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语书年》 二婚 我坐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喧嚣。 伶人的吹打,士卒的笑闹,粗放而混杂。隔着行帐传来,更显得周围死寂一片。帐内的一切都很简单,一榻,一案,一席,后面一只漆屏,旁边还立着整套锃亮的甲胄。 看得出这里住着一个准备随时拔营的主人,只不过将就婚礼的需要,榻上结了五彩新帐,地上铺了丝毯,案上摆了合卺之物。这极尽简单的一切,彰显了他对这个婚礼的全部诚意。 “主公麾下部将众多,闻得喜讯都来庆贺,将军走不开。”一个圆脸老妇走过来,替我将鬓上珠钗扶稳,和气地说,“夫人稍安勿躁。” 我将手中纨扇半遮,低头不语。 老妇似乎很满意,转而吩咐侍婢去备些洗漱用物,一会将军来了好伺候。 这老妇姓张,据说是我那位新姑氏的心腹,特地从雍都赶来为他们主公的长子操办婚礼。 没什么可慌的,因为不是第一次。同样的蜜烛,同样的嫁衣,甚至嫁妆还是那些箱笼都不多不少。两次嫁人,前一番是从长安嫁到莱阳,这次,婆家把我嫁给了别人。 先帝驾崩,争斗从内宫中蔓延开来,天下大乱。各地军阀争相割据,数载之后,河西魏傕雄起,挟天子迁都雍州,声势如日中天。年初,魏傕与割据东方七郡的董匡大战。董匡连连败退,魏傕则乘胜追击。上月,魏傕围莱阳,莱郡太守韩恬闻风,不战请降。 兵临城下,莱阳城内一片恐慌。韩恬的降书递出去,魏傕没有回应,却以当年同朝之谊为名,在军中设下酒宴,“请”韩恬出城叙旧。 韩恬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城门赴宴。魏傕倒是热情,美酒歌伎,高谈阔论。半酣时,他忽而笑问韩恬,说他听闻先帝司徒傅寔的遗女在莱阳府中,确否? 一句话点醒韩恬,他唯唯连声,第二天就把傅寔的女儿傅嫤送到了营中。 没错,我,韩恬的儿媳。哦不,应该说是前任儿媳。 魏傕把我要来,是要把我嫁给他的长子,魏郯。 我十五岁嫁来莱阳,如今已经二十。对于一个新妇来说,这年龄算是很老了。 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魏郯,以前我从没听说过他。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长安的时候,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而他的祖父魏谦虽然曾官至太尉,却已经告老在野。在大小官吏多如牛毛的长安,一个洛阳北部尉的儿子,即便他的出身也算高门,也仍然像牛毛里的一只虱子那样虚无。 很不幸,虱子也有变成吞人大虫的时候,现在,我就要嫁给这样一只大虫。 “夫人真美。”一名仆妇替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小声道,“比从前更好看了。” “你见过我?”我问。 仆妇羞赧地抿唇笑笑,道:“见过,我是长安人呢。”她的口音带着长安特有的腔调,很是熟悉。 我颔首,没有言语。 张氏正领着几名侍婢东摆摆西放放,外面的声音骤然响亮,一阵凉风入内,烛光摇曳。 行帐的布帘被撩起,我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阴影交错,那身影如夜风般清冽,像要带走一室的烛光。 “将军来了。”张氏喜笑颜开,我身旁一名婢女连忙将我手中的纨扇摆正,把脸遮好。 眼前只剩下纨扇上洁白的经纬,踏云衔花的雀鸟后面,只能看到金黄的暗光氤氲流淌。 我听到丝毯上传来脚步声,声音不大,却能感到它的逼近。 烛光似乎被什么挡住,白底绣花的纨扇上只余阴影。我闻到一股陌生的味道,像青草中混着酒气和汗气,须臾,手上的纨扇被按了下去。 我抬眼。 背着光,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嗯……唇形挺漂亮,不宽不厚,有点薄;脸型也不错,前庭饱满,鼻如悬胆,很有几分长安纨绔引以为豪的那种精致——不过很可惜,他的肤色有些黑,而且眉毛太直太浓,眼睛太黑太深,尤其看着人的时候,眼底像藏着犀利的锐光…… 看不多时,我赶紧垂眸。乳母曾经教导,女子面对男人的时候,要永远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 周遭安静极了,我听到外面的军士仍在笑闹,并且能感觉到上方一道目光将自己脸上的每一寸扫过。 不知道是他喝了酒还是我脸上大红大白的脂粉涂得像个妖怪,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低着头都觉得心底开始忐忑。 我记得上一次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状况。那位夫婿不胜酒力,被人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像一滩泥,合卺酒都是第二天才补上的。 “将军,该合卺了呢。”幸好这时张氏开口,我听到面前的男人应了一声。 那嗓音低低,似漫不经心。 一名侍婢过来把我搀起,我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迈步,身上的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 傧者引导她们隔案对坐,摄衽洗漱之后,赞者唱起祝词,二人分食盘中的肉,又饮下各自半边匏瓜中的酒。苦味伴着酒气弥漫在口腔,我的眉头皱也不皱,用力咽了下去。 “同牢合卺,甘苦不避。”赞者微笑地说。 整个过程,我一直保持着一个长安高门女子应有的风范,坐姿无可挑剔,没有抬眼。 正如二兄从前说的,装模作样是我的天性。 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我坐在榻上,真真正正地与魏郯独处一室。 外面吵闹的军士和伶人似乎都被逐走了,变得悄无声息。我身上琳琅的首饰和衣物都除去,脸上的盛妆也洗褪,身上只穿着轻薄的寝衣。我看到魏郯的脚朝我迈来,阴影覆下,未几,我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抬起。 烛光点点,在他的脸后烂漫汇聚。魏郯看着我,那双眼睛幽深如夜,像一头兽安静地打量着它刚捕获的猎物。 “傅嫤。”他开口了,声音低而缓慢,“司徒傅寔之女,听说你父兄押往刑场之时,你披麻戴孝,一路丧歌相送,世人皆以为孝烈。” 他背书一样,罢了,唇角的阴影弯了弯:“我记错否?” 我的目光定在他的唇边。 “不错。”我平静地微笑。 其实,我的心里有些扫兴,甚至感到被惹恼了。这些年来,我少有喜事,本着得过且过之心,都已经不计较了,他还提这些做什么? 下巴上的手松开,魏郯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我听到他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躺倒在了榻上。 我忍不住回头,视线相触,忽然,他手臂一伸,我须臾已经被他按在了身下。 “将军……”那身体坚硬而沉重,我被压得难受,想把他推开。 “该唤夫君……”他手臂很有力,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 那幽暗的眼底近在咫尺,我几乎能看清自己映在其中的脸,心忽然没有预兆地跳了起来。 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压下,我不由地紧紧闭上眼睛。 脑海如同绷紧的弦,我听说过这会很痛,严重的第二天都不能下地…… 胡思乱想着,我等了会,却发现四周已然一片寂静。 咦? 我愣了愣,睁开眼睛。 身上,魏郯仍瘫在我身上,脸却歪在一旁,平稳的呼吸中满是酒味。 这人已经睡得香甜。 离营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了。 身旁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我拉开被褥,下地的时候,脚碰到榻旁的铜盆,发出响动。 立刻有侍婢从帐外走进来。 “夫人醒了,夫人起身更衣吧。”她们向我行礼,当看到我身上的底衣,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我知道她们想什么,我的底衣很整齐。衣带上的结还是昨夜绑的花式——昨晚这新房里什么也没发生。 “将军何在?”我向她们问道。 一名侍婢答道,“将军早起就去了营中,恐怕要夜里才回来。” 我望了望漆屏边上那个放盔甲的木架,空空如也。 “如此。”片刻,我若无其事地说,站起身,让她们服侍穿衣。 忽然记得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有一回,父亲的好友光禄勋周勃嫁女,我的乳母去看了回来,从嫁妆到门上的结彩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个月。她骄傲地对我说,我们家女君要是出嫁,长安城中恐怕只有公主下降才能相比。 昨夜,我的新舅氏魏傕正在东边的胶郡忙着收拾苟延残喘的董匡,未曾出席他儿子的婚礼。 没有六礼,没有母家送嫁,没有舅姑到场受拜,甚至第二日醒来夫君已经不在身边。这个二婚如此简陋,若乳母知道,不知道会怎样难过。 不过好在她已经去了,不用为这些烦恼。 当然,我不恨魏氏,因为这婚事我并非不情愿。对于我来说,自从十四岁那年在大街上看着某人迎娶新妇,嫁谁都已经没了所谓。好合好合,能让日子好过些便是一桩好婚姻,不是么? 我没有等到晚上才见魏郯,因为他午时就来了。 “大军拔营,夫人且返雍都。”他进门之后,对我的行礼只点了点头,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即刻收拾物什,午后启程。”这是第二句。 不等我出声质疑或展现新妇的温婉体贴,他已经风一样转身出去了,就像来时一样。 侍婢们面面相觑。 “愣什么?快拾掇,午后便要启程!”张氏催促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分头收拾东西。 “将军还在征途,夫人当体谅才是。”张氏走过来对我说。 我淡笑,从容地昂着额头。 没什么体谅不体谅,因为有歉意才会有体谅。魏郯方才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 “丞相还在胶郡?”我问。 张氏道:“正是。” 我颔首,不再问话。 魏傕为何用一整个莱阳换我嫁给他的儿子,我清楚得很。 淮南傅氏,自高祖起就是一方大族,几百年来,族人出仕者辈出,食禄六百石以上的人能在家谱上占好几页纸。举国之中,像傅氏这样声名显赫的家族,亦屈指可数。 远的不说,单说我的祖父傅邕。他才学过人,为已故的桓帝所喜,未满四十岁当上司徒,成为本朝之中年纪最轻的三公。而他死后,我的父亲亦继任司徒,一直到先帝受卞后谗言,下令将傅氏灭族。 傅氏贤名响亮了几百年,又好治学养士,朝野之中人脉无数。树大招风,这是先帝忌惮之所在。可风云难料,傅氏的祸根到这乱世,却成了我改变命路的吉星。 魏傕以割据起家,虽挟有天子,却为士人诟病。而傅氏虽倒,在天下士人中名声仍噪。魏傕要招贤纳士,要坐稳正统,于是有了我和魏郯的婚姻。 傅氏只剩我一个人,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整整塞了两辆马车。魏郯派了三百人护送我,领兵的是一名叫程茂的武将。 上车的时候,我远远望见魏郯正在马上与一些人说话,他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我觉得眼熟,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昨夜的赞者。 没多久,魏郯跟他们说完话,转过身来。我能感觉到他目光落到了这边,未几,他策马走来。 我立在车旁,看着他在两步外下马,走到我面前。 “……夫君。”我行礼。 我原本想称他“将军”,忽而想起昨夜他说的话,于是临时改了口。 魏郯对这个称呼似乎还算满意,“收拾好了么?”他问。 “禀将军,已收拾齐备。”我还没出声,一旁的张氏已经代我答话。 魏郯颔首,对我说:“夫人,来见过王公。” 我诧异望去,只见他稍稍让到一边,身后,昨夜那位充任赞者的文士向我一礼,颜色和蔼:“琅琊王据,拜见夫人。” 那名号落入耳中,我有些愣怔。 王据,字仲宁,琅琊王氏之后,曾任青州牧。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同他相交甚好,时常能听到父亲对兄长们提起他。父亲说他有才学,可惜为人不懂变通,否则以其家世,留在京中能做到九卿以上。 面前这人须发花白,如果父亲还在,亦是相似的年纪…… “原来是王青州。”我还礼道。 王据笑而摇头,道:“夫人折煞在下,某离任青州久矣,如今不过一介布衣。” 魏郯微笑,道:“王公在军中任军师祭酒,父亲闻得王公与丈人交好,特请为昨夜赞者。” “原来如此。”我莞尔,望向王据,轻叹道,“我犹记得从前,吾父尝与诸兄提起王公,每每盛赞。如今之事,吾父若有知,当是欣慰。” 不知是我的话说得情深意切还是王据情意充沛,他的眼圈红了。 “当年某深陷远地,闻得夫人家事之时,已过去久矣。夫人当保重,今后若有难处,某当效犬马。”他长揖一礼,郑重道。 我低头:“多谢王公。” 王据又说了些送别之言,告退而去。 目视着他的身影远离,我收回目光,毫不意外地与魏郯四目相触。 他注视着我,旷野的碧空下,双眸微眯,看不清其中。 “昨夜唐突了夫人。”他说,“我今日须往胶郡,还请夫人先返雍都。” 这话听起来仍然没什么诚意,我微微低头充作贤良,“夫君征战在外,妾并无怨怼。” 魏郯没有说话,似乎在审视我。 “雍都虽有些远,道路却平坦易行。”少顷,他开口道,“程茂是我多年副将,可保无虞。” 我颔首:“敬诺。” 魏郯朝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愣,片刻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扶我上车。我把手给他,那手臂坚实,一下把我扶到了车上。 “保重。”他最后道。 我躬身,柔顺地回道:“夫君保重。” 魏郯没再言语,抽回手,朝驭者微微点头。 只听得车前一声叱喝,马车辚辚走起。 我的手指撩着车帏,遮掩地露着半张脸,一直望着魏郯。直到出了辕门再也望不见,我才把车帏放下。 车内只有我一人,不必再装出任何姿态任何表情。我吁口气,懒懒地倚着木柱,把脚伸开。 车帏随着行进摇曳,光照不时透入,外面的景致纷纷掠过。忽然,我远远望见一个文士骑马立在路旁的山坡上,似乎望着这里。 王据?我微微挑眉。 方才的情景回忆起来,我对自己的表现挺满意。 这个世上,能让父亲称道的人不多。听说王据性情孤高,当年出任青州牧还是迫于家中尊长游说。魏傕能将他收入麾下,倒令我很是诧异。不管怎么样,从王据的官职和魏郯的态度,似乎是个颇受重视的人,与他交好,目前对我有益无弊。 至于故人,呵呵,狗屁的故人。 父亲事发时,往日的那些交好之人都似消失了一样,我不会忘记父亲和兄弟们被处死那日,只有我一人跟着囚车送别。 那些所谓的故人,即便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我心里也只有冷笑。 遇袭 我发现马车是沿着两三日前送我到魏营的道路往回走的,当远方那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我扶着帏帘望了许久。 当年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姨祖母刘太后。许是父亲早有预料,他前一天就以陪伴太后之名将我送入宫中,廷尉来的时候,太后命人锁死宫门,隔着墙把上门的人连带先帝和卞后骂得狗血淋头。 先帝到底是个孝子,没有再来抓人。但老天也没有对我一直好下去。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太后故去了。 卞后继续了她的报复。 刘太后去世前,曾叮嘱先帝要把我许一个好人家,先帝答应了。我的确也嫁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家。莱阳韩氏,虽远离长安,在此地也算响当当的大族,家主还是一郡之长。 只不过,我的夫君韩广是个傻子。 他又笨又蠢,喜欢傻笑。别人跟他说话,要说上好几遍他才会明白别人在跟他说话,而且永远接不上一句。这个婚姻是敌人给的,我当然不会乐意,但我并不讨厌这个丈夫。 他待我不错,我每天早上醒来,他看着我呵呵傻笑,含糊而断续地说阿嫤真好看……想到这些,我心中轻叹。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到底一同生活了几年,若说没有些情分那是骗人的,可在这乱世,我们谁也没得选择,就像我当年被迫离开长安嫁到莱阳一样。 听说我到了魏营之后,魏傕让韩恬继续留在了莱阳当太守。 那个城池里,唯一的变化恐怕就是韩家痴傻的次子没了媳妇。 魏傕的兵马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声,就是不扰民。 在接下来几日的路程里,我深有体会。程茂领着三百人的队伍,行宿都是大事。可他从来不去烦扰任何一户人家,果腹用糗粮,歇息则露宿,也决不让手下军士的马匹糟蹋农田。与一些军阀流寇过境抢掠的恶习相比,魏傕的兵马简直斯文得秀气。 当然,在这乱世上,也不是你安分就能平安无事的。 快到雍州地界的时候,一彪人马突然从两旁山坡冲出,足有两百人。为首者大呼:“留下车马辎重,饶尔等不死!” 程茂大怒,下令备战,众军士即刻将车马团团围起,摆出阵型。 那些人来势虽猛,却看得出是一群乌合之众,兵刃简陋,只知猛冲。只见程茂暴喝一声从阵中冲出,手起刀落,那为首者已经被他斩于马下。 剩下的人见势头不好,便要散去,程茂令弓弩手放箭,一时间惨呼四起;他又令军士追击,未过半晌,已经俘得百余人。 “我乃魏丞相麾下,大颛陌亭侯程茂!”程茂出马,大声喝道。他后面的喊话我没听清楚,因为听到他报名号的时候,有些吃惊。 不得了,我心想,如今一个小小的属将都能封亭侯了,魏傕果然能只手遮天。 程茂还在喊话,说天子定都雍州,要他们归顺朝廷不得造次云云。那些流寇已经被俘,剩下的力气全用来唯唯应许或者大声求饶。程茂见他们顺服,让军士用绳索捆起,押解随行。 “茂不才,教夫人受惊。”完事之后,程某下马到我车前,行礼歉道。 方才毕竟真刀真枪亮在眼前,说不害怕是假的。我隔着帘子,强自地平定心气,道:“将军何以自责?若无将军,我命休矣。” 程茂道:“前方有村舍,夫人且忍耐,不久便可歇息。” 我颔首:“有劳将军。” 程茂再礼退去,没多久,车马重新走起。 凭空多出一百多人的俘虏,队伍走得有些艰难。不过程茂显然估计充分,因为前方一马平川,他们不大可能再被什么人偷袭。 再走不到十里,如程茂所言,果然有村舍。程茂命军士看押好俘虏,吩咐队伍停下歇息。可停下来没多久,他们发现村舍那边出来了许多人,朝这里围拢过来。 程茂一惊,忙令军士戒备,又派人上前查问。 结果虚惊一场,这些村人是闻得这队伍俘虏了附近作恶的流寇,特地走来道谢的。 “自长安乱起,附近山林多聚贼寇,劫掠路人,骚扰乡野,不堪其扰。如今将军扫除恶贼,实我百姓之幸。”村老向程茂一礼,感激道。 程茂将村老扶起,道:“我等师出魏丞相麾下,今天子定都,国祚安稳,自当扫除四方残寇,保百姓安康。” 这话出来,村人皆称道,又箪食携浆犒劳将士,程茂皆婉转推辞。 我在车上坐了许久,等到村人七七八八地散去,才从车山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夫人。”程茂见我出来,愣了愣,上前行礼。 “我下车透气罢了,将军不必多礼。”我微笑。 程茂颔首,看看四周,命人将附近一棵树下的石板擦拭干净,请我到那边坐下。 “那些人,将军如何处置?”我问。 “前方便是雍州的柴郡,交与郡守便是。”程茂答道。 我看着他,笑笑:“将军每回遇到流寇来袭,必擒住随行,以昭彰乡民么?” 程茂愣了愣,目中精光一动。 “也并非每回如此,”他面色不改,“若遇险峻之地,俘虏不可携行。为使其不继续作恶,只得就地斩杀。” “这是大公子说的,作恶匿迹,行善留名。”说罢,他补充道。 我一愣,片刻,笑了笑:“如此。” 程茂不再多言,向我一礼,转身走开。 将俘虏交给柴郡郡守之后,程茂押着车驾,正式进入了雍州。 雍州靠近洛阳,自古以来乃殷实之地,城中还有皇帝的一处行宫。至于为何天子定都雍州,还须从这乱世之始说起。 先帝在世的时候,立嗣之事就已经在朝中搅得沸沸扬扬。以我的姨母刘太后为首的一系意属皇长子琛,而先帝则偏向卞后所生的皇子箴。卞后出身豪强之家,多年来,卞氏在朝中笼络了大批臣子,卞后的兄长卞威更是被先帝任以大司马之职。 就在我嫁走那一年的年底,先帝突然驾崩。傅氏已经灭门,刘太后已经故去,卞后再也没了顾忌。她拿出先帝遗诏,立皇子箴为新帝,封皇子琛为河间王。 废长立幼,先帝的遗诏有凭空而来之嫌,朝中议论纷纷。登基之日,御史王荣首先在朝堂上发难,大司马卞威一怒之下,将王荣斩于剑下。 血溅朝堂,一石千浪。皇子琛生母高皇后的族兄,执金吾高觅领军五千包围宫禁及大司马府。卞威情急之下,遣人携符信潜出长安,以皇帝之名,召令正在陇西剿灭j□j的凉州牧何逵入长安保驾。 何逵所在之处距长安不过七百里,他得令之后,不日即领五万凉州兵赶到长安。大军与都城禁卫血战三日,何逵冲入长安。其时,大司马卞威已被高觅所杀,卞后鸩死,长安尽落入何逵之手。何逵为人残忍不仁,得长安之后,即自封太师。他每日宿淫内宫,挟新帝临朝,百官稍有言语,既遭戮死。 朝廷危如累卵,此时,并州牧钟源声称有皇帝讨逆诏书,首先以忠义之名揭竿反何。 何逵闻讯大怒,即刻废了皇帝,立河间王为新帝。接着,他又一把火将宫室焚尽,逼迫天子迁都洛阳。 此举如火上浇油,檄文日传百郡,各地兵马纷纷响应钟源,会盟并州。 何逵虽然凶悍,终究不过凉州片土之勇。几个月后,洛阳被义军攻下。可这时的枭雄兵马,已经不是天子一人可以号令,于是大小军阀之间的混战正式开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洛阳的宫室也灰飞烟灭。 天子四处逃难,直至遇到魏傕。那时,魏傕已经占据了雍州,他将行宫修葺,迎来天子,安顿百官。如今的天子,就住在那宫室里面,雍州城也从此改名雍都。 其实在我眼里,出了长安,天下的其他地方,哪怕长得似仙境一样我也当它是乡野。所以当车马在程茂的引领下威风抖擞地驰入雍都地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观赏风物上。 我心里正盘算着入城之后见魏氏族人的事。 拜见 新妇见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入城之前,我在馆驿里就已经装扮齐整。 姨祖母刘太后对我当真不错,去世前还亲自为我赐下嫁妆,首饰都是宫中之物。我没有在头上插满金钗步摇或明晃晃的珠饰,那太过惹眼。不能锋芒太露又不能过于朴素,要在低调中彰显出身门阀。 我选的是一组玳瑁篦钗,上面有精工雕刻的花朵凤鸟,一看即知不是凡品。身上的衣服也费了些考虑,几年前的蜀锦,颜色虽不抢眼,却是这乱世中难得一见的质料。 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礼,如今来到丞相府中,这里的尊长姑嫂还是第一次见新妇。 堂上坐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齐了。甫进门,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落针可闻。 我脊背笔挺,拿出最端庄的仪态,敛容垂眸,朝前方款款迈步。 “夫人,少夫人傅氏。”引导的张氏向上首礼道。 “少夫人上前来。”一个声音徐徐道。 我微微抬眼,只见上首处,一名妇人端坐着,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 魏氏的家况我大略知晓。魏郯的母亲吴夫人是魏傕的元配,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出身寒门,却颇得魏傕喜爱。许多年以前,吴夫人病故,郭夫人成为继室,也就是我现在的姑氏。 面前已经铺上了绣垫,我双手交叠于前,向妇人下拜道:“儿妇傅氏,姑氏。” 郭夫人的声音含笑:“少夫人远行劳顿,快快起来。” 张氏过来将我搀起,毫不意外的,我对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光。 她不老也不年轻,看样子正值盛年。看得出她对今日这会面很重视,身上的深衣浆得没有一丝褶痕。乌黑的头发梳作重髻高耸,饰物却不多,脸上的白粉和精心勾勒的长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说东边近来雨水频频,不知路上顺利否?”郭夫人拉过我的手,和声问道。 我微笑,道:“谢姑氏关怀,路上并无坎坷。” 郭夫人颔首,笑意和蔼。寒暄过后,她将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见礼。 魏氏出身河西,算得高门,却不算大族。魏傕没有将河西的族人全部迁来雍都,只带着几个得力的兄弟子侄。所有家眷凑在一起,也就这一屋子的人。 郭夫人身旁立着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锦袍总角,眉清目秀,像一对画上的童子。在郭夫人的召唤下,他们与我见礼。 男孩叫魏安,今年十五岁,与魏郯同出一母,俱是郭夫人所生。女孩叫魏嫆,今年十四,是郭夫人所生。魏安淡淡地唤我一声“长嫂”,扫一眼就收回目光;魏嫆却不住地看我,满是好奇。 除了魏嫆,郭夫人还生下了二公子魏昭,路上,我听张氏说,魏昭也跟着魏傕出征去了,如今留在魏府中的子女只有魏安、魏嫆和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兄长出征在外,长嫂如兄。尔等当谨记孝悌,勿得违逆。”见礼之后,郭夫人对儿女们正色道。 “敬诺。”魏安与魏嫆行礼。 魏郯的屋舍在东边,是个挺宽敞的院落,一共两进,前堂后寝。我搬进去的时候,只见院落内草木生得茂盛,室中的摆设却简单得很。床榻案几等家具,每式一件,榻上的铺褥和内室的妆台还是新的。 据仆婢说,天子定都雍都并没有多少年,魏郯又常年在外,这屋舍并不曾住过许多回。 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这个人似乎无论在哪里,他的东西都那么简简单单,从不会多出来一样。 我的箱笼也不多,就那么几件。不过郭夫人却为这屋舍添置了好些东西,加在一起,仆婢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我则忙着摆设物件,几乎团团转起。 我新认的小姑魏嫆一点也不怕生,瞧着这边新鲜,就跟着不肯走。她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似乎看我累得满头大汗很有趣。 “长嫂真好看,比雍都其他那些长安来的贵女都好看。”她趴在一张崭新的案台上,将眼睛望着我。 我笑笑,道:“长安来的贵女?妹妹识得谁?” 魏嫆扳着手指:“多了,馨芳、如惠、玉珠,她们家中都是长安的百官。嗯,徐姊姊也是。” “徐姊姊?” “就是皇后,”魏嫆道,“她本名徐蘋,是徐少府的女儿。” 我想起来了,此人我的确认得。 徐蘋,出身汾阳徐氏,幼时跟随出任京官的父亲徐靖来到长安。据说徐靖与魏傕有少年之谊,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时曾得罪权贵,当时任少府的徐靖还曾为他进言。 徐蘋与我虽相识,却并不熟。一来我们年龄有些差距,二来女孩们玩到一起总会有些拉帮结派,她是另一个圈子里面的。不过,她模样生得极其娴雅,也从不得罪人,这使得她名声极好。 没想到,她竟成了皇后。 “长嫂识得她么?”魏嫆问。 我点点头:“识得。” 魏嫆嘴唇半张,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片刻,她忽而一笑,神秘地说,“长嫂,你可知道我母亲明日要带你去何处?” “不知。何处?” 她凑到我耳旁:“明日,她要带你觐见天子。” 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个儿妇亮给所有人看,我与魏氏族人见礼的当夜,郭夫人遣张氏来告知我,说让我准备准备,次日一早要去觐见天子。 说实话,我虽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权倾一时,可最初从魏嫆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在长安的时候,觐见天子从来不是什么小事。像先帝那样,他其实算个勤快的天子,每日埋头处理政务,有时想闲下来饮酒会会美人都来不及。所谓觐见,必是十分要紧的事,能让天子停下手头一切,费心看看你的脸或者听你说话。我仍然记得,当年有多少人登门向父亲求告,请他为帮自己行个方便,能见到天子一面。 而如今的魏氏,能够把这件事办得像进自己后院一样容易,我深深明白过来,所谓天子,已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漆车四角垂香,辚辚驰过雍都的大街。军士呼喝开道,行人纷纷避走。 当宫室将至之时,我从车内望向外面。细竹制成的车帘将外面的景致切作细碎的长条,拼凑起来,是灰瓦斑驳的老旧宫墙。无论屋舍或占地,雍都的宫室远不能与长安的高屋华厦相比,可是那些壮丽的景致已经被何逵一把火焚尽了,天子只能顺从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 戍守宫门的卫士对丞相府来的眷属很是恭敬,没有受到拦阻,车马就径自驰入了宫禁。 下车后,一名侍中前来,引着郭夫人和我走进内宫前的殿堂。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头上的高冠显得他年轻的脸庞更加清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华服女子,那是他的皇后徐氏,名蘋。 “陛下,皇后。”郭夫人引着我,向帝叩拜行礼。 “夫人免礼。”只听天子开口道,声音清冽而熟悉。我抬头,他的目光正落在这里,那唇边上牵起一点弯弧。 我看着那脸庞,触及曾经的岁月,心中油然生出欷歔。 如果说我与徐后只是认识,那么天子和我的交情能算得上半个好友。 天子名琛,十二岁的时候,母亲高皇后故去,他一直被太后收养在身边。 我们的年纪只相差两三岁。因为太后是我姨祖母的关系,我常常进宫去探望,连带着与皇子琛也熟起来。 当年的我不算顽皮,却好吃得很,又喜欢占些小便宜。皇子琛的饮食向来精细,我垂涎不已,常常厚着脸皮将他的小点据为己有。 皇子琛也并不介意,甚至问我喜欢吃什么,在我来玩的时候特地让膳房做了送来。 这快乐的吃客关系一直持续到刘太后去世。那时,皇子琛已是势单力薄,失去了太后的庇护,连零食也吃不到了。 不久之后,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莱阳,我仍记得临走时,皇子琛还在为刘太后戴孝,眼睛红红的。 曾经的玩伴,几年之后在这般情境下再见,我们始料未及。 见礼过后,徐后注视着我,唇边挂着微笑,没有言语。 而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的脸色一直从容。待落座,只听他和声对郭夫人道:“丞相为国操持,四方讨逆,朕心甚念。前日闻得大公子娶妇,竟未贺喜。” 郭夫人莞尔,在座上一礼:“孺子成年娶妇,本顺应之事,岂敢受陛下来贺。” 话虽如此,不过都是客套。郭夫人带我来觐见,本来就是要讨天子贺礼的。寒暄一阵,天子命侍中取来一只漆箱,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些珠玉绢帛,最上面的是一只精致的沉香小匣,里面放着一支嵌玉金步摇。 “这是朕生母灵慧高皇后之物,少夫人当年颇得其欢喜,朕便以此物为贺。”天子道。 郭夫人见到,脸上笑容满满,连声称谢。天子用先皇后的遗物来赏赐臣下的新妇,贵重是其次的,面子却是十足。 我的目光落在那步摇上,有片刻凝住。 金丝累作枝条,金片碾作花叶,围着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开来,插在发间行走,如花枝颤动,美不可言。我当年见过高皇后戴它,那时就喜爱得不得了,一直求母亲也找匠人给我打制一枝。 母亲那时笑我不懂事,皇后的用物,别人可不能有重样的。 我记得似乎也曾对当时的皇子琛说过,不知如今他将此物赐我是否巧合。 “谢陛下赏赐。”我跟着郭氏,向天子道谢。 天子微笑。 徐后在他身旁看着我,目光静静。 人市 魏郯的随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带了去。觐见天子之后,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拨仆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仆人有余,婢女却不足。管事为难地来问我的意思,我很和气地说,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带来侍婢,不若去相些回来。 管事应下,去禀报郭夫人,那边没有反对,很快应允了。 得了回禀,我觉得这位郭夫人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母亲曾告诉我,新妇入门,家中分派摆置财物,皆可随大流。不过,贴身的侍婢却是决不能随便的。我当年听的时候不大懂,后来慢慢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谁能没有些秘密?尤其高门里的贵人们,私下往来交易众多,而那些被张扬开的丑闻,绝大多数出自仆婢之口。当然,我并不预备做什么坏事,可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我不希望自己做什么都会传到舅姑或别人的耳朵里去。 战乱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买人一点也不难,而且价钱优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长安洛阳的不少富户亦跟随而至,异常火爆。脏兮兮,乱哄哄,到处都是人。等着买家来相的男男女女拥挤着占据了各个角落,有齐头整脸的,也有蓬头垢面的,被牙人领着,头上无一例外地插着草标。 买主也有不少,富贵些的家主大都乘着马车或牛车来,隔着细竹帘,看中了谁就让仆从去问。 管事领着几名持棒的家人,护着我的马车走入,甫一出现,就有不少牙人围拢过来。 “夫人!买婢子么?我这些婢子模样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这边的吧!都是扬州来的稚婢,水灵听话!” “还是看我的夫人!我这些仆婢都是洛阳来的,从前曾在大户里服侍哩!长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长些的?都有都有!生过孩子带过主人,还能帮忙接生!” “男仆也有哪夫人!身形壮硕,精力充盈,可试用半月,包夫人满……” 人太多,马车行进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将他们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车外问。 “再往前看看。”我说。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搭讪兜售的牙人不绝,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拦,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伴着哭喊。马车走过,透过细竹帘,我望见一个男子神色激愤,大吼着什么。跟他对吵的人似乎是个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哭泣的女子,似乎在争抢。 我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忙开口道:“管事,停车。” 管事叫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问。 “那二人争抢的女子,去问问。”我说。 管事讶然,应诺一声,过去询问。没多久,他回来道:“夫人,问过了。那女子与男子是兄妹,父亲病重,女子自愿卖身给牙人换钱救父。如今兄长找来,口称不知情,硬要抢回女子。” 原来如此。我说:“你去告知牙人,我买这女子。” 管事吃了一惊,犹豫道:“夫人,这上还有许多,夫人可要再看看?这女子家中有纠葛,只怕牵扯不清。” “无妨。”我说,“你去向牙人问价。” 管事应诺,再转身走过去。 争吵的声音蓦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满脸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礼。女子的兄长却脸色大变,看向这边,一甩手,冲冲地朝马车走来。 车旁的家人见势不妙,忙上前拦阻。 男子浑身怒气,跟家人推搡,正要开口,我已经把竹帘撩起。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我,脸色从大怒转为大惊,嘴巴半张地定住。 “阿焕。”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横,是贫民和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讨者遍地,到处是哭号的哀声。这里比更加肮脏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横流。恶臭伴着苍蝇团团飞起,到处是躺在草铺上面黄肌瘦的人。 “夫人,此处脏乱不可久留,夫人还是回去吧。”管事皱眉看着四周的凄惨,对我劝道。 领路的阿焕回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踌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处……嗯……不是女君该来的地方。” “无妨,走吧。”我说。 阿焕的家在一个宽不过丈余的巷子里。说是家,不如说是个窝。小小的院落里面搭满了棚子,挤着近十户人家。 “我等在雍都无落足之处,只得租住于此。”阿焕小声道。他的妹妹阿元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的目光掠过杂乱参差的草棚和人脸,没多久,定在不远处一张草铺上。李尚,我家从前的管事,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发蓬乱,在脏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气沉沉的半边脸。 “父亲,”阿焕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哽咽,“父亲,女君来看你了……父亲醒醒,是女君……” 那侧脸似乎动了一下,我走过去,只见李尚蜡黄的脸上,耷拉的眼皮缓缓开启。他的眼眶深陷,从前那矍铄的双目现在像两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女……”李尚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涩哑,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俯身看着他,牵牵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双眼突然涌出泪光,李尚张着嘴,突然嘶声哭了出来。“女君……女……”他挣扎着从铺上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我眼眶一热,连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礼,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着我,一边喘气一边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 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擦擦脸上的泪水,看向旁边的阿焕和阿元兄妹。 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他们已经哭得脸皱成了一团。 阿焕告诉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刚好带他们兄妹回乡。待闻得噩耗,已经过去了一月。李尚当即将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着身险回长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时,傅氏的家宅全毁,我的父兄族人已无一留存。李尚虽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边,却无法见面,只得痛哭着回乡。 后来,时局直下,长安大乱,战火四起。去年,他们的家乡遭叛军劫掠,屋宅全毁,只得随乡人外出避难。不料到处都有贼寇,三人财物尽失,一路乞讨来到雍都。 以后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无依无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瞒着他们卖身,就出现了今日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顾下,已经和缓下来。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气几乎耗尽,此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 李尚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亲一向对他敬重有加,也不许家人拿他当仆人使唤。即便他已经卖身入府,父亲仍准许他每年回乡祭扫先人。因为父辈的情谊,李焕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从小玩耍。 李尚从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府中上下无人不说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现在,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过来,一脸为难,“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我点点头,转向李焕,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他。 李焕脸色一变,忙道:“女君,这不可……” “拿着。”我果断地塞到他手里,道,“你父亲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带走,你去城中寻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父亲治病。再有,此处住不得人,你另寻一处屋宅安身。” 李焕望着我,眼眶一红。 我看他又要哭,叹气道:“别难过了,好好照顾你父亲。” 李焕点头,一擦眼睛,向我长揖一礼:“多谢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铺上静静躺着的李尚,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寿宴 虽然仆婢是买给我的,但郭夫人才是主母。 路上,我想好说辞,回到府中就领着阿元径自去见郭夫人,将事由细说。从以前到现在,如何主仆情深,如何生离死别。我没有瞒给阿焕金子的事,那是我的嫁妆里出的,自然由我意愿。 我当说客很有些添油加醋的本事,郭夫人听完之后,脸上有些动容。 她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阿元,叹口气:“既是从前的旧人,如今难得重逢,救助亦是应当,此婢你留在身边便是。” 我拜谢,正式将阿元带入了魏府。 故人相见,免不得一番长谈。 当夜,我和阿元像在傅府时那样,一起坐在榻上,拥着被子说了许久。 她听我将经历说完之后,睁大了眼睛,欷歔不已。 “那……大公子待女君好么?”想了半天,她忽然道。 我笑笑:“什么好不好,我同他相处不足一日。” 阿元脸红,不好意思地笑。 “女君,”她咬咬唇,迟疑地小声道,“我曾见过季渊公子。” 提到这个名字,我的笑意凝在脸上。 “哦?何时?”我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去年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在冀州。”阿元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色,“他那时在河北庞措帐下,似乎是个什么谋士。那时我们走在路上,他照面走过,后面跟着许多兵马。” 我不知该说什么,片刻,道:“你们也算认得,他竟不帮助么?” 阿元摇头:“公子曾相助来着,那日他特地找到我们,将一包钱物塞给父亲。可父亲不要,说他誓不受负义之徒恩惠。” 我的心一暖。这的确是李尚会做的事,父亲没有看错他。 “知道了,以后勿再在府中提他。”我淡淡道。 “我知晓。”阿元点头,忽而微笑,“女君,我父亲曾说,以前曾有相士去府上看过你,说你有天生福相。” “哦?” “真的呢。”阿元道,“女君你看,先是有太后,后又遇到魏氏,总是逢凶化吉。” 我讪笑。太后确实救了我的命,至于魏氏么……是凶是吉只怕还说不准。 阿元还要说,我推推她,打断道:“好啦,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勿忘了如今不是在傅府。” 阿元撇撇嘴,下榻去。 “是了阿元。”她要出门的时候,我唤了声。 “嗯?”阿元回头。 我莞尔:“将来我是夫人了,不可错了称呼。” 阿元一怔,片刻,颔首出去。 当夜,我心平气和,睡得却一点也不好。 梦里面,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或下棋,或抚琴。或与人高谈阔论。不经意间,他转头看到我,俊雅的眉目顿时浮起笑意,带着些狡黠。 “……阿潜,我这衣裳好看么?”这是我的声音。 “……阿潜,听说你买了白马,明日借我拉车好么?” “……阿潜,我昨日卖了一只梅瓶,你猜多少?我只想卖一百钱,可那人给了我一百五十钱!” “阿潜阿潜……” 话音纷杂,我望见阿潜骑着他的白马,身上穿着崭新的婚服,后面跟着的漆车上,一个陌生的女子坐在上面…… 我在梦中醒来,微微喘着气。 眼前是浓浓的夜色,窗外虫鸣低低。 是梦……心里道,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探向手腕,那里空空如也。我掀开被子翻身而起,点起烛光,打开我装首饰的箱子。可是翻了一遍,没有我要找的东西。 心中焦虑顿起,我又转而去翻那些没有拆过的包袱,终于,在一堆旧衣服里面翻出一只小小的桃符。那上面刀工简陋,却有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我如释重负,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它紧紧攥在掌心。 泪水忽而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月光如水,从窗台上透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在地上,像当年一样无助。 “过去了,都过去了,你会忘记的……”耳边,母亲的话语似又响起,轻柔抚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一个月已经过去。 春天过了大半,已经开始天热了。 我在魏氏府中过得还算不错。郭夫人虽是主母,却是个深谙治家之道的人,处事周全。我自知新来乍到,上下以礼,也算与众人相安无事。 阿焕那边传来消息,他在西城找了一处小宅院,带着李尚搬了过去,也给李尚专门请了医者。两天前我放阿元回去探望,她回来说李尚的病已经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床了。 没多久,东边传来消息,魏傕杀了董匡和他的三个儿子,收编其麾下降将和兵卒,下月就能回到雍都。这消息让家中上下很是振奋,郭夫人甚至已经定下了魏傕回来的当日家里该摆什么样的筵席。 “长嫂,长兄和二兄都要回来了呢!”魏嫆笑嘻嘻地冲我道。 我笑笑,让阿元把一件新做的夹缬上衣拿给她,道:“过两日夫人四十寿辰,这新衣你收好,莫又擦破了。” 魏嫆吐吐舌头,好奇地将新衣看了看,笑道:“长嫂真好。” 我莞尔:“四叔呢?他也有新衣,可我总不见他。” “他么,”魏嫆扬扬眉毛:“大约又在摆弄那些零碎。” “零碎?”我讶然。 “是呀。”魏嫆似有些不屑,看看我,却神秘一笑,“长嫂还不知道么?我带长嫂去看。” 我虽是魏府新妇,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人事都不熟悉,魏安便是其中之一。 按理说,魏安与魏郯一母所出,与我的关系应当更近。他的院子就在魏郯的院子附近,可是他很少出现,见面行礼总是一副冷清的样子,即便说话也从来没有几个字。我不知因由,也从不爱贴冷脸,魏安这般态度,便由他去了。 魏嫆没有把我带去魏安的院子,而是来到庖厨附近。这里挨着柴房,有一处简单的木屋,隔几步还有一个烧得乌黑的小土窑。 还没到门口,我已经听到里面传出来木头敲打的声音。 魏安穿着一件单衫,坐在一只矮床上,埋头将一块木板楔入另一块木板中。他全神贯注,淋漓的汗水湿透了头发。 “你又摆弄这些,先生留的课业背了么?”魏嫆道。 魏安抬头,看到魏嫆和我站在门口,愣了愣。 “不关你事。”魏安淡淡道,起身向我行了一揖,“长嫂。”说罢,继续低头摆弄。 魏嫆似乎已经见惯,撇撇嘴。 我看着魏安手上的活计,却觉得有趣,再看看四周,只见小小的木屋里堆满了木头、竹竿,还有些看起来做了一半的东西放在地上,形状古怪。我看到一个木架上摆着些小陶件,各种各样,有小人,也有兽物。 “这些都是四叔制的么?”我好奇地问。 “嗯。”魏安答道。 我拿起其中一个,道:“这狗真不错。” “是虎。”魏安道。 我一讪,将那东西放回去,又拿起另外一物:“这鹿也形象。” “是马。” “这女子……” “是男子。” 我回头,魏安看着我,脸有些泛红,似已着恼。 “男子……哈哈哈哈……”魏嫆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离开木架,走到魏安跟前。我看着魏安手中拼凑的木块,认了好一会,确定无误了,开口道:“你在做车么?” 魏安头也不抬:“嗯。” 我又看了看:“与平日所见可不太像。” “那些不够好,”魏安抹一把汗,“易坏,车轴不灵,且遇到泥泞涉水,会陷在路上。” 魏嫆不以为然:“车不都是这样,马拉人赶,用得着你费这些心思。” 魏安不理她。 我道是自己把魏安惹得不快,觉得还是快些离开才好,便把装着新衣的布包递向魏安说,“这是为四叔添的新衣,四叔且收下吧。” 魏安看看那布包,露出讶色,手停住。 “长嫂做的,还不快谢。”魏嫆道。 我忙对魏嫆道:“四叔正忙,我等勿扰他。”说罢,拉着她转身出去。 如果说魏氏能为家中娶新妇觐见皇帝,那么郭夫人庆生做寿请来百官家眷列席,我已经没有感到惊诧了。 丞相府的大门前,车马排作长龙。来访的除了朝中重臣的家眷,还有不少魏傕营中将官的眷属。郭夫人对她们很是重视,特地将宽敞的后园腾出来招待。她在堂上迎客受拜,还特地遣了我去招待她们,生怕冷落。 看着这满园谈笑风生的妇人,我不禁想,那些将官替魏傕攻城掠地,魏傕也待他们极好,至少笼络的手段都做到了。 劝酒热络,对于长安贵妇来说是必备之技,我从前跟着母亲,早已无师自通。战乱颠沛,许多将官都是随魏傕定都以后添置的家眷,乡野来的妇人极少,多数都是些头面齐整的士人之女。 这让我轻松许多,至少我文辞优雅地劝食,她们能够听得懂。 忙碌了一圈,眼见着新来的人已经寥寥,我也觉得疲惫了。对侍婢交待一声,便往后堂去饮水。 “阿嫤?”正当上阶之时,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回头,却见一位盛装少妇立在身后,满是迟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脸,记起来:“玉莹?” 玉莹的脸上登时绽露笑意,上前来握住我的袖子,声音激动:“阿嫤,我果然不曾认错!” 我看着她,亦感慨微笑。 乔玉莹,大行令乔斟的女儿,我在长安的闺中玩伴之一。来到雍州之后,我见过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曾经与父亲同朝的。这不难解释,天子将都城从长安迁到此处,百官当然也跟随而来。可玉莹却是徐蘋之后我遇到的第二个相识的女子,这不能不让我精神一振。 “你如今在何处?父母可好?”我回握她的手,问道。 玉莹的脸上的笑意微微黯下,道:“我父亲还在,母亲……”她没说下去,低头拭了拭眼睛。 我看着她神色,就明白她也过得不好。 玉莹告诉我,长安被乱军攻入,她举家逃走避祸。兵荒马乱之中,她的母亲和弟弟都被流寇杀死了。她跟着父亲辗转流落,直到闻得天子定都雍州才回来。魏傕恢复了玉莹父亲大行令的官职,玉莹也嫁给了魏傕的部将许充,如今才算安定下来。 听她叙述完毕,我欷歔难免。不过,这样的故事到处都是,听得太多,最爱哭的人也会变得麻木。 我轻轻叹息,只能安慰地抚抚玉莹的手:“逝者已矣,你得以平安,夫人亦可瞑目。” 玉莹颔首,抬头看我:“阿嫤,你那时……”她话才出口又顿住,目中带着些愧怯的询问。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摇头:“玉莹,过去就不必再提了。” 玉莹眼底微微泛光,少顷,深吸口气笑道:“是呢,过去便过去了。阿嫤现在可好了,听说你嫁给了魏丞相的大公子呢。” 我点点头。 “大公子待你如何?”玉莹的脸上满是好奇和羡慕,“听说是丞相指名要你做儿妇呢!阿嫤你可真厉害,要知道雍都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大公子!” 她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打听各种各样的事,不过,她很技巧地避开了我曾嫁去莱阳的经历。几年不短不长,能将最不通事的童女磨成言辞婉转的少妇。 转移开话题以后,玉莹明显兴奋了许多,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阿嫤,你以前在长安见过大公子么?”玉莹问我。 “不曾。”我摇头。 “我见过。”玉莹嘻嘻一笑,道,“你可还记得,先帝曾选拔贵胄少年编入羽林?” 