爷上了梅峰,见梅花开得好,来了兴致就在上面亭子里作画。我见天色暗了下来,就劝老太爷下去,他却不听我劝,一口气作了七八幅才放下笔来。方才下峰之时,我背了画箱在前,老太爷拄杖在后,听见一声响动,回头看去,见老太爷已经跌倒滚下了边上的涧坑之中,头破血流,当场就不省人事……” “把老太爷放平!” 谢醉桥打断了半青的话,接过江夔,从自己身上脱下毛氅,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放平在山阶上,双指搭在脉搏上探了片刻。 柳胜河屏住呼吸看着他。 “你们出来时可带了药?” 谢醉桥回头问道。 柳胜河急忙点头:“带了的。昨夜那小厮没请回郎中,只带了些药回来。幸好听了大姑娘的,今早出门时把药带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急忙从那携药的随从手上接过药囊,递了过去。 谢醉桥打开看了一眼,见是几种治跌打出血的寻常草药,囊袋里还备了臼杵。拣了仙鹤草和白芨出来,捣碎敷在了破口之上,又用力从自己衣角处撕下布条,缚住了伤口。 “暂时只能先这样止血。快些下山再行救治。” 谢醉桥背起江夔,匆匆往峰下而去。柳胜河急忙跟上,没多久便碰到了还在往峰上赶的明瑜几个人。 “外祖!” 虽早已经做过最坏打算,只真见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的老人家,明瑜仍是一阵心惊肉跳,叫过一声后,眼圈发红,喉咙已是哽咽了起来。 “老太爷脉搏还健,方才止了下血。快些下山到医馆中再施救治,应当无碍。” 谢醉桥看她一眼,出声安慰道,脚步并未停下。 冬日白昼短,下到山脚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江夔被放在马车上,一行人匆匆往孟城赶去。 明瑜坐在外祖身边,用条被茶水打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面上已经冻结的血污,心急如焚。见他双唇干裂,又从春鸢手上接过茶盏,与周妈妈合力将他头扶了起来,慢慢喂他喝水。马车一个颠簸,茶水大半泼洒出去,濡湿了盖在他身上的那件大氅裘边。见老人家始终双目紧闭,灯下面色惨白,明瑜终于忍不住,泪珠子一颗颗滴了下来。 “姑娘快别这样了。老太爷吉人天相,必定会好起来的。” 周妈妈见了不忍,急忙安慰。 明瑜伸手胡乱擦了下眼睛,心中实在是对自己自责到了极点。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事?就算早一天过来,外祖也不至于遭这样的难。 到亥时初,马车终于进了孟城,停在了杏林医馆的门口。那郎中本已是关门歇息了,听到有人拍门,过去打开,晓得竟是江夔在山中摔伤,急忙给让了进来,上下诊察一番,叹道:“老太爷伤得不轻,额角跌破,胫骨骨折,幸而吉人天相,止血在先,送来又及时。若是耽误,怕就难说了。”说完便忙着处置。 柳胜河长吁一口气,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看了眼明瑜,心中却禁不住又起了丝纳罕。暗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这祖孙两个心意相通,这才会有今日的机缘巧合救下了老太爷? 那郎中动作十分娴熟,清洗了额角伤处,敷了药饼,再扎好绷带,又忙着处置腿上的伤。 “姑娘快看,老太爷要醒了!” 春鸢突然叫了起来。 明瑜急忙靠近,见外祖眼皮微微跳动,仿佛努力要睁开的样子,惊喜不已,急忙伸手拍他脸颊,轻声叫道:“外祖,我是明瑜,我来看你了……” 江夔终于睁开眼,短暂的茫然过后,眼前模模糊糊看见一张女孩明秀的脸,一下清醒了过来。 “瑜丫头……你怎么来了……”江夔挣扎着问道,说话之时,只觉全身上下都在抽痛,这才记起了之前的一幕,“我……摔到山涧里去了?” 明瑜悲喜交加,若非边上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扑到他怀中去,眼睛又有些热了起来。 “老太爷你醒了就好,”周妈妈也是喜极,嘴里絮叨个不停,“幸好姑娘定要过来看老太爷,这才免了这一场祸事。老太爷果然是个命大福大的。定是老天有眼,这才叫姑娘和老太爷心意相通……” “周妈妈,外祖刚醒,怕是精神还弱,先让他歇息。” 明瑜抬头之时,正又对上了对面谢醉桥那一双点漆般的墨黑双眸,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仿佛带了丝好奇的探究之意,心中略微有些不安,急忙出声拦住了周妈妈的话。 第十八章 郎中将江夔折了的腿骨也扎裹完毕,幸而冬日衣物穿得厚实,身上别处倒没什么擦伤,开了活血化瘀的药,处置才算告一段落。因了江夔乃是名士,荣荫堂又名满江南,郎中自然也格外殷勤,自己主动开口说隔日必会上门过去复诊。 这些场面上的事自有柳胜河出面,明瑜此刻便又做回了小女孩,只是陪在外祖身边,直到返回白鹿斋。此时已是深夜,熬出了第一副汤剂,待他喝了下去,脸色方见好了些。周妈妈从前本就是江家的丫头,后来随江氏陪嫁到了阮家,如今自告留下服侍老太爷,与江夔一道催着明瑜去歇息。明瑜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昨夜住过的屋子。除去靴子和袜,露出的一双脚已是冻得僵硬,按下去都没知觉了。原来雪早从靴口处灌进去,融化了一直泡着脚所致。 春鸢替她洗干净了,用块软布擦干,拿了自己常用的防冻蛇油膏搽了,塞进被窝里,自己也坐进去,用两手不住替她揉着活血。 “姑娘何曾吃过这般的苦……,脚都冻成这样,早该说一声的……” 春鸢心疼不已,一边揉着,一边低声埋怨。 明瑜此时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到了疲软,一双脚被春鸢揉得久了,渐渐回复了些知觉,却是又痛又痒。 “外祖无事便好,我的脚暖过来就没事了。” 明瑜微微一笑。 春鸢端详她片刻,忽然摇头笑叹道:“刚昨夜周妈妈还和我说姑娘比起从前大不一样了,还说太太私下里笑称姑娘是小福星。如今看来,这小福星三字,还真被太太说中了。说起来倒也有些奇了,姑娘何以会突然想着要过来寻老太爷?” “好姐姐,你搽了什么头油,闻着喷香?” 明瑜不答,只是笑嘻嘻伸手捞过她垂在胸前的一束发丝,坐起来要闻。春鸢一愣,道:“我嫌头油腻,从不用的。” “那就是身上香了,晚上陪我一个被窝里睡好了,这样又香又暖的姐姐,再陪我两年就要嫁男人了,我还真不情愿呢……” 春鸢呸了一声,作势要打她,明瑜急忙躲进被窝里闪避,两人笑闹了一阵,春鸢才脸红红地道:“姑娘若是不嫌弃我笨,就算一辈子不嫁,我也乐意陪在姑娘身边。男人有什么好,当官有钱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没钱的便只会喝酒撒酒疯,拿自家婆娘出气,我早看得透了。” 春鸢那当前院杂役管事的爹周大脾气不好,从前喝醉了酒就打骂她娘出气。她是长女,护着娘时也时常受累被打。后来她被挑中成了明瑜身边的人,她那个爹才渐渐收敛了些,只平日的小打小骂却仍是少不了的,她娘怕闹出去被人笑话,也只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明瑜方才故意说那话,不过是想逗引她撇开话题,没想到却又惹出她这样一番伤心事,心中也有些不舒服,问道:“你爹现在还时常打骂你娘?” 春鸢急忙摇头道:“比从前倒好许多了。” 明瑜哼了一声,皱眉道:“我如今最恨的便是薄幸的男子。你爹这般不长眼色,须得叫他晓得女人家也不是生来就任由他欺凌的。” 春鸢见自家大姑娘脸色严肃,听着不像是在说笑,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她。 明瑜这才发觉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不像是个十岁女孩的口中之语,咳了一声,转为笑脸道:“男人家也并非都像你说的那般。你瞧我爹,对我娘就如珠如玉的。我便是想要姐姐陪我一辈子,也不敢咒你碰不到好姐夫。姐姐放心,日后定能嫁个好郎君。” 春鸢笑叹口气道:“老爷与夫人那是前世修出的缘分,我哪敢想这么好。倒是姑娘这般的蕙质兰心,日后不晓得哪家的人有福才能求去呢。” 明瑜笑道:“瞧瞧,我才多大,你就敢拿这来打趣我了。话说回来,天下像我爹这般的男子只怕真当是独一无二了。既无赛过他的,我又何必糟践了自己?索性就自个儿过,往后再抱个姐姐你养的娃过来强认了做干女儿干儿子防老,如此逍遥一世,岂不是比委屈自己看那些糟污男人的眼色行事要好许多?” 春鸢睁大了眼骂道:“竟说出了这般的疯话!瞧我不告诉太太骂你一顿!” “你敢告诉我娘,往后我就把你嫁给柳嫂子家中的呆二子!” 明瑜说道。 春鸢一怔,等看到明瑜满脸促狭之色,这才脸涨得通红,扑了上来就要抓她痒,嘴里嚷道:“有这样做小姐的吗?竟这样拿下人寻开心!” 这呆二子便是柳胜河夫妻的儿子,大名柳向阳。这夫妻俩极是能干,偏偏生出个儿子却是呆头呆脑,十五六岁的少年,站着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偏偏人极老实,说话又是个磕巴,见了府中的女孩更是磕巴得厉害,连句话都说不全,时常被些调皮的小丫头暗地里捉弄,他也只呵呵笑几下,不告诉他娘。直到后来有一次,明珮身边的小丫头丹桃故意逗引他说话,叫他呆二子,又学他磕巴,凑巧被柳嫂子撞见了,气得赶跑了丹桃,又一状告到了江氏那里。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急忙拿话安慰柳嫂子,又罚了丹桃一个月的俸钱,还发下话,说下次再有哪个再敢这样的定不轻饶,这才止住了这风气。只是自打那以后,他那大名没人叫了,背地里”呆二子”绰号却是传开了去。柳胜河夫妇虽晓得,只也不好堵住众人的口。回去教训自己儿子,他却浑不当回事,自己夫妻俩也只能暗地里叹口气罢了。晓得这儿子日后莫说接自己的班,便是寻常的商铺伙计也做不好,见还有一身结实力气,早早就送去武馆里学了拳脚刀枪,日后能当个老爷身边的护卫也好。 前几个月明瑜刚掌家之时,有天j□j鸢去找柳嫂子问个事,柳嫂子不在,恰巧在他家院子里碰到回来的柳向阳,便问了几句话。这柳向阳一看见春鸢,脸就涨得通红,吭吭哧哧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春鸢晓得他是个老实人,也不像别的丫头那样惯于拿人打趣,见问不出什么,道了声谢就回来了。不想这柳向阳头回遇到见自己磕巴竟不发笑的女孩,人又长得青葱,就此在心里就落下了根,武馆也不去了,逢春鸢有事被派出府就必定抢着替她赶车,次数多了几回,渐渐就被人看出来传开了话。吓得柳嫂子急忙把儿子赶去了武馆不让他回荣荫堂,又亲自到江氏面前辟谣请罪。江氏安抚了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江氏身边的雪南素来与春鸢交好,忍不住又偷偷告诉了她。春鸢这才晓得原来自个儿之前竟让人在背后这样与那呆二子扯到了一处去,又羞又气,哭了半天才被明瑜给劝了出来,赌咒说往后再也不去那柳嫂子家,姑娘若是有事就派别人去。明瑜应了,渐渐这才消停了下来。没想到此刻却又突然这样被提起,春鸢自然恼羞翻脸。 明瑜见过那柳向阳,浓眉大眼只觉得是个忠厚的人,倒并非真的傻里傻气,这才冒出这一句拿春鸢打趣。见她柳眉倒竖地扑了过来抓自己的痒,急忙又钻进被窝里躲避,却哪里躲得开春鸢的手,笑得差点没断了气,讨饶不已,春鸢这才歇了手,捋了下自己有些掉落下来的鬓发,气呼呼道:“下次再敢这样口无遮拦,我就真生气了。” “好姐姐,再也不敢有下回了!”明瑜极力忍住笑,又皱眉哎哟了一声,“脚还疼……” 春鸢急忙又捧住她脚揉了起来,明瑜舒服地叹了口气,缩回脚道:“好了。晚上周妈妈也不在,你再铺个卧铺也麻烦,就睡我这里吧,两人更暖和些。” 春鸢应了下来,下去自己洗了手脚,又换了个新热的汤婆子,这才吹了灯,与明瑜一道睡了下去。 *** 明瑜第二日醒来,睁眼便见绵纸糊的窗外一片透亮,昨夜睡她外面的春鸢早不见人了,坐起身叫了一声,见她从外进来笑道:“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长,都快午点了。” 明瑜啊了一声,急忙掀开被子要下榻,嘴里问道:“我外祖好些了没?” 春鸢上前一边帮她穿衣,一边应道:“方才过去看过了,周妈妈说老太爷昨夜只嚷着头疼腿骨疼,一早吃了药,吃了粥点,精神却一下好了起来,又恨不得立刻就要见你的样子,打发周妈妈来看过了好几回,晓得你还在睡,这才忍了下来……” 明瑜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外祖在旁人看来脾性古怪,只她却晓得老人家不过是直心直性而已,如今年纪越大,愈发得不拘一格起来,怕他久等了心急,匆忙穿好了衣服,到套袜子时,才发觉一双脚掌竟已肿了起来。 春鸢看在眼中,急忙又去取那蛇油膏,心疼道:“我一入寒手脚就生冻疮,这才带了的,只是寻常药膏而已,姑娘先凑合用着,我跟管家说声,叫他去弄好的冻伤膏来。” 明瑜笑道:“都是娘生肉长的,你能用,我就用不得了?不过些须小事,不必再弄得人尽皆知,仿似我有多娇气似的。先过两天看看,若真不好再说。” 春鸢无奈,只好作罢。搽好了药膏,又替她小心套了袜子。昨日穿过的那双靴子还湿淋着,自然不能再穿了,幸而过来时包袱里有另备的一双鞋,拿了过来。明瑜慢慢套了进去,许是脚肿胀的缘故,感觉鞋子绷紧了不少,踩下去就一阵疼。忍住走跳了几步,也就习惯了。又匆匆洗漱用了口还热着的早饭,立刻就往外祖的南屋里去。 外面一轮雪后艳阳正高照,映得积雪愈发白亮,檐廊黑色瓦当上不住往下滴着融化的雪水。明瑜到了江夔的南屋,门口遇见画童半青。那半青大约昨日被柳胜河教训狠了,此刻眼睛还有些发肿,看见明瑜过来,头一低,哧溜就跑了。明瑜笑了下,推门而入,愣了一下,见外祖靠坐在榻上,头包绷带,腿缠架子,人却正兴致勃勃地盯着身前特意放置的一张红木小几上的什么东西,边上却立着那谢醉桥,此刻正观着壁上的一幅画轴。 明瑜正要退出,江夔抬头,眼睛一亮,立刻朝她招手,嘴里道:“瑜丫头,快过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明瑜晓得外祖性子偏悖,世人所持的男女之防观念,在他看来却是男娼女盗的遮羞布。既然已撞进了,那谢醉桥也扭头看见自己,再退出倒显小气,索性便进去,朝谢醉桥见过礼,道:“昨日幸而有少公子相助,我外祖才平安无虞。多谢少公子。” 谢醉桥笑着摆手道:“不过顺手之劳而已。便是陌路,遇到这般的事情也须出手,何况是老太爷,阮小姐不必挂怀。且道谢的话昨晚起贵府大管家便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我如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明瑜一怔,倒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调侃的诙谐,正色道:“受人之助,道谢乃是礼节,自然要的。” “瑜丫头,少在那里酸腐了。我和醉桥相谈虽不到半日,却深以为知己。你少说句谢他也不会怪的。快些过来瞧这东西!” 明瑜听外祖又在叫自己,转头看了过去。 她方才虽听春鸢说他今早精神好了些,却也没想到会好到这般地步,瞧着只差没手舞足蹈了,便走了过去,叫了声“外祖”,这才道:“昨日刚出险情,今早应该好生歇息才是……” 明瑜话没说完,就被江夔打断道:“傻丫头,小半年不见,怎的你也学乌杏满口大道理了?岂不知心胸舒畅才是最大良药?我和醉桥相谈甚欢,见了这东西高兴,比干躺在这里与那乌杏大眼对小眼岂不是来得更好?” 乌杏是周妈妈从前做丫头时的名字。如今荣荫堂里除了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就数她最有脸面了。此刻听到她被自己外祖这般叫出名字,心中一阵好笑,正要说话,听见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见周妈妈虎着脸进来,手上托盘里放了碗药汁,忍着气道:“老太爷,旁人都是愈老愈得人敬,你倒好,越发没个老人样了!哪有在客人面前这般说道人的道理,也不怕被人笑话!” 明瑜忍住了笑,急忙过去要接她手中的盘,春鸢已是抢先端了送去。周妈妈眼角瞥了下谢醉桥,见他已转过了身背对,仿佛在忍着笑的样子,自觉大失颜面,急忙趁老太爷喝药的功夫,偷偷拉明瑜出来,到了走廊上,这才低声诉苦起来:“大姑娘,你倒是评评理,老太爷昨日摔得那般狠,昨夜嚷了一夜的疼,今早方好些,我叫他趁机多歇息才好。不想他晓得那将军府的谢公子在,定要请了过来说话。谢公子带了这竹坨块过来,怕扰了他休息,说了会话要告辞离去,他却拉住一个劲地说话,又把那竹根当宝贝似地左看右看,看了一早上都没看够,还几次催着要我去把你叫醒过来同看。我不过略劝他几句,他反倒嫌我聒噪。你说这东西就算出自将军府,它也就是坨竹根,有什么好看的……” 周妈妈还在喋喋不休,明瑜已听见里面外祖又在叫自己,急忙拍了下周妈妈手,低声道:“我晓得了,等下就劝他好生歇息。” “来来,瑜丫头,你过来瞧瞧这东西。它虽是坨竹根,只经了名家之手,就变成造物之奇。今日考下你的眼力,可能说出它的来历?我听说你如今在家帮你娘管着家事,怕你一心要当管家婆,把从前的风雅灵气都给磨掉了。” 江夔已喝完药,见明瑜进来,看着她笑眯眯道,眉毛一跳一跳,眼里放出快活的光。 第十九章 明瑜到他近前,见是把竹子根雕的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壶身上利用竹节的褶纹依势雕出两个对弈的长衫高士,一人悠闲盘腿,另一人屈膝倾身,神情紧张,壶身和壶盖极似一段古松,壶把壶流又做成松枝形状,周身缀满松叶,状极流畅自然,再拿过来翻看几眼,心中便已经有数了。 竹一直被视作高洁的象征,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为文人雅士所青睐,自古名家不断,到两百多年前朝的丰远年间达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许”“南苍”两派。 北许的名家代表人物许鹤本身就工于书画,所以许氏雕竹,以画为正法,又糅合笔法,创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层次分明,布局大气,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鹤鹿神仙,无不惟妙惟肖,神韵俱绝。而南苍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苍错,字向正,他则喜利用竹根的盘根错节,线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写意山水。这两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为年代长远,传世稀少,据说皇宫中也藏了几件,连正德皇帝也时常把玩,可见其珍妙之处。 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观其走势刻法,显然是南苍的风格,刀法出类拔萃,且在底座的凹处有小篆体的“回”字印,正是苍错一向惯用的标记,再加上外祖这般的如获至宝,想来就是苍错的传世之作了。 “怎么样,看出来没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满是期待。 “看样子应该是南苍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却实在是看不出来。” 明瑜笑了下,把壶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嚷了起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在逗我寻开心吧?这你怎会看不出来?我记着刚去年你还跟我说比起北许的工雕,你更喜苍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苍向正的绝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说认不出来了?” 明瑜啊了一声,这才道:“竟是苍向正的?怪道看起来不一般。实在是外孙女眼拙了,往后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讨教。” 江夔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我就说你那爹娘好生糊涂,好好的一个冰雪人儿硬要给捉去管什么家务,人纵有七窍玲珑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难免要分心。等你爹过来,看我不好生教训他一顿!” 江夔上了年纪,心态愈发如童,有好东西就恨不得让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问明瑜,只不过是想在谢醉桥面前卖弄自己这外孙女的聪慧才学,不想却被明瑜扫了个没趣,偷偷看了眼谢醉桥,见他立在一边面上始终带笑,并没什么异色,这才急忙又对明瑜解释道:“这把高士松下对弈壶本是醉桥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头子宝贝得紧,从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迹去与他交换都不肯。我一时气不过,就与他立了个赌约,给他打个棋局,一年之内,他若能破,我输他董瑞真迹,他若破不了,就输我这对弈壶。他向来自负得紧,自然应赌。如今一年之约早过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还是个知羞的人,这才托醉桥将这东西给我捎来。” 江夔说到此处,得意至极,竟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哎哟一声捂了下头,想是牵动额角伤处。 明瑜听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这安在松她前世里也是晓得的,不仅是正德皇帝当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层关系,便正好是她从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安氏的父亲。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数理,脾性与外祖截然不同,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人,却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晓得他两个人的私交,却不知道还有如此的一个赌约。正发怔间,听到外祖痛叫一声,急忙上前相扶,身后谢醉桥也已是抢步上前,见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后退了一步。 “老太爷,小侄既将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这就告辞离去了。小侄离京之时,恰带出了极好的伤药,是宫中太医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后,便派人送来,望老太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健。” 谢醉桥对江夔笑道。见江夔称谢,想了下,又道:“小侄还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嘱过,定要小侄从老太爷处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来日思夜想,呕心沥血,竟仍败北,虽有恨,却甘愿认输,只盼老太爷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谢醉桥转述过安在松的话后,明瑜见外祖眉毛竟又跳动起来。她与他相处多年,自然晓得每逢极其得意之事时,他便会露出这表情。 江夔咳嗽一声,朝谢醉桥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谢醉桥依言靠了过去,俯下身子。 明瑜见谢醉桥起先还满脸郑重,等听到自己外祖说了几句之后,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头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后,竟是变得哭笑不得的样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却见外祖朝谢醉桥挤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话,修书这么跟他说就是。想到安老头知晓后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飞到京中亲眼去看看,哈哈……” 谢醉桥咳了一声,朝江夔行礼道别,转身待要离去,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明瑜,仿佛要说什么,却终是未开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点了下头。明瑜急忙回了个礼,谢醉桥这才大步而去。 谢醉桥被候在庭中的柳胜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斋,与自己的随从往江州返去的时候,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方才江老太爷的那一番话。 “你外祖为人吝恪,又素来迂腐。我不过从那杏花泉棋谱中翻拣了几个残局出来,斩头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是随性胡乱之局,何来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脑筋不知变通,还真以为是我寻访到的什么珍谜之局,竟然苦苦对着这乱局研究了一载,末了还被我诓来了这竹雕壶。我从前好生诚心求他交换,他不理不睬,连让我多看一眼都不舍,仿佛我会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乱棋,他反倒心甘情愿地给送上了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醉桥虽明知江老太爷此举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是自己的外祖,自己身为后辈实在不该发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却反而越想越觉好笑。想到平素那极为古板的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这江老太爷的一局乱棋活生生给诓了一年,末了还搭进个爱若珍宝的竹雕壶,岂不是真要活活怄死?只怕怒火冲天地寻过来要干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这江老太爷的言行举止虽大大出人意料,却朴实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谢醉桥嘴角笑意还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阮家大小姐那一双丹凤睫翘的秀目,心中却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来。方才江老太爷考问她那竹雕壶时,他在一边,明明见她端详壶身时神情专注,片刻后睫翼微抬,目光闪动,瞧着便是已经了然于胸的样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语道破之时,她开口却偏又说不知来历,叫他差点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灵光瞬间只是错了眼去而已。 这个女娃娃,若是远观,娴静端庄,言行自持,与他见惯的京中大家闺秀其实并无多大区别。靠近些,却总觉她似乎并没面上现出来的那般简单。昨日入山寻江夔,恰救下受伤的外祖,这举动已是让他有些费思量,而到之前被考问那竹雕壶时,……莫非因了他这个外人在场,故意敛芒藏拙? 谢醉桥忽然摇了摇头,自己也笑了起来,甩掉脑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测。不过是个比自己妹妹大个一两年的女娃娃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换了双靴,走路时有些紧着的感觉。想来平日双足娇养,昨日骤然在冰雪地里泞渍了一日,冻伤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一道乐呵下。” 边上的将军府尉护使高峻看见他摇头自笑,忍不住好奇问道。 谢醉桥呵呵一笑,抓紧马缰猛地加速,迎着吹面的刺骨寒风纵马向前而去。 *** 白鹿斋里,江夔把那话又重述了一遍,明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随心所欲,却万没想到竟会动出这样的歪脑筋,居然还真让他得逞了。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谢醉桥听完耳语之后会那般失态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边直叫哎哟,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个严重的问题:“安老大人晓得后,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外祖你就不怕他过来寻你算账?” “我这局乱棋,就算拿给粗通棋理的人看,也会晓得是个无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儿自负之极,又是个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来这一出,所以我这乱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愿要咬钩的鱼,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明瑜摇了摇头,笑叹道:“话虽这般说,只这东西是他心头之爱,外祖这般骗了过来,终归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壶赏玩片刻,这才笑嘻嘻道:“傻丫头,你外祖又岂是贪图小利之人?不过是看他不惯,捉弄下他罢了。我倒还真盼他过来问罪,再叫他解个棋局。这回不是蒙他的乱棋,而是你外祖我刚刚苦心推摆出来的一个新局。与他斗斗嘴,下下棋,灌他几口我自个蒸出的老烧酒,再把这壶还给他,末了怕是赶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话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口道,“对了瑜丫头,方才我本还想借你让我这张老脸再增点光,叫这京中过来的后生也见识下我江家女儿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赶紧把那管家的事给抛了,我可不愿我这乖外孙女往后变得只晓得油盐酱醋斤两算盘,那岂不是太过无趣?” 明瑜上前从他手上拿过根雕壶,连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边,这才笑道:“方才那谢公子在一边,我一时拘束,竟然就想不起来了,过后心里可都还明镜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问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养好了伤,我才让你考。” 江夔昨夜伤口疼痛没怎么睡,今日一个半早又在亢奋中过去,如今走了谢醉桥,方才喝下去的那药令渐渐发了出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声,春鸢急忙上前,与明瑜一道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盖好衾被,见他渐渐有些阖上眼睛,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了门。 柳胜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着。见明瑜出来,急忙上前问道:“前日出来时,跟太太说是看过老太爷就回的。姑娘几时回?” 明瑜压低了声道:“外祖受了伤,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带人先回去,禀了我母亲。” 柳胜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留几个人在此供姑娘使唤。好在路也不远,明日再来看姑娘和老太爷。” “大管家,我外祖的伤,禀我娘时说得轻些才好,要不我怕她过于担忧。” 柳胜河转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说,我也晓得分寸。” 柳胜河笑道。 *** 谢醉桥与几个随从都是精于骑术的,一路纵马飞奔,不过大半日功夫就赶回了江州南门,此时天色刚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见过叔叔谢如春和婶子谢夫人,道了几句江夔的事,只隐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说是凑巧,谢氏夫妇二人都是连呼万幸,嗟叹不已。见谢醉桥一身寒气,急忙叫回院里用饭歇息。 谢醉桥自几个月前扶了亡母灵柩到此落葬祖坟后,与妹妹谢静竹和表妹裴文莹就一直暂住在叔父的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后宅并不大。不过三进的院里,住了他夫妻二人,两个妾,堂弟谢翼麟,堂妹谢铭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来他每日忙碌,也没空去想。如今渐渐空闲下来,想着要守孝赋闲二十七个月,自己不能再回侍卫营。在此地若是长住,总挤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妹妹住何处再议,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这样进出也方便些。只是晓得自己现在若提,叔父婶母二人必定不会同意,索性先瞒下来,等事情都妥当了再去禀告。 谢醉桥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脚步便也轻快了不少。忽然听见身后谢夫人又在叫,回头看去,见她追了上来,手上递了封信,笑道:“瞧我这记性。昨日邮驿过来的公文里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厮们粗心弄丢,特意收着,方才忘了递给你。” 谢醉桥接了信道谢,回了屋子到灯下一看,见封上大字铁画银钩,墨迹酣畅淋漓,虽并未署名,却也一下就认了出来。拆开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信便往谢静竹的屋子方向去。 第二十章 谢静竹与裴文莹一道住在谢铭柔院中特意收拾出来的一间大屋内,格局开阔。靠墙一架黑漆嵌螺钿山水花卉纹书架,边上一座梨木侍女观宝图插屏,墙角立了个斗彩花蝶宝瓶,布置雅致。看得出来,谢夫人对这两个京中来的侄女很是用心照应。因了时辰还早,谢铭柔没回房,三姐妹正在灯下一处坐着,裴文莹看书,谢铭柔与谢静竹在斗大小牌。听自己的丫头元蝶说谢醉桥过来了,急忙叫请进来。 “哥哥来得正好。听说你前两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正好在家要闷死了。” 谢铭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说道。 谢醉桥哑然失笑,道:“新鲜事倒没有,只不过刚收到京中递来的信。”又看向已经放下书的裴文莹,“文莹,是你哥哥写来的,叫我问你们几个的安。” “泰之表哥!” 谢静竹嚷了起来。 裴文莹翘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吗,我前次与静竹随表哥你离京之时,他都没来得及过来送我们。如今又写信过来问我们的安做什么,我才不稀罕!” 谢醉桥呵呵一笑:“小丫头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话告诉他,他过来了要扯你腮帮子。” “哥哥也要过来?” 裴文莹这回显得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是,不过不是现在,年后再几个月吧,还未定。他叫我问下你,说既在这里过年,若缺什么说一声,他会派人给你送来。” “不缺什么,只多了个人。要是哥哥能帮我把丁嬷嬷接回去,那我才记他人情。” 裴文莹仿佛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张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上,懒洋洋道。 她此话一出,谢静竹和谢铭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来。原来那丁嬷嬷甚是严厉,极讲规矩,偏谢夫人看中,奉为上宾,托她顺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儿和侄女。谢静竹倒罢了,谢铭柔平日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里早叫苦连天,巴不得这嬷嬷早些回去才好。听裴文莹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自然乐了,眨了下眼睛,道:“文莹的哥哥我没见过,只从前偶尔听我娘提起。说自小就得万岁爷的缘,被选入宫中与太子皇子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万岁爷还曾亲自教他骑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过大两岁,如今就已是御前侍卫统领。我早就想见了。巴不得这位哥哥早些来,好叫我亲眼看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了文莹,你哥哥既比我堂哥还大两岁,想来你早该有嫂子了,怎从未听你提过?” 裴文莹哦了一声,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宫,说皇上保媒,把京畿总督龚海家的小姐指给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龚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这才被耽误了。” 谢铭柔啊了一声,连呼可惜。八卦天性发作,又追问不停。 谢醉桥摸了下自己下巴,丢下几个女孩,自己到书架前望着摆放在上的那座沙钟。恰此时,琉璃罩里的沙漏尽,正戌时到了,小门弹开,走出打鼓木人击鼓报时。 谢醉桥仔细端详片刻,回头咳嗽了一声,打断身后几个女孩的叙话,问道:“这沙钟前次听你们说是从荣荫堂阮家抱过来的。可晓得出自何人之手?” 谢铭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个?若真想要,我去问问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个便是。” 谢醉桥摇头笑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不过是好奇那做东西的人。我晓得了,不用你问。你们几个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嬷嬷敲打,我先走了。”谢铭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门口。 谢醉桥刚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见丫头玉簪在门口张望,见自己过来了,脸上露出了梨涡笑,轻声埋怨道:“怎的连饭都不吃空着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热着,这就给你送过来。” 玉簪从前是谢醉桥亡母身边的大丫头,比他还大两岁,因为为人稳重,两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边伺候,一直十分用心。这次扶灵南下,他本也没想着带她过来,只她自个求了要跟过来,说好照顾公子和姑娘。谢醉桥晓得她细心,加上也用惯了她,从前平日里大到银钱往来,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饬的,乍少了也确实不惯,便叫跟了过来。此刻脑中还在想着刚才那机关,随口应了声。玉簪急忙出去端饭。片刻便与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过来,动作麻利地摆了起来。 谢醉桥闻到饭菜香,这才觉着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等有了饱意,道:“出来时我叫你收拾了伤药过来,可带了?” “带了。” “嗯,给我单独包出来。”谢醉桥放下碗,说道。 “行,”玉簪应得爽利。 “对了,我记着静竹那里有护冻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过来,放一起包起来。” 玉簪略微一怔,试探着问道:“不晓得送去给谁用的?” 谢醉桥不语,只是望着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应道:“是,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谢醉桥坐灯下把那信拿出来又迅速看了遍,烛火投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凝重。 这信就像他之前对几个妹妹说的那样,确实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写来的。只不过信中除了末了问候几个妹妹,前面还提了两桩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诸地有无擅长机关制作的匠技。这桩事,其实早之前他就晓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无他,只是想用于军器改进。 谢醉桥出身将门,对军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卫统领前,也曾任过军器监的军职。两人从前无事之时,曾一道研究过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备志》中提到的诸多武器,其中不乏机关暗设,火炮火器。只是此书残缺不全,且涉及机关暗设的叙述又语焉不详,裴泰之这才一直在寻精于此道的匠人。知道谢醉桥到南方,晓得此地人杰地灵,这才托他暗中留意。谢醉桥立时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见到的那沙钟。能设造出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够被大用。这才过去又问了几句。 至于这第二件事……裴泰之没明说,只是略微提了下。说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载,有明年登泰山封禅之意,顺道驾幸江南。若成行,他便会随皇帝南下,顺道将裴文莹接回京。 谢醉桥与裴泰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爷早几年过去,大房袭了爵位。裴泰之虽不过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宫中受教养,诸多待遇竟与皇子相差无几,连带着侯府的三房也极显赫。裴泰之的父亲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亲安氏被封诰命,三房风头甚至隐隐盖过大房。只不知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对这给裴家带来荣华的孙子却有些疏远,对安氏更是冷淡。谢醉桥记得小时,印象中自己这表兄意气风发,甚至还带了天成的跋扈,站哪里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阳。只是渐渐大了之后,尤其是这两年,性子却转得有些沉默冷肃起来,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亲的事,前一场婚事听说也是因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谢醉桥记得有次自己与他纵马京师大道之时,随口玩笑说了句世人皆眼红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却猝然变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墙,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边营,永世不返。便是长听胡角羌笛,也比这里要好。”当时还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不想没几个月,就听说他请辞侍卫一职,自愿投身北地军营。到了最后,却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给压制了下来。正巧原来的侍卫统领位置空缺了下来,皇帝反而命他递补了上去,于是成了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禁卫军统领。 “公子,伤药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谢醉桥听到身后玉簪过来的声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来,回头看去,见她手上托了个用绒布包裹好的匣子。 谢醉桥接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白鹿斋。 孟城的郎中隔了一日,这日晌午便坐车赶了过来,从头到脚把江夔复检了一遍,道情形还好,又将额角伤处换了药。明瑜道过谢,包了诊金命人送出去。 江夔虽救治得及时,只毕竟上了年纪,昨日早间是因了谢醉桥在此,又赢了赌局,这才情绪亢奋。待他离去后到现在,除了醒着时与明瑜说几句话,大多时候便都是吃了药在睡。至午后,明瑜服侍好外祖躺了下去,因了一双脚在靴里又涨又痒,正往自己屋里去,到了房门前,见周妈妈喜孜孜过来道:“姑娘,将军府的公子来了,说是给老太爷送药的。如今人正在前堂。” 明瑜这才记起昨日一早他说送药的事。没想到不但真送了药,竟还是自己又亲自过来一趟,心中也是有些惊讶。外祖刚睡去,柳胜河不在,自己年岁虽小了些,只在这白鹿斋了也就算是主人了。他是贵客,且又专程送药而来的,若避而不见,总归是说不过去。想了下,便带了周妈妈与春鸢一道,到了前堂。 谢醉桥本也没打算自己亲自过来,今早交代给高峻,临了打开匣子看了眼,见到那瓶玉福膏,眼前忽然似又跳出了前日雪地里的那个火红娇小身影,踌躇间,想起裴泰之信中提到的那桩事,终还是改了主意,自己重又策马而来,费了大半日才到。等在前堂的功夫,忽听见里间有轻微的脚步落地声传来,心中竟莫名一紧,转头果然见那架屏楹后,周妈妈和几个丫头簇拥着中间的女孩走了出来。 谢醉桥抬眼看去,见她今日打扮和昨天又有些不同。肩上披个粉红小斗篷,映得一张小脸洁白如玉。按了大昭风俗,未出嫁的女孩们惯常佩戴项圈或金银锁,表吉祥如意。他前两日并未见她佩,今日胸前却悬了枚錾花镂空玉锁,锁下又挂两个雕得极其精巧的黄玉小瓜,瓜上左右各攀一只同是玉雕的蜻蜓和蝴蝶,须翅栩栩,再配上她梳的乌黑齐眉刘海,刘海下一双明澈的眼,活脱脱一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女娃。 谢醉桥这一瞬间心中竟滑过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忽然又觉着自己因那巧匠一事,竟特意用大半日的功夫冒着刺骨寒风纵马来此向这小女娃打听,有些过于费周折了。其实大可不必,派个人到荣荫堂问声便是。 明瑜到了前堂站定,唤了声“谢公子”,又按规矩见了礼,高峻便呈上那匣子。周妈妈急忙接了过来,明瑜复又谢了,这才歉然道:“多劳公子送来,本该由我外祖亲自表谢。只他老人家刚睡下不久,还望公子勿怪。” 谢醉桥早已拢了心神,心道既已经来了,那问下这小女娃便是。一笑,看向明瑜道:“阮小姐不必客气。我今日过来,除了给老太爷送伤药,还另有一事相问。前些天无意在我妹子那里见到座有机关设置的沙钟,晓得是从贵府里出来的东西。这才冒昧打听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明瑜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微一怔。谢醉桥看出她意外,又补道:“并无他意。只是想着能造出此物之人,必定精于机关设造,若能寻访得到,还想请教些疑难之事。” 明瑜心中虽还疑惑,只也不好多问,便笑道:“这沙钟来自我身边一个丫头。只她也是旁人所赠。公子想寻那造钟之人,也不难。若不急,待我回去后问那丫头便是。” 谢醉桥道:“确实不急。阮小姐若得便利了,再打听下就是。” 明瑜含笑颔首。谢醉桥知道应当告辞了,便道:“如此则有劳了,我静候佳音。就这告辞了。” 明瑜忙叫走好,又让陪在堂中的余大相送。见谢醉桥转身朝门廊方向走了几步,忽然背影迟疑了下,已是回头道:“方才忘了提醒。老太爷的伤药用法已记在纸上,就在匣子中。匣中另一瓶玉福膏,是我妹子晓得我要过来,特意叫我转给你的。说冬日手脚若有冻伤疼痒了,取药擦抹揉压,效果极好。” 明瑜急忙又道谢。谢醉桥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真离去了,被余大送出白鹿堂。 高峻见自家公子冒了大半日的寒风,亲自快马从江州到孟城,过来却只是为这么点小事,和个站着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女娃说了几句话而已,心中不解。他本是谢父身边的人,自小看他长大,关系极亲,心中便也拿他当儿子般看待,忍不住便埋怨道:“不过些许小事,公子何须又亲自跑一趟。早叫人送来便是。” 谢醉桥随口道:“在江州也是无事,就当跑马松散筋骨。” 高峻笑了起来:“公子这话说的。下回要松散筋骨,何须这样来回奔波,我陪你练刀枪便是。正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身手可有进益了。” 谢醉桥亦是哈哈大笑起来:“极好。许久未和你切磋,我正想请教一二。” 高峻见听他笑声爽朗,一骑在前,身后黑色大氅纵舞风中,背影俨然已是个大人样了,心中也是略有感概。当年的小公子,如今一错眼间,便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十四岁时便以一手射骑名扬京都。若非正逢主母病去,如今这样的年岁,也差不多好叙亲了。只这一耽误,就要三年后,那时尚不知京中还有哪家勘能配比的闺秀待字阁中?且少了亲母的张罗,终归是诸多不便,心中不禁暗叹了口气。 *** 柳胜河回荣荫堂禀了江氏,照明瑜起先吩咐过的,只说轻伤,只江氏也吓了一跳,立刻便想自己过来探望老父。被柳胜河劝住,说姑娘说了,自己留在那里尽孝,叫母亲在家安心养胎才好。江氏因了身子也确实日益沉重,路上也颠簸,这才作罢。只急忙叫人收拾了燕窝人参等物,又让柳胜河请了个跌打郎中一道再过去,就住那里看护着。柳胜河一一应了,隔日便又过去孟城。 玉福膏果然管用,明瑜拿了,晚间抹在脚上,热热地极是舒适,没两日那疼痒便也好了许多。如此在白鹿斋一连住了□日,江夔的骨伤自然还未好全,只头上伤处却已是愈合,精神也好了许多。到了腊月中,离年底只剩半月不到,这日白鹿斋里新来了人,却是阮洪天已经回来,听闻老丈人跌伤,女儿在那里陪着,第一件事便是过来探望。见老丈人除了还不能行走,言笑自如,甚至还不忘教训自己捉女儿去管家,也就放了心,便说接他去荣荫堂过年,无奈又被江夔一口拒了。住了一夜,第二日留下周妈妈在此继续伺候老太爷,明瑜辞别了外祖,这才随了阮洪天一道回江州。 虽只数月不见父亲,明瑜却如数年一般,极其欢喜。坐在马车之中,数次掀开窗帷望向身畔父亲骑马的高大背影。阮洪天似有感应,回头看了过来,父女相视而笑。明瑜心中一片温暖,只渐渐却又起了几分愁烦。 外祖一事,仿佛一个警钟,叫明瑜在白鹿斋的这些夜里都在不停思量着一件事。那就是明年的圣驾来临。或许前世所有的恶果,直接的起源都来自于她十一岁这一年的这场江南盛事吧。荣荫堂富豪之名传至京畿、起嫌隙于三皇子、还有,也是这一次,她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叫做裴泰之的人。他把她从惊马的踩踏之下扯了出来,却未曾想就在那一刻开始,她也一步步开始将自己推入了深渊之中…… 明瑜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青灰色背影,闭上窗帷,长吁了一口气。 关于裴泰之,这一世,她发誓必要敬而远之如鬼神,这并不难。但是关于荣荫堂,还有意园的那场接驾,该从哪里开始下手,才能让阮家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这真的是个问题,明瑜需要好好想想,趁着现在还有时间留给她。 第二十二章 明瑜重生后的第一个年在一片祥和中到来了。 大年三十,各种事情都已经备好,给宗族各家的年礼也早早发了下去。荣荫堂从大门起直到内院,换了对联挂牌,新油桃符,到处张灯结彩。宗祠也早里外打扫一番,收拾供器,请了神主。到了晚间,宗祠里香烛辉灿,青烟缭绕。荣荫堂阮家连宗族在内统共几十口人齐齐聚了过来。按辈分排列,阮老太太居中,东边以叔公阮忠锦居首,往下是当家人阮洪天,再阮洪海等诸多堂兄弟,最后是与明瑜同辈的阮安俊等子弟。西边以李氏江氏为首,率了一干女眷依次序排列。待时辰到了,随老太太拈香下拜,祭了祖先。阖府小辈又给阮老太太行礼,散了压岁钱荷包,在大堂摆上年宴,到处欢声笑语一片,守岁燃放爆竹之声,经夜不息。 过了这个年,明瑜十一岁。 正月年初数日,荣荫堂里亲友仍是络绎不绝,厅上院内戏酒不断。明瑜一直忙着帮江氏往来应酬,直到元宵后,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明瑜刚歇了口气,这日又收到谢铭柔的一封花筏请帖,说菱舟诗社久未聚会,正好趁了新年,她做东,起个“水仙”会,这日请各家小姐们都过去聚一聚,邀明瑜两姐妹定要过去。 这菱舟诗社是江州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们私下建了起来的,也算是个闺中乐子。从前一年中约定起桃花、芙蕖、金菊、腊梅四会,若逢了哪家小姐芳诞,又有兴致,也会临时起一场。明瑜从前是这诗社中的拔尖人物,如今物是人非,去年的后两场金菊和腊梅之会,都借故未去,谢铭柔已经埋怨不已,这一回她亲自做东,明瑜不好再推拒。到了日子,到江氏处禀告了下,便携了明珮一道出门。 年前谢夫人那里就回了江氏从前的问讯,说丁嬷嬷正认得个早年从宫中退役的教习嬷嬷,熟知宫中规矩礼仪。本朝规制三年选秀一次,这嬷嬷如今就在金京以教习为业。阮家行商,并无参选资格,只月钱若出得高,想来那嬷嬷也会过来的,问江氏的意思。江氏自然中意,忙叫请过来。已经说好等教完如今的那家小姐,明年就过来。明珮见识过丁嬷嬷的风范,晓得很快就要有与她差不多的人过来敲打自己,心中发毛。这些时日在家中又闲闷得发慌,好容易得了个出门的机会,自然欢喜,打扮一番,高高兴兴跟着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门谢家,见过谢夫人,被引到后院暖阁,见里面已是聚了十来个小姐,加上裴文莹和谢静竹,热闹非凡。因了名为“水仙”会,屋子四角果然养着水仙,正放蕊吐香,满室皆是随身悬垂的金铃玉佩随了女孩们动作而发出的微微摇曳之声。 谢铭柔见明瑜过来,笑着迎了进去。待她与众多相识的小姐们见了礼,便拉到一边叙了几句话,又埋怨道:“阮姐姐怎的如今都不大热心我们这诗社了?闺中本就无趣,好容易有个消遣的事。年前那场腊梅会,你偏又没来,不止我,便是静竹文莹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谢铭柔笑道:“算了,晓得你如今帮姨母管事,饶过你前回。今日过来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几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别的小姐拖走说话,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谢静竹谢道:“静竹妹妹,年前多谢你的玉福膏,极是好用。” “玉福膏?” 谢静竹仿似想不起来,边上裴文莹哦了一声,对谢静竹道:“玉簪过来拿,说表哥吩咐的。你那会正好不在房里,我便叫你丫头取了给她。”停了下,又道,“这玉福膏的方子还是宫中递出来的,外面没有。我还以为表哥自个用,原来是拿去给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现出那日谢醉桥临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特意对自己提这玉福膏时的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见两个女孩都还抬眼望着自己,忙笑道:“谢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伤药和玉福膏过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来,这才特意道了声谢。” 她二人这才恍然,齐齐哦了一声。裴文莹又笑道:“那药膏确实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话,我这里也有。” 明瑜忙推辞了去。 谢醉桥是注意到自己脚冻伤了,这才把玉福膏与外祖的伤药一道捎了过来的吧,只是为何却又假托谢静竹的名义? “阮姐姐,我前几日里听堂姐说你家仪门口的那八座祥狮,竟是老祖宗那会儿用银子打出来的?我记着前次去你家进大门里时看见过,灰扑扑地长了绿苔,我还道是寻常石头狮子呢。竟真用银子打的吗?” 明瑜忽又听到谢静竹这样问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见裴文莹也正望了过来,两人都是一脸好奇地样子,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银狮,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而已,只是几块石头。若真是银子,哪里还会就放那里风吹雨打?铭柔想来也不晓得从哪个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就当成新鲜事说了哄你们玩。” 明瑜话说完,见边上的明珮一脸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踢了下她脚,又丢去个噤声的眼色。明珮只得忍了下来,好不辛苦的样子。 “我就说呢。京中便是再富贵的人家,也没听说过哪家会用银子打狮子镇宅门的,这讹传倒真是有趣。” 谢静竹不疑有他,笑道。 明瑜点头称是,只心情却一下黯淡了下来。 荣荫堂大门内仪门外的这八座狮子,并非如她方才解释的那般是石头,而是千真万确的银坨。明瑜只晓得那还是曾祖之时,据说阮家诸多不顺,便按了个风水先生的指点打了出来镇宅定风水。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巧合,自那后便果然顺当起来,这才一直摆着未动过。虽阮家当时并未声张,只世上没不透风的墙,渐渐还是被传了出去。直到如今,才不大有人提起这掌故,一些后生便是听说了,也只当是在夸大其词而已。 明瑜记得清楚,数年之后,正德皇帝最后一次驾幸意园的时候,想是听人提了此事,特意向父亲求证。父亲不敢隐瞒,如实上告,说是阮家祖上传世的定风水银块。正德听说后,次日过荣荫堂大门里时,还特意用手拍了下座狮的头,表情莫测。再后来,新皇即位之后,就在荣荫堂被抄的前一年,一道圣旨下来,说边地战事吃紧,缺少军饷,叫将这八个银坨溶成银锭,充作军银,如此才是阮家祖上的圆满功德。父亲当时接旨后,虽万般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当时的江南总督立马将银狮拖去熔炼,得银锭整整四十万两。过后赐了个披红挂彩的“忠君体国”的匾额挂在意园门口。人人都说连皇家都借荣荫堂的祖银,族人还纷纷以此为荣。 明瑜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捏了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之中,却丝毫觉不到痛,心中只一阵阵地发堵,连边上人在说什么都不大注意了,直到自己肩膀被人一拍,这才回过了神,见谢铭柔浓眉下一双大眼正看着自己,在笑道:“阮姐姐想什么呢,瞧着心不在焉的。今日既是诗会,又以水仙为名,照了规矩就都要以水仙联句。你再发呆,对不出来,就罚你吃酒!”说着咳嗽一声,又道:“今日我是主家,就由我开头,大家依次对下去。取上平声十四寒。第一句便是凌波起玉盘。” “金盏满庭寒。” 她边上明珮立刻接道。 再下去众女孩纷纷接了,唯恐对不上来或对得不好被笑,轮到明瑜,随口接了一句,并无出彩之处。对到两轮之时,通判府的苏晴南接错了韵,被众女孩拉着纷纷灌酒,笑声一片。对完了句,又用水仙命题作诗。作好匿名了拿去叫谢家西席评判。到最后结果,裴文莹第一,都监府的冷幼筠第二,明瑜才第三。 从前逢了这般的诗会,明瑜从来都力压群芳夺魁,今日竟被压了下去。冷幼筠颇有些自得,谢铭柔惊讶,众人都看向了她。明瑜倒是神色自若,不过笑了下而已。 众小姐又玩笑片刻,终于散了去。 “阿姐,我们家的那几个狮子,明明是银坨,你方才为何硬要说是石头?” 回去路上,明珮想起方才明瑜不但阻拦自己,竟还睁眼说白话,把个明明可以在京中小姐面前夸耀的机会都给错过了,心中极是不解,忍了几次,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明瑜看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自己经历过那一场可怕的梦魇,她又怎会知道,这原本寄望着能让阮家福泽绵延后代的八块祖宗银坨,到了最后会换来一面满是讽刺意味的“忠君体国”牌匾?然后就在这面高高悬挂的牌匾之下,阮家百年大厦一朝轰然坍塌。 她十一岁这年的四月,正德皇帝第一次到荣荫堂,入住意园。父亲深以为荣,耗费巨资接驾,富豪之名,远达京畿。 父亲天生豪爽,仗义疏财,所以交游满天下,却也自小就习惯了巨奢,又被身边的人众星捧月了几十年,连正德皇帝也对他屡屡嘉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从未对皇家有过任何戒备,甚至天真地像个孩子。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前世的父亲,只是缺少一个人,能够提醒他皇家莫测,翻脸无情。现在她要当那个提醒父亲的人。她要让他意识到怀璧其罪,象齿焚身。 她或许可以阻拦祖母的寿筵,让母亲不为父亲纳妾,甚至还救了外祖。但她明白,荣荫堂是一艘巨船,她最多只是个夜间的瞭望人。仅凭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变这巨船的航向。唯有让父亲这个掌舵的船长与自己站在一起,这艘巨船才能避免撞礁的厄运。 明瑜回了漪绿楼,插了门闩,命人不许打扰自己,从格屉里取出绘了一半的图页,继续用工笔细描起来。 这事情从年前就开始做了。只是一直很忙,所以进度迟缓。今天谢静竹的一番话,仿佛在她心中倾倒了盏燃着的油灯,那一瞬间,竟叫她有撕心裂肺般的焦躁,当时就恨不得撇下众人立刻回来继续这事情。 她一笔笔地绘着,全神贯注。 第二十三章 漪绿楼中,轩窗寂寂,锦帐低垂。夜已深,银烛高照,明瑜仍在灯下伏案未歇。 同一时刻,江氏房里,阮洪天刚从外归来,见江氏扶着腰身要从榻上起来,急忙紧走几步过去,按住了她,叫靠着便是。 “躺了大半日,正好起来松泛下,”江氏朝丈夫一笑,起来趿了软鞋,站到他面前替他更衣。 “听说你今日也去了南门府上?恰阿瑜也过去了,只早早便回来了。” 江氏解开领扣,脱去丈夫外面罩着的毛氅,递给边上的谷香,随口道,抬头见他眉宇间隐隐似有兴奋之意,便又笑问了一句:“天上掉了金元宝不成?这般高兴做什么?” 阮洪天回头看了眼谷香,叫下去便是。谷香忙带了小丫头退下去关了门。阮洪天这才突然一把抱起江氏,哈哈笑着往床榻上去,将她轻轻放了上去,低头在她额上重重亲了下,这才笑道:“夫人,天上掉元宝有什么可高兴的?今日晓得了一事,这才叫真的喜事。”说完便凑到江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江氏猛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什么?皇上驾游江南,要入住我家的意园?” “皇上登基至今整三十载,出了正月便要携诸多皇子一道赴泰山封禅。江南总督荣贡上折,说风调雨顺民生安乐,伏请皇上驾游江南,以昭皇恩。谢大人说昨日刚得总督府的公文,道皇上的江南之行已是定了下来,咱们这江州乃是重中之重。今日请我过去,商议的便是皇上过来时的驻跸之事。道想来想去,就只咱家的意园最是适合。” 阮洪天说道,话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骄傲之意。 江氏乍闻这消息,心竟是噗通跳了好几下,一下悬了起来,也分不清是喜还是忧,看着丈夫犹疑道:“这固然是好事。只凡事与皇家扯上关系,便事干重大。我怕万一咱家侍待不好……” 阮洪天伸手揽住妻子的肩,笑着安慰道:“瞧你说的。咱家若真能成皇上的驻跸之地,那便是天大的荣耀,祖宗脸上也有光,自当竭尽全力,叫人挑不出错处。况且谢大人说了,他还只是刚上报了过去,成与不成,尚需大礼部点头,所以这事还未必呢。” 江氏见丈夫说话时目光闪闪,容光焕发,显见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起先那不安也渐渐消了去,把头靠他肩上,嗯了一声道:“我方才不知怎的,心就乱跳。此刻听你一说,这才定了些。若真能成,倒也确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她如今已是七个月的身子,阮洪天低头,见她因了养胎的缘故,肌肤愈发丰泽,小腹高高隆起,忍不住笑道:“咱家若真能成驻跸之地,恰那时你腹中这孩子也应当刚生出不久,他一落地,皇上便来我们家,这孩子还真是个有福气的呢。” 江氏听丈夫提自己腹中胎儿,微叹道:“只盼这孩子是个男丁才好,若是女孩,莫说娘那里,第一我自己这里就……” “叫我瞧瞧你肚子。” 阮洪天心情大约极好,忽然来了兴致,打断她话便要解开妻子衣襟,慌得江氏忙拍他手,嗔道:“丑死了,不许看。”却终是敌不过丈夫的软磨硬泡,只得含羞半推半拒,勉强被解开衣襟。见丈夫眼睛盯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不放,又往上落在胀大的胸乳之上,自觉丑得见不了人,急忙要掩上衣襟,却被他揽住,附过来在耳边轻声笑道:“你这样子我更喜欢看,竟觉比从前还要……” 江氏脸涨得通红,心中却一下漾满甜蜜,略微动了下,便也不再推拒。 *** 房门外又响起春鸢轻微叩门声,想是见自己房中灯火未熄,不放心又过来催促。 明瑜终于描完最后一笔,再看一眼,搁下笔长长伸个懒腰,起身去开了闩着的门。 “姑娘再忙,也不好这般熬,又闩了门不叫人进来,熬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春鸢见她果然还未上榻,嘴里埋怨着,急忙过去铺展开衾被。 明瑜依言上了榻躺下,见她转身要去收拾桌上的东西,笑道:“那些放着便是,不用摆了。” 春鸢瞄了一眼,见是一页页如书册般大小的散纸,粗看一眼,上面细细描了些楼台人物,只穿衣打扮却甚是怪异,瞧着不像是自己见惯的样子。只晓得自家姑娘自年前起得空便画这些,到底是什么,却也没细看过。此时又听她这般吩咐,哦了一声,便依言不动,正要吹灯,忽又听明瑜道:“明日我要去青瓦巷,你早些叫我起来。” 青瓦巷在城西,一条街以书肆画铺墨坊而出名。春鸢晓得她从前时常会过去那里的书肆中淘些孤本旧书什么的,只许久未去了,还道忽然又来了兴致,便应了声,这才灭灯退了出去。 第二日明瑜禀了声江氏。江氏也见惯不怪了,只命人备车,叫路上多跟两个人,又吩咐春鸢小心看护,明瑜这才出了门。待到了那青瓦巷,车子停在一家明瑜从前常去的王记书肆前,便下了车,叫家人在门口守着,自己与春鸢进去。 王掌柜认得明瑜,见是荣荫堂的大小姐过来了,虽还只是个女娃,却也急忙迎了上来,殷勤招呼:“大姑娘许久未见了。铺子里正有好些新书,姑娘去瞧瞧?” 明瑜笑道:“王掌柜客气了。今日过来不是买书,只是想托掌柜的给我印一册画册。” 王掌柜一怔,道:“不知道姑娘要印多少册?” “一册。” “一册?”王掌柜看着明瑜,神情惊讶,又踌躇道:“印坊我熟识,印画册也不难。只是每印书画,须经临摹、上板、刻板、打空修版,那模板才好,印刷之时,又要固版调色刷色,一页页如此,这才最后成册,极是繁琐,若单印一册……” “王掌柜,我偶见一画稿,极是喜爱,便想刻印成书册赏玩,不计工本,需费多少银钱,你报来便是,越快越好。” 王掌柜起初听说只要印一册书,下意识地便当她玩笑。此时见她说得极是认真,一下便醒了过来,暗道只要这荣荫堂的大小姐愿意出钱,自然没问题,忙面上堆出了笑,道:“还请将那画稿给我过目下,估下价钱。” 明瑜递过去自己绘的一叠画稿,王掌柜扫一眼,便又是一怔,见画稿上工笔细腻,人物栩栩,只看那脸模衣着却非中土人士,看着倒像西域之民,且每页画稿下又有几行扭来拐去的奇怪文字,再翻几页,都是如此。 明瑜看出他神色,笑道:“正是些有关西域之地风土人情的画稿,我觉着稀奇,这才特意想要印刻成书的。掌柜的报个价目便是。” 王掌柜回过了神,数了下画稿页数,粗粗估计了个数,自己都觉着有些咋舌。 明瑜从春鸢手上接过个荷包,倒出两个十两的银锞子,道:“这是定金。若是能快些印好,我再另加钱。” 王掌柜接过了银子,心中也是欢喜,忙一口应了下来。暗道莫说是刻印西域画稿,只要钱给得够,便是天书也成。当下说定了日子,这才亲自将明瑜送了出来。 春鸢见明瑜这般行事,心中也是讶异。登车回去的路上,见她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在想什么,终是忍不住问道:“姑娘若真要刻印成书,跟老爷说声便是,何须自己跑一趟?且既要印了,多印些便是,怎又只弄一册?” 明瑜看她一眼,慢慢道:“往后你便会晓得了。今日之事,回去了须得帮我守着口些,莫叫人晓得了。” 春鸢摇了摇头,虽仍满头雾水,却也应了下来。 *** 谢醉桥今日被个牙人带着看了处园子,说原本是个商人的闲居之所,一年里也难得来两回。如今周转不灵,这才想要贱价出让。那园子地处城西郊外,门前小桥流水。园子不大,因了长久无人打理,也有些衰败,只园中轩堂井然,住家为二层阁楼,四周有庑,高爽玲珑,且园子南角有片茂竹,竹旁临水筑亭,竹影潇疏,若收拾一番,倒也不失是个清幽之所。 谢醉桥本来并无置园的打算。他为人恣意随性,但凡稍微过得去的地方,赁了住也无妨。看了这地方,见隐隐有翛然闲适之韵,心中就有些满意了。出了园门无意回头,见青石垒砌的月洞门上,那被残草枯茎半遮的园名乃是“瑜园”二字,心中忽然一动,立时便道:“我买了。” 江州人大多喜闹,稍微有点闲钱的人,削尖了脑袋就往城中挤去,这园子地处偏僻,卖了几次也未脱手。那牙人本也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这少年人一眼看了便开口说要,喜出望外。见他服色虽素,衣料却是贵重的缂丝锦,连手上握的马鞭也绞缠乌金丝,袍带冠玉,英姿勃勃,身边跟着的那随从更是相貌威严,也不敢胡乱开价,报了个实数,谢醉桥应了下来,随牙人一道去他铺子里写了文书,见附近是青瓦街,想起裴文莹前日嚷着缺了几种作画的颜料,便叫高峻带他回去取银,自己过去寻了家铺子,买了颜料和画笔,刚从里出来,抬眼便见对面一家书肆里出来两个女孩。大些的那个是年前见过的阮家丫头,小的便是明瑜了。 谢醉桥自年前从谢铭柔那里被转告了沙钟作匠的来历后,就一直未再见过这阮家大小姐。前日听说堂妹又在家起了个水仙会,邀了众家小姐们过府,想来她也是到了的,只也不过如此而已。未想此刻却会突然在此遇到,一怔之间,只瞥见她半张俏丽的侧脸,长睫低垂,目光有些飘忽,眉间又仿似带了丝与这年纪不符的凝重之色,全不似那日他过去送药时见到的天真烂漫样子。还没闪过神,她已是被扶着登上了车,幕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马车缓缓驶动,很快便粼粼而去,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谢醉桥抬头望去,见她方才出来的是间书肆,略一犹豫,便迈步跨了进去。 王掌柜刚送走个小财神,又见来了个一望便知是有来头的少年人,忙再迎了过去。 “方才那位小姐可是来买书?她买什么,我也买一样的。” 谢醉桥张嘴,话就冒了出来。 王掌柜笑道:“方才那是荣荫堂的大姑娘。若说从前,她过来确是买书,只今日却是来印书册的。一叠画稿,只印一册,费了好大本钱。也就她那样的人家,才肯做这般耗钱的事体。” 谢醉桥有些惊讶,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之意,道:“稿子拿来给我瞧瞧。”见王掌柜有些踌躇,便从腰间荷包里摸出块碎银,丢了过去。 王掌柜不再犹豫,忙从柜台后取了方才的画稿,一股脑儿递了过去。 谢醉桥一张张翻看,神色讶异,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公子,阮大姑娘说是西域风情画,故而这上面的人物服色与中土大不相同,连这文字也歪歪曲曲,小的方才看了几眼,竟是如看天书。” 王掌柜眼尖,忙凑过去解释。 谢醉桥翻到最后一页画稿,定定凝视片刻,忽然抬眼道:“你印两册罢。多出的一册我买。钱另付。另外,不要叫阮大小姐知道此事。” 第二十四章 正月转眼便出,明瑜这日随了阮洪天再去孟城白鹿斋探江夔。他已能拄着拐杖走路,精神也安健,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回江州,顺道将堆积了满腹牢骚的周妈妈也带了回来。一路听她唠叨着老太爷的种种,渐渐有些走神起来。 那画册早两日便已经拿了过来,薄薄的一册,装帧得极好,她给放在了父亲书房桌案的显眼处,便开始了等待。只父亲这两日却又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未见他进书房过。 原来江州一干富室都晓得了再几个月皇帝驾游江南要在此停留,驻跸还未定下。自家园子虽不及荣荫堂意园那般盛名,只也各具其妙,若侥幸能中选,那便是天大的荣耀。故而暗地里都在奔走,有些长袖善舞的,甚至绕过江州府直接寻到了江南总督处。阮洪天不甘落后,各处打点自是少不了的。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停在荣荫堂气派轩然的大门前。明瑜下了马车,随了阮洪天跨进高高的铜槛,行至仪门,宽道两边的各四座狮上正被夕阳抹上一层彤辉,反射点点碎金的光,照得人有些刺目。 “爹。” 明瑜紧走一步,叫了声阮洪天。 阮洪天回头,朝明瑜笑了下,停住脚步,等女儿上前与自己并排。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书房桌上的那本梵书,你看了没?女儿偶尔在书坊间看到,觉着极好。特意译注了出来,爹你也去看下。” 明瑜道,仰头看着父亲。 阮洪天一怔,随即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笑道:“瞧爹,一忙起来就忘了。本来三月的各地掌柜报账要提前到这个月,那些远的要派人过去通知延后。待空了些,爹再去看……” 阮洪天话还未说完,迎面就见柳胜河匆匆迎了过来,道:“老爷,谢老爷今日派了人来,晓得老爷出去了,就叫回来过去一趟,道有事要议。” 阮洪天应了一声,回头歉然看了下明瑜,轻拍了下她肩,回身又朝大门外去了。 明瑜望着父亲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怔怔蹙起了眉。听身边春鸢的轻声催促,这才转身,低头慢慢往后堂里去。 自己之所以这般行事,也算是煞费苦心了。曾想过若是真开口将荣荫堂倾覆,如今自己是重获新生带着前世记忆回到十年前的实情相告,父亲是决计不会相信的,必定以为自己中了魔怔在胡说八道。想来想去,只能委婉点醒父亲。这才费心费力将荣荫堂的一部兴衰史假托藩外之邦稗史细细描绘成册。又怕印刷之时被人看去附会,有毁谤皇家嫌疑,索性用梵文,待拿到画册后,自己在旁加了注解,这才放在了父亲的桌案之上,盼他能看到寻自己过去问话。不想却事与愿违,父亲太过忙碌,一连几日都未进书房。 过了今日,父亲若还不看那画册,明日便是堵,她也要将他堵住…… “姑娘,冬青姐姐今日过来说,老太太晓得姑娘去看了老太爷,说许久没老亲家消息了,不晓得怎么样,叫姑娘回了的话去一趟。” 明瑜回了漪绿楼,迎头便听丹蓝这般说道。 自打江氏有孕后,明瑜本还有些提防老太太又会以她身子不便伺候丈夫为借口,将那个冬梅塞过来做妾,没想到却一直没动静。年前父亲从外地回来后,她也只打发容妈妈过来,叮嘱江氏房中小心而已。年底前柳嫂子核点府中到了年龄需婚配的下人时,将那冬梅也列了上去。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只亲自给指配了个小管事,又送了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了过去。有日明瑜陪江氏一道去给老太太问安时,江氏诚心道谢,老太太闭眼不语,半晌才睁开眼睛,只丢出一句“第一重要是子嗣,再是家和万事兴。我一把老骨头了,从前不管事,如今也不想背后被人嫌。只盼你这回给我生个孙子就好。”明瑜自此对这祖母是死心塌地地孝顺,此时听她发话了,略微收拾了下便往随禧园方向去,刚下楼,忽然想起件事,眼前一亮,忙改了方向往父亲的书房方向去,拿了那本画册,这才急匆匆过去。 暖阁里神兽炉中香烟袅袅,老太太正坐着,手上捞了串碧玺佛珠在念经,边上容妈妈冬青和几个小丫头相陪。见明瑜过来了,面上露出丝笑,朝她招手道:“你外祖身子可好些没?一晃多少年没碰,都只剩一把老骨头了。” “哪里的话,我瞧老太太却是愈发地健如青松了,再过些时日,先抱大胖孙子,再不定皇上过来也住咱家,真当是双喜临门呢。” 容妈妈凑过去打趣。 老太太听提到了孙子,面上笑便浓了些。明瑜忙把今日见了外祖的情况略微提了下,最后觑了眼祖母,笑道:“孙女前几日无意间翻到本书,看了竟极有感触,祖母若是不累,孙女便讲来听听?” 容妈妈忙道:“叫大姑娘看了也感触的,必定是好词话了,老婆子我都想听。” 明瑜见老太太唔了一声,仿似也有些兴趣,便朝边上容妈妈几个人笑道:“要说这词话,第一个只能讲给我祖母听。妈妈还请带她们都先下去。” 容妈妈呵呵笑道:“姑娘要讲什么词话,旁人竟听不得?老婆子倒更心痒了。” 明瑜笑而不答,只是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抬眼扫了下明瑜,忽然道:“秋月,你与小的们都下去。” 秋月是容妈妈的名字,一怔,忙应了声,带着屋里的人呼啦啦都出去了。 “瑜丫头,跟前没人了,要说什么,说吧。” 老太太朝明瑜点了下头,又微微阖上了眼皮。 明瑜压住有些乱了节拍的心跳,定了下神,从袖中摸出那本画册,坐到了老太太身边靠过去,翻开了第一页,轻声道:“祖母,孙女今个儿要说的词话,是发生在西域的一桩陈年往事儿。” “往西万里之遥,有个藩国。那国中有个大富之家,照了祖宗定下的规矩,乐施好善,与人结缘,几代下来,家财万贯,本来日子也就这么顺当过下去了。只到了孙子辈时,却与那国中的藩王扯上了关系。原来有一回藩王路经此处,那大富之家便倾其所能接待了藩王,一时天下富豪之名,人尽皆知……” 明瑜说到此,见边上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惊异地盯了自己一眼,目光落在那画册上。 明瑜面色不改,继续翻了个页,慢慢道:“咱们这有句古话,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里虽是藩国,却也是相同的道理。天下之富,又有谁敢富过藩王?偏这大富之家的家主却忘了这道理,只想着将自己能拿出手的最珍最贵之物奉上,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忠心示好反倒埋下了祸根。那藩王虽表面称赞,只心中却堵了个疙瘩。自己在王宫中都没见过的稀罕之物,那人家里却有。他这王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回去后,被身边居心叵测的人一撺掇,再几年,寻了个借口,就将那大富之家的家主杀了头,连屋宇都被掘地三尺地找藏银。可怜这家族,一夕遭了灭门之祸,而缘由竟是当年对这藩王的一番忠心接待。又过去许多年,这家族中当年的一漏网之后人偷偷到了故地凭吊,见当年雕梁画栋只剩废墟残瓦,荒草间狸兔出没,感慨万分,这才特意记录了下来,以作为后人警醒之用。” 明瑜说完,将那画册阖了,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定定地盯着明瑜,目光中神色忽明忽暗,忽然啪一声,手上那念珠掉在了地上,朝明瑜伸手要那画册,手微微有些颤抖。明瑜急忙递了过去,小声道:“祖母,这掌故虽是那藩国的往事,只孙女读了,深以为然。天下之理,人心之秤,无一不是相通。这才讲给祖母听的。若是有说错的,还请祖母责罚。” “好孩子……”老太太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心里有些乱,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明瑜心怦怦乱跳,探身捡起那串碧玺放回了老太太身边,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明瑜这夜几乎整宿未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有些忐忑地等待着。果然到了巳时,便见丫头过来传话,说老爷请姑娘到书房去。 祖母必定已经把那本画册转给了父亲。看祖母的样子,应该是有所触动,只是父亲,不知道他又如何做想? 明瑜到了书房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推开虚掩的门进去,见父亲正坐在桌案之后,眼睛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书册之上。 明瑜上前,唤了声“爹”,便屏住呼吸立在一边。 阮洪天没有应答,眼睛也未抬起,仍是盯着那画册,身影如凝滞了般,纹丝不动。 书房里静悄悄一片,南窗的格子里透进一片阳光,把空气中舞动的细尘照得清晰可辨。 过去良久,阮洪天终于抬头看向了明瑜,眉头微皱,神情凝重。 “瑜丫头,这书册你从哪里得来?” “爹,书册是女儿在坊间偶然所得。女儿只是被这画册中的记载所触,一时竟有兔死狐悲之感。这才斗胆转到爹的面前。” 阮洪天不语,只是细细地打量着明瑜,目光中带了些惊诧和疑惑。 “爹不觉得这画册中的前头所记,与如今我家这情形竟十分相像吗?” 明瑜一咬牙,终是脱口问道。 阮洪天目光一闪,忽然道:“阿瑜,你实话说,这画册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明瑜还未应答,便听父亲又道:“这画册闻着还有油墨新香,画中人物工笔转合与你一贯笔法极是相像。爹虽然是生意人,只自己女儿的落笔还是认得出来的。且皇上正要来的时候,你却突然说搜到这样一册梵书,世上哪里来的这般巧事?你是想借这画册来提醒爹,此番若是接驾,非但不是我荣荫堂的福,反倒是祸根吗?”说到后来,语气已是有些转重。 明瑜一惊,转念间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儿不敢隐瞒。这画册确是女儿一笔笔绘出的。只这册中所言之事,却绝非心血来潮而戏弄爹的。祖母从前便对我言过,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女儿从前也看过不少野史稗记。自古以来,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敌国者不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况是我家这样毫无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荣一辱,都在帝王的转念之间。江南多富豪,我家若仅是其中之一,日后小心经营,或许才可无碍。我晓得爹一心怀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选中,必定会倾力接驾。只若因了这接驾,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达天听,日后让人时时惦记,爹,你不觉得这便是祸端的起源吗?恕女儿不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图册中这藩国大富之家的结局,未必就不可能发生在我荣荫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却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个人僵立不动,只是脸色极其难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热泪已是滚了出来,哽咽道:“爹,女儿再说一句,说了这话,你若觉着我在胡言乱语,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实在是女儿有日做了一梦,竟梦到去了十年之后的荣荫堂,玉堂金马俱无,往昔繁华不再,满目只剩废墟残瓦,荒败一片,醒来那一刻,女儿竟分不清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心中凄惶万分。爹在女儿心中,是天下最英伟的男子。爹掌管了几百口人的荣荫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铺。未雨绸缪,防患未然,这道理爹应该比女儿更明白。成皇家驻跸固然是荣耀,只我家在江南早负盛名,爹如今哪里还需要与人争抢这事来为荣荫堂装点门面?” 阮洪天定定望着明瑜,神色怪异,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将她抱了起来坐自己膝上,如明瑜还幼时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泪痕,叹道:“阿瑜真的大了。爹万没想到,你才这般年纪,竟想得如此深远。你说的也有道理。爹从前确实没想这么多。只我家的意园已被报上,若是得中,断不能推脱了去的。” 明瑜有些惊喜,破涕为笑,猛地抬头道:“爹,江州几十座园林中,虽我家的意园最有名,只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驻跸之所。如今爹不用去争,若被别家抢去,那最好不过。只万一这事若还落在我家身上,女儿只担心望山楼太过招摇,爹,里面那些东西,只怕皇家也没有,咱家却大喇喇摆在那里,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后若说我家有心与皇家斗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辩了。女儿求爹这就去把那宝座搬了,香风扇和螭龙也拆了,别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这样才最稳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着明瑜站了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主意一个接一个的。那望山楼从前谢大人与州府中一干官员也见过,晓得什么样子。若意园真中选,却突然改成寻常样子,日后旁人问起,怕有个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细想想。” 明瑜本还担心父亲会被荣华烟云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着竟像是有些被打动的样子。虽不知听进了多少,只毕竟是个好的开始。晓得他最后的话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狮银的,转念一想,这事关系阮家风水,只怕比望山楼更难撼动。毕竟太过突然,自己此时再多说,反倒无益,日后徐徐图之便是。便点头应了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第二十五章 谢醉桥从江州城外白塔寺的藏经阁中出来,信步停在了山道间一堵用青石砌出的栏杆后。 栏杆很陈旧,青苔已经在经年的石块罅隙间微微探出些绿,头顶不时有山雀在树冠间啾唧着一闪而过。他却恍若未闻,整个人还沉浸在那一本薄薄画册给他带来的震动中。 那日在书肆中见到画稿后,他觉得自己有些看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敢肯定。他想弄清楚那个阮家女孩的心思,这欲望是如此强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叫多印了一册。前几天他拿到了画册,几经周折,终于在这白塔寺中寻到了个能读梵文的僧人。心中的猜测终于也被证实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巧合,第二是不可置信,第三…… 没有第三了。 这样的时候,印这样一本画册。他想他大概已经能猜到这个名字带“瑜”的荣荫堂大小姐的几分心思了。 或许有些危言耸听,但是……谁知道呢。 旁人眼中,他还只是个昭武将军府翼庇下的少年郎,只天威难测,皇室波诡,他早见得惯了。纡金佩紫的世家权贵也难免风雨飘摇的命运,更何况像荣荫堂这样毫无自保之力的白身富室? 阮家这样谨小慎微,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这画册会出自那个原本该与自己的妹妹们一般天真无二的小女孩之手? 他的眼前又闪过那日在书肆门口的惊鸿一瞥。女孩翠眉略凝,眼睫低垂,洁白如玉的颈项之侧垂了金丝缀绿松石的耳坠,随她行路之时轻微摇曳,艳阳下宝石葳蕤生光…… 他忽然想到了件事,略微一惊,沿山道匆忙而下。 *** 青瓦巷王记书肆。 掌柜听到谢醉桥的问话,急忙应道:“阮大姑娘之前吩咐过,取书时要连同画稿雕版一道收去,所以如今俱都不在我手上了。就只印了两册,一册给了阮大姑娘,另册在公子这里,再无别的。” 谢醉桥注视那掌柜的片刻,见他不像在撒谎,这才道:“此事就此打住。你就当从未有过此事,更不可向旁人提及,记住了。” “不敢,不敢,公子放心。” 王掌柜见这少年人说话之时,眉目间带了丝凝重之色,隐隐感觉到仿如重压,急忙应了下来。 谢醉桥回了南门谢府,叫人在房中笼了个火盆,取出那本画册,一页页撕下,投了进去。 纸片被火苗舔舐,慢慢燃卷起来,忽然抢蹿出一片高高的红色火苗,映得谢醉桥一张脸在火光中也带了几分明暗不定。 *** 自那日劝诫过父亲后,忽忽又数日过去。明瑜见父亲虽未再为驻跸之事而奔走,只瞧他样子,似乎对自己那日的建议并未放在心上。或者说,如今瞧着倒更像是在举棋不定。 父亲会有这样的反应,明瑜其实也不是很意外。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他们既没自己那深入骨髓般的疼痛,就算有些认同她的这片苦心,又怎么可能会像自己这样迫切万分?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换作自己,只怕也需要些时日来慢慢度量。 但是明瑜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这样等待父亲最后做出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决定。这几日里,时刻纠缠着她的唯一念头就是要让意园落选。只有落选,才是目前看来能让荣荫堂这艘大船改变航向的唯一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该怎样才能让意园落选,就凭她自己,如今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女孩? 白日里,明瑜依然是那个娴静的阮家大小姐,侍奉上辈,管着家务,督促妹妹。但是入夜,紧张和焦躁却叫人难以入眠,连春鸢也觉察到了。 “姑娘到底怎么了?我瞧你心思极重。若是不嫌我笨,说给我听听可好?” 这日晚间,春鸢服侍明瑜睡了下去,却并未如往日那般离去,而是坐她床榻之侧,轻声慢语问道。 明瑜望着她看向自己的一双秀丽眼眸,这眸中流出的神色,更像是个长姐在对自己妹妹时的那种关切,心中一热,伸手握住了她正给自己拢被角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春鸢,我心中确实有很多事,却闷着,谁也不能说。连爹娘也不能。说了,他们一定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要是对你说了,你是不是也会觉着我胡说八道?” 春鸢探身过来轻捋了下她额头的鬓发,柔声道:“姑娘心里要是闷,无论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就是。就算姑娘说自己遇到神仙,我也不会笑你胡说八道。说了出来,心里才好过呢。” 明瑜怔怔看她片刻,苦笑了下,摇了摇头道:“若真有神仙就好了……我没事,你早些去歇吧。我睡不着,帮我把灯台架到床边,我再看会子书,困了再睡。” 春鸢站了起来,一边仔细地挪了灯台过来,一边道:“姑娘门别闩着,等下我好进来拾掇。天色还有些干冷,用火小心着些才好。刚小半个月前,我爹喝了酒晚间睡过去,忘了灭灯,结果点着半拉子的帐子,幸好我妹子看见叫起来,扑得及时,人倒只灼了眉毛头发,一间房子瓦顶可是被烧得精光……” 烧得精光…… 明瑜心一跳,几天来一个一直有些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突然清晰了起来。 火烧望山楼! 没有人会想到荣荫堂的人会自己放火烧楼,只会以为这是场意外。而父亲过后就算怀疑自己,最多也就责怪几句。 烧掉了望山楼,就算意园仍被点为驻跸之地,少了那些惹眼的东西,意园也只不过比别的园林要更精致些,大些而已。 明瑜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得全身一阵战栗,连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春鸢端近了烛台,把帐子勾得更高些。回头无意瞧见明瑜眼睛发直的样子,有些惊慌:“姑娘你怎么……” “没什么……你下去吧。” 明瑜道。 春鸢不放心地看她一眼,终于还是出去了。 明瑜猛地转身趴在了枕上。 烧掉!趁着还没得到确定消息前,烧掉望山楼,烧掉里面那些僭越了身份的所有金碧辉煌! *** “娘,我想去自家园子里住两天。” 第二日明瑜见了江氏,缠住了笑着道。 江氏有些讶异地看她一眼,道:“要过去,也等过些时日再春暖了些才好。如今那边草木都还没兴发,比这也没好多少。” “娘,女儿替你管了这许久的家,也有些闷呢。只是想过去偷懒两日。许久没去从珍馆,正好去寻几本书。过一夜就回来。” 江氏拗不过明瑜,笑着点了下她额头道:“也好,就让你偷懒两天,省得埋怨说我都拘着你。我叫人送你过去,只许住一夜,明日就给我回来。” *** 明瑜坐马车,被丫头们和周妈妈陪着一道往意园去。 望山楼的情况她早清楚的。因了那边如今并没住人,所以平日只那个陈管事带了些人在那处做寻常的洒扫之活,夜间更无人守着。楼中锦幔彩屏,雕梁画栋,俱是重漆浓彩,有火便极易燃点。夜半之时放把火,并不是件难事。 陈管事晓得大姑娘要过来住一夜散心,自是用心接待。明瑜点名住在了紫锦阁中,与望山楼隔了道花墙。晚间叫人送上了一桌酒菜,把周妈妈和看门的婆子灌得烂醉,早早便去睡了,又叫众丫头们也散了,各自早早歇下。 明瑜一直等到了约亥时,推开窗,见月正半钩,园中乌沉沉一片,东北角的望山楼高高矗立,昏暗中的轮廓仿佛一只沉沉的伏地巨兽,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往外而去。 这屋子格局不像漪绿楼自己的闺房,外面有让丫头们睡的罩间。春鸢今晚本是要在她榻前打地铺,被她阻拦了,叫与小丫头们一道睡到边上房里去。 明瑜握住袖中藏着的火折子,沿着甬道往望山楼去。四周寂廖,夜风不知道吹动哪处屋脊上悬着的鉴铃,隐隐有叮当声传来,更显万籁俱寂。明瑜心中突然一阵乱跳,身后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她知道其实没有。 她长呼一口气,用力握了下衣袖中的手,手中是紧紧捏着的火折子。 靠近望山楼的那片平湖时,风骤然席卷而来,明瑜微微打了个冷战,拉紧罩在外面的斗篷,加快了脚步。 望山楼前空无一人,门是虚掩的。明瑜轻轻推开了条缝,走了进去。 漆黑而空旷的厅堂,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明瑜的心再次怦怦跳动,从袖中取出火折子,颤抖着手,拔了几次,才拉开筒盖。轻轻吹了下,黄色的火苗一下就蹿了出来。她把火苗朝面前那幅垂地的金丝帐幕凑了过去。 火舌一下卷住了帐幕。 明瑜又点了另一侧的帐幕,火迅速往上蔓延而去,迎面已经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热浪。 明瑜迅速步出了了大门。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藏到了附近几十步外的一座假山之后,直到片刻之后,望山楼的火光开始冲出门窗,驱散了四周的大片黑暗,远处传来看园小厮的惊叫声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快会有人来扑救。但扑救也无济于事了。 她长长吸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满身的重担,转身往紫锦阁的方向去。 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夜半放火烧楼!” 身后突然有人低喝出声,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却低沉而威严,仿佛习惯了发号施令一般。 明瑜仿佛遭了雷击,整个人瞬间被抽剥掉了筋骨般地无法站立,全身血潮汹涌,这一瞬间竟痛楚不堪。 她是在梦魇中吗,为何竟会再次听到这个她今生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中,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的眉梢眼底,此刻正沾上了火光的金黄和跳跃,仿佛只要稍微的刀光剑影,瞬间就会火星四迸。 第二十六章 风卷尘香花落尽,事事休,事事早休。 前尘中最后一刻的明瑜,最后浮绚在眼前的幻影,是父亲宽阔的后背、母亲温婉的娥眉、幼弟天真的童颜……她渴望用手去鞠捧住这几片幻影,哪怕再片刻也好。而那曾叫她无法自拔如魔般缠住心脉的相思,早已经化作了炬泪灰,她再也不愿,也不曾想起过了。 上苍喜弄人,所以才会在这时候,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人再次送渡到她的面前吗。 明瑜这一刻,直是魂飞魄散。她僵硬地扭着脖子,睁大眼,死死盯着距她几步之外的那个年轻男人,目光中带了一种近乎凄厉的惊骇。 “你是谁!为何夜半纵火?” 那人微微朝她倾下身,压低了声再次喝道。 湖心忽又卷来一阵急急狂风,撕扯着望山楼外织出的熊熊团焰,火星子如红色流萤四下飘舞,又倏忽熄灭。风挟着炽气,朝明瑜迎面扑打了来,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阵狂舞。他盯着她,一动不动,唯有眼中两点火光在跳跃不停。 明瑜听到了自己耳廓中每一根血管在噼啪爆裂的声音。 她猝然回身,用尽全力朝紫锦楼飞奔,却忘了提起裙裾,脚下一绊,整个人如折断的芽笋,重重扑跌了出去。 明瑜感觉不到疼痛,几乎就在跌倒的同一时刻,她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见了鬼似地继续夺路而去。 那人“噫”了一声,仿佛有些意外,几个大步就跨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拦住去路。 “放了火就想跑?” 这一回,他面朝烈火中的望山楼,整张脸被映上了一层彤辉。明瑜看得清楚,就是那一双凹凸分明又舒展的眉峰。 忽然,她一把揪住他拦在半空的那只手,张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口,实在不轻。她感觉到他手腕骤然紧绷,嘴里已经尝到了鲜血的那种浓腥之气。 那人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扯住自己,咬上这样一口,“嘶”了一声,甩脱开她的嘴,眉皱了起来,带了些不可置信。 “滚开!” 明瑜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花墙飞奔而去。 “不好了,快救火!” 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带着惊慌的呼叫声。他看着那女孩如受惊的鹿般从自己身畔奔逃而去,背影在弯折的甬道上迅速被昏暗吞没。犹豫了下,并没立刻追上去。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方才那女孩摔跤之处的地面之上有什么物件,火光映照下,闪着莹莹的光,过去俯身拣了起来,见是枚玉锁,翻了两下,收在了掌心中。 *** 明瑜慌不择路,没命般地往前冲去,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直到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再也跑不动了,这才大口喘息着停歇下来。回头望去,身后只剩黑漆漆的一片树影,东北角火光冲天,染得半个天幕红彤一片。四顾了下,认出这里是两明轩。想回紫锦阁,腿却软得在发抖,再也撑不住,慢慢蹲到了地上去,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之中,牙齿紧咬住,却止不住格格发颤。 前世的记忆仿佛冲刷开堤坝的海潮,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被当成侯府王太君手上的棋,这才得偿所愿,十六岁成君妇。娇蕊般的她愿为丝萝,满怀恋慕,只他却非她乔木。前两年中,他自请离京,她见他的次数几乎能用十指数出;后两年,正德皇帝骤薨,三皇子上位,素与太子交好的他顿遭贬谪,靖勇侯府也失了往日势力。就在她死前数月,这男人将他有孕的妾从西北边陲送回了京,她才得以见到他的面。那时候,她哭着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寻到她被发配边陲的幼弟安墨。他应了。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安墨的消息…… 她曾因这男人,如风波中的菱枝,不堪摧折。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没有足够的或多余的心绪去恨。诸般苦难,只始于自己的多情,终于他的无情,如此而已。但现在,她忽然觉得她并未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大度。她其实在怨,怨他的薄情。这怨绵延未绝,只是一直被深深地掩藏。到了这一刻,便如被扯断了线的斛珠,骤然四下迸溅,再不能收。 明瑜闭着眼睛,直到面颊上一片湿冷,用手摸了下,才发觉竟在流泪。 她用力擦去了面上的湿冷,慢慢站了起来。 见了也好,不过如此。从今往后,萧郎陌路。他自不识她,她更不识他。上天让她重生一场,不是去复习那曾走过的路,而是叫她更好地为自己和家人而活。那重重留在他腕上的带了血腥的一口,就是今世里她对过往与他种种的终结。 迎着夜风,她拉紧身上的斗篷,寻着路朝紫锦阁快步而去,到了花墙时,迎面见春鸢正和丹蓝几个小丫头手挑灯笼,慌慌张张地分散了去,停下了脚步。 春鸢猛抬头,看见了明瑜,丢下灯笼就上前一把抱住,嘴里念声佛,拍了下自己胸口:“姑娘上哪去了。我一觉醒来,见东北竟有火光,姑娘人又不在房中,真吓死个人了。” 明瑜微微笑道:“并无事。夜半睡不过去,起身竟瞧见望山楼处有火光,这才过去看个究竟。见有人过去扑火,便回了。” 明瑜正说着,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回头见陈管事正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小的该死,竟叫望山楼走水了!已经在扑火了,必会扑掉!姑娘莫怕,也莫走动,在房中便可。”瞧着满头大汗,面上油光淋漓。 明瑜回头再看一眼那火光,转身往里而去。 *** 阮洪天睡梦之中被奔来报讯的人惊醒,听闻望山楼竟夜半起火,惊出了身冷汗,第一句便抓住来人吼道:“大姑娘在那边,可有事?” 小厮忙道:“陈管事特意提过了,道大姑娘住紫锦阁,与火场相隔甚远,并无事。” 阮洪天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这节骨眼上,望山楼竟会起火,心中极是懊恼,顿了下脚,转身奔回内室,见妻子也被惊醒了,睁着尚带几分惺忪的眼望过来,怕吓到她,安慰道:“方才那边园子里来了人,说望山楼着了火。好在阿瑜住得远。你自管睡,我过去看下。” 江氏也是大惊,便要起身一道过去,被阮洪天拦了下来,叫谷香几个丫头过来陪着,自己穿了衣服便匆匆过去。 *** “下回可别这般自己一人悄声出去了,手都冻得凉汪汪的……” 春鸢一边帮着明瑜脱去斗篷衣物,一边轻声埋怨,忽然咦了声,讶道,“姑娘斗篷上挂着的那玉锁坠子呢,怎的只剩个桩扣……” 明瑜低头,见原本悬着的那玉锁已不见,只在与链子相连之处剩半片玉扣,瞧着像是断了的样子,一惊,转身便往门外而去。春鸢拦不住,忙拿了外衣和灯笼,追了上去。 明瑜急匆匆朝望山楼前方才跌跤的地方而去。 望山楼高三层,俱是金丝楠木刷彩漆。楠木本生油,既已燃点,光靠园子里留守的那些个人泼水,一时哪里又能压得住?稍近些,见火势果然未减,反燃得更猛,一片冲天火光中,耳边俱是哔哔啵啵的木头盛燃之声,空气中隐隐弥散着混合了楠木油芳香的焦味,临近望山楼的湖,也被照得红了半幅,水面宛如铺展开了一条巨大的金龙。陈管事正在那里指挥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人,乱哄哄一片。 明瑜寻到方才摔跤之处,借了火光低头细细地寻了一遍,竟未见着那玉锁。 看那玉扣的断口,分明就是迸裂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自己跌倒之时砸破,遗落在这一块儿了。如今遍寻不见,难道竟被那人拣了去了?他又为何会在夜半时分出现在此处? 这个念头叫明瑜全身起了阵寒战。方才好容易才止下的心又是一阵狂跳,额头后背已绽出层细密冷汗。抬头,纷乱的人群中也未见着那人身影。正恍惚中,忽见对面甬道上自己的父亲匆匆行来,忙转身避了往紫锦阁去。 阮洪天行色匆匆,并未瞧见明瑜几个,待见到望山楼已陷入一片火海,回天无力,那陈管事满面烟尘狼狈不堪,见了他来,又战战兢兢不停请罪,心中虽恼,却无可奈何,骂了几句也就作罢,想起女儿,急匆匆又往紫锦阁中去。 “姑娘已歇了下去,想来未醒。” 春鸢照了明瑜吩咐,小声应道。 阮洪天本想让女儿回荣荫堂,听她未醒,又见这处与那火场也远,想想便也作罢,只命人好生守着,自己又赶回火场。 明瑜一夜无眠,临天亮时才阖眼打了个盹,却一直在做恶梦。 她独自行走在从金京回江南的路上,道路两旁却成了陌生的风景,遍布黄蒿野草,连吹过来的风仿佛也带了死气。她止了步,恍惚间又见月残如钩,面前断梁残瓦,枯枝上昏鸦静立,脚下的泥土下,隐约露出惨白的枯骨,天地间寂静得可怕。 这是前世里十年后的荣荫堂,她知道。她想大声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一只手掐住。挣扎着醒来,这才见天已大亮,被角正缠绞住自己脖颈上。朝东的格窗上彤辉一片,点点刺目的金光撒在她的床榻之上,叫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望山楼的火已熄,只整座楼烧得只剩残垣断瓦,连边上游廊一道被熏得漆黑。阮洪天昨夜未回,如今还正在指挥人善后。 明瑜胡乱洗漱了下,立刻就沿昨夜行经过的路线,一路慢慢寻了过去。来回两趟,那丢失的玉锁踪影全无。想来十之j□j是被那人拣去了。 春阳灿烂,明瑜心中却阵阵发凉。 第二十七章 意园夜半的这场大火早惊动了人,连南门谢府也知道了消息,一早就派了人来问讯。阮洪天打发了人,与明瑜一道回荣荫堂。 裴泰之为什么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意园中?父亲是否知道这个人? “爹,园子里这些时日可住进过外人?” 明瑜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曾有。”阮洪天脑子里还停留在望山楼的一片烟火狼藉中,随口应道,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年前将军府的谢公子倒带了个口讯,说听闻顾选技造过人,他有个京中来的友人意欲造访。知道顾选是我家门人,特先问过我的意思。我自然应了下来。陈管事前日派了人说,那谢公子的友人已到,我因了忙,只叫他迎进来奉为上宾,人倒还未见……” “你道这火与那人有关?”阮洪天一顿,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明瑜,微微摇头,“望山楼这火虽起得蹊跷,只与谢公子介绍的那人必定无关。你莫胡思乱想,免得传出去得罪了谢家。” 原来竟是如此…… 年前受谢醉桥之托,明瑜从孟城一回江州,就朝杜若秋打听打听沙钟的来历,这才晓得原来竟出自自家门人顾选之手。原来顾家与杜家从前同在邻城祧县的乡下。他两人也算自小青梅竹马,本是要定亲的。不想几年前本村有一富户看中杜若秋,意欲讨了过来做妾,被杜家拒了。那富户怀恨在心,虽不敢硬来,却叫地痞无赖上门闹事。厮打之中顾选无意打死一人,被拘入县衙。杜秀才本就家徒四壁了,又怕那富户再来寻事,这才干脆带了女儿投奔江州阮家,求个庇护,又托人求阮洪天出手助力。顾家世代虽以木工为业,只顾选之名,阮洪天也曾听过。他一来惜才,二来本也是个热肠之人,这才托了关系将顾选从死牢中解了出来。年前那顾选晓得阮家大姑娘解了杜若秋的困境,心中感激,晓得这大姑娘不过是个十岁女娃,这才费心思造了个奇巧有趣的沙钟以表心意。明瑜当时才顿悟。怪不得前世里这杜若秋成阮家姨娘后,锦衣玉食却终日郁郁,且死后那顾选又与杜秀才一道去收尸,原来竟有个这样的来龙去脉。既晓得了,她便写信给了谢铭柔告知,也未多想什么。万万也没想到,他年前打听这个竟是因为裴泰之的缘故。 正德皇帝既要祭天巡江南,裴泰之身为侍卫,奉命,或者自己请命,预先过来安排探察,也在情理之中。他又从谢醉桥处得知了顾选,这才会出现在意园中?偏自己不走运,竟会这般撞到了一处。皇帝御驾就要到来,意园本是驻跸之选。昨夜自己放火丢了玉锁,裴泰之若查玉锁,不难发现自己。他若心中生疑,别的不论,日后便是在御前提上个一言半句,只怕也会叫皇帝对荣荫堂心生嫌隙。 明瑜心中极是沮丧,止不住又一阵焦虑,自责至极,偏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好法子。到时候若事情被捅了出来,只说那玉锁是自己不小心丢在外面的,别的一概不认?又或者,想法设法托谢醉桥为自己向裴泰之开脱求情?只怕非但无用,反倒更授人以把柄。 明瑜一回漪绿楼,就叫了杜若秋来,让春鸢陪着一道去意园一趟。 年前晓得了她与顾选的旧事后,明瑜便应了日后必定会助他二人。杜若秋自此对这大姑娘更是死心塌地。此时听到是派自己去意园寻顾选打听事,心中自是一百个愿意。仔细听了明瑜的叮嘱,急忙便与春鸢一道坐了府中下人出去的马车赶了过去,午后便回了,见了明瑜道:“他说昨日陈管事确是领了个京中姓裴的人过来,寻他问了诸多与造设有关的话。他晓得是将军府谢公子的贵客,不敢怠慢,昨日一直陪着。那客人所问甚多,又拿出本书,与他一道研究书上所列的机关,直到晚间才歇,便被安排住在了客厢。不想昨夜望山楼里失火,那客人一早便离去了。” 明瑜叫人都下去了,自己独个对窗默坐了片刻。之前的纷乱渐退,心中慢慢明晰了起来。再细细想过,起身便寻阮洪天去了。 阮洪天在书房与柳胜河议完事,见女儿过来,便叫进来。见她眼皮子略有些肿,仿似昨夜没睡好的样子,有些心疼道:“昨夜必定被吓住了没睡好,还来来去去做什么,你娘在歇觉,你也陪她一道睡便是。” 明瑜到他面前,低头慢慢跪了下去。 阮洪天吓了一跳,急忙过来要扶起她,明瑜摇头道:“爹,女儿瞒着你做了件事,不想竟置荣荫堂于险地,求爹责罚。” 阮洪天一怔,蹲在了明瑜面前,狐疑地望着她。 “爹,望山楼的火是我放的,你若生气,只管打我便是!” 阮洪天望着明瑜,忽然摇头道:“阿瑜,你既自己认了,爹还打你做什么?今早回来爹细细一想,原就觉着大约与你脱不了干系。望山楼里绝无火源,从前都好好的不烧,你一过去,它就点了起来,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爹晓得你心思。你之前劝诫爹的话,爹也不是没想过,确有几分道理。你是怕爹挣不开那名利场,这才自己过去放火要断了我的念头?那楼烧了便烧了,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明瑜猛抬头,睁大了眼望着阮洪天,极是惊讶,颤声道:“爹,你真不怪女儿?” 阮洪天叹了口气,忽又皱起浓眉,声音已是有些严厉:“只是这事,你太过胆大妄为。竟敢瞒着爹私自纵火!只怪我平日太纵容你,竟把你养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这回的事,过去就算。往后若敢再这般,爹绝不轻饶你!” 明瑜急忙应了声是,这才又低声道:“只是爹……女儿还有事要说,这事比方才我放火还严重。” “比放火还严重?”阮洪天看着自己的女儿,心里一下又敲起了鼓。 明瑜点了下头,把昨夜遭遇裴泰之,丢了玉锁的事说了一遍,只没提他御前侍卫统领的身份。 阮洪天眉头皱得紧紧:“竟会有这般的事!他可伤到你了?” “没,”明瑜急忙摇头,“爹,那人既是谢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京中大有来头的人,如今不定就是藏着身份在行事。莫说他拿我放火的事大做文章,便是在有心人面前稍微提一句,我怕也会给我家招来罪名。这事虽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只关系到我家安危,所以女儿不敢托大,这才叫爹晓得,好防患未然。” “这……”阮洪天站了起来,顺手把明瑜也从地上拉了起来,想了下,道,“要么爹去寻谢公子,请他从中斡旋下。” 那裴泰之的性子,明瑜多少也有些知晓。就算他现在没多想,若自己父亲真过去寻他了,只怕生生反倒要多惹些猜忌和嫌恶。他又是天子身旁的近臣,与荣荫堂素无交情,凭什么为阮家着想?难免不生出些事端。如今天不作美,既出了意外,两相权衡取其轻便是。忙道:“爹,这般反倒真把把柄坐实落人手上了。他万一若对人言讲,我荣荫堂是不欲接驾,这才自己放火烧楼,那岂不是滔天大罪?女儿想来想去,如今唯有釜底抽薪。爹去寻谢大人,把接驾的事应承过来。这样就算往后有人提我放火烧楼,你只说是我夜半臆病发作便可,绝不会牵扯到别的罪名上。皇上过来了,爹只要牢牢记住那画册上的事,照了规制好生接待,谨小慎微,叫皇上和诸多皇子都挑不出错处,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阮洪天细细一想,终是伸手摸下她头,叹道:“想来想去,也就只你说的这法子了。只是阿瑜,爹再跟你说一遍,就只此一次,从今往后,再不许你这般瞒着胡来。你是爹的女儿,爹只想叫你像从前那般每日里做做诗弹弹琴便可,别的事自有我。” 明瑜心中感动。自己是何等有福,竟会有这样一个一味护着短的爹。连放火烧了他的望山楼,不小心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也不过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责备几句。明瑜这一刻恨不得再扑到阮洪天怀里抱住他,生生忍住了,急忙点头应了。 阮洪天想了下,叫人备马,急匆匆便出了书房,往南门谢府赶去。 明瑜望着父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又只能拐回原点了,福兮?祸兮? *** 谢醉桥自买下瑜园后,叫了人修葺整理一番,这日听高峻说差不多已妥,便纵马过去看了一下。 “公子瞧着可好?若是哪里不妥,我叫人再修。” 高峻陪着出了园子的门,问道。 谢醉桥随意道:“不必了,我瞧不错。无需再多事。回去与叔父婶母说下,过几日便搬过来。” 高峻晓得自家公子平日于这些也不大上心,笑了下,回头再看一眼,见那园子门口上楣处浮雕了园名的石板上虽无枯草攀附了,只瞧着有些陈旧,且边角也裂开,不甚美观,便道:“前头那人给这园子起了这名,我虽是个粗人,也觉着娘气了些,且这石板也旧了。如今既已易主,公子何不换个园名,自己写了,我叫人刻上去。” 谢醉桥也回头望了一眼,道:“不必。这名字好。” “公子觉着好,那放着就是。” 谢醉桥一笑,纵马过了门前河道上的拱桥,往州府衙门去,进了侧门,刚把马缰丢给迎了过来的小厮,便听小厮道:“公子,京中靖勇侯府的裴公子来了,正与老爷在书房叙话。” 第二十八章 谢如春恭立在书房中,几乎是有些屏住呼吸地望着此刻正坐在案后的裴泰之。 朝中人人皆知,这个少年人是天子近臣,自小得皇帝青眼,年纪轻轻便成御前侍卫统领,行事以雷厉风行而闻名。只极少有人知道,他亦是七政堂的左军都督。 七政堂不被三司所辖,是先皇为私查舞弊、拱卫京师而设的一个直辖机构,分左右两军。左军私查,右军护京,所属官员俱是皇帝亲自选拔秘密任命。不止金京,全国各省也均派有左军官僚,暗中勘察地方民事百官。谢如春便身兼二职,明里是正四品知府,暗里却是从三品的左军勘察使,负责江南数省的监察之任,定期直接向御前呈报。 “不知裴大人到此,下官未出城相迎,望大人恕罪。” 谢如春恭恭敬敬道。 裴泰之摆手,略微笑道:“谢大人不必客气,论辈分我也要称大人叔父的。离京之前,皇上有口谕命我传给大人。” 谢如春心中一颤,急忙上前两步,端正跪下。 裴泰之站起身道:“江南乃国之重地。谢大人身兼重任,所行稳妥,朕心甚慰。擢升正三品勘察都监。望尔续力不怠,方不负朕之所托。钦此。” 谢如春方才乱跳的心这才定了下来,急忙叩首谢恩,这才起了身,暗中长吁口气,看向年轻的左军都。见他传完口谕并未坐下,一只手按在桌案之上,目光望向南窗外探出的一枝早发春桃,似是若有所思,不敢打扰,只静静立在一边等着。 “听说荣荫堂的从珍馆里聚了不少江南文人,编撰书典,你可有留意?” 谢如春听他突然这般发问,竟提到了荣荫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确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细细勘察过。三年中编撰二书,一为花间诗词,不过都是些文人伤春感秋之作,已完册,大人若要,下官此处便有。二为江南各地风物志考,如今尚在修编中。两书均并无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风物志考一书,耗时数年,费工费力,集合了江南各处风土人情种种,有百益而无一害,勘配典藏。听闻皇上正大举文修,故而下官曾想着待此书编修完毕,便荐举至内廷文澜阁,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脸一回。” 裴泰之指尖在桌上敲击数下,道:“有谢大人把着便好。我不过例行公事问下而已。此书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也算是一桩大善举了,皇上晓得,必定龙颜大悦。”顿了下,忽又问道,“阮家意园中的望山楼失火,你可晓得了?” 谢如春又是一惊,未想到这左军都消息竟如此灵通,刚到便连这晓得了,忙道:“今早便听闻了,派人过去问过,道昨半夜起的火,竟把个望山楼烧得精光,实是可惜。” 裴泰之正欲再说,忽听见门外响起谢醉桥与门边守着的小厮说话声,朝谢如春点了下头,便自己过去开了门。兄弟二人小半年未见,骤然面对,脸上都带了笑意。 “你个家伙,我还道你要过些时候才来,不想不声不响便到了!”谢醉桥一拳砸到了裴泰之的肩膀之上,见谢如春望了过来,眉头微皱,目光中仿似带了不赞同之意,一笑,这才叫了声“叔父”。 裴泰之亦是笑了起来,看了下谢如春。谢如春晓得这两人年岁相近,又是表兄弟,虽有些不大赞同自家侄儿这般随意的举动,只也不好多说,点头应了声,正要给他两个自己说话,忽见府中小厮过来,站门边挤眉弄眼的,晓得有事,便趁机离去。 “何时到的,文莹她们可见了?” 谢醉桥打量了下裴泰之,见他一身暗绣盘锦的常服,瞧着并无风尘仆仆之色。 “前日便到了,只径直去了你前次提过的阮家意园,寻到那顾选处了一日。确是难得的人材,正寻思着哪日寻个空向阮家要人,日后必当大用。”裴泰之笑道,“一早才到此处,已见过文莹几个了。小丫头见了我,本还叫了声哥哥,一听要带她回京,竟立马不给我好脸色了。” 谢醉桥哈哈笑道:“她在此处有人作伴,自然乐得不回京中。我刚前些时日在此处置了个园子,正打算这几日便搬过去。叔父想必给你安排了驿馆,只皇上既还未到,何不一道住我园子去。许久未与你对酒斗剑。前次败在你手下,我还等着要扳回呢。” 裴泰之侧头看去,见这表弟虽比自己小了两岁,半年不见,个头却已拔得与自己一般无二了,一时也有些手痒,笑道:“极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进益如何了。晚间便过去。” *** 谢如春听小厮附耳道是阮洪天求见,隐约也猜到是为何事,回头看了眼书房里还在叙话的那表兄弟二人,匆匆到了前堂,引入小书房中。 阮洪天前些时日被明瑜所劝,举棋不定,这才未继续打点。如今既出了这般的事,自是又改了主意。一见谢如春便道:“阮某一心向圣,大人若能助我得此殊荣,阮某不胜感激。” 谢如春眉头略皱,叹道:“你家意园本是不二之选,只这节骨眼上望山楼竟会意外起火,只怕失了先机。到时皇上驻跸,若连个好接见官绅的主楼也无,只怕说不过去。” 阮洪天笑道:“大人放心。望山楼旁尚有蕴藻楼。离皇上圣驾还有两月,大人若能在总督面前助力,蕴藻楼稍加改造便可……”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递过了个装了银票的封函。 谢如春忙推辞,阮洪天已是将封函推入了手边一青玉臂搁下。谢如春摇头笑道:“也罢。我本就属意你家意园,且咱们两家也是亲眷,不帮你帮谁?总督那里也需打点,我便暂且代收下了。你回去等我好消息便是。” 阮洪天忙致谢,又坐着说了些话,正欲告退,谢如春忽附耳过去,将方才朝廷秘使问起荣荫堂阮家编书一事提了下,阮洪天吃惊,后背一下冒出了层冷汗。 “你放心便是。我已代你一一解释过了,想来并无大碍。只自古文人多事,日后万一惹出什么是非,你便也难逃干系。既已被问起,我这才提醒下,日后须得愈发小心才好……” 阮洪天道:“多谢大人庇护。从前是我大意了。回去就停了编书,把人也都散了去。” “那风物志乃是桩对地方有益的好事。耗时耗力,既已编到一半,停了也可惜,继续编下去便是。当今圣上大举文修,往后若说起,我便说是照了我的意思所办,想来无大碍。” 阮洪天略一沉吟,大约也有些猜到这谢如春的心思。只他能为自己在密使面前说话,可见也确是照应了几分,这般借从珍馆编书为己博取虚名之意,哪里还会介意,立时便应道:“大人所言极是。那便等这套书编完再散。待成书了,拿来请大人勘校题跋,也算是风雅一桩。” 谢如春推脱几句,含笑点头应了下来,这才端茶送客。 *** 半月悬空,云层稀薄,撒下了一地银光。瑜园一近水空地上,此刻正剑影翻飞,咻咻作声,两道银光缠斗在一处,难分难解。 谢醉桥忽然撤剑后退,叮一声丢下手中长剑,反身从一边戟架上拔出两柄厚背刀,朝裴泰之抛出一柄,道:“剑过轻飘,我素来不喜用。咱两个既都是御前带刀卫,索性拼刀便是!” 裴泰之反手接过,一步踏前,两刀相格,裴泰之觉到手臂一沉,自己的刀竟被稍稍压了下去,有些吃惊,用力格开,咦了一声:“半年不见,你竟有些长进了!” 谢醉桥目光在月下闪闪发亮,额角处也水光淋淋,猛地又一刀袭来,这才笑道:“表哥,我说过我时时记着要扳回一局。你若怕了,认输便是!” 裴泰之也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当我会怕你?等下瞧我不重重踢你屁股!” 谢醉桥哈哈一笑:“那也看你有没这本事!” 刀身沉重,舞动虎虎生风。裴泰之渐渐占了上风,将谢醉桥逼至假山一角,正欲挑飞他手上弯刀,忽然吃了一惊,见他非但不避,反倒顺势斜迎了上来,猛地改翻刀背,一声金铁互撞之声,虎口一麻,刀柄几欲脱手而出,后退一步,刚稳住待要反击,只先机已失,谢醉桥刀刀迅如闪电,一时竟被逼得手忙脚乱,挡了十几刀的劈杀后,这才渐渐稳住。 虽春寒料峭,只二人都已是汗湿后背,正杀得兴起,忽听边上有声音笑道:“二位公子,酒已温好,先饮几杯再斗?”原来是玉簪,带了个小丫头轻轻巧巧过来,手上提了锡壶,俯身在石案上摆设酒盅碗碟。 “锵”一声,最后一次刀柄相格,裴泰之与谢醉桥二人四目相对,同时纵声大笑起来,撤刀插回戟架,这才并肩往亭子去。 “醉桥,我真当小看了你,再斗下去,只怕我真要输也未必。” 裴泰之顺手从小丫头手上接过布巾,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道。 玉簪面上带笑,也拿了块布巾朝谢醉桥迎了上去,抬手欲要帮他擦。谢醉桥微避了下,顺势拿过她手上布巾,自己擦了下,丢回一边漆盘中,这才回头笑道:“倒也未必。你公务缠身,疏于习艺。我在此却日日无事,摸刀的功夫自然比你要多,这才顺手些罢了。” 裴泰之本以为这表弟此番终与自己打成平手,必要大大得意一番,没想到却这般轻描淡写带过,倒有些意外。二人相对坐定,叫玉簪与那小丫头都退下了,抬眼望去,见月光斑驳的照影下,谢醉桥随意后靠在一张阔椅上,肩宽臂长,眉目舒展,神情怡然,忽然笑了起来,端起面前杯盏中酒饮尽,摇头道:“我之前竟都觉着你还小,看来是我错了。” 谢醉桥笑而不语,只是倾身拿过锡壶给他杯中注酒,又往自己杯中倒满。 “意园昨夜失火,你必晓得了吧?我昨夜恰在那里,倒是遇到了件蹊跷之事。” 裴泰之亦是靠在了椅上,随口说道,见谢醉桥抬眉望了过来,似有兴趣的样子,便续道:“昨夜夜半睡不着。想起白日里见那望山楼边上池面甚是广阔,月色也好,便揣了壶酒翻墙而入,独个对着月影饮酒,倒也别有意趣。只没片刻,无意竟见望山楼里似有火光透来,便起身过去查看,你道我见到了什么?” “纵火之人?”谢醉桥眉头一扬,立刻接口。 “虽未亲眼瞧见那人纵火,只应也j□j不离十了。”裴泰之又饮一口酒,面前浮现出了昨夜那小女娃回头盯着自己时的那双叫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眼睛,手腕上被咬破了皮的伤处此刻仿佛还有些抽痛,“我若不说,你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那纵火的竟不过是个比文莹大一两岁的女娃!” 第二十九章 “比文莹不过大一两岁的女娃?莫不是你酒喝多,看花了眼?” 谢醉桥果然有些惊讶。 “千真万确。我拦她的时候,还被咬了一口。年岁虽小,牙口竟利得很,被她跑掉了。” 裴泰之随意扯起左袖,把手腕上还未消去的那个牙印朝了过去。 谢醉桥看了一眼,竟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堂堂的御前侍卫统领,被个小女娃这般咬一口,说了出去只怕都没人信!小小年纪,又放火又咬人的,也真够野。必定是这园子里哪个伺候人的小丫头被薄待了,心中不平,这才放火报复主家?” “衣着打扮,俱都不似下人模样。且不知为何,那野丫头被我喝住转头看过来之时,我竟觉她看着我的眼神便似与我从前相识一般,透着些诡异。且那一口下去,更似与我有深仇大恨……” 裴泰之说着,摇了摇头,自己也是有些不解。 谢醉桥一怔,道:“听你这般说,倒也确实有些奇。可惜叫她跑了。要不然捉住问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她人虽跑掉,只逃时跌了一跤,摔了个身上的玉锁,叫我拣了。玉锁下悬了瓜虫挂件,雕工自不必说,极是精致,连那玉也是极品,若非大富大贵,寻常人家也用不起。这才有些费解那女娃的身份,又到底为何纵火。今早离去时,本想顺手递给阮家之人,一查便知。只再一想,昨夜我是从客厢翻了道花墙才过去那边的,有些不好说,这才作罢……” 谢醉桥手上握了酒盏在旋,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忽地停了手,神色微微一凝,看了眼裴泰之,道:“那玉锁可还在?拿来叫我瞧瞧。” “在我房里,你要看,等下过去便是。” 谢醉桥心里确是有几分急切,恨不得立时就过去看个究竟。只怕裴泰之起疑,终是按捺住了,二人又叙了些别的话,待月影渐移至头顶,这才起身往住阁过去。 谢醉桥一见那枚玉锁,眉便微微皱了下。 距前次见面也过去近两个月了,本早已淡忘。方才听裴泰之描述那玉锁之时,脑海中却倏然又跳出年前在孟城白鹿斋再见荣荫堂大小姐时的一幕,一下便与那时她身前佩着的那块玉锁重合了起来。此时见到,心中更是确定了无疑了,再联想到那本被自己烧掉的画册,谢醉桥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只又不敢肯定。 若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那阮家女孩的胆子也太大了! “你认得这玉锁?” 忽听耳边响起问声,抬眼望去,见一边的裴泰之正望着自己,目光炯炯如电。便略微一笑,摇头道:“这种女孩家挂的东西,我怎会认得?见雕工质地倒果然不错。” 裴泰之接了过去,拿在手上对着烛火又翻照了下,忽然道:“那女娃若不是下人,那便是阮家之人。听闻阮家的园子极有可能要成皇上过来时的XX之地。这时候阮家自己人却去放火烧掉那主楼,你若是我,会作何想法?” 谢醉桥看去,见裴泰之眉头微皱,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便明白他十有j□j必定也是往那上头想去了。 这本与自己毫不相干。只不知为何,想到那女孩乃至她的家族会因裴泰之的这般猜测而遭到可能的不利,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利,心中竟也是十分不愿,略一迟疑,便笑道:”我晓得你的想法,方才我也那般想了。只再一想,也太过匪夷所思了。阮家在此声望一向极高,且迎接圣驾入住又是往自己脸面上贴金的荣耀,巴都巴不来,哪里会做这般自毁长城XX之事?此其一;即便是像你所猜的那般,阮家不欲与皇家靠得过近这才烧楼,这般大事,也该由大人自己暗中行事,或随意派个心腹便是,何至于要一个小女娃半夜过去纵火?此其二;住在意园之中,未必一定是阮家之人。昨夜你不是也住那里?或许是他家客人也不定。此其三。有此三点,便足可见,这纵火烧楼与阮家自己应无干系。若叫我说,那么丁点大的女娃晓得什么?不定是有夜游之症,下人贪睡未看牢也未必。年前本地就有个男子被刀砍脖颈而死,叔父最后才查明,竟是那家的婆娘患了夜游症才操刀杀了亲夫的,第二日醒来浑然不知,还道是被旁人杀了,哭天抢地地去报了官。” 裴泰之听罢,摇头道:“倒也有几分理,不过是个小女娃而已,倒是我真想得过了。”说罢,便把手中那玉锁顺手丢在了桌案的一叠纸筏之上。 谢醉桥看了一眼玉锁,又道:“这东西既是女孩的,留在咱们大男人手上也不妥当,终究有损那女孩的闺誉。阮家既压下了这纵火之事未报官去查,想必也晓得个中缘由了。铭柔正好与他家几个姑娘相识,叫她拿去还了便是。” “也好。留着也无用。” 裴泰之随口道,看了眼谢醉桥,忽又笑道,“我莫非是方才酒喝多了?怎的觉着你说话之时,竟处处有维护那阮家的意思?” 谢醉桥一怔,随即也呵呵一笑:“阮家的岳丈江夔老太爷是外祖的老友,颇有几分古时名仕的意趣,我对他甚是敬重。阮家家主虽营商,为人却极豪爽。这才多说了几句吧。不早了,早些歇了,明日我带你这位表哥到城外山中游览下。”见裴泰之点头,便将那玉锁拿了过来,这才开门而去。 谢醉桥回了自己房中,浸在浴桶中时,忽然哗啦一声,探手从一边矮案上又拿过那玉锁,举到面前端详起来。 望山楼的火必定是她放的,缘由他也能猜得到,不止他猜到,连自己的表兄也猜到了。只是这样小小年岁的一个女孩,何以竟会对九五之尊的皇家如此排斥,甚至于做出了这般举动?便称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了。 谢醉桥把头往后靠在壁桶上闭目,脑海中便似又浮现出那一双湛如秋水般的眼眸。荣荫堂的大小姐,那个名字中带了个“瑜”,人也如美玉般温文秀雅的女孩,她其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夜半纵火,遭遇自己的表哥裴泰之,偏还丢了玉锁。她虽不知自己表哥身份,只现在必定也是寝食不安,焦虑万分吧?这玉锁,如今既到了自己手上,到底该如何处置? 谢醉桥手指微微抚了下玉锁的璧身,触手温润。 *** 明瑜一直忐忑不安,既怕得来消息说意园落选,更怕父亲被谢如春传去质问那玉锁的事,茶饭不下地过了几日,自觉颇有些似那惊弓之鸟。母亲也快生了,更不敢叫她晓得。这日正陪在她身边说话,忽听下人来报,说谢铭柔过来了,忙起身过去迎进了漪绿楼。待丫头们送上精致茶点,两人便在南楹窗前坐了下来。 明瑜陪着说了几句话,忽见谢铭柔低头从她腰间荷包里摸出样什么东西藏在了两手掌心之间,探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阮姐姐,我手里是什么,你若能猜中,便归你。你若猜不中,那就归我了。” 明瑜哑然失笑,虽有些没心绪的,只也打起精神,胡乱猜了几下,见谢铭柔头摇得似拨浪鼓,便笑道:“我实在是猜不出了。归你便是。” 谢铭柔哈哈笑了起来,忽然摊开掌心,道:“你瞧,是个玉锁!你猜不出,如今归我了!” 明瑜早看见她掌心之上,赫然竟是那枚自己担忧了数日的玉锁,心猛地一跳,脱口道:“这怎到了你手上?” 谢铭柔笑嘻嘻道:“说来就巧了。我堂哥年前不是问过你府中那顾选的事吗?他是给他一个京中的亲戚问的。那人前几日过来,去了你家意园中寻到顾选问了事,晚间便住了下去。不想园子里起了火,他便告辞回来,住在了我家中。昨日那亲戚寻到我,说那夜他在你家园子里拣到了这东西,怕丢了的人心急。晓得我从前与你家有走动,这才叫我拿过来问下,不晓得是那园子里谁丢的,若有人丢了,还了便是。我这才过来问你。” 明瑜惊得目瞪口呆,只直直望着那玉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姐姐,我跟你说着玩呢。这玉锁极是精致,也不晓得你家谁丢的,想必此刻一定很急,我哪里会要,转给你便是。你过后问下便知了。” 谢铭柔见她发呆,以为被自己的玩笑吓了,忙把玉锁推了过来。 “真是你那亲戚叫你还的?他没说别的了?” 明瑜回过了神,看向谢铭柔,颤声问道。 谢铭柔犹豫了下,终于点头嗯了一声。 明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泰之,他竟然会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叫谢铭柔把这本可以致她全家于险地的玉锁还了过来? 明瑜一下心乱如麻,强按捺住了,又陪着谢铭柔说了会子的话,直到她尽兴要告辞了,终于忍不住道:“妹妹,回去见了你家那亲戚,别忘了代为致谢,就说我极是感激。” 谢铭柔回头看了眼明瑜,脸色有些怪,张了下嘴,忽然“哎”了一声,顿了下脚,回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阮姐姐,我实在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还是实话对你说了吧。其实是我堂哥叫我把这东西给你的,方才那话也是他教的。只他叮嘱了不许叫我提到他。我也不晓得这其中有什么官司,反正不想骗你就是。你晓得也就当不知道好了,更莫要在他面前提。要不然他定要骂我。” 第三十章 “你堂哥……” 明瑜再次意外,堪堪只道出这三个字,便卡在了那里,再说不出别话。 “是啊,是醉桥哥哥。”谢铭柔吐了下舌头,“明明是他拿来叫我递给你的,偏又教我说那么多饶舌的话,还不许我提他。方才可没把我憋死,这下才舒服了些。” 谢醉桥,竟然会是他…… 明瑜面前忽然又闪现出了年前在孟城碰到那少年时的场景。本渐已有些模糊的记忆,此刻也一下清晰了起来。那个将军府的少年,身姿英挺如剑,笑时,洁白的齿映着身后的雪,那是一张仿佛足以驱散掉一切阒暗的年轻脸庞。 “多谢妹妹为了这事特意跑一趟。烦请妹妹回去了,也代我谢过你堂哥。” 明瑜送她至停马车的偏门口,诚挚道谢。 “谢我的,我就不客气收了,下回我过生日,你好生备贺礼便是。醉桥哥哥的就免了,我可不敢叫他晓得我说漏了嘴。” 谢铭柔咯咯笑了起来,挥手和明瑜道别。 明瑜目送她登上了马车离去,转身慢慢往漪绿楼去。 这要人命的东西会这般离奇地回到了自己手上,按说她也好松口气了。只实际上,明瑜心情却仍是有些沉。 对谢醉桥感激是不言而喻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过只见了两面的人,他到底是如何插进自己与裴泰之的中间,从裴手上拿到这块玉锁,并且叫谢铭柔用这般的方式还了过来? 他怀了什么目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就被明瑜打消了去。 如果那个谢醉桥真有什么目的,绝不会教谢铭柔说那一通话。更何况,即便他真的有目的,至少目前看来,对自己和阮家并无恶意。她宁可自己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好过欠裴泰之的。 只要不是欠裴泰之的,谁的人情,日后她都可以慢慢地偿还。 二月底了,春意已经遍布江南,一场春雨过后,长空如洗,对燕在新发的柳枝间穿梭呢喃。荣荫堂里这几日客来客往,热闹非凡。只因接连出了两件喜事。第一便是意园被择为皇帝过来时的驻跸之地,这第二,便是荣荫堂的主母前两日顺利产下了一子。 明瑜趴在了江氏的床榻上,看着已经睁开一双乌溜溜眼睛的弟弟,满心欢喜,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江氏额上覆了暖箍,躺在里面,也是一脸笑意。 “娘,你看弟弟在打哈欠,还把手放进嘴里咬。” 明瑜伸手轻轻抚触了下小婴儿柔软的耳垂,笑着轻声道,心中涨满了因幸福的感动。 上天何其厚待她,让她在痛失亲人之后,还能有机会再次来过。 “怕是饿了,我抱他过来些喂奶。” 边上周妈妈忙帮着扶了下,也是面上带笑,嘴里却忍不住埋怨了句道:“咱们这般的人家,哪个不是乳母喂孩子的,太太偏要自己来,怕累着呢。” 江氏极爱这来之不易的儿,家中虽已经雇了两个极好的乳母,这几日却都是自己亲自哺乳。 “我先自个喂,奶水也足。待过些时日再说。” 江氏笑道。 明瑜又陪了片刻才离去,问了小丫头,晓得老爷在书房,便转了过去。 阮洪天刚送走了一拨来道贺的宾客,听到女儿在门外的声音,便叫进来。他这几日虽累,只人逢喜事的缘故,看起来精神却极好,荣光焕发的。见明瑜进来,便笑道:“听说你与明珮一道在学规矩?学得如何了?” 原来不止那驻跸之地已定,也传了消息来,说宫中一贵妃亦会随驾而来,怕到时会召见江州一干富贵之家的千金,恰年前提过的那教养嬷嬷如今已经过来,不止明珮,明瑜自己也跟着学了些规矩。本来以为明珮会不大乐意,没想到她却一反常态,竟学得十分刻苦。 “还在学。”明瑜应了句,犹豫了下,问道:“爹,皇上要过来住我家里,爹可想好怎生接驾?” 阮洪天看她一眼,对她会问这些,如今倒也不是很惊讶了,只笑道:“正巧方才你几个本家叔伯过来,在与我议着此事。都说乃是祖宗面上有光的大喜事,要倾力得圣上欢心才好。你堂叔还说,听闻当今圣上喜听戏,叫我把此事交托给他,他去把京中最好的班子给搬过来到此。” “爹!” 明瑜心中暗暗叫苦,叫了一声,还在想着如何开口劝阻,却见阮洪天已是道:“爹晓得你要说什么。从前或许还会想着怎生奢极,好在皇家面前露脸。如今却有些被点醒了。刚昨日你祖母还叫了我过去,道过犹不及。该如何,爹心中有数。” 明瑜这才放心下来,只心中仍牵挂那八只银狮,犹豫了下,又试探道:“爹,咱家仪门边的八只银狮,女儿总觉有些不妥……” 阮洪天这回显得极其惊讶,看她一眼,道:“你说这银狮?这是祖上传下定风水用的,岂可随意处置?且这几只从外看起来,就与石头一般无二了,想来也无大碍。你这丫头,叫爹小心些自然是好,只也无需太过。” 明瑜一早就料到父亲会这般反应,这几只狮子,莫说父亲,便是祖母,想必也不敢随意搬动,心中虽有些失望,只晓得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闭嘴不语。 记得这几只银狮是在这边荣荫堂里,并不在意园中。记得此次皇帝一行过来,并未到过荣荫堂,是几年后为示皇恩才摆驾过去入了其眼的。这一回若无大变数,想必应该不会惹事。日子还长,只能日后再慢慢筹划了。想毕,便打起精神又道:“爹,女儿那便再说一句,爹莫嫌我多嘴。似我家用的竹盐,旁人家并无,宫中虽不晓得如何,只女儿觉着还是撤了的好。别的富家用什么,咱家便也用什么,如此才稳妥。” 阮洪天眉头微微一抬,许是未料到她会提这个,想了下,道:“这等琐碎小事,爹倒确实未曾注意。如今你既帮你娘管着家,爹瞧着也有模有样的,待那边预备妥当了,爹还会亲自过去查看下,你也一道去便是。若觉哪里不妥,说了出来换也好。皇家入住是天大的事,万万不可有所疏忽。” 明瑜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忙应了下来。 小儿满月之时,阮洪天果然将他起名为“安墨”。安是按辈分排列,墨,大约就是他盼着自己这儿子日后能靠读书进入官道的心思表露了。因了圣驾即临,也未大加庆贺,不过请了些亲友一道吃了顿酒而已。 这日柳胜河过来报,说那边迎接圣驾的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请阮洪天过去检视一番,明瑜果然被带去了,又多了个心眼,将那教养嬷嬷也一并请了过去。 那嬷嬷从前是宫中老人,对宫中所用及诸般摆设自然清楚。阮家虽不是官家,只自请了她之后,待她比从前做过的那些人家更是礼遇。她如今年岁大了,一心只想囤钱防老,心中满意。如今又晓得是皇家要来,自然不敢怠慢。随了明瑜一道过去,细细察看,大到房室格局,小到衾具铺设,一一看过,有觉得不妥便叫撤换,一直忙了两日,最后才算大功告成,只等皇家下月之行了。 这些时日,不止阮家忙碌,知府谢如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圣驾出了京,裴泰之早先就去了泰山封禅之所迎驾。四月初八正是佛诞会,江州的烧香看会在江南最享有盛名,往年甚至有金州的名门望族长途跋涉而来。如今圣驾就在那几日里到,他自然不敢怠慢,沿着虹河安排到时的船灯,务求到时要让皇帝见到这江南的繁华锦绣。 四月初五,谢如春带了一干本地官员与豪绅富户,衣冠一新,早早就等在了江州北城门外。圣驾明日才到,今日乃是先遣的卫队过来,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近午时,传来节奏的马蹄之声,众人精神一振,齐齐引颈望了过去。 阮洪天也在列,远远看见城外官道之上出现了一众铠甲骑兵,簇拥着当先一人疾驰而来,很快,马队就近了。见当先的马上之人,不过十岁模样,目光端凝,金甲正装,外罩的大红猩猩毡氅被风卷起,在身后猎猎舞动,身姿英挺如天神。 马队如疾风骤雨般地卷到了城门口,戛然而止。几日未下雨了,地上被马蹄踏起一阵漫漫黄尘。谢如春认出当先的裴泰之,急忙迎了上去。 裴泰之下马,寒暄了几句,道:“多谢大人用心。皇上一路过来之时,听闻江州佛诞看灯会极是有名,可有此事?” 谢如春本就已经暗地预备了,听到问起,正中下怀,忙应道:“正是。江州看灯会,乃是本地一大盛事。家家户户都会插香摆灯,在佛前乞菩萨保佑我大昭国泰民安,皇上万寿无疆。” 裴泰之略微点头,目光掠过城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头,并未见到谢醉桥。晓得他是因孝在身,故而避了未过来。忽想起那阮家,便又问道:“听说意园乃驻跸之地。家主可有过来?” 谢如春忙朝阮洪天看去。阮洪天正要过去,却见那裴大人已朝自己大步而来,不敢怠慢,忙出列迎上要见礼。 “不必多礼。久闻意园名冠江南。此番既被定为圣上驻跸之所,难免要与往日有所不同。”裴泰之伸手端住阮洪天的胳膊,阻他下跪。 阮洪天略有些惊讶。方才乍一眼,觉着这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裴大人应是个倨傲之人,没想到会阻自己下跪见礼,还这般说话。他自然明白那话中意思,忙道:“大人放心。园中闲杂人等一概已清散,只等皇上大驾。请大人亲自过去察看,若有不合规制之处,大人尽管开口。” 裴泰之点了下头,回身上马,一骑当先,率着骑队卷进了城门。谢如春忙和众人随之上马,浩浩荡荡跟随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继续支持。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圣驾到来。满城百姓沿街顶礼膜拜。正德见这江州城里物阜民丰,沿街处处茶坊酒肆,高楼画阁密布,罗绮飘香,箫鼓喧空,一派太平盛世景象,龙颜大悦。入了意园,在蕴藻楼中接见了特意赶来的江南总督和本地及邻近州府官员。到了晚间,大举乐宴,整个意园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说不尽的繁华糜丽,笙歌风流。筵席间歇,正德皇帝破格召见阮洪天。 阮洪天与本地的富户们早等在外面,听到皇帝钦点他进去,压下心中的不安,在身后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低头进入了蕴藻楼的大堂,待三叩九拜之后,听到执事宫人略带了些尖细的“平身”之声,这才屏住呼吸,站了起来,微微抬头看去。 坐于正中的正德皇帝身着龙纹黄袍,年约四旬,颌下飘须,目光炯炯。只不知为何,一眼看去便觉有些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般。也不敢细看,又瞥见正德身边坐了两个华服男子。一个二十五六,也穿黄袍,想来应是当朝太子兆维世。此刻正闲闲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桌案之上,和着楼外高高搭出的戏台上的丝竹之声,微微打着节拍,一派闲散儒雅模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仿佛元气不足。另一个不过十岁,眉似刀裁,目若点漆,宽额挺鼻,唇色鲜艳,极是俊俏的一个少年郎。晓得是此次随扈的三皇子兆维钧。 正德看向阮洪天,问了几句话。阮洪天小心一一应了,不过都是些预先照谢如春编排好的歌功颂德的话。正德略点了下头,笑道:“方才听谢大人说,你为朕此番驻跸,费了不少心思。连幺儿的满月之礼都没有好生备办。朕此番过来,不过是与民同乐,叫你这般,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你那孩儿,可起了名?” 阮洪天见边上谢如春朝自己打眼色,他也不是个蠢笨之人,自然晓得皇帝的意思,哪里会扫他的兴,忙道:“并未起大名,只是起了个乳名在唤而已。” 正德捻须片刻,问了辈字,晓得是安,便点头道:“如此朕便赐他一个显字,望这孩儿日后为你阮家光耀门楣。再赏如意一柄。” 此话一出,满座皆是艳羡一片。阮洪天也是欢喜,急忙又下拜谢恩。 荣荫堂里此刻也是灯火通明,虽已夜深,却并无去睡。今日那随行的严贵妃亦是召见了本地的一干命妇与小姐们。江氏和明瑜明珮姐妹因了主家的缘故,也破格列位其中。明瑜带着明珮,叮嘱一番,只是远远站在最后,低头一语不发,最后照了常例,与谢铭柔等一干官家小姐们被赏了几朵新制的宫花而已。只这样也足以叫明珮兴奋了,此刻伴在江氏身边,说着今日那贵妃娘娘的严妆锦裙与雍容做派,引得边上的丫头们艳羡不已。正说着话,忽听人来传,说皇上为阮家小公子赐名安显并一柄玉如意,执事宫人正要过来,命出去迎接。幸而回来时妆面穿戴都还未卸去,匆匆整理一番,江氏便忙带着明瑜两姐妹出去迎接宫人,谢过了恩,又照例给了荷包。待宫人离去,阖府上下欢欣鼓舞,直到夜深阮洪天回了,这才歇了下去。 明瑜这一夜却睡不着。其实从荣荫堂预备迎接圣驾开始,她就一直睡不大好。如今事情终于临到了头,一根弦始终有些绷着。此刻又被这皇帝赐名的意外给拉得更紧了。 一切都是照着前世的轨迹而来,但又有些不同。现在自己的弟弟,墨儿只能是小名,伴随他一生的将是皇帝所赐的大名“安显”,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将如己心愿,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天亮,明瑜就起了身,正在对镜梳头,见春鸢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欲言又止的样子,晓得自己母亲院里的雪南方才来叫过她。一阵不安突然袭上了心头。 “出了什么事?” 春鸢咬了下唇,犹豫了片刻。明瑜叫屋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她这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姑娘,想个法子救救杜姐姐吧!” 杜若秋,她出什么事了? “她爹身子不好,我不是放她假回去照顾他爹了吗?出了什么事?” 明瑜心中一跳。 “方才雪南偷偷跑过来说,一大早的杜秀才就找了柳管家,说若秋姐姐昨日出去给他抓药,到现在也未回。已经找了一夜,踪迹全无。去问过药铺的人,说她抓了药便走了。今早在她家巷子口的阴沟里找到了那几包药。问了边上的住家,有一人说仿佛曾听到一声女子叫声,出门一看却并无异常。杜秀才昨夜不敢打搅,熬了一夜,今早才过来,说求老爷帮着报官找找看。” 明瑜大惊失色,急匆匆便往父母的院中去。阮洪天已经不在,房内只剩江氏,头发还有些蓬乱,瞧着脸色有些难看。见明瑜过来,这才挤出丝笑。 “娘,爹可去报官了?快些将杜若秋找回!” 明瑜不等江氏说话,立刻就开口道。 江氏眉头微皱道:“一定又是雪南那丫头多嘴!这事与你无关,大人自会处置。” 明瑜有些讶然。看自己母亲的样子,仿佛有什么事情还在隐瞒自己,哪里会就这样退下,上前缠住江氏追问。江氏架不住,屏退了下人,这才道:“阿瑜,杜若秋如今人还好,并无性命之忧,你不必过于担心。” “娘,她到底在哪!” 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了上来,明瑜有些焦躁起来。 江氏叹了口气,这才压低声道:“昨日晚间,意园陈管事就悄悄遣了人来说,三皇子所住的凌轩阁里传来过几声女子呼声,随后就没了声息,仿似不像宫中带出的女子。那些都是皇家之人,我们哪里能多问什么,当不晓得便是。只一大早地杜秀才就与顾选一道过来了,说他家女儿被人掳走。你爹便起了疑心,赶过去叫陈管事向里面伺候的下人问个清楚,这才晓得……” 明瑜一颗心已是怦怦乱跳,几欲爆裂开来。 “她……她可已经被糟蹋了?” “嘘……”江氏急忙命她噤声,摇头叹道,“也是造孽。怎的正好就会逢了这般的事情!隐约听下人传出了话,说昨夜仿佛她并未提是我们家的丫头,只拿了头上的银钗要自尽,这才没怎么样,却是被关了起来,造孽啊……”见明瑜脸色发白,慌忙道,“阿瑜,我晓得她是你的丫头。你也素来待她好。只此事干系重大,你断不可胡来。那三皇子是皇室贵胄,我们如何能得罪得起?这可关系我阮家一家安危!我也是刚今日才晓得顾选与那杜若秋从前的事,怕他性起冲撞了,只能暂且叫管家将他拘了起来。今日娘还要随众夫人陪着贵妃,你带了妹妹在家好生歇着。她往后如何,也只能看她造化了……” 明瑜回了漪绿楼,一颗心沉得仿佛坠入冰底。 杜若秋因为自己,改变了成为自己父亲姨娘的命运,本还想着待今年寻个机会,便找母亲禀了放她出去,叫她与顾选有情人终成眷属,万万也没想到,最后竟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那三皇子她从前了解并不多,只晓得正德帝突驾崩后,他取了太子的位代之,想来是个心机阴沉的人。两位皇子随扈,身边并未携带宫眷,她也晓得谢如春与父亲为了这两位皇子,特意在江州城的花楼中挑了数名色艺俱佳的清倌花魁,悄悄送进了意园里去。怎的这三皇子竟还会做出这般私掳民间女子的荒唐恶举?莫说被那三皇子始乱终弃,便是被带进了宫,以杜若秋的出身,日后又怎么可能得好?只怕命运之悲惨,比之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听方才自己母亲的话,那杜若秋仿似在抗争,若真惹恼了那个人,下场就只有一个了。 若是别的女子,牵扯上皇家和自家的安危,情状就算再勘怜,她也只能当视而不见。但现在这个受害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杜若秋。前世里自己母亲自缢身亡,全仗杜秀才与顾选仗义收尸。这样的大恩,再怎样回报也不为过。坐视不理,她接下来的这一辈子就算得享天年,也定会遭受良心谴责。但若出手相救,势必又会得罪三皇子,这个日后会成为皇帝,现在本来只该尽量讨好的贵人! 该怎么办? 明瑜心乱如麻。 “姑娘,方才是我胡言乱语,姑娘还是莫多想了。” 春鸢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多嘴,见她坐那里双眼发直,脸色难看,心中虽对那杜若秋极其同情,却也这般劝解了起来。 明瑜恍若未闻,脑海中只不停闪现着杜若秋的笑颜。那样一个温婉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坚定心念,才会在这般的情况下,用她唯一能做得到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抗争? 来日还很长。这一次得罪了三皇子,日后荣荫堂或许还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弥补,但是杜若秋如果就这样遭受了侮辱而死,她阮明瑜这一辈子也不会活得安心! 她猛地站了起来,对着春鸢道:“你帮我寻到柳向阳,打听下顾选被关在哪里,不要叫柳管家知道了!” 春鸢脸色微微一变,颤声道:“姑娘……” 明瑜微笑道:“春鸢,如果今天那个被掳的人是你,我也一定会去救你的。” 春鸢一咬牙,转身下了楼。 谢醉桥,裴泰之,还有裴泰之欲要重用的顾选。 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了。或许没用。但她只能尽力赌一次。 瑜园外的桥头,谢醉桥身穿青衫,头戴草笠,高坐石端操了鱼竿在钓鱼。半日不见鱼上钩,却极有耐性,仍是慢慢等着。身后几个等着的乡野孩童也屏住呼吸看着。终于见悬标处微微抖动,漾出了几圈波纹,急忙一把拉起钓竿,水珠飞甩,却见钩子处不过是一团随了河水漂浮过来而触钩的水草,自己也觉好笑,摇头叹了下,在身后几个哈哈不停的顽童笑声中,复又远远抛出了钩线。 圣驾到江州,只他因一年热孝期还未满,故而这两日并未随众过去接驾。只托裴泰之转呈了自己的折章。正德待他甚厚,昨日特意命人到此,赐了几样精美馐馔,传话好生勉励了一番。 城中此刻应正歌舞升平,四方同庆。此处却唯一座经年石桥,一道缓缓东流的碧水。 正当风华之年,本该建功立业,叱咤沙场,却只能因为守孝而淡出皇城,少年人的心中,不是没有微微的遗憾。 身后的村童们见久等没有收获,不耐烦起来,嘘声一片中散了。 春日的阳光照得人后背暖洋洋地,谢醉桥干脆仰身躺在了石块上,摘下草笠覆在了面上,刚闭上眼睛,耳边听见一阵马蹄踏着青石板桥急促而过的声音,却并未动。片刻之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匆匆踏来,到自己近前停住,有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道:“打扰先生了。可晓得瑜园主人去了何处?” 这声音不是很高,但听得出来,带了丝压抑不住的焦急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再上第三更。 留言过25字送分。(^o^)/~,谢谢大家。 第三十二章 谢醉桥拿开草笠,坐起身看了过去,见身后五六步外站了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脸膛宽阔,一双手骨节粗大,看衣着打扮,仿佛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此刻一双眼睛里满是焦虑。 “我便是。” 谢醉桥应了一句,拽回鱼竿,将钓绳慢慢卷了回去。 这少年便是顾选。 昨夜他被杜秀才惊醒,心急火燎找了一夜也不见杜若秋的踪影,今日一早就过来请求家主阮洪天帮忙报官寻找。不想过后却被柳胜河带进了间屋子,只说已经报了官,叫他安心等着便是。他哪里等得住,恨不得立刻出去再去寻。欲要离开时,却被锁在了房里。虽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却也隐隐知道必定不妙。正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之时,门却被打开了,见大姑娘站在了门口,递给他一封信,叫他去南门谢府寻一个叫谢醉桥的人,务必把信当面转给他。他若愿意出手,杜若秋或许还能找回来。 顾选本惶急如无头的苍蝇,听到这样的话,如获救星,跟着柳向阳出了后门,打马就往南门谢府里去。从门房处听得那谢醉桥在西郊瑜园,急忙又飞奔而来,却扑了个空,园子里空寂寂并无人。只得回头沿着河边一路寻人想问,见到桥头石块上有人面覆草笠躺着,急忙便过来相询。起先见他穿了青衫,还道是附近村塾里的夫子。待对方回头,见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俊逸少年,脸容与大姑娘描述得有些相似,知道是找对了人。虽心中还不大敢相信这样一个少年何以能帮自己找回杜若秋,却也是如今唯一能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心中一个激动,已是跪了下来伏地道:“求谢公子救小人一命!” 谢醉桥微微一怔,回头看他一眼,摇头道:“我不过一闲散村人,能救你什么命?你找错了人吧。” “是大姑娘叫小人来找谢公子的!求谢公子救小人!” “大姑娘?” 谢醉桥眉微微一皱。 “荣荫堂大姑娘,还给了小的一封信!” 谢醉桥眉微扬起,有些惊讶,站了起来道:“把信给我。你起来。” 顾选急忙从怀中掏出贴身藏着的信,递了过去,却不肯起来。 极其普通的牛皮纸封,封上空白一片。不过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指尖,谢醉桥竟脉搏仿佛有些微微加快。转过了个身,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一张信纸。 纸是月白的素筏,隐隐散了出丝幽香。她的字隽秀圆润,转承处却又隐含风骨,就仿佛她的人一样。 “谢君台鉴。数月之前承蒙高义转回玉锁,阖家感君之情意,无以为报,时常思起,深感羞惭。本应唯有祝祷君安,奈何又生事端……” “……思前想后,唯有君一人可拜托。冒昧唐突,惟望幸许。我亦深知此事极难,非常力所能及。若君有所顾虑,请将此函转回送信之人便可。还望代守秘辛,我亦感念君之德,非片言只语所能鸣谢。” 信末并无署名,只浓墨的“顿首”二字。 谢醉桥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看完了,神色一下端凝起来。 三皇子兆维钧乃是宫中严贵妃所生,此番圣驾出京,留王皇后在宫中坐镇,她随扈同行。严贵妃母家显贵,父亲当朝右丞,其兄是掌实权的外派大员。三皇子年岁虽与裴泰之相仿,二人自小亦一道在宫中进学,只或许出于正德对裴泰之厚爱的缘故,两人并无什么私交。待这几年,裴泰之与太子走得近了些,便更只剩下了表面关系的维持。 谢醉桥早几年与三皇子也时常有在皇家校场竞武,二人私交还算不错。这几年年岁渐长后,感觉到他有意拉拢自己。他本不欲加入这皇家的派系之争,恰好去年逢了母孝,便到了江南,二人自此再无往来。 太子为人敦儒。这三皇子虽略觉阴沉,只从前也未听闻有过这般的荒唐。何以竟会一到江州,便做出私下掳掠民间女子的举动? 那被掳的女子,照阮家大姑娘的说法,是顾选未过门的妻子。而顾选恰又是裴泰之日后意欲重用的人。联想到这两年三皇子暗地里的一些举动,谢醉桥忽然有所顿悟。 “谢公子……” 顾选心中如有猫抓,见身前这青衫背影一动不动,终于忍耐不住,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谢醉桥回过身,把信叠装回去,一边往瑜园走去,一边道:“你回去就说,我必定倾力相助!” 数月前叫堂妹那般迂回地把玉锁送回,不过是不欲再多添加她的猜疑和不安而已。毕竟,那样的秘密,没有谁会愿意再让第三个人知晓。却没想到她竟已知晓。想必是谢铭柔一时嘴快道出了自己。现在那个女孩,她对他说,她视为姐妹的亲人遭难,更开口向自己求救。想象着她写这封信时提笔凝眉,想到自己的样子,他骤然觉得胸中开阔了许多,一扫连日的微微闷气。 他忽然觉得,或许只有自己真正强大起来,到那一天,才能真正随心所欲,保护自己想要呵护的人吧…… 顾选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暗青色挺拔背影,连连磕头,这才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翻身上马往城里方向去。 “他暗中盯上了我的举动,猜到我这几天就会要走顾选。直接掳走顾选,怕引我注目,这才暗中弄走他女人,往后伺机要挟?” 裴泰之微微皱眉,脸色不是很好。 “以我对他了解,决不是那种荒唐之人。想来想去,唯有此解。” 谢醉桥沉声道。 裴泰之来回踱了几步,佩刀之上的金色索环随他脚步微微作响。 “表哥,此事全因你而起。咱们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此番便不能装聋作哑。三皇子素来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昨夜将那女子掳了进去,绝不会长时间留在他居所之中,不定已经连夜转了出去。就算昨夜未送走,今夜也必定会想法转出去。再犹豫不决,只怕过去了也寻不到人。” “这般的局面,唯有请出太子。你既意欲重用顾选,这便是个收他人心的绝佳机会。此番若能救他心爱女子一回,他感恩戴德,日后必定唯你是从。” 谢醉桥又加了一句。 裴泰之抬头望了眼轩窗之外的天色,忽然回头盯了谢醉桥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意园外各门守备都是我的人,进出车马俱有搜检,只有昨夜戌时末,贵妃身边的宫人从外而入的车未检,莫非竟是这般混进去的?既这样,就只好请求太子今夜过去凌轩阁敲打下了。” 夜色暗了下来,江州却因为皇室的到来而成了彻底的不夜之城。 意园的凌轩阁里,云纹织锦的帷帐一层又一层,光线半浮半沉,神兽香炉里吐着袅袅的白烟,杜若秋被那香气熏得几乎无法呼吸。这个此刻正负手立在她身前的华服俊美少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但看着她时的目光却叫她发自内心地恐惧。 昨天她帮父亲去不远的药铺抓药,突然头被用袋子罩住,捂住了嘴巴被带上一辆马车。晕晕沉沉间,最后清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她一开始没认出这地方,所以高声叫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几个冲了进来的宫人堵住了嘴。看到宫人的一刻,她也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主家荣荫堂虽富倾一方,只在这样的滔天权势之下,就算报出自己是荣荫堂下人的身份,只怕非但无用,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反抗而给阮家带来灾祸。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在这个人靠近过来,她以为他要□自己的时候,拔出头上钗子,抵在了咽喉上。 那俊美少年却并未动她,反而朝她露出了笑容,问一些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当他提到顾选的时候,他本能地选择了摇头和沉默。他重复了几次,笑容渐渐消失,开始显得不耐。身边的一个宫人掳起袖子,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扑倒在地。那宫人还要再动手的时候,被那个少年阻止了,起身离去。于是她就一直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手脚捆住,嘴巴也被牢牢堵住,除了中间有宫人送过一次饭,再也没有人来过,直到现在,那华服少年再次进来。 “你以后对我会有用。有用的人,我一定不会亏待的。我会让你和你的男人过得很好。”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漂亮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眼神看起来像一个天真而快活的孩子。 但他其实不是。 杜若秋躲避他凉滑的手,却甩不掉,微微打了个寒颤。 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宫人,凑到了那少年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杜若秋看见他脸色微微一变,又摇头叹了一句:“是我性急了,还是太小看了他们?”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下方才捏过自己下巴的手,随手丢在了地上,这才负手慢慢出去了。 那宫人上前,恶狠狠将她嘴又塞了起来。杜若秋只知道自己被装进个大袋子,接着有人扛着她在走动。 一辆香车缓缓朝意园北门口驶去。 意园颇大,所以里面有宫车往来。 “站住!” 门口的守卫交戟拦住了香车的去路。 “娘娘派我出去办事,你们也敢拦?” 车里传来一声轻叱。 守卫认出是贵妃身边宫女的声音,忙让开了条道。车子辘辘驶了出去,消失在灯火迷离的夜色之中。 这一夜,城里的妓馆斗芳楼失了场火,好在扑救及时,倒也没惹出什么人命,也只不过烧了几间房而已。只老鸨过后发现,自己收了重金被命令好生看押着的一个姑娘却趁机跑掉了。 杜若秋再次醒来时,发现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布置清雅。早间的晨光从映了竹影的窗格中照了进来,耳边是几声啾啾的欢快鸟鸣之声。 她如在梦里,慢慢坐起了身,试探着叫了声人,半天却没动静。扶了下还有些疼的头,终于慢慢走了出去。沿着一条两边夹竹的卵石小道,拐过个弯,她的耳边忽然听到了剑锋破空走动的声音。精神一振,急忙循声而去。 竹从边的一块空地上,一个青衫少年正迎着初升的晨曦在舞剑。剑花翻飞中,少年矫健的身姿宛若游龙。凉风掠过,一片竹叶从竿头飘旋而下,少年忽然挽起一阵炫目的剑花,待停下来,剑刃上正稳稳歇着那一片青色的竹叶。 杜若秋看得有些发呆,直到那少年收了剑,朝自己走了过来,这才惊觉,急忙后退了几步。 “你不必害怕。阮大姑娘托我救你,所以你现在在我这里。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很安全。” 那少年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微微笑道。他的额头有一层细密而晶莹的汗,凝聚在漆黑的眉睫上,映得目光更加明亮。 他的身上仿佛带了一种叫人安稳而信服的力量,杜若秋的慌乱渐渐消失,急忙要朝他叩谢。 “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应了阮大姑娘的话而已。” 她叩谢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擦过她身畔,朝竹径深处的房舍而去。 “姑娘会来吗?我想见她!” 她忍不住大声问道。 谢醉桥停下了脚步,想了下,回头笑道:“我已经传信过去了。她来不来此处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_<)~~~~></)~~~~> 第三十三章 “姐姐,春鸢姐姐。” 午后,春鸢正和几个小丫头在空地上趁了春阳在翻晒衣物褥衾,听花墙外有人在叫,回头见是园子里的一个洒扫小丫头正在探头探脑,便走了过去。 “姐姐,方才呆……柳家的柳向阳叫我传个话,说他在垂花门外候着姐姐,有事。” 小丫头压低了声,笑嘻嘻道。 春鸢隐约猜到十有应与那事有关,精神一振,也顾不得那小丫头一副暧昧的样子,丢下手上的鸡毛掸子便匆匆过去。 垂花门是分隔内外院的一道门。平日外面男仆小厮若无带领,断不能私自进去的。春鸢一路到了门边,见只有个看门小厮正抱着胸靠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不住瞌睡点头,左右看了下,并不见柳向阳,便上前扯了下小厮的耳朵。那小厮猛被惊醒,跳了起来,嘴里口水便垂挂下来,也顾不得擦,慌忙叫道:“春鸢姐姐!” 春鸢本有些懊恼,见他这狼狈样,禁不住也是“噗”一声笑了起来,叉腰道:“轮你守门,你倒瞌睡起来了!小心我告到柳嫂子处扣你月钱!” 小厮忙苦着脸求饶,春鸢也不过吓唬下他而已,正要问柳向阳,忽听身后响起阵“春……,春……”的声音,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才见是柳向阳,正站在廊子口,脸有些红红地看着自己。 “哪里钻出来的,吓死个人!” 春鸢拍了下胸口,有些没好气地朝柳向阳走了过去。 “我方才……在……在廊子角,你一来就……就看到了。” 柳向阳眼睛看着地,结结巴巴道。一道阳光正从廊角的十字海棠角格中射了进来,照得他额头上都仿似隐隐生出了雾气。 春鸢忽然有些心软了下来,嗯了一声,放缓了声调道:“你找我什么事。” “方才……有人找到我,说谢府姑娘叫……叫带个信给大姑娘。” 柳向阳急忙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了过去。 春鸢接过来,忽瞥见他脖颈处有几道淡淡青紫淤痕,仿似被板条类的东西抽出来的,脱口道:“谁打你了?” 柳向阳见她眼睛盯着自己脖子,伸手捂了下,转身匆匆便要走。 春鸢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轻声叱道:“站住!” 柳向阳停住了脚,却是侧着脖子。 “你帮姑娘放顾选出去,被你爹晓得了?” “我爹不不不……晓得!”柳向阳急忙摆手,脸涨得通红,许是心急,一时连结巴也忘了,“我守在门外等他回来时,却被我娘撞见了。我娘不敢叫我爹晓得,只抽了我几下。姑娘放心,就只有我娘知道,不敢说出去的……” 春鸢这才微微吁了口气,看他一眼,转身而去。 “害你挨打,你心里是不是在后悔?” 春鸢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 “不……不悔。我皮厚,不痛。往后再有……,还叫我!” 柳向阳脱口道。 春鸢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摇头叹道:“真是个呆……竟还说往后。这一回若能渡过去,就是菩萨保佑了……”这才转身离去,只剩身后那柳向阳呆呆望着她背影一动不动。 这两日江氏因与众夫人一道随伺着贵妃,老太太不放心孙子,又舍不得抱他到自己随禧园里,怕路上闪了风,便亲自过去那边督着,明瑜无事之时自然也在一边相陪。此刻老太太听乳母说着小公子的各种乖巧可爱,笑得合不拢嘴,她坐在一边,不自觉又想起了那糟心事。 到了今日,就已两夜了。再好的一朵花,此刻只怕也早凋了。 她虽送了求助信出去给谢醉桥,他也应了下来要帮,只心中终究没抱什么大希望。若是一般富贵中人也就罢了,偏那人是滔天富贵。自己想救那杜若秋,是为了报恩。他卷进去,又图什么?这两日想来想去,终究还是觉着自己写信之时太过冲动…… 明瑜正有些走神,忽见春鸢打帘进来,到了自己身边,俯身低声道:“谢府小姐来了信。” 明瑜看了眼老太太,见正在逗弄孙子,忙起身出去接过了信,低头扫了一眼,心便略微一跳,晓得不是出自谢铭柔了。她从前的信件都爱用冷金团花封,且必定署名。这信封之上却空白一片,如自己前日送出的一般。赶不及回自己房里再拆,四顾看了下,见前面游廊侧的一处玉兰花树下空荡无人,急忙过去,这才拆开了封,竟有些不敢看,闭上眼睛长呼口气,这才睁眼,一下扫完,简直不敢相信。 他竟果然救出了杜若秋! “幸不辱命。伊暂居于我西郊园中,有惊无险。” 不过寥寥一行,明瑜捧住却连读数遍,心中慢慢涌上一阵暖意,便如春日里绽开了花。折回了信收好,默默想了片刻,心中已是打定主意。 “姑娘,可是有好消息?” 春鸢陪她回漪绿楼,走在身侧见她唇角弯弯,忍不住问道,见她略微点了下头,这才松了口气。 “趁我爹娘今日不在,你叫柳向阳去备车,我要出去看下杜若秋,顺便……”明瑜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春鸢倒并未注意,听提起柳向阳,忍不住道:“怪不得人家背地都叫他呆二子,前日他帮着放了顾选,守门时被柳嫂子瞧见,打了他。这么大的人,竟不晓得躲,方才见他脖颈处还几道淤痕,问他悔不悔,竟说下次再有的话还叫他……” 明瑜道:“他是个老实人,说起来还是我带累他。你等下过去时,顺便带盒消淤药膏给他。”见春鸢似是有些不愿地应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自己早过了怀春的年纪,如今见到这般的少男少女春心,倒觉十分有趣。这春鸢嘴头上这般,心里只怕是已是有些注意起那柳向阳了,不定自己也还未发觉便是。 “对了,等下见到他,再叫他过去悄悄跟顾选说下,杜姑娘已安全,只这几日还不好叫人知道。待过几日就叫他们见面。”明瑜突然想起,又吩咐了一声。 那顾选前日没命似地过去送信求告后,晓得全仗大姑娘瞒着父母相助,心中虽恨不得就此不回再去找杜若秋,却怕连累了她受责,匆忙又赶了回去。阮洪天见他不再闹了,且心中也确实觉着有些对不住那杜若秋,便也未再关起来,只叫人留意着他。如今只怕天天在盼消息。 春鸢应了一声,主仆两个已是回了院子。 明瑜出去时,也未带旁人,只与春鸢一道上了马车从偏门出。柳向阳亲自赶车,他已从顾选处问到那谢公子的西郊住处,甩开鞭子便径直放马赶去。 明瑜坐于车中,耳边渐渐闻不到闹市的喧嚣之声,耳边听到几声舟桨划过水面撩起的水声,便微微拉开窗帷看出去,见自己的马车正行在一条黄泥路上,一侧是缓缓东流的虹河,一侧是汪汪的水田,远处几只白鹭在田间滑翔。正是春播时节,到处可见高挽着裤脚弯腰在插秧的农人农妇。 自己这趟出来,一是实在想见下杜若秋,问个清楚。那谢醉桥的信不过寥寥几句,只说她有惊无险,别话全无。她却不大相信。女孩家这般被掳去过了两夜,怎么可能“无险”?唯恐是谢醉桥胡诌了在哄她安心而已。不管好坏,不见到她本人看个究竟,一颗心终是放不下去。二来,也是实在想对这将军府的公子表下谢意。前次那玉锁便已帮了她一次大忙,此番更甚,只怕他为此已得罪三皇子也未必。这般高情,自己若不亲自言谢,实在是说不过去。虽则这般瞒了大人去见一男子的举动有些荒悖,只前次既已私下递信过,此番若说因了礼法而拘泥,反倒显得自己过河拆桥矫揉造作了,索性过去亲自道谢,方显诚意。 马车颠簸了下,听到轮子碾过青石板的辘辘之声,又有水声传来,想是过了座桥,须臾,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听见前头柳向阳声音传了过来:“姑娘,到了呢。” 明瑜被春鸢扶下马车,抬头望去,几十步外一条青石道尽头有座园子,待走得近了些,抬头赫然便见浮凸在门楣上的“瑜园”二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怪异之感。春鸢也见到了,低声笑道:“可巧了,这园子的名,竟与姑娘的名有个字一样。” “瑾瑜美玉,世上用到这字的地儿多了去了,哪里来的巧。”明瑜不紧不慢道。春鸢吐了下舌,不再说话。待到了门前,见园门紧闭,便捉起兽首门簪叩击了几下。片刻后见门打开,探出一老妪的头,忙道:“这位妈妈,我过来拜访此处主人,他可在?我姓阮。” 那老妪姓丁,乃是附近村人,死了儿子,媳妇改嫁,只丢下岁的孙女。见这久无人住的园子新易了主,人也住了进来,便自己寻过来求个洒扫做饭的活计,好蹭些钱贴补家用。谢醉桥怜她生计不易,便雇佣了来。昨夜预先叫人埋伏在了意园几个边门之外,等到那香车出来,暗中跟了过去,又放了把火,趁乱劫走杜若秋。因了此事隐秘,这才将玉簪和几个原来一道在的丫头都给送到了谢府去,连高峻也瞒着。 这丁婆婆方才正在扫地,听见门外有响动,便拖了笤帚过去开门,见门口立着开口说话的不过是个半大女孩,皮肤玉白,眼眸漆黑,一身碧绿春衫,身前垂下两条乌黑麻花辫,辫中绞编了串小颗碧玺珠子的璎珞,穗子与发梢一道垂下,皓白手腕上也戴了串翠珠手串。何尝曾见过这般出挑的女孩?愣愣看了片刻,见那女孩又面上带笑地再问了一遍,这才慌忙把手上笤帚丢掉,开了门道:“公子在的。老婆子这就去通报。”说着便急急忙忙往里去了。 明瑜顺着鹅卵甬道往屋舍处慢慢行进。见里面静悄悄无声,两边修竹夹道,阶前石畔雨渍苔生,湖石边凿了一小池,池中蓄朱鱼翠藻。角落里有棵金黄棣棠,正值花期,柔枝垂条,引来几只蜜蜂嗡嗡舞动,大约就是此刻这园子里的唯一声响了。 第三十四章 午后无事,谢醉桥手执一卷,正闲坐在竹亭里煮茶待沸,忽见丁婆急急过来道:“公子,来了个跟画里走出来般的姑娘,说要见你!” 谢醉桥一怔,那丁婆已是自顾在从头到脚比划起来了:“粉白的脸,红滴滴的一张小嘴儿,眼睛水灵灵就跟会说话似的。不过是个半大姑娘就这般了,这往后成大姑娘了还不成天仙……” “说姓阮!” 丁婆一拍额头,最后补了一句。 谢醉桥心微微一跳,本还面上带笑在听,此刻却猛地把手上书卷丢在椅上,掉在地上也未来得及拣,几步便从亭阶上跨下,匆匆迎了上去,心中渐渐浮上了丝喜悦。 他叫人借铭柔的名给明瑜送去那信,本是怕她久等心焦,报个平安而已,当时也未多想别的。只今早被杜若秋的一句话提醒,心底里竟也忽然仿佛多了丝什么,自早到此刻便都未离开过瑜园一步。 谢醉桥刚绕过那一丛竹,便见到一碧翠侧影,她正微微俯身在池边看鱼,听见自己脚步声,站直了身子转过来。还是记忆中的那双明亮的眼,乌黑的发鬓之上不小心沾了一片棣棠上飘下的金黄花瓣。绿腰纤纤,笑容浅浅,人正如她头顶的那棣棠,在殷殷绽放。 谢醉桥这一刻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觉,迟疑了下,停在她十几步之外的甬道上。 明瑜朝他走了几步,待靠近些,端端正正见礼。谢醉桥看见沾发鬓上的那片金瓣随她低头悄悄滑落,跌到她一侧肩上,又飘落在地。 明瑜道:“今早收到了消息,实在万分欢欣,若不亲自过来道谢,心中委实难安。前次就蒙公子相助,此次公子涉险相助,更是高情厚义,便是大恩也不为过,我却无以为报,唯愿公子福禧双全,岁岁祺安。”说着又是深深一礼。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早已是下了决心。既然外祖的寿缘可以扭转,那么此刻眼前这个或许会英年早逝的年轻人,只要能够,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去帮助他扭转命运,就如同她希望荣荫堂可以免于倾覆的愿望一样。 谢醉桥未料到她会这般郑重其事,反倒有些发窘,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微微咳了一声,这才道:“前次不过是举手之劳,此次也非我的功劳,都是借了旁人之力,只是个中详情不便对阮姑娘透漏而已,阮姑娘千万莫要挂怀。” 明瑜晓得他说的那人是谁,听他说不便透漏,自然更不会追问,便看向他笑道:“毕竟是谢公子愿意出手在先,此恩我必会铭记在心。” 一阵风过,掠起谢醉桥青衫袍角微微拂动,耳边是竹叶过风发出的轻微沙沙响声,更觉四周空宁一片。明瑜见他望着自己默然不语,停了下,又道,“我那杜姐姐……” “她就在后阁中,早上还说想见你。我带你去。” 谢醉桥猝然转身,往杜若秋所住的屋子去,就在竹丛尽头的后罩房中。 杜若秋晓得自己不宜露面,一步路也不敢多走,一直留在房中。忽见明瑜被谢醉桥带了过来,惊喜万分,上前便要下跪,被明瑜扶住起来。谢醉桥悄悄退了出去。 杜若秋情绪一时失控,哽咽不成言。明瑜劝住了,渐渐问清了那夜发生的事,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惊疑。庆幸的是她并未如自己所料的那般横遭折辱,惊疑的却是那三皇子的居心。原本自己以为的一场荒淫无耻,如今却发现透出些诡谲疑云。她虽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缘由,只也隐隐晓得必定与皇家纷争脱不了干系。 前世之惨痛,她如今想起还是心惊肉跳。这一世最大的愿,就是自己一家人平安过老;最大的不愿,就是与这些皇家之人扯上干系。偏偏老天不从人愿,来了这么一场意外。本不愿得罪该当求好的人,如今却不知道是否因了这场暗地纷争而将荣荫堂入了心?自己之前虽百般用心避免,只那三皇子若真知道了此事乃是因自己的一封信而起,只怕比起前世因了接待不慎招致的得罪更要严重百倍。 “姑娘放心,我起先存了拼死之意,怕连累老爷,从头到尾都未提及荣荫堂一字。” 杜若秋见她眉尖略蹙,急忙道。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从自己决定要瞒着父母向谢醉桥求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或许会开罪未来皇帝的这一后果。 “我晓得。杜姐姐高风亮节,我极是钦佩。顾选已经晓得姐姐平安,托我传话给姐姐,说不管姐姐如何了,他都必定不会辜负。” 明瑜展颜笑道,想那顾选说这话时,大约也与自己想法一样,以为杜若秋必已遭了摧折,说话却仍这般掷地有声,也算是真心难得了。 杜若秋果然极是激动,眼中又泫然欲滴。明瑜忙又好生劝了几句,叫她暂且先在此安心过几日,待风声过去再另行安排。杜若秋道:“多谢姑娘。谢公子亦是极宽厚的人。恩情无以为报,惟愿来世结草衔环。” 明瑜笑而不语,叫她不用相送,自己沿着来时之路慢慢踱出。 前世今生,今生来世。自己之所以这般涉险救她,又何尝不是因为前世里她父女对自己母亲所结下的那桩善缘?此生不望来世,惟愿良善之人俱能平安过老,这便足够。 谢醉桥一直候在门外几十步外的甬道之上。听大不清屋里人在说什么,只偶尔听到几声随风送来的女子说话之声,如金铃摇曳,玉佩叮咚,忽见她从沿阶处现身,四目相视,明瑜已是笑道:“多谢公子仗义收容杜姐姐,明瑜不胜感激。叨扰多时,这就告辞离去了。” 谢醉桥心中忽然掠过一丝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的感绪,哦了一声,道:“我送你。” 二人仍是一前一后,一路再无说话,待到了方才那棣棠边,门口也快到了,谢醉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前次听江老太爷提起,说阮姑娘于书画之道颇有见地。我前些时候无事,去旧市搜了几幅古画,其一据说还是前朝名家董瑞画作散佚于民间,藏画人逼于生计才无奈出卖。我晓得此话十有不可信,只见那绢素颜色古旧,像是有些年头,且画中布局也大气,便买了下来。如今你既在,若是不急,可替我去看下,兴许运道好,拣了漏也不定呢。” 明瑜抬眼见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隐隐似有期待之意,略一踌躇,便道:“谢公子莫听我外祖夸口。我哪里有什么见地,不过就是从前胡乱画几笔而已。公子若是不怕被我错看,过去看下也好。” 谢醉桥方才话刚出口,心中其实已是有些后悔,也不晓得自己怎的竟会冒出这想法。此刻见她笑盈盈应了,心中一松,道:“就在书房中,阮姑娘随我来。” 书房三面环窗,光线通透。明瑜见谢醉桥从一杉木匣子中取出一卷画轴,摊平放置在了桌上,走进仔细端详了片刻,心中已是有数,抬眼问道:“不知谢公子为此画费了几许银钱?” “五百两。” 明瑜笑了下,道:“方才听你说这话布局大气,此话确是不错。董瑞喜好山水,曾云若是入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又次之。这画面布局与董瑞确实极像,山势崔嵬,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落款印章也是精妙。只你看这绢素。古画绢色墨气,有一种自然古香可爱。此绢幅色虽黄,却不精采。且古绢自然破者,必定有鲫鱼口,断处连三四丝。此幅绢底断处却是直裂。故而若我未看错,应是赝画做旧。” 谢醉桥呵呵笑了起来,自嘲道:“本想捡漏,不想还是被人当了漏子。我果然装不得风雅,一装就露底。” 明瑜本以为他花了大价收到幅赝品,即便不恼羞,难免也会失望,不想却只这般笑着自嘲而已,颇有几分雅量,忍不住也是捂嘴笑了起来,安慰道:“这画虽大约不是董瑞真迹,只也必定出自妙手。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也未必。” 谢醉桥笑了下,正要再开口,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仿佛有人高声说话。因了园中寂静,便显清楚,听着是男子的声音,再凝神细听,脸色已是微变,急促道:“我这里偏僻,今日并无预约访客。来者必定不善,十有与杜姑娘有关。我先过去,你叫她躲藏起来。” 明瑜大吃一惊,见他已大步而出,不敢怠慢,急忙往后面的罩房跑去。 明瑜方才进来,留了春鸢和柳胜河等在瑜园外。柳向阳见她望向自己,有些手脚没地儿放的局促,便借故蹲□去检看车轮。不想却真发现车彀的榫头处有些松了,倒是吓了一跳。怕回去时万一脱了就麻烦了,便朝瑜园里的丁婆借榔头钉子。丁婆说此处没有,指点他去村里的一户木匠家里借,见他说话磕磕巴巴的,笑道:“那木匠是个急性子,还是叫这位姑娘与你一道去的好。”倒是臊得他满脸通红。 春鸢又是好笑又气,问了路,晓得也就前面不远处,过了板桥再半里便到,这边望去都能看见。怕明瑜出来时见不到人,托那丁婆转告一声,便坐上马车,陪着柳向阳一道过去了。 柳向阳心里美滋滋的,坐车前赶着马过了桥,快到丁婆指点之地时,忽见前面小路上飞骑过来了一群人,七八个的样子,扬起一阵尘土,转眼便到了跟前。因了路窄,自己这马车占了大半的地,正想再往边上让一些,对面一人扬手便一鞭抽了过来,猝不及防,脖颈处火辣辣一片,用手一摸,已是有了血迹,心头大怒,大声道:“你这人好……好生蛮横,我……我正要让路,你竟竟竟还还打人!”因了急怒攻心,说话更是磕巴。引得对面前头几人哄堂大笑起来。 “打你怎么了!结巴佬,再不让开,叫你再尝尝鞭子的滋味!”方才那人大笑道。 柳向阳怒火冲天,倔劲便犯了上来,怒道:“我……我偏不让,看……看你如何!” “臭小子活腻了!” 那人脸色一变,扬手又是一鞭抽来,被柳向阳一把握住鞭梢,用力一扯,那人坐立不稳,整个人竟从马背上被扯下,骨碌碌滚下了道边沟渠里。渠底都是稀泥,手忙脚乱站稳身子时,已是半身和了污泥,狼狈不堪。 “找死!” 边上几个相同打扮的人破口大骂,下马齐齐涌了上来,柳向阳早从踏板边抽出条扁担,舞得霍霍起风,竟叫那些人靠近不得,纷纷跳脚大骂,拔出了腰间佩刀。柳向阳避过第一个砍来的人,回身将他拦腰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一个壮汉竟被他似布袋般地远远丢到了边上水田之中,仰面四劈八叉,溅起大滩的泥水。 持刀的人被他的神勇吓到,呆愣片刻。 春鸢坐在车中,见到这般情形,吓得心噗噗乱跳,看到那几个持刀人回过神,相互做了个眼色,仿佛要群殴了,怕柳向阳再斗下去吃亏,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正要叫他退回搬出瑜园主人息事宁人,忽见对面马队呼啦啦分开了条道,出现了两个骑马的年轻男人,都是十岁,衣袍华美,一个脸容端凝,一个面若桃芙,此刻正齐齐望着柳向阳,二人神色都有些怪异。 “三公子,不过是些须小事。这小兄弟瞧着倒有些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便是。传了出去也不好听。” 左边那男子嘴角略微一扯,转向边上那美貌少年道,声音低沉。 春鸢屏住呼吸从马车门缝里看去,见那美貌少年眉头微皱,打马向前,抬手一鞭便朝那几个还持刀欲要扑过去的人夹头夹脑抽了下去,低声喝道:“没用的东西,还在丢人现眼!给我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dogthief11、tang17951tang、amigohuangjing、lixinying521xiu、3349447、huahui9、女鬼、Jerrymei、littlefive777丢雷火箭炮。还有15号16:26和今早08:54扔了地雷却未显示的两位读者。 谢谢大家的正版支持。 哦对了再提下,本章掉的书袋子(明瑜论书画),内容来自明朝文震亨的《长物志》。 第三十五章 “你是哪家的,力气倒不小。” 春鸢见那被称作三公子的华服少年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盯了柳向阳片刻,忽然这样问了一句,心一下又提了起来。出来时大姑娘为不引人注目,并未坐大车,只安排了辆平日府中妈妈下人们出去坐的青毡车子,极其普通。此刻唯恐那柳向阳不知轻重,牵出了大姑娘。 “我……我是柳家的,车……车轮松了,要赶去修。” 柳向阳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三公子哧一声笑了起来,话说着,已是抛了块银子到他脚下:“我就看中有本事的人。拿去压压惊。” 柳向阳道:“我不要!” 春鸢急得差点没跳下马车要揪他耳朵。所幸那三公子倒是没发怒,只是咦了一声,回头对身后驱马上来的方才那男子道:“原来是个夯货!”说着一扯马缰,当先便从马车边上过去了。那男子也看了柳向阳一眼,目光又掠过马车车厢,正贴在门缝里往外看的春鸢骤然觉到他目光似乎与自己对视了片刻,一惊,还没闪过神,就见他一下已纵马从自己身侧掠了过去。方才那两个掉泥水里的人此刻也已是爬了上来,恶狠狠盯了柳向阳一眼,不敢再停留,与同伴一道匆匆赶了上去。 待那一行人离去了,春鸢这才急忙推开厢门,见柳向阳脖颈处一道鞭痕,伤处还透出些血丝,急忙拿出帕子轻轻拭擦,道:“疼不疼?那些人这般蛮不讲理,真是该死!” 柳向阳见她靠近这般对自己,心中一热,昂首道:“不疼!” 春鸢看他一眼,摇头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呆,又呆又犟!他们人多,要不是那个人开口说了句话,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下回再不可这般强自逞能了!”眼睛看见地上那块银子,又皱眉道,“这钱你若要,拣了起来便是。” 柳向阳飞起一脚就把那银块踢到了边上水渠里,“啵”一声便沉下去,这才呸道:“谁稀罕这个!” 春鸢一怔,忽然笑道:“咱们快些去修车吧,莫叫姑娘等。” 谢醉桥疾步而出,见门外七八个人,当先一人裴泰之,这便罢了,边上那个竟是三皇子兆维钧,此刻正看着自己,笑容满面。心中略微一沉,脚步却未停下,迎了上去笑道:“今日一早便闻鹊音,原来真有贵客过来。京中一别已是半载多,三殿下别来无恙?”一边说着,已是要见礼。 兆维钧从马上一跃而下,扶住了谢醉桥,哈哈笑道:“谢老弟自离京后,我忆往昔交游,不胜唏嘘。前日随了父皇御驾到此,本早就要来探望,只因琐事缠身,好容易今日才得了空闲,岂有错过之理?” 裴泰之亦从马上下来,看着谢醉桥慢慢道:“三殿下百忙之中仍对你念及不忘,我自当要效犬马之劳,自告奋勇带路而来。醉桥你要好生尽到地主之谊。” 谢醉桥哈哈笑了起来:“贵客临门,哪敢托大。请。”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领路而进。带至他起先煮茶的竹亭之处,笑道:“此处乃是乡野荒所,比不得三殿下见惯的赤锦金琉。只这亭子处三面环竹,还有几分爽致,三殿下若不嫌弃,在此稍坐片刻,我亲自煮茶待君,如何?” 兆维钧一眼便见亭中那本掉地上的书卷,俯身拣了起来看一眼,笑道:“谢老弟好生悠闲。焙茗品书,乐得逍遥,连我都忍不住想过几天这般的日子了。”说完四处远望几眼,又道:“偌大的园子,何以静悄悄的,连个下人都见不到?” 方才那一壶茶水被谢醉桥撇下,此时仍架在泥炉上滚沸,壶中水已烧得快干。谢醉桥从边上水罐中汲水重新注入茶壶,这才笑道:“原本有几个丫头,只我喜清静,都打发到南门去了,只留一个临近村中雇来的洒扫老妪。” 兆维钧摇头道:“可惜,可惜。谢老弟虽说是在守孝,只身侧若连个红袖添香之人都没有,岂不是太过无趣了些?” 谢醉桥笑而不语,只是提了茶壶重新架回炉子上,三人围坐下来叙谈片刻,说起帝驾过了今夜的看灯会明日便要起驾离去,正谈着,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呼声虽极其短暂便消了去,只亭中三人却都听得清楚,分明是个年轻女子所发。 三人倏然齐齐回头,赫然见园子尽头被竹从掩映的一排房舍处有阵阵浓烟升起,隐隐还夹杂了火光。 谢醉桥脸色微微一变,裴泰之目中亦带了几分惊怒。兆维钧讶然道:“好好的怎会起火!”说着飞身奔跑而去。 谢醉桥与裴泰之对视一眼,二人霍然起身,已是赶了上去。到了火源,见靠园子后围墙的那一排三间竹木罩房竟真燃起了火苗。身后又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原来其中几个留在园门口的随从和那丁婆看见烟火升腾,都冲了进来救火。好在火势并不大,只点着了廊子顶的细木檩子,很快便控制住了。 “方才仿似还听到声惊叫,若有不测那可如何是好。快去察看下!” 兆维钧不待火灭便入了左手边第一间房,俄而退了出来。 谢醉桥明知这火蹊跷,只心中记挂明瑜,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一脚踢开右手边杜若秋住的那屋子,见屋子里微微弥漫了烟雾之气,四下飞快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略微松了口气,开窗出来。 兆维钧跟进也出来,站在院前空地上,环顾了下,奇道:“醉桥,方才你说此间只你与一洒扫老妪,只我却明明听见这方向有年轻女子的惊叫声。莫非你竟暗地里金屋藏娇却不欲为人所知?这可不似你平日之所为。”哈哈笑了数声,突语气一转,又道,“只这也罢了。怕只怕有外人潜入。虽只是个女子,只如今父皇圣驾尚在城中,晚间还要观灯与民同乐,也须得万分小心,好生搜下才能叫人放心。” “三殿下,护卫皇上乃是我的职责,三殿下这般谨慎,莫不是在怪罪我与我那帮兄弟前些时日都在懈怠?” 一直默不作声的裴泰之忽然插道,语气虽仍恭谨,只已透出了一丝冷意。 兆维钧一怔,回头盯他一眼,这才道:“裴大人铁腕雷厉,天下谁人不知。只事关父皇安危,再小的事也不好松懈。且方才那女子叫声实在有些可疑……”转头看向谢醉桥,脸上已是带了笑,“便是醉桥,想来也能体谅。” “三殿下,此处乃是我之瑜园。殿下过来,若与醉桥叙旧,醉桥倒履相迎。若是来此搜拿所谓疑犯,恕难从命。便是闹到御前,我也就这一句!”话音断处,铿锵有声。 笑容渐渐从兆维钧的嘴角边褪去,他盯着谢醉桥,慢慢道:“醉桥,你这般推脱,反倒叫我更是不解了。莫非竟真有见不得光的隐情?不妨说来听听,若真是为难。看在咱两个的旧日交游份上,我在父皇面前自会代你隐瞒。” 谢醉桥嘴角紧紧抿起,一拳紧握,额角微微迸出青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兆维钧。 这一刻,这三个年轻的男子骤然僵在了一处,两两对视,神情各异。 风过竹梢,仍是沙沙作响,只空气却渐渐凝固了起来,仿佛只要略加火星,立刻就要剑拔弩张。 “谢公子,我既已将外祖的画带到,这便该告退了。” 忽然,一声清沥的声音传了过来,打破了这凝固。三人俱是一惊,抬眼望去,见几十步外一座假山侧的竹从后绕出来一个着了绿衫的人,正朝这方向慢慢行来。 兆维钧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不能动弹。 今早斗芳楼里传来消息,昨夜失火人被劫走。知道太子忽然过来,必定是因了裴泰之的缘故,自己的失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本是个高傲之人,哪里肯这般轻易认输。不过半日就探到谢醉桥在城外有个园子,深居简出,心中便起了过来试探一番的念头。皇帝出巡,皇子本该时刻伴驾,不得擅离。他便在正德面前上言,道要过去探访谢醉桥。正德应了下来,这才有了这一趟出城。 他起先对谢醉桥处到底是否藏了人,并无多大把握,只为试探,便效仿昨夜斗芳楼失火,预先安排人绕到最有可能藏人的园子深处后罩房处,从墙外丢进火种点火,打算趁乱过去查看究竟。事情果然顺利,还出乎意料地叫他听到了女子的惊叫声,心中这才笃定。谢醉桥方才既说此间并无别的女子,若是叫他找到,随便安个什么理由都能带走。这女子再度落自己手上,那个裴泰之本意欲起用之人必定会有所顾忌。如此既重重打了太子和裴泰之一耳光,扳回一局,于谢醉桥,也是一次警告。自然他过后也会叫他知道他若意欲投靠,自己必定既往不咎。主意打定了,这才步步追进,一心只想逼出那女子。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人是被逼出来了,却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 谢醉桥听到明瑜声音的那一刻起,心中忽然百味杂生。 这女孩这般现身,他知道是此刻唯一能破局的玲珑匙了。他佩服她的胆色和聪敏,只是她的名节…… 他有些自责。忽然又见兆维钧正盯着她,连自己的表兄裴泰之,他一贯难现波澜的一双眼,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了难掩的惊诧。他知道他一定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数月前在望山楼前咬过他一口的女孩。 谢醉桥暗叹口气,顺了自己身侧两人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碎金般的阳光下,她的裙摆被风摇曳卷动,一路走来,脚下一路绽开了朵朵碧莲。待走得近了些,停在十几步外时,瞧得于是更分明了。玉肤明眸,不过还是个半大女孩,却如早春枝头杏梅将熟未红时,眉宇间已带了丝别样的艳郁。 “谢公子,方才我见起火,一时被吓到,这才惊叫了一声,又跑到那里躲了起来避火,实在惭愧。外祖的所托既已带到,不敢再打扰,这就告辞了。” 明瑜对着谢醉桥道,面上带了些许的笑。言罢,又眼睛落地,朝他身边的另两人也微微见了一礼,转身便往园子大门去。 谢醉桥急忙对早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直在边上发愣的丁婆道:“快送下阮姑娘。” 丁婆回过神来,急忙应了一声,陪着明瑜出去。 明瑜沿着卵石路,一直走到拐角处,直到感觉不到投在自己背上的那几束惊讶目光,腿这才微微有些打颤起来。 她方才从书房奔至此处,把情形与杜若秋提了下。虽料想来人不至于搜到这最里的内屋,只为防万一,还是把屋里的一些女子用物收卷起来,两人便匆匆藏到了罩房后的一排竹篱后。不想没片刻,听到头顶有异,抬头才见身后高墙外竟丢进了几个火团,几点火星还溅落到了杜若秋的肩上,杜若秋失声叫了下,这才惊觉不对,立时闭了口。 明瑜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一时也有些慌乱,心扑通乱跳了一阵,极力定下了神。见边上几十步外一处假山后有丛翠竹,是个藏身之所,两人便急忙跑了过去躲在那里。没片刻,便听到罩房前传来乱哄哄一片扑火之声。 有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响起。杜若秋一听到,脸色骤然发白,附在明瑜耳边轻声道:“掳我的就是他。” 明瑜屏住呼吸,悄悄从石缝间看了出去。看到说话的那个年轻男子,当朝的三皇子。他正在笑话谢醉桥金屋藏娇,高傲的头微微扬起,身上绣了暗金宝相花纹的锦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裴泰之……他也在。她只看到他的侧脸,金烈的阳光正射过来,映得他半张侧脸线条犹如刀削斧凿,他正蹙眉对着三皇子说话。 那一刻的明瑜没有心思去体味再度见到这个人时自己到底是何心绪。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经被三皇子和谢醉桥接下来的对话给紧紧抓住了。一个绵里藏针,一个毫不退让。显然这三皇子是有备而来,又恰被他听到了方才杜若秋的叫声,强行搬出皇帝安危的借口,今日若不叫他搜一下,怕是难以干休。与其到最后叫她二人齐齐被发现,倒不如她自己先现身出来,求个出其不意,但愿能蒙混过关。 闺中女孩私会孤身少年,不管什么缘由,若是传了出去,她的闺名便尽数毁去,今生只怕难再嫁好。只那时情形下,她晓得并无选择,只能冒这样的险。……何况,即便这世真的无人可嫁,她深心里其实也未觉有多大遗憾。历过曾经的芳菲褪色,韶华凋零,她胸中那颗男欢女爱的心,早已薄凉。 园门就在前方,明瑜加快了脚步打开门,一眼看见大门被两个满身污泥的大汉守住。春鸢和柳向阳被拦在了外面。春鸢脸色有些惊慌,而柳向阳正和这两个大汉在怒目而视。 看见她出来,春鸢仿佛终于松了口气,急忙上前,叫了声姑娘。那两个大汉想拦,明瑜冷冷道:“你家主人都未曾拦我,你们倒这般托大。” 第三十六章 那道绿影消失在拐角处了。谢醉桥回头,见裴泰之眼中讶色已消,神色凝重,只是略微皱着眉看向自己。兆维钧却是另外一种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定定望了自己片刻,脸上终于现出带了几分勉强的笑意:“这……是谁?怎的会在你的园子里?” “不过一故交家的女孩。我与她外祖相熟,曾论过书画。前些时日我收了幅古画,自己难辨真伪,便拿去请教。今日她代我将画带回而已。” 谢醉桥淡淡道。 兆维钧目光闪烁,显见是不信,略一想,道:“若方便,带我也去瞧一眼可好?近日正巧也对书画上心。” 谢醉桥晓得杜若秋此刻应正藏身在附近,正欲带他离开此处,此话倒正合心意,便略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可惜不过是赝画,不值一看。”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转身带路往书房去。 方才那画还摊在桌案之上,兆维钧扫了几眼,心里终于止不住地浮上了几分沮丧。原本满心以为自己能抓个先行,却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情景。原来不过是个与谢醉桥私下相会的女孩,怪不得他之前听到自己要搜屋时极力阻拦,想是怕被发现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心中暗暗又有些纳罕。从前在京中便极少听到过这谢醉桥的风流韵事,没想到他原来偏好异于常人,竟对半大女孩上心。眼前忽然又闪过方才那女孩的脸容身影,虽还未成人,却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便笑道:“原来是谢老弟有心护花。早说不就结了。郎情妾意乃是人之常伦,我若晓得,哪里还会为难她。” 谢醉桥正色道:“我与这位姑娘并无私交,今日不过是她凑巧路过帮我带回了那画而已。且她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会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体。若是因了我之缘故令她蒙羞,醉桥真当是万死不足以抵罪。” 他说话之时,一身坦坦荡荡。兆维钧一怔,上前拍了下他肩,回头对着裴泰之笑道:“果然是我多想了!方才也是我太过谨慎而为之。想来醉桥老弟也不会放在心上。” 裴泰之略微笑了下,看了一眼谢醉桥道:“三殿下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忠君二字。醉桥若是怪罪,我第一个便不答应。” 他平日在人前冷肃,说话更是惜字如金,似这般带了玩笑似的口气,倒真难得一闻。兆维钧看他一眼,三人便齐声笑了起来,场面极是融洽。 兆维钧略再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裴泰之亦同行离去,上马后,只是回头盯了眼谢醉桥。 谢醉桥自然明了。晓得自己这表兄素来心思沉密,此刻虽不便说话,过后必定会来追问。自己原本不欲在他面前将阮家女孩亦牵扯出来,此番却怕是难以遮瞒了。 兆维钧看了眼门口草地上车轮碾压过的痕迹,又举目望了下远处隐隐可见的城郭,纵马而去。 明瑜坐在马车之上一路紧赶回去,整个人还紧紧绷住。 刚才的举动,实在并未多想。不过是情势紧急,转念之间,人便已经站了起来走出去。如今再回想方才一幕,才觉到了后怕。若再发生一遍,她不晓得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般的勇气…… 过了今夜,只要过了今夜,明日正德就会离去,所有的纷扰也都会随圣驾而去,包括……裴泰之,这个前世自己与他纠葛了短暂一生的人。以致于后来有段时间,每每想起,便如在心尖上浇了一壶滚烫沸水。 这一世,不过是个旁人,旁人而已。他方才看着自己的神情,完全的震惊。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认出了她就是前次那个咬过他一口的人。如此而已。前事种种,于她或许一时仍无法彻底抹平,于他,却真正是完全的一张白纸。 若是他们曾是一对倾心的爱人,她想她此刻一定会痛楚万分,为了这世的相见却不相识。幸好他们不是。所以这很好。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手心忽然一阵暖意,明瑜望去,见边上的春鸢探手过来握住她手,眼睛正望着自己。 “姑娘,你手这般凉,方才是不是受了惊吓?我们本待要进去的,却被人拦住。” 春鸢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摇了下头,忽然想起方才仿似看到柳向阳脖颈处有伤痕,开口询问。春鸢恨恨道:“谢公子怎会有这般可恶的朋友!”便把方才的冲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纷乱的心里更添几分沉重。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诸多的事情都蜂拥着挤到了一处发生。如今别的也只能暂放一边,只盼自己方才的突然出现能转移那三皇子的注意力,化险为夷,那么自己的抛头露面也算值了。 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与江州万民一道烧香看会。 薄暮过后,知府谢如春便已将灯船集拢,沿着虹河一路停开,又有师在船上摆了经坛,颂经扬法。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无数莲花灯漂浮在虹河水面,如繁花盛开,沿河的杨柳之上悬满彩灯,七八里蜿蜒不绝,光耀若如白昼。两岸的游人香客摩肩擦掌,川流不息。待远远见到一座巨大的雕龙画舫游荡而来,璀璨灯火之下,船头香雾缭绕,黄盖宝扇,灯影幢幢,州县官员在两边的小画船上恭迎圣驾,知道是皇帝的宝船过来,早在知府预先排好的诸人带领下,高呼万岁,一时间声如海啸,鼓钹之声不绝于耳。 明瑜姐妹一道随了江氏与诸人在龙船侧的一艘小画船上随伺严贵妃。说是随伺,其实连贵妃的面也没见到。不过是与未被传召的夫人小姐们一道待在个舱房中而已。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混了熏炉中的龙脑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晕眩。 谢静竹因孝身未来,裴文莹一直在龙船上。明瑜看见谢铭柔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下。她母亲谢夫人方才与总督夫人刚被召上了大船。 身处舱中,看不到龙船船头的锦绣堆簇。只光听耳畔传来的一浪接一浪的巨大响声,也可以想象此刻该是如何的一场盛世繁景。 这一场接驾,父亲谨小慎微,做足了场面,却绝无半分逾越。如果不是发生了杜若秋的这桩意外,本来也该会如自己所愿的那样。但是现在,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里就是那个看起来俊美无比的华服少年最后抄刀屠了荣荫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是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个前世里未曾谋面的刽子手,一丝恨意竟还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尽管她知道这不应该。这一世里,和裴泰之一样,他现在也还只是个皇子,并没有对荣荫堂怎么样。 明瑜忽然觉到一阵气短,耳边嘶鸣有声,急忙闭了下眼睛,靠在身畔江氏的肩上。江氏侧头,见她脸色难看,急忙扶住了小声道:“阿瑜,怎么了?” 明瑜睁开眼,那一阵不适已是缓了过去。见她面上虽敷了脂粉,却也遮不住满脸疲乏,晓得她这几日辛苦,心里又在挂念安墨,便摇了下头,低声道:“舱里有些闷。” 江氏自己也觉气闷,看了下,便道:“虽不会传我们上去,只也不好擅离。到窗边坐过去,稍微开点窗,想来也不打紧。” 明瑜嗯了一声,正要随江氏过去,忽见舱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紫服的宫人,笑容满面道:“贵妃娘娘听闻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说,生平最喜的便是聪慧女孩,不记得是什么模样,特开恩召上大船叙话。” 明瑜大吃一惊,抬头见舱中诸多妇人小姐齐齐看向了自己,俱是又羡又妒的模样,一颗心便紧了起来。 严贵妃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点名要见自己?她又从何晓得自己的“才名”?难道竟是龙船上一直陪在侧的裴文莹在她面前提起过?若是如此也罢,怕的却是这一场传召与自己今日在瑜园的露面有关。 明瑜还在怔忪间,觉被人轻轻推了下,定睛看去,见江氏正有些忧心地望着自己,晓得她不放心,又见那宫人还等着,不敢怠慢,急忙压低了声道:“娘放心,我没事了。” 江氏抬手替她整了下衣领,明瑜朝她笑了下,跟着宫人出了舱门,一阵凉风迎面而来,带了些许水腥之气,却比舱中不知舒透了多少。 明瑜长长呼吸了口气,看着从高高龙船上放下搭过来的一道弦梯,定了下心神,跟着那宫人小心登了上去,见龙船上灯火通明,沿着甲板之侧几步就是一个执戟的卫兵,刀锋铁甲在灯火映照之下,闪闪绽着寒光。 舱室大而华美,船行走缓慢,几乎感觉不到这是在船中。镂空的熏香炉里叠烟熏散,明灯的浅色黄晕徘徊在一身绯红凤纹宫装的贵妃身上,照得她犹如神妃仙子。虽儿子也已十岁,她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极是明媚。此刻身边恭立了一排的宫女宫人,谢夫人与总督府的夫人正陪坐在侧,裴文莹也在。 明瑜不敢多看,被宫人带入后,就朝严贵妃下跪行过大礼。贵妃待她见完礼,命平身,这才笑吟吟道:“你便是阮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啊?” “回贵妃的话,民女名明瑜,十一岁。” 明瑜屏声敛气答道。 “过来近些,好叫我看仔细。”严贵妃朝她招了下手,笑道。 明瑜前日那回随众人远远瞧了眼她,只觉浑身凛然贵气。此刻见她却这般亲切,强自压住心底不安,低头靠近了些。贵妃执住她手,叫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这才对着边上二位夫人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仿似尊玉雕的人,浑身透着玲珑气,我一见便欢喜。”一边说着,一边已从自己腕上摘下一串金托珊瑚手钏,戴到了她腕上。 手钏戴明瑜腕上嫌大,有些垂下来,明瑜不敢叫它滑落,用手托住了,就势跪了下去道:“多谢贵妃赏赐。只是太过贵重,民女愧不敢受。” 严贵妃笑而不语,边上谢夫人忙道:“贵妃赏了你,便如赏你全家。那是天大的恩赐。侄女你快谢恩便是。” 明瑜急忙谢恩。严贵妃点头命她起来。明瑜这才站了起来,小心等在一边。 那宫人方才传唤之时,分明是说贵妃听闻她“才名”,此刻过来了,却是丝毫未提及此,又随意问了几句别的话,便叫退下。 明瑜如坠云里雾里,却又松了口气,忙拜过,仍是跟着那带她来的宫人退出了舱室。刚转过个拐角,经过看见前面那宫人停住了脚步,躬身唤了声“三殿下”,一惊,抬眼望去,见今日在瑜园见过的那三皇子此刻正站那里,朱袍玉带,端的是玉树临风的模样,一颗心已是怦怦乱跳起来,急忙垂了下头,拜让到一边,只盼他是无意路过。偏那锦绣朱袍却是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面前,耳边已听他问道:“你外祖便是江夔?” 明瑜暗吐一口气,眼睛仍是盯着他飞绣龙纹的袍角,恭敬应道:“正是。” “久闻江南钟秀毓灵,到过方知所言不虚。江老太爷我神交已久,不想他的外孙女竟别具一格。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置信。” 明瑜听出他话里微微带了讥讽之意,微微抬眼,见他正居高望着自己,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说不出的一种怪异神情,急忙又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我听说你家在江南极有名气,几代营商,生意竟做到了边城,可有此事?” 兆维钧盯着对面那女孩,慢慢问道。见她低垂着头,看不到脸,只见乌黑的鬓边插着的一支雕翠蝴蝶簪,在灯下闪着晕光。 明瑜心中一紧,斟词酌句道:“回三殿下的话,江南鱼米之乡,地本丰饶,我家虽在本地略有些商名,只实在算不了个中拔尖。” 兆维钧嗯了一声,忽然道:“方才是我母妃传了你吧?既凑巧遇到了,回去见到你爹,代我传个话,就说这几日承他费心了。连父皇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赞他忠心。” 明瑜未料他竟突然会这般说话,尚在愣怔间,忽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裴文莹竟正被个宫人陪着朝自己过来,面上带了笑,上前朝兆维钧见了个礼,叫了声三哥哥。她祖母王太君与太后是姐妹,故而私下都这般称呼。 兆维钧笑道:“听说你过几日就要被你哥哥送回京中了,要与小姐妹道别,想必满肚子的话,做哥哥的就不打扰了。”说着又瞥明瑜一眼,转身而去。 明瑜望着他背影离去,心中仍在为他最后对自己说的那话费解不已。若是自己没有会错意,他这难道竟是在拉拢自己的父亲?父亲虽只是个白身商人,手上却有通天下的商铺和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再往深一层想,莫非前世里因了自己嫁入裴家,父亲也卷进了这场纷争,最后选择把身家押在了太子身上,这才真正得罪了这三皇子,招致了最后的灭门之祸?而那时候,就算父亲有所动作,自己也绝不会留意到的。 明瑜被这个从前想也未曾想过的念头惊得后背出了层冷汗。 “阮姐姐,我送你下船。过几日我便要走了,真有些舍不得呢。” 两人沿着金碧辉煌的通道,向方才的舷梯口走去的时候,裴文莹叹了口气。明瑜劝解了几句,想了下,又问道:“方才不知贵妃何故突然召我?莫非妹妹在贵妃前提过我?” “未曾提过。反是贵妃自己问及你,我才说了几句。” 明瑜心中已是了然,想来这一场召见、恩赏,甚至后来的偶遇,都应是预先安排好了。只不晓得那三皇子是如何晓得自己身份的。若非是离去后被谢醉桥道出,便是自己出了瑜园,马车被他的人跟踪。 明瑜几次叫裴文莹止步,她却执意要送,小声道:“坐那里怪无趣的。”两人随了宫人一直走出船舱,登上了甲板。这才发觉龙船已停下。正要叫她再止步,忽四周香雾齐喷,鼓声大作,见桥头与散布在龙船四周的小花船之上骤然升起了一片绚丽烟花,刹那间半个夜空开遍了火树银花,照得河面金光璀璨,两岸俱是游人百姓的齐声高呼,震耳欲聋。 裴文莹被这景象吸引,停住了脚步仰望。随行的宫人也抬头望去,啧啧称叹。江州虽除夕元宵也齐放烟花,只此次的烟花却是谢知府特意聘了人做出的,自然比平常的更胜一筹。 “阮姐姐,快看那个!真美!” 裴文莹毕竟是个孩子,看的入神,扯住明瑜的袖子指着前方正腾空而起的一束烟花。明瑜顺她所指看去,眼角余光忽瞥见一团火球从龙船下方的一艘小花船上斜斜而来,伴着尖锐的鸣声,穿过甲板上两个卫兵中间的空隙,直直朝着她身侧的裴文莹弹射过来。裴文莹这才发觉,极度惊吓之下,竟只呆立不动。宫人和附近的卫兵也看到了,大惊失色,齐齐扑了过来,却哪里赶得上那火球的速度,转眼便到她脸面之前几尺之处。 明瑜离她最近,几乎想都未想,猛地倾身将她推开,那火球弹射到了她的肩颈之上,砰一声爆开,立时一阵灼滚之痛。 第三十七章 “不好了,裴小姐被烟火炸到……” 短暂的愣怔过后,近旁的几个宫人惊恐尖叫着朝裴文莹围扑了过来,明瑜被一个宫人搡到,本就站立不稳的她一下往后仰了下去。 “文莹——” 她歪倒下去的时候,耳边仿佛听到有人这样惊怒地大吼出声,一个带了风的绛紫身影从她面前闪过,抱住了她边上那个还被吓得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 颈间处传来一阵钻骨般的痛,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是灼了头发,还是烧了衣服,甚至皮肉? 明瑜仰在甲板上,望着头顶尚漫天仍在绽放的烟花,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但是之前在小画舫舱中的那种气闷耳鸣之感再次袭了过来。她的意识渐渐散漫,周围的声音开始远去,整个人仿佛被一阵无声无息的海潮淹没,只觉自己身侧头顶有无数人影在晃动。 “不是我!是阮姐姐——” 裴文莹忽然尖厉大叫,哇一声哭了出来。明瑜被这声音激醒,用力睁开眼睛,眼前却有些模糊,依稀只看到有个人蹲在自己身畔。 “啪”一声,桥头升起了今夜最后,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烟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龙船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侧的那个人的一张脸。 裴泰之望着仰躺在舱板上的那女孩。一片姹紫嫣红的流光中,她正睁着眼,仿佛在定定地望着自己,却又不像在看自己。 他感觉有些别扭。 “哥哥!阮姐姐推开我,我才没被炸到!她流血了,她会死吗——” 裴文莹扑了过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涕泪。 裴泰之一惊,回过了神。低头迅速看了眼她的伤处,伸手抱起了明瑜,大步便往舷侧而去。御驾随行有太医,只此刻并未在船上,留在了意园中。 他的衣袍浸了淡淡的樟香,随他走动,她的脸甚至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些许温度……朦朦胧胧中,明瑜依稀想了起来,这一幕仿佛在遥远的从前里曾经发生过。那一回她周围也萦绕了这种温暖的气味,甚至感觉到便似父亲在抱着自己…… 她心中忽然起了种强烈的排斥,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裴泰之知道她伤得不轻。肩襟处的蚕绸衣物焦黑扭结,因了火球弹到她身上后才爆开,半边脖颈染了血迹。她方才并未如他料想般地哭泣,此刻觉她挣扎,还以为忍不住疼痛所致,急忙低声哄道:“忍不住哭出来便是。哭出来就不痛了。莫怕,我已叫人去通知你爹了。这就带你叫太医医治,等下便好。”声音低柔万分,脚步却未停下,转眼便到龙船舷侧,招手命边上一小舫划了过来,纵身跃下,叫船夫撑篙近岸。 明瑜被他带着纵身跃下,感觉到骤然吃重的小舫在水面左右晃荡,拍出低沉的水波声时,忽然有些头晕目眩,整个人仿佛漂在了半空之中。 ……前世里,她用自己最芳菲的韶华也换不来他这样的一声温柔。算来算去,其实唯一的错,就是自己迷恋上了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最后还冠上他的姓氏。 感觉到怀中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裴泰之上岸的时候,低头借了柳梢上高悬的灯笼的光看去,见她脸容苍白,双眼紧闭,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以为痛得晕了过去,心中一下有些焦急。 岸边留守的小吏见到方才动静,早驱开岸边围观的人,拦了车马。裴泰之放她在车上,急匆匆命往意园去。 明瑜伤得不轻,被裴泰之放在榻上之时,杨太医一见伤处,神色便有些凝重。待听完经过,忙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小药童在侧。轻轻扯开她左肩衣物,见本雪白的肩头一片灼烧红痕,且被炸伤出血,触目惊心,急忙着手处置。拭擦伤处时,见这女孩年纪虽不大,此刻面色苍白,连额头迸出了层冷汗,却始终未嚷一声疼痛,心中也是有些佩服,待敷了药膏包扎完毕,扶她躺下叫歇息片刻,想到那送了人来的裴大人还在外等着,急忙出去复命。 “怎样?” 裴泰之劈头便道。 “裴大人放心,老朽已处置了伤处,往后再细心护理,想来无大碍。”太医忙道。 “可会留疤?” 裴泰之想了下,问道。 “若是成人,被这般炸伤,日后十有便会留痕。幸而这女孩年岁小,尚在长身子,若再用上宫中秘制药膏,再过个几年,想来也就差不多了。”太医忙应了。 裴泰之松了口气。忽听太医又道:“这伤了的女孩可是裴大人的什么人?实在叫老朽刮目相看。小小年纪,伤成这般,竟未见她嚷一声痛。” 裴泰之眼前闪过这女孩方才紧闭双目的一张脸,微微皱眉道:“她便是这意园主家的女儿。方才为护着我妹子才受的伤。” 太医讶然,忽听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抬眼望去,见一个侍卫过来了道:“裴大人,阮洪天在侧门外,道要进来瞧他家的女儿。” 裴泰之道:“我过去接他进来。”说着已是大步而去。侍卫有些惊讶,顿了下,急忙也跟了过去。 原来阮洪天方才正与一干未能上龙船的本地官员和大商等在龙船侧的一艘小舫上,忽见一着了暗红侍卫服的侍卫上船到了他身侧,低声报说他家女儿被烟火误射,裴大人送去意园叫太医看去了。便如五雷轰顶,只觉心都如被摘去了般。见这看灯会也近尾声,再顾不得别的,跟边上人道了句,急忙便驾了小舟上岸,心急火燎地往意园赶去。待到了侧门,却被卫兵拦住不叫进。分明是自家的地,如今却连自己这主人也不得进入,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正四处张望不停,忽见那裴大人出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节,迎了上去便道:“裴大人,我方才听说我家女儿受伤被送了过来。她好好的与她娘一道在画舫上,如何会受伤?莫非是认错了人?” 裴泰之见这汉子一脸的焦虑,想起自己方才凑巧路过正见到那团火球往自己妹子脸门飞过去时的惊恐之感,晓得他这当父亲的此刻听闻女儿出事时的心情该当如何,一边引他进去,一边道:“实在是过意不去。令爱被贵妃召上龙船,出来时与我妹子一道正在甲板上看烟火,不想有道烟火朝我妹子误射过来,令爱替我妹子挡了,这才负了伤。” 阮洪天大惊失色道:“我女儿如今如何了?” 裴泰之听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忙道:“太医已经扎好伤处。方才我正问过了,道慢慢调养,日后想来也不大会留痕。” 阮洪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一路紧走到了那太医所在的日清阁。父女相见,见自己一个本活蹦乱跳的女儿此刻却成这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只身后那太医和裴泰之都在,也不敢多表露出来,问了几句,见明瑜都说好,暗叹口气,回身对着裴泰之道:“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此处如今乃是皇家驻跸之地,我女儿也不好多留,我这就带她回去。” 裴泰之看了眼卧着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明瑜,道:“也好。” 阮洪天又谢过太医,上前抱起明瑜便走,裴泰之一直送到侧门外,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这才赶回龙船。 明瑜见到了父亲,直到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缩在他怀中,微微闭上了眼睛。 阮洪天心疼女儿,一路坐在马车上陪她,终是忍不住道:“你这傻囡囡,救人虽该,只也不能这般搭上自己。若是有个不好,你是要活活疼死你娘么?” 明瑜睁开眼,道:“裴妹妹年岁小些,那火球往她飞来时,她只愣着一动不动。我也不过只推了下她而已,却未料到会这般。爹放心,我往后会小心的。” 阮洪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径直回了荣荫堂,将明瑜安置好。怕老太太晓得了担心,严令下人们不得传话过去。再晚些,一直等不到女儿回船的江氏听闻了消息,也赶了回来,见女儿成这般模样,心疼万分,一直守着她到了亥时,还是明瑜极力劝她回去,直到亥时这才终于下来歇了下来。 第三十八章 灼伤之痛其实极是难熬,明瑜只是不想父母担忧,这才一直强忍着未现出来。待人都去了,屋子里只剩自己,终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恨不能把那烧痛的皮肉给连根挖去才好。春鸢不肯留她一人,和衣躺她外面陪着随时伺候。直到夜半,吃下的药力发作,明瑜才终抵不过困意,朦朦胧胧合上了眼。却又梦见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她几乎要化为齑粉,她不停挣扎,终于有幽凉的水无声地灌涌了过来,把她从头到脚地包围了起来,她在水中浮浮荡荡,宛如回到了最初的母体之中,无拘无束。 就这样永远飘荡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多好。仿佛有人这样跟她说话。 “可是不行啊,弟弟那么小,我还要看着他长大,等着他成人……”又一个声音说道。 明瑜猛地睁开了眼睛。听到轩窗外雨打枝叶的声音,窸窸窣窣。雨竟也不知道何时起下了起来。带了湿气的南风从窗隙里钻了进来,掠得将尽的烛火不住晃动,灯影下彩屏垂帐影影绰绰。春鸢正和衣侧卧在自己身外。 原来不过是短短一梦。 明瑜长长叹息一声,轻轻帮春鸢往上扯了下被角。看着残烛爆出了最后一个灯花,屋子里骤然一亮,终于彻底又暗了下去。 “阿姐,昨夜我睡得早。今早才听说你的事,吓得我腿都软了,立时便跑了过来。幸好未伤到脸。若是伤了脸,那可怎生是好……”第二日一早,明珮过来探望明瑜,坐在她身侧道。虽有丫头打了大伞,只绣鞋却仍湿漉一片。 “并无大碍。你鞋子都湿了,拿我的先换下来吧。”明瑜半靠在榻上道。丹蓝忙取了鞋袜过来。明珮换掉了,又端详她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道:“阿姐,你真聪明。你这般挡在裴小姐的身前护住她,那裴家不是欠你个天大的人情?侯府这般高贵的门第,阿姐往后若是和他们牵上了线,千万记得要照应下我。” 明瑜见她说得郑重,恨不得当时怎么不是她在场的遗憾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正要说话,忽见周妈妈上了楼来,连发尖被雨水打湿都来不及擦下,笑容满面地道:“恭喜姑娘了。方才竟有宫人过来,传了皇上的话,赞了姑娘。还赏下药材,并命太医在此多停几日,待姑娘伤情稳后再走。” 明瑜一怔,道:“人呢?这可是要我过去叩谢皇恩?” “不用不用。那传话的宫人说了,这才是皇家的体恤,晓得姑娘要养伤。那宫人刚被老爷夫人送走,我这不是特意过来传个话,好叫姑娘高兴么。” 一屋子的人都笑容满面,明珮看向明瑜,满脸的“被我说中了的吧”的表情。明瑜应景地随众人笑,叫春鸢送了周妈妈出去。不想片刻后竟又来了消息,说贵妃也派了人来赏了些物件,好生安慰了明瑜一番。这下阖府之人更是喜笑颜开,连老太太那里也遮瞒不住了,打发了容妈妈过来瞧了究竟。 明瑜救人本是出于无心,未想却弄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待人都散去了,忽然想起之前明珮的话,心里便似被一团布堵住了般,独自愣了片刻。 过了正午,雨停了下来。圣驾终浩浩荡荡离了江州返北。当日知府谢如春便携了妻女,连谢静竹和裴文莹一道到了荣荫堂来探视。 本为哄皇帝高兴的看灯会上竟出了这般的意外。虽当时未惊动圣驾,只谢如春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当时便叫人去查,听到是边上一艘放烟花的小船上点火之人一时失误,炮筒斜翻下去,这才误射飞上龙船,气恼万分,立时便叫将那人捉了投牢。又听说那火球本是朝侯府裴小姐的脸面射来,却被边上荣荫堂大小姐挡了,心中暗叫了声万幸。所幸伤到的是荣荫堂的小姐,若是侯府小姐被伤了容颜,事情只怕便真不知该如何了结了。心中感激阮家替自己挡掉个大麻烦。且又听闻明瑜得了皇帝和贵妃的恩赏,一俟得空,第一件事自然便要登门抚慰。 明瑜伤处还有些灼痛,且因了情绪低落,也不大想见人,只听到那几个小丫头来探望自己了,自然打起精神接待。 裴文莹一见明瑜,本还有些肿的眼圈便又泛红起来。谢铭柔也不复往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小心道:“阮姐姐,文莹昨夜被她哥哥送回我家后就一直在掉泪。说都是她害的你成了这般。” 明瑜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过些日便会好了。再说太医还留在我家呢。” 谢静竹也坐到了明瑜边上道:“阮姐姐,文莹说要再陪你几日,待见你真好些她才肯走。表哥也已经答应了,还特意在皇上面前求了话留下,说过几日再一道带文莹回京。” 明瑜心咯噔一跳,现在最不愿的就是和她口中的这位“表哥”扯上关系,忙道:“文莹妹妹真的不必这般。我确实无甚大碍。怎好叫你们为了我这小事耽误了行程。” 裴文莹摇头道:“若非姐姐护了我,如今我的脸都不晓得成怎样了。我哥哥说今日太过仓促,等明日他还要亲自上门向你爹道谢。” 明瑜晓得再怎么说也是徒费口舌了,苦笑了下,转了话头。 皇帝来了,皇帝去了。不过短短数日,在明瑜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仗。杜若秋被掳、瑜园中自己被迫现身、贵妃的召见、三皇子的示恩、还有昨夜的那一幕惊魂…… 如果说之前她多少还有些信心,以为能够凭自己的先见之明扭转后来,就像之前扭转外祖命运的话。经过了这几天,连她自己都明白,她现在其实有些茫然和无助。 她迫切想要找个人倾诉下,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 身侧的谢铭柔还在对着谢静竹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夜那惊险的一幕,就仿佛她亲眼目睹了一般,明瑜微微有些失神。 掌灯时分,奉旨留下的太医在阮洪天的陪同下,过来替明瑜换了药。 “阿瑜,你娘被墨儿缠住了,晚间还会过来看你。” 阮洪天送了太医,又返回,安慰女儿道。 “爹娘这几日辛苦了,不必总顾着我。” 阮洪天仔细看了眼明瑜,唔了一声,踌躇了下,终于叹道:“阿瑜,我晓得你还挂念你院里的杜若秋。今日意园里一腾空,爹就叫了大管家过去细细问过前几日留在凌轩阁里伺候的下人,却全无消息。也不晓得那杜姑娘如今到底被三皇子如何了。爹记着你之前还对我说,万万不可怠慢了三皇子。莫说你这么说,便是没说,爹也不敢如何啊。一想到他爹现在以为我真报官了,还在等消息,我这心里就……” 明瑜犹豫了片刻,叫父亲靠近了些,这才压低声把个中经过提了下,只略过了自己先去信给谢醉桥的事。 阮洪天极是吃惊,定定望了明瑜片刻。 “竟是那裴大人与太子从三皇子手上把人弄了回来?只是阿瑜,听你这么一说,爹就更糊涂了。杜若秋什么人,何以会让这些大人物这般上心?且你又是如何晓得这些?” “爹,我今日收到了谢家妹子转的一封杜若秋的信,这才晓得了这些。个中再详细的,你问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约和我们家的顾选有关。仿似是那姓裴的人看中顾选要用他,三皇子欲插一手,这才惹出了这些麻烦。”明瑜道,忽然又想起昨夜遭遇三皇子的一幕,想了下,终是吞吞吐吐又道:“爹,昨夜我被贵妃召见。那贵妃就是三皇子的亲娘。出来时竟遇到三皇子,他说了几句话……”见阮洪天看过来,便照记忆,重复了一遍。 阮洪天神色一下凝重起来,皱眉不语。明瑜也没出声,只静静看着父亲。半晌,见阮洪天叹了口气:“罢了,只要是皇家的人,都不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小心伺候就是。爹之前还有些患得患失,接了这一回的驾,咱家虽得了些风光恩赏,只不过几日里竟出了这么多的事,差点还害了你。爹越想越是后怕,阿瑜你之前劝爹的话确有道理。好在总算是过去了。有此一遭,往后爹自会更加小心。” 明瑜虽极不喜那三皇子,只明明就晓得他往后便是九五之尊,自己又能如何?本该正好借这机会劝父亲顺势爬竿,与三皇子交好。忽然却又觉得以那三皇子的阴鸷,即便父亲现在倾力投靠于他,谁又能保证到了最后,他不会因了荣荫堂的金山银山而翻脸不认人?一阵迷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阮洪天不晓得明瑜的心思,见她默默,还道是疲累所致,叫春鸢诸人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欲待离去。明瑜忽然想起白日里裴文莹说过的话,便提了下明日裴泰之可能会来,又补了句道:“爹,那裴大人过来,我猜他不止是为道谢那么简单。估计还会提顾选的事。” 阮洪天笑道:“他既看中了人,顾选又愿意的话,爹岂有不放之理,跟了他过去,前途自比在我家要强不知多少。爹顺道将他与杜若秋的婚事也办了,算是尽到主仆之情分。” 明瑜笑着点头。 这或许就是阮家为这一双在前世结缘的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以后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下去。 其实不止这一双有情人,就连明瑜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重生的她仿佛知道自己该如何走。但事实上,这条明明看起来已知的道路,却也不乏云雾缭绕。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中,出现在她面前的会是山重水复还是柳暗花明。 她只要一直努力走下去。为自己,更为她深爱的家人。 (卷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卷一完。 第三十九章 七月下旬,接连多日盛夏的骄阳烤炙,南下一条官道的黄泥路面一俟有车马过,立时便卷起满目尘土。两边农田中的稻叶青绿中开始泛黄,稻穗打苞下压。再过些时候,只要天公作美,便又是个收获的年成了。 这日到了傍晚,逼人的暑气消退了些,官道上的南北来往车马比起正午反倒多了。江州北城的城门之外,知府府上的彭大管家与公子谢翼麟及一干下人正候在那里。已经等了些时候,谢翼麟显得有些焦躁,不住手搭凉棚北望。 “彭叔,我堂哥是说今日到么?莫不是看错了信?都等了这许久。” 路上远远行来一群人,谢翼麟再次张望,待近了,见不是自己在等的,有些失望地看向了彭管家。 他比谢铭柔大两岁,到年底就十六整。少年人长得颇有一股虎气,性子与他妹子谢铭柔也是有些相似,大大咧咧的。 “公子稍安勿躁,若是累了,去边上先坐。” 彭大管家性子四平八稳,双手背后,慢吞吞道。 “谁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个迎上去看看。” 谢翼麟按捺不住,牵过一匹马,刚要翻身上去,忽然看见正北方向的路尽头出现了一排黑点,再近些,一路马蹄翻飞扬起的尘土中,引颈看得分明,正是自己在等的人过来了。 “公子,将军府长公子来了!” 彭大管家面露喜色,忙转头道,却见谢翼麟已是上了马背,一拍马臀,一骑就已经冲了出去,阻拦不急,摇头苦笑了下。 谢翼麟一路驾马过去,远远便扬手呼道:“堂哥!” 对面七八骑来势稍缓。当先一个十岁,满面英气的劲装青年抬眼看到了他,一提马缰,转眼便到谢翼麟的跟前,双马交错,伸手亲热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一年多不见,你个子大了不少!你怎到了此处?” 谢翼麟在等的这人便是谢家京中将军府上的堂哥谢醉桥了。他自去年回京,转眼一年多过去,如今再次回来,乃是下月便是他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期满,故此番特意再次南下,下月待祭拜出孝后,便将一直留在叔父家中的妹妹谢静竹也一道带回金京。 “我爹晓得堂哥你今日到,特意叫我与管家出城迎接。我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到,正要再过去,不想就遇到了。真是凑巧!” 谢翼麟喜笑颜开。 谢醉桥道:“行啊好小子!我晓得你记挂我许过你的轩辕铳。东西我是给你带来了。只上月收到静竹的信,提起你进学偷懒,刚被叔父好生责罚了一顿……” “哥哥放心!我一定把铳藏得稳稳妥妥,绝不会叫我爹看见!” 谢翼麟被戳破心事,嘻嘻笑了下,急忙保证,声音倒是铿锵有力,惹得谢醉桥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叔父那顿打还是没叫你长记性。我是叫你要用心读书,你倒好,只晓得藏东西!” 谢翼麟有些难为情,眼睛却仍不住看向自己堂兄的身后。谢醉桥朝身后的高峻挥了下手,高峻便从自己马背上的一条囊带中抽出柄长约二尺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武器,笑着朝谢翼麟抛了过去道:“公子接住了!” 谢翼麟一把接过,双眼放光,爱不释手地抚摸不停。 “这东西一发而去,鸟雀遇于二十步之内者,羽肉皆伤。你拿去的话,只准作行猎之用,若是被我晓得你用作伤人,立时就收回,往后休想再碰一下。” 谢醉桥正色叮嘱道。 “哥哥放心!我晓得轻重!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 谢翼麟急忙抱紧不放。 谢醉桥呵呵笑了下道:“我晓得你性子宽善,这才给你弄了一把的。回去有空了哥哥再教你要领。” 谢翼麟点头,回马与谢醉桥并骑,一行人一道往城门而去。 谢如春等了半日,直到酉时初才见侄儿过来。阔别一年多,见这侄儿英姿勃勃,如今已完全大人模样了,心中欢喜,晚间自是少不了一番接待叙话。因都是自家人不用避讳,谢铭柔、谢静竹也一道落座。谢静竹一年多未见兄长,早就盼着他来,此刻兄妹两个坐一道,席间极是欢洽。 饮了几杯酒,谢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对着谢醉桥笑道:“过几日便是孟城叔祖公的寿日。我与阮家夫人约好过去贺寿,连孩子们也一道带去热闹下。阮夫人刚前些日还跟我提起,说他老人家问起过你好几回。你既凑巧来了,若是得空,一道过去便是。” 谢醉桥一怔,这才晓得她说的是江夔。与这江老太爷虽数年未见了,只印象却还极好,眼前仿佛出现他一脸顽童般的模样,急忙应了下来。待饭毕谢夫人要安排住处,谢醉桥道:“多谢婶母费心。只是我从前那园子还在,此趟跟来的人也不少,一并与我都过去住那里,反倒更便宜些。” 谢夫人又劝留了几句,见他还是那话,便笑道:“前两年我叫你一道随我们住你就不听,如今自然更是留不住了。也罢,婶娘也晓得你脾气,故而前几日便叫留下的玉簪带了几个人预先过去那边都收拾好了,你过去便是。只若有个大事小事的,还须叫婶娘知道才好,要时常过来吃饭。” 谢醉桥急忙道谢了,又与叔父谢如春道别,见妹子一直望着自己在笑,心中一暖,朝她亦是笑了下。 谢醉桥将自己从京中带出的礼物分送给了谢铭柔与谢静竹。 谢铭柔已是十三,过年便要十四。谢静竹十一,两人比起他前次看到时都大了不少,谢铭柔更已是完全的少女模样,只性子却还和从前差不多,围在谢醉桥身边打听些京中的事,屋子里笑声不断。 一年多不见,自己的堂妹竟这般大了,按了大昭风俗,明年就能定亲了,连自己印象中仿佛还很小的妹妹也一下长开,眉目间已是带了少女的温婉。谢醉桥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闪过了另外一个女孩的模样。 那个女孩,他现在对她的最后印象,其实还是停留在两年多年她到瑜园中拜谢自己时的模样。一个半大女孩,着了碧如湖水的春衫,金黄棣棠瓣从她乌黑发梢上飘落。此后尽管他在此还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偶尔也能从自己的两个妹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却再也没有机会见过她的面。 两年多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变成了什么模样?记着以前听谢铭柔提过,说她比自己大了数月,那么现在,她应该也是个快十四岁的亭亭少女了…… 谢铭柔回房了,谢静竹送自己的哥哥到门口。谢醉桥犹豫了下,终于问道:“妹子,阮家那位从前护过文莹的大姑娘……” “阮姐姐!是表姐有信要你传递吗?” 谢静竹眼睛一亮,已是接道。 “是啊,”谢醉桥忽然松了口气,笑了下,顺势道,“文莹一直记挂她的伤情,叫我问下,不晓得她如今如何了?” “哥哥你也知道的,表姐这两年一直有递送宫中太医调制的药膏过来。我刚上月去信告诉过她阮姐姐的事,她怎么又叫你问?”谢静竹有些奇怪的样子。 谢醉桥咳了一下:“她兴许一时忘了也不定。” “阮姐姐的疤痕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细看,没什么痕迹。” 谢静竹不疑有他,应道。 谢醉桥心中的什么东西好像终于落在了地,伸手抚了下谢静竹的头,笑道:“这就好。哥哥先走了。你早些歇了吧。” 阔别一年多的瑜园仍是记忆中的样子。谢醉桥抬头望了眼溶溶月光下泛了水色的门上“瑜园”二字,眼前再一次浮现了停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关于那女孩的最后一个画面。 就在这个地方的那个午后,她在灿烂阳光中,在自己和另两双注视的目光下一路而来。那时她还没现在的静竹大,脚步却稳健得叫他直到现在还难以忘记。几天后,他从裴泰之的口中听到她被烟火炸伤的消息。乍闻这消失时,当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他现在已经有些不想去回忆了。 铭柔静竹都是他的妹妹,这个出自阮家的有些与众不同的女孩,他想他也一直把她当妹妹。所以这几年里,尽管他再也没见过她的面,却很奇怪地从未忘记过她。直到现在,当他再次踏入瑜园这个地方,她当年的样貌愈发清晰地在他面前浮现了出来。 他忽然有些期盼起接下来的孟城之行。她应该也会去的吧? 第四十章 艳阳高照之下的意园,望山池中粼粼波光一片,放眼望去,半池的碧绿莲叶,亭亭盖盖,立起来有半人之高。 三年前毁于一场大火的湖畔望山楼早已重建。如今这新楼虽名仍为望山,也是飞檐翘角,却不似旧日那般金碧辉煌,而是座一底一楼的敞轩。风穿轩窗,夏日比起别处,多了几分爽致。 平日里四下安静的此处,今日却热闹非凡。湖边几乎处处可见阮家的下人,欢声笑语一片。湖面上游荡着七八条撒网渔舟,管家柳胜河全无平日的庄重模样,卷着裤管站在高处在大声呼喝指挥,连家主阮洪天也饶有兴味地在一边背着手观看。原来这池水引自虹河,虹河又与江海口相连,故而当年筑坝之后,湖中便蓄养了鱼虾。如今多年下来,除了偶尔湖边垂钓,也不大去捕捞,水质丰沃,鱼又生鱼,如今竟有些过满。陈管事听了护养人的进言,便对柳胜河道要起网清鱼一次,如此才有利水清。柳胜河转话到阮洪天面前,阮洪天一时兴起,便定下了今日来个大撒网大捕捞。因了这等景象平日难得一见,故而几乎阖府出动,连江氏都带着儿女一道过来,站在望山楼上兴致勃勃往下望去。 明瑜如今已是十三,过年便要十四,身量渐长,已是亭亭少女的模样。此刻与江氏和明珮一道靠在窗前的半幅凉幕之后,看向楼下池中的一片繁忙景象,也觉十分新鲜有趣。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噔噔上楼的脚步,回头看去,见弟弟安墨头上顶了个用莲蓬圈成的遮凉帽正冲进来,怀里抱了几只莲蓬,身后是三四个紧紧跟着的丫头奶妈。 安墨四虚岁了,莲蓬帽的中间翘出一束冲天辫,肥嘟嘟一张圆脸,乌溜溜的眼,红衫绿裤,极是可爱。 “大姐,二姐,娘!我自己摘的莲蓬,爹叫我拿过来给你们剥莲子吃!” 安墨一进来,立刻就挥舞着莲蓬冲了过来。等见到一边的桌上已经剥出了半盘莲子,一下有些失望,眨了下眼睛,微微撅起了嘴。 江氏和一屋子的丫头婆子们都笑了起来。明瑜从他怀中接过莲蓬,抱了起来一道坐在了张椅上,笑道:“阿姐刚才没吃那些,就等着吃墨儿摘的。阿姐剥出来,咱们一块吃。”说着剥了几颗出来,抽掉了中间那绿芯,放一颗在自己嘴里,又喂安墨吃。安墨这才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看得明瑜恨不得抱住弟弟亲几口才好。一颗莲蓬刚剥完,忽然听见楼下响起了一阵喧嚣,众人都到窗边去看,安墨自然不甘落后,挤到了窗边,见竟是数十人一道在岸边拖拉一张大网,连自己父亲也一道在拉。网渐渐收紧,待拖出水面,见大网中无数各色大小不一的鱼竞相凌空跳跃,鱼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等景象,看得人目瞪口呆,安墨更是拍手不停。到了收活之时,清点了下,网上各色大小湖鱼不计尾数,虾蟹数篓,又收获一船莲藕,最叫人惊讶不已的,竟是那大网里网到了一只足有水缸口大小的老鳖,称重达百斤。也不知是不是从前引水之时,凑巧从江海口中随流渡入的。只府中一个从前做过渔夫的下人却道此鳖该有百年之寿。阮洪天不敢轻慢,道此物乃是意园之宝,立时便命人放回湖中放生。又从所获中精心挑了些出来装篓,团了水草保鲜,命人往平日交好的各府中送去。到了晚间,举家上下大啖湖鲜,个个说起今日都是意犹未尽。 饭罢,明瑜再理了下后日要去孟城的礼单,其中有样牙雕富贵寿考镇尺想再与江氏商量下。见时辰还早,便去了她房中找,人却不在,雪南说夫人去了老爷书房。明瑜便一路过去。到了书房门口,见未关严实的门缝中透出一片灯光,刚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父母说话声,仿似还提到了自己,便停了下来。 江氏到书房找丈夫,此刻说的正是女儿渐大被人提亲的烦恼。 “……上月我刚寻了个由头,回掉下面通县吴县丞家的求亲,前几日又有媒人上门,听那口风,说把司漕家的二儿子做给我们家女儿。我真是越想越气。咱们阿瑜论才论貌,哪样不是拔尖的?说句大话,便是进宫做娘娘我还舍不得她受委屈。他们倒好,仗着不过有个芝麻的官身,竟都替自家那些不入流的庶子打起了我们家阿瑜的主意!庶出的人品若是好,我也觉着心里舒坦些,可那两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病歪歪的身子,一个刚死了个婆娘,年岁还比阿瑜大出一轮!你说我好好一个女儿被人这么慢待,我心里气不气?不就门第比我家稍好了那么丁点吗?以为我家会上赶着贴上去?” 江氏越想越气,忍不住埋怨道。 阮洪天闻言,也是有些不大乐意,皱眉道:“阿瑜还小,我还想多养几年呢。往后再有媒人过来,别管是谁家,你寻个由头,一概都推了去就是。” 江氏心中本是不快,这才趁给丈夫送茶点之时,顺道抱怨几句,此时听他这般说,反倒有些忍俊不禁,笑叹了口气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论起来似阿瑜这般年岁,也该早早留意起好人家了。打去年起,我就晓得谢夫人给她家的铭柔留意周围了。她家门第好,且京中的本家又是将军府,自然不愁。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实在是有些难。官家的嫡子正妻,咱们门第堪配不上。过来求亲的那些歪瓜裂枣,咱们又不愿委屈了女儿。且我也舍不得女儿嫁远,还是只能在临近与我家相匹的几家大户中留意。只数来数去,竟没一个看入眼的!” 这回是阮洪天笑了起来,伸手抱住妻子肩,安慰道:“夫人莫急。阿瑜还小呢。缘分未到,缘分一到,女婿自然就跳出来了。若要我说,只要人品端正,也不一定非要与我家门户相当。便是家贫也无妨,咱家又不缺金银。” 江氏负气道:“不若找个女婿入赘上门!女儿不用离家,日后还不用看婆家脸色!” 阮洪天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随你,随你便是。” 明瑜终是没有进入,而是悄悄退下了台阶,一路穿花拂柳回了自己的院子。 从前的另个大丫头乔琴去年嫁了人,如今除了原来的春鸢和丹蓝雨青,又增了四个名中带琴棋书画的小丫头。夏日夜里闷热睡得晚,如今闲了无事,一堆人正坐在凉亭里摇扇说笑,银铃般的笑声不断。 明瑜没惊动人,径直上了楼。春鸢正坐在灯下在纳一双鞋底,见她回来,抬头讶道:“姑娘方才不叫我跟,怎这么快便回了?”说着放下手上的鞋底,过去往鎏金双耳熏炉里添了块明瑜喜欢的薄荷香,听见随风传来的小丫头们的嬉笑声,回头又笑道:“今日那边园子里好一场热闹,小丫头们估摸着有几日的话头好扯了。” 薄荷香渐渐氤氲开来,明瑜迎着夜风靠在窗前,想着父母方才的对话,心中微微有些感触。 仿佛不过转眼间,自己竟已经快十四岁,连父母都开始背着她谈论她的终身了。 自前次接驾过后,两年多的平静日子就这样度过。前世里这时候的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她正沉陷在那段狂热而虚幻的恋慕之中,正满心期待着下一次的圣驾来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再次靠近自己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其实也可以说,那时的她完全只是为了那段春思而存在。 楼下的庭院里突然又发出了一阵笑声。春鸢侧耳听去,隐隐竟听到了小丫头们似乎正把自己和柳向阳的名字扯到了一处在说话,脸一下有些涨红,站了起来恨恨道:“不早了,这就赶了碎嘴的小蹄子们去睡觉,省得吵到了姑娘。”说着便急匆匆下楼去了,没片刻,果然就听到她的话声和小丫头们四散开来的脚步声。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静,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从十岁那年夏天睁开眼,她就给自己展望了之后的十年。现在她快十四了。十四岁的她还不敢对自己说,六年后她和她的家仍一定还会像现在这样美好。但她知道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怆然收场。至少现在,她就是为了父母亲人而重活了这一遭,她一直在努力。 莫怕,佛说,果满菩提圆,华开世界起。 她对自己道。 江夔寿日乃是七月二十。因了他性子偏怪,不喜那些繁缛礼节,又最怕人多,所以前头几年都只是阮洪天夫妇带了几个子女过去一道拜个礼而已。今年却是他逢六十整,夫妻二人都觉似往年那般太过轻慢,无论如何要好生庆贺下。只晓得他脾气,并未打算太过铺张,除了阮家的本家,只给平日往来密切些的人家发了帖子。只这样算下来,也有七八家之多。自然包括南门谢家。 柳胜河早几日前就被派去做准备了,阮洪天夫妻也特意提早两日,在十八这日一大早便带了明瑜明珮和安墨一道往孟城去,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白鹿斋外,柳胜河和余大急忙出来迎接。见问起了老太爷,柳胜河道:“今日那将军府谢家的公子就过来了,老太爷欢喜得紧,带他一道上了山,说如今梅峰虽没梅花,却有凌霄,缘崖数丈,藤大如杯,如今正是花期,邀谢公子一道过去观赏。两人便去了。” 谢家将军府上的侄儿前几日刚回来,江氏已是从谢夫人处晓得,故而也未惊讶,只是问道:“可说什么时候回?我爹最是随性,若是兴起不肯回来,后日便是大寿之日,那便麻烦了。” 柳胜河忙道:“夫人放心,我特意叮嘱过谢公子。谢公子道最晚明日晚间,定会将老太爷带回。” 江氏这才点头,一家人都安顿了下来。晚间用饭之时,明瑜听父母对话间提到了谢醉桥的名字,怔了一下,脑海中一下又浮现出了两年前瑜园中最后见过那人时的模样。 这个少年给明瑜的感觉有些微妙,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说熟悉,几年之间,她与他见面却不过寥寥数次,如今更是一晃两年多过去,连他模样都有些模糊了起来,只剩那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眸,至今还记忆深刻;说陌生,他从前却不计得失地数次对自己出手相助,这番情分,前世今生,或许也就只从他一人处得到过。想起上个月与谢家姐妹相会时,谢铭柔提到他下月出孝后,便要重任当年的御前侍卫一职。如果一切还照原样,那么明年,裴泰之会因为某个连她至今也不敢确定的原因而离京,他被提为侍卫统领,接着皇帝赐婚,然后就是他的意外亡故…… “……客人要后日才到。干脆明日我们带孩子们一道上山。我放心不下我爹,须得亲自看着他跟我回来才放心……” 明瑜忽然被自己母亲的话给扯回了思绪,见安墨已是拍掌欢呼道:“好好,我要去!” 阮洪天笑道:“也好。这里有管家留下便是。我陪你们一道上山。长久未曾游山,借机去松泛下筋骨也好。想必如今山色应是极好,比下面也要凉爽。”议定这才各自散了去。 第二日仍是个大晴天,一家人趁了早间阴凉,早早地便起身出发了。 明瑜今日身上也不过是件浅黄的湖绉衫子。这种料子不但着身凉爽,日光映照下还显暗纹的海棠,素雅中又带富贵。是阮洪天特意叫巧手织工织造出来给女儿做夏衫的。头上斜插一支玲珑花簪,打扮得极是爽利宜人。 安墨也算是第一回游山玩水,一路十分兴奋,坐在明瑜身边叽叽喳喳不停。待到了西岭山脚,竟自己拉着明瑜的手,一口气爬了近百步台阶,这才蹲了下来说累,改由阮洪天抱着上去。 一家人与带出的下人走走停停,等日头升到头顶,便到了寒清寺,却不见老太爷与谢醉桥。小和尚说师傅与他们早间一道游山而去,估摸还要过些时候才回。 江氏自有孕生了儿子,便更笃信佛理,要去大殿偏殿一一拜佛,阮洪天自然陪着。明珮爬了山路,早累得气喘吁吁花容失色,坐下了便不肯起来。唯独安墨却嚷着要游寺。明瑜便自请带着他四处逛下。 江氏晓得她素来稳重,且又是在寺里游玩,也是放心。吩咐了几声不要走远,便应了下来。又命春鸢雪南一道陪着,大家便各自散开了。 山中凉爽,寺中更是处处浓荫蔽日。因了这寺院乃是依山而建,不时也要上下爬阶,明瑜牵着安墨爬上最高的松香院,瞻仰了里面的一株百年老柏后,也是有些心跳气喘,见春鸢雪南也与自己差不多了,便对安墨笑道:“墨儿,阿姐走不动了,坐这里歇片刻可好?” 安墨道:“阿姐坐这里歇息,我再去抱那颗树。” 老柏枝干极粗,要几人合围才拢,明瑜晓得安墨好奇,且那老柏就在自己数十步之外,一眼能望得到,便笑道:“去吧。别乱跑。” 安墨应了,一蹦一跳过去抱那树干。春鸢拿出块帕子垫在了块平整的石面上让明瑜坐,她与雪南二人也在旁坐了,三人看着安墨围着那老柏一圈圈奔跑,又把自己藏在树干那头,探头与明瑜捉迷藏,笑声不断。再片刻,等他又隐身在树干另一侧,明瑜等着他再探头出来,等了片刻却不见动静。急忙和春鸢雪南过去,却见树干那头空无一人。三人霍然变色,急忙四处寻找,却不见他人影。 大树边上草木葱茏,一左一右分岔成两条僧人行走的青石小道,岔口从明瑜几个方才坐的位置看去,正被树干遮住了。明瑜估计安墨是往这里走下去了,急忙叫雪南回去告知自己父母,自己往左,叫春鸢往右,两人分头找下去。 山寺一面依山,三面筑了围墙,虽也封闭,只地方极大,又有错落山阶。安墨年岁幼小,人又调皮,这般一下抛开,自然叫人担心。明瑜沿着小道急匆匆下去,一边走一边叫着安墨的名字。饶是山中阴凉,没片刻,额头也已是迸出了冷汗。正着急万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咯咯的笑,心中猛地一跳,回头看去,见一块山石后探出个小脑袋,眼睛滴溜溜得意乱转,不是安墨还是谁! 明瑜一颗心这才落地,急忙跑了过去一把握住他胳膊,作势便要打。安墨却不怕,一把抱住了她腰身,撒娇道:“我跟阿姐躲猫猫玩。一直等着阿姐来找我呢。” 明瑜有是好气又是好笑,那手终究是落不下去,只仍虎了脸道:“往后再不可这般不声不响躲起来。方才差点吓死阿姐了!” 安墨笑嘻嘻点头。明瑜怕父母焦急,牵了他手正要回去,安墨忽然抬手指着路边那颗野梨树道:“阿姐,我要。” 明瑜抬头,见虽是棵野梨树,只枝头上的果子结得却也甚是喜人。自己估摸了下,站到那块石头上,还是能够得到矮枝上的那个梨的,便应了一声站了上去,踮起脚尖使劲伸手去够那颗梨。指尖堪堪碰到,忽然小腹一抽,身下觉到一阵热流涌出,一怔,又一阵涌出,心一下便怦怦跳了起来。 她来初潮了。 明瑜早记不得前世来初潮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但这一回,她的这个成人之礼却来得叫她毫无防备,甚至一下有些傻眼了。 “阿姐,你流血了!” 身后的安墨忽然大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惧。 明瑜有点窘,扭头看去,见薄薄的浅黄衣料敌不过那殷红,后面已是渍出了一片痕迹,急忙爬下了石块,蹲了下去,对着安墨小声道:“阿姐没事,蹲这里就好。你别做声!” 安墨却不信,眼中已是蓄了浅浅的泪,扭头便往方才明瑜过来的路上跑去道:“阿姐,我叫人来帮你!” 明瑜又羞又窘,想要赶上去拦他,站了起来又不敢走,怕被寺中的僧人遇到,只能连声叫安墨道:“看见春鸢,带她来就好!”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已是迈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一下就没了人影。 安墨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到了方才的岔路口,忽然一头撞到了个人,因了身子小,被撞得往后仰了出去,幸而那人眼疾手快,已是一把抱住了他,见他满面惊惶,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忍不住便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的一个人?你爹娘呢?” “我阿姐流血了,走不了路!” 安墨扬起了脸,抽抽搭搭道。 第四十一章 安墨撞到的这人正是谢醉桥。 他昨日便先过来拜访了江夔。江夔一时兴起,唤他同上西岭山,他自欣然相随。昨夜僧庐中听松观弈,今早结伴上峰而去。待到了梅峰,见满崖野凌霄,攀援百尺而上崖顶,花开如赤玉杯盏,迎风密密盛放,蔚为壮观。江夔道:“此花虽无梅之傲骨,须攀木援岩才上。只人生何曾都是如意,弱质也未必无凌天之志。”喟叹一番,一时手痒,便欲将此感喟寄于画中,偏出来时未带画具,谢醉桥腿快,便自告到寺中去取了送上去。方才正刚抄了近道,从靠山一面的野径下了松香院,正要去禅房中取画具,恰却在岔路口与安墨撞到一处。 他头尾虽在江州停留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之前去从未见过安墨,此时自然认不得。一把扶住了这胖嘟嘟的小娃娃,见他一脸哭相,还道跟随大人到寺中游玩时走失迷路了,这才问了一句。不料他抽噎着这般回答,便以为是个比这娃娃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娃此刻受伤了,立时便道:“你阿姐在哪里,带我过去看下。” 安墨正心慌意乱,忽见有大人愿意相助,似找着了主心骨,立时便拉住了谢醉桥的手,转身往来路跑去,道:“我阿姐就在前面!” 明瑜一个人蹲在那石块后等了片刻,忽然又有些后悔就那么放了安墨一个人跑开。他年岁小,这地方又陌生,万一迷了路那才真当麻烦。方才应该留住他一道等在这里,反正春鸢雪南她们迟早也会寻过来的。 明瑜四顾了下,见空寂寂并无人影,耳边只闻鸟鸣山涧的声音。此刻身下虽湿漉有些难受,只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慢慢站起了身,欲往方才过来的路上去。安墨此刻应未走远,想将他叫回。 明瑜刚站起身,就听见身前小路十几步外的树丛后传来一阵孩童的脚步声,立刻辨出是弟弟安墨的。心中一喜,正要张口叫他,只听见安墨气喘吁吁道:“到了,到了。就在前面!”话音刚落,便见树丛后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正是自己弟弟安墨,那个高的……,是个年轻男子! 虽已经两年不见,只此刻明瑜仍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人竟然是将军府的谢醉桥! 他一身茶青便衫,个子比从前更高大。肤色想是晒多了烈日的缘故,比从前也要黑了些,却更显目光炯亮,脸廓棱角分明,已完全脱尽了记忆中的那缕少年稚气。 “你阿姐……” 谢醉桥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去。 他方才见安墨小,以为他姐姐应也是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此刻骤抬头,也没仔细看脸容,见是个身着黄衫的少女立在自己十几步外,一下有些意外。 若是平日,这般撞见了避过便是。只记得方才那男童说她受伤不能走路,怕吓到她,也没靠近,只看了过去,微笑道:“我方才听你弟弟说,你受伤不便行走……” 谢醉桥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望着这十几步外的少女,一动不动。 明瑜方才被他骤然出现给吓住了。此刻见他定定望着自己,眼中先是有些迷茫之色,忽然间绽出了一丝惊喜之意,晓得他应该是认出了自己,脸一下涨得绯红。顾不得别的了,猛地又蹲了下去,把自己藏在了那石块后。 谢醉桥确实已是认了出来,自己面前这女孩便是荣荫堂的大姑娘阮明瑜。 对她的印象本一直还停留在数年前的最后一次碰面。不想仿佛一夕之间,她竟已经长成了这样的少女模样。雪肤明眸,亭亭而立,依稀仍是自己脑海中的那脸容眉目,再看却又仿佛有些不同,仿佛一枝破水而出的芙蕖,少女的娇艳呼之欲出。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此刻该说什么,却看见她突然飞快地蹲在了那石块后,只露出半个身子。 她的神情带了些仓皇,仿佛在躲避他的目光。从脸到耳根却又全是嫣红一片,像染了层淡淡的轻薄烟霞。 她的神情直直击在了他的心脏之上。谢醉桥的心忽然“咚”一声跳了下,这一刻竟有呼吸不畅的感觉。 “阿姐,阿姐,我寻了他来帮你了!” 安墨松开了谢醉桥的手,朝明瑜飞奔而去。 “别,别过来!” 明瑜慌忙抬头,开口阻止他两人的靠近,脸涨得更红。 她不是个真正什么都未经历过的少女,但这样的事,便是叫平日亲近的异性碰到了也足够尴尬,更何况还是眼前这个已经许久未见,此刻却突然冒出来的谢家男子。 谢醉桥也终于发现她有些不对了,迟疑了下,停住了脚步。 “阮姑娘,方才你弟弟说你流血不能走路,伤了何处,可需要我帮一把?” 谢醉桥看着明瑜问道。 明瑜见他终于停在自己七八步外的路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眼睛盯着他脚前路边石缝里钻出的一蓬蒿草道:“我真没事。多谢谢公子。不敢再烦扰。” 谢醉桥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愿自己再留在此处。虽觉她这藏身在石后的举动实在怪异,与闺秀姿仪相悖。只看着人倒确实是未受伤的样子,且又开口赶自己走了,虽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只也晓得确实不该再留下,便颔首笑了下,正要转身离去,又听一边的安墨着急嚷道:“阿姐,我明明瞧见你流血了,你动都不敢动,裙衫上还沾了一片……” “墨儿!” 明瑜急忙出声喝止,声音有些重。 谢醉桥一怔,再次看向明瑜,见她脸上方淡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又羞又气的一副模样,忽然隐隐有些明白了过来。 大昭国虽不禁纳妾娶小,只也不乏终身只娶一妻的朝官或名士,如他父亲,虽身居朝堂重位,却只娶他母亲一人,他亦自小就有非心爱女子不娶,非心爱女子不碰的意愿,故而不似京中旁些高门子弟,十三四岁便与身侧美婢厮混到一处去。这几年为守母孝,更是洁身自好。女人身子对他而言实在是白纸一片,本也不晓得这其中关窍的。只是他十四五岁起便与皇家御林军和御前侍卫们混在一起。