见我露出诧色,她有些得意:“阿嫤,你当年随太后出入宫禁,没见过那些少年羽林郎么?大公子那时就是其中之一。” “是么?”这倒是让我觉得好奇,因为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我可是亲眼见过的。”玉莹道,“我还知道那时大公子喜欢谁……” 我的目光定住。 像是觉察到自己失言,玉莹脸色一变,抬手掩口。 “哦?”我一派平和,莞尔问道,“谁?” 玉莹神色尴尬,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嫤,我若说出来,你可勿往心中去。”说罢,她咬咬嘴唇,低声在我耳边道:“是徐蘋姊姊。那时我随母亲入宫宴饮,徐姊姊曾央我将一方帻巾带给大公子。” 我一愣,想起几日前觐见时,徐后那双静静注视的眼睛。 往事 我没有为玉莹的“失言”生气。不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确吃惊。 魏郯今年二十五岁,这些年里面,他一直未娶,我也从没有听说过他纳有妾侍。我曾觉得困惑,却不知道他与徐后的过往。 我的思绪铺陈开来。 这都是因为徐后么?魏郯一心喜欢徐蘋,徐蘋却嫁给了天子,于是他肝肠寸断心如死灰以致孤身多年,最后破罐破摔,娶了我这个二婚之妇? 我努力回忆婚礼时的样子,魏郯喝了许多酒,醉得甚至没有行房。第二天,他面色如常,对我说话的样子也就比路人熟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很耐人寻味。 最重要的是,对于徐后这个旧情人,魏郯怎么看? 当夜,我拥着锦衾躺在榻上,眼睛望着窗口摇曳的树影,有些出神。 其实,我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等了我许多年最后却不要我的人。 他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叫裴潜。 当世人们对美男子的界定,首要的就是肤若凝脂眼神温润,整个人看起来要像一尊白玉那样赏心悦目。 这些条件,无论是我的前任夫君还是现任夫君,全都不沾边。 但裴潜就是这样的人。 他三岁识文,七岁能诗,十二岁时已经凭着出色的外貌和一张雄辩之口蛮声长安。人们提起太史家的裴郎,脸上就是风雅之色。 我的父亲和裴太史是好友,两家多有往来。我五岁那年的花朝节,两家聚宴,我看到裴潜的总角上簪了花,觉得喜欢,就伸手去扯。裴潜被我整得狼狈不堪,大人们却哈哈地笑,母亲抱着我对裴母开玩笑说,阿嫤这么喜欢令郎,不若就让令郎做我家女婿吧。 一句打趣,两家人却听着来了兴致,宴上一合计,比我大六岁的裴潜就成了我的未婚夫。 我对这个因玩笑而来的未婚夫着实喜欢得很,因为他的脾气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懂得很多,还会带我捉促织。我从五岁那年起,就学会“阿潜阿潜”地跟在他后面,让他带自己去玩。 成名早有好处,他十七岁就及冠,得了字,叫季渊。从此以后,别人都称他“季渊公子。” 只有我,还叫他“阿潜”,无论人前人后,阿潜是我一个人的。 裴潜名冠京华,钦慕他的人数不胜数。许多人为这个嫉妒我,就连玉莹她们那些玩在一起的贵女,也曾经私底下讨论,说觉得我和裴潜不配。 事实上,也的确看起来有那么一些不配。 当裴潜开始风华绝代纵横长安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总角的女童,站在他身旁连肩头都不到。虽然我后来癸水到了,模样长开了许多,但站在身姿俊逸的裴潜身旁时,我仍然像个小女孩。 但我觉得无所谓,长大对于我来说遥远得很。即便我不长大,裴潜也一定会留在我的身旁。 他会在看到我别出心裁乱穿的衣服时,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他会在听说我要借他心爱地白马拉车时,露出暴殄天物的表情,朝我翻白眼。 他会在听说我的梅瓶卖了一百五十钱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并用指节敲敲我的头说,傻女子,那梅瓶何止一百五十钱,你卖十金也有人争着要。 他会在新年前夕,把自己关在家里,用心刻两个一模一样的桃符,他一个,我一个。桃符的面上,一个“嫤”字和一个“潜”字连在一起。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无奈地低语,阿嫤,你快些长大好不好? ……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我长大。 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在朝中的困难越来越大,情势变得危险。裴潜的父亲当机立断,亲自上门退了婚,没多久,裴潜就娶了另一位出身高门的女子。 他成亲的那一天,我特地站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看着他骑着他的白马领着新妇的香车走来。他看到了我,不掩目中的惊诧和纠杂,俊雅的脸登时变得僵硬而苍白。 我记得我一直定定望着他,满眼的泪水。自己那时看着他,心里居然还希翼着他会从马上跳下来,抱着我说阿嫤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只想娶你……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转开脸去,陌生得像个路人。 最后,连阿元都受不了,嘴里骂着“负心小人”把我拉走了。 我闭闭眼睛。 这许多年,我刻意地不去回忆,可偶尔触及,哪怕只是那么一点,都让我的心口闷得难受。 忘了吧……我对自己轻声道,就像当年母亲说的那样。 “方才我兄长来告知,父亲能自己煮食了。”第二天,阿元笑眯眯地跟我说,“他还说,父亲不让我兄长总是在宅中照料,命他出去寻些事做呢。” “哦?”我点头,“这可是好事。” 李尚在进傅府之前,是一个江南巨贾的管事,对经营货物很有一套。但那个巨贾好赌,把家财赌尽了,最后把李尚和仆婢都卖了出去。 我算了算,雍都里的屋宅和寻常生活用度我都曾打听过,上次见面时给的金子约摸也要用光了。于是,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几日前兑来的三百钱,递给阿元。 “啊!不要不要!”阿元急了,满面通红,“夫人,我不是要钱的意思,父亲不许我们再收夫人财物。” 我笑笑,道:“这些钱不是光给你们的。你将这钱转给你父亲,请他病愈之后替我看看雍都中可有合适的买卖。” “买卖?”阿元愣住,“夫人要什么买卖?” “什么都行。”我说,“稳妥,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夫人要赚钱?”阿元吃惊地睁大眼睛,忽然看看周围,小声地说,“夫人,这可不是长安。” “我知道。”我扬眉:“那又如何?” 她指的是我从前在傅府的事。 傅司徒家的儿子们人人经纶满腹,张口便可高谈阔论,尽显门阀大气。不过鲜有人知道,他的小女儿不爱读书,文采平平,却对高门士子们侧目也不肯的钱财之事情有独钟。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回,李尚将账目拿来给母亲看。我在一旁见到那些竖竖条条的记数,竟十分感兴趣,踮着脚问七问八。此后,李尚每回来交账目,我必定在场。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已经将一些让她头疼不已的账本扔给了我来查对。 后来,我觉得算账不过瘾,又常常打些主意,将自己和兄长们那些不用的旧物收起来,得空溜出府去街市卖掉。这事我做得很过瘾,不是为了赚钱,只为卖东西时跟买家你来我往地侃价,简直乐趣无穷。有时,我会为多得了两钱而沾沾自喜一整天。 兄长们对我的癖好很是看不上,长兄还曾经一怒之下把我的算筹全部扔掉,惹得我给他那心爱的汗血宝马喂了泻药,让他在苑游时出丑。父亲却对我很宽容,长兄向他告状的时候,他微笑地说,家中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会算账的,现在总算齐全了。 当年我被父亲这话鼓励,简直尾巴翘上了天,甚至谋划着向京中那些钦慕我兄长的女子们兜售出游或巧遇的机会,每次每人收费三百钱。可惜,这个念头还在萌芽的时候,先帝的刀就落了下来,永远不可能实施了…… 阿元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皱眉道:“夫人如今都嫁入丞相家了,还做这些事?” 我不解释,道:“你转告你父亲便是。” 阿元满脸狐疑,唯唯地走开。 李尚那边听说了我请他做的事之后,跟阿元一样反应。不过,他没有反对,让阿元告诉我,他会尽快办妥。 毕竟是背着魏氏的家人做事,我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阿元曾经在傅府待过,深知仆婢在主人家的微妙关系,处理得很谨慎。她把钱拿给李尚那边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去。从此以后,凡是李尚那边有什么消息,都是他写在纸上,让一个给丞相府中送柴火的仆人捎进来,阿元到庖房去取。为了保险起见,这些信里面还用了暗语,字面上根本看不出说的是什么事。 这样偷偷摸摸让我觉得紧张又好笑,恐怕哪一天被魏府的人抓到,说我是细作我也百口莫辩。 李尚办事很快,遣阿焕到雍都各处转悠了半个月以后,给我来了信,说看中了几个买卖。 我见信,觉得心中大慰。这样的事写信讨论不来,于是,当夜,我向郭夫人禀告,说明日想到东城庙宫奉神,顺便探一探病重的故人。 郭夫人知道我安置李尚的事,有些迟疑。不过,她一向笃信鬼神,如今魏傕将要回来,她更是每日虔诚祷告。所以到了最后,她不但没有拦阻,还怕我祭品准备不周,特地让人帮忙备下。 有了主母应许,第二日,我乘上漆车,大方地出了魏府。 买卖 这一天风和日丽,庙宫里祭拜的人也很多。 得知丞相府的新妇来祭拜,庙祝急忙来迎。我客气地寒暄几句,随他入内。 献上祭品,念过祷词,又请庙祝主持祭礼。待奉神完毕之后,已经过了午时。 我向庙祝别过,登车离开。驭者由着阿元指引,一路驰向南城,直到阿元说“到了”,马车才停下来。 下车后,只见这是一处安静地小街,各家房屋不大,似乎住的都是平民。 李尚的宅院就在车前,门已经大开。李尚由阿焕搀着立在门口,见我来到,即刻下跪长揖。 “管事,快起来。”我急忙上前扶他,父亲从不让儿女们受李尚的大礼。 “夫人救我父子三人于危难,李尚虽死不能报万一!”李尚哽咽道。 我羞赧道:“什么死不死,管事何出此言?管事要谢,我心领便是,不必如此!”说罢,我瞪旁边的李焕兄妹,他们会意,忙将李尚扶起,轻声抚慰。 好一会,李尚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见我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拭拭眼角叹道,“夫人难得来此,某倒失态于前。” 我微笑:“听说管事身体好转,现下看来,倒是确实。” 李尚闻言一愣,苦笑地摇摇头。 一番寒暄,众人皆欢喜。我让家人留在户外等候,自己带了阿元,随李尚父子入内。 这宅院不大,堂上也不算宽敞,却收拾得整洁。 落座之后,李尚亲自煮茶,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愧道:“舍下简陋,只有粗茶招待夫人。” 我谢道:“粗茶足矣。” 看向李尚,他与上次病恹恹的样子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不但精神很好,面上也不在是黄蜡之色。如果不是身形仍然瘦弱,根本看不出这是个生过大病的人。 “管事近来如何?”我饮一口茶,微笑问道。 李尚道:“某身体已无大碍,此处屋宅亦是舒适,一切皆乃夫人之恩。” 我摇头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管事勿再重提。”说罢,切入正题,“管事来信说已有几个相中的,不知如何?” 李尚颔首,眼睛瞥瞥院外,正色道:“确有。”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列着几条,都是些名目。 “一是衣料,如今夏日将至,冬衣厚布便宜,可收来囤积。”李尚一条一条解释道:“二是肉食,雍州养畜者众多,而雍都不少富户新来,无处可买,若贩来,利益丰厚。三是酒,雍州过去乃酒乡,几乎家家酿酒,即便战乱,仍有余存,可收来贩往各地。四是珠贝宝器……” 说到这条,我皱起眉:“珠贝宝器,若在盛世,乃居为奇货。可如今天下纷乱,富家皆抛售以换米粮,实为不可。”我问,“可有粮食秣料?” 李尚摇头,道:“粮草乃紧缺之物,各地关卡甚严。即便有货,且如今粮价高涨,投入既是巨资,加上贩运途中动乱不定,风险甚巨。” 我了然,再往下看,看到最后的“药材”,眼睛定住。 “药材?”我讶然。 李尚赧然笑笑,道:“这是我病中所想,故临时加上。天下大乱,各地民人涌入雍都,病痛伤患,都要用到药材。如今雍都的寻常草药都已经涨到了常时的二十倍,若贩药,利益可观。” 我沉吟,看着他:“我记得我父亲曾说过,管事过去曾执掌药铺?” 李尚道:“正是。” “药材来路如今可还在?” 李尚皱眉,道:“若是前几年,来路仍然通畅,现在要用,则假以时日打探。” 我颔首,道:“我以为药材可行,不过不急于一时,管事可着手打探。肉食在市中有销路,亦是可行。只是衣料须囤积耗时耗力,我以为可暂时放下,不知管事之意如何?” 李尚微笑道:“某亦同感。” 我暗自吸口气,定下决心,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锭放在案上。 “这是我最后的余财,管事拿去,盈余分管事三成,亏了算我的。” 李尚脸色变了变,忙道:“夫人资助,已是大恩,我等怎敢再分盈利?此事不可!” 我笑笑:“还不一定有什么盈利,管事且听我话语便是。且贩货劳苦,将来亦不止这三两事,管事岂可空手?” 李尚没有再开口。他脸色郑重,将金锭收起,向我一礼:“夫人放心。” 事情谈妥,我也该回去了。 李尚起身送我出门,才走两步,忽而道:“夫人,有些话,某觉得当讲。夫人如今不缺钱财,做这些事恐怕不妥。” “的确不妥,”我笑笑,“所以要借掌事之手。” 李尚摇头:“某并非此意。夫人已是魏氏儿妇,要钱财何用?且商贩走卒之事终是下品,夫人出身高门,只恐埋没了身份。” 我不以为然:“谁说我一直会留在魏氏?” 李尚一惊,愣住。 我见他神情,知道自己话语过了,道:“管事,出身高门又如何?钱财世人皆爱,总不嫌少。” 李尚脸色变换,少顷,默然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送我出到前门的时候,李尚恳切道,“某已非管事,实当不起此称,夫人可直呼名姓。” 我一笑,看着他:“你是我父亲所任管事,只要傅府还有一人在,你便当得起。” 李尚望着我,深沉的眼睛忽而浮起些湿润之色。 他没再说话,向我深深一揖。 马车辚辚走起,顺着街道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透过摇晃的竹帘,我看到李尚父子仍然立在门前,目送马车离开。待到那些身影被拐角遮去,我回过头来。完成一件大事,我的心情跌沓,又踌躇满志。 今日的两锭金子是我最后的钱财,以后再要用钱,就只能变卖嫁妆里的首饰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承认自己意图不纯,利用了父亲与李尚之间的情谊。 不过我没有恶意,我需要钱财,李尚父子也需要钱财,我们没有冲突。如果情谊能让这一切维系得更加紧密,为何不用? 马车很快回到魏府,才进门,就看见魏嫆朝我走来。 “长嫂,你听说了么?”她欢快地说,“父亲和兄长明天就要回到了呢!” 回城 魏傕归来,天子亲自在出城迎接。碧空丽日,我陪在郭夫人的身旁,望着千军万马夹带着烟尘滚滚从碧绿而原野中而来。 “来了!”身后的魏嫆忽然道。 “嘘!”难得说话的魏安严肃地瞪她。 那尘头愈发近了,阳光下,我望见无数兵刃反射的光芒,但最醒目的却是那烟尘前面的黑旗。 那些黑旗足有百面,由几列人马密密持着,旗面猎猎招展,如洪流奔来。上面的一个个“魏”字硕大,远远就能看到。那气势之盛,竟将城头上朱红的天子旗比了下去。 我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称赞声。再看向天子,他坐在六乘之驾上,目视前方,脸上无所表情。 这时,我的袖子被轻轻地拉了拉。 “长嫂,”魏嫆朝我挤眉弄眼,“你看兄长。” 这提醒了我。我差点忘了自己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是魏郯的夫人。 我心中讪讪,正色望去,只见那旗帜汇聚成地洪流前,十几骑人马拥着两辆兵车前行。后一辆上是鼓和金,而前一辆上有个人影端坐着,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魏傕。 魏傕的车旁,两骑并驱。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右骑上,那铠甲锃亮,如同一抹银光,裹着的身影愈显得清冷锐利。 很奇怪,我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就已经感觉到那就是魏郯。 而魏傕的另一侧,一将同样身着铠甲,身上的气势却显得文气许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魏昭,魏傕的二儿子。 我望着他们渐渐走近,魏郯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我没有激动也没有畏惧,甚至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他是我的夫君,可如果不是眼前看到,我几乎记不起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黄门侍郎已经手执天子诏书立在阵列前方。 魏傕的车驾行进到十余丈处停下,他一身戎装,从兵车上下来。魏郯以及其他人亦纷纷下马,跟着魏傕向御驾上的天子单膝跪拜,一时间,清脆的铁甲碰撞之声响作一片。 黄门侍郎将诏书开启,高声朗读。那文辞拗口得很,全是赞扬魏傕功劳之类的话,写得满满一篇。 “谢陛下隆恩!”魏傕声音洪亮,一副尽忠之态。 天子高高地看着他,片刻,将手一挥。 黄门侍郎高声宣布起驾。 驭者长喝,龙车凤撵在前,魏傕领军在后,浩浩荡荡地走入城中。魏氏家人同其他的百官贵人留在原地,我看着魏郯骑着马从眼前走过,目不斜视。 大军凯旋归来的盛事,无论在哪里都能受到夹到欢迎的待遇。雍都的人们倾城而出,贵人看面子,平民看架势,商贩招呼生意,而乞丐和穷人则忙着讨钱。 那些喧闹,魏府的人自然不必去凑,我跟着郭夫人以及一众族人乘车回了魏府。 “父亲和兄长真是!”魏嫆甫一回府就开始不满地抱怨,“我站了那么久,他们看也不看我!” “看你做甚。”魏安道。 魏嫆白他一眼,忽而转向我:“长嫂,兄长可曾看你?” 我笑笑,道:“丞相与公子乃将军,行止有度,又前有天子,岂可旁顾?” “此言正是。”郭夫人心情很好,笑着教导魏嫆,“你该多与你长嫂学学,不可任性。” 魏嫆撅撅嘴,满脸无趣。 “儿妇不过识些粗礼,姑氏过奖。”我谦虚道。 面上如此,心里却腹诽。魏郯怎会分神看我?徐后可在前头的凤撵上呢。 魏傕还没回到,他从东边带回的几大车财物却到了。有漂亮的布帛,圆润的珍珠、各式贵重金银器物等等,据说都是从战败的董匡那里得来的。 直到将近入夜,魏府才迎来了风尘仆仆的魏傕和他的子侄们。 首先进来的是魏傕,他身上还穿着铠甲,烛火中映得眉目间满是笑意。 “听说我家阿嫆不喜,阿嫆何在?”才下车,他就大声道。 我有些愕然,不待回神,魏嫆已经高兴地奔上前去:“在此在此!” 众人笑声一片。 魏傕将魏嫆上下打量一圈,笑着颔首:“吾女又高了些。”说罢,从车上取来一只雕工精致的木盒,递给她。 魏嫆打开,见是一串漂亮的珠玉项饰,面露喜色。 “还恼么?”魏傕问。 “不恼了!”魏嫆眼睛弯弯。 气氛甚是和乐,郭氏领着众儿女侄妇迎上前去,向魏傕嘘寒问暖,又与魏傕身后的众子侄相见。魏傕将他的孩子一个个抱在怀中,那慈爱的神色,教我几乎忘了眼前这个人在传闻中是如何阴险狡诈、老辣心黑。 我发现这群人里面最安静的是魏安,他与魏傕见礼之后,就站在一旁看着别人。魏安一向清冷,我以为他跟我不熟才这样,不想他在魏傕跟前也并无多大改变。 “这是孟靖的新妇么?”这时,魏傕的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孟靖是魏郯的字。我忙上前,向他一礼:“舅氏。” 周围一阵安静,我虽没有与魏傕对视,却能感觉他那隐含气势的目光将我扫了个遍。 “端庄美貌,真乃吾儿妇也。”片刻,只听魏傕语带笑意。 “主公此言甚是。”郭夫人在一旁和气道,“少夫人自从入府,操持事务,知情识理。” 我微笑,谦逊地垂眸:“姑氏过誉。” 魏傕目光似乎仍停留在我脸上,忽而道:“孟靖何在?” “孟靖还在查点城防军马,稍后才回。”有人答道。 “小子。”魏傕摇头笑道,神色中却很是满意,对我说,“儿妇,且来见我魏氏子侄。”说罢,将手一挥,让出后面的几人。 郭夫人却道:“夜里风凉,主公与众子侄一路劳顿,还须更衣,家宴上再拜见长嫂也未迟。” 魏傕笑道:“此言甚是。”说罢,与众人一并欢喜入府。 我跟在郭夫人身后,进门时,不期然地对上身旁一双满含打量的眼睛。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高比我多出半个头。他的眼睛生得与郭夫人一样,脸型与魏傕有七分相似,不用问也知道这正是魏昭。 未及见礼,不好打招呼。我微笑颔首,步入庭中。 家宴还未开始,众人要先各自回房准备。 我不需要准备,因为魏郯还没有回到。 我在庭中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正要吩咐家人若见到魏郯回来速速告知,这时,大门外忽然响起马蹄声,有家人喊:“大公子回来了!” 我愣了愣,忙朝门前走去。 天色已经全黑,烛火在灯笼里闪耀着皎洁的光。我看到门前,一人正从马上下来,铠甲明亮。他摘下头盔抱在臂间,正要入府,忽而抬眼看到了门前的我。 夜风吹来,伴着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嘴唇动了动,忽而有一瞬间的茫然。 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我想着,却很快醒过神来,轻轻地迈步下阶,向他一礼:“夫君。” 这两个字出口,前方一阵静谧。 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冒起好些奇怪的念头。他还记得他娶了新妇么?他会不会跟我一样已经忘了长什么样?我这样冒失地…… “夫人。”就在我又走神的时候,我听到上方一个声音低低道,如夜风般和缓。 魏郯和我一前一后,穿过前庭,朝居所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不快不慢,铁甲的鳞片撞出清脆的声音。 我望着前方,觉得心跳有些隐约。过去,我虽不觉得这屋宅有多大,却也不曾觉得它有多小。而在此刻,我却莫名地感到这院落里的回廊怎么那么短。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很希望这路变得长长的,越长越好。当我和魏郯的院落出现在眼前是,看着里面通透的烛光,我甚至觉得那里面明亮得有些未卜。 院中仆婢见到魏郯,纷纷行礼。 阿元听到声音从室中出来,猛然看到魏郯,脸色登时变得紧张。 “大、大公子。”她忙躲到一边,头低低地行礼。 魏郯只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也没有驻步,径自走入室中。 放置盔甲的柂早已备好,热汤和洁净的衣服也在一旁摆得整齐。我看到两个婢女带着笑,将门扇阖了起来。 室中只剩下我和魏郯两人。 他站在椸前,转头看向我。 我这才想起来,妻子是要服侍夫君更衣的。 家宴 我只得走到魏郯身前,替他解铁衣。 以前在长安家中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兄长们摆弄铁衣。铁衣其实不难解,先脱去腰带,再卸去肩甲和胸甲,也就拆几个结罢了。 可我虽然知道是这样,甫一开始还是遇到难处。魏郯的腰带镶铜饰金,牢固得很,我掰了掰,根本撬不动。 一只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温暖,却有有咯人的硬茧。 “我来。”魏郯说。他拿开我的手,指节卡在铜扣上,三两下就把腰带拆了开来。 铁衣一下松开,鳞片“叮叮”晃动。魏傕将腰带放在椸上,再转向我时,自然地微微张开两臂。 那意思是接下来该你了。 我再伸手向前,去解他的肩甲和胸甲。 那些绳结很好解,我一块一块地拆下来,魏郯把它们放到椸上。 他赶了一天的路,露出中衣的时候,我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 魏郯走到水盆前,泼水洗脸。水花四溅,未几,他直起身,拿起巾帕将脸和脖子上的水擦干。 中衣的衣领半敞着,已经润湿了。我过去,伸手替他拆开衣带,将上衣解下。 肌理结实的胸膛和双臂袒露在眼前,我往上面扫了一眼,转身将水盆里巾帕洗了洗,替魏郯擦背。 温热的水汽在那皮肤上留下微微的水光,灯火的映照下,他脖颈处的肤色特别黑,却很光滑。我的力道不清不重,从他的后颈开始,一路往下细细擦拭。掌心隔着巾帕,我能感觉到肌肉在皮肤下的起伏。 “在家中惯么?”魏郯忽而问。 “姑氏家人俱是亲切。”我挑着最不会出错的话语答道。 魏郯颔首。 “这屋子添了些东西。”少顷,魏郯四下里看了看,又道。 “正是。”我答道,“姑氏命掌事往这边送了好些物什。” 汗味被巾帕擦去,我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水汽带来的清新,又似乎是那夜嗅到的青草味。我盯着眼前被我擦得有些发红的皮肤,片刻,将巾帕放进盆里过水拧干。 我走到魏郯跟前,开始擦他的正面。 魏郯的身体我虽然并非第一次见,可当视线触到那线条分明的肌理,还是觉得颊边微微一热。 在过去,我从不觉得男人的身体有什么特别。裴潜少年时也曾在我面前更过衣,他那时身形瘦削修长,皮肤洁白细腻,就像一件出自名窑的瓷器。他见我盯着看,笑我好色。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女子也差不多生成这样,男子跟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长安,我有时乘车路过市中,会看到路边赤膊坦胸的力役之人,他们的身形就与裴潜很不同,肌肉鼓硕得青筋条条。乳母露出鄙夷的神色,叫我不要看,并告诉我粗陋的乡野之人才会生得那样。我那时受教,要生得像裴潜那样才是高门子弟。 现在的魏郯却教我困惑。他是高门子弟,却像市井里的壮汉那样有宽厚的胸膛和壮实的手臂,腹部也不像我的前夫韩广那样鼓得松软,而是平坦得结实紧凑。我心底想着一个问题,男人不都是应当大腹便便么…… “想什么?”魏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眼,他盯着我。 “……”我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低低开口:“你看你的手拭到了何处。” 我顺着他的示意看去,登时窘然。 刚才心里净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手中的巾帕一路往下,滴水把他腰下的袴裆洇湿了一大片。 “啊……”我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湿巾放下,取来一块干布。可正要往那袴裆上擦拭,魏郯一把将我的手稳稳捉住。 “不必,”他深吸口气,似笑非笑,“去取一身干衣来。” 我望着他,只觉颊边发热,应了一声就转头走向箱笼。 待我终于把衣服找齐,魏郯已经走到在屏风后面。我把衣物隔着屏风递给他,魏郯接过,只听得里面窸窣响动。没多久,魏郯走出来,葛衣裹着结实的身体,大小正好。 “如何?”他问。 我讶然:“嗯?” 魏郯意味深长:“你一直在看我身体。” 我的脸一热,辩解道:“我不是看你身体。” 魏郯眉梢微挑,“那你看什么?” 我张张口,居然语塞。 魏郯不慌不忙,望望窗外,又看看我:“还未开始,我带回了些蜀地的茶饼,夫人与我共品如何?” 促织在窗外阵阵叫唤,室内,铜釜在炭炉上“咕咕”地冒着白气。 魏郯与我在榻上对坐。我把捣匀的茶饼扫入铜釜,细细的茶末在水中弥漫翻腾,渐渐浮起白腻的泡沫。 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的父亲嗜茶是出了名了。他每天闲下来就要饮茶,且一定要亲自来,不肯假借他人之手。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辨别水质和茶色,喝一口就能说出茶的出处。 不过由于我很懒,烹茶的技艺始终学得破破烂烂,以致父亲从来没有喝过我烹的茶。次兄曾挖苦我,说我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喝我的茶不皱眉头的男人,就一定要果断地嫁给他。我毫不恼怒,得意地说,不用遇到,阿潜就是。 …… “上虞的青瓷?”魏郯从几上拿起一只茶盏,忽然道。 “正是。”我说,“夫君懂瓷?” “不懂。”魏郯将茶盏的底面翻过来:“上面写着。” 我:“……” 魏郯自若地放下茶盏:“我是粗人,赏瓷清谈这等雅事,一窍不通。” 自称粗人还邀我品茶呢。我淡笑,用银勺把沫饽舀起:“可赏瓷清谈之人未必做得将军。” 魏郯看着我,唇角微微弯起。 “我征战在外,每每家书送至,备言夫人之贤。”他说,“我这庭院荒废许久,今日归来已大不一样。” “夫君过奖。”我谦道。 釜中的茶水又沸起,我将方才舀出的沫饽置入茶汤之中,让侍婢撤下碳炉,将茶汤分入茶盏。 “夫君请用。”我将茶盏置于拓上,捧给魏郯。 魏郯结果,往盏中吹一口气,片刻,抿下一口。 “味道可好?”我问。 “甚好。”魏郯颔首。 我微笑。拙劣归拙劣,我的茶艺至少能对付夫君,父亲和兄长都可以感到安慰了。 “夫君征伐,一路顺利么?”我也抿一口茶,问道。 魏郯道:“尚可,山东平定,中原已重归朝廷。”说罢,他看看我,“我归来时,韩公仍是莱郡太守,上月韩广已娶了新妇。” 我愣了愣。 魏郯抿一口茶,神色自然得像是在说途中见闻。 “如此。”片刻,我颔首。 “我记得夫人是十五岁嫁去莱阳。”他说。 “正是。”我答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咂着茶香:“我记得彼时端午刚过,长安仍太平。” 我有些诧异:“夫君记得?” 魏郯淡笑:“我那时也在长安,夫人从宫中出嫁之事,何人不晓。” 我想想也对,点点头。 “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魏郯说。 “嗯,五年了呢。”我从釜中舀起茶汤,添到各自的盏中。 心里有些不快。倒不因为避讳提起过往的事,反正它们不是秘密。但魏郯提起的方式实在太过直白,我不喜欢。 “如今夫人已入魏门,过往之事,不必思虑。”魏郯似乎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放下茶盏。 我淡淡一笑:“敬诺。” 魏府的正堂上,灯火辉煌,案席列列。 我和魏郯来到的时候,堂上已经坐满了人。把雍都的魏氏尊长和子侄家眷都请了来,众人欢聚一堂,言笑晏晏。 “孟靖来了。”郭夫人看到魏郯,露出笑容。 魏郯上前,向上首行礼:“拜见父亲,母亲。” 我也跟着他行礼。 魏傕看着魏郯,又看看我,笑道:“孟靖,今日乃,不必分席,你与新妇同坐便是。” 这话像是特意说的,旁边众人看着我们一阵低笑。 魏郯神色从容,再礼应了,带着我在挨着魏傕的席上坐下。 人已齐备,郭夫人吩咐上菜。待得端酒上来,魏傕让众子侄一一来与我见礼。 首先是魏昭。 他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盏,向我长揖一礼:“拜见长嫂。” 我还礼:“二叔。”说罢举盏,缓缓抿一口酒。 入城和方才进门的时候,我都来不及将魏昭细看,如今他摘下头盔脱去铁衣,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站在面前,竟是十分俊逸。他的脸长得与魏郯似有几分相近,却不尽然,肤色比魏郯要白,眉目也更秀致;他的声音不粗也不细弱,颇有中气,很适合清谈。魏昭的这一切,配着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浑然一股儒雅之气。 想着这些,我将眼睛不着痕迹地在堂上扫一遍,很肯定地觉得,魏氏的许多人之中,只有这魏昭是个美男子。 除了魏郯和魏昭,魏傕带着身边的子侄不过五人,都是兄弟或族兄弟家的孩子。 魏贤年纪最长,三十多岁,满脸虬须;其次是魏平和魏纲,二十多岁;最后是魏朗与魏慈,年纪与魏昭不相上下。 魏贤、魏平和魏纲三人都已经有家室,见礼的时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他们的妻儿都在雍都,平日了没事常来魏府走动,我与她们早已相识,如今不过多认识他们的丈夫。 魏朗与魏慈没有家眷,干干脆脆地喊一声“拜见长嫂”,仰头将盏中酒水灌下。魏慈笑容爽朗,似乎还跟魏郯交情不错,朝他打趣地飞了个眼神。 见礼完毕,酒菜也已经上齐,魏傕与众人酒过三巡,便开始用膳。 魏傕的上规矩不多,甚是活跃。魏傕问起魏安的课业,问起魏嫆的女红还有其他小儿们的近况,众人一一回答,时而笑声阵阵。魏傕又说起征伐之事,将魏郯等几个子侄褒奖了一番。 郭夫人在旁边听着,听到魏郯的事迹时神色无波,而当听到魏傕夸赞魏昭,哪怕只有“甚好”两个字,她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和自豪。 魏嫆和几个孩子天j□j打闹,宴过一般的时候,场面一度混乱嘈杂。魏傕却与宗长饮酒谈天,管也不管。 好些人过来与魏郯说话饮酒,也有族中妇女来与我热络,这饭吃得一点也不寂寞。 “大堂兄好福气,”魏平的妻子周氏笑道,“堂嫂贤良美貌,不枉我等期待许多年呢。” “是呢,大堂兄难得回来,便多留些时日。”魏贤的妻子朱氏接话道,“堂嫂新婚便孤身在家,堂兄可要心疼人。” “谁说我不知心疼人。”魏郯手里端着酒盏,意味深长,“尔等上次同母亲说相思艰苦,我这次不就将仲茂和子达带回来了?” 二妇相觑赧然,笑着掩袖走开。 来敬酒说话的人陆陆续续,我多多少少也饮了好些酒,没多久已经开始犯晕。 “长嫂。”当魏嫆拿着酒盏过来的时候,我脸上的微笑变得难看。 “咦?长嫂脸红了呢……”魏嫆盯着我的脸,眼睛眨了眨。话音未落,她手上的酒盏却被夺下。 “小童不许饮酒。”魏郯道。 魏嫆瞪起眼睛。 “我不是小童!”魏嫆撅嘴,“且父亲说今日可饮酒,母亲也准了!” “哦?”魏郯不为所动,“你背下女诫,我便准。” 魏嫆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魏慈笑着走过来朝她嚷嚷,“阿嫆!饮酒有什么好,随我去点火人。” 魏嫆听得这话,脸上登时恢复喜色,向魏郯做了个鬼脸就跟着魏慈出去了。 魏安方才也跟着走了过来,那两人吵吵地离去,他却留在原地不动。 “你不去?”魏郯问道。 “不去。”魏安简短地说。 魏郯看着他,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过来。”他说。 魏安绕过案台,走到他跟前。 魏郯伸手,用力握住魏安的肩头上,拍了拍。魏安被他推得晃了晃,用力站稳。 “不错。”魏郯颔首,“比我离开时壮实多了,交给你的大弓能拉开了么?” “嗯。”魏安点头。 魏郯道:“我得了好些董军的弩,明日给你。” 魏安闻言,眼睛微微发亮。 “嗯。”他说。 “安!”这时,魏慈的声音忽而从堂前传来。他笑着朝这边招手,“快来!火人烧得可好看呢!” 魏安看向魏郯。 “去吧。”魏郯微笑。 魏安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 我看着魏安离去的身影,只觉这小叔处处透着奇妙。再转回头,却发现魏郯看着我。 “醉了么?”他问。 我微讪,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 魏郯看了我一会,道:“勿再饮酒,他们若再来敬,就给我。” 待得终于散去,我的脚步却已经虚浮。脑子里的清醒只能维持与众人行礼拜别的时候不失礼,而回院子的路上,当仆人手里的灯笼在眼前晃动,我已经恍惚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魏郯声音在耳边道:“那是廊柱。” 我懵懵,定睛一看。果然,一根黑乎乎的廊柱立在眼前,自己刚才差点撞上。 “晕么?”魏郯问。 我已经晕得不能点头,只能含糊答道:“嗯……” 魏郯不再言语,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向前走。 当我被终于感觉到自己在榻上躺下的时候,被褥的柔软几乎让我舒服地叹气。 “去盛些醒酒汤。”我听到魏郯吩咐旁人。 我眯眯地睁开眼,一个人影在上方晃动着,宽阔的双肩挡住了烛光。 那影子就停留在那里,似近似远,模糊又清晰。 他会过来么?继续做那夜没做的事?……混沌中,我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不过未等我思考下去,眼睛前的黑影已经渐渐浓重,我慢慢阖上了眼皮。 药酒 一夜昏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室中只有我一人。 身上穿着整齐的中衣,我躺在榻上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昨日的事。再看向别处,被褥都盖在我的身上,旁边的一半榻上平平整整,一点曾被人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正当愣怔,门上一声轻响,阿元进来了。 “大公子呢?”我问。 阿元望着我,“扑哧”笑了出声。 “大公子一早就随丞相出去了。”阿元暧昧地朝我眨眨眼,“夫人,你醒来就寻大公子呢?夫人昨夜醉酒,大公子说怕共寝惊扰夫人,就去侧室睡了。” 我讶然,愣了一会才理清过来。 “大公子睡在侧室?” “是呀。”阿元抿嘴笑,“夫人,大公子待你真好。” 我没出声,坐在榻上愣愣地想了一会,问“姑氏那边可曾来人?” “来过。”阿元说,“不过见夫人未起,就回去了,再未来过。”我点点头,起身穿衣。 收拾一番之后,我来到郭夫人处。见过礼,她看着我,神色如常,“少夫人起了,可曾用早膳?” 我颔首:“已用过了。” 郭夫人微笑:“听说昨夜少夫人醉了?无碍否?” 我忙道:“昨夜曾饮醒酒汤,并无大碍。” 郭夫人颔首。 “少夫人,”她话语顿了顿,缓缓道:“大公子随丞相征伐,归来不易。为妇者更当体恤,早起操持,照料前后,也教大人省心。” 这话她说得相当和气,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却明白,是说我昨夜让魏郯睡了偏室,今天早上也不该睡得太迟,耽误了服侍夫君。 我眉头微动,心中有些恼,却不辩解,向郭夫人礼道:“姑氏教诲,儿妇谨记于心。” 郭夫人似乎对我的态度颇为满意,露出笑意。 寒暄了一阵,没多久,魏贤等几个子侄的妻妾带着儿女过来见郭氏,房里一下热闹起来。 魏傕的儿子里面只有魏郯一人娶妇,魏昭有一妾,不在雍都。所以平日里能过来陪郭夫人的,除了我,就是这些侄妇们。 郭夫人看她们来,很是欢喜,吩咐侍婢去取瓜果甜糕,分与众人。 魏平的妻子周氏说:“我今日路过街市,见城北卢府正在结彩。听说两日后卢公寿诞,宴请了百官呢。” 郭夫人道:“正是,卢公的管事早晨才来过,邀请阖府。丞相事务繁杂,除了卢公,城中还有好几家来邀,大概去不得。” 周氏听了,说:“也是,到底是商贾之家,丞相要去只怕不妥。” 魏贤的妻子朱氏正在一旁喂小童吃米糕,听得这话,笑道:“据说这卢公可不是寻常人,他乃淮中有名的富户,陛下修葺行宫时曾经捐以巨资。上月淮中遭流寇侵扰,他才举家迁入雍都。” 郭夫人莞尔:“卢公与寻常商贾不同,朝廷如今缺钱,还须有所倚仗。尔等可还记得前日分的那些淮地的绫纱?就是卢公送来的。” 说到绫纱,妇人们都来了劲,纷纷说起那绫纱如何精致,你一言我一语,又谈起了用绫纱做什么样的衣服好。 我坐在一旁微笑听着,时而插上一两句,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天下罹乱,雍州算是安稳之地,又有天子百官,每日都有来自各地的富户迁入城中。魏傕是丞相,也掌控了包括雍州在内的半个中原。家财殷实之人但求安稳,卢公又献财物又摆筵席,无非是为了与雍都中的权贵交好。像他这样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回到院中,阿元关上门,皱眉对我说:“夫人,郭夫人怎么这么说你?你每日晨昏定省,操持家务从无拖沓,接人待物亦是和气,昨夜不过醉酒起晚些,郭夫人就言语刁难。” 我坐到案前的榻上,舒展一下僵硬的身体:“什么刁难不刁难,她这样也是自然。” “如何自然?”阿元不解, 我看看她,道:“我进魏氏家门,首先遇到的尊长就是郭夫人。姑氏有教导之职,我若行为出错,落到别人眼里,首先会说姑氏不教。” 阿元还是疑惑:“可从前她也不曾说你什么。” 我说:“从前是从前,如今丞相和大公子都回来了。” 阿元想了想,露出了悟的表情。 “郭夫人可是主母,这般小心呢……”她嘀咕。 我笑笑。郭夫人当然小心,她出身寒门,听过以前还入过倡家。魏傕何等枭雄,她能从妾侍成为继室,一步一步,靠得全是小心二字。 “知道就好,将来你也要凡事谨慎,莫惹大人不喜。”我叮嘱道。 阿元唯唯。 “是了夫人。”她刚想开门出去,又折回来,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我,“这是今晨我去庖房看到的。” 我接过展开,上面字迹密密,是李尚写来的。昨日我同他议定买卖之后,他立刻让阿焕去附近乡中打探养畜的人家,问询入手之事。他说已经看中了几户不错的,城中的肉价也已经打听清楚,打算先做一笔试试。 我想起卢公,像他这样急于结交的人,宴饮必是不少。心中不禁有些兴奋,我即刻取来纸笔回书,让李尚看中了便做,不必顾忌。 魏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魏安跟在他身旁,怀了抱着一只弩机似的东西。 “武库新制了云梯,明日军中操演,你去么?”只听魏郯问。 “去。”魏安点头。 魏郯拍拍他的肩头,道,“明日要早起,今日早些歇息。” “嗯。”魏安抱着弩机转身离开,忽然看到我。 “长嫂。”他停住步子,主动上前行礼。 我莞尔还礼:“四叔。” 魏安不再说话,快步朝他的庭院走去。 我看向魏郯,他立在廊下,灯笼光映着半侧颀长的身形。 “夫君回来了。”我说。 “嗯,回来了。”他看看我,五官的轮廓在烛火中有些柔和。 魏郯已经在营中用过膳,回到院中,直接去沐浴。 我已经沐浴过了,头发上还带着湿润。在室中无事,我让阿元把灯台移到镜前,坐下对着镜子解下头发,用一块干巾帕细细擦拭。 羊形的陶灯上,火苗在灯草的顶端静静燃烧,半闭的羊眼上釉色泛光。 心思有点乱,夜风不温不凉,我似乎能嗅到淡淡的水汽味道。魏郯沐浴过后,就会回到这室中,接下来,他会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夫妻同寝,顺理成章,他应该要完成新婚那夜没有完成的事吧? 巾帕一下一下地滑过发丝,麻麻的。 怕么?我当然不怕。 我十五岁就已经嫁作人妇,可许多年过去,对于床笫之事却是个十足的白丁。 这不能怪我,韩广不通人事,夜里最多也就是抱着我睡觉,以至于许多年来,我没有生育。韩家舅姑的脸上不好看,他们觉得是我不行,而我却无法开口辩解。 最后韩恬毫不犹豫地把我送走,无子也是因由之一。这也警醒了我,让我明白要在魏氏立足,自己该抓住什么。 铜镜中的人像蒙了一层金蜜色的薄纱,她的头微微偏着,露出鹅蛋般的脸。她的皮肤白皙,唇色红润,与颊边散落下的黑发一道氤氲着柔和的色泽。我用巾帕慢慢揉拭着湿发,镜中的人看着我。片刻,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乌黑的双眸变得无辜,其中似乎有些盈盈的光泽。 这表情是我的招牌。 我从小不安分,没有少闯祸,也没有少受训斥。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在惹了别人生气之后,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并小声哀求,是我不好,勿恼了好么?这样做也的确很有用,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别人,十有j□j会怒气全消或者不忍心再责怪我。 裴潜曾经哭笑不得,说我这样才是最无耻。 我不否认,那时候,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裴潜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因为斯文俊雅的裴潜是别人的,而龇牙瞪眼的裴潜才是我的…… 我闭闭眼睛,片刻,再睁开。镜中的人看着我,从前的蛾眉已经修作柳眉,眼睛里似乎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态。 我盯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一个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 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身上穿着单衣,沐浴的热气在脖子和脸上残留着红晕。 “惊到了?”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很得意,扬扬眉,从椸上拿过一块巾帕擦拭鬓边。 “无事。”我看他一眼,忙转回头来。片刻,又觉得这样不太自然,开口道,“夫君沐浴过了?” “嗯。”魏郯回答。 身后一阵窸窣的声音,我从镜中窥去,他坐到榻上。天气热,两只袴脚挽了起来,露出笔直结实的小腿。 我想了想,把头发简单地绾起,离开镜前。 “夫君带四叔去了营中?”我从瓷壶中盛来一杯水,递到魏郯面前。 “嗯,他爱看机械。”魏郯接过杯子,片刻,道,“他说你去过看他的工棚,还送了他新衣?” 我颔首,问,“四叔喜欢么?” “他都穿在身上了。”魏郯笑笑,神色中有些慨叹,“说来惭愧,他与我一母所出,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多照顾。可我常年在外,疏忽了他。” 我莞尔:“我在宅中,自会多加关照。” 魏郯看着我,黑眸中似闪过些什么。他低头喝一口水,眉头忽而动了动:“水中放了何物?” “桃花。”我说,“两月前我到西山白鹤观进奉,见有落花,便收了来。”说着,我提起瓷壶,再往魏郯杯中添些,无意中,瞥到他的小腿上有一块淤紫。 “夫君磕伤了?”我问。 “嗯?”魏郯顺着我的目光瞥瞥腿上,道,“上马时不仔细,无事。” 我点头,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门。 阿元正在廊下,我问她:“有擦瘀伤的么?” “?”阿元一愣,忙问,“有,夫人要来做什么?” “休问,去取些来。”我说。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开。没多久,她拿着一只小瓶子回来,递给我,“掌事给的,说是府中最好的。” 我接过,走回室中。 “?”魏郯看到我手中的瓶子,皱皱眉。 “夫君有伤,要散瘀才是。”我说着,在榻旁坐下。 魏郯看着我,少顷,道:“有劳夫人。”说罢,将腿伸出来。 我也不多言语,将壶里的倒入一只盏中,用手蘸了捂热。药香散开,浓郁而沉厚,是难得之物。 我将敷到他的瘀伤处,过了会,慢慢揉起。这伤并不严重,其实不搓,过两天也能好。不过这是个展现妻子温柔的好时机,我不想错过。 室中很安静,只有我手掌的摩挲声,细细碎碎。说实话,男人的腿真不好看。上面的毛比女人的多,又黑又硬。肌肉也粗壮,倒是显得腿型很紧凑……嗯,看起来也很有力,魏郯毕竟是征战之人么。 我知道魏郯一直在看我,他的目光总让人无法忽视;我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我的皮肤白而细腻,唇色红润,头发堕堕地绾在脑后。我身上的单衣轻软,领口有些松,脖颈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乳母在我十二岁之后,就常常与我说些闺中之事。她曾经告诉过我,女子沐浴后衣衫不整发髻半垂,放之平时乃是不雅,可若在闺闱之中,男子却最是着迷…… “夫人甚熟稔。”魏郯忽而道,声音低低。 我微笑:“先父从前好角力,每回与友人切磋,总带些瘀伤回来。母亲给父亲搓时,我时常在旁,故而学得些门道。” 魏郯没有说话,我继续揉搓。可没多久,下巴忽而被一只手抬起。 万籁在这一瞬间寂静。 我望着魏郯的双眸,没有戎装时的锐利,却依旧浓黑如墨。他的两根手指托着我的下巴,力道很轻,我能感到指头上传来的温热。 “你母亲教的可不少。”他缓缓道。 我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答不上话,只弯弯嘴角。感受到那渐渐逼来的男性气息,心跳忽而开始阵阵撞起。 可下一瞬,他的手指放开了我的下巴。 “不必揉了,时辰不早,夫人歇息吧。”魏郯将我的手从小腿上挪开,站起身来,走下榻去。 我懵然,愣愣地望着他走到椸前,从上面取下外衣,窸窸窣窣地穿起。 “夫君要出去?”我问。 “嗯。”魏郯系好腰带,将佩剑挂在带钩上,“今夜我去营中,不回来。”说罢,迈步走出门去。 身影消失在门外,唯有夜风徐徐,拂得灯影摇曳。 “夫人,大公子他……”阿元走进来,满脸惊讶。 我仍坐在榻旁,望着空空的门槛不语。 今夜,我预感自己会睡得不太好…… 会客 郭夫人应该觉得我是个听话的儿妇,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我就已经像从前那样恭候在门外。 魏傕昨夜宿在了妾侍张氏那边,我入室时并无不避讳。 “少夫人今日甚早。”郭夫人和颜悦色,“大公子起身不曾?” 我微笑:“大公子昨夜去了营中,并未在家中留宿。” “哦?”郭夫人看着我,目光流转,片刻,笑笑,“大公子乃繁忙,少夫人多多体谅才是。” 我柔声道:“敬诺。” 出乎意料,没多久,二公子魏昭来了。 “拜见母亲,拜见长嫂。”他头戴巾帻,身着窄袖衣袍,一副习武装束,举手投足间却十足文雅。 “仲明。”郭夫人见到他,笑意从眼底泛起,“昨夜才从营中归来,怎起得这样早?” “儿天未明时即随父亲往后园练剑,并无困倦。”魏昭答道。 郭夫人慈爱地拉过他的手,又问了些起居之事,魏昭一一答上。 我与魏昭平日不过点头行礼,这般场合,我也只能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情深。 郭夫人忧恐魏昭练剑耗费体力,寒暄了一会,又转头命侍婢去庖厨取些粥来。空当之间,魏昭忽而抬眼朝我看来。 四目相触,我颔首。 他莞尔一笑,眉梢微微抬起,更显得神气风雅。 从郭夫人院中出来,我走在廊下,忽而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见魏昭也走了出来。 “长嫂。”魏昭一揖,声音温文。 “二叔。”我还礼,微笑道,“二叔何往?” 魏昭道:“往营中。父亲今日要看徙卒排阵,命我随往。” 我颔首:“二叔辛苦。” “不敢当,”魏昭道,唇角微弯的时候与魏郯有点相似,却显得阴柔,“若与兄长相比,我远不及。” 我眉梢微动。 说起来,魏郯和魏昭虽是同父兄弟,在众人眼中却很是不同。我听到过一些议论,说魏郯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在武将中颇有威望;相比之下,魏昭则待人温和,又脩容善文,很得长安一系士大夫的青睐。魏傕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招人思忖,他在征伐或国事上明显倚重魏郯,可出入却常常带着魏昭。 我微笑:“舅氏为国操劳,夫君身为儿辈,岂敢怠慢。” 魏昭淡笑。 “今日天气甚好。”他望望廊外,“雍都j□j甚美,长嫂可曾踏青?” 我道:“上月曾往庙观进奉,不过一两回。”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魏昭缓缓道,“雍都j□j亦是不错。” 我一怔。 魏昭微笑:“我幼时曾有幸拜见傅司徒,受教之初亦以其诗作为范,至今琅琅上口。” 我看着魏昭,他的脸上染着淡淡的晨光,眉眼在近处显得格外细致,眼尾微微上挑。我仔细在心里追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张俊雅的脸确实没有半点印象。 “少夫人。”正当此时,后面传来掌事的声音。 二人看去,只见他快快走来,礼罢,对我说:“少夫人,大公子在后园,请夫人过去一趟。” ?我心中有些诧异。我转向魏昭:“夫君有请,我须先行一步。” 魏昭莞尔一礼:“长嫂慢行。” 魏府的屋宅过去曾是雍侯的府邸,乱世之中,王侯将相都成了粪土,雍侯一家死于贼寇之手。魏傕入雍都时,这屋宅已经空无一物,魏傕便将此地设为丞相府。 雍侯当年也算出身皇族,侯府与长安的高门大院相比虽不算什么,庭院营造却也算得雅致。后园中有古木繁花长桥流水,观赏游玩也算惬意。 魏郯说有客人来,我以为不过一二,不想待我到了后园,发现这里衣冠芸芸,竟是来了不下二十人。 园中陈列着茵席案几,上首的画屏前,魏郯一身儒雅的广袖衣裳,头戴竹冠。我入园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敏锐地瞥来。 “少夫人。”侍立在园门的家人已经向我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传到酒席那边。 说话的声音忽而静止,宾客们的脸纷纷张望过来。 “夫人。”魏郯从座上起身,微笑地上前。 众人的目光中,我走到魏郯面前,款款一礼:“夫君。”还未完礼,一双手将我扶住。抬眼,魏郯神色和煦,平日里冷峻的五官在阳光下展现出好看的弧度。 “诸公,此乃内人傅氏。”他一手虚扶着我,转向宾客。 我望去,那些人的面孔一一映入眼中。心里吃了一惊,除了几位我素未谋面,大部分却是见过的。 “夫人,今日聚宴诸公皆长安士人。司徒当年宴乐,诸公曾为座上宾客,不知夫人可还记得?”魏郯温声道。 我抬眼,他头微微低着,颇有一位翩翩夫君对新婚妻子的温情姿态。只有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那双眼睛后面的平静和审视。 “妾彼时年幼,只记得些许音容。”我声音柔婉地答道。 魏郯莞尔,携我走入席间,将这些士人一一与我引见。 我像母亲那样从容又优雅地与众人见礼。这些士人皆以揖礼来拜,有几人还满面动情之色,对我提起父兄当年之谊。 我听着他们的话,保持着端庄的淡笑。 当年自从傅氏翻覆,这些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在魏府中重遇这高朋满座,心中滋味着时奇妙难言。不过,我明白这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不喜欢被利用,但在羽翼丰满到足以摆脱一切之前,我会本分地做我该做的所有事。 他们归附魏氏,也并非是看我这个傅氏遗孤的薄面。 董匡被灭,山东尽归魏傕,中原一半土地已在他掌握之中。这足以使得一些摇摆观望的士人生出归附之心。