男人多的地方,免不了私下就会谈及女子,听多了,这才算是受了些启蒙。此时便似福至心灵,一下便想到了那上头去,吃了一惊,浑身的血液都似赶着涌到了脸上,心跳得飞快。哪里还敢再多看明瑜一眼,一下仓皇地转过了身。 明瑜见他突然背过了身去,也是明白他必定晓得其中缘故了。还没来得及恼羞,见靠了过来的安墨睁大了眼,眼中又是泪光盈盈,嘴巴扁了起来,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对他口气太重,想是吓到了他,心中一下有些后悔,也顾不得那人了,急忙朝安墨招了下手,柔声道:“墨儿乖,方才阿姐不该凶你。” 安墨这才破涕为笑,跑到了明瑜边上抱住她脖子。明瑜低声安慰了他几句。安墨回头看了过去,咦了一声:“阿姐,那人呢?” 明瑜望去,见前面路上他方才站过的地方已空了,只剩一件茶青色的外衫挂在路边的枝叶上,衣角随风拂动。 “阿姐,他会变戏法吗?怎的一眨眼就没了?还脱了衣服挂那里?” 安墨好奇问道,又跑了过去,东张西望了下,有些失望。然后一把扯下了那件外衫,跑了回来,递给了明瑜。 明瑜伸手接了过来。桑丝的衣料光滑轻柔,流水般地从她指端淌泄下来。她慢慢站了起来,方才的那种羞窘和恼怒已经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反是一丝淡淡的温暖,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熨帖了下。 “阿瑜,墨儿!” “姑娘,墨小公子!” 耳边忽然传来了母亲江氏和春鸢的寻叫声,声音越来越近。 “墨儿,阿姐和你做个游戏。刚才碰到那个人的事,咱们以后谁都不说,更不要对爹娘说,就阿姐和你两个人晓得,好不好?你要是做到了,回家阿姐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蜜糕。” 明瑜飞快地把那件衣服紧紧卷成一团,塞到了自己的袖中,俯身对安墨低声说道。 桑丝料极其轻薄,整件衣服紧团起来,不过也就男人拳头大小。 安墨一怔,忽然觉得好姐姐两人保守这秘密极其好玩,立刻点头:“好,我们谁都不说。说了就是狗狗!” “太太,姑娘和墨小公子找着了!” 春鸢如释重负地回头大叫了起来,很快江氏与几个小丫头也过来了,看见明瑜正笑眯眯牵着安墨的手站在路边一块石头后,拍了下胸口,一边笑着过来,一边埋怨道:“可吓死人了,你姐两个怎躲这里!你爹还带了人往那头去寻了,快去叫他知道,免得着急。”说着已是回头一叠声地叫人去寻阮洪天。 “娘……”明瑜微微有些忸怩,等江氏靠近了自己身边,这才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江氏眼睛一亮,立刻俯身到她身后看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轻轻握住她柔软光滑的手,欢喜道:“我家阿瑜原来已经成大姑娘了。” 第四十二章 江氏本是要等老爷子下峰了才一道回去的,见明瑜突然这般,再留在寺里也不便。寻到了丈夫,推说安墨吵嚷着无趣要先回,让他去梅峰上待老太爷尽兴了一道回,自己便先带儿女坐车回了白鹿斋。安顿好了明瑜,又细细吩咐了些要注意的事。明瑜虽其实都晓得,却也一一应了下来。 春鸢大了明瑜两岁,此时更如个长姐一般对她细心照料,笑道:“女孩这几日里身子最是娇弱,姑娘今日还走了山路,早些歇了才好。” 明瑜此刻还在想着白日里发生的那一幕,犹觉极是尴尬。那件他好意留下的外衫,悄悄丢掉自然不妥,如今还被自己藏在箱笼里。忽然想到若是不趁他还在此处还了,等回了江州,只怕就没机会了。 这两年里下来,春鸢早成她心腹之人。此事虽叫人尴尬,只也没打算瞒她。本就想让她把衣服拿去还给谢醉桥的,便朝她招了下手,叫坐到了自己身边,低声把今日发生的事简单提了下。 春鸢吓了一大跳,脸“腾”一下热了起来,捂住嘴,睁大了眼睛,惊异万分道:“竟会这般的巧!这不是活活羞死人了么!” 明瑜低声道:“好在过去了。只他这衣衫留我这里却有些不便。方才我问了下人,说我爹他们几个都还未回。这衣衫我也没动过,还是干净的。你拿去,趁没人看见,悄悄帮我放回他客房里便是。” 春鸢急忙应了,起身从箱笼里翻出了那件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茶青衣衫,拢到了自己的衣袖之中,一路到了谢醉桥住的西厢客房,见四下无人,推门进去放在了床榻的里侧,这才急忙出来往回走。 “没碰到人吧?” 明瑜见她推门而入,劈头便问道。 “姑娘放心,自然没人看见。” 春鸢急忙道。 明瑜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点了下头。还了他的外衫,往后想来也不大会再有碰面的机会。今日的尴尬,慢慢也就化解了去。但愿那人也和自己一样,早些把今日忘记才好。 天色暗沉下来,到了掌灯时分,阮洪天江夔与谢醉桥一行人终于回来了。晚间用过了饭,明瑜与明珮带了安墨在院中摇扇乘凉。待明月渐渐升高,江氏打发了人接安墨过去睡觉,两姐妹便也各自散了回房。春鸢服侍她歇了下去,捻亮烛火,因明瑜照往日习惯,临睡前总还要靠在榻上看一会子的书。 明瑜翻了一页过去,忽听陪坐在一边正做针线的春鸢道:“姑娘,我瞧这谢家公子,与我家倒真有些缘分。几年前他就与姑娘一道在西岭山救过老太爷。皇上过来时杜若秋的事,姑娘也是寻了他的。他人材数一数一,这就不必提了。最难得出身这般贵重,为人却是谦和有礼,丝毫不见倨傲,连他家的妹子与姑娘也极亲近。今日竟又会出这样凑巧的事。莫不是真的与姑娘有缘?” 明瑜抬头,见春鸢停了手上的活,正望着自己,眼中微微露出了些欢喜之意,晓得她对自己一片关心,这才会说这种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傻姐姐。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的,怎的也会说出这般的糊涂话?他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大员,深得皇帝倚重。我家在江南虽有些基业,却不过是行商之家。我和这谢公子又怎会扯上什么缘分?这般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千万不要叫旁人晓得。” 春鸢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晓得这个理?若没今日的事,我自也不会提。谢公子这样的……” “他再出挑,与我也无干系。且过了下月,他便要带静竹妹妹回京了。今日的事虽有些尴尬,幸好往后再不会有什么相交。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不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再去自寻烦恼。” 明瑜打断了春鸢的话,笑吟吟道。 春鸢一怔,也是笑了起来,自己打了下嘴巴道:“姑娘说的极是。怪我话多。姑娘当我没说便是。” 明瑜笑道:“我倒还小,自然不愁这事。只柳家的呆二子过了年便十八,我刚前几日听我娘说,柳嫂子求她年底给她家的儿子相个婚事。我娘如今正犯愁,说便是看了柳管家两口子的面,也需给他的儿子相个极好的人。偏偏呆二子那般的人,只怕又没哪个姑娘看得上。强行按下去的婚事也没意思……” 春鸢微微一怔,半晌才道:“他人虽愣了些,却也没旁人说得那么呆。” “好,那我就去跟我娘说,把你相给他。年底就让你们风风光光成婚。” 明瑜说的这话,其实是半真半假。柳嫂子请江氏给儿子婚配是真,江氏犯愁不知道相睡却是假。柳家的呆二子认准了春鸢,如今阖府俱都知晓。柳嫂子自然明白儿子心意,见儿子年岁大了,心中有些急。对春鸢也是中意,这才请太太做主,虽不敢提看中了谁,只料想太太必定是晓得的。 春鸢服侍明瑜这几年,江氏看在眼中,极是满意。心中实在觉着春鸢若是这般嫁了人,往后虽还可以留在明瑜身边继续服侍,只嫁了人的媳妇,心中便会不自觉地牵挂起夫家,自然比不上做丫头时来得日夜陪伴全心全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这才犹豫不绝,前些日便对明瑜悄悄提了下。明瑜自然乐见这一双人成好事,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江氏,叫到年底把他两个的事给办了。方才便顺口对春鸢透了个口风。 春鸢低头片刻,忽然抬头道:“姑娘没出嫁一天,我就陪姑娘一天!” 明瑜晓得春鸢这两年与那柳向阳心意早已相通,听到此消息,必定会又羞又喜。方才也明明见她耳根有些发红。没想到却说出这样的话,这下倒轮到她发愣了,迟疑道:“你看不上他?若是这样,我跟我娘说下,自然不会勉强。” 春鸢脸又一红,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是府上的奴籍下人,照了规矩,要到十八岁才好婚配。我如今才十六。这般破了规矩,我怕旁人会不服。且我服侍姑娘多年,姑娘待我自没话说。我早就下了决心,姑娘若是未嫁,我也不会嫁。” 明瑜道:“你这是何必呢。何必定要等到我出嫁。我若是不嫁……” “那我就陪姑娘一辈子,心甘情愿!” 春鸢立刻说道。 明瑜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叹道:“柳向阳人好,你终身有他依靠,我也放心了。若是因了我的缘故耽误了你……” “他若真相中我,那便再等我几年。等姑娘出嫁了,我自然愿意跟了他。他若连这几年都等不得,我也不稀罕这样的依靠!” 明瑜见她神色果决,晓得她心意坚定。想起前世她对自己照拂到底,今世也是这般,握住她手道:“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第二日江夔大寿庆贺,受邀的客人络绎上门。江夔虽觉不大习惯这场面,只也不好不给女婿女儿脸面。当晚热热闹闹一场寿筵终于过去。路近的寿筵后被送走,路远的便住了下来。阮家与谢家因都在江州,当夜是赶不回去了,故而又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一道结伴上路。女眷们坐了马车,男人便骑马在前后相护。 谢醉桥与堂弟谢翼麟一道骑马在后。因了中间的几辆马车速度不快,所以也只是挽缰不紧不慢地跟随着。见身边的堂弟眼睛不时落在前面中间的那驾马车之上,知道里面坐的是阮家大姑娘和自己的堂妹谢铭柔,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自己的思绪微微有些飘散了出去。 前日寺中松香院里偶遇的那一幕,叫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儿来。晓得自己不该多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地置之脑后,这才是坦荡君子所为。偏偏却发现自己竟做不到“君子”。他甚是自制,平日作息也极有规律。早间卯时起身练武,夜间看几卷兵书,到亥时就寝,多年已成习惯。只是自前夜从山中回来,在自己房中看到那一件还回来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衫,虽也坐在灯下手执书册,半晌却一页也没翻过去,眼前只是不断反复出现她骤然发现自己时的那一双似嗔带羞的眼睛,一夜都未睡好。昨日寿筵,男女宾客分开,自然也没机会见到她。 对女孩的心思虽了解不多,只再迟钝,他也晓得女孩若是被个男人撞破这种事,心中必定是恼怒万分。 “她恼我了。想来再也不愿我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谢醉桥不自觉地再次看向那辆马车,分不清自己心中此刻到底是怅惘还是后悔。 “堂哥,女孩过生日的话,送什么她才喜欢?” 耳边突然听到谢翼麟这样问自己,谢醉桥收回目光,侧头看了过去,见他正望着自己,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道:“你家中不是现成的两个妹子?既然送她们贺礼,问她们自己便是。” “不是她们。是阮家的世妹。”谢翼麟飞快瞟了眼前面的马车,压低了声道,“下月就是她生辰。我想送她贺礼。只现在不好叫我妹子知道。她大嘴巴定会说出去叫她知道的。我自己想来想去,也不晓得送她什么好。这才问下你。” 谢醉桥一怔,望着自己身侧这堂弟。平日大大咧咧的一个少年,此刻神情却有些忸怩。忽然明白了过来。不知不觉间,不止那阮家的姑娘长大了,原来连自己这个堂弟也已到了谈婚的年纪。 “她……喜欢什么,我也不晓得……”谢醉桥想了下,忽然道,“要不我叫静竹悄悄问下她。” “千万别提是我叫问的!” 谢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却是遮掩不住。 “好。” 谢醉桥应了,心中却忽然涌上了一丝连自己说不出是什么的怪异感觉。 她现在在想什么?会不会还在恼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马车上的明瑜现在确实在想自己的心事。但与谢醉桥却是完全无关。事实上除了当日她有些尴尬不自在外,自还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与春鸢说过的那样,没再多为这个意外而费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想法设法准备了许久。但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到时候会出现她无法预及的意外。 第四十三章 江州地处虹河与大江海□界下游的平原上,若逢天文大风潮,低矮的地势容易遭受水淹。只几十年前,一个名为都越的时任知府请命率了民夫高筑江边塘坝之后,这数十年都未再有水淹之祸,换来了风调雨顺。当地人也就把这塘坝亲切地称为都越坝,用以纪念那位知府。 明瑜却知道,到了下月中秋前夕,东海会起这数十年都未有过的极大飓风,那时加上潮涨,江面大起洪峰,护了江州人几十年的都越坝抵挡不住这几十年才遇一次的大水,在虹河拐角的雁来湾一段决口。明瑜记得当时知府谢如春虽也发动百姓护塘,但防备不足,料不到雁来湾会被冲毁决口,导致大水倒灌入城,淹没了江州境下的万顷良田,冲毁房屋无数。地势再低些的洼地,百姓避祸不及,伤亡不计其数。连知府衙门口的两尊石狮都被洪水没顶。荣荫堂也水淹三尺。大水过后,获知消息的正德大为震怒,下旨命知府谢如春赈救灾民,荣荫堂也参与了救济之事。直到半年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百姓们才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这一场大水不仅苦了江州百姓,让谢如春的仕途也遭了贬损,此后便一蹶不振。他今年知府任满,本是很有希望被调入京。却因了这一场天灾,正德皇帝后来又下一道圣旨训斥,道他疏于职守。若非看在他任左军勘查使的份上,怕是要遭贬斥。到了第二年,就被平调到了梁州。明瑜与谢铭柔一年中也不过通上一回书信。再两年后,她嫁入侯府,消息零落,自此便再也没了年少旧友的音讯。 这一场灾祸给明瑜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下月的八月十三,全城百姓都准备庆贺中秋之时,前所未见的疾风骤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夜雁来湾决口。第二日明瑜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汪泽,浑浊的黄泥水吞没了漪绿楼下的的庭院,家人要靠舟舢才能进出。 不过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明瑜不敢确定这一世,那场会祸及许许多多江州百姓,包括知府谢如春的大水是否会照了前世的轨迹如期而至。但她既然知道有这可能,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大水虽然没给自己家造成多大损失,不过是淹了下面的田地庄园,损失了财物。但却夺走了许多人的亲人。阮家的救济堂里,从那一场大水后,就骤然增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一时人满为患。明瑜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脏污的小脸上的一双双眼睛中的惊恐和悲伤。 她不能就这样跑去对自己的父亲或者谢如春说,下月十三可能会起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雁来湾决口,江州会成汪泽一片。但是因为很早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所以她也有对策。 江州城里有个人人都知道的胡半仙。 一年之前,胡半仙还只是个在破庙里寄身的算命先生,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每日在街头巷尾打卦卜算,勉强混口饭吃而已。他的名声大噪很富戏剧性。当时江州城里有名的城东富商李营夜半与自己的爱妾一道被人杀死在房中。谢如春抓不到凶手,李夫人府衙门口哭天抢地,一时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因了李家与江南总督府沾了点远亲,连总督也被惊动,下令谢如春限期破案。正焦头烂额之时,这胡半仙找了阮洪天,道自己昨夜占卜打卦,算出此案乃是李夫人为谋家财,与本是她亲眷的管家一道合谋杀了宠爱庶子的丈夫。本是要直接去寻知府告知的,奈何府衙门高,被拦住进不去。晓得阮洪天与知府素有往来,这才寻了上来要替天行道。阮洪天本是不信。只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凶器埋藏在李家花园的那株老桂树下都说了出来。这才半信半疑地过去跟谢如春提了下。谢如春本就无计,见有线索可查,也不管虚实了,带了人过去一挖,竟真挖出了一把屠夫刀,刀刃上的血迹还隐约可辨。立时便抓了李夫人和管家,审问之下,二人俱是招了出来。此案一结,于是这胡半仙铁口直断的名声一下传遍了全城。每日来寻他算命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早从破庙里搬了出来,住到城中的热闹之地,坐在家中继续施展他那如簧巧舌。 阮洪天护送妻女从孟县回了荣荫堂,没过两日,在城中自家一间铺子中时,听伙计来报,说门外有胡半仙求见。阮洪天一愣,想起从前的那桩事情,便叫带了进来。 胡半仙一见阮洪天,便压低了声道:“阮老爷,前次多蒙老爷信任,把小人的话举到谢大人面前,小人不胜感激。昨夜小人又占卜得出一卦,因事关重大,小的不敢自己上报给谢大人,想来想去,只好又来求阮老爷了。” 阮洪天本也不是特别信这些卜卦之事。只前次那凶杀案却本被他料中,也是百思不解。此时见他又寻了过来,便道:“卜出何事?” 胡半仙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小的昨夜夜观天象,觉到有异,便起卦占卜,竟算出下月十三会有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江海满潮,水淹全城,伤亡无数……” 阮洪天大吃一惊,道:“这般大的事情,你也敢信口开河?” 胡半仙额头绽出了汗,急忙道:“小人不敢胡说八道。实在是天象卦象俱都指出这般。且从那卦象来看,指向便是雁来湾口,想是那里的塘坝抵挡不住冲刷,这才破口入水,一冲千里的。” 阮家在雁来湾一带有诸多良田庄子。阮洪天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连地方都道了出来,忽然想起他前次也是一语道出了真凶,踌躇了片刻。终觉事关重大,便起身道:“难得你这般为百姓着想。你既说了,不管有无,我代你把话传给谢大人便是。” 胡半仙哭丧了脸道:“我本是不欲说的。若到时没这样的事,谢大人只怕要治我个妖言惑众之罪。只又一想,此事事关我江州百姓的福祉,这才拼了命也要叫谢大人晓得,好早做预备有所防范。” 阮洪天见他神色虽难看,说出的话却又铿锵,还道他真是忧民所致,便安慰道:“你既卜出这等天象,不管到时如何,本就该叫父母官晓得的。便是到时候真没有,做了防范也比毫无防备要好。你放心。到时若真有此事,你便立一大功。若安然无恙,我也定会在谢大人面前保你无事。” 胡半仙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擦了下额头的汗,连声道谢了,点头哈腰离去。 阮洪天不敢怠慢,立刻便去了南门谢府。被人引入书房之时,见谢如春与他侄儿谢醉桥正一道在那里。寒暄了几句,也没拐弯抹角,径直便把方才胡半仙的话讲了一遍。 谢如春与谢醉桥俱是有些惊讶。半晌,谢如春才皱眉道:“我素来是不信这些卜卦之事的。只前次那李家的凶案,却真被他料中,据他道出的原委才破了案,实在叫我惊讶。打那后我为探他虚实,暗中几次派了人过去扮作算命之人叫他卜卦,见他也不过是在卖弄口舌,糊弄些无知小民而已。想来那回被他料中真凶也不过是凑巧。如今他竟又这般说话,实在是叫人不解。” 阮洪天道:“我也是半信半疑。只他连日子和雁来湾都道了出来。因了此事关系重大,我这才不敢隐瞒,过来叫大人晓得的。” 谢如春道:“塘坝立起多年,这些年上头也没多少银两拨下来修葺,前几年修葺,都不过是小打小闹。那雁来湾一带确实最是薄弱。寻常的江海之潮还能抵挡。若真有几十年一遇的大潮,只怕真出事也未必。只是不晓得那胡半仙的话可信不可信。雁来湾一带塘坝甚长,真听了那算命人的话发动民夫护塘,也不是小动静,若是到时候没这般的事,我怕上头晓得,道我堂堂朝廷命官,竟听信个江湖骗子之言……” 谢醉桥从前也听闻过那胡半仙的事情,此刻又听他竟新占了这样一卦,见自己叔父犹豫不决,便道:“此事确如阮世叔所言,事关百姓民生。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那人既这般言辞确凿,叔父还是早些准备下的好。若真确有其事,也不会到时乱了阵脚。” 谢如春道:“胡半仙那里,还是要再打探清楚的好。” “叔父放心,此事交给我便是。” 谢如春晓得这侄儿办事素来稳妥,点头应了下来。 谢醉桥不信卜卦之属,只从前李家命案发生之时,他正巧还在此地,晓得确实是因了那胡半仙之语,自己叔父才抓获真凶破案的,当时也惊讶不已,只道是天地间确实存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异象而已。如今时隔一年多,那胡半仙再次浮出水面,这才道出了个更大的天机,自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要寻过去亲自探究一番。从南门出来,打听到胡半仙就住在最热闹的庙街,便径直过去寻他。不想被人带到他住所之时,却见铁将军把门。边上邻居道他昨日便离去了,不晓得去了哪里。只得回去把事情报给了叔父谢如春。谢如春又找来阮洪天,几人商议一番,谢如春道那胡半仙必定是信口开河,如今后怕了才畏罪潜逃。 阮洪天道:“大人所言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我觉得这其中大约还有隐情。他若只是因了自己信口畏罪而逃,前几日又何必自寻麻烦去找我说那一番话?莫非他确是卜算出了这卦象,自己却又不敢肯定。怕万一到时候没这般的事,大人会将他怪罪,这才躲避了开去?” 谢醉桥点头道:“阮叔父说得也有道理。以侄儿来看,如今既晓得有这般的可能,总是要做些防范才好。若真被他道中,这便是关系千万百姓的生计大事。” 阮洪天见谢如春仍踌躇不决,晓得他的心病,慨然道:“大人放心。我家便有田地农户在那一带。护塘之责,我义不容辞。大人也不必惊动上官,我自会与大人一道出力。” 谢如春晓得阮家财厚。他既开口愿意护塘,自己也就不用向上官开口要护塘之银,到时即便安然无恙,也不会招致上官不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头道:“如此甚好!这乃是造福百姓之事,我身为父母官,自当义不容辞!”当下便召了师爷来,不提胡半仙,只说是临近风雨大潮之月,怕江边塘坝抵挡不住潮涌,要商议护塘之事。师爷欣然从命,几人一道议了个大概,这才先散了去。 再两日,谢翼麟又追着谢醉桥问他到底有没向谢静竹提前次问过的事,道八月二十便是明瑜生辰,再不问过来,只怕就来不及备贺礼了。 胡半仙那事太过重大,谢醉桥这几日都还在查他下落,一时便把这茬给忘了。此刻听这堂弟又追问,眼前忽然又现出那女孩的一双明眸,愣怔了片刻,道:“今日就帮你问。” 谢静竹因了京中的家中失了母亲,父亲又忙于公务,这将近三年的时间便都一直住在此处的叔婶家中,早过惯了此处的江南生活,有谢铭柔这样的堂姐相伴,又结交了似明瑜这般的好友,想到再没多久就要随兄长一道回京,这些日里心中难免有些惆怅。这日晚间回了自己的房,正坐在灯下看书,忽见兄长过来,有些意外,急忙迎了进来。听他问了几句自己的起居,一一应了。忽然听自己兄长道:“听说下月二十便是阮家大姑娘的生辰。妹妹你可晓得她平日喜好?若送贺礼,该送什么的好?” 谢静竹惊讶,抬眼望去,还未开口,谢醉桥忙摆手道:“妹妹莫要误会。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托我向妹妹打听。” 谢静竹略一想,已是知道那人是谁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必定是麟堂哥叫你打听的吧?他去年有次在我院中无意撞到了阮姐姐,那个脸红得,就跟煮熟的虾子一般。往后就不住拐弯抹角朝我和堂姐打听阮姐姐的事。被堂姐羞臊了好几回,他这才消停了下来。如今想是怕又被堂姐笑话,这才撺掇了哥哥你过来问我的吧?” 谢醉桥一怔。前几日从孟城回来的路上,他虽然就已经发现自己堂弟对阮家的大姑娘怀了好感,只当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少年一时起意而已。没想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自己偶尔会想到的女孩,不但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还这般热切不加遮掩,且这人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眼中那长不大的堂弟…… 他一时有种心口被堵住的感觉。 谢静竹未觉到他沉默,只是笑道:“阮姐姐家中什么没见过,别人眼中再好的金玉器物绫罗绸缎她也不会稀罕。且下月她十四岁生辰,送那些俗物也没意思。” “那她喜欢什么?” 谢醉桥立刻问道。话出口才觉自己有些过于急迫。 谢静竹倒未觉他异常,只是想了下,道:“我和堂姐是要送她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香囊帕子。若说她特别喜欢什么,我也说不好。” “妹妹你再想想,翼麟不是托了我吗,总不好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他。” 谢醉桥摸了下下巴,又问了一句。 “反正只要是用心送的礼,无须贵重,她都会喜欢的。” 谢静竹朝他笑了一下。 谢醉桥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这问了半天,到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其实有点郁闷。 “怎么样?可问出来了?” 谢翼麟正等在外面,见堂哥出来了,急忙凑过去问道。 谢醉桥把自家妹子最后的一句话学了一遍,见堂弟的表情从起先的欣喜期待变成了一脸懊丧,自己心中方才的那一丝郁闷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翼麟,你还小,当以学业为重。小心被叔父婶娘晓得了。且你日后出息了,不用这般费心想着讨女孩欢心,女孩自己就会把你放心上了。” 谢醉桥咳嗽一声,拍了下他的肩,语重心长道。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昨晚的意外,正好在网站抽风的时候更新,导致很多读者买了点入无法看文。今天如果有读者出现重复扣款的问题,请在文下留言,我会退款。鞠躬。 今天请假,停更一天。 江州地处虹河与大江海界下游的平原上,若逢天文大风潮,低矮的地势容易遭受水淹。只几十年前,一个名为都越的时任知府请命率了民夫高筑江边塘坝之后,这数十年都未再有水淹之祸,换来了风调雨顺。当地人也就把这塘坝亲切地称为都越坝,用以纪念那位知府。 明瑜却知道,到了下月中秋前夕,东海会起这数十年都未有过的极大飓风,那时加上潮涨,江面大起洪峰,护了江州人几十年的都越坝抵挡不住这几十年才遇一次的大水,在虹河拐角的雁来湾一段决口。明瑜记得当时知府谢如春虽也发动百姓护塘,但防备不足,料不到雁来湾会被冲毁决口,导致大水倒灌入城,淹没了江州境下的万顷良田,冲毁房屋无数。地势再低些的洼地,百姓避祸不及,伤亡不计其数。连知府衙门口的两尊石狮都被洪水没顶。荣荫堂也水淹三尺。大水过后,获知消息的正德大为震怒,下旨命知府谢如春赈救灾民,荣荫堂也参与了救济之事。直到半年过去,到了第二年的春,百姓们才渐渐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这一场大水不仅苦了江州百姓,让谢如春的仕途也遭了贬损,此后便一蹶不振。他今年知府任满,本是很有希望被调入京。却因了这一场天灾,正德皇帝后来又下一道圣旨训斥,道他疏于职守。若非看在他任左军勘查使的份上,怕是要遭贬斥。到了第二年,就被平调到了梁州。明瑜与谢铭柔一年中也不过通上一回书信。再两年后,她嫁入侯府,消息零落,自此便再也没了年少旧友的音讯。 这一场灾祸给明瑜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下月的八月十三,全城百姓都准备庆贺中秋之时,前所未见的疾风骤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夜雁来湾决口。第二日明瑜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汪泽,浑浊的黄泥水吞没了漪绿楼下的的庭院,家人要靠舟舢才能进出。 不过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明瑜不敢确定这一世,那场会祸及许许多多江州百姓,包括知府谢如春的大水是否会照了前世的轨迹如期而至。但她既然知道有这可能,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大水虽然没给自己家造成多大损失,不过是淹了下面的田地庄园,损失了财物。但却夺走了许多人的亲人。阮家的救济堂里,从那一场大水后,就骤然增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一时人满为患。明瑜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脏污的小脸上的一双双眼睛中的惊恐和悲伤。 她不能就这样跑去对自己的父亲或者谢如春说,下月十三可能会起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雁来湾决口,江州会成汪泽一片。但是因为很早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所以她也有对策。 江州城里有个人人都知道的胡半仙。 一年之前,胡半仙还只是个在破庙里寄身的算命先生,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每日在街头巷尾打卦卜算,勉强混口饭吃而已。他的名声大噪很富戏剧性。当时江州城里有名的城东富商李营夜半与自己的爱妾一道被人杀死在房中。谢如春抓不到凶手,李夫人府衙门口哭天抢地,一时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因了李家与江南总督府沾了点远亲,连总督也被惊动,下令谢如春限期破案。正焦头烂额之时,这胡半仙找了阮洪天,道自己昨夜占卜打卦,算出此案乃是李夫人为谋家财,与本是她亲眷的管家一道合谋杀了宠爱庶子的丈夫。本是要直接去寻知府告知的,奈何府衙门高,被拦住进不去。晓得阮洪天与知府素有往来,这才寻了上来要替天行道。阮洪天本是不信。只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凶器埋藏在李家花园的那株老桂树下都说了出来。这才半信半疑地过去跟谢如春提了下。谢如春本就无计,见有线索可查,也不管虚实了,带了人过去一挖,竟真挖出了一把屠夫刀,刀刃上的血迹还隐约可辨。立时便抓了李夫人和管家,审问之下,二人俱是招了出来。此案一结,于是这胡半仙铁口直断的名声一下传遍了全城。每日来寻他算命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早从破庙里搬了出来,住到城中的热闹之地,坐在家中继续施展他那如簧巧舌。 阮洪天护送妻女从孟县回了荣荫堂,没过两日,在城中自家一间铺子中时,听伙计来报,说门外有胡半仙求见。阮洪天一愣,想起从前的那桩事情,便叫带了进来。 胡半仙一见阮洪天,便压低了声道:“阮老爷,前次多蒙老爷信任,把小人的话举到谢大人面前,小人不胜感激。昨夜小人又占卜得出一卦,因事关重大,小的不敢自己上报给谢大人,想来想去,只好又来求阮老爷了。” 阮洪天本也不是特别信这些卜卦之事。只前次那凶杀案却本被他料中,也是百思不解。此时见他又寻了过来,便道:“卜出何事?” 胡半仙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小的昨夜夜观天象,觉到有异,便起卦占卜,竟算出下月十三会有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风大雨,江海满潮,水淹全城,伤亡无数……” 阮洪天大吃一惊,道:“这般大的事情,你也敢信口开河?” 胡半仙额头绽出了汗,急忙道:“小人不敢胡说八道。实在是天象卦象俱都指出这般。且从那卦象来看,指向便是雁来湾口,想是那里的塘坝抵挡不住冲刷,这才破口入水,一冲千里的。” 阮家在雁来湾一带有诸多良田庄子。阮洪天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连地方都道了出来,忽然想起他前次也是一语道出了真凶,踌躇了片刻。终觉事关重大,便起身道:“难得你这般为百姓着想。你既说了,不管有无,我代你把话传给谢大人便是。” 胡半仙哭丧了脸道:“我本是不欲说的。若到时没这样的事,谢大人只怕要治我个妖言惑众之罪。只又一想,此事事关我江州百姓的福祉,这才拼了命也要叫谢大人晓得,好早做预备有所防范。” 阮洪天见他神色虽难看,说出的话却又铿锵,还道他真是忧民所致,便安慰道:“你既卜出这等天象,不管到时如何,本就该叫父母官晓得的。便是到时候真没有,做了防范也比毫无防备要好。你放心。到时若真有此事,你便立一大功。若安然无恙,我也定会在谢大人面前保你无事。” 胡半仙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擦了下额头的汗,连声道谢了,点头哈腰离去。 阮洪天不敢怠慢,立刻便去了南门谢府。被人引入书房之时,见谢如春与他侄儿谢醉桥正一道在那里。寒暄了几句,也没拐弯抹角,径直便把方才胡半仙的话讲了一遍。 谢如春与谢醉桥俱是有些惊讶。半晌,谢如春才皱眉道:“我素来是不信这些卜卦之事的。只前次那李家的凶案,却真被他料中,据他道出的原委才破了案,实在叫我惊讶。打那后我为探他虚实,暗中几次派了人过去扮作算命之人叫他卜卦,见他也不过是在卖弄口舌,糊弄些无知小民而已。想来那回被他料中真凶也不过是凑巧。如今他竟又这般说话,实在是叫人不解。” 阮洪天道:“我也是半信半疑。只他连日子和雁来湾都道了出来。因了此事关系重大,我这才不敢隐瞒,过来叫大人晓得的。” 谢如春道:“塘坝立起多年,这些年上头也没多少银两拨下来修葺,前几年修葺,都不过是小打小闹。那雁来湾一带确实最是薄弱。寻常的江海之潮还能抵挡。若真有几十年一遇的大潮,只怕真出事也未必。只是不晓得那胡半仙的话可信不可信。雁来湾一带塘坝甚长,真听了那算命人的话发动民夫护塘,也不是小动静,若是到时候没这般的事,我怕上头晓得,道我堂堂朝廷命官,竟听信个江湖骗子之言……” 谢醉桥从前也听闻过那胡半仙的事情,此刻又听他竟新占了这样一卦,见自己叔父犹豫不决,便道:“此事确如阮世叔所言,事关百姓民生。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那人既这般言辞确凿,叔父还是早些准备下的好。若真确有其事,也不会到时乱了阵脚。” 谢如春道:“胡半仙那里,还是要再打探清楚的好。” “叔父放心,此事交给我便是。” 谢如春晓得这侄儿办事素来稳妥,点头应了下来。 谢醉桥不信卜卦之属,只从前李家命案发生之时,他正巧还在此地,晓得确实是因了那胡半仙之语,自己叔父才抓获真凶破案的,当时也惊讶不已,只道是天地间确实存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异象而已。如今时隔一年多,那胡半仙再次浮出水面,这才道出了个更大的天机,自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要寻过去亲自探究一番。从南门出来,打听到胡半仙就住在最热闹的庙街,便径直过去寻他。不想被人带到他住所之时,却见铁将军把门。边上邻居道他昨日便离去了,不晓得去了哪里。只得回去把事情报给了叔父谢如春。谢如春又找来阮洪天,几人商议一番,谢如春道那胡半仙必定是信口开河,如今后怕了才畏罪潜逃。 阮洪天道:“大人所言也不是没道理。只是我觉得这其中大约还有隐情。他若只是因了自己信口畏罪而逃,前几日又何必自寻麻烦去找我说那一番话?莫非他确是卜算出了这卦象,自己却又不敢肯定。怕万一到时候没这般的事,大人会将他怪罪,这才躲避了开去?” 谢醉桥点头道:“阮叔父说得也有道理。以侄儿来看,如今既晓得有这般的可能,总是要做些防范才好。若真被他道中,这便是关系千万百姓的生计大事。” 阮洪天见谢如春仍踌躇不决,晓得他的心病,慨然道:“大人放心。我家便有田地农户在那一带。护塘之责,我义不容辞。大人也不必惊动上官,我自会与大人一道出力。” 谢如春晓得阮家财厚。他既开口愿意护塘,自己也就不用向上官开口要护塘之银,到时即便安然无恙,也不会招致上官不满。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头道:“如此甚好!这乃是造福百姓之事,我身为父母官,自当义不容辞!”当下便召了师爷来,不提胡半仙,只说是临近风雨大潮之月,怕江边塘坝抵挡不住潮涌,要商议护塘之事。师爷欣然从命,几人一道议了个大概,这才先散了去。 再两日,谢翼麟又追着谢醉桥问他到底有没向谢静竹提前次问过的事,道八月二十便是明瑜生辰,再不问过来,只怕就来不及备贺礼了。 胡半仙那事太过重大,谢醉桥这几日都还在查他下落,一时便把这茬给忘了。此刻听这堂弟又追问,眼前忽然又现出那女孩的一双明眸,愣怔了片刻,道:“今日就帮你问。” 谢静竹因了京中的家中失了母亲,父亲又忙于公务,这将近三年的时间便都一直住在此处的叔婶家中,早过惯了此处的江南生活,有谢铭柔这样的堂姐相伴,又结交了似明瑜这般的好友,想到再没多久就要随兄长一道回京,这些日里心中难免有些惆怅。这日晚间回了自己的房,正坐在灯下看书,忽见兄长过来,有些意外,急忙迎了进来。听他问了几句自己的起居,一一应了。忽然听自己兄长道:“听说下月二十便是阮家大姑娘的生辰。妹妹你可晓得她平日喜好?若送贺礼,该送什么的好?” 谢静竹惊讶,抬眼望去,还未开口,谢醉桥忙摆手道:“妹妹莫要误会。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托我向妹妹打听。” 谢静竹略一想,已是知道那人是谁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必定是麟堂哥叫你打听的吧?他去年有次在我院中无意撞到了阮姐姐,那个脸红得,就跟煮熟的虾子一般。往后就不住拐弯抹角朝我和堂姐打听阮姐姐的事。被堂姐羞臊了好几回,他这才消停了下来。如今想是怕又被堂姐笑话,这才撺掇了哥哥你过来问我的吧?” 谢醉桥一怔。前几日从孟城回来的路上,他虽然就已经发现自己堂弟对阮家的大姑娘怀了好感,只当时还以为他不过是少年一时起意而已。没想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自己偶尔会想到的女孩,不但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还这般热切不加遮掩,且这人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眼中那长不大的堂弟…… 他一时有种心口被堵住的感觉。 谢静竹未觉到他沉默,只是笑道:“阮姐姐家中什么没见过,别人眼中再好的金玉器物绫罗绸缎她也不会稀罕。且下月她十四岁生辰,送那些俗物也没意思。” “那她喜欢什么?” 谢醉桥立刻问道。话出口才觉自己有些过于急迫。 谢静竹倒未觉他异常,只是想了下,道:“我和堂姐是要送她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香囊帕子。若说她特别喜欢什么,我也说不好。” “妹妹你再想想,翼麟不是托了我吗,总不好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他。” 谢醉桥摸了下下巴,又问了一句。 “反正只要是用心送的礼,无须贵重,她都会喜欢的。” 谢静竹朝他笑了一下。 谢醉桥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这问了半天,到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其实有点郁闷。 “怎么样?可问出来了?” 谢翼麟正等在外面,见堂哥出来了,急忙凑过去问道。 谢醉桥把自家妹子最后的一句话学了一遍,见堂弟的表情从起先的欣喜期待变成了一脸懊丧,自己心中方才的那一丝郁闷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翼麟,你还小,当以学业为重。小心被叔父婶娘晓得了。且你日后出息了,不用这般费心想着讨女孩欢心,女孩自己就会把你放心上了。” 谢醉桥咳嗽一声,拍了下他的肩,语重心长道。 第四十四章 照了大昭国的民俗,女子十四起便可定亲成婚,是个重要的成人年。故而明瑜下月二十的十四岁生辰,江氏心中极是看重。前些日里刚忙完自己父亲的寿日,一回来就把女儿的生辰之事记在了心上。这日晚间逮到丈夫阮洪天回来,便把明瑜的事提到他面前。 “自打我爹那回来,就见你整日里忙得脚不着地的,回来又晚,想多说句话,你就已经去会周公了。家中铺子什么事要你亲自这般操心?阿瑜再半个月便要十四岁生辰。我在寻思着该怎么过。你这个做爹的倒是说说看?” 江氏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 阮洪天自前些日里从谢如春那里应下护塘之事后,因了事关重大,且日子也紧了,不敢怠慢,这几日别的一概放下,与柳管家和谢府师爷等人一道,马不停蹄地便沿着雁来湾一带修检着江塘,但凡发现有坍塌弱陷之处,便立时加固。回来难免便疲乏了些,明瑜的生辰之事更是早忘到不知哪里去了。此刻听江氏提醒,这才记了起来,自己拍额道:“我竟给忘了!十四乃是个大年。须得好生庆贺一番。你自己看着办便好。” 江氏掐了丈夫胳膊一把,嗔道:“你这个人好生没趣。我是想不出有新意的点子,这才特意拿到你跟前问的。你倒好,又一脚踢回了给我。问了等于白问。且女儿成人这般大事,你这个做爹的一点都没放心上,枉女儿这般亲近你!” 阮洪天一时无话,想了下,便叫江氏靠近,低声把胡半仙卜算出十三有大风大潮,雁来湾破口的事给道了出来。 江氏早听过胡半仙的大名,闻言大惊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听说那胡半仙卜卦极灵。若是真的,我家在雁来湾下的田地庄子被淹倒是小事,就怕庄里庄外那么多人遭灾!赶紧的叫都准备着才好。” 阮洪天道:“胡半仙占卜一事,终究有些过于虚玄,是真是假还未知。这等大事若是传了开去,必定人心惶惶。到时若所言为虚,谢大人也怕被人用妄信巫卜来弹劾。故而此事除了我,还只有谢大人与他侄儿晓得,我说给了你,你也 莫到外面声张。我这些日这般忙,便正是在与谢大人诸人一道在防范此事,这才疏忽了家中之事。女儿生辰,你看着办便是。好在阿瑜也不过是闺中女孩,不似大人那般有诸多繁文缛节。请些她平日交好的女孩过来一道摆酒庆贺下便是。” 江氏一颗心噗通直跳,拍着胸口道:“原来真是我错怪你了!只盼那胡半仙这回说不准才好!你忙去便是。我晓得了。” 雁来湾之事固然重大,只在母亲心中,女儿的成人礼也是桩极重大的事。她虽未再扰丈夫,自己一连数日难免也还在惦记着,身边的周妈妈看了出来,随口道:“太太自己想来想去想什么?我瞧姑娘就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她自个的生辰怎么过,说不定心里早有计较。太太想出来的,姑娘倒未必中意。不如太太问姑娘一声?” 江氏被一语点醒,也不叫人去唤,自己便亲自过去看。 漪绿楼里,因了中秋将近,明瑜带着春鸢和另些丫头们正与过来的明珮一道在做中秋香囊。原来江州有个传承百年的本地风俗,每年八月十五,不论大家小户,未出嫁的女孩们都会自己做个香囊,往里填塞桂皮香叶和绣了自己心愿的帕子,到了十五那日,纷纷挂到城中王母庙前那株老桂树的桂枝上拜月乞福。庙祝第二日会收了下来在王母塑像前的鼎炉中焚掉,以示心愿及达上天。年年如此。只不过当日也难免会引来城中一些孟浪少年的窥觑,甚至不乏趁了夜色潜入王母庙中爬树偷香囊的,直到几年前,闹出了场不大不小的风流官司,故而这几年每到这日,知府谢如春便会派人严加看守,这才杜绝了那些少年的风流心思。 明瑜记得前世里的这一年,自己精心做了个极其精致的锦绣香囊,里面那帕子上绣的是“谁人赏供”四字,合得正是自己当时的心境。只不过当年中秋未到,先便来了场洪泽大水。莫说拜月乞福,便是接下来自己的十四岁生辰也草草过去了。 这一世,她为这一场洪泽筹划已久。这几日留神查看,见父亲早出晚归,又从春鸢口中知道柳胜河父子俱都在雁来湾那里忙碌,晓得自己在胡半仙处下的药起了效用,心中这才有些安定了下来。见丫头们撺掇着叫开始准备中秋香囊,连春鸢也提了句,便趁了兴致叫了明珮一道过来做。一屋子女孩们说说笑笑,这个说你的压线歪了,王母娘娘必定看不上眼,那个说须得葵黄配石青,藕荷配紫酱才好,正热闹着,忽然见江氏过来了,丫头们这才悄了声息。 明瑜将自己母亲迎进了花阁,明珮也一道跟了过来。江氏先问了几句她两人新做秋裳的事,又笑道:“中秋一过,便是你的十四岁生辰。娘想着要怎生庆贺一下。你自己可有主意了?” 前世的那个十四岁生辰,因了一场洪泽而草草过去。这一世重新过遍,倒不是想如何风光,而是期盼这个全新的生辰之礼能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带来个不一样的往后。 “娘,到时候把平日有往来的各家女孩们邀请了过来,一道宴饮一回便好。”明瑜笑道。 “我倒有个主意。不若到时候就在我家意园的湖上停一艘大船,大家都到船上赏月吃酒,再停一艘船搭了戏台请戏班过来。如此湖上有月有酒还有歌乐,岂不是新鲜有趣?” 一边的明珮插了嘴道。 江氏眼睛一亮,赞道:“这主意好。果然热闹又不落俗套。” 明瑜觉得也不错,笑道:“多谢二妹想出的好主意。” 明珮道:“姐姐生辰乃是大事,我出点子也是应该的。” 江氏见她自被从前请了过来的那教养嬷嬷教导了半年后,这两年一举一动与那大家出来的闺秀都相差无几了,心中也是宽慰,伸手摸了下她头发,笑道:“再两年等你也十四了,娘也定会给你好生热闹一番的。” “多谢娘。” 明珮端正行礼道谢。 到了八月初十,离那胡半仙说的十三只剩三日了。天却仍是大日头火辣辣地晒着,晴空万里无云,哪里有半点大风大雨的征兆。谢如春之前听了侄儿谢醉桥的劝,虽给临近各州府的长官也各去了封函,道月江海之潮易涨涌,中秋前后更甚,江州已做防备,望各位大人也加以防备。只他自己其实本就有些摇摆不定,且胡半仙又似钻入了地底般毫无消息,见此情景,渐渐便也不大放心上了,接连几日都未再过问。倒是阮洪天时时被江氏提醒,心想反正已是忙了这许久,就只剩最后几日了,若是懈怠了下去,万一到时候真被胡半仙说中便后悔莫及,故而非但未放松,反备置了更多的草袋竹篱堆在雁来湾一带,以备不时之需。 明瑜记得清楚,前世里那一回,前头这几日确实就是这般的大晴天,到了十二晚间才骤然起风变了天色的。怕众人放松警惕,这才撺掇着母亲三天两头地提醒父亲。如今晓得知府谢如春虽懈怠了下去,只自己父亲却还紧着,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准备什么中秋和生日,日子越逼近十三,整个人便似拉上了一张弓弦,绷得越来越紧。 到了十二,一连晴了多日的天色竟真阴沉了下来,江海之上渐渐有风大作。谢如春这才紧张了起来,急忙赶去江边,见防备甚好,晓得阮洪天前些日里与自己侄儿一直在盯着,这才松了口气。当夜果然竟风雨大作,到了十三,更是暴雨如注,到了江边,见浪头高涨翻涌,风吹得人要站立不稳。 天色这般骤变,竟被那胡半仙一语料中。这一夜谢如春不敢怠慢,发动了数千民夫守在雁来湾一带,以防决口。自己与阮洪天谢醉桥等都守在阮家雁来湾口下的一个小庄户家中,离塘坝不过半里之地。到了半夜时分,风雨之中忽听外面哄声四起,急忙出去查看,早有人来报,东塘坝抵挡不住潮头冲刷,竟塌陷松动。当下振臂高呼,民夫纷纷冲上去护坝。幸而阮洪天之前准备了足够的草袋竹篱等物,终是稳住了险情。 天明之时,风雨止住。最大的潮涌已是过去,谢如春命人留下继续看守,自己这才与熬了一夜的阮洪天谢醉桥等人各自回去。 明瑜这一夜也几乎未睡,一直陪在江氏房中,母女二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直到天亮时分,见庭院地面不过积了层到脚踝深浅来不及排走的雨水,晓得应是躲过了那一场大水。又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满身湿透筋疲力尽的父亲归来,晓得昨半夜的险情被止住了。江氏连声道着“阿弥陀佛”,忙叫下人送热水给老爷沐浴洗乏。明瑜彻底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一夜未睡的疲乏,回了自己屋子,躺下补觉去了。 这一场风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又是个大好晴天。若非城里低洼处被积水淹没着未退尽,哪里能看得出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知府谢如春这两日的心情,简直可以用万分庆幸来形容。庆幸自己治下的这一府逃过了劫难。治下的各县水淹得最深也不过到腰,只有一些老旧房子抵不住风暴被刮塌,死伤了些人。不似临近几个州县,虽自己已经去信提醒,只那几位大人并未放心上,十三日潮来之时,不过照往年惯例草草防备了下,因了塘坝年久失修,竟遭决口,一泻千里,地势低洼之处,成了汪洋一片,人畜漂没,损失惨重,大水直到今日才慢慢退去。江州诸多百姓感激戴德,纷纷到知府衙门口跪拜称谢,道全是因了谢知府一心为民,这才叫治下百姓们逃过一劫。 谢醉桥亲历了八月十三潮水袭来的这一夜,对那个胡半仙的好奇已经到了极点。若说上一回那李大户的命案还算巧合的话,这一回他却是千真万确的未卜先知。见自己叔父这两日一直奔忙于江南总督府和临近各州府处,待天色一转好,他便亲自去庙街胡半仙家对面的茶楼坐等。第一日空等过去,到了第二日的中午,见一个背了行囊的中年男人开了那扇门,晓得十有是胡半仙回来了,放下茶钱,便径直过去。 胡半仙一个月前被人逼迫,去报告了自己“卜算”出来的“天机”,回家后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到时候没这样的事,自己只怕就要被谢知府用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治罪,那自己这一年来靠一条如簧巧舌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便都要打水漂了。越想越怕,一夜没睡,干脆起身收拾了细软,第二日一早便悄悄出城,逃到了临近的银州,住在了个脚店中。照他打算,若是到时候没被说中,他便干脆一去不返,去别的地方谋生。若是侥幸像前次一样又说中了,那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回江州,到时候莫说知府,便是朝荣荫堂伸手,赏钱也是断不会少的。所以这样躲了一个月。到了十三夜间,睡梦中被一阵敲锣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全身泡在水中,手忙脚乱起身,晓得银州夜半竟已被大水所淹。因了他住的那脚店地势低,水势升得快,他不识水性,又舍不得丢弃银两,若非扒住了一根被水冲倒漂来的树干,只怕就要被淹死在那里。困了一天一夜后,待水势渐渐消退,这才赶回江州,直到此时入了自家家门,还觉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张凳子上便发起了呆。 却说胡半仙正在发呆,忽听门口有敲门声,定了下神便去开门。见外面站了个青年,丰神俊朗,气势不凡。他平日替人算命,虽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只看人的一双眼却必不可少,否则如何猜蒙?看出这人必定是有来历的,先便矮了三分,急忙赔笑着躬身道:“公子何事?” 谢醉桥原本想象中的胡半仙应带了几分仙气,便是没仙气,至少也相貌堂堂。见这男人干巴精瘦,一对绿豆眼,留一把山羊胡,毫无仙风道骨可言。这也没什么,所谓市井之中,真人不露相。只是见他目光呆滞,仿似刚受了惊吓,连身上的衣物鞋子都沾满黄泥,刚从泥水里打滚完才出来的样子,极是狼狈。不禁犹豫了下,问道:“你……可是胡半仙?” 一年前李大户命案之时,他混得还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天忽然被人指点,道要叫他名扬江州。光脚不怕穿鞋,他虽不大敢相信,只也豁出去拼一把。没想到竟都是真的,一下声名鹊起,江州城人人对他趋之若鹜。晕乎了几日后,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用他那张铁口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1号,又可以留言送分啦。我等着。。。(^o^)/~。 第四十五章 “在下便是,”胡半仙忙应道,忽见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面上露出些迟疑之色,低头一看,自己鞋面裤管上糊满了干泥巴,方才回来还来不及收拾了换下。 这胡半仙自成名后,对自己的形容样貌便极看中,每日里身着儒冠青衫,脚踏皂面方靴,连手指甲也剔修得干干净净。见自己此时狼狈,怕被轻看了去,忙解释道:“刚从银州回,尚未来得及换去。” 谢醉桥有些惊讶,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闻半仙大名,前些日里便来过几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时日便是去了银州?” 胡半仙这一趟银州之行,可谓是惊心动魄,被扯出了话头,忍不住诉苦道:“正是!早晓得便不去了……” 话刚起了个头,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是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这等事情,有些自损颜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转而正色道:“敢问公子前来,可是要我卜吉问凶?” 谢醉桥早听到了胡半仙方才那诉苦的半句话,心中疑虑更甚。他本倒无此念头,过来不过是想见识下这位料中了八月十三大变天的神奇之人,再叫他去知府府上受赏而已。且前几日看自己叔父言谈时的意思,隐隐还有要把这胡半仙悄悄迎过来做幕僚的意思。此刻被半仙这话提醒了。见他双手背后昂首挺胸,一下起了试探之意,便顺水推舟道:“被半仙料中了。近来家中确实遇到不顺之事,听闻半仙铁口神断,这才特意找了过来,望指点迷津。” 胡半仙见果然是个闻了自己大名而来的客人,忙引了谢醉桥进去,拿出自己平日做生意的卜筶灵签,说道:“不知公子是要求财,抑或求官?本半仙自会依照卦相,代你破凶趋吉。” 谢醉桥叹道:“既非求财,也非求官。实在是家慈久病在身,用遍医药也未见全好。想请半仙起卦,若有趋吉避凶之法,则感激不尽。” 这般的问病,胡半仙极是驾轻就熟,问了日时,煞有介事起了卦,细细端详一番,笑道:“甲申日甲戌时,食见禄,主富贵,可见老夫人生来就是大富大贵之命。五行来看,却是柱金木火旺火生,又是个先暗后明之命数。故而公子不必愁烦,回去之后多行善事,善举若到,则老夫人必定显达高寿。” 胡半仙这卦卜得极是有学问。他见这客人穿戴不凡,自然料定非富则贵,一通好话后,叫这家人回去行善。若往后老夫人病真好了,那就是他卦卜灵。若万一不好,也是因了他家善举未到,与他胡半仙又有何干?此乃百试百灵的通用之法。 胡半仙说完,见对面那客人无甚表情,只看向了自己,慢慢问了一句“半仙可算准了?要不要再仔细算一回?”,胸脯一挺,佯装不悦道:“我胡半仙之名,江州哪个不知?便连南门谢知府与荣荫堂阮家的家主也都与我有往来。断不会错!你回去照我之言便是。” “我倒是想照你之言,为先慈多积些福寿。只是可惜……”谢醉桥声音已是转凉,“可惜我母亲三年前便已故去,我这内里孝服,还要到数日后的八月十七才可除去。我叫你再仔细算一回,你偏一口咬定没错。” 谢醉桥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展了下自己的袖口,果然天青外袍的内里还缀了一层白色麻底。此乃大昭国的服孝之礼。若有父母丧,出了三个月后可不用再着孝服,在外袍内缀一层麻衣底子便可。 胡半仙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今日这上门的不是要给他送钱,而是来踢他招牌的。正想着怎生再把话给扳过来,谢醉桥又道:“我姓谢,谢知府乃是我叔父。” 胡半仙一惊,心怦怦直跳,见对面这知府的侄子神情已是转缓,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慌忙站了起来,搓着手赔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上月小的算出了八月十三的大水,特意托阮老爷转禀了谢大人……不晓得谢大人还记得小的不?谢公子过来这是……”一边说着,一边巴巴地望着,心中想着讨赏。 谢醉桥若说之前对这胡半仙还存有疑虑的话,此刻已断定他必定有鬼了。想到自家叔父还有把这人弄来做幕僚的意思,这却不是件小事,需得弄清此人的底细才好。便点了下头,笑道:“不错啊,我叔父对你确实是记在了心上……”一顿,忽然厉声道:“胡半仙,你到底是如何晓得八月十三有这一场大水的?” 胡半仙还想着这回该有多少赏银,忽听他厉声质问,吓了一跳,忙道:“是小人夜观天象起卦推算出来的!” “好个夜观天象起卦推算!”谢醉桥摇头,“方才你跟我说的那些,分明便是诓人的江湖套话,我也不跟你计较。只我问你,前些时候你去银州做什么?” “小的去银州看一个亲戚……” “胡说八道!”谢醉桥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卜筶灵签跳了起来,竹罐倾覆,咕噜噜滚了下来,灵签稀里哗啦散满了一地,“你既算出了江州八月十三有大水,为何算不出银州也有,把你那亲戚叫到此地便是。还在那里留了一个多月,等到自己被大水淹成这副模样才回来?” 胡半仙见这谢姓青年目光炯炯盯着,便似洞穿了自己心思一般,一时哑口无言,辩不出一个字。 “胡半仙,我还是实话跟你了说吧。我叔父怀疑你背后有鬼,这才命我过来探问你的。人若出名太过,绝非是件好事。你既有这通天彻地之大能,谁晓得你日后会不会包藏祸心?一个不慎,被当做妖异除之也未必。我只是见你算出这大水,救了一城之人,不忍你遭这般对待,这才好意先过来提醒你的……” 胡半仙大惊失色,怔怔呆立,腿已是瑟瑟抖动,忽然叫了起来道:“谢公子救我!我实在没有祸心!这大水也不是我算出来的!实在是有人逼我去说……” 谢醉桥方才随意试探了下,便晓得这半仙十有不过是靠一张嘴混饭吃的。这般的人如何能做幕僚?能道中八月十三的那场大水,其中也必定有隐情,这才搬出了自己叔父吓他一下。此刻听到他这般说,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胡半仙这回不敢再隐瞒,从头道了出来。 原来一年前江州出了李大户命案之时,他还混得只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若非附近一个尼姑庵里相好的师姑偷偷救济,怕饿死也不定。有一晚正在破庙里睡觉,夜半忽然被人推醒,见身边立了个黑糊糊的人影,还道是谋财害命的,正要告饶,不料那黑影已是去了,只丢下封信。展开看了,见竟然是叫他去知府那里借占卜为名道出真凶。他虽不大敢相信,只光脚不怕穿鞋,便豁出去赌一把。没想到竟是真的,一下声名鹊起,成了有名的半仙。他起初还怕背后那人会再出来生什么事,否则何以会找他?没想到后来一直没动静。若非那封信还在,他简直以为就是个梦。一年过去,他当起了半仙,给了那师姑一些银两,断了往来,自己也搬到了庙街。没想到一个月前,有一晚那黑影竟又翻墙入了他家,也是丢下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再拆开封一看,惊出了身冷汗。那信上写的自然是要他去说八月十三雁来湾决口之事,信末还道他若不去说,便把他和尼姑庵里姑子相好的事给道出去。大昭国礼佛之风极盛,这等与佛门中人私通的事若被抓出来见官,罪名不小。自己与那姑子从前往来极是隐秘,也不晓得写信之人如何会晓得。他若不去说,便只能逃往别地,这里挣下的名声和财路便都会断,实在是舍不得。想来想去,想到一年前李大户之案也被那人料中没错。终于一咬牙,决心再赌一次,这才有了他去找阮洪天的事。 “……我见一年前那神人又来信说这个,心知事关重大,不敢不报。还望谢公子怜我一片为民之心,代我在大人面前说些好话。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祸心……” 胡半仙把别的都说了,只隐瞒了自己被逼无奈才去说的内情,最后哭丧了张脸道。 谢醉桥问道:“那送信之人什么样,你可瞧清楚了?” 胡半仙摇头道:“他两次来都是夜里,我瞧不大清楚。只觉着个子大,年岁应和公子相差无几。” 谢醉桥有些惊讶,沉吟片刻,道:“那信呢,拿来我瞧下。” 胡半仙道:“都还在。我这就取来。”说着急忙去箱子底下摸了出来。 谢醉桥接了过来,见是普通的素筏,上面的字有些僵硬,瞧着运笔不畅,似是生手所写,又或者是写信之人为隐去自己笔迹,故意用另只手所写下的,其余却看不出什么了。 “你也算是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里,想来会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对你提起要让你过去帮他做事,你寻个由头给推了。” 谢醉桥见问不出什么了,点了下头,起身而去。 胡半仙松了口气,忙道:“公子放心,我几斤几两自己还晓得的。平日不过察言观色混饭吃而已。哪敢真去给大人们添乱。” 作者有话要说:因了今日正是中秋,要在谢府一道用饭。故而谢醉桥未回瑜园,从胡半仙处出来后就径直去了南门。一路之上,思量着那个送信之人的身份,极是迷惑。转念一想,从这两桩事,尤其是后件事看,不管那人是谁,做了件极大的好事却是真,想来应也是个心存善念之人,不过是自己不欲出面,这才借了胡半仙的一张铁嘴而已。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定要寻到幕后之人才干休? 谢醉桥本就是个随性坦荡之人,如此一想,也就释怀了,一回到谢府,去见了谢如春,告知胡半仙已回,别话全无。当晚谢家阖府一道用中秋宴。宴席之时,谢夫人听谢铭柔提起要与谢静竹一道去王母庙挂中秋香囊拜月,便道:“今晚那边怕是要热闹了,你爹也派了人去那边守着。我多叫些丫头嬷嬷陪着,你们去拜过了就早早回来。” “娘!我护送妹妹们过去!” 谢翼麟忙道。 谢夫人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桥也去吧。他护送我才放心。” 谢醉桥应了下来。 谢铭柔见议定了,心中便发急,恨不得早些过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毕,与谢静竹收拾了下,带了谢夫人派去随行的四五个丫头嬷嬷坐上马车,边上是哥哥和堂兄骑马护着便出发了。 往王母庙过去的大街上灯火通明,热闹得如同集市,都是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户的坐马车,寻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随行下走路,也有结伴而行的,路边站了些趁机看热闹的轻浮少年,对着走过的女孩评头论足。 谢醉桥见边上的谢翼麟骑在马上还东张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么?” 谢翼麟扭头道:“我听铭柔说阮家的姑娘也会去的。正在看马车。却没见到。不晓得来了没。” 谢醉桥一怔,下意识举目看了下四周,见车马如流,热闹如昼,也不知荣荫堂的马车在何处。 ~~~~~~~~~~~~ 上章有几条留言要积分的,但因为字数不够25字,无法送分。这里再解释下,有些亲大概还不知道留言送分的规则,是要超过25字,系统才能自动生成送分按钮,我才能送分。25字一分,50字2分,依次推类下去。上章留言里,有送分框的都已送出。谢谢大家。 第四十六章 女孩中秋到王母庙后殿院里的老桂树下挂香囊拜月,在江州是个老风俗了,故而阮家也不例外,江氏早早就命人预备好了马车和随行的人,到时护送女儿过去。待等到家宴完毕,月也已是上了柳梢头,明瑜便与明珮和堂妹明芳一道坐辆马车,春鸢与周妈妈等丫头婆子坐一辆,柳向阳带了四五个护院,出门往王母庙去了。 王母庙就在虹河的虹桥北畔,数年前正德的龙船便是停在此处观佛灯与烟花。今夜桥顶夜穹之上高悬一轮金黄明月,远远望去,桥头两岸灯影辉煌,车马往来不绝,隐隐便可闻喧声笑语。 这母庙拜月不但是老风俗,且对那些大户女孩来说,更是个难得的能正大光明出来游玩的机会,明珮明芳一路之上,都在笑语不停。明瑜虽不像她两个那样兴奋,只她为这一场大水苦心筹划了一年多,如今安然过去,心情自然也好。还特意为这拜月新做了个香囊,里面填了香料桂叶,也照习俗绣了一块小罗帕一并塞里面,以祈福求愿。 江州城里打卦算命的人无数,从前她前思后想,最后相中这胡半仙,倒也不是没缘由的。她晓得这人,不是因为他替人相命相得好,而是前世里在她出嫁前一年十五岁的时候,江州城里出了桩人人知晓的佛门官司。事主不是别人,正是这胡半仙和一个尼姑庵里的师姑。那还是三年之前,胡半仙有日凑巧与自己栖身的破庙附近一个尼姑庵里出来化缘的师姑认识了,二人说起来竟是同乡同村人,自然便亲近了起来。那师姑虽比胡半仙还要大好几岁,只胡半仙还要靠这师姑暗中接济,自然也不计较什么。一个是落魄潦倒,一个是尘思未断,渐渐竟凑到了一处,做了对野鸳鸯,偷偷往来了好几年。不想这一年,这师姑竟不小心珠胎暗结,肚子渐渐大了,被庵里的师太发觉,追问之下,才晓得了胡半仙一事,自然容不下这等玷污佛门的丑事,把胡半仙给扭到了知府府衙,胡半仙被收入狱中,那师姑羞愤之下也自尽而死。 前一世里胡半仙后来的下场到底如何,明瑜自然不晓得。这一世,她只晓得这胡半仙当时已经与那师姑暗中好上了。便是看中他这一隐秘才选中了他,意欲借他之口来代自己说话。只是要叫人相信胡半仙,须得想方设法,先要让他成“铁口神断”。一年之前,恰李家命案发了出来,一下便想到这是个叫胡半仙扬名的机会。 明瑜之所以晓得李大户家中命案的真相,其实也不过是借了前世记忆的便利而已。前世里那谢如春当时其实并未破案,直到第二年,因了那李府的夫人与管家起了嫌隙,夫人怕自己的把柄落在管家手上,意欲谋害于他,被管家逃过,这才狗咬狗地咬将了出来,闹到谢如春那里,一番审问之后,才真相大白。明瑜当时在家偶然听江氏提起过这命案,感喟世人自作虐不可活,一直未忘,此时想到了,这才有了破庙中夜半投信的一事。这送信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向阳。 从她十岁到如今的四年光阴里,她还在保守着这属于自己的秘密,连春鸢也不知道。春鸢只知道自家这个姑娘心思比别人要重许多,有时候行事也叫她捉摸不透。但她知道她对自己好,这就够了,她会用百倍的好和忠心来回报。至于柳向阳,他人虽看起来笨拙,这两年年岁渐长,做事也愈发稳重。上两回送的信,都是春鸢交给了他,他收了后,办得妥妥当当而回,大约是口拙的缘故,既没问为什么,更不会去对别人提。 “姑娘,到了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明瑜听见外面响起春鸢的声音。掀开窗帷看了一眼,见离王母庙大门几十步外,早就有官府派了过来的人围成一圈守着,只放女子进去。似她家这般的马车,也都被拦了下来,俱依次停靠在边上围出的一块空地上。从大门看去,王母庙里灯火通明,女子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谢家马车也到了王母庙前。守着的张捕头远远看到,忙迎接了过来,殷勤地给引到了预先就腾出来的一块空地上。晓得姑娘与阮家姑娘要好,笑道:“姑娘们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方才荣荫堂的马车也刚到,就边上这两架,阮家姑娘与姑娘是前脚后步。” 谢铭柔这两年年岁渐大,被谢夫人敲打,举止斯文了些,正扶着个丫头的手下马车,听到此话,转头看了过去,见那辆蟹青毡布马车果然是阮家的,再抬眼朝前看去,正好看到几十步外王母庙大门口明瑜和边上一干人正在往门里去的背影,对谢静竹欢喜道:“阮姐姐她们就在那里。快点,我们这就过去找她们。”说着二人便急匆匆赶了上去,身后的丫头婆子们也忙尾随紧紧跟着。 谢醉桥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斜挑着两排灯笼的王母庙大门口,一眼便望到了一个着了松绿衣衫的背影,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那背影已是消失在了进进出出的人流中。略微出神片刻,转头忽然见自己身边的谢翼麟还呆呆望着大门口,一脸的依依不舍,便伸手拍了下他肩,笑道:“妹妹们想来还要些时候才能出。月色这般好,左右无事,一道去画船坐桥头对酌两杯如何?” 谢翼麟像是回过了神,哦一声,忽然转头笑嘻嘻道:“堂哥,我在此处候着便是。你自己去走走吧。” 谢醉桥见他这般说,也不勉强,便点了下,自己往虹桥而去。拾阶而上,站到了拱顶,一眼望去,见七八里虹河水在明月与灯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如长龙蜿蜒而去。三年时光,竟这般弹指而过,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瞥见的那一道背影,忽然想到再没多久,自己就要回京,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返这留驻了他许多少年记忆的江南之地…… 谢醉桥独自到桥边的一座酒楼之上饮了几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往回去。到了方才停车之地,两个妹妹还未出来,亦不见谢翼麟身影,马车边只有几个起头跟了出来的随从。问了一句,道都不晓得公子去了何处。再等了片刻,忽然想起旧年里曾出过一些轻浮少年绕到后墙外隔墙窥探里面众多女孩的事情,怕谢翼麟也这般,急忙往王母庙后殿的围墙外去。刚到那里,果然便看见一个人影正踩在个下人的肩上趴在墙头,赫然便是自己堂弟。眉头略微皱了下,到了近前,重重咳嗽了一声。 谢翼麟为今晚已谋划多日。刚才趁谢醉桥离开,自己落单了,便闯过张捕头的围戒。张捕头也不敢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进来。此刻趴在墙头上,借了墙边一株老树的枝叶遮掩在往里看,终于瞧见与自己妹子正在一道的明瑜。睁大了眼睛看着,见她笑意盈盈,月色灯火下映得容色愈发夺人,少年的心甜蜜无比,正打颤忽悠个不停,忽听身后起了咳嗽声,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墙头掉下来,回头一看,见是自己堂兄过来了。如银的月光下,他此刻负手而立,正皱眉望了过来,慌忙爬了下去,有些心虚地上前赔笑道:“堂哥,你怎的到了这里?” 谢醉桥猜他方才必定是在偷窥阮家的大小姐,忍住了要出手狠狠敲他脑袋一下的冲动,皱眉道:“你爹派人设了外面路口的围戒,就是要防这般的事。你倒好,第一个犯了禁令。若传了出去,叫人晓得知府家的公子这般不知轻重,叫你爹如何服众?” 谢翼麟见自己窥香,被堂兄抓了个正着,又提到自己的爹,苦了张脸,讷讷道:“我晓得了。再也不敢了。求堂哥就担待我这一回,不要叫我爹晓得。他要是晓得了,定又要斥骂我!” 谢醉桥见他认错,这才道:“你晓得就好!往后再做出这般的事,你爹不打你,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走吧!等下妹妹们就出来了。” 谢翼麟心中虽还恋恋不舍,却也不敢再停留,忙跟了过去。谢醉桥便与他一道在原地等着。稍顷,便见王母庙大门处出了不少面带欢容的女孩,想是里面已经开始散了去。再片刻,又出来一群衣衫鲜艳的女孩,其中便有自家的两个妹妹和阮家姐妹。一大群人里,女孩虽多,谢醉桥却仍一眼便捕捉到了那绿衫少女,目光却似被夺去了般,一时竟有些挪不开了。 明瑜之前在大门里被后面赶上的谢铭柔谢静竹叫住,两拨人自然便合一块了,说笑间又遇到苏晴南冷幼筠等人,便一道结伴去了后殿院子里的老桂树旁,里面已是人头攒动,香烟袅袅,桂枝上也悬了不少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香囊。里面的老庙祝带了弟子站在树下,拿叉子替女孩们把香囊一一挂在枝条上。见江州一干富贵人家的女孩们过来了,不敢怠慢,亲自把递来的香囊高高挂在了最高的枝头上,明瑜与众人一道又去了露天摆放的大香炉里插香拜月,祝祷过后,四下游玩了一圈,见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相携出了大门,与走在自己边上的谢铭柔低声说笑着往停车的地方去。忽听对面有人大声嚷道:“妹子你可出来了!我等了恁久!” 明瑜抬眼看去,见是谢家的谢翼麟在朝自己身畔的谢铭柔在嚷。晓得谢翼麟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性格,又因了两家父母关系近,大家平日也是世兄世妹地称呼,便也没那么多避嫌,继续朝前而去。再走两步,忽地一怔。 一侧稍后几步的地方,那谢醉桥竟也在,此刻正望着自己。身后一片灯火辉灿,他目光仿佛也与那灯火一般,在微微闪亮。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明瑜脑海中竟又跳出了一个多月前在孟城西岭山松香院里的那一幕,忽然有些尴尬,脚步已是微微缓了下来,落在了旁人的身后。 谢翼麟方才虽叫的是自家妹子,其实不过是想引明瑜的注意。一双眼睛一直在瞧着明瑜,待她稍靠近了些,忙上前抢到了前头,叫了声“世妹”,却又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干脆望着她嘿嘿笑个不停。 谢翼麟对自己的那点少年心思,明瑜也是晓得的,心中只当他是孩子般。此刻见他这样子,也是有些好笑,朝他点了下头,笑着应了声“世兄”,这才看向了站他身后的谢醉桥,压下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朝他亦是微微笑着见了个礼。 谢醉桥见到明瑜就这般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几步之外,灯火映照之下,雪肤绿鬓,笑语盈盈,神情落落,突然竟有些呼吸不畅的感觉,连心跳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待目送她和自己妹妹们道别,与她身边的那两个妹妹上了马车,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了,这才终于透出口气,猛觉到自己握住马鞭的手心竟也是沁出了一层汗。 谢铭柔和谢静竹也上了马车,一行人正要往南门回去,谢翼麟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凑到谢醉桥耳边低声道:“堂哥我忽然尿急,你们先回,我稍后就赶上来。” 谢醉桥见他眉头紧皱,一副难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下他肩道:“去吧,速去速回。” 谢翼麟急忙哎了一声,把马缰丢给一个小厮,自己急忙往人少之处去了。 谢醉桥看着自己这个堂弟匆匆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命车夫启鞭。 “拿到了没?” 谢翼麟拐到了王母庙边上巷子处的一道偏门侧,那里已有个庙里的小厮在等着了。见他过来,急忙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道:“照公子的吩咐,我认准了没错。这便是阮家大小姐的那个香囊。” 谢翼麟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纳入怀中,塞了那小厮赏钱,这才转身急匆匆而去。 第四十七章 谢翼麟揣了香囊出来,兴冲冲上马追过去,下了座桥,已经能瞧见前面谢醉桥一干车马了,正要催马一口气赶上去,不巧从一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个人,直直撞了过来。因了马在下桥,去势颇快,躲闪不及,一下撞到了一处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着“撞杀了人”。边上立刻又出来个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赔钱,不依不饶。 这二人乃是附近无赖,仗了有点拳脚,时常这般双簧讹钱而已。谢翼麟年轻气盛,见二人耍无赖,心头大怒,哪里肯认输,只想教训一番,三人便缠到了一处去,边上一下围了不少人过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谢醉桥为等堂弟赶上来,特意命马车夫缓行。等了许久还不见他赶上来,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下,隐隐却见身后刚下来的桥头那处围了些人,似是出了什么事,便命马车暂停下,叫随从们守在原地等着,自己驾马赶了过来。稍靠近些,便见到是竟是谢翼麟在和两个汉子在扭打。 谢翼麟以一敌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心头恼怒,又不甘这般搬出自己身份,觉着失了颜面。正吃力着,忽觉边上过来一人,插了进来,几下就拦住了那两人的拳头,定睛一看,见是自己的堂兄过来了,心中一喜,回头大叫道:“堂哥,这两人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反要我赔钱!” 那两个无赖一开始见谢翼麟衣着富丽,不晓得他身份,只当是寻常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又欺他年少,这才上前想讹一把纠缠到了一处。眼见占了上风了,忽然见对方多了个人过来,身手了得。自己方才一拳打出去,那手腕被他捏住,便似被铁钳钳住一般,到现在还有些生疼,晓得占不到便宜,二人作了个眼色,转身便跑。 谢翼麟见无赖分开人群跑了,转眼便不见影,恨恨骂了几句。谢醉桥皱眉道:“走吧。妹妹们都还在等。” 谢翼麟自叹倒霉,只得跟着要走,顺手摸了下怀里,忽然脸色一变,低头四下找了起来。谢醉桥早看到他脚边因了方才扭打,掉了个香囊,拣了起来,递了过去道:“找的可是这个?” 谢翼麟忙一把夺了过来揣进怀里,嘿嘿笑道:“走吧,莫要叫妹妹们等得急了。” 谢醉桥看他一眼,也没多问,二人上马而回,护送了谢铭柔和谢静竹到家。谢如春与谢夫人正各自在院中摆酒与友人赏月,二人一道去见了退出,谢翼麟朝堂兄打了个哈哈,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屋,忽被谢醉桥叫住,道:“那东西哪里来的” 谢翼麟一怔,忽然想到了他问的是什么了。心中一跳,支吾了一声,正想顾左右而言他,谢醉桥又道:“那东西哪里来的?”这一回声音已是严厉了起来。 谢翼麟抬头,见堂兄望着自己,目光锐利。晓得是瞒不过了,只得低声道:“方才……我叫庙里的小厮给我偷偷取来的……” “可是阮家女孩的?” “是……” 谢翼麟低声应道。 谢醉桥方才捡起那香囊时,闻到了种掺了桂叶的淡淡薄荷香,捏到里面又是满的,似是塞了东西,想起自己堂弟之前先是偷窥,再又尿遁,这香囊哪里来的,心中便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能引他这般费心思的,十之便和阮家大姑娘有关了。方才不便,便也没问,此时只剩他二人了,这才开口相询,听他果然承认了,实在忍不住了,顺手敲了下他一个爆栗子,斥道:“整日地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看来叔父训斥还不够,下回要上板子,你才能得教训!你想想,若是有别人也这般偷取铭柔的香囊,你心里会如何做想?” 谢翼麟因了父亲严厉,缺少亲近之情,他心中对谢醉桥便似长辈一般敬服,此刻见他神色却前所未有的严厉,全不似平日那个处处护让着自己的堂兄了,呆愣片刻,心中也有些羞愧,想了下,又低声辩解道:“堂哥,我前次不是托你向静竹妹妹打听她喜好吗,偏又没打听到什么,我这才想到这个法子。她们女孩都会往香囊里与香料一道塞绣了自己心愿的帕子啊什么的。我便是想把她那帕子弄过来,看看她到底想什么,不定我就能照她心意备礼了呢。” 谢醉桥一怔,忽然开口道:“拿来。” 谢翼麟见他神色严肃,知道藏不下来了,只得从衣襟里摸出了香囊递过去,只是又有些不甘心,涎了张脸道:“堂哥,就让我瞧一眼,看看她那帕子上到底……”话未说完,见他皱眉看了过来,晓得是没指望了,只得讪讪地闭了嘴。又见他收了香囊便转身而去,更不敢再问他拿去到底要如何处置。眼见自己费心谋划了多日,到末了竟成一场空,心中一下惆怅无比,长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回房去了。 借了月光,谢醉桥一口气纵马往自己的瑜园而去,只觉月色如水,周遭宁静一片,而自己怀中揣着的那个小小的香囊,却像是蝴蝶的翅翼,在扑簌簌地撩拨着他全身的每一寸感官。马蹄踏过那青石板桥,发出一下下沉闷而悦耳的落蹄之声,就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入了瑜园,径直到了自己屋子,叫玉簪等人都退下了,这才终于拿出那个香囊,放在了桌案上的一叠素筏之上。跳跃的灯火下,洁白的素筏之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香囊上。 蝠形松绿配柿红的缎面,底部一圈围绣了云罗摆的团花,下面缀了串沉香璎须。 他终于朝香囊伸过了手去,快碰到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心中犹豫不决。 什么也别碰,就这样拿去送回王母庙里,这才是坦荡君子所为。只是…… 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做了一件与他堂弟相比,也高尚不了多少的事。 他拆开了用丝线紧密封口的香囊,从散发了薄荷和桂叶香中的香料中,抽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罗帕。展开,不过他的掌心大小。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心跳得比他每日一早练剑歇后还要厉害,紧张得甚至觉得背后有人在盯自己。 “第一花好,不教万叶恨萧萧。第二月圆,不教萧郎负婵娟。最是家好人相欢,此生此夜永长安。” 秋香色的丝帕面上,用黑色的绣线绣出了这几行隽秀的蝇头小楷。 谢醉桥的目光一遍遍扫过这几行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面前仿佛现出她勾绣这丝帕时的凝眉模样,一时出神。 花好月圆,家人相欢。 不教萧郎负婵娟。 她……心中可已有萧郎?他又能不能成她萧郎? 这个突然跳出的念头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刚刚平复了下去的心忽然再次怦怦跳了起来。和方才不同,方才是因了心中的不安,而这一回,却是因了胸中热血奔流而致的心潮澎湃。 “锵”一声,谢醉桥将刀插回戟架,汗湿的衣衫紧贴后背,方才那涌出的沸腾热意因了奋力劈斩才渐渐消了去。举头望了眼中天明月,胸中畅快异常。 玉簪与另两个小丫头见他夜深不睡,忽起身又去习刀,心中有些惊讶,只也忙备了水等着。见他一身是汗地回来,忙迎了过去道:“水已备好。”见他点头进去。晓得他的习惯,犹豫了下,终是不敢入内,只是停在外间等候。 谢醉桥仰身躺在榻上,闭目欲寐,忽然又睁开眼,摸出了枕下的那香囊,借了窗外的月光凝视片刻,这才终于又塞了回去,渐渐阖上了眼。 鱼藻池畔,他看见那着了碧衫的半大女孩俯身在观鱼,听见他的脚步声近,转头望了过来,头顶金黄的棣棠落英缤纷,无声地亲近她的如云鬓发……情景忽然一转,他又身处松香院的那株梨树之下,她已成亭亭少女,黛眉远岫,绿鬓春烟,因了他的骤然出现而惊慌失措,双颊如染云霞…… 她忽然朝他行了过来,对他盈盈而笑,柔软的手轻轻抚触上他的脸庞,他砰然心跳……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钳住了一只细弱的手腕,那手正温柔地爬上他胸膛。一个女子略带了些痛苦的声音嘤咛而起。 “公子……是我……” 他一顿,松开了手。起身点了灯,看见玉簪鬓发半垂地跪在他的榻前,衣襟松散,樱唇微点,抬头正仰望着他,双眉含了痛楚般地微微蹙起。 “公子,是我……”玉簪扶住自己那只刚刚如被折断般痛楚的手腕,眼中已是微微含泪。 “公子……,玉簪是想伺候你……” 玉簪楚楚地望着他,颤声轻语,朝他微微挪近了些。 “玉簪,你几岁了?” “十八。” 谢醉桥凝视她片刻,忽然朝她笑了起来,笑容温澈如山中松溪,目光里却带了丝叫她感到害怕的陌意。 “回去之后,你看中了府中的谁,尽管开口告诉我。” 玉簪脸色陡然惨白,俯身乞求道:“公子,我晓得错了。我往后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出去。往后公子娶了夫人,玉簪愿意再服侍公子和夫人。” 谢醉桥摇了摇头,对她柔声道:“玉簪,你从前是我母亲身边的贴心人,这才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我并没把你当奴婢看待,自然也不会将你随意送人。往后……我便是娶了夫人,我夫人也不会要你服侍。你长得很美,年岁又正好,我是想将你风光地嫁出去,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用心的回报。” 玉簪泪水夺眶而出,心中一片惨然。 他旧年里曾多次对她提过,说她若有看中之人,他便将她风光嫁出。只都被她用自己奉了先夫人的命服侍他而推过去了。 她知道他的性子。从不会对人疾言厉色,哪怕对方是再卑下的奴仆。但是当他说不的时候,那就表示他真的是在说不,容不得商榷。 她在他身边安静地待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今夜他出去练刀,她进他房间铺展床铺,无意在他枕下看到那个香囊的话,她也绝不会这样贸然去诱他的。 现在她后悔了。这样的贸然,结果却证明原来自己这许多年的梦想,不过是黄粱一梦。 那个精致的香囊,会是哪一家女孩的?才会让他这样视若珍宝地纳在他的枕畔? 她不再言语,只是朝她的主人磕头,哽咽着离去。 明瑜自然不晓得自己那中秋香囊的一番曲折经历,还当第二日便随了众女孩的香包一道,已在王母庙的大鼎中化作香烟了。中秋过去,转眼便是二十,她的生辰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夜晋江再消魂,敢问众亲今可在? ~~~~(>_<> 第四十八章 这一日天擦黑,意园里大门往望山楼去的路上就挑满一色的朱红大灯笼,远远望去,路两边便似蜿蜒开了两条金龙。 江氏与府上的管事妈妈们亲自在意园的二门口迎接邀来的客人们,都是从前与明瑜一直有往来,如今还尚未出嫁的各府女孩们。先让到了挑出建在湖上的檎梅水榭里,明瑜与明珮明芳在那里陪坐着叙话,收了各小姐们携来的贺礼,一一道谢收了起来。待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便一齐登上了船。 泊在檎梅水榭旁的那艘大舫上。船头彩屏张护,立了一架高及人腰袅袅吐香的神兽纹傅山炉,镶裹着金箔的灯柱上高悬防风的薄牛皮大灯笼,舱板正中摆了一张十几人坐的红木大圆桌,上面放了满盆的石榴梨枣栗葡萄橘等时鲜果子。 各家女孩们虽都是江州一等一的出身,非富则贵。只意园却是数年前接待过当朝皇帝的驻跸之地,早闻名遐迩。除了谢家的谢铭柔和静竹,其余女孩都是第一次过来,自然心怀好奇。被一众丫头妈妈们簇拥着登上了船,凭栏而眺,月虽无十五六时的圆满,却仍银照当空。凉风袭过湖面,半池湖水银光粼粼,月色下的望山湖似是渺渺无边,俱都是心旷神怡。待船慢慢再行了出去,到了离水榭不远处的湖面上,又见对面相去不过数丈之处已停了另艘大舫。舫上格局却是仿了戏台的彩棚而设,灯火煌煌,船头已罗列坐满了操拍板、琵琶、九弦琴等奏乐之器的艺人。都是清一色十四五岁的女孩,原来是阮洪天为了女儿这一晚特意请来的教坊班子。 对面戏船上的领班妈妈见小姐们到了,率着手下女孩们齐齐到船头见了过礼,各自归位。乐声还未起,就有百鸟鸣叫之声传来,把众女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船上一下变得安静起来。只听见对面台上传来各色鸟的和鸣之声,如同月下鸾凤飞来齐齐相聚。原来是教坊班里的人在模仿鸟鸣口技。 女孩们虽也有听说过的,只平日里也难得亲耳闻到。此刻一个个都是被吸引住了。待鸟声停了,便听丝竹声起,粉妆人儿登上彩台,一折折地轮番唱起了江氏预先点好的贺生辰戏。 明瑜今日是主人,自然要待客说话。引了众多女孩就座,此时预先在船舱里的厨子们送出了新鲜烩好的南北佳肴,一一上桌。众女孩们一边赏月听戏,一边吃酒说话,湖上只闻笑声不断。 这边厢热闹,离此数十丈之外,中间隔了一座檎梅水榭的望山楼里,此刻也是宴乐笙歌。原来昨日江氏便得了信,道谢家的谢醉桥和谢翼麟两兄弟到时候会护送妹妹过来。那谢翼麟还可当是侄儿辈,谢醉桥却是自家平日请也请不来的贵客,自然不敢怠慢。便在望山楼里也另精心设了酒宴,好叫他两兄弟等候妹妹时有个消遣之处 这望山楼数年前失火前乃是主楼。后迎接圣驾时,改蕴藻为主楼。正德离去后,阮洪天听进女儿的话,将皇帝御用过的蕴藻楼封飨了起来,说是圣驾接见过百官之处,自家不敢再用,重建后的望山楼便又被辟为主楼。今日贵客过来,自然要摆宴在此处。 因了谢家姐妹来得最早,故而他兄弟二人也来得最早。阮洪天亲自迎了谢醉桥带到望山楼去。他与这将军府的公子前几年就见过数回,只觉他为人谦和,毫无京中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气。上个月为雁来湾坝口之事,亲见他处事稳重果断,且比他叔父谢如春还要尽心,心中对这少年人更是赞赏。送到望山楼后坐陪叙了几句话,谢醉桥笑道:“多谢阮先生款待。此处极佳,我与堂弟在此盘桓等候妹子便是。今日令嫒芳诞之日,阮先生想必另有事务,自管忙去便是,不必顾忌我。” 阮洪天晓得自己年岁与这两位谢家公子差一大截子,坐下陪话也是说不到一处去,反倒各自拘束了些,闻言点头,吩咐楼里的巧婢们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去,到了门口,却撞见了管家过来,说方才几家新到的护送小姐们的竟都是家中的亲哥哥弟弟,问是不是一道引到此处就座。 阮洪天有些惊讶,再一想,忽然明白了。想是江州城中那些人家都打听到谢醉桥会护送妹子过来。他本就出身高门,又晓得一俟回京就会回皇帝身边奉昭,前途未可限量。此时多谋一面,日后科举进京也多了条门道。这才想趁这机会来套交情,不约而同地当起了护花人,一窝蜂地到了意园里来。 阮洪天想明白了这个,便有些踌躇起来。这谢家公子为人随和他是晓得,却不晓得他愿不愿意与那些人一室共处着。自己也不敢贸然代他决定,便又进去问了一声,最后道:“谢公子若是不欲被扰了清静,我便将人请到别处去。” 报来的那数人中,谢醉桥也识得一两个的,便道:“我在贵处是客,他们亦是客,何来扰了清静之说?尽管请了过来便是。” 阮洪天听他这般说,这才放下了心,急忙与管家出去一道迎客。 望山楼虽与那边的双舫隔了几十丈远,中间又一道檎梅水榭,只因了月夜静谧,湖面空远,那边的丝竹之声随风仍时能送来,隐隐偶还可闻女子的嬉笑之声。谢醉桥临窗而坐,遥想那少女此刻月光下笑语晏晏的样子,一时有些发呆。忽觉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下,望去见去谢翼麟,原来是边上旁人在与自己说话,他却浑然未觉之故。笑了下,收回心思与众人叙谈。只话不过数句,便觉到那十数名各家子弟对自己俱有些曲意奉承之意,又频频劝酒,言谈中无不表露出日后盼提携一二的意思。虽晓得此不过是人之常情,只那感觉便如正品清茗之时,突见杯中落入了一蝇虫般的扫兴,不欲多说,起身出了轩室,下到台阶临水眺月。远远又听到随风传来一丝断断续续的女孩笑声。这回不止他听到,里面其余众人也听到了。一阵静默之后,忽听坐上有人道:“我久闻阮家大小姐才色冠江南,可惜从未见过一面,也不知所传到底是否言过其实?” 谢醉桥虽人在外,只轩室空旷,里面响动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一怔,回头从门廊里望去,见说话的是千总家的吴公子,正啧啧摇头,一脸遗憾之意。心中便蓦地起了一阵不快,仿佛自己的珍物被人觊觎了去的那种感觉。 “绝对是真!” 那吴公子话音刚落,一边的通判府苏公子立时接口道:“我妹子年初也是生辰,邀了人过府共乐,这阮家小姐也来了。入二门时我恰撞见过瞧了几眼。虽年岁还稍小了些,却真当是花容月貌,尤其是那一双妙目,我一望竟是忘不了,至今还时常浮想。只可惜她家门第低下,若也是个官家,便是品级再低,我也定会叫我爹娘给我上门提亲。” 这些贵公子们平日酒楼花街里去时,坐下来十句中便有四五句是在谈论哪家女孩貌美,哪个花楼姑娘醉人,此时七八杯酒落肚,虽人是在阮家的地方,只心中并无敬重之意,自然口无遮拦。 坐他对面的谢翼麟眼睛猛地睁大,似是要开口说话,却终是忍了下来,只脸色却不大好了。众人却都正被引出兴趣,也没谁注意到他神色,又有一消息灵通的公子道:“说起提亲,我倒是晓得,就前头几个月间,这阮小姐便已经被人求了两次亲。”说完便似要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 “快说,到底是谁家?” 另些个公子早耐不住,催促了起来,那人吊足了旁人胃口,这才得意道:“一个是下面通县吴县丞家的庶子,病歪歪的身子,一个是司槽家的儿子,刚死了婆娘的。只都被阮老爷给回了去。” 众公子闻言,俱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苏公子道:“真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中了阮家的金银山,这才上门求亲的吧?挡得好!” 吴公子却摇头道:“不论别的,若以门第看,那阮小姐要么若想攀个官家的女婿,也就只能配这样的人了。可惜了这般的玉貌才情……” “也未必!”苏公子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拍桌道:“我怎的没想到这个!她若是肯做妾,我便一千一万个愿意迎她进门,从此红袖添香,才是风流……” 苏公子话未说完,忽见对面的谢翼麟对自己怒目而视,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面上一凉,那谢翼麟竟已是端起手中的杯盏,把酒泼向了自己面门,低头一看,滴滴答答一片,已湿透了半个胸口。 他平日与谢翼麟关系还好,此时不提防他忽然变脸,大庭广众之下叫自己颜面扫地。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怒道:“你泼我为何!” “泼得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隐隐含了怒意的声音。苏公子一怔,回头看去,见发话的竟是方才起身出去了的谢醉桥。只不知何时又进来了。见他此刻面上早没了之前的温和,双眉微微皱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威怒,不觉一凛,呐呐张了口,却发不出话来。 “今日你们都身在阮家的意园之中,阮家好客,把你们当上宾奉起,你们却背后这般肆论一闺中女子。我见你们个个衣冠楚楚,想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这般把下作当风流,廉耻全无,委实面目可憎!” 他说话之时,目光扫过一圈,方才那些打了鸡血般的公子们一下都便有些蔫了下去,面露惭意。苏公子虽心中不服,却忌惮他御前身份,讪讪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 “我晓得你有个姑姑是京中瑞王爷府上的侧妃,你妹子明年也要入京选秀,听闻你父亲官声亦尚可。只光瞧你今日之言行,便知平日有失管束,日后尚要多加检点才是,免得日后出去给你苏家失了颜面。” 谢醉桥望着他冷冷道,不怒自威。苏公子脸涨得通红,方才喝酒下去的那几分酒意此刻已是化成了汗,沿额角滴了下来。低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轩室里死寂一片,又随风送来了丝竹之声,却再无人开口了。 谢醉桥话毕,看了怔怔而立的谢翼麟一眼,转身出了望山楼。 迎面一阵夜风吹来,鼓震起谢醉桥衣袖袍角,他心中那闷气却仍难消,信步沿湖边而去,终是在离那檎梅水榭远远之地,便停住了脚步。方才无意听来的那一句一句的话,此刻仍盘旋在他心中,叫他胸口如堵住一般地闷涨。 作者有话要说:无念老船长,你写的那首霓裳的小诗,出-版-编-辑说想用在封底文案上,球批准!!!╭(╯3╰)╮ 四十九章 谢醉桥坐到了湖畔的一块方石之上,望着湖面随了风波不断荡漾着的粼粼月影,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少女的身影。如初放的一朵素心兰,幽幽含香。 她当得起最重的对待。 他既已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只要她也有心于他,他便定不会放手,要给她这世上最重的对待。 今日是她芳诞。他知道自己的堂弟备了礼而来,他也想赠上他为她备的贺礼,哪怕她收不到,那也是他的心意。 他摸出了只六孔颂埙。 空旷寂远的湖面之上,和着水声月色,飘起了第一个音符。 水阁那边厢,戏舫台上,正有一女孩随了丝弦在唱曲子。大船之上,众女孩们也没心思听曲,或谈笑,或在玩着酒签令作乐。明瑜正笑看着又输一次的谢铭柔被令再饮一杯,摇头直叹运道不济,女孩们纷纷起哄之时,耳畔忽然听到几声远远的乐音。一怔,再听,随风又传了来,已辨出是埙声。 埙列八音之土,与同音系的萧管相比,即便是如泣如诉之时,也独具一番厚重之感。前世里她只爱琴萧和鸣,这一世或许是心境大变,独爱上了埙的古朴淳绵。 这上古时曾被视为上音的埙,如今因了世人俱爱靡靡绚烂之音,早没落凋零,平日也不大能闻到了。忽然在自家园子里听到这声音,也是有些纳罕。 对面台上的女孩还在唱“荷香冉冉,薰风荡荡,珠帘高卷,海榴开放”,这随风而来的飘渺之音也并未引起她近旁女孩们的注意。谢铭柔此时已经被架住强行灌下了一杯酒,嬉笑声中大家又开始了下一轮。 明瑜侧耳细细捕捉着那因了近旁嘈杂而断断续续的风中埙声,终辨识出了曲调。竟是从《悟松溪》琴谱中化出的《碧涧花月》之曲。 碧涧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间。 一曲终了,明瑜耳畔仍是女孩们的嬉笑之声,举目四顾,唯见湖上月影徘徊,水声寂寂。若非那埙音犹似回荡在耳际,方才便会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了。 父亲请来的教坊班子女孩们就在自己对面,园子里的仆从下人断不会吹奏。晓得今夜除了这些女孩们,他们各家的兄弟也大多是来了。难道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会是谁?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一个人,只还没细想,只听“哗啦”一声,酒席之上传来一声杯盏相撞之声,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望去也是有些惊讶。见席上此刻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望着方才起了争执的苏晴南和冷幼筠二人。那杯子便是苏晴南丢下的。 “不过吟几句不关痛痒的酸诗,就还真以才女自居了。这般的尖酸,到了京中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得势?” 苏晴南看向冷幼筠,嘲讽道。 冷幼筠不甘示弱,亦反嘲:“你家有个姑姑倒是在京,可惜不过是个侧位的命。我便是不得势,你又能见得比我好多少?” 原来方才众女孩正说起明年的入京选秀,全江州也就谢家与她两家有资格。她两个平日里一直就不大对眼,方才一言不合,便这般吵了起来。 前世里,明瑜晓得谢铭柔因了她父亲治水不力的缘故,自然未过筛选,冷幼筠亦未过。反倒是苏晴南入京后,因了家中关系走动,最后被配给了荥靖王府的三子。若非谢醉桥英年早去,谢静竹便要与这苏晴南成亲眷了。 此刻见她两个争了起来,连各自的丫头也一道掺和,忙过去劝和。 冷幼筠平日性子本就有些孤标,吵了几句,自觉受辱,恨恨拂开了劝说的众人,到了船头大声呼喝停在下面的小船过来,要先行而去。苏晴南只是坐那里不动,冷笑不语。 明瑜晓得再强留下冷幼筠也是无趣,见她去意已决,想了下,便托谢铭柔代为暂时招呼下船上的女孩,自己陪了冷幼筠下了小船,命船娘摆渡到了檎梅水阁,与留在那里候命的妈妈们一道,一直将她送到了二门。早有人去通知了冷家公子,没片刻那冷公子也出来,送走了人。 明瑜方才送冷幼筠时,走的自然是宽道。此刻回来,她晓得紧靠湖边有条近些的草径。想起船上还有一船的客人,叫久等了不好,便择了湖边草径,匆匆往水阁方向去。行至望山楼与水阁中间之时,忽然唬了一下,见对面竟也正过来了个人,再一看,竟是谢家的那位谢醉桥。再避也是来不及了。他也早看见了自己。犹豫了下,便朝他走了过去,停在几步之外,微微见了礼,含笑叫了一声。身后一直随行着的春鸢与几个妈妈见状,早也停了下来,在不远不近的十几步外候着。 谢醉桥方才对着湖月吹了一曲贺她芳诞的花月好,虽不知她到底有无听到,只心中也无遗憾了。又独自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回去,没走几步,不曾想却竟叫他这般对面撞上了她,脚步一下停了下来,见她朝自己行来、站定、见礼,月华正染上她的眉梢,映得笑容皎皎,直欺他心。想开口说句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那样定定望着。 明瑜见他不开口,礼又已毕,踌躇了片刻,正想绕过去,忽一眼瞥见他手上提了个梨形颂埙,心中一下已是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方才那《碧涧花月》可是你吹的?” 谢醉桥本也没指望她能听到的,没想她此刻竟问出了这个,心中便如一阵清风拂透,应了声是。 明瑜方才在船上听到之后,隐约便也想到了他的身上。此刻见他应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错,便道:“谢公子吹得极好,难得听到这般的埙曲。”顿了下,见他还望着自己,又笑道:“客人都还在船上,我这就过去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间,身子微微动了下,似要走了,话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特意为你吹的。” 明瑜呆愣住了。 谢醉桥本也没想着要道明的,只未曾想那话却已经出口了。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语。既然已经说了出来,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着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的芳诞。我无以为赠,便吹了一曲。能为你助兴,我之荣焉。” 明瑜见他说话之时,望着自己的那眸子,如夜幕之上的星辰,显出熠熠光华。 她再厚钝,也当看出面前这男人对自己的不一样了。更何况论起实际年岁,她还要比他大上好几岁。旧年里的一幕幕飞快掠过她脑海。白鹿斋她脚伤时他假托谢静竹之名赠药、归还落入裴泰之手中的那玉锁;自己为杜若秋修书向他求助时他的慨然相助…… 或许她其实早就隐隐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不一般。但那时她也没怎么放心上。太多的比这更重要的事压在了她的心上,她根本无暇去想这些。而且他也并未有什么特意之举。三番两次的际遇,都不过是偶然。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仿佛,而是真的有些不一样。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个数年前的佛诞之夜,还是个女孩的她负伤仰在龙船的甲板之上,在漫天流光之中与裴泰之对望,复又被他抱起纳在怀中疾走之时,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缠绞的哀痛,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的无望情缘。但也就如此而已。纵有再深的情,再厚的意,也经不起前世那般的一捻韶华贱,她再不会作茧自缚了。 这一世,就像她在中秋香囊中的那块罗帕上勾绣的那般,她最想要的便是家好人欢。再过数年,当确定自家无虞后,她或许也会考虑自己的终身。那时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挑一个忠善的嫁了,往后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数月前听到父母对谈时母亲最后玩笑时说的那样,招个男儿上门也无不可。但无论怎样,她这一辈子是绝不再想与世家高门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谢醉桥也一样。 但是此刻,眼前这双看着自己的眸子中的热切却叫她如芒刺在背。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走这条湖边草径。 “谢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声,往一侧迈步而去。 银白的月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夜风拂动了额前几丝乌黑的刘海,距离这么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隐隐闻到了她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薄荷之香…… 她说要走了。 他脑海里一下又浮出了之前在望山楼外的石阶上听来的那些话。 她早被人觊觎,有人上门提亲过,虽然被拒,但她已真的长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个雪地中的红衣女孩。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庆幸,幸而那来提过亲的两家人物都是猥琐。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将她终身定下了。只是……往后还定会有人来提亲,迟早总有一家会让她父母相中。而他……过几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来,难受得全身仿佛有倒刺在刺不停。就在她低头与他擦身而过时,想都未想,便道:“你务必等我!我回京后必定要叫我父亲向你家提亲!” 他的声音虽低沉,却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的耳。 明瑜惊呆了,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再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宽而挺直的背影,那不再是少年的后背,而是彻底的男人后背。 春鸢方才站在十几步外等他二人说话,因了湖边风大,摇得树叶刷刷作响,也听不大清在说什么。忽见那谢公子大步而来,忙与身边的几个妈妈纷纷见礼。见他略微点头,却未停留,转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却是立在那里怔忪发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过去叫了声。 明瑜这才醒悟了过来,再看一眼,那谢醉桥早走得没人影了,草径尽头只剩黑压压一片树影。只得压下心中纷乱,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闹,众女孩也是兴致大减,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阁,女孩们依次上了岸,被众多等候在阁里的丫头妈妈们一道簇拥着,打了灯笼往大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碧涧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间。 这段化自张若虚诗《春江花月夜》。 第五十章 谢醉桥方才那话脱口而出。道出之后,心中便似卸下了副千钧之担,全身都松快了起来。只是见明瑜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一副惊骇的模样,却见不到半分欣喜,心中一下便跳出了个念头:“她会不会拒了我?” 这念头一出,他后背猛地起了阵热意,血液都似涌流进了胸腔之中,心跳得厉害,猝然转身便大步往望山楼去。 方才出了那一番事后,失了颜面的苏家与另几个公子已经不见人了,剩下的也无心酒桌,三五个一群有靠窗闲谈,也有踱到外赏月观湖的。见他回来了,便纷纷也跟了进去叙话。 谢醉桥直到此时,全身血潮还似涌流未歇。定了下神,与跟了进来的诸人闲话了片刻,便听仆人来报,道那边筵席已散,各家小姐们已是往门口去。众人便也纷纷起身散了。 “堂哥你先过去,我有事。” 谢翼麟忽然站了起来,道了一句,急匆匆便往外而去。 谢醉桥方才回来之时,见他便独个坐那里,有些发怔的样子。晓得他过来时是携了贺礼的,神神秘秘也不说是什么,他自然更不会多问。此时见他这样,便十有是为送贺礼去了。晓得自己这堂弟虽年少孟浪了些,只明瑜身畔一直都是有人跟随的,想来他也没胆做些出格之举,略微犹豫了下,便也不拦,随他去了,自己先往大门外去等着家中那两个妹妹出来。 谢铭柔姐妹与众女孩被明瑜一路送出,快到二门之时,忽见对面来了个丫头,对着自己道:“谢姑娘,你家哥哥在前面亭子口等你,道有话有说。” 谢铭柔看去,果然见几十步外的那亭子口边影影绰绰有一人,瞧着便是自家哥哥的样子,便走了过去道:“要散了。哥哥你还在这里叫我做什么?” 谢翼麟急忙一把拉过她,从身后递出样东西,讨好道:“妹子,帮哥哥一个忙,代我把这东西送去给世妹,就说是我敬她的生辰贺礼。” 谢铭柔有些惊讶,借了亭子口挂着的灯笼光看了一眼,见是个包裹得很是精致的扁平匣子,便取笑道:“好个偏心的哥哥!往年我这个亲妹妹过生日,也没见你这般费心。如今阮家世妹过生日,你竟还巴巴地弄了这么个东西叫我给你转送!我偏不送。”说着便作势欲走。慌得谢翼麟忙一把扯住了不住作揖道:“好妹子,就帮哥哥这一回。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必定都应允!” 谢铭柔这才停了脚,伸手接了过来,掂量了下,见有些沉,便问道:“送的什么?” 谢翼麟起先不愿说,见她催问,只得道:“不过一面镜子。妹妹快莫多问,快些送去便是。再磨叽就错过了她了!” 谢铭柔噗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倒会想。这镜子倒是天天要见到的。只阮姐姐看不看得上你的这镜子,我便不敢保证了!我帮你转便是,欠我个人情,往后可不许赖!” 谢翼麟大喜,不住作揖。谢铭柔这才往回去,赶上了明瑜,便把她拉到了一边,把那匣子递了过去,低声笑道:“我那个呆哥哥托我送你的生日贺礼。姐姐莫嫌粗笨,也是他这个做世兄的一番心意。” 因了与谢家熟,似他这般逢了生辰之日送个贺礼,也不算私下授受。明瑜接了过来,转给身后的丫头,笑着道了声谢。此时阮洪天夫妇晓得女儿寿筵散了,便也一道出来。江氏与明瑜送众女孩们,阮洪天叫男客走好,意园门口只闻车马络绎不绝的粼粼之声。 明瑜与母亲一道站在门里,目送客人离去。远远看见谢家的马车从大门口缓缓而过,接着便是谢醉桥骑在马上的侧影,衣袂袍角随风而起,快闪身而过时,突见他回头瞧了过来,恰便正是自己的方向,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识地便往江氏身后挪了下。片刻觉江氏回身,已是牵了自己的手,笑道:“晚上可高兴?” 明瑜再看去,见大门口已是空空荡荡,那谢醉桥早不见了。脑中便又想起之前湖畔草径上他对自己说的那话,便称炸雷也不为过了。此时再想起,也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几分惊讶,几分感动,又几分愁烦,绞结在一处,胸中慢慢便似被死死堵住了一般。 江氏问话,见女儿不答,眼睛望着门口有些怔忪的样子,抬眼瞧去,又见那里空荡荡的,不过几个手提鲜红灯笼照客未返的仆人而已,便又重复了一句。明瑜这才惊醒过来,挽住了她胳膊,一边往里面去,一边笑道:“极好。各家姐妹们都有贺礼,相谈甚欢。连谢家的翼麟世兄也托他妹子转了样贺礼。多谢母亲为我费心了。” 江氏一愣,转而笑了起来:“难为翼麟还这般有心。” 谢醉桥方才策马随了两个妹妹的马车之后,从意园大门口过,侧头望过去时,一眼便瞥见了明瑜的身影。只再一晃眼间,见她身形微微一动,已是挪到了她身畔的母亲身后,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一怔,想再看,已是过门而去了。 此夜之前,他根本就未料能这般在湖畔与她偶遇,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对她许出那般的重诺。虽脱口而出,却实在是千钧之语。方才回来之时,只顾平定浑身的燥热难安,此刻待情绪渐渐稳了下来后,心中忽然有些忐忑起来。细细回想在湖畔,她听到自己的承诺时,神情间竟丝毫不见喜色。那时便当她只是未及反应被吓住了。只方才自己过门,回头再看她之时,她却似被针刺般地藏到了她母亲的身后,这又是为何? 他更愿意想成是她的羞涩使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她有羞涩之韵。反倒……更像是对自己注目的下意识躲避。 谢醉桥心中便似被敲了下鼓,夜风迎面吹来,之前的所有兴奋和激动此刻都已是消褪了个尽。 他虽对她思慕已久,只从前几年的时间里,二人也就不过因了机缘巧合见过那么几次而已,他哪里知晓她的心意到底如何?她若是已有心中之人,自然觉得自己可憎。便是没有,自己今夜突然这般当她面开口,且那话又直接了当,她会不会被吓住,以为自己不过是登徒子? 他看了眼自己身畔昂首挺胸面带笑意的堂弟。平日总觉他年少孟浪,此时一想,自己方才那举动,又何止是孟浪所能形容?便称轻狂也不为过了。 谢醉桥越想,心中越是难安,恨不得立刻便策马而返,找到她再细细剖白一番。却也明白只怕是再难有这般的机会了。 “堂哥,你猜我送世妹的是什么?” 谢翼麟方才听谢铭柔说那礼已是转了过去,明瑜还道了谢。送礼成功,心中极其快活,此时便恨不得有人来分享,见一边的堂兄一路之上只神色凝重默然不语,忍不住自己便先开口了。 “哦,是什么?” 谢醉桥回头,看他一眼。 “是面菱花镜。”谢翼麟道,“你可别小看这镜子。是我千挑万选得来的,还特意拿去叫工匠在镜后镶了一片美玉,不正合她芳名?所谓兰闺睕睕,宝镜团团,鸾窥自舞,照日花开。她拿去日日照镜,岂不是时时能想到我?”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粗枝大叶的堂弟竟会有如此细的心思,压下心中的低落,笑道:“想法不错。” 谢翼麟见连他也赞了句好,得意道:“我是瞧见我屋里的灵犀每日里进进出出总是不忘照下镜子,这才突然想到了这主意的。” 灵犀是他房里的大丫头,他亦十六多,谢醉桥晓得那丫头是与他通房的。想来爱俏,进出难免多看了几眼镜子,落入他眼,倒是叫他想出了这点子。 他对她心存爱慕,意欲求亲。这个堂弟也是对她有心。且从方才席上他酒泼苏家公子之举,可见他对她亦是极其用心。虽则她家与自己叔父家门第不齐,只论门第,自己与她家更是悬殊。他两家关系交好,两个太太又是远亲。若翼麟真一心要娶她为妻,用尽方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之事…… 想到这个,谢醉桥忽然又发急了起来。方才那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也被驱散了去。 如今暂且不管她到底对自己如何做想,须得快些回京禀了父亲,让他应下早日上门提亲才是正事。想来自家若是提亲,她家绝不会不应。待她成了自己的妻,那时再慢慢向她表诉心意也不迟。若万一被翼麟占先,到时只怕就真成镜中月水中花了。 明瑜回了荣荫堂自己的闺阁里,看了今夜收到的诸多礼物,女孩们大多是首饰香包,倒是那谢翼麟的有些别致,是面仙女玉兔八瓣菱花镜。龟形纽上嵌美玉,簪刻了仙女桂树,下有玉兔杵臼蟾蜍池水,看起来很是精美。春鸢笑道:“谢公子平日看起来粗了些,这礼送得倒是细心。姑娘可要架起来?我去把旧的那面换了。” 明瑜道:“我用惯从前的那面了。这个先替我收起来。” 春鸢笑应了一声,把镜子和些别的物件都拿了,转到后阁的箱柜里储放起来。 这夜明瑜上榻歇息了。照她往日习惯,都是靠在床头看会子书,待倦意来了便熄灯躺下。只今晚置在膝上的那书,却是迟迟不得翻页,脑子里想的仍都是晚间那谢醉桥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 他竟会对自己怀了这般郑重的心意! 这样一个世家男儿,坦荡磊落,侠骨柔情,自该当是世间女子所能盼的那个一生良人了。她蒙他爱慕,本该欢欣,只是她却知道,自己是绝不会,也受不起他的这一番情意的。门第之差、他与裴泰之的关系、他前世里的英年早逝,这些她纵然可以无视,但荣荫堂,她却不能不顾。 前一次的正德御驾江南,阮家中规中矩,并无前世那般出格之处,但是三皇子,那个未来皇帝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和他当时看着她的目光,叫她每每想起,背后便如芒刺在身,心中更会忐忑不安。 她或许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近旁之事,但再四年后的君王更替,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这几年那三皇子与阮家虽再无往来,只是明瑜却总觉他定不会就这般彻底忘却了江南荣荫堂。更何况到了明年,正德就会再下江南。那时候再会发生何事,她真的无法预料。谢醉桥极好,只这一世,她从未想过这般早早便嫁人。定要到阮家真正无虞之后,她才会想终身之事。否则便是终老不嫁,她也不会生悔。 那般远的事情不提,就想近的。如今谢醉桥意欲向阮家提亲,他父亲十之七八会不允。他若歇了最好,他若不歇,事情闹大,到时她和她的父母会被置于何地?旁人不过是嘲笑她阮家费尽心思想要攀附京中世家而已。她决不愿阮家如此蒙羞。即便他能劝服他父亲来提亲,自己若是这般早早嫁人离了娘家。从今南北之遥,阮家那未卜的命运往后会如何?万一有难,她是绝不敢奢望能靠夫家救她娘家于水火。若真无力回天,她宁愿自己与家人共死,也不愿独自存活。 从她十岁起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起,她就从未想过要靠男子的情分来固守阮家。情之一物,虚无缥缈。谢醉桥今日一时为情所动,只她若真嫁了他,谁知明日又会如何? 自相识数年至今,他待自己有情有恩,她自要回报,却绝不会用身相许来报。 明瑜长长透了口气,纷乱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 她不欲他来提亲,更不欲他要提亲的事被人知晓。 就让他的这个念头如春潮之水,随月而涨,也随月而去的好,谁也不要晓得。 想到这里,明瑜翻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之前,取出素筏,执笔蘸墨,对着灯火凝想了下,终是落墨下去。平日她文思极是敏捷,只此时写这一页纸筏,却是几经思索,修了数回,直到春鸢过来催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写好。重新誊了一遍封妥,叫了春鸢过来,递了过去道:“明日把这个叫柳向阳拿去悄悄给谢家瑜园里的那位公子。记住,定要见他本人才交。” 春鸢一怔,见她说话时面上带笑,并无什么异色,虽心中纳罕,却也是应了一声,接了过来。 江州的事已毕。谢醉桥本是打算再两三日便要带了谢静竹动身返京的。不想此时偏偏又出了个小意外。他妹子谢静竹自小身子便嫌弱,这两年虽好了些,只底子终还有些及不上旁人。昨夜许是在阮家意园里的船上吃了些风,回去后当夜便有些发热起来,到了第二日,又咳嗽起来。谢夫人不敢怠慢,忙请了从前医好了阮老太太的孙郎中过来瞧。 孙郎中诊治过后,道她身子一向偏弱,须得用些轻药慢慢发散调理。开了药便去了。 谢静竹这一病,一下便把谢醉桥原先的计划给耽搁了下来。虽则他急着回京,只如今也不好不顾妹妹的身子让她带病上路。便照了谢夫人的话停了下来,待她身子妥了再出发。见妹子躺那里,一张小脸发白,心中也是怜惜,安慰了几句,便欲到瑜园里取些东西。刚出偏门,从小厮手里接了马缰,却听身侧有个声音道:“谢……谢公子,你的信。” 谢醉桥回头,认出是阮家大管家的儿子柳向阳,见他手上的那封既无署名也无落款的信,一下便联想到了明瑜。心中一跳,接了过来。 柳向阳牢记定要亲自交给谢公子本人的话,见已经送了出去,便急急忙忙回去复命。 谢醉桥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拆了开来,刚展开信筏,入目便是他早已印入了脑海中的那熟悉的字体。飞快看了下去,心口渐渐生凉,那凉意便似一直蔓延到了脚底心。再细细看一遍后,沉吟片刻,终是仔细折了起来收入怀中,默默翻身上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丢雷和手榴弹的读者,还有好几个名字没有显示的。。。 祝所有女同胞们节日快乐! ps.小桥,谁叫你不是妇女同志,俺这才叫你今天不痛快! 感觉晋江晚上又在抽了,所以下面再贴下。。 ~~~~~~~~~~~~~~~~ 谢醉桥方才那话脱口而出。道出之后,心中便似卸下了副千钧之担,全身都松快了起来。只是见明瑜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一副惊骇的模样,却见不到半分欣喜,心中一下便跳出了个念头:“她会不会拒了我?” 这念头一出,他后背猛地起了阵热意,血液都似涌流进了胸腔之中,心跳得厉害,猝然转身便大步往望山楼去。 方才出了那一番事后,失了颜面的苏家与另几个公子已经不见人了,剩下的也无心酒桌,三五个一群有靠窗闲谈,也有踱到外赏月观湖的。见他回来了,便纷纷也跟了进去叙话。 谢醉桥直到此时,全身血潮还似涌流未歇。定了下神,与跟了进来的诸人闲话了片刻,便听仆人来报,道那边筵席已散,各家小姐们已是往门口去。众人便也纷纷起身散了。 “堂哥你先过去,我有事。” 谢翼麟忽然站了起来,道了一句,急匆匆便往外而去。 谢醉桥方才回来之时,见他便独个坐那里,有些发怔的样子。晓得他过来时是携了贺礼的,神神秘秘也不说是什么,他自然更不会多问。此时见他这样,便十有是为送贺礼去了。晓得自己这堂弟虽年少孟浪了些,只明瑜身畔一直都是有人跟随的,想来他也没胆做些出格之举,略微犹豫了下,便也不拦,随他去了,自己先往大门外去等着家中那两个妹妹出来。 谢铭柔姐妹与众女孩被明瑜一路送出,快到二门之时,忽见对面来了个丫头,对着自己道:“谢姑娘,你家哥哥在前面亭子口等你,道有话有说。” 谢铭柔看去,果然见几十步外的那亭子口边影影绰绰有一人,瞧着便是自家哥哥的样子,便走了过去道:“要散了。哥哥你还在这里叫我做什么?” 谢翼麟急忙一把拉过她,从身后递出样东西,讨好道:“妹子,帮哥哥一个忙,代我把这东西送去给世妹,就说是我敬她的生辰贺礼。” 谢铭柔有些惊讶,借了亭子口挂着的灯笼光看了一眼,见是个包裹得很是精致的扁平匣子,便取笑道:“好个偏心的哥哥!往年我这个亲妹妹过生日,也没见你这般费心。如今阮家世妹过生日,你竟还巴巴地弄了这么个东西叫我给你转送!我偏不送。”说着便作势欲走。慌得谢翼麟忙一把扯住了不住作揖道:“好妹子,就帮哥哥这一回。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必定都应允!” 谢铭柔这才停了脚,伸手接了过来,掂量了下,见有些沉,便问道:“送的什么?” 谢翼麟起先不愿说,见她催问,只得道:“不过一面镜子。妹妹快莫多问,快些送去便是。再磨叽就错过了她了!” 谢铭柔噗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倒会想。这镜子倒是天天要见到的。只阮姐姐看不看得上你的这镜子,我便不敢保证了!我帮你转便是,欠我个人情,往后可不许赖!” 谢翼麟大喜,不住作揖。谢铭柔这才往回去,赶上了明瑜,便把她拉到了一边,把那匣子递了过去,低声笑道:“我那个呆哥哥托我送你的生日贺礼。姐姐莫嫌粗笨,也是他这个做世兄的一番心意。” 因了与谢家熟,似他这般逢了生辰之日送个贺礼,也不算私下授受。明瑜接了过来,转给身后的丫头,笑着道了声谢。此时阮洪天夫妇晓得女儿寿筵散了,便也一道出来。江氏与明瑜送众女孩们,阮洪天叫男客走好,意园门口只闻车马络绎不绝的粼粼之声。 明瑜与母亲一道站在门里,目送客人离去。远远看见谢家的马车从大门口缓缓而过,接着便是谢醉桥骑在马上的侧影,衣袂袍角随风而起,快闪身而过时,突见他回头瞧了过来,恰便正是自己的方向,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识地便往江氏身后挪了下。片刻觉江氏回身,已是牵了自己的手,笑道:“晚上可高兴?” 明瑜再看去,见大门口已是空空荡荡,那谢醉桥早不见了。脑中便又想起之前湖畔草径上他对自己说的那话,便称炸雷也不为过了。此时再想起,也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几分惊讶,几分感动,又几分愁烦,绞结在一处,胸中慢慢便似被死死堵住了一般。 江氏问话,见女儿不答,眼睛望着门口有些怔忪的样子,抬眼瞧去,又见那里空荡荡的,不过几个手提鲜红灯笼照客未返的仆人而已,便又重复了一句。明瑜这才惊醒过来,挽住了她胳膊,一边往里面去,一边笑道:“极好。各家姐妹们都有贺礼,相谈甚欢。连谢家的翼麟世兄也托他妹子转了样贺礼。多谢母亲为我费心了。” 江氏一愣,转而笑了起来:“难为翼麟还这般有心。” 谢醉桥方才策马随了两个妹妹的马车之后,从意园大门口过,侧头望过去时,一眼便瞥见了明瑜的身影。只再一晃眼间,见她身形微微一动,已是挪到了她身畔的母亲身后,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一怔,想再看,已是过门而去了。 此夜之前,他根本就未料能这般在湖畔与她偶遇,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对她许出那般的重诺。虽脱口而出,却实在是千钧之语。方才回来之时,只顾平定浑身的燥热难安,此刻待情绪渐渐稳了下来后,心中忽然有些忐忑起来。细细回想在湖畔,她听到自己的承诺时,神情间竟丝毫不见喜色。那时便当她只是未及反应被吓住了。只方才自己过门,回头再看她之时,她却似被针刺般地藏到了她母亲的身后,这又是为何? 他更愿意想成是她的羞涩使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她有羞涩之韵。反倒……更像是对自己注目的下意识躲避。 谢醉桥心中便似被敲了下鼓,夜风迎面吹来,之前的所有兴奋和激动此刻都已是消褪了个尽。 他虽对她思慕已久,只从前几年的时间里,二人也就不过因了机缘巧合见过那么几次而已,他哪里知晓她的心意到底如何?她若是已有心中之人,自然觉得自己可憎。便是没有,自己今夜突然这般当她面开口,且那话又直接了当,她会不会被吓住,以为自己不过是登徒子? 他看了眼自己身畔昂首挺胸面带笑意的堂弟。平日总觉他年少孟浪,此时一想,自己方才那举动,又何止是孟浪所能形容?便称轻狂也不为过了。 谢醉桥越想,心中越是难安,恨不得立刻便策马而返,找到她再细细剖白一番。却也明白只怕是再难有这般的机会了。 “堂哥,你猜我送世妹的是什么?” 谢翼麟方才听谢铭柔说那礼已是转了过去,明瑜还道了谢。送礼成功,心中极其快活,此时便恨不得有人来分享,见一边的堂兄一路之上只神色凝重默然不语,忍不住自己便先开口了。 “哦,是什么?” 谢醉桥回头,看他一眼。 “是面菱花镜。”谢翼麟道,“你可别小看这镜子。是我千挑万选得来的,还特意拿去叫工匠在镜后镶了一片美玉,不正合她芳名?所谓兰闺睕睕,宝镜团团,鸾窥自舞,照日花开。她拿去日日照镜,岂不是时时能想到我?”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粗枝大叶的堂弟竟会有如此细的心思,压下心中的低落,笑道:“想法不错。” 谢翼麟见连他也赞了句好,得意道:“我是瞧见我屋里的灵犀每日里进进出出总是不忘照下镜子,这才突然想到了这主意的。” 灵犀是他房里的大丫头,他亦十六多,谢醉桥晓得那丫头是他通房的。想来爱俏,进出难免多看了几眼镜子,落入他眼,倒是叫他想出了这点子。 他对她心存爱慕,意欲求亲。这个堂弟也是对她有心。且从方才席上他酒泼苏家公子之举,可见他对她亦是极其用心。虽则她家与自己叔父家门第不齐,只论门第,自己与她家更是悬殊。他两家关系交好,两个太太又是远亲。若翼麟真一心要娶她为妻,用尽方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之事…… 想到这个,谢醉桥忽然又发急了起来。方才那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也被驱散了去。 如今暂且不管她到底对自己如何做想,须得快些回京禀了父亲,让他应下早日上门提亲才是正事。想来自家若是提亲,她家绝不会不应。待她成了自己的妻,那时再慢慢向她表诉心意也不迟。若万一被翼麟占先,到时只怕就真成镜中月水中花了。 明瑜回了荣荫堂自己的闺阁里,看了今夜收到的诸多礼物,女孩们大多是首饰香包,倒是那谢翼麟的有些别致,是面仙女玉兔八瓣菱花镜。龟形纽上嵌美玉,簪刻了仙女桂树,下有玉兔杵臼蟾蜍池水,看起来很是精美。春鸢笑道:“谢公子平日看起来粗了些,这礼送得倒是细心。姑娘可要架起来?我去把旧的那面换了。” 明瑜道:“我用惯从前的那面了。这个先替我收起来。” 春鸢笑应了一声,把镜子和些别的物件都拿了,转到后阁的箱柜里储放起来。 这夜明瑜上榻歇息了。照她往日习惯,都是靠在床头看会子书,待倦意来了便熄灯躺下。只今晚置在膝上的那书,却是迟迟不得翻页,脑子里想的仍都是晚间那谢醉桥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 他竟会对自己怀了这般郑重的心意! 这样一个世家男儿,坦荡磊落,侠骨柔情,自该当是世间女子所能盼的那个一生良人了。她蒙他爱慕,本该欢欣,只是她却知道,自己是绝不会,也受不起他的这一番情意的。门第之差、他与裴泰之的关系、他前世里的英年早逝,这些她纵然可以无视,但荣荫堂,她却不能不顾。 前一次的正德御驾江南,阮家中规中矩,并无前世那般出格之处,但是三皇子,那个未来皇帝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和他当时看着她的目光,叫她每每想起,背后便如芒刺在身,心中更会忐忑不安。 她或许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近旁之事,但再四年后的君王更替,又岂是她能左右的?这几年那三皇子与阮家虽再无往来,只是明瑜却总觉他定不会就这般彻底忘却了江南荣荫堂。更何况到了明年,正德就会再下江南。那时候再会发生,她真的无法预料。谢醉桥极好,只这一世,她从未想过这般早早便嫁人。定要到阮家真正无虞之后,她才会想终身之事。否则便是终老不嫁,她也不会生悔。 那般远的事情不提,就想近的。如今谢醉桥意欲向阮家提亲,他父亲十之七八会不允。他若歇了最好,他若不歇,事情闹大,到时她和她的父母会被置于何地?旁人不过是嘲笑她阮家费尽心思想要攀附京中世家而已。她决不愿阮家如此蒙羞。即便他能劝服他父亲来提亲,自己若是这般早早嫁人离了娘家。从今南北之遥,阮家那未卜的命运往后会如何?万一有难,她是绝不敢奢望能靠夫家救她娘家于水火。若真无力回天,她宁愿自己与家人共死,也不愿独自存活。 从她十岁起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起,她就从未想过要靠男子的情分来固守阮家。情之一物,虚无缥缈。谢醉桥今日一时为情所动,只她若真嫁了他,谁知明日又会如何? 自相识数年至今,他待自己有情有恩,她自要回报,却绝不会用身相许来报。 明瑜长长透了口气,纷乱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 她不欲他来提亲,更不欲他要提亲的事被人知晓。 就让他的这个念头如春潮之水,随月而涨,也随月而去的好,谁也不要晓得。 想到这里,明瑜翻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之前,取出素筏,执笔蘸墨,对着灯火凝想了下,终是落墨下去。平日她文思极是敏捷,只此时写这一页纸筏,却是几经思索,修了数回,直到春鸢过来催了好几次,这才勉强写好。重新誊了一遍封妥,叫了春鸢过来,递了过去道:“明日把这个叫柳向阳拿去悄悄给谢家瑜园里的那位公子。记住,定要见他本人才交。” 春鸢一怔,见她说话时面上带笑,并无什么异色,虽心中纳罕,却也是应了一声,接了过来。 江州的事已毕。谢醉桥本是打算再两三日便要带了谢静竹动身返京的。不想此时偏偏又出了个小意外。他妹子谢静竹自小身子便嫌弱,这两年虽好了些,只底子终还有些及不上旁人。昨夜许是在阮家意园里的船上吃了些风,回去后当夜便有些发热起来,到了第二日,又咳嗽起来。谢夫人不敢怠慢,忙请了从前医好了阮老太太的孙郎中过来瞧。 孙郎中诊治过后,道她身子一向偏弱,须得用些轻药慢慢发散调理。开了药便去了。 谢静竹这一病,一下便把谢醉桥原先的计划给耽搁了下来。虽则他急着回京,只如今也不好不顾妹妹的身子让她带病上路。便照了谢夫人的话停了下来,待她身子妥了再出发。见妹子躺那里,一张小脸发白,心中也是怜惜,安慰了几句,便欲到瑜园里取些东西。刚出偏门,从小厮手里接了马缰,却听身侧有个声音道:“谢……谢公子,你的信。” 谢醉桥回头,认出是阮家大管家的儿子柳胜河,见他手上的那封既无署名也无落款的信,一下便联想到了明瑜。心中一跳,接了过来。 柳胜河牢记定要亲自交给谢公子本人的话,见已经送了出去,便急急忙忙回去复命。 谢醉桥捏着那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不安起来。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拆了开来,刚展开信筏,入目便是他早已印入了脑海中的那熟悉的字体。飞快看了下去,心口渐渐生凉。再细细看一遍后,沉吟片刻,终是折了起来收入怀中,默默翻身上马而去。 第五十一章 “姑娘,他说信已是送到了。是照姑娘吩咐的,亲递到了谢公子的手上。” 春鸢得了信儿,便立时匆匆过来报给明瑜,见她应了声,还在往桌上的一个紫秞八棱瓶里插着几簇新剪过来的早菊,又靠近些道,“他还说,他等在那的功夫,正碰见从前给我们家老太太看过的孙郎中出来。上前问了句,仿似是那家里的一个姑娘昨夜吹了风,今日身子有些不利索。” 明瑜一怔,停了还在摆弄花枝的手,问道:“是哪个姑娘晓得吗?” “这倒不晓得。” 谢铭柔身子一向强健,似昨夜那点子风,想来不大会着凉,应当便是谢静竹了。 明瑜想了下,停了手上的活,便是找了江氏。 “竟会这般!”江氏闻言,眉头略微皱了下,当即道,“谢家那姑娘是从我家回去才着了凉的,总归是有些过意不去。既晓得了,便要去探望下。” 明瑜点头:“女儿也是这意思。去看下她才安心。” 母女二人议定,收拾妥了,江氏挑了两只上好的高丽参,过了晌午歇了一觉。安墨吵嚷着也要跟,江氏起先不肯,明瑜笑道:“静竹与墨儿见过数回,两人还很说得上话。带去也无妨。” 江氏见她都这般说了,便点头,又叮嘱安墨过去了不准吵嚷,见他应了,这才一道坐车过去。 到了南门谢家,江氏便连声叹是自家的过,谢夫人摇头道:“那孩子自小就偏弱,气血不足。天热了中暑咽热,天凉又外感风凉,从前我那伯母还在时,也不知为她费了多少心力。如今渐大,所幸好了不少。昨晚着凉,那也是意外。好在孙郎中说了,吃些发散的药,慢慢养个十来天的就好,并无大碍。” 江氏到了谢静竹屋子里,安慰了一番,便被谢夫人请去饮茶,屋里只剩明瑜带着安墨与谢铭柔一道陪着。明瑜坐谢静竹榻边,见她躺那里脸色委顿,咳嗽不停,心中确是愧疚,握住她手道:“都怪我,昨夜一时疏忽,只想自己快活,却不提防让你成了这样。” 谢静竹忙摇头,小声笑道:“阮姐姐哪里的话。我不想回京,如此感了风,正好又多偷了几天。姐姐若是得空,趁我还在这里,多来看我几回说说话,我便高兴了。” “我也想要感风!上次我也像谢姐姐这般咳嗽躺床上了,我阿姐便一直陪着我,连晚间也陪我一道睡,还亲自做了糕点给我吃!” 一边的安墨一直都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忽然听见谢静竹那话,急忙趴了过去插嘴。倒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明瑜搂住他靠自己身边,从一边春鸢的手上接了个带过来的白瓷瓶,笑道:“我小时身子也虚,咽热风凉的也不少。后来无意从个千金方里看到个健脾调和的蜜膏方子,自己便照着熬炼来时常吃,竟觉着还是有用,吃久了,连皮肤气色都觉润泽不少。正好前次又炼了几瓶没吃完,晓得妹妹身子不好,便带了来。待妹妹身子好了,每日取个两勺化温水里吃了看看。好在味道也清香甘甜,就当蜜水吃也好。” 谢静竹叫丫头接了,连声道谢。谢铭柔听见,忙道:“什么方子这般好,瞧姐姐脸色肌肤这般细嫩滋润,我从前心里便羡慕,原来还有个秘方,怎的从前不早说!” 明瑜笑道:“此名为木香仙蔻膏,以研过的木香草豆蔻为主,辅以茯苓、去毛的枇杷叶、炒黄的三仙、辛夷紫苏叶羌活各适量,将所有药材以水煎透去渣,再熬浓,最后加蜜炼为膏,每次用四钱,温水冲服便可。女孩吃了最好,不止活血,还能润肌。” 谢铭柔欢喜道:“听这名字就极好了,快写下来,我也做着吃。”一边说着,已是叫丫头去铺纸磨墨。明瑜过去写了下来。又陪着谢静竹片刻。丫头送了刚熬出的药汁过来,见她吃了有些昏昏欲睡,约了过两日再来探望,便被谢铭柔送了出去。刚跨出房门,便唬了一下,因抬眼便撞见谢醉桥正从十数步外院子月洞门侧的一道花墙边拐了出来,想是来探望妹妹的。躲闪已是来不及了,一下四目相对,见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饶是在心里不断念着他不过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人,浑身却也已是有些不自在起来。 谢铭柔见谢醉桥来了,笑着叫了声“堂哥”便朝他走了过去。明瑜只得压住心中的不安尴尬,牵了安墨的手也跟了过去。到了他近旁,照规矩见了个礼,唤了声“谢公子”,眼睛却没看他,只落在他身后花墙脚石头上攀附着的一片青苔上。 “咦,是你!” 明瑜见过了礼,见他还是立着一动不动,也没听他开口说话,正要低头离去,忽觉自己手被身边的安墨摇了下,他已是大声叫了起来。 “阿姐,是他!你前次不小心流血的时候……” 安墨认出了谢醉桥就是数月前在松香院中遇到的那个人,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不住摇晃明瑜的手。明瑜听他居然又提起了那桩自己恨不得抹了去的糟糕之事,脸腾一下便似起了火,慌忙一把捂住了安墨的嘴,更不敢看对面那谢醉桥的脸色如何了,拖了安墨便匆匆绕过了他沿着花墙外的甬道去了。 谢铭柔与明瑜相交数年,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茫然不解地看向了自己的堂兄,见他也是神色古怪,自己看不大懂的样子,摇了下头,急忙追了过去。 “阮姐姐,你什么时候受伤了?怎的我都不晓得?” 谢铭柔好奇问道。 明瑜忙道:“并没什么。不过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早好了。”见一边的安墨还不住回头往谢醉桥的方向瞧去,怕他又口无遮拦,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前挡住。 谢铭柔不疑有他,笑道:“原来这般,方才听墨小弟一说,倒是唬了我一跳。” 明瑜随她笑了起来,又被送了些路,见已是出了院子,再过去道折廊便是自己母亲与谢夫人在喝茶的小偏厅,便叫她留步。谢铭柔点头叫走好,明瑜含笑应了,带了安墨和春鸢去寻母亲江氏。 “墨儿,你忘了前次怎么和阿姐约定的?阿姐还给你做了蜜糕吃。” 上了折廊,明瑜见安墨鼻子上沾了道不知道哪里碰上的灰,便停了脚步,蹲□子取帕子给他细细擦去,想起方才那一幕,忍不住轻声责备。 “蜜糕早吃完了,忘记味道,阿姐的话也就忘了。” 安墨睁着眼睛,老老实实道。 明瑜忍俊不禁,噗一声笑了起来道:“好,回去了我再做。只是这回一定要记牢,再不好吃过就又忘。” 安墨欢喜点头,忽然又扯了下明瑜的袖子,小声道:“那人又来了……” 明瑜一怔,顺他视线望了过去,又吓了一跳。那谢醉桥竟不知何时从别路绕了过来,此刻正站在对面折廊的的拐角处。见他朝自己大步稳稳走了过来,神色从容,一时不晓得他意欲何为,自己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慢慢站了起来。 “我认出你了。你会骑马打仗吗?” 安墨朝到了近前的谢醉桥嘻嘻一笑。他年岁小,家中只有长姐,父亲一日里也难得见到一次。时常也会羡慕别人有兄长带去骑马打仗。他眼中的谢醉桥气派得很,正是自己理想中的好汉模样,对他极有好感,故而张口便问他觉得最了不起的事。 谢醉桥一怔,摸了把他脑袋,随即蹲到他面前笑道:“自然会。你若有空,我带你去骑马打仗,还教你使刀,可好?” 安墨大喜,忽然想起若是自家姐姐不同意,自己应了也是白搭,便又扯住明瑜手不住摇晃:“阿姐,我要和他去骑马打仗使刀。” 明瑜抬眼,见谢醉桥笑吟吟望着自己,一时发窘,忙对安墨低声道:“他过几日就要回京的,你快莫要胡搅蛮缠。” “我妹子大约还要歇小半个月,我在此也无事,无妨。” 谢醉桥一本正经地应道。 明瑜还要再推,不想安墨已是一把拉住谢醉桥的手跳了起来道:“好,那我就在家中等哥哥过来。”他一高兴,谢醉桥在他口中也一下从“他”升级成了“哥哥”。 谢醉桥应了下来,看了眼明瑜,她一脸不赞同的样子,只作没见,只是俯身对安墨笑道:“我想和你阿姐说句话,可好?” 安墨晶亮的眼在明瑜和他中间转了几圈,点头应了下来。 “春鸢,带他去那边亭子里玩下。” 谢醉桥直起了身,对着春鸢道,神色自若。 明瑜见他支使春鸢便似自家丫头似的,倒是愣怔了下。若说方才与他碰头只是偶遇,这一回显见就是他特意在等自己的样子。虽则自己要说的话在今早送出的那信中已是说明了,只见他这架势,要是不听他说几句,只怕他是不会罢休的。 既然已是遇到了,有些话或许当面说了,才更清楚。明瑜这般一想,方才忐忑不安的心终是渐渐定了下来,便回头看了春鸢一眼,朝她微微点了下头。 春鸢晓得这谢公子与自家姑娘过去数年里有过几次往来,虽不是很清楚二人之间的种种,只也隐约晓得这谢公子此番这般特意找过来,必定是和今早送出的那封信有关。见午后四下寂静,便照了谢醉桥的话,牵了安墨的手往十几步外廊子尽头的亭子里去过去。 第五十二章 谢家后园自比不上荣荫堂阔大幽深,只布局却也颇费匠心。这道折廊正架在一汪小池水面之上,廊壁凿镂空的花窗。午后的日头此刻正照于池面,波光澄碧。 “昨夜骤闻君之重诺,诚惶诚恐。蒙君错爱,本该欣然应命,奈何我心已有归处。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勘当凤楼仙配。君数载之间,屡次侠义助我,感君高情厚意,唯有叩谢遥祝。” 明瑜又回想一遍自己昨夜书信之上的措辞,并无什么疏漏之处,这才暗中长吐一口气,抬眼望了过去,正对上谢醉桥一双湛黑的眼。此刻他也直直地在望着她。 “谢公子可有话?” 明瑜朝他略微颔首,轻声问道。 四下静寂,有风正从廊角一阵阵迎面涌了过来,拂动明瑜的裙裾,只在他毫无遮掩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后背却似突地沁出了些许的燥意,压也压不下。 眼前的这个谢醉桥,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疏朗而温润的将军府公子了。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你道是心已有归处,这才拒了我的。我本不该再这般厚颜扰你,只是……,若是方便,能叫我晓得他是哪家之人吗?” 明瑜有些惊讶。 她在信中用自己心中已有归处的借口去拒了他,也是考虑了再三的。她指的“归处”是自己的家,只在见信之人看来,却必定会想成人。以她对他的了解,谢醉桥必定是个谦谦君子,既然知晓她已有心上之人,哪里还会继续执念不放?如此既可断了他的念头,自己也不算是在空口白话。只是她却万万没想到,他此刻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真的是无礼了,断不会是一个君子所能问出口的话。只是此刻他竟然问了。看着她微微而笑,神情坦然无比,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向她问这个,本就是天经地义。 明瑜有些踌躇,垂下眼睛还正想着该如何答复,忽听他又道:“我晓得我这般问,委实是无礼。只实在是敌不过自己的心。你拒了我,必定有你自己的缘由。若是能有幸叫我晓得真正的缘故,我才好安心。” 明瑜心中跳了一下,猛地抬头。见他立在自己面前,被风吹动的波光正投在了他半张侧脸之上,明暗不定,叫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你若真有了心中之人,我虽爱慕于你,却决不会凭空叫你多添烦扰,唯愿你与那人白头永偕,桂馥兰馨。只是……”他顿了下,又道,“我却晓得,你大约只是拿这作借口来叫我却步。我爱慕于你,全是出于真心。你有什么顾虑,只要叫我晓得便是,我必定会代你消去心头之忧。” 他说到最后时,语调极是温柔,便似在哄劝个孩子一般。 明瑜从前全然不晓得,原来这个名叫谢醉桥的她一直以为温谦如玉的男子,说话竟也会这般迂回曲折,却又步步逼近,叫她难以回避。 她在他眼中,只怕也就真的是个豆蔻初开、未历世事的深闺少女吧,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待她,便如在哄诱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好叫她一步一步步陷入他铺下的网罗。 想了下,明瑜终是对上了他的眼睛,道:“谢公子,你数次仗义扶助于我,我寸情未报,本就惭愧,如今又蒙你厚爱,更是愧不敢当。你我两家门第悬殊,谢公子又是个谪仙样的人物,我实在是高攀不上。” 谢醉桥凝望她片刻,忽然道:“我只问你,你可厌烦我?” 明瑜一怔,见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竟是答不上来。 这样的一个男子,她又如何说得出口厌烦? 谢醉桥仿佛松了口气,朝她笑了起来:“你既无心上之人,也并不厌烦于我,如此便够了。你若担心两家门第,我现在便可向你保证。门第于我,不过是浮世烟云。我亦定会叫我父亲接纳,此事你不用多想,我自会解决。你只管在家静待我的消息便是。” 明瑜一直以为他是谦逊的,温润的,能体察人心的,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会执着至此。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没有前世的种种,如果她也只是个无忧的少女,这样的一个男子,又何以能忍心拒绝? 她默然片刻,终是道:“谢公子,你是个极好的人。只我从未想过这般早便嫁人。还请你体谅我的心境。” “我晓得你年岁还小。等订了亲,再过个一两年成亲也可。”他望着她,柔声道,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只要你我订了亲,若一两年你还觉不够,便是再多几年,我也等得的,绝不会逼你。你若有什么解不开的愁烦,我必定会倾力相助。我……” 他犹豫了片刻,忽然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用帕子包起的小小物件,递到了她面前道:“我若有幸能得娶你为妻,此生便唯你一人。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 他说话的时候,或是因了激动,或是因了羞赧,微黑脸庞之上竟也隐隐生了红潮,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燃了星火,熠熠生辉。 明瑜无法动弹,更无法拒绝,只是那样呆呆看着他的脸庞。 “信我!” 他朝她点了下头,再次郑重说道。忽然飞快拉起她一只手,将那块物件压在了她手心,用力包握了下她的手,松开,猝然转身,仿佛来时的那样大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折廊的拐角尽头处。 他的手许是经年握刀的缘故,掌心有些粗硬,却是温暖。 春鸢带了安墨,人虽在亭子里,却隐约有些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紧张得一颗心竟是砰砰跳个不停。又怕此时有谢府里的人路过,便一直盯着廊子口,忽然见谢醉桥转身大步而去了,自家姑娘却还立在那里发呆,定了定神,慌忙牵了安墨到她近旁。 手心里的东西,虽被帕子包着,只她一触,便晓得应如他说的那般,是只玉环。 “阿姐,你手上什么?” 靠近了的安墨个头正到她腰身,一眼便见到她手上的东西,张嘴便问。 明瑜回过了神,忙把手往袖子里缩了下,道:“没什么。耽搁了片刻,快些去娘那里吧。” 春鸢也早看见了。自家姑娘身上手上有什么物件,她最是清楚。见到这眼生的东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那谢醉桥的了。更是吓了一跳,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忙哄了安墨往前去,三人这才一道往折廊尽头去,还未到花厅,便见个谢府的丫头过来,迎面碰到了,笑道:“阮家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倒是要告辞了。” 明瑜吐出口气,急忙往花厅过去。与江氏一道回了荣荫堂,如常那般用了晚饭,去了随禧园探过老太太,回来洗漱完毕,叫人都出去了,这才把那一回来便藏了起来的帕包给拿了出来,解开,见果然是一只通体澄碧的玉环。 我对你之情,便如此玉环,玉不渝,而环之不绝。信我。 他的话又仿佛在她耳边响起。 前世的谢醉桥,于她只不过是个听闻过几次的陌路之人。而今竟会有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缕纠缠。 收了它?还了它? 这一夜,明瑜再次迟迟不得入眠了。 不得入眠的除了明瑜,这一夜里,自然还有个谢醉桥。 与她分别已隔大半日了。不过是转眼间的相触,他包握住她手的掌心此刻却仿佛还停留了对于那一刻的记忆。她的手柔软而绵滑。叫他此时想起,还是忍不住要用力屈握几下,才能消去他手心残留的那叫他如被蝶翅拂过般的酥麻之感。 他早间收到了那信。她竟毫不犹豫地拒了他,理由便是她已有意中之人。想到自己终究迟了一步,刹那间心灰意冷。 可笑自己昨夜竟还对她那般说话,只怕在她眼中,不过都是轻狂与厌恶吧。 他往瑜园而去,入门时站立良久,定定凝望门上的石刻二字,忆及往昔种种,心中之酸涩,一时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该是怎样的男子,才会叫她“心有归处”?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堂弟。除了谢翼麟,他实在想不出江州还会有哪个少年男子平日会与她有所往来,甚至有机会得她芳心。 他不由自主地忆起中秋那夜在王母庙前的一幕。她与自己的堂弟相对见礼。她面带微笑,神情落落,看不出半分女孩面对心上之人时该有的娇羞或躲闪,甚至比面对自己时还要来得坦荡。 “第一花好,第二月圆,最是家好人相欢。” 他再想起他至今还藏着的她那方丝帕上的心语。 那是她向上天的祈愿,必定也是她心思的全部表露。 她最盼的是她家人的安好欢乐。 旧年的种种往事,再次一一浮现。那时她夜半烧楼,印了那本显见是要警醒于人的画册。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女孩,自己的两个妹妹在那时仍天真烂漫,而她小小年纪行事却已如此叫人费解。他虽至今还不大明白她当年那般行事背后的全部心思,只料定十有必定是和她的家族有干系。 她此番这般拒了自己,莫非也是因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只不过是不便对自己提起,又或者是为了叫自己知难而退,这才不过用“心已有所归”来推托?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便如黑暗中一道劈开了沉沉夜空的闪电,刹那间驱散了他心头的所有郁结。 从他十六岁在孟县西岭山第一次见她,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终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又岂会因她的推搪躲闪而轻易放弃。 那枚玉环是他过世的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本有一对。谢静竹有一个,给他也一个,道是以后赠他的妻。此番从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将它携了过来。本也不敢贸然就这般赠她。只此时却是心潮起伏再难自抑,这才下定决心,必定要在离开之前寻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诺的那样。那是男儿的铮铮之诺,坚比金,贞比玉,一旦许出,再不会改。 作者有话要说:一大早终于看到久违的阳光了,不容易啊心情大好……,祝大家也有一个愉快的周末! 五十三章 安墨打谢府回来后,时不时便要在明瑜面前提谢醉桥应了带他去骑马打仗的事,压也压不住。隔日被江氏无意听去了,便问了明瑜。明瑜见瞒不住,只得略微提了下那日出来时与谢醉桥偶遇的事,说顺道说了几句话。江氏自然没往别处去想,听罢只是有些惊讶,见安墨一脸期待的样子,忍不住笑劝道:“你一个小儿,谢公子不过是逗哄你玩笑几句而已,快别当真了……” 江氏话音未落,外间已是有丫头进来道:“禀太太,谢家将军府的公子过来了,道前日与小公子有约,今日刚得空,怕小公子等得焦急,便过来了。” 丫头此话一出,明瑜倒没多大惊讶。想来以谢醉桥之为人,既应了安墨,迟早便必定会过来的。倒是江氏极意外,看向了明瑜道:“我还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怎的竟和个孩子也这般认真……” 一边的安墨起先听江氏那般说,掩不住一脸的失望,此时欢呼一声,若非被明瑜拦住,只怕已像小鸟般地冲了出去。 阮洪天今日恰不在家。江氏急急收拾了下头面,便牵了安墨,带着丫头妈妈们一道出去见客。到了平日待客的二门正厅,见管家柳胜河已命人上茶,陪在那里叙话了。 谢醉桥听见一阵脚步声,抬眼见是江氏等人来了,并不见明瑜。晓得她也不会这般随她母亲出来见客,心中倒也没什么大失望。起身按后辈之礼见过了江氏,寒暄几句。 谢醉桥朝江氏道:“前日偶遇贵府小公子,与他甚是投缘,这才约了带他一道出去游玩,不晓得太太可放心把他交给我否?” 江氏见自家儿子竟会这般投了将军府公子的眼缘,若是此时有了相交,往后待安墨长大,自然益处良多,且也晓得他为人稳重,哪里还会不放心,忙道:“我倒是盼都盼不来呢。只是小儿顽皮异常,怕是会惹公子的嫌。” 谢醉桥爱屋及乌,加上安墨本就长得玉雪可爱,此刻见他立在那里冲自己笑嘻嘻两眼放光的样子,心中也是喜欢,笑道:“我小时也是极其顽皮的,如今见了小公子,便似见到另一个自己。” 这一番话倒是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下也不多说了,江氏拉过安墨,细细叮嘱了一番,目送谢醉桥牵他手而去。回来自又折到了明瑜处,明珮此时也是闻讯过来了,在两个女儿面前,把那谢醉桥好生给夸了一顿。 安墨随谢醉桥出去时是午后,待傍晚时分,便被谢醉桥送了回来。阮洪天回家早晓得了此事,亲自迎了出去,只说是叨扰了他,定要留他用饭,被谢醉桥推辞了去,摸了下安墨的头笑道:“今日有他陪我一道纵马,极是痛快,何来叨扰之说。” 阮洪天见他执意不留,这才放了他去。晚间用饭,阮老太太也是过来了。席间只听安墨在说今日之事。道自己坐他身前到城外如何骑马,他如何教自己舞刀,还道他离去前应了要亲自做把木头的小刀送自己,一家人言笑晏晏。饭毕散了,明瑜牵安墨回屋,忍不住问道:“谢家哥哥可有问过你什么?” 安墨摇头。 “再想想,真当没有?不许骗阿姐的。 安墨想了下,再摇头:“真没有。谢家哥哥只问我爱吃什么,还说过两日做好了刀,便会送过来给我。” 安墨这回答倒叫明瑜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原本以为他带自己弟弟出去,多少总要借机打听些关于她的事。没想到却一句未提。 再过些时日,待谢静竹身子好了些,他便要回京。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件事,叫她委实坐立难安。 第一便是他送自己的玉环,到底该留该退?若是留下,便是默许他上门提亲了。只是此事确实太过突然,她之前毫无准备,总觉自己还未想好。这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桩事,便是明年那件有关他生死的大事。这些日里,她一直在细细追忆前世听来的关于他的一鳞半爪的记忆。 初秋,正德皇帝到皇家围场狩猎。途中遭遇刺杀。那时的裴泰之已经辞去侍卫统领一职,他刚被提补而上。护驾之时,他手臂不慎擦过毒弩,不治而亡。 她只知道这大概经过,却不晓得其中的详细。 前世里,因了江南江州一带八月的这一场大水,震动朝野。到了明年春夏之时,正德皇帝时隔五年再次驾临,一半是为游山玩水,一半也说是为了视察灾后民生。而这一世,江州幸免于难,明瑜不晓得到时候是否还会有这么一场二下江南。若是没有,谢醉桥自然不会来。她更不能预料自己还会不会与他再次有机会见面,所以趁他未走,她现在就必须要给他一些警示。 他于她有情,就算自己无法回他对等的情,这“义”却是必须要还的。 她再次想到了胡半仙。 谢醉桥原本还有些担心明瑜会将那玉环还回他。隔了几天,见并没动静,自己妹子身子也是好了起来,这才渐渐放下了心来。将亲手削制的木刀装饰完毕,到了临去前的两日,派个人送了过去。车马行装俱都已是由谢夫人一手打理妥当,便只等着到时候出发北归了。 他就要离此回京,这几日相邀的应酬也极多,能推的都推了,推不过去的,便与叔父一道应邀而去。谢静竹也没闲着,从前几日起陆续有从前的一些闺中好友过来相别。谢醉桥心中虽极盼着能在离去前再远远看明瑜一眼也好,只近日一来妹妹的闺阁中客人不断,自己不好再过去,二来也有应酬在身。昨日晚间回来时,捉到门房打听了下,晓得阮家姑娘已是来过,只又去了,当时心中便禁不住掠过了一丝惆怅。明日要动身,方才便是抽空最后去了一趟瑜园。 虽要离开,他心中却总觉自己迟早是要回的,瑜园自然更舍不得处置掉。刚才过去封了门,把钥匙交给了那庄子里的婆子,递了些钱,叮嘱她隔个十天半月地便去洒扫下。 谢醉桥回了谢府,刚进屋子的门,忽听一个小厮来报,说侧门外有人找。他第一反应便是莫非明瑜再有话要对自己说,这才派了人来?心中一下又是兴奋,又有些微微的紧张,连身上衣物也未来得及换下,匆匆便往侧门去了。到了那里,见巷子口有个人影躲躲闪闪,等看清那人模样,愣了一下。 此人竟是胡半仙。 胡半仙前次报准了八月十三的大潮,在知府谢如春的眼中,何止“半仙”,简直就是活神仙了。出于慎重考虑虽未将他“半仙”之能大肆宣扬出去,只对他却真正是另眼相看了。亲自携了赏钱与自己侄儿谢醉桥一道上门拜访,道是要聘他为幕僚师爷。胡半仙看见谢醉桥立在那里,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样子,哪里还敢应下来,忙用事先想好的借口推了。谢如春见他死活不受,还道方外能人勘破名利,自有其独到之处,反对他更是敬重,更不敢勉强他过来。 “是你?可是又卜出了什么大事要报?” 谢醉桥望着他道,神色里带了丝调侃的味道。 胡半仙不敢看他眼睛,只躬身下去,压低了声道:“谢公子,昨夜小的又得了前头那人的信。那人命小的今日过来寻你,对你言一桩事。” 谢醉桥这才有些惊讶,扬眉道:“何事?” 胡半仙似是有些为难,犹豫了半晌,这才苦笑着从怀中掏出封信,递送过去道:“里面那些话,我实在是不敢开口说,比起前次八月十三的大水,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那送信之人要小的对公子说是卜卦才得知信中所提之事的。只我的把戏前次既被公子识破,这一回也不用装神弄鬼,径直把信带来,公子自己看了便知。”说着便把信递了过来。 借了侧门巷口的灯笼光照,谢醉桥见他说话时,目光躲闪似是有些惊惧。 “小的把话带到,这就走了。别的小的一概不知。” 胡半仙匆见他接了信,匆匆弯了个腰,转身便去了。 谢醉桥不信这世上真有先知,只那个给胡半仙传信的背后之人,却又确实真能知晓天命,实在叫他不得不信。 这一回他又传信,说的到底是什么?看那胡半仙的样子,竟似与自己有关似的。 谢醉桥略微皱了下眉,捏了信便往自己房里去。到了房中燃亮灯火,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筏,一眼看去,见还是和前次他从胡半仙那里看到过的字体一样,有些生硬不畅。等看完信中所言内容,整个人一下怔住了。 那未名人信中道,他此番回京,有双喜一忧。红鸾星动,天配姻缘在京中;升官进爵,前途无量人皆羡。一忧却是性命之忧。明年秋时,天子围猎,或逢暗刺惊变,他须严加防范,更要提防毒弩暗箭。性命攸关,切不可忘。 谢醉桥再看一遍,眉头紧锁不展。 这信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佳音。 升官进爵于他无喜无忧,刺客之凶,他也不是很放在心头。叫他不快的便是那双喜中的第一喜。 他的心已被此处的那个玉人牢牢所占,这知晓天命的未名人却偏偏说他回京就会有姻缘临头。若所言是真,难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代他相中了京中哪一家的什么人? 谢醉桥拈着那张素筏,离自己更近些,盯着又看了一遍,忽然,鼻端闻到了一种味道。 这味道若有似无,若不是正好凑得近了些,想来便也被他忽略掉了。但现在,他却千真万确地闻到了。仿似有些熟悉,在哪里闻过一般。 他把信筏凑到了自己的鼻端,深深闻了一下,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忽然记了起来。 那一夜在意园望山湖湖畔与她相对而立,风将她的气息朝他送来时,他闻到的也是这种薄荷香! 谢醉桥猛地睁开了眼睛,一颗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胸腔。 是巧合?还是…… 他迅速收起信筏,转身便往外而去,迎头正撞上了刚推门而入的谢静竹,幸而他反应得快,晃了下,扶住了谢静竹的肩。 “哥哥,我……” 谢静竹刚开口,已是被谢醉桥打断了道:“我有急事,回来再慢慢听你说。”说罢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第五十四章 他纵马往庙街而去。初秋微凉的夜风扑过他面庞,却拂不去他心中那躁动的念头。他觉自己这想法太过牵强,简直匪夷所思。但那虽淡薄,却又清晰得仿佛渗进了他血液里的味道,却叫他不得不想到了一个人。 他不敢确定,许是凑巧呢?只再细细回想过往关于那女子的一点一滴,他心中那疑窦却是越来越深。 从前他虽也对胡半仙背后之人有些好奇,只看出那人并不想露面,便也无追根究底的念头,更未多问。现在却不一样。因了与她有关,所以他必须要弄个清楚。 胡半仙早已闭门而歇,忽听拍门之声响起,出去见是谢府公子,急忙迎了进来,不晓得他意欲何为,不住拿眼觑他。 “昨夜送信之人是如何过来的,你给我再道一遍。” 谢醉桥径直便这般问道。 胡半仙见他问这个,松了口气,仔细回想了下,道:“昨夜比这时辰还要晚些,小的已经闭门,也是这般听到响动出去开门,见有人立在门外,身形瞧着和数月前送信的那人有些像,认了出来。小的怕惊动左邻右舍,想将他让进来,他却不进,只递给了我那信,叫我今日去找你,道是自己卜卦所得。” “那人样貌如何?” “个头有公子这般高,只身形还要粗壮些,头上压了顶帽,因了天黑,我家门口也没挂灯笼,我亦看不清他脸,只听声音,应也和公子差不多年岁。” “你再想想,那人可还有别的特征?比如说话之时,有无口吃?” 谢醉桥盯着他,慢慢问道。 胡半仙皱眉仔细想了下,道:“那人说话惜字如金,前两回没听出来异样。昨夜说话却比从前多了几句,道要小的到了今夜才能去给公子送信。被公子这么一提,倒确实觉得他说话之时有些结巴不畅的样子。”忽又咦了一声,看着谢醉桥怪异道:“公子如何晓得这个?”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十有便是柳向阳了。 谢醉桥忽地站了起来,也不管身后胡半仙的诧异目光,大步而出。 竟真的是她! 难怪当年第一次在孟县西岭山相遇之时,她便定要带了郎中与药上山,过后江夔果然受伤,因了救治及时才拣回性命。如此看来,三年前正德皇帝下江州时,她火烧望山楼,又绘制了那画册,想来也是因了某种她预见的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 一个养于闺中,如蕙草佩兰般的女孩,何以竟会有这样一双慧眼,能勘破那玄而又玄的无常世事?她曾借胡半仙之口令雁来湾免于洪陷,如今这般假托胡半仙送信,是她又料到了自己的往后吗? 他往荣荫堂的方向飞骑而去,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噗噗流涌时带给他的那种撞击之感。他现在只想立刻见到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满溢而上的那带了些许叫他痛楚、却又兴奋无比的感觉。 远远看见了荣荫堂大门前在夜色中高挑出来的两挂大红灯笼,他忽然又有些犹豫了,终于慢慢放松缰绳,缓住了马势。 这么晚了,他能用什么借口去堂而皇之地去见她? 他若真想闯进,荣荫堂的高高围墙自也挡不住他。但这般夜闯香闺,就算见到了她,又该说什么? 她必定是不欲让人知晓她的隐秘,这才培植了胡半仙这样一个能代她开口的人。她若晓得自己竟无意窥破了她的隐秘,这会不会反倒惹她不安,甚至是不快?他虽盼望知晓关于她的那神秘的一切,却更盼望有一天是她认他为足以信赖倚靠的人,这才开口相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毫无理由地闯进去相问。若是她不愿相告,或是一口否认,到时自己又该如何? 如今就算她还不爱他,但至少,他在她心中也是占了一席之地的,否则她何以要这般费心思地假托胡半仙来给他警示?如今就让她晓得自己窥破了她的秘密,会不会操之过急,叫她对自己结下心结,反倒从此成了陌路之人? 谢醉桥停在了高高的围墙之下。这里是荣荫堂宅子的西北角。他知道她的闺阁漪绿楼就在这方向,翻墙过去或许没多远便是了。 但他却只能止步于此。 他举头望了眼矗立的墙头,借了夜空中的月照,墙头覆着的片片纹瓦亦清晰可辨。肃默片刻,终是掉转马头而去。 谢醉桥回到南门谢府,已是深夜了。大约是等不到他,谢静竹已回房睡了。 这一夜他几乎没怎么睡,一闭上眼就是她的身影。第二日早早起了身,等到了辰时初,诸多事情都已是备妥,到书房中向谢如春拜别后,见谢静竹还没出来,便过去催她动身。进去之时,见她一身出行的利落装扮,身边几个丫头在来来去去地搬着要随身携带在马车上的一些小物件。 “哥哥,昨夜等不到你回来,我便先去睡了。还有个事没跟你提。”谢静竹笑道,“阮姐姐前日来看我时,道她外祖晓得你要离去,带了件东西给你。她便携了过来叫我转交。”她话说着,已是从一堆叠好的小箱笼间抽出了个半尺见方的小匣子,递到了他面前道:“不晓得江老太爷带了什么东西给哥哥?” 谢醉桥接了过来,打开扣闭着的匣盖,瞟了一眼,便笑了起来。里面赫然是那件三年前他南下时带去的苍错竹根雕壶。这几年里他外祖安在松提起这茬旧事,每每便长吁短叹愤慨不已。想来是江老太爷晓得他这回去了便不大再会回来,这才终于肯物归原主托他带回? “哥哥,这是什么?” 谢静竹也瞧见了,好奇问道。 “说起来还是桩旧官司,这东西本是外祖的……” 谢醉桥笑着向她解释,正欲合上盖子,忽然看见壶身下露出帕子的一角,瞧着有些眼熟。再一看,已是认了出来,分明便是自己那日用来包那只玉环的红绫。心中咯噔一跳,已是闭口不语。 “哥哥?” 谢静竹见他脸色忽变,眼睛只定定盯着那匣子,有些不明所以,试探着叫了一声。 谢醉桥回过了神,啪一声合上盖子,转身便走。 她竟就这样将他赠她的玉环送了回来。虽未留只言片语,只拒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谢醉桥望着那静静躺在红绫上的莹碧玉环,心便似忽然被掏空,有种上下无依的感觉。 若是昨夜之前,他大约会以为她是对自己厌恶至极才这般相拒。便是再不舍,他大约也只能默默收拾心情离去了。但是现在,既知晓了她背后的那隐秘,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想法。 双喜一忧。她说他回京后的第一喜便是京中的“天配姻缘”,莫非她便是因了这个预见,深信她不是自己的命定良配,而将玉环退回? 他不管她是如何晓得明日的未知,但于己有关的事,他绝不会坐等天命。 天命并非不可改。她既能令江州幸免于洪水,那么他也一定要让她知道,便是老天真如她所言的那样,给他在京中安排了一桩所谓“命定”的姻缘,他如今既识了她,又倾心于她,便是再难斗,他也必定要斗上一回。 他沉思了片刻,本瞬间已变得汪凉的心又渐渐恢复了些热气。 “公子,太太叫我来看下,道去大埠头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一个谢府下人进来唤道。 “叫马车再等片刻,我突然想起还有事。” 谢醉桥沉吟片刻,随口应了句,起身而去。 他已决定了,这就过去向她父亲禀明自己对她的心迹,约定数月内便必定携媒再来求亲,想来阮老爷不会拒绝。 快刀方可斩乱麻。如今只有先将她定下了,他才可安心回京。 柳胜河听闻门房来报,道谢家将军府的公子过来求见老爷,急忙整了衣冠出来相迎,作揖歉然道:“实在是不巧。前日我家中收到了老太太娘家来的信,道舅公病重。老太太心急,只自个也年迈去不了,老爷便赶过去探望,昨日一早动身了。” “舅公家可在附近?” 谢醉桥一怔,问道。 “远着呢。我家老太太娘家在北地的建州,离京城也就两三天的路。” 谢醉桥迟疑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大小姐可还在家?” “舅公来信说,想见下我家小公子,大姑娘便一道去了,路上好照拂小公子。如今府上只剩我家太太。公子随我进来稍坐用茶,我这就打发人去请太太出来叙话。” 柳胜河说罢,便要吩咐一边的小厮去找江氏,被谢醉桥拦住了。 “阮老爷既不在,我便告辞了。烦请管家代我向夫人问好。” 谢醉桥压下心中泛出的一丝苦涩之意,笑着转身而去。 好在她也是往北,不过差一天的路程,若是有缘,不定就会在路上赶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定至少要写5000字,立此帖督促自己。 大家晚安,O(∩_∩)O~ 第五十五章 阮老太太娘家姓高,在建州的余县,离金京也不过几日之路,亦是个行商之家。娘家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亲兄弟,虽因了路远这些年虽不大见面,只逢年过节时的各样往来却一样也没丢下。前日收到了信,晓得自己这兄弟竟染恙如斯,大是悲恸,立时便嚷着要自己过去探望。被阮洪天好说歹说劝住了,道自己过去探望舅父,当日便收拾行装预备北上。 家书中提到高舅公想见一眼阮家的小公子安显,阮洪天便将他也带去。因了此番北上,算了路上来回,最少也要两个月的光景,江氏若也去了,偌大的一个荣荫堂便无掌家之人,故而留了在家,只让明瑜一道过去,路上好陪着照拂弟弟。 明瑜前些日里一直在左思右想,终是决定不改初衷。谢醉桥固然极好,错过了他,她这一世或许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一个良人。只她若默许了他,往后便可以预见,无论是他,还是自己,未来的路必定都不会好走。 重活一世,得遇良人,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平顺顺、无波无澜。 既最后这样想定,再留下他所赠的玉环自然不妥。故而等到了谢家兄妹要离去的前两日,借着去送别谢静竹的机会,她便将那玉环用绫帕裹好放在了竹根雕壶的下面。因了她对谢静竹说是自己外祖要送谢醉桥的礼,也不会担心她私下会开盒查看里面到底是何物。还了玉环之后,又如法炮制,叫柳向阳再次去了胡半仙处传信,叫他寻到谢醉桥处告知。 如今她既还了玉环,又借胡半仙之口给他道明了往后。以胡半仙如今的铁口直断,他应也不得不信。既被自己拒了,又晓得命定姻缘是在京中,且得知了与性命攸关的那件大事,想来便也会将自己放开,把心思转到那显见是更重要的性命之上去了。 明瑜自觉算计得甚是周到,如今她已随父亲坐船行在了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却哪里会想到胡半仙早就在谢醉桥面前露了底,更万万没想到那一张沾染了她熏屋所用薄荷香气的信筏会出卖了她。 高舅公此次染病前去探望,前世里这一趟她并没跟去,明瑜记得他终究是没捱过去。父亲携了弟弟北上后,因了停下一道料理丧事,一直拖了将近三个月,到十一月初才回江南。安墨不惯北地气候饮食,随同的丫头妈妈又没照料好,过去没多久就得了病,回来时一张脸黄瘦了许多。故而此次,她便自告一道要跟去,心中想的是为照看好弟弟。 阮家一条大船在前,后面跟条随行船,一路紧赶着北上,行程还算顺当。大船分三层舱,明瑜带了安墨住在布置得极是舒适的上舱,中层是春鸢等人所住,舱底前面是厨娘做饭烧水之处,后面放置了茶叶和江南织锦等货物,既是顺带到北边商铺,也正好压水。随行那条船是带出的柳向阳等人所乘。 这般日日行在水上,头几日的新鲜劲头过去后,莫说安墨,便是明瑜也觉有些不耐起来。行了将近一个月后,好容易这日傍晚时分,船只靠岸停在了个埠头。阮洪天下舱,说是已到了建州的境地,晚上停靠一宿,明早出发到几十里外的大镇阜阳,那里有阮家的商铺。到了后把随船运来的茶叶等货卸下后,上岸改坐马车,再一日便到余县的高舅公府上了。听闻此言,安墨极是欢喜,连明瑜也觉得松了口气。 因了靠近金京,河上来往船只极多,夜间航行不便,故而今夜停留的这埠头边,一溜看过去停满了大小各色船只。阮洪天心疼儿女,亲自上岸想寻间舒适些的客栈安排住了,看了一圈,见这不过是个小地,最好的一家客栈看起来也有些邋遢,更比不上自家船舱里舒适,便也作罢。明瑜不过带着安墨在春鸢柳向阳等人的随同下上岸到附近略微走了几圈,权当坐船久了松活下筋骨,天擦黑时便上船歇了下来。 夜半时分,明瑜忽然梦醒,睁开了眼,借着舷窗边透进的船头上挂着的微弱灯笼光,看见安墨正躺在边上那张与她隔了道矮屏的榻上睡得正香,小小的身子蜷着一动不动,被子却被踢到了脚边。起身替他盖好了,重新躺回了自己的榻上。此时四下俱静,只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之声,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前世的路正一步步在改道而行。 她记得前世的这时候,父母已经知道了自己对裴泰之的心意,正用尽全力通过谢夫人在努力攀着与侯府的关系。如今那一切早成过往烟云,只在这般的夜阑时分想起,竟还是叫她心底有一丝火烧火燎般的耻辱之痛,为自己当年的盲目和任性。 总有一天她必定会彻底放下过往的。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了另一张年轻而爽朗的面容。 他应也是意气骄傲的。出身世家,少年时便以箭技名扬京都,玉勒雕鞍,剑啸风流。但在她的面前,他从来都是温煦而多情的…… 可惜吗? 不可惜。 他不是她的人。这白白多活出来的一世,她只求一家和好,平安终老。能这样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赏了。再妄想别的,怕要折了福寿。 明瑜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吐尽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一种无法言喻的郁结。 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水声,船身略微摇晃了下。明瑜睁开了眼再次起身,推开舷窗往外望去,见月白之下,河面水光澹澹,眼前只有船头上悬挂于灯柱的灯笼在随了夜风左右飘荡,值守的人也正靠在灯柱边似睡非睡的样子,想来方才应是风过惹出的动静,便闭紧了舷舱重又躺了下去,一觉终到天亮。 第二日大早,阮家两条船便起锚继续北上。待洗漱完毕,春鸢和带出来的另个小丫头送了早点过来,笑道:“方才去取早饭时,那余妈妈就只那里唠叨不停,道昨夜剩下的用个大笊篱盖住的几张饼竟少了两层,道定是昨夜守夜的小厮夜半下去舱底偷吃,要过去问个究竟,被我给拦住了。不就丁点大的事,何至于吵嚷得要叫老爷都知道。“ 余妈妈是在船上做饭的,手艺不错,话却是多了些。明瑜听罢,也是笑着随口应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 因了渐渐靠近大镇,两岸人烟阜盛,加上安墨晓得今日便要离船上岸,很是兴奋,一个早上都趴在窗边往外张望,明瑜便一直陪他在侧。到了中午时分快近阜阳时,前头的船速忽然慢了下来,渐渐竟是停了,阮家的船也是受阻,被夹在中间。明瑜向外望去,见两岸竟多了许多官兵,三五步一个地分列而立,一个个执刀握戟,神色肃穆,路上行人纷纷避开。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将安墨从窗边带离,吩咐小丫头盯着不许乱跑,自己便下去寻父亲问个究竟。 阮洪天也是刚刚才从前头一艘船的人那里听来了消息,道前面水闸口竟被官兵封住了,正在一一检搜北上入闸的船只,这才停顿了下来。 “爹可晓得到底为何这般?” “具体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仿佛是在捉拿一个朝廷要犯,这才一一搜船。”阮洪天想了下,皱眉道,“听说船上无论男女老幼,都得出来立于船头受检。你陪着墨儿在此便是。外面有爹照应着。” 明瑜晓得碰到这种事,自己确实也是出不了什么力气,只求莫添乱便是。点了下头,便默默回了舱房。安墨仿佛也晓得外面气氛紧张,一反常态乖乖地坐在明瑜身边一动不动。 *** 前面的船只一一被放过了闸口,轮到了阮家当先的大船。那负责此闸口搜检的头领是个校尉,姓王,命阮家的船靠近了,见阮洪天立于船头,便道:“搜查朝廷要犯!叫船上的人一一都出来,我的兄弟要上去搜检。” 阮洪天走南闯北,这般的阵仗早历过无数,也不慌张,只是上前一步,指了下早已经叫了出来都立在船头自己身后的一干随行,笑道:“官爷公务要紧,我自晓得。这大船和后面那船上的人俱都已是到了此处,唯独我家小女幼子因了胆小,尚留在舱中。官爷上船随意搜检便是,只盼莫要惊扰了我家儿女。”一边说着,已是往他手中顺势塞去了一张银票。” 这世上没有不贪腥的猫,更没不沾荤的官道中人,越是这般的下级官吏,便越手无遮拦,阮洪天深谙其中之道,不欲自家女儿露于人前,自然要拿银钱开道,本以为此人便会顺势接了过去,不想他却连眼角风都未扫一下,一张脸反而沉了下来道:“我奉了裴大人之命在此搜检朝廷重犯,你是何人,竟敢这般公然行贿?我瞧你这船不小,都装了什么?莫说藏一个钦犯,便是十个也容得下了。快快让开休得闲话。再啰嗦,就拿了你治个阻挠公务之罪。” 阮洪天未想今日竟会遇到个这般的小吏,见他一挥手,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已涌上船,心中一动,试探道:“这裴大人可是靖勇侯府讳泰之的那位?” 王校尉一怔,上下扫了眼阮洪天,见他虽一身平民打扮,气度倒也不凡,口气略微缓了些,点头道:“正是。” 阮洪天忙道:“江南江州阮家荣荫堂不知官爷可听说过?在下便是阮家的阮洪天。数年前皇上南下时便驻跸于我家。我与裴大人也有过数面之缘。” 这王校尉当年还是裴泰之手下一名亲兵之时,曾随他南下江州,自然晓得荣荫堂。此时听阮洪天这般说,仔细看了他一眼,依稀有些认了出来,脸色这才放缓,露出了丝笑意,抱拳道:“原来是江南阮家的家主。方才不知,倒是得罪了。还望见谅。” 阮洪天见他一改方才的态度,也是松了口气,笑道,“晓得官爷在执行公务,我自然不敢不从。两船所有人等都已聚在了此处,唯独我家一双儿女还留在上舱之中,因了平日娇养惯了未见过世面,有些胆小……” “好说。既是江南阮家的船,想来也不会有问题,过去便是。”王校尉手又一挥,这般说道,已是大声命人下来。 方才上船四散开来的兵丁闻声,都纷纷出来了。阮洪天欢喜,忙道了谢,正要再把方才那银票塞过去,忽听船尾有声音大声嚷道:“王大人,船舷侧发现有血迹,瞧着可疑,搜还是不搜?” 阮洪天大吃一惊,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便见那王校尉脸色一变,转眼跳上了船,大步往船尾而去。定了下心神,急忙跟了上去。果然看见船尾的一侧船舷之上,竟真滴了几滴淋漓的血,血色虽有些淡,只也能一眼便辨认出来。 “阮先生,我从京中出来,追踪要犯一直到此,昨夜伤了那要犯,却不慎被他负伤而逃。你船上这血迹,到底怎么回事?” 王校尉扭头看着阮洪天,厉声喝道。 阮洪天一时虽也摸不到头脑,只心中坦荡,倒也不是很惊慌。正要解释下,见他已是亲自带人下去舱底搜查,只得跟了下去。 舱底满是茶叶框篓和布匹织锦,原本都堆叠得整整齐齐。此时刚下去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见角落里的几个茶叶框篓竟倾覆在地,拿灯凑近去照了一下,甲板上赫然又是一堆血迹,边上丢了半张吃剩的饼。 饶是阮洪天再镇定,此时也大惊失色了。只得任由众兵丁在舱底翻找一通,弄得货物乱七八糟,连角落都没放过。寻了一圈,并未见人,刚呼出一口气,却听那王校尉下令搜检全船,每个舱房都不许放过。他原本是不想一双儿女受惊扰,万没想到如今情势竟会如此急转直下,哪里还能再多言?只好随了众兵丁上去,一间间带着搜过去,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阵嘈杂呼喝声。王校尉已是飞奔上了甲板,他也急忙出去。站定一看,后背已是出了身冷汗,看见自己女儿竟被个满面须髯的大汉用刀挟持着站在了舱房的窗口一侧。那大汉一身血污,面目狰狞。 “我晓得裴泰之命你们抓我活口。只老子既干了那等的事,便也早把脑袋提在裤腰上了。今日我若走不脱,便是死,也要抓上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道,好陪我阴间也有个伴!” 那大汉目露凶光,磔磔怪笑起来。 明瑜感觉到自己脖颈之侧那仿佛割入了肌肤的刀锋,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之意,只身子也已是在微微颤抖了。 方才舱房中只剩下了她与安墨。她隐约听见船尾起了喧哗响动,有些不放心,到了舱房门口,想靠得近些听仔细,眼风便扫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凶汉手执刀具,正慌慌张张往自己方向闯了过来。转念之间便飞奔而回,刚将安墨推进了床底,命他不许出声,舱门便被推开,那凶汉已是闯了进来,看见有人,一把抓住了便用刀抵着她脖子推到了窗口。 瞬间生变,自家的船上何以会有这样一个凶徒? 明瑜突然想起昨夜她听到的那几下水声,今早厨娘又埋怨丢失大饼,心中一下已经明白了过来。必定是这人昨夜偷偷潜上了船,藏身在舱中的货物堆中。原本大约是想这般避过官兵的追捕,没想到却还是被拦住了,这才狗急跳墙,顺手抓了自己为要挟。 如今她倒是庆幸被捉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安墨。只盼他此刻千万要忍住,不要被这凶徒发觉才好。 “王大人!我女儿在他手上!千万不要伤了我女儿!” 阮洪天心急如焚,慌忙朝那王校尉连声央告,声音已是有些发颤了。 王校尉略微踌躇了下。 他倒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这阮家的女儿看起来娇娇弱弱,自己若是命人一拥而上,只怕当场就要血溅三尺了。只是若就这样放过那已经追捕了数日的朝廷要犯,却又是绝无可能之事。被裴大人晓得,自己就要提头去见了。 “裴大人来了!”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岸上有声音疾呼,随即是一阵马蹄之声,远远地便看见几骑人在马上飞奔而来,当先一人形容严峻,身后锦袍翻飞,正是此次受命追捕这要犯的裴泰之。 “怎么回事!” 裴泰之转眼便到岸边,勒马喝道。 王校尉心中一松,急忙上岸迎了上去,飞快把情况道了一遍。 阮洪天早认出了裴泰之,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今唯有希望他还能念数年前自己应他所求放了顾选给他的一点旧交,今日莫要将那凶徒逼得太过伤了自己女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岸,已是伏地跪了下去道:“裴大人!在下江州荣荫堂的阮洪天。求大人看在数年前与阮某的几面之缘上,顾念下我女儿的性命!” 阮老太太娘家姓高,在建州的余县,离金京也不过几日之路,亦是个行商之家。娘家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亲兄弟,虽因了路远这些年虽不大见面,只逢年过节时的各样往来却一样也没丢下。前日收到了信,晓得自己这兄弟竟染恙如斯,大是悲恸,立时便嚷着要自己过去探望。被阮洪天好说歹说劝住了,道自己过去探望舅父,当日便收拾行装预备北上。 家书中提到高舅公想见一眼阮家的小公子安显,阮洪天便将他也带去。因了此番北上,算了路上来回,最少也要两个月的光景,江氏若也去了,偌大的一个荣荫堂便无掌家之人,故而留了在家,只让明瑜一道过去,路上好陪着照拂弟弟。 明瑜前些日里一直在左思右想,终是决定不改初衷。谢醉桥固然极好,错过了他,她这一世或许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一个良人。只她若默许了他,往后便可以预见,无论是他,还是自己,未来的路必定都不会好走。 重活一世,得遇良人,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平顺顺、无波无澜。 既最后这样想定,再留下他所赠的玉环自然不妥。故而等到了谢家兄妹要离去的前两日,借着去送别谢静竹的机会,她便将那玉环用绫帕裹好放在了竹根雕壶的下面。因了她对谢静竹说是自己外祖要送谢醉桥的礼,也不会担心她私下会开盒查看里面到底是何物。还了玉环之后,又如法炮制,叫柳向阳再次去了胡半仙处传信,叫他寻到谢醉桥处告知。 如今她既还了玉环,又借胡半仙之口给他道明了往后。以胡半仙如今的铁口直断,他应也不得不信。既被自己拒了,又晓得命定姻缘是在京中,且得知了与性命攸关的那件大事,想来便也会将自己放开,把心思转到那显见是更重要的性命之上去了。 明瑜自觉算计得甚是周到,如今她已随父亲坐船行在了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却哪里会想到胡半仙早就在谢醉桥面前露了底,更万万没想到那一张沾染了她熏屋所用薄荷香气的信筏会出卖了她。 高舅公此次染病前去探望,前世里这一趟她并没跟去,明瑜记得他终究是没捱过去。父亲携了弟弟北上后,因了停下一道料理丧事,一直拖了将近三个月,到十一月初才回江南。安墨不惯北地气候饮食,随同的丫头妈妈又没照料好,过去没多久就得了病,回来时一张脸黄瘦了许多。故而此次,她便自告一道要跟去,心中想的是为照看好弟弟。 阮家一条大船在前,后面跟条随行船,一路紧赶着北上,行程还算顺当。大船分三层舱,明瑜带了安墨住在布置得极是舒适的上舱,中层是春鸢等人所住,舱底前面是厨娘做饭烧水之处,后面放置了茶叶和江南织锦等货物,既是顺带到北边商铺,也正好压水。随行那条船是带出的柳向阳等人所乘。 这般日日行在水上,头几日的新鲜劲头过去后,莫说安墨,便是明瑜也觉有些不耐起来。行了将近一个月后,好容易这日傍晚时分,船只靠岸停在了个埠头。阮洪天下舱,说是已到了建州的境地,晚上停靠一宿,明早出发到几十里外的大镇阜阳,那里有阮家的商铺。到了后把随船运来的茶叶等货卸下后,上岸改坐马车,再一日便到余县的高舅公府上了。听闻此言,安墨极是欢喜,连明瑜也觉得松了口气。 因了靠近金京,河上来往船只极多,夜间航行不便,故而今夜停留的这埠头边,一溜看过去停满了大小各色船只。阮洪天心疼儿女,亲自上岸想寻间舒适些的客栈安排住了,看了一圈,见这不过是个小地,最好的一家客栈看起来也有些邋遢,更比不上自家船舱里舒适,便也作罢。明瑜不过带着安墨在春鸢柳向阳等人的随同下上岸到附近略微走了几圈,权当坐船久了松活下筋骨,天擦黑时便上船歇了下来。 夜半时分,明瑜忽然梦醒,睁开了眼,借着舷窗边透进的船头上挂着的微弱灯笼光,看见安墨正躺在边上那张与她隔了道矮屏的榻上睡得正香,小小的身子蜷着一动不动,被子却被踢到了脚边。起身替他盖好了,重新躺回了自己的榻上。此时四下俱静,只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之声,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前世的路一步步在改道而行。 她记得前世的这时候,父母已经知道了自己对裴泰之的心意,正用尽全力通过谢夫人在努力攀着与侯府的关系。如今那一切早成过往烟云,只在这般的夜阑时分想起,竟还是叫她心底有一丝火烧火燎般的耻辱之痛,为自己当年的盲目和任性。 总有一天她必定会彻底放下过往的。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了另一张年轻而爽朗的面容。 他应也是意气骄傲的。出身世家,少年时便以箭技名扬京都,玉勒雕鞍,剑啸风流。但在她的面前,他从来都是温煦而多情的…… 可惜吗? 不可惜。 他不是她的人。这白白多活出来的一世,她只求一家和好,平安终老。能这样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赏了。再妄想别的,怕要折了福寿。 明瑜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吐尽深埋在心底里的那一种无法言喻的郁结。 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水声,船身略微摇晃了下。明瑜睁开了眼再次起身,推开舷窗往外望去,见月白之下,河面水光澹澹,眼前只有船头上悬挂于灯柱的灯笼在随了夜风左右飘荡,值守的人也正靠在灯柱边似睡非睡的样子,想来方才应是风过惹出的动静,便闭紧了舷舱重又躺了下去,一觉终到天亮。 第二日大早,阮家两条船便起锚继续北上。待洗漱完毕,春鸢和带出来的另个小丫头送了早点过来,笑道:“方才去取早饭时,那余妈妈就只那里唠叨不停,道昨夜剩下的用个大笊篱盖住的几张饼竟少了两层,道定是昨夜守夜的小厮夜半下去舱底偷吃,要过去问个究竟,被我给拦住了。不就丁点大的事,何至于吵嚷得要叫老爷都知道。“ 余妈妈是在船上做饭的,手艺不错,话却是多了些。明瑜听罢,也是笑着随口应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 因了渐渐靠近大镇,两岸人烟阜盛,加上安墨晓得今日便要离船上岸,很是兴奋,一个早上都趴在窗边往外张望,明瑜便一直陪他在侧。到了中午时分快近阜阳时,前头的船速忽然慢了下来,渐渐竟是停了,阮家的船也是受阻,被夹在中间。明瑜向外望去,见两岸竟多了许多官兵,三五步一个地分列而立,一个个执刀握戟,神色肃穆,路上行人纷纷避开。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将安墨从窗边带离,吩咐小丫头盯着不许乱跑,自己便下去寻父亲问个究竟。 阮洪天也是刚刚才从前头一艘船的人那里听来了消息,道前面水闸口竟被官兵封住了,正在一一检搜北上入闸的船只,这才停顿了下来。 “爹可晓得到底为何这般?” “具体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仿佛是在捉拿一个朝廷要犯,这才一一搜船。”阮洪天想了下,皱眉道,“听说船上无论男女老幼,都得出来立于船头受检。你陪着墨儿在此便是。外面有爹照应着。” 明瑜晓得碰到这种事,自己确实也是出不了什么力气,只求莫添乱便是。点了下头,便默默回了舱房。安墨仿佛也晓得外面气氛紧张,一反常态乖乖地坐在明瑜身边一动不动。 *** 前面的船只一一被放过了闸口,轮到了阮家当先的大船。那负责此闸口搜检的头领是个校尉,姓王,命阮家的船靠近了,见阮洪天立于船头,便道:“搜查朝廷要犯!叫船上的人一一都出来,我的兄弟要上去搜检。” 阮洪天走南闯北,这般的阵仗早历过无数,也不慌张,只是上前一步,指了下早已经叫了出来都立在船头自己身后的一干随行,笑道:“官爷公务要紧,我自晓得。这大船和后面那船上的人俱都已是到了此处,唯独我家小女幼子因了胆小,尚留在舱中。官爷上船随意搜检便是,只盼莫要惊扰了我家儿女。”一边说着,已是往他手中顺势塞去了一张银票。” 这世上没有不贪腥的猫,更没不沾荤的官道中人,越是这般的下级官吏,便越手无遮拦,阮洪天深谙其中之道,不欲自家女儿露于人前,自然要拿银钱开道,本以为此人便会顺势接了过去,不想他却连眼角风都未扫一下,一张脸反而沉了下来道:“我奉了裴大人之命在此搜检朝廷重犯,你是何人,竟敢这般公然行贿?我瞧你这船不小,都装了什么?莫说藏一个钦犯,便是十个也容得下了。快快让开休得闲话。再啰嗦,就拿了你治个阻挠公务之罪。” 阮洪天未想今日竟会遇到个这般的小吏,见他一挥手,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已涌上船,心中一动,试探道:“这裴大人可是靖勇侯府讳泰之的那位?” 王校尉一怔,上下扫了眼阮洪天,见他虽一身平民打扮,气度倒也不凡,口气略微缓了些,点头道:“正是。” 阮洪天忙道:“江南江州阮家荣荫堂不知官爷可听说过?在下便是阮家的阮洪天。数年前皇上南下时便驻跸于我家。我与裴大人也有过数面之缘。” 这王校尉当年还是裴泰之手下一名亲兵之时,曾随他南下江州,自然晓得荣荫堂。此时听阮洪天这般说,仔细看了他一眼,依稀有些认了出来,脸色这才放缓,露出了丝笑意,抱拳道:“原来是江南阮家的家主。方才不知,倒是得罪了。还望见谅。” 阮洪天见他一改方才的态度,也是松了口气,笑道,“晓得官爷在执行公务,我自然不敢不从。两船所有人等都已聚在了此处,唯独我家一双儿女还留在上舱之中,因了平日娇养惯了未见过世面,有些胆小……” “好说。既是江南阮家的船,想来也不会有问题,过去便是。”王校尉手又一挥,这般说道,已是大声命人下来。 方才上船四散开来的兵丁闻声,都纷纷出来了。阮洪天欢喜,忙道了谢,正要再把方才那银票塞过去,忽听船尾有声音大声嚷道:“王大人,船舷侧发现有血迹,瞧着可疑,搜还是不搜?” 阮洪天大吃一惊,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便见那王校尉脸色一变,转眼跳上了船,大步往船尾而去。定了下心神,急忙跟了上去。果然看见船尾的一侧船舷之上,竟真滴了几滴淋漓的血,血色虽有些淡,只也能一眼便辨认出来。 “阮先生,我从京中出来,追踪要犯一直到此,昨夜伤了那要犯,却不慎被他负伤而逃。你船上这血迹,到底怎么回事?” 王校尉扭头看着阮洪天,厉声喝道。 阮洪天一时虽也摸不到头脑,只心中坦荡,倒也不是很惊慌。正要解释下,见他已是亲自带人下去舱底搜查,只得跟了下去。 舱底满是茶叶框篓和布匹织锦,原本都堆叠得整整齐齐。此时刚下去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见角落里的几个茶叶框篓竟倾覆在地,拿灯凑近去照了一下,甲板上赫然又是一堆血迹,边上丢了半张吃剩的饼。 饶是阮洪天再镇定,此时也大惊失色了。只得任由众兵丁在舱底翻找一通,弄得货物乱七八糟,连角落都没放过。寻了一圈,并未见人,刚呼出一口气,却听那王校尉下令搜检全船,每个舱房都不许放过。他原本是不想一双儿女受惊扰,万没想到如今情势竟会如此急转直下,哪里还能再多言?只好随了众兵丁上去,一间间带着搜过去,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阵嘈杂呼喝声。王校尉已是飞奔上了甲板,他也急忙出去。站定一看,后背已是出了身冷汗,看见自己女儿竟被个满面须髯的大汉用刀挟持着站在了舱房的窗口一侧。那大汉一身血污,面目狰狞。 “我晓得裴泰之命你们抓我活口。只老子既干了那等的事,便也早把脑袋提在裤腰上了。今日我若走不脱,便是死,也要抓上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道,好陪我阴间也有个伴!” 那大汉目露凶光,磔磔怪笑起来。 明瑜感觉到自己脖颈之侧那仿佛割入了肌肤的刀锋,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之意,只身子也已是在微微颤抖了。 方才舱房中只剩下了她与安墨。她隐约听见船尾起了喧哗响动,有些不放心,到了舱房门口,想靠得近些听仔细,眼风便扫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凶汉手执刀具,正慌慌张张往自己方向闯了过来。转念之间便飞奔而回,刚将安墨推进了床底,命他不许出声,舱门便被推开,那凶汉已是闯了进来,看见有人,一把抓住了便用刀抵着她脖子推到了窗口。 瞬间生变,自家的船上何以会有这样一个凶徒? 明瑜突然想起昨夜她听到的那几下水声,今早厨娘又埋怨丢失大饼,心中一下已经明白了过来。必定是这人昨夜偷偷潜上了船,藏身在舱中的货物堆中。原本大约是想这般避过官兵的追捕,没想到却还是被拦住了,这才狗急跳墙,顺手抓了自己为要挟。 如今她倒是庆幸被捉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安墨。只盼他此刻千万要忍住,不要被这凶徒发觉才好。 “王大人!我女儿在他手上!千万不要伤了我女儿!” 阮洪天心急如焚,慌忙朝那王校尉连声央告,声音已是有些发颤了。 王校尉略微踌躇了下。 他倒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这阮家的女儿看起来娇娇弱弱,自己若是命人一拥而上,只怕当场就要血溅三尺了。只是若就这样放过那已经追捕了数日的朝廷要犯,却又是绝无可能之事。被裴大人晓得,自己就要提头去见了。 “裴大人来了!”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岸上有声音疾呼,随即是一阵马蹄之声,远远地便看见几骑人在马上飞奔而来,当先一人形容严峻,身后锦袍翻飞,正是此次受命追捕这要犯的裴泰之。 “怎么回事!” 裴泰之转眼便到岸边,勒马喝道。 王校尉心中一松,急忙上岸迎了上去,飞快把情况道了一遍。 阮洪天早认出了裴泰之,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今唯有希望他还能念数年前自己应他所求放了顾选给他的一点旧交,今日莫要将那凶徒逼得太过伤了自己女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岸,已是伏地跪了下去道:“裴大人!在下江州荣荫堂的阮洪天。求大人看在数年前与阮某的几面之缘上,顾念下我女儿的性命!” 第五十六章 裴泰之看见飞奔而来的阮洪天,略微一怔,已是认了出来,当即飞身下马,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裴大人,我此行是要去余县,本今日就能到阜阳上岸,却不晓得那犯人何以会潜上我家的大船,如今更捉了我女儿为质。若是逼他急了,我怕我女儿要遭不测,求裴大人多加悯恤!” 阮洪天极爱这个女儿,此刻见她如此被人挟持,便说心肝被人摘去了也不为过,说话之时,声音已是颤抖了起来。 明瑜被人用刀抵住,且那人显见是个亡命之徒,这样的场景,她从前何曾想到过?自然不敢乱动,正惶惑之时,远远竟看见裴泰之出现,自己父亲上前跪拜,被他扶起,又朝他急急地说了什么。他转头望了过来,二人一下四目相对。正午烈日映照之下,见他微微眯了下眼,并辨不清是什么神色,自己的一双手心和后背,却已是被汗湿透了。 前世十六岁嫁他,到二十岁殇,四年的时间,再加上这一世这多活出来的几年,裴泰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明瑜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是不清楚。 这般情势之下,他可会顾念数年前的那几面之缘,为她考虑下吗? 她真的不敢肯定,只是睁大了眼,直直地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决定。 裴泰之方才纵马而来时,远远便看到那艘停在闸口受检的大船舷窗侧,一碧衫少女被身后的汉子用刀抵颈。此刻听阮洪天一番话,立时便望了过去。见被通缉的那凶犯已藏身于舷窗之侧,只露出半个头,那少女却是整个人被推到了窗边,脖颈上紧架着柄明晃晃的匕刃,立在哪里虽白着一张脸,只眉目宛然,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数年前自己在江州时见过的荣荫堂大小姐。 裴泰之略微踌躇了下,便朝埠头缓缓而去,众官兵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随他而动。王校尉亦是如此,注视着他从自己身前而过,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只等着他一声令下,自己必定随命而动。 跟随了他数年,他对自己这位上司的判决力极是信服,尤其是此次,更叫他佩服不已。 三天之前,当朝太傅宣正老大人在下朝回府的途中遇刺身亡,刺客得手后立刻逃走。消息传开,满朝皆惊,正德皇帝大为震怒,命裴泰之全力追捕凶手。他受命一路追踪,在此一带发现了刺客的行踪,带人围捕。不想那刺客凶悍异常,虽受了伤,最后竟还是被他突围跳河逃走。他深为惶恐,向赶来的裴泰之负荆请罪之后,便道要将功补过,带人继续沿着运河南向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被他拦住,叫不但要在南下的河口设卡,连北上入京的方向也不可放过。他当时虽有些不解,只也不敢多问,照他的吩咐办了,在这一带的南北两向水路上都设了卡点,盘查来往船只。如今竟果真在北上的船中发现了刺客。此时才有些恍然。一般人都只以为刺客此时若还活着,只怕恨不得多长几条腿速速往逃离京城的方向去才好,哪里还会想到他竟反其道而行?他若不是遵了指令往这北向的河道亦设了卡点,只怕如今是要越追越远了。 “都给我走开,再靠近一步,老子先一刀割了她脖子再自尽!” 那刺客从舱房里看见裴泰之靠近,突然露出了张脸,厉声大叫起来。 她原本心中极是惶惑,此刻事已至此,反倒是渐渐镇定了下来,举目望着对面的裴泰之。 裴泰之终是停了下来,站在距离大船十几步外的岸边埠头上,望着舷窗中被扣为人质的那个阮家女孩。 对面的这个女孩,这几年中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或者说,很难真正把她忽略掉。其实平日他也没怎么想起过她,但这一刻,当与她再次四目相对,和这个女孩有关的几场往日记忆,却忽然像是被唤醒了一般地奔涌而出。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意园望山楼前的那一场离奇遭遇;第二次在瑜园,她现身引开了三皇子对杜若秋的注意力;而第三次,甚至到了现在,他脑海中还记着那一夜龙船上她被火球射伤倒地,自己蹲在她身前欲抱起她时,她看着自己时的那种凄迷目光。那一刻他甚至有过短暂的错觉,人若有前世往生,自己会不会就是与她有过未断纠葛的那一个? 她现在应该也是很害怕的,他注意到她的一只手紧紧抓着窗棂,指甲白得看不到半分血色。但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他寻不到乞怜之色。 “谁指使你刺杀宣老大人的?” 裴泰之喝问道。 “我自与他有仇,与旁人无干!你再啰嗦,我先刺死她!” 刺客手上的刀刃一紧,明瑜觉到自己颈侧一阵刺痛,想来已是被割破了皮肤。 “裴大人!裴大人!” 阮洪天看见一道殷红的血迹顺刀刃从明瑜颈侧皮肤渗了出来,骇得肝胆俱裂。 裴泰之微微皱了下眉头。 活捉对面这个刺客,对他而言极其重要。 太子母系势力日渐式微,他本人又生性疏懒,正德皇帝私下里时常评他毫无帝王之魄力。反观三皇子兆维钧,这几年随了年岁渐长,不但隐敛了年少时的锋芒,且把皇帝委派的各项事务办理得妥妥当当,更兼他母系严家势力正如日中天,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开始观望,甚至暗中揣测皇帝的心思。唯有这宣正老大人却对太子大力保举,时常在正德面前赞他有宽厚悯人之心。因了宣正乃是两朝元老,还与裴泰之的外祖安在松一道,曾做过正德年少时的太傅,故而平日威信极高,连正德对他也是敬重有加。不想他竟会这般在市井中遭人刺杀身亡,实在不得不令人起疑。 若是旁人被这刺客如此挟持,就算不立刻命人围上去剿捕,也必定不会放他离开。只是如今这被挟持的人却是阮家的这个女孩…… “今日老子要么活,要么死!绝不会落在你们这帮人手上!快给我让开,我要一匹快马!” 明瑜身侧的刺客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犹豫,一下兴奋起来,改用单手勒紧明瑜的脖颈,挥刀大叫。 “照他说的行事!” 裴泰之沉吟片刻,终于对身边的王校尉道。 王校尉一怔,有些意外,只也不敢多言,应了一声,忙去备置。 阮洪天没想到裴泰之竟真会这般放了那凶徒而去。虽自己女儿还在他手上,只总比当场血溅三尺要好,稳了下心神,朝那人大声道:“裴大人答应放你走!你不要伤我女儿!” “待我到了安全之地,我自会放她走!” 明瑜听见身后那人冷笑一声,仍是挟持着自己慢慢往舱房外挪去。埠头之上,原先围着的众多官兵已是后退了些,空地上停了一匹应他所求的马,裴泰之就在十几步外负手而立,目光投了过来,脸色却沉沉如水。 “阿瑜,你莫怕,爹一定会救出你的!” 阮洪天眼看女儿白着张脸,被那人挟持着一步步上了船头,靠近那马匹,自己却是无能为力,眼中已是迸出了些许泪光,哽咽着道。 “爹,女儿不怕。你莫要太担心……” 明瑜不想自己父亲太过难过,朝他勉强笑了下。 “走开,都退到五十步外,一个也不许留!” 那凶徒打断了明瑜的话,冲着岸上的官兵吼了起来。 “大人?” 王校尉试探着看向了裴泰之。 “我既应了此刻放你走,断不会再拦你,你莫要伤了这姑娘便是!至于往后如何,那就看你再有无今日这样的运气了!” 裴泰之看向那大汉,朗声道。 大汉一怔,见埠头边原本围着的官兵随了裴泰之的话,都已是慢慢退散开来,中间让出了一条空道,也不多话,推着明瑜便往岸上去。 “裴大人,这等重犯,如何能放他走!” 岸上此刻忽然又来了一行七八骑人,急促的马蹄声中,有人出声阻拦。 阮洪天猛地回头,已是认了出来,见那人竟是三皇子兆维钧。此刻正高高坐于马上,发束金冠,锦袍玉带,一张俊美的面庞之上,犹挂着一丝笑意,只眉梢眼角,却隐约似有寒光掠过,心中一震,已是叫苦不迭。 裴泰之看向了兆维钧,淡淡道:“皇上任命我全权处理此事,我自有决断。真当办砸了差事,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求责。我倒是奇了,三殿下何以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兆维钧翻身下马朝裴泰之走去,靠近了些停住脚步,这才道:“宣正老大人遇刺身亡,消息传来,我亦是十分悲恸。只我听说有人竟怀疑此乃我暗中谋划,这等含冤莫辨之大罪名,我又岂敢担当?这才亲自向我父皇求了旨意,定要协助裴大人一道捉拿到这凶犯,好为我自己正这名声!” 他话音刚落,明瑜便觉自己身后那大汉陡然又后退了几步,背靠着舱壁而立,狂吼道:“谁敢上来,我立刻杀了她!更休想我活着落入你们的手!” 兆维钧目光掠过脸色苍白的明瑜,微微眯了下眼睛,忽然朝她带了歉意似地略微一笑:“阮姑娘,实在对不住了,皇命难为,我会叫我的人好生护住你的。你莫怕……” “三殿下,我要的是活口,你此番特意过来,只怕是为了逼迫他自戕吧?” 裴泰之打断了兆维钧的话,冷笑道。 兆维钧这才看向他,哼了一声道:“你为了私交这般放走朝廷要犯。我却是请命而来!我今日偏要抓他,谅你又能如何?”说着已是大步往前。 “锵”一声,裴泰之已是拔出腰间佩刀,拦在了兆维钧身前。 兆维钧脸色微变,停了下来,侧头看向了他:“裴泰之,我晓得我父皇对你不一般。只我却不信你有这胆子,敢真对我动刀!” “三殿下,我只是不欲伤了无辜,更不欲搬一具尸体回去交差。你若不插手,我自然不会对你如何。叫你的人都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走!” “裴泰之,你好大的胆子!竟对我这般说话!”兆维钧脸色铁青,转头朝自己的人怒吼一声,“我亦有皇命在身,谁拦拦我?你们都给我上船去,抓住刺客!” “谁敢上!格杀勿论!”裴泰之大喝一声,刀尖已是点在那冲在前之人的喉头上。 明瑜万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一场突变,眼见两方带来的人就要动起了手,忽然觉得被勒住的脖颈处猛地收紧,听见身后那刺客竟狂声怪笑起来。骇然回头,见他双目圆睁,神情状若疯狂,一只手举起匕首竟已朝自己刺了下来。心中一下已是明白了过来,晓得他大约是被追捕了数日,一根弦崩到此时,终于戛然而断。这亡命之徒必定是觉得走脱无望了,这才要杀自己,再如他之前所言的那样自戕了断! 岸上之人都被这笑声所吸引,无数双眼睛齐齐投了过来。裴泰之陡然变色,飞身扑过来想要阻拦,只他距离过远,只怕已是来不及了。 “阿瑜——” 阮洪天大叫出声,声音里满是撕心裂肺般地惊惧和痛楚。 明瑜挣扎了下,只身后那卡住她脖子的手力道之大,却哪里是她能撼动的。 罢了,想不到这一世竟会这般死于非命…… 明瑜低叹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咻——”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她只觉耳畔仿佛有风拂过,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噗”一记沉闷的响声,仿佛利簇钉入血肉发出的畅快之声。自己脖颈一松,随即“咣当”一下,脚下的甲板上仿佛落了什么东西,那等待中的匕首利刃却迟迟没有刺入她的身体。睁开眼睛,回头见那大汉方才执匕之手的手腕处竟被钉入了一支羽箭,箭头穿刺过整只手腕,深深没至箭尾。 那大汉仿佛被羽箭的凌厉去势所带,蹬蹬蹬往后一连退了数步,这才仰面摔倒在地,惨叫出声。 明瑜猛地回头,一眼便看见对面岸上百步之外的青青杨柳之侧,有一青衫之人高高骑在马上正奔驰而来,臂上搭着的弓尚未收去,方才那一箭想来便是他所发。待近了些,已能看清他一张面庞之上仿佛尚沾有未来得及拂去的尘土之色,只眉间眼角,却尽是遮掩不住的凌厉煞气。 第五十七章 看女生小说去书 客 居阮洪天眼见那重犯被缚得如粽子般地下了船,一场本是要摧折心肝的大祸转眼消弭无痕,抹了把额头淋漓的汗,终是长长松了口气。忽见谢醉桥还站在埠头上,忙到他身侧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谢醉桥正欲开口,见裴泰之还刀入鞘,已朝自己走了过来。阮洪天忙转身,朝他亦是道谢。错眼间,见那三皇子已翻身上马坐定,神色有些阴沉地看了过来。心中虽对他方才举动极是不满,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半分,一咬牙,朝他亦是见礼。 兆维钧唇角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闲闲道:“不必多礼。方才我为捉拿要犯,心急了些。你心中怕是在责备于我吧?” 阮洪天道:“公事为重,小民不敢。” 兆维钧瞟了眼阮家的大船,出神片刻,忽然笑道:“今日之事,我日后自会补偿你家。还望阮先生代我向令爱表下歉意。” 阮洪天见他突然这般和颜悦色,心中有些纳罕,口中连称不敢。兆维钧一笑,转头朝谢醉桥道:“醉桥老弟,许久未见你射箭,今日出手,方知愈发精进了,便称神技也不为过了。待你回京择个日子,你我二人再切磋一番!” “三殿下若有兴趣,醉桥自当奉陪。” 谢醉桥抬眼望着兆维钧,淡淡应道。 兆维钧哈哈一笑,看了眼裴泰之,一扯手中马缰,掉马而去,随他来的人转眼便退了个一干二净。 裴泰之目视兆维钧一行离去,眉间的冷意这才消隐了去。朝阮洪天摇了下头,露出丝笑意道:“今日全仗醉桥的最后一箭方定乾坤。你真要谢,谢他便是。” 阮洪天见他二人似是有话要说,且自己心中也挂念一双儿女,又道谢了几句,便急急先上船去了。 “我朝与西廷边境的河西武顺一带,如今又起骚动。姨父从前在那一带驻军多年,如今也唯他方能压制。上月刚被皇上授印,便要发兵而去。他本以为你早半个月前便要回京的,故而一直等待,却迟迟等不到你兄妹二人,因了军情紧急,这才无奈先离京了,只叮嘱我叫你回京后安心待他回来。不想今日才在此遇到你。只这也算是天意了,幸而有你最后的一箭,这才解了局面。” 裴泰之说到最后,伸手拍了下他肩。 谢醉桥前次离京之时,就听闻过边境不安的消息。只没想到才两个多月过去,自己父亲竟又领兵西去了,沉默片刻,终是笑道:“本来早半个月前便出发了。只静竹忽然染恙,耽搁了些天,这才晚了。一早行船到此受阻,听说在搜查朝廷要犯,便赶了上来想看个究竟,没想到竟遇到了方才一幕。” 原来他出发北上之时,从柳胜河口中得知明瑜是坐船的。若只他自己一人,自会走陆路追赶。只考虑到谢静竹身子娇弱,谢夫人怕她吃不消路上的马车颠簸,替他兄妹雇了船只亦走水路。他虽令船家行快船,只阮家赶着去探视高舅公,路上自然也不慢,如此两船中间便一直隔了些路。眼见快到京了还未赶上,渐渐便也打消了念头。反正已经晓得他们是去建州余县的舅公家,待自己把妹妹送回家后再赶去拜访便是。今日到了此地,见前头的船竟是停了下来,沿河阻成一条长龙般的船队。上岸亮了身份抓住个官军小头目打听了下,道前面闸口竟在设卡搜查朝廷要犯,自然按捺不住,借了那人的马便赶上去欲看个究竟,没想到远远竟见到了明瑜被人劫持立于船头的一幕,那凶徒眼见要落刀而下了,急怒交加之下,劈手从路边一兵卒手上夺过弓箭射出了一发。当时情势,本容不得他多想什么,更不能有闪失,故而这一箭的力道之大、准头之精,实在是随了心念意动而发出的。 “方才我看你和三殿下刀剑相对,你二人如今已成这地步?”谢醉桥忽然又问道。 裴泰之皱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没今日之事,我与他也早成陌路。”说罢展眉一笑,看着谢醉桥又道,“罢了,这凶犯既已落网,我须得及早赶回去复命,今日就此别过了。皇上刚前几日还向我问起过你,待你入京进宫拜见后,咱两个碰头再叙。” 谢醉桥点头笑应了下来,目送他离去,忽然又叫了一声“表哥”,见他回头,踌躇了下,终是低声道:“方才多谢你手下留情,我才赶得上救下了她。” 裴泰之一怔,眼前忽然闪过那个碧衫少女的一双明眸,压下心中涌出的那丝异样之感,笑道:“她从前救过我妹子,这一回是还个人情。再说便是没这一层,我便是看在你的份上,也绝不愿伤了她的。” 谢醉桥知道自己这个表哥目光如炬,这几年下来,自己在他面前虽从未提过,只想来他也早从自己的举动中看出了端倪,当下也不隐瞒,笑道:“多谢。” 裴泰之点头,笑着又拍了下他肩,这才转身离去。 阮洪天方才急急忙忙上船,见明瑜虽脖颈被划破,却也是轻伤,如今瞧着神色平静,反倒在安慰自己,叫不用为她担心,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忽然想起谢醉桥,又赶了出来。等在边上见他与裴泰之告别了,忙上前再次道谢。 “谢公子,方才幸而有你神勇相助。我阮洪天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往后只要有用得到我阮家的地方,谢公子只管开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醉桥心中一动,差点忍不住就要当场开口求亲了,只晓得这般有些过于唐突。想了下,便笑道:“我亦不过是顺手而已。令嫒无恙便是最大庆幸,阮先生无须挂怀。” 阮洪天心中对他实在是感激万分,摇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此行带了儿女北上,乃是到前面余县的舅公家中探病。今日路上匆忙,也不多搅扰公子了。待过几日安顿下来,我必定入京登门郑重道谢。” “探病要紧,且余县入京也还要数日,不敢劳动大驾。若是阮先生得空,可否在余县舅公家中等我数日?我送妹子入京后便登门拜访。” 阮洪天听到他竟反过来要到余县拜访自己,迟疑着道:“谢公子救命之恩,本该我上门道谢的,这……” “实不相瞒,我有事要向阮先生求告。若到时候阮先生能应了我,那便是我的莫大之喜了。” 阮洪天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暗道他有什么事,竟会要向自己求告?只是见他说话时态度极是诚恳,又非玩笑的样子,忙道:“一定,一定。谢公子只管开口,只要我能拿得出来的,必定不会犹豫。” “如此便说定了,数日后我必定到余县拜访!” 谢醉桥心中大定,最后看了一眼阮家的大船,正巧见到安墨正伸头从舷窗里探出来朝自己在笑,便朝他挥了下手,这才与阮洪天告辞。 刺客既已被抓,闸口的卡点便都撤了。阮家的船到了阜阳停靠,住了一夜,第二日改坐马车往余县去,次日便到了高舅公家。 高舅公果然病得不轻了,躺那里本是连起坐都有些困难。见到了阮洪天和明瑜安墨两姐弟,精神这才健旺了些,晚间又多进了些饮食,一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明瑜却晓得这舅公大约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到了明年,自己的祖母也会在睡梦中无疾而终。人生一场,不过是在睁眼与闭眼之间而已。心中有些压抑,却也只能静静等待那最后一刻了。 金京皇宫,瑶台琼阙连绵错落,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正是午后寂静之时,西南御书房外的白玉栏杆里,几株乌柏苍翠正浓,宫人立在檐阶之下屏声敛气,等着皇帝见完裴泰之再去午歇。 正德坐在一张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望着静立在自己身前的裴泰之。他虽五十不到,只因了笃信仙道,常年服食金丹,比起数年之前,脸孔反倒浮肿晦暗了不少。 “我听说,当日为捉拿刺客,你和钧儿起了争执?甚至动了刀剑?” 正德略微皱眉问道。 “确有此事。刺客手上挟持了阮家的女儿。臣不欲伤及无辜,本想暂时放了他,再派人跟随伺机将他捕获。不想三殿下赶了过来,定要将那刺客当场围捕。臣若不阻拦,阮家的女儿便要送命。皇上若觉臣之举动有冒犯之处,还请降罪。” 裴泰之说着,已是跪了下去。 “阮家当年与朕也算有过故交。此番你顾念他家人,也不算过错。起来吧。” 裴泰之应了声是,重又站了起来。 “醉桥服满,这几日应快入京了吧?”正德似是忽然想了起来,又道。 “正是。他走水路,故而比我慢了些。前日相遇之时,我已叫他抵京便入宫拜见皇上。” 正德点了下头,微微笑道:“将门虎子,谢将军国之栋梁,他日后想来必定青出于蓝。待回来见过后,我便会委以重用。对了,前几日朕的三弟问及醉桥,听说他如今尚未婚配,倒是有意招他为乘龙快婿。待谢将军凯旋,朕少不得亲自做个媒,好撮合这一对天作佳偶。” 裴泰之踌躇了下,终是道:“皇上和王爷的一番美意,我代醉桥谢过了。只是……醉桥他如今仿佛已有中意之人了……” 正德一怔,随即有些漫不经心地笑道:“少年人风流,在所难免。我那侄女也是万中挑一的人材,与醉桥极是相配。日后醉桥若还放不下那女子,再纳了进来便是。” 裴泰之略微一笑,不再言语。 正德的目光落在此刻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午后的阳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端详片刻,心中慢慢涌出了一丝连自己也觉察不到的柔情。 “说起婚事,你的年岁也不小了,前头那事过去便过去了。明年春的选秀,你若有中意之人,朕定会替你保媒,你与醉桥一道把喜事办了,也算完成一桩人生大事。” “多谢皇上美意,臣尚无此念头。” 裴泰之立刻道。 “你年岁不小,再不成家,你母亲……” 正德猝然停了下来,看向裴泰之,见他目光落在地上,神色仿佛瞬间染上了一丝冷硬,终于改了口,道:“你的宿疾,如今可好了些?” “多谢皇上关心,已好了许多。” 正德听到他在应话,只语气里,却只有疏离和一个臣子对皇帝该有的恭谨,心中再次涌上了一丝失望之意,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 裴泰之恭敬行过了礼,转身出了御书房。 正德目视他离去的背影,眉间渐渐笼上了一层黯色。 成年的皇子中,太子宽仁流于平庸,叫他极是不满,二子早亡,三子机敏果断,这一点他极赏识,却又觉偏于狠戾。 如果…… 他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明瑜到余县高舅公家已是数日了。本听父亲提过,说谢醉桥约好要登门拜访,仿似有事。父亲看起来迷惑不解,只她却隐约有些猜到他大约是为何事而来。这几夜晚间睡觉,也不知是因了床生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睡得都是不大安稳。脑海中只不断现出那日他站在河对面望着自己时的一幕,心中忽喜忽愁,时上时下,一时竟有些乱了分寸的感觉。到了第五日,一大早地高家便接待了个京中来的人,却不是她预料中的谢醉桥,而是个宫人。 宫人带来了严妃的口信,道听闻荣荫堂的大姑娘到此,忆起当年江南旧事,甚是怀念。特意派了宫车过来相迎,接去宫中叙话。 阮洪天大惊,明瑜更是意外。只车已经在外等着,哪里还敢推脱。收拾了下,带了春鸢便上了宫车,往金京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很多读者在为这个文丢雷手榴弹和火箭筒(还有好几个没显示名字),这里就不一一感谢了。 今天爪子在文下留言问,是买V好还是丢雷好,我真心说,非常谢谢大家买V,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鼓励了。丢雷手榴弹火箭筒真的很浪费,同等的晋江币可以看很多文,请大家以后不用再投。只要买我的V,我就很高兴了。 谢谢大家。 第五十八章 第三日的正午,明瑜终于站在了金京皇宫的花园之中。举目眺去,她的脚下,仿佛慢慢铺展开了一轴流光溢彩的富丽画卷。 前世不是没踏足过这个地方,但那时,她是在节次里以裴家妇的身份跟随一群命妇进入。而这一回,她被宣召而入,等待她的是什么? 明瑜跟着前面迤逦而行的宫人朝严妃的琼华宫而去。十月的日头早已失去了酷烈的力量,晒在她的肩膀后背之上,时间久了,她竟也觉到了一丝燥热,在驿馆停留的短暂空隙间匆匆补上的新妆慢慢也被额上沁出的一层薄汗给浮了上来。 琼华宫极大的内殿里垂了如烟霞般轻薄的帐幕,香炉正弥散着馥馥的轻烟,熏得她一下仿佛踩在了云端。定了下心神,透过薄幕,明瑜这才看见铺了织锦的贵妃榻上隐隐绰绰躺着一个锦簇身影,她便停了下来,屏声敛气地立着,宫人撩开帐子而入,到了那抹锦簇前,躬身低声说了什么。一阵轻微的环佩撞击之声中,帐幕从两边被撩起,明瑜看见那人被身边侍女扶着,慢慢坐了起来。正是严妃。几年未见,她看起来除了丰腴了些,仍是朱唇翠眉,发髻上的衔珠华簪颤巍巍轻晃,灼灼耀目。 明瑜朝她行了大礼,听到她叫平身,道了谢,这才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高贵女人此刻正在打量着自己,所以只是稳稳地站着,微微低头。 内殿里寂冥无声,明瑜甚至仿佛能听到身畔香炉中的香团被熔时发出的轻微咝咝之声。片刻,她终于听见严妃发出了阵轻笑声,道:“我原本就记着这孩子长得招人,几年不见,一下竟出落成这样,连我见了都错不开眼去,怪道我的那个傻儿子这般念念不忘了。” 明瑜心中一跳,微微抬眼,见她眼睛看着自己,却在和边上的一个紫衣宫人在说话。认了出来,就是当年在江州时将她带上龙船的那一个。 “娘娘说的是……咱家见了,也觉得好。” 那宫人笑眯眯应道。 “阮家丫头,过来近些,叫我再好生瞧瞧。” 严妃在朝明瑜招手。 明瑜到了她近前,被她执起了手。就像当年在江州虹河龙船上的那一幕一般,明瑜对上了一双隐含着威仪的美目。 “好,好。阮家丫头,你应读过女训的吧?”严妃笑吟吟问道。 “略微读过一些。” “背来听听。” 明瑜长吸了口气,慢慢背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明瑜停了下来,复又跪了下去道:“民女平日疏懒成性,又愚钝不堪,余下怕有些记不清了,请贵妃娘娘责罚。” 严妃一怔,忽而格格笑了起来,拍了下她手,道:“肃穆妇容,静恭女德。身为女子,当晓得修德敬慎、专心曲从的道理。往后待亲近了,我自会慢慢教你。” 明瑜闻言,顷刻间心乱如麻,抬起头勉强道:“民女愚钝,不晓得贵妃娘娘的意思。” “阮家丫头,我叫人查了内府里报上的各省秀女名单,你那江州一地,也就不过三家的女儿。按了我朝规制,你家本是没有此等资格的。只我对你极是喜爱,数年前见过一回,便觉似你这般珠玉般的女孩儿,若是因了门第那些死规矩而蒙尘,实在是不公。恰刚前些日,皇上又接到江州知府谢如春的奏报,道八月中江南发大水,洪泽遍地,惟江州一地能得幸免,你父亲亦是出了些力气。皇上龙颜大悦,欲奖赏你家,恰被我晓得,我便进言了几句,道天下父母者,最大欣慰亦不过儿女龙凤。阮家数年前便曾作过圣上南下的驻跸之地,如今又立新功,与皇家也算是有缘。与其赏赐那些没用的俗物,倒不如破格赐阮家女儿一个秀女资格,皇上深以为然。” 严妃道完,松开了明瑜的手,斜靠在身后榻上的一方八宝挑金丝软垫上,笑吟吟望着她。 明瑜刹那间如遭电掣。 本朝的秀女之选,多为皇家宗室或立有大功的臣子府上的适婚男子择配。秀女的资格,在有心之人看来,便是一步登天的天梯。只于她而言,却实在是个连做梦也未想到过的变故。一旦被择为秀女,她便失了自主,除非明年落选,这才能归家自行婚配。 “民女多谢贵妃娘娘抬爱。只民女出身低下,实在不敢有此妄念。还望娘娘在皇上面前代民女求告一二,以免污了秀女之名。” “如今消息还没出去。我召你到此,不过是想先叫你自个晓得高兴下。你父亲那里,过几日想必也就会接到内廷的旨意了。”严妃仿似有些惊讶,修得齐整的眉间略微蹙了下,“你方才所言当真?这等旁人盼都盼不到的荣耀,你真当心存推脱之意?” “大胆!贵妃厚爱,这才特意在圣上面前代你家求来了这恩赏,你竟敢轻慢藐视!” 一侧的紫衣宫人忽然尖着嗓子斥了一声。 “多大的事,何至于此。老远就听到你的鸡公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天要塌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走动时衣袂轻拂的摩擦之声,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带了丝漫不经心般的嘲讽之意。 明瑜没有回头,也已经知道是谁了。 “是,是,三殿下教训的是。”紫衣宫人面上露出了笑,忙迎了上去。 “钧儿,进来怎么也不先叫人通传一声,吓了我一跳!” 严妃嗔怪了一句,眉间却尽是笑意。 明瑜没有动,汗再次从明瑜的额头密密地沁了出来。 她压下了那种天旋地转般的不真实感,终于慢慢伏在了磨得光可鉴人的冰冷地砖之上,朝严妃叩首道:“多谢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厚爱。民女谢恩。”声音便似二月间未解冻的冰下泉流般凝涩。 明瑜觉到身后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待叩谢毕了,重站了起来,回身朝那目光来源处亦是行了个礼。兆维钧立在一道朱红雕花柱侧,锦袍翠黄,广袖倾散而下,便似拢出了满袖的恣睢和跋扈。见她行礼,略微点了下头,笑了起来。 严妃面上带笑,想了下,对明瑜又道:“离年底没两个月了,明年春便是选期,待各地秀女们齐聚了,宫中还会开设教坊班子。江州路远,你来回也不便。我娘家哥哥府上有个侄女,亦是候选的秀女。待过些日你父亲回了江州,不若你过去与她同住,等着明年春的候选便是。” 明瑜方才那一阵子的晕眩之感已是过去了,此刻笑道:“多谢娘娘再次美意。严小姐必定蕙心纨质,民女却粗鄙惯了,不敢扰了严小姐。民女如今就住在余县舅公府上,那里离京也不远。便是有事,想来也不至于会耽搁。” 严妃瞟她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几分主意的。既不愿,那便罢了。留下后也不必日日关在闺阁中。我在宫中也是闷得紧,你日后时常过来走动也好。” “母妃这是在责备我这做儿子的未尽到孝道陪在身侧?” 兆维钧到了严妃贵妃榻前,伸手替她捶着腿,笑嘻嘻道,神情顽皮便似个孩子。 “去去,我晓得你如今大了,要忙自己的事。偏你那个媳妇又似个闷嘴葫芦般的,每日里过来问安,也就不过只坐着像跟木头桩子,瞧得我都替她难受。明年正好趁了选秀的机会,娘再好生看看,再替你选个灵气些的。” “随母妃的意思便是……” 明瑜微微抬眼,见兆维钧正坐在那里,嘴里说着话,目光却是炯炯地望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心中微微一颤,头又立时垂了下去,却听见对面那男子发出一声轻笑声,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似是站了片刻,终于绕过而去。 *** 明瑜从宫中出来时,大半个下午已过去。宫人道贵妃娘娘叮嘱过,叫她在驿馆中歇一晚,明日再回余县,却被她拒了。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朱门绿户的金京,越快越好。 她不是傻子,今日琼华宫里上演的一幕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早就清楚了。 兆维钧为什么要打她的主意?是因为她身后的阮家荣荫堂,还是因为他看出了裴谢对她的不同,所以这更激起了他的好胜之意?又或者,这两者兼而有之? 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因为八月中的那场江州治水被抬成了待选的秀女身份。以严妃今时之分量,将她择了给三皇子,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明瑜坐在马车之中,脑子里便正如此刻马车上的那两个车轮,在轰轰地来回碾压不停。 兆维钧自然不会是个良人。但若无大意外,他会是将来的帝王。而对自己来说,能保住荣荫堂,才是这一世重活的最大意义。她若成了他的人,父亲自然亦会成他的人。只要傍上这棵大树,那么阮家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更改前世的倾覆之运? 我对你之情,如玉不渝,而环之不绝。 她的耳边忽然又似响起了从前听过的那一句话。 这是她两世为人,听到过的最美好最动听的言辞了。那个说这句话的人,他当时闪耀如星光的一双眼睛,她想她就算到死,也会无法忘记。但或许,也就如此而已了。 许是马车颠簸得太过,她的头忽然有些胀痛似要裂开,急忙闭上了眼睛,摸着软软靠在了身后的垫子上,蜷缩着身子趴了下去,一动不动。 *** 明瑜回了余县,内府旨意尚未到达。阮洪天及舅公家人自然向她打听入宫时的情形。明瑜忽然有些不愿开口,竟似生出了能多瞒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只含含混混说是严妃记念数年前在江州时的旧情,听闻她到了此处,这才召了过去问了几句话而已,又把赏下来的物件摆了出来。舅母极是艳羡,连声赞皇家恩高,这么多年过去了,为难她竟还记着从前。倒是阮洪天见女儿脸色委顿,眼眶下泛出淡淡青色,见她这样被召去跑个来回,不过是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中有些心疼,自然也不加多问,只忙叫春鸢陪着回房去好生歇回来。到了第二日的傍晚,听高家的下人来报,说有京中来客在外等着,自称姓谢,道是之前约好的,便晓得是谢醉桥来了,忙整了衣冠迎了出来。 谢醉桥前些日里将自己妹子送回了家中后,第一桩事自然是入宫去觐见正德,立时被提为守备大营的卫将军。 守备大营在京城北郊,乃是京中除了七政堂秘密右军之外的护卫主师。因了前头那人被调离空去了数月,大营中堆积了不少事务亟待他处理。谢醉桥便蹲在了那里,一连忙了数日,心中记挂着明瑜,昨日好容易脱出了身,昨日一早便快马加鞭往余县而来,昨夜不过在路上的一家驿站里小歇了数个时辰而已,到第二日的此时才到。见到了阮洪天,寒暄了几句,也不多说,站了起来到他面前便行了个大礼。 阮洪天吓了一大跳,便似被针刺了般地跳了起来,忙让到了一边,嘴里道:“谢公子对我家小女有救命之恩,我尚未回报半分,哪里敢受这般的礼。谢公子这是为何,折杀了我。” 谢醉桥正色道:“我此番特意过来,是为表我的心意。” “表你的心意?” “我对令爱思慕至极,只是之前一直没机会表明。原本我是想着待回京禀明我父亲后便上门求亲的。不巧前些日河西武顺起了兵变,我父亲奉命带兵而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京。若无尊长之语,我之求亲便显儿戏,对贵府亦是不敬,只能暂时压下。只我如今人在京中,阮先生不久却要携令爱一道南归,中间山重水复,我怕阮先生早早便择了佳婿,这才斗胆向阮先生求告一事。求阮先生等我半年。半年之内我必定带了父命媒言上门求亲。” 阮洪天目瞪口呆,望着谢醉桥说不出一个字,半晌才回过了神,犹豫道:“这……”后面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我若能得娶令爱,这一世便唯她一人而已,绝无二心!” 谢醉桥见他迟迟不应,面上似有犹疑之色,又补了一句。 阮洪天忙道:“谢公子误会了。我家女儿能得谢公子垂青,本是盼也盼不到的天大喜事。只你我两家门第悬殊,我怕我家高攀不起。” “我晓得阮先生的意思。只我父亲并非那种心胸狭隘执念于门第之见的人。见了令爱,他亦必定会欢喜的。只求阮先生务必相信我,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亦不敢多耽误令爱韶华,若过了半年,我仍未履约上门提亲,阮先生便当我今日没说过这话便是。” 阮洪天心中本就一直对他极是中意,只碍于两家门第,从前对这连想也未敢多想一下。此刻见他落落立于自己面前,目光炯炯,气度不凡,哪里还会拒绝,张嘴一个“好”便应了下来,心中一下把他当成自家人了,对这天上突然掉下的女婿越看越满意,恨不得立时便插翅飞回去叫江氏晓得。眼见天色快擦黑了,哪里还肯放他走,立时便叫人去设宴铺房,叫留下来用饭过夜,只怕委屈了这未来的好女婿。 谢醉桥见做父亲的阮洪天都应了自己的半年之约,那做女儿的便是对自己再无意,想来也无法反驳了去,心中亦是大定,又想到明瑜也就在这里,虽见不着面,只好歹也算是同在一座屋檐下了,多一刻是一刻,过些日子她又南下,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再得见一回,自然亦舍不得就这样连夜回京,当下便留了下来。 第五十九章 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谢醉桥对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这才肯放他去歇了。虽自己早已头重脚轻,心中却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这消息让她知道。 他虽不晓得他二人从前的一些隐情,只料想以谢醉桥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过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来女儿听了也会欢喜异常的。被个小厮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来的春鸢却是面带微微的愁色,小声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来后便饮食不振,到今日还是这般,瞧着倒像是身子有些不妥的样子,只问她她却都说好。 阮洪天闻言,酒意一下散了几分,忙进了屋去,见明瑜还未歇下,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在教安墨一笔一笔地写字,走近了些,见她脸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适?若有不妥,须得尽早请了郎中来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鸢带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张椅上,看着她关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儿没什么,只是前几日赶路急了些,还未歇回来罢了。爹放心便是。”顿了下,问道:“爹,我听说谢公子来了?” “是啊,爹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阮洪天笑道,“真是桩天大的喜事。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特意过来就是想让你知晓的!” 明瑜起先听到春鸢说谢醉桥过来了,正与老爷一道在书房说话,后又被老爷请去对酌,二人状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隐约猜到他过来所为何事了。此刻见父亲这般喜笑颜开,不用他说,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镜了。犹豫片刻,便命房里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晓得谢公子过来所为何事?他竟向你求亲!叫爹许他半年的时间,待他父亲归京后,便要正式到我家提亲!他那般的人既开口了,我哪里还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晓得这消息!” 阮洪天对着明瑜大声道,坐等看她现出惊喜的模样,颇为自得。不料见她非但无喜,反倒紧紧抿着唇,灯火下照得脸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层淡淡晦暗之色,却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有些惊讶,迟疑道:“阿瑜,你怎么了?” 明瑜吸了口气,朝着阮洪天跪了下去,低声道:“爹,明日一早,待谢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难以置信道:“阿瑜,爹晓得你素来心高有主见。只谢公子这般的人材,你难道还不中意?” “谢公子极好,非他之缘故。”明瑜仰头看着阮洪天,强压下心中的一阵酸楚,慢慢道,“女儿昨日回来,其实还有一事没有向爹禀告。”见阮洪天惊讶望着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赏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来。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来,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绽了出来,愣怔了半晌,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这才弄出了这许多事?” “爹,我听严妃的口风,皇上已是被她说动。内廷那里估摸着再几日,就会传下圣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这当口自己定下婚事?爹与谢公子的那半年之约,更是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时心乱如麻。 三皇子兆维钧的身份固然比谢家更胜一筹,只女儿若真被要了过去,往后地位低下与人共侍一夫不说,他为人又阴厉,哪一点勘当自己女儿的终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这般委屈。谢公子既钟情于你,我这就去跟他说……” 阮洪天抹了把汗,话未说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拦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谢公子又能如何?赶着与我定亲娶了我?爹别忘了,他父亲到现在还没听过我的名,便是知道了,许不许这一门亲事还难说。没有父母之命,你叫谢公子就这般将我娶进门去?且三皇子与严家如今声势扶摇,反倒显得太子羸弱,再过数年,万一皇上有个不测,世事难料,继位者未必便是太子了。若叫谢公子如今因了我而开罪三皇子,这并非一件小事,而是关系到他谢家气数的大事。爹,你如何能为了怜惜自家女儿,而让谢公子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明瑜仿似憋着一口气才说完,两颧已是泛出了红潮,咳嗽了几声,这才喘着歇了下来。 阮洪天怔怔望着女儿,细细回味她方才之话,终是颓然跌坐到了身后的椅上,长叹一声道:“爹真后悔。若是晓得会因了当初助谢知府护塘而得来这般的所谓恩赐,我宁愿撒手不管!再则若是此趟北上未带你过来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来也不会有这般的事出来!难道竟都是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难过,面上反露出笑,劝道:“爹不必自责了。女儿如今已经大了,晓得轻重是非。日后如何,自会走一步看一步,总要努力往好处去过。只是谢公子那里,还望爹拒了他,叫他断了念才好,免得给他谢家惹祸。” 阮洪天再次长叹一声,道:“爹晓得了。只叹自己命中没这般的女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这才稳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应了一声,亲自扶着送他出了房门,见他被小厮搀住去了,自己这才觉到亦是头重,撑着到了榻边,便软软躺倒了下去。 ***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从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里去。他疼惜女儿的心若能少几分,晓得女儿被皇家人看中要纳了去,想来也会多高兴几分。只如今却丝毫未觉欢喜,这一夜只长吁短叹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听人传报说谢醉桥亦起了身欲告辞,揣了满腹心事过去相送。 谢醉桥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畅快,陪着未来的岳父对酌至散。虽有些遗憾仍是不得见佳人面,却也是一夜酣眠。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须得及早赶回去。见阮洪天来送别,却是隐有愁容。到了门口,还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说无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边上众人,这才道:“谢公子,蒙你重看,对我女儿许下半年之约,我亦应了下来,本该安心等着便是,只如今出了桩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应下的话,还请谢公子谅解,另结良缘才好。”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成这般,隐约猜到昨夜他与自己散了后,必定又听明瑜说了什么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是笑道:“骤闻阮先生此话,确实叫我有些惊讶。莫非令爱嫌恶于我,或其中另有什么隐情?还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叹道:“并非我出尔反尔戏弄于谢公子。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实不相瞒,前日我女儿亦刚从京中回来,乃是被严妃娘娘派车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儿,这才晓得皇上竟有意破格赏我女儿一个秀女身份,等着明年春的选配。你我两家之前又非正式定过亲,我女儿如今还无人家,如何能避过这秀女之选?且这也是皇家对我阮家一门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从。阮某昨夜起先不晓得这一节,这才应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还请谢公子万勿见怪。” 谢醉桥方才骤听阮洪天改口,还只是惊诧。此时便真的可用震惊来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爱可有提皇上为何突然要赏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记女儿的叮嘱,不敢提三皇子,只是道:“据说是念在我在八月中协助你伯父治水有功,这才赏了下来的。”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为何是严妃召她进宫?莫非竟和他有关……” 阮洪天见他似在问自己,又似自言自语,双眉微微皱起,神色间仿佛带了丝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温和模样,心中一跳,踌躇了下,劝道:“我家女儿不过蓬门……” “谢某这就告辞了!”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抬眼见他已是扯过了马缰,纵身而上,转眼便已驰出了十数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着晨曦中渐渐远去的一袭青色背影,终是再次无奈唏嘘了一声。 *** 昨夜的大雾还未散尽,正在路边行走的早起去田头的农人看到一骑快马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卷住一团空中飘荡着的薄雾,转瞬便消逝在了视线中,略微摇了摇头。 又一个只顾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乐。 湿凉的晨风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谢醉桥的耳边呼呼而过。他将路边一个个的村庄甩在了身后,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脑海中反复的,都是那个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会入了秀女之选。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有父母之命,他无法抢在圣旨到达之前与她定亲。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数月后秀选之时,他才能有机会得到她。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被配给别人。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个觊觎她的人是谁了。现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谋定而后动,这是他自小便熟读的兵法里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仪之人上,亦是一样。 余县到金京,两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时分就赶到了。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径直便入了外皇宫内廷所在的皋陶馆,找到了负责此次选秀的大令官孟宫人。 孟宫人见到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贵,不敢怠慢,待听到是问及江州荣荫堂阮家大小姐破格被提进入秀女之选的事,忙笑道:“确有此事。咱家前几日便得了命,叫拟道文书,呈到了御前。等了几日,刚巧方才便收到皇上的朱批下发。明日一早,咱家便会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谢醉桥又问道:“这几日除了我,可有谁到你这里问起过阮家大小姐的事?” “今早琼华宫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来问过诏书之事。听说还未下发,也未说什么就去了。别人倒没有。” 谢醉桥点头,道了声谢,转身而去。 “醉桥老弟!” 谢醉桥步出皋陶馆,快出皇宫正门时,忽听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回头,远远见是三皇子兆维钧过来了,身后跟了几个随从,看起来像是刚从内苑出来。当下站定,举目远望。 兆维钧笑容满面过来,站到了谢醉桥对面,道:“听闻老弟一回来,就被父皇提为守备大营卫将军,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实叫人羡慕。恭喜。” 谢醉桥道:“不过是尽心为皇上办事而已,何来之喜。” 兆维钧一怔,回头看了眼他方才出来的皋陶馆,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风尘仆仆,莫非竟是赶了远路,连行装都未换便到了这皋陶馆?不晓得有何要紧事,竟要你这般不辞劳苦?” 谢醉桥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三殿下叙话了,这就别过。”说罢也不待他回答,径自转身而去。刚走出四五步,忽然听身后兆维钧慢悠悠道:“醉桥,我如今倒时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时,共聚校场演武时的场景,至今难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是当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是不说,你想必也知晓。不瞒你说,我对你曾极是看中,一直盼着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是越走越远……” 谢醉桥一顿,慢慢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兆维钧,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记着年少时的情景,日后共同辅佐君王,你仍唤我一声醉桥老弟,我唤你一声三王爷,这不是最好?” “可惜我投胎于皇家,有我的心思,也是天经地义了。”兆维钧负手而立,凝视谢醉桥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小姐,我晓得你对她有情,我对她亦极是喜欢。数年前江州见过几回,便至今难忘。她此番被提为秀女,全是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会纳她入我府中。她从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对女子用情,虽不如你之馥绵,只似她那般的一个玲珑女子,我绝不会亏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虽已下,只她却还不是你的人。我当日能发箭从你的逼迫下夺回她一条性命,自然便也能将她娶回我家中成我夫人。你方才那些话,说得未免早了些。我还有事,失陪了。” 谢醉桥打断他,冷冷道,转身而去,直至出了宫门,胸中一腔热血却是沸腾不能自己。 她成待选的秀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该如何,才能在与那个人的角力中,为自己争得先机? 他举头望向了皇宫高高西墙一侧的秋日斜阳,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是她的态度,现在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他必须要在圣旨到达之前,赶过去劝服那个看起来如猫般柔顺,实则极其倔强的女孩。 前两日他离开时,她的父亲拒了他。他直觉却认为那些话,应都来自于她这个女儿。 必须要让她和自己一条心,这样他才能安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自己和她争一个他想要的未来。 又是一个两百里,只不过这一回,他是再次往余县而去。途中在一个驿站换了匹马,终于在次日下半夜时分,赶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这样的辰点,高家早应该是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没先到远远便见到大门敞开,门里门外灯火通明,挂满了白幡,门口不时有身上系着白麻布绳的人进进出出。一下已是知晓,必定是高家的舅公没了。 谢醉桥停在了门口,牵马过去,门口一个高家的下人认出了他,以为他是听闻了消息又来问丧的,忙上前牵过他手中的马缰,道:“谢公子快请进。我家老太爷今晚刚没了,老爷和侄老爷一道出去请道士做法事,如今人来还没回。府里还有些乱,谢公子先请随意了,莫要见怪。” 老爷是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老爷便是阮洪天了。谢醉桥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一条麻布缠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十来个披麻戴孝的高家妇人正伏地跪着,哭声震天。随了同行的人往香炉里插了香,祭拜过后,转头看去,便见安墨头戴了顶孝帽,正伏在一个妇人怀中呵欠连天,两人目光对上,安墨忽然睁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来。 “你阿姐呢?” 谢醉桥带了安墨到个人少的角落,蹲下去问道。 大堂内里女人虽多,只他刚才远远看了一圈,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这里去睡觉便是,她却不肯,刚刚才被春鸢姐姐带进去吃药。”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谢醉桥一惊,想也未想,便道:“带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觉,可好?” 安墨急忙点头,牵了谢醉桥的手便往里去。 若是平日,谢醉桥绝不会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内院里去。只今日一来高家因了丧事纷乱,二来听到她生病,刹时心急如焚,三则,这般日夜兼程又赶回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此时自然也顾不得许多了,跟了安墨便往里去。 明瑜方才挣扎着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边尽是妇人们的哭号之声,那头越来越重,险些便要晕眩过去。此时被春鸢强行带了回来,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药,嘴里含了颗梅,靠坐在了榻上,这才觉得略微好了些。正听春鸢在絮絮叨叨责怪她,门口又传来安墨的声音,见他已是进来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谢家哥哥来了,他说有事,定要见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是刚数日前刚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来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门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是我带他来的。” 安墨道。 明瑜低头片刻,抬眼见春鸢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暗叹口气,对着春鸢道:“他既又来了,不把话说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这里却不好让他进来,你带他去外院的小花厅,我等下便过去。” 春鸢急忙应了一声,转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到镜前略微理了下鬓发,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皮浮肿,连嘴唇也没多少血色,盯着瞧了片刻。 “哦对了,阿姐,方才谢家哥哥对我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只你现在说见了,我还要不要说那话?” 安墨歪着头,忽然问道。 “什么话?” 明瑜随口问道。 “谢家哥哥说,他离开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给他算了一卦。原来前头那卦算错了。半仙说他的命定姻缘不是在京中,而是在江州。阿姐,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了这个就会去见他?” 明瑜手一抖,铜镜噗一下从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妆台上,脑门忽然一痛,耳边那嗡嗡声更大了,竟是支持不住,一下软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谢醉桥对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这才肯放他去歇了。虽自己早已头重脚轻,心中却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这消息让她知道。 他虽不晓得他二人从前的一些隐情,只料想以谢醉桥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过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来女儿听了也会欢喜异常的。被个小厮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来的春鸢却是面带微微的愁色,小声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来后便饮食不振,到今日还是这般,瞧着倒像是身子有些不妥的样子,只问她她却都说好。 阮洪天闻言,酒意一下散了几分,忙进了屋去,见明瑜还未歇下,正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在教安墨一笔一笔地写字,走近了些,见她脸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适?若有不妥,须得尽早请了郎中来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鸢带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张椅上,看着她关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儿没什么,只是前几日赶路急了些,还未歇回来罢了。爹放心便是。”顿了下,问道:“爹,我听说谢公子来了?” “是啊,爹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阮洪天笑道,“真是桩天大的喜事。爹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特意过来就是想让你知晓的!” 明瑜起先听到春鸢说谢醉桥过来了,正与老爷一道在书房说话,后又被老爷请去对酌,二人状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隐约猜到他过来所为何事了。此刻见父亲这般喜笑颜开,不用他说,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镜了。犹豫片刻,便命房里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晓得谢公子过来所为何事?他竟向你求亲!叫爹许他半年的时间,待他父亲归京后,便要正式到我家提亲!他那般的人既开口了,我哪里还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晓得这消息!” 阮洪天对着明瑜大声道,坐等看她现出惊喜的模样,颇为自得。不料见她非但无喜,反倒紧紧抿着唇,灯火下照得脸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层淡淡晦暗之色,却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有些惊讶,迟疑道:“阿瑜,你怎么了?” 明瑜吸了口气,朝着阮洪天跪了下去,低声道:“爹,明日一早,待谢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难以置信道:“阿瑜,爹晓得你素来心高有主见。只谢公子这般的人材,你难道还不中意?” “谢公子极好,非他之缘故。”明瑜仰头看着阮洪天,强压下心中的一阵酸楚,慢慢道,“女儿昨日回来,其实还有一事没有向爹禀告。”见阮洪天惊讶望着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赏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来。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来,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绽了出来,愣怔了半晌,皱眉道:“如此说来,竟是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这才弄出了这许多事?” “爹,我听严妃的口风,皇上已是被她说动。内廷那里估摸着再几日,就会传下圣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这当口自己定下婚事?爹与谢公子的那半年之约,更是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时心乱如麻。 三皇子兆维钧的身份固然比谢家更胜一筹,只女儿若真被要了过去,往后地位低下与人共侍一夫不说,他为人又阴厉,哪一点勘当自己女儿的终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这般委屈。谢公子既钟情于你,我这就去跟他说……” 阮洪天抹了把汗,话未说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拦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谢公子又能如何?