魏傕有天子,本已是名正言顺,再加上一个我,能让他们的归附理由变得更加纯良。 果不其然,见到我以后,他们高谈阔论的重点变成了痛议卞后弄权、党争误国,那些对傅氏的赞誉和痛惜之言,似乎一直都那样响亮。我甚至不知道,当年我披麻戴孝高歌送父兄上刑场的那段往事,已经被人归入了新修的《列女传》。 这些士人,有的已经须发花白,有的还正值青春,不少人的名号我曾经听过,只是从前年幼,我从不费劲去把他们谁是谁记下来。 不过,有一人例外。 坐在末席的公羊刿,御史大夫公羊瓯的次子,是这席间我唯一名字和人都能对上的宾客。 他与二兄同龄,是二兄的好友。公羊氏世出大儒,公羊刿却个性桀骜不驯,崇拜游侠,在酷爱五石散和敷粉涂脂的长安纨绔之中是个异类。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那位同样崇尚游侠的二兄跟他交好,常常把他邀到府中比试剑器。 我和这个人不算陌生,有几回,我想去看市集,二兄又无闲暇,就请公羊刿带我去。 几年不见,公羊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骑马持剑奔过长安街头的意气少年。他个子长得更瘦更高,腮下蓄起了胡须,甚至会参加这种从前他不屑一顾的权贵筵席。只有一点似乎没有变——他看人的时候,眸中仍然带着几分锐气。 我温婉地低眉,听着魏郯介绍过之后,唤一声“公羊公子”,然后行礼。公羊刿也无多表示,还礼之后,坐回了席上。 人言武夫卤莽不善辩,我发现这话不尽然。魏郯算是武夫,言辞却不差。他很懂因势利导,那些士人们把话题跑到先帝那里的时候,魏郯三言两语提起当今时政,士人们又说起了天下局势。 魏傕如今占领了西凉至山东的大片江山,虽天子定都雍州,可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势利最强的是北方的谭熙,河南大部、河北、以及幽云州郡全被其割据。除此之外,吴璋割据淮扬,皇帝宗亲梁充割据荆楚,王茂割据百越,其余各路小兵小勇更是数不胜数。 能被我的父兄邀请赴宴清谈的人,其实并非是些碌庸之辈。我坐在魏郯身边,听着他们对比着各方强弱,议论攻伐之事,正当入港,一个声音忽而冷笑道:“诸公这般热心,莫忘了丞相才伐董匡,雍州钱粮已近空虚。又起战事,难道教这百十州郡饿殍遍野?” 说话的是公羊刿。 席上众人都望过去,我看向他,微微讶异。 “仲平,”坐在他邻席一个中年人瞥瞥魏郯这边,似有尴尬之色,对公羊刿笑道,“仲平何出此言,丞相乃英明之人,必不致有饥荒之事。” 公羊刿看看他,冷着一张脸,却不再出声。 席间有人适时地提起近来雍都几桩新鲜事,话题被引开,众人又热络地谈了起来。 魏郯笑意淡淡,听着他们说话,甚少发言。 我将一枚樱桃放入口中,目光瞟向末席。 公羊刿手中持盏,神色沉默。忽然,他看向我,目光相触。 他面无表情,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回头去。 这场宴饮算得宾主尽欢。 事后,我曾让阿元去打听关于宴上那些宾客的枝节。她回来告诉我,宴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被魏傕任以官职,只有一人例外,就是公羊刿。 我讶然,阿元告诉我原委。 公羊刿在赴宴之前就已经入朝为官,是太仓丞。他的家中对这个位置不大满意,于是公羊刿的族叔,太仆丞公羊弘将他带去了那日的宴上,准备向魏郯引荐。 我记起坐在公羊刿旁边那个和事的中年人,想来他就是公羊刿的族叔。 其实公羊刿那两句话虽然煞风景,魏郯却并不反感。那日宴席之后,魏傕曾亲自面见公羊刿。阿元告诉我,魏傕觉得公羊刿是个人才,欲将他收入麾下,做个军师祭酒或主簿。可来任命的使者还没有到,公羊刿已经挂印而去,连太仓丞都不做了。 “真是个怪人,对么?”阿元一边帮我理着织机旁的乱麻,一边疑惑地说。 我淡笑地点头,看着手里的梭子,将织机上的经纬密密交错。 若婵 魏傕回师,天子亲临城门迎接,虽也算隆重,却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的犒劳是在几日后。 听说朝堂上,一份魏傕拟的诏书上面加盖了皇帝玉玺,上面从魏傕开始,密密麻麻地写着讨董有功的将领名字。其中,魏傕已是赏无可赏,总不能把帝位赏给他,于是他名下只有金银之数。魏郯被封新安侯,魏昭被封山阳侯,而其他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则雨后春笋般催生了着许多闻所未闻的亭侯、乡侯或将官称号。 魏郯进爵,连带我成了侯夫人,可我在魏府的生活并未因此发生任何改变。魏郯仍然住在魏府,我仍然要尽心服侍舅姑和夫君。 魏郯有时在家,有时出门。魏傕麾下谋士将官众多,常常要在正堂议事,魏郯亦陪伴在侧。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出征回来之后,我很少去正堂,也再也没有出过门。要么去郭夫人那边伺候,要么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消磨时光。 但是,魏郯仍然没有跟我同寝。 他常常夜宿兵营,要是不便出去,就会在外室的榻上另起一铺。 我很疑惑,有几次想问他究竟为何,可究竟脸皮薄,问不出口。魏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有时晨起,我和他在外室相遇,他还会无比自然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笑笑,“夫人早。” 这些事,只有阿元知道。她替魏郯收拾木榻上的被褥,又看向我,眼神怪怪的。 周氏有一回到府里来,私下里偷笑地同我说,大公子是长子,如今娶了妇,家里都盼着我能快快为家中添丁。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简直要吐血。我也想添丁,可丈夫也该出力不是! 面上,我却只能微笑地支吾过去。周氏以为我害臊,露出又偷笑又暧昧的表情,就像在说起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我不知道魏郯的上一次跟别的女人行房是什么时候,或者他从来不曾碰过女人。让我感到挫败的是,我傅嫤当年也算公认的长安仕女,就那么引不起丈夫兴趣么? 那日周氏提起的卢公寿宴,魏傕果然不去。 不过,卢公毕竟资助朝廷,魏傕还是要卖个面子。他将此事交给了魏郯,魏郯当日却要去城外的兵营巡视,于是,赴宴的就成了我一个人。 卢公的府邸果然热闹,各色车马将门前的大街堵了一路。据说卢公要市粥,于是全城的流民和乞丐几乎都来了,被持着棍棒的家人拦在街口不让进来。 各种喧闹声熙熙攘攘,我好不容易下了车,由家人左右护着来到门前。 “傅夫人。”卢公见到我来,红光满面的胖脸堆满笑容,与他的妻子一道下阶来迎。 “卢公寿比南山。”我微笑贺喜,道,“家中舅姑与夫君俱有事务缠身,不得前来,于是托我来贺,聊表寸心。” “夫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卢公忙客气答道,肥硕的身体作起揖来显得吃力得很。说罢,他命家人接过我带来的贺礼,又让妻子王氏亲自引我入内。 卢公请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得多,三进院子全都摆满了酒席。有许多人跟魏氏一样,主人不方便来,又不好拂了卢公面子,就让家眷代贺。 于是很不凑巧,我又遇到了玉莹。 “阿嫤。”玉莹看到我,满面喜色,迎上前来,“我还想你是否也会来,果不其然呢。” 她的话语亲热,握着我的手,眼睛不住地看着我身上的锦衣和饰物,满口称赞。 我瞥到包括朱氏在内,许多人都张望着这边。再看向双目盈盈的玉莹,我也微笑:“正是,玉莹别来无恙。” 玉莹的笑容更盛,寒暄了两句,拉着我的手转向身后几位衣饰华丽的少妇:“阿嫤,我方才还与友人说起你,她们可都对你景仰多时呢。” “哦?”看着她娇憨的脸,我再看向那几位少妇。她们纷纷过来行礼,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玉莹得意的脸,娇羞或殷切的笑容中藏着些闪烁。 我是在贵女堆里长大的,这些小眼神后面的心思,岂会不懂? 我一一见礼,待到落席,才终于与玉莹分开。 酒宴上男女分席,卢公特地辟出一幢阁楼,将女眷安置在上面,由王氏亲自陪席。 论年纪,我离最长两个字差得远,但是论身份,我代表着魏氏,在这众人中无疑是最显赫的。于是,我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王氏的下首。 席间,王氏很是殷勤,不时地问我菜色合不合胃口、是否要再添些之类的话。我客气地应答,看着案上摆得满满的肉食和米面,心里却想着李尚的事。 这样一场寿宴不知要用去多少肉,如果李尚的生意能做起来的话,必是可观呢。 我的心痒痒的,乘周围无人,低声问阿元:“你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阿元点点头,道:“今晨才来了消息,未及告知夫人。父亲说,肉食买卖安好,前些日子买下的牲畜,全都卖到了卢公这宴上。” 我一听,心中登时大喜。 李尚不负我望,主意竟然与我想到了一块去了。 “得了多少?”我忙问。 阿元说:“不知,父亲说还须厘清。” 我颔首。这是第一笔买卖,能不能赚或者赚多少我已经不那么关心,成事才是最重要的。 心里高兴,我吃着盘中的肉,津津有味,似乎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而用过膳后,乘着倡优演戏歌唱,玉莹过来搭讪,我也一直笑眯眯的。 她交好的那些少妇都是长安来的,出身不如玉莹,却同样嫁入仕宦之家。玉莹把她们带到我面前来,似乎很是扬眉吐气。 我听着她们带着话锋地互相奉承,又看看场中用心表演的几名倡优,手里握着酒盏,脸上淡笑。眼前都是戏,席前一场,席后一场,而魏氏将我迎入门来,何尝又不是一场大戏? 正胡思乱想间,我忽然听到一阵大笑。 笑声是从阁楼下传来的,透过阑干的细竹帘望去,只见庭院里灯火辉煌,正中的红毯上,几名舞伎正妖娆起舞,身上的彩衣翩飞如蝶。 “真是,又来呢……”少妇们看到,脸上纷纷露出厌恶之色。 玉莹扭过头来,道:“管他们呢,眼不见为净。” 我心中了然。这是长安的糜风,贵族们宴饮半酣,便喜欢看倡优艳舞取乐。卢公要讨好众人,排场是必不可少的,便安排这样的余兴之乐。 笑声又起,我再望去,只见一个油头敷粉的肥胖男子坐在卢公下首,似乎正说着什么高兴的事,哈哈大笑。他怀中搂着一名容色娇艳的女子,笑靥如花。 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间的红痣上。 手中的酒盏几乎落地,我脸色一变,将竹帘撩起。 “阿嫤,你做什么?”玉莹连忙将我的手按住。 我转向她:“那是……” “嘘!”玉莹脸色僵住,忙示意我噤声。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现在同我等不一样了,你可不能与她往来,看也不行。” “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玉莹撇撇嘴,满是轻蔑,“雍州最大的伎馆凝香馆就是她开的,她如今可是艳名远播。” 那席间传来一阵大笑声,我透过竹帘看去,坐在上首一个衣着华贵的肥胖男子身旁,笑着向他敬酒。男子笑得色迷迷,我看到他的手抓着不放…… 身上血气发凉,我有些看不下去,回过头来。 心砰砰直跳,方才那些,恍然一场最不可思议的噩梦。 姓陈,她的父亲是中散大夫陈康。这个官职在长安不算大,但陈氏也算士族,的母亲与我母亲是多年的密友,所以,和我就自幼就是玩在一起的好友。 出身纨绔的孩童,多少都染上些大人那样的势利眼色。我的家势虽然算不得最盛,在长安却是十个指头里能排上名号的,所以在我那个年纪的贵女圈子里,我很是如鱼得水。也混得很好,不过,并不是因为我。 她长得漂亮,眉间一颗红痣,一笑一颦总比同龄的女孩们多出几分女子风情。她也很善解人意,有什么事到了她那里总能得到最妥帖的解决。这一切,让那群躁动任性的孩子们羡慕不已,什么都乐意听她的。 我记得她曾经的梦想,就是变成那样,然后嫁给……一些回忆被蓦然勾起,眼底有些涩涩的感觉。 从玉莹的口中,我得知了遭遇的大概。 她的父亲得罪了何逵,阖族男丁被灭,妇女则赏赐给了何逵手下的军士。我不知道那时经历了什么,只听玉莹说她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是雍州排得上名号的艳妓了。 玉莹只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大概,没多久,转而同邻案一名少妇谈论着手上崭新的白玉钏。侍婢端着美食琼浆穿梭在案席只见,歌声琴声婉转悠扬,伴着各色贵妇们的琳琅笑语,似乎一帘之外的那些喧闹声根本不存在。 天灾人祸,我自认早已经学会见怪不怪,可听到这些事,胸口仍隐隐作痛。 长安罹乱的时候,我已经嫁到了莱阳,但有些事我并不陌生。 傅氏是太后一系的,自然支持皇子琛。 我仍记得我家出事之前,有那么几个月,父亲议事的那个院子彻夜灯火通明,进出的人都神色凝重。连平日里最爱同我嬉闹的二兄也很少来找我玩了,我逗他笑,他也不过叹口气,摸摸我的头。 我还记得那时候是喜欢二兄的。她每次来到,总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二兄近来做了什么。而凡是有二兄在的场合,的脸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红,并且温顺得像只小兔。 那样一个永远待我如妹妹的女子,总牵着我的手去花园里偷采花朵的女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下的鲜花都会为之绽放。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那么一天,她在这原本属于她的高堂上,被她曾经殷殷以目的众人,轻蔑地称为艳妓。 那些笑声仍然不绝,我觉得刺耳,站起身来。 “阿嫤?”玉莹诧异地看我。 “我有些醉了,出去走走。”我说。 玉莹道:“我同你去。”说着,便要起身。 “不必。”我按住她,“我少顷便回。”说罢,朝外面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卢公的花园不大,却很精巧,花荫水榭无不尽有。这也不难理解,卢公不能跟别人比房子大,但他有钱,要向撑出排场,就在装饰上花心思。 宾客还未散去,阁楼那边的琅琅笑语如同屋檐下的无数明灯般热闹,却更映得园中的花树水池幽静无声。 晚风缓缓吹来,我走在池中的长桥上,看着水面漾着落花的波光。 在莱阳的时候,我闲来无事,也曾经幻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再遇到长安的故人,会是如何情形。 母亲曾告诉过我,女子无论如何落魄都不可蓬头垢面。即便家境贫寒,也要把自己保养得齐齐整整,不让别人小觑了你。 这话现在想起来,是有那么些不知疾苦的味道,不过我离开长安以后,一直都遵照这话行事。我即便不穿金戴银,也绝不肯穿粗劣的衣服;即使生病,也绝不肯让自己憔悴无光;即便不得姑舅重视,也绝不肯让自己低声下气。我知道自己还年轻,能变得更美貌,有朝一日站到任何的仇人、恩人或看热闹的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地藐视他们,让他们看清楚傅氏虽不在,可傅嫤还是傅嫤。 但是我没有料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这样一种面目。我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问她,姊姊,我变美了么?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我听到“叮”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了。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影却已经捷足先登,将我落下的玉佩拾起。 我愣了愣。 仍穿着宴上那艳丽的衣裳,却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她手中的纨扇洁白,掩着描绘精致的半边粉面,唯有眉间一粒朱砂红痣显眼。 “夫人的玉佩。”她声音柔和而淡漠,将玉佩放在我手里,转身走开。 “。”我忙跟上去,拉住她的袖子。 脚步顿住,回过头,将纨扇放下,淡淡一笑:“我以为你跟她们一样,不认得我了。” 花影 黄昏的晚风带着些许炊烟的气息,落日前的霞光黯淡而瑰丽,我只觉眼前这位盛装美人熟悉又陌生。 “你我并未老得发秃齿疏,怎会不认得。”好半天,她轻声道。 这是我们两人曾经说过玩笑话。有一天,我和她随着两家尊长到城外的芙蓉观进奉,在那里看到一名头发快掉光的老妪也来烧香。我盯了许久,问若婵,我们将来是不是要会老成这样。若婵却笑,拧拧我的脸说,你要是敢老成这样我就不认你…… 若婵没有答话,严妆下无所波澜。 “若婵,”我上前,“你还好么?” 若婵微笑:“好不好又如何,听说你如今成了魏丞相的儿妇,是么?” 我点头。 “比我好。”她轻叹,说罢,望望天色,“我该回去了。” “回何处?”我诧异问道。 若婵淡笑:“宴上宾客还未散。阿嫤,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么?” 我有些踌躇。 “若婵,你……嗯,她们说凝香馆是你的?”我小声问。 她的笑带上一丝揶揄。 “是玉莹她们告诉你的。”她话音柔软,“阿嫤,你觉得我可怜?” “不是,”我连忙道,“若婵,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我可……” “难处?”若婵笑意更深,“有呢。我馆中绝色美人太少,要物色新人;同街新开的玉笙馆声势正盛,我要打压;还有城东贾公摆宴,我要求他把伎乐换成我的人。阿嫤,你帮得了我么?” 我瞠目结舌。 若婵与她对视,胭脂点染的双眸透着冷淡的光。 “若婵……” “我已经不叫若婵,他们都叫我桃娘。”她淡淡道,“你该回到阁楼上去,丞相大公子的夫人,可不能与我这倡优之辈站在一处。”说罢,她把纨扇重新掩起,转身便走。 我的话被噎在喉头,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很不好受。 楼阁那边的笑声仍然欢快,伴着伎乐的喧闹,刺耳得很。 我突然几步追上去,扯住若婵的衣袖。 “放开。”若婵回头,寒声道。 “不放。”我胸中的闷气像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冲出来,“我不曾得罪你,何以这般说话伤人!你觉得我得意是么?现在你面前的傅嫤二度已为妇,家族尽毁,我过去那些所有如今已不剩分毫。你是要听我说这话么?魏郯娶我不过是为了我的身世,你觉得我全家的死换来这些,我会很得意?我告诉你,若能换我父兄母亲回来,我宁可命也不要!” 我一口气说完,嗓间噎着难受,低低道:“你若觉得我得意,就算我认错了你!” 若婵定定地看着我,嘴唇紧咬,双眸里却渐渐浮起水光。忽然,她侧过头去,举袖按住眼睛。 她的动作很熟稔,再抬头时,除了内眶有些泛红,粉妆一点也没花。 “你变了,过去我若说出这样的话,你会比我先哭。”她说,“你也从不反驳我。” 我咬唇不语。 “你也变了,”过了会,我说,“你过去从不对我说这样的话。” 若婵看着我,片刻,无言地伸手抚抚我的头顶。 “……夫人……”这时,水岸花荫那边传来呼唤声,似乎是阿元在找我。 若婵往那边看看,道:“我该走了,可不能让她们看到你同我说话。” 我张了张口,却又收住。 她说得没错。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世事变化,在我们之间堑出一道鸿沟,即便我们曾经情同姊妹。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若婵叹口气,指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你肯认我就够了。” 那双目中流光微动,若婵重新将纨扇遮面,低头款款地朝桥地另一头走去,消失在晚风轻摇的之间。 “夫人!”没多久,阿元出现在长桥的一头,看到我,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开解。“可找到你了,”她匆匆走过来道,“夫人,大公子来了呢,就在前庭。” 我愣了愣。 魏郯来做什么?我记得早晨时他说今日有事的时候,那个昂首挺胸的架势,就像要鞠躬尽瘁忙到深夜似的,怎得空来了这里? 我应了声,跟她朝园外走去。 “夫人,”阿元走两步,回头望了望,小声道,“我好像看到若婵女君了,她……” “嘘。”我摇摇头。 阿元会意,噤声不语。 庭前,魏郯果然在这里。 他正同卢公说着话,身上还穿着早晨出去时的长襦,腰间的革带下系着长剑。灯火璀璨,他屹立在衣冠如云的宾客中间,竟十分醒目。 我还看到魏朗与魏慈站在他身后,二人皆赤帻武弁,风尘仆仆。 宾客们已经陆续散席,纷沓地从宴饮的堂上出来。见到魏郯在此,不少人免不得上前见礼,将前庭堵得热闹。 魏慈看到了我,眉头一扬,捅了捅魏郯。 魏郯转头,下一瞬就将目光落到了我这里。说来诡异,隔着那么多人,他就像脑壳上也长了眼睛,甚至不用看魏慈指向就已经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他身旁围着好些人,我正犹豫这时该不该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王氏的声音。 “傅夫人。”她带着几名侍婢快步走来,笑道:“听说夫人去了后园,我正要去寻。” 这动静挺大,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我只得随王氏一道上前。 卢公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拱手的时候步态颤颤:“寒舍粗鄙,怠慢夫人。” “卢公盛情,何出此言。”我莞尔道,说罢,看向魏郯。 他也看着我,表情跟那日在魏府的宾客面前一样温和。 “可回府了么?”他低声问。 我微笑颔首,垂眸不语。 四周的目光汇集而来,我知道许多人正看着我们,其中不少人都是从长安来的士人和臣子。 魏郯当然更知道。 “卢公大寿,家中尊长本当登门,无奈事务缠身,还望卢公体谅。”他不着痕迹地挨着我身旁,对卢公道。 卢公忙道:“大公子何出此言,丞相为国操劳,谁人不晓。大公子与傅夫人来到,我府中蓬荜生辉。”说罢,他命家人去准备筵席,要请魏郯用膳饮酒。 魏郯推辞道:“卢公不必劳烦,时已入夜,某来接夫人还家,稍后还须往别处,不便停留。”说着,他自然地将一只手伸过来,虚扶在我的腰上。 动作虽小,落在周围人眼里却无疑饱含亲昵。 卢公唯唯,笑着赞道:“久闻大公子与夫人情义甚笃,果不虚言。” 魏郯莞尔,道:“内人乃新妇,礼节生疏。还谢府上费心招待。” 卢公和朱氏忙不迭地堆满笑容,又是一番客套。 我一直没有开口,只熟稔地微微低头,配合地展现温婉。 夜风混着初夏暖洋洋的余温,撩动着车窗的纱罗。 卢府前高悬的灯笼渐渐远去,府中的管乐喧闹和欢笑声仍然阵阵传来。 车旁,魏朗和魏慈骑马,魏慈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二人笑了起来,冲着前面的魏郯笑得满脸暧昧。 我倚在车窗旁,心里还徘徊着方才与若婵碰面的情形,有股说不清的滋味。 她说我可怜她,没错,我那时的确是可怜她。 可她告诉我,她不需要我可怜。这也是确实,她沦落风尘,我二度为妇。乱世之中,各取所需,谁又能比谁高贵?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那个在中对我微笑的少女。 朱槿 送我回府之后,魏郯又回兵营去了。 我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在门前对他表示了一番保重之类的关心。待回到室中,我快速地写了一封信,告诉李尚魏傕即将征谭熙之事。把信交给阿元之后,我想了想,从妆匣中取出一只碧玉钏。 “近日若能见到你兄长,将此物给他。月末若婵生辰,让你兄长代我送去凝香馆。” 阿元闻言,有些吃惊。 “夫人要将此物送与陈女君?”她皱眉,“夫人,陈女君如今可是……” “她还是陈女君。”我打断道,“让你兄长小心些便是。” 阿元应一声,将玉钏收起。 “夫人,”过了会,她小声道,“你想赚很多很多钱么?” “嗯?”我看她一眼,笑笑,“当然要赚很多很多钱。” “钱再多又怎样?”阿元不以为然地努努嘴,“就算能变成卢公那样的巨富,在丞相和大公子面前不也是唯唯诺诺。” “那也比街上的流民好。”我说。 “流民?”阿元觉得可笑,“夫人可是丞相的儿妇,流民怎可相比。” “怎不能比。”我用手指点点她的脑门,淡淡道,“勿忘了,天子来雍州之前也曾颠沛流离,三餐不济呢。” 阿元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仆人的行礼声,魏郯回来了。阿元忙噤声,走到一边去。 若婵的回音很快就到了,她告诉我,西山上琼花观的开得正好,后日十五,她会去赏花。 我许久没有出行了,收到这邀约,兴致被勾勒起来。从前,长安贵人的女眷喜欢在各个花时相约去道观进奉,每到这种日子,我和若婵是必定要跟着母亲到场的。我们两人都喜欢看花,在花丛中嬉闹装扮,编织小女儿的憧憬。 十五那日,我一早就向郭夫人告了假,带上供物前往琼花观。 不同于共处一山的白鹤观,琼花观是个小观,即便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来进奉的人也并不多。 我入观时并没有看到若婵,待我进奉之后,观中童子过来行礼,告诉我真人正在后院讲经。我颔首,吩咐阿元在殿上处理余下之事,自己跟着童子入内。 果不其然,后院的一片花前,若婵正坐在石桌旁煮茶。不过她并非一个人,石桌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小榻上持盏品茶,身形高瘦——是公羊刿。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止步不前。 “阿嫤。”若婵莞尔地招呼我。她今日穿着一身净色衣裳,头上乌发以丝绦绾起,饰以一支珠钗。她的脸上未施朱粉,竟有几分从前的闺中女子模样。 “若婵。”我走过去,看看她,又看看公羊刿,行礼道,“公羊公子。” 公羊刿一揖,神清气定:“傅夫人。” “坐下吧,”若婵将一只茶盏斟上,道:“庐山的雾茶,我好不容易才买到。” 她声调柔和,全然没了那日初遇时咄咄逼人的姿态。 “是么?”我放松地笑笑,“那可好。”说着,我坐到石台前,若婵将茶盏递过来。 我捧起茶盏,轻轻抿一口,茶香韵味悠长。 说来惭愧,我有个嗜茶的父亲,我的烹茶只学得半吊子;若婵的父母不喜饮茶,可若婵的烹茶却无可挑剔。 没有客套和寒暄,此情此景却熟悉非常,仿佛又回到从前。 “如何?”若婵问我。 “还是那么香。”我真心赞道。 若婵看着我,唇角弯起,片刻,又看向公羊刿:“你再添些么?” 公羊刿颔首,将茶盏推了推。 若婵舀出一勺茶汤,斟入他的盏中。 我看着若婵,她微微低眉,侧脸的线条优美。持勺的手作兰花状,另一手轻拈衣袂,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再看公羊刿,他神色轻松,眉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原本形状冷峻的脸竟变得柔和。 “你独自出来,家中可有言语?”若婵问我。 “姑氏是虔信神明之人,并无异议。”我说,“舅氏与夫君忙碌,并不太管家中之事。” “哦?”若婵微笑,“倒是自在。”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今日天气正好,若婵常来此地么?” “不常来。”若婵品着茶,道,“我那伎馆应酬甚多,每月空闲的日子也不过三两天。今日阳光正好,我出来走走,明日贾公那边又要去……” “贾公?”公羊刿突然插话道,“你要亲自去?” 若婵看看他,淡淡一笑,“当然要亲自去。我打听过,贾公宴上的那些宾客,九卿就有三位。” “你说过以后不再亲自赴宴!”公羊刿的脸色沉下来,急道,“那老匹夫以好色闻名,你怎能去?” “男人谁不好色?”若婵不以为然,“如今雍州伎馆少么?贾公这样的大户,我不跟紧就有别人抢着去。” “一个暴发盐贩也算得大户?若婵,你即便……” “即便再不自重也该挑人,”若婵冷笑,“比如你父亲,是么?” 公羊刿的脸猛然变得铁青,盯着她。 若婵却撇过头去,不慌不忙地为铜釜添水。 “我真多余!”公羊刿咬牙低低道,一脚踢翻小榻,转身走开。 我望着他气冲冲离去的身影,有些尴尬,不由地觑向若婵。 若婵也望着那边,脸色有些发白,复杂的目光里似有些懊悔。过了会,她看看我,不太自然地弯弯唇角。 “他就是这样,”若婵道,“固执,说不得两句就闹脾气。” 我点点头。 釜中的茶汤又开了,若婵听到声音反应过来,将茶汤舀起。她将我的茶盏添满,手势稳当,却明显有些漫不经心。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四周安静,鸟雀在树丛中扑腾着叽喳的声音。 “想问什么便问吧。”过了会,若婵似乎终于受不了我频频窥视的眼神,放下勺子。 我瞅着她:“你与公羊公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若婵淡淡道。 因为我和次兄的关系,若婵和公羊刿一直是认识的,不过到底男女有别,据我所知,他们过去并没有太多交往。 若婵和公羊刿再遇见是在两年前。彼时,魏傕刚刚挟天子定都,若婵的伎馆也刚刚开张。在一次宴乐上,若婵带着伎乐去助兴,作为宾客的公羊刿一下就认出了她。这以后,公羊刿频频光顾伎馆,不听曲也不要别的女子陪,只要见若婵。 见惯了人情凉薄,若婵起初拿他当恩客对待,可半年之后,公羊刿突然说要娶她。 这把若婵吓了一跳,而公羊刿的家里更是不许。 公羊刿生性桀骜,竟不惜与家中闹僵搬了出来。事情磕磕绊绊,若婵要维生,伎馆不能丢;而公羊刿的家里坚决不许若婵进门,放言公羊刿要是敢娶若婵,公羊氏就将他从族谱里除名。 我想起先前公羊刿辞官的事,道,“我听闻丞相有意将公羊公子收入军中效力,可公羊公子辞而不受。 “尚书令文箴赏识他,于是向丞相举荐。公羊御史欲更进一步,要仲平与文箴之女结亲。仲平大怒,转身便辞了官。” 我吃惊地看她,一时间不能言语。公羊御史的脾性我知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公羊刿做到这般地步,他和若婵的事恐怕更是无望了。 “他待你真好。”好一会,我说。 “嗯。”若婵轻轻叹口气。 “他方才真的生气了。”我说。 若婵苦笑,双眸中一片幽远的沉静。她没说话,片刻,转过头去添茶。 “我听闻丞相要与谭熙开战,你夫君近来也忙碌吧?”她问。 “嗯。”我点点头。 “听闻他总是夜宿营中?” 我一愣,看向若婵。 “你怎知?”我问。 若婵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雍州什么消息能瞒得过宴上的闲聊?阿嫤,你嫁入魏门有小半年了吧?” 我点头:“快了。” “家中可曾催促添丁之事?” 我赧然。 若婵的眼神意味深长,“夫君征战在外,好不容易回来却同寝寥寥,阿嫤,不是我说你,此事最当抓紧。” 何止同寝寥寥,简直比这个更惨。我心里念着,脸上有些发烫。 若婵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微微一笑。 “阿嫤还是个羞怯之人。”她轻声道。 “谁说!”我瞪眼反驳。 若婵却笑出声来,摸摸我的头发,像过去我受了委屈跟她诉苦时,她做的那样。 “其实男人么,要拴住其实也不难。”她的手指轻轻捋过我的鬓发,笑意里带着些神秘,“阿嫤,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红牡丹 琼花观建在西山半腰的山坡上,四周是密林。当若婵打开院墙的一道小门,我才发现它的后面竟另有洞天。 离来琼花观再行不到百步,山路回转,树林的掩映之中有一座不大的宅院。 它院墙粉白,样式玲珑,一看就是新造的居所。 “这是?”我看向若婵,她却将手指放在唇前,拉着我推开侧门走了进去。 屋宅中很是安静,一片在庭院中长得高大,枝头上绽开着红艳娇美的花朵。若婵似乎对这庭院很熟悉,带着我走到廊下。 “主人。”一名老妇看到她来,忙低头行礼。 若婵低声问她:“客人到了么?” “到了。”老妇说。 若婵颔首,径自朝前方的屋子走去。 新造的屋舍很是干净,苔藓还未及爬上墙角和地面,若婵轻轻推开雕琢精细的木门,竟一点声音也没有。一股香气扑来,不淡不腻,极其温软。我嗅了嗅,似乎是檀香,又觉得不像。 我询问地看向若婵,她却仍是微笑,只引我前行。 这是看着一间不太宽敞小室,却造得很深。四周很是封闭,关上房门之后,静谧得似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地上的丝毯柔软而厚实,脚踏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从房门进来,轻软的纱帘从梁上垂下,正红的颜色,光照并不明亮,看着隐约而暧昧。 最后一道纱帘前面,若婵示意我驻步。 这时,我听到些奇怪的声音,似有什么人在低语。心里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下一刻,若婵轻轻将纱帘撩开,一道垂着珠帘的小窗挡在面前。 当我是视线越过珠帘之外,我睁大眼睛。 前方是一间宽敞的内室,摆设精致,红帐低垂,金炉吐香。正中间,一张大床以红锦铺就,上面,一个女子衣衫半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搂在怀中。 女子手中拿着握着酒盏,仰头饮一口,少顷,将嘴唇凑向男子。几滴酒液顺着男子的胡须淌下,滋咂的声音淫靡。男子的神色似乎享受非常,一把扯开女子身上的衣服,张口含住她高耸的酥胸。 “啊……”女子轻声娇喘,我的脸发烫,忍不住转开去。 若婵却扳着我的下巴不让我动。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吗?”她的声音很轻,“怎么?怕了?” 那气息拂在我的耳畔,麻麻的,我微微一颤,转回头来。 男子的脸上泛着酡红,兴致正浓。他把女子抱在腿上,双手在女子身上又捏又揉,惹得女子娇笑连连。她一边推开男子一边柔声道,“……郎君还穿着衣服,容妾为郎君宽衣……”说着,她走下地,在男子身前跪下。 她身无寸缕,肌肤白腻而丰腴,美艳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她的手柔若无骨,一边替男子宽衣解带,一边埋头下去,亲吻男子肥硕的躯体。 男子抽气。 “美人之恩,果然千金……”他笑道,说罢,突然将女子捞到床上,翻身压下。 我看到他露出胯间粗硬的物事,一手抱起女子的腿,挺身送入。 我羞臊满面,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女子的j□j传入耳中,似痛苦似欢喜,一浪接一浪。男子嘴里不知说着什么,似乎兴奋已极,声音粗重而浑浊。 我忍不住稍稍岔开指缝,两个赤条条的肉体交缠,映着艳红的锦褥,难以言状的撩人。 我的脸和脖颈已经烫得不成样子,喉咙干干的,身体深处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蛰伏已久,又蠢蠢欲动。肩膀上传来缓缓的摩挲,一寸一寸,奇异的酥软……我一惊,转头,却是若婵。 她看着我,双眸很近,似笑非笑。 我瞬间有些惊惶,拿开她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推开门,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我跑到庭院里,太阳光晒在头顶,牡丹花在风中摇曳。 思绪从浑浊中慢慢厘清,我深深呼吸,片刻,那种怪异的感觉慢慢褪去。 一阵轻笑从身后传来,我回头,若婵跟着走出来。 “好些了么?”她问。 “那室中燃的是什么香?”我问。 若婵露出讶色,笑意变得更深:“是秘制的情香,阿嫤要带些回去么?” 果然猜中,我再长长地呼吸一口气,让身上的燥热平复下来。 这宅院是若婵的。琼花观地方偏僻,维持艰难,一年前,若婵给观中捐了一大笔钱,条件是“借”观后的荒林建别所。 雍州不比长安,地方小,达官贵人们除了聚宴郊游,能去的地方不多。若婵这处别所地处偏僻,那些想一解私欲又苦于无处可去的贵人能在这里得到满意的招待,却不会暴露于众目睽睽。 “不想你除了伎馆,还经营娼家。”我说。 “世道艰难,不过为了谋生。”若婵不以为意,末了,道,“不过你放心,我曾托人几番邀过大公子,可他从不肯赏脸。” “哦?”我看她,“除了他你还邀过谁?” 若婵笑得云淡风轻,“无可奉告。” 我乘车回到魏府的时候,已是午后。见过郭夫人之后,我更衣沐浴,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晚饭的时候,魏郯回来了。 也许是恰逢十五的缘故,今日的晚饭,堂上的人来得特别齐。不仅魏傕、魏郯、魏昭,连魏慈等几个子侄都到了场。那高堂满座的热闹,只有他们归来那日出现过。 白日里,魏傕入宫见天子,恰逢有使者自西域而来,献上一匹宝马。天子见魏昭在侧,便道久闻丞相二公子有诗赋之才,愿闻一咏。魏昭领命,思索半刻即作赋一篇,殿上众人无不惊绝。 许是因为这件事,魏傕在席间兴致甚好,连着郭夫人也笑容不止。闲聊时,魏傕听说我今日去了进奉,便问我去的是哪处庙观。 我早已想好了说辞,回答道,我听闻十五进奉,西山琼花观最是灵验,于是去了琼花观。 “哦?”魏傕微笑,道,“琼花观,此名倒是生疏。” 我道:“儿妇今日去到,只见这琼花观地处偏僻,想来并无多少人知晓。” 魏傕颔首,未几,又与旁人谈论起别的事情。 我的手心有些汗腻。我不知道魏傕今晚会回来,更拿不准他知不知道琼花观的秘密,不过看刚才情形,他似乎并无别的想法。 正松口气,我忽然触到身旁魏郯的目光。他看着我,平静的眼眸有些莫测。 我放下的心又微微提起。于此同时,脑子里却忽而浮起琼花观的事,耳后一热。 “夫君饮酒么?”我拿起案上酒壶。 “嗯。”魏郯道。 我将他面前的酒杯斟上。 “今夜,”我心里打着鼓,问,“夫君还去营中?” “不去。”魏郯淡淡道。 我的手一顿,壶嘴不慎漏出几滴酒液。 月亮在云里半遮半掩,夜风有点大,吹得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 魏郯在兵营里出了一身臭汗,回到院子以后就去沐浴了。 我又一次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满心纠结。 四周悄无声息,镜中的一切裹在半明半昧的光晕之中,不由自主地出神。那红锦床上的一切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男女的j□j,以及胴体的交缠……我又开始感到心跳耳热,总觉得那情香的味道还留在身体里作祟。 你是大人了,你二十岁了!心里一个声音鼓励我。 是呀,我二十岁了,魏平的妻子周氏十六岁就生了孩子,而我已经二十了岁却还在为床笫初夜发愁…… 乱七八糟,我闭眼晃晃脑袋。 我二十岁,更明事理,更有勇气,夫妻之事乃人伦之常。比如——我和魏郯终有一刻会躺在床上,他会像白日那个男子一样把我压在身下,然后…… 蓦地,脑海里那女子的模样换成了我,心漏跳了一下。 我深吸气,低头捂住脸。 男女之事,从前对我而言不过四个字,我模糊地知道它要做些什么,却不全懂。可今日看到的种种,我忽然明白,那是一件极其亲密的事,其度超乎从前,甚至和裴潜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人言无知者无畏,用在我身上是再也贴切不过。我笃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无论是进魏门还是找李尚经商,全凭一股半懂不懂的劲头撑着。可就像现在这件事一样,当我窥清全貌,知道了来去,就会开始在心里掂量,问自己这个那个,胡思乱想…… “哐”一声门响,把我的心思打断。回头,魏郯穿着单衣走了进来。 一阵夜风的味道沁入,似乎带着些温热的气息。他走到椸前,取下一块巾帕,擦拭头颈残余的水汽…… “做甚?”魏郯忽然转头看我,道。 “嗯?”我愣了愣。 “夫人又一直看着为夫。”魏郯黑眸瞥着,有些促狭。 我窘然,忙张口辩驳:“我不是……” “夫人若有心,何不来替为夫束发?”魏郯却悠悠打断,指指脑袋,“头发散了。” 我发现魏郯的头发其实不错,虽是男人,却软硬适中,抓在手里还有些滑顺之感。他的发际也是天然的清晰,不需要修太多已经棱角分明。 我梳头一向怕痛,力道又轻又慢,遇到打结之处,就慢慢地用手指疏通。魏郯并不嫌我拖沓,只安静地坐在榻上,后脑勺对着我,不知表情。 灯火漾动着橘色的光,他刚沐浴过,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像什么,陌生而干净。 我低头,看到魏郯衣领下的一段脖颈。麦色的皮肤,一看就知道常年在外,在灯光下却有一种别样的质感。我想起了魏郯脱掉单衣时的胸膛和腰腹,也是这样的色泽,如果摸上去,触感或许紧实、平滑…… 心里不无羞怯地想,比起今天的那个男人,我会更喜欢这样的么? “你听谁说琼花观要十五进奉?”小心思胡乱转悠着,魏郯突然问话。 “嗯?”我一愣,忙编道:“哦,两日前在卢公府听几位贵眷说的。” “如此。”魏郯声音平静。 “夫君去过?”我问。 “不曾。” 我大胆起来,说下去:“那边的朱槿花开得不错。” “哦?”魏郯缓缓道,“前些日子也有人这么同我说,还邀我去赏花。” 我手上的梳子险些掉下来。 “听说还有,”魏郯自顾说下去,闲聊一般,“夫人去看了,果真有么?” 我的心几乎扑通一下跳出嗓子眼。 “朱槿挺多,却不曾见。”我小声说。 如果魏郯这时转头过来,他会看到我的脸像中风。 经过这番言语,我脑子里那些想入非非的东西已经被搅得尸骨无存。好在他没有继续问下去,我手脚利落地将他头发绾起,在头顶结实地束作髻。 “嗯?就好了?”当我宣布完事时,魏郯回过头来,报以讶色。 “好了。”我笃定地说。 魏郯在镜前看了看,弯弯唇角,“不错。” 我亦笑笑,正要下榻,忽然,魏郯手臂一揽,将我搂至身前。 灯火在铜鹤的嘴尖上燃着,照在魏郯的脸上,半暗不明。 他的脸离我很近,似乎呼吸也胶着在一起,我的胸口与他相贴着,只觉脑子里刹那空白。 “夫人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他嗓音低沉而缓慢,和那脸上的神色一样不可捉摸。 我望着那双黝黝的眼睛,其中分明闪动着某种神采,炽热、渴望或压抑……脑子里忽而跳出那交缠的身体。 心猛烈地撞将起来,口干舌燥…… 他微微张口,双眸笼在眉骨和黑睫的阴影之下。 “后日,我去青州。” 窥视 我懵然,看着魏郯的脸,眨眨眼睛。 他看着我,唇边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双眸却已经黑沉得没有波澜。 “青州?”我重复道。 “嗯,”魏郯道,“谭熙三日前突袭,父亲已令三军备战,不日北伐。” 我:“……” 我不得不承认,魏郯很有让人瞬间心情跌沓的本事。方才的暧昧和旖旎已经如遭遇过境狂风,荡然无存。 魏郯松开手,除了仍与我并坐在榻上,其余表现安分守己。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去多久无甚要紧,”魏郯道,“此战凶险,想来夫人亦已猜测得几分。” 我心中一惊。近来的天下局势我知道不少,谭熙在北方号称拥兵百万,声势最重。那日公羊刿还说朝中钱粮缺乏,如今魏傕竟就要伐谭了么? “我记得傅氏祖地是淮南。”魏郯忽然道。 “嗯?”话题跳得太快,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魏郯看着我:“想来夫人多年不曾回去,我已同父亲母亲禀过,下月夫人回乡祭扫。” 我不明所以:“祭扫?” 只见魏郯的唇边仍挂着些玩味,声音却沉稳:“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我侧室东北角埋有金十斤,夫人离开之时,可以取走。” 我愕然。 这些话,一句一句有如惊雷,我被震得晕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 “夫君之意……”我盯着魏郯的脸,心砰砰跳,“这算是要出妇?” “不说出妇。”魏郯话语缓缓,“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 我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心里的感觉很是奇妙,就像一个逃荒的人四处摸索着赶路,戚戚然地走到一半,突然有人提壶携浆驾着马车来迎接你对你说吃吧睡吧将来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是丞相的意思?”我问。 “不是。”魏郯淡淡道,“我不强人所难。” 魏郯终究没有留宿,他说魏傕夜里要议事,穿上外衣就走了。 我则一夜未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仆人们的低语声在院子里响起,我睁眼,窗户的白绢上已经透着些晨曦的光泽。 榻前的椸上,只有我的衣裳挂在上面,旁边空荡荡的。我盯着那里,魏郯昨夜对我说的话反复回响在脑海中。 他说我可以走,还能带上他的钱财。 我可以走,离开魏氏,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说实话,我的心的确不在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 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最向往的地方,却是小时候听父亲座上方士说的海外。他说一直往东边走,会看到大海,乘桴漂于海上,会遇到无数的岛屿。上面有仙人妖兽,亦有风情各异的民人,花开四季,宝光如霞。 若婵曾经笑我,说这些故事都是方士们为了骗吃骗喝编出来的,相信这些还不如相信在终南山砍一辈子柴会成仙。 这话对我打击很大,可是后来,父亲一个旧属奉先帝之命出使海外归来,他告诉我,往东走会见到大海是没错的,有海岛也是没错的,仙人宝物却是空话,海岛上的民人也多是粗鄙不化的土著。 “不过那天地可真是美。”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小女君将来可去看看,碧海蓝天无边无垠,乘舟破浪,就像鱼儿一样自在!” 像鱼儿一样自在……这纷杂的天下,如今也仍然会有像鱼儿一样自在的地方么? 我翻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裳。 “夫人,”她打着哈欠问,“听说大公子昨夜又回了兵营?” “嗯。”我答道,俯向水盆洗脸。 待我把脸拭净,阿元走到我身旁,低声道:“夫人,我父亲方才来信了。”说罢,将一个折得很小的纸卷塞到我手里。 我精神一振,示意她掩上房门,自己走到窗台下展开细看。 信中,李尚说昨夜卢府已经付清了肉钱六千,减去买牲畜、屠宰、运送耗费的三千四百钱,盈利二千六百钱。 我看着这个数字,简直心花怒放,昨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下飞去了九霄云外。我想了想,立刻提笔跟李尚回信。我告诉他,魏傕将北上伐谭熙,必定要准备大宗脩肉;另外,军士出征,伤病乃是常见,李尚如果有空余,可到乡中看看有无草药可收。 这日以后,我一连三天都没有再见到魏郯。 期间,他身边的侍从曾回来过,说要准备出征的衣物。我亲自收拾,除了夏天的单衣,秋天的厚衣也给他挑了两三件。 相比魏府中的平静,外面的风声却是传得正盛。阿元告诉我,市面上的粮食已经限紧,所幸药材产地在乡野之中,李尚收得了许多。 还有一事,城郊丹霞寺的比丘尼送来一张帖,说两日后要办法会,邀郭夫人前往。 丹霞寺是郭夫人常年供奉之地,可是现在魏傕要出征,郭夫人每日忙里忙外,哪里有空参与什么法会。于是,参加法会的事又落到了我身上。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因为若婵曾经托阿元送口信来,说法会当日,她在丹霞寺内等我。 “若婵女君说,她有出好戏要给夫人看。”阿元说。 我听到这话,额角跳了跳。 这个法会八成是若婵弄出来的,她算准了郭夫人不会去。若婵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喜欢走弯弯道道,别人吓一跳她最高兴。从前小女儿游戏时是这样,上次在琼花观是这样,这次我也预感不会是什么好戏。 从琼花观回来我就明白,或许若婵还会像过去一样与我亲近,可是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而或许我天生就是个容易好奇的人,若婵是姜太公,我就是那总咬钩的鱼。所以法会当日,我一早沐浴更衣,乘着车出了城。 “我就知道你会来。”丹霞寺内,若婵仍素衣清颜,见我来,一副得志的笑容。 我也不多虚礼,道:“你不光买通道观,还笼络佛寺?” 若婵微笑:“也不算买通,我进奉酬神比别人勤快些罢了。” 我比不过她伶牙俐齿,看看四周,道,“你不是说有好戏么?” “好戏?”若婵一脸无辜,“什么好戏?” 我瞪眼。 若婵掩袖而笑:“丞相将北伐,四处人心惶惶,想见见你又何妨?”说罢,她拉过我的手,柔声道,“上回在琼花观,你我不曾好好赏花相谈。丹霞寺中亦有香花,与我走走可好?” 我看着她,将信将疑。 丹霞寺坐落在一处名为雍池的大湖边上,未逢吉日,偌大的寺院只有我和若婵在闲逛。天上有云,日光并不强,我们穿行于树荫之间,盛开的花朵香气沁人肺腑。花树的林子一直延伸到临水之处,广阔的湖面和风徐徐,一处小巧的亭子建在山石与树木之间,可观湖景。 “那日回去,与大公子可有进展?”若婵与我在亭中坐下,问道。 我就知道她免不得要说起那些事,脸热了一下,道,“军中备战,大公子不曾回府过夜。” “哦?”若婵看着我,眉梢一挑,目光满是探究。 我岔话:“开战在即,你有何打算?要离开雍州么?” “离开?”若婵道,“为何要离开?” 我说:“自然是避乱。兵家胜负难料,你不怕朝廷失礼,谭熙攻入雍州?” 若婵似笑非笑:“魏氏冢妇亦有此虑?你想走么?” 我不理她打诨:“我在问你。” 若婵仍是一副波澜不惊之态。她伸手往阑干下的花丛中折下两朵茉莉,一朵递给我,一朵在指间转了转。 “走什么。”她淡淡道,“天下大乱,去哪里不是一样。顶多艰难时到乡野中避一避,雍州却是不可离开。无论谁当主公,也要伎乐不是?” 这话倒是实在,我想了想,点点头。 “公羊公子会陪着你么?”我问。 若婵脸上的笑意似有些凝固,没有答话,却忽而望向下方的湖畔,弯起唇角低声道:“阿嫤,你不是问我好戏在何处么?来了呢。”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树木掩映,只见湖畔有一处水榭。水光如银,一名女子头戴羃离,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至。她走到水榭上,四处望了望,我们所处之处隐蔽而偏僻,女子没有发觉。 我诧异地看向若婵,她仍微笑,看着女子,神色平静。 没多久,我听到一阵零碎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砂石之上。湖风轻拂,一个男子蓦地闯入视线。看到女子,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少顷,迈步走入水榭。 男女二人显然相识,我看到他们说话,在风中传来细微的窸窣。没多久,男子转身,似乎要走,这时,女子忽而上前一步搂住男子的后腰。 她的轻呼清晰传来:“……孟靖!” 耳畔的风声似乎顷刻间消匿不见。 我看到女子把头埋在男子的背上,说了些什么。 男子没有回头,却握住女子的双手,过了会,把它们分开。 那低沉的声音我已经熟悉,即便隔得远,我也不会弄错。 他说完以后,径自离开。 女子一人伫立在水榭上,没多久,也迈步慢慢走开。 “他们走了。”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我回神,若婵盯着我。 我不出声,脑子里仍然回转着那两个身影。 “那是皇后?”我的心有些乱,定定神,问道。 若婵笑笑,没有否认。 “是你安排的?”我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若婵神色镇定,垂眸玩弄着手中的花,片刻,指指地上:“你的花掉了。” 我看去,果然,手中的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我已经没了赏花的兴致,只盯着若婵:“为何?” “不为何。”若婵道,“你知道徐后与我相识,她要见大公子,碍于宫中掣肘,便求助于我。凝香馆初来之时,徐国丈曾与我便利,如今就算还个人情。”说着,她巧笑,“至于你,你正好有些瓜葛,我便带你来看。”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我看着若婵柔和的面容,心却一点一点冷下来。 “如今看了,如何?”我面无表情。 “这话该问你。”若婵缓缓道,“阿嫤,你说大公子总宿在营中,他心里可未必全装着国事。” “这不劳你操心。”我皱眉。 “呵,你生气了?”若婵目光锐利,冷笑,“我不让你做受人欺蒙的傻瓜,倒是我错了?” “不是,若婵。”我摇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我张张口,却觉得词穷,无奈道,“我也说不清。” 若婵的表情满是狐疑。 “阿嫤,”她说,“你还忘不了季渊公子,是么?” 我的心震了震。 “怎么会。”我弯弯嘴角,笑得僵硬。 若婵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不再说话。 絺布 回府的路上,我坐在车厢里,有些发怔。 我一直觉得魏郯和徐后之间没有完,不过这只是想法,虚无缥缈。方才看到那二人相会,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们的确如此。 至于我,我心里说不上在意不在意。魏郯是我的夫君,可他已经同我挑明,这婚姻本是权宜,我可以来去自如。 他和我从无夫妻之实。 这一切,都是为了徐后。 我闭闭眼睛,心里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些我早已想到,如今不过证实罢了…… 这时,牛车忽然刹住,我被颠了一下。 外面一阵嚷嚷的声音,我从车窗往外问:“何事?” “夫人,”阿元在外面道,“前方酒肆在赶醉汉,堵了路。” 我朝外面望去,只见一家酒肆前,一人明显是喝醉了,正与几人推推搡搡。声音吵嚷得很,酒肆里的人似乎在骂那醉汉喝了好久不付钱。 路面并不宽敞,我正要吩咐车夫改道,忽然觉得那醉汉有些眼熟。挑开帘子定睛望去,果然,那人身形高瘦,不是公羊刿是谁。 路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高喊着要去叫官府的人来,把醉汉关进牢里。 我想不得许多,从袖中摸出些钱来,让阿元去付给酒肆。 酒肆的人得了钱,作罢入屋。人群一哄而散,留下公羊刿躺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 “夫人,这如何是好?”阿元问我。 我想了想,道,“扶起来。阿元你家不就在附近?暂且将公羊公子搀去。” 阿元愣了愣,点点头,随即指挥家人把不省人事的公羊刿搀起来。 这件事交给了阿元,我没多久便忘诸脑后。 因为朝廷征谭的大军终于开拔,魏傕父子要离开雍都了。 虽然郭夫人一再说悲啼不吉利,送别时要欢欢喜喜。可魏府里的妇人们仍满脸担忧,私下里,周氏和王氏长吁短叹。 魏郯没有再回过魏府,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送行的城楼上。