赶着与我定亲娶了我?爹别忘了,他父亲到现在还没听过我的名,便是知道了,许不许这一门亲事还难说。没有父母之命,你叫谢公子就这般将我娶进门去?且三皇子与严家如今声势扶摇,反倒显得太子羸弱,再过数年,万一皇上有个不测,世事难料,继位者未必便是太子了。若叫谢公子如今因了我而开罪三皇子,这并非一件小事,而是关系到他谢家气数的大事。爹,你如何能为了怜惜自家女儿,而让谢公子冒这样的天下之大不韪?” 明瑜仿似憋着一口气才说完,两颧已是泛出了红潮,咳嗽了几声,这才喘着歇了下来。 阮洪天怔怔望着女儿,细细回味她方才之话,终是颓然跌坐到了身后的椅上,长叹一声道:“爹真后悔。若是晓得会因了当初助谢知府护塘而得来这般的所谓恩赐,我宁愿撒手不管!再则若是此趟北上未带你过来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来也不会有这般的事出来!难道竟都是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难过,面上反露出笑,劝道:“爹不必自责了。女儿如今已经大了,晓得轻重是非。日后如何,自会走一步看一步,总要努力往好处去过。只是谢公子那里,还望爹拒了他,叫他断了念才好,免得给他谢家惹祸。” 阮洪天再次长叹一声,道:“爹晓得了。只叹自己命中没这般的女婿……”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这才稳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应了一声,亲自扶着送他出了房门,见他被小厮搀住去了,自己这才觉到亦是头重,撑着到了榻边,便软软躺倒了下去。 ***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从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里去。他疼惜女儿的心若能少几分,晓得女儿被皇家人看中要纳了去,想来也会多高兴几分。只如今却丝毫未觉欢喜,这一夜只长吁短叹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听人传报说谢醉桥亦起了身欲告辞,揣了满腹心事过去相送。 谢醉桥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畅快,陪着未来的岳父对酌至散。虽有些遗憾仍是不得见佳人面,却也是一夜酣眠。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须得及早赶回去。见阮洪天来送别,却是隐有愁容。到了门口,还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说无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边上众人,这才道:“谢公子,蒙你重看,对我女儿许下半年之约,我亦应了下来,本该安心等着便是,只如今出了桩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应下的话,还请谢公子谅解,另结良缘才好。” 谢醉桥一怔,万没想到一觉醒来竟成这般,隐约猜到昨夜他与自己散了后,必定又听明瑜说了什么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是笑道:“骤闻阮先生此话,确实叫我有些惊讶。莫非令爱嫌恶于我,或其中另有什么隐情?还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叹道:“并非我出尔反尔戏弄于谢公子。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实不相瞒,前日我女儿亦刚从京中回来,乃是被严妃娘娘派车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儿,这才晓得皇上竟有意破格赏我女儿一个秀女身份,等着明年春的选配。你我两家之前又非正式定过亲,我女儿如今还无人家,如何能避过这秀女之选?且这也是皇家对我阮家一门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从。阮某昨夜起先不晓得这一节,这才应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还请谢公子万勿见怪。” 谢醉桥方才骤听阮洪天改口,还只是惊诧。此时便真的可用震惊来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爱可有提皇上为何突然要赏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记女儿的叮嘱,不敢提三皇子,只是道:“据说是念在我在八月中协助你伯父治水有功,这才赏了下来的。” 谢醉桥沉吟片刻,道:“为何是严妃召她进宫?莫非竟和他有关……” 阮洪天见他似在问自己,又似自言自语,双眉微微皱起,神色间仿佛带了丝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温和模样,心中一跳,踌躇了下,劝道:“我家女儿不过蓬门……” “谢某这就告辞了!”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抬眼见他已是扯过了马缰,纵身而上,转眼便已驰出了十数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着晨曦中渐渐远去的一袭青色背影,终是再次无奈唏嘘了一声。 *** 昨夜的大雾还未散尽,正在路边行走的早起去田头的农人看到一骑快马从自己身侧飞驰而过,卷住一团空中飘荡着的薄雾,转瞬便消逝在了视线中,略微摇了摇头。 又一个只顾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乐。 湿凉的晨风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谢醉桥的耳边呼呼而过。他将路边一个个的村庄甩在了身后,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脑海中反复的,都是那个刚刚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会入了秀女之选。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没有父母之命,他无法抢在圣旨到达之前与她定亲。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数月后秀选之时,他才能有机会得到她。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被配给别人。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个觊觎她的人是谁了。现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谋定而后动,这是他自小便熟读的兵法里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仪之人上,亦是一样。 余县到金京,两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时分就赶到了。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径直便入了外皇宫内廷所在的皋陶馆,找到了负责此次选秀的大令官孟宫人。 孟宫人见到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贵,不敢怠慢,待听到是问及江州荣荫堂阮家大小姐破格被提进入秀女之选的事,忙笑道:“确有此事。咱家前几日便得了命,叫拟道文书,呈到了御前。等了几日,刚巧方才便收到皇上的朱批下发。明日一早,咱家便会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谢醉桥又问道:“这几日除了我,可有谁到你这里问起过阮家大小姐的事?” “今早琼华宫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来问过诏书之事。听说还未下发,也未说什么就去了。别人倒没有。” 谢醉桥点头,道了声谢,转身而去。 “醉桥老弟!” 谢醉桥步出皋陶馆,快出皇宫正门时,忽听身后有人在唤自己,回头,远远见是三皇子兆维钧过来了,身后跟了几个随从,看起来像是刚从内苑出来。当下站定,举目远望。 兆维钧笑容满面过来,站到了谢醉桥对面,道:“听闻老弟一回来,就被父皇提为守备大营卫将军,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实叫人羡慕。恭喜。” 谢醉桥道:“不过是尽心为皇上办事而已,何来之喜。” 兆维钧一怔,回头看了眼他方才出来的皋陶馆,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风尘仆仆,莫非竟是赶了远路,连行装都未换便到了这皋陶馆?不晓得有何要紧事,竟要你这般不辞劳苦?” 谢醉桥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三殿下叙话了,这就别过。”说罢也不待他回答,径自转身而去。刚走出四五步,忽然听身后兆维钧慢悠悠道:“醉桥,我如今倒时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时,共聚校场演武时的场景,至今难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是当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是不说,你想必也知晓。不瞒你说,我对你曾极是看中,一直盼着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是越走越远……” 谢醉桥一顿,慢慢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兆维钧,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记着年少时的情景,日后共同辅佐君王,你仍唤我一声醉桥老弟,我唤你一声三王爷,这不是最好?” “可惜我投胎于皇家,有我的心思,也是天经地义了。”兆维钧负手而立,凝视谢醉桥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小姐,我晓得你对她有情,我对她亦极是喜欢。数年前江州见过几回,便至今难忘。她此番被提为秀女,全是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会纳她入我府中。她从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对女子用情,虽不如你之馥绵,只似她那般的一个玲珑女子,我绝不会亏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虽已下,只她却还不是你的人。我当日能发箭从你的逼迫下夺回她一条性命,自然便也能将她娶回我家中成我夫人。你方才那些话,说得未免早了些。我还有事,失陪了。” 谢醉桥打断他,冷冷道,转身而去,直至出了宫门,胸中一腔热血却是沸腾不能自己。 她成待选的秀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该如何,才能在与那个人的角力中,为自己争得先机? 他举头望向了皇宫高高西墙一侧的秋日斜阳,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线条分明的脸庞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是她的态度,现在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他必须要在圣旨到达之前,赶过去劝服那个看起来如猫般柔顺,实则极其倔强的女孩。 前两日他离开时,她的父亲拒了他。他直觉却认为那些话,应都来自于她这个女儿。 必须要让她和自己一条心,这样他才能安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为自己和她争一个他想要的未来。 又是一个两百里,只不过这一回,他是再次往余县而去。途中在一个驿站换了匹马,终于在次日下半夜时分,赶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这样的辰点,高家早应该是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没先到远远便见到大门敞开,门里门外灯火通明,挂满了白幡,门口不时有身上系着白麻布绳的人进进出出。一下已是知晓,必定是高家的舅公没了。 谢醉桥停在了门口,牵马过去,门口一个高家的下人认出了他,以为他是听闻了消息又来问丧的,忙上前牵过他手中的马缰,道:“谢公子快请进。我家老太爷今晚刚没了,老爷和侄老爷一道出去请道士做法事,如今人来还没回。府里还有些乱,谢公子先请随意了,莫要见怪。” 老爷是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老爷便是阮洪天了。谢醉桥应了一声,随手接过一条麻布缠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十来个披麻戴孝的高家妇人正伏地跪着,哭声震天。随了同行的人往香炉里插了香,祭拜过后,转头看去,便见安墨头戴了顶孝帽,正伏在一个妇人怀中呵欠连天,两人目光对上,安墨忽然睁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来。 “你阿姐呢?” 谢醉桥带了安墨到个人少的角落,蹲下去问道。 大堂内里女人虽多,只他刚才远远看了一圈,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这里去睡觉便是,她却不肯,刚刚才被春鸢姐姐带进去吃药。”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谢醉桥一惊,想也未想,便道:“带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觉,可好?” 安墨急忙点头,牵了谢醉桥的手便往里去。 若是平日,谢醉桥绝不会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内院里去。只今日一来高家因了丧事纷乱,二来听到她生病,刹时心急如焚,三则,这般日夜兼程又赶回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此时自然也顾不得许多了,跟了安墨便往里去。 明瑜方才挣扎着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边尽是妇人们的哭号之声,那头越来越重,险些便要晕眩过去。此时被春鸢强行带了回来,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药,嘴里含了颗梅,靠坐在了榻上,这才觉得略微好了些。正听春鸢在絮絮叨叨责怪她,门口又传来安墨的声音,见他已是进来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谢家哥哥来了,他说有事,定要见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是刚数日前刚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来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门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是我带他来的。” 安墨道。 明瑜低头片刻,抬眼见春鸢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暗叹口气,对着春鸢道:“他既又来了,不把话说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这里却不好让他进来,你带他去外院的小花厅,我等下便过去。” 春鸢急忙应了一声,转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到镜前略微理了下鬓发,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皮浮肿,连嘴唇也没多少血色,盯着瞧了片刻。 “哦对了,阿姐,方才谢家哥哥对我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只你现在说见了,我还要不要说那话?” 安墨歪着头,忽然问道。 “什么话?” 明瑜随口问道。 “谢家哥哥说,他离开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给他算了一卦。原来前头那卦算错了。半仙说他的命定姻缘不是在京中,而是在江州。阿姐,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听了这个就会去见他?” 明瑜手一抖,铜镜噗一下从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妆台上,脑门忽然一痛,耳边那嗡嗡声更大了,竟是支持不住,一下软了过去。 第六十章 “阿姐,阿姐——” 耳边听到了几声仿似有些遥远的呼唤,感觉到有人在拖拉着自己的衣袖,明瑜茫然睁开了眼,发觉自己竟趴到了梳妆台上,正压在那面铜镜上,若非身后正好有一把扶手椅圈住,整个人只怕已是溜到地上。安墨正站在自己身侧不住叫唤,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想是自己听到安墨传的那句话,急怒交加又兼病着,一时背过了气去了。此时清醒了过来,只觉额头微微有汗,两个太阳穴仍似有根尖锥在刺般的疼,便顺势坐到了椅上,待那一阵不适过去了,这才起身牵了安墨的手到自己的床榻去,笑道:“阿姐没事,方才只是没站稳。一宿都没睡,墨儿必定困了,你在阿姐这里睡吧。” “阿姐,你的手很凉……” 安墨乖乖地坐到了榻上去,扬起的一张小脸看起来还是不大放心的样子。 明瑜笑道:“阿姐自会添衣裳的。你好生睡吧。”一边说着,已是蹲□去给安墨除去鞋,待他躺好盖了被,又放下帐子,叫外面的值夜丫头守好,这才往小花厅去。 今夜高家初举丧事,几乎阖府的下人都被调到前堂去待客忙碌了,偌大的后院里空空荡荡,走廊上只有悬着的糊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空中已降了层薄薄的夜雾,被风挟裹着朝明瑜扑了过来,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快到小花厅时,因了靠近外院,明瑜隐隐已能听到些喧哗之声,拐过穿堂廊角,迎头便见春鸢正过来了。 “姑娘来了?谢公子已在厅里。下人都被我打发了。我在此等着,姑娘过去便是。” 明瑜笑了下,继续朝着亮灯的厅子里去,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了起来,手心已是微微出了层汗,不觉步上花厅外的青石檐阶,觉着面前似有道黑影,猛抬头,见谢醉桥不知何时已是站到了那里。檐阶上高悬着的灯笼光晕洒落他宽舒的额角,在面庞之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明瑜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唯独觉他一双湛黑至闪亮的眼在望着自己。 “谢公子……” 他原本就比她高出许多,又这般站在台阶之上,明瑜停了下来,微微仰脸看向他,低低唤了一声,一张脸被灯笼光晕上了层淡淡的珍珠白。 她原本人就长得美,此时一身素服,面不点半分胭脂,连唇色也有些褪白,整张脸上就两道眉呈了黛黑色,却更衬出了几分带着委顿的触目惊心之美,立在那里,俏生生便似一枝染了三月暮雪的梨棠。 “墨儿说,你病了?” 谢醉桥默默望她片刻,柔声问道。 “不小心染了风寒,歇了两日,已是好许多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时,眼睛都只望着自己脚下的台阶,压下心中翻滚着的扶住她的念头,让到了边上,道:“外面秋凉,进来吧。” 明瑜一笑,微微提了素服裙摆,往花厅里去。 这花厅在庭园西侧一角,平日便不大有人来。三间的门面,靠园子的一排敞窗前悬了几幅半卷的斑竹帘,边上一架橱格,搁置了些瓷器古董。 明瑜先入了内,靠站在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案之侧,谢醉桥跟了进来,停在了距她五六步之外的敞窗前。两人都未说话,只灯架上燃着的几支白烛静静吐着摇摆不定的火苗,照得里面半明半暗,人影微晃,更显满室幽静。 谢醉桥望向对面的女孩。见她身畔烛台的光斜斜照在一侧脸颊之上,照出露在衣领外的半截洁白纤巧的颈项,连小巧的耳垂亦变得半是剔透,仿佛瓷牙打造出来的一般。此刻她虽仍半垂着眼眸,他却一眼便发觉她的眼睫在微微颤动,默默凝视了片刻,已是痴了,胸中被满出的一腔柔情渐渐地填满。 “你坐下吧,好松快些……” 他终于开口道。 明瑜并未坐下,反是抬起了头,慢慢道:“谢公子,我如今已是秀女。莫说我自己,便是我爹也不能做我的主了。你已晓得,何苦还这般执念不放?” 谢醉桥望着她,正色道,“我离江州前,曾有幸得胡半仙的一赠卦,说我命定姻缘在京城。我为求稳妥起见,请他开卦再次替我卜算一番。这回却道前头是他掐错了紫薇斗数,江州才是我命定良缘之地。胡半仙之名,你也晓得。他既这样说了,想来便是真的。江州之地,我唯独属意于你,你道我如何能放得开去? 明瑜起先听了安墨的传话,第一反应便是他已经知道了胡半仙的老底,甚至连自己也暴露,他在试探,急怒仓皇之下甚至一时背过了气去。此时见他这般说话,偏又一脸正色,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难道是他真的在离去前又跑到胡半仙那里叫他重新起卦,精于察言观色的胡半仙便顺了他的口风,给了他一道顺心顺意的新判词? 明瑜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手扶住了身后的桌案一角,道:“所谓占卜,原本就是虚无缥缈,胡半仙前头之名,十之八九想必也是误打误撞而来。似谢公子这般的人,怎也会信这些?” 谢醉桥盯了她片刻,忽然笑道:“胡半仙既能料中八月中的那场大水,想来便有些门道。他的话,我自然信。” 明瑜此时已是断定,谢醉桥方才那话想必是真的了,心中这才大定,微微吐出口气,不欲再继续与他提这个叫自己浑身不安的胡半仙,改口道:“谢公子,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前几日我被严妃召进宫去,听她口风,我被抬为秀女便是三殿下的意思了。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从来都是感激的,只我真不欲叫你因了我而与三殿下生出……” “我已经与他生出嫌隙了!” 明瑜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见他皱眉道:“那日在闸口埠头前,他罔顾你生死。这我便不计较了,就当他亦是为了公务。只如今他却又将主意动到了你身上。我亦实话对你说,你如今叫我再与他和好,那却真的已是不可能之事了!”说着便将前日在皇宫皋陶馆外与他相遇时的对话略微提了下。 明瑜听罢大惊,刹那间又心乱如麻,感激歉疚便似两股麻绳,在她心中死死绞结到了一处,半晌才望着他颤声道:“谢公子,你便从来不想想,将来若是有一日,万一那三殿下成了万人之上的人,你今日为了我这般开罪于他,值得吗?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醉桥怔怔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你在我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你命,我亦在所不惜。他欲纳你,却并非真心对你。你叫我如何再与他共进退?我七尺男儿,若为了百般忌惮,缩头缩尾,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能护住,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且即便没你的事,我与他决裂,也不过是早晚之事。我既入了朝廷,非左则右,断没有中立自保的道理,旁人也不会容我中立。太子储君,我自然要效忠于他。他若有一日如你所言登上极位,则必定也是用了非常手段。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必定要随了我心我性,做出一番事业,方不负我人世间走一趟!” 她在他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他拿他的命去换她的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后面说了什么,明瑜已是听不大清了,心中只反复念着他的这一句。 前世错爱一人,独孤绝望至死。今世本再也不愿,亦不敢多想情感之事,惟愿家人平安,便是自己的喜乐。哪想命运错手,却叫她结识了这上世本为一陌路的男子。数年若即若离之间,直到今日,方知道原来被人这般执着用心惦念着,竟也会是如此叫人难以自己。 这样的他,她还如何能再拒?莫若从此共进退,再无退路。 明瑜腹中一下柔肠百结,不敢再抬头,眼眶中已是微微发热,用力忍了回去,心中那激荡却始终难平,一口气提不上来,忽又觉胸闷头晕,耳边嗡嗡作响,身子刚微微晃了下,下一刻,已是被谢醉桥一把扶住了。 “阮姑娘!” 谢醉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见她双眼半合半闭,软软靠在自己臂上,心中大是焦急,忙一把抱了起来将她靠坐在张阔椅上,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未好,我原不该这般性急唤你出来的。我这就叫春鸢过来,一道先送你回房休息……”说着匆匆转身,却觉衣袖被拉住,回头,见竟是她的一只手扯住了自己的袖,一怔,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 明瑜靠在了椅上,扯住他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仰头望着,朝他慢慢露出了个浅笑。 “谢公子,你待我好,我亦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如今之局面,我真的怕你难做……” 她说着,话音越来越轻,头渐渐垂了下去,他站着,只看到她鸦黑的发顶和光洁的额头。 谢醉桥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全身的血液便都似涌到了心房,便似要炸了开来。 “你……真的……” 谢醉桥小心翼翼地问道,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 明瑜终于抬起脸,朝他微微点头,这才松开了他衣袖,低声道:“我前次还你的那玉环……” “我带了!”谢醉桥如梦初醒,立时从腰间取了出来,托在掌中道:“这原本有一对,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只在我妹子那里,另只是要留给她儿媳的。我前次未敢跟你提,是怕吓到你……” 他此刻只觉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嘿嘿笑了起来。 明瑜脸微微有些绯红,道:“你帮我戴起来,可好” 她洁白的双手就搭在膝上,有些不安地握成了一对拳头,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两只小肉拳完全包握住。 谢醉桥慢慢蹲□去,蹲在了她的身前,在她有些惊异的目光中,牵起她一只手,把那只玉环套到了她的腕上。皓白的腕,翠碧的环,在烛火中相映辉灿。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更晚了~ ~~~~~~~~ “阿姐,阿姐——” 耳边听到了几声仿似有些遥远的呼唤,感觉到有人在拖拉着自己的衣袖,明瑜茫然睁开了眼,发觉自己竟趴到了梳妆台上,正压在那面铜镜上,若非身后正好有一把扶手椅圈住,整个人只怕已是溜到地上。安墨正站在自己身侧不住叫唤,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想是自己听到安墨传的那句话,急怒交加又兼病着,一时背过了气去了。此时清醒了过来,只觉额头微微有汗,两个太阳穴仍似有根尖锥在刺般的疼,便顺势坐到了椅上,待那一阵不适过去了,这才起身牵了安墨的手到自己的床榻去,笑道:“阿姐没事,方才只是没站稳。一宿都没睡,墨儿必定困了,你在阿姐这里睡吧。” “阿姐,你的手很凉……” 安墨乖乖地坐到了榻上去,扬起的一张小脸看起来还是不大放心的样子。 明瑜笑道:“阿姐自会添衣裳的。你好生睡吧。”一边说着,已是蹲下身去给安墨除去鞋,待他躺好盖了被,又放下帐子,叫外面的值夜丫头守好,这才往小花厅去。 今夜高家初举丧事,几乎阖府的下人都被调到前堂去待客忙碌了,偌大的后院里空空荡荡,走廊上只有悬着的糊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空中已降了层薄薄的夜雾,被风挟裹着朝明瑜扑了过来,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快到小花厅时,因了靠近外院,明瑜隐隐已能听到些喧哗之声,拐过穿堂廊角,迎头便见春鸢正过来了。 “姑娘来了?谢公子已在厅里。下人都被我打发了。我在此等着,姑娘过去便是。” 明瑜笑了下,继续朝着亮灯的厅子里去,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了起来,手心已是微微出了层汗,不觉步上花厅外的青石檐阶,觉着面前似有道黑影,猛抬头,见谢醉桥不知何时已是站到了那里。檐阶上高悬着的灯笼光晕洒落他宽舒的额角,在面庞之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明瑜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唯独觉他一双湛黑至闪亮的眼在望着自己。 “谢公子……” 他原本就比她高出许多,又这般站在台阶之上,明瑜停了下来,微微仰脸看向他,低低唤了一声,一张脸被灯笼光晕上了层淡淡的珍珠白。 她原本人就长得美,此时一身素服,面不点半分胭脂,连唇色也有些褪白,整张脸上就两道眉呈了黛黑色,却更衬出了几分带着委顿的触目惊心之美,立在那里,俏生生便似一枝染了三月暮雪的梨棠。 “墨儿说,你病了?” 谢醉桥默默望她片刻,柔声问道。 “不小心染了风寒,歇了两日,已是好许多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时,眼睛都只望着自己脚下的台阶,压下心中翻滚着的扶住她的念头,让到了边上,道:“外面秋凉,进来吧。” 明瑜一笑,微微提了素服裙摆,往花厅里去。 这花厅在庭园西侧一角,平日便不大有人来。三间的门面,靠园子的一排敞窗前悬了几幅半卷的斑竹帘,边上一架橱格,搁置了些瓷器古董。 明瑜先入了内,靠站在擦得一尘不染的桌案之侧,谢醉桥跟了进来,停在了距她五六步之外的敞窗前。两人都未说话,只灯架上燃着的几支白烛静静吐着摇摆不定的火苗,照得里面半明半暗,人影微晃,更显满室幽静。 谢醉桥望向对面的女孩。见她身畔烛台的光斜斜照在一侧脸颊之上,照出露在衣领外的半截洁白纤巧的颈项,连小巧的耳垂亦变得半是剔透,仿佛瓷牙打造出来的一般。此刻她虽仍半垂着眼眸,他却一眼便发觉她的眼睫在微微颤动,默默凝视了片刻,已是痴了,胸中被满出的一腔柔情渐渐地填满。 “你坐下吧,好松快些……” 他终于开口道。 明瑜并未坐下,反是抬起了头,慢慢道:“谢公子,我如今已是秀女。莫说我自己,便是我爹也不能做我的主了。你已晓得,何苦还这般执念不放?” “你是秀女,我便到皇上面前求将你赐配于我。”谢醉桥望着她,正色道,“我离江州前,曾有幸得胡半仙的一赠卦,说我命定姻缘在京城。我为求稳妥起见,请他开卦再次替我卜算一番。这回却道前头是他掐错了紫薇斗数,江州才是我命定良缘之地。胡半仙之名,你也晓得。他既这样说了,想来便是真的。江州之地,我唯独属意于你,你道我如何能放得开去? 明瑜起先听了安墨的传话,第一反应便是他已经知道了胡半仙的老底,甚至连自己也暴露,他在试探,急怒仓皇之下甚至一时背过了气去。此时见他这般说话,偏又一脸正色,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难道是他真的在离去前又跑到胡半仙那里叫他重新起卦,精于察言观色的胡半仙便顺了他的口风,给了他一道顺心顺意的新判词? 明瑜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手扶住了身后的桌案一角,道:“所谓占卜,原本就是虚无缥缈,胡半仙前头之名,十之八九想必也是误打误撞而来。似谢公子这般的人,怎也会信这些?” 谢醉桥盯了她片刻,忽然笑道:“胡半仙既能料中八月中的那场大水,想来便有些门道。他的话,我自然信。” 明瑜此时已是断定,谢醉桥方才那话想必是真的了,心中这才大定,微微吐出口气,不欲再继续与他提这个叫自己浑身不安的胡半仙,改口道:“谢公子,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前几日我被严妃召进宫去,听她口风,我被抬为秀女便是三殿下的意思了。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从来都是感激的,只我真不欲叫你因了我而与三殿下生出……” “我已经与他生出嫌隙了!” 明瑜话未说完,忽然被谢醉桥打断,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见他皱眉道:“那日在闸口埠头前,他罔顾你生死。这我便不计较了,就当他亦是为了公务。只如今他却又将主意动到了你身上。我亦实话对你说,你如今叫我再与他和好,那却真的已是不可能之事了!”说着便将前日在皇宫皋陶馆外与他相遇时的对话略微提了下。 明瑜听罢大惊,刹那间又心乱如麻,感激歉疚便似两股麻绳,在她心中死死绞结到了一处,半晌才望着他颤声道:“谢公子,你便从来不想想,将来若是有一日,万一那三殿下成了万人之上的人,你今日为了我这般开罪于他,值得吗?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醉桥怔怔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你在我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你命,我亦在所不惜。他欲纳你,却并非真心对你。你叫我如何再与他共进退?我七尺男儿,若为了百般忌惮,缩头缩尾,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能护住,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且即便没你的事,我与他决裂,也不过是早晚之事。我既入了朝廷,非左则右,断没有中立自保的道理,旁人也不会容我中立。太子储君,我自然要效忠于他。他若有一日如你所言登上极位,则必定也是用了非常手段。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必定要随了我心我性,做出一番事业,方不负我人世间走一趟!” 她在他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他拿他的命去换她的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后面说了什么,明瑜已是听不大清了,心中只反复念着他的这一句。 前世错爱一人,独孤绝望至死。今世本再也不愿,亦不敢多想情感之事,惟愿家人平安,便是自己的喜乐。哪想命运错手,却叫她结识了这上世本为一陌路的男子。数年若即若离之间,直到今日,方知道原来被人这般执着用心惦念着,竟也会是如此叫人难以自己。 这样的他,她还如何能再拒?莫若从此共进退,再无退路。 明瑜腹中一下柔肠百结,不敢再抬头,眼眶中已是微微发热,用力忍了回去,心中那激荡却始终难平,一口气提不上来,忽又觉胸闷头晕,耳边嗡嗡作响,身子刚微微晃了下,下一刻,已是被谢醉桥一把扶住了。 “阮姑娘!” 谢醉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见她双眼半合半闭,软软靠在自己臂上,心中大是焦急,忙一把抱了起来将她靠坐在张阔椅上,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未好,我原不该这般性急唤你出来的。我这就叫春鸢过来,一道先送你回房休息……”说着匆匆转身,却觉衣袖被拉住,回头,见竟是她的一只手扯住了自己的袖,一怔,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 明瑜靠在了椅上,扯住他衣袖的手却没有松开,反倒攥得更紧,仰头望着,朝他慢慢露出了个浅笑。 “谢公子,你待我好,我亦不是铁石心肠。只是如今之局面,我真的怕你难做……” 她说着,话音越来越轻,头渐渐垂了下去,他站着,只看到她鸦黑的发顶和光洁的额头。 谢醉桥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全身的血液便都似涌到了心房,便似要炸了开来。 “你……真的……” 谢醉桥小心翼翼地问道,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 明瑜终于抬起脸,朝他微微点头,这才松开了他衣袖,低声道:“我前次还你的那玉环……” “我带了!”谢醉桥如梦初醒,立时从腰间取了出来,托在掌中道:“这原本有一对,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只在我妹子那里,另只是要留给她儿媳的。我前次未敢跟你提,是怕吓到你……” 他此刻只觉还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嘿嘿笑了起来。 明瑜脸微微有些绯红,道:“你帮我戴起来,可好?” 她洁白的双手就搭在膝上,有些不安地握成了一对拳头,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两只小肉拳完全包握住。 谢醉桥慢慢蹲下身去,蹲在了她的身前,在她有些惊异的目光中,牵起她一只手,把那只玉环套到了她的腕上。皓白的腕,翠碧的环,在烛火中相映辉灿。 第六十一章 看女生小说去书 客 居她的那只手此刻还安静地搭在他摊开的厚大掌心上,微微蜷缩着。像停了只温驯的白鸽。二人掌心相触,正如他记忆中那般绵软,却又多了丝幽幽凉意。他舍不得抽开,忍不住一个反手,包住了她的那只手。明瑜骤然觉到了来自于他掌心的热度,暖暖地熨帖着她的肌肤,指尖仿佛被烙了般地微微一缩,想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抽不开去。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在注视着自己,所以更不敢抬头望他,只是盯着他的手。烛影摇曳中,他手背黝黑,骨节分明,握住她白皙莹润的一只手,稳稳地仿佛便握住了满满一世界。 她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谢公子,你离开江州前,胡半仙赠你的卦里,除了你的姻缘,可还有说别的?” 明瑜想了下,问道。 谢醉桥心中虽已明了,只见她此时还这般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自己,虽心中极是好奇,只也不欲追问过急,怕吓到了她,咳了一声,便笑道:“除了这个,还道我升官,又给我起了个警醒,道明年皇上围猎之时,或逢惊变,我可能有性命之忧。” 明瑜见他说得轻松,全不似放在心上的模样,皱眉道:“胡半仙的话,你一定要记住的,尤其是那性命关,万万不可当它儿戏。你既已将你母亲的玉环赠了我,便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若万一……”后面那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谢醉桥对这警醒,原本倒确实不大放在心上。此时见她这般严肃,烛火下望着自己的一双眼中满是关切,虽仍不晓得她何以会有这般的担忧,心中却是一热,改成双手紧紧包握住她手,郑重点头道:“你放心。便是为了你,我也定要好好活到七老八十了,才肯被小鬼拘走。” 明瑜忍不住噗一下轻笑了起来。烛火摇曳中,笑颜看去更是娇俏动人,谢醉桥怔怔望着,一时竟有不知此身在何处之感。 “你起头说胡半仙第二卦改成你命定姻缘在江州,是真的,还是你胡说八道?” 谢醉桥见她面上笑意已是消隐去了,正直直盯着自己,终是有些心虚,嘿嘿笑了下,便道:“既被你揪住不放,我实话说了便是。确实是我自己编的。”见她似要开口,又道,“我虽不晓得那个胡半仙据何才给我这般判命。就算是真的,又有何惧?他既然能改雁来湾决口之势,我之天命,自然亦能改!” 明瑜道:“我自然信你。只如今我就要成秀女,你想来亦很快要被……”顿了下,才轻叹道,“这般局面,如何解开才好?” 谢醉桥见她秀眉微蹙,微微一笑,便俯身凑到她耳际,低声说了几句。 明瑜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看着他,失声道:“这……这太大胆了!” 谢醉桥摇了摇头,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我之所以这么紧赶着到这里,就是想要抢在内廷旨意到达前与你爹议定,再各自去行事。” 明瑜虽被他的话给镇住了。只细细一想,若真这般成事,往后倒能省去不少麻烦。只是这法子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了。迟疑了下,道:“我外祖那里,想来是没问题的,他本就对你很是中意。我只怕你外祖不愿,还有你爹,他要是晓得了……” 谢醉桥笑道:“我外祖那里,以他和江老太爷的交情,必定是没问题的。至于我爹,除非他愿意他儿子被治个欺君之罪,否则也一定会顺了我的话的。你放心,都交给我便是。” 明瑜抬头望着他,见他甚是笃定,终是吐出口气,道:“也好。不管如何,我必定随你一道努力便是。我爹那里,要不我先代你去跟他说下?我怕他会被吓住了……” 谢醉桥摇头笑道:“我等下送你回房去歇了。余下的事,都交给我便是。你爹若是被这便吓住了,还如何做得了荣荫堂的主人?” 他话音刚落,正像是应了说曹操,曹操便道,此时花厅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听到春鸢咳嗽一声,道:“老爷几位怎的到了这里?” “春鸢,你不跟着姑娘,怎的在此?” 阮洪天与高老爷刚从外而回,便围上了五六个府中管事的有事要报事。前头太闹不好说话,想到这花厅正是个好去处,便带了人过来。没想到廊子拐角处冷不丁出来个黑影,不防备间倒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春鸢,这才这般问道。 “方才姑娘乏了,到此歇了片刻。我又送她回了房,这才发觉丢了个帕子在此,便过来拿帕子。” 春鸢挡在了廊角处,大声道。 阮洪天不疑有他,哦了一声,道:“你拿了便去吧,姑娘身子这几日本就不好,好生照看着些。” “是。老爷!” 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明瑜又听到春鸢刻意放大提醒的声音。 明瑜与他对视一眼,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压低声道:“我爹他们过来了。你先避下,莫让他们撞到我们一道在此处。” 谢醉桥四顾望了下,忽然冲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闪闪发亮,神色间竟显出了几分顽皮之意。 虽说他二人已是定下了心意,只这般被一大群人撞见夜间在此私会,总是桩不好的事。明瑜见他不动,有些急躁。正要伸手推他,不料他忽然站了起来,低头凑到她耳边耳语道:“春鸢方才不是说你在房中吗。我们一道躲起来便是。”说着已是牵了她手,闪身便入了南墙橱格之后的角落里。堪堪站定,便听门口起了阵纷沓的脚步声,仿似一下进来了七八个人。 春鸢方才虽大声预警了,只心中还是有些忐忑,跟到花厅口,见几位老爷已是坐定,与边上的管事们议起了事,又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探头见里面并不见自家姑娘和谢醉桥,想来已经听到避开了去。这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走远,只在附近徘徊等着。 橱格后的角落里照不到烛火,光线有些昏暗。下人平日洒扫之时更不大会顾及此处,闻着甚至有些尘气。明瑜屏声敛气地立着,听自己父亲与几位表叔伯在说话。说的都不过是接下来数日的丧事安排,只声音却仿似就在自己面前,加之身侧又有谢醉桥这般与自己一并立着。虽未觉到他贴靠过来,只自己后背却已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男子躯体的阵阵热气,心一下跳得飞快,只盼着外面的人快些议毕了事散去。 这角落狭小,堪堪只容两人并肩而立,谢醉桥尽量往后靠去不碰到她身体,鼻端却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淡淡薄荷暖香,低头看去,见她垂着头一动不动,光线虽暗,只她露在衣领外的半截白皙后颈却正在自己眼皮底下,闻到的那暖香便似正从衣领里钻出来,一阵阵撩他呼吸,禁不住心旌动摇,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丝念头,恨不得外面正在说话的诸人停留得久一些才好。 明瑜全身这般紧绷了片刻,因了更深露重,兼心情紧张,忍不住微微打了个颤,缩了下肩膀。忽然周身一热,一件尚带了暖意的外氅已是罩到了她肩上,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下意识回头之时,他亦正低头,额头恰擦过他的唇,明瑜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往前倾身而去,膝部甚至撞到了身前那橱格的后挡板。好在前头喧哗声大,这才掩了过去,只一颗心已是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被他唇擦过的额角,那异样的温热之感久久不去,又不敢伸手去擦,更不敢去看身后谢醉桥此时的表情了,只僵立着动弹不得。 阮洪天与高老爷等人议完了事,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明瑜终于听到外面起了阵椅脚挪动的声音,眼前忽然一黑,原来离去的人已是顺便吹熄了灯,渐渐又听到脚步声远去,四周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静得她甚至仿佛能听到自己身畔之人那有些急促的呼吸之声。 她感觉到他没有动,自己亦是不敢动,怕又撞到了他惹尴尬。 “他们……已经走了……” 半晌,她终于忍不住,低低说道。听到他仿佛如梦初醒般地应了一声,却仍是没动。 “阮姑娘,方才……唐突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片刻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带了丝小心翼翼。 她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了,抬头望向身侧那模模糊糊的高大黑影,轻声道:“我爹娘都唤我阿瑜,你往后也这般叫我便是。” “阿瑜,阿瑜……”她听到他低低地唤了两遍自己的名,手一热,原来已是被他再次握住了。 她默默随他牵引,出了橱格后的墙角。 “我送你回房去歇了吧,等下再去找你爹说话。” 他松开手,回头看着她柔声道,目光闪闪。 明瑜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而去,谢醉桥便陪在她身侧,隔了半臂的距离,默默而行。春鸢此刻也已是回来,并未靠近,只远远地随他二人在后。 “谢大哥,前面就是我的住处了。” 明瑜停在了自己住的院门前,看了眼自己身侧的谢醉桥,示意他止步。 谢醉桥一怔,这才意识到她已改口叫自己为谢大哥了,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阵异样的情绪,看着她转身朝里而去,快进那扇院门了,终于忍不住叫道:“阿瑜!” 明瑜听出他声音里带了浓浓的不舍,心又是一跳,略一迟疑,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了身,见他已是大步朝自己而来。 “阿瑜,我方才听你叫我谢大哥,极是好听。你再叫几声,可好?” 雾气此时已经消散了些,月影在空中微微徘徊。他的声音低柔,明瑜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两点目光如星火般在跳跃。 “谢大哥……” 她刚叫出一声,忽然腰身处一紧,竟已被他箍住,整个人也已是落入了他怀中。一阵年轻男人的醇爽气息迎面袭来,额头一热,感觉到他的唇已经再次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之上。 “阿瑜……” 他只亲了下她额头便松开了,耳边却又响起了他低低唤她名字的声音,仿似带了丝压抑。 一种陌生的被人当作珍宝般呵护的情愫在她心底里慢慢爬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此刻如擂鼓般跳动的胸膛之上,柔声道:“你若是喜欢,等日后我们成亲了,我天天叫你谢大哥……” 她的声音轻软如绵,谢醉桥一下血脉贲张,心中一下各种绮念飞蹿,终是用力收紧了臂膀,重重抱了下她,这才放开了去,喑哑着声音道:“我等着这一日。你如今先把身子养好了要紧。往后不要什么事都闷在自己心里。一切有我。你进去吧。” 明瑜低低应了一声,把肩上他的大氅脱下递还给他,这才转身往里而去,到了房门前回头,见他还立在那里,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朝他笑了下,这才推门而入,见安墨正睡得香,边上丫头正靠坐着在打盹,听到响动,一下跳了起来道:“姑娘回来了?姑娘脸怎的这般红?可是又不舒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有点事,可能无法更新。要是到晚上10点前还没更,大家就请勿等。谢谢大家。 第六十二章 “姑娘好好的,哪只眼睛看出来不舒服?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趁着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回去眯下眼养养神,明日还有得你忙……” 那小丫头刚道完,明瑜便听身后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春鸢已是进来,面上带了笑地轻声斥着那丫头。小丫头正困得紧,一听可以去歇了,见明瑜也是点头,忙应了声,揉着眼睛便出去了。春鸢关了门进来,站着只望向明瑜,面上微微带笑,却不说话。 明瑜估摸方才谢醉桥送她回来在院门口的那一幕,想必已是被她看了去,脸微微一热,顺势抬手捋了下鬓发,不想衣袖垂落下来,倒是露出了腕子上那绿莹莹的环,忙又放下了手,春鸢已是过来了,低声道:“姑娘好福气。方才我跟过来后,正撞上谢公子。他道你身子还弱病着,托我代他好生照料你。姑娘这就快去歇下吧,早些把病气都去了,谢公子才好放心。” 明瑜见她说得诚恳,并无取笑的意思,晓得她一贯稳重,自己那方才那丝忸怩便也消了去,笑了下到镜前除去钗环,瞟了眼镜中的自己,见此时两颊还有些红晕未褪尽,方才想必更浓,难怪那丫头见了要吃惊。见离天亮也没多久,便和衣躺到了安墨的外侧。春鸢略收拾了下,吹熄烛火,自己也躺到了外间的通铺上。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后,明瑜的耳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大半夜已过去了,她的身体现在很累。躺在柔软的榻上,听着身侧弟弟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她知道自己也应该立刻睡去,这样才能早些养好精神。只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不断闪现出二人分开时的一幕。他的臂膀坚定有力,唇亲过她额头的时候,温热而柔软,她到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呼吸喷洒过自己额头时的那种灼热。 他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在与他商议了吧?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会是如何反应…… 明瑜轻呼口气,翻了个身,摸着给弟弟拉高了些被头。 *** 阮洪天忙了大半夜,眼见灵堂起了,法事在做,诸事井井有条,与高表兄通了声气,正欲回房稍事歇息下,忽见柳向阳找了过来道:“老爷,谢家公子……来了。” 阮洪天回头,果然见谢醉桥正大步朝自己而来。以为他是过来吊丧的,心中不禁纳罕。高府丧事不过昨夜新举,他何以会这般快便晓得了消息?忙迎了上去,寒暄过后,受了他唁辞,道:“承蒙谢公子用心了。只我舅公亦乃是昨夜的事,谢公子何以这般快便晓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谢醉桥道:“实不相瞒,我乃是因了另桩事才赶来的,过来才晓得舅公已故去。不知可否让个地,我有事想与阮老爷相议。” 阮洪天闻言,忙将他请到了前次二人叙过话的那书房中。下人送过了茶水退下,待房中只剩他二人了,便道:“谢公子,前几日之事,我如今想起还是觉着遗憾。只是不知道公子此番过来所为何事?” 谢醉桥微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此次赶来,仍是为了前次那事。我之心意,仍未更改。” 阮洪天叹了一声:“多谢公子这般用心。只你也晓得,我女儿如今的婚事,连我这个做爹的也做不得主了啊。” “阮老爷如今自然做不得主,只若是两家的老人从前就议好了的呢?” 阮洪天一怔,道:“不晓得谢公子此话作何解?” “我外祖与江老太爷乃是数十年的故交,他二老若是从前就许过秦晋之好呢?” 阮洪天陡然眼一亮,猛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只很快又摇头,迟疑道:“这……这万一要是被人晓得,岂不是欺君大罪?” 谢醉桥道:“令爱成了待选秀女,明年春我虽亦可开口向皇上求将她许了我,只终究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快刀方可斩乱麻,我倒有一想法。待内廷旨意下来时,阮老爷尽管谢恩接过,再对那内廷使提下这事,道两家老人数年前便已议定我与令爱缔亲,两家父母亦都晓得,只当时我尚在孝期,这才未正式过礼而已。我亦会到皇上面前证实,即便令爱秀女身份已定,我求皇上指了给我,有了这一层,想必皇上也不会扫我外祖的脸面。”说罢,见阮洪天仍在犹豫不决,晓得他的顾虑,立刻又道,“阮老爷放心。我外祖厌倦官场,刚前个月呈上告老折,欲还乡颐享天年。他并非计较功利之人,与江老太爷又有这般的交情。他那里我到此前已去求过了,应了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安老大人虽应了,只日后你父亲……”阮洪天仍是不放心。 “我祖父母俱都故去多年,父亲视我外祖便如生身之父。外祖既已应了,我父亲又岂会不认?且他若是不认,我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阮老爷放心,最多过后我被他责骂几句胆大包天而已。” 阮洪天见他竟已是考虑得面面俱到,足见对自家女儿的一片良苦用心。他这个做父亲的若再推脱,反倒显得惺惺作态了。虽觉着未通过谢父便这般定下来始终有些不当,只比起自家女儿的终身无靠,也就不算什么了。且嫁过去后,公公不似婆婆,须得媳妇早晚伺立在旁做规矩,那谢父即便心中存了芥蒂,对儿媳想来也不至于会诸般刁难。只要女婿对女儿好,这便似一桩包赚不亏的买卖。当下一咬牙,点头道:“那便这般行事了!拼着日后我厚着张脸皮亲自登门向你父亲赔罪便是!” 谢醉桥见阮洪天终于敢从了自己,行这原本是“欺君”的事,心中大喜,也不多说,立时便到他面前,朝他跪了下去。阮洪天吓一跳,正欲避让,忽然明白了过来。果然见他恭恭敬敬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之拜。”说着已朝自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子。 阮洪天刹那间心花怒放,忙将谢醉桥扶了起来,哈哈笑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往后就都是自己人了。”兴奋地来回走了两圈,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还是边上谢醉桥提醒,这才一拍额头,道:“看我糊涂的,这就赶紧派人回江州去,须得把这事悄悄叫阿瑜她娘和外祖晓得。”想了下,便命人将柳向阳传了过来,自己亲手写了信,交他贴身藏好,即刻便收拾行装南下,此时天还刚朦朦亮。 谢醉桥见事已议妥,自己亦须得尽快赶回京中的守备大营中去,心中对明瑜百般牵挂,极想再见她一面,当着阮洪天的面却是说不出口。 阮洪天送他到了大门口,见自己这未来的女婿明明是要告辞了,脚步却立着不动,眼睛望着门里的方向。他是个过来人,自然晓得他的心思,只此时便放他去与自己女儿相会,却是万万不可能之事。咳了一声,道:“阿瑜这两日想是累到了,身子有些不妥。只我会叫人好生照看的,你放心回京便是。” 谢醉桥见自己心思被看破,赧然一笑。虽短时是不能再得见其面,只昨夜那如偷来般的短暂相处,也足够他回味许久了。点了下头,这才翻身上马而去。 谢醉桥离去后的第二日正午,内务处的那旨意便果然到了,且是大令官孟宫人亲自送来的。阮洪天忙将人迎进早就备好的净室,与高家人一道下跪迎旨。待谢过了恩,余下诸人都退了出去,只剩那孟宫人了,先恭恭敬敬递上了早封好的谢银。 孟宫人早听闻过阮家在江南的富名,封里的银票金额虽未看到,只想来也不会少,这才不辞辛劳特意自己过来传旨。不过稍微推拒了下,便接了过来笑容满面纳入袖中。 “阮老爷真当是得天恩。似这般破格的荣宠,本朝从前虽不是没有过,只自打咱家入皋陶馆,几十年里也就那么几桩,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令爱贞静淑懿,往后必得良配,满门荣华,指日可待。恭喜阮老爷了。” 似他这般的人精,光从前些时日里琼华宫宫人过来探问消息的举动,便隐约猜到这阮家女儿此番被破格提为秀女必定是和严妃有干系了,日后十有八九会成三皇子的人,不啻是鲤鱼跃龙门了。收了银子,自然便也不吝好话,拣好听的说了几句。 阮洪天忙道谢,这才作出为难道:“多些孟公公吉言。只如今我有一事,却甚是为难。”见对方望了过来,便把之前与谢醉桥议好的话给说了出来。 孟宫人惊讶道:“竟有这般的事!这倒真有些不好说了。若说已有婚约,其实不过是两家口头之言。若说无婚约,则又不尽然……” “正是,这才叫我极是为难,一时竟不晓得如何是好。”阮洪天忙道。 孟宫人道:“安老大人德高望重,乃皇上的授业帝师,江州的江夔老太爷虽白身,却亦是天下名儒,既有这般的约定……也罢,阮老爷接下旨意为先,咱家回去了,便向皇上禀明情况,到时如何,自有皇上定夺。” 阮洪天忙又道谢,陪着再说了几句,这才送走了孟宫人。 *** “醉桥,可真有此事?” 御书房中,正德与几个臣子议完了事,特留下了谢醉桥,询问昨日从皋陶馆孟宫人处回报的事。 谢醉桥下跪,正色道:“禀皇上,确有此事。两家老人因了交好,数年前便有意叫我与那位阮家小姐定亲。阮家父母与我父亲也都是晓得的,不好驳了二老的脸面,私下亦是应了的。只因了当时我母孝在身,这才未过礼节,更未惊动旁人。本是要等到此番我父亲回来,两家再商议正是过媒定亲的。不想皇上竟会如此恩待阮家,我方才听到此消息,亦是十分惊讶。皇上若是有疑,可传我外祖,问过便知。” 正德心中虽有些疑虑何以会这般巧,自己的三儿子刚流露出想要这阮家女儿的意思,他便立刻说两家之前已有口头婚约。只光听他的那番言辞,却是寻不出半点错处。安在松与江夔相交多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两人一时兴起真给孙辈定亲,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且那安在松又是自己少年时的格致授业之师,如今怎么可能因了质疑此事而将他唤了过来询问? 再往深一层想去,太子虽偏于疏懒平庸,只毕竟是嫡长子,又无大错,他虽不是很喜,废嫡另立却非小事。且近年朝堂之上,大昭国名门严氏一族势力渐长,朝臣纷纷倒去,便有反对之声,也几近被淹没不可闻,不久前的宣正遇刺一案,那被捕的刺客最后查证,不过是民间一名为“飘马”的帮会受雇于人派出的杀手。这飘马会成员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收金买命。裴泰之这些时日,正照那刺客的口供,捣毁了京畿一带隐伏的飘马会据点,捉到了几个头目,顺藤摸瓜查下去,最后线索却断在了死者宣正府上的一个昔日门人那里。道是那门人对他暗怀不忿,这才买凶报复,那门人被抓前,已是悬梁自尽。 这一番力气花下来,虽并无确凿实证便与那严党有关,只他凭了自己身为帝王的本能,也不愿看到朝堂上唯严家独大。只不过自己身体不健,身边可信赖的能臣屈指可数,寄予厚望的裴泰之又与自己刻意疏远,这才愈发力不从心而已。前些日严妃缠着道看中阮家女儿的贤惠,要替三子纳了过来,一时寻不到借口推不过去便应了下来。只心中却早已想好,若最后真将阮家女儿指给了三子,便暗地里发令下去,命各地州县寻些借口,将阮家名下的商铺或封或打压,绝不会再叫严姓一族再凭空得一天下金库锦上添花。此时竟突闻谢家与阮家有过这般的约定,管他真假,倒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了下来,一来弹压下严家,二来正好笼络住谢家,三来那阮家便也不必遭池鱼之殃。至于自己侄女的事,到时再另指个堪配的大家子弟便可。 正德主意打定,定睛看向谢醉桥。见他虽跪在自己龙案之前,却神情从容,目光坦荡,隐隐已有其父的大将之风,越看越是中意,哈哈笑道:“原来竟有此事。幸而朕知晓得早,否则岂不是要闹出乱点鸳鸯谱的笑话,指不定还要被人背地里埋怨了。” 谢醉桥听座上皇帝的口风,竟是要成全的意思,心里隐约也有些知晓这帝王的心思,原来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一场良缘,竟还得益于朝堂上的势力之争,便叩谢道:“多谢皇上成全。” 正德笑道:“阮家女儿既得了秀女身份,也是桩荣耀,不好就这般除去。既与你从前有过口头婚约,待明年春选之时,想必你父亲亦已班师回朝。朕亲自给你们二人赐婚便是,以昭显我皇家恩德。” 谢醉桥至此心中才大定,复又叩谢。正德叫平身,又好生勉励了一番,这才叫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纳兰秋荻、MP00052248428EPF.sdo,还有两个被隐去了名字的手榴弹君,破费了…… 第六十三章 谢醉桥刚退出御书房,便见裴泰之还站在白玉栏杆边的那株乌柏树旁,正在与正德身边伺候的王公公在低声说话,远望去见他双眉仿似微蹙,稍停了下脚步。 裴泰之见谢醉桥出来了,便朝他笑了下。王公公忙朝他二人招呼一声,便急忙往书房里去。兄弟二人便一道并肩沿着甬道往出宫的云台门而去。此时路上无人,远远不过几个宫人在洒扫除径而已。 “方才你与王公公可是在说皇上的身体?我见你似有些忧心。” 谢醉桥压低了声,问道。 裴泰之方舒展开的眉又微微皱了起来,道:“皇上如今是愈发信那个李同福了,设了仙宫奉养那道人不算,每日里必定还要去那里打坐两个时辰,又服用那些不知路数的丹药。只我见他非但没有养精益神,这一年里气色反倒败了不少。” 李同福从前是京郊仙霞观里的道士,自称年过七旬,却是齿健发黑,皮肤润泽,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被人传为活神仙。正德数年前自觉身体不如从前,太医院的养药亦不大见效。大凡做皇帝的,最怕的就是年老体衰,有次偶尔从严妃口中听闻此道人的名声,便传进了宫里。一番觐见过后,见李同福一派仙风道骨,又自称最擅养生之道,这才保有不老容颜,如获至宝,当即便给留在了宫中。及至今年年初,沉寂多年的后宫中,竟又有个才人传来怀了龙种的喜讯,虽数月后便因了先天不足流产收尾,只正德却也足够欣喜,自觉年轻了不下十岁,对那李同福更是宠信有加。 谢醉桥自然亦知晓这个,道:“我记得从前有御史联名弹过那李同福,道他从前在仙霞观中有淫辱妇人之举。只皇上压下不动,这才无可奈何。表哥既担忧皇上身体,何不多进言劝他几句?” 裴泰之脸色有些阴沉,半晌才道:“从前提过一回,被他驳了。他虽九五之尊,只生死有命,随他去便是。” 裴泰之虽是皇帝身边近臣,只用这般的语气提及当今皇帝,却是极大的不恭。谢醉桥亦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有些惊讶。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怪异的想法,想起从前隐隐听到的传闻,略微扬了下眉,默不作声。 裴泰之大约亦觉到自己失态,摇头笑了下,转了话题看向谢醉桥道:“你和那阮家小姐的事,皇上怎么说?” 谢醉桥听他问这个,嘴角便忍不住浮出丝笑意,道:“皇上说等明年春便赐婚。” 裴泰之看他一眼,笑叹道:“醉桥,你胆子愈发大了,竟连这样的法子也敢用。幸而此次误打误撞成了事,外祖又是个一贯听你糊弄的。只等到姨父回来知道了,我料想你小子没好果子吃!” 谢醉桥哈哈一笑,道:“大不了关了门被家法伺候打几棒子而已,我爹还真能拎了我脑袋去御前请罪不成?” 裴泰之见他说话间神采飞扬,显见是爱极了那个荣荫堂里的女儿,才会行这般天下之大不韪,心中也不知哪里来的触动,忽然有些怅惘,只很快便压了下去,笑道:“如此哥哥便恭贺你得偿心愿了。”又压低了声道,“三殿下性子执拗,不是这般容易服输之人。一日未成婚事,你须得一日提防。” 谢醉桥收了笑,点头道:“我倒是恨不得立时便将她娶了过门才放心。只如今能这般,比我原先预料的已经顺利了不少,也该当满足了。便是没你提醒,我自己也晓得。” 二人说话间,已是出了宫门,这才各自分别,从宫门守卫那里接过马缰上马而去。 谢家的昭武将军府在城东的应天门之侧,曾祖时便由高祖赐下。南面临街,高门邃宇,正门门楣上悬高祖钦赐的金字匾牌。虽因了多年未曾重刷油漆,看着有些陈旧,只气派仍宛然在目。谢家祖辈和谢母俱已过世,谢家二房如今在江州,谢醉桥的父亲又不在京中,如今偌大的一座宅邸中,也就不过住着谢醉桥兄妹二人和高崚等家人而已。 谢醉桥一回府中,先便去见了妹子谢静竹。找到她时,见正与乳母徐妈妈和几个丫头在做针线,屏退了人,只剩他兄妹两个了,这才把明瑜已入京,如今就在余县的事提了下。 谢静竹欢喜过后,埋怨道:“好个哥哥,竟把我瞒得这么紧。阮姐姐过来这么多日了,如今才叫我晓得!” 谢醉桥呵呵一笑,道:“我若是再告诉你,她往后就要成你嫂子了呢?” 谢静竹一怔,道:“我就你一个哥哥,哪里来的另个哥哥……”忽然闭了口,惊喜望着自己面前的谢醉桥,有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说什么,你和阮姐姐竟……” 谢醉桥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额发,点头道:“外祖已经应了下来,皇上也发了话。只等再过几个月便会赐婚了。你从前不是恨不能盼着能成她妹子么?如今她就要成你嫂子了。” 谢静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哥哥不声不响间竟定下了这样一桩喜事,忙道:“嫂子更好!哥哥快帮我备了车,我要过去看她,早早叫她一声嫂子才好!” 谢醉桥忙道:“她脸皮薄,怕要被你羞臊到了。等以后真过了门你再叫个够吧,如今还是叫阮姐姐便是。她舅公府上如今正有丧事,你过去了不便,再过几日出了丧,我便送你过去。” 谢静竹笑嘻嘻道:“好。都听哥哥的!到时候我再叫文莹一道去。她晓得了,也必定会欢喜。” *** 余县高府中,七日之丧已过。明瑜身子也是好了起来。她起先不过是急怒攻心,这才一时撑不住病气入体。如今心病去了大半,身子自然也就好得快。阮洪天再留了几日,因挂念江州的妻母,便欲南下,只明瑜却要留下了。因如今已是十月底,再三个多月后的明年春,便是宫中的秀女之选。此时若随了阮洪天回江州,还是要回来的。除去路上来回的两个多月,在家最多也不过停顿二十几日,还不如留下等待,也省去了路上来回的舟车劳顿。这般定下之后,阮洪天择了个日子,将女儿托付给了高家的当家主母顾氏,又与特意赶来相送的谢醉桥话别过后,便携了安墨南下。 父亲和弟弟一走,明瑜心中便空落落了一阵。闲来无事,每日里和高家两个尚未出阁年纪相仿的姐妹一道做些针线,闲话几句,或是自己看书作画,身边又有春鸢和北上时带出的另两个自家的小丫头陪着,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姑娘,京中的来信。” 这日午后,春鸢又递过来了一封信,抿着嘴笑个不停。 阮洪天离开四五日,谢醉桥虽自己人未来,只信件却是不断,这已是差人送来的第三封了。 明瑜接了过来,心中也微微泛出了丝甜蜜之意。 他前头的两封信,其实并无什么内容,只不过都是些日志杂感类的流水账。比如今天在大营里操练过后,肚子很饿,吃了三大碗的饭;在街上看到一家新开的书铺,你想要什么书,抄个名录过来,我给你找了买过来带去好让你空闲时做消遣等等诸如此类的闲话。今天的这封也是如此,先流水账般地报告了他昨日一天的行踪,比起前头的两封,末尾又加了一句,道昨夜忽然梦见了你,醒来却不见你,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干脆起身就着灯火又写了这封信,一大早地叫邮驿再快马加鞭送去给你。等你收到后就是两天后了,那时我大概已经在去余县的路上了,因为我家的妹子和表妹嚷着要过来看你,我这个做哥哥的推辞不了,只好送她们过来。 他竟然要送谢静竹和裴文莹到此地来看望自己! 明瑜有些欢喜,一时又有些紧张。也不知是因为那两个小姐要过来,还是因为他也要过来。再看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两天前。想必他们便是当日出发,因了有女孩一道上路,晚间必定要落脚住宿,最快也是后天的事了。定了下心神,忙去告知了表婶母顾氏。 顾氏晓得明瑜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且很快便要成昭武将军府的儿媳,攀好了这门亲,对自家的几个儿女往后自然大有裨益,这些日里对明瑜更是嘘寒问暖,照顾得极是周到。此时又听说侯府和将军府的小姐竟要亲自登门,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想到客人来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不定也要陪客,唯恐被京中的高门小姐轻看了去,当即便找了裁缝叫连夜赶做新衣,那见客的厅堂里,更是摆满了新搬过去的崭新器具古董瓷器,好装点门面。 明瑜见一府的下人被她差遣得鸡飞狗跳,两个高家姐妹被她训得诚惶诚恐,自己的闺房和客人能见到的各处,更是被她装饰得似暴发户,忍住了笑,道那两位小姐都是随和的人,断不会以貌取人,请婶母放心便是。顾氏这才稍稍定下了心,专门派个小厮到路口去守,叫一有人往自家方向来就立刻报告,自己好出去迎接。 作者有话要说:荐个朋友的文: 明瑜现在才14,结婚貌似太早了点哦??(*^__^*) 第六十四章 明瑜收到信的次日晌午,用了饭后在自己房中,闲来无事正在焙芽茶,忽然听见房门外有急促的细碎脚步声传来,侧耳留意了下,便听到被顾氏派过来伺候自己的小丫头春儿与正在门口的春鸢低声说话的声音,很快,便见春鸢面上带笑进来了,道:“春儿说客人已到了,老爷和两位表少爷陪着谢公子,夫人正带了两位小姐在后堂大花厅,叫姑娘快去。” 明瑜压下心中的那丝细微跳跃,稳稳放下手上的那只印花白瓯杯,笑道:“晓得了。叫春儿看好泥炉里的火,等下客人到我房中小坐之时正好煮茶。”这才快步往外而去。 高家宅子里除了那个靠近外堂,前次明瑜在那里私下会过谢醉桥的西花厅,还有个更精致些的大花厅。顾氏自然带两位小姐到那里去。进去时,见里面已经站了五六个面生的丫头妈妈,应都是谢家和裴家里跟过来的。谢静竹和裴文莹正坐在那里。一个着了杏黄,一个穿了淡紫绸衫,装扮中自显出了一身贵气。两人正在听顾氏在口沫横飞地显摆这厅子里的古董摆设。谢静竹倒罢了,虽有些心不在焉,却还不时和着点头几下。裴文莹却显见是不耐了,只大约看在她是明瑜婶母的面上,这才忍住了,不时望向入口处。忽然看见了明瑜,眼睛一亮。 数年未见,裴文莹和谢静竹一样,如今也已是个十二岁的少女了,比明瑜印象中身量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好。 “阮姐姐,可算又见到你了!”裴文莹站了起来,面上露出了笑,朝她走了过来。 明瑜忙迎了上去叫她坐下,与谢静竹也招呼了,这才打量了裴文莹几眼,笑道:“我自个长了岁数都没感觉,看着你们姐妹两个却似春笋拔尖般地,一下竟都成大姑娘了。” “阮姐姐越发好看了,我方才一眼见到,竟未能错开了眼去。静竹时常从前说想成你妹子,如今竟成真了。往后多了似姐姐这般的一个好嫂子,想必也不会日日嚷着闷了。” 裴文莹笑道,语气里略微有些羡慕之意。 明瑜看了眼谢静竹,见她正笑眯眯望了过来。晓得她两个想必已是知道了那事,脸禁不住也是微微一热。 “我家表侄女和谢公子好事成双,可不就应了句老话,叫千里姻缘一线牵么。我见两位姑娘也都是如花似玉,比我家表侄女更胜一筹,自有天定的大好姻缘在等着了。” 一边的顾氏起先对这两位小姐有些敬畏,说了几句话,见这二人都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倨傲,尤其那谢家的姑娘,更是随和,也就放开了去。见自己被冷落了,寻到个插话的间隙,忙打趣道,说完自己又咯咯笑了起来。 这回却轮到谢静竹和裴文莹被羞臊得脸发红了。边上的那两个年长妈妈,一个是谢静竹的乳母徐妈妈,一个是裴家安太太身边的金妈妈。两人本就对顾氏方才的一番显摆有些看不上眼,此时对视一下,虽未开腔,嘴巴却齐齐嘬了下。 金妈妈咳嗽一声,上前一步对明瑜道:“我家姑娘从前在江州之时,承姑娘有过救护之恩。我家太太一直记着不敢忘,时常提及,只恨路远不便过去表谢。如今晓得姑娘竟过来了,十分欢喜。再半个月,便是我家老太君的寿日。太太禀了老太君,老太君便道邀了姑娘过府一道热闹下。还请姑娘勿要推辞。” 明瑜一怔,看向了裴文莹。 “阮姐姐,我时常在我娘面前提你,她早就想见你一面了,且如今你和我表哥又有婚约,更是自己人了。到时你一定要去啊!” 裴文莹笑着朝她用力点头。 裴家的侯府,她这一世本再也不愿踏入一步。不想如今却突然有这样的邀约。 “多谢,到时我少不得厚着面皮登门拜过太太和老太君了。” 明瑜略一沉吟,便笑着应了下来。 她寻不到推拒的理由,且如今……她已不是前世的那个阮明瑜了。 那个曾是她梦魇的地方,现在想起来,竟仿佛有些模糊了起来。 “好,到时我也会去。我便在那里等着阮姐姐!” 谢静竹见她应了,十分欢喜。 明瑜见自己的婶母陪在一边,闻言一脸艳羡的样子,怕她等下又乱说话,便道:“婶娘,我房里正有自家茶叶铺子新送来的上好芽茶。我这就带两位妹妹过去煮茶试试味道如何了。” 顾氏一怔,忙笑道:“好,好,我晓得你们有自己的体己话要说,婶母这就叫人往你那里送茶点过去。” 明瑜笑着道了声谢,便起身邀谢裴二人到自己闺房小坐。她两个何曾见过似顾氏这般的妇人,松了口气,忙点头应了。 “阿瑜……” 顾氏跟了出去,轻声叫了下明瑜,朝她挤眉弄眼。明瑜晓得她是想让自己将两个表妹引荐给这两位京中的高门小姐。这些时日处下来,知道两个表妹虽无出众才貌,只都是文静秀雅的女孩,便对她两个笑道:“莫若叫我两个表妹一起过来,大家年纪相仿,说话也热闹些。” 顾氏见两位小姐齐齐点头,一下眉开眼笑,忙吩咐身边的丫头去请姑娘到表小姐房中陪客,又陪着一路亲自将人送到了明瑜房前,见两个女儿来了,扯到一边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笑眯眯给放了进去,又请两个妈妈下去吃茶歇息。那两个妈妈在路上颠簸了两天,两把老骨头早咔咔作响,见自家姑娘是入了后院的闺房,便也放心去歇脚了。 明瑜的两个表妹,一个名秀丽,一个名秀敏,都不过十二三岁,起头被顾氏一番教育训话,进来了陪坐着也是战战兢兢不大敢开口,等说了几句话,见谢静竹笑容甜美甚是随和,裴文莹虽话少了些,却也没她二人想象中的那么倨傲,这才放松了下来。没片刻春鸢带人送来了精致的茶点,皆是甘香芳洁,满屋子茶香飘鼻,都是女孩的盈盈笑语一片。 因了路有些远,当夜谢静竹与裴文莹便留宿了下来,被安排在明瑜边上的空房里,所用各种器具铺盖俱无不崭新精致,那两个妈妈察看了一番,也觉满意。 晚间用过了饭,明瑜从春鸢处也听到了谢醉桥的行踪。道高家宗房的老族长听闻他来了,虽论起亲疏,明瑜不过是高家一个出嫁了的姑奶奶的孙女,中间隔了好几层了。只高家子弟中,大多都是布衣商人,最出息的一家子弟也不过在河道司做了个小吏,如今晓得竟凭空能攀上昭武将军府这样一门亲,前面那些七拐八绕的关系自然一把撇开了去,直接就认成了孙女婿,在余县最好的一家酒楼里订了包房,颤巍巍要亲自拄着拐杖过来。谢醉桥从明瑜表叔口中晓得了这事,敬重长者,不敢托大,忙亲自上门去拜会了,如今大约正在与十来个高家族人在酒楼里一道宴饮着。 明瑜想着他此刻应正被自己那些祖母家的亲戚在轮番敬酒。他本就性情直爽,又因了顾全自己面子,想必对那些敬来的酒也不会推脱了去,便有些担心他喝多了会醉倒。待从谢静竹和裴文莹屋里出来回房,准备着洗漱了歇下时,已是戌时末了,有些不放心,迟迟未睡。 不用她说,春鸢也是看出了她心思,悄悄派了小丫头过去男宾下榻的外院里看个究竟。小丫头回来,气喘吁吁道:“说十几个人轮番给他敬酒,谢公子早早便醉了,竟是被人架着回来的。” 明瑜见谢醉桥果然被灌醉了,心中埋怨了表叔等人几句。又听说已是歇了下去在呼呼大睡,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了心。见时辰也不早了,便叫春鸢等人都散了去歇息,自己也是灭了灯躺了下去。耳边静悄悄无声,她却睡不着觉,眼睛望着窗口处投进的一片月光,眼前便似慢慢又浮现出了他望着自己的含笑眼眸。 明日一早,谢静竹和裴文莹便要离开,他也要护送她们而去了。自己和他,现在倒真的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翻了个身正要合眼睡去,耳边忽然听到西园花墙的方向传来隐隐埙音。那埙音随风送来,几响便断。若旁人听到,也只会以为是谁家之人望月抒情而已。只她却一下辨了出来,正是自己从前过生日时谢醉桥曾吹过为贺礼的那调子。 明瑜竖着耳朵又听,却再也没动静了。心忽然怦怦直跳,再也没有睡意。又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出去,往方才听到埙音的那到西园花墙而去。 明瑜与几个表妹住的屋子就在西园里,离那道分隔了内外院的花墙也不过一道架在小池上的回廊而已。就着月光到了回廊尽头,抬眼见那道一人多高的花墙边树影婆娑,静悄悄并无声息,默默伫立片刻,刚转身要回房,忽然又听到一声埙音,尚未成调便又断了。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几步之外的那道花墙之侧。 “登徒子!”她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轻声斥道。 “阿瑜,我睡不着,我只想听下你说话的声音……”墙那头,慢慢传来了一个仿似带了些压抑的,她熟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决定让两只早早成亲吧,,迫不及待想写婚后生活了哈哈 第六十五章 看女生小说去书 客 居 “你不是醉了,在呼呼大睡?”她轻轻咬了下唇,声音却仍有些绷着。 “我不装醉,大约就真的会被灌醉了才抬回来。明早就要离开了,我想……”墙那边的声音停了下,又响了起来,不疾不徐,带着丝柔和,“听下你说话的声音……” 银白的月光如水雾般倾泻而下,夜风撩动了明瑜身上的那条细褶八幅裙,色浅淡如月华,质柔软如水波,她的心此刻也像水波一样,慢慢软了下来。 前世里的她因了父亲的极度宠溺,无忧无虑了十数年,直到遭遇了人生中最后几年的暗色经历,生命戛然而止。于是这一世的她时常提醒自己要心若止水。但骨子里那或许天生的烂熳情怀此刻却终于像只乳燕剪破了一池春水,漾出层层的涟漪。 月光之下,她一语不发,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慢慢沉醉在了墙外男子那热烈却又隐忍的告白之中。 “我睡不着到这里,本也没指望你能听到过来的。没想到……”隔着墙,又传来了他低声说话的声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从声音里,也能想象出他现在一脸兴奋的样子。果然…… “方才听到你的声音,我真是欢喜得恨不得大叫几声才好。” 明瑜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终于道:“你不是说想听我说话的声音吗?怎的我听到的,都是你在不停说话?” 墙外再次传来了几声笑,笑声低沉而爽朗。 “你不肯说。只好我来说了……” 他话虽如此,接下来却也是静默了。 明瑜心里仿佛有无数的话头在蠢蠢欲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大约也是如此吧。 她忽然有些慌张,忙随口道:“过些日,就是裴家老太君的寿日,我大约会去……” “我也会去!”他立刻接了过来,很快又道,“只是大约……也没机会和你说话。”声音里带了丝憾意。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月影在云雾中穿梭,时明时暗。一缕夜风卷了地上新落的枯叶沙沙而过,明瑜肩头微微一缩,打了个喷嚏。 “你回房歇了吧。方才和你说了那么多话,我已心满意足了。” 她听到他立刻这样说道。 “好……” 她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半分。 半晌。 “阿瑜,你还在吗……” 墙外忽然又传来了一声试探般的声音,带了些期待和小心翼翼。 “在……” 她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微微一跳:“他要是说想翻墙头过来见我,该应还是不应?”这个念头一出,脑海中便一下又浮现出了前次也是月夜之下他拥自己入怀的一幕,一阵心跳耳热。 墙外,谢醉桥抬头望了眼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那道一人多高的阻碍。她此刻就伫立在那头。 墙虽高,却根本挡不住他,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越过去。只要他过去了,就能见到那日思夜想的女孩,甚至把她再度拥入自己怀中。 想到那叫他至今想念的温香软玉在怀之感,他就禁不住一阵口干舌燥。只到了最后,终还是压下了全身澎湃的血潮涌动,柔声道:“夜深风大,你身子娇弱,回吧。待你走了,我再走。” 明瑜忽然为自己方才的那念头感到羞臊难安,便似做了贼了般地,忙应了一声,转身便急急忙忙往游廊而去,仿佛身后有一双洞察的眼在注视着。 谢醉桥侧耳听着墙里踩着地上枯叶渐渐远去的细碎脚步声,便似在听一清曲。良久,直到耳边唯留卷动树顶落叶飘旋而下的靡散夜风声。 他的埙曲只为她而颂,而她的梨涡,亦只为他一人而绽…… 他终于长长伸了个懒腰,往来路大步而去,脚步轻快异常。 这场隔了堵墙的对话,叫明瑜这一夜都没好睡,以致于第二日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头晕脑胀,直到梳洗过后,这才清醒了不少。与自己的两个表妹一道,陪着谢静竹和裴文莹一道用了早饭,直到下人来报,说马车已是准备妥当,谢公子亦在等候着了,便与顾氏和表妹一道送她二人到了大门照壁侧。裴文莹与她再三约定日子了,两位小姐这才在丫头妈妈的簇拥下,与明瑜依依惜别。 谢醉桥这一趟护花行动,虽连美人裙角也未捞到,只隔了墙听了声音说了话,也没算白来一趟。他人虽回去了,却是给明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原来从那日起,附近平日与高家有往来的人家便都晓得高家出嫁了的姑奶奶有个出身高门的孙女婿。那些女眷们晓得明瑜住在了高家,难免便起了亲近的心思。于是三天两头不断有妇人携了女儿上门探访,一拨接一拨地不断,明瑜不胜其扰,到了最后干脆托病不出。转眼半个多月过去,高家门前的车马这才稀疏了下来,那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的寿日也要到了。 王老太君是当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侯府老夫人,地位自然尊贵。她前世在靖勇侯府停留了将近四年,对这位老太太的唯一印象就是严厉到近乎刻板。前世的自己每次随了婆婆安氏过去侍奉,被埋在一堆侯府女人群中忐忑不安时,或许还曾想过怎样尽量讨她欢心的话,现在则已经恍若一残梦了。现在的她于那座曾压得人透不出气的重楼深院的侯府,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而已。顾氏精心准备的那些贵重贺礼,她一概没带,只准备了一副精致的抹额——甚至那绣活还是出自春鸢的手,因她这些日里忙于应付上门的女客,没功夫做。 这就够了。即将到来的侯府盛宴中,她并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更无需想着讨谁欢心,所以只需送上符合她如今身份的贺礼便够。事实上她也知道,这抹额和绝大部分的寿礼,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在王老太君的面前,更遑论碰触到她那高贵无比的额头了。 明瑜自家在京中有商铺,高家也有。对她此次入京到侯府去拜寿,高家不敢怠慢,顾氏要自己亲自陪着一道入京,早早就安排好了住处。明瑜辞不过她的热心,只得应了下来。谢醉桥自前次离去后,仍是隔日有信送到——自然,都是以谢静竹的名义写来的。她并非每信都回,只隔几天偶尔回一封。他如今也晓得了顾氏会陪她一道入京的安排,怕她到了那日一人登门之时,免不了形单影只,便问了她京中落脚的地址,道到了那日,谢静竹会到她住所,然后他送她们一道往侯府去。 明瑜虽觉自己便是一人登门也无大碍,只也感激他为自己考虑得这般周到,便去信应了下来。 王老太君的寿日在十一月初五。顾氏与明瑜在初四入了京,住到了高家的位于城东四井路上的一处宅子中,与谢家所在的应天门骑马约一炷香的路。因了路上赶路辛苦,当夜早早歇下无话,第二日装扮妥当,快到辰点之时,便照了先前所约,等着谢静竹过来了。 今日上这样的侯府高门给老太太贺寿,不定还会被传去说两句话,装扮自然不好太过随意。只她如今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出身在那些高门命妇眼中想必也是低微,太过惹眼也是不好。故而她今日的衣着打扮也是特意费了番心思的。一身玛瑙红的锦袍裙,外罩同色小斗篷,颈前挂了枚錾花鱼形翡翠佩,微微描了下眉,淡施了胭脂——整个装扮既喜庆富贵,又都是时下富贵人家女子出门做客时的寻常装扮,并无半点出挑。 还没到约定的申时,一直在外面等的顾氏便喜滋滋地来叫她了,道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明瑜覆了帷笠,带了春鸢出去大门。透过薄纱,一眼便见谢醉桥正骑在马上。一身明灿的宝蓝锦服,系一件滚绣了金丝云霞翟纹的黑色披风,皂履玉带,更衬得身形伟岸,气势不凡。极少见到他这般隆重装扮,耀目便似要夺了人眼去,脚步不禁停了下,多看了两眼。 谢醉桥早看到她被顾氏和春鸢陪着出来了,虽看不到她容颜,却也感觉到她的目光仿似落在了自己身上,按捺住心中的那丝异样,朝她点头微微笑了下。 “阮姐姐!” 他身边那辆马车饰了金玉彩绣的一侧帷幄被掀开了个小角,露出谢静竹的笑脸。 明瑜忙收了目光,与顾氏道了别,踩着放下的杌子被扶着上了马车,春鸢亦坐了后面随从的马车跟来,一行人便往靖勇侯府而去。 谢静竹如今已完全把她当家人看待了,她刚上马车,便被挽住了手,向她说起等下要去的侯府里的各房人。明瑜面上带笑地听着这些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种种,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投手榴弹和雷的广寒宫主、MP00052248428EPF.sdo、Dcrzrcj19002011、sjxx0612、MP00052248428EPF.sdo(还有被隐掉了名字的)等读者…… 去侯府会新出现几个新人物。然后像有读者留言里猜中的那样,有个小小的波折(胆小的同学莫怕,我一章内解决,不会吊着让大家难受),然后过渡下就是明年春老子回来爆揍儿子……揍完就进入备婚程序啦。 第六十六章 靖勇侯府在承天门之侧,与谢家所在的应天门正是两相对,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明瑜与谢静竹稳稳坐在车中,行了约莫两刻钟,鼻端忽然闻到飘了过来的寺庙殿宇中的那种焚香之气,心中微微一动。 “快到了。阮姐姐方才可闻到焚香?边上便是敕建普渡寺了,这寺离侯府不过就一条街。每年逢老太君寿日都会这般烧香祈福。这回逢了整寿,说连太后都替老太君加了香烛钱,故而比往年更热闹,这才连路过都能闻到。” 边上的谢静竹也是闻到了,解释道。 明瑜笑着点了下头。 方才一闻到那焚香之气,她便立时晓得来自何处了。毕竟还留有那一段岁月的记忆,就算来时路上,她对自己再三地暗示,这一世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而已,心中还是难免微微紧了下。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明瑜听到外面车轮辘辘、骏马嘶鸣,掺杂着男人们的寒暄之声,知道已近侯府了。很快,有稳健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已是听到谢醉桥在车外对着自己和谢静竹道:“今日上门客多人杂。方才侯府管家过来,道男客从此门入,女客一并都被引着入南门,我不便送你们过去了。” 谢静竹道了声好。明瑜又听到他压低了声,仿似继续在与人说话。忍不住侧耳听去,原来那人是跟随过来的乳母徐妈妈。 “今日侯府里人多,难免生乱。阮姑娘初来乍到面生,姑娘年岁又小,跟去的人里,就妈妈你资历最老,出入都要靠你,记着代我照看好她二人。”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却又隐隐透出丝威严。入明瑜耳中,方才那一丝怔忪不安忽然便散了去。 谢静竹是侯府的熟人,又是三房安太太的外甥女,入一趟侯府,哪里还要徐妈妈照看,分明便是因了她的缘故才特意这般吩咐的。莫非在他眼里,自己如今便是个处处都要他伸手护着的乡下小傻妞?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实闭着眼睛都能出入这宅邸,不定连下巴都要掉下来吧? 明瑜虽觉他过于谨慎了些,只嘴角忍不住还是微微翘了下。 “哥哥愈发啰嗦了!这里我闭着眼睛都能出入,他还这般不放心。” 仿佛心有灵犀,谢静竹凑到明瑜耳边时轻声嘀咕出来的,居然也是这一句。明瑜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再侧耳听去,徐妈妈已是恭声应了下来。很快,便觉马车调转车头被人引着往另个方向去,想来便是女客出入的南门了。 马车终于再次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徐妈妈与春鸢等人扶了两人下来。 明瑜站定抬头,见面前围墙高耸,朱门钉金,门檐镇压蜈蚣木,上覆整齐的琉璃瓦,气派非常。大开的南门两边,正整齐立了两排年长些的嬷嬷在迎前头的那拨女客,微微扫了眼,认出了几张半生不熟的脸。 “将军府马车到了!” 一妇人认了出来,忙高声唱道。随即那门里便闪出了安氏身边的金妈妈,笑容满面迎了上来,对着谢静竹和明瑜道:“太太特意吩咐我在此迎了二位姑娘。”说着便往里去,明瑜默默随人而入。一路或见厅舍巍峨,或见步檐曲阁,仍便是自己记忆中的那座靖勇侯府。此时踩在路面之上,便有恍然隔世之感。行了段路,忽然看见往东那条甬道尽头的枝木一角露出道乌沉沉的檐廊,脚步微微一顿。 这便是侯府三房所住的西府了。她前世最后几年的光阴,几乎便都是在此度过。 “前面便到。” 金妈妈回头道。 明瑜暗中长长吐出口气,回头看了眼此刻正紧随自己的春鸢,见她面上虽仍沉静一片,只肩膀却抬得僵硬,晓得她其实有些紧张,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这才继续向前。 春鸢略微一怔,见自己姑娘背影挺直,脚步稳当,方才对自己回眸一笑之时,便似闲庭信步,起先那丝紧张渐渐也消了去,忙跟上了她步伐。 “阮姐姐,静竹,你们可来了!” 也是一身红衣的裴文莹早立在抱厦口的台阶上,远远看见人过来,面上露出欢快的笑,忙亲自迎了上来,领着往上房去。到了门前,春鸢及另些丫头都侯在了门外,只陪着进去了金徐两个妈妈。 明瑜一进去,就看见屋子里坐了两个妇人正在说话。都戴了金饰的命妇冠,身上也都是真红色的命妇金绣袍,极是富丽炫目,一眼便认出了坐左手边的正是自己从前的婆婆安氏。另个妇人亦是有些面熟,再晃一眼,已是想了起来,乃是与安氏相交多年的闺阁密友松阳公主。 这松阳公主年岁比安氏小些,约莫三十左右,五官远不及安氏,只皮肤雪白,一双眼生得极美。明瑜此时看她之时,她亦正望了过来,唇边还带了丝方才未消尽的笑。并非什么出色的美人,只这样的一双眼,加上这样的笑,却一下叫看到的人觉得丽色流转,风致万千。 松阳公主乃是正德皇帝的妹妹,太后的最小女儿,五年前驸马不幸病去成寡,她自己亦未有所出。本朝虽不鼓励寡妇再嫁,只亦未明令禁止再婚。太后心疼女儿,一心想替她再重招个驸马,只她却仿似无心再嫁,一直孤身至今。 明瑜见松阳公主的一双眼自她出现后便一直望了过来,笑吟吟地透出了些叫人难言的兴味,心中有些狐疑起来。忙低下了头去。方才搜肠刮肚搜索着前世里的记忆,对这位公主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不晓得她现在这般看着自己到底什么意思。 裴文莹此刻已是牵了明瑜的手到安氏近前。明瑜忙撇开了心中的怪异之感,朝着安氏见了个礼,道:“民女阮明瑜,今日有幸得夫人抬爱入府得以拜见,愿夫人……” 她话未说完,便见安氏从椅上起身,已是扶住了自己的手,笑道:“阮姑娘莫要多礼。这数年间我时刻记着从前里你救护我女儿的义举,早就想着亲自朝你言个谢了。今日终见了面,极是喜欢。且我也听说了宫里传出的话,道我爹不声不响竟与你外祖一道,为你和我外甥醉桥定下过口头婚约,如今只待明年春皇上的指婚了。你便是我未过门的外甥媳妇,都是自己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边上一个妈妈的手上接过了个有宫中标记的荷包,递到了她手上。 “阮家姑娘,明年你便要改口叫她姨母了,如今收她个见面荷包自是应该,接过便是!” 明瑜还在推辞,松阳公主笑吟吟开口打趣,弄得明瑜有些羞臊,只得双手接过,口中又称谢。 “阮姑娘,她是松阳公主。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与我相交了多年,这才随意了些,你莫被她吓到。” 明瑜虽自己认得这松阳公主,只自她进来后,安氏此时才介绍了下,忙作出该有的惊讶敬重模样,到了公主面前,再次行了大礼,告罪道:“民女不晓得公主在此,方才若有冒犯,还望公主恕罪。” 松阳公主伸出青葱般的一只手,掩嘴轻笑了下,这才道:“起来便是。今日不过是一道来给我姨母贺寿,用不着这么讲规矩。方才一见了你,我便和安姐姐一般,竟是越看越喜欢。这镯子是我戴惯了的,这便赏了你,也算个缘分。”说着已是从腕上褪下了一个血玉镯,递了过来。 明瑜略微有些吃惊。这松阳公主与自己不过初次见面。若说安氏对她亲近是因了她曾救过裴文莹,且往后又是她外甥媳妇的话,她这般放□段对自己示恩,却又到底为了什么?见她那血玉镯已到了自己面前,自然推却不敢接下。 “方才一见你,便觉你透了丝爽利之气,甚合我眼缘,这才赏了的,扭扭捏捏,反倒没意思了。” 明瑜听公主这般道,微微抬眼,见她正微侧了头望着自己,姿容里带了风情万千,说出的话却颇直爽,边上安氏也开口叫她收下,这才接了过来,复又道谢。 公主眼眸一转,看向了谢静竹,朝她亦招了下手,笑道:“听说你前几年一直留在江南?那边果然好地方,不止阮家女孩,你也被那温山软水养得这般招人怜爱。”说着从自己腕上又褪下另个缠金玉镯,也是递了过去。 谢静竹不知为何,心中直觉地便有些排斥面前这个笑起来目光流转如波光的公主,犹豫了下,偷偷望了眼明瑜,见她朝自己微微点头,这才道谢接了过来。 她方才投向明瑜的那下意识一瞥,早落入了对面松阳公主的眼,却仍是笑吟吟不动声色。 “瞧瞧,今日老太君过寿,你倒抢着做散财天女了。若再来几个俊俏的小姑娘,只怕连这身皮也要扒了去赏人了!” 安氏与她熟稔,取笑了一句,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明瑜亦随众笑了下,只心中对这个松阳公主,却觉得愈发有些捉摸不透起来。 她看起来对自己并无恶意,甚至有些笼络亲近的意思。只这样做,究竟是何目的? 第六十七章 安氏性情温和,平日深居简出。前世里明瑜还是裴家妇的时候,二人虽不是很亲近,只也并无刁难薄待她这个儿媳妇。她似乎并不被王老太君所喜,与丈夫裴世正亦不过相敬如宾。人后之时,眉间便时常会浮上郁色。如今明瑜换了身份,是她日后的外甥妇。她对失母的谢家兄妹都极是怜爱,所以爱屋及乌,此刻虽不过是第一次相见,待她却很是亲密。且大约身边有那个不时妙语如珠的松阳公主的缘故,面上的笑倒也难得透出了几分发自心底般的畅快。 这偌大侯府里,明瑜唯一还愿忆及的便是安氏和裴文莹这对母女了。偏这两人都与前世的自已一样,命比纸薄,再几年先后便会故去。想起方才一路所见的侯府盛景,不可谓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此刻又见眼前的裴文莹依在她母亲身边,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心头却忽然涌上了丝淡淡的伤感。 “姑姑偏心,明明一道来的,却躲到了这里和文莹她们说笑话,却撇下我不理!” 正笑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娇脆的少女声音,明瑜回头,见门帘已被丫头高高挑起,如旋风般进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杏眼桃腮,容貌娇美,也是一身的红色锦衣,打扮得极是富贵艳丽。眼睛也没看别人,径直往坐上的松阳公主身边去。 公主待她近了,搂住了她肩,这才对边上安氏笑道:“瞧瞧,分明是她自己一转眼撇下了我不见人影,如今倒怪起我来了。且在外做客,见了人也不招呼,只一味往我身边钻,也不怕被人笑话。” 那少女这才站定,朝安氏见了礼。安氏笑着摆手道:“这里就咱们几个自己人,要那些虚礼做什么。” 少女轻声笑了起来,这才与裴文莹和谢静竹一一打过招呼,几个人姐姐妹妹地寒暄了几句,想是从前都认识的,目光投到了明瑜身上,略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几眼。 “方才忘了提,她便是江州荣荫堂的阮家小姐。皇上数年前路过那地时,曾驻跸过的那家,闺名唤明瑜。”安氏见她望着明瑜,便开口介绍,又朝明瑜笑道,“这位便是三王爷府上的谷城郡主了。” *** 谷城郡主名懿柔,年底便满十六,平日很得父亲荥靖王的宠爱。数年前也是在这靖勇侯府中偶然见过一面还是少年时的谢醉桥,说了几句话,便上了心头。王妃晓得了女儿心思,见谢醉桥出身将门,文武兼备,更难得没有京中高门子弟惯常带着的浮浪之气,心中也是满意。只是还没来得及与谢家夫人通气,便逢她发病而去,谢醉桥服孝。王妃想到自己女儿年岁还小,谢父常年不在京中,短时里大约也不会有替儿子定下婚事的念头,便也不急,只在心里早早就把他定成了自己的未来女婿。终于等到他三年出孝,晓得盯着他的人家不止自己一户,怕被人抢先了去,所以早早就叫丈夫在正德面前递了话。想来以自家的门第和女儿的郡主身份,这婚事必定稳稳当当了。没想到前些时候却从自己丈夫口中得到消息,道谢家与江南阮家两个老人竟早早便立了口头婚约,皇帝不欲强拆旁人好事,只得收回原先答应下来的话,且到时候要亲自替那两家赐婚。懿柔郡主听闻,一颗芳心刹那间哗啦啦破碎,自然不甘。出于矜持,自己不好找那个糊涂的皇伯父纠缠,只磨着母亲让父亲再去说。荥靖王之前虽得了皇帝的安抚,又道此次京中适婚配的高门子弟中,除了谢醉桥,另有不少俊才翘楚,到时若再有合心意的,必定会给侄女再另赐一门上佳姻缘。 荥靖王虽是个享清福的甩手王爷,只对朝局也不是全然不晓。隐约看出了皇帝正欲借了这事打压下严家,哪里还会由着女儿胡闹。只庆幸自家有意于谢醉桥的事并未传扬出去,不算落了脸面,板起脸教训了懿柔一顿,命往后再不许提此事。懿柔在王妃面前哭闹了几回,王妃也已从丈夫口中晓得了轻重,早打消了当初的念头,只拿好话细细劝着她而已。懿柔见父母俱都不由着自己了,这才无奈消停了下来。 她虽一心想嫁谢醉桥,只全不过是凭了一腔少女的怀春心思。这几年谢醉桥大多是在江南度过,她没机会见他面,更遑论说话或了解了。眼见婚事是没指望了,只心中始终不甘。晓得今日侯府王老太君过寿,谢醉桥必定也会来,早早便盘算好了定要看上一眼如今到底变成什么模样。盼到了这一日,王妃因了身体不适来不了,她便随了自己姑母坐车过来。松阳公主见过王老太君后,便与安氏退下回房自己叙话。她留了下来,一张甜嘴哄得老太君眉开眼笑,心中想的便是等到谢醉桥来拜寿时见上一面。等了半晌,果然等到了一群青年男子来给老太君叩头祝寿。当中裴泰之及裴家另两房少年子弟,她大多认识。另有个一袭宝蓝的华服青年,虽隔了扇碧纱橱,只在一堆人里,她竟仍一眼便认出了他。见当年的那个翩翩少年郎,如今更是挺拔轩昂,偏偏却不是自己的,心中一下沮丧万分。待人都退了下去,王老太君见她闷闷不语,便叫去找裴文莹几个说话,这才过来的。 她自晓得阻了自己好事的便是江南荣荫堂阮家的小姐,心中便似横了根刺,却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 方才刚进来之时,她其实便已经一眼看到了明瑜,只觉她明艳过人。她平日对自己容貌很是自负,出于矜持和见到比自己还要出色的女孩时的微妙心思,这才忍住了没多看。心中却有些猜疑,不晓得这面生的貌美女孩是京中哪户人家的亲眷。此时震惊过后,上下又打量了明瑜几眼,见她看起来年岁比自己还小些。屋子里的几个年轻女孩连上自己,都是一身红色锦衣,她亦如此,装扮甚至远远不及自己出挑,偏偏往那里一站,却叫人挪不开眼去的感觉。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方才透过碧纱橱见到的那高大身影,把这两人想到了一处去,心中骤然便似被针刺了一下,脸色微变。 明瑜早知道谷城郡主其人,家世显赫,京中有名的美人。前世里,到了明年春,便会由正德赐婚给谢醉桥。只可惜还未等到二人婚期,谢醉桥便意外身亡。至于她后来如何,明瑜便不知道了。这一世里若非自己的缘故,想来她与谢醉桥也会沿循前世的老路发展下去,成一对未婚夫妇。此时听说面前这少女便是谷城郡主,也是有些惊讶。见她打量着自己,脸色越来越阴沉,目光尖锐得便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一个洞,立刻便晓得自己已成她死敌了。碍于她身份高贵,仍是面带笑意朝她见了个礼,口中称“郡主金安。” 懿柔郡主忽然见屋子里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一下安静了下来,也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毕竟在的几个女孩里,就她年岁最大,地位也最高。对方虽身份低微,只今日与她一样,都是侯府的客人。自己这般,传了出去有失身份怕要惹人耻笑,这才勉强哼了一声,重新到松阳公主身边坐定,听安氏与自己姑母说话。眼睛却忍不住仍不时往明瑜方向瞟去,越看越觉得刺目。 明瑜应着身边的谢静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见那郡主抬着下巴,偶尔飘过来的目光中,厌憎之色显而易见。心中暗叹口气,打定了主意,等这回的寿筵结束,自己一回余县高家,便闭门不出,省得再似这般招惹是非。 又过了片刻,忽然有丫头急匆匆来,道筵席要开。安氏与松阳公主忙起身先行而出,懿柔郡主其次。明瑜松了口气,这才随了谢静竹和裴文莹一道过去。 外面天色已微微擦黑,前头身后都有丫头手提牛皮灯笼照着路而行。宴客的大堂里早按男女设了前后二厅,中间用十数面五彩鎏金櫊扇相隔区分。高堂南墙之上挂了个磨盘大小的金粉寿字,其上的点画俱是由无数个小的寿字组成,数百个小寿字的字形竟无一同,想来便是百寿图了。边上又有瑶池王母的绣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下面设了札桌香案、点了寿烛,上面高高垒了寿桃、寿糕,堂皇一片。摆了约莫十数桌的酒席,座上女宾无不金钗吉服,富丽耀目,那扇紫檀大屏风侧的主桌上坐着的,便是今日的寿星王老太君,边上陪坐了些德高望重的诰命老夫人。 明瑜低了头夹在一堆深深浅浅的红衣服中,极力不引人注目,向王老太君磕头祝寿后,便与谢静竹裴文莹一道退了出来,被安排在了边上另个厅里的酒席上。原来今日宾客盈门,似裴文莹谢静竹等小辈女孩,自然轮不到在大堂上座。同桌的都是裴家几房里出来的年龄相仿的女孩。 今日能在此占一座位的的女客,家中最低也是四品出身的。同桌的几个裴家女孩早晓得明瑜来历,不时看她几眼,神色各异。没多久,边上几桌的女客也不时回头看几眼,窃窃私语几句。明瑜安之若素,话更不多,只等着筵席毕了离开便是。 筵席过了一半,明瑜正算着还要多久才宴毕,忽然看见过来了个嬷嬷,正是王老太君身边的丁妈妈,几年前陪着裴文莹在江州住过一段时日的那位。见她眼睛望着自己而来,心里咯噔一下。 “阮家姑娘,方才筵席上你被人提到,老太君道没注意到你是哪个,叫过去见下。” 丁妈妈笑道。 自己出身低微,却偏偏被抬了秀女,且连皇帝也开口要亲自为她和谢醉桥赐婚。这样的高攀,才是叫旁人为之侧目的原因吧。想来方才被人提到,十之八九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莫非被那王老太君被勾起了好奇之心,这才点名要叫自己过去再看个究竟? 躲是躲不过去了,既被点名,过去拜见便是。好在前世里一年中逢大节之时,她也会随安氏进宫拜贺,这样的场面想来也能应付。便含笑点头,站了起来,随丁妈妈过去。 “可晓得应对礼仪?” 丁妈妈陪她身侧,压低了声问道。 “从前我母亲请过宫中出来的嬷嬷教授过礼仪,还是妈妈你介绍的。”明瑜应道。 丁妈妈这才仿似想了起来,侧脸看她一眼。记起从前在江州时,便觉这女孩年纪虽小,进退却颇有度。如今再看,虽被老太君单独传唤,却并无慌张之色,便微微点了下头,带她到了前堂那扇紫檀屏风前,笑道:“老太君,阮家姑娘来了。” 此时偌大的华堂里寂静无声,几十双贵妇的眼睛齐齐朝明瑜看了过来。 明瑜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暗吸口气,朝坐上的老妪磕头,稳稳行了大礼,听到叫起来,这才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微微低头。 “果然是个极清俊的孩子,年岁虽不大,倒也没那一种小家子气。”王老太君笑道,“阮家丫头,方才我和几个老姐妹闲话之时,说起皇上要替你和谢家那孩子赐婚,我想起你从前还救护过我家孙女,也算是有缘了,方才人黑压压一片也没看见你,这才传了过来看下的。你莫要怕。” 明瑜忙又见过一礼,仍是低头,恭恭敬敬道:“老太君活菩萨般的人,民女今日有幸能得见慈颜,竟还说上了话,那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欢喜还来及,哪里会怕。” 王老太君笑着微微点头,道:“你这孩子,原来不止长得俊,话也说得好,可见你爹娘教养有功。” 明瑜只好把脸垂得更低,低声道:“老太君谬赞了,民女实在当不起。” “老太君,往后只怕京中满街都是她家的铺子了。我正犯愁着,往后见了她家的铺子,该不该叫下人进去。若进了,怕扫将军府颜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们不照拂生意。商家自古便唯利是图,最不好相与了。” 明瑜话音刚落,便听边上响起了个清脆的声音,望了过去,见开口说话的正是谷城郡主,此刻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却是一脸嘲讽之色。 当今太后除了育有正德与松阳公主,还有荥靖王一子。这谷城郡主因了身份尊贵,且年岁也较大些,便随了自己姑母松阳公主一道入座。方才见明瑜被传唤过来,原本以为她不过一个南地的商家之女,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此刻必定战战兢兢,不想言行得当,心中更如油煎般不快,一时压不住,忍不住便出言讥讽她家世。 满堂俱静,众贵妇们相互换着眼色。王老太君微微眯了下眼,一张脸如入定般,看不出什么表情。安氏和松阳公主略微皱眉,旁人却大多已是低声笑了起来。 明瑜脸色微微一变。 若是从前,因了对方的身份,她不定也就忍了下去。只如今她与谢醉桥的婚约已是人人皆知,这谷城郡主这般挑衅,她若忍了下去,被打一巴掌的不止她阮家的荣荫堂,还有要纳她入门的昭武将军府。 明瑜暗中攥紧了袖中的手,缓缓转身朝向谷城郡主,迎上了她目光。 “商家重利,倒也未说错。天下熙攘,皆为利一字。只商家虽重利,自古却也不乏赤胆丹心之士。郡主见识广博,想必也知晓《吕氏》所载的弦高奚施。他二人虽不过区区郑国商人,却大智大勇,用自己当做生意之本的肥牛玉璧挡住了秦国偷袭之师,教郑国之民免了场兵灾。我父亲常说,天下各行,自有其道。兵有兵道,文有文道,佛有佛道,人有人道。行商之人,自然亦有商道。老子曾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商道便是教行商之人要有这能纳百川之水般的胸襟,重利亦重道,利己亦不忘利人。我家世代行商,虽不敢自比古时的郑国商人,却也不敢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唯利是图。从前的自不好再提,便是此次我被破格提为秀女,那皋陶馆下来的圣旨中亦说得分明,乃是因了我父亲八月中协助官府大力护住江堤有功,这才赏了这天恩下来的。日后我家的商铺若真开遍了京中的街面,那也全仗当今皇上之圣明,治下万民安居乐业,才教我家生意兴隆。郡主往后若愿照拂,我自然感激。入不了眼,我更不敢相怨。” 这一番话一口气说完,华堂里再次鸦雀无声。方才那些面露讥嘲之色的妇人们都是收了笑意,定定望着明瑜。谷城郡主张了下嘴,想再说话扳回,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极是难看。 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明瑜望了过去,见是松阳公主,望着自己笑吟吟道:“江南荣荫堂从来还曾是我皇兄的驻跸之地,天下谁人不知。谷城本不过是想赞下的,只不会说话,这才叫人误会了。今日老太君大寿,我就厚着张脸皮先举杯,在座的姑姑奶奶们都随我再敬老太君一杯。” 有她这一番话,众贵妇们忙举杯起身齐齐恭贺,方才那场面一下便圆了过去。明瑜略微一笑,也不去看谷城郡主的那张脸了,转身与众人一道恭贺。 王老太君随了众人,待都重新坐定了,这才长长看了一眼明瑜,道:“谢家那孩子我也时常见的,将门虎子,往后想必也是国之栋梁。我本还有些奇怪,安老大人怎的不声不响就替他孙儿订了门这般远的亲事,如今亲眼见了人,才晓得也是有缘由的,果然娴静贞惠,也算是对璧人了。” 她本是当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一等国公夫人,连正德见了她也不敢怠慢,份位极高。这般开口说话,算是给了明瑜极大脸面了。明瑜自然晓得见好就收的理,忙又道谢,这才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筒子留言问谢老爹为毛不喜谢静竹,大概是我以前描述有误。。其实只是想表达他因为常年很忙,为人又比较严厉,所以女儿对这个父亲有些隔阂的意思。我等下去修改下措辞。。 第六十八章 似这般的筵席,从来最是冗长无趣。好在谢醉桥身边几人素日都还算是投机,饮酒叙话之间,酒席便已过了大半。醉意渐起,边上几个又都是少年人,话题难免便又扯到了京中的花街艳帜之上。谢醉桥听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了今日到四井路高宅去接明瑜时的一幕。她面覆薄纱,叫他看不到她脸,只见她往马车而去时,身姿轻盈。也不知怎的,他当时忽然就又想起前次自己抱她入怀时,她的前额堪堪只抵到自己的下颚处,他要低头才能亲到她。等明年春定亲了,照了时下礼俗,最快要半年后才好成亲。等那半年再过去,她也满了十五。那时自己再似前次那样抱住她的话,也不晓得是怎样一番光景。 许是酒意上来的缘故,他有些耳热心跳。生平第一回觉得,最难熬的其实便是等待了。听耳边那些话越说越是露骨,一阵血气翻涌,忽地站了起来。 “醉桥这是要去哪里,来,来,再喝一杯……” 边上陈阁老府上的陈勋见他起身,伸手要拉。 “我酒喝多了些,有些头重脚轻,到外面站下,诸位自便。”谢醉桥应了句,便撇下了人往堂外而去。 寿筵华堂用十数面丈高的鎏金槅扇分出东西二厅,中间一道走廊,男东女西,供男宾与女客各自进出。谢醉桥出了东厅,刚到走廊之上要往庭院去时,忽然听到槅扇那头的西厅里,隐隐传来个年轻女子的说话声。四周虽嘈音不断,只他常年习武自律,听力较常人更为敏锐,略一凝神,便听得清清楚楚。 “……往后见了她家的铺子,该不该叫下人进去。若进了,怕扫将军府颜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们不照拂生意……” 朝中将军数位,只论品阶,唯昭武将军最高。故而京中人若提及将军府,前头未言明封衔的话,便都指的是谢家。 谢醉桥觉那发话的年轻女子声音陌生,只话中之意,却听得清清楚楚,脚步骤然停下,双眉微蹙。此时正好有个侯府丫头手执托碟从西厅里出来,谢醉桥拦了下来。 “方才说话的是谁?出了何事?” 那丫头不认得谢醉桥,只见他服色,也晓得是侯府今日的贵客,低声道:“老太君传荣荫堂阮家的小姐过来叙话。方才说话的,便是谷城郡主。” 谢醉桥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谷城郡主之名,他也是略知一二。想到明瑜此时竟这般被她在众贵妇面前羞辱,又是恼怒又是心疼。西厅里一干女眷在座,他不好强闯进去,疾走几步靠近,正要出声喝止那无礼的郡主,已是听到明瑜开口说话。越听下去,越是惊讶,待她说完,他脚步也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爱慕之心、自豪之情,瞬间油然而发,一时竟不可遏制。 他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十岁的她,到现在近四年,对她的印象便是温婉、柔韧、神秘、雅致,他被她渐渐吸引住,以致无法自拔。却未想到,她竟也会有这样的机变和胆识…… 不不,她其实一直就有这样的机变胆识。当年江州瑜园之中,她现身引开兆维钧注意力的一幕,到现在他还历历在目。只是她的这种胆识,平日被她的温婉所掩盖,叫人难以觉察而已。 这样的一个女孩,以后会成为他的妻,与他携手白头…… 他侧耳听着王老太君的话,仔细捕捉着她渐渐离去的轻盈脚步声,唇边浮出了一丝笑意。转身正要离开,一怔,看见身后竟负手立着裴泰之,神情有些古怪。看他样子,应也是经过此地,听到了西厅里方才的动静,这才停下脚步的。自己方才太过凝神,竟未觉察。 谢醉桥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异样神色,自己心中忽然竟也有些别扭,仿佛珍藏的宝藏无意被人看去了般的感觉。自己也颇觉荒唐,立时撇开了去,笑道:“你这主人怎的也遁席而去?” 裴泰之扬眉,道:“觉气闷,觑了个空脱身出来,无意见你在此处,便过来了。不若一道到外面透口气?” “正合我意。” 两人一道出去,竟似极有默契,谁都没提方才听到的西厅中那一幕女子间的你来我往。 *** “阮姐姐,方才如何?” 明瑜回来再度落座的时候,谢静竹和裴文莹小声问道。其余众女客目光也齐刷刷望了过来。 “老太君极是和善。方才传我过去,不过问了几句话而已。” 明瑜含笑应道,若无其事。 这里是偏厅,华堂里发出的响动传不到此处。见她神情自若,众人不疑有它,继续宴饮。 直到此时,明瑜方才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才终于慢慢松了开来。 现在她还能对谢静竹裴文莹她们说没事,但再没多久,或许不用等筵席散后,她和谷城郡主方才的一幕想必便会传到此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明天不定就连皇帝也会晓得了。 她起初听到挑衅之言的时候,想的是不能叫谢家因了自己,往后在背地遭人耻笑。此刻事情过去了,另个念头却慢慢又浮上了心头。 她方才直面应对,固然是扳回了局面,只想来已是得罪了荥靖王府,王府不定连谢家也会一道记恨。还没嫁进谢家,因了她的缘故,就已经凭空就开罪了一门权贵。谢家人知道了,会是什么想法? 明瑜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底里微微发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状态不好,写不动…… 大家晚安。 第六十九章 他二人信步往东行到华堂侧厢的庭院中,已近戌时末了,耳边依稀仍能听到那里发出的盛宴欢声。举目望去,夜色之下的侯府更显阔宇深轩,不远处通往华堂的走廊上灯火亮如白昼,下人往来不绝递送着盛宴馐馔。所谓人间极致繁盛,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醉桥,不瞒你说,近来我时常想着辞官离京。只是自小与太子交好,眼见皇上被妖道所惑,有些放不下而已。” 二人站定,闲说了几句,裴泰之这般说道。 谢醉桥略微一怔,侧头看去,见他正微微仰头,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神情间带了丝萧瑟。 数年前他便曾生过离京之意,只后来被压下了,并未成行,谢醉桥知道这一点。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还有这般心思。 谢醉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言,只终归是传言而已,谁也不会傻到真拿去面上去说。他只是有些奇怪。以他对裴泰之的了解,就算在背后被人说道,这也完全不足以成为他离京远遁的缘由。他不是那样的人。莫非还有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 踌躇了下,终于道:“我虽未必能助你什么,只你心中若烦闷,陪你说几句话,排遣下还是可以的。辞京而去,这实在不是件小事,且我亦觉无此必要。” 裴泰之转头定定看向谢醉桥,忽然道:“醉桥,我对你其实倒有几分艳羡。所谓快意恩仇,鹏翔长空,说的也就是你这般了。且与那阮家的小姐又天成佳偶……” “为兄的先早祝你二人并蒂花开白头偕老了。” 顿了下,他又补上一句。 谢醉桥笑道:“多谢。她确实极好。能得她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裴泰之微微一笑,转头对月出神片刻,忽然道:“你叔父八月间治水有功,我过些时日就要南下去江州代为传旨封赏。” 谢醉桥晓得自己叔父心迷于官道,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大好消息了,笑道:“何必你自己南下?这样的事,内廷派人下去,也是一样。” “我南下还另有一桩要事……”裴泰之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若是顺利,待我回来之时,还有事请托于你,盼你勿要推却才好。” 谢醉桥一怔,随即笑道:“但凡我之所能,必定全力以赴!” *** 华堂中的筵席直到戌时末才散。明瑜随了众人到王老太君面前再次拜贺,远远见谷城郡主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过来,不欲再生事端,只想尽早离去。谢过裴文莹的挽留,与谢静竹一道被送了出来。 从华堂到南门的一段路上,不时遇到同要辞去的各府夫人们。正如明瑜之前所料,方才发生的一幕,现在正大约在被飞快传开来,以致于连身边的谢静竹都觉察到了异样,待登上了车刚坐定,便悄声问道:“阮姐姐,我瞧那些人都在望你,神色古怪,出了什么事?” 她便是不说,谢静竹早晚也会晓得,明瑜笑了下,便低声把方才自己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见谢静竹吃惊的模样,拍了下她手,歉然道:“若是因我的缘故,叫你家与王府生出嫌隙……” 谢静竹回过神来,摇头道:“本就该这般顶回去!且你那话说得又圆满,就算到了御前也是占理。我爹和我哥哥是什么人,岂会因了这个对你多心?阮姐姐,我真是佩服你,要是换了是我,只怕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我猜啊,我哥哥要是晓得了,只怕会对姐姐你更要上心几分了呢……”说着已是低声吃吃笑了起来。 谢静竹性子自小偏内向,如今才渐渐有些开朗起来,只明瑜也没料到她竟会和自己开这般的玩笑,脸倒是微微有些发热,忽然听见站在外面的徐妈妈和谢醉桥说话的声音,晓得他已是过来接自己和谢静竹了,忙压下了她的手,示意噤声。 谢醉桥听到了车厢里发出的女孩细碎笑声,自己唇角也是跟着浮出了丝笑意,对着车夫说了句“走吧”,待马车缓缓前行,自己便也随护着一道而去。 侯府距谢家要近些,先将谢静竹送了回去,这才往四井路去。马车到了高宅门前停下,早有等着的小厮进去通报顾氏了。谢醉桥见春鸢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想是要过来扶下她,已是翻身下马,疾步到了近前,道:“我来!” 春鸢停下了脚步,呆呆望着。 明瑜弯腰出了车厢的门,看见谢醉桥站一侧朝自己伸出了手,略微一怔,终把手放进了他手心,一下被紧紧握住。 “方才你说的那一番话,我正巧听见了。说得极好,我与有荣焉!” 他扶她下了马车,在她耳畔用低得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飞快说道,声音里含着无比的宠爱和骄傲。 明瑜猛地抬头,正对上了他一双闪亮的眼眸。 “侄女回来啦……” 大门前顾氏匆匆现身,一抬眼看见面前的两人,嘴巴张大了,立着一动不动。 明瑜起先还略微有些窘,只见他神情从容,牵住自己的手厚实而有力,心中一暖,便朝他微微一笑,跟着往大门而去。 “婶母,阿瑜往后数月都还住在你家中,烦你多费心思了。” 谢醉桥牵她手,将她送到顾氏面前,笑道。 顾氏回过神儿来,心中嘀咕了下,道我这侄女还不是你家的人,怎的这话听起来倒像倒了个个,面上却忙笑嘻嘻道:“自然,自然,我侄女就跟我自个女儿一样,谢公子放心便是。” 明瑜侧头又瞟他一眼。已经送到了家门口,仗着天黑,他握住自己的手竟还没松开的意思,幸好顾氏识眼色当没看见,心中忽然起了个调皮的念头,悄悄用小指在他手心里勾划了几下,这才抽了出来,忍住了笑不去看他表情。 顾氏眼角瞥见面前这一对小儿女总算是松开了手,暗地呼了口气,忙一把抢过明瑜的手,笑道:“我这就带侄女进去了,劳烦谢公子接送。” 谢醉桥怔怔望着明瑜与顾氏往里而去的纤娜背影,刚被她用指甲勾过的手心一阵阵发痒,忽然听见身边噗嗤一声轻笑,见春鸢已是低头入了门,匆匆追着明瑜而去,这才觉到自己失态,自嘲般笑了下。 *** 明瑜第二日就随顾氏动身返了余县。到了高家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谢醉桥虽不便过来,只两人信件却是时常往来,日子过得静好无波,只等着明年春到来了。算了下自己父亲的行程,此时也差不多应回到江州了。再过大半个月,时令进入十二月,离年底也就一个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给江氏的柳向阳又回来了,带来了几个消息。一是阮洪天已经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晓得了谢醉桥与明瑜的事,极是欢喜,老太爷自也一口应了下来。只是如今还不便声张开来,只自家几个人晓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赐婚后,等着谢家上门来过礼了。这是好事。却也有个坏消息,那便是时令转寒,老太太本就不慎着凉,又得知了兄弟过世,心中悲恸,一下竟卧床不起。柳向阳遵了阮洪天之命离开江州重返明瑜身边之时,老太太已是病势严重了。 照了前世记忆,若无意外,明瑜晓得明年便是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还存了些侥幸,希望老人家能幸免过去。没想到年底还没过,她便已经病倒了。这几年里她与祖母处得极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晓得消息后,心中便忐忑难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就算帮不上什么,能多陪几日也好,偏偏春选又将临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时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烦,次日在给谢醉桥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没几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说他已到御前代她陈情,皇帝体谅她一片孝心,准许南归探病,她与谢醉桥既已有婚约,到了明年春时,由内廷下诏赐婚便可。 明瑜惊喜不已。她在给他的信中,不过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并未多说什么,没想到他竟会不声不响地替她求来了这样一个便利。归心似箭,立时便请顾氏准备车马南下,不过一两天便妥当了。 顾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门口,亲见谢醉桥扶明瑜下马车牵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当时虽当作没看见,只心中却晓得自家这个侄女在他心中分量委实不轻。到了明瑜出发动身那日,见他果然又来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头,便指挥着人将箱笼运上船,撇下明瑜在车中,车边只站了个春鸢。 昨日起京畿一带便开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时地上积雪已深至脚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车,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谢醉桥站那里凝望着自己,满脸依依的样子,发顶眉梢还沾着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是涌出诸般不舍,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声道:“多谢你代我在皇上面前说话,我才得以南归……” 谢醉桥收起心中的离别怅惘,朝她笑道:“若非将近年底事务繁忙,我脱不开身,真想亲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远远站在埠头一侧的高峻和另几个谢家护卫,也是抿嘴笑了起来:“有高叔他们随我一路,你放心便是。只是委屈高叔了。”顿了下,朝他又轻声道:“醉桥,我到家后,便会等你过来。” 谢醉桥见她一双明眸望了过来,亮得仿佛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强忍住拥她入怀的念头,点头道:“我必定会去。你上船吧,风雪有些大了。” 船沿着运河驶出埠头,明瑜从舷舱中探头望去,见那身影还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直到成一小点,仰头看去,天空中彤云低沉,竟似又有一场新雪要来。 *** 明瑜抵达江州之时,正是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此时竟会回来,待问了缘由,喜不自胜。江氏拉住女儿的手,更是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安墨自不必说,便是连明珮也面上带笑过来探听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应对了几句,便往老太太的随禧园里去探望。 明瑜进去之时,老太太正躺在那里半合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不敢惊扰了她,坐在身边陪着。忽然见她睁开了眼,颤巍巍道:“谁啊?”声音有气无力的。 “祖母,是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 老太太睁开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着想坐起身的样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着便是,别起来了。” 老太太凝视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来:“瑜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别担心,祖母的命长,没那么容易就去的。谢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几年了,祖母却还没见长什么样子。只听你娘说俊得不行。还没见过我那乖乖孙女婿,便是熬,也定要熬到你们成亲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强忍住心头涌上的难过,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亲,还要看墨儿成亲。” 老太太亦是笑了起来。冬青端了药进来,明瑜忙与容妈妈一道将老太太扶了起来伺候着喝了药,又陪了片刻,见她慢慢又睡了过去,这才起身离去。 过了这个年,许是真应了阮老太太自己的话,有孙郎中尽心尽力,江氏和明瑜用心服侍,病虽无大好,倒渐渐稳了下来,全家这才松了口气。 谢铭柔与苏、冷两家的女儿年底前就已被家人护送着北上入京待选了。明瑜被提为秀女、与谢醉桥的婚事,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阮洪天这些年谨慎惯了,没到谢家登门求亲那日,这个消息便不愿传出去。起先只江氏和江老太爷二人知晓,连明珮也不晓得。前些时候为叫老太太欢喜养病,这才叫江氏朝她透了个口风的。故而明瑜此次回来,待老太太病情稳了后,正月里仍与往年一样,陪着江氏去了几户人家拜访过后,便一直留在家中,等着谢醉桥的消息。这日听江氏身边的丫头来传,说谢夫人登门来访,江氏叫她过去陪着说话。忙收拾了下头脸,换了件见客的衣裳,便往江氏房中去。见了谢夫人,朝她见了礼,便陪坐在一边听她二人说话。 “听闻皇上下了圣旨,对谢大人去年八月中的治水之功大加封赏,铭柔又以秀女身份入京了,真是双喜临门。” 江氏笑着恭维了几句。 谢夫人也是一脸喜色,只很快便道:“再半年在此地就又任满,只盼着入京候缺时能升个实位。至于铭柔那丫头,一则年岁还小,二则她人也毛糙,不似你家瑜丫头那般稳重。我在京中也托人打点了下,盼着她这回落选才好。只要我家老爷升迁了,女儿再养个两年,我也不愁她嫁不到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氏看了眼静坐在一边的明瑜,心道比起谢夫人,自己倒真的是前世修来的福了,竟会凭空得了那样的一个好女婿,正要宽慰几句,忽又听她叹道:“说起来如今我倒在为另桩事愁烦,连老爷也是,连着几日没睡好觉了。” 江氏惊讶,忙问道:“不知何事?” “便是那胡半仙,前几日竟到处宣扬,说下个月本地又有场大祸,什么祸却不说,弄得百姓人心惶惶。老爷虽恼怒,却也不好拿他怎样,且又怕他说的万一是真的,这些天愁得不行。” 江氏哦了声,道:“我也听说过,我家老爷正打算这几日去找他问个究竟呢。” 明瑜这些日里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一下惊讶万分。 第七十章 江氏与谢夫人议论了几句胡半仙,便又转到了别的话头上。明瑜却再无心听她二人说话了,方才得知的那消息,实在叫她有些缓不过来。 胡半仙的底子,旁人不晓得,她却再清楚不过了。以前几回打交道的经历看,那胡半仙虽爱名声,只看起来也不是个不惜命。去年八月的那场大水,他被逼说了出来后,甚至逃到了外地去避祸,如今却为什么一反常态公然嚷出了这样的“卦象”?他又据何会做这样的论断?谢如春身为一地长官,若是从前,遇到有人这样公然惑乱人心,必定抓了投牢,只这胡半仙却有些棘手。谢如春如今必定当他活神仙看了。活神仙既然发话,他又怎敢贸然下手?这才会如谢夫人方才说的那样,几夜都睡不好觉了吧? 谢夫人告辞离去,明瑜自己回房,叫春鸢向厨下里几个每日出去采买的人打听,果然便似谢夫人说的那样,如今市井间已是人心惶惶,酒楼茶肆里,议论的最多的话题便是胡半仙了。再过两日,因了官府并未出面辟谣,流言更盛,甚至据说有人已收拾行装,打算先去别的地方躲过这阵子再回来,那些没地儿去的。 明瑜百思不解。难道那胡半仙被盛名冲昏了头脑,真当自己是半仙,不甘寂寞这才故作玄虚?晓得阮洪天这一天去找过胡半仙了,待他回家入了书房,便寻了过去问个究竟。 阮洪天这几日也是被这消息弄得心思不定,见女儿特意过来问起,无奈叹道:“爹今日去找胡半仙,他却闭门不见。听说昨日连谢大人竟也吃了个闭门羹,只递出句话,说正在潜心研究卦象,寻找破解之法。谢大人虽恼,对他却也不敢如何。爹更没办法了。只以胡半仙之能,想来应不至于空口说白话。若江州真再有什么天灾大祸,爹少不得要先把你娘和姐弟几个先送走再说。” 明瑜见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怏怏而返,心中却越发不安。胡半仙有今日之名,便说全是因了她的缘故也不为过。他若只像平日那样靠张嘴替人“趋吉避凶”敛财,她自然不会多问。只如今却显见是出格了,弄得一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想了半日,终是下了决心,叫春鸢去叫柳向阳到漪绿楼下的园子口。 “他如今可是老爷重用的人,我怕叫不动他,叫入画去便是。” 春鸢笑道,已是出去唤小丫头入画了。过了片刻,柳胜河便跟了入画到了园子口。明瑜细细叮嘱了一番,又递给他一封信。柳胜河将信纳入怀中,点头应了下来,郑重道:“姑娘放心,今夜就去。” 柳向阳过完年就十八了,虽仍是少言寡语,做事却愈发稳重。事情交给他,明瑜也觉放心。说完了话,他本就该下去了,只见他眼睛望着站自己身侧的春鸢,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想起春鸢方才说话举动都有些反常,此时再看一眼,果然见她眼睛只盯着地上,一张脸有些绷着,心中一动,便笑道:“春鸢,你送他出去吧。” 春鸢瞟了柳向阳一眼,仿似有些不愿,终究还是应了声是,便当先而去。柳向阳朝明瑜感激地望了一眼,忙转身跟了过去,两人中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路上不时遇到些修花剪草的小丫头,看见春鸢纷纷叫姐姐,春鸢含糊应了几声,脚步却未慢下来,眼见就快到二门尽头了,左右无人,柳向阳几步赶了上去,张口道:“春……春鸢,你都恼我大半个月了,到……到底为了何事?我都不明白。” 春鸢仿似没听见,一直到了二门口,这才站定,道:“姑娘吩咐你的事,仔细做好了便是。去吧,我不送了。” 柳向阳见她说话时,眼角风也没扫向自己,对方才那些碰到的小丫头比对自己还好,心中难过,呆呆地哦了一声,垂着头慢慢往二门去。 春鸢心中本是有些恼他,只见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又有些不忍,终于哼了一声道:“你家不是来了个投亲的表妹?你脚上穿的鞋还是她给做的,是也不是?” 柳向阳仿似被针刺了下,猛地回头,摇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她……” 他一急,说话就更结巴了。 “我的手艺比她差,你把我的鞋拿来还给我便是!” 春鸢抢白道。 “她……她去年死了丈夫,我娘见她可怜,这才叫她过来寻活的,她见我穿鞋费,就做了双鞋给我。你做的新鞋……我舍不得穿,藏了起来……” 柳向阳一番话说完,望着春鸢,额头已是冒出了汗。 春鸢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嘴上却不放松,盯着他道:“真的?” “真的!不信你去问我娘!我娘就是怕她被人轻看,只告诉了夫人,旁人都不晓得她是个寡妇……” “行了,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春鸢打断了他话,眼中已隐隐有笑意,嘴上却仍埋怨道,“鞋子做给你本就是穿的,你藏起来做什么!我晓得你穿鞋费,我那里又快做完一双新的了……” 柳向阳摸了下头,长长松了口气,见她似嗔还笑的俏丽模样,心头一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道;“姑娘……就要定亲了,你……你从前应我的话,可还当真?”话说完,连耳根子也是红了起来。 春鸢见他连脖子也红了,一双眼睛却还紧紧望着自己,第一次遇到他这般大胆的注视,心一下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竟是应不出来了,顿了下脚,扭身便去,疾行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身朝他笑了一下,这才急匆匆而去。 “她不应我,却又朝我笑……是当真呢,还是叫我再等……” 春鸢身影早消失在了甬道一侧早发的玉兰树丛畔中,那柳向阳一人却仍呆立许久,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她方才回眸留下的一笑。 *** 夜半庙街胡半仙家中。柳向阳驾轻就熟,从墙头攀爬而进。 胡半仙如今手有余钱,家中也养了两个差遣的下人。柳向阳进去的时候,怕惊动人,也是十分小心。整个院落里静悄悄仿似个空笼子,大约夜深都各自去睡了,倒是一路无阻地到了他歇息的上房。 因从前见过数回,这回倒也不怕他大声呼叫。柳向阳伸手试着推了下门,不想门竟虚掩着应声而开。借了窗边的月光,看见床榻上正卧了个人,到了近前推了下他肩。那人仿似被惊醒,翻身而起道:“谁?”正是胡半仙的声音。 “是我!家主命我再带信给你!” 柳向阳压低了声道,见胡半仙坐那里一动不动,身子竟似有些发抖,心中奇怪。忽然感觉身后似是有人,猛地回头,见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影。昏暗中只听火折声响,桌上的烛台点亮,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立在那里,昏黄的火光中,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仿佛在哪里看见过。 柳向阳忽然睁大了眼,差点没跳起来。 他想了起来!数年之前,他赶马车送自家姑娘去瑜园的路上,碰到了一群人,还打了起来。这人便是后来出声喝止过的那个华服男子!虽然多年过去,但他仍是认了出来。 “竟会是你——”裴泰之也认出了眼前他,咦了一声,皱眉道,“荣荫堂里柳家的小子?” *** 明瑜第二日大早便起了身。 昨夜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探个究竟。柳向阳人是去了,她自己也几乎一夜没睡,若非园子的门下了锁,进出不便,恨不得熬夜也要等到他的消息,所以此时早早起了身,便打发春鸢去打听消息。不想春鸢却迟迟不见回,直到她随江氏去了随禧园陪着老太太用早饭时,才见她寻了过来,脸色瞧着有些张皇,立在那里朝自己丢眼色。便起身出了上房,两人站到了檐廊中,春鸢这才压低了声道:“姑娘,柳嫂子说他昨夜一夜没回,如今正急得不行,只还不敢惊动老爷夫人,只他们两口子自己打发了人出去找。”话说着,声音微微发抖。 明瑜一惊,啊了一声,低头沉思片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道:“我这就叫我爹派人一道去找,先去胡半仙那里。”阮洪天听闻柳向阳走失,极是惊讶。听明瑜建议说去胡半仙那里看下,不疑有他,点头道:“也对!请胡半仙占下他去了何方也好!” 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仍不见柳向阳回来,更没有什么好消息,待天黑透,派去的陆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却更叫人吃惊。胡半仙家中门扉紧闭,敲门半日无人应,终于破门而入,才发现人竟不知到哪里去了。闻讯的附近居民都围在了他家门口议论纷纷,道定是胡半仙想不出破解之法,自己避祸去了。人越聚越多,连谢如春也被惊动,正派了人在驱散百姓。 “他这一走,人心更要惶惶。莫非江州真有大灾要从天而降?” 阮洪天有些焦头烂额,皱眉自言自语道。边上江氏脸色微微发白,忙叫丫头带安墨回房歇息。 明瑜压下心中焦躁,一直陪着江氏到了深夜,待出去寻柳向阳的人全部回来,却一个也没得到音讯,这才无奈各自先散了去。到了第二日,阮洪天不止派家人四处继续寻找,又亲自去见了谢如春。谢如春感激他去年八月时对自己的助力,听闻大管家的儿子不见了,自然一口应了下来,下发公文叫各县帮着留意。只次日仍是无果。 夜已深,明瑜回了漪绿楼,却哪里有丝毫睡意?丹蓝雨青与春鸢一道服侍她睡下时,那两个丫头晓得春鸢与柳向阳好,此时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怕惹她伤心。明瑜打发她两个走了,屋子里只剩自己和春鸢,叫她坐自己身边,低声抚慰道:“都怪我,要是不叫他去,也就没事了。” 春鸢心中难过,却仍勉强笑道:“姑娘放心,他那么大的人,拳脚不弱,又是在江州的地上,不过是去找胡半仙,还会出什么事?许是他两个临时遇到什么事而已,再等等,明日不定就回来了。” 明瑜凝视她片刻,叹了口气,道:“春鸢,我几年间,数次叫柳向阳去找胡半仙送信,你可晓得为了何事?” 春鸢面上闪过丝迷惘之色,终于道:“姑娘既问了我,我便照实说了。我实在不是很明白,只隐约有些晓得大约是和胡半仙卜的那几个卦象有关。每次姑娘叫柳向阳送信给胡半仙后,他便能说出些事情。我猜想莫非是姑娘教他说的,只又觉得……” 她停了下来,想是连自己也觉得这不大可能。 明瑜道:“春鸢,我晓得你一直把我当最亲的人,我也是。你方才猜的没错,胡半仙前头的那几桩事,确实是我教他说的。只是我又如何晓得那些……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才好……” 春鸢怔怔望她片刻,忽然道:“姑娘不必对我说。不管姑娘是如何晓得那些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晓得你对我好,春鸢甘心一辈子伺候你便是。” 明瑜微微一笑,点头道:“方才我提起这个,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昨日我有些惊慌,也没往深里去想。今日我琢磨了一天,觉得此事绝不只是柳向阳和胡半仙一道失踪这么简单。我猜……” 她顿了下,握住了春鸢手,道:“胡半仙极是惜命的一个人,我猜他必定是被什么人识破了,所谓的江州大祸,十有八九也是那人逼迫他放出的口风。我前几日乍闻胡半仙的消息时,见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人心不定,一时没想那么多,竟入了套。柳向阳去找胡半仙没回来,胡半仙又不见了,两人必定都是被那人制住了。他这般费心思,想来就是要引出我,所以不会对柳向阳如何的。你放心。” 春鸢愣住了,手一下转为冰凉,惊慌道:“姑娘,那人是谁,会不会对你不利?想害了你?姑娘放心,柳向阳必定不会说出姑娘的!” 明瑜出神片刻,摇头道:“这人必定是有些来头的,迟早会查到他是我家的人。他这般费劲心机要引我出来,想来不会是要害我这么简单。你且看着,这几日便会有新动静的,等着便是。事情既然是我惹出来的,总要我去解决。” 明瑜这话,既像是说给春鸢,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说完这话时,她脑海中却忽然浮出了谢醉桥的身影。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要是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 这一夜她躺在床榻上的时候,竟有些辗转难眠,低低叹了一声。 第七十一章 {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柳向阳的娘柳嫂子早把春鸢当儿媳妇看了,只盼着两人能早成亲而已。{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如今这么大一个儿子凭空地丢了,整个人便也似丢了魂儿般,躺下去便起不来了。明瑜心中有些愧疚,便叫春鸢过去陪着柳嫂子,自己这里暂时不用她。春鸢压下心中愁烦,和柳向阳的那表妹一道,陪了柳嫂子大半日,好容易劝得她躺了下去,起身想回,刚出门,却见个小厮找了过来,道侧门有个人过来找她,自称是看管瑜园的丁婆。看门的晓得春鸢在府中的脸面,既是个老妪寻她,便将那丁婆让到了门房中叫等着,差了小厮来叫。 春鸢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几年前在瑜园门口确实与个婆子打过照面,却不知她现在为何忽然寻了过来。只既然与谢醉桥的瑜园有关,自然不敢怠慢,应了声,便匆匆往门房去。 丁婆等了半晌,看见个穿了紫衫的妙龄少女匆匆过来,慌忙从板凳上立起身来,迎了上去道:“姑娘可还记得老身?今日过来,是被个人差遣,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的。”说着四顾了下,又压低声道,“说柳家小子安好,他要见具信之人,叫到瑜园去,说有事相谈。” 春鸢吃惊,脱口问道:“不知是谁叫婆婆带的口信?” 丁婆道:“便是从前与谢公子一道在园子里住过的那公子,他如今又回来了。”见她脸色大变,仿似还要问,忙又道:“那公子给了我些银钱,叫老身找到姑娘传这口信,别的什么,老身就都不知了,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说着弯了下腰身,匆匆离去。 春鸢心慌意乱,梦游般地回了漪绿楼,迎面撞上正要下去的明瑜。明瑜被她脸色吓了一跳,待晓得竟是裴泰之叫看管瑜园的丁婆传来了这口信,瞬间惊出了身冷汗。 她一直以为裴泰之现在人在京中,却万万没想到他也到了江州,还设计弄出了这样的事! “姑娘,那裴大人我一见就有些怕,你千万别去。万一被他抓着不放,毁了姑娘的名声,谢公子那里可怎么交代……” 春鸢脸色发白,颤声道。 明瑜眉头微蹙,半晌,终于道:“春鸢,他既然晓得柳向阳是荣荫堂的人,甚至查到你和他的关系,却并没有大喇喇地上门朝我爹逼问着交人,可见他亦不想把这事往明面上摆。如今他既存心要逼出胡半仙背后的人,且柳向阳又已经落他手中,我若不露面,如何能解这局?” “姑娘,柳向阳必定不会说出那信是你写的,他未必就能想到你身上去。我去认了……” 春鸢脸色渐渐有些恢复了,想了下,道。 明瑜摇头,苦笑道:“春鸢,裴泰之此人……,我多少也是有些晓得的。我虽不知道他何以会突然南下,只以他的心机和手段,既盯上了胡半仙,胡半仙被识破伎俩,我也并不惊讶,你去认了他未必会信。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这般大费周折,到底是什么目的?且你听他叫丁婆传来的口信,道有事相谈。既如此,我去见下便是。” “姑娘!” 春鸢仍要阻拦,被明瑜压住了手,道:“是祸躲不过。既已被他盯上,躲是躲不过去了。我如今就要和谢公子定亲,他二人平日还算亲厚,就算看在谢公子的面上,想来也不会真对我有不利的。”略想了下,又道,“我过去瑜园不便,这就去跟我母亲说,明日到白塔寺为祖母拜佛祈福,这几日家中乱糟糟的事多,她必定脱不开身。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到瑜园去找那婆子回个口信,叫明日午后到白塔寺积香院里的积香崖边等着。” 江氏听明瑜说要去白塔寺,不过犹豫了下,便应了。{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到了第二日大早,派了府中两个家丁护着,叫周妈妈和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跟去。那柳嫂子听说了,也求着要跟去一道给儿子拜佛烧香,江氏自然应了,四五个人便坐了辆大马车往白塔寺去。知客僧认出是荣荫堂的女眷,乃本寺最大的捐奉了,各色香火供奉常年不断,自然殷勤。烧完香已是正午,置备了一桌素斋相待。用完了饭,明瑜道要游寺。 两个妈妈年岁大了懒怠走路,且饱腹又犯困,明瑜便叫她二人到静室里歇着吃茶瞌睡,柳嫂子陪着明瑜和春鸢一道。路过后殿,明瑜对着柳嫂子道:“柳妈妈,我与春鸢就在这附近闲逛下,你不必跟着了,这佛堂里香火旺,妈妈不如进去再烧几柱香。我与春鸢逛完就到此叫你一道回。” 柳嫂子丢了儿子,本就没心思闲逛,这话正中下怀,反正阮家在此寺里面子极大,也不怕她两个会遇到什么,忙应了一声便进去佛堂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明瑜与春鸢对望一眼,往边上的积香院里去。 这辰点人少,后殿旁的积香院靠近山崖,更是偏僻,春鸢留在了路口守着,明瑜便往里面进去,转个弯,便要到积香崖了。胸腔处一阵剧烈跳动,停住脚步微微闭了下眼,稳住了神,这才继续往里去。 石崖侧几棵缠了老藤萝的松柏数下立着一个常服男子,正是裴泰之。他看着明瑜从转角处现身,朝自己缓缓行来。 虽自前夜看到柳向阳的那一刻起,他就隐约已猜到具信给胡半仙的人会是阮家的她,这是一种只觉,所以见柳向阳拒不开口,也并未怎么为难他,只是叫人看守住而已。只此刻,真见她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心中却仍像是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额角青筋又猛地抽紧,心中一凛,长呼了口气,这才压了下去。 “果然是你。” 裴泰之神色已沉沉如水,一字一字道。 “是我。”明瑜站在了距他五六步外的石道上,望着他的目光笔直,神情端肃,“柳向阳呢?” 裴泰之道:“今早我就已经放了他。他此刻想必已回荣荫堂了。你……真的是你?” 他终究是有些难以置信,末了,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是我。你逼胡半仙放出了那些谣言,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现在我过来了,你为什么又不信?” 裴泰之神色骤然带了丝阴郁,片刻后,终于道:“数年前的李家命案、去年八月中的大水,这些你都是如何晓得的?”声音里带了些质疑之意。 明瑜凝望他,指甲已深嵌入掌,却不觉得痛,忽然冷笑道:“裴大人,我若是告诉你,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只因不愿忘记前世婆娑愁怨,避过了那碗孟婆汤而重生,所以才知道这些,你信吗?你会不会给我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我投牢?” 裴泰之定定望着她,仿佛要望进她的一双眼睛里,她直直相对,丝毫不让。半晌,他忽然像是有些躲闪地垂下了眼,只很快,又抬眼望向了她,道:“你既假借那个胡半仙之口道非常之事,自然是不愿见之于人,我又岂会叫你为难?只是……”,他的语气骤然转成了冷硬,“阮姑娘,我不管你如何晓得这些,只要你真是胡半仙背后的那人便可。我逼你出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我往后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裴大人,我并不以为我有什么本事能助你,”明瑜冷冷道,“柳向阳既被你放了,你也说不欲为难于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这就先告辞了。”说着已是转身而去。 裴泰之一怔,他觉察到了这女孩方才说话时目光中流露出的对自己强烈排斥,这叫他忽然有些愤怒。 “站住!” 他猛地朝她背影低声吼道,看见她脚步一顿,正要赶上去,突然,那种叫他想起便为之胆寒的熟悉的痛又侵袭了过来,仿佛有一把利刃在他脑中一刀刀不停地剜肉。他脸色大变,张大了口想呼吸,呼吸却变得像离水的鱼那么困难。他想抓住身畔的树干,手却只撕下了一片树皮,人已慢慢倒在了地上 明瑜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喝止之声,犹豫了下,忽然听见一阵异动,忍不住回头,整个人呆若木鸡。 裴泰之,竟然双手抱住头痛苦地蜷缩在地,整个人颤抖得像快要死去般,额头上不住淌着冷汗。 明瑜睁大了眼睛,惊骇地看着自己看到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她想跑,脚步却像灌了铅般沉重,直到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到了他身边蹲下,颤抖着道:“裴泰之,你怎么了!”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像濒死的虫那般把自己缩起来,眼睛紧闭。明瑜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 “裴泰之!裴泰之!” 明瑜又叫了两句,正要起身去叫人过来,忽然手一紧,被他抓住了,触手一片湿冷,像死人的手。 “不许……去叫人……等下就好……” 他断断续续道,仿佛用尽了全力才发出这几个字,然后手就无力地松滑了下去。 明瑜不敢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片刻过后,他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只眼睛仍闭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泰之……” 明瑜试探着,低低叫了一声。 他终于睁开了眼,撑着手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 “你刚才都看到了!” 他慢慢道,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浓重的悲哀和狼狈。 明瑜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他定定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只那笑却极艰涩难看。 “阮姑娘,你既看到了,我便索性告诉你。七年之前,有一次我与醉桥纵马城外,我从马上跌下,头痛欲裂,醉桥扶我躺在了路边,片刻后才缓了过去,就像方才你看到的那样,只那时没现在这样厉害。当时我对他说,是偶然犯了急症,过去便好,叫他不要让别人晓得。” 裴泰之面上仍带着丝笑,只极其僵硬。 “其实我当时并未跟他说实情。那次头痛之症,并非偶然。我之前就曾犯过,只不过一两年才偶尔发作一次,那次又犯,恰被他看到而已。” 明瑜怔怔望着他。 “我这头痛之疾,发作前毫无征兆,只发作时,却如有一把利刃在我脑中剜肉……” “太医,太医难道也没办法?” 明瑜终于回过了神,脱口问道。 “大约是无药石可愈了。宫中最好的梅太医也无计。我从前本还希望,这病日后自己会消了去。只是这几年,发作得却愈发频繁起来。尤其这一年中,竟已两次了。方才竟又发了一次,还被你撞到。阮姑娘,你能想象有一日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我突然这般头痛倒地的情景吗?裴泰之,这个平日里旁人眼中霸横甚至不可一世的人,却这般像死狗般地倒在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他的头……” 他的声音突然空洞冷漠了起来,仿佛他描述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一瞬间,明瑜忽然像是有些明白了过来,前世的裴泰之,后来为什么一直离京在外,甚至就连她这个妻子,数年间见过他的次数也寥寥可数。以他的性子,只怕宁愿死在外,哪怕尸骨被野狼啃噬,也不想被人看到他变成那样子吧? 明瑜长长呼出口气,对上了他的目光。他一侧脸庞上还残留着一滴方才迸出的汗,脸色仍有些苍白。 “为何会这样?” 她小心地开口问道。 裴泰之暗中捏了下拳头,终慢慢松开。 “谁知道呢。连太医都说许是胎气所带。或许我命该如此吧。” 明瑜听出了他话中的那丝冰冷意味,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天下之大,或许终有一日,能寻到医你这顽疾的良医。” 裴泰之看她一眼,忽然呵呵笑了起来,道:“借你吉言,若真有这一日,就是我的造化了。只是我方才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听你说好话。”他一顿,脸色又转凝重起来,“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或许不能再久留京中了,皇上却被个道人所惑,服丹练功,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且被挑唆着与太子更是离心。我若这般离去,委实放心不下。你既有非常之能,若助我一臂之力,叫皇上不再宠信那道人,改回用太医的方子调养身体,巩固太子之位,他日我才能放心离去……更何况,你这其实也是在为醉桥。他如今为了你,已与三殿下势如水火。你帮了我和太子,就是在帮醉桥!” 或许是刚从一阵濒死般的痛苦中挣扎回来,他此刻的声音比起平日少了些冷硬,听起来有些低沉。 明瑜想起了前世里荣荫堂被抄的结局,微微咬了下牙,终于抬眼,朝他点了下头。 她不止在帮他们,也是在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裴泰之仿佛松了口气,朝她微微笑了起来,一贯冷硬的面庞线条一下柔和了不少。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忽然问道:“裴大人,你听说过梅朝云这个名字吗?” 裴泰之一愣,仿似在回忆,终于摇头道:“不晓得。阮姑娘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不晓得便算了。”明瑜微微一笑,道,“我出来有些时候,这就该回去了。往后有事,你寻柳向阳便是。”看他一眼,略微一礼,转身慢慢而去。 梅朝云,前世里的那个妾,就是梅太医的女儿。 明瑜抬头看了下天空中的云,脚步微微加快,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心结,到今天终于彻底解了。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能见到谢醉桥。这一世,她会珍惜眼前人,好好做他的妻。 “阮姑娘,我的事,不要叫人知道,包括醉桥!” 裴泰之忽然道。 明瑜停住了脚步,回头朝他点头,微微笑了下。 裴泰之怔怔望着那纤娜背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或许她真的记住了前世?只是不知道前世里的自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他忽然有些怅惘,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腕处,脑海里浮现出了第一次在意园中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重重咬了自己一口,那清晰的疼痛之感,现在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手腕上。 第七十二章 “姑娘,他可有为难你?” 春鸢终于远远看到明瑜回来,见她神色间一片平静,虽猜不到方才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却也松了口气,忙迎上来。 “柳向阳被他放了,此时不定已到家中了。” 春鸢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他倒并未怎么为难我,只是往后……尽力便是了。回去吧,出来有些时候了,怕妈妈们等急了。” 明瑜又道。待她二人回到后殿,叫了还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的柳嫂子出来,一道往静室去,路上果然遇见两个妈妈已寻了过来,便动身离寺返城。刚回荣荫堂,门房过来相迎时,便报说柳向阳早间回来了。 “大喜,大喜!竟说是与到了江州的钦差裴大人路上偶遇,被相中叫随他入京。前头两日被带去校营中在考校功夫来着!” 门房说得一惊一乍,便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柳嫂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清了那门房的话,人便一下活了过来,嘴里念了声佛,也顾不得明瑜了,撒开两腿便往里飞奔而去。方才一路过来还在絮絮叨叨安慰着柳嫂子的两个妈妈俱是又惊又羡。 明瑜方才只听裴泰之说将柳向阳放了回来,却未听他提起过这个,也是有些惊讶,看了眼春鸢,见她也是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忙往里而去。 柳向阳此时正跪在阮洪天和柳胜河的面前,连连磕头,结结巴巴道:“都怪我粗心,竟忘了传个信回来报平安,叫阖府上下都被我搅得不宁!老爷只管责罚我便是!” 阮洪天起初觉着有些蹊跷。只又一想,柳向阳向来老实,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会胡诌,何况还牵上了钦差裴大人,想来前两日真是被他相中带走了,年轻人一时激动,忘了给家中报个信也在常理。又见柳胜河一扫颓丧之气,也代他父子高兴,点头叫他起来,笑道:“你能平安回来便好,更何况还遇到了这样好事,不止是你柳家,更是我荣荫堂的大喜事。何时要随那裴大人入京了,我必定风风光光给你置办一场酒席相送!” 柳胜河感激,急忙拉了儿子正要再躬身道谢,不想柳向阳却又道:“我……我给拒了!” 此言一出,不止他爹,连阮洪天也是大惊,道:“为何?” “我本就是阮家的人……我只想留在府中当护卫,护着老爷一家平安便好。” 柳向阳说话时,脸微微涨红。 柳胜河啊了一声,大失所望,若非阮洪天也在,只怕就要扯他耳朵骂一顿不争气了。阮洪天又是惊讶,又有些感动。看了柳胜河一眼,见他立在一边,神色复杂。他亦是人父,自然晓得望子成龙的道理,略想了下,便道:“你对我阮家这般忠肝义胆,我自然感激。只这样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岂可轻易放过?裴大人既到了江州,这两日谢大人想必会设宴,若我能得见裴大人,必定会代你儿子再向他说明下。”后面一句话,却是看着柳胜河说的了。 柳胜河极是感激,要朝阮洪天下跪磕头,被他拦了,笑道:“大管家不必多礼。向阳留在我家,日后再出息也不过是接替你的位置,或做个掌柜。随了裴大人入京,日后前途却是无量。该当如何,我心中自有数。” 柳胜河大喜,忙朝儿子道:“还不快谢过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 柳向阳见阮洪天和父亲说话间,已是代自己又做了决定,这回却不好再反驳了,只得朝阮洪天又磕头道谢,心中也不知是喜还是愁,却不敢表露出来。 事既罢,阮洪天叫人去官府那里赶紧撤案,荣荫堂一扫前几日的不安,柳家住的那院子里更是热闹,不断有人过来贺喜,待听到柳向阳自己竟拒了这机会,一个比一个吃惊。柳嫂子又是得意又是失望,背着人一遍遍骂儿子不争气,只盼着阮洪天真能见到那钦差,再帮儿子把那机会给要回来了。 到了晚间,春鸢从外回来,见了明瑜,便跪了下来。倒把明瑜吓了一跳,忙扯她起来。春鸢摇头道:“姑娘,他叫我代他在姑娘面前磕头赔罪。道是自己无用,这才累及姑娘。” 明瑜这才明白过来,道:“你叫他无需多想,我并没什么。那个裴大人既教他回来这样说,想必是真看中了他。我爹若能见到那个裴大人,再替他把机会求回的话,你叫他往后努力便是。他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些,大约是不想离了你吧?” 春鸢脸微微飞红,忸怩道:“确是像姑娘说的。他倒是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不舍离了我独个去京中。我说姑娘往后嫁了谢公子,我迟早也会跟了姑娘去京中的……他这才说自己笨,怎的没想到这个。” 明瑜笑了起来,春鸢又有些苦恼道:“只是姑娘,他太过老实了,我倒有点怕他真跟了裴大人去的话,日后会被人欺负……” 明瑜摇头道:“他虽老实,人却不是真的愚笨。一直在我家的话,日后最多也就是个有些功夫和力气的管家之子。他自己既有想法,正得这机会出去锤炼下。且那裴泰之……也算不上是卑劣之人。跟了他去,倒也未必是坏事。” 春鸢方才那苦恼之色这才渐渐消了去,又说了几句新得来的关于胡半仙也回家了的消息,这才叫了人进来服侍着明瑜歇了。 第二日,江州的坊间又有新消息传得飞快。胡半仙放出了话,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天象大变,原先的大灾已消弭了去,叫人不必惊慌。江州百姓见他果然回了庙街,连官府衙门外也贴出了安抚民心的告示,一传十,十传百,笼罩了江州城小半个月的恐慌情绪才渐渐消散了去,满城又恢复了原本的旧模样。 这几日里,江州城中最快活的人,当属谢如春了;但最伤心的人,却也出在了他府上,就是他家的公子谢翼麟。 谢如春快活,是因为钦差裴泰之带来了京中表彰他去年八月治水功绩的圣旨,照这势头,下任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原本的江南总督正巧也是到任,他入京后再打点下,坐上这把梦想已久的椅子也不是不可能。自此对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阮洪天更是另眼相看,二人于私下无人之时,俱以兄弟相称。 老子刚得意快活,便轮到儿子伤心了。谢翼麟伤心,却是因为刚从得来的一个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自去年八月中秋在王母庙前见过明瑜后,便一直都未再有机会碰面,却是时刻留意她的消息。听说她随父亲北上探望舅公,年前才回来的。前两年入了正月,托自己妹子谢铭柔的福,因女孩间来往频繁,运气好的话寻些借口,不定还能见上几回面。今年谢铭柔入京春选了,弄得他至今都寻不到什么机会靠近。所谓少年怀春,大约便是他这样了。越见不到,竟越相思难耐。那日他与父亲一道跪迎圣旨之后,见全家喜气洋洋,母亲又特意差人送了请帖到荣荫堂,邀阮夫人过府吃酒庆贺,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寻了个空溜到母亲身边,红着脸磨了半日,却说不出自己的心思,只不住朝她迂回打听明瑜的消息。 自家儿子对阮家的女儿有意,谢夫人又岂能看不出来?从前一来觉着年岁小,二来也确实因了阮家行商的缘故,有些犹豫不决。此时见儿子红着脸到自己面前这般小心翼翼摇头摆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装作不晓得,虎下张脸给打发走了,自己心里却暗暗盘算开来,细细想了下,觉得这门亲倒也不是不可结。阮家虽是行商之家,却有敌国之富,在江南也算名门,声誉极好。若是娶了明瑜进门,往后虽少了个能在官场相互扶持的亲家,只自家丈夫正值壮年,以他如今政绩和交际人脉,再加上阮家的财富铺道,未必就不如结一门官道上的亲。即便是结了官道上的亲,从来都是高嫁低娶,若多了个门第低过自己的亲家,于丈夫的官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裨益。此其一;她与江氏是远亲,两家关系本就亲厚,知根知底,明瑜那女孩,她确实打心眼里喜欢,有个这样的媳妇,也是不错。此其二;此番自家老爷能因治水得皇帝赏识封赏,去年八月里阮家功不可没,甚至若没阮家出大力,只怕江州早也与别地一样成洪泽了,她也不是不晓得,可见阮家不定就与自家投缘。此其三。 谢夫人虽仍觉娶个商家之女入门有些勉强,只世事从来都无十全十美。既然儿子也有这心思,不如等江氏应邀过来了,问下她口风,想来是必定会欢喜应下的,到时要了明瑜的生辰八字,与自家儿子的一道送去叫胡半仙合下。若真是上上,两家亲上加亲,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谢夫人思量完毕,越想越觉有理,只等着江氏次日过府叙话了。不想待她过来,刚问及明瑜几句,江氏却实在忍不住多日来心头的喜忧,先把自家女儿在余县时被抬为秀女,皇帝要赐婚给谢醉桥的事给道了出来。 “……姐姐,我从前便是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般的好事。按说该放心了,只一天未等到你伯爷家来过大礼,我这心总悬着一日,如今应正是春选之时,路又远,也不知皇上的婚赐下来了没有。我如今一睁眼,一闭眼,满脑子想的便都是这事,心头便似揣了七八只兔子,没一刻是安宁的……” 谢夫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明白了过来。 人的心理都很微妙。谢夫人起头还觉着和阮家结亲,自家是放低了姿态在屈就。如今晓得他家竟会和昭武将军府结上了亲,心里竟十分惋惜,仿佛被抢走了个好儿媳,又止不住有些发酸,忙挤出笑,拿话宽慰江氏,说皇帝既应下赐婚,必定是金口玉言了。又恭贺道:“我一早就觉着我那侄儿与瑜丫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从前也不过在心中想下而已,不想竟成了真,真当是恭喜了。”话说完,到了最后心中又暗呼侥幸。幸而自己方才没抢过她开口在先。若是自己先挑了话头,后才被告知这事,岂不是被扫了脸面? 江氏哪里晓得谢夫人那七拐八绕的心思,自己堵在心里多日的话倒了出来,这才觉得舒心了许多,又得她宽慰,也觉有理。那谢醉桥看起来也不是个没谱的人,如今自己只管放下心等着嫁女儿便是。兴致一来,便扯住谢夫人谈起了明瑜的嫁妆之事。 谢夫人那酸楚的心思也不过转瞬即逝。妇人家大多喜好谈论这些,何况自家也有个女儿在,迟早有这一日。如今先练手,就当查漏补缺。当下便撇开了心思,与江氏一道说了起来。 她二人在屋子里说得兴致勃勃,哪里会想到此刻门外却正猫了个人在偷听,正是那谢翼麟。原来他晓得自己母亲今日邀了江氏过来,实在想知道明瑜的近况,忍不住便摸了过来,叫门廊外的丫头噤声,自己躲了过去,想着她两人说话时总会提起明瑜的。此刻话果然是偷听到了,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消息,当下如遭了雷劈,脸色大变,也不管边上丫头们的诧异目光,失魂落魄地游荡回了自己屋子,迎面正撞上了出来的灵犀。 “公子这是怎么了?” 灵犀见他目光发直,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被他绕开了去,直登登到了桌前,哗一声拉开了抽屉,盯着匣子里的那 从自己堂哥处得来的轩辕铳,脑子还是在嗡嗡作响。 自己的堂哥……明瑜…… 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两人怎的竟会被凑到了一块!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灵犀拿手到他面前晃了几下,见他木然没有反应,被吓住了,慌忙转身要去寻谢夫人,袖子却被谢翼麟一把扯住了,听见他絮絮叨叨道:“他……他以前还帮我朝堂妹打听她喜欢什么……,他……他还拍着我肩,说不必对女孩多费心思,日后我若出息了,女孩自然会看中我……,这如今……他和她,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的就成了我堂嫂……” 这一大堆的他她,绕得灵犀糊里糊涂,只见他哭丧着脸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又不忍心,忙握住他手道:“公子莫非不舒服,要不我叫夫人来……” “不许叫夫人晓得了!你出去,我一人静静。” 谢翼麟终于有些清醒了过来,心头一阵烦躁,脱口道。 灵犀见他脸色难看,虽还不放心,只也得出去了。 “好你个亲堂哥,好堂哥……原来我还在犯傻的时候,你就开始挖我的墙角。莫非从前我辛辛苦苦弄来的那中秋香囊,最后也是落到了你手上?……我……我……” 谢翼麟又羞又恼,噌一把抽出那轩辕铳要摔地上,手都高高举起了,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噗一声丢回抽屉匣子里。 “我真当傻,明明处处都比不过他,却回回要与他一道现在她面前,她会看中我才怪……” 谢翼麟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到了最后,终不过抱头蹲在了地上,在心里哀嚎一声:原来最亲的人,伤我最深!此仇不报,枉为堂弟! *** 京西定武门外的桑榆官道上,昭武将军谢南锦正带了一行护卫,风尘仆仆往城门赶去。 小半年前,正值朝廷与西廷边境的武顺又起异动,他奉召执印带兵往西北赶去。因素有声威,指挥得当,两个月不到便平定了河西,将西廷军队打得溃不成军,闻风丧胆,被逼得退回了河西三百里,形势暂定,当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他往朝中送去了初捷文书,等待后命而动。春暖花开之时,终接到正德的亲手所书之嘉奖令,前头那些洋洋洒洒的话都罢了,他只是被后面的一段给震惊到了。 他的老泰山何时与江南名士江夔一道,将自己儿子和荣荫堂阮家的女儿订了口头婚约?且看正德的意思,他的儿子到了御前说自己是知道并默许了这门亲事的,所以皇帝甘当媒人,要给他个天大面子,金口大开,替他两家赐婚!末了又道,河西既定,儿女婚事亦不可马虎,作为恩赏,他若愿意,命他将军中事务暂交副帅梁夏,准他回京掌礼。 河西确实已定,副帅梁夏亦随他多年,乃是心腹悍将,他暂时离开并无大碍。这才按捺不住,简装而行,日夜兼程往京城赶回。 江南荣荫堂,他从前也听过,只不大关心而已。这回竟突然冒出来成了他的亲家,到底怎么回事? 谢南锦隐隐觉得自己被老泰山和儿子联合起来给耍了。老泰山倒罢了,他奈何不得,只谢醉桥却是他儿子。儿子竟耍到老子头上,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脾气本就火爆,越近京城,心头那怒气就愈发旺盛。 第七十三章 近午时分,谢南锦抵达定武门。守城官认出了他,忙到城门口迎接,一行人疾风骤雨般卷入城门往应天门而去。 因他乃是轻装简行,不过只带了谢家出来的十铁卫,故而朝中同僚并不晓得他今日入城。径直抵达了昭武将军府,身后的铁卫之一高弦下马前去拍门。管家鲁大闻声,急忙前来迎接,看见老爷带了十数骑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口,吃惊不已。 “醉桥可在?” 谢南锦翻身下马,往里大步而去,劈头便问。 鲁大一边跟着往里,一边道:“今日守备大营中事务繁忙,公子在那里未回。” 谢南锦停了下脚步,皱眉不语。 鲁大在谢家几十年了,虽看惯他一向不苟言笑,只此刻见他面色不善,心中还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着谢醉桥长大的,对府中的这少公子极是爱护,眼瞅着老爷一回来,就仿似要找他茬子的模样,忙又道:“禀老爷,公子自年前回京被皇上派到守备大营中后,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归,极是勤勉恪职……” 谢南锦打断了他话,不耐烦道:“你只看到他早出晚归,哪里晓得他背后在做什么!” 鲁大听出他话中含了怒意,隐约也猜到必是在为前些时候京中盛传的将军府与江南荣荫堂结成儿女亲家一事在恼怒。他在府中资格虽老,之前却也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更遑论得过老爷的默许,当下也不敢再作声。 谢南锦沉吟了下,又问道:“静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东奔西走,竟寻不到空过去看下她。还有二房里的柔丫头,年前接到信,说她要入京待选,如今如何了?” 鲁大听他岔开了话题,松了口气,忙应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在府中与姑娘一道,刚前日被接了入宫待选,此刻家中就余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爷放心。这辰点姑娘大约还在午觉,要么我这就差人去唤她过来见老爷?只怕老爷如今看到她,都要认不得姑娘了。” 谢南锦脸色稍缓,想了下,道:“叫她歇着便是。我既回来了,晚些见也无妨,先入宫要紧。” 照了规制,外将甫回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宫觐见,鲁大自然晓得,忙点头应了。谢南锦换了朝服往皇宫去,此时早朝已散,在御书房候了片刻,便见正德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笑容满面地过来,道皇上正在蓬莱宫打坐,命他过去相见。 这蓬莱宫乃是数年前正德特意为李同福所修的,乌金铺地,白玉为阶,奢华自不必说。谢南锦到了又候片刻,才见宫门打开条缝,出来了个小道,道:“皇上请大将军入内。” 谢南锦一把推开厚重的朱门,一路往里到了大殿。见两边佛橘帐幔坠地,墙廊上彩绘了灵芝仙八卦图纹,南首墙供了三清塑像,大殿里香烟袅袅,正德道人装扮,正闭目盘膝坐在个高高蒲团之上,身侧立了个年约五十开外的道人,穿玄色镶金道服,手握拂尘,满身仙风道骨模样,正是李同福。见谢南锦朝自己看了过来,一甩手中拂尘,朝他稽首一礼,笑道:“谢将军,贫道有礼了。” 谢南锦略微皱眉,未加理睬,径直到了正德面前下跪,行过君臣之礼称圣安。正德睁开了眼叫平身,神色间显得也有些欢喜,道:“未想谢卿这般快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报,朕心甚是宽慰。有谢卿这般的猛将镇戍边疆,朕的天下才得以平定。” 谢南锦道:“不过是尽了臣子的本分而已。且这天下,真为皇上守住边疆平定的,还是万千的军中将士。臣不敢当此盛赞。” 正德笑道:“谢卿不必如此自谦……”顿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选,江南荣荫堂阮家的女儿破格被提了秀女,朕的三子本对那女子有意,严妃亦在我面前提过数回。后竟晓得令郎醉桥与那女子从前被两家老人订了口头婚约,还得过双方父母的许可。可有此事?” 谢南锦之前只晓得正德要替自己儿子和突然冒出的荣荫堂阮家女儿赐婚,却不晓得连三皇子也夹在其中,此时才听说。见正德说话之时,望着自己虽面上带笑,目光却有些玩味的意思,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道:“确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声,沉默片刻。 谢南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随座上的这个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这几年虽不顾朝中直臣的谏诫,沉迷仙道,不似从前那般勤于朝政,叫谢南锦有时也难免心生失望,但他却仍记得他从前御临天下的帝王风姿。壮年登基后,锐意改革,励精图治,不过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便扭转了大昭朝自先皇以来的几十年的颓败之势,驱退邻敌,夺回被西廷占了数十年的河西之地,国中民生稳定,创了大昭朝开国以来的一个新的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的这位帝王虽没了从前的锐杀之气,但身为臣子的谢南锦,此刻却仍感觉到了来自于坐上帝王目光中的压迫之意,心头怦怦直跳,后背已是出了层薄汗。 他已经感觉到了,座上的这个皇帝其实应该知道些什么。但现在他无退路。 若不欲招来欺君之罪,他唯有与自己的儿子站一道欺君了,尽管他内心十分不愿。 一阵难耐的静默,正德忽然笑了起来,点头道:“朕晓得你谢家满门忠勇,数十年来,谢卿更被朕视为左膀右臂,卿亦不负朕意,屡建奇功,朕早就想着好生奖赏一番了。你家既与荣荫堂有婚约,趁此机会,朕便当回月老,赐婚你两家,赏金千两,明日内廷便会下达婚旨。” 谢南锦见正德话说完,望着自己目光闪闪,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举动的意思了。不过是说朕晓得你谢家人在合共欺君,只朕亦不追究,望你谢家父子好自为之,往后更要用十倍效忠来补过而已。 谢南锦急忙再次伏地叩谢,又表了番忠心,听正德哈哈笑了起来,这才长透一口气,心中却已把自家那胆大妄为的儿子又骂过了数回。 正德话题一转,又问了几句河西之事。谢南锦据实一一道来,正德心情仿似不错,又赞了几句。此时一直立在边上的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纳时辰已到。” 谢南锦见正德朝自己微笑,晓得他意思,便行礼告退,正德点头,忽然像是想了起来,笑道:“朕晓得你常年征战在外,无暇顾家,此番河西局面既定,可在京中长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紧之事,不可马虎。那荣荫堂虽是行商之家,门风却也周正,朕数年前还曾驻跸过那里。” 谢南锦再谢过天恩,这才退了出去。一出宫门,那张脸便虎了下来,拔腿便往将军府去。 *** 谢醉桥在大营中早得了鲁大派人送去的消息,道老爷抵京回府了,日盼夜盼,终盼来了自己的爹,哪里还等得住,把手头的事丢给了高峻,立时便要回城。 高峻奉了他的命送明瑜南下后,刚回来不过七八天的功夫,见少公子此刻一脸兴奋,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边上角落,低声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回去?” 谢醉桥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头,苦笑道:“多谢高叔。我自己做下的事,还是我自己去应对的好,有你一道陪着,只怕我爹更是恼火。” 高峻也晓得谢南锦的脾气,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鲁大把安老大人请来。有他在,想必老爷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 谢醉桥摇头道:“从前已经扰过我外祖一回了,此番怎好又惊动他?我自己有数。” 高峻见他固执,这脾气两父子倒一模一样,也是没辙了,只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实在不行叫老爷笞几下也就过去了,千万莫和他顶嘴。” 谢醉桥点头应了下来,骑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远,到将军府时已是掌灯时刻了,等在门口的鲁大挑了灯笼,几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爷从宫中回来就一直虎着脸,如今在宗房里坐着,叫公子一回来就去见他。” 谢家的祖坟虽在祖籍江州旧地,先人亡故后也都移灵过去,但京中宅邸里也有宗房,将先祖灵位摆放进去,用以四时祭祀。 谢醉桥见鲁大神情担忧,晓得他对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马缰丢给小厮,便快步往里而去。远远便见宗房里灯火通明,双扇门大开,进去一看,自己父亲腕上卷了柄乌黑的皮鞭,一身常服,正肃立在祖宗牌位侧,边上南墙挂了一溜玉带蟒袍的祖宗神像。 谢醉桥叫了声爹,见他朝自己怒目而视,还没等他开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不孝子孙醉桥,今日当着我爹的面向诸位祖宗认错。我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谢南锦没料到他一进来就是这一出,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错了,你错在哪里?” 谢醉桥眼睛直直望着祖宗像,大声道:“第一不该瞒着父亲,趁父亲不在时自作主张;第二不该扰了外祖,厚颜求他老人家为我圆谎。” 谢南锦怒极,一双眼中精光暴盛,骂道:“小畜生!我还道你真晓得自己错在哪里!到了这一刻竟还嘴硬!我问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的女子对你下了什么******,你为何竟大胆到与三殿下争夺?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御前捏造谎话!这等欺君之罪,圣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个我这样的爹,也保不住你一颗人头!万幸圣上念在我谢家世代忠良,这才放过了你!你知不知罪?” 谢醉桥道:“儿子知罪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是爹,此事全是儿子的过错。是我在江州之时对她偶遇一见倾心,这才厚着脸皮不顾她家再三推却,定要求取的,和阮家无关,爹不要错怪了她。” 谢南锦见这儿子话里全在袒护那女家,说到最后,神情间非但全无懊悔,反倒一副坦荡模样,气更不打一处来,点头道:“好,好,我今日才算见识了你的本领!大了,翅膀硬了,全不把你老子放眼里了!既如此,我就少不得请出家法来了,就不信治不了你!你自己说,这等忤逆之罪,照了家规第十条,该当如何处置?” 谢醉桥道:“鞭笞一百。” “知道就好!脱下衣服!” 谢南锦怒喝一声,震得房梁瓦顶亦扑簌簌落下一阵粉尘。 谢醉桥除了上衣,露出精赤的古铜色后背。 “老爷!念在公子初犯,饶过这一回吧!如何禁得住一百鞭?” 早赶了过来在门外的鲁大吓得熬不住了,慌忙扑了过来求情。 谢南锦怒道:“你瞧他可有一丝后悔之意?今天我就是打死了他,想来列祖列宗也不会怪我!这等忤逆之子,留着也是后患!”话说着,已是“啪”一声,一鞭重重抽在了谢醉桥后背之上,登时一道血红的鞭痕。 谢南锦心中怒极,下手自然不轻,鞭走如蛇,啪啪声中,转眼十几下抽了下去,谢醉桥后背也交错了十来条血痕,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沿着后背起伏的肌理,慢慢滴下。 鲁大心疼得要命,也顾不得犯上了,一把抬住谢南锦的手腕,朝谢醉桥嚷道:“公子,公子,快些向老爷求饶认错!再打下去,真要打坏了!” 谢南锦本也有些犹豫了,心道他若真求饶了,再抽几下也就算了。看了一眼儿子,见他仍跪在那里,额头已迸出了汗,却咬紧了牙还一语不发,眼睛只直直望着身前的祖宗牌位,脸上竟毫无悔意,心头怒火再次突突而起,握紧了皮鞭,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鞭子又狠狠抽在了谢醉桥后背之上,立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爹!饶了哥哥吧!” 谢南锦抽到二三十下,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孩的声音,听着有些陌生,猛地回头,这才看见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女孩立在那里,眼中噙了泪地看着自己,愣了下,刚要脱口问你是谁,忽然想起她方才唤自己爹,已是明白了过来,竟是自己的女儿来了。 他对谢静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四年前那个瘦弱的八九岁小女孩的模样上。方才从宫中出来,憋了满肚子的火,径直便到了此处等着儿子送上门,骤然见自己的女儿出现,竟也亭亭玉立了宛如少女了,一时发怔,手便缓了下来。 谢静竹从前本对这聚少离多的父亲很是敬畏,只方才躲在外面,见鞭子不停落在自己哥哥后背上,心如刀绞,忍不住便冲了进来,出声求情。走到谢南锦面前跪下了,磕了个头,道:“爹,不要打哥哥了。哥哥知道自己错了,往后一定再也不会惹爹生气了。阮家的姐姐极好,不止哥哥喜欢,我也极是喜欢,当初听哥哥说她要成我嫂子,我欢喜得一夜都没睡着。爹,我娘去了后,我在江州住了三年多。这三年里爹没来看过我一次。我晓得爹常年在外,也不敢怪爹。只是我每年的生日都是阮家姐姐陪我一道过的,和她一起,我便像小时娘还一样的欢喜……,阮家姐姐真的很好,求爹不要再责罚哥哥了……”话说着,已是哽咽了起来。 谢南锦怔怔望着自己女儿,愧疚自责在心中一阵翻涌,又转头看了眼儿子,见他还是后背挺直地跪那里,任凭背后鲜血流淌而下,竟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倔上三分,终于长叹一声,抛了手上鞭子,上前扶起女儿往外而去。 谢醉桥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往门口而去,忍住后背疼痛,急忙回头问道:“爹,你何时动身南下去提亲?” 谢南锦停住脚步,看了眼女儿,见她正仰着头眼巴巴望着自己,心中一软,回头怒道:“小畜生!等你伤好些了,我自会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各种订阅、留言、地雷、手榴。 晚安! 第七十四章 照实了说,谢醉桥这一顿鞭子挨得实在不轻,只此刻终于从自己父亲口中得到了这样一句话,疼痛也顾不得了,脱口便道:“这么点伤不碍事,明日……” 他接下本是想说“明日动身也无妨”,忽然看见自己老爹立在那里还横眉竖目,他身边的谢静竹正在朝自己眨眼,后面的话立时便吞了回去。 “明日什么?” “明日……我陪爹痛饮一番,刚前些时候得了几坛上好的琥珀光,特意留着等爹回来……” 谢醉桥讪讪道。 谢南锦扫了眼他后背,见鲜血淋漓成一片,连裤腰处都濡染上了血渍,皱眉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没那好福气,你往后陪你丈人喝便是!军有军规,家有家法。你本该受鞭一百,看在你妹子方才开口求情的面上,暂且记下。给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再跪一个时辰,好生反省。若再敢犯,定责不饶!”说罢牵了谢静竹的手,转身扬长而去。 谢醉桥苦笑一下,只得继续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绕是常年习武的出身,渐渐也觉双膝发麻,后背更是阵阵火辣辣钻心般的抽痛。只一想到很快就能南下去向阮家提亲了,忆及明瑜的一张笑靥,心中却止不住又阵阵甘甜,连面前那一溜灰扑扑看起来一色沉着脸的祖宗画像也鲜明了许多。终于熬过那一个时辰了,早等在外的鲁大和府中内院管事的安妈妈及谢醉桥在府中伺候的贴身小厮谢福等人飞奔而入,七手八脚将他扶了起来。 这安妈妈从前是谢醉桥母亲嫁过来时跟着的乳母,和安家还沾了点亲,如今已是五十多了。因了谢母身子一直偏弱,她又利落,多年来便一直帮管着谢家内院的杂事,疼谢醉桥比自己的孙子还甚。前日她那在谢家城外农庄中管事的孙子新生了个娃,便喜孜孜过去看望了,刚片刻前才回府。哪想一回来就听说老爷回来了,老爷鞭笞了公子一顿,老爷罚公子跪一夜,包袱一丢便赶了过来,见他果然赤着后背,一身是血地跪在那里,心疼不已。待谢醉桥回了房趴在了榻上,安妈妈亲自拧了布巾替他轻轻擦拭血污,又抹了下眼角,道:“老爷也太狠心了,竟真下得了手去,一回来就把个好好的人打成这样!太太要是还在,哪里由得老爷这般下狠手……”又忙叫人去请郎中来治伤,被谢醉桥拦住了,笑道:“多谢妈妈费心,只我被责的事,还是不要传出去好。府中多有伤药,拿来替我擦了便是。不过些许皮肉之伤,过两日便好。” 安妈妈有些明白了过来,只得叫谢福去取药,想起今日之事,都是那阮家的女儿惹出的祸,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念道:“公子,不是妈妈我倚老卖老说你。我自小看你长大的,一直都是个伶俐的孩子,这回怎的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为了个隔着山高水远的人这般惹老爷生气,也不知那阮家的女儿前世修来了什么福分……” 谢醉桥趴在那里,听她提起明瑜时语气里有丝不满,便扭过头道:“安妈妈,她是个极好的女孩。我能娶她为妻,不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来才对。” 安妈妈见他说话时神情郑重,愣了一下,一时倒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忽听门被推开的声音,原来是谢静竹过来了,手上拿了伤药。 谢静竹本已定下了心神,到了谢醉桥身边,一见他后背的伤,皮肉绽开处血肉模糊,眼圈又有些泛红起来,道:“哥哥,我方才都在陪着爹,记挂着你要过来,他便叫我把这伤药带给你,说是极好。你快些擦起来。” 谢醉桥一怔,定定望着谢静竹手上的药膏。 谢静竹犹豫了下,终于鼓起勇气,又低声道,“哥哥,你莫要生爹的气。他虽打了你,只我瞧他也很难过,坐那里对着娘从前留下的一副字画发呆,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很是可怜……” 谢醉桥心中也是有些难受,接过药膏,便朝她笑道:“傻丫头,我这么大的人了,哪里会不晓得爹的心思,又怎会生他的气?方才倒是多谢妹子你了,替我在爹面前求情。做哥哥的今日出了丑,你莫笑话我。” 谢静竹微微摇头道:“我心疼都来不及,哪里会笑话哥哥。且阮姐姐要是晓得了……” “今日之事,不要叫她晓得,知道吗?” 谢醉桥道。 谢静竹见他虽趴那里满身血痕,说话间却仍言笑晏晏,叮嘱自己时,语气虽轻柔,却带了丝叫她无法抗拒的命令之意,略咬了下唇,终于点了下头。 伤药既拿来了,安妈妈急着要替他敷上,见这兄妹两个话说个不停,忙对谢静竹道:“公子伤得不轻,要早些上药才好,姑娘先避下。” 谢静竹应了,忙退了出去。安妈妈这才挑了药膏,往谢醉桥后背轻轻抹了上去。伤口触药,难免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谢醉桥忍了下来不发一声,那安妈妈倒是自己皱眉嘶嘶个不停,仿似疼在了她身上一般。待抹完了药,见他裤腰上也浸染了血痕,便伸手过去要替他脱了换条干净的外裤,吓得谢醉桥从榻上蹦坐了起来,连连摆手。 安妈妈本有些伤感,只此刻见他坐那里,一只手紧紧抓着裤腰,脸有些发红地望着自己,禁不住也是笑了起来,摇头道:“公子小时都是我抱大的,七八岁时还是妈妈我伺候你洗澡,哪里没见过,方才不过是要替你换下外面脏了的裤子……” 她自顾说着,谢醉桥一张脸涨得更红,慌忙截住她话,道:“我自己来。” 安妈妈道:“你自己不便擦洗。” “叫谢福过来便是。” 安妈妈不满道:“谢福粗手粗脚,平日里还凑合着端茶倒水,如今你身上有伤,诸多不便,他如何能伺候得好?玉簪若还在,我自然不用多事,偏你又把她给打发走了。公子若是不愿叫我伺候,我就另派个细心的丫头过来。老大不小的人了,身边没个得力的人伺候着,叫我怎么放心!” 谢醉桥渐渐定下了神,坐直了腰身笑道:“大营中不能带丫头进去,我早习惯让谢福伺候了。妈妈现在改派丫头来,我反倒不惯。我不过是背上有伤,手脚却没坏,妈妈放心便是。” 安妈妈见他这般固执,只好应了下来,对那谢福再三叮嘱,这才叹气而去。 *** 若按谢醉桥的心思,自然恨不得越早动身越好,他自己的那点皮肉伤全不在话下。只他也晓得提亲过大礼的一关,必须要由他父亲来执行。好容易得他一句话了,如今哪里还敢催促惹他不快,只能压下心中焦躁,苦苦等着便是。待到父亲不慌不忙地与诸多同僚拜望完毕,已是五六日之后了。 谢醉桥实在忍不住,自己不好去问,便托了谢静竹去探口风。谢静竹回来,欢喜道:“哥哥,爹说在备置上门提亲的各色物件呢,不能短少了叫人背后里说道。且哥哥的伤还没好全,再等几天便动身。” 一转眼又五六天过去,谢醉桥年轻体壮,伤处早结了口。见自己父亲还是按兵不动,按捺不住再叫谢静竹去问,这回谢静竹回来又道:“哥哥,爹说外祖他老人家要告老辞官,正趁这机会也一道南下去会江老太爷,再等几日。” 传说中的那几日又过去了,这回改成要等宫中秀女春选名单放出来,好接谢铭柔一道下江州。林林总总大半个月过去,到了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在将军府和守备大营中来来去去、等得望眼欲穿的谢醉桥终于等到了自家老爹不紧不慢的一句:都妥了,明日好南下。 作者有话要说:荐个文,男主也是将军……: 第七十五章 {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 按了时下礼节,两姓缔结婚事,须经提亲、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次序,最后才是迎亲大礼。{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只谢阮两家,一个在金京,一个在江南,山高水远,且又是皇帝赐下的婚,所以谢南锦道:“我去问过了你外祖的意思,这趟南下就把前头那些礼节一并给议了,再定下婚期,等时候到了过去迎亲便是,如此可省去不必要的路上来回,想来阮家应也不会计较。” 这样的安排,谢醉桥自然愿意。见自己父亲虽仍板着脸,说话的口气比初回京时却缓和了不少,只觉长久以来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一阵血液激涌,定了下心神,朝他郑重道谢。 谢南锦前些时日一来确实是忙,二来也有些余怒未消,明知儿子恨不得插翅就飞到江州去,故意作没看见,存心磨下他脾性而已。此刻见这儿子立在自己跟前,虽也一本正经地端着脸在朝自己道谢,只眼中的那兴奋之意却是压也压不住,忽然也有些感慨。原来弹指之间,二十年已是过去。不止自己征衣染尘、鬓角爬霜,连这个他一向不大有空隙多加照管的儿子也站得比自己还要高了。想起他小时一次次被妻子牵着手到门前,目送自己离家出征的情景,这个心志一向比铁还坚的汉子,这一刻禁不住也有些伤感愧疚,看着谢醉桥,叹道:“爹这么多年,一直没好生看顾你们兄妹,幸而你和静竹如今都这般出息……” 谢醉桥万没想到平日觉着极是疏远的父亲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压下心中的惊讶和激动,道:“爹,我小时射出的第一杆箭,就是你教的,你赠我的那柄木弓,我如今还藏着。自小爹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如今还是!” 谢南锦心中宽慰,拍了下谢醉桥的肩,微微点头。 次日,谢家父子进宫跪拜过正德,便踏上了南下之路。因了安在山年迈,同行的又有谢静竹和谢铭柔两个女孩,所以走的仍是水路。正是烟花三月,一路南下,两岸春景越浓。谢南锦看惯了西北边塞苦寒之景,乍见这山温水软的江南之地,也颇觉新鲜。陪老丈人弈棋,与儿子论军策,又有娇娇女儿伴在身边软语承欢,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 他动身前,给谢如春送出过信件,阮洪天夫妇自然也晓得了将军府南下提亲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阖府做起了准备。{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没几天,江州的大街小巷便传开了荣荫堂要与京中昭武将军府结成亲家,且是当今皇帝亲自赐婚的消息。平头百姓多了个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津津乐道传扬不停。那些官面富贵人家听闻了,私下里难免或惊或妒,面上自然纷纷上门道贺。荣荫堂在江州风光一时无二。 阮洪天一接到谢家一行人南下的消息,就用快马信鸽递信,发动水路沿岸各处商号迎候。谢家的船每到一地停靠,埠头上时有阮家商号的掌柜等候着拜迎,将船上所需补给一一送来。那些掌柜待人接物本都自有一套,得了阮洪天的话,全无卑媚之态,礼数又做得足,叫谢南锦印象深刻。越靠近江南,他又不时听到荣荫堂多年各地行善的消息,心中对自己那未来的亲家倒渐渐有些好奇了起来,不晓得养出怎样的一个女儿,竟会把自己的儿子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到了三月底,这一日船终于靠近了江州大埠头。还未靠岸,立于船头的谢南锦便看到码头上等了一群人,其中正有自己多年未见的弟弟谢如春,边上立了个三十五六年纪的中年男子,浓眉阔额,想来便是自己的亲家阮洪天了。待靠岸后,兄弟叙了离情,谢如春引荐他二人相识。言谈间见阮洪天举止洒健,非但见不到半分市侩之气,反颇有些儒雅风范,又想起自己一路过来时阮家的殷勤接待,心底那最后的一丝疙瘩也消散了去。 他为人虽古板了些,却也爽直,一旦心病去了,便拿阮洪天当亲家看了,寒暄几句,便上了埠头。 阮洪天晓得这门亲当初结得有些仓促,如今虽顺利过来了,又有皇帝的亲口赐婚,只生怕谢父心中不满,这才一路用心招待,既显自己的诚意,又不至叫对方觉有谄媚之意。晓得谢家的船今日靠岸,自然与谢如春一道前来相迎。一番见面下来,见谢父形容威严,言谈却甚是爽直,对自己也看不出有什么偏见,心中这才放下了一块石头。 船上众人依次跟着上岸,坐上早备好的车舆。谢醉桥最后上岸,一抬头,忽然看见谢翼麟从人群后跳了出来,冲自己嘻嘻一笑,道:“堂哥,恭喜你心想事成,往后成了新郎官,千万莫忘我从前还曾助过你一臂之力!” 谢醉桥一怔,这才想起他所指何事。他一向只把谢翼麟当小孩看,如今自己又春风得意,哪里还把当初这小堂弟也曾觊觎过明瑜的事放在心上,哈哈笑了起来,并肩便往岸上去。当夜一行人便住在了南门谢府。谢如春做东,宴请谢南锦和阮洪天,席间他二人商议了明日两家的议亲之事,宾主俱欢。 阮洪天尽兴返家,等着的江氏替他擦面换衣,又打听了今日与谢南锦见面的事,见一切顺利,末了丈夫又笑容满面地称赞那亲家虽位高权重,却是个直爽之人,并不难处,彻底松了口气,笑道:“我本还有些担心亲家对这门婚事不满,往后阿瑜嫁过去了要看人脸色。听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只等明日我爹也到了,大家见过了面,定下婚期便是。” 谢铭柔此次入京春选,到最后空放而归,正合谢夫人的意,她自己更不在乎。在京中时便从谢静竹口中得知了谢醉桥与明瑜的婚事,回到江州的次日,谢阮两家的家长齐聚在荣荫堂议亲时,她便与谢静竹一道在漪绿楼陪着明瑜。正说笑时,春鸢进来,明瑜见她面带异色,似有话要说,寻了个空起身到了外面,一问,也是哭笑不得,竟是两家的老头方才在筵席上杠了起来。 原来今日谢南锦登门,两家家长议亲,商讨一番,把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便是明瑜十五及笄过后。议亲完毕,两家都是喜气洋洋,便摆家宴庆贺。两位老爷子劳苦功高,被请在了上座,谢南锦阮洪天和谢如春陪坐,谢醉桥谢翼麟忝列末席相陪。 江夔安在山两个人几十年的旧交,长久没见面,此番相见,话自然多。起头还好好的,待酒过三巡,也不知怎的又扯出了从前那一场棋局的官司。一个笑对方直愚,一个怪对方狡狯,话不投机,席间便驳了起来。安在山说不过江夔,越想越恼,一拍桌子,吹胡子道:“哼哼,以我外孙的人品样貌,便说金枝玉叶相求于他也不为过。此番若非看在从前与你认识的份上,我又岂会胡乱应了这门亲事?” 江夔越老,好胜心便越强,哪里能容这样的话?一瞪眼睛,怒道:“你个老鬼,分明是你家的外孙求我家的瑜丫头在先。我家瑜丫头小仙女似的,我疼都来不及。要不是看在他诚心苦求的面上,你当我会应这门亲事?” 他二人为老不尊,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只把同席的谢南锦阮洪天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上前劝解,却哪里劝得住。谢醉桥暗暗叫苦,又见身畔的堂弟两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暗叹了口气,正要自己上前再劝开他二人,却见安在山已经拍案而起,道:“我家醉桥娶不起你家的孙女!我也记不起何时与你这老鬼有过口头议婚!我明日就回京去面圣,叫皇上趁早收回这婚旨!” “收回才好!我家阿瑜就是成老姑娘了,我也不准她嫁入你谢家叫你一声外祖!”江夔哪肯示弱,立时回敬道。二人睁大了眼瞪了对方片刻,哼了一声,推开劝和的谢南锦阮洪天,各自拂袖扬长而去。 这婚事皇帝既亲口赐婚了,又哪里能真的再改?众人都晓得方才不过是那两老头的负气之语而已,只好好的一场家宴被搅成这样,也是扫兴,不久便散了去。 明瑜笑叹了口气,回房把方才听来的事朝谢静竹和谢铭柔说了下,她二人也是惊讶不已,谢静竹道:“阮姐姐放心,我这就回去劝我外祖。” 这事不过是两个长辈的一时较劲,明瑜也没放在心上,只道过两日气消了便是。只是没料到当晚,江氏找了过来,摇头叹道:“阿瑜,你那个外祖,越老脾性竟越发古怪了。今晚便嚷着要回孟县,他自己回便罢了,还定要带你一道过去,被我好容易劝住了。他向来听你的话,你明早代娘去劝下他。毕竟谢家的老爷子是客,不远万里而来,弄成这样,怪没意思的。” 明瑜应了下来,到了第二日一早,与江氏一道坐马车去了江夔暂居的意园。入了园子,江氏去了陈管事处有事,叫明瑜径直去找住簌霜楼的外祖。明瑜应了,与春鸢丹蓝几个一道过去,绕过个廊角,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哈哈笑声,听着像是自己外祖所发。抬眼看去,怔住了。谢醉桥竟然正陪着自己的外祖一道出来,不知道在说什么,引得江夔快活大笑不已。春日的阳光正照在他一边侧脸上,愈发映得他眉目明朗,笑容飒爽。 谢醉桥抬眼,看到了对面出现的明瑜。 自年前他回京后,对她便说是日思夜想也不为过了。前几日南下到此,两家虽议定了亲,他却仍没机会见到她。没料到此刻竟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小半年不见,她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阿瑜,只是看起来身量仿似又长了些。两人四目相交,彼此停住了脚步。 第七十六章 明瑜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热烈、却又带了丝压抑,就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却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她一下想到了昨日两家父母为自己和他刚定下的婚期。再半年不到,她和他真的就要成夫妻了…… 她忽然又有一种还置身在梦的虚幻感。 江夔终于看到了明瑜,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看起来,谢醉桥已经比自己先一步劝回了外祖,倒也省了她一番口舌。 明瑜暗吸一口气,朝他二人慢慢走了过去。 “瑜丫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江夔道。 明瑜停在了他二人面前几步之外,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谢醉桥点头微微致意,他这才仿佛惊觉了过来,有些仓促地微微侧身避让。明瑜立刻注意到他英挺的面庞上仿佛浮出了淡淡的红晕,心中忽然又有些想发笑,忙忍住了,转头看向江夔,笑道:“外祖找我做什么?” “还不是安老头!”江夔到了明瑜近前,神情看起来还带了那么点不甘,“本来我是打死也不会退让的,只是谁叫他有醉桥这么一个中我心意的外孙!我一把年纪了,也不忍心看小辈这么为难,索性大人大量,亲自登门去哄那安老头几句。只须得叫那安老头也晓得我江夔的外孙女到底如何,省得他以为是我厚着脸皮要倒贴着和他做亲家!走,外祖带你一道去会下那个安老头!” 明瑜有些为难,目光不自觉又投向了谢醉桥。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之色,只目光更亮了些而已。看到她转向自己,心中便漾起了一丝涟漪,柔声道:“我外祖想见你。你去下,可好?” 他的声音醇和而温柔,又微微带了丝请求的味道,明瑜一下心软得一塌糊涂,再不敢看他眼睛,慌忙垂下眼睑,低声道:“我……须得先跟我娘说一声。” “叫丫头去说便是。外祖带你去,还怕丢了不成!这就走。” 江夔嚷了一句,便往前去。 明瑜晓得他是个急性子,只好叫丹蓝去找江氏说下,自己与春鸢跟了上去。 *** 安在山也住在南门谢府中。虽不过停留数日,只谢夫人也特意收拾出来一个带了上房的幽静小院。 明瑜入了谢府,照了礼数,自己先去拜过谢夫人道明来意,这才随江夔一道入了安在山的院子。谢醉桥虽与她已定亲,却也不好这么一直大喇喇随着她,避开了去。 明瑜远远便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茶香,绕过个葡萄架,赫然见一个布衫老者正靠坐在一张扶椅上,边上的姜铸铜风炉上架着汤瓶,瓶口微微冒着热气,他正微微眯着眼睛待水沸,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你个老鬼,我还道你气得茶饭不思,原来竟躲在此处这般逍遥自在!” 江夔到了近前,睁大了眼睛道。 安在山这才睁开了眼,瞥他一下,哼了声道:“你当我和你一般小鸡肚肠?” “我是瞧在你外孙寻到我,再三央浼的面上,这才过来留你的,你莫不识好歹。” 安在山闻言,眉毛一挑,整个人直起了腰板。 他两个一见面,三句话没说又要掐起来。明瑜也不理会,见茶壶里水已烧到冒出了泡,便轻挽袖管径直到了茶桌畔,取了两只尖足茶盏,放砂制茶洗里涤过,再拿个茶瓢挑了些茶叶,见是岕茶,便照此茶的泡法制了,待汤水沥出泛了碧黄之色,倒了两杯,这才笑道:“两位老人家想来也口干舌燥了,先暂且停住滋润下喉舌,再慢慢辩驳可好?” 安在山这才仿似注意到了明瑜,扭头看她一眼,迟疑道:“你……” “她就是我的外孙女!特意带过来让你瞧瞧!” 江夔得意洋洋道。 明瑜忙朝安在山见过了礼,又亲自端了茶奉上去,笑道:“我外祖在孟县居了多年,我自小陪他身侧,从未听他说服过什么人,唯独时常提起安老大人。说老大人精研格致,天下无双。我从前也曾习过老大人所著的册子,奈何资质有限,所悟不过皮毛。这回老大人亲下江州,务必请多留些时日,我还想多多请教老大人。” 安在山一怔,没想到江夔背地里竟会夸赞自己,斜眼瞥见他似有些尴尬,又见连这样一个女娃也晓得自己的著作,心中难免得意,方才的不快一下消去了不少,朝明瑜露出个笑,道:“你这女娃,比你外祖还要明理!他胡子一大把,却只钻研着着怎么拿假棋去蒙人宝贝!” 明瑜见江夔眼睛又瞪了起来,忙笑道:“那事说起来,原本确实是我外祖的不是。只我晓得他这些年又打出了不少棋谱,当中不乏精妙之局,时常叹息没有对手,一直眼巴巴等着老大人告老来访。如今老大人来了,何不到我外祖的白鹿斋中,你二人逢晴往西岭山访僧观景,逢雨在庐舍中煮茶下棋,闷了再斗斗嘴,岂不有趣?” 安在山抚了下须髯,呵呵笑了起来,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这女娃不但生得标致,说话也有些意思。怪道我那个呆醉桥,竟会为了你不惜吃他爹的一顿皮鞭。” 这回却轮到明瑜惊讶了,迟疑道:“他……”后面那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他爹刚回时,火气大了些,罚他跪在宗房里抽了一顿。我不在,若在的话,倒也可以拦下。”安在山随口道,又转向江夔,“江老儿,我看在你外孙女的面上,今日就不和你计较了。” 江夔哼了一声,径自去倒茶。安在山心情仿似大好,看着明瑜笑眯眯道:“瑜丫头,你方才一直叫我什么?” 明瑜脸微微一热,朝他叫了声“外祖”。安在山看了眼江夔,哈哈大笑起来。 江夔不甘示弱,立刻道:“你那个外孙,早也不知道叫了我多少声外祖了,我一样没亏!” 两个老友至此总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明瑜又陪着看他二人下了局棋,此时听说她来了的谢铭柔和谢静竹找了过来,明瑜拜别了两老,到她房中。 她心中还记挂从安在山口中听来的那消息,方才有心想再问个清楚,却又开不了口。此刻寻了个空,便悄悄朝谢静竹再打听。 谢静竹记起从前自己哥哥叫她不要对明瑜提起的,这才一直忍着不说。见她已经晓得了,便也把哥哥的话给抛开了,道:“我外祖说的确实,也就是一个半月前的事。爹一回家,就发了老大的脾气,罚哥哥跪在了宗房里,叫他自个脱了衣衫抽他后背。我爹气极了,下手重,本是要抽一百下的,我躲在门外,眼见他后背便似被抽开了血花,他又是个倔强的,就是不开口求饶。那一鞭鞭便似抽在我心上,我都看得要哭了,实在受不住,这才冲了过去替他说了几句话。幸好我爹听了我的话放过了他,又罚他跪了一个时辰,养了好多日才好了些,如今大约疤痕还没消去。要是真抽满一百下,都不知道成什么样…………”谢静竹想起当日一幕,还是心有余悸。 “对了阮姐姐,我哥哥还特意叮嘱我,叫我不要告诉你,大约是怕你晓得了难过。我本也不说的,只看你既然已经晓得了,便跟你说下。我哥哥……他真的把阮姐姐你看得极重……” 谢静竹犹豫了下,终于补了最后一句。 明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个五味瓶,想起今早在意园中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脸惊喜,笑容灿烂,那时的她,真的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为自己受过这样的体罚,偏他还不愿让自己晓得。 “你哥哥……真是……” 她低声喃喃道,却不晓得该说他什么好。 谢静竹歪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阮姐姐,我哥哥虽没说,只我也晓得他心里一定极想和你单独处一下。从前我自然当不晓得。只如今你们都定亲了,你和他寻个机会见下面可好?我猜他一定有好多话要和你说。要不然再过两日,我们就又要回京。下回再见,可就是半年后了。阮姐姐,你就可怜下我哥哥吧……” 谢静竹抓住她手,撒娇般地摇晃个不停。 明瑜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看着自己时那热烈却又压抑的目光,被谢静竹说得脸一下飞红,心怦怦直跳,犹豫了片刻,终于微微点了下头,低声道:“我跟他道声谢也好。” 谢静竹眉开眼笑,想了下道:“我哥哥这些天都还住瑜园里。明日我们要随爹去拜祭母亲没空,那就后日,我寻个由头说要去瑜园玩,邀你一道过去。” 二人说定后没片刻,春鸢便过来道老太爷要走,明瑜起身告辞。被送出去的短暂功夫间,见谢醉桥口中在与自己外祖道别,眼睛却一直望着自己,神色间的怅惘之意遮也遮不住,心中忽然感动,临上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他笑了下。被江夔眼尖发现,听他咳嗽一声,慌忙扭头钻进了马车。 马车往阮家而去,江夔摇头叹道:“真当是女大不中留。” 明瑜前世虽有过一段往事,只似这般甜蜜的心境,却实在是此刻才体验到,脸禁不住涨得通红,小女儿的娇态一下便涌了出来,靠在了江夔身边低头不语。江夔哈哈大笑,拍了下她手,道:“莫羞,莫羞。醉桥实在是太合我心意。若非是他求亲,外祖真还不愿将你这般早便许人了呢。” *** 谢醉桥目送阮家的马车远去,想到过两日自己便又要随父北上,自己虽已与她定亲,成亲却是下半年的事。只怕方才别过,下回再见就是婚礼之时了。眼前又浮现出她方才的回眸一笑,心中一阵甜蜜,又有些怅惘,定定立了片刻,直到看不见马车了,这才往里而去。 “哥哥。” 他正要去寻外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谢静竹的声音,回头笑道:“有事?” “哥哥……”谢静竹到他身边,歪着头笑眯眯道:“我若是帮了你个大忙,你该如何谢我?” 谢醉桥见平日文静的妹妹此刻也露出了俏皮样,不禁笑道:“先说来听听,什么样的忙?” “附耳过来!” 谢静竹朝他招手。 谢醉桥见她神神秘秘,忍住了笑意,果真俯身下去。 “哥哥,我邀了阮姐姐后日陪我一道去瑜园,你到时记着要回避。” 谢静竹一本正经道。 谢醉桥一怔,等看到谢静竹眼中闪耀着笑意,一下已是明白了过来,怔怔立着不动,心跳一阵加速。 谢静竹当他真被自己吓到了,忙又道:“方才没跟你说实呢,哥哥别骂我。实在是我不忍叫哥哥又空走这一趟江南,这才求了阮姐姐后日陪我过去的。她应了我呢。哥哥到时候见了她,赶紧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谢醉桥压下心中的激动,终于伸手过去,轻轻揉了下她额发,笑道:“鬼丫头,哥哥记住你的情了!“ 第七十七章 自己和他从前就私下里见过数面。现在已经定亲了。她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心意,尤其是从谢静竹那里听到那一番话之后…… 回来的路上,她一遍遍对自己陈述着这些理由。到了最后,终于又低叹了口气,一种含了温暖的期待在她胸口间满满地溢了出来。 其实……她不过也是想和他见面而已。 这才是她应下那场私会的最大理由。 想他,那就去见他吧。就这么简单。 两位外祖那日在席间的争执终于平息了下来,谢阮两家都是松了口气。到了第二日送走了他两个,谢南锦带儿女去拜祭过祖先与亡妻的坟茔,便计划着次日要启程北归。被阮洪天晓得,亲自上门挽留,邀他到自家意园做客。 河西局面虽暂稳,只边境的小纠纷却还时常不断。西廷皇帝野心勃勃,两国迟早还有一场决战,谢南锦心中有些牵挂。只是见阮洪天一片诚心,一双儿女晓得后,又都齐齐劝他留下。 谢静竹道:“爹,那园子里景致极好,处处匠心,却又不留斧凿痕迹。你过去了与阮老爷到湖心眺望,便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谢醉桥道:“妹妹说的是。且当年皇上还在蕴藻楼中接见过属地官员,爹既到了这里,不去参拜下皇上坐过的宝椅,总归有些不敬。” 谢南锦沉吟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再留一日便是。” 谢醉桥心中一喜,只嘴角笑意还没出来,又听自己父亲道:“阮老爷如今也是你半个丈人了,既去他家,你明日也随我一道吧。” 谢醉桥一怔,眼睛忙看向一边的妹妹。谢静竹到了父亲身前,攀住他胳膊仰头笑道:“爹,我在此住了三年多,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心中有些不舍。如今正入春,城外处处都是春景,听说白塔寺山中桃花正盛,我想邀堂姐还有阮家的姐姐一道出去踏青游玩,叫哥哥护着我们才好。” 谢南锦见女儿一张笑脸绽得像花,哪里还会说不,想了下,便点头道:“也好。明日我自己过去便是,朝阮老爷说明下缘由。醉桥,你明日护好妹妹们。” 谢醉桥暗松口气,正色应了下来,等谢南锦背着手走了,见谢静竹抿嘴朝自己笑,忽然觉到此刻的自己竟像小时盼过年那样地在盼着明日早些到。 江氏得知谢家姐妹相邀的事,自然不会阻拦,安墨听到了,也嚷着要去。明瑜应了下来,又觉独撇下明珮不好,便问她要不要去。明珮听到是去白塔寺,不大有兴趣,只说自己要在家弹琴刺绣。 明珮如今也快十三了,这一年来,竟似卯足了力气要把自己往大家闺秀的方向努力靠拢的意思,每日里弹琴刺绣、习字作诗,俨然一个淑女模样。明瑜虽觉她有些过了,只毕竟也是好事,哪里有拦着的道理?此刻见她兴趣缺缺,便也不勉强。到了第二日一早,自己起身准备完毕,便带了安墨在家候着。日头升上一人高时,便见江氏过来了,笑道:“谢家马车来了,就在门口停着。醉桥和翼麟也一并过去。有他们两个护着,更好。” 明瑜心微微一跳,见安墨已欢呼着要走,便过去牵了他手出去,快到二门时,却见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明珮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忙停了脚步。 “娘,阿姐,我改主意了,我也要去。待家里怪闷的。”明珮停了下来,急急忙忙道。 明瑜和江氏对望一眼,都有些奇怪,只她既然说要去,自然也好,便点头笑道:“也好。如今春日正午日头毒,你又最不愿叫太阳晒,别忘了带上凉帽。” “已经叫丹桃收拾了,等下她就赶来,我和阿姐一道先出去,免得她们等得心急。” 明珮笑眯眯道,上前挽住了明瑜的手。 江氏亲自送了明瑜姐妹出去,见门口两辆马车,谢家姐妹一辆,丫头们一辆,同行的果然有谢醉桥和谢翼麟两个。 谢醉桥瞧见江氏和戴了帷帽的明瑜两姐妹被丫头们拥着出来,急忙上前,朝江氏恭敬问安。江氏看他是越看越欢喜,笑吟吟拦住了他,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一行车马辘辘而去。 城外白塔寺山中的桃花盛开正艳,一行人到了之时,游客正众,拣些清静优美的景致之处游逛,谢铭柔又兴致勃勃提议再去后山游玩,等几个女孩脚步都有些缓了下来走不动时,谢静竹便道到下山去瑜园小憩片刻再回。 谢铭柔劲头来时,处处冲在先,行了半日的山路,早又饿又累,听到这话,立时赞同。 “堂哥那地方就在山脚下过去没多远,我正累了,先去歇歇脚。” 她都这么说了,旁人更没异议,于是一行人下了山,便往瑜园去。 从谢府里过来园子里的下人早得了谢醉桥的吩咐,正预备着在等。一阵乱纷纷后,明瑜几个女孩带了安墨被迎进了竹轩之中用饭,南窗正开着,一阵风吹来,夹带了芳草鲜花之味,叫人心旷神怡。 “今日可累死我了,腿都要走断了!” 用完了饭,杯盘被撤走,谢铭柔就仰在了张香梨木椅上,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水,咕咚咕咚又喝了个干净。 明珮手上捏了块帕子,斯斯文文地捂住嘴,望着谢铭柔吃吃笑道:“我家从前那从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教过我少许规矩,我虽努力,却也不过只学了些皮毛。原以为姐姐去过京中一趟,回来一举一动都应要比旁人高出一等。正想着暗暗朝姐姐学下,免得日后行为不当被人笑。如今看姐姐这般,被教养嬷嬷瞧见了,小心要说。” 谢铭柔本就一直对她有些看不惯,觉她太过乔装拿捏,只看在明瑜的面上才没怎么样,见明珮此刻竟拿自己取笑,言语中仿佛有自得之意,又想起今日游山到了铁槛峰时,自己与明瑜几个都在前头,独她一个人落后,无意回头,却看见她正叫自己哥哥给她摘桃花的一幕,哪里还忍得住,坐直了身子冷笑道:“我不过是在自己姐妹面前才这般,到了人前自然晓得该如何。我瞧你总这般端着,累不累?且我哥哥如今又不在这里,你这样到底做给谁看!” 明珮一怔,一张脸随即涨得通红,委屈地看了明瑜一眼。 安墨跟着谢醉桥玩闹了大半日,此刻静了下来,方又吃饱肚子,靠在明瑜怀里,眼皮便有些耷拉下来,明瑜正搂着他哄着睡觉。谢铭柔看到的那一幕,她并未看到。见此刻明珮被谢铭柔弄了个没趣,且听她话里意思,又仿佛和谢翼麟扯上了关系,略微有些不解,把安墨交给了奶娘叫带着去小憩后,便替明珮解围道:“方才听你也嚷了声累,这里有空屋子,你也先下去歇会吧。” 明珮正被谢铭柔扫了个没脸,且听她口风,仿似也瞧见了自己之前的那动作,心中有些发虚,正巴不得寻个由头退出来,听明瑜这般说,站了起来便低头出去。 谢铭柔看她背影消失了,这才看向明瑜,歉然道:“阮姐姐,我方才一时忍不住说了她一句,实在是她……”话说一半,停了下来,终于摇头道,“算了,不提了。阮姐姐莫要怪我便好。” 明瑜本就有些疑心她方才提到谢翼麟的话,此刻见她又这样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明珮昨晚明明说不去,今早却又突然改了主意的事,心中一动,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念头,心中有些惊讶。再一想,明珮已快十三了,谢翼麟在江州也算年少俊才,她早早就有为自己往后打算的念头,也不奇怪。只不晓得她今日做了什么,惹得谢铭柔这般不爽快,见她不说,便也不问,随口岔开了话题。 谢铭柔本就心直口快,方才那不满发泄了去,一下便又快活了起来,说了片刻的话,因了今日爬山实在真有些累了,平日又有午觉的习惯,困头上来了,撑不住便也去歇息了,屋子里只剩谢静竹和明瑜二人。 明瑜见谢静竹正看着自己,心知肚明,想了下,终于低声道:“我叫春鸢陪我去这里的书房看下。” 谢醉桥从谢静竹那里晓得明瑜在书房等着自己,急忙往书房而去。一想到片刻后就能单独见到自己的心上之人,边上再没有别人夹着,心跳就止不住地加快。 “堂哥!” 冷不丁身后有人在叫。 谢翼麟昨晚一晓得今日要游白塔寺,立刻就说要同去,自然一道过来了,方才仿似见他溜达出去了,没想到此刻又冒了出来。 谢醉桥顿了下,停住脚步,只好回头,见他手上正甩着条柳枝,笑嘻嘻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刚才不是说吃得太饱,要去消食,怎的又回来了?”谢醉桥状似随口道。 谢翼麟到他身侧,左右张望了下,仿似在找人的样子,见谢醉桥盯着自己,这才嘻嘻笑道:“是啊,我一人太过没趣,这才想着找你一道。方才看你匆匆忙忙,这不是书房方向?可有事?我陪你一道去吧,正好我没事。等你事完了,我还想向堂哥讨教几招。许久没和你动过手了,前些时候刚练了一套刀法,想请堂哥指教下。” 谢醉桥见他说话时目光闪闪,带了些捉弄的意味,也有些明白了过来。莫非是这小子还在为自己和明瑜的事耿耿于怀?见他身形一动,似要往里去了,哪里容他过去,伸手拦住了,笑道:“你既没趣,陪你过几招便是。”说着已转身往自己平日习武的场地去。 谢翼麟嘻嘻一笑,跟了过来。两人到了那地,各自取了把刀,便交手起来。 谢醉桥心中只牵挂着还在书房里等自己的明瑜,恨不得早些打发了谢翼麟,哪里有心思真和他过招。这谢翼麟却似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风,不时怒吼出声,谢醉桥险些被他劈中,这才勉强打起精神应对,过了几十招,见他非但不松,反倒缠得更紧。两刀相格之时,故意松了下手,刀一下被磕飞了出去,锵一声落到了地上。 “翼麟,你精进不少,赢了。” 谢醉桥笑道。 “堂哥,你看不起我!你抢走了世妹便罢,世妹这般好,你爱慕她也是人之常情,我比不过你,输得心服口服。但现在我叫你指教我刀法,你也这般敷衍,这算什么意思!” 谢翼麟握紧了手上的刀,脸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如铜铃大,额头上汗一道道地淌了出来。 谢醉桥一怔,仔细打量了下他,见他紧紧盯着自己,额角青筋都勃了出来,忽然有些触动,过去捡起地上的刀,正色道:“多谢你能这般想。方才确是我不好,做哥哥的这就重新陪你练刀!” “我晓得你等下必定是要去见她的。做弟弟的我这就放出话,你若三招内能把我的刀磕飞,我就不跟着你。否则,嘿嘿,我今天就要跟着你。你去哪,我也去哪,你甩也甩不掉我!” 谢翼麟突然咧嘴一笑,叉腰抱着刀,一副挑衅的样子。 谢醉桥倒抽口凉气,笑骂道:“臭小子,我不但要夺掉你的刀,你信不信我还要剃你个瘌痢头!” “那就看你有没这个本事了!” 谢翼麟大吼一声,提刀扑了过来,势如猛虎。第一回合,谢醉桥闪避而过,谢翼麟大是得意,第二招紧紧跟进,忽然眼前一花,对面的谢醉桥已经像游鱼般挪位到他身后。谢翼麟一惊,转身刚要挥刀,只觉眼前一花,轻微的簌簌声中,一缕发丝已是飘落了下来,一下傻了眼。 “去刀!” 谢醉桥大喝一声,攻了一刀,谢翼麟慌乱中举刀抵挡,却哪里挡得住谢醉桥的倾力一刀,手臂一酸,刀已是飞了出去。 “如何?” 谢醉桥捡起他掉地上的刀,连同自己的一道插回了刀架上。 谢翼麟头发早散乱了下来,盯着地上被削断的一绺头发,哭丧着脸道:“堂哥,你真下得去手?我头皮上少了一片头发,岂不是丑死了?叫我还怎么出去见人?” 谢醉桥哈哈大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又怎会真把你剃成瘌痢头?不过是削了段发尾,你自己摸摸看便知道了。” 谢翼麟急忙伸手去摸,这才吁了口气。 “你刀法确实有所进步,只有些关头之处还略嫌粗糙。我明日要走,等晚上有空再指点下你。” 谢醉桥笑道,转身而去。 谢翼麟怔怔望着他背影,扯了下自己的头发,长叹一声,没精打采地离去。 方才一番打斗,又正值春暖,谢醉桥背后觉得有汗,只怕明瑜等得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匆忙往书房而去。快到路口时,果然瞧见春鸢正等在那里,有些焦急的样子,看见他过来了,脸上才露出了丝笑。 谢醉桥正要解释下,春鸢已是笑着小声道:“公子来迟了,不用跟我说,等下跟姑娘说便是,她等你许久了。” 谢醉桥心跳又是一阵加快,几乎是跑着往书房去,几步并作一步地登上石阶,到了门前,这才停下脚步,长长呼了口气,等心跳稍稍平缓,终于推开了门,一眼就见到她正立在书架前在翻书的侧影,听见响动,转过了头。 两人凝视对方片刻,明瑜终于放下了手上的书,略咬了下唇,朝他轻声叫了“谢大哥”,脸颊上已经泛出了淡淡的桃晕。 谢醉桥的心又控制不住地怦怦跳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 明瑜脸庞上的桃晕更艳,人却已是朝他缓缓走了过来,站在了离他两步之外。 谢醉桥的脑海中又跳出了许久之前在余县高家时的那个夜,他们也是相距得这么近。他现在只要伸出手,就能再次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想起她在怀中时的那种娇软感觉,他忽然一阵口干舌燥。 不行了,他必须要说点什么。 “今天……”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等发现对方也在说,又同时闭上了嘴,看着对方,然后齐齐笑了起来。 这意外的小插曲仿佛一下叫人放松了下来,片刻前的那种紧张也消去了不少。 “你想说什么?” 他看着她,微笑着问道。 明瑜抿嘴一笑,双手背在伸手,微微侧头打量了下他,道:“今天山中桃花开得很美,白塔寺上的游客题词也颇有趣。” 谢醉桥摸了下自己的眉,小声道:“我今早在山中游时,一半在陪墨儿玩耍,另一半心思……都在你身上,实在没留意那些……” 明瑜噗一声轻笑起来,见他额头微微有汗,朝他又走得近了些,他已经能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那薄荷香了,忽然想起自己还一身是汗,怕熏到她,忙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道:“我方才出了一身汗……” 明瑜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块丝帕,微微笑道:“我给你擦下。”说着已是到了他身前,抬手擦他额头的汗。 湖绿色的春衫袖口随她上举的手堆垂了下来,露出她皓白的半截臂膀,腕上套了只翠绿的玉环,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他送她的那只。 他的鼻息中满是她动作时带来的满袖暗香,额头的汗刚被擦去,下一刻立时便又沁出了一层,连她也终于发现了,笑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谢醉桥忽然又有些失望。 “你很热吗?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擦下汗。” 他听见她对自己这样轻声说道,含着笑。 他的心脏仿佛被锤子猛地击了一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却一下涨得通红,又是惊喜,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傻瓜,你想什么呢?”明瑜笑得眉眼弯弯,又叹了口气,终于认真道,“我其实……还想看下你背后的伤处。不看一眼,我心中始终难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为了坚持写到相见部分,所以更晚了。摸摸…… 大家晚安。 第七十八章 谢醉桥一怔,立时便明白了过来,略微有些窘,低声道:“我叫静竹不要说的。” “我是听你外祖无意提到了,这才过去问她的。晓得了这事,我心中……”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两人站得近,明瑜说话时,微微地仰着脸。其时有南风从半开的楹窗中徐徐涌入,拂动她鬓角垂落下来的一绺发丝,发丝仿佛有了生命,调皮地舔弄她的面颊,玉白肌肤上片刻前染上的那层桃花之色还未散尽。 谢醉桥看得也起了丝毛毛的痒意,仿佛那发丝也在扫弄他的脸庞,极力忍住了才没伸手过去把它挑开,忽然听她声音渐消,一下醒悟过来,急忙道:“没事,我皮糙肉厚,也不觉疼,早好了……” “给我瞧瞧吧,看过了,我才放心。” 明瑜摇了下头,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羞涩,更多的却是坚决,谢醉桥又如何能抵挡?一寸寸败退,强压住已如擂鼓般的心跳,终于慢慢背过了身去,解下了上身的外衣。 宽肩窄腰,后背的每一寸肌理中仿佛都隐藏了蓄势待发的力量。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年轻身体的修复力极强,他后背的伤处早落疤愈合。只是当初的那一场鞭笞,现在却仍不可避免地在他后背留下了道道深色痕迹,被边上古铜色的肌肤映衬,看起来有些狰狞。 感觉到自己后背在被身后那女孩的目光在温柔地舔舐,谢醉桥忽然打了个激灵,全身的毛孔瞬间仿佛都大张开来,又一阵热意涌了上来。 汗水从他贲张的肩背上慢慢渗出,汇聚到中间的那道凹槽处,然后飞快地滚落下来,消失在腰际处的衣物中。 “你看,我没骗你,已经没事了……” 他喉咙干涩,有些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别动。” 正要回头的时候,他听到明瑜出声阻拦,整个人随即僵掉。 她正用帕子在轻轻拭擦自己后背上的汗。 明瑜望着眼前交错的鞭痕,到现在看起来还是那样触目惊心。 “真的不疼吗?” 她轻声问道,声音里满含了心疼和和不忍。见他立着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抚触了下那道最刺目的伤痕。 仿佛被烙铁烫了下,又仿佛,被压抑了许久的对她的渴望随了她指尖的这个碰触而寻到了一个爆发口,他猛地转身。她被吓了一跳,呆呆望着他,摸过他后背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而另只手上的帕子已经掉落了下来,像一只白色蝴蝶般地最后匐在了她的裙裾之侧。 谢醉桥不再犹豫,伸手握住了她那只停留在半空的手,一扯,她站立不稳,扑到了他怀中,脸颊撞到了他的胸膛之上,鼻端立时被男人的气息所萦绕。 明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举动的意味,而他甚至还衣衫不整! 她的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间,下意识地微扭了□子想逃离,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腰肢已经被他的一只臂膀给箍住了。来自于他年轻身体的火热轻而易举地透过她薄软的春衫,渗入她的肌肤。她微微颤栗了下,再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看他。 南窗中熏风仍一阵一阵地拂过,午后的春阳透过窗外的竹隙照了进来,如碎金般点点洒落在地,一只雀鸟啾鸣着从竹丛中飞起,拖出一道欢快的余音。 时间凝固了,只剩她这样闭着眼睛依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健的心跳之声,感受着肌肤相贴的亲昵。 “阿瑜……” 谢醉桥低头,在她耳畔轻声唤了一句,觉不到她的回应,他松开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尖巧的下巴,她被迫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炽热的眼眸。 “阿瑜,我想亲你。” 他低哑着声音,飞快说道。仿佛怕她拒绝,话音未落,明瑜只觉自己身子一轻,两脚悬空,原来已经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放坐到了身后书架凸出的台面上,他的身体微微俯了过来,双臂撑在她身侧。他的气息再次将她包围了起来。 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像蜻蜓点水般轻轻拂过,带了丝试探的味道。 “别……” 理智提醒着明瑜,他们这样是不对的,他们还没成亲,她必须要把他推开。但是一双手刚搭在他胸口,那火热的触感就仿佛烙铁般烫得她飞快地缩了回来。 “等成亲了,你再……” 她再次发出这样低弱的娇声,气喘吁吁。 谢醉桥低头凝视着被自己箍坐在书台上的女孩,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终于再次轻轻亲了下她的唇,把沾在她面颊上的那一绺发丝轻柔地捋到了耳后,站直了身子,长长呼吸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听你的。” 少了他的压迫,明瑜的呼吸这才顺畅了起来,忽然看见他还赤着膀子正对着自己,脸又一热,小声道:“你把衣服穿好。” 谢醉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笑着摇了下头,很快便整好了衣服,伸手将她从书架台面上抱了下来站定,又俯身拣起了地上的那块丝帕。 “给我。” 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笑了下,摇头。 明瑜略微咬了下唇,伸手去抢,他急忙避开,两人压着声笑闹了几下,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安墨和春鸢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他已经睡醒了,到处找自己的姐姐。 明瑜一怔,那帕子已经被他收了起来,又见他俯身过来,在自己耳边低声道:“阿瑜,我明日就要走了。我会想你的,你等着,我到时候亲自到你家去,把你娶进我家的门。” 一阵甜蜜之意从她心头流过。 “好。”她柔顺地应了一句,“墨儿寻过来了,我先出去了。” 他笑了下,微微点头。 *** 第二日谢家人被送走,阮洪天亲自送到了埠头,回到家中,与江氏说了送别的情景,夫妻二人感叹了一番,只等着八月婚期到时嫁女了。 谢醉桥离去前,还特意到随禧园中拜望过阮老太太。或许是人逢喜事,老太太此后竟精神大好,念起自己那兄弟时虽还难免有些伤心,只身子却一日日又好了起来,全家都松了口气,明瑜更是高兴。她更相信谢醉桥也一定能躲过前世的那场灾祸了,既然自己的外祖、祖母都可以,他为什么不行? 皇帝十月秋猎,她那时已成他的妻。他的那一场劫数,就是她这一世能否与他白头的第一场考验。她有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卷三了。 热心读者小飞建了个群,227143385,进出无压力的说…… 第七十九章 {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 芙蕖亭亭,木樨吐芳,转眼便入八月。{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整个江州城的人谈论最多的,不是下任知府到底是谁,也不是中秋佳节,而是荣荫堂阮家嫁女的消息,随着日子越近,这话题更是被议论得热火朝天。 八月十八,江州北城门外,阮洪天与谢如春等一行人在城门口处候人,边上满是闻讯而来围观的民众。 “听说了没?当初将军府送来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如今荣荫堂的嫁妆也是一百二十八台,丝毫不逊王侯之家。且那箱子比寻常的还要大一倍,一色用紫檀所打,半人高,四尺横、三尺宽,一抬就抵得上旁人的三四抬。听说前头几抬装满金玉首饰的,两个壮汉都抬不动,定要四人才行。” “阮家的大姑娘本就是阮老爷的掌上明珠,如今出嫁,嫁的又是将军府公子,若非有这最高一百二十八抬的规制,便是再多一倍,阮老爷也出得起。” 众人闻言,发出一阵啧啧声。 “我家有个侄儿在州府衙门里做事,前几日我听他说,西北如今不太平,谢将军驻兵在外,赶不上这婚期,所以他两家商议了,就在咱们江州先把这喜事办了,新婚夫妇再一道北上。我只听说过谢家公子的名声,却没见过。听说他今日要到,这不,我才赶了过来看热闹。” “将军府祖上本就是我们江州的,在此地成婚更好!听说到了二十一日的婚期,阮老爷在荣荫堂设宴一百桌,还要广散喜钱,真叫我们沾光了。” “来了,来了,快看!” 众人正低声议论不停,忽然看见城门口处一阵骚动,阮洪天和谢如春都已迎出去,忙都闭口看了过去。远远见到一行车马从官道上过来,旌旗飘展。待行得近了,见当先的那个骑马青年,蓝衫乌履,腰佩宝剑,神情轩朗,目光漆亮。他看到出城相迎的人,迅速翻身下马,朝城门大步而来,风高高卷起他衣袂袍角,恣意潇飒。江州民众从前何尝见过这般风采的人,一个个都看得目不转睛,心中齐齐喝彩。 谢醉桥大步到了阮洪天和谢如春面前,见过了礼,笑道:“有劳叔父和岳丈了。冯公公就在后面。” 阮谢二人不敢怠慢,到了那架绘彩朱漆的马车前,见两个小太监扶着个着了宫服的富态宫人下了马车,正是奉旨南下的正德身边大太监冯公公。 “小女出嫁,竟能得公公奉圣上之名主婚,实在是我阮家之幸,公公一路颠沛,阮某万分过意不去。” 阮洪天迎了上去,躬身道。{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_客@居! 当年正德驻跸意园时,阮洪天对这冯公公自也结交打点过,冯公公此番代圣南下替谢阮两家主婚,自然也是客气,略微摆手,“好说好说,皇上体恤谢将军为国奔波,这才有这恩赏,咱家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看了谢醉桥一眼,又笑道,“这一路过来,若非顾着我这把老骨头,醉桥怕早就已经到了!” 谢醉桥被冯公公调侃,晓得自己这一路南下是急了些,也只笑而不语。冯公公与谢如春亦叙了几句,重被请上马车,一行人这才往城里而去。路上两边民众这才晓得还有个奉旨南下在婚礼上代今上为这两家主婚的大太监,更是称羡不已,直到前头那一行车马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众人这才议论着慢慢散了开来。 八月二十,乃是明瑜十五岁的生辰之日。当初谢阮两家定了八月二十一的婚期,也正有这样的考虑。如今万事俱已妥当,只等谢家明日前来迎娶了。 照了本地的习俗,今日男家的迎亲太太不但要过来送上婚礼所用的喜服盖头,且女孩不论年纪,也要在这一日方可由迎亲太太为她上头挽上妇人髻,戴上男家送来的一支首饰,表示已经备好嫁为人妇了。谢家没有当家太太,且明日南门谢府被充作临时的男家娶亲之地,谢夫人自然担起了这重任。到了吉时,谢夫人便准时过来,被迎进了阮家的大花厅中。 明瑜披了一头长及腰下的乌亮青丝,身着绯红中衣,烟霞色罗裙,跪在厅中的软垫上。身侧矮几之上放有两个鎏金雕花水盆,一边的漆盘中盛了木梳和蜜油。 谢夫人叫丫头挽起袖子,伸手到一个盆中净了手,用块帕子擦干,这才为明瑜梳起了个半高云鬓,梳头完毕,往发髻正中端端正正簪了支带来的赤金衔珠凤钗,左右端详了下,这才起身朝看着的江氏笑道:“一早就晓得瑜丫头容貌出挑,这一装扮,她若说江州第二,只怕再也没哪家姑娘敢说第一了,和我家侄儿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她说着,一边的春鸢已经将面镜子举到了明瑜面前,明瑜望着镜中的自己,黑发金钗,光耀灼灼,少了几分少女的稚秀,多了女子的婉约与华贵,她定定望着,又有一阵做梦般的晕眩之感。 上过了头,便是开脸,江氏早请了江州城中一父母子女双全的妈妈过来。那妈妈坐南朝北,朝明瑜面上涂了粉,咬住红色双线,拉成十字状,一边飞快绞着汗毛,一边嘴里笑嘻嘻念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 明瑜闭上了眼睛,面庞之上传来的些许刺痛之感驱散了方才的梦幻之感。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出嫁前的情景。她怀揣着激动和憧憬,与她的十里红妆被侯府派来的迎亲人和母家人一道送上了京,那个男子并没有亲自迎她北上。而这一世,一切都改变了。她遇到了谢醉桥,现在她要嫁他了。前次分别他在自己耳畔低语,叫她等着他亲自来迎娶她的话,现在仿佛还萦绕不散。 她的唇角微微扬了下。 这一世的出嫁,她或许再不复前世的激动。但一想到那个名叫谢醉桥的男人,心中的憧憬和幸福感,却更是满满登登,他仿佛带了一种叫人内心能彻底安宁的力量。 开脸妈妈收了封赏被送走了,江氏陪谢夫人,明瑜回了漪绿楼,明珮和安墨一直陪她身侧。明珮一副艳羡的模样,安墨却不大快活,一直坐在明瑜身侧,紧紧扒拉着她胳膊不放。阖府的人都晓得安墨不愿这姐姐出嫁,如今眼见日子就是明天了,难怪愈发紧张,一边的丫头们都吃吃笑个不停。 “小公子不喜欢谢家的姐夫?” 春鸢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柳向阳早跟了裴泰之入京,明瑜出嫁后随夫北上,她自然也会跟随。所以与府中的小公子恰恰相反,婚期越近,她心情便也越好。 安墨看了她一眼,把明瑜胳膊搂得更紧,撅着嘴巴道:“他要是把阿姐带走,我就不喜欢他。” 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明瑜也是啼笑皆非,忽见江氏进来,身后丫头手上捧了个密盖着的雕漆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笑着道:“墨儿不喜欢谁?” 安墨立刻从明瑜身边跳了下来,跑到江氏身边拉住她手,不停摇晃,“娘,让谢家哥哥往后也住到我们家,不要带阿姐走好不好?” 江氏伸手点了下他额头,笑了起来,“你这傻孩子,姐姐大了,终是要嫁人的,哪能都在家被你缠着?记住明日起要改口叫姐夫了。” 这般的话,安墨早听过无数回,晓得这一次自己那个姐姐真的是留不住,终于怏怏地松了手,丢出一句“我往后不喜欢谢家哥哥了!”人便立着不动,眼中慢慢含了泡泪,看得明瑜心疼不已,忙过来蹲他面前,拿块帕子替他擦了泪,笑着哄道:“阿姐最喜欢的人还是墨儿。待去了京中后,墨儿再到京中来,和阿姐住一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墨抬头,问江氏道:“娘,阿姐说的是真的?” 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快些把他哄走,忙点了下头。安墨方才一直翘着的嘴这才平了下来。江氏叫乳母带走了他,明珮等人晓得她必定是有话要和明瑜说,也各自起身离去,屋子里只剩她母女二人了。 江氏上前牵住她手,带她到了榻上坐下,这才叹道:“阿瑜我的女儿,你从前还小时,娘盼着你早日能长大,配个好男儿,这一世才算真圆满;如今一晃眼,你真要成别人家的人了,娘心中却又似被掏空了一般……”话说着,眼圈已是微微泛红。 明瑜被母亲说得也是胸口一阵发酸,低头不语。 江氏抽出块帕子,压了下眼角,仔细端详明瑜的脸,眼中渐渐现出了欣慰之色,又摇头笑了起来,“瞧我,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无端端的又难过什么。虽说嫁得远了些,只似醉桥这样的女婿,我把你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上头又只有公爹,也是个好相与的人,娘真放心了。娘晓得醉桥往后必定会待你好,只你过门后,也万万不可恃宠生骄,谨记谦卑恭让,侍奉好夫君与公公,你可记住了?” 明瑜听着母亲的字字教训,想到往后再不能住在自己这闺房,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伴她左右了,方才胸中的那酸楚之意一下扩张了开来,点头之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靠在了江氏怀中,闷闷道:“娘,我不想嫁人了,想一辈子陪你和爹。” 江氏忙替她擦掉眼泪,笑骂道:“说什么傻话,女儿大了,总是要成别人家的人的,当心被醉桥晓得了不痛快。” “他敢!”明瑜撒娇道。 江氏这几年一直觉着这女儿稳重得似个大人,今日快要嫁作他人之妇了,反倒一下像是小了许多,想起她小时的天真烂漫,忍不住又抱住她安慰了几句,待两人情绪都有些稳了下来,这才笑道:“阿瑜,明日你就要成亲了,有些男人家的事须得叫你晓得,免得到洞房时你两眼摸黑。”说着便站起来去拿了方才带来的匣子。 明瑜脸微微一热,已是晓得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了。前世里她曾被江氏教导过一次,如今果然又来了,只能装作不知,微微低头。 江氏坐回她身边,把那匣子放自己的膝上打开,明瑜瞄了一眼,见里面有条玉雕的角先生,贲张狰狞,栩栩如生,慌忙别过了眼去。 江氏笑了起来,低声道:“傻丫头,女孩家总是要过这一关的。娘怕你明晚乍见了害怕,这才先叫你知道的,这便是男人家与女子的不同之处。匣子下面还有本册子,男女之事,里面都一一有详述,你晚间自己关门了去看。”见女儿脸已经涨得通红,便笑着盖上了匣子,塞到她身后的枕头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凤钗,以前有读者讨论过。我从前查了些资料,应该并非只有皇宫女子才能佩戴,民间也有,是一种凤型头饰,所以这个文就这么定题目的。 第八十章 江氏见女儿面上红潮渐退,从袖中取出张有些陈旧的纸,递了过来。明瑜接过展开看了一眼,抬头对着江氏笑了起来。 递过来的是春鸢的卖身契。 “阿瑜,娘从前挑了春鸢伺候你,就是看中她稳妥,这么年下来,那孩子也确实是个忠心的。娘之前本打算着往后你嫁了人,叫她跟了去成房中人。如今晓得她和柳管家的儿子堪配,自然也就打消这主意了。柳家乃是良籍,春鸢却随了她父母是我阮家的人。娘便寻思着把她的契纸给了你。到了京中后,你自己看着何时便宜,把这契纸还了给她,把她和柳向阳的婚事给办了便是。” “娘和我想一处去了。我这两日正想着向你开口。” 明瑜接了过来,折了起来。 江氏略微一笑,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明瑜问了句,这才拍了下她手,道:“阿瑜,娘在想个事,就是陪嫁的人。娘已经选了两房人陪你一道过去,一房是你小时乳过你的方妈妈一家人,另房也是稳妥可靠的。至于陪嫁丫头,春鸢不算,除了雨青丹蓝和四个琴棋书画,娘会再另加两个凑成四双,人也是差不多了。这么多人里,娘仔细看过,丹蓝虽没春鸢那般稳重,只也是个忠心的,伺候你多年……” 江氏话没说完,明瑜便猜到她的意思了,笑了下,“娘,我晓得你的意思。是怕万一日后我房中缺人,与其弄进来个不知根底的,还不如抬了自己身边人?” 江氏看着她叹道:“醉桥自然是好的,且他父亲既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想来他也不会。娘只是怕万一……” 明瑜摇头,笑了起来:“娘,你放心便是。与其你费心给我安排日后的房中人,还不如请娘多给我传些御夫之道。我瞧爹不是也就你一人,却被你抓得牢牢?” 江氏被女儿打趣,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念一想,以自家女儿的聪慧,又有女婿的一心倾慕相求,自己倒确实是多心了些。还不如趁着女儿出嫁前,多给她传些为妇之道的好,这才撇开了前头的心思,握住明瑜的手,又细声低语地叮嘱了起来。 荣荫堂阮家这边为了明日的嫁女忙碌,南门谢家更是忙个不歇。新房虽不过暂时之用,新婚夫妇三日后便要启程回京,只男家贵为将军门第,女家本地巨富,自然不容马虎。谢夫人挑了间上房,用阮家前些时候送妆过来的房内摆设一一布置起来,大从衣箱立柜、桌案床具、小到新妇梳头所用的镜箱瓶罐、插红烛的锡铜烛阡、挂镜插屏,无一不是精致华美,俱都用红绿绒线缠扎起来,以求喜庆吉利。万事俱备,只等婚期吉时。 *** 二十二日,大婚之日。 荣荫堂中。 明瑜早早就起了身,沐浴净身过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在镜前,任由老太太身边的容妈妈和江氏身边的周妈妈一道给她上妆穿衣。两位妈妈一左一右,往她面上先涂白粉,上一层轻油拍牢后,毫不手软再刷了三道白粉,接着便是描眉擦脂,耳畔听到那两人不住口地夸着好看,明瑜略微张开了方才紧闭着的眼,看见镜中一张红红白白的脸,哪里还是自己的那张,吓了一跳,更不忍再看,忙又闭上了眼。等脸折腾完了,就轮到头发。两个妈妈手重,扭结之间扯动发根,痛得明瑜嘶嘶了几声,小声求道:“两位妈妈,叫丹蓝给我梳吧。” “不行,这新娘的头有讲究,须得盘扭十八结,越紧越好,小丫头哪里懂!” 容妈妈果断拒绝。 明瑜无奈,只得又闭上眼,忍着扯头皮的痛任由梳头。好容易梳好了,头一重,已是被戴上了顶金镶珠石发冠,左右垂下两道金如意流苏,足有几斤,压得明瑜连转头都不便。等头面收拾好了,又被命站起来,从里到外换大红嫁衣,脖颈上挂了莲花结子金锁,两手各套金镶金累丝连环镯,微微一动,金玉相撞,全身上下叮咚一阵乱响。 “极好,极好!” 两位妈妈极其满意,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搀着明瑜到正堂中来。阮老太太和阮洪天江氏早着了吉服坐在那里等了,个个都是满面笑容。 “来了,新郎官快到了!” 远远传来炮仗鸣乐之声,柳胜河急匆匆过来,一脸喜色。 明瑜先到老太太面前,朝她叩拜行告别礼,老太太道:“嫁作人妇,谨遵妇礼。这些你母亲应都教过你的。好孩子,祖母晓得你是个有福气的。” 一早梳妆之时,明瑜还并无什么大难过,此刻真的事到临头了,听到自己祖母的临别赠语,心中那浓浓的不舍之意竟又涌了出来,强压下去,这才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等到了向阮洪天拜别,看到父亲望着自己的目光,一半是欣慰,一半是不舍,又听父亲叫自己往后不必记挂家中,安心侍奉夫家,想到自己自小受他无尽宠爱,此去万里之遥,往后一年中只怕也难见一两回面,心中酸楚再难抑制,低头间眼泪已是一颗颗掉了下来,慌得江氏忙用帕子替她轻轻拭压掉,安慰不停。 明瑜强忍住离别之愁,又和一边的明珮安墨道别,这才被蒙上了盖头,朝喜神方向端坐,等着新郎过来。 正堂外第二轮炮仗声中,一身正服的谢醉桥与迎亲队伍准时到了荣荫堂的大门前,入门过程便掠过不提,到了大堂中,递过他父亲亲笔手书的大红迎亲简帖,郑重叩拜老太太和岳父母,明瑜便被叔公房中的堂哥背负着出门,送上了那顶红缎平金大花轿。 喜锣声中,三十二对牛角双喜高架灯引导在前,后跟官吹锣鼓细乐,新郎与随行陪伴高坐于马前,迎亲队伍便从阮家大门前出发。 轿夫早早就得了红包,自然不会故意颠簸得太过厉害。明瑜坐于轿中,耳边听到路边围观之人的议论之声,不是说女家的嫁妆丰厚,就是说马上的新郎样貌出众,恍惚间想起了谢醉桥的笑容,方才离家之时的那丝惶恐不舍终于消了去,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轿子终于停住,到了南门谢府。阮家的送亲人柳管家递进了喜封启门,又命人撒了满天星的铜钱,轿子这才入内,过了火盆,停在了正堂的大院中间。明瑜被送亲的全福喜娘搀扶着下了轿,只看见脚下铺了道仿佛没有尽头的红毡。被扶着走过红毡,跨过马鞍子,终于进了喜堂。 明瑜头上蒙了盖头,不辨南北,耳边又尽是鼓乐喧闹声,简直就像个木偶般地被身边的喜娘提醒着跪下叩头起来等等,直到听到冯公公拉长声调的一声“夫妻对拜”,又被身边的喜娘牵引着转了方向,这才意识到对面的那男子就是谢醉桥,心微微一跳。 终于仪式完毕,明瑜被牵着入了洞房,坐到了床上去,身边照例有闹房的妇人孩童把金钱彩豆纷纷洒在床上,欢声笑语一片。片刻之后,听见一小孩欢呼道:“新郎来了,要给新娘子掀盖头喽!”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明瑜忽然也紧张了起来,两只手有些不安地扭在了一起,忽然眼前一亮,遮盖了她半天的那块红绸已经被人用喜秤挑了下来,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谢醉桥。 “好标致的新娘子!” “新郎官福气!” 明瑜听见满屋子响起一片称赞声,想起自己之前在镜中看到的那张只剩红白两色的粉脸,不敢抬头与谢醉桥对视。 “新娘子的脸好白,掉进面粉缸一般!” 都史夫人家的小侄儿忽然嚷了起来,满室皆静,接着是哄堂大笑,明瑜实在撑不住,也是笑了出来,一抬头,便与谢醉桥对视上了。 这还是前次瑜园中别过后,两人再度相见。 明瑜见惯了谢醉桥青衣蓝衫的俊逸模样,第一次见他着了猩红喜袍,意想不到的英挺耀目,此刻他正含笑俯视着她,目光闪闪发亮。 明瑜一想到自己还一脸白粉,十分不自在,慌忙垂下了眼眸。 喜娘笑嘻嘻分开了围观的人,从个红秞缠枝莲碗里舀了个煮得半生不熟的汤圆,喂进了她的嘴,问道:“生不生?” “生。” 明瑜脸一阵发热,老老实实低声回答,然后等着众人取笑。 果然一阵哄堂大笑。饶是明瑜早有准备也臊得不行,低了头不敢看谢醉桥的眼神。 喜娘又端来一对用红绳系住的白玉盏,分送到两人手上,起哄声中,明瑜红着脸与谢醉桥饮下了交杯酒。 “早生贵子!富贵吉祥!” 噼里啪啦声中,花生栗枣、金钱彩豆又如雨点般地朝明瑜和谢醉桥砸了过来,明瑜脸上被几个枣栗砸到了,谢醉桥见她睫毛微颤,想躲又不敢躲的样子,笑着起身,朝面前的妇人孩童递上预先就备好的一个个红包,众人得了,这才笑嘻嘻住了手,又一阵嬉闹过后,这才被喜娘哄了出去,屋子里终于静了下来。 “阿瑜……” 谢醉桥望着端坐在床沿低着头的人儿,一想到她已经是自己的人了,恨不得抱起她转几圈,只身后门边还站着个喜娘,不敢造次,吸了口气,轻轻握住她手,叫了一声。 明瑜低低应了一声,仍是低头不动,觉到他高大的身影朝自己压了下来,心再次怦怦直跳,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我还要出去应客,何时回房还不定。你肚子想必饿了,我叫你丫头进来服侍。若累了,先自己躺下歇息,不必熬着等我。”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话的时候,看到她佩了东珠耳坠的耳垂,小巧白嫩,忽然心痒难耐,实在忍不住,趁着背对喜娘,飞快地轻咬了下。 明瑜吓了一跳,一阵酥麻之感飞快传遍了半个身子,抬头时见他已直起了身子,朝门口的喜娘笑道:“妈妈辛苦了,赏封早备好了,妈妈领了去歇了,叫丫头们进来服侍便可。”他说话时,她只见他侧脸,一本正经,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调皮之样? 明瑜轻咬了下唇,心中溢出了阵阵甜蜜。喜娘笑呵呵道:“新郎官也莫舍不得出洞房,再巴着不走,只怕一会外面的人就都要打杀过来了。” 谢醉桥回头再看一眼明瑜,这才出了房门,喜娘随即也退了出去。片刻过后,春鸢和雨青丹蓝便笑容满面地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拍我……我歇口气,等下继续写洞房夜,争取明天早点发……顶锅盖过…… 另外,昨天一章中纷纭童鞋提醒传统婚期都是双日,确实是我疏忽了,回头把上章改下。谢谢纷纭!还有心为形役读者提出的一个BUG,也改了。谢谢。 第八十一章 屋子里只剩了自己人,明瑜第一件事便叫取下压得她脖子都要短一截的那顶金冠,退去了身上佩着的钗环首饰。春鸢用指头挑了平日惯用的净面茯苓芳膏涂到她脸上,洗去厚粉,待清爽了,又抹了层淡玫瑰露。丹蓝拆去盘得紧结的发髻,轻轻揉压她被束得生疼的头皮,改在脑后绾了个轻便的发髻。 时令已是八月中,晚间虽已凉爽,只白日的暑气却还未消尽,折腾了一天,身上自然有汗,明瑜脱去喜服,又沐浴一遍,刚被伺候着换了身大红缭绫中衣,听见门被推开,周妈妈带了小丫头,手上提了食盒进来,打开一一摆放出来,是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点心。 明瑜一早只吃了几块干糕,折腾了一天,方才又吃了一口那半生不熟的汤圆,起先还忍着,此刻见到吃食,才感到又饿又渴,食指大动。刚吃了个半饱,周妈妈便催她起身,要收拾起碟子,见明瑜还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吃食,忍不住笑道:“我的姑娘,垫些底便好,吃得过饱,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便?姑娘起头没吃,是怕路上不便,如今入了洞房,还不兴吃饱?” 丹蓝顶了一句。 周妈妈笑着啐了她一口,“你个小丫头,咋咋忽忽的知道什么!听妈妈我的就对了。” 丹蓝听不懂,还要追问,明瑜已是有些明白了过来,脸微微一热,嗯哼了一声,算是应了下来,又喝了一盏蜜炼羊乳,漱过了口,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回去坐在了榻上。上面洒着的花生红枣早被雨青拣了,周妈妈和春鸢收拾了东西退出,屋中便静悄悄只剩明瑜一人了。 明瑜坐在榻上,四顾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华美内室。紧张了一天,此刻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加上昨夜又睡不着,不过胡乱合了下眼皮,此刻安静下来了,等了片刻,渐渐便觉到了丝倦意。 谢醉桥叫她先去歇了,不用等他回来,明瑜却不好真这么托大,哪里有新郎在外应付闹酒的客人,新娘独自先呼呼大睡的理?只枯坐在榻上静静等了许久,眼见那对龙凤烛已经燃下了三四分,门外还是没动静,终于有些熬不住,心想趴在榻上先歇片刻也好。不想一碰到柔软的锦榻,瞌睡虫便似被唤了过来,打了两个哈欠,眼皮忍不住坠下,有些模模糊糊了。 *** 这场喜事乃正德赐婚,连身边的得力人冯公公也被派来主婚,别说江州,几乎整个江南各地的知府道台连同江南总督都亲自赶了过来喝喜酒。年长些的还好,年少些的被谢翼麟起哄,捉住新郎官不放,轮番灌酒,一直闹到了亥时,酒席还未散,高峻忙代他告饶,众人见谢醉桥果然醉得厉害,连说话也含糊不清了,又架住强行灌了几杯,这才勉强放了他回去。 高峻架着脚步踉跄的谢醉桥往新房去,到了转廊上,低声笑了起来,“公子,后面没人跟着了,别再装了。” 谢醉桥停住脚步,方才半合的眼睁开,一片清明,回头看了下,抚了下额:“多谢高叔替我挡了!那帮臭小子,卯足了力气非要把我灌趴下不可。” 高峻呵呵笑了起来,放开了他。 “快入洞房吧,莫让新娘等急了。还有,记着高叔教过的,第一次莫太猴急,小心吓到了人,往后都不给你好脸色。” 他本就血气方刚,方才被灌下去的一肚子酒此刻仿佛被这几句话点着了,火气直冲头脑,长呼了口气,点了下头,转身往檐廊下高悬着大红灯笼的新房大步而去,脚步真有些轻飘飘起来。 方妈妈和春鸢等都还候在门外,看见新郎来了,改口叫他姑爷,谢醉桥推门入了内室,看见着了松垮中衣的明瑜斜斜趴在榻侧,蜷着身子像是睡了过去,裙幅下露出半截除去了罗袜的玉白脚掌,脸上起先的浓妆艳抹早除了去,红烛高烧映照下,睡容娇憨可爱。立在她身前默默看了片刻,只觉浑身血脉涌动,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到她身前蹲下,握住了她搭在榻沿外垂下的一只手,往白嫩的手背上亲了下去。 明瑜迷迷糊糊中觉到有东西在手背上爬,一下便醒了过来,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竟趴着睡了过去,一只手正被不知何时进来的谢醉桥握住,他正蹲在榻前,仍是熟悉的笑,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却又多了丝陌生的热烈和缱绻。她心知肚明,脸微微热了起来,忙爬了起来坐好,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唇,讷讷道:“你……” 刚开了个头,眼前一黑,只觉腰身处一紧,他竟已站起身,伸臂抱住她,不由分说便压到了床榻中堆叠得高高的大红喜被之上。被山被撞得倾覆了下来,喜床上顿时凌乱不堪。脸面处一热,一股酒气扑鼻而来,他已经低头亲上了她的唇,起先是一下一下地轻轻啜吻,很快就紧紧缠住她唇瓣不放。 