很不巧,我站的地方跟上次迎接他回城的时候一模一样。 出师当日,天子亲自在皇宫赐酒,魏傕在城外重建的细柳营筑台誓师,鼓乐齐鸣,比上回更加有气势。不过魏氏的家眷脸上全然没了欣喜之色,一向多话的魏嫆变得跟魏安一样沉默,周氏和王氏不住擦眼泪;郭夫人脸上敷着厚粉,却仍看得出气色不佳。 道旁看热闹和送行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我看着魏郯身着铁衣,骑马从门洞下走过。魏氏的黑旗在他身后猎猎招展,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往城楼的方向看一眼。 我目送着他离去,心想若事情果真如他那日所言,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魏郯了。仔细想想,魏郯待我好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想道谢的,可我一个妇人总不好闯去军营,便想着等魏郯回了魏府再谢。 不料,他说走就走,竟是再不曾回来过。 魏傕出征之后,魏府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过与先前相比,众人的脸上明显多了些忧虑的颜色。郭夫人每天都要拜神,三天两头往各处庙观进奉。 与府里的紧张相比,李尚做买卖的盈利简直好得让我心花怒放。他赶在朝廷屯饷之前购入大批肉食,通通制成脩肉。大军出征以后,市中货物萧条,肉食的价格涨起十倍不止,李尚手中的脩肉就成了奇货。 他做事格外小心,没有声张,只是迅速将手中脩肉分销给城中几位肉商,现钱买卖,一夜之内清空存货。 这件事,李尚处理得很好。毕竟是战乱之时,雍都的京兆府为稳定民心,对市中交易管控很严。虽然后来肉价继续又涨了许多,可也有好些肉商因为囤货抬价被京兆府罚没家财,李尚却因为出手及时,不但没有被罚,还纯赚了五六万钱。 这是我们入手的第一笔横财,为了此事,我还趁一次外出进奉特地去了李尚的家。 看过账目之后,我按照先前的约定,将赚到的钱分给了李尚三成。众人喜气洋洋,李尚虽近来操劳,脸上却气色红润,精神奕奕。 “朝廷为了屯饷,已将雍都的大笔货物扫空,近来想做大买卖也难了。”我笑笑,对李尚道,“管事劳心劳力,正好将养一阵。” 李尚莞尔,道,“某做事惯了,停下来反而空虚,且市中虽空虚,却也不算无事可做。” “哦?”我讶然。 李尚道:“夫人可还记得某曾提过衣料?上月城中一家布商要迁走,低价转手几十匹。我得了消息,觉得价钱不错,便买了下来。如今北方已过仲夏,南方暑热却仍要维持几月,且雍州在南方一向好销,我寻思,可将这些运往南方去卖。” 我听了,微微皱眉。 “南方?”我说,“如今天下纷乱,出了雍州,路途凶险不可预料,此事只怕不妥。” 李尚道:“夫人放心,这些,购入时并无多少花费,途中即便佚失也不可惜。此番往南方,更有一件要紧事。”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层层揭开,却见里面裹着一件颜色深褐而光亮的物事。 “灵芝?”我认出来。 “正是。”李尚道,“某托人往吴地去了一趟,连年战乱阻断销路,那边的贵重药材囤积甚多,药商为此愁苦不已。” 我明白过来。 天下奢靡之风首出长安。贵人们为了驻颜长寿,连金丹五石散都能当饭吃,那些贵重的药材更是消耗无数。就拿我家来说,父亲从不许家人接触方士介绍的那些旁门左道的丹啊散啊的,但是他对养生进补却很是认可。家里人即便无人生病,日常里的各种补汤都不会断,里面用的就是各种药材。 在我的记忆里,长安靠药材发家的不在少数,而那些贵重些的药材大部分则来自南方。不过自从战乱,各地通路阻隔,南方的货物运到北方十分艰难,药市的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像李尚今天拿来的这灵芝,在从前不过中等货色,现在却是千金难求了。 “夫人,某曾权衡过药市生意。如今在雍州,无论医病进补,所用药材皆出自周边山野,收购来卖零散而费时,并无大利。某曾听医者抱怨所用药方中十有四五乃南方所产,奈何不得,只能以其他药材替代,效用不佳。此乃其一,其二,而雍州富户如今已是众多,这些人虽无大病,却极重进补,无奈城中药市只有些寻常之物,若贩进南方贵重药材,获利必丰厚。夫人,某以为开辟南方药材通路,有利无弊。” 我有些动心,却仍旧摇头:“这生意好是好,但如今往南方关卡众多,盗贼无数,掌事如何应对?赚钱可以慢慢慢来,犯不着铤而走险。” 李尚微笑:“某先前也为此担忧,不过自从夫人送来一位贵人,此事有了几分可行。” “贵人?”我不解。 “夫人可还记得公羊公子?”一旁的李焕道,“公羊公子便是那贵人。”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公羊刿就认得李尚。上回在李尚家酒醒之后,留下来住了几日。当他听说李尚要去吴地,立刻自告奋勇同行护送。他向李尚保证,出到长江,只须一艘船,就可畅行无阻地把李尚带到扬州。 我听了李尚的话,并不能完全信服。一来我不知道公羊刿的能耐是否真有那么大;二来李尚文弱,又大病刚过,我实在不愿意他去冒那么大的险。 此事我们商量了几日也没商量下来。李尚的决心坚强得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对重拾旧业踌躇满志。 我拐弯抹角地向若婵打听公羊刿的经历,她告诉我,公羊刿两年前曾单枪匹马从雍州去吴地,一路上,他豪爽而有勇,与众多豪强结识。 “问这些做什么,阿嫤对他有意?”若婵一边用胭脂点着眼尾一边瞥我。 我窘然,忙道:“不是,随便问问……” 若婵却笑,道:“他昨日还神气地同我说,要与李管事去吴地呢。” 我无语。看着她狡黠的美目,敢情她什么都知道了,一直在耍我。 “公羊公子崇尚游侠,喜欢结识豪杰。”若婵一边对镜描画,一边说,“这放从前,众人都觉得这不过是少年桀骜叛逆之举,可是到了乱世之中,这却是了不得的背景。” 我点点头,看着她把嘴唇描得明艳,过了会,问,“你与他,现在如何了?” “嗯?”若婵在镜中看我一眼,慢慢道,“什么如何,他不愿回家,前几天从李管事家中出来回了我这里,现在又满脑子想着要走。”说着,她苦笑地叹一声,“男人就是这样,他想找你的时候风风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边,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我前思后想,最终还是同意了李尚去吴地的事。 七月初至,我向郭夫人告假,回淮南祭扫先人。此行主要是为了送李尚,有魏府的兵马同路护送,至少出雍州之前不用担心安危。 至于魏郯那夜说的话,我遐想一番之后就没再往下打算。 离开两个字,现在对我来说还太遥远。先不论我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只消看看我在雍都那些正风生水起的生意,此时要我离开,那简直是割肉。 魏郯,心思太简单了呢。 离城 在我启程的前两日,天子忽然召见了我。 见面是在一处偏殿,他的神色全无大场面上的严肃不苟,看到我,唇边泛起微笑。 “听说夫人要去淮南祭扫?”他说,“朕也有些祭品,劳夫人一并呈去。”说罢,他让侍中呈来两只盛满脩肉干果的漆盒,还有一只铜酒尊。 东西不多,却是天子的恩赐,我连忙拜谢。 天子叹口气,道:“傅司徒曾任太傅,当年教诲严慈并立,朕至今感念。”话语间,他的神色有些怅然。 他的面容与我刚来雍都那次觐见相比,丰实了一些。看得出魏傕虽挟天子于掌中,供养却不怠慢。不过,我每次见天子,他的眉间总有些忧郁,脸色苍白。 我望着他,亦明白有些话不可言明,想到当年,心中喟叹。 “逝者已矣,陛下恩泽隆厚,傅氏列祖必泉下有知。”我向他拜道。 天子苦笑。他又与我聊了些话,都是过去的旧事,提起我们小时候经历的有趣之处,还忍不住笑起来。不过,关于现在或者魏氏,他一个字也不曾涉及。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和微妙,只跟着他聊,也算宾主尽欢。 告退出来的时候,很不巧,在庭院中遇到了徐后。 她坐在一棵花树下,似乎在乘凉,身后立着两名宫婢。 我怔了怔,连忙上前行礼。 “夫人请起,不必多礼。”她声音柔和而轻缓,想起来,这竟是在雍都里第一次对我说话。 我起身,徐后让宫婢陈来矮榻,赐我坐下。 “夫人要往淮南?”她问。 “正是。”我答道。心里却纳闷,这件事怎么传得那么快,皇宫里的帝后都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我身后宫人抬着的漆盒酒尊,唇角微微弯起。 庭院中很静,我却觉得气氛诡异。前几日与魏郯幽会的女人,现在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她情人的正室。我虽自认不算情敌,却还是感到不自在。 阳光透过枝叶,徐后手持纨扇,庭院里的牡丹盛开,围绕在旁。仔细看她,不可否认,她长得很美。这种美跟若婵那种明艳不一样,眉眼温婉又透着高贵,让人见过难忘。 宫婢为我斟茶,谁也没有说话。 比起言语,徐后似乎更喜欢一声不出地端详别人,平静的目光后面不知心思如何。 我则无所谓。论地位,她在上我在下,当然是要上位者先出声我才接话不是。 “夫人看这些花如何?”饮下一口茶汤之后,徐后终于开口,“上回丞相来宫中,赞花木美丽,陛下欲赐给魏府,我觉得当此季节,牡丹最是合适。” 我微笑,看看那些娇艳的牡丹:“牡丹雍容美丽,非凡人可得。丞相喜兰竹,皇后不若改赐。”开玩笑,从前在长安,牡丹就是皇宫的象征,先帝甚至不准民间擅自种植。皇帝赐魏傕牡丹,一不小心就会被有心人另解他意,要受也要魏傕来受,我可不敢应允。心里有些纳闷,徐后不像傻瓜,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还问? 徐后莞尔,却没再说什么。 或许各怀心思,这茶喝得不咸不淡,我也并不打算跟徐后叙什么旧,一盏茶之后,推说还要回复禀报尊长,告退而去。 淮南毕竟有近十日的路程,我回到府中,忙不迭地去见郭夫人,又清点祭品准备行囊。 第二日,宫中来了人,却是送花木的。 徐后果然送了些兰竹桂树等花木,由管事安排,植入各处庭院。不过,分到我庭院中的,却是许多虞美人。 “虞美人喜光,夫人庭院开阔无荫,正好种植。”送花来的园丁恭敬地说。 我觉得有理,便让他们去种。 七月初五,我带着一车的祭品,踏上了去淮南的路。往东的道路笔直,正是我嫁来雍都时走过的。 天晴多日,道路没有坑洼积水,很是平坦。魏府护送的府兵是魏郯走之前留下的,有十来人,加上阿元、李尚父子和公羊刿,队伍夹车带马,很有些势重的样子。 公羊刿一身利落衣袍,佩剑骑马,俨然游侠。李尚的身体已经恢复到能骑马了,布衣鼓风,骨架清癯。 夏日炎炎,沿途大片农田的庄稼长势正好,满眼油绿。 “若丞相得胜,军士归来,正好能赶上秋收。”在路旁歇息时,李尚望着周围道,“今年风雨调和,收成当是不错。” 战火四起,人民流离,以致各地田地荒芜,产粮锐减。无论哪路豪强,养兵要吃饭,扎根更要吃饭,于是抢掠粮食成了各地匪霸的专职。 在这方面,魏傕却做得出色。 在我眼里,他虽然是个披着丞相衣冠的土匪,却颇懂经营之道。他把所辖州郡的无主之地收为官田,令军士闲时耕作,收获充作军粮。几年下来,雍州仓廪丰实,乃为此举之功劳。如今军士要去打仗,朝廷又出新令,准许来雍州的流民分取田地耕种,每年缴纳赋税。 我不太懂政治,不过从阿元或者做活的家人议论话语之中,我能听得出众人对魏傕的满意。 “掌事以为,丞相此番讨谭熙,胜算几分?”我沉吟片刻,低声问李尚。 李尚摸摸胡子,道:“某浅鄙,丞相讨谭,胜算当有八分。” 我讶然:“这么高?谭熙兵力可有两倍于丞相。” 李尚笑而摇头:“夫人,胜负之事不可光以兵力而论。兵多而无良将,器利而无良谋,于事无补。” 我听着,将信将疑。 这时,忽然,不远处牛车传来“咕咚”一声,像有什么撞在车板上。那牛车是装祭品的,我准备的和李尚一家准备的都在上面。 一名小卒手忙脚乱地把遮蔽祭品的草席掩好,朝我们这边赔笑:“夫人,方才牛车未停稳,一罐酒倒了,幸未溢出。” 我要往东,李尚一行要往南,两日后,我们要分别了。 “管事,一路保重。”我仍不放心,可到了此处,只好对李尚这么说。 李尚向我一揖:“夫人放心,某必不负夫人所望。” 公羊刿下马来,手里提着一壶酒。 我看向他,道:“此后,李管事和阿焕便拜托公子。” 公羊刿一贯的表情无波,颔首道:“自当效力。”他停了停,却问我,“淮南,有仲勋牌位么?” 仲勋是我二兄的字。听到这话,我怔了怔,片刻,点头苦笑:“若没有,新做也要摆上去。” 公羊刿颔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我:“替我敬他。” 我看去,那陶壶小而圆,壶口的泥封带着灰。这酒我认得,长安觞乐窖的陈酿琼苏,是二兄从前最爱喝的。 我抬头望望公羊刿,眼角忽而有些涩意。 “好。”我深吸口气,将酒收下。 另一边,阿元抹着眼睛,跟她的父亲和兄长叮嘱来叮嘱去。奈何两队人都要赶路,不好耽误时辰,只得各自上了车马,分道扬镳。 “夫人,”阿元仍然眼圈红红,“他们要去多久?” 我心里也没底,却安慰道:“放心吧,有公羊公子在,用不了多久。” 她满脸幽怨:“如今也不愁衣食了,为何还如此拼命。” 我抚抚她的头,没说话。 李尚风浪见识得多了,对于“将来”二字,恐怕比我们想得多得多。我知道他想趁着自己还未龙钟,多为家人攒下些傍身之物,所以即便我开口阻拦,他也想去江南一试。 我最终还是没再拦他,他要闯荡,在这乱世,又有哪条路是全无风险的呢? 没有。 因为祭品带了不少,故而虽与李尚等人分道,我们行路却没有快多少。 有一件事我很担心,运祭品的牛车总是“咚咚”作响,那上面有天子赐的东西,我怕毁坏了。歇息的时候,当我再一次听到异响,终于忍不住下车去看。 负责护卫牛车的小卒见我过去,脸色变了变,忙上前来。 “怎么回事?”我皱眉道,“车坏了么?” 小卒满面通红,眼神有些闪烁:“禀夫人,不是,牛车不曾坏。” “那是如何?”我心中狐疑,一手将覆在上面的草席掀开。 “夫人……”小卒脸色煞白。 与此同时,当我看到坐在那些框框罐罐中的少年,也登时呆愣。 魏安揉着惺忪的眼睛,望着我,神色有些猝不及防。 太阳当空照耀,树荫下,魏安吃着糗粮和脩肉,样子斯文,却看得出他饿得很,食物嚼得咯咯响。 “四叔为何跟来?”待他吃得慢些了,我不多废话,问道。 “我不想待在府中。”魏安简短且理直气壮。 “不想待在府中便偷偷出走么?”我皱眉,“四叔可曾想过,这一走,府中该有多着急。稍后我就让军曹拨出人马,稍后送四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安抹抹嘴打断,抬眼看我,“长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同母亲说长嫂不回来了。” 我脸色一变,幸好他说得小声,周围无人。 “四叔胡说什么。”我声音低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那天魏郯跟我那些话的时候,室中只有我和他两人,魏安怎么会知道?难道魏郯同府中的人说过了…… “我不是故意的。”这时,魏安开口道,他的脸有点红,看起来竟是不好意思,“那时我去找兄长,庭院里又没人,我就听到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话虽如此,我却不会轻易承认。 “四叔说的什么话,”我强自镇定,“我带着天子的祭品,自然要去淮南祭祀。四叔说我要走,我却要走去哪里?” 魏安一愣,似乎被我问住了。他想了想,却道:“许是我听错了,不过兄长也说过偏室里有金子,长嫂若送我回去,我就告诉母亲。” 我瞪起眼睛,没想到这小竖子,竟敢拿金子来威胁我! 我盯着他,暗自咬唇。 魏安也望着我,两只眼睛平静无波。 “长嫂,我不想回去。”魏安认真地说。 我闭闭眼睛,用手指揉揉额角,有些酸痛。 祭扫 我最终没有把魏安赶回去。 我当然不是不想让郭夫人知道那屋子里的黄金,而是听了魏安的话以后,我的右眼跳了一下。乳母曾跟我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于是,我把魏安留了下来。 我写了一封手书,向郭夫人禀明魏安跟随我去淮南的事。此事圆谎麻烦,我在书中说魏安思念兄长心切,擅自出走,被我在路上遇到。但此时已出了雍州地界,护卫府兵本是不多,分派人手只怕两边护卫不周,故而打算先让魏安随我去淮南祭祖,完毕之后再一起回去。 此事耽误不得,写好之后,我让一名府兵立刻送回雍都。 车马继续前行,没有空余的马匹,魏安堂而皇之地坐在牛车上,手里一路上都在摆弄着随身带来的小木件。 傅氏起于淮南,不过早在两百年前,傅氏本家就迁到了长安,留在淮南的不过是充作祠堂的老宅和祖坟。以前在长安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和族人回淮南来祭祖,香烟缭绕,鼓乐喧嚣,各家供奉的祭品能从堂上一路摆出大门外。 淮南是富庶之地,乱世之中,就成了各路枭雄眼中的肥肉。何逵挟少帝到洛阳的时候,他曾经纵容收下军士到淮南抢掠,而后,谭熙、董匡曾在此大战,加上其余各路匪众滋扰,几年下来,这一带已城池尽毁。 去年,魏傕一路打退董匡,将淮南收入囊中。不过此地与吴璋割据的淮扬交界,又兼林泽茂密,多有散勇流窜。 傅氏祖宅所在的瑞邑是一处小邑,也在战乱之中化作了一片残垣断壁。 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荒草丛生,死寂一片。 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废墟之中,傅氏的老宅孑然而立。我吃惊地走过去,只见原来的白墙上有火烧的痕迹,却明显被人修补过,房顶和屋梁都是新的。 再走进堂上,里面的牌位几十具,最前面的一排是新制的,上面一个挨一个,刻着父亲和兄长们的名字。 我盯着那上面熟悉的姓名,毫无先兆的,眼泪倏而模糊了全部。 那些至亲的人,视我如明珠的人,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几年来,我刻意地遗忘那些让我疼痛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好像他们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好像他们还会回来。 可当他们真真切切地被刻在牌位上,我的心像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块,我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口气从心底深深抽起,我大哭起来。 天灾人祸,昔日热闹的城邑成了荒野,风从天边扫过,只有几只乌鸦落在树上。 府兵们忙忙碌碌,有人收拾着祭祀后的祭品,有人打扫门庭,领队的军曹大声叫人到附近的废墟里去看有没有柴火和灶台。 我坐在一段残垣上,望着远处的坠坠夕阳,心中已经说不上凄凉或悲伤。 我想起了给父兄送行时的情景。 那时的我,仍然高傲,即便大厦倾颓也不肯服输。那天很冷,我披麻戴孝,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唱那首扶灵时才会唱的歌,走到最后的时候,父亲突然笑了起来。 “阿嫤!”他朝我大声喊,“别哭!活下去!” …… “夫人……”耳畔传来阿元哽咽的声音,回头,她擦着眼睛,问我,“今夜在此留宿么?” “嗯。”我答道。不在这里留宿还能怎么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 阿元点点头,转身走了开去。 我深吸口气,擦擦眼睛。哭过以后,心中的郁气排解不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疑惑。 傅氏仅我一人,这祖宅却是新修的。 是谁? 魏安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静静地待在一旁,我几乎忘了他。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瓦砾堆里翻检。 “四叔寻什么?”我问。 他抬头,答道:“寻些碎木料。” 我瞥见他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露出几只参差不齐的木柄,想来是小锤子小凿子之类的工具。 离家出走也不忘了带上这些,魏安的确是个怪人。 “这是长嫂家的祖宅?”魏安忽而问道。 “正是。”我说,故作轻松,“四叔觉得如何?” 魏安的眼睛在我脸上瞄了瞄,许是方才哭得红肿,他的目光停留了片刻。 “不错。”魏安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过了会,补充道,“父亲也有老宅,在河西,不过比这里热闹些。” 我默了一下,道:“这里从前也是热闹的。”这话再说下去又要起伤感,我对他说,“稍后还要用食,四叔勿走远。”说罢,转身走开。 回到老宅前,军曹来找我。 他看起来有些担忧:“夫人,今夜在此留宿,恐须多加小心。” “怎么?”我讶然。 “此地强人出没,方才来时,我曾见有人影在树林里探头,只怕是歹人的细作。” 我沉吟,听他这么说,确有些担忧。不过看看这些府兵,他们都是魏郯一手历练的,且身上服色,一看就是朝廷兵马,乌合之众即便来抢劫,也要掂量掂量。 “知道了。”我对军曹说。 许是我们操心过度,一夜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老宅虽然被毁过,可修得还算不错,至少前堂和左右两塾有顶有门。我和阿元住左塾,魏安住右塾,前堂给府兵们歇宿。 早上起来,从井里打来水洗漱一番,再吃过些东西,我们就启程回雍州了。 “出来几日便要回去,四叔可觉无趣?”上车前,我问魏安。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听说兄长在豫州。” 我愣了愣,知道他指的是魏郯。 “四叔想去豫州?”我问。 “嗯。”魏安点点头。 “太远了,不去。”我笑笑,转身走开。 回程的道路依然寂静,我望着路旁落寞的田野,忆起从前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色,许久都没有说话。 虽然田园荒芜,这里的林木却显得更加茂盛,时而有溪水环绕,蓝天下别样美好。 当前方一片浓密的树林迎面渐近时,军曹忽然令车马停住。 “怎么了?”我感到不寻常,隔着帘子问道。 军曹没有答话,却紧盯着前方,手握在刀柄上。 突然,一支箭“咻”地从林中射出,太远,没有射中什么人,却教众人立刻惊起。 “护卫夫人公子!”军曹大吼一声拔刀。 府兵们训练有素,即刻列作阵式抵挡。御人则即刻调转马首,往回退去。 箭不断地从树林里飞出来,我听到粗野堆得鼓噪声音,隔着竹帘能看到有人影窜到路上。不过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毛贼,府兵们虽人少,且挡且退,却是有条不紊。 阿元紧紧抓着我,满脸惊恐。 我正想安慰她不要害怕,却听一阵鼓噪声在路旁想起,猛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只见一伙人突然从路旁的高草中窜出,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刀。 眼看杀戮将近,军曹大喝:“夫人公子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御人用力一抽,拉扯的二马发力奔起,颠得我和阿元一下后倒。 “四叔!”我不知道魏安的牛车能不能跟上,着急地大喊。 无人应答,却有呐喊和刀刃的铿锵声在后面不断传来,突然,马嘶鸣一声,霎时天地颠倒,我和阿元被倾覆的车厢带着狠狠地撞在车壁上,一阵翻滚。 外面的喊杀声沸沸扬扬,似乎又有一群人杀了来,惨叫声不绝于耳。阿元抱着我不住发抖,我也缩作一团,脑海刷白。 “……将军!”我听到有人喊。 “去看前方伤亡多少,穷寇勿追!”一个声音道。 它不高不低,待入得耳朵,我却心神俱震,如同遭了雷劈。 车帏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光照一同出现在眼前,刺目,却清俊依旧。 “阿嫤!无事否?”裴潜一把将我扶住,神色紧张而关切。 淮阳 上 贼众被裴潜带来的军士打退,激战一场,众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伤了几个,所幸无人丧命,有人正给他们包扎。马车被贼人使了绊马索,拉扯的两匹马都摔伤了腿,车厢也坏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护卫着,毫发未伤,此时又镇定地坐在牛车上摆弄他的木件,不时抬头瞥瞥这边。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潜一直站着,身上的青袍修长。 许久不见,他的身形壮实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临风咏赋的单薄少年。他的腰间悬着剑,眉宇也宽了些,儒雅依旧,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我曾设想过我和裴潜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他娶新妇的时候,我觉得我会对他又抓又挠骂他负心,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莱阳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扑上去痛哭一场,然后没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后,当现实与时光磨灭了所有幻想,我已经不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就像现在,我面对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正向裴潜禀报贼众伤亡,裴潜听着他说话,好看的双眉微微蹙起。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走开,时不时问些话,声音清澈,正如长久在梦里徘徊的那样熟悉。 说完了话,那人走开,裴潜再度转过头来。 “饮些水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用食么?” 我摇摇头。 “还害怕?” 我没有表示。 裴潜微微弯腰,看着我,片刻,轻声道:“阿嫤,说话。” 我望着那双眼睛,仍然不开口。 裴潜低低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回头对一名军士道:“收拾车驾马匹,回淮阳。” 那军士应下,转身传令。 我吃了一惊,看他们的架势,是要带上我们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阳!”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涩涩的。 裴潜看向我,苦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声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恼。 “我不去淮阳。”我重新说一遍。 “不去?”裴潜脸色平和,“你看看护卫你的兵卒,有几个不带伤,此去雍都最快也要j□j日,他们走得了么?若再遇上些匪徒,又当如何?” 我被他问住,一时语塞。我想坚持,却不得不承认裴潜的话没有错。心狐疑不定,脸色也跟着阴晴莫辩。 “还有什么话要问么?”裴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犹豫一下,瞅着他:“你怎会在此?” 魏傕伐谭熙,兵力只有对方的一半。天下割据,各路豪强之间虎视眈眈,魏傕一方面顾忌寡不敌众,一方面有顾忌后方无人,于是,东南的吴璋就成了魏傕的结盟首选。魏傕与吴璋约定,吴璋出兵五万,与魏傕共同伐谭,事成之后,淮水流域尽归吴璋。 吴璋在淮阳拥兵二十万,倚仗山泽天堑,本是一块难咽的骨头。这五万兵马,对于魏傕来说其实只能算个零头,但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背后的包袱交给吴璋,让他牵制荆楚蠢蠢欲动的梁充。 于是,魏吴交界的淮南成了两军共守之处。 而裴潜,是吴璋驻在淮南的主将。 他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耐心,毫无保留,就像我从前问他问题的时候一样,他说完了,就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听懂没有。 若在从前,我会想七想八,拿些全不着边际的念头来烦他。可是现在,我听完以后,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匹换上了好的,车厢坏了半边,但还能走。 我就坐在这样的马车上,满腹心事,颠颠簸簸地去了淮阳。 淮阳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还像个样子的城池。因为战事的关系,这里除了民人,街上到处能见到拿着武器的军士,见到人马来到,纷纷让开道路。 穿街走巷,裴潜把我安置在城中一处安静的宅院里。 “前面挨着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来。”他对我说。 我颔首,没看他的脸。 裴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却在我的耳畔延续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着我,满脸担忧。自从见到裴潜,她和我一样心绪不定,在路上的时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裴潜怎么会突然出现,我们到了这里之后又该如何?可我现下的心思也一样浑浑噩噩,要想的东西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转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里,手里拿着他的木件。 我开始后悔带他出来。刚才遇袭,要是魏安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长嫂,我们要留在此地么?”见我走过来,他问。 我点头:“许多府兵受了伤,马车毁坏,暂且上不得路。”我看他神色,温言道,“四叔莫怕,淮阳也有朝廷兵马,回程时只消多派人手,必不会再有遇袭之事。” 魏安摇头:“我不怕。” 我当他是少年逞强,笑了笑。 魏安望着我:“真的,那些毛贼打不过兄长的军士,别看我们这边伤了几个,可他们被斩杀了十余人。” 这我倒没仔细看,想来当时被突然出现的裴潜震傻了。 “哦?”我看着魏安认真的样子,忽然来了兴致,“你怎知他们是毛贼?他们可有箭有刀呢。” “箭都是粗制的,有的箭头还是石块;刀大多是乡人的柴刀,打不过兵刀。”他皱皱眉,“长嫂,兄长的军士真的很强,即便无人来救,我等也不会有闪失。”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给这个小叔子解释裴潜,他提起这茬,倒是正好开口。 “四叔,”我说:“方才来救的那位将军……” “是季渊公子。”魏安道。 我没想到他一下说了出来,愣住:“你认得他?” “认得。”魏安的表情淡淡:“我在长安时,他曾到家中邀兄长骑马。” 我惊诧不已。 裴潜竟与魏郯相识,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我顿了一下,觉得要说得再清楚些,“我说的是夫君与裴将军,交情很好么?” “不知,”魏安道,“我只在宅中见过两三回。” 我看他眼神闪烁,片刻,问:“四叔还知道什么?” “季渊公子是长嫂以前的未婚夫。” 我的额角又开始发胀。 在这个小叔眼里,我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甚好。 裴潜走开以后,许久也没有再出现。 他给我安排的宅院不错,虽不大,却干净舒适。府兵们被安置去了别处,裴潜另派了军士守在宅院外,人影绰绰。 我的屋子,进门可见一案一榻。 案上有壶有杯,壶里的水还是热的。我开了壶盖来看,里面泡的是槐花,还有蜂蜜的味道。 榻上有几本书,我翻了翻,都是些志怪的小经。 许多年过去,我喜欢什么,裴潜仍然记得清楚。 我感到有些累,走到内室,在卧榻上躺了下来。 榻上的褥子很软。奇怪的是,当我闭上眼睛,头脑昏昏沉沉,有件事却格外清醒。 魏安说,魏郯和裴潜在长安的时候就认得了。 魏吴结盟,裴潜在淮南的事,魏郯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 “……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魏郯的话蓦地回响在心头。 当时听到的时候我觉得惊诧,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耐人寻味。 魏郯是故意的么?他知道裴潜在这里,所以让我来淮南? 那裴潜呢?他今天出现的时候,掀开车帏就喊“阿嫤”…… 许是精力耗费太多,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里很暗,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薄被。 我拉开被子,起身下榻。待我推门出去,只见庭院里灯火寥寥,阿元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醒了?”一个声音从廊下传来,我望去,却见裴潜正坐在阶上,那姿势,似乎待了很久。 “嗯。”我答道。有一瞬,我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感受到凉凉的晚风和灯笼下裴潜疲惫的神色,我觉得这是真的。 “饿了么?我带你去用膳。”见我不说话,裴潜又道。 我没答话,却走过,隔着廊柱看他。 “裴潜。” 这声音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明显怔了一下。 我几乎从未称过他的全名。张口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可还是叫了出来。这般情势,我刻意地想同他拉开些距离。 “嗯?何事?”他没有异色,仰头看着我。 我咬咬唇,道:“白天的时候,我曾问你怎会在此。” 裴潜笑笑:“我不是答过了么,魏吴结盟……” “不单是此意,”我打断,看着他,“你去救我,并非过路。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对么?” 淮阳 中 风在耳边轻拂,夏虫低鸣。 我等着裴潜说话,他却只看着我,好一会,浮起无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说起,你倒提了起来。”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我盯着他。 “坐着听还是立着听?这话说起来不短。”裴潜拍拍身旁的石阶,过了会,从身上脱下裼衣铺在石阶上。 我皱眉:“不用你的衣服垫……” 裴潜斜眼一睨,我嘴边的话突然咽了回去。 当我在那垫着裼衣的台阶坐下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会这样习惯地被他一个眼神堵住话头。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潜一点弯也不绕,道,“孟靖上月就曾来信,说你会来淮南。我不知你何时来,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扬州,几日前才得知你已经在路上,急忙返来。”说着,他舒一口气,双目中浮起温润的神采,“幸不曾耽误。” 他没有否认他与魏郯相识,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裴潜自幼习剑,虽然以文采成名,却一直对武事兴趣高昂。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时候,裴潜也曾经报名。 这事他不仅瞒着我,也瞒着家人。教场比试那日,他特地在脸上画了粗眉贴了假胡,教人认不出来。 比试的前几场,裴潜很顺利,可就在要过关的最后一场,他输了。 打输他的人,就是魏郯。 这一战打得激烈,裴潜虽败,却因此结识了魏郯。二人虽见面不多,却相互欣赏,常常比试剑法。 后来,天下罹乱,魏郯追随父亲征战,而裴潜祖籍扬州,举家避乱回到故土。 二人再见的时候已经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后。魏郯出于形势的考虑,一向与吴璋和好,一次,裴潜受命去雍州见魏傕,与魏郯见了一面。他说我在莱阳,求魏郯把我带出来。 魏郯一口答应。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寻空隙送你出来,可一直出征在外,我这边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暂将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来书与我商议,方才将此事敲定。”裴潜看着我的神色,说,“阿嫤,此事牵扯要紧,孟靖不与你说,也有他的考虑。” 我坐在阶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脑子里回想起许多东西。 “……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他那夜对我说的话犹在耳边。 魏郯对我若即若离的样子,他与我相处的那些夜晚…… 枉我还自以为身世了得,枉我还每日为夫妻之事苦恼,其实一切一切,不过是他们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为旧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里,根本与“妻子”二字不沾边。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让他们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去,说我死于流寇之手,我从此以后就与魏氏再无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许久,我低声道。言罢,看向裴潜,“如今我出来了,你欲如何?” 裴潜深吸口气,看着我,深邃而恳切,“阿嫤,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他的话语很轻柔,就像许久以前,他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的语调。 可就像石子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始?”我悲凉地浅笑,“从何处开始?你娶妇那日还是我嫁去莱阳那日?” 裴潜的脸色一下变得紧绷:“阿嫤……”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是你说会等我,可你父亲来退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发抖,“我哭着去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连来见我一面向我解释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发疯,为了见你,我甚至不顾脸面去街上看你娶妇……”话语间,我的喉咙卡得发疼,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毁人亡任人摆布,你说重新开始……裴潜,我该感恩戴德么?” “不!”裴潜断喝,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睛里满是沉痛,“阿嫤,我从不曾忘记你,我……” “你想说有苦衷是么!”我咬牙挡开他伸来的手,一抹泪水站起来,盯着他苍白的脸,“你我早已结束。” “阿嫤……”身后传来裴潜焦急的声音,接着,他一阵猛咳。可我已经不想再看他,径自跑进屋子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仿佛要把那令人失态的一切都隔绝。 身体在隐隐发抖,我背靠着门扇,哽咽着深深喘气,眼泪不可抑制地奔涌。 “……公子!”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声音惊惶,“来人帮手!快去请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开门。 方才的台阶上,裴潜正被人抱起,双目紧闭,四肢无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里药气弥漫。 郎中给榻上的裴潜把过脉之后,转过头来。 “郎中,公子身体如何?”戚叔走过来,向他问道。 “无大碍了,伤口已经缝好,敷了药。”郎中将用具收起,放入随身的布包。罢了,他皱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说过旧伤未愈,骑马不可频繁。诸公可曾听进去?下回再这样,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连声应承,又谢了几声,把脸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门。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泪水早已经干了,脸绷绷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旧沉睡的裴潜,片刻,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真冤孽。” 我低头。 戚叔是裴家的老仆。他侍奉过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赖。裴潜出世以后,他专司裴潜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潜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潜都是戚叔看着长大的。对于我们而言,他是个严慈并立的长辈,有时我和裴潜闹别扭,还会去找戚叔评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潜,第二熟悉的却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声音低低,“怎会有伤?”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伤得挺重,幸亏救治及时才捡回命来。” 我怔怔地望着榻上的裴潜。 白日里从郊野到淮阳,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谁想竟是个重伤刚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说我在雍州的时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伤么? “女君啊……”戚叔看着我,忽然红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里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时情势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两百多口人,主公也是无法。主公决意退婚之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将他捆起来,亲自去了府上。事后,公子要去寻你,也是主公把他软禁起来。公子不吃不喝,才几日过去,人就瘦得没了神气,最后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寻死,他才开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多沉郁,他从不曾开怀笑过,年纪轻轻,眉间都拧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时,公子与新妇拜了堂,却转身睡去了书房,惹得亲家差点翻脸。及至长安生乱,公子举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听到这两个字,抬起头来。 戚叔颔首,“唉”了一声,道:“新夫人本身体羸弱,长安到扬州路途漫漫,她发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我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戚叔声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劝公子再娶,可公子应一声也不肯。他这些年独身一人,为的就是等女君回来。” 淮阳 下 窗户关着,仍然有夜风从缝隙里透入,烛火一动一动,光影在裴潜苍白而沉静的睡颜上浮动。 我一直坐在榻旁,心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激烈,却仍然乱糟糟的。 “……女君,”戚叔方才的话仍徘徊不去,“容我说一句,女君与公子都是我一路看着来的,少年挚情,最是珍贵。从前诸事身不由己,如今女君与公子再遇,乃是千般不易,若得再续前缘,岂非大善。女君,留下吧……” 留下么? 不知怎的,我却想到魏郯。 他送我来见裴潜,却不告诉我裴潜的事。 他给我金子。 他说我留下或离去,全凭自己的意愿。 千头万绪,如今即便知道了他的初衷,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让人困惑的人。 榻上的人动了一下,裴潜拧起眉头,片刻,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迷蒙的双眸透出喜悦的神采。 “阿……”他张张嘴,声音结在喉咙里。 “别动。”我说,拿来一碗水,凑到他嘴边。 裴潜微微抬起头,小口小口地抿起来。直到饮下大半碗,他舒口气重新躺下。 我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才要迈步,袖子却被攥住。 “阿嫤……”裴潜的声音低哑,“别走。” 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乌黑的瞳仁上覆着一层光润的色泽,如乞怜的孩童一样教人不忍。 “我去端粥来。”我说,语气不自觉的软下来。 裴潜似犹豫了一下,望望不远处放着粥罐的案台,放开手。 我倒了一碗粥端过来,看看他:“能自己吃么?” 裴潜试着动了动身体,才支起一点,却倒下去,眨眨眼睛:“起不来。” 我狐疑地看他,又怕他真的牵扯到伤口,只得自己在榻旁坐下。 戚叔送这粥来已有半个时辰,并不很烫。我用汤匙挂了一勺面上的,送到裴潜唇边。 “你吃过了么?”他忽然问。 “吃过了。”我说。 裴潜不再言语,张口将粥吞下,眼睛却望着我,唇角深深弯着笑。 “看我做什么。”我淡淡道。 “好看。”裴潜双目中盛着光亮。他的笑容一向迷人,若是别的女子看到他冲自己笑,一定会面红耳赤,再加上甜言蜜语,说不定会晕倒。 但我不吃这一套。 “傻笑。”我鄙夷地说,又将一匙粥塞进他嘴里。 这粥是从底下挖出来的,显然有点烫,裴潜含在嘴里,不住龇牙咧嘴。 “你这女子……”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以后,瞪我一眼。 看到这副窘样,我的心情却莫名奇妙好起来,又塞给他一口。 许是我满匙满匙喂得快,一碗粥很快吃完,我想再去添一碗,裴潜却不肯了。 “不要,饱了。”他说。 “那不行,郎中说你精气耗损,要补回来。”我说。 裴潜看着我,脸上却笑容盈盈:“不必了,已经补回来了。”说罢,他叹一口气,道,“阿嫤,想不到卧床让人伺候,这样舒服。” 得瑟。我白他一眼,可是心里却并不着恼。 以前裴潜很少生病,相比之下,我则是常常因季节变换着凉发烧,有时还会重到卧床。每到这时,裴潜就会来看我,也会喂我喝药喝粥。 遇到我嫌这嫌那不肯张嘴的时候,他会眼睛一瞪,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女子,知不知道长安里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人求我去看一眼我也不去,如今我亲手给你喂食,你敢不吃? 这话自然是引得我一下从病榻上跳起来捏他。时隔许多年,那些情景如今对调了过来,我还能想起自己面上虽怒,心里却是快乐的。 “那你就再吃一碗,”我说,“舒服个够。” 裴潜苦笑:“可我吃不进了。” 我眉头一扬:“不吃算了,正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病得七晕八素的美男子等着我这二婚之妇去喂。” 裴潜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意味深长:“是么,那我同你一起去。我是鳏夫,与你正好一对。” 我的表情在脸上僵住。 裴潜注视着我,脸上的戏谑之色收起,只余认真。 “阿嫤……”他伸手过来,我却挪开。 裴潜的手僵在半空。 我低头不看他的脸,轻声道:“夜深了,我去歇息,你也睡吧。”说罢,我放下碗,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到庭院,天上的月亮已经落到了西边。守在裴潜屋子外面的军士看到我,或多或少的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我不理他们,跟旁人借了灯笼,按着来时的原路,径自回到自己住的宅院里。 这般时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当我进了院子里,却发现月光下有个人,不禁吓了一跳。 接着灯笼的光照,我认出来,那是魏安。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靠着身后的老梅树,见到我来才站起身。 “四叔?”我讶异不已,“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魏安却不回答:“长嫂去了何处?” 我一愣,片刻,和色解释道:“裴将军旧疾复发,我去探望。” “探望到凌晨么?”魏安语气有些尖刻。 我听出这话里的不善,皱眉低声道:“四叔胡说什么?” 魏安却不说话,“哼”一声,冲冲地拂袖而去。 没多久,“砰”一声,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门扇狠狠关上的声音。 我怔在原地,正尴尬,阿元走了出来。 “夫人。”她身上披着外衣,打着哈欠,“夫人回来了。” “嗯。”我说着,把灯笼交给她,“四叔一夜未睡?” “也许是。”阿元摇摇头,道,“他说要等你回来,我怎么劝他也不肯走。” “为何要等我?” “我不知呢。”阿元说,“是了夫人,季渊公子怎么样了?我那时看夫人睡觉,便与四公子去用膳,回来却听说季渊公子晕厥,夫人也不见了。夫人这是去照料了大半夜?” 我疲惫地苦笑,点点头:“暂且无事了。” 阿元叹口气,还想再问,我却朝她摆摆手。我已经很累,不想再谈此事。 梦里沉沉浮浮,时光交错,我一会回到少年时,一会看到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或笑或泪,并不安宁。我梦到自己一直在找裴潜,他站得远远的,有时对我笑,有时却很忧郁;我想去追他,可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以后,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梦,我从前做过不少,以至于在梦里,我就知道它不是真实的。 “夫人醒了?”阿元走过来,拿衣服给我穿上。 “那边如何了?”我问。 阿元会意我指的是谁,道:“两个时辰前戚叔曾来过,见夫人还在歇息,就走了,只同我说季渊公子还在卧榻将养。” 我点点头,他这么说,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夫人要去看看么?”阿元问。 我想了想,道:“不去。” 从前惯来的毛病,听到裴潜卧病,我会本能地也坐不住。可是我也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太多的事隔阂在中间,若不十分要紧,我们还是离开些比较好。 阿元若有所思地看我,正要起身,我拉住她:“阿元,陪我说会话。” 她一怔:“哦。”说罢,又坐下来。 我仍然躺在榻上,一五一十地将昨日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些事实在太多,挤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得安宁。我急切地倾诉,把它们统统倒出来,好腾出精力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阿元听我说着,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敢相信,是么?”我苦笑。 她点点头,片刻,又摇摇头。 “夫人,若是季渊公子,我倒是信。可大公子……”她有些语无伦次,“天哪,那不是一直瞒着丞相……” 我望着帐顶。这件事,魏傕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只消看看现在魏傕手下有多少父亲从前的门生旧人在帮他做事,就知道这桩婚事里面他们并非白白给人铺路。 “夫人。”阿元犹豫地看着我,“你怎么想?你回雍都还是留在淮阳?” ========================================================================= 昨天抽得太要紧,今天不敢放存稿箱了。。 我知道停在这里不厚道,但是马上要去吃饭,晚上要看电影,请大家手下留情不要PIA我!~~遁! 守城 阿元问我去哪里。 我苦笑,是啊,去哪里? 魏郯娶我本是假意,现在又送着我来这边,想来是不打算再让我回去的。 裴潜呢?我叹口气。对他,我的心情一言难尽,他做出这么许多,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过去种种,又岂能说忘就忘? 我若跟了裴潜,“傅嫤”两个字,大概从此就会变成“傅氏”被写在魏氏祠堂的牌位上,而我从此隐姓埋名,不仅魏氏,甚至与傅氏也再没了瓜葛。那个被我珍爱和引以为傲的姓氏,会被我亲手抛弃……想到这些,我的指甲突然掐进手心。 “我哪边也不想去,”我幽幽地说,“我想走得远远的,找个偏僻的地方也好,逍遥自在,不用再管这些人。” 阿元的脸色变了一下。过了会,她想想,道:“也并非不可,但是夫人,你若留走了,雍都的生意怎么办?” 我一愣,心头如遭闷捶。 对啊,竟忘了雍都还有生意! 我抓狂,用指甲挠床板。 虽然我刻意地不想跟裴潜太靠近,但他旧伤复发是为了我,探望他还是成了每日必行的功课。不过跟第一次不一样,我只在白天去,并且每次挑的都是饭点,落在别人眼里也就不会那么暧昧。 魏安仍然对这几件事很有意见,一连几日不跟我说话。我每次去看他,他要么在弄他的木件,要么在跟院子里的军士说着木件。见到我来,他却是一副冷脸。 我跟他解释过裴潜的伤,可他好像一点听不进去。我无法,自己不是圣人,他要生闷气就只好由他去了。 裴潜的伤好得很快,过了三四日,他已经能够下地了。 每次看到我来,他都笑吟吟的。无论写字还是看书,他都会停下来,专心和我一起吃饭。 我也不像先前那样紧绷,会主动跟他说话;有时候说到一些共同认识的人和事,会不由地想起从前二人议论时说过的话,望向裴潜,那双目中竟也满是会心的笑意。 年少之谊,指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想什么?”我正神游,面前的碗突然被敲了一记。 裴潜将一块中翼夹到我的碗里:“食不可分神。” 我皱皱鼻子,不过鸡中翼是我最爱吃的,看在这份上,不与他计较。今天我问过郎中,给裴潜做了鸡汤,整整炖了两个时辰。 裴潜低头喝着汤,皱皱眉头:“这汤怎么这么甜?你放了糖?” “嗯。”我说。 裴潜看着我,表情有些无语:“你见过谁家的鸡汤放糖?” “不是放糖么?”我疑惑,想起从前喝的汤,人们都喜欢讨论汤甜不甜,不放糖又怎么会甜……看到裴潜的脸色,我意识到自己大概做错了,但是,认错是不可能的。 “不好吃么?我觉得挺好。”我横着来,“里面的药材很贵,你要吃完。”说到药材,我心头简直滴血。淮阳虽靠近南方,但刚经过战乱,平常做汤用的药材价格翻了十几倍,我买来的时候简直像放血一样难受。 “你去买药材?”裴潜讶然,“问戚叔要不就是了,怎么要你买?” “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问戚叔要当然容易,可是我最近很怕见到他,因为他老是劝我留下来,还动不动就垂泪感叹。 裴潜不语,低头喝汤。他的唇角一直弯着,好像在吃着无上美味。 吃过饭,我收拾了东西要走,裴潜叫住我。 “阿嫤,”他说,“那些府兵的伤也快休养好了,过两日,我加派些人手,将四公子送回雍都,如何?” 我一愣,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送魏安走,我留下。 “我……”我咬咬唇,“我再想想。” 裴潜苦笑:“阿嫤,孟靖送你过来,难道你还能再回去?” “我再想想。”我重复道。 裴潜看着我,脸色微微黯下。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未几,有人道:“将军!” 裴潜有些讶异,走到门前去:“何事?” 我在室内,好奇地竖起耳朵。只听那人的声音很着急,道,“将军,细作来报,梁充次子梁衡帅军一万,正往淮阳而来,已不足三十里!” 梁充是皇室宗亲,先帝时,任荆州牧。大乱以后,他拥兵自重,将荆楚诸郡牢牢握在手中。天子定都雍州之后,曾召入朝,可是梁充拒绝,骂魏傕挟天子而令诸侯,他誓不屈服。 魏傕北方未定,并不急于收拾梁充。而梁充也不是傻子,蛰伏荆楚,伺机而动。 如今机会来了。魏傕在北方与谭熙大战,后方正是空虚。十日前,梁充次子梁衡进攻江州,吴璋忙于抵抗,将原本驻在淮阳的兵马调了过去。谁知梁充梁衡虚晃一枪,竟连夜朝淮阳而来。淮阳乃是整个淮南的门户,一旦打开,淮南尽入囊中。 而裴潜的手中有人马五千,加上魏傕留在这里的一千兵马,只有六千。 我不懂打仗,但是听到戚叔详说,身上也起了一层冷汗。 裴潜早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匆匆去了城头。府兵们闻讯赶来宅院,军曹把马车也拉了来。 “女君,”戚叔对我说,“公子命我即刻带女君出城。” “去何处?”我问。 “离淮阳最近的城池,唯有扬州。”戚叔说。 “夫人!”这时,一名府兵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向我禀道:“夫人!四公子不知去向!” 我一惊,这个节骨眼上,魏安怎会不见?忙道:“快去寻!所有人都去!” 众军士应下,纷纷跑开。 “女君,时辰可不能再拖了!”戚叔急道,“这样,四公子我来等,女君先走!” “不行。”我咬唇:“要走一起走,再等等。” 半个时辰过去,魏安仍然没有找到,而城墙上已经传来了敌军来到的消息。 这辈子,我不是第一次经历围城。上次是莱阳,魏傕兵临城下。一样的人心惶惶,一样的纷乱嘈杂,但结果还算不错,兵不血刃,我嫁给了魏郯。 不知道这回又会如何? 街上,匆忙奔走的军士呼喝着“让路”,到处是神情紧张的人。不少平民今日要去赶集,闻得战事突来,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跑。一名妇人提着菜篮从我身旁急急走过,怀里抱着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阿嫤!”一声大喝突然在身后响起,回头,却见裴潜大步走来,又惊又怒,“不是叫你走么?怎还在此?!戚叔何在?!” 他风尘仆仆,全身铠甲,腰佩长剑,全然一副武将的样子。 我正要回答,突然,只听得城头上一阵吵闹。 “将军!”一名军士朝这边大喊,“敌军击鼓,要攻城了!” 裴潜脸色一变,对我急声道:“召集府兵护卫,躲到宅院里去!”说罢,他转身,匆匆朝城楼奔去。 城下的人如炸锅,我能听到城墙外隐约传来“咚咚”的鼓声。 “夫人,”阿元的声音透着害怕,“现在怎么办?” 我望着城楼,只觉心跳也跟着那鼓声似的。 “先把四叔找到。”我低低说。 最先找到魏安的是两名府兵,他们带我穿过人流见到魏安。他居然离我不远,就在正门十几丈外的城墙上。 这里到处是手中持弓持弩的军士,一名中年将官立在魏安身旁,我看到他们身后的旗子猎猎招展,上面写着大大的“魏”字。 见到我来,魏安愣了一下。 他身旁的将官明显地犹疑了一下,随即上前来与我行礼:“夫人。” 我看看他,颔首还礼:“将军。” 此人叫杨恪,是魏傕驻在淮阳的主将。我来淮阳的原因本是微妙,身份更要保密,此人我也就在宅中见过一次。不过,魏安跟他熟悉得多,据阿元说,这些日子,魏安常常与杨恪在一起。 再看向魏安,他也看着我,好一会,才行个礼:“长嫂。” 这模样不情不愿,我也没工夫计较,道:“四叔,此处危险,随我回宅中去。” “不去。”魏安说。 我登时觉得火起,压着怒气:“什么?” 魏安理直气壮:“兄长说过,魏氏的男子,宁死也不做畏缩之徒,我要与将军一道迎敌。” “迎敌?”我气极反笑:“甚好!四叔如何迎敌?”说罢,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城墙边上,指指城下,“四叔要冲上去与人拼杀么?” 我只想吓吓他,可当我看到城下那密密麻麻的阵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鼓声隆隆地从战车上擂起来,无数的矛头指着城墙,我看到了几百人扛着的攻城锤、高高的云梯,还有好些不知道名字的东西。 城上的士兵已经放箭,城下的人也回以箭矢,有几只还飞来了这边,军士举起盾牌,一阵“铛铛”的惊心之声。 “将军,”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发虚,问杨恪,“他们不是突袭么?怎么还有这么多攻城之物?” 杨恪眉头紧锁:“只怕是谋划已久。” 我越发心神不宁,不再理魏安,转而对杨恪说,“请将军派人将公子送回宅院。” “不。”魏安大力甩开我的手,脸色通红,“我还要试新弩机!” “弩机?”我讶然,这才发现他和杨恪的旁边有一个大木架。确切地说,这是一辆绞车,只不过前部加了一张两弩合成的大弩。 这时,城下鼓声忽然停住。只见军士朝两边分拨开去,一名身披盔甲的将官策马而出。他在军前站定,手中百十斤重的大戟一挥,寒光锃亮。风呼呼地吹来,旗子在风中抖动,我听到那将大声吆喝着什么。气氛中有迫人的压力,我想走开,却迈不动腿。 他在叫战,向裴潜叫战。 我不知道裴潜武力几何,能不能迎得了那支吓人的大戟。但是我知道裴潜身上有伤,如果他开成出战……我几乎不敢往下想。 “那便是梁充的次子梁衡么?”我问杨恪。 “禀夫人,正是。”杨恪道。 我着急地说:“他停住了,怎不用箭射他?” “禀夫人,太远,箭够不着。” 我:“……” 这时,城头那边有人奔来,说裴潜请杨恪立即过去。 杨恪答应一声,命手下军士护卫我和魏安,告了礼,快步朝城楼而去。 我望着他的身影,心里忐忑地想,裴潜手下有能迎战的大将么?这般情势,雍州和吴璋应该会派援兵来吧?来的话何时才能来到…… 城楼那边想起粗声粗气的声音,似乎是杨恪在向梁衡回话。与此同时,我听到旁边传来“咯咯”的声音。 看去,却见五六名军士正合力摇着绞机上的杆。绞机上的麻绳紧紧卷起,将大弩慢慢拉开;弩上的箭是铜制的,箭头粗大而锋利,看着碜人。 “公子,够了么?”一名军士问。 “再拉开些。”魏安盯着大弩道。 “四叔……”我上前,魏安却拦住我。 “长嫂,”他神色认真而恳切,“就让我试这一次。” 我抿唇,忍住心中的焦虑,站到一边。城下的叫战还在继续,敌兵起哄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叫战之后,若城中无人出来应战,他们就要攻城。 “往左,再偏一些。”魏安的声音响起,我再看去,只见那大弩已经被绞机拉得完全张开,紧绷的弦挂在牙上,好像随时都会崩断。 一名弩兵正将箭头朝向调整,未几,道:“公子,好了。” 魏安看了看,向一名身形高壮的大汉点头。大汉颔首,举起手中的木棒朝牙上一击。 弩回弹发出巨响,箭化作无影的同时,我睁大眼睛。 梁衡正与城上的杨恪对骂,似乎被什么话惹得满脸怒气。他举起大戟,正要挥下,突然,一道光穿透他的胸膛,溅出血雾。 刹那之间,天地寂静无声。城上的人和城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懵住,就像是刚拉开的弓突然松了弦。 “怎么没声?”魏安踮起脚朝城下张望,“中了么?” 我:“……” “中了!公子!中了!”一名城垛上的军士欣喜若狂,几乎跳将起来。这声音如同惊雷,一下将众人拉回眼前。突如其来的转折,城下的混乱如同蚂蚁炸巢,而城上的欢呼声如鼎中沸水,霎时吞没了一切声音。 鼓声大作,城上万箭齐发,如雨坠下。城下的敌兵抬着梁衡的尸体后撤,我听到有将官在大声催促军士出城追击。 “接下来如何?”魏安看看那些欣喜若狂的人们,挠挠头,看向我。 我只觉身上的汗湿贴了衣裳,凉飕飕的。 我长长吸口气:“他们可能会说你暗箭伤人,胜之不武。” 魏安一愣,有些为难:“那……要派郎中去把他救起,再打么?” 我摇头,无力地笑笑:“不用了。” 酒徒 一场大战,来去如风,淮阳兵马毫发未损,教人始料未及。 喜气洋洋的军士们把魏安围起来,用手臂搭作肩舆,把他扛下城墙。城下的人更是欢喜,杨恪领头,振臂欢呼“公子威武”,魏安总是不善言笑,也被这场面唬了个脸红。 “夫人……”阿元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又哭又笑,“方才夫人一直在上面,可担心死我了。” 我安慰地抚抚她的手,笑道,“放心,你父亲都说我是有福之人,必定无虞。” 不远处起了些纷杂的声音,我望去,裴潜正领着他的军士走过来。 “裴将军。”杨恪上前与他见礼,军士们见状也收起笑闹,将魏安放下来。 裴潜与杨恪还礼,看向魏安,微笑道:“此战多亏公子一箭,淮阳转危为安。” 魏安望着他,惯常清冷的脸竟也露出笑意:“是我长嫂应允,我才用那箭的,要谢就谢我长嫂。” 我和裴潜都愣了一下。 他看向我,脸色有些尴尬,却顷刻又用笑容遮住。 “公子过谦。”他温文道,说罢,转身对从人道:“传令下去,将酒肉都拿出来,今日要为众弟兄好好庆功。” 此言一出,众人大喜,又嚷嚷地欢笑起来。 魏安有些面色不豫。 “我回宅中歇息。”他对我说,看也不看裴潜,转身走了开去。 “四叔……”我想喊他等我一起走,魏安的步子却快,转过街口就没了影子。 “这童子倒有些脾性。”裴潜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我看看他,许是刚得胜的缘故,那脸上原本的苍白被奕奕的神采所取代,颇有英气。 “他就是这个性子,对谁都一样。”我莞尔。 裴潜不置可否地一笑。 得胜之后,要庆功,要与魏傕和吴璋两边通报消息,裴潜忙碌起来。 我担心他的身体,每日一次的探望改成了每日两次,有时候待久些,会变成整个白日都跟他在一起。 当然,有人来见的时候,我会主动避到堂后。这般状况,说不暧昧是不可能的,我有时甚至想,如果魏氏那边突然有谁跑来捉奸,我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 但我和裴潜的态度都很自然。我是为了照顾裴潜,觉得反正现在是不清不楚,一切等到裴潜身体养好之后再论不迟;裴潜则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他心情不错,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由于那场临时来到的战事,送魏安回雍都的日子推迟了好些,不过待得一切平静,这件事还是被重新提了起来。 裴潜问我,考虑得怎么样。 我张张口,仍然觉得无法回答。 “阿嫤,”裴潜叹口气,“你我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我默然,好一会,道:“你父母知道我的事么?” 裴潜一怔,笑笑:“你怕他们不许?” “也不是……” “阿嫤,”裴潜轻轻地拥住我,对我说,“我父母一向欢喜你,你是知道的。从前那事,他们乃是不得已,你若介怀,就不去扬州,随我去建邺,以后的日子就是你我二人。” 他的臂膀比从前结实有力,身上的味道却从没变过。我闭起眼睛,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 一切,果然仍如从前? 梁衡被魏安一箭射死的事,很快传开了。听说梁充痛哭不已,发誓要血洗淮阳,还要把魏安的人头挂在城墙上。 这话放出来的时候,众人紧张了一阵,杨恪甚至加了两倍的军士守在宅院外,唯恐突然来个什么厉害的细作收了魏安小命。可是等了好几天,风平浪静。细作传回消息说,梁充那边丧事还没做完,他要先把梁衡下葬。 “老匹夫。”阿元在院子里把晒干的衣服收起来,望望头顶的丽日蓝天,道,“好好的大晴天,出门逛逛集市嗑嗑瓜子多好,发什么毒誓打什么仗。” 我正在看魏安两天前摆在院子里的一个木件,听得这话,不禁笑笑。是啊,打什么仗呢,弄的天怒人怨有什么好。不过这种问题想起来太沉重也太复杂,我懒得思考,还是看魏安的那些个小玩意比较有意思。 “四公子去了何处?”过了会,我问。 “我也不知。”阿元说着,像想起什么,道,“我方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城外进来了一队人马。” “人马?”我想了想,“吴璋那边的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颔首,望望天色,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该去看看裴潜呢。 我住的宅院离裴潜的府衙不远,外面的街上也都是军士。午后静得很,走到门前,甚至能听到外面的人在聊天。 “……听兄弟口音,不是中原人?” “呵呵,小弟闽南人。” “闽南可远呢,那边大么?” “大!就说小弟出来的那个晋江城,在闽南也就是巴掌上的指甲盖。” “晋江?没听说过,那边好玩么?” “好玩不好玩就那样,不过有样土产挺有名。” “哦?什么土产?” “老抽啊!”那人高兴地说,“人们提到晋江,都说老抽……” 看到我,军士们停住话头,朝我行礼。 我点点头,走过去。 其实,我很怕魏安突然在前面出现。这些天来,每当我要去看裴潜,他就明显地对我甩起脸色来。我甚至觉得他越来越像戚叔,我要绕着道,才不会弄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从后门走进裴潜的府衙,一路都不见什么人。 而当我来到堂后,忽而听到些说话声。 我想起阿元说城外来了一队人马,心想着裴潜或许在会客,正要走开,突然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有些低沉,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震。 我回头,凑近窗格朝里面望去。 屋内的人不甚清楚,却足以辨认——坐在案前的是裴潜;坐在下首的人,身形笔直,是魏郯。 我走出府衙的时候,仍觉得思绪有些恍惚。 好巧不巧,迎面正遇魏安。 “长嫂!”他快步朝我走来,面上不掩喜色,“兄长来了,你见到了么?”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看着他,只问:“他何时来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魏安说,“我原本想带兄长去看长嫂,可兄长说要先见裴将军。” 我点点头:“如此。” 我没有和魏安一起等魏郯出来。他为何来,接魏安么?这本是无可厚非,可重要的是我在这里,而且是他送我来与裴潜相聚的。既然如此,我们这对名义上的夫妻,见面好还是不见面好? 他到底想的什么?我心里有些着恼。 不过,或许与我同样想法,直到入夜,魏郯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院子里。晚饭我是和阿元一起吃的,她显然已经知道了魏郯来到的事,总是看我,欲言又止。 “夫人……”终于,她把碗放下。 “别问了。”我叹口气。 阿元嗫嚅,重新拿起碗。 饭后,我听说又有一队人马进了城,是吴璋派来的。我不知道领军的是谁,吴璋那边的人我也不认识。 “夫人,你听到府衙那边的声音了么?”阿元不满地走进屋里,对我说,“那个吴璋派来的人,嚷嚷要什么伎乐,还叫季渊公子陪他饮酒。” “哦?”我皱眉。裴潜的身体,郎中说过还不能饮酒,这话让我有些担心。“那他饮酒了么?”我问。 阿元摇摇头。 我望望天色,月亮还未到半空。外面现在人多,也不知魏郯在何处,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夜色渐深,魏安一直没有回来。将要入睡的时候,我披上衣服,走到前庭去。 先前的嘈杂声已经没有了。淮阳几经战乱,富户都不剩多少,何况伎乐。没有了伎乐,一心寻乐的人也闹不了多久。 大门前挂着灯笼,我走到那里,望了望。一名军士抱着矛倚在墙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 有魏郯在,我瞎操心魏安做什么。心里自嘲道。 刚要转身,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大喝。 “嘿!那个女子!” 我看去,却见几步外,一人醉醺醺地拿着酒瓶,用手指着我,嘴里喃喃道:“谁说淮阳没有伎乐,这不就是一个女子?” “公台公台!”他旁边搀扶着的人忙道,“这位可不是伎乐,这位是夫人……” “什么夫人!”那人将手一挥,“去拉来,陪我饮酒!” 我皱眉,抬脚便走。可没等我把门关上,门突然被撞开。下一瞬,我的手臂被猛然拽住,一股难闻的酒气突然冲来。 “想走?”那人笑得猥琐,“先陪了我再走!” “公台!不可!”旁人连忙劝道,又招呼军士来拉开。 我用力挣扎,但当我借着灯笼的光照看清了那张脸,心如遭猛捶,浑身僵住。 杀人 我曾经悲愤,曾经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那些毁灭傅氏的人。但我从不知道这些东西压在心底历经五年之后,它们爆发出来的力气有多么大。 我挣脱,把那人狠狠撞到墙上。那人惊诧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被我的指甲划出了五道触目的血痕。 他吐一口唾沫,脚步趔趄,醉脸上满是狠厉之色:“你……” “胡振,”我走到灯笼下,冷冷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胡振盯着我好一会,脸色渐渐沉下,带着些不可置信:“你,你是傅嫤?” 胡振,卞后的表兄胡勋的儿子。 卞后得势之后,胡勋当上了廷尉,据我所知,父亲最后被罗织罪名又被扳倒,胡勋在其中是出了大力的。 傅氏抄家也是胡勋带人去做的。父亲和兄长们被绑走之后,胡振见我的长嫂杜氏美貌,竟将她奸污。事后,长嫂含恨投井,而眼见傅氏遭此大辱,我的母亲亦不堪忍受,在囚室中自缢而死。 一切一切,当胡振出现在我面前,怒火犹如架上了干柴,一窜而起。 “夫人!这……”从人大惊失色,正要搀胡振,被他一把甩开。 “呵呵……呵呵呵呵!”胡振看着我,过了会,竟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 “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你啊。”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阴阳怪气,“我听说你在莱阳待得寂寞,就勾搭上了魏傕的儿子。怎么,如今又来淮阳,是来会裴潜那个老情人……” 胡振话没说完,突然拳风扫过,骨头闷响,他惨叫地滚倒在地。 裴潜不知何时来到,面色铁青地站在胡振面前:“再胡乱言语,我打断你的腿!” 胡振“哎哟哎哟”地在地上蠕动了一会,竟支撑着地坐起来。 “我胡言?”他的半边脸肿得发亮,将混着血和碎牙的唾沫向裴潜啐去,“裴潜!皇后不在了,你连我也敢打!你父亲那时候登门来求我父亲放过你们裴家,还说若肯成全,我父亲要什么他都给!呵呵!如今人走茶凉,你倒会替你旧情出气!还有你!”胡振转向我,笑得狰狞,“我记得你那长嫂姓杜?呵呵,当时她叫得可响,真够味!别以为你有了魏氏当靠山就敢惹我,我……” 一把短刀刺入喉咙,骨肉穿透的闷响截断了他的话。 胡振的嘴半张,眼睛瞪着我,圆如铜铃。 愤怒和戾气,如同血水一般将我的眼睛染得通红。 我喘着气,将短刀抽出来,看着他抽搐地倒下,血从刀口喷涌而出,自己的双手已经染得脏污。 “阿嫤……”身后,裴潜的声音低低。 我回头,他的脸在昏暗的灯笼下不甚清晰,其中的复杂和迟疑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么?”我问。 “不是!”裴潜急急道,“我父亲当时虽怕,却从不曾参与陷害傅氏!” “他去求了胡勋,如果胡勋要他陷害,他也会做,是么?!” 裴潜看着我,脸紧紧绷着,却没有说话。 四周安静无比。 我等着他开口,心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身上的血气慢慢发寒。 “阿嫤,”好一会,他低低地说,“都过去了。” 一团酸涩如火烧一般堵在胸口,阵阵生疼。 “可是于我,还未过去。”我低声道。说罢,看一眼他腰上空空的刀鞘,将刀放在他面前,起身走开。 “阿嫤!”裴潜急急地拉住我的手,“你去何处?” 抬眼,裴潜的目光如同深井,覆着一层水膜,心痛或绝望,已模糊不辨。 我用力,将那手挣开。 “别跟来。”我轻声道,慢慢朝门外走去。 月亮在天上露着一弯脸,地上模模糊糊,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动,犹如行尸。 街上有军士在巡逻,人影绰绰。不过那都不关我的事。 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心里这么问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只想一直走,一直走,离开方才那些噩梦般东西。 “……夫人?”一人走到我面前,那模样,是个军士,“夫人何往?” 我不理他,只一直往前。 街上静悄悄的,我听到不知哪家的夫人在逗孩童,唱着:“月光光,照地堂……” “……月光光呀读书郎,骑白马,过莲塘。”很久以前,乳母打着葵扇对我轻唱,“莲塘外,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母亲说:“什么乡野俚歌,拿来乱唱。” 乳母笑道:“这可不是乱唱,我们女君与裴郎是天作之合。” 母亲也笑,看向我,眼里满是骄傲…… 我哽咽了一下,想哭,却没有泪水。前方黑影重重,是城墙,下面燃着烛燎。 脚下突然踩空,我跌倒在地。低头看去,地上有个坑,我脚踝被崴了。钻心的疼痛从足部传来,我倒抽一口气,眼泪突然落下。 “夫人!”又有人朝我跑来,我抬眼,有些模糊,似乎是杨恪。 “怎么了?”未等他到跟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接着,阴影笼下。 我愣住。 魏郯蹲在地上,把我的脚握在手中,皱眉:“崴了?” 我看着他,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每一处都让我觉得厌恶。无名的火气蹿起,不顾脚上的疼痛伸手推他:“不用你管!” 魏郯毫无愠色,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 “看看边上,”他声音低低,“你打算一直让人这么盯着?” 我朝旁边望去,停住动作。那些城门下的军士和巡逻的巡视都围了过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又热心。 “我走开,你就只好爬着回去。”魏郯说。 我咬唇。 魏郯将握在我脚上的手松开。 我的额角一跳,连忙扯住他的衣袖。 魏郯唇边微微弯了弯,看我一眼,将我打横抱起。 “无事!别看了,都回去!”他对那些军士大声道,说罢,带我离开。 夜风仍然在吹,夹杂着近处温热的气息。 我由着魏郯抱着,一动不动。越过他的肩头,月亮在天上挂着,亮得有些刺目。 “想什么?”魏郯突然道。 我没回答。 魏郯也没再问,径自往前走,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脚步声。 “兄长!”当他走进一个巷口的时候,传来魏安的声音。 他跑过来,看到魏郯抱着我,愣住。 “长嫂怎么了?”他问。 “崴了脚。”魏郯道,“去让人打一桶井水,再烧一桶温水。” “哦……”魏安点点头,转身跑进巷子里。 魏郯抱着我,也进了那巷子,没多久,一处宅院出现在眼前。 “公子。”院子里的几名从人纷纷行礼,看到我,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又行礼,“夫人。” 我看看他们,不太自然地点点头。 魏郯也不说什么,径自走进屋里。 他把我放在榻上,动作很轻,尽量不碰我的伤脚。 当我终于离开他的怀抱,心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跟这个人待着一起,我总会莫名地提着心。 从人将一盆水端到我面前。 “洗手。”魏郯说。 我这才想起来,低头看去,手上的血已经干涸发黑,丑陋不堪。 先前的场面又回想起,我把手浸到水里,用力地搓,仿佛那是世上最恶心的东西。水波漾动,似乎正被某种颜色染得浑浊。 水换了三盆,等到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手已经搓得红红的。这时,从人扛着两桶水进来。魏郯走过来,伸手抬我的伤脚。 我一把推开他。 魏郯歪了一下,抬眼看我,目光沉沉。 我冷冷地与他对视。 片刻,他又伸手。 “不用你管!”我又推他。可他像山一样动也不动,我着急,抬起另一只脚便踹。 “坐好!”魏郯突然喝道。 我吃了一唬,脚停在半空。 魏郯狠狠地地瞪我一眼,继续蹲下身,把我的袜子脱掉,捞起裳角,把脚浸到水桶里。 水是温的,伤脚浸在里面,竟突然缓下了许多。 “我自己来。”我嘴上仍然倔强。 魏郯不答,只将我的脚握着,片刻,在水里慢慢转动。 “疼便出声。”他说。 我咬着唇。 魏郯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又放缓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少顷,他说,“你们都这样么?平日里谁也看不起,自己委屈之时却自怨自艾,觉得别人都成了恶人?” 我答不上来,好一会,不情不愿地开口:“什么‘你们’?” 魏郯却不言语,将我的脚从水里捞起,移走水桶,却将旁边的另一桶水挪过来。 我想叫他说清楚,可一分神,脚踢到桶壁,我只来得及痛呼“啊……” “别乱动。”魏郯皱眉,把我的脚浸在水里。这水是冰凉的,痛处很快镇了下去。 我乖乖地不再说话,看着魏郯将我的脚浸了冷水又浸温水,反复数次,最后擦干,敷了药,用布条缠起来。 “不想肿成蹄髈就别下地,有事唤从人。”魏郯站起来说。 我瞥瞥他,又瞥瞥裹得像蚕茧的脚,觉得此时该说声“多谢”。可不待开口,门突然被撞开。 “夫人!”阿元跑进来,看到我,眼睛红红地扑过来,“你吓死我了……我听到声音跑出去,外面躺着尸首,你却不见了……他们说你杀了人……” 薤露 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我摇摇头:“不知道。”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 抛开一切烦恼么……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 “……薤上露,何易晞……”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晞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阿嫤!”二兄被铐在囚车里,只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对我哈哈大笑:“唱得好!” “阿嫤!回去!”长兄满脸血污,朝我大喊,“回去!”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 他们登时变色。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嫤!继续唱!”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 他说,阿嫤,别哭,活下去。 别哭。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 我错愕不已。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 “他呢?”我又问。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 我从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泪水。魏郯回来了,才进门。 “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扭过头去。 魏郯没说话,可听着脚步声,却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回头,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又落到脚上。 “疼么?”他问。 我摇头:“不太疼。” 魏郯不语,却在榻上坐下,把我的伤脚握住。他解掉结,将层层布条拆开。他下手很轻,脚一点也不痛,倒是我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我的脚踝露出来,肿起了一大块。 魏郯眉头扬一下:“真成蹄髈了。” 我:“……” “别瞪我,”魏郯毫无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时,肿得更大。”说罢,他让从人提水进来,又给我浸起了脚。 我看着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脚,亲力亲为。从昨晚到现在,他出现得及时,照顾得周到。那低眉尽心的模样,竟全然不似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情绪莫测的魏郯。 是我的错觉么? 或者说,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注视,魏郯抬起头来。 “有事?”他问。 “我昨夜杀的那人,牵扯大么?”我说。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变。 “吴璋的心腹,来替季渊守淮阳。”魏郯继续把着我的脚在温水里活动,“你说牵扯大么?” 我却感到些不寻常:“吴璋为何派人来替裴潜?裴潜与吴璋……” “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断道。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太多了,于是闭嘴。 “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这是,魏郯却不紧不慢道,“我后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险,我想带上四弟先去洛阳,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说罢,他停了停,“你一起么?”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会来问我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与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视着我。 “有事?”我问。 “无事。”魏郯从容道,拿来一块巾帕,把我的脚擦干。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来的事并不麻烦。 阿元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车马府兵早已休养齐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魏郯进屋来,想象上次那样把我抱出去,但我不愿意。 “不必,我的脚不疼了。”我说着,推开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门去。 出门,经过院子再坐到马车上,不长的一段路,像我这样的“走”法却着实辛苦。 待我终于坐定,魏郯立在车旁,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从人跑过来禀报,“都准备好了,启程么?” 魏傕颔首:“启程。”说罢,转身走向前方。 又是一日阳光晴好,马车行至大街上,淮阳城里的民人军士如往常般络绎往来。见到马车行列走来,人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看热闹。 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夫人!”当马车走到城外的时候,阿元忽然出声,惊讶地指指车窗外。 我望去,郊野葱郁,路边一人白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队伍停下来,我看到魏郯策马迎上前去。 他们在交谈,远远望去,各自神色平静。可过了一会,裴潜打马,朝我这边走过来。 “阿嫤。”他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阿元看看我们,知趣地下了车。 我闭闭眼睛,过了会,道:“我在。” 风带着日头晒在禾草上的味道,车帏无声地拂动。 “你还好么?”他问,“伤足还疼?” “不疼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风似乎也隔着车帏胶着不动。 “你恨我么?” 那声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涌起酸涩,泪水迷蒙。 恨么?纵然过去了许多年,纵然他重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又带来重重一击,我埋怨、气恼、痛苦,但我还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泪濡湿了手掌,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潜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阿嫤,”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自嘲,“我一直愧疚,以为只要将你找回来,总能弥补,可……”他停住,片刻,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一切难得如意,但有一言。阿嫤,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还会是那个阿潜,知道么?” 心中腾起一股温热,与此同时,却有马蹄声响起。 我忙转头,一把拉开车窗上的细竹帘:“阿潜!” 裴潜拉住缰绳,诧异地回头。 我望着那张脸,蓝天碧野之中,他仍旧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保重。” 裴潜看着我,定定地,沉郁的面庞上,眉头渐渐展开。 他点点头,“叱”一声打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着那身影被车帏挡去,有人在喊“启程”。 马车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风仍然吹来,卷着草叶招摇,声音如海,似乎夹杂着一久远的歌声,稚嫩而沙哑。 她说,薤上露,何易晞…… 旅途 上 我的伤足实在麻烦,坐在车上不能活动,双腿麻痹得没了知觉。偏偏马车颠簸得很,车板上的坐垫太薄,我的屁股都要裂了。 行至午时,队伍停下来,从人过来说魏郯吩咐歇息用食。 我被折腾得浑身不舒服,加上心绪低落,实在没有胃口。阿元说搀我去用膳,我兴致缺缺地摇头,阿元说不动我,只好自己下车。 不料,过了一会,魏郯走了过来。 “不舒服?”他问。 我摇摇头。 “那怎么不去用膳?” “早膳吃多了。”我敷衍道。 魏郯看我一眼,转身便走。可没一会,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麦饼和一只水囊。 “我不饿。”我说。 “吃。”他把麦饼递给我,一副不容抗拒的脸色,“今日路还长。” 我有些恼,但知道他这是好意,只得一声不吭地接过麦饼。 麦饼是早上新做的,还挺软。我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嚼了嚼,一点味道都没有。吃了几口,我的喉咙发干,吞咽有些艰难。 魏郯把水囊递给我。 我接过水囊,“咕咕”灌下两口。 “你的脚有伤,车上坐得疼么?”魏郯问。 “尚可。”我说。 魏郯面色无波。 “王晖!”他向不远处的从人道,“取三张毡子和我那褥子来!” 那从人应一声,没多久,抱着一堆东西跑过来。 魏郯亲手将毡子叠起,最上面铺上褥子,放到车上。 “忍耐一下,”他递给我一只水囊,说,“晚上到了泗县,就能好好歇息了。” 我看着他,过了会,道:“多谢。” 魏郯看看我,却不说话,转身走开。 那些毡子和褥子垫着很软,可坐可卧,的确比之前舒服多了。 队伍走得还算快,将要入夜的时候,一断低矮的城墙出现在荒芜的田野那头,军士们点起火把,跟着车马走入城中。 泗县不大,屋舍都是寻常样式。路上听驭者说,这里原本甚至没有城墙,现在的城墙是动乱之后为了防止流寇劫掠才慢慢筑起来的。 魏傕去年征董匡,已经把泗县收入囊中。县长是个黑瘦的中年人,对魏郯毕恭毕敬,当即安排下食宿,招待行旅。 下车的时候,我本想让阿元扶我,可是魏郯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抱起。 县长和从人们都在周围看着,我觉得窘迫,推拒道,“我自己能行……” “哦?”魏郯扫我一眼,“你要我放你下地,扶着你跳?” 我语塞,魏郯径自抱着我走进宅院里。 饭食端到堂上,黍米和鱼肉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引得一路上只能吃糗粮的我暗自垂涎。 “泗县贫敝,无以招待公子及夫人。”县长满脸歉意。 “饱腹足矣,有劳县长。”魏郯面色平和。 县长唯唯。 魏郯一边用膳一边问了些泗县的民生武备之事,县长一一回答。 我以为魏郯用过膳以后还要再与他谈一会,不料,他问我吃饱不曾,我说吃饱了,他就对县长说明日还要赶路,须尽早歇息,说罢将我抱起,往后院而去。 我又开始窘迫,县长那半是诧异半是暧昧的脸色在脑子里徘徊不去,当他带着我进到房里,看到室中绝无仅有的一张卧榻,我再也忍不住。 “我……我与阿元同寝。”我说。 魏郯把我放在榻上,神色莫测。 “水好了么?”他转头,朝屋外问。 “好了,公子。”有人答道,未几,从人提着水桶进来。 “右足伸出来,”魏郯的声音不冷不热,“让我看看蹄髈。” 我:“……” 经过四日,我的脚已经快好了,魏郯的力道大些,也不觉得疼。 不得不说,魏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夫君,却是个不错的跌打郎中。我其实挺享受有人这么伺候,所以无论对这个人有多少顾虑,我也不会讳疾忌医。 “明日,我能自己走。”我说。 “哗”一声,魏郯把我的脚从温水里抬起,拉开水桶。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他把我的脚放到另一桶冷水里,“你这状况,明日还不一定能下地。” 我想说我的脚真的不怎么疼了,可魏郯的表情不容质疑。 罢了。心里道,人在屋檐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去到洛阳,立刻就回雍州么?”过了会,我另起话题问。 “或需要留些日子,”魏郯道,“父亲还在河北与谭熙交战。” 这话倒是引起了我多日想问的另一事:“征谭如何了?” “嗯?”魏郯眼神颇有玩味:“夫人很关心战事?” 这是废话,洛阳比雍州离战场更近,知道孰优孰劣我好决定下一步是留下来还是走人。 “家国大事,自当关心。”我弯弯唇角,诚恳地说。 魏郯看我一眼,将我的脚从水中捞起,取来巾帕:“谭军攻到了上蔡,与父亲对峙,已有一月。” 他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就好像说魏傕去上蔡是要跟谭熙喝酒下棋一样。我诧异之余又起疑惑,此事怎么想都让人感到放松不得,可魏郯身为魏傕的长子,统军的大将,居然还能跑去淮南? 我胡思乱想地时候,魏郯已经将我的脚擦干,套上袜子。 从人才进来把水提走,魏安忽然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阿元。 “兄长,长嫂。”魏安走到我们面前,行个礼。 “四叔。”我在榻上向他还礼。 “怎么来了?”魏郯有些讶色。 “四公子听说夫人今日路上辛苦,过来问安。”阿元笑眯眯地说。 “哦?”魏郯看向魏安。 魏安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我:“长嫂,你的伤好了么?” 我微笑:“差不多了。”这个小叔虽然常常有些奇怪的举动,却直率单纯,魏氏的许多人里面,我也最喜欢他。 魏安点头:“等到了洛阳,我给长嫂做推车,长嫂就不用兄长抱上抱下了。” 我闻言,面上一哂。 “什么推车?”魏郯睨他一眼。 魏安认真地解释:“推车就是推车,将胡床旁边加两个车轮,后面加个靠背,长嫂坐在上面,阿元能推着她走。” 我了然。 阿元却笑起来,道:“四公子想得好是好,可夫人脚伤已经快好了,等到了洛阳,别说走,跑跑跳跳都不在话下。” 魏安一愣:“哦……”那样子,竟是很失望。 “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这时,魏郯对我说。 我点点头。 “那长嫂要拐杖么?”魏安仍在思索,又道,“我明日做一根三足的,长嫂拄着不用人扶……”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魏安话没说完,已经被魏傕拎着的手臂拉出门外去。 夜里,我和阿元睡在一起。 外面偶尔有低低的说话声,那是守夜的军士在交谈。 我虽然在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此时却入睡不得,躺在榻上不时翻身。 “夫人睡不着?”身旁,阿元问,“是伤足疼么?” “不是。”我说,片刻,问,“你也未睡?” “嗯。”阿元说,过了一会,她的声音低低,“夫人,我总在想一件事,说出来,夫人可勿恼。” 我转向她:“何事?” “夫人,”黑暗中,阿元似乎犹豫了一下,道,“其实,大公子很照顾夫人。” “嗯。”我说。 “那夫人现在与大公子算是如何?夫人回了雍州,就是正经的大公子夫人了,是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算是如何。 魏郯曾说过,如果我愿意留下,仍然是魏氏冢妇。他说话算话,这一点我倒是毫不怀疑。 倘若我当初不曾来淮阳,而是离开雍州去了别的地方,因为钱财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回魏府,我往脸上涂粉死充脸皮厚,也许还能再继续当魏郯的妻子。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魏郯娶我的原因,魏郯也亲眼看到了我与裴潜的纠葛,恐怕谁也没有办法若无其事了。 阿元说得对,一路上,魏郯待我不错;而出于将来的考虑,我能继续留在魏府当然最好。可是魏郯其人却最是不好揣测,他为了帮裴潜连跟我假结婚都愿意,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或许,等到了洛阳,魏郯就会跟我说出妇的事了吧? 旅途 中 除了淮南往北走,地势越来越平。 由于北方战乱,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少南下避乱的流民,携家带口,好些的有牛车,落魄的就只能靠着两腿,一路乞食,衣衫破旧。 阿元也曾流离在外,见得这些,很是不忍心。她把自己的糗粮都施了出去,待到用食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把自己的糗粮分些给她,说:“流民那么多,你以为你带着太仓么?” 阿元低头擦擦眼睛:“可我看不下去,夫人,那老丈没了妇人,还要带着两个小童……” 我知道她想着以前的事,又牵挂着去江南的李尚父子,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正说话间,魏郯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瞥一下双目发红的阿元。 阿元本来就对魏郯畏惧三分,听得这话,连忙擦擦眼睛,低头站到一旁。 “无事。”我说,“要上车行路了么?” “再休息片刻。”魏郯道。 我点头,看看站在面前的他,又问:“有事?” 魏郯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无事不能来?” 我:“……” 魏郯在我身旁的一段枯木上坐下,双目相对。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跟他对视。他的脸本来就有些日晒的麦色,浓眉深眸,眼底藏着锐气,又总教人摸不清他想做什么,让我觉得事情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我首先转开目光。 “军士说你这边分了糗粮给流民?”魏郯道。 阿元缩了一下。 “嗯,”我说,“我见他们太可怜。” 我以为魏郯会像我刚才说阿元那样说我,可他只字不提,只问我:“糗粮还够吃么?” “够了。”我说,过了会,岔开话,“谭熙那边,打得很凶么?” “但凡战事,岂有不凶。”魏郯道,“等打完了谭熙,朝廷会发令安民屯田,彼时必无流民之事。” 先打败了谭熙再说吧。我心里道。面上,却莞尔点头:“如此甚好。” 魏郯看着我,眼睛半眯。 那种仿佛就要被人窥破心事的感觉又来了,我装作看头顶飞过的一只小鸟,转开头去。 天气多日晴好,进了河南,道路平直。四日以后,一行人到了颍川。 一路上,我发现魏郯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能够到郡县里走上一遭,他就绝对不会为了省去费时的应酬而宿在乡邑。而每到一郡一县,魏郯也会跟当地长官细谈,政事百务,态度谦和;而那些长官也颇为受用,宾主皆欢。 颍川是个大郡,人杰地灵,出过许多望族。正是由此,此地多豪强,养部曲筑高墙,即便经历乱世,颍川也并没有像别处那样荒芜萧败。 颍川的郡守姓范,名悦,先帝时就在任。 此人在我看来很懂审时度势。先前何逵乱政时,天下联名讨逆,范悦默不作声。后来谭熙与董匡相争,范悦表面投了董匡,要钱要粮通通奉送,却与董匡背后虎视眈眈的魏傕暗通款曲。 后来董匡三子争业,魏傕乘势进攻,一月之内将大半河南收归朝廷。站稳脚跟以后,魏傕换掉了多数郡守,范悦却毫发不动,魏傕甚至把他的几个儿子都提拔为官。 有了这般渊源,魏郯来到颍川,自然不会受亏待。 才入城,范悦就引着百十人的颍川父老在城门迎接。我出来这么些日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式,不禁坐在车上与阿元面面相觑。 魏郯倒是淡定得很,我听到他与范悦一句一句的对话,从容不迫。 一番见礼,范悦把一行人带到了他的府邸,他特地把家中的后园腾出来,安排魏郯歇宿。 先前我一直坐在车上,等我下车时候,范悦看到我,明显地愣了一下。 “夫人莅临,蓬荜生辉,先前竟不曾拜见。”范悦上前来一礼。 “内人足上有疾,行路不便,公不必多礼。”魏郯道。 范悦含笑,转头问旁人屋舍膳食准备齐全不曾,旁人答道早已齐备。范悦拱手邀魏郯和我入宅歇息。魏郯还礼,并不推辞,让阿元扶了我,一并入宅。 颍川确实是颍川,范悦家的后园,比淮阳裴潜的整个府邸都大。屋舍宽敞,花木盛放,间以亭台曲水点缀,看得出范悦是个讲究的人。 洗漱更衣之后,范悦在堂上设宴。饭菜很是可口,我甚至见到了一些几年都不曾尝到的长安小点。 范悦很健谈,颇具世家大族侃侃雄辩的其度、除了颍川,他与魏郯聊了好些天南地北的事,甚是其乐融融。言语之间,他提及从前曾与我父亲同朝,还见过我的两个兄长。 “傅公与两位公子皆乃当世栋梁,只可惜良木易折。”他看起来惋惜而悲痛。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逝者已矣,范公感念,先人亦有知。”我配合地露出感慨的微笑,转眼,看到魏郯瞅着我,似笑非笑。 范悦颔首,面色宽解。接着,话题另开,说到时下的战事,范悦甚至知道了魏安在淮阳射死了梁衡。 “久闻四公子聪颖高才,淮阳一箭,名震四方。”他笑容可掬道。 魏安冷不防被夸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看了魏郯一眼。 “范公过誉。”他颔首,淡淡道。 饭菜饱食之后,范悦又命人盛酒,笑着对魏郯举杯道:“颍川人最是讲究养生,饭至八分饱之后方得饮酒。悦家中自酿的青梅酒,解乏镇暑,敬公子一杯,聊为接风。” 魏郯亦微笑,举杯相对,一饮而尽。 这时,范悦向外面道:“怎无乐舞助兴?” 只听外面有女声温婉齐应,几名家人忽而执烛而入,将堂上的灯盏增添些许。又听脚步窸窣接踵,j□j乐伎鱼贯来到堂上。 “家伎技艺不如长安,只有些管弦歌舞,奉与公子及夫人观赏。”范悦道。 “范公客气。”魏郯道。 待乐伎坐定,一名歌伎来到堂上,弯眉明眸,口唇涂脂。乐声奏起,她缓缓击节,启唇歌唱。 她的声音温柔又悠长,即便我这样从小见过无数筵席的人也承认,那是难得的好嗓子。她唱的是一首淮南名曲,咏风颂物,柔情款款。 我瞥向魏郯,他手里拿着酒杯,时不时抿一口。 歌伎一曲罢了,我以为她就要退场,可是她却只退到一旁。乐声又起,这时,一阵珠玉琳琅之声叮叮清脆,香风暗送,我朝门口望去,心中忽动,好一位美人。 那女子发髻层叠高绾,身着长袖舞衣,裙似荷叶,襳髾缤纷,动静之间,如仙女落凡。歌伎继续再唱,女子和歌起舞,低眉抬眸,娇羞不胜。盈盈目光,全数送往魏郯案前。 我看着那婀娜身姿和云鬓娇唇,面上含笑,轻轻抿下一口酒。 酒足饭饱,烛影摇红,堂上无论侍婢家伎,个个妙龄美貌。 范悦这厮,真拿我当死人。 “夫人,范悦这是何意?”回到房中,阿元有些愤愤。 “什么何意。”我坐到榻上,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范悦的青梅酒对那些男人不算什么,对我却颇有些劲头。方才我不过饮了两三杯,已经觉得有点上头了,魏郯见状,就让阿元送我回来。 “那些家伎!”阿元道,“一个个都盯着大公子,像母鸡发情……” “小声些。”我嗔视阿元一眼,示意外面。 阿元不服气地去把门关了,又看向我:“夫人,大公子若是纳妾怎么办?”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乳母有一回对我说,过天下有两样事是拦也拦不住的,一件是老天爷下雨,一件是女子嫁人。母亲在旁边听到,却说,错了,还有一件,男人要纳妾也是拦不住的。 我当时听不懂,后来看多了也渐渐懂了。食色性也,男子们谁不想着娇妻美姬左拥右抱?纳妾这回事,在他们看来是极其平常的。就拿我父亲来说,家中除了我母亲,还有三名妾侍。这在长安已经是节俭了,裴潜的父亲,在裴潜十岁的时候就给他添了第八位庶母。 我曾经揪着裴潜的衣领说,如果你敢纳妾,我就把你休了。 裴潜苦笑说,不敢,我看中的都是悍妇,家里有你一个就够了…… 刚被茶水压下去的酒气又有些上来。如今我跟裴潜不成了,对别人,就更是不能底气十足地说什么不许纳妾了吧?特别是魏郯,我愿不愿意与他何干,没准到了洛阳,我就要先被他出妇了呢。 “夫人……”阿元见我不回答,埋怨地跺脚。 “怎么办?纳就纳吧,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是傻瓜。”我又倒一杯茶,一边灌一边说。 “你不恼?”阿元疑惑地看我。 “什么恼?恼什么?”我颇不能耐烦,瞪她。 门上忽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何人?”阿元问。 “长嫂。”是魏安的声音。 阿元开门,魏安进来。刚才魏郯不许他饮酒,他看着我,脸白白净净的。 “四叔,何事?”我问。 “兄长让我来同长嫂说一声,他与郡守有事商量,迟些再回来。”魏安说。 “如此。”我笑笑,心里明镜似的。有事商量,就是商量送美人的事吧?至于迟些回来……我看看屋内那张四平八稳的大榻,商量得顺利的话,他今夜就是不回来睡了。 哦不,他本来就是不跟我睡一起的。 这下可算名正言顺了。 旅途 下 我更衣洗漱躺到榻上,顺着酒劲闭上眼睛。 可不知为什么,脑仁里像是塞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晕晕胀胀,就是入睡不得。模糊中,我听到门响,有男人低语的声音,像是魏郯…… 魏郯! 我一下睁开眼睛。 魏郯就在不远处,正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见我坐起来,他怔了一下:“你还未睡?” 我看着他,好一会,问:“你怎么回来了?” “嗯?”