明瑜习惯了他从前一向的温雅,本以为接下来也会如此,没想到一上来就这样,自己仿佛被座铁塔压住,动弹不得,顿时慌了手脚,起头的心理建设轰然崩塌,嘴被他含住说不出话,只发出了唔唔两声,下意识地不住摇头。 谢醉桥感觉到此刻那具又香又软的身体在他身下扭动,耳边听她发出的娇软唔唔之声,真恨不得一口吞她入腹才好,紧紧抱着不放,忽然想起高峻的叮嘱,说对女孩家第一次切不可粗鲁,怕她真不给自己好脸色,这才松开她嘴,一边追逐着轻咬她耳朵,一边低声笑道:“方才你要说什么?” 明瑜被他这一个饿虎扑食,吓得早忘了刚才要说什么。此刻好容易松开了嘴能透气,又觉一阵热气吹着自己耳朵脖颈,登时皮肤紧紧崩起,忙侧过了脸避让开来,两只手握成拳头抵住他的嘴,气喘吁吁,“一股酒味……你先去洗洗……” 谢醉桥这才觉到自己确实忒急了些,身上除了酒味,闹了一天,难免还有些汗气,应了一声。见她眼睫扑闪颤动,脸颊通红,心中只觉爱极,忍不住再次用力抱住了,也不管满床的喜被,压住了带着她似孩子般地连着翻滚了好几圈,直到抵住床头才停下,这回改明瑜趴他胸膛上了,裙角被死死压在他腿下,两人紧紧相缠。 “阿瑜,我心中快活极了……” 他伸手捧住俯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庞,喃喃道。 明瑜未料他还会这般举动,滚了几圈,发髻早散乱了开来,心扑通扑通直跳,把脸埋在了他臂弯中,含含糊糊道:“我叫春鸢她们给你备水。” 谢醉桥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了,你等我。”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下,一跃而起便往外去了。很快周妈妈便进来,见明瑜散乱着鬓发坐在一堆被子中发呆,先也是吓了一跳,撑不住便笑了起来,忙过来把多余的喜被都一一折好,手脚麻利地抱到了个香樟木柜里放好,道:“姑爷竟是这么个调皮的……”回到明瑜身边,犹豫了下,又压低了声,“等下姑娘别一味只忍着,叫姑爷晓得你痛,他才会多疼些,姑娘也少受罪……” 明瑜前世虽嫁过一次,只那个洞房夜,裴泰之却未动过她一指,第二日那块验贞的帕子也不知是他用什么血抹上递出去的,自然不晓得到底如何个痛法,此刻听周妈妈又这般提点,方才那羞窘之意一下去了,心中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听见门又开动,抬头望去,见谢醉桥已经进来了,换去之前的一身喜服,穿了件中衣。 周妈妈朝明瑜丢了个眼色,这才出去了。谢醉桥把门闩上,转眼便上了榻,跪坐到了明瑜对面。 他身上散出檀皂的清香,混合了淡淡的酒气,闻着并不难受,面前掠过一阵风,自己已落到了他的怀中,炽热的吻便印上了她额头。 他的吻起先还很轻地游移在她眉眼处,渐渐向下到了她脖颈下,带了压抑的力道,明瑜闭上了眼,脚趾紧紧缩了起来。忽然觉他一直握住自己腰后的手一扯,衣带顿时松脱开来,衣襟从肩头处滑落,露出了里面的大红亵衣。明瑜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又上移到她后背亵衣的系带处,轻轻一扯,她胸口处微凉,遮掩住身体的衣物便都退到了臀下,凌乱地堆叠在了一起。 羊脂白的肌肤,花骨朵般隆起的胸,纤细的腰肢,被衣物堆叠着露出一半的娇臀,少女的身体在红烛光中闪着动人的光泽,美得叫人几乎不忍眨眼。 明瑜一直闭着眼,僵着动弹不得,直到感觉到他握住自己腰肢的手越来越重,手指像要嵌入她的身体,微微地疼,对面的呼吸声也越发浑浊,一下下地钻入她耳廓,终于忍不住,慢慢睁开了眼,看到他的脸近在咫尺,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身体。漆黑的眼睛映照了两点烛光,仿佛有火在瞳仁中燃烧。且他不知何时竟已褪去了身上的衣服,精壮的男人躯体与她迥然不同,在她面前毫无遮掩。眼睛再微微向下,恍惚瞄见个狰狞的影子,轰一声大脑便一片空白,昨天江氏教导过的那些和书中看来的种种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啊了一声别过脸,手忙脚乱去扯自己腰际下的衣衫,能遮多少是多少。 见她又羞又窘的模样,谢醉桥再忍不住,两手抱住她臀,轻巧将她抱起,裙衫便沿她腿脚无声地滑了下去,迫她紧紧贴到了自己身上,两人肌肤瞬间相触,各自都低低呻吟了一声。 他不再犹豫,压她倒在了榻上,亲吻她形状美好的胸口,用唇舌爱抚娇嫩的蓓蕾。从未经过如此对待的少女身体瞬间起了反应,听到她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咿呀之声,谢醉桥身下硬得发疼,迫切渴望来自于她的抚慰。 只是,她看起来这么娇弱…… 他喘息着,试探将自己的一只手慢慢探了下去,刚触到那叫人神魂颠倒的娇软之地,便觉到她身体一僵,腿紧紧地并了起来,仿佛在抗拒他的亲近,不禁有些苦恼。 “阿瑜……,阿瑜……” 他不停唤着她,低柔的声音,仿佛带了催眠的力量,明瑜终于鼓起勇气,低低嗯了一声。 他感觉到了她肢体的放松,再次试探着轻轻抚触,觉到她身体一阵战栗,指尖处已滑腻成丝,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略微抬高她臀,猛地压了下去。 明瑜知道会疼,只没想到会这么疼,这才明白周妈妈起先的那番叮嘱了。身子一僵,发出了声小猫被踩了尾巴般的呜咽之声。 明瑜痛得几乎想开口求他退出,施暴的人此刻其实也不好受。从未体验过的快感紧紧包围了他,他想继续驰骋在他心爱女人的身体里,却被她发出的呜咽声给阻拦了,停了片刻,额头已沁出汗水,一咬牙,俯身到她耳畔哄了道,“阿瑜乖,我出来了……” 明瑜听他说要退出,又果然觉那如榔头般敲进自己身体的家伙已经在慢慢退出,信以为真,绷着的身子这才缓了下来,只心中又有些愧疚,正想说句什么安慰下他,不想他却突然猛地发力,弓身一顶,这回比方才还要狠,彻底地到底了。仿佛知道她会开口呼痛,下一刻,嘴巴便又被他死死堵住了。 明瑜呜呜了几声,晓得是上当了,嘴里说不出话,手便握成拳头用力捶了他后背好几下,听他似乎低声笑了起来,心中羞恼更甚,忍不住张嘴咬他一口肩膀,听他轻微丝了一声,心中这才觉得平衡了些。幸好片刻之后那痛感终于渐渐淡了些,便闭上眼睛不动,承受着他的进攻。到底是初经人事,男方又体格强健,哪里禁得住折腾,被卡在床角动弹不得,全身酸软,见他还没停歇的意思,忍不住连连低声告饶,谢醉桥见她一张脸艳若芙蓉,眼眸半睁半闭,娇声沥沥不断,哪里还忍得住,抱住了狠狠最后冲撞,这才终于伏在她身上,歇了下来。 明瑜像是历了场风雨摧折的花,满身满头的汗,娇喘不停,听缓过了气,一睁眼看见他正侧卧在自己身畔,面上带了笑意,想起方才的一幕,心里那恼羞又冒了上来,便要推开他起身,却觉身子还被他一条腿压住,动弹不得,哼了一声,“身上腻腻的,都是你害的,难受死了。” 谢醉桥爱极了她翘嘴的小模样,也不怕她再恼,凑过来又亲了一口,这才笑道:“我抱你过去再洗洗。” “不要,你洗你的,我叫春鸢进来……” “往后春鸢总要嫁人的,还是我服侍你一辈子的好……” 谢醉桥调笑了一句,已是翻身下床,拣了自己的中衣套了回去,顺手放下了帐子,开门叫人抬水进来。早备着的周妈妈立时便命人抬了大桶热水进来。 “我自己洗……” 明瑜见他撩开了帐子,还不惯在他面前赤身,忙拿衣衫遮掩住胸口,摇手不停。 谢醉桥俯身过来不由分说抱起了她放进浴桶里,见她缩在水中,有些戒备地看着自己,一下又有些好笑,蹲到她身侧,抚摸了下她头发,柔声道:“我晓得你方才被我吓到了,不会再动你了,放心。” 他说话时的样子,又像在哄孩子。明瑜一下想起方才在床上也是被他哄了一道,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我从前一直以为你那样的,不想却这样……” 谢醉桥大笑起来,“你如今后悔也晚了,已是我的夫人了。” 明瑜啐了他一下,便不理睬,匆匆洗了□体,待要从水里起身,透过氤氲的水雾,见他还靠在一边,一双漆黑的眼凝视着自己,几绺额发松松地散了下来,脸一热,命他背过身去不许看。 谢醉桥显见是有些不愿,见她催得厉害,只得懒洋洋地转了过去,明瑜站了起来,伸手去够边上的浴巾,他仿似脑后长眼,伸手捞了过来,回头笑道:“我方才说了要代春鸢伺候你的。”把浴巾罩在了她身上,真的替她细细擦干,又取了亵衣,重新替她穿了起来。 两人都收拾完毕,开门叫人抬走了水,周妈妈和春鸢进来,换过了被榻,谢醉桥搂着明瑜,小夫妻终于再次并头躺在了榻上。 新郎官大约真的是个体力活,加上酒意上来,谢醉桥很快便睡了过去。明瑜埋首在他颈窝,听着他安详又平稳的呼吸之声,悄悄睁开了眼,望着他隽挺的侧脸线条,嘴角慢慢浮出丝笑意,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慢慢支起身子,凑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下颌,忽然被吓呆了,看见他竟倏然睁开了眼,望着自己笑了起来。 仿佛做贼被抓到般,明瑜脸一热,慌忙躺下去要往被子里缩,谢醉桥哪里容她躲闪,伸手箍住脸,惩罚般地重重亲了下她唇,这才正色道:“夫人唤醒我,可是要我再来一回?” 明瑜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谢醉桥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晓得你经不起我再要,这才不动你的。你再不乖乖睡觉,小心我……” 明瑜急忙闭上了眼,缩着一动不动。 谢醉桥含笑凝视她片刻,轻轻亲了下她额头,这才真搂着她睡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喜烛光透过镂金提花的红绡帐透了进来,帐里被晕得朦朦胧胧,氤氲着靡丽的暗香,明瑜仿佛堕入了一个无边的明媚春梦。两条腿酸得像行过场远路,身体私密处还残留着被惊扰过后的疼痛,但身畔男人那绵长又平和的呼吸之声,却让她前所未有地觉到了安心。 ……他已成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倦意袭来,很快便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的时候发觉已是翌日清晨了。借了帐中透入的淡淡晨光,看到他还安静地闭着眼,长发散在宽厚的肩背上,与她的静静缠织在一起,泛出黑玉般的光泽。 昨夜承欢,被纠缠得狠了,虽歇了一觉,肢体却还觉到了余酸。下意识地刚动了□子,搂在她腰上的臂立刻收紧了,她柔软的肢体密密地贴在了他强健的身躯上。 他醒着。 明瑜慌忙闭上眼睛,脸却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谢醉桥平日这时辰早起身了,不过是贪恋她卧于自己怀中,又怕惊醒了她的好眠,这才一直闭目假寐。觉到她身子一动,立时便睁开眼,见她仍埋首着,眼皮却微微发颤。 “阿瑜……” 他轻声唤她。她睫毛抖得更厉害,眼睛却就是不肯睁开。想起昨夜做那消魂事时,她在自己身下娇喘泣啼的模样,身体便似张弓的弦,迅速紧绷了起来。她还装睡,满头乌发凌乱地散在大红平绸绣枕上,衬得露在奢锦被外的脖颈和半片胸脯如雪堆玉砌,哪里还忍得住,一个翻身便压到了女孩的身上。 明瑜陡觉身上一沉,他结实有力的腿已欺进她双腿间,猝然睁开眼,对上他墨黑含了笑的眼,看出里头的意思,扭头看了下帐外透进的隐隐天光,用力并住腿抵住了他,微微翘起了嘴娇嗔,“你说过,不动我了……” 谢醉桥呵呵笑了起来,抱住她带着转了个向,声音已有些喑哑紧绷。 “那是昨夜。如今早过了,你瞧外面天色……” 就是天亮了,才不许你胡来。 明瑜心里念了句,嘴上却说不出口,觉到两人身体相贴时他紧紧抵住自己的紧绷,想起昨夜的事,脸滚烫了起来。斗不过他的力气,伸手便胡乱抓过了被角,把自己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死死裹住。 谢醉桥哄了片刻,见她脸愈发红,艳得赛过五月丹榴,抓住被角的手却死死不放,也不好真的再霸王硬上弓,暗叹一声,只好忍住勃发的欲望,柔声道:“你身上可还疼?实在是……想你太久了……好,我不动你了,你躺下我给你揉下背。” 他终于松开她,将她轻放回了榻上,自己翻身而坐,宽袍的衣襟松松散了开来,露出深色的宽厚胸膛,看着她的目光,仿佛最珍贵的宝。 明瑜听他终于肯换了话头,松了口气,怕他再改主意,立刻乖乖趴了下去,把脸埋在柔软的枕中。 身上亵衣只遮住前胸,后背不过只绕系了条细细的红绳,线条柔美的背部和雪莹样的肌肤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了男人的面前,明瑜不晓得,他却苦笑了下,原来接下来对他又是一场定力的考校了。 明瑜感觉到他手掌贴覆了上来,温热一片,不疾不徐地沿自己后背揉压,力道恰好,全身骨子里的酸意都似被牵引了出来,懒洋洋地极是舒适,连手指头都不肯动弹一下了。忽然一阵刺痒传来,竟是他俯身在亲她。光洁的女孩皮肤被男人一夜过后冒出的胡茬扫过,不禁起了阵战栗,连脚趾都紧紧缩了起来,极力忍了一阵,觉他的亲吻竟渐渐往下,愈加炽热,手掌已探入亵裤包住了她臀,终于忍不住扭了□子,以示抗拒。 “不要……今日不是还有好多事……叔婶在等着,你要送冯公公,还说好要一道去拜祭婆婆的,再闹就晚了……” 明瑜抓住了他手腕阻他,说话时气息飘忽不定。 谢醉桥已经听见门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想是来催起床的周妈妈几个人,用力重重最后抱了下她,这才放开,笑着下榻去开门。 周妈妈和春鸢等人早到了门外候着,等了半晌,见里面没动静,天色又渐明,怕里头少年人贪欢不起误了时辰,正要出声敲门,见门已被新姑爷从里开了,松了口气,鱼贯入内服侍。见帐子里锦褥凌乱,自家姑娘蓬松着发,面若桃李,眼眸莹润似要滴出水来了。周妈妈视若无物,春鸢和丹蓝几个却有些不大自在,眼睛也不敢乱看,忙照了平日那般服侍明瑜起床穿衣。 新婚翌日一早,一对新人仍着喜装。明瑜梳妆完毕,从镜中看见谢醉桥一拢猩红锦袍,云袖玄纹,肩背挺拔,整个人极是好看,见他也正朝自己望了过来,四目在镜中相投,忽然想起他方才在榻上对自己的耐心诱哄和不可思议的温柔,脸又有些热了起来,急忙躲开了视线。 “走吧。” 谢醉桥微微一笑,过来牵住了小妻子的手。 *** 按照正常程序,洞房翌日,明瑜这个新妇自然要去拜会夫家的公婆和家人,如今这般情形,小夫妻两个只到了堂前,齐齐拜谢过谢如春夫妇的照应,便回了房换上簇新常服,这才一道去用早饭。如意卷、樱桃莴苣、火腿尖皮煨菌笋,就着白粥小点,香喷喷热腾腾。明瑜昨天饿了一天,入晚又被周妈妈限着不让吃饱,此刻把谢醉桥往自己碗里夹来的东西吃了个干干净净。谢醉桥见她吃得香甜,自己也是胃口大开,把她吃剩下的东西全都扫进了腹中。边上的周妈妈见这两人连一顿早饭也吃得你来我往,浓情蜜意的,心中大喜,恨不得早点到那第三天的回门日,她好去禀了江氏叫她放心。 那冯公公今日先便要动身返北,谢醉桥自要去送他。用完早饭,和明瑜说了一声,叫她在家中等他回来,便与叔父一道去了。 明瑜从前对这南门谢府虽很熟,谢家的人上下也都认识。只从前是客人,如今却换成了新嫁娘的身份,免不了有些难为情,自然不肯多走一步,只留在新房中等着谢醉桥。没一会,忽然见门口探进个头,正是谢铭柔。 “堂哥方才特意找了我,叫我来陪你说话,我这才敢过来。你瞧瞧,他连出门这么一会儿都放不下你,就怕你一人闷坏了,我的好堂嫂——” 她故意把“堂嫂”两字咬得极重,笑个不停。 明瑜脸一红,丢下手上的书,上去拧她的脸,谢铭柔忙告饶,笑闹了一阵,春鸢送上茶果,两人这才一道坐了下来偶偶细语。说起年底她一家因了父亲任到,要举家迁往京中待来年春的放职,到时便会住到将军府中去。明瑜笑道:“我巴不得你能来与我作伴,必定早早收拾好屋子等着。”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也快,转眼便到正午了。明瑜与谢铭柔一道陪着谢夫人用过了饭,这才各自散了回房午歇。 吃饱了坐那里一人无事,因了昨夜睡得晚,今早又醒得早,困头渐渐便又泛了上来。只她估摸着谢醉桥应快回了,只和衣倚着小憩,正朦朦胧胧间,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见果然是他回来了,忙坐起身来。问了几句,听到冯公公已被送走。 “阿瑜,你若困,先歇一觉,城外祖陵那里迟些去。” “拜祭婆婆要紧,我不困。” 他望她一眼,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好。等下出城到那里还有些路,我陪你一道坐马车,你靠在我身上再歇也好。” *** 谢家的祖陵落在城北山麓的半山之间,高祖立朝之后,谢家祖先当年请了风水大师勘定修建的。一溜马车停下来后,明瑜被谢醉桥抱了下来,站定仰望而去,见晴空之下,山林清寂,一条山路蜿蜒盘旋而上。 谢醉桥命同来的人都等在山脚的石亭里,与明瑜一道往上行。山麓略高处建有个书院,山道上偶尔有几个仆从打扮的人上上下下。 八月白日的日头还有些毒辣,山路两侧茂树吹绿,繁花坠粉,比下面阴凉一些。只山路有些陡,过了书院,明瑜再行了段路,便禁不住气喘起来。 “来,来,我背着媳妇去见我娘。” 谢醉桥见她脸颊泛粉,鼻尖微微出汗,调笑了一句,停了下来矮身蹲到她面前。 明瑜摇头道:“不行,我自己上去便好。哪有这般去拜祭婆婆的道理?她在天有灵,晓得了也会不高兴。” 谢醉桥举目望了下上头,笑道,“当年老祖宗听信了风水先生的话,把陵地建在山顶,这会小半的路还没到。我母亲真有在天之灵,晓得我新娶了媳妇,要去拜她,我这个当儿子的背她的儿媳妇,她只会欢喜,哪里会不高兴。”说着不由分说,便将她架上了自己后背。 明瑜伏在他背上,挣扎了下,被他玩笑似地用手拍了下臀,吓了一跳,脸一热,只好扒住他肩头不动了。 谢醉桥负了她,脚步却未缓下来,沿着山阶往上,一口气行至半山。明瑜有些过意不去,又开口叫他放下自己。谢醉桥见她态度甚是坚决,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拗不过,放了下来牵过她手,笑道:“那我拉着你手上去。” *** 谢母陵墓前,今早已有谢家下人过来整葺过,香烛俱备妥。两人整过衣饰,并排朝着刻有谢母尊衔的墓碑下跪。 “婆母在上,明瑜有幸嫁与他为妻,此生必定敬他爱他。愿婆母在天之灵能助我庇佑他躲过劫难,衍嗣白头。” 明瑜诚心祝祷,恭恭敬敬叩了三首。 谢醉桥亦同拜,拜完侧头,见她一张小脸肃穆,嘴里仿佛念念有词,忍不住笑问道:“阿瑜,你对我母亲在说什么?” 明瑜冲他一笑,“不告诉你。就我和婆婆两人晓得。” 谢醉桥见她笑容烂漫,心中一暖,忍不住开口道:“阿瑜,你知道我小时最怕什么吗?” “什么?” 明瑜被勾起了兴致,有些好奇。 “我谢家一姓的长子,世代既承昭武将军的封,自小便受祖训,须时刻不忘忠君报国。我小时,最怕听到边境不平的消息。因一有消息传来,我母亲就要收拾好父亲的战衣,等到了父亲出征的那日,我就会被母亲牵着送他到大门前。一年中难得见他几回,已是家常便饭。我记得最长的一次,是整整两年。我八岁的时候,他离家,回来时我十岁了,我母亲见到他时,泪流满面。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暗下决心,一定要苦练武功,研习兵法。等我长大了,必要代我父亲出征,早日平定四域,叫我父母多些相守……”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转头凝视那块墓碑片刻。 明瑜有些惊讶。 谢醉桥转头朝她笑了下,望着她道,“我小时曾怪过我父亲,总丢下我母亲一人在家。阿瑜,你嫁了我,往后万一若是像我父母那样,我不能时常陪你身侧,你也会怪我吗?” 明瑜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掌心微粗的一只手,“我自然希望你能日日陪我。只是若真暂离,我等着你回便是,谁叫你也姓谢,我又已经嫁了你呢。” 谢醉桥咧嘴一笑,紧紧反握住她手,将她从地上牵了起来,看了眼墓碑,郑重道:“阿瑜,我们一定会一同到老。你给我生很多孩子,我教男孩骑马射箭,你教女孩弹琴作画,等老了,我还这样牵你的手走路,你要是走不动,我像方才那样背你。” 太阳已经略微西斜,红光照在山巅处,余光映得他面庞生辉,笑容温暖得叫人心醉。 “你那时都老了,哪里还背得动我。” 明瑜呶了下嘴。 “那我就命令儿子背你,我在一边跟着。” 他爆出了一阵大笑,伸手抚了下她被山风吹得掉落下来的鬓发,眼中满是笑意。 第八十三章 天色渐昏,夕阳斑斓了一场火烧云,把半边天镀得似锦如缎。远方的秋原在视线中缓缓地蔓延铺陈开来,尽头是隐隐可见的江州灰色城郭,天际有归巢的鸟雀成群列队地振翅而过。 “我在江州住了许多年,第一次见到这般的美景。” 迎着山风,明瑜轻叹了一句。 “走吧,风大了。” 谢醉桥立她身侧,望着她染了明艳霞光的一张脸,心中无限满足,轻轻揽过她腰,二人踩着落满红叶的曲折山径拾级而下。看一眼山景,说两句私话,山脚转眼便到。一行人回到城中南门时,已是戌时初。谢如春正有几个私客,听到谢醉桥回来,便将他请了去一道陪客,明瑜随了谢夫人母女说了会话,先回房了。 行了半日的山路,中途虽被他负了段路,明瑜觉这一日下来还是有些乏了。沐浴过后换了身桃红软缎的中衣,便靠在榻上懒懒翻着手上的一册词话。 所谓新婚燕尔正当时,谢醉桥陪客之时,见谢如春经不住撺掇,又摆出自己素日收藏的一列印章,一帮人围了过去对灯照赏,兴致勃勃地论着所谓细错金银、青绿、金玉等诸质为章的优劣,颇有些心不在焉,恨不得自己先遁了去才好。偏偏那些人还要拉着他一道评赏,只得打起精神应付着。好容易等到送走了客,月影已高,与叔父道了声别,脚底生风地便往自己新房去。漱洗换过衣裳,入了屋子,见明瑜已经上了榻,正朝里侧卧,轻手轻脚爬上了床榻,一下便钻进了被窝。 明瑜之前眼睛虽盯着手上那本词话,只一会想着过两日入京的事,一会想着片刻后他就要回房,难免又联想到了昨夜床上的事,心中一阵紧张,又一阵羞涩,一直也没睡过去。方才听见他在门口与周妈妈说话的声音,心猛地一跳,慌忙把手上的书一丢,扯了被子就躺下去。感觉到他入了被窝,朝自己贴靠了过来,这才装作被吵醒,睁开了眼,见他身上只松松着了件月白的敞衣,披着发,一边臂膀支在枕上,正笑看着自己。 “你今日背着我爬了许多山路,想是累了。我去吹灯,你早些歇了……” 明瑜慌慌张张起身往外爬。 谢醉桥一怔。见她动作竟敏捷得很,像只小白兔般,一下已绕过自己爬到了床榻外侧,露出纤巧的脚踝,心中一动,伸手便牢牢抓住了,微微一扯,便将她两只脚拉到了自己眼皮子低下,裙袂被卷到了大腿处,露出两条雪白的腿,肌肤嫩得似水滑豆腐,叫人见了恨不能咬上一口。 明瑜趴在褥上,回头见他还抓着自己脚踝不放,羞红了脸便要缩回,谢醉桥哪里肯放,拉拉扯扯间,转眼两人衣衫都已是褪去,胡乱卷了堆在一边。 “你要做什么……” 纠缠间,明瑜见他托起自己脚掌,低头竟亲她脚背,骇然之下,一阵酥麻之感已经传来,心中只觉十分羞耻,偏又有些兴奋,缩了下脚,他还不放,自己全身已是先软了下来。 谢醉桥方才亲她脚,不过是情动之下的无心之举,爱极了她此刻含羞带怯的样子,忽然还觉不够,兴致大发,一下抱了她高高躺在枕上,弓起她一腿,又沿腿侧慢慢继续往上。明瑜紧紧闭上眼睛,觉那吻啃咬着她蜿蜒而上,到了大腿处,竟还没停的意思,羞到极处,身子已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伸手胡乱抓住他肩抵着,极力缩起身子,不住摇头。 谢醉桥昨夜怜她初经人事,实在是克制住了,此刻见她横陈在锦褥上不住摇头,白日里明艳端庄的一张脸庞,此刻满是妩媚的勘怜模样,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贴上了她身子。 初时的那阵不适很快便过去了。 仿佛感觉到她的放松,谢醉桥再无顾忌,一手抱住她背,另一手紧紧托住她臀,让她极力迎上自己。他是如此用力,以致于五指深深陷入她丰盈的臀,两人肌肤散出的热气仿佛要将锦帐里的空气点燃。 明瑜被他缠得连气息都有些不畅,刚想张嘴缓下,下一刻又被他堵住。香汗淋漓中,随了他的韵律,忽然觉到身体深处被带出了一阵席卷她全身的畅快之感,仿佛是汹涌冲刷而来的月夜春潮。她被这陌生又奇妙的感觉紧紧抓住,终于忍不住扭摆着身子,呜咽着出声,用两只臂膀紧紧吊着他脖颈。他绷紧了,抵挡着这消魂的美人之恩,觉她终于软软地松了下来,又抱紧了再度开始。 明瑜本以为方才已到极致了,没想到此时才算是见识了何为男人的索求,软在他身下只能任他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直到再度酸痛,经不住他要了,这才被他放过,早已是夜深烛尽,她满身汗黏黏的,却懒得动弹,抱住了他沉沉睡去。又不知过了多久,还在酣眠之中,再被胸口处游移的一只大手弄醒,拍之不去,虽还困极,眼皮都似黏在了一处,却抵不住他胡搅蛮缠,半睡半醒地又被弄了一回,直到东方泛出微微天青白时,身边的男人才终是满足,亲她泛了桃花粉色、半睁半闭的眼皮,放她再睡了过去。 明瑜这一觉睡得死沉,等醒来时,床上只剩她一人,一时还如沉在梦中,拥被躺着呆呆发怔。转头发觉满室彤红,掀开锦帐,见艳阳已从南窗照了进来。 自己竟会睡得这般晚! 虽不用早起侍奉公婆,只客居谢家叔婶府上,起得这么迟,总归是不好,更怕被人猜想是昨夜贪欢才致晚醒。心中急了起来,暗怪那男人,明明自己醒了起身,为什么偏不叫醒她!急忙扯过床角那堆成一团的衣物,胡乱套了便去开门,脚刚踩地,腿便一软,想起昨夜他的胡天胡帝,忍不住又怪一回。 周妈妈和春鸢听见动静,捧了洗漱舆具进来。 “姑爷早起随谢老爷出去了。说姑娘昨日爬山回来累极,叫不要吵了你歇息。谢太太那里也这么说过了。姑娘放心便是,不必急着过去。” 周妈妈笑眯眯道。 这借口有够烂的,只也总好过没有借口,还算他知道替自己留点脸面。 明瑜气嘟嘟想道。 等收拾好了,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明瑜急忙往谢夫人那里去。谢夫人心知肚明,只她不是他二人的正头长辈,也晓得小夫妻新婚,难免把持不住。她又是个会做人的,自然不多问一句,反顺了那由头,说起自己每每爬过一遍那祖陵的山,也要好几日才能缓过来。明瑜见她话说得圆,这才渐渐丢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女王不在家开新文啦,现言宠溺文,《小娇妻出墙记》,好看\(^o^)/》》》 第八十四章 转眼便到新婚第三天的归宁日。 归宁这一礼仪自先秦便始,寄寓出嫁的女儿回家向父母报安,请双亲放心,亦表达往后再不能陪在身边尽孝的依依之情。过了这归宁日,女儿便再也不能随意回娘家了。 明瑜嫁得远,明日便要离开故乡随谢醉桥北上,下回再见父母家人也不知是何时了,所以对这日子看得极重,一大早便醒了过来。刚动了□子,身边的男人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一条腿便毫不客气地压在了她身上,把她牢牢地箍住。 新婚第三日,明瑜仿佛有些明白过来他那夜为什么做出捧吻她腿的举动了。实在是男人的腿和女子的生得太过不同。 他的腿粗壮,捏去肌肉鼓实,现在压住她的腹胯,沉甸甸的。 明瑜侧头,见他的脸埋凑到了她发鬓旁,眼睛却还闭着,唇角若有似无地微微翘着个弧度。根据前几次的经验,知道他此时必定是醒着的,伸手便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鼻子。 谢醉桥睁开眼睛,爆出了声短促的笑,因了晨起的缘故,一双眼格外漆亮,抱住她一个翻身便又压了上来,低头时,被她伸手挡住,道,“今日有事,不许你再胡闹。” 对着这样一张似喜似嗔的芙蓉面,他心中只觉一阵暖流缓缓熨过,握住她伸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只手,亲了下纤嫩的指,笑眯眯道:“我听夫人的便是。”翻身而起,顺势将她也拉了起来。 *** 归宁的马车停在荣荫堂大门前时,正好巳时。早就翘首等着的阮家下人急忙进去通报,小夫妻二人被迎到了大堂,并肩下跪了,双双朝坐在福寿椅上的阮洪天和江氏叩头。 今天回门,明瑜自然用心妆扮了一番。大红地织锦上衣,袂沿袖口翻滚了团花锦的双喜百蝶,裙幅边勾绣金丝线的凤尾卷草,衬了一张明媚鲜艳的面庞,整个人便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江氏虽自信这女婿会善待自家女儿,只自她被背上了喜轿,眼见那张大红遮缎被放下遮住女儿纤巧身段的那一刻起,嫁女的伤感便压过了欢喜。她不舍。 南门谢府她很熟,闭着眼睛也能认路,但这几日,因为成为新妇的女儿住了进去,她便是再想,也不能随意上门了。 洞房之夜,她的娇娇女儿在被男人搂住了百般怜爱的时候,她这个做母亲的在自家榻上也被丈夫抱住了,只不过她是感伤垂泪,身边的丈夫在安慰她而已。这两天更是啥事没干,就等着女儿归宁。此刻见她服彩鲜艳地过来,目光与身边那英伟俊朗的男子偶遇之时,眉梢眼底便漾出遮也遮不住的娇羞之色,显见这几日与他过得甚好,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午时,阮家设了待婿宴,谢醉桥陪了泰山与客人,明瑜娘两个自然在一处用饭,边上陪了明珮和安墨。 桌上都是明瑜从前爱吃的。瓤柿肉小圆、松菌煨手撕鸭脯、醋烹脆骨,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摆了满满当当一桌。 江氏往明瑜的碗里舀了冰鱼羹,望着她道:“阿瑜,趁着还在家,多吃些,只怕往后就难吃到这汤了。” 一边的周妈妈笑道:“太太不是早就包了一大箱叫带去么?到了京中,那里的厨子不会做,我做给姑娘吃便是。” 江氏微微叹道:“那些都是烘焙过的干货,哪里有这鲜鱼煮出的汤味肥美?” 冰鱼江南特产,鲜嫩肥美,又最娇贵,北地哪里养得住?明瑜听出了母亲话中的些许伤感,忙把她舀来的汤汁都喝了,朝她笑道:“娘放心,夫君应了我,说往后一年中若能得空,便会送我回来一趟,看望爹娘的。”又看了眼周妈妈,笑道,“只是周妈妈在我家多年了,这年岁本该好生安养,如今却要随我远去京中,我心中真的过意不去。” 周妈妈急忙摇头道:“看姑娘这话说的。当初太太挑人的时候,本是没要我的。是我舍不得自小看大的姑娘,这才求了要跟过去的。只要姑娘不嫌我没用,我便阿弥陀佛了。我也不是一人,一家都跟去的。且姑娘方才不是说了,姑爷应了往后得空便会南下,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过意不去?” 此时女儿出嫁后,便似与母家割断了关系。往后若无夫家首肯,便不能随意回来,似明瑜这种远嫁的,往后再不能见也可能。听了这一番话,女儿身边又有周妈妈这样从前自己身边的老人随着,江氏这才真正放心了。席间又有安墨不停缠着明瑜,约定入京看她,明珮也说了些凑趣的好话,一顿饭下来,倒也乐融融的。 照了习俗,新婚夫妇在午宴后便要辞别而去。谢醉桥想是体谅她想留久些的心愿,迟迟未打发人来相请,明瑜便被江氏牵着入了内室,只剩她母女两个。江氏眼见爱女要被人带走,恨不得把几年的话都堆作一块说,先问了二人阴阳调和的闺闱之事。明瑜哪敢提他一入夜便化身虎狼,不到自己被剥皮噬骨便必不罢休的羞事,只红了脸含含糊糊应付了过去。又听她再次教导一些理家和为妇之道,半个下午眨眼便过,终到了离别之时,明瑜去拜别了祖母,被父母送了出来。 一夜过去,次日大早,明瑜便随了谢醉桥登上北上的船。大部分嫁妆装了数十条三桅船,大婚次日便先被人看护着运往金京了。此时船上不过再了一些日常所用的箱笼器物而已,只这样,连同一道北上的诸多下人等等,一行也是四五条船。 明瑜立于大船的舷窗之侧,望着岸上相送之人的身影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到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帷帘,压下心中感伤,把头靠在了立她身侧相陪的谢醉桥肩上,抬眼看着他,微微笑道:“往后,我只有你了。” “阿瑜,你是我的人,我必会护你一世。” 谢醉桥凝视她,慢慢道。声音低沉,却含了金弓铁角般的隐隐张力,一字字入她心底。 *** 九月底,一个高空爽远的白日,一行车马停在了应天门的昭武将军府前。 公子南下娶新妇,新妇的嫁妆早两日便先到了,所以鲁大知道公子和夫人一行不日便也会到,早早就在等着了。听到门房来报,急忙带了府中下人出来。 明瑜从前曾路过一趟将军府的家门,此刻被谢醉桥从马车上扶下,抬头仰望门楣上的黑底大字匾额时,心中难免有些感触。 上无婆母,跨进这门,这一刻起,她就成了这座宅邸的女主人。 “到了,进去吧。” 谢醉桥在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她朝他笑了下,随他迈步稳稳跨进了高高的门槛。 鲁大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那位荣荫堂阮家小姐。见她罩了浅杏色缎地斗篷,与自家公子一路进来,远远便似一对璧人,看得呆了去。 公子被老爷责打,他心中难免本也是有些怪到她头上,如今一见到人,也不知为何,只觉她那笑容入目极是舒心,原先的不满便消去了不少,急忙迎了上去。 明瑜看见对面匆匆来了个五十上下年纪的人,穿得体面,猜想便是谢醉桥路上跟她提过的管家。果然见他朝谢醉桥见礼后,便又朝自己弯腰,自称姓鲁,便微微笑道:“鲁管家莫要多礼。我一路过来,听夫君数次提起过你,道他是从小被你看大的,这些年府中诸事也多仰仗管家。我年轻不懂事,又刚来京中,往后还请鲁管家多些指点才好。” 鲁管家听到自家公子在少夫人面前这般给自己做脸,心中便有些欢喜起来。听她说后面几句话时,咬音清脆,目光诚挚,听不出半分借说反话在府中老人面前给自己立威的意思,对这年轻美丽的少夫人好感大增,急忙道:“少夫人言重了,都是分内的事。往后少夫人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路上辛苦,少夫人想必乏了,还是快些过去歇下脚。晓得少夫人和公子这两日便会到,安妈妈早领了人照着我家姑娘的意思把屋子收拾了出来。”话说完,急忙让到了一边。 谢醉桥见鲁大对明瑜这般恭敬,心中也是高兴,朝他点了下头,带着明瑜入内。一边进去,一边给她低声说着路上所见的各处房庑。 这昭武将军府的内里建筑和当年被高祖赐下的京中诸多王侯府邸布局相差无几,方方正正,区别只是大小而已。前门五间,入了穿堂,左右是抄手游廊,两进大堂过去便是分出前后院的萧墙。园中景致布置,多木少花,虽没明瑜自家的那种匠心铺陈,却自有一种世袭罔替将相府邸的巍巍大气。 谢静竹等在垂花门的口子上,远远看见明瑜来了,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甜甜叫了声“嫂嫂”,朝谢醉桥嘻嘻一笑,抢了明瑜的手便领着她往前,把谢醉桥丢在了后面。见她举目四顾,仿佛怕她不习惯这里,忙不迭又解释道:“嫂嫂,后园里也有个莲池。虽比不过嫂嫂家的那池子大,四面也都是菡萏芷菱水红菖蒲,金鱼啊鸳鸯水鸟啊都有,池畔也栽了芙蓉树,如今正花开如锦,我没事便喜欢去那里。等嫂嫂歇了下来,我带你去。” 明瑜感觉到了这小姑子的一片善意,含笑点头。快到往后所居的正房时,看见前面抱厦门口出来个与周妈妈年岁相仿的妈妈,身后跟了几个丫头,看见自己,脚步一顿,只很快便继续过来了,到了近前站定,略微见了个礼,道:“想必是江南过来的少夫人了。早几天就一直在等,总算盼来了。屋子本早早就收拾好了,只我家姑娘前次过来看了一圈,却说这里不妥,那里要换,怕委屈了少夫人,老婆子才晓得少夫人从前在娘家时极是金贵。故而前几日少夫人嫁妆送到时,老婆子不过只拣了些大件归置了,那些小处,干脆便等少夫人到了后再自己定夺。少夫人千万莫怪,不是老婆子敢怠慢,实在是不晓得少夫人的喜好,怕胡乱布置了少夫人不喜,搬来换去的不便。” 她一开口,便说了这一大串话,面上带笑,语气恭谨,只明瑜一下便听出了她话里的冷淡,猜到她便应是自己过世了的婆婆的乳母安妈妈,眼角风瞥见跟了上来的谢醉桥眉头一皱,仿似要开口,抢了先笑道:“这位想必是安妈妈吧?我如今既嫁了夫君,便成了谢家的人,凡事自然都以谢家规矩为重。小姑从前若有说起什么,想来也是玩笑居多,安妈妈信以为真,还拿我说笑,真叫人羞愧。房中布置不过是小事,夫君能住惯,我自然也住得惯。” 这安妈妈本是谢醉桥母亲的乳母,又是远亲,连谢醉桥也是她带大的,人又能干,连鲁大这个外院管家也要让她三分。她不喜明瑜,一则是从来就觉得自家公子应娶个门当户对的京中高门小姐,二来前次谢醉桥被他爹狠揍一顿,她心痛万分,自然连带着更厌那阮家的女儿,觉着她便是那戏文里唱的勾了自己看大的公子魂的狐媚子。 公子自小乖巧,又极懂事,从不用大人多分一寸心去管教,如今竟会为了个出身低下的女子做出这般的事,她不是狐媚子是什么? 方才她早就听到小丫头来报,说公子携了少夫人到了,却故意不去迎接,到了新房中等了片刻,这才装作还在布置屋子,出来本是想给她个没脸的——她如今虽贵为少夫人,只自己在府中的资历摆在那里,少公子平日对自己又极是亲近,谅他也不能拿自己如何。 她原先想象中的阮家女儿,必定是个满身带了铜臭之气的妖娆女子。是啊,既会勾人,又出身商家,不是这模样还能是什么?没想到见到一个如天仙般的玉人过来,正与谢静竹携手说笑,那举止气派,不啻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公侯小姐,这才怔了下。等听她说话,笑着一下把自己的话便暗暗给顶了回来,反倒显得自己不明事理了,起先全无准备,没料她这般牙尖嘴利,一张老脸难免有些发热起来,咳了一声,很快便恢复了,道:“少夫人说的是。这样最好。房中陈设既不用改,便请少夫人进去先歇下脚。老婆子去瞧下厨下晚膳备得如何了。公子这一趟南下,回来一张脸竟都黑瘦了一圈。那些该打杀的下人,竟是路上没伺候好不成?既到了家中,定要好生补回来才是,公子爱吃什么,老婆子我最晓得了。”念了几句,自顾啧啧摇头去了。 明瑜啼笑皆非,咬着唇盯了一边的谢醉桥一眼。谢醉桥浑身汗毛一竖,陡然觉到不妙,正想朝她讨好地笑下,却见她已是扭头撇下自己,牵着谢静竹的手入了抱厦的门。 第八十五章 抱厦进去,便是整五间的上房,乃是谢醉桥从前所居的住所。如今因新娶了妻,把边上原本相连的左右耳房打通重新修缮过。明瑜进去,见开面轩阔,几榻错落,里外都是簇新。起居所用的外室,靠南墙一排楹窗,开了窗子,庭院跃然入目,靠花墙满是修干巨叶的芭蕉,高出墙头,碧绿欲滴,几株老梅缀于数峰湖石之间,除此之外,别无花草。 “瞧着是单调了些……你若是喜花草,我叫人把芭蕉都拔了去,你爱种什么,就改种什么。” 谢醉桥见她眼睛望着芭蕉,忽然想到女孩都喜花花草草,自己从前没留意,如今她既过来了,当随她喜好才是,急忙凑了过去,这般说道。 明瑜回头看他一眼。 “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花有花神,芭蕉想来也有蕉仙。它们长得好好的,我一来你就要拔了去,当心惹恼了蕉仙。且你不心疼,我还不舍呢。” 她仿似在怪他,偏眉眼里又含了笑,说不出的娇俏,谢醉桥看得目不转睛,只剩傻笑了。一边的谢静竹见平日那个英明神武的哥哥在嫂嫂面前竟成了这般模样,惊讶过后,腹内肠子都抽得差点要打结了。 她如今也快豆蔻之年,于情事也有些懵懂了。盼了许久终于等到嫂嫂入门,送她入了新房,也是心满意足,再跟进内室就不便了。想到往后来日方长,反正也不争这一刻,便装作没看见,笑嘻嘻地告辞去了。 周妈妈和春鸢正指挥着人往里面抬运来的箱笼,大大小小叠了半堵墙高,因为天色渐晚,只将一些晚间用得到的箱篋打开把东西归置了,余下的都留到明日再慢慢收拾。明瑜亲自和人一道布置,见谢醉桥在一边什么忙都帮不上,反碍手碍脚,便赶他出去。谢醉桥有些没趣地摸了下鼻,想起确实还有许多事要办。除了公事,自己在江州办了婚礼,回来逃不过还要再另办一次酒席宴请故交旧友,诸事繁杂,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还是早些托给高峻和鲁大的好,这才出去不提。 明瑜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外面鱼贯进来了六个丫头朝自己见礼。前面两个十四五岁,后面四个稍小些。周妈妈问了几句,原来大的两个,一个名香巧,一个名银簪,本就是从前被安妈妈派了在这屋里服侍的,那几个小些的是在外面做粗实活计的。香巧脸圆圆,眼睛也如杏核。银簪皮肤白皙,模样甚俏,站那里仿佛怯怯的,头略微垂着。 明瑜随意点了下头,叫起身都下去了。 她过来时,江氏一口气陪了八个丫头,身边人手自然足够,也用不到那香巧和银簪。本来男家若有婆婆坐镇,陪嫁的丫头数目也是门学问。少了,被对方看轻,多了又怕婆婆心中不快,道你嫁女儿过来还带这么多娘家人,莫非是怕自家出不起伺候的人,薄待了你家女儿不成?谢家没有当家婆婆,想来也不敢有谁会对此说什么,江氏这才放心照了自己意思陪嫁了这么多人过来。 周妈妈火眼金睛,刚才前头两个丫头站那里,她上下便扫个不停。待人一走,跟着明瑜到了内室,嘬了下嘴,道:“姑娘都是我们自家人服侍惯了的,也用不着她们伺候。且我瞧那安婆子仿似对姑娘有些不敬,她相中的人,我总有些不放心。只姑娘初来乍到,若这般就把原来的人都赶了去,倒显得小家子气,背后难免被人说道。只往后毕竟是近身的,却不得不防着些。我方才留意了下,那个香巧倒还好,另个叫什么簪子的,瞧着怯怯的,我看她眼角风却都在瞟着你。姑娘你等着,我去打听下这几个人的底。” 卧室里原本的熏香气味过浓,明瑜有些不惯,叫人撤了原本的香饼,自己在燃用惯的薄荷蝴蝶香。听周妈妈这般嘀咕,笑道:“妈妈看着办便是。” *** 掌灯时分谢醉桥回来,安妈妈也派人来请,说晚膳备好,请公子和少夫人过去用饭。两人一道去了,谢静竹已经在等着。上首之位空着,明瑜和谢静竹坐一起,谢醉桥坐对面。 明瑜这一顿饭便是在安妈妈的注目之下吃完的,只她安之若素,夹菜,帮谢静竹布菜,举止无一不是得体雅致,竟叫那安妈妈挑不出半点错处。用完了饭,谢醉桥被高峻找去书房有事,明瑜陪着谢静竹回房,送了她一挂早备好的九兵金辔玉挂锁。 挂锁本寻常,只这副挂锁下面却缀了九种用碧玉打磨而出的盾、戟、刀、剑、佛手及暗八仙之物,意寓消灾辟邪,极是精巧少见,便是谢静竹看了,也是爱不释手,挂到了脖上连声道谢。姑嫂两个话便似说不完,转眼更漏到了戌时末,屋子里进来个人,原来是谢醉桥回房见不到明瑜,听说还在姑娘这里,也不用人去请,自己便找了过来,谢静竹这才放了嫂嫂回去。 这一路北上,虽大部分走的是水路,还算安逸,只在船上晃久了,难免也是有些厌倦。此刻终于安置了下来,明瑜回房洗了澡,换了身中衣,靠坐在软椅上让春鸢给她擦头发,感觉颇为舒适。从对面镜中看见谢醉桥也换了宽袍进来,径直到了自己身后,从春鸢手中接过绒巾。春鸢便与几个小丫头一道出去,阖上了门。 “都这么晚了,还洗头发做什么,万一着凉了头疼。” 谢醉桥一边继续帮她揉擦长发,一边道。 明瑜仰头看他一眼,见他头发也是湿漉漉的,眉间还沾了点刚滴下水,翘了下嘴,“你不是也是湿的?” “学会顶嘴了,真是不乖……”谢醉桥伸手,轻轻拧了下她柔滑的脸蛋,“你怎么跟我比?我在守备大营里,冬天还脱了用冷水冲澡,你行吗?” 明瑜听他教训自己,干脆起身,从他手里夺过绒巾,推他坐在了自己方才坐过的椅上,站到他身后解开了他长发,“我的快干了。换我来给你擦。瞧你发尖还滴着水,不擦下,等下把枕面都打湿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替他擦头发了,动作熟稔。 谢醉桥看着对面镜子里正忙着给自己擦湿发的那个女孩,微微低头,目光专注,唇角含着笑意。月白的软缎衫子服服帖帖地穿在她身上,露出纤巧细致的锁骨,再往下… 他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忍不住反手将她拖了过来,按着坐到自己怀中。 明瑜冷不丁没防备,略微挣扎了下,拍了下胸口,嗔道:“没个正经的,吓我一跳!” 谢醉桥笑了下,“是要跟你说正经事呢。”烛火里,见她一双眼睁大了,水润润雾蒙蒙地望了过来,莹润唇瓣微微张启着,娇艳动人,忍下了心中的蠢蠢欲动,接着道,“咱们的婚事是在江州办的。如今回来了,不补筵席请京中的一些故交聚下,于理也说不过去,我接下来几日怕是有些忙乱了。便是你,想来也难得安生。那些从前和我母亲有往来的各府夫人命妇们晓得你到了,必定会发邀帖过来。那些人家里出来的,别管面上多光鲜,实则都不大好相与。我晓得你喜欢清静,如今嫁了我,往后却要去应付这些……” 明瑜听他说的原来是这个,自己起头也早预料到的,倒并不是很担心,于是伸手勾住他脖子,仰着脸朝他甜蜜蜜笑道,“我便是再喜清静,如今既成了你家的人,自然难免要与别家走动往来,这也是我分内的事。只盼你不要嫌我出去了给你丢脸才好。” 谢醉桥听她半在陈述,半在撒娇,想起从前那次在靖勇侯府里听到的她与谷城郡主的那一番对话,笑道:“是我多想了。我原本是担心你年岁小,应付不来那些人精。方才突然想起件旧事,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见她追问,便略提了下,打趣道,“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平日温顺乖巧,其实都在扮猪吃虎。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被你给绑住了,拼了一身剐地也要把你娶回来。” 明瑜没想到他当时竟会在外。见被他调侃,松开了吊住他脖颈的手,坐直身子瞪着他气鼓鼓道:“你说自己是老虎,骂我是猪?”一边说着,已是推开他搂住自己腰身的手,从他腿上跳了下去。刚走一步,已是被他又一把捞了回来抱住,起身便往床榻去,两人便滚作了一堆去。 “你不当小猪,咱俩换个个儿也好。我倒不在乎,只是怕你不乐意……” 他一张脸凑得近,笑嘻嘻道。 明瑜略一想,已是明白了过来,气得用力捶他。 刚骂她是猪,现在又成了母老虎! 谢醉桥得意,哈哈大笑,笑完了伸过禄山之爪要剥她衣服,被明瑜不客气地拍开了,一个翻身便紧紧卷了锦被过去。 “夫君,我突然想起今日安妈妈的话,说你这一趟南下,黑瘦了许多。原是我粗心,一路都未发觉,被安妈妈提醒,越看倒越觉得是了,心中实在愧疚。俗话说吃饱睡好,想你一路辛苦刚回,我也不好再扰了你歇息,赶紧的躺下好生闭眼睡觉,早些养得白白胖胖才好,免得安妈妈心疼你,下回又拿我说事。” 明瑜望着他,笑容甜美。 谢醉桥想起之前最后时她咬唇盯自己时的神情,当时就觉着不妙。过了一晚上到现在,本以为她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原来是要留在关键时刻才提溜出来。苦笑了下,急忙趴到她身边道:“阿瑜,你别生气。安妈妈在我家多年,我便当她自己家人一般。今日她的举动,确实叫我意想不到,你不痛快也是应该的。她年岁大了,身子也有些不好,儿子在下面田庄里管事,去年就过来说了数次,想接她过去安养。她说我家少个当家的女主人,府中就静竹一个,她放心不下才不肯去的。如今你过来了,静竹也有了伴,我哪天寻个机会,送了她过去便是。” “不好不好。这种事要她自己开口才行。你说送她去和儿孙团聚安养,她却不会这么想。往后万一被公公知道,还道我肚腹狭小,刚过来就要赶走你家的老人。” 明瑜笑眯眯摇头。 “那……,我明日去找她说下,叫她往后不许再这般……” 谢醉桥挠了下头道。 明瑜的头又摇成了拨浪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糊涂起来?安妈妈被你说了,就算面上应了下来,心里的刺不定还更大了。”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谢醉桥呆呆看着明瑜,心里一声哀号,女人家的事,怎么就这么麻烦,果然不是他能一手搞定的! 明瑜道:“原先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我好歹是你夫人,安妈妈再不喜我,最多也就不给我好脸色。只要有你给我撑着,我还怕她不成?她是咱家的亲戚,又自小看你长大,体面就摆在那里。你从前如何敬她,我也会跟了你一样地敬她。日久见人心,往后自见分晓。” 谢醉桥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顿时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心中又有些感动,扳过她肩道,“阿瑜,你这么好,安妈妈一定很快就会喜欢你的。” 明瑜笑眯眯道:“我知道。不早了,歇了吧。明日有的你忙的。”说完打了个呵欠,长长伸了个懒腰,往里翻身过去。 两人一路北上,在船上无事,谢醉桥又血气方刚,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那档子事难免多了些,每晚竟有些不做就不睡觉的意思。刚才不过是被安妈妈的话题给引了注意力,此刻躺下片刻,哪里睡得着,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轻声道:“阿瑜,你还生气吗?” “本来就没生气……” 明瑜懒懒应了一句。 谢醉桥大喜,瞬间来了精神,扳过了她身子,扑了上去便啃咬撕扯她身上的小衣。明瑜急忙挡住摇头。谢醉桥垂头丧气道:“阿瑜,我大约真的黑了些,是路上被晒的,只哪里有瘦了?不信你摸摸我。” 明瑜果然伸手,摸了下他硬实的胸膛,点头道:“确实。” “那……”他眼里放出了光芒。 明瑜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勾住他脖子带了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娇嗔道:“傻子,是我小日子来了。腰有些酸,你不给我揉揉,还老想着这个!当心我真恼了。” 谢醉桥这才恍然,再不敢有别的心思,抱住她,一只大掌钻进了亵衣里,慢慢给她揉着腰。 明瑜蜷在他怀中,舒服地嗯了几声,一阵困意袭来,慢慢睡了过去。 谢醉桥忽然想起数年之前自己在西岭山寒清寺遇到她时的情景,正逢她遇到了少女的尴尬事。现在想起,他眼前仿佛还能跳出那个受惊了的女孩恼羞的样子。浅黄夏衫,乌发明眸。 什么时候起,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印进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这一世能与她相遇,进而像此刻这般拥她在怀静静安眠,他真的是幸运足够。 他凝视她睡容片刻,轻轻亲了下她散着幽香的松散鬓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athymu、糖果、纳兰秋荻、banruo626、愛古言、海上看潮生、tsuibobo、霞想、 6131151、嗯呐、fourmm、320643.jj、Yoyo、盼双更、bingbinghjp、banruo626、2911127、3892555、风力长安、MP00052248428EPF.sdo、晨起霜落、MP00052248428EPF.sdo、3349447,还有一些被JJ隐去了ID的读者投的雷手榴和火箭炮。 看到有筒子留言说不要宅斗……,这个不是宅斗文…… 谢谢大家的支持。\(^o^)/~ 第八十六章 {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第二日谢醉桥带了明瑜先去拜望过舅家长辈,此后便如谢醉桥说的那样,接下来不时便收到邀贴,将军府上亦宾客往来不绝。{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_客@居!寂静了数年的这个地方,随了明瑜这个新女主人的到来,再次热闹了起来。 京中顶级贵妇圈里的那些太太夫人们,在去年靖勇侯府王太君寿日时都是见过她的。当时虽不过短暂片刻的功夫,只她与谷城郡主的一番舌辩交锋,不可谓不惊动四座。如今见她果真成了将军府的当家女主人,众人好奇之心更甚。京中高门大户多,沿皇城过去的承天门和应天门一带,王侯将相府邸鳞次栉比。人多,人情自然就多。将军府自谢母去了,旧日与别家的红白喜事人情往来,这几年里由安妈妈打点,该有的也没断过,只少了个当家女主人,门庭终归是沉寂了些。如今既有了新的女主人,于是今日翰林府上孙子满月,明日定远侯府夫人摆酒听戏,接连小半个月下来,明瑜竟忙得喘不过气,人脸也渐渐有些熟了起来。 明瑜清楚自己初来乍到,且娘家门第在这些贵妇人眼中又是不值一提的,如今这些邀约接踵而来,一来自然是恢复旧日人情,二来,多少也是带了些旁观她的意思。毕竟去年在靖勇侯府的出场过于叫人侧目,且她嫁入谢家的方式又富有传奇性,堪当鲤鱼跃龙门了,别人对她好奇,也是在所难免。 身份的变化,与前世极其相似,人生却早已迥异。如今的明瑜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出去了就代表昭武将军府。她姿容出众,装扮得体,言谈举止雅量大气,几日下来,众人也难挑出她有什么不当之处,便是再苛刻尖酸的妇人,背后私论起来,也就只剩下她高攀了谢家一项。 这一日逢了安府上当家大太太余氏的生日,也没大办,不过是请了几桌亲戚和平日交好的夫人太太们过来一道吃酒听戏而已。余氏乃是谢醉桥的嫡舅母,明瑜自然要过去庆贺。 前次刚到京的次日,她便已经随了谢醉桥来过安府,热闹了一天,此刻再来,也不算全然陌生。且余氏为人老道,说话也颇风趣,这一场饭吃得倒也顺利。待筵席将散,安家下人进来说谢家公子过来了。 这屋里席面上坐着的,多是与余氏年纪相仿的太太们,谢醉桥是外甥辈,自然不用多避讳,余氏便叫人请他入内。谢醉桥朝余氏恭贺寿吉,又与座上的夫人们见礼。 余氏嗔道:“就你小媳妇金贵,到我这里椅子还没坐热,你便赶着过来要领走了。莫不是怕我这一伙人拉下了老脸子把她欺负了不成?” 谢醉桥朝余氏作了个揖,笑嘻嘻道:“舅母哪里的话。不过是在路上想起今日是舅母的好日子,这才特意过来道贺,顺道接她回去而已。舅母数月未见,越发精神了。” 余氏呵呵笑了起来道:“你一张嘴巴越会哄人了才是。今日我若不把你这小媳妇请来,你这忙人哪里还能想到过来朝我这舅母道贺。也罢,既然来了,总要灌几杯才好叫你领媳妇走。{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一边说着,已是命丫头换了大角杯来,灌了他三杯,这才亲自到了明瑜跟前,在众太太们的笑声中牵了她手交到谢醉桥手上,笑眯眯道,“你这媳妇可完璧归赵了。这般的一个可人儿,谁见了不疼?又是自家人,舅母本还想着往后要多叫她过来走动。如今瞧你这宝贝劲,怕是要难了。” 明瑜被打趣,脸已微微热了起来,手缩了回来,没想到谢醉桥却真牵了她手紧握住,朝余氏笑道:“外甥成婚时,我爹军务缠身虽未回,只也来信道盼着早回来能喝口媳妇茶的,还叮嘱说舅家本就亲近,如今我既娶了亲,我媳妇便该时常过去走动才是,免得两家生分了去。”见余氏连连点头,这才告辞而去。 明瑜没回头,只不用看也晓得身后之人必都盯着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双手。待出了厅,这才挣脱了开来,红了脸低声埋怨道:“瞧你,过来接我也就罢了,人前还这般孟浪,惹人笑话。” 谢醉桥呵呵笑了下,低声道:“我前些日都一直忙着,今日从大营里得了空,早些回来了,便顺道接你回家。”顿了下,又道,“我自己的媳妇,怎么疼都是我的事,谁敢说个不是?” 守备大营在城外西南,安家却在城北,反而是昭武将军府在中间。他哪里是顺道,分明是特意绕了大半个城过来的。明瑜心中微微一动,隐隐有些明白了过来。 自己娘家的门第就摆在那里,如今出来应酬走动,面上自然没哪个人再会像从前的谷城郡主那般为难她,只背后怎么说却难免了。他今日特意过来接自己,最后又在人前把自己父亲搬了出来说那一段话,便是在示人,她这个将军府的媳妇不但是儿子所喜的,更是老子认可的。谢家自己人都这般看重,旁人若再敢拿她娘家说事,便是在与谢家过不去了。能得丈夫如此维护,她又有何憾? 两人回了家没片刻,便听到裴泰之登门来访的消息,柳向阳随了他同来。谢醉桥叫明瑜吩咐人在西庭中摆宴,便匆匆出去相迎。 春鸢与柳向阳许久未见,心中自然挂念。前些日刚到京中,便听说他入了侍卫亲兵营。此刻终于听到他过来的消息,整个人便一下坐立不安起来。 明瑜早就打算着把他两个的婚事给办了。只是一来自己刚到这里,诸事还有些纷乱,二来,心中还牵绊着桩更重要的事。前世谢醉桥便是下月随皇帝秋猎时遭逢意外的。如今虽诸事都慢慢改了轨迹,那事情也不晓得会不会到来,只心中一直还是吊着,便想着等定下后再办喜事。如今听下人说谢醉桥与裴泰之在西庭,柳向阳等在外院。因他是自家出来的人,便叫带到前面的小厅中。 大半年未见,柳向阳看起来历练了不少,见明瑜带了春鸢过来,眼睛也不敢多看,急忙便跪了下来。明瑜叫他起来,他这才站了起来,低头望着自己脚背,脸膛微微发红。 明瑜问了几句他在京中的事,见春鸢站在身侧,两只手扭得快打成了结,便寻了个由头带着小丫头一道下去,只留他二人说话。本以为这一对见面后应是无限欢喜,想必有说不完的话,还特意叮嘱了人不要过去打扰,没想到片刻后春鸢便回来了,瞧着眼圈有些红,竟是哭过的样子,急忙屏退了人问究竟。春鸢憋了片刻,这才闷闷道:“姑娘,他跟我说如今西北吃紧,朝廷就要征兵过去,他说自己要投军营。” 明瑜吃了一惊。 前世里再接下去的一年里,边境确实开战,战事一拖数年,阮家还捐出了大笔银钱充作军饷。只当时她嫁入了侯府,深门高墙里,对这些战事并不上心。此刻听到这话,心情微微一沉。 “他爱去就去,我也不稀罕。姑娘我还是那一句话,我这一辈子就伺候姑娘到老,往后再不会提他一句!” 明瑜晓得她是气话,想了下,便道:“想必你方才也是恼了,没听他把话说完,你先去歇了,我再去问个清楚。” 明瑜到了方才的前厅里,见柳向阳还在那里团团转,一脸的焦急。看见她过来,急忙跑了过来,有些愧疚地低了头。 “方才春鸢说你要投军,怎么回事?在侍卫营不是好好的?” 柳向阳犹豫了下,道:“我跟了裴大人入京,进了亲兵营,只背后总有人嘲笑我的出身,又说是靠了裴大人的提携才进去的……我听说如今西北要起战事,这侍卫营里平日也没什么事。与其这般混下去,还不如投了军。我跟裴大人说过了,他也是赞同的……” 他这样一说,明瑜便明白了过来。柳向阳年轻,有这心气,自然是好的。只是…… “春鸢年岁也不小了,我本来是打算过些时候就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你若此时投军,她该如何?” 柳向阳脸涨得通红,忽然跪了下去道:“我从前在江州时,什么都不太懂,到了这里,才慢慢懂得了些道理。我若一直就这么过下去,她跟了我,别人说起来,也就是个管家儿子的媳妇。我要等挣出了军功,让她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叫夫人,我才好堂堂正正地过来向姑娘求,把她许了给我……” “我不稀罕这个!” 春鸢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突然从外面跨了进来,哼了一声,又径直到了明瑜面前,跪在了柳向阳边上,叩了个头道:“姑娘,我就厚着脸皮,求姑娘做主,趁他还在京中,把我和他的婚事给办了。” 柳向阳呆住了,明瑜也是有些惊讶。 “春鸢,你……你……” 柳向阳一激动,又成了结巴。 春鸢侧头,皱眉看他。 “你当我不晓得你?从前在江州时就最爱溜去茶馆听说书的讲上战场杀敌建功的,大约做梦也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这样吧?你有这样的志向,我不拦你,只我年岁大了,等不到你立功了再回来娶我,趁现在办了便是。刀剑无眼,等你日后想着立功的时候,别忘了家中还有个媳妇在等着你回来便是!” “我……我……” 柳向阳已是说不出话了,也不顾明瑜还在,伸手便紧紧握住了春鸢的手,见她目中泪光隐隐,慌忙用袖子去擦,被她呸了一声,挡开了去。 明瑜暗叹了一声,已是明白春鸢的一番苦心,笑道:“那便这样说定了。我挑个好日子,就把你们的喜事办了,左右嫁妆都早备好了。” 春鸢自己擦了下眼睛,笑着道了谢。 裴泰之离去时,已是亥时中,谢醉桥回房,见明瑜换了衣衫,还坐在灯下看书,晓得她在等着自己,压下心中的纷乱,到她身后抱住,低头轻轻亲了下她发顶。 明瑜放下手上的书,回头笑道:“回来了?水都备好了。” 谢醉桥抱起他,自己坐到了位置上,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吸口沐浴后的芬芳,半晌不语。 明瑜觉出了他的异样,小声道:“方才你表哥可跟你说了什么?我瞧你仿似有心事。” 谢醉桥沉吟了片刻,才道:“阿瑜,他说自己已经上呈,除了七政堂外,辞了所有官职,这次皇上终于准了。他往后暂时还会留在京中,只不会再上朝。我问他缘由,他却不说。如今西北不是很稳,一两年内,必定会有一场战事,他只玩笑般地说日后定会赴边听凭我爹差遣。我劝了他很多,只他心意坚决,瞧着是不会改了。且……还有一事,”他握住她一只手,用拇指慢慢揉她手心,“我要被调任成御前侍卫统领。皇上每年十月都要去滕茨围场秋狩,一两个月才能回。我若真接了这职位,自然要跟随过去。你刚嫁我没几天,放你一人在家这么久,我还真有些不舍。” 明瑜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大半年过去了,难道裴泰之的头疾加重,这才不得不辞官?而前世的谢醉桥,就是死于这个职位的。 谢醉桥感觉到她的手陡然变凉,呵了下气,抱她起来放到了床榻上,替她盖了被,笑道:“入秋了,夜里凉,不用等我回来才上榻。” 他去洗漱,等他的功夫,明瑜的牙齿都有些微微打颤起来。 本来她还一直怀了些侥幸心理。既然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已改变,说不定他也不会成为侍卫统领,那就不用为皇帝出行的安全负。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醉桥换了中衣上榻,抱住她,觉她身子还是发凉,叹道:“你摸着很冷。要不叫人在屋子里起个暖炉。”说着便要翻身下榻。 “不用,你抱着我便是……”明瑜伸手拉住他衣袖,低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八十七章 “嗯?” 他让她贴靠在自己怀里,片刻不见她开口,伸手抬起她下巴颏,眉略微扬了下。 明瑜望着他。 烛火的光从低垂着的宝石红罗地蹙金锦帐中艰难地透进,他的脸庞被染上了一层珊瑚色的晕光。修眉星目。等了片刻,见她还不说话,于是笑了起来,连锦帐里本来厚重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突然亮了起来——好看得叫她透不出气。 她从锦被里伸出手,指尖轻爬过他的脸庞,有点酥痒,更像是搔在他的心里。他忍了片刻,终于拿住她的手,翻身支起身体,仔细地俯视着仰在枕上的她。 乌黑的发散在红罗枕畔,比花还要鲜艳明媚的一张脸,眼眸凝视着他,眨了下,睫翼微微颤动。 “你怎么了?”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明瑜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脸贴触在他散着温热的胸膛上,终于说道:“你还记得从前江州胡半仙给你卜过的卦吗?” 谢醉桥一怔。 他方才觉出了她心思沉重,却没想到说的竟是这个。 胡半仙…… 关于胡半仙,自从他隐约猜到那个递信之人是柳向阳后,他心中便早认定指点胡半仙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明瑜了。 他第一次与她相遇,她寻郎中,赶着上西岭山去找江夔;正德驻跸荣荫堂,她不惜工本刻了那样一本隐含借喻之意的画册,纵火烧了至奢的望山楼…… 种种的巧合。不是她,又会是谁? 换作是别人,他可能会追根究底。但是从猜到是她的那一刻起,保护她的想法就迅速压过了好奇之心。就像现在,他能这样拥有她,他很满足了。别的……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记得。他说我回京后有双喜一忧。你是在担心下个月天子秋狩,真的会遇到危险?” 明瑜摇头,翻身趴在了他的胸膛上,看着他认真道:“不是天子,是你有危险。胡半仙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现在侍卫统领的职位还没下来,你去面圣,寻个理由把这个职位推掉,好不好?除了你,别人也可以做的。” 谢醉桥微笑道:“阿瑜,不是职位的缘故。如果真的像你……胡半仙说的那样,天子秋狩时会遇刺,即便我不在这个职位,我也一定会跟去排查保护陛下的。这事关国之根基,不是我一个人的安危所能比拟的。” 明瑜有些气馁,与他对望片刻,闷闷道:“如果你真的去了,答应我,相信胡半仙的话。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等闲视之。一定要防着暗箭,小心箭上有毒……” 她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翻身撩开帐子就要下去,被谢醉桥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一定要给你做一套护身软甲贴身穿着,我的嫁妆里就有一卷金丝软甲,是我从前央我爹请了工匠织出的。我去找出来……” 谢醉桥莞尔,拦住她腰将她拖了回来抱住,“就算真要给我做这软甲,也不急这一时。” 明瑜被他提醒,自己也是有些赧然,慢慢躺了下去。 谢醉桥替她重盖好了衾被,这才道:“阿瑜,胡半仙当初给我的卦词,双喜之中,一为官职,二为姻缘。我守孝满三年,他料中我回京获职并不难。至于姻缘……我记得你当时还用这个由头推拒了我,说我命定的姻缘在京中。可是现在你看,我不是娶到了你吗?所以事在人为,天命也并非不能改,就像……”他抬起她的脸,与她对望片刻,慢慢道,“就像你小时候不顾一切赶去西岭山。要是没你的举动,或许你外祖当时就遭遇危险了。所以现在,既然有这样的提醒,我也不是莽撞听不进话的人,不说别的,便是为了你,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明瑜忽然觉到眼眶一阵发热,怕他发觉,埋首在他颈间,一动不动。 谢醉桥轻抚她的长发,手心满是柔软,忍不住道:“阿瑜,我第一次在西岭山和你见面时,你还是个小丫头。只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你与别的女孩有些不同。譬如我堂妹,她年纪与你一般,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小女孩的天真坦率。但你却不是这样。你让我觉得……你仿佛在负重,心中总有隐忧。就算到了现在,我有时还是有这种感觉。阿瑜,你如今已经成了我的人。你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交托给我便是,不用再这样自己一人担着。” 明瑜方才渐消的眼中热意,随他这一番话再次迸了出来,低声道:“我的心事……” “第一花好,不教万叶恨萧萧,第二月圆,不叫萧郎负婵娟。最要家好人相欢,此生此夜永长安。你心中念想的,便是这个吗?” 谢醉桥冲口而出。 方才的情绪一下烟消云散,明瑜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 谢醉桥话出口了,才醒悟过来自己是说错了话,只是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我去年中秋送到王母庙里的那个香囊,被你怎么着了?” 明瑜沉下脸逼问。 谢醉桥暗怪自己糊涂。怎么想都没想,就一字不落地把她那块丝帕上的绣字都背了出来。支吾了几下,见她整个人扑了过来,像只小老虎般地瞪着自己,赖是赖不过去了,苦笑了下,翻身下了榻,到了那架紫檀柜格前,拉开最上面的橱门,摸索出了一块帕子,捧到她面前。 明瑜一把夺了过来,解开帕子,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帕子里包着的是,不正是自己去年用心做的蝠形香囊?连下面缀着的沉香璎须也还在,只是原本用丝线封住的口被拆开了,她扯出了一条绣帕,抖了下,果然是自己的。 这东西,不是应该早在王母庙里的大鼎中化为香烟?怎的竟会落到他的手上! 明瑜抬眼望去,见他望着自己面有惭色,一下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必定是他那时就存了心思,所以在人后弄到了自己的这香囊。 她本该恼怒的,因照了大昭的风俗,这香囊只有在王母庙中化为香烟,才能叫她的心愿上达神明。如今晓得被他顺了去,又见他一脸讨好地冲着自己笑,竟是气不起来,只板着脸道:“好啊,那时候我见你还有模有样的,没想到一转身竟然做出这样没脸皮的事。你说,要不要现在把你扭送回江州官府,请谢大人重重打你几板子?” 谢醉桥不愿道出这香囊是先经了堂弟的手才到他这里的,干脆认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她便强行亲了过去,堵住她嘴巴,明瑜手脚并用捶打了他几下,只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没片刻便被压在枕上动弹不得。 “你做错了事在先,现在还欺负我!” 好容易得了开口的机会,明瑜两颊酡红地瞪着他,气喘吁吁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都是为夫的错。我这就松开你,只要不把我扭到江州衙门去,任你责罚!” 他说着,真的松了她的手,从她身上翻身滚了下来,双手交叉于脑后,仰面躺在那里,笑嘻嘻望着她。 明瑜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还真有些拿他没办法了。哼了一声便扭身躺了下去,朝里而卧,不再理睬他。 “阿瑜……” 片刻后,听见身后传来他的轻唤声。当没听见。 一只臂膀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了过来,两人背腹紧紧相贴。 “阿瑜,你的心愿虽然没有上达天庭,只已入了我的心中。我定不会负你。你帕子上绣了最要家好人欢……”他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本画册,顿了下,继续道,“我虽不敢妄断你到底为何会有这般的执着之念,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我夫妻同心,你娘家便是有再大的不顺,咱们也一定能渡过去的。你信我!” 明瑜心口一酸,数年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恐惧和郁结此刻仿佛被他的话都勾了出来,翻身过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把自己的脸贴靠在他的胸口,感觉着他强健而稳重的心脉跳动。 感觉到她在流泪,谢醉桥一怔,只是很快抱她更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孩子般地低声道:“阿瑜,你要是心里难过,只管哭出来便是。” 明瑜哽咽得更是厉害。 从十岁后醒来的那年开始到现在,她无时不刻不在告诉自己,这一次她会过得很好,荣荫堂的命运也会彻底改变。但是无论她做什么,心底里的那丝隐忧却一直不曾被打消过。甚至在她嫁了谢醉桥这个丈夫后,她越觉得自己过得幸福,那丝隐忧便更如毒蛇般地盘踞在她心底,不时冒出头来,让她在夜半梦醒时惊醒。 三皇子只要一日还有可能登基,她的恐惧便永远不会被彻底打消。 她抱住身边的男人,流泪不停,直到他再次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味道让她终于沉迷在了其中,渐渐停止了哽咽。 她快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放开了她,拿了块帕子擦去她面上犹沾着的泪痕,一张脸粉光融滑,我见犹怜。 明瑜忽然有些害羞起来,为自己方才孩子气的举动,夺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下,犹豫了下,终于道:“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谢醉桥的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间在身体里奔涌不停。 她……可是终于要把他当成最亲密的另一半,要和他分享她的秘密?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用力点头。 明瑜叹了口气,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道:“我从十岁时候开始,便一直做一个梦。梦见了将来的一些事。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她一咬牙,终于道,“就是将来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 第八十八章 谢醉桥有些惊讶,略微扬眉,却没打断,只是继续仔细听她再说下去。 “我家从前曾开罪于他,又或者,是我家气数已尽。一道圣旨下来,江南荣荫堂被官府抄了,甚至被掘地三尺,我家一夕间家破人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丝压抑着的悲凉,“在那个梦里,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也在经历着自己的人生,直到止于我的死。然后我就梦醒,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晰。我不愿意照着我的梦重来一遍,所以我要尽我之力去改变……” 她说着,忽然有些恍惚。或者真的就像她方才说的,那个遥远的前世,真的只是她的一场梦境而已。 “你相信吗?” 她翻身扒住了他的臂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带了些许的惶恐和期待。等她注意到他的眉头是蹙起来的,惶恐渐渐地强烈了起来。 她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握住他臂膀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脑子坏了,甚至视她为妖异? “你要是不信,就当我是在说梦话……” 她朝他勉强笑了下,笑容里带了丝迟疑。 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就在她带了些怯怯,想要收回时。 “你的梦里有我,而我很快就会因为护驾而遭到不测,所以很久以前开始,你就借了胡半仙来提醒我,对吗?” 谢醉桥缓缓问道。 明瑜的心一下又活泛了起来,微微点了下头。 “你……你真的相信我?” 谢醉桥凝视她片刻,忽然把她拢到了自己胸口,亲了下她额头,低低唔了一声,“阿瑜,我为何不信你?这世上本就有许多造化之奇妙,安知你的这个离奇梦境也不是如此?有你陪我身侧,你又愿把你最重的心事告诉我,我便心满意足了。往后你只记住一事……”见她抬头,便微微笑了下,“你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夫人便是,别的一切,都自有我担着。” 明瑜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全身仿佛真的卸去了牢笼般的畅快。 “我不晓得那场刺杀的详情,只知道你会遇到危险。好些年过去了,许多人与事也都与梦中之境有了偏差。我盼着最好平安无虞,只你一定还是要小心……” 明瑜依偎在他身侧,细语不停。她说一声,他便应一声。终于笑道:“阿瑜,这不是件小事,不管会不会发生,防备着些自是没错。我心中有数。” *** 明瑜知道他第二日便去寻了裴泰之,与他商议这件事。裴泰之面前,他自然只说是从前从胡半仙那里得知的。至于裴泰之怎么想,明瑜倒并不怎么关心。事实上他也必定知道出自自己这里。 此后几日,他一直早出晚归,明瑜自己则忙着准备春鸢的婚事。转眼九月将末,草黄鹰肥,谢醉桥终于还是接替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而正德到滕茨围场的秋狩御驾,也终于定了下来,就在十月初六那日开拔离京。 春鸢是明瑜的心腹,她的出嫁,明瑜自然尽心尽力。派了人往江州送信,把从前从江氏那里得来的契纸还了她,备置了三十二抬的嫁妆,还觉不够,特意添了一套赤金头面。 当初江氏给她备嫁妆时,在京郊也买了三个带了田地的庄子。明瑜把其中一个带了两百亩地的庄子送了她。春鸢死活不要。 “姑娘把我当自家人看,我厚着脸皮收了三十二抬的嫁妆,已是诚惶诚恐了,哪里还敢再要别的。且与他成了婚,他不日便要赴边,我照旧还是在姑娘身边伺候,要那个做什么。” 明瑜把地契塞到了她手上,见四下无人,笑道:“傻姐姐,女人家要自己手里有房有地,心中才踏实,留着又不会张嘴咬你,下面自有人会替你们打点。你跟随我多年,柳家的爹娘这些年也助力我父母无数,如今你们要大喜,这点东西我还觉着太少,拿不出手呢。”见她还推拒,又道,“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不是我给的,是我娘当初给我买庄子时特意多备的一处,就是留着叮嘱我给你做嫁妆的。你推拒了不要,我日后回去了对我娘也不好交代。” 春鸢见她这样说,只得接了过来,说话时已经略有些哽咽了,“我命好,这才摊上了姑娘这样好的主子。往后再无别的,这一辈子都只跟着姑娘,侍奉好姑娘便是。” 明瑜拍了下她手,笑道:“说什么傻话。往后等柳家的小子挣了军功回来,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这一辈子跟牢他才对,只跟着我有什么出息。婚姻大事,本是该等到你家爹娘都过来的,只如今时间紧,等他们得了信过来,最快也是两个月后,黄花菜都凉了,且柳向阳也是说走就要走的,周妈妈查了黄历,说最快的黄道吉日是下月初五,我便大胆做个主,就在那天把你风风光光地从将军府嫁出去。往后这里就是你娘家,什么事都有将军府给你撑腰!” 春鸢脸已经羞红,低着头,半晌才低声道:“一切都听凭姑娘做主便是。” 春鸢得嫁良人,明瑜自然高兴。晚间待谢醉桥回房,迎了过去替他宽衣,顺口把这定了的日子提了下,谢醉桥笑道:“正好,赶得上讨他们一杯喜酒喝,喝完我便要随驾去滕茨围场了。” 明瑜被他勾出心事,衣服换了一半,手搭在他肩上停住,问道:“这些日光见你忙碌,可是为那事在操持?到底如何了?若真有人暗中策划这举动,想必也有蛛丝马迹留下,你和裴泰之查出了些眉目没?” 谢醉桥玩笑道:“有你这样一个天师在,自然无往不利。你放心便是。” 明瑜啐了他一口,微微蹙眉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倒只顾臊我了。” 谢醉桥呵呵一笑,揽住了她肩道:“阿瑜,我实话跟你说,确实是查到了些动静。只是按捺着先,只抓几个刺客没意思,要玩,就来大的。” 明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谢醉桥迟疑了下,终于附耳到她耳边,压低了声说了一番话,见她脸色骤然发白,显见是又惊又骇,急忙安慰道:“你莫怕。只要圣上首肯了,这个套便一定能叫那幕后之人自己钻进去。到时候便一劳永逸。” 明瑜心怦怦乱跳,万没想到他与裴泰之竟会设出这样一场便说惊天也不为过的局。若是成功,那自己日夜担心的灭家之祸便真的烟消云散了。 她忽然有些心慌气短,闭上眼把头靠在他怀中。 “如今就看我表哥能否说动皇上了。” 谢醉桥揽住她腰,轻拍了下她后背。 *** 裴泰之一向是个冷静的人,但是数日前,当他从谢醉桥的口中听到那个消息时,还是大吃一惊。 谢醉桥对他说,他之所以知道,是离开江州前,胡半仙再三叮嘱过他的缘故,但他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夫妻,彼此不相疑。他隐隐有些暗羡,只很快便把这情绪压了下去。 “胡半仙既这么说,防着些总是必要的。到时候你自己小心。我着我的人这就去查。” 自己的这个表弟,出身将门,早已独当一面。所谓暗箭难防。既然晓得了有这样的可能,他对他完全放心。 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并没叫他和谢醉桥有多大的吃惊。其实他们一开始就隐隐料到了。 皇帝虽然沉溺仙道,于民生国事懈怠,对于自己的宝座却仍极是看中。严家势力日涨,尤其是镇守西南藩禹的总督严燎,兵力极盛,据说除了造册的,暗中还养了兵马。只是天高皇帝远,朝廷无可奈何而已。西北不稳,朝廷本欲调严燎的兵力过去增补,归谢南锦指挥,却被他寻了各种由头推脱,道相邻的山越、僚俪两国亦蠢蠢欲动,最后不过只派了一支不过一千的羸弱人马过去。正德恼怒,据传已经数月没去过严妃的寝宫。 “陛下的滕茨之行,太子乃是总领,刺杀的目的自然在陛下。陛下若有不测,太子难逃其咎。加上有心之人的兴风作浪,一场腥风血雨自然难免。其实我倒想到了个法子,虽然鲁莽了些,只若是成了,往后便可一劳永逸。” 不得不说,那个计策简直是冒险。只他骨子里的那种仿佛猎人般的天生敏锐,却让他几乎未多加思索,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计划。 诚如谢醉桥说的,若是成了,一劳永逸。这个局,值得设。唯一的阻力就是皇帝。所以现在他要去说服他。 蓬莱宫里终日香烟弥散,阳光投在宫门上的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这个时候,皇帝自然是与李同福一起的。 裴泰之进去侧殿的时候,听见李同福正在对皇帝道:“贫道夜观星象,北方木肝之象,肝属阳魂,故而此次陛下北行,于修行大有裨益……” 裴泰之静立片刻,一边的冯公公轻声道:“皇上,裴大人求见。” 李同福看了下正德的脸色,躬身退了下去。 静室里只剩正德和裴泰之。 “陛下,臣得到消息,有逆贼欲趁此次滕茨秋狩,对陛下行谋逆之事。” 裴泰之行过礼被叫平身后,径直这般开口。 正德面上闪过讶色,咦了一声,沉吟片刻,皱眉道:“滕茨秋狩自高祖起便成惯例,朕本停了两年,此次也是李道长说北上对朕的修行大有裨益。你既有这样的消息,想必也是有根据的……”犹豫了片刻,目光一闪,冷了脸又问道,“你可查到幕后之人?” “逆贼阴谋若是侥幸得逞,朝堂必乱,有得有失。得最多者,幕后之人十有八九便与他脱不了干系。” 裴泰之淡淡道。 正德想起刚前些时候西南严僚的举动,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哼了一声,看着裴泰之道:“你的意思如何?叫朕取消这次北上?” “不但不能取消,臣反求陛下要有壮士断腕之心志,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 侧殿外,李同福喝退了小道人,屏住声气,潜行到了殿口,隐身在一道门廊后,侧耳努力听着里面的说话声。听不大清楚,他正要挪到更近些的那座大鼎后,冷不丁一只手拍到了他的后肩,整个人吓得差点没跳起来,霍然回头,看见新上任的御前侍卫统领正站在自己身后,一派悠闲的模样。 “李道长,听闻你精研养生,我早就仰慕,正趁了这会有空,向道长讨教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精于养生的道长,会向小桥传授神马呢?(*^__^*) 顺道荐一个文,现言,关于一个胖姑娘的爱情故事。 第八十九章 {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啪嗒”,李同福手一抖,拂尘掉落在地。{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 谢醉桥俯身替他拣了起来,笑着送举到他面前。 李同福回过了神,有些狼狈地接了回来,勉强解释道:“贫道方才不过是凑巧路过,正要离去,可巧就撞到谢大人了。” 谢醉桥哦了一声,点头道:“裴大人与皇上在内里叙话,还是避下的好。道长实在空闲的话,何不与我讲讲养生之道?”说着已是转身往外去。 李同福无奈,只得跟了上去,应道:“道家养生扩囊服食、炼丹、偶景……”忽然想到他新婚燕尔,于男女之事想来正当贪恋。过几日滕茨之行,太子不过是名义上的总领,他却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不如试着趁此套些近乎,于自己总是有利无害的。主意打定,到了殿外长廊,见冯公公正领着几个小太监立在另侧,便扯了下谢醉桥的袖。待他望了过来,压低了声笑嘻嘻道:“论到养生,贫道于偶景之术倒颇有些心得,俱都载成了一册子。谢大人年少,研习下炼药化精、入鼎双修之法,于养生也是大有裨益。谢大人稍等,贫道这就着人去取。” 谢醉桥不过是随口说说,不料这李同福却扯到了这上头去,摆了下手。恰此时冯公公过来。李同福便咳一声,一甩拂尘,闭目庄严而立。 “兹事体大,容朕再细想。” 侧殿里,正德眉头紧锁。 裴泰之到他近前,单膝而跪道:“陛下此次就算取消滕茨之行,狼子野心既起,难保下回不会再谋这般的逆天之举。陛下在明,逆贼在暗,防不胜防,后患无穷。” 正德显见是有些被说动,只面色仍显出些犹豫,迟疑道:“我待严家不薄,钧儿更是从小便悉心栽培。他竟真会罔顾亲情,做出这般绝决之举?”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天家的无情,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以臣看来,这正是个试炼人心的天赐良机。决绝与否,陛下一试便知。” 正德闭目,沉吟再三,帝王之位不容旁人觊觎的天性终于还是压倒了一切。 裴泰之一直注视着对面这一张微微浮肿,显出老态的脸。看到他眼皮跳动了几下,终于慢慢睁开,略显浑浊的眼陡然精光四射,心头终于一松。 转眼便是初六,昭武将军府的门前披红挂彩,一派喜庆,正是春鸢出嫁的日子。 柳胜河夫妻当初放了儿子北上时,早就托了余县的高家在京中置办了一个院子,就与高家那宅子相去不远。京中地贵,虽地方不大,也有两进,各色物件都齐备了的。如今正派上用场,连顾氏也亲自赶了过来帮忙打点新房。{shuKeju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此刻一堆人还围在春鸢的屋里,欢声笑语不停。送嫁的人里,除了阮家原来的周妈妈等人,还多了个带着一双子女过来的杜若秋。 她自数年前嫁了顾选,陪他一道随了裴泰之北上后,并未居于京中,而是一直留在离京百里之外的颖泉,那里有个兵械厂。前段时间听到了明瑜嫁入昭武将军府的消息,特意与顾选一道赶了过来拜望。晓得今日是春鸢的大喜之日,自然带了儿女过来凑乐。众人见这一对娃娃玉雪可爱,围住了逗个不停,明瑜也各赏了一只包了小金锞的荷包。正笑闹着,见香巧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喜轿来了!催新娘上轿了!”于是取笑的取笑,催促的催促,喧哗声一片。 春鸢今日一身八宝纹织的大红喜装,眉目如画。听到香巧说催上轿了,低头坐那里羞羞答答不愿起身,被周妈妈上前拉了起来,这才红着脸到明瑜面前拜别。 陪伴了多年的春鸢终于如自己从前所愿的那样,得嫁良人,明瑜亲手给她盖上了盖头,目送她被喜娘扶着送了出去,心中满是欢喜。 白日的喧闹喜庆过后,入夜的将军府里静谧一片。因了明日便是皇帝御驾出行的日子,诸事繁杂需安排,晚饭时谢醉桥并未回来。明瑜与谢静竹一道用了饭,到她房中坐下,挑亮了灯火,姑嫂两个相对坐着一道绣一副冬至时用来挂在前堂应景的五彩缂丝九阳消寒图。心中始终挂念着谢醉桥,破丝穿针时,一连几次竟都引不进针孔。 谢静竹看在眼里,晓得她必定是牵挂自己哥哥。他明日一早便要护驾出行,这一去至少要一个多月,今夜是他两人别前的最后一夜,能多些片刻相聚的才好。便停了自己手上的针,笑道:“白日得空再绣吧,晚间灯再亮也费眼。嫂嫂不用陪我,还是快些回房吧,莫叫我哥哥等下回来见不到人,又寻了过来。” 明瑜笑了下,把针插进缎面,起身道:“也好。我再去瞧下给你哥哥打点的行装,万一有漏,他出去了不便。” 谢静竹住的院子与明瑜的不过隔了一道云墙,回房之时,谢醉桥还未回,却多了个安妈妈。早为谢醉桥收拾好的行装正被解开了摊在桌面,安妈妈在一样样地检看,边上站着的弄琴和望画嘟着张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听见脚步声起,抬眼见是明瑜回来了,眼睛一亮,朝安妈妈的方向呶了下嘴。 这行装是明瑜自己收纳好的,连着两套她亲手做的内衫。晓得这安妈妈应是放心不下,只心中终归是有些不快。 她进门一晃眼已经大半个月了。安妈妈虽心里有些疙瘩,只也不敢不把自己从前管着的账本交上去。比起京中别的大户,将军府人口简单,相对事情少了些,只架子毕竟摆在那里,上上下下也有几十口人,每日里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安妈妈见她年少不经事的样子,起先心中存了轻看的念头,交了账本便一句话没有。明瑜晓得她是想看自己乍接手时手忙脚乱的笑话,偏不让她如愿,更没有到她面前问过一句,自己接了账本,暗中理了下,有不明白的便派人去问鲁管家。从前几百口的人荣荫堂她都理得顺顺当当,何况是现在的将军府? 安妈妈气定神闲地等了几天,始终没见明瑜来向自己问话,再等几天,等来的却是府中一些原本她定下的老规矩不声不响地便被改了,这才自己去见明瑜,拐弯抹角地表示从前的规矩不可废,换来明瑜一句“安妈妈怎的不早说?我跟醉桥提过,连他都说好。也不好再改来改去。往后安妈妈若是有话,要趁早说才好。”于是讨了个没趣,好几天都没露脸了,连今天春鸢的喜事也不过只晃了下便走,没想到此刻却到了这里来翻东西。 明瑜压下心中不快,到了桌前,略微皱眉,问道:“安妈妈这是在做什么?” 安妈妈见是明瑜回来了,略有些尴尬,只很快便道:“少夫人莫见怪。公子从前在家之时,每回出门,行装都是老婆子督促着玉簪打理的,那玉簪是个心细的丫头,一件件看过才收起来。这回公子要出去个把月,老婆子有些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 她口中的玉簪便是如今这个银簪的姐姐,谢醉桥身边从前的大丫头,是过世了的自己的婆母所给的,听说本是做通房用的。只不知为何,早几年被配给了府中永业田庄子里的一个管事,这一点明瑜嫁过来的第三日,便从包打听的周妈妈那里得知了。听安妈妈此刻又提起玉簪,便道:“安妈妈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家公子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最疼惜他。你既翻检过了,可瞧出短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妈妈说来便是,我能改便改。” 安妈妈见她说话时面上虽含着笑,口气却带了丝凉意。也晓得自己这举动有些不当,拿过自己带来的一件夹织纱内衫,讪讪道:“天色转凉,围场那边入夜想必更冷,我做个件内衫给公子带去……” “我们姑娘早做了两件,姑爷哪还要穿你的?” 望画年纪小,有些心直口快。过来大半个月,周妈妈和安妈妈互相看不对眼,她自然站在周妈妈一边,方才见她进来开箱翻看,说了一句,被安妈妈斥了一声,早就心中不满,此刻见明瑜回来了,胆色一下壮了,立刻接口道。 安妈妈脸色一下有些难看,张了下嘴,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明瑜方才本确是有些恼了。只此刻见她被望画顶得说不出话,心中一动,忽然又觉着有些体谅她的心思,暗叹口气,沉了脸对望画道:“姑爷是安妈妈自小看大的,穿了不知道多少安妈妈做的衣裳,怎的如今就不能穿了?莫非我平日太过惯了你们,说话竟这般没分寸!” 望画被骂,吐了下舌头,慌忙低头脚底抹油溜了出去。明瑜也不理她,只是上前亲手接过安妈妈手上的内衫,叠了起来放进箱笼里,笑道:“安妈妈的手艺想必比我的更好,一道带过去便是。男人家在外没个人帮着收拾,多几件换洗的总没错。” 安妈妈万没想到这少夫人竟会在众人面前这般给自己做脸,惊讶万分,一时说不出话,只呆呆立着不动。见明瑜捶了下腰,仿似有些累的样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道:“少夫人早些歇了,老婆子这就走了。”说罢便匆匆低头而去。 明瑜见她终于走了,叹口气,这才与丹蓝雨青一道,把方才被弄乱的行装又一一收了回去。 “姑娘,真的给姑爷带过去?” 丹蓝拿了安妈妈的那件内衫,有些嫌弃道。 明瑜仔细看了下,见样式虽老旧了些,针脚和面料却都是十足的好,点头道:“也是她费了一番心思的,放进去吧。” 东西都收纳好了,明瑜被伺候着洗漱过后,又独自在房中等了片刻,还不见谢醉桥回来,有些百无聊赖。忽然想起昨日蓬莱宫里的李同福打发个小道士送来了一个小匣子,说是谢大人要的。因这两日忙着春鸢嫁人的事,从下人手上接了后随手放起便也忘了,此刻忽然记起,有些纳罕谢醉桥怎的会和这道人牵扯上了关系?谢醉桥又会向他要什么?一下很是好奇,左右空等着也是无事,便从柜阁里取出了那匣子。 匣子用黑底烫金的缎面绒所包,十分精致。明瑜弹开扣锁,看到下面包了一本淡蓝封的册子,封皮上的字被个更小的方匣子所挡,也不知是什么。再打开那四方小匣子,有些惊讶,里面竟盛了两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一股扑鼻的带了腥气的药味,闻着有些不舒服。 明瑜捏住鼻子扇了下空气,忙盖上了小方盒的盖,心中嘀咕着谢醉桥朝这牛鼻子要这熏死人的东西干什么?更好奇下面被压着的那本书,抽了出来,见《偶景心经》四个大字,脸已一热。 到家把这房中术称为偶景,明瑜自然晓得。如此想来,莫非那两颗臭丸便是助兴所用? 想到谢醉桥竟会朝这牛鼻子要这些,明瑜一阵心如鹿撞。想他平日便够如狼似虎的,自己穷于应对,难道他竟还嫌不够,这才弄这些东西过来! 明瑜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一句,顺手翻了下那心经,越看越是脸热心跳。 出嫁前她从自己母亲那里看过册子的,第二日悄悄还了回去,本以为也就那样了。没想到这李同福手里出来的东西却更匪夷所思,有些描述之大胆直白,直教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偏偏注释里还处处不忘提到只是修炼之道,并非世间俗猥。 明瑜翻到了最后一页,口干舌燥,忽然有一只手从后伸了过来揽住她腰,听到谢醉桥在自己耳边笑道:“我的阿瑜看什么这么入神?” 第九十章 明瑜手一抖,那本心经便从她膝上滑落到地,回头见是谢醉桥,拍了下胸口,嗔道:“进来了也没响动,生生是要吓死人!” “是我的错,我替你压压惊……”谢醉桥立时把手探到她胸口去。一低头,窥见她月白的中衣领口处露出一角娇黄抹胸的沿子,一抹雪痕若隐若见,干脆从后连另只手也罩了上去,把她箍在那张雕了藤心卷草纹的玫瑰椅中。掌心处温热柔腻,忍不住还要拨开衣襟,被明瑜捉住他手拦着,催促去洗漱。 谢醉桥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直起身时忽然瞥见掉落在椅脚侧的那本书,便俯身下去要捡,口中笑道:“什么书这么好,把你看得连我过来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明瑜脸一热,正要抢了不让他看,忽然醒悟了过来,便任由他拣了起来翻了几下。听他仿佛惊讶地噫了一声,又扬起双眉,转而笑望着自己,急忙撇清道:“你再装!这东西可不是我的。昨日李同福派人送了个匣子过来给你,我忙着就忘了跟你提,方才想了起来,这才拿了出来。除了这个,还有一样……” 她说着,指着桌案上方才被打开的那大匣子里的小盒,呶了下嘴:“你自己看看。” 谢醉桥拿过那小盒开了盖子,看见里面的两颗丸子,低头闻了下气味,一怔。 “你何时竟会和那个蓬莱宫的道人搭上了线?他还送你这些不正经的脏东西!” 明瑜一脸的嫌恶之色。 谢醉桥忽然想起数日前自己在侧殿外与李同福的对话。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竟上了心,居然还真把东西送到了家中,哑然失笑,便把经过提了下。 灯下,明瑜的一张脸微微泛了桃花色,道:“赶紧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了去。” 谢醉桥摸了下自己下巴,望着明瑜,点头正色道:“东西不好乱吃,丢掉便丢掉了。只这册子,我方才虽不过只翻了几页,觉着不错,留着我慢慢再看。夫人若是有意,与我一道研习则更妙,我必定倾力相合。” 明瑜呸了一声,霍然起身,推搡着他往外而去,被他抱住不肯放。明瑜恼羞起来,嫌他一身尘土味,谢醉桥哈哈大笑,笑声中这才终于被推出了门。 *** 谢醉桥回房,见她还未上榻,只两只胳膊撑着下巴,趴在那张与玫瑰椅成套的檀木桌上,目光怔怔落在面前的那盏八角银烛台上,仿似正在想什么。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正要起身,已被谢醉桥抱了,按她坐在自己膝上,抓过那本被搁在一边的心经摊开。 “我方才见你已经翻到尾页。想是都看完了。可有什么心得,说来给我听听……” 明瑜脸一热,闭上眼睛不去看,只唔了一声。“别胡闹了。你明日要出行,早些歇了,养好精神才是。” “我明日一去,就要许久不能见你了。趁我还在家,多陪我些好不好?我不想睡觉!” 他这在撒娇…… 明瑜睁眼回头,正对上他一双含笑的眼,眸中映了烛火,微微闪着光芒,带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咚地一跳,呼吸便有些紧了起来。 “陪我一道看下,应还有些看头的……” 他下巴搁在她肩头,轻含了下她耳垂,低声耳语道。 锦幕半垂,暗香浮动。一室静谧中,只闻书页被翻动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新婚前夜,明瑜看江氏递给她的画册时,心情多是紧张羞涩。不像现在,成婚将近两个月了,早尝到男女之间情事甘美如蜜露。此刻整个人坐他怀里,鼻端充盈着他沐浴后带着的淡淡檀香,看着面前在他手上不时被翻动的一页页书册,听他偶尔在自己耳畔调笑几句,只觉全身发热,一种奇异的暖流慢慢从她小腹处扩散开来,爬到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 她有些难受,悄悄闭上双腿扭了□子,后臀却被什么顶住了。隔着两层绵绸,传来的热度和坚硬仍烙得她一阵心旌动摇。听见身后的他低低唔了一声,一只手已经从后绕了过来,探进了中衣的下摆。 他的手温暖,手心微微带了糙感,在她平滑的肌肤上慢慢挑弄向上,终于包覆住了她的绵软,肆意怜抚一阵,又捻住一边的樱桃小颗,轻轻逗弄起来。白日里引弓握刀的这只手,此刻在半松的衣襟下,灵巧而肆意捻弄着指间的小樱桃,叫它颤巍巍地肿胀了起来。 明瑜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起了战栗,软软靠在了他的怀里。但他仿佛只顾逗弄一边,却忘了她的另一边,她终于忍不住,把他另只手上的书扯了扔掉,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声呢喃。 谢醉桥轻声笑了起来,空出来的手终于挪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衣衫早已半褪,明瑜却不觉得凉,身后紧贴着她的男人就像火炉,传导而来的热量炙得她喉咙发干。 “渴……” 她半闭着眼,软在他衣衫不整的怀里轻声呢喃。带了些须秋凉的瓷盏被送到了她嘴边,她含住喝了两口,喉咙间才觉得舒适了许多,舔了下唇,贪恋地还要再喝,他却挪开了去。她有些不满地睁开了眼,正想追逐那茶盏,本坐他膝上的整个人忽然被抱着转了过来,微微悬空提起,两腿亦被架在了椅圈之上,再被他压下时,两人都发出了一声闷哼,重剑已是入鞘,毫无停顿。 明瑜没想到他这会便要了自己,还是在桌畔椅中,与从前卧榻锦帐中时全然不同,羞窘无比,埋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能紧紧抱住他肩颈不放。昏昏沉沉中,觉他低头在寻自己的唇,仰面迎了上去,一阵带了薄荷气息的清凉入口,原来他用茶水在哺她。茶水入喉,满口余甘,她低吟着还要,他再哺她,两人唇齿紧紧胶在了一处。 她的身子软得像一汪春水,手足却又紧紧缠绕着他绷紧的强健身体,任由他托抱着自己上下起伏,如海中颠簸的一叶小舟。陌生张狂的姿态引得她情潮连连,很快便攀上了第一座的高峰。 暖金般的烛火之光温柔地舔吻着自己怀抱中小女人,照得她裸-露在他掌下的肌肤光洁而温暖,后背泛出了一层浅浅潮意,来自于她的暖香更浓。他看着她秀气的眉紧蹙,感觉到她围住自己后腰的足尖紧紧崩起,两人亲密结合处袭来了一阵来自于她的湿暖暗涌,被她绞压得无处可去,几乎就要缴械而降,却生生按捺住了,待她终于软软地瘫了下来,这才猛地甩开了手上还执着的那只白釉联珠茶壶,起身托住她腰臀,往床榻而去。 茶壶落地,发出了清越的碎瓷之声,恰被因了今夜少了春鸢服侍,不放心而特意过来巡看的周妈妈听到,吓了一跳,以为屋里两人起了争执,附在门边细听,四下沉寂,隐隐仿似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吟哦,稍纵即逝,这才明白了过来,想到明日便是里头这小夫妻成婚来的分离,今夜这难分难舍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为何竟会连累到茶壶?百思不得其解,暗笑了下,这才自去歇了。 “不要……” 明瑜被他摆成了奇怪的姿势,脸涨得通红,连脚背都泛出了潮红,趴在枕上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哀求。这可爱的反应却叫身后的男人更是热血沸腾。 “不要怕……我会好好疼你的……” 他俯身抱住了她,温柔地低声哄着她,身体却毫不犹豫地直冲而入。 *** 被他摆成各种姿势,变换着要了不知道多久,又经历最后一场仿佛连头脑也瞬间变得空白的绚烂过后,明瑜终于喘息着躺了回去,看着他用绒巾替自己擦去满头淋漓的汗。方才的那一场场欢爱,几乎已经消耗了她所有体力,现在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擦得很仔细,甚至还特意换了条干净的绒巾,温柔地抬分她腿,要擦他方才在她身体上肆虐过后留下的艳痕。她有些羞,想闭上腿,腿却一阵发酸,沉得不像她自己的。他不说话,只是抬眼有些调皮地朝她一笑,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举动。她的心头又涌上了一阵仿佛刚才攀上高峰后的战栗,终于任他服侍。 “天若永远不亮,那该多好……” 她看着他隽朗的眉眼,忍不住轻声叹息。 已是后半夜了,不过再两个时辰,他就要出行了。虽然早知道他是有备而去,但心中的那丝惶恐却始终压不下。她不敢想象,万一他若是逃不过那一场劫数,留下她一人该怎么办? 她忍不住抓住了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 谢醉桥丢开了绒巾,俯身下来亲吻了下她的额头,柔声道:“阿瑜放心,我会顾惜自己的。牛鼻子老道虽欺世盗名来历不明,只送来的那本心经却还不错。我走的功夫,你没事便多研习下,等我回来咱们再照着演练……”话说到后来,已是在调笑了。 明瑜晓得他是怕自己生出离别之愁,这才故意玩笑的,体谅他的心思,也不愿再做出愁苦之状,笑着捶了下他胸口,揽住了他脖颈甜甜蜜蜜道:“唔。你记住便好。我等着你回来。” 第九十一章 谢醉桥一觉醒来,帐里仍是乌沉,手往边上一摸,却是空的,立刻睡意全无,翻身而起,掀了帐子正要出去叫人来问,听见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隔了那张描了仕女观宝图的黑漆长屏,隐隐看到外间有烛团的光在摇动,便起身过去,看见明瑜衣着随意,正被周妈妈陪着进来,讶然道:“阿瑜,方才醒来不见你,我正想去找。大早的天还黑着,你去了哪里?” 周妈妈忙道:“姑爷你不晓得,我们姑娘特意早早就去厨中,亲手做了我们江州才有的艾柚丸子,姑爷等下便去吃吧。” 谢醉桥在江州住过几年,听到这话便明白了。原来江州一带有个风俗,有亲人要出远门的话,家人就会用磨细的糯米与切碎的艾草、柚叶一道做成丸子吃了送别。艾草柚叶兆趋吉避凶,小丸子意寓早日归来团圆。 “我怕有冲味,你吃不惯,所以用黄片糖和甜酒冲调的。第一回做,做得不好,你莫要嫌我手艺差。” 明瑜望着他笑道。 烛光里,谢醉桥望见她眼圈处还残留了淡淡倦痕。晓得她昨夜被自己缠要得狠了,两人睡下去时已近四更。没想到竟会这么有心,又一大早地亲自下厨给自己做东西吃,心中感动委实难言,当着周妈妈的面,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朝她笑道:“你亲手做的,必定好吃。” 房内辰漏显示已是五更的卯时初。周妈妈带着丫头们进来,把房里的灯火挑亮,伺候着两人梳洗完毕,便都退了出去。 明瑜默默帮他更衣,低头扣着他腰间的束带时,被他揽进了怀里。 “这内甲你一定要日夜都穿着,一刻也不能脱去……” 她双手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看他,强作笑颜。 谢醉桥点头,手背轻拂过她面颊,附到她耳畔低声道:“阿瑜,记住我昨晚叮嘱过你的话。再过些时候,京中可能有些不太平。要是生乱,你哪也不要去,更不要信谣言。我把高叔留下,你和静竹在家,一道等我回来就是。” 明瑜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了他胸口。谢醉桥紧紧抱了下她,终是松开,牵了她手笑道:“走,去吃你做的丸子。” *** 深秋夜渐长,明瑜和谢静竹等人一道把谢醉桥送出将军府时,天际曙光仍是溟濛。谢静竹只道自己哥哥这一趟滕茨之行不过是普通的公差,虽去的日子要长些,只自己在家中有嫂嫂相陪,日子也不会无聊。见哥哥背影早不见了,身边 的嫂嫂还怔怔相望,笑道:“嫂嫂莫挂念。哥哥不是说要赶回来吃十一月望的黍臛和豆饭吗?一晃眼就过去了。且哥哥不在,家中还有我陪着嫂嫂呢。” 十一月望是入冬的第一个节次,当日要吃黍臛和豆饭。明瑜见谢静竹笑容甜美,心无城府,点头牵住了她手,笑道:“说的是。你哥哥说话算话,咱们在家等着他回来一道过节便是。” *** 转眼小半个月便过去了,将近十月末,虽还未正式入冬,天色已一下转冷了。 金京的冬天和江南大不相同,干冷异常。一入夜,将军府的房中便燃起了银炭暖炉取暖。京中此时还如往日一般太平,处处宴乐笙歌。明瑜初到京中时,出于需作为将军府新女主人露脸的往来需要,收到贴子,大多都是应邀而去。如今各王府、四个世袭罔替的侯府和另些该过场的府邸,都已一一去过了。她本就不是好动的人,加上也没心绪,干脆便闭门不出,一般的宴饮请帖,都用身体不适为由辞了去。明瑜白日里和谢静竹一道,或刺绣,或读书,偶尔裴文莹会过来拜访,日子过得也算平静。暗地里算算脚程,天子猎驾一行,此时也应到滕茨了,只是不知道此时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夜间时时难以入眠,便是睡着了,也常从混沌梦境中惊醒,只觉阵阵心惊肉跳。 十月二十七,天子离京整二十天。这日是松阳公主的寿日。明瑜早便收到过来自公主府的邀贴。这公主来头大,不像别的人,可以用身子不好推脱了去,且明瑜对她印象也还不错,所以到了这日,备好了贺礼,装扮妥当,便带了谢静竹一道登上马车出门。 松阳是公主的封地,所以才以此命名。只她是如今老太后的最小女儿,深得眷宠,所以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中承天门的公主府,离将军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马车行到半路的时候,明瑜听到外面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马蹄声,有人在大声吼叫,说什么却听不大清楚,感觉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嫂嫂……” 谢静竹有些不安地看了明瑜一眼。 “高叔,外面出了什么事?” 明瑜掀开帘子一角,看见街道上的行人正面带惊慌地四散逃去,连边上的店铺也正忙着关门打烊,便问在外护送的高峻。 高峻朝她做了个稍候的手势,迎向对面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片刻后回来,脸色凝重,隔着帘子对明瑜道:“少夫人,出事了。方才提督署刘大人发令,即刻起封锁四门,京中宵禁。公主府怕是去不成了。” 明瑜想起谢醉桥临走前对自己的叮嘱,心猛地一跳。 果然来了。 “赶快回府,闭上大门!” 她立刻说道。 高峻应了一声,指挥着车夫掉头而返。 *** 松阳公主府的花厅里,盛装的公主正与应邀早到的一些贵妇言笑晏晏,厅外忽然起了阵异动。皱眉正要叫人去看下,花厅里已经闯进了一队着了甲胄的士兵。她一眼便认了出来,是掌京师卫戎的提督署之人。 丝弦之乐戛然而断,花厅里鸦雀无声。这样无礼而突然的闯入,仿似肃杀刀剑出鞘于花团锦簇之地,人人面上现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公主心中亦骤然浮出一丝不详的预兆,却端坐椅中,看着来人冷笑道:“胆子不小,竟敢这样闯入我的府邸。你们的刘大人是活不耐烦了?都给我滚出去!” 当先的领队朝她下跪见礼,未听叫起身,便自己站起,仍是恭谨道:“扰了公主殿下雅兴,实在罪该万死。只是京中生变,为防叛党作乱,刘大人奉严丞相之命,暂领京中统管之职。公主金枝玉叶,为安全起见,小人奉命护送公主暂返封地,待平安之后,再迎回公主。” 他说话时神情恭谨,只口气却极其强硬。 厅中的贵妇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皇兄和太子怎么了?!” 松阳公主猛地拍案而起,柳眉倒竖。 “公主殿下,这就起身吧,车已经在外等着了。莫叫小人为难。”那头领避而不答,只是朝她这样道,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松阳公主脸色大变。 提督署的刘襄和严家竟这样公然控制京城,又对自己发难,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已经出了意外! “我要入宫去见我母后!” 松阳公主豁然而立,朝厅外走了几步,那头目做了个眼色,身后的士兵已经拔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殿下,太后已被保护了起来,公主放心便是。这就请吧。”头领不紧不慢说了一声,又朝公主身后的一干妇人们大声道,“即日起京中戒严,请太太夫人们回去后管束好家人,莫要上街乱闯,被当做叛党抓起来就不妙了。” 京中的贵妇们都是人精,早和公主想到了一处去。此时只想早些赶回去朝自家男人打听消息,闻言立刻纷纷起身匆忙而去。 “公主,这就请吧。” 头领朝她伸出了手。 “滚开,我自己会走。” 松阳提起了勾绣了金丝凤鸟穿花纹的长裙,往外慢慢而去。庭院甬道之上,倒着几个公主府的护卫,身下一片血泊。她鼻端中仿佛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长长的指甲深陷进掌心之中。 毫无疑问,接下来会是一段叫人难熬的压抑日子。 *** 觉得难熬的不只是松阳公主,明瑜更甚。 半路折回后,将军府的四门便紧闭。白日里,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人迹寥寥,不时可见掌着守卫稽查之职的提督署士兵在来回巡城,入夜,整个金京更是寂静如一座死城。没有消息,各种传言却在金京的朱门高墙里流窜了开来。人人都在猜测皇帝是否突遭变故,惴惴地等待着一场即将变天的血雨腥风。不过数日,连将军府里的下人也开始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明瑜叫鲁大和安妈妈传话下去,一概不准枉论朝政,有发现再议论者,当场杖毙,阖府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嫂嫂,我能留下和你同睡吗?前几晚,我一个人睡有些怕……” 这一晚,谢静竹迟迟不愿回房,终于看着明瑜低声道。 明瑜应了下来。 熄灯了,四下寂寂无声。不知道多久过去,耳畔忽然传来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起先不过窸窸窣窣,很快便一阵紧过一阵。 第一场冬雨就这样来了…… 不知道此时,他正在何处…… 明瑜暗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正要睡去,身边的谢静竹忽然动了下。 “嫂嫂,你睡了吗?皇上要是真出了事,我哥哥一定会获罪,是不是?说不定,我哥哥现在也已经出了事……我爹又不在家,怎么办才好……” 明瑜听见她用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问自己。再叹口气,摸索着握住了她有些凉的手。 “放心睡吧。你哥哥答应过我们要赶回来一道吃黍臛豆饭的。他说话算话,咱们等着便是。” 谢静竹朝她靠了过来。明瑜抱住她纤细的身子,像有时谢醉桥哄自己那样,轻轻拍她后背。 “嫂嫂,我信你的话,咱们等哥哥回来……”低低咕哝了一声,她缩明瑜怀中渐渐睡去了。 明瑜替她拉严了被,自己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知道他们的计划,就连这一场京中的变乱,他也早提醒过她了。但是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恐惧还是日益加重。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他对自己的重要。如果他真的遇到不测,或者他们的计划失败了——她无法想象自己接下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她忍不住抱紧了靠在自己怀里的谢静竹,用力汲取着来自于她身体的温暖。 他会好好回来的,她对自己说。 *** 同一时刻,滕茨行宫。 夜已深,阔大高轩的宫室里,手臂粗的牛油烛仗仍燃得正旺,照得墙壁上人影瞳瞳。 宫室里,一场激烈的争辩正在进行着。 三天前,正德到达滕茨围场的第一日,坐车前往祭坛的路上,在山谷中遭遇了大批刺客伏击,身中毒弩。刺客得手后借了地形遁逃,正德被送回行宫,太医虽极力挽救,却敌不过毒气攻心,一夜之间,便传出消息,正德已驾崩而去。时任侍卫统领的谢醉桥因救驾不力,被同行的三皇子下令捉拿投牢。 皇帝遇刺驾崩,随行的群臣一时如无头苍蝇,都乱了方寸。直到此刻,皇帝尸身入了棺椁被停在后殿,议定明日便秘密送返金京,待入京后再哀告天下,斩衰三年,众人这才渐渐定了下来,接着不约而同想到了一桩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新天子的登基。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遭遇不测,幸而早立太子。我等这就要向太子行新君之礼,望太子节哀顺变。” 从前与被刺的太傅宣正一向交好的陈阁老出来,向着众人大声而道,朝太子兆维翰走了过去。 群臣望了眼满面悲戚的太子,又看了下低头的三皇子,把目光都投向了三王爷荥靖王。 荥靖王在朝中虽无实职,只他是当今太后的三子,太子与三皇子的亲皇叔,此刻这行宫中,也就他威望最高了。 荥靖王犹豫了下,看了眼太子——名正言顺的继位者,终于站起身来,与陈阁老一道,要向他行君臣大礼。 “慢着!” 一直低头的兆维钧忽然出声。见众人望了过来,这才面带痛色道:“皇叔!父皇乃是被奸人所害。如今还未查出元凶,太子这般匆匆继位,我怕天下人难以心服口服!” 陈阁老一怔,随即怒道:“太子乃是先皇早定好的储君,这般继位,何来的难以心服口服?” 兆维钧冷笑道:“陈老大人,朝中谁人不知,父皇早就对太子有所不满,在此当口,父皇却遭遇了刺杀。父皇一去,天下还有谁能奈太子何?实在不得不叫人心中生疑!” 太子勃然大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三弟,你这话什么意思?竟说是我的指使不成?” 兆维钧负手冷笑不语。 太子已经转头,对着荥靖王道:“三皇叔,我在此便立下重誓,害了父皇的元凶一日未查到,我便一日不登这大宝之位。” 荥靖王略微皱眉,犹豫道:“本王自然是信你的。只方才陈阁老说得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有这样的孝心便可。继位之后,尽早查出刺杀元凶,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说着已与陈阁老一道,向着太子跪拜而下。 身后的诸多臣子不少平日虽都与严家交好,只此刻见荥靖王这般举动,面面相觑之下,渐渐也围了过来,正要下跪见过新君,忽然大殿之门被人推开,一阵夜风涌入,吹得烛仗明灭不定。 “且慢!” 有人在门外大声喝道。众人回头望去,脸色立时迥异,有人欢喜,有人隐忧。 门外站着的,正是严家的元老,当朝右丞相严恪,紫袍玉带,面罩严霜。 陈阁老一怔,随即斥道:“严恪,此番北上,先皇并未命你随行。你竟大胆私离京城到此?” 严恪恍若未闻,目光冷冷扫过大殿里众人一圈,迈着方步缓缓入内,这才朝目瞪口呆的荥靖王微微笑道:“三王爷,先皇数月之前,曾秘密诏见过臣,痛心疾首,道太子无能,且觉察到他有弑君之意,秘密授臣一诏令。道他日若遇不测,则必定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命臣辅立三殿下为新君。” 此话一出,满殿之人皆惊。一片鸦雀无声中,陈阁老忽然怒道:“严家老贼!先皇早就与你二心,如何会与你说这些话!你把脏水泼到太子身上,我倒怀疑这刺杀是你主使!你说的密诏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严恪目光冷冷落他身上,傲然不动。众人听见殿外一片嘈杂之声,纷纷拥到门口去看。只见夜色里,点点火把如火龙蜿蜒开来,整个行宫,竟已被兵士所围。 荥靖王脸色灰败,看了眼太子,心中暗叹一声,闭目再不语了。 “严老贼,你不得好死!” 陈阁老目眦欲裂,犹在嘶声力竭地破口大骂。 “辱骂朝廷重臣,该死的是你!来人,把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严恪怒道,门外的虎狼军士立时入内,要拖陈阁老下去。 “慢着!” 太子忽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面色灰败,凝视了兆维钧片刻,慢慢道:“三弟,我知道你才智过人,我做哥哥的比不上你。这天下的宝座,你既想要,我让给你就是。盼着往后你能成一明君,为我大昭百姓造福。陈阁老方才不过一时失了心疯,这才胡言乱语得罪了严大人,望三弟不要与他一般计较。还有谢统领,他虽失职,只念在他谢家世代忠烈的份上,请三弟放他一马,除此我便再无所求了。” 兆维钧阴沉着脸,半晌终于点头。 严恪哈哈大笑道:“都与我一道参见过新君!” 醒悟过来的众臣晓得大局已定,纷纷跟着严恪,正要行跪拜之礼,忽然间吃了一惊。 大殿后的帐幔之侧,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站在那里,烛火明灭中,一身黑衣,目光冷峻。 “裴大人!” 众人脱口而出,愣在了那里。 裴泰之前些时候请辞,正德准了,满朝文武俱是惊讶,不明白他为何正当华年便心生退意。此次滕茨之行,自然也不随列。没想到此刻竟会在此出现。 严恪一怔,随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来得正好,随老夫一道拜过新君,往后不定还会重用于你。” 裴泰之哂然一笑,朝惊诧万分的太子略微点头,缓缓到了大殿正中,这才皱眉道:“弑君逆贼,我为何要拜?” “裴泰之,先帝已去,你再没靠山!你以为凭你腰间的一把剑,就能抵挡这殿外的一千人马?我实话告诉你,就连京中提督刘大人的卫戎军,现在也听我指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办。” “我腰间的一把剑自然不能抵挡,只是我若告诉你,谢统领早调了他从前的西大营下属,现在护着陛下正在往此殿杀来,你信不信?” “胡说!陛下明明中了毒箭而亡!” “那人不过是个牢中死囚,戴了张人皮面具坐于车中而已。此刻躺在棺椁里的,也正是这替身。可笑你们自以为算计得逞,却哪里想到正入了套。哦,对了,你听……” 大殿之外,隐隐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厮杀之声。 *** 漫天漫地的火把光中,谢醉桥挽弓,锐箭带着利音穿破夜空,钉入了几十步外正带了人上前阻拦的头目的喉咙中,那人应声栽倒在地。 “陛下安然在此,谁再阻拦,杀无赦!” 他高坐于马背之上,借了风声,呼啸之音压过满场厮杀之声。 一身明黄衮服的皇帝正端坐于高高驾辇之上,两侧身后是乌压压的西大营官军。 刀枪声渐止,片刻过后,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很快,正德就被谢醉桥和士兵拥着步入了大殿。 殿中臣子面上神色怪异,竟立着发怔,忘了行礼。直到荥靖王当先跪拜下去,这才纷纷效仿。 “陛下,陛下安好,实在是天大的喜讯!”陈阁老涕泪交加,竟爬着到了正德脚前,抱住他腿不放。 正德面上亦是动容,亲自俯身扶他起来,叹息一声,目光望向了兆维钧,不掩悲恸之色。 “钧儿,何以竟黑心至此,丝毫罔顾父子之情?” 兆维钧脸色大变,紧咬牙关,却挡不住牙齿得得相撞。 “陛下,陛下,都是臣的主意,与三殿下无关!他全然不晓得!” 严恪跪地不起,重重叩头,额头已是迸出了血。 正德厌恶地瞥他一眼,立时有士兵过来托架他下去。 兆维钧昔日艳绝的一张脸此刻白如雪片,咬牙慢慢跪了下去。 多年筹谋与心血,只因一步不慎,竟真转眼成空。 他忽然有些茫然,心中更多的却是恨,终于忍不住,狂笑不已。 正德没想到他竟这般狂狷,心头大怒,霍然拔剑指向了他,怒喝道:“逆子,你竟不服的样子?还有何话能说!”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 兆维钧止住了笑,回头盯了裴泰之一眼,伏地怆然道,“父皇,太子自小份位高贵,我争不过,无话可说,可是这个人,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下贱之人,父皇你也要对他这般悉心教养?若非他头上顶着裴的姓氏,父皇你是不是还会把这天下给了他?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你的私……” “三殿下魔怔了!”谢醉桥忽然上前一步,打断了兆维钧的话,“三殿下,退一步海阔天空。殿下本极聪明的一个人,就是不知退一步,这才有了今日之祸,与陛下又有何干?” 兆维钧盯了谢醉桥一眼,冷笑不语。 大殿中众臣子偷窥见正德面色铁青,正噤若寒蝉,忽有谢醉桥出来圆场,终于暗吁一口气。 “逆子!此时竟还满口胡言乱语!醉桥说的是,你气量狭隘,这才陷足泥潭不可自拔。你虽弑朕,朕却不能不念骨血亲情。夺去你皇子份位,送你在皇觉寺修行三年。何日消去一身戾气,你再出世为人吧!来人,带他下去!” “你们是如何知晓这计划诱我入洞的?”经过谢醉桥身边时,兆维钧停下了脚步,迟疑了下,终于惨然问道,“我自问筹谋得天衣无缝,这样输得不明不白,便是死也不安心。” “殿下何至于言死?往后须记潜心修行,方不负陛下的拳拳之心。” 谢醉桥微微一笑,答非所问。 他已经几夜没合眼过了,此刻却丝毫不觉疲乏,浑身血液只在沸腾不已,想立刻就回到金京她的身边去。 *** 十一月初十的正午,死寂了将近半个月的京城四门处忽然杀声四起,只这杀声很快便安静了下去。刘襄被当场斩杀于北门。城门大开,皇旗飘展之中,天子驾座踏回了金京。在惊恐中过了半个多月的民众们从家门的缝隙中窥见了圣驾的队伍,欣喜若狂,纷纷开门跪拜,高声欢呼。 “姑娘,姑娘,姑爷回来了!” 丹蓝不顾形象地一路喊着进来。明瑜与对面的谢静竹对望一眼,猛地丢下手上的一面刺绣,跑着往外而去。到了廊前,便看到风尘仆仆的谢醉桥正朝自己大步而来,面上带了笑容。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忽然胸腹间一阵闷气袭来,眼前一黑,人便软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a5710、小蜗牛、3507295、深红浅红、愛古言、小鱼、7789258、深海鱼、广寒宫主、433188、云自无心、cathymu、8793695、糖果、纳兰秋荻、3432785等投的雷、手榴弹和火箭炮。 谢谢大家一路跟到了这里,故事开始进入收尾阶段了。 再次谢谢大家的正版订阅。 第九十二章 谢醉桥发觉她异样,大惊之下飞奔而来,堪堪在她倒地前接住了。跟在后的谢静竹等人被吓住了,只站着发愣。 谢醉桥低头,见她脸软软贴靠在自己怀里,脸色发白,双目紧闭,忙命人速去请太医,再伸手轻拍她脸,低唤她几声,触手只觉幽凉,心中焦急,将她整个人托抱起来,朝屋里匆匆而去。 安妈妈最先回过了神儿,忙匆匆叫人去请郎中。 明瑜这一阵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他抱住进了屋子时便醒了过来。脸庞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体的热度,只觉安心无比,忍不住吁出口气,伸手悄悄圈在了他腰上。 谢醉桥见她醒了,这才稍稍放心,把她轻轻放于榻上,握住了她还有些凉的手。 “怎会晕了过去?已经去请郎中了,你躺着别动,等郎中来了仔细看下。” 这些年她身体一向很好,连伤风也不大有,偏此时他刚回来,却凑趣般地晕倒。明瑜不想他忧心,便坐起身,笑道:“我身子一向都好,真的没事。方才想是骤见你回来,一时太高兴了这才晕去的。” 周妈妈送了新冲的蜂蜜暖茶。谢醉桥接了过来,喂她喝一口,道:“阿瑜,你梦中的那些可怕之事,再不会发生。” 明瑜怔怔望着他。他面上犹有尘色,此时的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灼灼如星。 她知道自己该狂喜。毕竟,从她十岁醒来时的那个夏日午后起,她日夜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荣荫堂的命运。现在忽然间尘埃落定,她却又生出了一种虚幻之感。一切来得太快,快得她不敢相信。 “真的……?” 她有些迟疑,再次向他求证。 谢醉桥一笑,低声道:“真的。三皇子被夺去了皇子身份,幽禁于皇觉寺。严家谋逆罪名已定,再难翻身,皇上回京,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肃清严党的余势。阿瑜,今日起,你再不用担心这些了。” *** 老太医姓李,是安在山的旧识。听到将军府少夫人晕倒,匆匆赶到,在一屋子关切的目光注视下,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又细细诊了明瑜的脉,便笑道:“少夫人无碍,乃是有喜了。” 明瑜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她年岁不算大,且成婚也才数月而已,不止是她自己,便是谢醉桥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想要孩子的话。上月月事虽迟迟没来,只前段时间她一直记挂着谢醉桥,根本就没往这上头去想。没想到竟是有孩子了。 想到自己腹中已经孕育了他的骨肉,一丝略带了羞涩的欣喜之情便油然而生,微微低下了头,更不敢去看谢醉桥的眼神。 李太医又开了副安神补身的方,起身告辞。谢醉桥亲自去送。快到门口,终于忍不住扯住他衣袖,迟疑道:“内子年岁还小了些,身子也娇弱,我没想到她这么快便会有孕……于她身体可有碍?” 李太医见他面上似有紧张,便笑着安抚道:“方才我仔细诊过脉。少夫人脉象稳妥,极是康健。只要调理得当,于她身体绝无不妥。” 谢醉桥这才松了口气,朝他道谢。 屋子里,下人们纷纷朝明瑜道贺,笑语一片。安妈妈面上亦难掩喜色。谢家人丁不旺,就只谢醉桥一个独子。如今成婚不过数月,这少夫人便被诊出了喜脉,实在是天大的好事。想起这少夫人平日的处事为人,本就叫人说不出半点不好。此时再看她,觉着从头到脚,没一处不是顺眼的了,忍不住凑近了道:“少夫人爱吃什么,我亲自下厨房做。” 周妈妈也正欢喜着,忽然见安妈妈这般殷勤,忍不住挤兑她道:“我家姑娘是我看大的,爱吃什么我自然晓得。且我们江州的银鱼羹、嫩菱片,你会做吗?还是我去做的好。” 安妈妈被呛得面红耳赤,不甘示弱:“鱼羹菱片留给你做,我不跟你争。只我最会做粥。一月三十天,我保管少夫人每日大早都吃到不同花色的粥!” 她两个人平日就不大对头,边上的丫头们见此刻又争顶了起来,无不捂嘴偷笑,正热闹着,见谢醉桥回房了,晓得他夫妻两个必定有话要说,忙纷纷退了下去。两个妈妈各自盯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哼了一声,这才扭头出了房。 明瑜见他回来了,下榻去迎他,谢醉桥已经大步赶了过来将她扶住,一脸的紧张。 明瑜压住心中的甜蜜,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还是仔细些好。” 谢醉桥扶她又躺了回去,俯身亲了下她脸颊,这才道:“阿瑜,我晓得女子怀胎辛苦。本想再过个一两年,等你身子长结实了些再给我生孩儿的,却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了……” 明瑜低声嗔道:“你从前要是少点那个厮缠劲,我不定就会晚些才有。”自己说着,脸已经绯红一片。 “都怪我,往后再不敢了,我要是再动你,你就踢我下榻去……” 谢醉桥握住了她手,笑道。被明瑜轻呸一口道:“你还想动我,不用我踢你,咱们的孩儿先就不答应。” 谢醉桥低声呵呵笑了起来,干脆除去了外衣,躺到了她外侧,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还平坦的小腹,叹道:“阿瑜,我一想到咱们的孩儿现在就你肚里长着,就觉着不可思议的奇妙。”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油嘴滑舌……” “你刚晓得?怕晚了呢……” 内室里,两人并头躺在榻上,喁喁细语,轻笑声不断。 *** 转眼离那一场京中变乱已过去半个月了。 不过半个月而已,很多人的命运却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或许是子嗣不旺的缘故,正德对自己的三子,不过夺去皇子爵衔,禁于寺院,但对旁人,却丝毫不加手软。 严家和往常依附于严家一同出头的死党,杀头的杀头,下狱的下狱。十里华街,几家楼起,几家又楼塌。李同福被查出是严家的同党,此次滕茨之行前去祭天的路径就是他被授意后安排的,亦遭极刑。据说严妃三日不食,蓬头跣足跪于殿前,乞求允许去见儿子,遭正德驳斥,绝望之下,终自悬于琼华宫的辉碧横梁之上。 严家势力被铲除殆尽,唯有西南严燎仍拥兵自重。正德连发三道加急密诏并尚方宝剑给谢南锦,命他收控严燎,非常时刻,可见机行事。 入了十二月,遮压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散尽,街道也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大约是为了安抚人心,王皇后甚至在宫中接连办了几场欢宴。明瑜因了身子的缘故,自然没去,只也晓得了一个消息。 松阳公主失踪了。 人人都晓得公主这个皇姑姑平日一贯与太子亲近些,在太后面前又说得上话,所以叛乱发生的第一日,就被一队叛军押着送去松阳软禁。京中危机解除后,爱女心切的太后立时便派人追上去,一直追到松阳的公主府,留守的下人却说未见公主来过,急忙赶了回来报告。太后急怒交加,一下便病倒了。皇帝暗中传令下去,命附近各地的官府细细查访搜索。地方官员接到密令,晓得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不敢怠慢,恨不得挖开地皮寻找,却始终不得消息。松阳公主与那一队叛军,就仿佛凭空消散了一般。 第九十三章 松阳公主现在正在经历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霉运。 她自从娘胎里出来,就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但是现在,她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被那一队提督署的叛军押送着往松阳去,到了半路,就听到了叛乱被平定的消息,顿时胆气大增,命令送自己回去。 奉命押送她的这一队叛军共十人,领队严迥,是严家的一个本家侄儿,被这消息砸得差点懵了过去。本是想立刻就照松阳公主的命令,返京请罪,忽然又犹豫了起来。 谋逆叛乱自古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如今自己的靠山已经倒了,连严恪听说也被斩杀于街口。一路行来,这个松阳公主落难时也颐指气使地不好相与,此刻一得知消息后,更是气势汹汹。自己此刻就算下跪求饶,真把她送回京中,等着的下场只怕也是脑壳落地。犹豫了半晌,便决定往本家叔父严燎那里投奔去。 京中的严家虽倒坍了,但西南敦州严燎的势力却还在,多年经营下来,以他对严燎的了解,绝不会束手待毙。反正天下已无容身之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挟了这公主一道过去,说不定还能求个生路。把自己的想法跟随行的人一说,有赞同,也有胆小要退出的。严炯手辣,那几个不愿的人连同公主的两个侍女被一刀杀了掩埋掉,与剩下的人换了身上衣物,丢给松阳一套偷来的农妇衣衫,逼迫她换了上去,套进个大麻袋,绑了手脚堵住嘴巴,便昼伏夜出地往敦州赶去。 松阳公主活了近三十年,从来都是鲜花着锦,风流胜意,眼见两个侍女和那几个不愿一道去敦州的士兵就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势?只怪她平日高高在上惯了,情商有待提高。一开始刚从路人口中得知叛乱被平定的消息时,若是使出怀柔政策,说不定早已经舒舒服服地被送回了京继续做她的公主了,现在却遭这样的罪,再向严炯信誓旦旦地保证回去了不会伤他们性命也是晚了。就这样风餐露宿地颠沛了近一个月,可怜从前一个肌光胜雪娇美人,现在只剩蓬头垢面,只怕连她太后亲娘到跟前也认不出来了。 松阳公主虽是富贵蜜水中泡大的,只也不是个笨蛋,知道若真被挟持到严燎那里去,只怕真就凶多吉少,心里便打定了逃跑的主意。起先故意继续闹腾了几日,慢慢便安静了下来,叫走便走,叫停便停。严炯以为她死了心,这才稍稍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怕在路上引人注目,这一行人都是在夜间赶路,白日里便寻个荒僻之地歇息养神的。这日一早,行到了一个无名之地,因赶了一夜的路,实在疲乏,见一片荒田深处有座破庙,便进去歇息。 这些人虽是亡命之徒,只松阳毕竟是公主,这身份还是有些震慑,一路过来,倒也不敢对她打什么歪主意,解了她手,丢过去个饼,自己也都吃起了干粮。