魏郯喝一口茶,看看我。 “何意?”他放下茶杯走到榻旁,不紧不慢,“我不能回来?” 我语塞,知道自己这话的确没头没脑。 魏郯见我不说话,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说罢,转身要走开。 我心中一动,出声道:“等等。” 魏郯回头。 我看着他,片刻,咬咬唇:“我有话跟你说。” 火苗在案头的油灯上静静燃着,我和魏郯对隔案对坐。 二人面前的茶杯里盛着刚斟好的茶水,魏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没有动,心里想着措辞。 从酒宴上回来,我就一直觉得胸中有口闷气。 我一向不喜欢被情绪左右,可是这回,我不太明白这气从何来。阿元说的纳妾么?刚才在榻上闭着眼睛想来想去,我终于有了答案。 不是纳妾不纳妾,是范悦那老匹夫太嚣张。他当着我的面让家伎勾引丈夫,再大度的妇人也会恼怒。还有一层,我眼下的处境,图安稳也好,图财也好,我必须要待在雍都;而无论从哪里看,最好不过的就是继续做大公子夫人。 要继续做大公子夫人,我就不能被休,尤其在如今这美色当前之时,更要抓紧。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魏郯把茶杯放下。 “嗯。”我轻轻点头,看着他,“夫君曾说过,你我婚姻乃权宜之计。” 魏郯的目光顿住,看向我,不辨喜怒:“嗯。” 我豁出去了:“丞相许我嫁入君家,看中的乃是傅氏名声,可对?” 魏郯指头轻轻转了转茶杯:“夫人若这么想,也对。” 这就算承认了,我镇定地莞尔:“不知丞相如今可满意?” “全靠夫人,如今士人归附,新朝稳妥。” 我暗自吸一口气:“如此,我还回雍都,行么?” 魏郯眉头一动。 “且听我说完!”我怕我说得不够清楚,反引他错想,忙道:“我是觉得,你我反正已经成婚,如今又一同从淮阳出来,我再走开,你还要与家中解释,更是麻烦。你我不若且将这夫妻做下去,我操持家务一向尽心,你是知道的;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从前一样必不干预,如何?” 魏郯看着我,目光逼人,我几乎不敢直视。 “方才那句,再说一次。”少顷,他开口道。 我愣住,想了想:“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从前一样必不干预……” 他打断:“前一句。” “我操持家务一向尽心……” “再前。” “你我不若且将这夫妻做下去……”我觉得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魏郯看着我,却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继续做夫妻?”他拿起茶杯饮一口茶。 “嗯。”我的心悬得越来越高。 魏郯放下茶杯,眸光深如潭底,缓缓道:“你刚才唤那声夫君,我许久不曾听过了。再唤一次?” 我讶然,下意识地张张口,那两个字却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那眸中似乎有什么微微敛起。 我连忙道:“夫……” “我去洗浴。”魏郯淡淡道,从榻上起身,走出门外。 我有点怨我自己不争气,不就是“夫君”两个字么,刚才要是顺顺利利叫出来,我说的事也就该成了吧。现在可好,魏郯让我继续留在下,已经算是不计前嫌,我却连个叫一声“夫君”的面子都不给。想着想着,一转念,我又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看。我忐忑什么?我可是堂堂正正成婚的冢妇。家世名声摆在那里,底气十足,即便出妇,魏氏也要背个恩断义绝的骂名,我刚才那么说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来想去,有件事实在磨人。魏郯究竟答应没呢? 我躺在榻上,又是一阵翻来覆去。 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大公子……”那是阿元的声音。 “今夜我与夫人同寝,你去隔壁厢房。”这是魏郯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同寝? 魏郯已经走进来,身上穿着单衣,头发上还残余着水汽。 “你……”我见他过来,有些发怔。 “往里面躺一些,”魏郯把枕头拿起,“你把两人的地方都霸了,我怎么睡?” “你,”我有些结巴,“你为何要与我同寝?” 魏郯坐下来,一手支着榻,转头看着我:“既是夫妻,便该同寝。对么?夫人。” “夫人”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嗓音特别低沉。我望着那张脸,只觉瞳仁中的神采似藏着什么,闪烁而魅惑。 我想反驳,却反驳不得。 心“咚咚”地跳,简直又喜又忧。 喜的是魏郯答应了,忧的是这混蛋要跟我睡在一起。 继续做夫妻的话是我说的,我不能赶他出去。我防备地盯着他,扯起被子,也不管夏夜会热出汗,裹在身上,躺下。 魏郯也不管我,一口吹灭了榻旁的灯火。只听榻上的木板“咯”地响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一样沉重的庞然大物卧在了我的旁边。 “睡这么里面做什么?出来些。”黑暗里,魏郯的声音很近。 “不出,嗯……热。”我说。 “热还盖被子?掀掉。” “啊……你掀就掀了,手过来做什么?” “夫妻就要这样,睡得跟牛郎织女似的叫什么夫妻。” “你身体也贴过来了……” “我手不够长,身体不过来就抱不住你了。” “谁要你抱……啊,你的脸上有胡渣……” “别动!”魏郯忽然低低道。 我突然停住,不再挣扎。 我能感到自己的腿根上传来坚硬的抵触。 魏郯贴得很近,他的鼻息喷的耳旁,我的整个面颊都热了起来。“阿嫤……”他的声音喃喃,带着男子特有的气息,心底像被什么爬过,酥酥软软。忽然间,我意识到他的手正伸向我的衣服底下。 “不许过来!色鬼!” “嘶!别踢……你这女子!” “啊啊!” 最后那声是我叫的,叫得很大声,因为我的脚又崴了。 范悦老匹夫不厚道,他家的榻也同样不厚道。好好的榻,加个什么雕花围栏呢?围栏的空隙还大,我慌神躲魏郯的时候,右足勾到了围栏,魏郯一扯,只听“咔”一声,围栏断掉一根,我的脚也再次受了伤。 魏郯半夜里把从人叫起来烧水取药,又开始给我揉搓伤足。 “啊……”我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忍着。”魏郯道,“力气倒挺大,怎不把另一只也崴了?” “谁叫你要抱我!”我瞪他,“不是你作弄,我怎会把脚伸去那些地方……啊!” 魏郯把我的脚放进温水里,勾着唇角低声:“小声些,怕人听不见?” 我这才发现从人都在一旁,方才的言语落在他们耳朵里面,各自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我窘然,不再出声,只想给眼前那张暗笑的脸印上个脚印。 处理过之后,我的右足又裹成了一个蚕茧,被魏郯吊在幔帐上。 再躺下,魏郯仍然抱着我,但已经不闹了。开始的时候我还忐忑,心想这个流氓最会乘人之危了。可是他毫无动静,只将手臂环着我,未几,我听到均匀而沉厚的呼吸声。 夫妻?我想起以前在莱阳,韩广也是每日这样与我同寝。 将来也要这样? ……有一件事。刚才我提了我的要求,可魏郯没提他的…… 算了,不提最好。 我胡思乱想中,渐渐堕入梦乡…… 隔日一早,我醒来,魏郯已经穿好衣服站在榻前。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低哑,“穿衣,半个时辰之后上路。” 我应一声,想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却使不上力。幔帐跟着伤足晃得吱吱响,我就是坐不起来。 旁边传来魏郯的低笑声,他过来,在榻边坐下。 “要帮忙?”他看着我。 “要。”我点头。 “少了两个字。” 我:“……” 看着他的眼神,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少了哪两个字。 “夫……嗯,夫君。”我有些生硬地说。 魏郯嘴唇弯起,转向伤足,将上面的结拆开。 我看着他动作,心里不住地回想我昨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这人为何把一个称呼死揪着不放?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又扳住我的肩膀,拉着我坐起来。 被子从身上滑下,我的单衣露出来。 魏郯的目光忽而在我的脖颈下停住。 我一怔,顺着看去。只见衣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衣领低低地拉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起伏……我登时脸红,连忙把衣领掩紧。 “穿上衣服,收拾收拾就该上路了。”魏郯眼睛带笑,面上却一本正经。 “阿元!”他把我放开,朝屋外喊道。 “在。”门开,阿元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半个脑袋。 “服侍夫人更衣。”魏郯吩咐道,起身走开。 洗漱之后,吃了些东西,魏郯进来,问我收拾好没有。 我说话了,他就把我抱起,走出门去。 范悦领着家人都在堂上,看到魏郯出来,又看到他怀里的我,表情微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是心中大慰,并且从所未有地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这么抱着,乃是一件趾高气扬的事。 “多谢范公款待,我等叨扰多时,就此告辞。”魏郯对范悦道。 范悦含笑:“寒舍粗鄙,招待不周,大公子勿嫌怪才是。”说罢,他看向我,“昨夜闻得夫人足疾复发,不知安好否?夫人若不嫌弃,颍川亦有良医,留下养伤亦是大善。” “多谢范公,不过小伤,几日便可痊愈。”我笑笑,声音柔婉,毫无歉意,“恕妾行走不便,竟不能行礼。” 范悦道:“夫人言过,老夫岂敢受礼。” 车马从人早已列队齐备,一番寒暄,范悦领着众人又送到门前。 他们行礼的时候,我瞥见昨夜那舞伎立在范悦妻子的身后,低眉之间,杏目顾盼,容色娇美。 呵,真可惜呢。 我昂着头,顺着魏郯的臂膀坐上马车。 说客 脚再度受伤,马车劳顿,旅途又变得苦不堪言。 我身边的人对我这般状况表现不一。 魏郯照旧把我抱上抱下,指手画脚。 魏安似乎很高兴,歇息的时候拿着矩尺跑过来,对着我左量量右量量,还拿出一块木板让我看。上面,他用炭条画了一个车不像车榻不像榻的东西,这就是他口中的“推车”。 阿元则是唠唠叨叨,一时忧伤地说怎么又扭伤了脚,一时又好奇地问我终于跟夫君同房,感觉如何。 我不理她,躺在褥子上,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夫人有所不知,”阿元凑过来说,“我听说,昨夜夫人走后,那些家伎又是劝酒又是喂食,范悦果真想送美人来着。” 我睁开眼睛:“听说?听谁说的?” “大公子那个叫王晖的随侍说的呀。”阿元道,“夫人猜后来怎么着?范悦就差让家伎侍奉大公子安寝了,可大公子突然就起身告辞,回房了。” 我扬扬眉,不置可否。这过程,我早已大致猜到。 “夫人,你说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是傻瓜。”阿元一脸思索,“那……大公子是傻瓜么?” “是,谁说不是。”我说。 送美人无非就是送人情,若是不要,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不能收,二是收不起。至于魏郯是出于哪个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会是为了我。 “夫人,你是不是决定留在大公子身边不走了?” “谁说的?” 阿元愕然:“可你和大公子……嗯?” 这小女子一天到晚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我瞥她一眼,无所谓地说:“走不走以后再说,丞相还没打败谭熙呢。” 其实昨夜那番谈话,我是预备等魏傕赢了再跟魏郯说的,当然,要是魏傕没有赢,那就是另一番话了。谁知中间冒出个范悦来送美人,我得先稳住魏郯的心思,否则还没等到魏傕和谭熙打出结果,我就被一脚踢出门,那可哭都没处去了。 无论如何,我是希望魏傕赢的。他赢了,就会占据最大的土地,最多的人口,加上手里还有天子,我身为他的儿妇,无论生活还是生意,都会比去别的地方强。 这也是我当初在淮南决定跟魏郯走的原因。 没错,这是赌博,可是去哪里不是赌博? 阿元看着我,好一会,轻轻叹口气:“我是觉得可惜,大公子待夫人挺好。” 她的脸有点红,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今天从颍川出来,魏郯的表现是一个十足的丈夫。除了把我抱上抱下,走在路上还常常骑马过来看看我在干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低头凑前,暧昧有加。别说阿元,我有时都觉得脸红。 “阿元,你知道韩广么?”我问。 阿元愣了一下,点头:“知道,夫人那位前夫。” 我继续道:“阿元,他从前每天都会乐呵呵抱着,早晨问我饿不饿,晚上问我冷不冷。我有微恙,他衣不解带地照料,连我坐起来吃东西都不许。”停顿了一下,我又道,“可是后来我被送走之时,他一只脚都拦不住。” 阿元睁大眼睛。 我拍拍她的肩头:“阿元,大公子也一样,他是个男子,也只是个男子。” 阿元看着我,好一会,点点头,似懂非懂。 如果我是在当年刚出嫁时,必定会满是春心荡漾。但我如今已是过来人,明白了夫妻日常相处是怎么回事。一个成年男子,无婢无妾,只有我一个妻子。从前隔着裴潜,他礼让有加;如今里里外外都名正言顺,魏郯不过搂搂抱抱再加上时而暧昧,已经算是克制了。 我想,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会真正地经历床笫之事。 虽然我会感到别扭,但是贞操什么的,早已对我没有了意义。我已经嫁为人妇五年多了,童贞仍在,这事说出去,恐怕阿元都未必会信。 换句话说,魏郯对能对我做的,也就比韩广多那么一件而已。换来的是前程,何乐不为? 一连三四天,路上歇宿的都是些小村。世道萧条,村舍破陋,没有遇上雨天已是万幸。为了腾地方,魏郯没有再跟我睡一起,夜里我都与阿元共铺。 路上取水不便,魏郯没有给我用水浸脚,不过每日换药却是准时。欠债还钱,这伤是魏郯弄的,我对他的伺候颇为心安理得。 “还有两日就到洛阳了,忍耐些。”魏郯把我脚上的布条缠好,对我说。 “嗯。”我答道,在草铺上卧好。 “到了洛阳,我带你去住住老宅。”他说。 我点头。魏傕曾在洛阳任北部尉,他们家在那里留有家宅。听他这话语,好像那老宅有多么好似的。 “去过洛阳么?”魏郯问。 “没去过。”我说,片刻,补充道,“但我母亲是洛阳人。” “哦?”魏郯笑笑,“我母亲也是。” “我听说,夫君幼年一直住在洛阳?”我问。 “嗯。”魏郯颔首,“我十四岁才去长安。” 哦,原来他十四岁之前都是乡下人。 我心道。又算了算,十四岁?那他去长安的时候…… “你九岁。”魏郯说。 此言就像一声不大不小的雷响,我猝不及防,愣住:“什么?” “你算数的时候,眼珠会瞥去右边。”他淡淡地说。 柴火在丈余外“噼啪”爆出火星。 我看着他,又是惊诧又是狐疑。 他也看着我。 “是么。”我心里想着绝不露怯,强自摆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夫君怎知我在算数?” 魏郯笑笑。 这时,不远处的军曹大声地叫他。 魏郯应一声,对我说:“睡吧。”说罢,起身走过去,留下我兀自躺在草铺上,一头雾水。 第二日晨起之时,出乎意料,一彪人马来到,领头的竟是许久不见的程茂。 他风尘仆仆,一看就知道是加急赶路而来。 “公子!”他先向魏郯一礼,转眼看到魏郯身后的我,又礼道:“夫人。” 魏郯神色沉着,不多废话:“何事?” “公子,”程茂道,“主公与谭熙战于武陟,交兵甚急,主公令我催公子即刻回营!” 魏郯颔首,即刻令军曹收拾轻装,分派人马。他转向我,正要说话,程茂却出声打断。 “公子,”程茂看看我,又道,“主公说,若傅夫人在,也请夫人同往。” 马车在路上飞驰,颠簸得教人坐也不是卧也不是。魏郯弃了徙卒,只带了有马的几名从人跟着程茂一行上路。路赶得很急,好像后面有恶犬在追一样,跑上几百里就在附近州郡换马,几乎不带歇息。 我有伤在身,阿元跟着一起同车。魏安说要去跟父兄一起打仗,魏郯没有拒绝,也带着他一起上路。一路上,最高兴的恐怕只有他了。 魏傕为何要我去,程茂已经说得清楚。 赵隽,先帝时的丞相少史,由父亲一手提拔。傅氏灭族以后,赵隽不满卞后一党在朝中排挤异见,辞官而去。后来谭熙起事,发檄文笼络士人,赵隽响应,到谭熙帐下做了一名谋士。 程茂告诉我,赵隽其人有谋略之才,魏傕很是欣赏。不久前,赵隽被魏军擒获,魏傕对其百般劝降,可是赵隽坚决不从,于是,魏傕想到了我。我千里迢迢过去,就是要做的。 我和魏郯是在莱阳城外的军营成的婚,所以,我并非第一次去军营。 不过这次的营地显然要比我上次待过的大得多。在路上,我就望见了辕门上的旗子,周围立着拒马,气势隐隐。 还未到门前,已有一队人马迎将出来。 “长兄!”当先一骑是魏慈,笑容明亮。 “子贤。”魏郯打声招呼,“父亲呢?” “丞相正在帐中。” 魏郯颔首,二人一边交谈,一边策马入营。 我透过细竹帘往外瞅着,只见营帐一列一列,许多军士在两边偌大的空地上操演,呼喝声此起彼伏。 当魏慈看到魏郯把我抱下来,表情有些惊讶,随即又笑嘻嘻地,上前一礼:“长嫂。” “子贤。”我颔首。 这时,只听前方的大帐内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孟靖回来了么?” 魏郯与魏慈对视一眼,答道:“是,父亲。” 早有侍卫撩开帐门,魏郯带着我入帐。 鏖战 上 帐内很是亮堂,天气热,魏傕身着薄衫,正坐在案前。 下首坐着好几人,俱是文士打扮,我认得两人,一是魏昭,还有一人,是担任我和魏郯婚礼赞者的王琚。 魏郯把我放下,让阿元抚着我,向魏傕一礼:“父亲。” 我也行礼:“拜见舅氏。” 魏傕颔首,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笑,“听说我儿妇崴了足,果不其然。” 我赧然,微微低头:“让舅氏操心了。”嘴上说着,心中却不住冷汗,我崴足的事他也知道,这老狐狸,耳目伸得那么长? 魏傕抚须:“是孟靖照顾不力,你可罚他。” 众人皆笑。 这时,魏傕看到跟着我们后面进来的魏安,更是高兴。 “孺子,过来!”他朝魏安招招手。 魏安走过去。 魏傕看着他:“你一箭射死了梁充的儿子?” 魏安抿抿唇,道:“不是,是军士射死的,我造的弩。” “哦?”魏傕哈哈大笑,拉他在身旁坐下,转头对魏昭说,“下次阿嫆再说阿安不务正业,就让她也去打仗,看她能否赢一场。” 魏昭微笑:“正是。” 一场见礼之后,魏傕让我们入座,又让人盛茶水解乏。军帐中本没有妇人的位子,我又有伤,魏傕让人搬来胡床,在魏郯身旁安置下来。 “叔璜与我儿妇家是故友,又是赞者,当是熟稔。”魏傕向王琚道。 王琚道:“正是。”说罢,向我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胡说。”魏傕又笑,“我儿妇伤了足,岂言无恙!” 众人皆笑。 我向王琚和声道:“妾无恙,足伤并无大碍。” 侍从端来茶水,魏傕等人并不避讳我,开始谈起战事。 在座的除了魏郯和魏昭,其余人都是谋士,年纪有三十出头,也有须发花白。我尽量端坐,听他们说话。 谭熙声势浩大,一路从北方攻来,魏傕名为伐谭,其实已是退守。谭军一路紧逼至武陟,魏傕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到洛阳,到时候,河南大半皆落入谭熙之手。 如今困境,一是粮草艰难;二是谭熙在魏军营外筑起土山,以强弩俯射兵卒。征战对峙,粮草乃是首要,军士疲乏,则攻守无力;而谭熙居高临下以强弩来射,兵卒死伤,魏傕束手无策,进退两难,士气更是大落。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惊。 如此情势,难道不是危急了么?再瞥向魏郯,他面色镇定无波,眉头也不皱一下。 众人议得不多时,魏傕忽而看向我。 我心里“噔”一下,知道接下来该我了。 可是魏傕却微笑道:“孟靖不知体恤,阿嫤一路辛劳,不必陪着我等枯坐,歇息去吧。” 这话虽先提魏郯,却是对我说的。 我与魏郯相视一眼,顺从地向魏傕一礼:“儿妇遵命。” 魏傕特别为我设了营帐,待得在榻上坐下来,我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狐狸…… 说什么枯坐,帐中那番议论就是说给我听的,让我知道当前的利害,好去想怎么说服赵隽。 叫我先去歇息也绝不是客气。他们让我当说客,看中的就是我父亲当年与赵隽的情义。若此时匆忙而去,先不论说辞还没准备好,这一路风尘,跛足憔悴的样子能说服谁? 我躺在榻上,想了想,不过话说回来,赵隽那么重要么?我以前曾在家里见过他,棋艺不错,但沉默寡言,这样一个人,值得魏傕逼着我这个儿妇出面说降? 行帐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用膳洗漱之后,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黑了。我翻个身,又想起赵隽,再睡也睡不着了。 没多久,外面传来些说话声,未几,帐门掀开,魏郯的身影映在灯光里。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走到榻前,把腰上的刀解下。 “还未睡?”他看到我睁着眼,有些讶异。 “嗯。”我说。 魏郯目光闪过什么,在榻上坐下:“想着明日的事?” “嗯,同我说说话,好么?”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藏什么话,魏郯来了正好,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魏郯把刀放在案上,脱了靴。 他的身上有刚刚沐浴过的味道,还有些淡淡的汗气,但不讨厌。 “说吧。”魏郯把褥子团高垫着,在我身旁半卧。 “赵隽,非降不可么?”我问。 “不说非降不可。”魏郯挪挪身体,找个舒服的姿势,“谭熙与董匡交战时,赵隽曾数次献计,助谭熙夺得河北。” 我了然,却不解:“如此重要之人,怎会为丞相擒获?” 魏郯缓缓道:“谭熙其人,任用亲信,又好猜忌。赵隽与父亲乃是同乡,同朝时交好。如今谭熙与我父亲交战,赵隽虽有功,谭熙却因此忌讳,多加排挤。赵隽为避嫌,向谭熙请守胙城,路上为我军所截。” “哦?”我想了想,不禁哂然,“既如此,赵隽何不顺着降了?” 魏郯苦笑:“若他肯顺降倒好。奈何此人颇重名声,决不肯背上贰臣之名。” 原来是死要面子。 我无语,望着帐顶,轻轻叹口气。 魏郯看看我,淡淡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父亲是见战事胶着,想在赵隽身上得些计策。他性情固执,父亲也一向知道,你若劝不动,他也不会怪你。” “嗯。”我笑笑。 心里却是另外的想法。 正是战事紧迫我才必须把他劝降。魏傕既然因为我的身份将我娶进门,这就是我分内的事。如果把赵隽劝降能够对战事有利,于公于私都会有好处,我没得选择。 一路紧赶而来,我们都累坏了。魏郯也没有做什么,说了些话之后,我就听到了他入睡的呼吸声。 我先前睡了一觉,再睡却有些不安稳。好不容易入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魏郯也已经不见了人影。 阿元进来的时候,一脸神秘的笑。 “怎么了?”我问。 “等会夫人就知道了。”她说。 待我更衣洗漱之后,阿元朝外面道:“进来吧!” 帐门掀开,只见一名军士推着一样物事进来。 “夫人,四公子连夜做出了推车呢。”阿元高兴地说。 我惊讶地看看她,又看向那个叫“推车”的东西。两个轮,中间一张简易的胡床,后面有靠背,果真就是魏安画在木板上的样子。 “连夜?”我问,“四公子呢?” “他等不及夫人醒来,就去睡了。” 我:“……” 虽然是个新玩意,但是魏安的心思果然神奇。 我坐上推车,座下居然还坐了放脚的地方,阿元推着我,来去自如。我原先还担心自己这个样子,无论是魏郯抱来抱去还是扶着阿元跳来跳去都很丢人。如今有了此物,虽然被推着走来走去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但比起原先两样,简直好太多了。 今日还有重要的事,我不敢贪玩太过,与阿元闹了一会,侍卫端来粥食,我就开始用膳。 吃饱之后没多久,有人来了,却是王琚。 “拜见夫人。”他行礼道。 “王公,不必多礼。”我说,看看他,“不知王公何事?” 王琚道:“赵隽之事,夫人想必已经知晓。”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颔首:“知晓。” 王琚又道:“不知夫人可有了对策?” 我看着他,道:“还未想好,王公可有指点?” “不敢当。”王琚道,“夫人,某曾与赵隽相交,其人重义,却最是孝敬母亲。赵隽的妻子母亲,主公已命人接去雍都。” 我一怔。 魏傕接赵隽的家人去雍都,当然不是为了请他们去作客。这般手段,摆明了是要挟。 还说什么相交,什么同乡。 我笑笑,“王公若是赵隽,闻得此言,不知是否愿降?” 王琚神色仍然平和:“此事不过是个由头,夫人劝说若是艰难,可以一用。”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点点头:“多谢王公,妾自有计较。” 这话有送客的意思,王琚是个明白人,也不多留。 “夫人,”他站起来,低声道,“夫人莫过担心,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尽管开口。” 我望着他,微笑:“王公好意,妾自心领。” 王琚看看我,一揖,走了出去。 虽然他们都说我不用太在意,可我仍然想了许多。 当我到了囚禁赵隽的地方时,我暗自深吸口气。 “要我同你进去么?”魏郯问我。 “不必。”我一口拒绝。 “真不必?”魏郯扬眉。 我看看他:“见个故人而已,又不是赴死。” 魏郯笑笑,让守卫打开木栏,把我推进去。 军营里的牢狱做得简陋,不过魏郯对待赵隽特别好,单间的牢房,收拾得很干净,且有案有榻。 赵隽出身士族,修养严谨。他显然是听到响动,知道有人来探,我到门前的时候,他已经端正地坐在席上,摆出一副迎客之态。 “赵公。”我说。 他看到我,脸上有些疑惑之色,少顷,像想起什么似的,忽而一变。 “傅女……”他吃惊地张口,却顿住,片刻,改称:“夫人。” 说罢,他整整衣冠,向我端正一揖。 鏖战 中 “公不必多礼。”我坐在推车上还礼。 赵隽危坐,目光仍旧诧异,落在我的伤足上。 我继续道:“妾不甚扭伤足踝,不能全礼,公见谅。” 赵隽忙道:“隽岂敢受夫人之礼。” 见他神态并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着他,“多年不见,公仍是精神。我记得上回见公,还是在长安。” “正是。”赵隽道。 我轻叹口气:“彼时公与先父在后园对弈,公三子而赢,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赵隽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却道,“隽上一回见夫人并非在府上,夫人出嫁离京,隽曾登楼,远目相送。隽也记得,夫人彼时嫁入的是莱阳韩氏。” 我没想到赵隽会提起我嫁去莱阳的事。 “是么?”我说,“公记性甚好。” “夫人过奖。”赵隽道,“隽后来闻得传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隽不才,仍记得傅公在世之时,尤重门风,教养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见到夫人,隽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这些话犀利刺耳,这是我嫁给魏郯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讽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设想过赵隽各种推拒的说词,唯独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 “哦?”我面上不变,心里却毫不怀疑我下一瞬就会让狱卒打开牢门踹他,再给他几个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这二嫁之妇来劝公做贰臣,乃是无耻之至。” 赵隽不答,面色平静地向我一揖:“夫人,请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着他,压着火气,让搅得烦躁的心绪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处,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颔首:“丞相为何将公拘在此处?” 赵隽看着我,声音平平:“自是劝降。” 我道:“公若不从,丞相又当如何?无论囚禁或刀俎,公终不能再事谭公。” 赵隽面不改色:“隽自束发受教,从不忘师长教诲,以死昭以节义,在所不辞。” “如此,”我说,“若丞相将公放归谭营,谭公不知信么?” 赵隽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这些话大概自从赵隽被拘以来,早已触及多次,他对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样。 我并不忌惮,道,“公口口声声,只说节义。敢问公当初投奔谭公,是为何?” 赵隽闪过讶色,随即答道。“社稷蒙难,我等身为仕人,岂可弃天下不顾。谭公反何,声势最大,隽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谭公征战,仍是为了社稷么?” 赵隽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学深厚,不知师长教诲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公家世代为天子之臣,公虽辞官,仍有孝义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师讨逆,公不但助敌顽抗,还口称不为贰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义,是谁家的孝义。” 此言出来,赵隽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虽一闪而逝,我的眼睛却没有错过。 “丞相名义为相,实为窃国。”他声音里隐有怒火,“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心叵测!” “哦?”我不紧不慢,“不知以赵公睿智,若谭公挟有天子,必将尊天子而还政么?” 赵隽脸色不定。 我却将话锋一转,稍稍缓和,“妾记得公有一子一女,还记得公子与妾同龄,女君与妾相差十岁,不知确否?” 静了片刻,赵隽回答:“正是。” “妾当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时,妾心中想的是什么?”我缓缓道,“妾无德,不解生死大义。当时只心想,若能够再来一次,妾愿意生在乡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即便无富无贵,目不识丁,却天伦和美,出嫁还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贵。” “赵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谁,而公若生还,最欢喜的人又是谁?” 赵隽默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却不理他,刚才一番话,我的心情有些难受,只想离开这里,转头唤道:“来人。” 一名狱卒进来,恭敬地行礼:“夫人。” “带我出去。” 狱卒应声,过来推车。 “夫人。”将要出去的时候,赵隽突然开口。 我回头。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长揖:“谢夫人探望。”停顿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隽并未贬损夫人之意。”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过脸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门前,光被木板的缝隙切作长条投他的侧脸上,神色沉静而不明。 见我出来,他没有问,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说罢,从狱卒手里接过推车。 我以为赵隽即使被我说动了心思,也要再过个两三日才有回音。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军士就来告知,说赵隽降了。不过他声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区别么?我面上高兴,心里不以为然。 魏傕自然欣喜万分,亲自到牢狱去将赵隽迎出来,设宴款待。我是内眷,而且交给我的事已经做完,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一边。 魏郯一直留在大帐,据说陪着魏傕和赵隽细细谈。 我百无聊赖,于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车的事道一声谢。不料,去到他的营帐,军士说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说要试什么投石机。”军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机是什么,不过听说有魏慈陪着,想来也不用担心。我用推车走来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营帐里。 到了晚上,魏郯回来了。 “用膳了么?”他问我。 “用过了。”我说。 魏郯颔首,让军士将烧好的水提来,给我浸脚。他伺候我的脚已经有半个月,我面对他的时候也绝无羞涩,常常会说说话。 不过今天,我没有什么闲聊的心情,只看着他把我的脚从一只桶换到另一只桶。 “怎不说话?”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说什么?” 魏郯将我的伤足揉着,淡淡道:“夫人连灭族这样的事都挺过来了,别人说二婚就受不了?” 这话没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听到了?” “牢房里又无墙壁,我想不听到也难。”魏郯说着,瞥我一眼,“你后悔嫁给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双眸深深,似毫不经意,却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个人就是这样狡诈,时不时抛个问题出来,总能让人猝不及防。 我心里腹诽之余,却不为难。诚然,与魏郯成婚以后,悲喜种种,比我过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过后悔么?我倒想不出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是。”我诚实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与我对视,“那夫人不喜什么?” 不喜什么?赵隽说的什么二婚什么门风,是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气的,一为这样被人面刺我还是头一回,二为这气是为是为了魏氏受的,被人当笤帚使的感觉,果然很是郁闷。 我腹诽着,转开脸去:“妾自幼受经典之教,空有节义之志却不能遵守训诫,自当惭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这么说,夫人从前读书?” “正是。” “读过什么?” “儒家经史,”我对答,片刻,又补充,“哦,还有女诫。” “哦?”魏郯一边用巾帕把脚擦干一边问,“女诫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我:“……” 我瞪着他。 “过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说。 魏郯笑笑,不加理会,只敷了药,用布条把我的伤足缠起。 “我还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处?”我脱口道,可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魏郯低头看我,唇边弯起,意蕴不明。 “去沐浴,夫人来么?”他低低道,伸手来抬我的下巴。 我撇开头,将左脚抵着他的腿把他支开,微笑:“夫君慢行。” 我没想到的是,魏郯这一去,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是到了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 “夫人!”阿元惊惶地奔进来,对我说,“夫人,谭君袭了前营,那些军士都说怕是要守不住了!” 鏖战 下 我一惊,忙道:“带我出去看!” 阿元过来推车,待到门前,我撩开帐门,只见外面军士奔走,他们奔去的方向那边,有喧杂之声隐隐传来。 远处,谭军筑的土山隐约可见。魏营依地势而建,以拒马栅栏等围筑而成寨。虽结实,却只能抵挡地面车马徙卒,对空中落下的箭矢却无可奈何。谭熙依着魏营筑了几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楼,军士在楼上用箭矢俯射魏营,威力甚猛,魏兵每每进攻,都被堵在营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声音紧张,“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么?我方才看到同我们一路来的军曹,可以让他去寻车。” 我沉吟,道:“不忙,形势未明,再看看。” 这时,一将骑马奔过,我看去,却见是魏慈。 我忙大声道:“子贤!” 魏慈回头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马,朝我奔过来。 “长嫂!”他笑笑,下马一礼。 “子贤,前方出了何事?”我问。 “无甚大事,”魏慈身上脏兮兮的,像是刚刚挖了泥,“谭熙老匹夫派人从侧面的山林偷袭,打了起来。长嫂莫惊,都是些没头脑的兵将,丞相已经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轻松,不禁也安心下来。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问。 “兄长?”魏慈一愣,摇摇头,“不知。” 这时,不远处有军士叫魏慈。魏慈应一声,对我说:“弟先过去。” 我颔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说得没错,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来。军士传来确切的消息,说白日谭军偷袭之时,有细作混入营中散布谣言说守不住了,在后方的军士中间引起了些许混乱。不过细作已经抓到,被魏傕处死了。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觑,原来虚惊一场。 魏郯仍然不见踪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梦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处吵吵嚷嚷的,可没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惊惶不已,“快起来,谭军真的来了!” 我的心一震,赶紧起来,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伤足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走起来还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还是坐推车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进来,营帐被映得金黄。心中暗暗叫苦,这可是逃命,有谁见过坐着什么推车逃命的! 正在这时,帐门忽然被掀开,魏慈走了进来。 “长嫂!”他向我行礼。 “子贤。”我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长嫂勿惊。”魏慈露齿一笑,“谭兵掘地道偷袭,前军正在交战。军士已经营帐团团护卫,长嫂留在此地可保无虞。” 我看着他,将信将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着我,有些无措。 “如此。”我对魏慈点点头,让阿元推我出去,帐门撩开,只见营中到处点着火把,军士奔走,却有条不紊。 “丞相何在?”我问。 “丞相在大帐中坐镇。”魏慈道,“前军发现谭兵借地道偷袭,丞相将计就计,探得地道出口,便设下埋伏。”说着,他笑笑,“白日谭军偷袭侧翼,就是想声东击西,给夜里做准备。” 我听着他说话,仍不敢放心,只望着远处。我的营帐旁有个土坡,视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让阿元把我推上去。视野宽阔许多,到处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见十几丈外,拒马稳稳围住营帐,军士严阵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攒动,能听到传来的嘶喊和兵刃之声。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烟火的味道,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夫人。”阿元在我耳边道,微微发抖,“大公子在何处?” 我望着那边,没有回答。 方才在帐中见到魏慈的时候,我几乎脱口就问相同的问题。从昨晚到现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准备马车,”我用只有阿元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若情势有变,即刻离开。” 阿元目光一闪,应一声,叫一名军士来扶住推车,走开了。 魏慈待没多久就被叫走了,谭兵也果然如他所言,从地道里出来的兵卒落入包围,一场混战,魏兵眼看胜利在望。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睁大眼睛。 只见火光星星点点,在夜空中漂浮,却不似萤光,一动一动,带着诡异之气。 “是土山上的箭楼!”有军士大喊,“谭军要射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军阵中忽而惨叫声叠起,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空中有黑点落下,如群鸦扑食。我几乎以为那些箭会射过来,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后的军士道,“此地太远,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听到有将官催促军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过来,从军士手中接过推车,在我耳边道,“马车备好了,现在就走么?” 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得“咚”一声响,接着,一片哗然。 转头望去,只见火光中,前军营地有什么飞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远,我只隐约听到“砰”的碎响,犹如大石落地。 军士一阵欢呼。 “打中啦!”有人兴奋的说,“是四公子的投石车!” 投石车?我再仔细望去,又有几块大石腾空飞起,就像有什么巨怪在玩弹弓,抛起落下,接着,好几座箭楼的火光倏而熄灭。 “大公子回来了!”有人欢喜地喊道。 我闻言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阵马蹄声先到,火光下,几骑人马风尘仆仆地奔来,当先一人盔甲锃亮,正是魏郯。 营火烧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时,仍有残火。 天亮之后,我才看清厮杀之处的全貌。尸体如山堆积,军士就地挖坑掩埋,伤兵躺在草堆里又哭又叫,随军的郎中忙得团团转。 魏安的投石车破了谭熙的箭楼,而此战之后,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里外的谭熙碾屯粮之地河阴,一把火烧了谭熙的军粮。 一个魏安,一个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袭河阴的计策是赵隽献上的,魏傕连带着对我也赞赏有加。 我松口气,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谭熙的军粮?”魏郯回到营帐,我坐在推车上,接过他解下铁甲,问,“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该有上万石。”魏郯答道。 上万石……我想起从雍都出来时打听到的粮价,一石一百五十钱,一万石就是……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钱。 我的心里暗自淌血,深恨魏郯这粗人不知柴米贵,那些粮食留着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数。”魏郯瞥着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还咬唇。” 妖怪。心里虽忿忿,但他这本事我早已领教,也不吃惊。 我掩饰地转开眼,将铁甲挂起:“妾不过觉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饱饭的人也多的是。夫君为何要将粮草都烧了,带回来不好么?”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悯。” “夫君过奖。”我说。 “既如此,为夫在外奔袭两夜,夫人怎不问问我是否受伤?” 我讶然,转头:“夫君……”话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壮硕,线条结实。 魏郯把解下的里衣挂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脏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觉得发窘:“夫君要沐浴?” “稍后还要去父亲帐中,沐浴来不及。”魏郯低头,道,“不如夫人替为夫擦身?” 又来耍我。 我望着他,没心没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伤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说武陟一战是折了谭熙锐气,那么军粮被烧之事则是重重一击。 魏傕派细作混入谭熙营中散布此事,谭熙瞒也瞒不住,军心惶惶。而魏军士气大作,几番劫营,将谭军杀得大败。 其后,魏傕又用了王据之计,放言要分兵两路,一取谭熙的大营韦郡,一取谭熙的后路滑州。 谭熙被扰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计,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准时机,集结大队军马,直冲谭营。谭军已无斗志,溃败四散,谭熙半夜仓惶逃出,只带着千余人马往北逃去。 武陟局势已定,魏傕马不停蹄,欲挥师往北继续追击。 我是个妇人,说降赵隽之后本就已经没了用处,自然不可能继续跟着大军再走。 “夫人且与四弟回洛阳,等到征战完毕我再过去,带尔等回雍都。”魏郯说。 我点头。这些日子见多了打打杀杀,我巴不得走开。 不过,脸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的。我抬头看魏郯,柔声问:“这仗还要打多久?” “父亲一心要将谭氏全灭,或许要三四个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没有消息,我一直打算着尽快回雍都,免得他传信找不到人。 “那么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会很久。”魏郯道,“后方还须有人坐镇,父亲下月就会让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却盯着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欢喜?” 我扬扬眉梢,神清气定:“能尽快与夫君再见,自然欢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后上路。”他说罢,朝营帐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车上,摸着鼻子,瞪着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么红红的?被蛰了么?”车上,阿元盯着我的鼻子,好奇地问。 “没怎么。”我摸摸鼻子,觉得上面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热,“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会还想着那个鼻子被刮了就会变猪的话?那是二公子讹你的!” 那是小时候二兄的恶作剧,他喜欢刮我的鼻子,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说刮多少下就会变猪。我害怕极了,有一次被他按着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场,嚷嚷地跑去母亲那里说我不想变猪。二兄自然给母亲教训了一顿,但我心里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会觉得鼻子上总是发痒,然后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给我用凉水将手帕浸湿,敷了好一会,那种不适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着窗外:“夫人,那不是赵公?” 我望去,果然,赵隽一身布衣坐在马上,后面,跟着从人和牛车。 我让驭者停下。 “赵公。”我撩起车帏,向赵隽道。 “夫人。”赵隽见到我,下马行礼。 我在车上还礼,看看他身后的车驾,问,“赵公要走?” “正是。”赵隽道。 我有些讶异。赵隽立了大功,我本以为他会留下给魏傕做谋士。 “赵公何往?”我问。 “往雍都。”赵隽道,说着,苦笑,“魏公已将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隽已向魏公告辞,往雍都与家人团聚。” 我颔首,道:“妾以为赵公会多留些时日。” 赵隽摇头:“魏公已胜券在握,隽离去亦是无碍。”说着,他叹口气,“若非夫人提醒,隽几乎忘记已经两年未见老母妻儿,甚是惭愧。”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隽告辞,夫人保重。”赵隽不多言语,向我深深一礼。 “赵公保重。”我亦还礼,看着他上马,领着车驾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赵隽此去,说不定魏郯那里的功名利禄就会全断了,可他有老母妻儿。而我这个用老母妻儿来劝降的人,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冲。 “夫人,走了么?”这时,阿元问我。 我凝望片刻,颔首道:“走吧。” 驭者清喝一声,扬鞭策马,在大路上留下飞扬的泥尘,载我远去。 推车 去洛阳并不需要急着赶路,我的脚又没全好,于是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出门玩耍一样。 魏安原本想留在魏傕身边看打仗的,却被魏傕撵回来,有些不太高兴。他擅长两件事,一是做机械,二是装死人。我和阿元花了许多心思想逗他开心,可惜每每铩羽而归,一路上就变得很是无聊。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无聊的人,于是在马车上,我想了许多事。 此番从魏营离开,我已经不像半年前从莱阳出嫁时那样惴惴。魏郯和魏傕的态度,让我知道我在魏氏算是暂时站稳了。那么接下来,我该继续关心我的生意了。 我一直担心着李尚他们,不知道去江南是否顺利。原先从雍都出来祭祖的时候,我计划一个月之内返回,专等李尚消息。可如今是不行了,我离开淮阳都已经有半个多月,李尚他们即使回到雍都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打定主意,去到洛阳就托送信回雍都,只道是阿元的家书,送去李尚府上。里面写明我们如今身在何处,要是李尚已经回到雍都,一定会回信;要是不回信,就是还没有从江南回来。 出门在外,乘车什么的其实还算有乐趣,痛苦的却是晚上歇宿。河南一带战乱方歇,寻常的村子十有五六已经荒废无人,如果到了晚上没能赶到城邑,那么能找到些破陋的房子歇宿已经是美事。 夕阳西下,我们在黄昏的时候遇到了一处村子,前方最近的城池还有几十里,于是停下歇宿。 村里只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贫苦的村人,见到有兵马来到,都惊恐地躲进屋子里,把门关得死死。 幸而领队的军曹见多识广,和颜悦色地跑去一户人家屋前说了一通,又递上些米粮,那家人才小心地开了门。军曹又让军士趁天黑之前给村人修补房子,两百人的队伍,我和魏安住到房子里,其他人都在外露宿。村人见军士秋毫无犯,还帮着做事,皆解除戒心,欢喜不已。 军士们在废墟里找到灶头生火做饭,用膳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魏安。一番好找,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他正在给一位跛足的老丈修胡床。 “四公子怎么干木匠的活?”阿元小声嘀咕道。 我笑笑,向老丈一颔首,道:“四叔,用膳了。” 魏安擦擦额头上的汗:“我不饿,长嫂先用。” 我看看旁边的跛足老丈,他见到我们许多人,脸上本已经有些不自在,此时更是尴尬。 “这位公子,”他向魏安拱拱手,“先用膳吧,老叟这胡床能用。” 魏安摇摇头:“我不饿。” 我并不着急,在魏安眼里,什么事都比不过手里的活。我让军士们先回去,留下两三人在原地举火把,照着魏安继续敲打。 回去的路上,魏安有些不好意思。 “长嫂,你饿么?”他小声问。 “不算太饿。”我说。 魏安不出声。 “四叔为何修那胡床?”我说,“又不是机械,日后交给军士就好了。” 魏安低头,嘟哝一声:“不是。” 我侧目:“不是什么?” 魏安看看我:“长嫂,我原本是去找木头的,见那老丈实在可怜,我身上又有锤子。”说罢,他停了停,说,“我祖父以前也跛足,他待兄长和我可好了。” 祖父?我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说的祖父,应当是魏谦,曾官至太尉,六十岁告老。 “四叔想念祖父么?”我心底有些软。 “嗯。”魏安说,“祖父会舞剑,还会讲故事。” 我笑笑:“他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多了。”魏安说,“都是从前七国争雄的故事。” 不愧是魏傕那枭雄的父亲。我心道。 “如此。”我的父亲当年也喜欢给我讲七国故事,于是饶有兴致,“不知七国之中,四叔喜欢何人?四君子?白起?哦,你应该更喜欢墨子……” “龙阳君。” 我:“……” 旁顾四周,无论阿元和护卫的军士,脸上都没有诧异之色。我明白过来,他们还不知道龙阳君是谁。 “四叔,”我觉得我的笑容有点抽搐,低声道,“为何喜欢龙阳君?” 魏安看看我,说:“龙阳君不好么?剑术过人,有武有谋。” 我说:“许多人也有武有谋。” 魏安挠挠头:“可龙阳君名字好听,我只记住了他。” 我:“……” 经过一番思考,饭后,我对魏安说:“四叔既然可怜老丈行动不便,何不加上两只轮子,将那胡床做成?” 魏安说:“我也想,可此地找不到木料做车轮。” 我想了想,道:“我这可赠给老丈,四叔以为如何?” 魏安一愣,想了想,看看我的脚:“可长嫂还有足伤。” “足伤快好了。”我说,“明日就到洛阳,路上我不必走上走下。且若是到了洛阳仍觉不便,四叔还能给我再做新的。” 魏安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点头答应了。 “夫人。”阿元看着魏安出门的身影,疑惑地问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将送人?” 我微笑,道:“阿元,你觉得如今世道,行动不便的人多么?” 阿元想了想,道:“战乱多年,且不说民人,打斗致残的士卒都多了去了。” 我点头,道:“如此,若能将卖出去,那可是一个大数。” “卖?”阿元吃惊:“可只有四公子知道怎么做,先不说他肯不肯,生意的事,让四公子沾上合适么?” 这也是我的忌惮所在,我笑笑:“总会有办法。且此事还是设想,成不成也不一定。” 我的母亲是洛阳人,但我从未去过洛阳。 从前,母亲常在我面前说起洛阳哪里的风景最美,什么寺什么宫,哪里最热闹,哪里的井水据说喝了会变美人。我听着她说的时候,觉得那里是除了长安以外最好的地方。 当然,长安已经变成废墟,洛阳也不会幸免。 马车驰过护城河上的吊桥,隆隆通过城门。我从车窗朝外望去,宽敞的街道,整齐的房屋,俱是名城典范。不过,许多房屋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无人修葺,宏伟的宫殿没了屋顶,高墙上尽是焦黑的痕迹。 “夫人。”阿元随我望着窗外,忽而道,“不知两位姨夫人和乔公,如今还在洛阳么?” 只知道我在洛阳有两位姨母一位舅舅,皆门第高贵,我跟他们见面,也都是在长安。 后来傅氏出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对于我来说,这些亲人就同从前的荣华一样,如同被狂风吹走的烟云,早已消失不见。 幸好母亲不必知道这些。 我心里安慰道,把竹帘放下。 虽然被毁过,可洛阳的人却是不少。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行人络绎不绝,经过西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偌大的集市里,熙熙攘攘正是热闹。 魏氏的旧宅在城北,周遭都是些大宅。马车停在宅前,家中管事及仆人已经迎候在阶前。 我朝那些人仔细看了看,都是家人打扮。 早在雍都的时候,我就曾听闻魏昭有一妾住在洛阳,姓许。如今看来,她并没出来迎接。心里想想,也合适,这位许姬并非正室,这宅子的主人也并不是我,她出来迎候,我若不知其名姓,徒增尴尬。 “拜见夫人,”管事向我一礼,恭声道,“夫人远道而来,膳食汤沐皆已齐备,请夫人入内。” 姨母 洛阳的老宅是魏傕在洛阳为官时的家宅,那时魏傕官职不大,家宅也不过个寻常院落。但他当上丞相以后,却一直没有舍弃这座宅子,也没有另置新宅。 至于那位许姬,据我所知,自从定都雍州,魏昭也一直跟随着魏傕,魏氏一家也迁去了雍都,却为何将魏昭唯一的妾侍在洛阳? 我的脚已经无大碍,只是不敢随意行走。来到洛阳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屋里,把脚养好了再走动。 魏安是个闲不住的,他一直记着我的推车,才落脚,就张罗着找木料。 “四公子,你这还是推车么?”阿元拿着魏安画图的木板,看了好一会,对上面的横横圈圈一脸茫然,“怎么似乎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魏安说,“原来的太矮,我加高了些,还在轮子上加了牙,若推车要在土坡上停住,可以把轮子刹住,不会乱走。” “四公子真聪明。”阿元赞叹道。 魏安挠挠头:“我其实还想再改改胡床,变成两层坐板。上层可坐,下层挖个洞,底下接粪桶,这样,长嫂就不必拖着伤足去如厕了。” 阿元:“……” “四公子真好心,”她的笑容变得羞赧而怪异,看看我,道,“可夫人又不是残疾,这些日常之事并无妨碍。” “是么?”魏安皱皱眉头,有些失望。 “无妨。”我说,“四叔主意甚好,不妨先做出来。便是我一时用不着,放在家中说不定也有备无患。你说是么?” 魏安神色一展,点点头。 我微笑。 刚才听着魏安一番话,我心中大亮。世上伤了腿脚的人各种各样,程度不同。那么推车也可以有不同的式样,比如我先前用的,若只是不便行走,已经够用了。而魏安说可以如厕的这种,不知有多少不能自理生活的人在盼着它? 我眯眯眼睛,耳边似乎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响。哦,那是铜钱在布袋里碰撞…… 静养的效果很好,两天后,我的伤足已经完全复原,行走无碍。 当我自己走出庑廊的时候,只觉天地明净,阳光普照。 我住的屋子是魏郯从前的居所,屋里的东西都是他少年时用物,我打开一只箱子的时候,还发现了几件旧汗衫和弹弓木剑等玩物。我拿出来看了看,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箱子了塞了樟香防虫,其中一把弹弓的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郯”字。 再写得歪一点就可以视作文盲了。我看了好一会,心里下个定论。 魏郯的屋子待腻了,我对魏安表示出观赏老宅的意愿。他挠挠头,很难能可贵地放下手里的活,给我画了一张老宅的地图。图中标明各处院子方位尺寸谁人住过,画完之后,魏安丢给我,然后继续埋头弄他的推车。 我于是拿着地图,和阿元一起到处看看。这种宅子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既然住进来,至少要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地方。走了一圈,各处都寻常得很,不过后园里,一片芍药映日盛放,颜色正艳。 不过吸引我的,是芍药丛中的一名女子。她体态纤瘦,戴着遮阳的草笠,虽穿着寻常布衣,却看得出这绝对不是仆从之人。 似乎听到动静,女子抬起头来,笠沿下,露出一张眉目秀致的脸。 她神色有些诧异,却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摘下草笠朝我走过来。 “妾许氏,拜见夫人。”她盈盈一礼。 我听懂“许氏”两个字,便知道我猜得一点不错。 “原来是许姬。”我微笑,颔首还礼,“久闻姬芳名,不想今日方见。” 许姬神色谦和,道:“妾常居洛阳,故不曾与夫人相见。” 寒暄了一会,我见她谈吐文雅,想来也并非小门小户的女儿。 “姬在园中赏花么?”我问许姬。 许姬答道:“并非赏花,妾乃是在修剪枝叶。” “哦?”我望望那些芍药,莞尔,“姬有园艺之好?” 许姬亦笑,道:“若论园艺,妾不过粗懂皮毛。这些芍药,是丞相当年亲自种下,每逢开放,府中必设宴赏花。如今丞相去了雍都,妾恐此花败落可惜,便亲自照顾。” “原来如此。”我颔首,赞道,“姬果是细致之人。” 许姬低眉谦道:“夫人过奖。” “这许姬在洛阳很是清闲么?”回到房里,阿元斟一盏茶端到我面前,嘀咕道,“二公子的姬妾,在这府中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何苦与园丁抢活干?” 我看她,笑笑:“阿元,你若是被孤零零扔在洛阳,夫君舅姑一年也见不上几回,你可会寻些事来做?” 阿元觉得有理,点点头。 我轻吹茶盏,喝一口茶。 其实不单只是寻事做,还有一层。她开口丞相闭口丞相,这位许姬,很明白她要讨好谁。 我许久都不能自由走动,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平安又热闹的地方,在宅子里待了几天,我就打起了外出的主意。 其实外出很简单。这个宅子里没有舅姑夫君,我的地位就是最高,家人不好阻拦。于是,我向管事打听城中哪里有灵验的庙观,对他说我要去为舅氏和夫君祈平安。 管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反对。郭夫人喜欢拜神,这一招简直百试不爽。 车马和护卫的军士随叫随到,准备好供奉的用物之后,我乘着马车往城东而去。 洛阳曾为东都,这里的庙宫虽不及长安,却也修得很大,香火旺盛。相比之下,雍都虽然名头上就带个“都”字,那里的庙宫却简直寒酸得摆不上台面。 我将供奉之物交给庙祝,请他设案,然后有模有样地祝祷一番,吩咐阿元为庙宫捐香火。 拜祭之后,我走出正殿,正盘算着该去哪里转转,身旁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女君……傅女君?” 我讶然转头,只见一位老妇,手里挎着篮子,两只眼睛望着我,满是不可思议。 “你……”我觉得她面熟,又想不起来。 “女君!”老妇看着我,满面激动地上前来,“女君,老妇是乔夫人的乳母,女君还认得么?” 我回忆起来。她是我三的乳母,从前三去过长安几回,她都跟在身旁的。 “吕阿媪。”我轻声道。 吕阿媪点头,望着我,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有兄一人,妹两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 我从吕阿媪的口中,知道了当年母亲几位兄妹的事。 傅氏被诛,我的舅舅乔昱失了司隶校尉的官职,而我的两位的夫家唯恐收到牵连,断了与外家的联系。彼时,我的外祖父已经不在,幸而留有祖产,舅舅虽不为官,在洛阳也仍是高门。可没过三年,风云突变,长安的乱势蔓延至洛阳。舅舅举家出逃至陈州,安顿下来之后,舅舅投奔了当时割据河南的董匡。他出身高贵,经纶满腹,也会用剑,董匡对他欣赏有加。可惜董匡其人在打仗上是个庸才,舅舅在征滑州的路上中了埋伏,被箭射中胸口,不治身亡。 我的四排行最末,当年嫁给了洛阳的另一个高门蔡氏。洛阳的宫室被何逵焚烧之后,蔡氏感到此地不可久留,亦举家迁走。不料天下大乱,到处都没了法纪,蔡氏一家在往南的路上被土匪劫杀,无一生还。 母亲兄妹四人,如今唯一在世的,就只有我的三。 吕阿媪是随着主人家到庙宫里来拜神的,于是,在庙宫奉茶的厢房里,我见到了我的三。 她看到我的时候,脸色一变,眼眶倏而发红,抱着我哭作一团。 “阿嫤……阿嫤啊……”她的手紧紧抓着我,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我可怜的外甥,可怜的阿姊啊……” 周围的人皆低头垂泪。 我纵是早有准备,亦泪湿衣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亲人重逢,却没有喜气,只有满屋子的哭声。 相认之后,旁人纷纷劝解,三又抱着我哭了一阵,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拉着我的手,各自说了些离散之后的事,感慨不已,又掉了不少眼泪。 “你舅舅闻得你嫁去莱阳,本欲前往相见,奈何你外祖母突然中风,卧床不起,此事就耽搁下来。到了后来,洛阳生变,你舅舅去了陈州,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外祖母可还健在?”我问。 三摇摇头:“何逵来洛阳之前,她就去了。你母亲的事,我等也不曾告知于她。你外祖母病逝前一日,还总说你母亲怎么总不回去看她……”说到伤心处,她又哽咽起来,低头拭泪。 我也难受不已,过了会,问:“我记得舅舅有一子一女,不知何在?” 三道:“你舅舅故去之后,你舅母就带着儿女家人回了洛阳,如今在住在旧宅里。” 我颔首,至少舅舅还有后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三抬起头来,问:“阿嫤,你如今嫁去了魏氏,是么?” 我道:“正是。”想想,魏郯娶我的事连身在谭营的赵隽都知道了,何况是在洛阳的。 “夫君待你可好?” 我答道:“夫君待我甚好。” 三脸上终于浮起些欣慰之色:“如此,便是大善。阿嫤,只要你过得好,我等还有何求。”说罢,她低低道,“阿嫤勿怪不去寻你,你家出事之时,我等这些亲戚竟什么忙也帮不上,若非今日遇到,不知还有何脸面去见你……” 我不语。说起来,自从嫁给魏郯,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人亲友。他们除了痛惜傅氏不幸,说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苦衷请我原谅。 我心中悲凉,可面前垂泪的毕竟是至亲,心底也深知她身为别家媳妇的无奈。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叹口气。 与三别过之后,我再无心情闲逛,登车返回老宅。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安很快把新的推车做出来,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很是不错。 “可惜长嫂不坐了。”魏安遗憾地说。 “无妨,这是好物,总不嫌多。”我说。过了会,我又道,“四叔可曾想过,那荒村里的老丈,孤独一人生活,有了推车也无人帮推,如何是好?” 魏安说:“他家有只黄狗,我试过,平地里能拉动。” 我笑笑:“若是没有黄狗呢?推车上的人要是能自己推着走就好了。” 魏安眼睛一亮。 八月很快到了末尾,秋风微起之时,北边传来消息。谭熙在军中病死,四个儿子为继位之事生隙。魏傕一路北上,已经攻占了河北大部,兵临冀州。 李尚还没有回信,这时,却有两个我意想不到的人登门来访——我的舅母丁氏和她的女儿乔缇。 洛阳 上 我和舅父乔昱并不太熟。他的事务繁忙,很少去长安。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和善的人。相比之下,我与舅母丁氏、表妹乔缇更加熟悉。 她们从前几乎每年都会去一趟长安,也会住在我家。 舅母丁氏也是出身大家,对我也很是和气,每次来长安,还会带好些东西送给我,我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绢人就是她送的。 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喜欢我的表妹乔缇。 她比我小两岁,不过或许是因为我舅父体格高大的原因,她身形一向与我不相上下。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喜欢别人身上的漂亮东西。在她八岁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她就已经会在长辈们面前露出娇憨又羡慕的表情,对母亲说,表姊戴的璎珞真好看,我在洛阳都没见过。 母亲一向厚待亲戚,听得这话,会笑眯眯地说,阿缇既然喜欢,就送你吧。许多年来,我被母亲强行送掉了好些东西,饰物、玩具、香品等等等等。有一回,她还想要我书房里的纸。那纸我很喜欢,洁白的纸质中掺杂花瓣兰叶,是裴潜做给我的。 听到乔缇说像要之后,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不给。当时,母亲还笑我小气。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两日以后,我无意中听到玉莹她们议论我和裴潜,乔缇也跟她们在一起,笑笑说,我也觉得阿嫤表姊与季渊公子不配。 于是,我从此以后再也没对乔缇友好过。 时过境迁,从前的小女儿心思如同一本早已遗忘的书,当把它从角落里再翻出来的时候,心境却是不一样了。 “拜见舅母。”门前,我向舅母深深一礼。 “阿嫤。”舅母将我扶住,悲喜交加,双目含泪。 乔缇望着我,承继了舅母秀致眉眼的脸上,满是打量和小心。 “表姊。”她走到我面前,低眉一礼。 “表妹。”我微笑地还礼。 舅母拉着我的手,又是一番感慨倾诉。我请母女二人到堂上去坐,让阿元奉茶。 舅母看看阿元,对我说:“这婢子甚是眼熟,很像从前李掌事的女儿,伺候在阿嫤身边的……” “正是。”我莞尔,“甥女到雍都之后,正巧李掌事一家也在,故得重聚。” 阿元忙上前,向舅母一礼:“阿元拜见舅夫人。” 舅母将阿元扶起,看着她笑道:“我就说怎么如此面善,原来是故人。” 我向舅母说起了李尚当年如何幸免于难,又如何离开家乡回到雍都。 “幸而甥女那日去了街上,遇到李掌事之子李焕,这才与掌事一家重聚。”我说。 舅母颔首,拭拭眼睛,道:“李掌事忠实,我是知道的。天灾人祸,尔等能相见,已是万幸。”说罢,她抚着阿元的手,感叹地对我说,“阿嫤在魏氏到底是新妇,仆婢皆是陌生,哪里比得上旧人。如今有阿元,我也就放心了。” 我笑笑说:“舅母说得甚是。” 接着,我们又聊起些琐事。提到舅父的时候,众人都未免伤心,舅母更是忍不住低泣起来。 “你舅父一生忠直,敬老慈幼。傅氏有难之初,他与众大臣联名上奏,为傅氏申冤,得罪了卞后。他还想亲自要去长安救人,可才到半路,先帝就已经动了刀……”舅母哽咽道,“你舅父为此夜夜辗转难眠,又不敢告知你外祖母,每每外祖母问起你母亲,他还要强颜遮掩。你嫁去莱阳之后,他想去莱阳看你,可后来洛阳也被战火牵连,你舅父投了董匡,不想……”她用绢帕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乔缇亦垂泪,看看我,小声劝解。 我心里也难过,闻言劝慰一番。待舅母稍稍缓和,问道:“不知恪表兄可安好?” 舅母拭尽泪水,答道:“伯恭安好,他正在家中闭门温习。天子在雍都要重开孝廉,伯恭想去参与岁举。” 我赞同道:“表兄有此志,乃是大善。” 舅母叹一口气:“乔氏乃洛阳大族,如今你舅父只有伯恭承继骨血,岂敢荒废。只是一场战乱,京中旧识已大多失散,你舅父又不在,无人可堪举荐。” 我明白过来,舅母这是有事相托。 表兄乔恪,我只见过两三回。虽不熟悉,但我很清楚地记得他颇有才学,有一回父亲考他,他对答如流,深得父亲赞赏。 孝廉本义,乃是朝廷拔擢贤能之人为官。不过长久以来,孝廉为高门把控,日渐腐败。在先帝的时候,甚至如果没有一位权贵举荐,即便出身士族也不行。若是在从前,此事一点不难,但现在乔氏单薄,舅母只得来求助于我。 我第一次感到这个魏氏冢妇的身份在别人眼里竟是有些权力的。 “舅母相托,甥女自当应承。”我沉吟,对舅母道,“然有些话,甥女也照实告知舅母。甥女加入魏氏不足一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固步于家宅,朝政之事也不曾接触。待甥女见得丈夫,必陈以表兄之情。丞相一向爱才,表兄既有志,自当无碍。” 舅母闻言,握住我的手:“便有劳阿嫤。” 我笑笑:“自当如此。” 舅母叹道:“阿嫤有心,你舅父若泉下有知,亦是欣慰。”说罢,又低头拭泪。 在堂上坐了许久,舅母又与我叙了许多别后之事。乔缇坐在她身旁,话很少。除了有时说到伤心处,陪着母亲擦擦眼泪,她大多时候神色平静,只将目光打量我。 留下来用过晚膳之后,舅母与乔缇告辞走了。我望望天色,觉得今日过得很是漫长。 “夫人,舅夫人还是那么能言,说起事来,旁人一句也插不上。”阿元咋舌道。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这位舅母,母亲曾经说她是个精明的人。我从前不关心这些,今日促膝相处,竟也有些体会。她今日来看我,恐怕更多是为了表兄。不过尽管这样,乔氏是母亲的母家,这些人也是我最后的亲戚,如果能助一臂之力,我是不会拒绝的。 魏安的推车做到一半,不太顺利。他很不情愿地承认,有的部件要做得结实精准,他的木匠活还太浅。 “那就先放下,等回到雍都,我找两位木匠来帮四叔,并无难事。”我鼓励道。 魏安点头,又转而做各种小木件去了。 大宅里没什么人,日子有些无聊。宅子里有些旧书,可都是些尚书之类的,我拿了一本回去,没翻两页就扔在案头再不过问。许姬也是个没多少事可做的人,这段日子常常来与我作伴。 闲聊之中,我得知她原本是吴夫人陪嫁过来的家仆之女,自幼长在这所宅子里。十七岁的时候,魏昭从吴夫人那里将她讨了做妾。许姬提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说太多,我也不知道当年具体如何。不过从谈吐来看,许姬知书识礼,竟没有分毫仆婢的卑弱。这样的美人,虽是出身低微,但魏昭喜欢她,我一点也不奇怪。 为了打发空闲,我闻得许姬会织布之后,甚至将魏郯母亲吴夫人用过的织机清理出来,尝试像书本里教导的贤惠妇人那样,向许姬学织布。 天气渐凉,北边的战事捷报不断。谭熙死后,兵将分别归了他的四个儿子。趁群雄无首,魏傕一路往北,欲以各个击破。如今,魏傕已经灭了谭熙三子谭匮,正在幽州与谭熙长子谭盟交战。 这时,南边的淮扬突然有了动静。吴璋病危,无子,将基业传给了他的弟弟吴琨。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停。 洛阳离淮扬很远,消息不过只言片语。可我深深明白,权位更替下,往往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有人得志就会有人倒霉。裴潜在那里,平安无事么? “夫人近来不太专心呢。”在我一连扯断好几根织机的经纬之后,许姬开口道。 我自知又走了神,向她歉然笑笑。 “夫人想是累了。”许姬望望门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夫人还是歇息吧。” 我颔首,道:“也好,明日再续。” 许姬行礼,告退而去。 我也觉得累了,洗漱之后,躺在榻上,轻轻叹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操心的命。 人言恩断义绝,说得轻巧,做到的又有几人?就像我,想到裴潜的名字,我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并非还对他旧情未了,而是我毕竟无法当成一个挥之即去的陌生人。 或许是有心事,我睡得很浅。 半夜的时候,我在迷蒙中感到有动静,夜风微微扫过脖颈,像是门窗没有闭紧。 当一阵粗砺的触感摩挲上我的脸颊,我猛然清醒过来。 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烛光照着,有些睁不开。当我费力地认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还是惊得一愣。 “醒了?”魏郯也有些意外,片刻,笑笑,“夫人见谅,我并非有意。” 洛阳 中 他跟我说场面话的时候永远都听起来毫无诚意。我不与他计较,讶然问:“夫君何时回来的?” “刚到。”魏郯说,眉间有些倦色。 我朝滴漏看去,三更刚过。 “夫君怎不事先来信说一声?”我起来,拉过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上路匆忙,来不及派人。”魏郯挑挑灯芯,光照倏而明亮。罢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椸前宽外衣。 我独自睡这寝室,便不拘仪容,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看到魏郯独自站在椸前,我想到,丈夫深更半夜回来,贤惠的妻子,是不是应该即刻扑上去殷勤侍候嘘寒问暖? “夫人不必起身,我去沐浴。”正犹豫着,魏郯就像身后长了眼睛,开口道。 我的心一松,却觉得样子还是多少要装下去的:“嗯……夫君路上用膳了么?妾去吩咐庖厨做些羹汤如何?” “不必。”魏郯穿着单衣,看看我,“夫人歇息吧。”说罢,走出门去。 我听到外面有管事的说话声,坐了片刻,脱掉外衣躺了下去。 睡觉睡到一半被吵醒,我困得很。不用我做什么,最好……心里念着,我闭上眼睛。 我原本想着只眯一下,等魏郯回来再献献殷勤。谁知我沾枕即眠,再睁眼是已经是早晨。 刚想伸个懒腰,我突然发现魏郯就躺在身旁,睡得正沉。 才展开的手脚僵在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来,片刻,把身体挪开一点。虽然从淮阳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说好还做夫妻。可是又是赶路又是战事,我们同寝的夜晚并不多,以至于到了现在,我还不太习惯跟他睡在一起。 隔着一点距离,魏郯的侧脸在窗户透入的微光中线条分明。 我静下来看他,忽然觉得这个角度很新鲜。他背着光,眉眼都隐没在阴影里,鼻梁挺直如山峰,往下,嘴唇和下巴的形状优雅,还有脖颈的喉结…… 他动了一下,我愣住,连忙闭上眼睛。 榻微微摇动,我隐约感觉魏郯该是翻了个身。那气息……像是转过了我这面。 我的心提起,更加卖力地装睡。 我不知道魏郯是梦中翻身还是真的醒了,过了会,我想睁眼一睹虚实,忽然又听到他动了一下。 好险……我心里道。可没过多久,一只手伸过来,搂在我的腰上。 我皮肤上起了一阵鸡皮。 那手很不安分,从我的腰抚上我的背,又摸摸我的头发。最后,我的鼻子突然被捏住。 呼吸不得,我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眼睛。 “夫人醒了?”魏郯放开手,晨光中,笑容慵懒。 我摸摸鼻子,心知又被他耍了,又窘又恼。不过还是要装作刚醒来的样子,诧异道:“夫君怎起这么早?” “行旅之人,睡不惯懒觉。”魏郯伸个懒腰,我听到他松开指骨的“咯咯”声。过了会,他瞥瞥我,“我天刚亮的时候就醒了,一直不曾睡着。” 我:“……” 我脸上的窘意更甚,瞪起眼睛。 魏郯却不理会我,嘴角得志地弯着,从榻上起身。我看到他走到椸前,脱下寝衣,光裸的上身在晨光中浮着细腻的光泽。 乳母曾说过非礼勿视,我想移开眼,又忍不住再看。这不算非礼,心道,我和他是夫妻……魏郯在挑着椸上几件衣服,像是在考虑穿哪件好。我就瞅着那背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健壮却不纠结,又紧凑流畅,我忽然觉得,若是魏郯跟我行夫妻之事,我好像也不亏呢…… “好看么?”魏郯突然道。 我:“……” 我真想把他的脸扳过来看看上面是不是安了一面用于窥视的镜子。 “什么好看?”我反问道,乖乖承认的是傻瓜。 魏郯将一件细麻单衣穿在身上,系好系带,转过身来。 “我问衣服,新做的。”他微笑。 “夫君着此麻衣,甚美。”我顺着竿爬,真诚地颔首。 洛阳名义上是归朝廷,可谁都知道,朝廷是魏氏的。 我和魏郯在堂上用早膳的时候,外面有使者送了帖来。洛阳太守周康今夜设宴,要为魏郯接风洗尘。 魏郯将那帖看了看,应允了使者。 我把碗里的粥喝完,用巾帕拭拭嘴角,问魏郯:“夫君原本说要回雍都,不知何时启程?” 魏郯道:“不忙,还须在洛阳留几日。” “如此。”我说。 魏郯却看着我,目光中似有询问。 “夫君有话?”我问。 “无话。”魏郯收回目光,低头吃粥。 用过早膳之后,程茂过来,说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去了。 “我要去城墙上巡视城防。”魏郯对我说。 “兄长,我也去。”一直埋头用食的魏安终于开口说话。 魏郯答应一声,却看向我。 我对城防什么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一派贤惠地对魏郯笑笑:“容妾服侍夫君更衣。” 魏郯不像长安的那些纨绔子弟出门那样讲究得一条革带也挑上大半天,服侍他更衣其实很轻松,从箱子里面找一件看起来没那么旧又够厚实的袍子就可以了。 他把袍子套上,我替他整理,再系上衣带。魏郯个头比我高出许多,我抬起手臂,将他胸前的衣料扯了扯,再系好。 谁也没说话,抬眼,魏郯看着我。 “这袍子太窄么?”我看他的肩膀和胸膛将袍子撑得没有一丝皱褶,心里又想起晨起时的光景。 “不窄,”魏郯道,“正好。” 我“嗯”一声,去取革带。 “吴璋病逝了,传位其弟吴琨。” 我愣了愣,抬头,魏郯注视着我:“季渊与吴琨相善,吴琨继位之后,封他做了中护军。” 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几近茫然地点点头,将革带环在他的腰上。 他又道:“我只知道这些。夫人若有话想问,可直言。” 我暗自咬唇。虽然他说得没错,早膳时我问他何时去雍都,的确是想借机问裴潜。可我马上意识到让魏郯说裴潜的事会很尴尬,便打算自己私下探听算了。所以,魏郯说要逗留几日的时候,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可我忘了魏郯是个全身长满心眼的人,他察觉到,却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挑开。 这算是坦白,还是试探? 我抬头看他,带着火气:“夫君怎知妾有话无话?” 魏郯一怔,看着我,黑眸沉凝。 周遭瞬间安静,我移开目光,低头将他的革带扣好。 “我走了。”魏郯把刀佩在腰上,淡淡道。说罢,朝门外走去。 我心思一动,忙追上去:“夫君!” 魏郯回头。 我看着他,恼怒归恼怒,可我并不想跟他搞僵。 “你……”我想说多谢,可到了嘴边,改成了,“早些回来。”说罢,一礼。 “嗯。”魏郯应一声,不辨情绪。 我并非勇于反省的人,可当魏郯派人回来告知,说直接去周康家中赴宴的时候,我有些后悔。 我不能不猜测,魏郯果真是惹恼了么? 心里一个声音道,他恼又如何,谁让他那话来试探? 可另一个声音却道,或许他真是委屈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又不是孩子。我有些烦乱,晚膳吃了两口,就心不在焉地把箸放下。 我走出庭院,落日挂在天边,云彩紫灰,颜色交杂不明。晚风阵阵,地上秋草抖动,怎么看都有些萧瑟的意味。 “夫人怎在此?”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却是许姬。 她微笑着走过来,向我一礼:“闻得大公子不在,妾无事,便想问夫人,今夜还织布么?” 我这才想起来我是有事可做的。 “织。”我微笑,一口应承,“当然要织。” 夜里的庭院很安静,除了织机的“吱吱”声,就是窗外的夜莺啭啭。 “夫人这织法不对,容易起结。”我正做着活,许姬在一旁指点道,“妾来给夫人师范。” 我答应,让出位来,看许姬接过我的梭子,在经纬间熟稔地穿插。 看着看着,我不禁又抬头望向门外。月亮已经快到中天了,宴饮还没完么? “夫人在等大公子?” 我回神,许姬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讪讪,莞尔:“姬怎知?” “妾怎会不知?”许姬声音轻柔,道,“妾从前也这样,总往门外望。” “哦?”我知道她是在说魏昭。 许姬笑笑,望向门外,似思忆又似意味深长:“可总望不到,妾的心思便淡了。” 我觉得她话里有话,正胡思乱想,忽然,阿元从外面进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哦?”我的心一松,恍然转暗为明。 许姬看着阿元,脸上的诧色一闪而过。而后,她看向我,笑笑:“大公子既已归来,妾先行告退。”说罢,起身向我一礼。 我出了吴夫人的院子,直奔住所。 才出院门,一名叫王晖的从人迎面而来。 “夫人,”他一礼,道,“大公子醉了,已经回房。” 我颔首,继续向前。不料,还没进自己的院子,我遇到了管事。 “夫人。”他向我一礼,表情有些为难,道,“大公子从宴上带回了几位美人,他如今醉了,夫人看……”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他身后两丈远,五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立在廊下,皆面容娇美。 许是见管事对我的态度,女子们眸光相顾,片刻,上前来向我行礼,莺莺燕燕的语声落了一地:“拜见夫人。” 洛阳 下 我看着那些女子,没有说话,只觉头顶被冷水泼下。 “夫人?”管事探询地看我。 “从前宅中来了新人,安置何处?”我问。 管事道:“从前主公在洛阳时,吴夫人主事,新来婢子若未分拨,安置在北院厢房;姬妾,则另择空余院落。” 原来如此。这些女子既然是送来的,又不曾得魏郯吩咐,自然按奴婢处置。不过这些女子一个个打扮得娇滴滴,显然就不是为了来做奴婢的。管事若将她们分去北院,怕得罪了她们;按姬妾对待,又怕得罪我。 我原本不快,此时却心思一转。 “若有大些的空余院落,便且安置。”我对管事说,贤良地微笑。 管事应下,令人引诸女子下去。 阿元推开房门,一阵淡淡的酒气迎面而来。 “去取些解酒汤。”我对阿元说。 阿元应一声,走开。我进门,将门阖上。 内室的卧榻上,魏郯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外袍。 对着个睡得像死猪的人,我一肚子气也没地方发泄。这人是故意的么?想报复我,让我有话骂不出来,还是考验我是否贤惠? 我深深呼吸,让心情平复一些。 我当然贤惠。我偏不气,我才不会为了几个女子摆出争风之态。我不但不闹,我还把那些女子好吃好喝养着,每日谄媚地问魏郯,夫君今夜宿在何处,妾见西院崔姬可怜无双,可堪幸御…… 心里想着,忽而斗志满满。 就是这样。我再深深呼吸,捏捏拳头。 可转过头,我吓了一跳。 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在榻上盯着我看。 “夫人独处之时,亦有千般神态。”魏郯微笑,目光清醒而玩味。 阿元端来解酒汤的时候,看到坐在榻上喝茶的魏郯,愣了一下。 “放在案上。”我说。 阿元应声,把汤端上前来,退出去关上门。 “夫君喝些解酒汤吧。”我说。他虽是装醉,酒却是喝了不少的,我仍然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不必。”魏郯道,手持茶碗,“有夫人的茶足矣。” 这话听着讨好,不过我是没那么容易讨好的。 我微笑:“周太守家的酒不合夫君心意么?” 魏郯抬眉看我:“周太守盛情,酒一杯接一杯,我若不装醉,岂能那么早脱身。” 我将茶添到他碗里:“既是周太守美意,夫君反正不曾真醉,何不留下畅饮?” 魏郯莞尔:“夫人教我早些回来,我岂敢不从。” 我看着他,结舌。 不得不承认这武夫是有些口舌本事的,还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我亦笑容相对:“如此。夫君既是装醉,回到家,也该先将周太守送的美人安置安置。” 魏郯从容道:“那些人是给夫人的,夫人安置便是。” “给我?”我讶然。 “你身旁本来就缺侍婢,可充充人手。”魏郯道。 敢情还是为了我好。 “谢夫君体恤。”我温声道。 魏郯饮一口茶,继续道:“我名下的仆婢全由夫人分拨,若不想留下,夫人亦可转赠他人。” “如此,妾知道了。”我微笑。心里却道,我岂敢。将那些女子转赠他人当然容易,主母寻个由头把婢子打死也可以做得名正言顺。不过那样一来,在舅家尤其是魏郯的眼里,我妒忌的名声也就坐实了,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魏郯看着我,颇有探究。 “高兴了?”过了会,他问。 “高兴什么?”我已经学会面不改色。 魏郯道:“我记得在范太守府上,夫人很是不喜。” 我警觉起来。范悦?心里回忆着,我那时表现得很明显么? “妾不曾不喜,夫君记错了吧?”我露出讶色。 “嗯?”魏郯皱皱眉,露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可那日是谁托醉离席,还不等我回去就关门独自入寝?” 我的脸腾时发热,忙辩道:“妾那时并非不喜……” “我记得那时有人见到我回去就一脸委屈,”魏郯继续道,摸摸下巴,“说什么还要做夫妻。” 我越发窘,瞪他:“谁一脸委屈!” 魏郯没有回答,却看着我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肩膀一动一动。 我真的恼了:“不许笑!”说着从榻上站起身来。 可不待我站直,魏郯突然伸手拉住我,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榻上。 “放开我!”我用力推他。 “不放。”魏郯抵着我的额头,双眸很近,透着奇异的清澄光亮。 酒气随着他的话语,烘热了我的面庞的脖颈。他的身体实在很重,手劲也大,我心里莫名的很慌乱,又羞又窘,又挣扎几下,竟纹丝不动。 “你……你快压死我了!”我的胸口被那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魏郯不为所动:“还躲么?” 我连忙摇头。 魏郯这才把身体移开。 身上陡然轻松,我侧过身,大口吸气。魏郯却仍然没有放手,抱着我,胸膛抵着我的后背。 我不再挣扎。这个武夫,我反正是斗不过他的。 室中很安静,我隐隐听到庭院里夜莺的叫声。 过了会,魏郯突然低低道:“我才要出门,周太守就将那些女子塞了来。我正装醉,不好当面拒了。”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又说起这个,片刻,道:“嗯。” 魏郯的手臂微微收紧,呼吸的热气灼在耳后,引得我的肌肤一阵发麻:“不信?” “夫君所言,妾岂有不信……”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事情有些不对。魏郯的手探入了我的衣襟,不安分地游走。 “阿嫤,”他的声音低低,不像先前那样带着狡黠或戏弄,熏热中,某种干渴般的气息浮动,“你我再续那夜未尽之事,如何?” 我的心跳踩空了一下。 魏郯没有等我回答,颈后传来他的吻咬,手扯松了我的衣带。我的心狂蹦着,正当他要翻身再度压下,我突然抓住他探入底衣的手,挣脱开他的怀抱,坐起来。 魏郯诧异地看着我,黑眸中仍闪动着残余的炽热。 “夫君……”我几乎不敢跟他对视,羞臊满面,喉咙卡了一下,“夫君今日回来,还未曾洗浴。” 魏郯注视着我,外袍的领口不知何时松了,喉结微微滚动。 “我洗了就可再续么?”他忽而笑笑。 我咬咬唇,只觉他的目光像着了火似的,把我的脸烫得快熟了。 “嗯。”我说。 魏郯二话不说地起身,未等我抬头,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还剩我一人,我坐在榻上,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发呆。 心还在咚咚地跳,像在打鼓。 洗浴?我想到自己刚才说的理由就觉得可笑。 我承认这事做得很没出息。当初在雍都,明明存心引诱什么的都做过了,可是刚才居然怯场了。 没准备好么?也许是,我先前进门的时候还憋了一肚子火。 你们是夫妻呢,你不愿意,别院还有五位妙龄女子会说正好。心底一个声音道。 没错! 我站起来,深吸口气,走去内室。可当我看到那张足够三四个人并排躺的大榻,刚鼓起的勇气又有些萎靡。 听说,真的会很疼。 我捂住脸,开始没出息地思考着现在逃去三姨母或舅母家还来不来得及…… 我到底还是冷静的,魏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脱去外衣,松开头发,穿着底衬的绢衣绢裙坐在榻上。 魏郯看着我,惊讶之余,脸上露出笑意。 我被他盯得脸红不已,正要起来。 “别动。”魏郯按住我的肩膀。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烛光。 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手指伸来,将我颊边的头发轻轻拨开,绕在耳后。 “你我成婚那夜,你也这样看我。”他说,声音低而缓,似在回忆,唇边弯着笑影。 成婚那夜是如何情形,我早就忘了。我没说话,只觉得周围都是静静的,只有我的心跳声音清晰,咚、咚、咚…… 魏郯拉过我的手,指尖被握在厚实温暖的手掌之中。 “这么凉,”他眉梢一扬,“怕?” 谁怕了。我张口想顶回去,可对上他眼睛,却忽然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又来了,像被野兽盯着的猎物那样的危险感,可我却一点也不想逃开,看着他朝我俯下来,抱住我。 “别怕。”他低低道 沐浴后皮肤的味道,陌生但干净。 他吻我,从耳垂,到脸颊,再到嘴唇。 我想闭起眼睛,可我做不到。 在从前,我和裴潜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周遭无人的时候,他抱过我,也吻过我。毕竟是在家里偷偷来的,要时刻提防着有人出现,于是他和我都很害羞。他的吻又轻又缓,像在品味;也有情动的时候,他会急切一些,咬我的嘴唇,手探进我的衣服里,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反应……那些事情最后都以两个人红着脸收场,他说我是色女,我说他是色男。 而后来的丈夫韩广,他的亲吻则还是小孩子的模样,一啵一个响,全然不似调情。 魏郯的吻跟他们都不一样。他有点霸道,当他在我的唇齿间纠缠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强烈的渴望。 他把我放在榻上,解开我裙腰上的系带,又把我的衣衽松开。当胸口敞露在烛光下,我的肌肤因为突如其来的夜凉而起了一层微麻。 他脱掉衣服,手撑在我的肩膀脸侧,在上方看着我。烛影摇着瑰红的光,他的眼神灼灼,涨满了情/欲。 我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喉咙,忽然想起了那时在若婵的别所里看到的东西。我伸出手,覆在魏郯的胸膛上手游弋片刻,缓缓滑下。 不得不说,魏郯的肌肤的触感很好,坚韧而细腻。结实的腰腹往下,肌肉的线条隐没在两人相贴的阴影里。 “好看么?”魏郯的唇角弯着,手穿过我的头发。他的喉结和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竟然很是诱人。 我没他脸皮厚,也受不了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红着脸说:“夫君……灭灯吧。” “为何?”魏郯一脸不解。 我嗔怒地瞪他。 魏郯低笑,起身一口吹灭了旁边的灯盏。 夜色笼下,魏郯再度抱住我,把我压在榻上。他的吻比刚才更激烈,从嘴唇到脖子再到胸前。 黑暗中,我看得不清楚,可各种感觉却更加明显。他的手很热,手掌上的厚茧探入在我的腿间,胯/下那物硬硬地顶着,不舒服,心却被扰得纷乱。 当他的唇舌流连在我的敏感之处,身体淌过奇异的酥麻。我紧抓着他的手臂,觉得难耐,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嗯……别,你别咬那里……”我一边扭开身体,还用手去推他的脸,“……你……嘻嘻……哈哈哈哈!” 魏郯终于被我搅得抬起头来。 “不许笑。”他的腿压着我,声音带着气恼。 我闭上嘴,却根本收不住,闷笑着,抽得脸颊发酸。 魏郯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不喜欢我这样?” 我支吾道:“不是……嗯,痒……” 魏郯沉默片刻,哑声道:“那我往下了。” 我愣了一下,正想着什么叫“往下”,魏郯却已经将我的一只腿抬起。 瞬间,就像被钝器直直挺入,剧痛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啊!”我浑身紧绷,大叫出声。 魏郯停住,声音带着疑惑:“疼?” 我难受得要命,又窘又急地推他:“你……夫君出去……” 魏郯却低笑:“我慢些,嗯?” “慢些我也不要!”我忙说,挣扎地要起来。可是魏郯的力气很大,将我的手臂捉住,压在头顶。 “啊……”痛楚再起,我又叫起来,可才叫一半,“呜呜呜……”我的声音被他堵在了唇下。 钝痛一下一下,仿佛要把我的身体磨碎。 脑海中只剩下我骂他的话,武夫,色鬼,混蛋! 闺中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母亲有一回设宴招待亲友女眷,家中来了两位刚出嫁的堂姊。她们来我的屋里和我玩,我玩累了,就去内室睡觉,两位堂姊坐在外室闲聊。我仍然记得那时我醒了,隔着纱帘,听到她们在小声说着的东西。 她们在说她们的新婚之夜,诸如会疼等等的事我都是从她们议论中才知道的。她们嘴上嗔怪,却又小声嘻笑,似乎那是件有乐趣的事。我那时候听得似懂非懂,又好奇不已,脸红地想,到时候裴潜要是敢弄疼我,我一定不会饶了他。 而现在,若是有人来跟我谈论什么初夜,我必然没有好话。 魏郯是个我们的第一夜,可谓轰轰烈烈。事实上,如果谁有幸围观,会觉得我们在扭打。 他想继续,我抵抗;他把我的手抓起来,我用脚推他,他又把我手脚全都压住。后来,当他吻着我说还要的时候,我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当时瘫软疲惫,脑子里只想着一幅画,我是块肉,软绵绵地躺在案板上,魏郯得意洋洋,一口一口,把我分而食之…… 结果很惨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的下身又酸又痛,全然起不来;而魏郯发现他身上有几道长长的红痕,也不知道疼不疼,只见他照着镜子皱皱眉,嘴角弯弯的。 他发现褥子上有些暗红的斑斑点点,有些发愣地盯了好一会,才看向我。 “你……”他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措辞,“从前不曾……嗯?” 我简直羞赧万分,缩在被子里小声地说:“嗯。” “为何不与我说?” 说了你信么?我心里道,嘴上却没说话。 魏郯看着我,低低的笑了起来,很久,眼里闪着光。 我很不自在,狐疑地看他:“夫君笑什么?” “我笑韩广。”他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发,笑得狡黠,“他是早知道夫人凶猛,故而一直不敢动手么?” 我瞪起眼睛,想把他的手拿开。可稍一动作,牵扯到身体的酸痛之处,我苦着脸又缩回去。 魏郯仍是笑:“躺好。”说罢,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外。 没多久,阿元端着水盆进来,帮我洗漱,看着我,不住偷笑。 她看到我身上的累累痕迹,又是吃惊又是脸红,“昨夜你与大公子打了一架么?” 我恼羞成怒,瞪她一眼。 阿元噤声,为我擦身穿衣。 那日之后,魏郯没有再跟我做那事,并且表现得很体贴,比如我不能下榻他就把几放到榻上,亲自伺候我吃饭之类的。 婢女仆妇们满脸艳羡,阿元笑眯眯地说大公子真好。 只有我知道真相。 因为晚上灭灯之后,他就会抱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动手动脚。除了那事不做,别的事无一落下。 我虽有前车之鉴,可当他挑弄某些敏感之处,我还是会忍不住笑。 魏郯却不许我推拒,安抚道:“夫人须适应,等你复原,再行房就不会疼了。” 我:“……” 不过我承认,如果撇开会疼的那一步,我并不讨厌这样。魏郯虽然不如裴潜斯文,可他颇懂把控,或者说那叫技巧。他在我耳边轻唤我的名字,胸膛很热,引得我也脖颈发烫。他吻我,缠绵又耐心。他手上的厚茧我觉得很妙,它抚在我的皮肤上,硌咯的。每当它流连在我的胸前,滑过脊背,或者徘徊在腿根,一点一点地挑起战栗,我忍不住轻吟出声。 那滋味……嗯,我承认,很舒服。 据阿元说,周康送的那五名女子,魏郯一次也没去看过。管事问他,他说由我意愿;我不出声,此事便一直搁着。 “夫人便一直由她们住在别院?”阿元皱眉,“我见那些女子每日梳妆打扮,难保大公子什么时候……” “且留着她们。”我说。想到她们,我也发愁。我当然不愿意留着她们,即便拿来当侍婢也不要,可此事还是不能随便,须想个周全之策。 除了周康,拿美人来打魏郯主意的也不少。魏郯几乎每夜都会出去赴宴,据阿元从随人那里探听的消息,每次都少不得伎乐歌舞或者动人的女子来劝酒。如魏郯所说,周康那次他是装醉不好推拒,而此后这些宴席,魏郯就真的一个也没有带过回来。 白日里,魏郯通常会在宅中会客。来访的大多是洛阳的官员、世家子弟或故交。除此之外,每日还有战报、书信以及东南来的密报。 这些我从不过问,裴潜在淮扬无事就好,其他的,我只关心什么时候回雍都。 可魏郯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我问他的时候,他弯弯唇角,说,夫人如此关切,可是身体无碍了? 我知道这个色鬼在想什么,马上噤声。 但是我心里明白,该来的是会来的。 便如今日,魏郯过了午时之后就一直留在屋里。 “夫君不出去么?”我坐在外间的榻上问。 “嗯,今日无事。”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看我,微笑,“为夫欲陪夫人午睡。”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 开玩笑,这几日但凡是跟内间那张大榻有关系,就绝对不会只有睡觉那么简单。 片刻,魏郯看我不动,道:“夫人不睡?” “妾今日不困。”我说。 “不困?”魏郯一讶,凑过来,低声道,“正好,我与夫人做些消遣之事。” 我腾一下脸红。这个没脸没皮的流氓,光天化日,门还开着,仆人还在外面,他又来动手动脚。 “妾有事要做。”我忙道,躲开他的手。 “哦?何事?”魏郯问。 我瞅向一旁,急中生智,忙拿起案头的一本书:“妾今日要看书。” 魏郯看看我手里的书,莞尔:“中庸?不想夫人爱好经史。” 我愣一下,低头看向手中,真的是《中庸》。这才想起来,这是我几日前心血来潮翻出来的,没看几页就扔在了这里。 “不算十分爱好,”我装模作样地翻开书,镇定地说,“妾自幼受教,经史乃是根本。” “哦?”魏郯淡笑,后坐一些,不紧不慢地倚在几上,“也好。我许久不曾温习,倒是想听夫人诵上几句。” 这有何难,我笑笑:“敬诺。”说罢,我随手翻开几页,念道:“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我卡住,因为上面有个字实在想不起来怎么念。 “念‘古’。”只听魏郯道,“驱而纳诸罟攫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 我哂了一下,道:“妾从前知道,可是忘了。” 魏郯扬扬眉:“如此。” 我继续念:“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素夷……” “素夷狄行乎夷狄。”魏郯又道,“夫人念串了。” 我若无其事,继续往下念完:“素患难行乎患难。”又翻两页,继续道,“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宜尔妻子。” “宜尔妻孥。”魏郯淡淡道,似笑非笑,“夫人念错字了。” 我终于忿忿:“求!无乃尔是过与?” 魏郯讶然:“此句似乎并非出自中庸?” 我颇得意,面上却无辜地一笑:“哦,此句出自论语,妾忽然想到的。” 魏郯看着我,片刻,亦笑。 “听夫人方才如此中气十足,想来身体康泰,精力充沛。”他再度凑过来,伸手把我的书抽走,放到案上,“不若你我做些比诵读更加有趣的事。” 他的呼吸很近,拂在鼻间,我看着他深深的双眸,心跳忽然乱响…… “夫人。”正在这时,阿元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 我如遇救星,忙撑住魏郯的肩膀,回头应道:“何事?” 阿元的影子在门外动了动,却似乎不敢进来。 “夫人,”她说,“舅夫人方才遣人来问,今日是她寿辰,她在府中设宴,问夫人去不去。” 灭灯 既然舅母开口,又是寿宴,我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她告知得太匆忙,我来不及准备贺礼。 阿元私下里对我说:“夫人,我打听过舅夫人如今的家境,似乎不太好。我问过来送帖的人,他说舅夫人好几年不曾摆寿宴,今年才突然说要摆的。” 我一讶,想了想,颔首。舅父去世,世道萧条。与许多高门大族一样,乔氏的祖产,本以田地为主。自从生乱以来,民人流亡,土地都没了收成。舅母一家靠着舅父留下的余财维持,可是乱世之中,家财因流散遗失乃是常事,因此入不敷出,并不罕见。 舅母能寄予的最大希望,恐怕就是我的表兄乔恪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办这寿宴的目的。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问魏郯跟不跟我一起去的时候,他答应得很爽快。 “备了寿礼么?”他问。 “不曾。”我一边在箱子里翻衣服,一边说:“我稍后与阿元去市中,挑些布帛。”舅母是长辈,送布帛等实用之物最是讨喜。我在洛阳没有熟识的布商可以送货上门来挑选,时间又紧迫,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出去挑比较快。 “家中有些布帛,是去年伐董匡时留下的,夫人要去看看么?”魏郯道。 我听得这话,不禁一喜,随即去府库中看。 董匡是个喜好敛财的人,他的物品能被魏傕看上并留下的,决不会差。果然,我在府库中看到了好些漂亮的布帛织锦,都是当今市中的稀有之物。我挑了些,让人包起来。 到了日头偏西之时,我跟着魏郯登车。他没有骑马,而是规规矩矩地戴上竹冠,上衣下裳,和我一样乘车,正经得像要去拜会什么大儒。 “衣着不妥么?”见我盯着他,魏郯道。 我摇摇头,微笑:“甚妥。” 舅母的家也在城北,车马到得门前之时,只见灯笼高挂,早已有人迎候在们前。 车马驻步,阿元还未下车,魏郯却走过来,亲自握着我的手将我扶下马车。 “甥女。”舅母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 “舅母人寿年丰。”我微笑地祝道,向她一礼。说罢,又向魏郯道:“夫君,这是妾舅母。” 魏郯莞尔,向舅母端正一礼:“舅夫人寿比南山。” 舅母看着他,笑意盈盈,礼道:“老妇久闻将军盛名,今日临我寒舍,蓬荜生辉。” 魏郯谦道:“舅夫人过誉。某与夫人成婚,今日方拜见舅夫人,实为惭愧。” 舅母笑意更深,让出身后的乔恪和乔缇,道:“快快拜见阿嫤与将军。” 二人应声,上前来,与我们见礼。 乔恪比我年长,多年不见,他的脸已经有几分舅父的周正模样,下巴长出了胡子。他微笑地看我,眼圈有些发红,向魏郯行礼的时候,举止大方,不卑不亢。 