待饱腹了,剩一个人在庙口放哨,余下人便都横七竖八倒地上睡了过去。 松阳公主虽也缩在干草堆上,却一直留意门口那放哨的。见那人慢慢地竟也熬不住困,靠在破庙门边打起了盹,渐渐地鼾声可闻,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踮着脚尖出了破庙,撒腿便往大路方向狂奔而去。也是她命不该绝,碰到个在去自家田地路上的农人,一把抓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是松阳公主,被叛贼劫持过来的,快带我去官府,我重重赏你!” 那农人被吓了一跳,眼见一个衣衫褴褛似个乞讨婆子的妇人这样凭空钻出来,一开口居然还自称公主,只当她脑子有病,扛着锄头撒腿便跑,转眼不见人影。 松阳公主气得顿脚,慌不择路又往前面跑去,远远看见路尽头有黑点,再近些,仿似一队官兵人马在靠近,狂喜得几乎要落泪,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迎上去。 也是她倒霉,路那头的人马到底是谁还没看清,身后却赶来了惊醒后发现她逃跑的严炯等人。 松阳公主晓得这回若是被抓住拖了回去,真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咬着牙死命往那队人马的方向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 后面的严炯等人也发现了前头的那队人马,立刻停了下来。他脑子也灵活,叫剩下的人藏起来,自己追了上去,堪堪就在松阳公主靠近那队人马时抓住了她。 松阳公主惊得肝胆欲裂,眼见就要获救,哪里肯这样再落人手?回头狠狠咬了一口严炯的手,严炯吃痛,松脱了开来,她便一步三滚地往那些人的方向跑去,嘴里大声呼道:“救救我……”话没说完,已经被重新赶了上来的严炯一把捂住了嘴要拖走,公主倒在地上死命挣扎,脚上一双早走烂了的鞋都飞了出去。 严炯见对面的人都看了过来,急忙赔笑道:“这是我家的疯婆娘,好吃懒做,被我打了一顿跑出了家门,我抓她回去来着。” 也是公主命不该绝,这过来的人马正是谢南锦一行。 他上月收到正德的加急密令和尚方宝剑,晓得事态严重,不敢怠慢。所谓兵贵神速,若是等京中动乱、严家倾覆的消息传到了严燎耳中,那时再收他兵权便没那么容易了,不定还要一场恶战,到时西廷闻风而动,自己便是腹背受敌,情况堪忧,所以安排好河西军务,当夜便带了自己的精锐铁骑往敦州急急而去。 河西与敦州相隔不过三两日的路程。那严燎与他平日虽不合,只面上还有往来,见他突然来访,身边又不过只带了数十人的护卫,以为是亲自过来要调借兵马,也没放在心上,迎进了城,打定主意跟他装聋作哑到底就是。没想到筵席刚过半,谢南锦突然摔杯,大厅中便闯入他的人,立时便将毫无防备的他制住。谢南锦当着敦州属官的面,宣了圣旨,众人这才晓得京中竟发生了这样的大变,大惊失色,纷纷下跪。严燎这才恍然大悟,破口大骂,只也是回天无力了。 严燎与他一样,同是大将军,在敦州多年,也算威名赫赫,西南军系中的不少将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谢南锦手中虽有尚方宝剑,却也不敢立刻斩杀了他,怕人心不服,引起军哗。与心腹商议了下,决定押他回京。只此人干系重大,从敦州到京城,路程迢迢,怕路上万一生变,谢南锦不放心交给他人,便自己亲自押送囚车,急行回京。这日正好行到了此处,遇到这一幕。眼见对面远远跑过来一个状似疯妇般的乡下婆子,口里不知道喊着什么,又被身后赶来的汉子拖走,听他这样解释,以为是乡下夫妻吵架,也懒得多管,一心只想快些回京交差,收了目光,提了缰绳便要走。 松阳公主此时已经认出了马上那人正是谢南锦,一阵狂喜,只见他不过随意瞟了自己一眼,瞧着便似要继续赶路,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了眼眶,嘴巴被严炯死死捂住,呜呜了几声,危急时刻,脑子忽然转得飞快,抬起膝盖便朝严炯那命根子处狠狠撞了过去。严炯惨叫一声,捂住了下-体倒地。 松阳公主得了空,不顾一切往谢南锦马头撞去,大声号了起来:“我是松阳公主,你睁大了眼睛瞧瞧!” 谢南锦吓了一跳,若非勒马及时,马蹄便已经踏她身上而过了,压下心头惊诧,仔细打量了下。 松阳公主从前他曾见过,长什么模样虽记不大清楚了,只绝不会是这幅样子,且她被叛军劫持,他也并不知晓。犹豫了下,忍不住喝道:“你这刁妇,真的是疯了!竟敢冒充公主,可知是死罪?” 松阳公主生平第一回被人骂成刁妇,仰头怒道:“谢南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不敬!我就是松阳公主,小名阿鲤,我皇兄小名阿元,都是我母后起的!你道我是不是冒充公主!” 自己的名字竟被个乡下疯婆子叫了出来,且松阳公主小名什么他虽不清楚,只当今正德皇帝小名阿元,他却是知道的。不敢再怠慢,仔细又打量了她片刻,迟疑道:“你……” “京中上个月出了叛乱,我被这帮逆贼劫持到了这里,他们还有同伙……” 松阳公主满腹辛酸委屈,也不知怎的,说了一句,鼻头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谢南锦这下终于相信了,急忙下马要见礼,公主摆了摆手,这才觉得腿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顾形象地低头抹泪。 谢南锦见她脸上污垢被眼泪冲化,一张脸花得像猫,有些尴尬,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就近又没个能伺候的婆子丫头,搓了下手,朝边上随行的高弦丢了个眼色,意思是交给他了,又命人捆住那严炯,再去捉拿同伙,自己便避到了后面去。 *** 入了腊月,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为过年忙碌着,除了明瑜。她现在除了吃喝,就是犯困,被供奉得简直成了一尊活菩萨。至于谢醉桥,就更不用说了,虽大乱过后诸事繁忙。只他除了公事,所有应酬一概推去,一下朝就回家陪她。 肚子里的小家伙很乖,她这段时间也就早起的时候轻微害喜,剩下几餐胃口都不错。安妈妈那日说的话也并不是在夸口,用心烹饪早上的粥点,菱粉绿豆粥、雀脯粥、羊乳小米粥、竹叶松仁粥……连着十来天不带重复。这般养下来,脸色红润丰泽,气色看起来倒比从前反要更好些。 快到年底时,昭武将军府上一下热闹了起来,因住进了任满刚回京叙职的谢如春一家人。 谢如春在江州任上政绩裴然,谢家大房的将军府如今圣恩正浓,加上前任江南总督的荐举,所以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得了江南总督的缺,成了真正的地方大员。他自己之前对这位置也十分笃定,所以此次回京时,大部分家当都还留在江州,托阮家照管着。得到消息,阖家庆贺。只等过完年入春,便又要南下赴任。 明瑜离开江州,本就想念家人,此时有谢如春一家入京同住,觉着分外亲切。她当初刚有孕时,便派人送信去了江州。谢如春一家动身北上时,那信还没送达江州,所以谢夫人虽捎了江氏的家书过来,只江氏还不晓得自己女儿已经有孕了。信中除了把家中各人一一提到,说都安好之外,剩下的便是关心她的肚子问题了,谆谆教导了许多话,甚至提到壬子日夫妻同房,便可一举得男诸如此类的偏方。 明瑜晓得自己母亲大约是被从前生不出儿子的经历给弄怕了,这才早早便替自己这般忧心起来。想她这时候应当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了,想必也会开怀。 小半年过去了,谢翼麟除了第一回看见明瑜有些不自然外,很快便就没了芥蒂,满口堂嫂堂嫂的,叫得极是亲热。 离年底还剩三天的时候,昭武将军府里又迎来了一桩意外的惊喜,昭武将军谢南锦竟押着严燎回京了。不止他回来,连已经失踪数月的松阳公主也回了。据说太后听闻爱女回京,竟连鞋都没穿好,赤着一只脚就出了寝宫去迎。 第九十四章 <!--start--> 这是明瑜婚后第一次见自己的公公,早早地就在大堂里与谢夫人等人一道候着,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去年在江州定亲的时候,她曾被自己的父亲唤出来拜见过一次。印象中他话不多,眼睛亮而有神,颌下修得齐整的短须,站那里肩背笔直,有山之沉朴凝重。当时并未对她多说什么,只不过受了她的礼,点头便过去了。她看不出他对自己是喜还是厌。 其实他们两父子长得很像。只不过一个年少温润,另一个许是经年在西北的缘故,额角轮廓多了边塞的飒寒之风。再过二十年,谢醉桥或许也成这样了。 手忽然被人握住。明瑜转头看去,见是坐边上的谢静竹。 她大约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安,所以用这种方式鼓励她。 明瑜朝她点头。 “老爷到了!” 鲁大兴冲冲而入。 脚步声中,谢南锦被谢如春陪着,正朗声说笑而来,谢醉桥默默跟在身后,面上带了他一贯的微笑。只明瑜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其实很高兴。 谢醉桥和明瑜四目相对。他朝她扬眉点头,目光里含了鼓励。 明瑜吁了口气,被谢夫人扶着,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出去,正要朝他见礼,谢南锦已经道:“你身子重,不必多礼。” 他语调仍沉稳,目光中却隐隐有压不住的欢喜。 明瑜方才一直有些不安的心这才平稳了下来,含羞道:“多谢爹。只是媳妇进门至今,还没奉茶过。请爹上座,待儿媳敬上一盏茶。” 谢南锦一怔,俄而点头笑道:“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你与醉桥的大婚,我竟也没赶回来,委屈你了。这就喝茶,这就喝茶……”说着已是坐了过去,接了明瑜的茶,一饮而尽。 谢夫人笑道:“大伯好容易回京,此次一定要多留些时候,等着抱你的乖乖孙儿。” 谢南锦展眉一笑,道:“我何尝不想!只是河西那边放不下。方才二弟也留过我了。待这个年一过,便要立时离去。” 年底也就不过三两日了。 明瑜望见他额角几道被塞外风霜蚀刻而出的岁月纹路,不过壮年,鬓角却已微微染霜,心中忽然有些难过,抬眼看向谢醉桥,见他也正凝望着座上的父亲,虽未开口,却一脸动容。 *** 旧年的最后一日,照了规制,京中所有四品之上的官员与女眷都着了吉服入宫朝贺。谢南锦父子与谢如春夫妇一大早地都入宫了。明瑜因了身孕的缘故,宫中不但准许她免了入宫贺拜,到了午点,反而陆续有宫中太后和王皇后等处送来的吉果和打了内造之印的金锞子。东西不贵重,只京中能得这样恩赏的人家却没几户,算是极有脸面了。 到了申时,男人们都还没回,谢夫人先回来了,连衣服都还没换去,就到了明瑜的屋子里,把正陪着的谢静竹和谢铭柔都轰了出去,反手闩了门。 明瑜见她脸色怪异,犹豫了半晌,却又不开口,实在忍不住,便笑道:“可是婶婶今日入宫遇到了什么咬手的事?” 谢夫人坐到了她边上,压低了声道:“阿瑜,我实话跟你说,是有桩棘手的事。” 明瑜见她神色凝重,这才收起了笑意。 谢夫人叹口气,慢慢道了出来。 就在宫中午宴过后,谢夫人被太后独自传去召见。她不晓得是何事,有些惴惴地去了。待拜见了太后,大吃一惊。原来就在昨日,太后竟已私下里召见了谢南锦,说他此次救护松阳公主有功,意欲将公主许他为继室,却被谢南锦用边疆未平,无意续弦为由给拒了。太后这才召了她去,意思是叫她再劝下。 “太后虽没明说,只我也听了出来,公主仿似对大伯是极其中意。太后不提招为驸马,而是说把公主许了为继室,这已是十分的纡尊降贵了,大伯却拂了太后的脸面。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明瑜大吃一惊。忽然想起从前数度与松阳公主相见时,她对自己和谢静竹都仿似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莫非之前便已经有了这心意? 这样的事情,说大不大,却也算不上小事。听谢夫人的意思昨天便发生了。只自己这公公回家后,举止却瞧不出丝毫异样,问了她几句饮食,与谢静竹说了会话,便自己进了书房。若非谢夫人此刻对她说,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出。 一个是当朝的公主,一个是自己丈夫的父亲。这样的事,她这个做小辈的,实在是不好说话。 “我那个伯娘,已经过世三四年了,大伯一个鳏夫,再续弦也是应该的——且这女方是天家的公主,偏他自己先拒了的,这叫我如何开口……” 谢夫人还在絮絮叨叨,明瑜叹了口气,微微有些发怔。 *** 男人们回来时,天已擦黑了。除夕夜要祭拜先祖,过后全家举宴。时辰还没到,明瑜便先在房里歇着,人靠在张椅上,脑子里想着的,都还是谢夫人那里听来的那事。 谢醉桥一天没见她了,一回来忍不住便先过来找。见她一只手托着腮,仿似有些发怔,到了身畔埋头到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已经撩起她外衣,探到她小腹隔了两层里衣慢慢摩挲,笑道:“在想什么?” 她小腹如今不过微微隆起,冬日衣服穿得厚实,还看不出来,被他这样弄得有些痒,反身坐他腿上,抱住了脖颈仰头亲了他下巴,见他笑望着自己,犹豫了下,便凑到他耳边,把从谢夫人那里听来的事跟他提了下。 谢醉桥的惊讶显见比她起初听闻时更甚,抱着她坐那里,半晌不作声。 “这事……,你怎么看……” 终于,听他这样问了一句。 明瑜靠在他怀中,慢慢道:“爹拒了这事,到底出于何种想法,我是小辈,不敢胡乱揣测。别的我不好说,只爹若是怕我们心里疙瘩才顾虑的话,我又觉着有些对不住他。毕竟后半世还长,也不能叫爹指着我们过日子……” 谢醉桥默然片刻,低头轻吻下她额头,叹道:“我心里……是不愿意的,只你说的也是,不能叫爹因了我们孤老一世。容我再想想……” *** 年宴很是热闹,甚至没有分桌,两家人按齿序一道分坐了,说笑间众人都极快活。也不知道谢夫人有没有再找过谢南锦,明瑜偷偷打量他时,见他神色如常,与谢如春谈笑风声,又不时教训谢醉桥和谢翼麟几句,酒也喝了不少,待尽了兴,这才散了席。站起来时脚步微一踉跄,已被谢醉桥扶住,道:“我送爹回房去歇息。” 谢南锦撇开他手,笑道:“不过几杯酒,你当我真老了么?你陪着媳妇便是,我去书房坐下。”说罢迈步而去。 谢醉桥送明瑜回了房,径自又往书房去。也未敲门便推了进去,见自己父亲正靠坐在椅子上,定定望着面前桌案上摊着的一叠有些泛黄的素筏,眉间萧瑟,被他惊动,仿似一惊,忙把那些纸放进了格屉。只谢醉桥眼尖,已辨出上面的手迹正是自己母亲的,想是从前与他的书信往来。 “何事?” 谢南锦抬眼,望着他道。 谢醉桥道:“爹,过两日你便又要赴河西,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安耽于富贵乡中,想起来便时时惭愧……” 谢南锦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醉桥,我知道你的心思。若非我压着,只怕你早要过来与我一道并肩。只是我早说过,在朝中辅佐君王,也是大举,男儿气概不一定非要到战场才得证明。” “但是爹,儿子每次一想到你孤身在塞外寒营,心中就不安。从前母亲孝期,我本可以奔赴西南,为何爹定不让?” 谢南锦凝视他片刻,终于道:“醉桥,我不放你随我入军,只是因为我曾应过你母亲,绝不叫谢家有两个男人同时上战场。我还记得她的话,军中少一个姓谢的将军,可以由别人代替,她若同时少了两个姓谢的男子,再无人能替。她走时,我不在她身边,幸而还有你陪着。别的我做不到,应了她的这话,我到死也不会忘。” 谢醉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眼前忽然闪过幼时母亲牵了自己手相望父亲背影的一幕,眼眶微微发热。 “何况……,那几年你若真随了我去西北,又怎么能娶到如今这个媳妇?她很好,我很满意。你母亲从前生你和静竹时,我都不在,如今想起,她定有遗憾。如今儿媳妇有了身孕,你陪在她身边看着我的孙儿出世,就当是我补偿你母亲的遗憾,她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少怨恨我些。” 谢南锦看着他,微笑道。 谢醉桥再忍不住,已是跪了下去。想说句什么,喉间却哽咽着不能成言。半晌,待平定了心绪,这才道:“爹,你被太后传去的事,我已经晓得了。做儿子的无以为报,只想说一句,爹若是因了我和阿瑜的感受而拒了太后美意的话,便请爹再不用顾忌,我和阿瑜都想爹身边往后能有个知冷热的人,便是娘泉下有知,想来也不愿爹就这样孤老一世。阿瑜已经应我了,待我们的孩儿出世后,若西北仍未平,我会到御前自请命,奔赴过去助爹一道早日平定边事,到时天下清平,爹也好早些回来享清福!” 谢南锦有些意外,随即便是尴尬,呵呵笑了数声掩饰,沉吟了片刻,终于叹道:“醉桥,你和你媳妇有这样的孝心,爹很是欣慰。只是爹在太后面前说的那话,并不是推脱之词,实在是爹的肺腑之言。河西土地广袤,水草丰美,数十年来,西廷觊觎之野心始终不灭,边境对峙,冲突不断。爹记得自己不过十五岁时,就随了你祖父戍卫在那里,你祖父战死在那里。如今三十年过去,河西那地便说是我的故乡也不为过。一日不见平定,只要我还活着,我便必定不会返京。若是战死,你也不要送我回江州,把我埋骨在那里便可。公主于我有意,只我却无心。从前已经负了你母亲一人,何必又再牵累上别人。” 谢醉桥眼中微蕴热泪,朝自己的父亲郑重叩首。 谢南锦仿佛有些累了,揉了下额头,挥手示意他起身。 “醉桥,此次你和泰之做得极好,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如今朝中人事新变,正是用人之际。我明日便动身回河西,你留在京中与泰之一道,好生辅助太子。朝堂之事,从来就不逊战场之刀光血刃,好在如今大局已定,我在河西也可安心了。” “表哥他明日会来送你。只是……他早想远离京都,如今终于可遂愿了。”见谢南锦惊诧地望了过来,苦笑了下,又道,“我也是刚晓得的,他自小就有头疾,发作起来生不如死,京中于他就如樊笼。他自请离京,愿到西南与山越、僚俪调停戍边。皇上拗不过,封他为永安王,过几日就要动身。” 谢南锦叹息数声:“人活一世,当随己心。泰之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但愿往后能海阔天空,驱尽生平之不如意。醉桥,你与他兄弟一场,好生为他饯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任冰儿、纳兰秋荻、hina、愛古言、7272722、广寒宫主、梵高的耳朵丢手榴弹和雷。<!--end--> 第九十五章 谢南锦第二日离去,太子奉了皇命前来送行。朝廷新征的兵马则在初五日由各地陆续出发往河西去。 谢醉桥送父亲至城外三十里,回府时天已黑。如往常那般,夫妻二人上榻后,谢醉桥必会用手掌替明瑜揉摩全身肌肤助她解乏——他手法柔缓,力道收放自如,所以明瑜很喜欢这种睡前的亲昵。只是今晚,他看起来却有些心思沉重,话也少了些。 明瑜猜他大约仍为父亲的离开而惆怅,扭头偷看了一眼,见他盘膝坐自己身侧,手掌正不徐不疾地在她后背揉动,目光却定在床沿一角,仿佛在出神。想哄他高兴,一骨碌爬了起来,抓住他手臂笑道:“都是你伺候我的,现在换我来伺候你,你躺下,我给你按摩。” 谢醉桥哑然失笑,道:“你有身子了,白日里嗜睡,睡得多了又嚷身上酸痛,我这才替你按摩解乏。我身上又不酸,不用你给我按。” 明瑜不依。谢醉桥见她朝自己甜蜜蜜地笑,抓住手臂不放,还晃来晃去的,心便软了,顺势被她推倒,脱了身上衣服甩一边,笑道:“也好,那就让我消受下美人伺候的恩——只你小心些,别闪到了腰。” 明瑜见他目光含笑,已没了方才心思重重的样子,心中高兴,应了一声,便跪坐在他身侧,学他样,用两只手掌推压他后背。没片刻觉得有些不顺,干脆分腿压坐到了他臀上,继续动作。 她力气本就没多少,这样压坐在他身上,两只手在他光裸的后背动来动去的,与其说是按摩,倒不如说在挑逗他的感官。谢醉桥瞬间觉得身下发热,再不阻止怕接下来就成折磨了,回身抓住了她手腕。 “才按了后背,我再给你揉下腿。” 明瑜仿佛意犹未尽。 谢醉桥摇了下头,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躺下,笑道:“你再揉,要熬不住了。” 明瑜一下明白了他的话,脸一热,伸出拳头捶了下他胸口。谢醉桥呵呵一笑,扯了衾被过来裹住两人,轻轻拍她后背道:“睡吧。” “你有心事?” 半晌,缩在他怀里的明瑜终于轻声问道。 谢醉桥不语。就在明瑜以为他不愿说的时候,忽然听他开口道:“阿瑜,今日送我父亲出城,临别时他忽然对我说,昨夜他闲着无事,已经把你腹中的孩儿都想好了名。若是男孩,名眺,字望荥;若是女孩,别的也不想,只要她一世有福,小名就叫阿祉。” 明瑜念了遍,随即笑道:“爹真是个有心人,名字起得极好。只是这男孩的名和字,可有什么说法?” “阿瑜,你不晓得,我祖父从前战死的地方,就在河西的荥水之侧。爹给我们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大约就是纪念祖父的意思。” 明瑜肃然道:“祖父英烈,纪念是应当的。” “只是阿瑜,”谢醉桥忽然低叹一声,“父亲说这话后,又添了一句,道万一没福分得见我们的孩儿,留个名下来,也算是他这个祖父的心意。我望着他远去时,心中忽然有种不祥之感,恨不得拉住他不让他走……” 明瑜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他为何情绪低落,急忙伸手抱紧了他腰身,“爹一定会没事的。想来那话不过是他随口说说而已。往后我们还要生好多孩子,一个个地争扯着他叫祖父要抱呢。” 谢醉桥默然片刻,揽住她腰身,终于笑道:“他久经沙场,谋略武功,西廷举朝无出其右者,身边又有铁卫,此次连高叔也随他一道去了,确是我想多了。” *** 初三,谢如春一家便告辞南下去赴任,热闹了小半月的将军府里少了几口人,又冷清了些。到了初五日,柳向阳随军离京,春鸢便回了将军府,本是想尽心侍奉有了身孕的明瑜,没想到不过半月,也早起泛呕,请了郎中一查,诊出也是有孕了。明瑜不放她走,特意辟了个院子给她住下,饮食等等与自己都是相同。 初十,谢醉桥邀了裴泰之过府。明日他便要动身远去西南,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这也算是兄弟二人之间最后一场对酌了。 明瑜从谢醉桥口中听闻了他的事,心中也是不胜唏嘘。远去西南,这于他或许也算是一种求仁得仁吧。 他兄弟两个就在将军府后园池畔的暖阁里对酌。明瑜一直等到亥时中,谢静竹也回房去睡觉了,还不见谢醉桥回来,有些不放心,便系了斗篷,周妈妈和丹蓝扶着,提了灯笼慢慢往暖阁里去。远远见到暖阁里灯火通明,在廊子口小抱厦里等着的几个小厮正围着暖炉在烤几个地瓜,一股扑鼻的焦香味。看见明瑜,慌忙撇下地瓜,围了过来见礼。 “公子和裴大人还在喝酒?”明瑜问道。 “是啊,叫我们不要进去打扰的。” 谢福忙道。 明瑜哦了一声,到了暖阁门前,留心听了片刻,不闻里面有说话声响,敲了下门,也不见回应,便推开了门,赫然见那两人竟都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一个趴在桌上,一个仰在椅上,面孔通红,已在呼呼大睡了。 “死小子!只顾自己馋嘴,竟这样伺候人的!” 周妈妈抓住谢福的头就要敲下去,谢福苦了脸,连连求饶。明瑜忙叫人去熬醒酒汤,又叫小厮分着把那两个人搀扶起来,谢醉桥自然是送回房,裴泰之……瞧这样子,今晚怕是要在将军府过夜了,便让周妈妈去铺设客房。周妈妈应了一声,这才放过了谢福,转身急匆匆去了。 谢醉桥这回瞧着是真醉了,被两个小厮架着踉跄而去。明瑜本也要跟着回房,转头见裴泰之还仰在椅上,谢福正在搬他,又有些不放心,正要叮嘱送他去客房后好生伺候着,忽然听他嘴里含含糊糊咕哝了声什么,听了半天,才听清是个“渴”字。谢福也听见了,忙倒了杯茶,抬起他头喂着喝了下去。喂完了,估摸着自己一人撑不动他,忙又出去再唤人。 一盏凉茶下喉,裴泰之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隐隐约约瞧见面前立了个披红色裘边斗篷的丽人,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认出是明瑜。虽头痛欲裂,却仍晃着勉强站起来,叫了一声“弟妹”。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明瑜忽然有些感慨。不过幸好,一切都已是前尘了。现在,她有了另个视她为珍宝样的男子,很幸福。而他…… “表哥,听说你明日要走,往后万事顺意。你醉了,我方才已经叫人去铺设屋子,今夜就歇在这里。” 明瑜朝他微微点头,笑道。 “不必……,我能走。” 裴泰之用力闭了下眼睛,隐忍的痛苦神情遮掩不住。 明瑜想起他的头疾,心中恻然,忍不住道:“我虽不晓得你的病因。只既然已经患疾,少喝些酒,想来总是好的。” 裴泰之苦笑了下,“弟妹说的是。本也戒断许久了。只今夜与醉桥一别,再不知是何年了,所以放纵了些。往后必定不再了。” 他说话时,目光落到了她的小腹之上,那里被火红的斗篷裹着,完全瞧不出有孕的腰身,不自觉地,目光再次回到了她脸上。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或许是因了孕期的缘故,如今灯下看起来,肌肤丰泽,笑容温雅,眉宇间带了种仿似能叫人望了也会心境平和的恬淡和满足。 他凝视片刻,对上了她的投来的视线,猝然低头,道:“我该告辞了。” “好,我送下表哥。” 明瑜回头,正要叫人进来,忽然听见他问道:“你……从前可在哪里见过我?” 裴泰之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长久以来萦绕在他脑海中的话。知道极其冒昧。但是方才,或许是借了酒意,更或许是知道错过了这次机会,这一世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能开口相问,心口一热,竟已是脱口而出。 明瑜一怔,转头定定望着裴泰之。 被她清明而美丽的眼眸这样注视着,裴泰之这一刻忽然又后悔。 见没见过,又有什么重要?从自己还在母腹中,就被她饮药欲除去,最后却仍到了这人世的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残缺。 “弟妹,我喝多了,这就告辞。” 他有些狼狈地道,扶住桌角,踉跄着起身欲行。 “表哥,我曾做过个梦。梦里确实见过你。你很好。往后这一世必会得幸福,就像我和醉桥一样。” 明瑜缓缓道。 谢福和另个小厮进来,要搀扶着裴泰之。他摆了摆手,朝明瑜笑了下,道了声谢,自己慢慢出了暖阁。 明瑜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叹息一声。忽然想起谢醉桥,不知道他现在酒醒了没,忙扶了丹蓝的手回房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明天出行,请假不更。\(^o^)/~。 第九十六章 入春三月,明瑜五个月身孕的时候,河西传来了开战的消息。 事件的导火索是几个戍边的西廷士兵趁夜越边潜入大昭国境,掠杀了当地的一家牧民,连这家人里身怀六甲的儿媳也没逃过被奸杀的厄运。谢南锦闻讯,愤而拔剑斩断桌案一角,战事即发。 这是一场双方都准备了许久的战事。两个国家,几十年的边境摩擦,一旦爆发,干戈峥嵘。一个月后,历经数场血战,谢南锦率部夺占了云城。 云城在荥水之南三百里。大昭建国之初,还不过是个商旅通商路过驻留而形成的聚居地,因战略位置及其重要,高祖下令铸城围墙,迁徙军民而入,渐渐发展成了一个人烟阜盛的大城池,连同附近数百里的牧场地,本都归属大昭。及至先帝在位之时,却被西廷占去,至今已三十多年。如今终于夺回云城,则大昭军队继续推进再无后顾之忧,于战局可谓举足轻重。 就在大昭军队欢欣鼓舞,意欲一鼓作气继续西进,将西廷大军完全驱出河西之地时,传来了一个噩耗。大将军谢南锦胸中毒弩,情况危急。 他的出事非常偶然,甚至可以说,是个意外。 三十多年前,云城被西廷占领的时候,当时的西廷主帅都颜下令屠城,城中的汉人或逃,或被驱杀殆尽,血染城池,如今城中居民都是近三十年来新迁而入的西廷子民。谢南锦攻下城后,面对惊恐不安的民众,不但否决了部将提出的屠城报复举动,反而下令全军不得骚扰民众。 事情就发生在攻下云城后的第三天。谢南锦带了亲卫巡过城防,骑马回城中原来的刺史府,打算拟定接下来的战略攻策之时,路上跑出一个小儿,大约是被对面疾驰而来的马队所惊,忘了闪避,站在路中发呆。 这小儿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还未留头。谢南锦急勒马匹,马蹄堪堪从小儿头顶掠过。小儿这才扑地哇哇而啼。谢南锦生怕伤到了他,下马要去看去究竟,恰此时一妇人抢了出来,抱过小儿在怀,便朝谢南锦跪下不住叩头,口中连连告饶。 谢南锦在河西多年,自然会说西廷语。见这妇人面黄肌瘦,身上衣衫破旧,口中又乞怜不已,想到两国国境多年不平,苦的不止是远离故土的将士,民生更是艰难,心中恻隐,从身边之人那里要了块碎银,上前正要递给那妇人,不想突然生变,那妇人袖中竟暗藏了一射即发的暗弩。谢南锦反应过来,闪避了下。终因距离太近,待身后的护卫们发觉不对时,毒箭已经射入了谢南锦的肩,不过片刻,便毒发不支倒地。一发得手,那妇人倒转暗弩,欲射向自己之时,被高崚制住。妇人狂笑,道自己乃是破城之日战死的一西廷校尉之妻。家中原本的儿子就病死,如今丈夫又没了,她再不欲存活。西廷边民素来彪悍,女子亦射箭打猎。她便偷了个因乱与父母失散的小儿,守在谢南锦回刺史府的路上,设计了这局。 高崚盛怒,一刀砍了这妇人的头颅,血溅三尺。 将军在战场所向披靡,令敌军闻风丧胆,不想因他仁慈,更因自己与身后这群护卫的疏忽,竟遭这样的毒手,狂恨欲摧,恨不能以死谢罪。见谢南锦面若银纸,唇色发青,晓得是中毒的迹象,抬了匆匆回去,急召军医。 军医在河西多年,立刻便辨了出来,谢南锦所中的,正是当地边民为获皮毛,打猎时所用的一种药毒,极其歹恶。边民为求速速毒倒猎物,只要药性狠烈,哪里会想解法?军医上报,急需一味解毒的百年老蟾衣,因了极其珍贵,别地少有,据他所知,京中太医院药房似有所藏。 大战不过初步告捷,十万敌军还在身侧虎视眈眈,主帅却痛遭这样的意外。高崚与跟随谢南锦多年的军师梁夏一番紧急商议。大将军断不能长途运送回京救治,怕路上颠簸,毒气发散了攻心。如今第一只能尽力采集草药,暂时压住毒性,第二派人日夜兼程回京,速带御医和老蟾衣过来救命,第三,则加紧城防,对外严守机密,务必不能将大将军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出去,免得己方军心涣散,敌方闻讯前来偷袭。议定过后,信使当即漏夜快马往金京而去。 *** 半月之后的一个深夜,披星戴月的信使抵达谢南锦当日被太子送出的北城门,急急叩响了门上的沉重铁环,打破夜的宁静。 明瑜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动了□子,身边的谢醉桥立刻安抚地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自己迅速翻身下榻去开门。 夜深寂静,明瑜辨出了门外另个说话的人是鲁大。他两个人在门外,声音压得很低,说什么她听不大清楚,只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丝不安。片刻后看见谢醉桥手执烛火而进。 他的脚步还是和平日一样的沉稳,但是明瑜立刻从他眼中看出了不同。 他的目光流淌出了悲伤和急切,只是这些情绪在被压抑着。他大约是怕吓到了自己? “出什么事了?” 明瑜起身下榻,正要迎向他,被他握住了手,扶着轻轻坐到了床榻沿上,看着他有些急切地问道。 他的手指微微发凉。和他一起这么久,第一次觉到这样的凉意。 “阿瑜……”他望着她,尽量用平缓的声音说道,“刚刚有河西信使入京。我父亲出了意外,中毒昏迷,急需药材,危在旦夕,我……” 他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下面的言辞,眼中掠过一丝痛楚。 明瑜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心跳得厉害。腹中的胎儿仿佛也感应到了她的心绪变化,她感觉到它突然用力顶了下她,下意识地扶了下腹。 谢醉桥注意到了她的手,立刻扶住她肩,柔声问道:“怎么了?” “它又顽皮,在踢我。”明瑜微微笑了下,抬头望着他,“自河西开战的消息传来,我就晓得你一直心神不宁。爹和河西的事情要紧。你想做什么,尽管放心去就是。” 谢醉桥凝视她。她说话的时候,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目光却坚定而清澈。 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温暖,把她揽入了自己怀中,用力抱了下,然后慢慢滑跪到了榻前,埋头在她膝上,喃喃道:“阿瑜,我本以为我可以一直等到陪你生了咱们的孩子……” 明瑜压下心中的一阵酸楚,伸手抱住他头,轻轻抚摸他的发,低声道:“我会和我们的孩儿在家,一道等你回来!” *** 十月足胎,被请来的产婆算着日子,也就这几日快要生了。 明瑜正被自己的母亲江氏和谢静竹左右扶着,在将军府的后园里慢慢走动。 江氏几个月前晓得女婿撇下女儿去了边塞打仗,府中虽有周妈妈安妈妈几个老人,丫头更是一大堆伺候着,始终放心不下,上个月和丈夫一商量,干脆自己亲自带了信得过的产婆入京照顾女儿。本是想撇下安墨的,只被他晓得后,哪里肯依,不住嚷着当初阿姐答应了让他去做客的。江氏无奈,这才把他一道也带了去。 谢醉桥去了河西,明瑜眼见自己产期将近,身边虽有两个妈妈安抚着,心中却难免有些害怕,此时见自己母亲竟千里迢迢而来,还带了她一直颇为想念的弟弟,欢喜得简直要落泪。 安墨如今六虚岁了。个头比起一年前明瑜出嫁时,拔高了不少。姐弟两个相见,欢喜异常。只是这两天没事就盯着明瑜的肚子看。此时也是这样,跟在她们身侧片刻后,忽然小心翼翼问道:“阿姐,娘说阿姐肚子里的乖宝宝出来后,我就要当舅舅了。可是舅舅该怎么当,他才会听我的话?” 明瑜忍俊不禁,见他一脸认真,便笑道:“墨儿要好生跟先生学功课,等你姐夫回家,再向他学武功。等墨儿成了文武全才的小公子,宝宝自然就听你话了。” 安墨这才仿似放了心,雀跃道:“阿姐,你不晓得,入春爹便已经请了先生到家教我习字,如今我已能背小学书,连先生都时常夸我。姐夫从前送我那把木刀时,还教了我招式,我一直勤练不忘,这就练给你看!” 谢静竹虽和安墨不过处了几日,对这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却极喜欢。见他跃跃欲试,忙叫丫头去折了一杆树枝下来,捋净职业,笑眯眯递了过去,逗着道:“快些练。练好了,我嫂嫂肚子里的宝宝才高兴。” 安墨接了过来,果真练了起来,一板一眼地还颇有些架势,引得边上大堆人笑个不停。 江氏过来的这些时日,见这将军府里果然是自己女儿当家,小姑又温柔可亲,终于放了一百个心。此时见谢静竹逗着安墨玩,便任由他们玩耍,怕女儿腿走得累了,扶她到了边上一亭子里坐下,忍不住道:“阿瑜,你嫁了这样的人家,娘要是还有什么话说,就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只是可惜你那个公公了……”说着不胜唏嘘。 提起谢父,明瑜心中也是略微有些感伤。 三月里,谢醉桥携了药,带了太医,往河西疾奔而去。谢南锦最终虽获救,性命无碍,只中毒过深,一双眼睛竟致失明。只即便这样,他仍不肯歇下,亲自坐镇后方指挥,谢醉桥既到战场,又怎会过场便退?逢战必身先士卒,锐不可当。有他这样的父帅子将为表率,大昭全军将士同仇敌忾,两个月不到,数次痛击西廷军队,令其折损十数名大将,一口气被驱回到了荥水之西——当年高祖与西廷皇帝曾议定过的边疆线。大昭军队过境追击,直逼西廷大都,西廷元气大伤,不敢再出战,终于提出议和。 “阿瑜,仗既然打完了,女婿会不会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江氏望着不远处谢静竹和安墨玩耍的背影,忽然道。 明瑜笑了下,把头靠在母亲肩上:“哪里会这么快……”话说一半,忽然觉得肚子一痛,捂住皱了下眉。 江氏脸色稍变,叫道:“怕是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耻地做个广告,朋友弄了个晋江币的充值淘宝店,充值有优惠,比直接充要划算。有兴趣可以去看下。。。 第九十七章 几个产婆都是极有经验的,待明瑜入了产房探查下,便道时间还早,叫先吃些东西养足精神,到真发动了的时候才好用上力。 江氏自己从前生过两胎,自然有经验。想起自己头胎生明瑜的时候,从半夜开始阵痛,一直到了次日正午才生出来,晓得产婆这话说的有道理,安抚了明瑜一番后,见离晚饭点也没多少时候了,便张罗着给她弄吃食。 明瑜自小在江南长大,吃食本习惯清淡,只自打有了身孕后,口味大变。那安妈妈祖籍鲁地,有次偶尔做了回葱花羊肉扁食,明瑜一吃,觉着十分好,往后便隔三差五地做了吃,直到腻了才作罢。此刻安妈妈一听要她吃东西攒力气,忙道:“少夫人最爱吃老婆子做的扁食。这东西吃了压饿,我这就去做!”兴匆匆到了厨房,指挥着人,很快便将食材都备好。三分肥七分瘦的羊后腿肉剁细、刚从数上摘下的鲜花椒在温水里泡,选了圆滚滚肉厚甜辣适中的大葱,等花椒水入了味,倒入羊肉馅中,搅得上劲道了,撒上切好的大碗葱花,加了盐,把芝麻油盛在勺里烧热了,往葱花上一泼,嗤啦一声,椒葱的香味顿时满房。 扁食做好端过去时,天刚擦黑。明瑜正有些饿了,闻到扑鼻的香气,胃口大开,就着碗羊乳羹,一口气吃了一大盘,这才放下了筷子。 明瑜头遭生孩子,心中难免有些发怵。也不知是吃下去的东西叫人有了力气,还是边上有母亲陪伴的缘故,慢慢地终于放松了下来,被扶着在门廊上慢慢又走了几圈。 肚子里的娃娃仿佛知道她此时做好准备了,停歇一阵子的阵痛再次袭来。产婆晓得这回是来真的了,关上了产房。 时辰一点点绵绵密密地流淌而过,明瑜躺在那里,咬紧了塞在她嘴巴里的软木塞,照着产婆的叮嘱用力,直到疼痛渐渐抽干了她的力气。 “少夫人再用力,就要出来了!” 耳边听到产婆的叫声,明瑜咬着牙,想照她的话再次用力,可惜所剩的力气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仿佛每次眼见就要攀到顶峰了,转眼却又滑下去的感觉。心中一阵沮丧,松开了嘴里的软木塞,有气没力地胡乱呜咽着道:“我没力气了,还要吃扁食。” 产婆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跟在里面的周妈妈哎呦了一声:“我的好姑娘,都这时候了,就差一把力,还提吃扁食!”一边说着,手脚麻利地往她嘴里塞了样什么。一阵带了浓郁药香的苦味瞬间在嘴里融化开来,原来是截人参。 明瑜被满嘴的苦味刺激得清醒了些,死死咬住嘴里的参段,把它想象成是谢醉桥的手指,这才觉得痛快了些,再次用力。 守在产房外的江氏晓得明瑜头胎,从发动起到现在就还几个时辰的功夫,本也不算什么。只毕竟母女连心,当初自己生她时的疼痛早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只替她干着急了。听见她从上灯那会儿熬到如今的前半夜,并没有撕心裂肺地痛叫,连偶尔传来的喊声也是压抑着的,反而更是心疼,急得坐立不安,正要叫明瑜若是痛,只管大叫出来,忽又瞅见正陪在自己身侧同样大腹便便的春鸢紧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想到她也是快要生的人,怕被吓唬到了,忙劝她回去早歇了去。春鸢哪里肯走,一双手抓住椅子扶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传来一片咋咋忽忽声,以为是下人在产房前嘈杂,心中虽有些不喜,只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的荣荫堂,起身正要出去看下,眼睛忽然睁得滚圆,竟然看到自己的女婿谢醉桥似阵风般地卷了进来。 江氏今日与明瑜在园子里逛时,虽提到了句他,只不过也是随口感叹下而已,做梦也没想到竟真被自己一语道中,且还会在这时候赶回来!眼见他满脸胡须拉杂,一双眼睛凹陷进去,仿似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一出现就直往产房的门冲去,顾不上问别的,慌忙上前先一把拉住他衣袖。 *** 就在小半个月前,谢醉桥还身处于河西边塞。 谢南锦再不能驰骋于千军万马之间,他便接过了父亲那柄经年血染青锋的长刀,挥戈于荥水沃野城池间的烽火狼烟之中,与大昭将士们一道,以势如破竹之态,将西廷人驱逐回了荥水之西。不过数月,继威名赫赫的昭武大将军后,西廷人又知道了另一个同出一门的少年谢将军,其勇其谋,不逊其父。最后那场关键的大战之后,西廷朝内意见分化,主战与主和派吵成一团,最后还是主和派占了上风,派使者送来议和书,重新划定边界,约定从此永不互涉,睦和千秋。 谢醉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揽下了回京传报的任务。他挑了最精壮的宝马,带了简从,从河西往金京赶去。 与小娇妻一别,转眼就要半载。兵营的连天号角犹在耳畔呜鸣,只心中始终放不下的,还有自己从前曾应过她的话,要陪她在侧,与她一道等着听他们的孩儿坠地时的呱呱之音。他原本以为自己必定要错过这机会了,只没想到战事进行得这么顺利。算了下日子,如果自己快些,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那一刻,就算赶不上了,能早一刻见到她和她为自己诞下的孩子,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于是就有了这一路的日夜兼程。刚赶到家中,就听闻明瑜正在生产,连口气也没来得及喘,便一路狂奔而来。 正巧这时产房门开了道小缝,送出了盆拧绞布巾下来的血水,谢醉桥一路赶来,神经都还有些吊着,此刻骤见这满盆的鲜红,又听不到里面有明瑜的声音,大惊失色,以为她出了意外,挣脱开江氏,猛地扑到了门上,用力拍打,颤声大叫道:“阿瑜,阿瑜!你可还好?是我,我回来了!” 明瑜正死死咬着口中那臆想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憋着劲在用力,忽然听见门被拍得噗噗直响,赫然竟是他的声音,一阵发呆,差点没被倒流的口水呛住。 “阿瑜,阿瑜!岳母,她怎么没声音?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出事了?” 谢醉桥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回头急吼吼问了声江氏,抬脚就要踹门进去。边上这才回过了神儿的安妈妈慌忙拦到了他面前,连连摇头骂道:“呸呸乌鸦嘴!少夫人好好的在给你生孩子,你一回来就咒她!快出去了,这地是你们男人家好来的?” “谢醉桥,你这个坏蛋!” 明瑜虽疼得死去活来,只门外的动静却都收入耳中,一下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噗一下吐掉了嘴里的参段,呜咽着大吼出声。 从前只顾自己快活,又撇下大肚子的她跑了,现在才回来! 谢醉桥额头本满是冷汗了,听见她的声音,中气仿似还很足,方才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这才归了位,抹了把汗,忙吼了回去道:“阿瑜,你快用力,等你生好了孩子,怎么罚我都行!” 产婆接生几十年,大小阵仗历过无数,可何曾听过这样隔着门的产房内外对话?懵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想必是这家的孩子爹赶了回来。见方才还只躺着小声哼哼唧唧的明瑜瞬间仿佛被吹了口仙气,活气大增,心中大喜,忙狠狠拍了下明瑜的腿,瞪了眼大声道:“少夫人快加把劲,头要出来了!” 明瑜深吸口气,尖叫一声。 伴随着这声尖叫,片刻后,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传出了产房的门。 “得一麟儿,母子俱平安!” 产婆甲大声道。 “虎头虎脑,哭得这叫一个好听!” 产婆乙喜滋滋补充道。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直陪着明瑜的周妈妈终于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她了,只不住拜着天,嘴里念叨不停。 *** 明瑜一觉醒来的时候,浑身那种黏腻腻的不舒服感已经没了。她已经被换过了一身柔软透气的中衣,边上躺着的,就是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爱子,还有……那个被她骂作坏蛋的男人——她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保持着她睡过去前跪坐在踏脚上的姿势,只不过现在是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他一定是太累了,这样居然就会睡过去。 他已经洗过了澡,换过衣裳,只是还没来得及修面,一张脸上胡渣拉嗒的。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那么好看。 明瑜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的睡颜,想叫醒他,见他唇角略微上扬,睡得这么香甜,又有些不忍。正犹豫着,身边的小儿忽然动了下手脚,嗯啊嗯啊地哭了起来。他一下睁开了眼,跳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阿瑜,他想做什么!” 他起先有些慌张地盯着还没睁开眼睛,却不停晃着小肥手和小肥脚的儿子,伸出手似乎想安抚他,快碰到时,终于还是缩了回去,不知所措地望着明瑜。 第九十八章 <!--start--> 父子二人沉默,心中却各自雪亮。 大昭夺回被西廷占据了数十年的云城及周遭地界,迫对方议和,谢家功高,近来不但朝野内外言必提及,甚至连民间也在传扬昭武将军的威名。但这于谢家,绝非好事。 自严党事变后,正德疑心大增。作为帝王,刚拔除了一颗几近蔽日的巨树,如今又怎会容忍新的外姓势力崛起?封爵、加九锡、直至今天的皇太孙太傅,富贵虽泼天,帝王的心思与权术却表露无疑——他这是在迂回地试探。谢家人如果聪明,就该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爹的一双眼睛虽然废了,只有时细想,这就如塞翁失马。爹与你二叔不同。你二叔是官场中人,向来游刃有余。爹却从未把这官场看作毕生之求。你是我儿子,我多少也有些知道你的。醉桥,你对往后可有打算?” 谢醉桥望向自己的父亲,郑重道:“爹既然问起,我便照实说了。京中官场之事繁杂,于我心如同囹圄,我在,不过是尽我之责,我去,自有能人取代。河西却是我家自祖父起就戍卫过的地方,形同我谢家的第二故乡。如今西廷皇帝虽接受议和,只以我看来,不过是他年事已高,精匮力乏之故。两个年长些的王子俱是野心勃勃,不论往后哪个继位,风云再起,也难料定。我谢家与其顶着九锡之荣华,被皇上忌惮在朝堂结党营私,不如尽一将门臣子应尽之职。河西乍定,朝廷要在那里设立新州,委派州牧。我欲自请赴职,一来避开京中纷扰,二来,也是代祖父和父亲继续戍守那地,监察西廷的动静。” 谢南锦靠在椅背之上,神情萧索,慢慢道:“鸟尽弓藏,古来皆然。你年岁不大,于前次京中变乱时却立了大功,我如今又枉搏几分虚名。你我虽问心无愧,却也怕众口铄金。你有这样的想法,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只是……河西那里不比金京繁华,更不似江南,你倒无碍,你媳妇自小是娇养大的,可受得住?” 谢醉桥道:“阿瑜早知道我的想法,与我心意相通。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父亲你和静竹妹子。我们若去了河西,撇下你们,心中委实难安。” “我前几日刚收到亲家阮老爷的书信,”谢南锦笑道,“他晓得我眼睛的事,邀我下江南长居,道太医既然无法,他会留意各地名医。我这双眼睛能不能再看见东西,自有天定,我亦不会强求,只对阮老爷的提议倒颇有兴趣。前次代你提亲时下过一趟江南,见风物确实宜人。从前东奔西走,哪里安定得下,如今托了这双眼睛的福,不如借机回去定居,也好陪伴你母亲。至于静竹……她过了年也十四,再陪我两年,江南地灵人秀,寻个合适的人家好生嫁出去,我也算了桩心事。” 谢醉桥踌躇了下,终于还是看着父亲,诚恳道:“爹,静竹迟早是要嫁人的,我和阿瑜也不能长伴你身边尽孝。儿子听阿瑜说,前两日太后宫中又来了个嬷嬷,赏了阿瑜和芝儿不少年礼。爹若是……” “醉桥,爹晓得你的意思,只是,”谢南锦打断了他话,道,“你推去皇太孙太傅之职,意欲远离京城,不过是不欲与皇家有太多干系。儿子如此,做老子的,又怎会与皇家公主牵扯上关系?我已修书一封交给阿瑜,过几日她随旁人一道入宫拜贺之时,代我转呈太后,谢过天恩便是。” 谢醉桥见父亲说话时神态轻松,口气却很坚决,暗叹口气,不再说话。 *** 旧年的最后一日。明瑜着了吉服,随朝中命妇们一道入宫贺拜。到太后宫中时,敬上了早备好的贺礼与书信。待礼毕后,便告退辞去。行至宫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赶了上来叫留步,回头见是松阳公主,正面上含笑过来,忙停了下来。 明瑜已经猜到她这般赶来,必定是因为自己代为转呈的那封信。虽未看过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隐约也能猜到些内容。二度被拒,她神色仍是这般从容,心中有些纳罕,面上却未现出什么,只是立着待她行近,恭敬见礼。 松阳公主道:“不必多礼。”又屏退了左右,只剩她与明瑜两个。 松阳公主看向明瑜,微微笑道:“我与你虽无什么深交,只当初一见你,便觉如故。我听说你要随你夫君年后一道赴河西任职。河西虽不比京中繁华,只那里天地广阔,能陪在你夫君身侧,想必你也是甘之如饴的,实在叫人欣羡。” 明瑜笑着应了几句,忽然听她叹了口气,仿似自嘲道:“我这般不顾脸皮地贴上去,偏人家还不领情。你心中有些轻看我吧?” 明瑜一怔,没想到她说话这般直白,忙摇头郑重道:“公主敢于随心而行,我心中十分钦佩。” 松阳公主摆了摆手,笑道:“什么钦佩,不过是我脸皮比旁人厚了三分而已。”又凝视她片刻,面上笑容渐渐消隐而去,叹道:“我晓得他对你故去的婆婆意重,这才屡拒于我。只越这样的男子,我便越是稀罕。我早立誓,此生若非得遇勘嫁之人,宁可孤寡到老,也绝不再胡乱另结姻缘。他前次用边事未定,无暇顾及私事的借口拒我,这次又致信我母后,道自己双目有疾,非我良配,又说要为你已去的婆母守陵,以补从前未尽之责。我既已经认定了他,他若以为我会因此而退却,那便是真错看我了。莫说三年守陵,便是五年,十年,我也等得下去。这三年里,我自不会再去烦扰于他,待三年之后,我再去江南,亲自问他。” 她说话时,起先面上还略有怅惘之色,渐渐却又带出笑意,目光闪亮。 明瑜方才对她说钦佩,多少还有些客套的意思。此时却是真的了,想了下,便道:“公主方才之话,可要我代你转给我公公?” 松阳公主略微摇头,道:“谢家男儿,如玉谦润,却自有种顶天立地的风范,最叫女子倾心。我方才对你说这些,并非是想你代我传话。只是见了那信,心中觉得闷,想寻你说下话而已。他既存心为亡妻再守陵三年,我此时再在他面前多说什么,于你过去了的婆母也是种不敬。有什么话,等三年后我再亲自跟他说便是。”又端详了下明瑜,含笑道:“我过完年后便会离开京城回我封地,想来也没机会再送你了。临别之际,无以为赠,唯愿你二人神仙眷侣,到了那里万事顺心。” 明瑜谢过了,目送她离去。望她背影之时,心中一时感触万千,直至那纤娜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这才微吁口气,转身而去。 *** 入春,昭武将军府里一番忙乱,先是每日里不断有京中官员前来相送,待人情完结,便是上下家人的去留安排。鲁管家奉命留下守着宅邸,安妈妈虽愿到江南随伺老爷,只考虑到她年岁已高,给了一笔丰厚银钱,送她去了儿子那里颐养天年。谢家的护卫中,高峻与高弦兄弟二人随谢南锦到江南,剩余人都与家人一道随谢醉桥到河西。 柳向阳立下军功,升任骁骑尉,春鸢两个月前也生了个儿子,自然要随谢醉桥和明瑜一道赴河西去。 二月,理完了京中诸事,被赐过宫宴,谢家人终于往江南而去。 此趟南下,一是送谢南锦,二来,也是谢醉桥陪着明瑜回娘家。去过江南,他们便要带着半岁大的儿子往河西赴任。 阮洪天与早两个月前回了江州的江氏得知了此事,等到谢家人到了那日,亲自到码头相迎。同去的还有闻讯特意赶来的谢如春一家人。众人见面,分外亲热。 明瑜在娘家盘桓的数日,阮洪天和江氏想到往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女儿和外孙,恨不得把这几天当几年来过,百般疼宠都嫌不够。 谢翼麟和谢铭柔兄妹年后都各自已经订了亲。谢翼麟娶的是淮南道台府上的小姐,谢铭柔的夫婿乃是今科榜眼杨其宗,谢如春正是他的恩师。江南人氏,祖辈虽无出过大官,家道却甚是殷实,杨其宗年岁不过十八,才学过人,人品亦端方,前途无量,谢如春与谢夫人对这个年轻人极其满意,当即就订下了亲事。 明珮如今已经十四,出落得极好,举止也脱尽了早些年时的跳脱。明瑜自嫁人后,每次往家中寄家书时,必定不忘亦单独寄她一封。记起她当年似乎对谢翼麟有过心思,如今再看,见她似乎也早淡了,这才放心。挑了个空,特意备了一匣子宫中出来的首饰宫花送她,抱了儿子与她闲话。 明珮见芝儿玉雪可爱,便抱了坐自己腿上,逗他玩笑。芝儿朝她吐泡泡,沾了她一脸的口水。若是从前,她即便面上不敢现出,神情必定也会不快,如今明瑜见她却不过笑着拿块帕子擦了下脸,忍不住笑道:“二妹,你果真长大了。” 明珮一怔,忽然望着明瑜狡黠一笑道:“阿姐,我晓得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晓得你的心思,时常煞费苦心地提点我。说起来我真要谢谢阿姐了。自打阿姐嫁了姐夫这样的男子后,我就晓得了一件事,我往后的婚事,可选择的余地极大。刚过年后,就有好几家人寻了过来向我提亲,自然比不上姐夫那样的门第,却也有正儿八经的官家。娘还在为我左看右看,说人品第一,务必挑个好的。我自然没指望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那样,只无论嫁了谁,凭姐夫的门第和我家的财力,谅他也不敢轻看了我去。姐姐到了河西,有空再写信多教我一些御夫之术,我还怕什么。” 明瑜失笑,接回芝儿道:“那就祝愿妹妹早日得觅良人,姐姐必定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数日之后,明瑜要随谢醉桥离开江州,先走水路,再走陆路往河西去了。临别之夜,明瑜自己一人到了父母房中,请他二人并肩坐于榻上,朝他二人跪拜辞别,抬头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阮洪天还好,不过是眼眶发红,江氏却已经忍不住起身扶起明瑜,面上也早沾满了泪。 明瑜哽咽道:“爹娘生养我一场,我远嫁不能陪在身边尽孝在先,如今又要随夫君往西。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只无论女儿人在哪里,心中必会记挂爹娘,惟愿爹娘福寿安康。” 阮洪天笑道:“傻女儿,爹娘对你再好,又岂能陪你一世?能把你交给醉桥,就是爹这一世最大的成就了。” 明瑜破涕为笑,道:“看爹说的。天下还有谁能比爹更能干?” 阮洪天叹道:“阿瑜,不瞒你说,爹晓得谢家急流勇退之后,曾彻夜难眠。阿瑜你从前也数度劝爹收掉一些生意,我本还有些不舍,只想把我们荣荫堂的商铺开遍天下。如今却真的是想通了。谢家能眨眼就放掉那样的泼天富贵,比起来,我家的商铺又算什么?树大便会招风。往后爹会慢慢收掉一些铺子,减了门面,这江南第一富豪的名声,让给别人便是。” 明瑜没想到父亲此刻终于彻底想通了,忍不住像小时那样抱住父亲,埋头在他怀里。阮洪天心中大快,强忍住溢出的笑,轻拍她后背道:“傻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这般撒娇,小心被女婿看到了。” 一旁的江氏呵呵笑了起来,一时满室温馨。 *** 明瑜回房的时候,芝儿已经睡去,被乳母抱走。谢醉桥正在灯下看书等她。见她进来时,眼皮处粉光融滑的,晓得她方才必定是哭了,上前拥住,轻抚了下她的眼皮,柔声道:“方才哭过了?” 明瑜摇头,双手紧紧缠住他后腰。 生了孩子后,她身子便如果实般日渐饱满,谢醉桥觉她紧贴着自己,忍不住抱她放于榻上,一阵缠绵。 “阿瑜,跟了我,可曾后悔?” 他轻舔她耳垂,喘息着低声问道。 明瑜睁开眼,侧头凝视他片刻。 “永不后悔。” 她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愛古言、梵高的耳朵、深红浅红、nicole、fanfan、读者6208243、Yoyo、任冰儿 、纳兰秋荻、hina等读者投雷。 正文到此完结。后面大概还会写下边城生活的小番外以及一些前面未来得及交代的事。 谢谢大家。<!--end--> 第九十九章 正是七月暑热,河西边地的云城却渐渐热闹起来,因一年一度的天神节会就要到了。 天神节会是河西的传统盛会。每年七月中旬,正值天高阔远、草绿花红、羊肥马壮之时,附近四面八方的人都赶到这绿洲之城,榷场、赛马、射箭、摔跤,盛大的节日祈福一直会持续到七月底才散去。早些年云城因被西廷所占,汉人被驱逐殆尽,赶来赴会的多是居于此的西廷异族之民,规模渐衰。自云城东归后,长居于此的西廷人原本怕遭报复,意欲拖家带口逃离的不在少数,后听闻新到的谢姓州牧立下法令,道西廷人若要西归,并不阻拦,愿长居在此的,则一律与大昭子民同等看待。观望了数月,见果真如此,毕竟是故土难离,这才纷纷打消了迁徙的念头。 云城因是边地,向来缺医少药,民众生病,只能去找土郎中,或是自己胡乱用些土药。新州牧到此不过数月,城中便多了一家医馆,郎中妙手回春,民众前来看病,不收诊费,药价只要一半,碰到那些穷苦困顿的,则分文不取。民众晓得这乃是州牧夫人将娘家在江南的一个医馆搬到了这里,纷纷赞其仁心善举。 地方长官仁厚,治境又有方,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云城规模比起从前扩增了不少,人口更增到数万。如今城中及城外,西廷人与汉人杂居,虽偶有纷争,只大体也算是安居乐业了。所以今年的天神节会格外热闹,还没开节,云城内外到处可见髡发空顶、奇装异服之人,都是闻讯赶来的四方异族。 云城东门,黄泥夯筑而成的官道之上,几辆马车正辘辘而来,前后骑马随行了十几个大汉,行在前的那人脸膛黑红,浓眉阔目,正是高峻。快近城门,他举手搭了凉棚远眺,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下,青色城墙迤逦铺展开来,更显雄伟。 一骑快马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卷起阵阵黄尘。高峻认出了那人,面上现出激动之色,提了马缰飞快迎上去。 “公子!” 双马交错之时,高峻从马上翻滚而下,纳地而拜。 马上那人正是谢醉桥,爽朗大笑声中,也是飞身而下,忙扶起了他。 “三年不见,高叔愈发健旺了!” “公子才真的是……” 高峻紧紧握住谢醉桥的手,望着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对了,姑娘和两位老爷子就在后面马车里。” “极好!阿瑜自晓得他们要来,便日盼夜盼的,今日还特意要与我一道到来迎接。她在城门处等着。” *** 明瑜与春鸢一道,此刻正在城门口。 到此转眼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家国人事却都变动不小。她的芝儿已经四岁,到此生的女儿阿祉也快三岁了,祖母前年去世,而大昭朝,则在今年初元之日,因新君登基,改年号为天禧。 先帝正德,数年前虽平息了朝乱,求仙问道之心却痴迷不改。继李同福后,又宠信另个寻访而来的道人,终因药石过度,于去年底驾崩,太子继位,是而今年为天禧一年。 五月里,她收到江州的家书,道老太爷江夔读了她往年去的信,对信中所提的河西壮阔草原之景神往不已,一直闹着要来。阮洪天和江氏经不住老头子的闹腾,只得应了下来。谢静竹这几年一直陪父亲在江州居住,想念兄嫂,见有这机会,便也过来了。因高峻从前随谢南锦在此打过仗,熟悉沿路地况,所以由他带队,另挑数十个精壮汉子护送。 谢静竹如今已十六,自随了父亲迁居江州,两年前起便时常有人家慕名前来求亲。只她既见识过像自己兄嫂这样珠联璧合的佳偶,寻常男子又岂能看得上眼?加上怜惜父亲,想要多陪他几年,更不愿早早嫁人。 江氏因了明瑜的缘故,对谢静竹视如己出。又受明瑜所托,一直在代她留意合适的人家。去年年底时,正遇到一家人前来提亲。世代书香门第,那家的公子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谢南锦本就无意让女儿再嫁权贵之家,对这桩婚事也是认可。正要行提亲之礼时,不巧遇到国丧,须斩衰三年。身为大臣之女,虽可定亲,却不能婚嫁。这一拖就要三年,待三年后谢静竹就十八岁了,对方便有些犹豫,拖着不来行提亲之礼。谢静竹心气颇高,又岂愿结这样的亲事?这几年她孤身照顾父亲,又时常与明瑜通信,处处以她为榜样,早不是从前温室中的花朵,请江氏叫媒人过来拒了这亲事,道自己愿意陪着父亲一世。江氏急得不行,谢南锦也有些愧疚,觉得耽误了女儿,暗中托江氏再另访合适的人家。谢静竹自己倒不以为意,听说两位外祖要去河西,立刻便跟了过来。 明瑜等了片刻,远远看见对面路上谢醉桥领着车马过来,知道人已到了,心中欢喜,不顾日头晒得猛,急忙过去迎接。 谢静竹坐在车里,掀开门帘便见到嫂嫂迎了过来,急忙叫停下马车,也不用丫头扶,自己跳了下去就朝她跑过去。姑嫂二人三年来首次相见,此刻紧紧拉住对方手,各自欢喜异常。 明瑜见谢静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秀雅端庄,白皙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忙将她拉到城门荫凉处,拿块帕子给她擦汗,心疼道:“这里一入夏,天便干热干热的,与咱们江南大不相同,一路过来应很辛苦。” 谢静竹兴高采烈,上下打量了明瑜几眼,欢快道:“嫂嫂,几年不见,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瞧着愈发好看了!哦对了,我的侄儿侄女呢?我给他们都带了礼物,等不及要见他们了!” “阿瑜,只顾和你夫家的小姑说话,再不理我这老头子,我抬脚就要回去了!” 边上传来说话声,明瑜回头,见外祖江夔老当益壮,虽热得擦汗不停,却还叉腰在瞪着自己,忍住了笑,忙上前拉住了见礼。江夔这才转怒为喜,见一边的谢静竹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他两个一路过来,混得极熟了,晓得她在笑话自己,也不以为意,抬头挺胸往城门里去,一行人便都跟着入内。 *** 过了几日,便是天神节会的开节之日。按照惯例,要在城外设一祭祀之地,正中用木架高悬一面铜锣,当地长官用箭射锣心,发声以向上神祈福。 谢醉桥如今是州牧,与前两年相同,这首射之箭自然非他莫属,又有别的事务缠身,这日一大早,叮嘱柳向阳和高峻护着明瑜江夔等人出门,自己便先出了城。 谢静竹初到云城,见当地民风与金京江南迥异,女子都大喇喇上街,便是自己的嫂嫂,贵为州牧夫人,出门时坐的马车也不过加了个遮阳盖而已,全不似从前那样遮得密不透风。起初又是惊讶又是新奇,只见嫂嫂坦然自若,自己便也跟着,反觉颇为有趣。听说今日天神节会开节,兴奋得甚至赛过一双小侄儿和侄女,等到出了门,在马车里坐在明瑜身边,便东张西望个不停。一路又碰到不少当地人,那些人见了明瑜,纷纷上前问候,见明瑜亦含笑一一回礼,晓得自己的兄嫂在当地颇得人心,一时也是与有荣焉。 “嫂嫂,我从前听说这里有很多西廷蛮人,一直怕你过不惯,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谢静竹挽住明瑜的臂,兴奋道。 明瑜笑道:“江州有江州的妙,这里也有它的好处。你若长住了,就会晓得。比起京中,我倒更喜这里民风淳朴。” 谢静竹点头,忽然想了起来,忙道:“嫂嫂,我随外祖出行前,正好收到了文莹的信。她数月前生了个儿子,虽吃力了些,幸好当时备得周全,如今身子已大好了,晓得我来这里看你,叫我代她向你问好,盼你早日回京再叙旧。” 明瑜早从前个月谢醉桥与裴泰之的通信中晓得了这事,如今再听谢静竹道来,心中还是有些欣慰。原来她人虽到了这里,却一直没忘前世里裴文莹死于难产之事。她无力阻她姻缘之事,晓得她仍嫁了前世那夫家后,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裴泰之,叫谢醉桥写信给他,道裴文莹生产时务必要万分小心。裴泰之晓得是明瑜的嘱托,又牵扯到自己的妹子,自然不敢怠慢,去信叮嘱安氏,这才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一关。 马车出了城外,更是人山人海,路人看见州牧府的马车,纷纷让行,更有热心的上来指点,道谢大人正在准备祭祀射箭。 “娘,娘,快点,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平日极得谢醉桥的宠爱,听到旁人提及自己的父亲,忍不住娇声娇气地嚷了起来。 “爹爹刚前几日教我射箭,妹妹要看,哥哥回家射给你看就是!” 芝儿一拍胸脯,很是骄傲。 “哥哥的弓箭我拿得动,爹爹的我就搬不动。哥哥没爹爹的那么威风,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笑嘻嘻朝他刮了下脸。 芝儿觉得被妹子小看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偏又没她伶牙俐齿反驳不来,只好咬着唇望向了明瑜。明瑜见儿子一脸委屈,忙搂了入怀安慰道:“别听妹妹的。娘晓得你最棒。你爹刚昨天还跟娘夸你,说你箭射得好呢。” 芝儿这才舒服了许多,心中也是盼着看到父亲射箭时的英姿,搂住明瑜脖子亲她一口道:“娘最好了,咱们赶紧去!” 第一百章 “姑娘,姑爷再几日就要回了,到时必定会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经四年,跟前无人的时候,春鸢总还习惯地称她为“姑娘”。见她恍若未闻,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顶上的天青织金帐,一只手露在月白色金鱼戏藻锦被面下,被衬得越发枯瘦苍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却极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触手只觉冰冷僵硬。 “春鸢,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挣出这几个字,转眼却如断弦的筝,消了声气。 “姑娘把身子养好,就比什么都强,老爷太太天上有灵,若是知道了你这般作践自己,心里也定是难过。” 明瑜不答,只微微阖上了眼皮。 春鸢见她声息渐悄,轻轻笼了下被头,放下帐子,屏声敛气到了门外,撞见小丫头寻露立在廊上发怔,手上却是空空,扯着走了几步,这才低声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药吗,立在这里做什么?” 寻露被她责,眼圈泛红,辩解道:“我去厨中,李妈妈却说梅姨娘前几日被诊出有喜,闻不得异味,小炉上要熬软软的燕窝粥,怕被奶奶熬的药味冲了。叫我迟些再去。” 春鸢气得手都微微抖动,骂道:“什么没心肝的人,这般的无情无义。才多久,一个个就这样地往死里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寻了,被责几句就罢了,不定还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闹的……” 春鸢回头,见发话的是方妈妈。 方妈妈和她一样,从前是随了明瑜从江南江州一道陪嫁来的。 “妈妈,姑娘她身子眼见是越发弱了。今日那厨房叫拖一拖,明日后日必定也要如此。药令再这般耽误下去……” 方妈妈叹了口气,眼睛瞧了下十几步外的紧闭的门扉,叹道:“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荣荫堂遭此大祸,听说连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寻埋银……墙倒众人推,姑娘嫁过来几年,姑爷对姑娘淡,连这府里的人背后也说姑娘高攀,如今没了娘家依靠,宽厚些的太太去岁底又病没了,如今还有谁知冷知暖?不过是我们几个从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爷太太的恩情守着罢了。你也别去寻大太太了,我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个筒子炉进来,就搭在这院落里专门给姑娘熬药,也省去那里挤来挤去,多了许多闲气。” 春鸢紧咬唇,一脸的不甘,半日却也不过只道出个好。方妈妈转身匆匆离去。 院子里几个人说话声虽轻,只这般静谧的午后,连走廊上悬挂的那只黑头鹩哥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自然断断续续落入了还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挣扎了下,却觉连翻个身也难,身上的力气仿佛那茧丝,一缕缕地被抽剥了个尽,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上有老苍天,下有荣荫堂,三年不下雨,陈粮过万石,说的就是大昭国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营商,据说第一代阮厚德,本是个家中不过数亩薄田的农人,偶然进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离之时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银稞,偷偷搬运了一个多月,这才开始发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业之时,家产更是大增,商铺开遍南北各地。 明瑜记得清楚,她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铺的掌柜和经纪人齐齐到了江州来报账。东厢里燃了上好的银炭,暖气团团袭人,祖父在仆从的服侍下斜靠在东厢的卧榻上看账册,父亲一边立着协从,账房登记造册,按照花名册依次叫点,一人进一人出,往往要小半个月才完成。而这小半个月中,家中就热闹非凡,她的屋子里也会堆满各地搜罗而来的珍巧玩意,如同过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营商有道,从曾祖开始,当家人喜骄奢摆阔的风气却一直沿袭了下来。祖宅荣荫堂几经扩建,池馆园林,幽深曲折,要进入中堂就要过五六道门,里面布置奢华极致。仪门口的八座狮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风水先生的授意用银坨铸成,说能定住风水,保阮家世代福泽绵延,到明瑜父亲阮洪天时,银狮积尘晦暗,上面密布苔藓,不知道的人也就以为是石头了。 从明瑜十一岁起到她十六岁出嫁的几年间,正德皇帝数次驾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荣荫堂的意园中。为了讨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的折子戏,父亲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戏班,大办行头器具,花了十万钱才排练好。等皇帝驾临之时大开宴席,一番招待下来,又费了十万,等恭送走皇帝,扫出的香灰烛泪要用石计,一时天下富豪之名,远播京畿。正德厚赏阮家,赐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羡不已。父亲也把皇帝所赐之物当宝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却哪里知道,象齿焚身,树大招风,因为富可敌国却又不知收敛,这才招致了后来的祸端。 两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风云突变,继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当时正逢边境战祸,数省旱灾,国库捉襟见肘,新皇打算从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晓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该是阮家气数已尽,从前正德帝数次携带皇子驾巡江南时,照应了皇帝和太子,对这三皇子虽也敬,却没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许当时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块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说动。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积德,开粥铺育婴堂,这次旱灾就捐出万两白银,民望极好,一时无处下手,便纳了计策,以阮家行善为由,破格赏了阮洪生一个太守的官职。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训,子孙不得入仕为官。百年下来,享尽人间繁华,唯独没尝过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时甚至要看官员脸色。阮洪天一番犹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个皇族的诱导之下,终于接受官职,举家庆贺。过了一年,为边境战事又捐了大笔巨款充军饷,被提升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盐务从来都是个亏空的无底洞,官商勾结,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却抵不过升官的诱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弹劾阮洪天贪财昏愚,对人妄言与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赐之物夸耀与人,又扯出他任上贪赃等等罪名。新皇大怒,亲笔朱批将他革职查办收入狱中,于是呼啦啦大厦一夜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亲被斩首,母亲自缢于中堂,才十岁不到的幼弟被发配边疆,家中女眷仆从一概被没入官府为奴。世人传荣荫堂建筑夹层中藏有银块,地下更是深挖银窖,于是被毁后还掘地三尺。经营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这样彻底倾覆了。 这些消息,都是她后来零零碎碎从各房人口中听来的。靖勇侯府天子脚下,与江南千山万水。她一个彻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欢心的弱女子,就算嫁过来时十里红妆,在这深似海的侯门之中,现在又有什么用处?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见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层仿佛将死的灰败之气。 明瑜再次睁开了眼,一阵茫然。 她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耳边春鸢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另一个自己好像飘离了身体,正在一片虚无缥缈中升腾。 她当时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醒过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睛习惯性地望着自己头顶的帐子。 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顶天青织金帐,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纹轻罗帐,正中悬了一束团锦结。 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现这样颜色的帐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这个媳妇还在孝期,不会有人给她架这样的帐子。 她动了下脖子,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一觉醒来,力气仿佛竟恢复了,再没从前那种濒临将死的虚浮无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来,身下一片滑凉,低头看去,榻上铺了龙须草编织的灰湖绿凉席,软滑如春波。环顾四周,南墙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蓝软纱帘,看去缥缈如轻烟,正中挂了幅春行图,地上铺就紫黄竹丝编就梅花纹凉地衣。墙角竖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养着素心兰。 这分明就是她出阁前江南荣荫堂里的闺房漪绿楼。那幅潇湘图,还是她自己在十岁的时候,临摹当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画所绘,觉得满意,这才裱了挂起来的。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如在梦中,心剧烈跳动,不由自主掀开罗被下榻,俯身看见踏脚上一双杏色孩童绣鞋,下意识地瞟了眼自己的脚,这才惊呆了。 她的脚缩得不到半掌长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处几个小小的漩涡。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脚朝梳妆台上立着的那枚半身镜跑了过去,镜里映出了一张女童的脸。齐眉刘海,凤眼桃腮。 她呆呆望着镜中女孩,镜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时光为她而倒流了。 从醒过来开始,明瑜就把自己关在漪绿楼的屋子里,没有下去一步。夜晚,当小楼周遭一切都静了下来,近身服侍的大丫头春鸢和乔琴也在外间睡了下去,她耳边只剩窗外夏虫鸣吟声时,她流泪,泪断,再流泪,再断。不知道反复几次,黑暗中,最后她终于无声地笑了起来。 上苍悯人,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回到了十年之前。 这一世,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从前的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尽全力,让父亲隐敛光芒,让荣荫堂不被掘地三尺,让母亲安养终老,让弟妹各有其所。这一世,她再不要吟风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会为一个薄情男子而轻易交心。 江南采莲,鱼戏莲田。她只要岁月平凡静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游荡而过的画舫所发的欸乃声一般,闲散绵长。 她还有十年的时间,但与荣荫堂几百年传承相比,这十年太过急促短暂了。 第一零一章 傍晚,夕阳洒金,漫天云霞如烧,暮霭慢慢笼罩下来。云城外草原上的这场盛会却在继续,帐篷早一个个地搭起来,再晚些,篝火就会点点燃起,到处可见载歌载舞的景象。 疯玩了大半日的芝儿和阿祉已疲倦了,与春鸢的儿子一道被抱上马车坐在一处,早上跟出来的周妈妈和奶娘陪着,柳向阳和另几个家人护送着先回去,明瑜和春鸢便去找江夔与谢静竹。终于在一处跤场找到这一老一少时,谢静竹一张小脸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听说要回了,虽还有些恋恋不舍,却也点头应了下来,偏江夔还兴致勃勃,嚷着还要看。毕竟年岁大了,明瑜怕他累到,劝了一大通的话,说这节会还要持续十来日才散。江夔这才勉强跟着爬上马车。几人坐定,车夫正要驾车而返,车后有马匹疾驰而来,明瑜听到声响,回头看去,见正是谢醉桥。 谢醉桥到了近前勒马,与明瑜对视一眼,微微笑了下。明瑜忽然想起他早间对自己耳语时的话,心中一动。果然,听他对着江夔笑道:“烦请外祖带了静竹先回府。我与阿瑜还有些事,晚些再回。” 江夔嘀咕道:“莫不是你小子想丢下我们一堆人,自己带了我家阿瑜溜去哪里耍?” 明瑜见被外祖识破,有些不好意思,便朝谢醉桥丢了个眼色,意思是改下回。 谢静竹心思剔透。她来了这里数日,见自己哥哥一直很忙,几乎日日早出晚归的,嫂嫂平日要教养一双儿女,又管着诸多杂事,想来从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现在见他们好容易得了个空能独自处下,偏这外祖又老不识趣的,忙道:“嫂嫂,别理外祖。哥哥既说有事,想必重要,快跟哥哥去了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明瑜下马车。见江夔仿似还要开口,朝他瞪了下眼睛,江夔这才住了嘴。 谢醉桥足蹬马踏,俯身下来揽住明瑜的腰,轻轻一抬,明瑜整个人便斜坐上了他身前的马鞍,被他用双臂护住,朝自己妹子点头笑了下,夹紧马腹,马匹掉头而去,迎着夕阳往草场而去。 这样共骑的一幕,若是在金京或江南,自然惹人侧目,在这云城的草场夕阳中却是如此自然。踏马而行时,两边的路人见到州牧大人与夫人共骑,反而纷纷脱帽致礼。 谢静竹呆呆望着这沐浴在夕阳中的一双背影,觉此景只应天上才有,忽然头顶被什么东西一拍,扭头看去,原来是江夔拔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敲了下自己的头,笑嘻嘻道:“小丫头莫不是眼红?这里后生不少,虽比不上你哥哥,勉强也能挑几个出来。小丫头要是看中哪个,说一声,我老人家给你拉媒做保,保管你爹没有二话!” 谢静竹脸发热,啐他一口翘嘴道:“这般为老不尊拿我取笑,瞧我明天还要不要陪你出来!” 边上的春鸢早笑得不行,任他两个斗嘴,自己催车夫赶车而去。 谢醉桥驭马往西,待人渐渐少了,一只手挽紧身前明瑜的腰身,催马放蹄而行。 七月的河西正是酷暑,此刻夕阳虽已西斜,白日里聚出的炙热却仍未消散,纵马这般飞驰,连迎面扑来的风也带了热气。明瑜觉到身后丈夫箍住自己腰身的臂坚实而有力,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他面庞正被夕阳镀了一层金光,愈显线条隽朗,棱角分明。想到自己嫁了这样一个如山般伟岸的男子,纵已与他有了两个孩子,此刻心中却仍涌上了丝丝如少女般的甜蜜情怀,忍不住往后把脸靠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道:“你早上说带我去个地方,是哪里?” 谢醉桥稍稍放缓马势,笑道:“到了你就晓得。”话说着,将她整个人抱着改分腿坐马背之上,低低吆喝了一声马儿,马便又疾驰往前。 草地坡势高低起伏,远望去深深浅浅处处是绿茵,近旁偶有牛羊在吃草,被马蹄声惊起而奔动。身下的这坐骑是匹驯化而来的宝马,背上纵负了双人,奔驰亦迅如闪电。 明瑜见谢醉桥一直往西,身后早看不见朵朵帐篷,再下去的远方,就是与西廷划界的荥水了,虽有些不解,却并未开口询问,又驰了段路,忽然见他拐马往一丘坡方向而去,到了坡前,吁一声,马终于停住。 谢醉桥从马上下来,托住明瑜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明瑜站定,左右看了下,睁大了眼,望着他道:“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谢醉桥放开了马缰,改牵住她的手,往丘坡大步而去,笑道:“跟我来。”执了她手登上坡顶,手指下方,“阿瑜你看。” 方才在坡下,不知这边风光,待登上坡顶,饶是明瑜已经见惯了草原风景,此刻也被眼前的美景夺去了呼吸。 她的脚下是道弯弯的峡谷。天边的云隙中间,落日的彩光漫射开来,一望无际的谷地上,成千上万的野花如地毯般密密铺展开来,一阵风过,花毯便齐齐沿了风向倾斜而去,美得不像人间。花海的尽头,汇聚了一汪从荥水流来的溪池,池面上铺洒了一层夕阳红光,风起之时,波光粼粼,几只黄羊正在溪边悠闲地饮水。 “阿瑜,这里是我有次巡边时无意发现的,想着你见了一定会喜欢,早就想带你来。只一直得不了空。” 谢醉桥低头,抚了下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低声道。 明瑜靠在他肩膀上,轻叹一声:“我想躺这花毯上睡一觉。” 谢醉桥哈哈大笑,笑声惊动那几只黄羊,抬头警惕地望过来,见有人闯入,立刻撒腿飞奔而去。 明瑜抱膝坐在溪边的白石上,看着谢醉桥在水中畅游。 “阿瑜,你也下来。” 他站在齐胸的水中,朝她招手。 明瑜已经被烈日蒸晒了一天,身上早也汗黏黏的,却抿嘴笑了下,只是到了溪边蹲下,用手鞠起清凉的水,洗了下自己的脸和手。不防他却已经敏捷地分水而来,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整个人便跌下了水中。 明瑜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双手死死抱住他脖子,惊慌道:“要是有人来了,看你怎么办!” “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来。就算有,我赶他走就是!” 谢醉桥揽住她腰,低声呵呵笑道。 暮霭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天穹深碧如一块翡翠,一轮明月从东南天际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傍晚,夕阳洒金,漫天云霞如烧,暮霭慢慢笼罩下来。云城外草原上的这场盛会却在继续,帐篷早一个个地搭起来,再晚些,篝火就会点点燃起,到处可见载歌载舞的景象。 疯玩了大半日的芝儿和阿祉已疲倦了,与春鸢的儿子一道被抱上马车坐在一处,早上跟出来的周妈妈和奶娘陪着,柳向阳和另几个家人护送着先回去,明瑜和春鸢便去找江夔与谢静竹。终于在一处跤场找到这一老一少时,谢静竹一张小脸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听说要回了,虽还有些恋恋不舍,却也点头应了下来,偏江夔还兴致勃勃,嚷着还要看。毕竟年岁大了,明瑜怕他累到,劝了一大通的话,说这节会还要持续十来日才散。江夔这才勉强跟着爬上马车。几人坐定,车夫正要驾车而返,车后有马匹疾驰而来,明瑜听到声响,回头看去,见正是谢醉桥。 谢醉桥到了近前勒马,与明瑜对视一眼,微微笑了下。明瑜忽然想起他早间对自己耳语时的话,心中一动。果然,听他对着江夔笑道:“烦请外祖带了静竹先回府。我与阿瑜还有些事,晚些再回。” 江夔嘀咕道:“莫不是你小子想丢下我们一堆人,自己带了我家阿瑜溜去哪里耍?” 明瑜见被外祖识破,有些不好意思,便朝谢醉桥丢了个眼色,意思是改下回。 谢静竹心思剔透。她来了这里数日,见自己哥哥一直很忙,几乎日日早出晚归的,嫂嫂平日要教养一双儿女,又管着诸多杂事,想来从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现在见他们好容易得了个空能独自处下,偏这外祖又老不识趣的,忙道:“嫂嫂,别理外祖。哥哥既说有事,想必重要,快跟哥哥去了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明瑜下马车。见江夔仿似还要开口,朝他瞪了下眼睛,江夔这才住了嘴。 谢醉桥足蹬马踏,俯身下来揽住明瑜的腰,轻轻一抬,明瑜整个人便斜坐上了他身前的马鞍,被他用双臂护住,朝自己妹子点头笑了下,夹紧马腹,马匹掉头而去,迎着夕阳往草场而去。 这样共骑的一幕,若是在金京或江南,自然惹人侧目,在这云城的草场夕阳中却是如此自然。踏马而行时,两边的路人见到州牧大人与夫人共骑,反而纷纷脱帽致礼。 谢静竹呆呆望着这沐浴在夕阳中的一双背影,觉此景只应天上才有,忽然头顶被什么东西一拍,扭头看去,原来是江夔拔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敲了下自己的头,笑嘻嘻道:“小丫头莫不是眼红?这里后生不少,虽比不上你哥哥,勉强也能挑几个出来。小丫头要是看中哪个,说一声,我老人家给你拉媒做保,保管你爹没有二话!” 谢静竹脸发热,啐他一口翘嘴道:“这般为老不尊拿我取笑,瞧我明天还要不要陪你出来!” 边上的春鸢早笑得不行,任他两个斗嘴,自己催车夫赶车而去。 谢醉桥驭马往西,待人渐渐少了,一只手挽紧身前明瑜的腰身,催马放蹄而行。 七月的河西正是酷暑,此刻夕阳虽已西斜,白日里聚出的炙热却仍未消散,纵马这般飞驰,连迎面扑来的风也带了热气。明瑜觉到身后丈夫箍住自己腰身的臂坚实而有力,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他面庞正被夕阳镀了一层金光,愈显线条隽朗,棱角分明。想到自己嫁了这样一个如山般伟岸的男子,纵已与他有了两个孩子,此刻心中却仍涌上了丝丝如少女般的甜蜜情怀,忍不住往后把脸靠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道:“你早上说带我去个地方,是哪里?” 谢醉桥稍稍放缓马势,笑道:“到了你就晓得。”话说着,将她整个人抱着改分腿坐马背之上,低低吆喝了一声马儿,马便又疾驰往前。 草地坡势高低起伏,远望去深深浅浅处处是绿茵,近旁偶有牛羊在吃草,被马蹄声惊起而奔动。身下的这坐骑是匹驯化而来的宝马,背上纵负了双人,奔驰亦迅如闪电。 明瑜见谢醉桥一直往西,身后早看不见朵朵帐篷,再下去的远方,就是与西廷划界的荥水了,虽有些不解,却并未开口询问,又驰了段路,忽然见他拐马往一丘坡方向而去,到了坡前,吁一声,马终于停住。 谢醉桥从马上下来,托住明瑜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明瑜站定,左右看了下,睁大了眼,望着他道:“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谢醉桥放开了马缰,改牵住她的手,往丘坡大步而去,笑道:“跟我来。”执了她手登上坡顶,手指下方,“阿瑜你看。” 方才在坡下,不知这边风光,待登上坡顶,饶是明瑜已经见惯了草原风景,此刻也被眼前的美景夺去了呼吸。 她的脚下是道弯弯的峡谷。天边的云隙中间,落日的彩光漫射开来,一望无际的谷地上,成千上万的野花如地毯般密密铺展开来,一阵风过,花毯便齐齐沿了风向倾斜而去,美得不像人间。花海的尽头,汇聚了一汪从荥水流来的溪池,池面上铺洒了一层夕阳红光,风起之时,波光粼粼,几只黄羊正在溪边悠闲地饮水。 “阿瑜,这里是我有次巡边时无意发现的,想着你见了一定会喜欢,早就想带你来。只一直得不了空。” 谢醉桥低头,抚了下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低声道。 明瑜靠在他肩膀上,轻叹一声:“我想躺这花毯上睡一觉。” 谢醉桥哈哈大笑,笑声惊动那几只黄羊,抬头警惕地望过来,见有人闯入,立刻撒腿飞奔而去。 明瑜抱膝坐在溪边的白石上,看着谢醉桥在水中畅游。 “阿瑜,你也下来。” 他站在齐胸的水中,朝她招手。 明瑜已经被烈日蒸晒了一天,身上早也汗黏黏的,却抿嘴笑了下,只是到了溪边蹲下,用手鞠起清凉的水,洗了下自己的脸和手。不防他却已经敏捷地分水而来,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整个人便跌下了水中。 明瑜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双手死死抱住他脖子,惊慌道:“要是有人来了,看你怎么办!” “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来。就算有,我赶他走就是!” 谢醉桥揽住她腰,低声呵呵笑道。 暮霭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天穹深碧如一块翡翠,一轮明月从东南天际升起。 第一零二章 “哗啦”水声中,谢醉桥终于抱着明瑜涉水上岸,顺手扯过自己方才脱了放在石块上的外袍铺展在地,将她轻轻放了上去。 身下碧草如毯,软得如同锦褥。明瑜浑身湿漉漉的,晶莹水滴沿她肢体不断滚落,鼻端闻到一股芬芳花香,她睁眼,头顶是高远的夜空,几颗星子撒落其间,幽幽闪着璀璨之光。 意识到自己席天枕地,她忽然有些羞赧,急忙拉上方才被他半褪的衣衫,以手撑地,刚想坐起身来,胸腹间微凉,他还带了溪水凉意的身体覆了上来,将她重新压于地上,炽热的唇已经沿着她的脖颈,游移到了她湿润的双峰之上。 “不要啊……” 明瑜伸手胡乱抓住他的湿发,想要阻止他。他抬头朝她一笑,目光如天上星辰般闪亮发亮,低头便一口含住她已挺翘的一边樱颗,唇舌戏弄,牙齿轻啮,另边也被他用手覆住,带茧的指腹肆意揉捏着掌下柔软而嫩滑的丰满,很快,声声低吟就从明瑜的喉间轻逸了出来。 明瑜微微睁开了眼,挣扎着侧头,见身畔野花丛密,高过半人,仿佛立了道天然的屏障,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半推半就间,他已下移到了自己身下的私密之处。 “阿瑜……” 感觉到她骤然紧绷,谢醉桥低低唤她一声名字,双手握住她腿支开,埋头便含住了她腿窝间的花瓣。 一阵战栗沿他热情的唇舌扩散到了全身。明瑜无助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些羞耻之感,脚尖却紧紧绷起,一条腿不自觉地缠了上来,无意识地慢慢摩擦他光裸的后背。 头顶星子闪烁,鼻端花香弥散,梦一般迷离的香艳旖旎。 明瑜全身发热,花房中的蜜露无声地漫渗而出,她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急切的渴望,忍不住扭动肢体,渴望他更深的侵入。 咔嗒,咔嗒…… 心醉神迷之间,她隐约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在靠近。旖旎顿消,身子陡然惊恐地崩了起来,立刻去推仍埋首在她身下的男人。偏他恍若未闻,反而用齿轻啮她的花瓣,舌如灵蛇般地直刺而入。禁不住心中的惊慌和身体的刺激,下腹最深之处瞬间如烟花般绚烂盛放。 “天啊,有人来了……” 她蜷成一团,抱住了自己的胸,压抑住呻吟,又小声抖抖索索地哀告于他,见他若无其事,一双手反又大喇喇摸索上了自己的胸继续揉捏,不禁恼羞成怒,曲腿用力踹他肩膀,恨不得将他踢醒。 谢醉桥顺她这一脚,仰面倒在了地上,见她起身手忙脚乱地去扯方才被褪下丢于边上的衣物,不但不动,反而双手枕头悠闲地看着她。 耳边那脚步之声更近了,他竟还这样肆无忌惮,真以为这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了! 衣物浸水皱成了一团,她也顾不得他了,慌忙抖开要裹回去。他看到她饱满的双峰在月光下如雪团般颤动不停,美景当前,欣赏了片刻,哪里还忍耐得住,一个翻身又将她扑倒,可怜她刚穿上的衣衫又被扯了下来。 “是我的马找了过来而已。我的阿瑜不分人马,看把你吓得,可怜……” 感觉到她在拼命挣扎,他终于在她耳畔低声笑道。那语气听起来像在安慰,只她却觉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明瑜拍开他还捏住自己胸口的手,坐起身回头望去,月光下,果然见那匹马儿正晃悠悠地过来。谢醉桥打了个呼哨,马朝这里望了一眼,对这荒唐艳景并没多大兴趣,只大约见到了主人,便停了下来,低头开始嚼食花草。 明瑜这才长吁一口气。方才慌乱的心跳还未平复,觉他又压了自己在地,身下已被一处火热的坚硬顶住。想到他方才明明早听出是马儿过来,却偏不跟她说,还要看她笑话,心中忽然起了丝报复的念头,紧紧闭上了腿。 谢醉桥全身早紧绷,恨不能立时便深埋入她温暖的身体里,觉她抗拒,正要发力顶开她的腿,忽听她轻声嗤笑了下,耳语道:“躺下,不许动……”又见她坐了起来,推自己躺了下去,迅速爬到他腿上。 谢醉桥陡然明白她的意图了,瞬间心花怒放,依言躺了下去,紧紧地盯着她。 明瑜跪坐在他大腿两侧,俯身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紧实的小腹之上,闭上眼睛慢慢摩挲,仿他方才对自己所为,渐渐下移,直到脸颊碰触到了一火热的□之物,这才睁眼,朝他嫣然一笑。 谢醉桥半撑着身体,一直屏住呼吸地任她调皮戏弄自己,终于盼到她的樱唇挪到了自己那早已肿胀难耐之处,正满心期待,忽见她睁眼朝自己一笑,月光下一张脸愈显娇媚,如狐魅般勾人魂魄,只觉全身一热,欲望处突突跳动,哑声道:“阿瑜……” 明瑜懒懒嗯了一声,终于伸出手握住那杆火热,慢慢上下□,听到他呼吸渐渐粗重,这才低头,伸出舌尖舔了下顶端,继而张开小口,努力含住。 谢醉桥长叹一声,躺了回去,闭眼感受着她用檀口香舌侍弄时的极端舒爽。身体随她不断舔弄,渐渐紧绷,就在他濒临爆发之时,明瑜忽然松口抬头,哎呀一声,拍了下额头道:“糟了,咱们出来这么久,芝儿和阿祉在家不定闹成什么样。芝儿还好,阿祉必要我陪她才肯入睡的。快回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匆忙从他身上爬起来要穿衣。 谢醉桥骤然失了极乐,睁开眼时,见她眉眼含笑,分明是在看自己笑话的样子,一下明白了过来,必定是在使小性子报复自己,哪里容她得逞,咬牙低声道:“最毒妇人心。看我怎么收拾你!”伸手将她脚腕扯住一拉,明瑜惊叫一声,整个人便已仰倒在地,还在扭着身子,沉重的男人躯体已经覆盖了下来,将她压得动弹不得,一双玉腿被高高抬起,闷哼一声,瞬间已被他攻城略地。 *** 两人共骑回城之时,已有些晚。白日的喧嚣消散殆尽,平原之上偶见点点尚未燃尽的篝火红光。 夏衫轻薄,戏水时被浸湿的衣衫经这一路,已干得差不多了。纵马到了府衙门前,两盏红灯笼早高高挑出。谢醉桥勒住了马,自己翻身而下,再抱明瑜下来。 方才在坡下花海边被他收拾得狠了,又一路长驰回来,明瑜站地时,腰腿一软,幸好他手未松开,这才没跌倒。 “夫人方才叫人兴味至极。下次得空,再带你去?” 谢醉桥低头附她耳畔,低声笑道。明瑜用肘重击他肋,他假意呼痛一声,两人这才笑着步上台阶,正要叩动门上铜环,门却咿呀一声开了,一个家丁正满面愁容地探头出来,看见他夫妻二人,整个人便跳了起来,大声嚷道:“大人可回来了!出事了!姑娘丢了!不见了!” 明瑜一惊,谢醉桥已是一把抓住那家丁,喝道:“姑娘不是和外祖春鸢他们一道回来?怎会丢的?”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丢了,如今大家都正在找人呢……” 家丁哭丧着一张脸道。 谢醉桥一把推开门,正遇到春鸢匆匆而出。一番询问,这才明白了个原委。 原来傍晚时分,两拨人分开后,春鸢三人便坐马车返回。江夔忽听到远处牛角声呜呜,数十马匹与骑手整装待发,原来是今日最后一场短程赛马,拼出优者数日后再入复赛。便命车夫改道过去看一眼热闹,道看过就走。春鸢见谢静竹也一脸雀跃,自己不好阻拦,便一道过去了。马场边人头攒动,观众挤得里外三层,赛马正要出发时,忽然有一匹立于火塘边的马被迸出的火星溅到了眼睛,狂性大发,将骑手从马背甩下,朝着人群狂奔而来,场面一时大乱。江夔年岁老迈,春鸢只顾扯着他避让到一边,待纷乱平息下来要走时,才发现谢静竹不见了。二人与车夫一道,遍寻了四周,也不见人影,眼见暮霭渐浓,匆匆忙忙便回去报知众人晓得。 州牧大人的亲妹子一眨眼便丢了,上从本地官员,下到高峻和府中之人,个个惊慌不已,偏这关头谢醉桥又不在,众人不敢怠慢,分派了人手到处去找,只直到现在还是没什么消息。 “都怪我不好。若非是我多事,小丫头也不会丢……” 江夔很是愧疚,本也要出去一道寻找,被春鸢劝住了,此刻正在屋子里急得团团乱转,一看见明瑜过来了,垂头丧气道。 明瑜心中也有些自责。若非自己当时与谢醉桥撇了众人离开,而是一道回来的话,谢静竹想必也不会丢了。只见外祖一脸羞惭,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劝他放宽心,道这么多人去找了,必定会没事的。 谢醉桥安抚了下江夔,又叫明瑜先去哄两个孩子入睡,自己便出门纵马而去。 高峻听到他回府的消息,忙匆忙来见。 “如何?” 谢醉桥劈头问道。 高峻摇头,见谢醉桥脸色沉沉,忙又道:“公子放心,已有数百人去找。姑娘必定无事。” 谢醉桥眉头紧锁。 这时节正有狼出没。云城外的附近草场,因了这天神节会四方来人,野狼想必不敢靠近,再远些的地方就难说了。撇开这个不提,光是谢静竹的突然失踪,就实在叫他纳罕。当时场面虽有些乱,只天还未黑,谢静竹又并非三岁孩童,怎么可能会自己这样走丢?除非…… 谢醉桥猛地抬头,问道:“我白日叫你派人去盯的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高峻听他问起这个,面有惭色道:“实在是我办事不力。那少年十分狡猾,似乎晓得我们的人在盯他,派去的人回来说跟丢了。” 谢醉桥心中咯噔一下,起了阵不详的预感。 高峻忽然猜到了他的心思,脸色大变,颤声道:“公子,难道姑娘是被那少年劫了?” 第一零三章 <!--start--> 谢醉桥眉头紧锁。 大昭朝在去年底的时候易帝,说来也巧,就在数月之前,西廷王朝也发生了一次王权的变更。只是比起大昭,这变更却浸染着血色的残酷。西廷老汗王有三子,大王子与二王子俱是鹰派铁血人物,与大昭多年争战,和这两位野心勃勃的王子在推波助澜不无关系。除了觊觎大昭,这两人于王位在暗中也从未停过较量。年初老汗王病去,按照国礼由大王子承位。新大汗探听到自己的弟弟凭了岳家克离王族的支持,暗中在对己不利,岂会容他得逞?借了一场宫宴在酒水中暗中下毒,数日之后,二王子咯血而亡。王妃愤而唆动克离王族之人起兵,一场内乱之后,新汗被乱兵戗于刀下,王室共举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继位成汗王。 据密探回报,老汗王的三子利丹生性温和,早些年大昭与西廷交恶之时,他与自己两个手握实权的兄长所持政见不同,因而一直半退居于自己的属地之中。如今由他继了汗位,于大昭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好消息。 刚上个月时,谢醉桥曾接到金京过来的秘旨,命他注意西廷王都的举动。今日那缁衣少年,虽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只谢醉桥凭了自己的直觉,断定他十之**会和西廷王室有关。 利丹的儿子当中,除了世子少烈已十八岁,次子和幼子都不过十岁出头。难道那少年便是世子少烈?若是的话,他今日先是偷越边境挑衅自己,继而劫走自己的妹妹,背后动机不过两个,一是西廷汗王的授意,二是他个人所为。 以谢醉桥的判断,应是后者居多。 “去驿馆!” 谢醉桥吩咐了一句,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这天神节会也是西廷人的重大节日,早小半个月前,西廷便派了使节带商队过来。谢醉桥把这看作是西廷新汗对大昭示善的举动,将使节安排住在驿馆之中,以礼相待,互赠礼物。 使节名安都,熟知大昭礼仪,精通汉话。从前两国议和之时,他便参与其中,出了不少力气。此番西廷朝中刚历过大变,他被派遣而来,临行前曾被新汗秘密诏去谈话,命他过来之时,尽量探听下大昭的口风。 大昭与西廷俱是新帝即位,此时难免存了相互试探之心。安都身负王命而来,他自然晓得这谢州牧乃大昭新帝的心腹之臣,不敢怠慢,与他盘桓数日,只期间任他费尽心思拐弯抹角,却听不出半点口风。今早被邀了一道去参加开节之会,赫然竟见到了世子少烈,大吃一惊。 说起来,这位世子虽然年少,但在西廷的王都煊城,却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老汗王尚在世时,他的父亲在几个兄弟中虽最不起眼,生母王妃亦早早故去,只他却因了自小敏慧骁勇而深得老汗王的喜爱。三年前西廷与大昭最后之战时,他当时年纪还不到十五,便闯入王帐请求上阵,被老汗王拦下了。后西廷军队被谢南锦父子打退,老汗王深感力不从心,便从了朝中温和派的言论,与大昭议和。如今利丹继了汗位,派安都来云城时,世子曾请求一道前来。利丹汗知道自己这个长子对数年前西廷战败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怕他年少气盛要寻事,不予许可。故而今早他骤见世子少烈,自然吃惊不小,立刻便猜到他必定是瞒了利丹汗偷偷跑来的。因了事关重大,所以当时也不敢出声,等到散了之后匆匆再去找时,又哪里寻得到他的人?本就忐忑了一天,待到了傍晚时分,竟听闻州牧大人的妹子走丢,找遍了附近也未见人。忆及早上那一幕,他凭了直觉,立刻便联想到世子少烈,哪里还睡得着。此刻已夜深,突然又听到谢醉桥竟找了过来,心中咯噔一下,忙整了衣冠迎出去。 谢醉桥见了安都,并无客套,径直便问道:“今早那向我生事的少年,大人可认识?” 安都抹了下额头的汗,赔笑道:“谢大人说笑了,那人我并不认得。” 谢醉桥凝视他片刻,忽然微微笑道:“既不是,那我便放心了。方才有人来报,道那少年窥探我城中的军机重地,被抓了起来。我心想那少年乃是贵国之人,故而先来向你通报一声。大人既不认识,我便放心了。这就告辞。”说罢起身欲辞。 安都大惊失色,忙上前拦住。 谢醉桥见他脸涨得通红,话却说不出来,道:“大人若是有话,便只管讲。谢某虽不才,只也分得出轻重缓急。不管何事,总有解决之道。” 安都知他年纪虽轻,行事却少见的稳重,这才长叹一声,无奈道:“谢大人方才所提那少年,不是别人,乃是汗王世子!此番我受遣而来,汗王并未准他同行。他何以竟会去窥探军机重地?此一来,绝非我汗王之意,二来,莫非是有所误会?还望谢大人明察!” 谢醉桥双拳已捏紧,道:“安都大人,我实话与你说了,贵国世子并未去窥探我军机之地,只不过……”他顿了下, 冷冷道,“我妹子丢了,你想必也知道。我的人寻遍了附近之地也不见。方才听两国交界荥水侧的一处军士来报,道隐约仿佛见一快马涉浅滩入了贵国国境。那马奔跑太快,军士阻拦不及,故我怀疑与世子有关。本想派人越境去寻,后想了下,还是先知照大人一声好,这才寻了过来。还请大人这就领我一道入境去寻下。” 天气炎热,安都后背冷汗却涔涔而出。 利丹汗一直颇喜大昭文化,从前尚为王子之时,王府中请了汉人西席教导诸子。如今登上汗位,一来体恤子民连年征战之苦,而来,他本人也有意与大昭真正交好,这才派了他来探路。不想正在这关头,世子先是挑衅谢醉桥在先,后又被怀疑做出这样的举动。若真属实,万一这谢家小姐有何变故,到时只怕真会惹出纠纷。 安都抬头,见谢醉桥盯着自己,一脸阴沉,晓得事关重大,不敢再怠慢,立刻道:“谢大人放心,我这就随你去寻。” *** 明瑜哄了一双儿女去睡了,又劝了江夔也去休息,自己才与春鸢一道熬夜等到天亮,听下人回报,说谢大人回府。急忙迎了过去相询,见谢醉桥一脸疲倦,身后并不见谢静竹,心便凉了,鼓足勇气才颤抖发声:“静竹……” 谢醉桥摇了摇头,一语不发。 明瑜只觉耳鼓里嗡嗡作响,若非谢醉桥及时扶住,只怕已是摔了下去,定了下神,眼泪已是止不住滚了出来,哽咽道:“她到底……如何了……” 谢醉桥见她一张脸青白,晓得必定是因了担心,昨夜一宿未睡,柔声道:“阿瑜你莫担心,人还在找,静竹一定会没事的。” 明瑜已不能成言,只紧紧攥住丈夫衣袖,靠他身上默默流泪。 “大人!夫人!姑娘回来了!” 谢醉桥正低声安慰明瑜,门被人咣当一声撞开,竟是高峻,也不顾礼仪地冲了进来,一脸狂喜。 谢醉桥与明瑜对望一眼,猛地往外而去,果然见谢静竹正站门口。身上昨日的那套衣衫完好,虽脸容稍显疲乏,却正望着自己兄嫂在微笑。 明瑜方才刚止住的泪又滚了出来,这回却是欣喜之故,几步奔至她身侧握住臂膀,上下摸了几下,这才擦了下自己面上的泪珠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谢醉桥也是神色一松,眼中绽出喜色,只很快便问道:“静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一眨眼你便不见?” 谢静竹面带惭色,小声道:“哥哥嫂嫂,都怪我不好,叫你们担心了……” 高峻忙道:“姑娘是被一牧人家的老太太送回的。道昨晚正巧遇到她迷路,本是想送回的,只当时已不早了,这才留了姑娘一宿,今日大早地给送回了。” “可是真的?” 谢醉桥有些狐疑地盯着自己妹妹。 谢静竹脸微微一热,低头不敢看自己哥哥的眼睛,只轻轻嗯了一声,道:“昨日傍晚马场里生乱,我被挤散了,一时心慌竟找不到路,越走越远,幸而遇到了那老妪好心收留我一晚……” 明瑜见她说话时,一双手不住扭着裙幅前的系带,忙打断了她话,笑道:“回来就好。昨夜你想必没睡好,嫂嫂带你去歇息。”说着一时挽了她胳膊要走。 谢静竹松了口气,忙低头跟了她。 谢醉桥望着自己妹妹背影,沉思片刻,吩咐高峻道:“赏那老太太十金。叫出去寻的人都回来。此事就此打住。” 高峻得话,应了声忙下去处置。 明瑜叫陪了自己一夜的春鸢等人都去歇了补觉,自己亲自送了谢静竹回房,叫丫头们送上盥洗之物。待梳洗一番换了身家常衣服,又陪她用了碗乳羹,便催她上榻去养下精神,见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柔声道:“你心中若有事,跟嫂嫂说便是。” 谢静竹咬了下唇,终于还是摇头。 明瑜笑了下,握住她手道:“先睡一觉吧。” 谢静竹嗯了一声,目送明瑜轻巧离去的背影。她此时感觉十分疲惫,却仍毫无睡意。脑海中不觉又浮出昨夜那少年张扬的一张脸庞,望着自己肆无忌惮地大笑之时,一双眼亮如草原夜空上的星辰……心中忽然涌出一阵似酸带甜的烦闷,急忙用力闭眼,扯过被衾蒙住了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恼人的记忆给驱散了去。 *** 谢静竹既安然回来了,众人便都放心下来。天神节会一直继续,江夔也继续拉着人到处溜达,颇有些乐不思蜀。谢静竹前些日刚到之时,与江夔一样,也是看什么都新鲜,跟着他到处走,这几日却有些心不在焉,跟着江夔游玩了两日,便推说日头太大不出门了,每日只躲在府中陪着芝儿与阿祉。 转眼十来日过去,天神节会就要结束。这日午后,明瑜哄了一双儿女去歇了午觉。谢醉桥有事在外,她便自己回房,也不觉得困,拿出前些时候给女儿做了一半的一件里衣,正低头收最后的针脚,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见是谢静竹过来了,便笑着朝她招手。 谢静竹坐到了她身侧,低头看明瑜压针脚,一双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小衣料子,半晌却不出一声。 “静竹,嫂嫂之前就跟你说过,要是有心事,只管放心和我说。” 明瑜放下了手上的针线,看着谢静竹笑道。 谢静竹像个孩子般地把脸埋在她膝上,半晌,这才闷闷道:“嫂嫂……我有事,瞒了你和哥哥……” 明瑜伸手抚了下她乌黑柔软的发,嗯了一声,道:“我和你哥哥都猜到了呢。只是见你不愿说,这才没追问。有事闷在心里很难受,嫂嫂会帮你的。” 谢静竹抬起脸来,两颊微微发红,低声道:“嫂嫂,前次你们寻我的那夜,其实不是我自己走丢,我是被那个坏小子掳走的……” *** 赛马受惊,发疯般地朝人群冲撞而来,众人慌忙闪避,场面一时大乱,谢静竹被人流挤开,与江夔春鸢他们远远散开,正要回去找,忽然看见几步之外一个五六岁的男娃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在地,扁了嘴在哭。怕他被人踩到,正要过去扶起来,已有一戴了大笠的人弯腰下来抱起那娃娃,顺手往他手里丢了块麦芽糖。 附近有兜卖小零嘴的贩子,那糖想必是买来的。小娃娃得了糖,立刻紧紧攥住,脸上还挂着泪,嘴巴却已是咧开,露出两颗大虎牙。 谢静竹见这小娃娃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再看向那男子,正遇到那人抬头,将笠檐稍稍抬高,冲她一笑,因了肤色棕黑,愈衬得牙齿雪白,在日光里闪闪发亮。 谢静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竟是早间挑衅自己哥哥被她抢白过一顿的那个西廷少年!立刻绷紧了脸当没看到,扭头要去寻江夔春鸢他们,谁知刚走一步,手竟被人从后扯住,猛地回头,见那少年竟已靠了过来,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谢静竹到此数日,晓得边城民风开放,时常见青年男女公然并肩握手而行,只这少年的这举动,于她看来自然是极大的冒犯,愤而想甩开,偏那少年手劲极大,非但甩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如同被铁钳钳住,甚至有些疼痛。心中羞愤之极,有心想喊叫,又怕惹人围观难堪,正僵持着,忽然听他打了个呼哨,那匹黑色大马便跑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抡上了马背,那少年也跟着翻身而上,马便疾驰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待谢静竹回过神来,那马神骏,转眼已经将身后那堆人抛下去老远。少年任她挣扎回头大叫了几声,再次催马,靠在她耳边道:“你再动,跌下去就会摔断脖子。” 谢静竹生平第一回坐上马背,方才只顾惊慌挣扎,此刻被他提醒,眼角风便瞥见自己高高离地,身下那马如腾云般飞纵向前,脑子嗡一声,眼前便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下,被身后的拦腰而来的一只臂膀制住,这才稳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番外最后一更,完结。 谢谢大家~<!--end--> 第一零四章 耳畔风呼啸而过,眼见没片刻,身后人群便被撇得只剩黑点,谢静竹心知自己再叫也没用,只得停了下来,改斥道:“你若敢动我一指头,我哥哥必定饶不了你!快给我停下来!” 那少年充耳未闻,谢静竹嚷了一阵,忽觉他箍住自己腰身的臂膀一紧。夏衫轻薄,他手掌的热度都似爬上自己肌肤,忍不住回头怒视,却见他一语不发,只是紧紧抿了唇角,眉头拧起来,一张脸庞瞬间蒙上一层戾色,心中一惊,犹豫了下,终于不再说话,只是有些僵硬地往前挪了□子,尽量不与他相靠。 那少年微微哼了一声,继续驭马西行。 暮霭渐渐笼罩,谢静竹在马背上被颠得天旋地转不辨南北,等身下那大马渐渐缓下了步子停下,看见面前是条曲折如玉带的河流,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已被挟到了大昭与西廷的国境线侧,回身再次怒道:“快放我回去!”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恣狂之态。 谢静竹怒极,心突突直跳,想也未想,抬手便往他脸上拍了过去。那少年猝不及防,一边脸颊被打中,虽不痛,只方才那狂放之态顿消,猛地捏住她还不及收回的手,圆睁了眼,咬牙道:“你竟敢打我!我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我!” 谢静竹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仿似连骨头都要碎了,昂首回道:“你这蛮子!我从小到大,也没人敢这样对我!” 少年一怔,借了暮色,见她眼中已是雾气氤氲,却还强自忍住,手渐渐松了开来,哼了声道:“我名为少烈,我知道你姓谢。你叫什么?” 正此时,远处百步之外隐隐有几个人仿似发觉了他两个,朝这方向而来。谢静竹大喜,挣扎着刚要扯开喉咙大喊,这名为少烈的少年大笑一声,伸手捂住她嘴,催动身下骏马。 草原中河流大多不深,这马神骏,记得来时之路,扬蹄踏水而过,反倒溅了谢静竹半身水痕。入了西廷国境,一阵狂奔,等再停下之时,天幕已成深蓝,明月悬空。 少烈停了马,从马背上跃下,长长伸了个懒腰,朝着夜空放声长啸一声,便仰面直直倒在了草地之上,眼睛看着还呆坐在马上的谢静竹。 他少时便以颖慧武功博得祖父喜爱,心气极高。数年前西廷大军被谢家父子所败,被迫西退数百里,归还云城,当时他年岁虽还小,却深以为耻辱。尤其听闻当时的对方主将谢醉桥亦不过弱冠,威名却远扬沙场,心中一直不服,只恨自己比他晚生。若当时自己年长数岁,被祖父允许上阵了,最后战局如何,也未可知。如今数年过去,虽两国早议和,连君王也各自更迭,只他心中的疙瘩却一直不解,只想着哪日能亲自会下这人。等了数年,此番等到这机会,却不被父汗许可过来,哪里按捺的住,自己单骑便从煊都往云城而来。 他善射猎,对自己的箭术一直颇为自负。待亲自会了谢醉桥,却被他的神技与气度所折,不免有些自惭,心中那积了数年的不服之气也消了大半。只不知为何,对谢醉桥的心结易解,对他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难堪的妹子却耿耿于怀,甩脱了盯着自己的人后,忍不住便戴顶大笠遮住脸容,鬼使神差般地一直跟在她的附近,见她时而笑语盈盈,时而安静娴雅,一举一动都吸引了他的视线。到了傍晚时分,趁了马场生乱,一时冲动也未多想,便将她给掳了过来。 如今这人是到了自己手上,只接下来该如何,他心中一时却也没了计较。干脆便自己躺了下来,默默看她举动。 谢静竹经方才那颠簸,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骤然失了身后之人的扶持,剩她一人高高坐在马上,身形摇摇欲坠,慌忙俯身趴在了马鞍之上,半晌定下心神,直起了身举目四眺,见四野无人,远山莽苍,那个掳了自己的人又自顾躺在了草地之上,架着腿一副要看自己笑话的样子,压住心中的惶恐,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能让这个人轻看了去。好在身下的马一直低头在嚼食青草,于是牢牢抓住马鞍,这才终于慢慢从马背上爬了下来,两腿还有些发软。 “你方才不是嚷着要回去吗?自管走好了,我不拦你。” 少烈朝着云城的方向指了下,然后随意扯了根草放进嘴里叼着,懒洋洋道。 谢静竹未再看他一眼,抬脚便往他指的方向而去。行了几步,又听见身后那人道:“入了夜,这里可是有野狼出没的!” 少烈喊罢,见她脚步一顿,很快却又挺直了肩背继续往东,微微一怔,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谢静竹此时腹中饥饿,浑身骨头都似散了架,心中一股怒气却如熔岩在翻滚,听他在身后提到野狼,不过略一犹豫,咬牙便又继续前行。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段路,回头,那一人一马早被吞没在夜色里,前面云城的方向却又遥不可及,四顾皆是荒原,耳边隐隐听到此起彼伏的几声狼嚎,怒气渐消,恐惧袭上心头,心中不住恨恨骂着那个名为少烈的少年。脚下忽然踩到个被多日烈日晒干了水坑,脚一扭,已是扑到了地上,脚腕处一阵痛楚袭来,伸手揉了片刻,待疼痛稍缓,等她抬头要再爬起来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面前几十步远的荒草之中,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月光下看得清楚,居然真是一头灰色的大野狼,站着有她半个人高,一双泛红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谢静竹头皮发麻,惊恐地大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回头就跑,没跑几步,便听身后草丛被拂开的沙沙之响,伴着野狼发现猎物奔动时发出的粗浊呼呼之声,一时心胆俱裂。 “趴下!” 忽然传来吼声,谢静竹腿一软,再次扑跌在地,耳畔听到“噗”的锐物入肉沉闷之声,随即一声凄厉的狼嚎,终于安静了下来,抖抖索索地抬头看去,见少烈正远远地朝自己飞奔而来,而那头野狼就倒在离自己不过四五步外的地上,额心插了杆箭,四肢还在抽搐不停。 “你没事吧?” 少烈奔至谢静竹的跟前,蹲□,有些惊慌道。 谢静竹此时只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整个人还在抖抖索索,听他语气里有些关切之意,心中一阵委屈,眼泪便滚了出来,哽咽道:“不要你管!你个蛮人!” 少烈见她明明已经吓成了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偏还有心骂自己,只也奇怪,心中却并无恼意,只是道:“我方才跟你说过了,我名为少烈!”一边说着,已是将她抱了起来。 谢静竹挣扎了下,一阵淡淡的少女体香钻入他鼻孔,掌中触感柔软,他心神一荡,低声喝道:“不许动!” 谢静竹一怔,仿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一跳,真的不敢动了。 他其实只要一个呼哨,马便会自己跑来,心中却有些不愿,只抱着她往前去,甚至有些盼望这路就一直走下去。终究还是个有个头,到了马旁,将她又举上了马背。 “喂,送我回去!我哥哥嫂嫂见不到我,定会急死的!” 谢静竹用衣袖抹了下脸上的泪痕,低头看着他道。 少烈站在马侧看她片刻,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握住马缰,哼了声道:“你早上骂我不识诗经,现在又数次骂我蛮人。我索性蛮人做到底,这就扣你回去,你这辈子休想再见你兄嫂!” 谢静竹大惊,忽然见他说话时神情仿似带了些揶揄,自己略一想,便道:“如今大昭与西廷早议和,你也晓得我的身份,除非你偷偷杀了我,否则我哥哥定会找过来的!” 少烈歪头看她,笑嘻嘻道:“谁要杀你!你只要叫我两声好哥哥,把那几声蛮人给抵消了,我就放你回去。” 谢静竹有些恼羞,闭口瞪着他不语。 “你不叫,我就一直扣着你不放。你哥哥虽然是个人物,我却也不怕他。西廷何其大,他想找到我,也未必是件容易事。让他慢慢着急好了,我又不急……” 少烈慢吞吞道,牵着马又往西而去。 谢静竹心知他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见他又往西去,心中发急,一咬牙道:“我若叫了,你真送我回去?” “君子也,驷不及舌!” 谢静竹听他文邹邹地卖弄,晓得是对今早被自己讥讽之言还耿耿在心,也不去管他了,一心只想回去,憋了半天,终于叫了两声“好哥哥”,自己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烈大笑起来,仿似十分受用,翻身骑上马背,喝了一声,马便转向待发。 谢静竹发现方向不对,回头道:“你不是说我叫了你好哥哥就送我回去吗,怎的又食言?” “我又没说现在就送你回!我一个人甚是没趣,你再陪我,等我腻了,就送你回!” 少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随夜风送出老远。 谢静竹这才晓得自己被他戏了,心头大怒,口中骂着蛮夷,回身便朝他胡乱捶打,两人纠缠之际,被他带着跌下马来,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竟是被他压在了身下,双手按过头顶。 “你再骂一声,我就亲你!” 谢静竹听他威胁自己,两人脸不过半肘距离,四目相对,他一双眼如兽般闪闪,鼻端满是仿似带了青草气息的陌生男子气息,心怦怦直跳,慌忙闭上了嘴,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少烈凝视她片刻。 少女洁白的脸庞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层温润而朦胧的光,眼眸映了两轮明月,亮得仿佛照进了他的心房。他的心忽然一跳,强压住俯身下去亲她的念头,猛地放开了她,翻身滚到一边,摊手摊脚地望着头顶天穹,长叹一声:“这夜色真好。你就在这里陪我,到天明我再送你回去。” …… “后来他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了吃食,我和他吃了东西,又说了些话,他说他的娘亲也是在他小时就没了……然后我困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然后他就送我回来……” 谢静竹声音越来越低,头低垂了下去。 明瑜暗暗心惊,虽早料到自己这小姑子那一夜必定有所经历,却没想到是这般度过,眉头微微皱起,犹豫了下,轻声问道:“你们……那夜里真再没别的事?” 谢静竹陡然明白她话里意思。想起自己当时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外衣,他正坐在一边在看自己时的情景,脸一红,急忙摇头,“嫂嫂,他除了起先有些讨厌……后来真的没对我如何了。” 明瑜这才吁了口气。心想那世子晓得托旁人将谢静竹送回,也算是个有心。只是看自己这小姑子的口风,到现在仿似还不知那少年的身份,犹豫了下,正想再问,谢静竹忽然忧心忡忡道:“嫂嫂,我找你说这些,实在是……那个坏小子,他送我回来时,说午后会在上次马场那里等我,定要我过去,有话要跟我说。还说我要是不去,他就找上门来。我……我……怕哥哥见了他要抓他……” 明瑜吃了一惊,道:“静竹,他约你,你想不想去的?” 谢静竹两手扭着,脸仍是绯红,说不出话。 明瑜想起自己从前年少时与丈夫的种种,再看眼前这小姑,只怕也是少女春心萌动了。只是这般赴约,却是万万不可。想了下,便道:“静竹,你能把心事跟我说,我很高兴。只是那少年……”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道,“他并非普通人,乃是西廷新王的世子。你和他……以后最好还是不见的好……” 谢静竹猛地抬头,定定望着明瑜,方才面上红霞一下褪尽,瞬间成了苍白之色。 明瑜有些不忍,叹道:“静竹,他若是寻常之人……” “嫂嫂,我晓得你的意思。”谢静竹忽然打断她话,咬了下唇,“我再不会见他第二面!” 明瑜暗叹一声,抱住她肩安抚了片刻,柔声道:“我叫你哥哥过去,把话和他说清吧。免得他真冒失闯了过来。” 谢静竹埋头在她怀里,半晌闷闷道:“嫂嫂,你代我求下哥哥,不要生他的气。我过几日就回江州去了……真的没事。” 明瑜应了下来,又陪她片刻,这才送她回房,转身便叫人去找谢醉桥。 谢醉桥听到明瑜急找,不知是什么事,匆匆回来。待晓得那少烈竟如此大胆,怒火中烧,一掌拍下,桌案上物件蹦得老高,“我这就过去!” 明瑜忙拉住他袖子,哎了一声,“你妹子就怕你这样!” 谢醉桥压下心头怒气,道:“阿瑜,你放心。我有分寸。” 明瑜晓得他素来行事稳重,又叮嘱了几声,这才放他离去。 *** 谢醉桥纵马到了前次事发的马场。因了天神节会午后已结束,此地早不复起先的热闹,不过数人在忙着拆旗帜帐篷而已。远远果然便看见少烈正倚在马侧,朝这方向张望,等见到疾驰而来的谢醉桥,略微一怔,方才面上那期盼之色顿消,唇角紧紧抿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 “跟我来!” 谢醉桥朝他喝了一声,提起马缰,驭马转往无人之处而去。 少烈朝他来时方向又看一眼,并未见到自己要等之人,压下心中失望之意,翻身上马追了过去。两骑一直到了荒渺无人之地,这才停了下来。 “她为何不来!” 少烈迎着风,大声问道。 谢醉桥气极,反而笑了起来,寒声道:“少烈世子,我妹子也是你当你问之人?前次你冒犯她之事,我也无意再多计较。此次过来,就是叫你知道,往后再不许缠着她!” 少烈未想自己身份竟已被识破。见他说话时面带严霜,双目如电般地盯着自己,略想了下,索性下马,单手放胸,朝谢醉桥行了个西廷之礼,这才道:“谢大人,我约她是有话要说。她既不来,你是他兄长,与你说更好。依我西廷惯例,我年满十八,要娶世子妃。我仰慕她,意欲求她为妻,还望兄长玉全!”顿了下,又飞快道,“我父汗一直有心与贵国交好,本就有意代我遣使入金京,求娶贵国公主,以期两国永世和好。我回去后向他禀明,父汗一定会同意的。” 谢醉桥未料他竟如此直白,道:“我妹子高攀不起世子,且她已有婚约,岂有悔婚再议之理?我朝适婚公主不少,世子尽管另娶便是。” 少烈一怔,想起那夜自己费尽心机,就是问不出她的芳名,更遑论有无定亲。此时亲口从她兄长口中道出,也知道大昭之人对女子名节极是看中,若她真有婚约在先,自己只怕就永无希望了,心中升起一阵强烈惆怅,喃喃道:“她……有婚约了……” 谢醉桥皱眉,道:“世子既也是明理之人,我不多为难你。此地并非你能久留之地,这就请回!”说罢提缰,催马欲行。 少烈忽然忆起那日一早她在自己注目之下醒来,与他对视之时面上露出的娇羞之色,心中一动,大叫道:“你定是骗我!我不信她有婚约!我回去派人去查下就知道!” 谢醉桥见他纠缠不清,强压下心头怒气,道:“世子,两国外交从来便无定数。你父汗有交好之心,自然是好。只我却绝不会让妹子远嫁他国。且我谢家男子,从来都只娶一妻,一心一意。女儿自然也只能嫁这样的男子。你身为西廷世子,难道竟能守着我妹子一人?” 少烈胸口一热,昂首大声道:“只许你谢家男人守信,难道我西廷便无重义之男子?我既属意于你妹子,在此便对着皇天后土立誓,若得她为妻,此生绝不相负!” 谢醉桥盯他片刻,终还是冷冷道:“便是这样,我也不会将我妹子许给你!贵国安都大人明日动身离去,也请世子一道及早请回,切勿再纠缠不休!”说罢不再理会,径自驾马而去。 少烈望他一骑飞去的背影,胸中只觉郁闷难当,仰天长啸一声,啸音久久不绝。 *** 谢醉桥回去,把经过和明瑜说了下,也是头痛难当,抚额皱眉道:“阿瑜,这臭小子极是难缠,油盐不进的。我怕他还不死心。赶紧去信,托我婶母和丈母给静竹再留意下有无合适人家。” 明瑜自然明白丈夫为何烦恼,忍不住轻叹道:“最是少年心动处。原本咱们也不该这样强拆姻缘。只是可惜……” 是啊,只是可惜…… *** 数日之后,江夔带了谢静竹一道返南,仍是来时的高峻等人护送。谢醉桥与明瑜送出几十里地,及至关口峡谷之地,忽闻身后踏马之声,众人回头望去,见一少年飞驰而来,赫然正是那西廷世子少烈。 谢醉桥脸色微变,怒气顿生,正欲上前阻拦,被明瑜扯住了衣袖。 一人一马停了下来,骏马哕哕作声,引得车里的谢静竹和江夔双双探头出来。江夔不识这少年,谢静竹却樱唇微颤,圆睁了双眼。二人隔了十数步,四目遥遥相望,一时四下俱寂。 少烈忽然从背后取弓,搭箭射来,箭如长虹,噗一声插入了马车檐木之上,箭杆上套了一枚兀自滴溜溜转动不停的金灿粗厚指环。只听少烈之声随风传来而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方才这东西,却是我身份之象征。你回江南之后,务必等我!我必会去向你求亲!” 谢静竹见那少年迎着日头,恍若从天而降般地望着自己,笑容灿灿,心中忽然像是燃了团火,也不管近旁之人了,探身出了车子,朝他大声应道:“我叫谢静竹!” 少年念了几声她的名字,哈哈大笑,朝她扬了下手,又冲谢醉桥握了下拳,这才一抖马缰,宝马飞驰而去,瞬间便只剩一个黑点,只笑声却在峡谷弥久不散。 谢静竹双眼发亮,忽然见众人都在盯着自己,江夔更是眉毛一抖一抖,脸一下涨得通红,猛地缩回了马车里。 *** 夜幕降临,明瑜哄了两个孩子入睡,寻丈夫到了书房,见他坐那里,目光虽落在书卷之上,却分明是在出神,晓得他还在为白日的事所扰,叹了口气,拿走他手上的书。 谢醉桥顺势将她揽了坐自己腿上,抱住她腰身,手轻轻抚摸她小腹,叹道:“阿瑜,我竟忽然觉着自己老了……” 明瑜嗤一声轻笑,抬手轻绘他方隽的下颌线条,仰头靠他怀里,慢慢道:“我从前也曾对将来之事极其渺茫恐惧,后来遇见了你,心中便似有了依靠般的踏实。静竹也会有她自己的人生和可靠之人,我信她一定有福。” 谢醉桥下颌抵着她额头轻磨几下,终于低低唔了一声。 “哦对了,我前几日收到了封信,你猜是谁寄来的?” 明瑜忽然想了起来。 “谁?” “竟是松阳公主呢。” “她?” 谢醉桥有些惊讶。 “是啊,”明瑜喟叹道,“她跟我说,数月前曾悄悄去过江南一趟,见了公公。他眼睛已有好转,视物有形。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引她见了自己的床榻,只容一人而卧。公主道她终于彻悟,敬他对故去的亡妻情深至此,道往后再不会相扰。太后如今身子也不大好,公主为她安心,已应了太后为她另择的一桩婚事,待先帝斩衰满后,便会成婚。” 谢醉桥默然片刻,忽然道:“咱们到这里,转眼已是三年多了,与我表哥倒见过几面,只家里却一直未踏步过。待我忙过这阵,请命于上,咱们回去看下。前些日我听外祖说,你爹娘和我爹都极想念咱们的一双孩儿。” 明瑜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慢慢道:“咱们若是一直在此,爹便不好过来与我们一道住。皇上不是已经数度来函,叫你返京回朝吗?我心里有个计较,再过两年,若这里真的太平了,咱们回去也好,这样一家可以团圆,爹一人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谢醉桥抱紧了她,低声笑道:“阿瑜,我还听外祖说,爹闲着无事,已经把我们孩子的名字都起到了老四老五,只等着一一安上去。咱们不好叫他失望,这就去努力……”说着,抱起了她便起身。 夜深,明瑜听着身边男人均匀而沉静的呼吸之声,伸展了下方才被他紧紧绞缠住的肢体,慢慢也沉入了梦乡,唇角还带了丝微笑。 这一世,再大的春深富贵,也及不上身边之人半分。 他在哪,她便也会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kelin、大熊猫、深红浅红、yuan、1038773、蝈蝈、梵高的耳朵、蓝天、 夕夕、xiaoping620119、愛古言、С等投雷和手榴弹。 全文完结。 这个文自己回头去看,前面实在有不少欠妥的地方,修稿时我会尽量修得好些。感谢大家一路的跟随和包容。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