乔缇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萱色的罗裙,步态如莲。她看上去比上回更加漂亮,向魏郯低眉行礼之时,我看到她颊边胭脂色淡淡,似娇羞不胜。 舅母样子很高兴,拉过我的手,亲自将我们领入宅中。 堂上灯火通明,落座后不久,三姨母和姨父也到了。我引着魏郯见过他们,行礼之后,我又将带来的贺礼呈与舅母。 舅母笑着收下,再入座之后,对我感慨道:“自从你舅父离世之后,各色聚宴,舅母早已无心。还是阿缇贴心,若非她今日提起此事,我又思及你在洛阳,又许久不曾与你姨母相聚,这才匆匆摆了宴席。”说罢,她看向一旁的乔缇。 乔缇不语,微微垂眸。 “表妹贤淑,乃是舅母教养有方。”我莞尔道。再看向乔缇,却见她正将目光转向别处。循着看去,却是对面,魏郯正与乔恪以及我的三姨父陶竺交谈。 “我听说将军几日前就回来了?”这时,三姨母问我。 “正是。”我答道。 三姨母颔首,赞道:“人言丞相大公子形貌英伟,果名不虚传。” 武夫么。我心道,微笑:“三姨母过奖。” “这有何可谦虚?”舅母笑道,“我看他人品拔萃,乃当世俊杰。” 我笑而不语,余光瞥向乔缇,她望着别处,似乎没听到这边的话。 寒暄一阵,舅母吩咐家人呈上膳食。 宴上有酒有肉,向舅母敬酒祝寿之后,我稍稍旁顾四周。伺候的家人,从进门到宴上,就是那么几个;没有家伎来奏乐佐宴,看得出这家中已经不再养伎;再看看堂上的陈设,案榻屏风,都是些漆色黯淡的旧物。这一切,已然在昭显主人家的拮据。 膳后,家人呈来些小食,舅母让人往各处案上再添酒水。 乔恪与魏郯邻席,而魏郯的另一边,坐着三姨父。魏郯似乎对这般安排很是心领神会,他神色随和地与乔恪交谈,问起乔恪的学业以及师从何人,乔恪一一对答。魏郯又与他谈论起些洛阳近来的时事,如流民作乱、物价高居等等。 我最这边听得那些话,只觉捏了把汗。魏郯问这些做什么,乔恪虽居洛阳,却是个高墙里的世家子弟,能知道多少民生之事?可出乎我意料,乔恪应对从容,虽引经据典稍显迂腐,有些见解却算得独到。 魏郯听着他说话,虽看不出态度,却很是专注。忽然,他好像发现什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连忙转头,装作正专心听三姨母与舅母的谈话。 三姨父陶竺,年纪已近五十,身形肥硕。他的家族在洛阳也是高门,他曾经去江州围观,后来因病回到洛阳,做了个长史。魏傕攻来之时,陶竺随着太守一并归附,如今仍是长史,与魏郯多了一层属官的关系。 我不太喜欢这位姨父,当年傅氏有难,他帮不上忙我并不责怪,可后来舅舅受了牵连,他同在洛阳,却不许三姨母与母家往来。人人皆有自保之心,可患难之时的懦弱,仍教人心寒。 他在席上兴致很高,向魏郯频频敬酒,祝词一套一套,看得出是个长久混迹于宴饮之所的人。魏郯也不逊色,三姨父敬来的酒,全数饮下。后来,竟是三姨父先露出醉态。他开始说些不入流的笑话,还笑哈哈地称魏郯“吾甥婿”。 舅母看那边一眼,面色无波,我却察觉到其中的不快。舅母虽一心结交魏郯,却做得小心。魏郯与她相见之后,她仍然称魏郯“将军”,无他,乃是谨慎起见,不敢贸然以长辈自居,免得引魏郯反感。而如今三姨父的醉态,倒让舅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尴尬。 魏郯毫无愠色,让家人扶住三姨父,舅母见状,忙吩咐旁人去取些茶水。 还是三姨母心思透彻,对舅母微笑道:“还是长嫂家中酒香,丈夫一饮不断,竟是醉了。如今夜已渐深,我等也该告辞。” 舅母看看三姨父,又转向三姨母,面露和色:“也好。只是酒食粗陋,慢待了三姑与姑婿。” 三姨母道:“都是亲戚,说这些做甚。”说罢,命家人准备车马,又叫人来扶三姨父。 宴席要散,我和魏郯也不久留,从席上起身,再谢舅母。 “招待不周,将军与甥女勿怪才是。”舅母拉着我的说。 “舅母哪里话,今日宴饮甚欢。”我客气道。 舅母却叹口气,道:“也不知过了今日,下回见面却是何时。” “舅夫人放心。”魏郯道,“我与夫人还须在洛阳多留几日,舅夫人若想念,可多多来往。” 舅母眉开眼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说罢,她让乔恪与乔缇道别。 乔恪虽然也饮了酒,行礼却仍一丝不苟。 魏郯看着他,莞尔道:“朝廷重举孝廉,天下士人,唯才是用。伯恭若有志,可赴雍都。” 众人听得这话,皆面上一喜,乔恪再礼,谢过魏郯。 “将军。”乔缇上前来,一改先前的默默之态,望着魏郯,璀然一笑,“将军乃表姊的丈夫,妾为表妹,可称将军表姊夫么?” 魏郯微讶,随即笑道:“自当如此。” 乔缇笑意娇羞,目光盈盈地向他一礼,又看看我,转身退开。 我亦微笑,心里却腾一起升起怒火。这个表妹,我最熟悉的是她的目光。每当她看上了我的东西,就是这样的眼神。 回到府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沐浴。 我很现实地考虑过将来的事。以魏郯的身份,各种名目送来的姬妾会比我这两个月看到的多得多。就像我先前对阿元说的那样,不收是傻子。魏郯不是傻子,所以,我从不指望他不纳妾。 可是,这并不表示我愿意让我的表妹成为其中之一。 她居然看上了魏郯?是她的主意还是舅母的主意?我觉得可笑。魏傕再强也不是天子,乔氏在洛阳乃是名门,家祠仍存,有宗长有族人,大宗正室的女儿送去给人做妾,不怕别人骂辱没门风么? 哦,不对。既然是抢东西,乔缇的目的应该是把我赶走才对。 赶走么?我把头靠在浴桶的边沿,望着房梁。这世上,现在将来,恐怕会有许多人想把我赶走吧? 我回到房中的时候,魏郯不在,阿元说他也去沐浴了。 我在镜前坐下,看着里面的自己。光照氤氲,那女子仍然乌发雪肤,一双明眸乌黑传情,看着我,似乎在问,你慌么? 慌?或许。可像我这样爱装模作样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越被人觊觎,我就越是胆大,如果让我觉得不利,我反而会生出莫大的勇气。 之前那五个美人是这样,现在面前乔缇也一。 魏郯进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案前梳头。他身着单衣,在后面站住脚步。镜子里,我瞥到那双目光流连的眼睛,未几,他上前来,把我一把抱起。 前番伤了脚的时候,我对他抱上抱下的早已经习惯。如今再遇到他这样,我不惊也不惧,能够被他抱在空中也还拿着梳子,继续把梳头发梳完。 “夫人与我还有白日余事未尽,现下一并办了,如何?”他的唇贴着我的耳边,嗓音低哑。 色鬼。我心里腹诽,笑笑地望着他:“夫君与妾有何余事?” 魏郯不答,只径自把我放在榻上,扑上来又吻又摸。我的脖子被他咬得发痒,“咯咯”地笑。当他要解开我的衣服,我双手把他的脸捧起来。 “夫君还未。”我说。 “?”魏郯的双眸里意犹未尽,唇角一勾,“灭它做甚。”说罢,又俯下。 我的手使劲撑住:“夜里怎可不?” “什么夜里。”魏郯笑得狡黠,“白日余下的事,自然要在作白日做完。”说着,他拉开我的手,便伸手来解衣服。 我不答应,扭着身体左闪右躲,就是不让他得逞。 魏郯无奈,双臂撑在在两旁,支起身:“夫人看过我裸身许多回,我看一回又何妨?” 我又羞又窘,道:“妾何时看过夫君裸身?!” “我更衣之时。”魏郯答得理直气壮,“夫人不是总在盯着?” 我被这话噎住,耳根灼灼发热。 “这样好了。”魏郯深眸盯着我,表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低低道,“夫人若实在记不起立,为夫就再露一回,然后夫人也给我看。这般公平,如何?” 简直市井里的流氓也不如他没脸没皮。我气极反笑:“夫君不若先把灯灭了,你我再各自坦诚,岂非更加公平。” 魏郯笑起来,没有继续,却抱着我,在一旁躺下。 “真不想看?”他咬着我的耳朵。 “不看。”我答得坚决。 “我不好看么?” 又来了,突然抛出这种莫测的问题。这得说我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弱。有些时候,有的话看似冒犯,但魏郯不会生气。比如此时,我不像平日那样一味顾全,甚至使些小性子,魏郯也会喜欢。 “不好看。”我想也不想,开口答道。 “嗯?”魏郯把我的脸对着他:“哪里不好看。” 我看看他:“面黑。” 魏郯:“……” “除外征战之人谁不面黑?”他皱皱眉头, 我伸出一个指头,抚抚他的眉毛:“这里也太浓。” 魏郯不以为然:“天生的。” 我眨眨眼:“还有眼睛,总喜欢盯着人。” 魏郯愣了一下,失笑:“这也算不好看?”说着,手指轻轻摩挲我的下巴,注视着我的嘴唇,“夫人怕?” “夫君以为呢?”我含笑地轻声道,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 魏郯在碰上我的唇之前堪堪停住,灼热的气息缠绕交融,声音低沉而惑人:“依夫人所见,为夫何处可入眼?” 我笑而不语,看着他。手慢慢却下滑,抚着他的胸膛,顺着肌肉的起伏又慢慢往下,一节,一节…… 魏郯眼神里的理智慢慢燃尽,如着了火似的辣辣灼人。当我的手指划过他的小腹,那里忽然收紧,他的唇堵了下来。 肢体交缠,他的吻有力霸道,我的呼吸被扰得纷乱,喘息连连。当他的手在我的衣底游弋,我一把捉住:“夫君忘了一件事……” 魏郯将我的手反握,头也不抬地继续,声音含糊:“不。” “不是……”我喘着气撑住他的肩膀,弯唇一笑,“夫君方才要妾看什么,莫非忘了?” 与正文无关章 这章纯粹是因为抽多出来的,开辟为解疑以及题外话章节,大家可以留言,一直会更新哦~ 先上读音: 郯:同音“谈”嫤:同音“谨”傕:同音“绝”蘋:音“萍” 暂时想不到了,欢迎补充~ 坦诚 魏郯讶然看着我,染着红潮的脸上,目光却一亮。 “夫人要看?”他的嗓音低沉,似笑非笑。 我挑衅地微笑:“夫君要反悔么?” 魏郯在我唇上轻咬一记,便要起身。我却没有放手,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榻上。 “妾要自己看。”我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他诧异的眼睛,轻笑。 魏郯灼灼地看着我,喉结滚了滚,没有反抗。 我坐在他的胯上,目光慢慢移下。 方才一番纠缠,魏郯的单衣已经敞了开来,结实的胸膛上有层薄汗,在灯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 我的喉咙突然咽了一下,干干的。我像一个摆弄人偶的小童,仔细又好奇,将玩物身上的衣服敞开。魏郯的手臂从袖子里解放开来,紧凑的肌肉从宽厚的肩膀一路延伸,末端,是不安分探入我裙下的粗砺大手。 “勿捣乱。”我将他的手掰出来,压到两旁。 接下来……我继续往下看去。他的身上只剩一袴,松松地系在腰上,再往下,有什么将裆处撑得高高。 我的呼吸发烫,脖子上汗腻蒸蒸。我盯着那里,不敢抬眼,只觉室中奇静无比,却有教人心跳不稳的暗流汹涌冲撞。 当我伸手去解袴腰上的带子,我能明显感到魏郯倒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我的手有点发凉,松开带子,将慢慢布料扯开,下面的物事曝露在灯光之中。 若说男人的东西,我其实看见过。庭院的角落,街市的偏僻处,总会有来不及去寻茅房马桶的父母亲让幼子就地解手。我每每遇到,乳母总会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吓唬我说看到了会长针眼。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几回,并且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不就是那么点小物事,还不够我的拳头大。后来长大了,裴潜与我亲热,我知道了那物事会变得硬硬的。可裴潜虽然也喜欢动手动脚,本质还是个君子。我要看,他就红着脸瞪我,说未婚女子看了会长针眼……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物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说实话,嗯,长得很怪。它的粗长出乎我的意料,昂着头,并且在我的注视下,似乎越来越有精神…… “如何?”魏郯的声音沉而沙哑,按捺着什么。他的手伸入我的衣襟,扯开结带。我的衣服本也是凌乱,衣襟半敞。随着他的动作,绢衣堪堪滑落。他的手掌粗而有力,引得身体微微战栗,我能感觉到深处涌起的湿润,妙不可言。 我仍盯着那物,喉咙干灼:“嗯……像长了一只虫。” “虫?”魏郯低低地笑,手抚着我的腰,慢慢往上,“有这么大的虫么?” 我闭嘴,耳根一个劲地烧。我流氓,他就会比我更流氓。 “阿嫤……”魏郯的声音有些急促,“让它进去。” 我的脸像着火,想起了上次的疼痛。 正当犹豫,忽然,魏郯抓住我的手臂,将我压在身下。 “阿嫤……”一边啃咬着我的胸前,一边抬起我的腿,热气在我的脖颈间缭绕,如魔似魅,“别怕……” 我喘息着,没有答话,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头。 魏郯肌肉紧绷,忽而挺身。 我闷哼出声,头顶的幔帐随着他的撞击而晃动,烛光中,渐渐氤氲出霞光般的颜色…… 夜莺又在窗外啼叫。 哦……不对,是黄鹂。 好像也不对…… 我缩在被子里面,魏郯把手臂收回的时候,我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怕吵醒我,过了一会,才从榻上起身。未几,柂那边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没多久,门上轻轻一响。 “大公子……”外面传来仆人的声音,片刻,再没了响动。 我确定室中只剩我一人了,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方才装睡,并非是怕尴尬,而是怕魏郯那色鬼又来挑逗,再失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着,慢慢换个舒服的姿势。仍然痛,但是并不如上次强烈。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或者说……满足? 我扶着酸痛的腰,望着上方,心还在胸口“咚咚”地响。 我已经忘了昨夜过程如何,只记得那深深的撞击。我像锅里热得发软的粉团,被碾开,又重新揉成团。 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被他弄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哀求地说说“夫君饶了我吧”,他对我说:“叫我阿郯。”可等我真的这么唤出来,他却更加兴奋,更加用力。 我在他身下颤抖,不顾矜持地j□j,当那种眩晕的感觉像江潮一般将我淹没,我几乎失去意识。我颇为羞耻地想,那时如果我照着镜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是疯了。 魏郯外出一趟,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后天就启程回雍都。 我很诧异,这就回雍都了么?可昨晚他还对舅母说我会多留一阵。 魏郯摸摸我的头发,在我耳旁微笑:“夫人莫失望,即便回到雍都,为夫还会与夫人相待。”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羞红了脸。 既然要走,今日就要准备。我立刻告知管事,让他分派仆人收拾行李。 原本还要去舅母和三姨母家中回访,如今也没了时间。我只好派人传书到她们各自的府上,陈以缘由和歉意。其实,我耍了一点小心思。照理来说,我大可以今日或明日在家中设宴,请他们两家过来聚一回,人情圆满。可如果那样,我就免不得要再让乔缇见到魏郯,想到她那算计的目光,我就毫无兴致。 不过,她们收到我的传书,都登门来探望。 首先来的是三舅母。 她给我带了些洛阳的特产糕饼,让我在路上吃:“贵重之物,阿嫤在雍都见得多,姨母想了想,只有这些糕饼雍都吃不到,阿嫤勿嫌弃。” 她待我算是这些亲戚中最真心实意的,我受了,笑着谢过。 三姨母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似乎是想到母亲的事,眼眶又红了。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叹口气。 “阿嫤,”临走的时候,姨母想了想,对我说,“你舅母维持艰难,她若有事求你,阿嫤若觉得不为难,帮上一帮也好。可要是太过,你就不必理会。姨母见将军对你着实用心,这世上,女子觅一良婿,谈何容易?有些东西分享不得,即便至亲来要,也万不可轻易让了人。” 她意味深长,语中所指却清清楚楚。 我颔首,微笑道:“多谢姨母,阿嫤铭记。” 没多久,舅母也来了。很意外,她独身一人,没有带乔缇。 她也给我带了些果脯之类的小食,供我路上消闲。 寒暄了一阵,她看着我,忽而轻叹:“阿嫤如今嫁入贵人之家,万事顺心,你父母与你舅父在泉下也该安心了。”说罢,低头用手帕点了点眼睛。 说实话,我一直很讨厌别人这么说,话里话外,都好像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我不露心思,只道:“甥女只盼不辱家门。” 舅母道:“阿嫤哪里话,当今天下,除了皇家,说魏氏是第一高门,恐怕无人敢不服。”说着,又叹口气,“阿缇就不如你命好,年将十九,还待嫁家中。” 终于来了。我看着舅母,关切道:“此事亦是甥女一直想问,表妹何以还未择婿?” “不是未择婿,从前也定过亲。”舅母道,“是你舅父定的,那户人家在洛阳亦是数一数二。可后来何贼生乱,那户人家遭了难,亲事也就没了。” 我颔首,轻叹一声,道:“过去之事,舅母节哀。表妹门第高贵,总有欲以结亲之人。” “有是有。”舅母道,“可天下罹乱,世家高门也各自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些,你舅父已经故去。我等孤儿寡母留在洛阳,虽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可都是些门第平庸之辈。乔氏在洛阳名声响亮了百年,我唯恐辱没,将来见你舅父也无脸。”她又叹口气,“就这般,你表妹的亲事拖了下来。” 我看着她,道:“原来如此。” “阿嫤。”舅母握住我的手,道,“我等在洛阳,周围门第早已看尽,无一可匹配。如今天下士族皆向往雍都,阿嫤千万要帮阿缇一把。” 我看她神色,知道还有下文,道:“舅母心中,可有合意之人?” 舅母莞尔,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看周围无人,凑近前,将纨扇轻遮嘴边:“阿嫤,我听说魏府的二公子,如今只有一妾,且常年在洛阳府中,确否?” 我愣了一下。 闹了半天,原来舅母看中的是魏昭。 “正是。”我说。 舅母道:“阿嫤,妇人成家,最重要的便是宅中之事。魏氏那般大家,你身为冢妇,上上下下,何事不须操心。人言杀阵父子兵,你表姊妹二人若成姒娣,你表妹可尽心辅佐,岂不强过外人?” 我微微点头,却露出为难之色,羞涩地低声道,“舅母所言甚是在理。只是甥女才嫁入夫家不足一年,贸然提起,只怕舅姑生疑,反倒不美,舅母……” “阿嫤不必过于为难。”舅母忙道,笑笑,“舅母不过说个想法,成不成的谁人可担保。舅母是老人家心思,想着你表姊妹二人,自幼情谊深厚,若能嫁入一处,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我柔声道:“舅母盛情,阿嫤心中明白。若有机缘,阿嫤定当相助。” 舅母握着我的手,眉开眼笑。 又寒暄了一阵,待得送走舅母,我站在廊下,望着墙外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若有机缘定当相助什么的,那是鬼话。舅母实在太看得起我,即便我是冢妇,头上还有舅姑。先不说魏傕,郭夫人不是魏郯的生母,而魏昭却是她的亲儿子。我这继子的妇人,凭什么去干涉她儿子的婚事? 再想想许姬,她就在这宅子里。而我的舅母居然来跟我谋划抢她的丈夫,这事想想就觉得难看。 我一直以为乔缇没有出嫁,是因为舅父或者家境的原因。没想到,舅母一口一个门第,教我错愕。 魏氏就很高贵么?如果不曾生乱,如果魏傕还是长安那么个不起眼的骑都尉,恐怕即便他亲自登门去求亲,舅母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个。 我收拾了一会东西,觉得有些困乏,便去榻上休息。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阿元告诉我,魏郯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见我在睡,就去了魏安那里。 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起身出去。 院子里的家人走来走去,都在为明日我们离开做准备。我去到魏安的院子里,魏郯却不在。魏安对着他这些天做出的一堆木件,痛苦地抉择该带走什么。 “这有何难,”我笑道,“难做的带走,还有那推车,四叔做了许久呢。” 魏安点点头,继续蹲在木头堆面前划拉。 我出了魏安的居所,又想去看看许姬。走到一处院落的门前之时,忽然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哭声。 “夫人。”管事正在门前,见到我,过来行礼。 “何事啼哭?”我问。 管事道:“是周太守送的那些女子。大公子方才吩咐,要将她们分与手下将官,这些女子都不愿意。” 我怔了一下。昨天自己还在苦恼这些人要怎么处置,没想到魏郯先解决了。是看出我为难么?心中多少有些感动。 “夫人,”管事看着我,“要入内看看么?” 我摇头:“不必。”说罢,转身走开。 往常的这个时候,许姬会在后园里伺候那些花木。我径自往后园,临到庑廊的拐角,忽然闻得前方又传来抽泣的声音,不过不是几个人,而是一个人。 许姬?我疑惑,停住脚步,借着墙的遮挡朝那边望去。芍药花丛之前,有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跪着的人是许姬,而站着的人是魏郯。 “……求大公子垂怜。”许姬低泣的声音传来,“……我尽心服侍,而郭夫人不喜,夫君见弃。如今这世上可助妾之人,唯有大公子了……” 访贤 上 我躲在墙边上,只听魏郯的声音低低,都是些安慰的话。许姬还在哭,没多久,我看到魏郯的身影朝园外而去,许姬还跪在地上,不住拭泪。 我站了一会,觉得久留不便,慢慢走开。 心里不是不唏嘘。我曾问过管事,洛阳的老宅,魏傕去了雍都之后就再不曾回来过。这里的家人,入冬之前,也要再往雍都去几个,这边仅留下看守的人。而去雍都的人里面,并没有许姬。我大约能明白她的绝望,魏郯明日就走,这个宅子何时再能迎来主人已是未知之事。如果我是她,我大概也会不顾一切地求告,哪怕希望渺茫。 我想到了魏昭。此事关系最大的,就是他。他只有许姬一个妾,却不闻不问,以致她还要回头来求旧主。平日见他翩翩风雅,原来也是个薄幸之人。 “男人就是这样……”我忽然想起若婵的话,那时,她无奈地对我说,“……他想找你的时候风风火火,等你想把他留在身边,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回到院子,才进门,正遇见魏郯出来。 “去了何处?”他皱眉问,“到处不见你。” “妾在宅中转转,看看路上的用物可曾备齐。”我说。 “哦?”他看着我,目光一闪,“夫人转去了何处?西面转过了么?”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几位美人的居所。 “去过,”我顺着他的话,蹙眉,“夫君要将那几位美人分与将官?” “正是。”魏郯笑笑,“我有几个部将,人品皆上等,无奈随我常年转战,一直顾不上娶妇。这些女子出身良家,正好相配。”说罢,他看看我,眉梢一扬,“夫人不愿?” 我愿意得很。但面上还要露出贤惠而遗憾的表情:“妾岂敢,只是夫君原本要将她们留下,妾以为可收在身边做侍婢,日后也好伺候夫君。” “是么?”魏郯摸摸下巴,做思考状,“夫人言之有理,我收回好了。那五个美人生得也不错,闲来时,一个煮茶,一个诵书,一个擦身,一个梳头,还有一个灭灯……” 我:“……” 我以为明日要上路,为了节省体力,魏郯晚上应该不会乱来。 可是我想错了。魏郯就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饕餮,总跟我说什么“再来”,等我天明醒来,腿间又酸又痛,缩在榻上动也不想动。而魏郯比我出力多得多,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穿好衣服看我还躺着,唇角一弯:“为夫来替妇人穿衣。” 我哪里肯,缩进被子里面不许他动,纠缠一阵,脖颈上又多了几点红斑。好不容易穿上衣服,魏郯又说要抱我上车,我大怒,抓起帛枕扔他,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早膳过后,车马从人排作长队,离开老宅奔城门而去。 我的车上垫的褥子比脚崴伤的时候更厚,一看就是某人心虚所为。 “夫人,天还不冷,夫人的衣领包得如此严实做甚?”阿元红着脸看我,一脸贼笑。 魏郯不正经,带挈得我的侍婢也敢开主人玩笑,我作恼色,伸手去呵她的痒。阿元从小最怕这个,连连告饶,嘻嘻哈哈老半天我才收手。 玩闹之后,我和她说起正事。 前日,李尚的回书到了。他说他和公羊刿、李焕三人都回到了雍都,一路还算平安。他在南方找到了从前交易的药商,幸好那边未受战火波及太多,人事都在。 信很短,但我得知他们平安,心中已经满足。李尚一心重拾旧业,他有干劲,我自然赞成。不过看李尚的意思,他想在雍都开个药铺,这我颇有几分顾虑。 李尚和我的关系,至少在魏府之中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能知道。李尚的药铺,看准的是雍都里的达官贵人,将来免不了各种交往。并不是说我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我傅氏的管事如今做了商贩,而是如果由他出面开店,背景俱在,我和他的生意关系就容易曝露在众目之下,有弊无利。 “阿元,能不能另找人去开店,李管事做个暗主人。”我思索道。 阿元知道我的想法,道:“我也这么想过,待回了雍都,与父亲议过才好。” 我颔首。 我不识路,出了洛阳之后,魏郯往东西南北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五日后,当我看到面前纵横的山林和乡野,还是愣了一下。 “今夜宿在商州,明日收拾轻装人马,往商南。”魏郯对从人吩咐道。 从人应下。 “商南?”我不解地问魏郯,“为何去商南?” 魏郯笑笑:“为夫去欲效惠皇帝深山访贤人,夫人同往么?”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贤人是谁,不过难得出来一趟,到处转转总比待在驿馆强。于是,休息一夜之后,我坐上车,跟着魏郯一行往商南而去。 山野里的路不好走,虽勉强可行车,但坑坑洼洼,行进很慢。 清晨出发,到了午后,只听引路的人说:“大公子,到了!”我朝外面望去,只见青山绿树,溪水环抱。一道仅能过人和耕牛的小桥架在溪水之上,再往前,是一片苍翠的竹林。 我举目望向四周,静谧清秀,果然是一处绝好的隐居之地。 桥上过不得车,魏郯索性把车马都弃了,留下从人在这里看守。 魏安对那桥很好奇,看了看,问魏郯:“兄长,你不是说过,天下隐士之所以要隐,都是等人去访的。” 我正在拿着水囊饮水,听得这话,忍不住咳了起来。 魏郯这武夫,为人流氓,说话也粗糙。归隐山林,淡薄红尘,是多少士人的梦想。多么高雅的生活,到了魏郯那里就会变个样。 “嗯?”魏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问魏安,“我说过么?” “说过。”魏安笃定地说,罢了,道,“可他们既然总等人去访,为何不把桥修宽些?过得车马,人就会多了。” 魏郯笑而不语,拍拍魏安的肩头,却转而看看我:“夫人要紧么?” 我摇头:“妾无事。” 魏郯交代了一番留下来的人,带着我们往竹林而去。 魏安说得不错,这位隐士如果是想等人来访,的确缺乏几分诚意,木桥用了许久,有些摇晃,透过桥面的缝隙,能看到下面湍湍的溪水。 我走在一处不牢靠的地方晃了一下,前面的魏郯回头,拉住我的手继续前行。 他的手温暖有力,过了桥,仍然不放开。我见左右随侍不过三两人,便也由着他。 “夫君要访的这位闲人是谁?”我望着眼前茂密的竹林,只觉清风拂面,不由问起。 魏郯看看我,道:“夫人可听说过云石先生?” 我愣了一下:“公孙仁?” 魏郯颔首:“正是。” 我有些惊讶。公孙仁我当然知道,他出身山阳,少小即已文辞成名。他游学拜师,博闻强识,曾在朝中当了二十余年博士,六十岁以后,他离开了长安,自号云石先生,周游天下去了。此人名声响亮,是当世的鸿儒。父亲对他极为推崇,家中收藏了好些公孙仁亲手笺注的经史。 “我听说云石先生行踪不定,不想隐居在此。”我说。 魏郯淡笑道:“当今天下,人人皆行踪不定。能有个安定之处当隐士,已是难得。” 粗人。我心道,又问:“夫君来访,莫非要请云石先生出山?” 魏郯说:“云石先生年以七十,即便出山也恐怕走不动路。为夫此来,乃为讨教学问。” “如此。”我笑笑,觉得在听笑话。 进入竹林百余步,只见一座宅院出现在前方。泥墙茅顶,四周围着竹篱。 我听到有人在抚琴,从容流畅,在这清幽之地更显得合乎意趣。 随侍在柴门上叩了几下,琴声乍断,没多久,一名童子走出来。 “来者何人。”他隔着柴门将我们打量,问道。 魏郯让随侍退下,上前与童子一拱手:“河西魏郯,特来拜见云石先生。” 童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我们:“这些又是何人?” “皆是某妻子、舍弟与从人。” 童子皱眉:“这么多人,先生茶碗不多,尔等……” “青茗,何人来访?”这是,一个悠悠的声音从草堂那边传来。 童子回头,道:“河西魏郯,还有他的妻子,还有弟弟,还有……” “原来是贵客,”那声音含笑,“青茗,快快开门。” 童子应了一声,把柴门打开,向我们一揖:“请进。” 魏郯微笑,让随侍在外面等候,带着我和魏安入内。 院内绿草如茵,花木扶疏。一条白沙小径铺在其中,干净整洁。草堂上,茶烟袅袅,两人正在对弈。 一人须发皆白,身形清癯,毋庸置疑,那就是白石先生。而与他对坐之人是个青年,面容白净,神色专注,看那侧面,隐有一股沉着之气。 童子将我们带到堂前,不通报也不说话,径自脱履入内,将二人旁边的一把琴放在膝上,继续弹奏。 琴声悠悠,博弈二人专心致志,我们三人默默候着。 父亲曾经说过,有名的隐士大多清高,来访之人无论身份如何,多少总要遇到些下马威。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一会。看向魏郯,他神色沉静,注视着草堂,似乎在赏乐,又像在观棋。 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白石先生长长叹口气,拊掌笑道:“叟又输了,到底不如年轻人。” 对面的男子向他一礼,声音清澈:“先生棋力深厚,珽实钦佩。” 白石先生抚须摇头,这时,他转过头来,像刚刚发现我们一样,笑着起身。 “老叟贪棋,竟忘了有客来访,失礼,失礼。”他步出堂前,向魏郯揖道。 访贤 下 魏郯神色谦和,笑而礼道:“郯久仰先生,贸然来访,扰了先生雅趣,实在惭愧。” 云石笑道:“山野粗人,疏懒愚钝,愧受将军亲临。”说罢,他看向我,又是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我讶然:“先生见过妾?” 云石莞尔:“叟居长安之时,曾登门府上,当年夫人还不满七岁。” 我了然,微笑:“先生记性甚好。”的确,那般年纪,像云石这样其貌不扬的老头,的确是引不起我多大兴趣的。 魏郯又让魏安上前见礼,完毕之后,云石命童子斟茶,请我们堂上去坐。 棋台之前,方才与云石对弈的青年还坐在那里,见得我们来,也不起身,只淡淡一笑。 我愣了一下,方才侧面不曾看清,如今走近来看,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竟是十分标致,可谓丰神如玉。 云石道:“此乃博陵崔珽,今日路过舍下,与老叟饮茶对弈。” “博陵崔珽?”魏郯目光微亮,道,“莫非人称‘麒麟子’的崔珽?” 云石抚须笑道:“将军既知晓,叟可不必多言。” 崔珽神色宠辱不惊,也不起来,只坐着向魏郯一揖:“不才幸会将军。” 魏郯还礼:“某久闻先生贤名,不期巧遇,实万幸。” 我不知道什么麒麟子,博陵崔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个在前朝就已成为一方气候的士族大家,名人輩出。不過,我有點不待見這個崔珽,年紀輕輕卻舉止傲慢。士族裏吹捧出來的才子也不少,能吟两句诗就能得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名号,说不定这就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纨绔。 魏郯显然意志坚定,崔珽的慢待他似乎全不放在眼里,笑意从容。 入座之后,童子奉上茶。 “寒舍粗陋,只有旧茶野水,将军与夫人公子且将就才是。”云石道。 我喝了一口,心中大噪。剑南的毫露,从前在长安三金才得一两,如今想买都没处去。这个云石的旧茶野水,当真金贵。 云石道:“此茶乃老叟当年离京之时,傅司徒亲手所赠。老叟珍藏多年,今日夫人来到,正当待客。” 我讶然。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幼时的旧事,有一阵,母亲曾埋怨父亲,说他花大钱买了三两毫露,却一下拿了二两送人,敢情那时送的就是云石。 “先生心意,妾敬谢。”我欠身礼道。 魏郯微笑:“当年司徒好结交贤才,某曾闻其与先生在梅亭共主曲水流觞之会,传为佳话。” 白石先生笑而摇头:“陈年旧事,何足挂齿。” 众人寒暄一阵,崔珽却向这边一礼:“先生与将军稍坐,某还要往别处访友,暂且告辞。” 白石先生毫无异色,只望望天,道,“天将有雨,子圭莫留得太晚才是。” “珽知晓。”说罢,他唤人来。两名仆人从厢房里走出,手上却抬着一件物事。我看见,愣了一下,胡床车轮,那不正是魏安的推车? 再看向魏安,他也望着那边,神色诧异。 仆人将推车放在阶下,却上堂来。只见崔珽一手撑地,一手从案几下把双腿挪出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方才行礼不起身,原来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堂上一阵安静,只有茶水在炉中冒着热气。崔珽脸上毫无尴尬局促之态,任由仆人将他抬到车上,在把车朝外面推去,车轮碾过白沙,绵绵地响。 “人言麒麟子,经天纬地而遭鬼神之妒,果不虚穿。”崔珽的身影消失在竹篱外,魏郯向云石道。 云石捻须:“子圭贤能,虽残不不失其志,尤为可贵。” “哦?”魏郯看着他:“不知麒麟子志在何处?” 云石却笑而摆手:“不可说矣。” 饮茶聊过些闲话之后,云石问魏郯愿不愿与他对弈一局。魏郯欣然应下,二人坐到棋台边上,开局博弈。 我并不是一个修养到家的旁观者。从前父兄们要做什么对弈之类的雅事,从来不会找我坐在旁边点缀,因为我坐不到一刻就会开始捣乱。当然,裴潜例外,他下棋,我能稳坐两刻。 如今,当我的夫君在这出尘之地与闲人对弈,我能做到像神仙画里的侍女,姿态优雅地坐上小半日。这不是没有我强自耐着性子的原因,不过苦中作乐也是乐,我发现看这两人厮杀也当真有趣。 魏郯棋风犀利,明打暗抄,常常出其不意,尽显流氓本色;而云石则棋路缜密,防漏补缺,处处使绊,不掩老奸巨猾。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他们的棋路,有时能看懂,有时看不懂,再过几招,忽而又了然。一局下来,云石险胜。二人执子相视,忽而各自笑了起来。 “先生棋艺奇绝,果名不虚传。”魏郯恭维道。 云石客气道:“将军谋断纵横,方寸亦见杀伐之姿。” 二人虽谦让,脸上神色却各是跃跃欲试,于是,清盘再来。 往来之间,天上渐渐有了暮色。外面的随侍来问,说天色不早,是否回去。 云石笑道:“将军若不限老叟舍下鄙陋,南面有草房两间,何不留宿一夜,叟有几本棋谱,正欲与将军切磋。” 魏郯闻言,面露微笑,向云石一揖:“如此,却之不恭。” 军士征战惯了,出门在外常备露宿之物。夜晚,从人在竹林里扎营,我和魏安则跟随魏郯留在了云石的草堂里。 崔珽在晚膳之后就回到了此处。从云石和魏郯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游学在外,上月来到商南寻访云石,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我见过在家吃不饱饭的,见过出门被人打劫的,还见过天天为睡在何处发愁的。但崔珽这样身有残缺衣冠整洁乘车观花访友游学的闲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我对他那推车的兴趣更大。在庭院里,我问魏安,那推车是何来路。 “不是我做的。”魏安坦白地答道,“崔公子的车轮比我做的轻便,造式也不一样。” 我不禁惊讶。这世上,还有能跟魏安比聪明的人,而且还造出了同一样物事。 酒逢知己,路遇知音,都是仍让人兴奋不自禁的事。在崔珽回来之后,魏安一改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竟上前跟他说话。 我看到魏安颇有教养地行礼,然后,二人说起话来。许是说起那推车,崔珽露出些讶异的颜色,一瞬间,似乎有光芒从那双目中亮起。 夜色渐浓,仆人掌灯。 草堂上,突然变成两拨人。一拨是魏郯和云石,俱是一言不发,盯着棋盘杀得眼红。一拨是崔珽与魏安,一个高谈阔论一个唧唧呱呱,说着我听不懂的什么车辖什么铜毂。把他们分作泾渭的,就是我。 许是察觉到我有昏昏欲睡的架势,魏郯说我若觉疲惫,可去歇息。 我此时也不想充什么贤惠,顺从地微笑行礼,款款而去。 “……某行走不便,此车虽自行设想,却是无奈之举。公子所言一二,某日夜触及,竟不曾思考,闻得公子提点方才了悟……”走出堂上之时,我听到崔珽声音含笑,琅琅悦耳。 魏安似乎也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呢。我心道。 我收拾一番之后,躺在榻上,很快便入睡了。一夜睡得很沉,我不知道魏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迷糊中,有人搂了我一下,然后把手臂压在身上,沉沉的。我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睡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魏郯已经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却见堂上,魏郯正与云石烹茶谈天。而院子里,魏安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崔珽的推车;崔珽坐在一块大石上,仔细地看着他做活,是不是指点着某处与他讨论一番。 我又无事可做,只得随着童子去用早膳。 天气不错,不但没有下雨,还出了一点太阳。我想起歇宿的那屋子里摆有书架,便回去挑了两本,走到院子一角的紫藤架下慢慢翻看。 我早知道云石博学,不曾想他的藏书亦是五花八门。比如手上的这本列传,里面讲的是各种各样的人物轶事,甚是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翻了大半本。 “夫人亦喜爱看些俗闻杂事么?”一个声音缓缓传来。 我抬头,却见云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面前,拄着杖,面带微笑。 我忙起身一礼:“妾见得先生藏书,兴起而阅,不曾问过先生。” 云石笑而摇头:“夫人但阅无妨。”说着,他在对面一块青石上坐下,双手撑着木杖。 “先生与夫君谈毕了么?”我莞尔道。 云石抚须,神色和善:“将军高才,若得夜以继日,叟不辞也。” 我微笑,透过花叶的间隙望去,只见魏郯正立在柴门前,正与从人说着什么。 “叟记得上回见夫人至今,已有十四年。”云石忽然道。 我颔首:“确是。” “彼时,司徒与叟品茶,夫人忽而走出来。司徒指夫人问叟,若论面相,夫人如何。”他似追忆,看着我,“叟曾言,夫人福厚,贵不可言。” 我一怔。想起李尚曾说过类似的话,笑笑:“先生亦通相术?” 云石微笑:“不过皮毛。”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望着他:“如此,以先生之见,妾如今可仍当得起先生从前之言?” 云石抚须,不答却道:“若论面相,叟曾见过一个绝佳之人,紫气聚顶,可堪九五,夫人可知那人是谁?” 我好奇地问:“是谁?” 云石微笑:“是我建这茅屋之时,担泥的民夫。夫人,命也,一半在人,面相所予,不过机缘。” 所以说我不喜欢跟书读得太多太迂的人打交道,话无准话,总想让你觉得他高深。 我似懂非懂,片刻,做了然之态,礼道:“如此,多谢先生。” 云石看着我,笑得平静。 隐士之交讲究洒脱,兴起而来,意足则归,没有虚礼羁绊。 所以,当魏郯忽然说告辞的时候,云石毫无讶色,也不挽留。 “如有后会,叟必再与将军促膝长谈。”他立在台阶上说。 “郯受教甚深,若得来日,必再访先生。”魏郯恭敬地礼道。 云石微笑。 魏郯对崔珽很感兴趣,临走前,问崔珽可愿意去雍都。不料,崔珽婉拒,说他还有旧友未访,只想继续云游。 魏郯微笑,没有强求。 魏安却有些失望,在魏郯说要走之前,他还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崔珽做一个能让他骑稳马的马鞍。 崔珽神色温和:“际会有缘,公子为我改进推车,已是大善。” 魏安似乎不甘心,道:“我会做出来的。” 崔珽微笑:“如此,珽当静候。” 魏安望着他,挠挠头,转身走开。 步出竹林,从人车马已经在桥那边等候,我回头,竹林中静谧依旧,空寂无人。先前的一切恍如做梦。 “夫君来访云石先生,不知学问讨教如何?”我问魏郯。 魏郯看看我:“夫人以为呢?” 我怎么知道。 “妾只见夫君讨教对弈。”我说。 “对弈就不是学问?”魏郯微笑,说罢,招呼落在后面的魏安跟上,朝前方走去。 开镖 再走过雍都的城门,离上次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马车停在府前的时候,魏贤的妻子朱氏、魏平的妻子周氏、以及魏纲的妻子毛氏都从宅中走了出来,见到我,笑意盈盈。 周氏出身河西,母家是个县里的小士族。据说她父亲早逝,周氏自幼便跟随母亲掌家,甚至与佃农打交道。许是这个缘故,周氏有时说话大胆,带有些乡间小户的粗俗。但她颇懂得讨喜,又持家勤快,时而逗趣戏谑,很得长辈欢心。 才见礼,她率先走上前来,一把拉过我的手,又看看魏郯,笑道:“大堂兄可算是回来了,我等听说大堂兄特地去淮南接堂嫂,可真羡慕得紧。” 魏贤的妻子朱氏和魏纲的妻子毛氏文静些,站在周氏身后看着我们,掩袖笑起来。 我讪然,忙道:“三位妯娌不知,那时梁充攻淮阳,夫君乃为战事而往。碰巧妾与四叔都在一处,这才顺道接回。” 魏郯不同我一起解释,却看着周氏,唇角一弯:“弟妇若当初与阿嫤一起去,我定让仲茂也跟着去淮阳。” 周氏脸红,嗔道:“大堂兄又来胡扯,妾说的可是堂嫂。” 众人又笑一阵,相见礼毕,往宅中而去。 郭夫人正在堂上,魏嫆陪在一旁。见得我们入内,魏嫆走过来行礼,吴夫人坐在榻上,亦露出笑容。 各自见礼之后,郭夫人让魏安上前,将他看了看,叹气道:“你不言不语就离家,可知家人为寻你,几乎将雍州翻了个遍?若非长嫂传信,老妇几乎要派人去报知丞相。你父兄征战在外,家中安宁方可后顾无忧,你若有闪失,老妇如何与丞相交代?将来下了黄泉,更无脸见你生母……”她说着,声音颤抖,低头拭起泪来。 魏安的脸红红的,抬头看向魏郯。 魏郯给他一个眼色,魏安上前,向郭夫人下拜:“儿子任性,实乃不肖。此事必无下回,乞母亲原谅。”说罢,顿了顿,补充道,“安愿领责罚。” 这道歉简短,也不声情并茂。可是从魏安的嘴里出来,已经颇见几分诚意。 郭夫人看着他,又低头拭了拭眼睛,收住泪。 “责罚什么。”她叹口气,“打下去,疼的还不是母亲的心。” 周氏在一旁看着,见状劝解道:“夫人前些日子担心四叔,总寝食不安;如今四叔平安回来了,夫人还说这些伤心的做甚。大堂兄、长嫂与四叔一路风尘,还未饮水用膳。” 郭夫人看看我和魏郯,神色缓和些许:“是我疏忽了。尔等一路辛苦,却听我这老妇埋怨。” 魏郯微笑:“母亲哪里话。” 郭夫人又看向我,道:“少夫人此番出行,不想诸事变故,我等在雍都听闻,亦忧心不已。” 我答道:“姑氏牵挂,儿妇深愧。此行多亏众军士护卫,后又遇夫君来接,虽险,终是无虞。” 郭夫人颔首,叹口气:“如此甚好,亦多亏神明保佑。少夫人既回来,当往庙宫酬谢一番才是。” 我礼道:“敬诺。” 郭夫人命家人呈上膳食,入席时,向魏郯问起魏傕。 魏郯大致说了一下与谭熙的战事,对郭夫人道:“我五日前在商州收到战报,谭熙四子,如今仅余次子谭尧据守辽东。父亲在幽州整军,欲入冬前将谭氏余部伐尽。” 吴夫人颔首,几位妇人则议论不已。 “妾听闻,辽东可是极寒之地,那边还未入冬,水就结冰了。”毛氏喜忧参半。 周氏道:“如今已是九月,若顺利,大军不久便可班师。” “老天保佑。”朱氏念祷一声。 用过膳食之后,魏郯和我告退,回到院子。 有仆人每日打扫,三个月不见,这里依然整洁,不过,庑廊和墙角下添了一尺高的竹篱。 “栽花了?”魏郯也看到了,眉头一扬。 “正是。”我笑笑,“是宫里送来的。” 魏郯走到墙边,看看竹篱里的花。如今已是秋天,没有花朵,只有绿叶青茎。 “虞美人?”魏郯看着,片刻,问我。 “正是。”我说,“夫君认得?” 魏郯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回头道:“从前我母亲种过。” 我颔首。 “入内吧。”魏郯道,朝屋里走去。 回到家宅,我又开始要像从前那样,每日侍奉姑氏丈夫,处理家事。 郭夫人待我仍如从前,家事方面也跟从前一样,除了账目人丁等掌权之事,别的杂事都通通给我。我知道其中道理,她分派来的事,从不推却。虽然出门一趟回来,对这些宅中之事不免感到枯燥。但我深知此乃义务,仍尽心而为。 魏郯回到雍都就变得很忙,他每日不是入朝就是外出巡视,如果在家,时不时就会有人登门。相比起在外面,他反而更少跟我在一起,每天夜里都是夜深了才见人。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动手动脚。如果太累,他跟我温存一会就去入睡;如果不累,“灭灯”之类的事就免不了了。 虽然有时被他折腾得又酸又痛,但我我发现,我已经慢慢知道一些乐趣了。 比如那双手,它游走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很享受,当它在一些敏感之处徘徊,我会把手覆在上面,不让它走。再比如还有那个大虫一样的怪物,当我忍受不住一口咬在魏郯手臂上的时候,还有我被那种奇妙的兴奋淹没的时候,我开始明白周氏她们脸上那种暧昧的笑意。 当宅中的事情安稳下来之后,我看了个日子,向郭夫人禀报,说去庙宫酬神。 郭夫人自然答应,而我跟魏郯说的时候,他想了想,道:“要为夫一起去么?” 我心里惊了一下,微笑:“夫君不是要去细柳营么?” 魏郯亦笑:“我险些忘了。如此,还烦夫人替我拜拜。” 我松口气,柔声道:“遵命。” 李尚的家宅离我要去的庙宫不远。 祭拜过后,我乘车直接到了他的宅院。 公羊刿不在,我只见到了李尚和李焕父子。三个月不见,李尚的脸黑了,似乎也消瘦了一点。不过,他精神奕奕,看起来竟比从前康健。 不待我问他安好,李尚满脸紧张地开口:“阿元在信中说,夫人在淮南遇了险?” 我责备地看阿元一眼,她缩了一下。 “不算遇险,”我笑笑,“幸而遇人来救,虚惊一场。” 我没有说来救我的是谁,不过李尚显然是知道的,看着我,意味深长。 “如此,”他颔首道,“夫人无事,便是大善。”说罢,他让李焕取来几只木箱,在我面前打开。 至今这些木箱像妆盒一样,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层层叠叠,装着的全是药材。 “这么多?”我又惊又喜。 李尚微笑:“某此番去到豫章,那里临近岭南、荆湘,货源甚广。某在豫章寻得昔时交易药商,他保证无论什么药材,品质价钱皆可从优。” 我沉吟,道:“如此甚好。只是,豫章离雍都路途遥远,管事此去,不知畅通否?” 李尚道:“夫人放心。此番我等去时,取道水路。梁充与朝廷和吴璋交战,曾遇水军拦阻,幸公羊公子有急智,带我等躲藏,又得友人救助,方得脱身。此后,一路顺利。豫章如今在曾繇手上,魏、吴、梁三家对峙,豫章倚仗天险,独得安稳。只是周围通路受阻,货运艰难,药材商人亦维持艰难。” 我说:“我所担心正是在此。管事,如今天下战乱,局势不定,管事此去虽平安,过得一时,恐怕又是另一番模样。” “夫人不必忧虑,公羊公子结识之人,皆在水道上纵横十数年。行船开路,即便官兵也莫奈何。” 直接说都是些江洋大盗算了,这样的人怎么信得? 我婉转道:“有如此能耐,恐怕将来求助多了,公羊公子也卖不得面子。管事,这些药材虽好销,若是太贵,那些富户贵人也未必愿买。” 李尚点头:“此事某也曾有所考虑,故而在路上,亦说服公羊公子等人。” “?”我愣住。 “正是。”李尚认真地说,“公羊公子不愿为官,又离家在外,衣食无着。那些江洋之徒,空有豪气,却只能做些打家劫舍之事,亦不能长久。某便提议他们在水路上保运,收取镖费,既正当又可养家糊口,何乐不为?”说罢,他笑笑,“不过夫人放心,他们保证,若是,我等货物,只收两成镖费。” 我哑口无言,喝一口茶,借以压下心里的惊讶。 公羊刿虽不羁,但我一直认为他和别的高门子弟一样,不屑经商。没想到,他会接受李尚这样的提议。 我以前不懂什么刀兵凶险,但这次去一趟淮南再从洛阳绕回来,却是深有体会。我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事情,觉得要有七八分把握才值得放开胆去做。 可李尚他们不一样,我觉得惊险的事情,他们兴致勃勃。是我太胆小么? “夫人不必惊讶,”李尚笑道,“路上,公羊公子曾说,当年夫人喜欢将府上的旧物拿到市中去卖,公羊公子还曾在街上遇过几次。” 什么叫遇过,公羊刿是跟着我一起去卖的,死要面子。 我赧然:“管事都知道了?” 李尚摇头笑道:“当年,先夫人曾与某提过,说家中的旧物不见了好些,疑是家人偷的。某那时正要去查,主公却说不必查了,那些旧物都去了狐狸的肚子里。” 阿元和李焕都笑了起来。 我的耳根有点发热,看着李尚的笑容,心里却忽然感到踏实。 这是落难重聚以来,李尚最开怀的笑容。心里不禁觉得,如果父亲在世,李尚这么笃定地要做一件事,他也不会拦着吧? 旧物 秋风渐寒,雍都有魏郯坐镇,南方的梁充忙着与巴蜀的杜荣争夺地盘,吴琨新继位,固守不动,一切太平。与此同时,北边的捷报不断传来,十月初的时候,雍都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谭熙次子谭尧被魏傕的大将岑瀚所杀,辽东重归朝廷。至此,魏傕以天子的名义,一统北方。 这消息如同暖泉,使雍都里因为担心战局而凝滞的气氛倏而融开,郭夫人食不甘味的神色也渐渐被笑容替代。 而就在此时,一家名为“延年堂”的药铺在雍都的贵人们之间口耳相传。 延年堂的主人是个南方人,叫蔡让,生得一脸忠厚。 这药铺与别处不同。别的药铺大多只有些寻常的草药,最多配着郎中;延年堂却相反,没有郎中,可药材却是别处难得买到的。首先知道此地的,是雍都的郎中们,而后,宗正梁柯在延年堂得了一棵上好的灵芝,赞叹不已,延年堂的名声就传了开来。 先前朝廷与谭熙交战,雍都人心惶惶,都担心若时局不利,战火再起,又是一番颠沛流离。市中萧条,有钱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花费家财。而如今大不一样,魏傕战胜的消息如同给冰下的鱼凿开一道裂缝,人人都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军还未回到,城中宵禁,也没有宴饮。当贵人和富人们有闲心去想秋冬养生之事,延年堂的生意就开始热闹起来。 这个延年堂就是我出资,李尚管事的药店。 店面是李尚挑的,不大,但是地处街口。那个店主蔡让,也是李尚在人市上买的。蔡让本是南方人,因为兵乱逃到雍都来,无奈钱财尽失,走投无路,只得到人市卖身。他从前做过生意,练得一副圆滑的口才,李尚看中的正是这点。 开店的时机是我挑的,将灵芝送给梁柯也是我的主意。从前长安的贵人们喜欢养生,梁柯乃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收藏的药方,据说存满了一柜子。当然,在养生方面,还有人比梁柯名声响亮,但是梁柯还有一个儿子在京兆府中管着缗钱税。所以,当我决定将灵芝送出的时候,虽然心痛非常,仍觉得这是值得的。 阿元每日把药铺的进项告诉我,我听着,又是小心又是兴奋。 李尚把每味药材的价格都做了精心的考虑,别处有的,论品质高一点低一点都无所谓;一些医治疾病用到的药材,别处没有,他也只在成本上添点利钱;价格最高的是那些名贵的补药,当我看到一两天麻卖到五百钱,咋舌不已。 “他们买回去也不过做个汤,这么贵,能卖得去么?”阿元也很怀疑。 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延年堂中,除了市中医病急缺的药材,卖得最好的就是这些在我看来又贵又无趣的东西。 等到第一场雪即将落下的时候,李尚已经和公羊刿商量,再去豫章进一次货,以备冬储。 若婵忙得很,回到雍都以后,我只见过她一次。 丹霞寺的前堂,比丘尼们在诵经,我和若婵在后堂饮茶。天气寒冷,她在身上披了一件漂亮的狐裘,乌发半坠,低眉捧茶,慵懒而妩媚。 “听说,大公子亲自去淮南将你接了回来。”她往茶壶里添着水,淡笑着看我。 “正是。”我说。 若婵道:“淮南如何?还有亲人么?” 我摇摇头:“那边战乱多年,老宅所在乡邑已经不见人烟。”停了一下,我补充道:“不过祠堂还在,牌位都有,公羊公子让我给二兄带了一壶琼苏。” 这话虽说得轻松,到底还是触及伤感。 若婵的脸色有些黯淡,没说话,过了会,摸了摸我的手。 她饮一口茶,停顿片刻,道:“季渊公子就在扬州,你知道么?”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 “哦?”我语气平静。 “也是听来的,”若婵道,“吴琨继位,上月将季渊公子任为长史,此事都传开了。”说罢,她看着我,“你在魏府中不知么?” “不知。”我说。这是实话,我天天在魏府里做贤良淑德的大公子夫人,无论仆役还是郭夫人周氏她们,都不可能会说什么吴琨;阿元即便知道些什么,有了淮南那番经历,也不会在我面前提裴潜。至于魏郯,就更不可能了。他对我和裴潜过去的事如何看,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傻到当着他的面问裴潜。 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像是没睡好,于是岔开话题:“进来宴饮很多么?” “有什么宴饮。”若婵道,“我这等伎馆,小户人家请不起,丞相未归,官宦贵人们又不作乐。近来清闲得很,我就物色了几个新人,每日j□j。”说着,她意味深长,“如今雍都的热闹可不是明里的,阿嫤,若不去琼花观,你会以为城里的贵人都死绝了。” 我知道她指什么,脸上一窘。 “仲平近来又要出去,你知道他去哪里么?”若婵忽然问。 我心底讶然。公羊刿没有把他行镖的事告诉若婵么? “不知。”我说,莞尔,“你怎来问我?你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不过随便问问。”若婵道,“他与李管事走得很近。” “哦?”我继续装傻。 若婵看着我,笑笑:“李管事那药铺,我去过,当真不错。买药的人络绎不绝,店主人都忙不过来。” “是么。”我似不感兴趣,低头饮茶。 她继续说:“李管事一家逃难来此,又是进货又是开店,想来花费了不少资财。” “是呢。”我弯弯唇角,“李管事真厉害。” 回府的路上,我望着外面的街景,心里头琢磨着公羊刿。 他已经离开了家,看样子,也并不常在若婵那里。不过听阿元说,他倒是常常去李尚的宅中。水路上的镖早就开了,从豫章回到雍都之后,李尚做中人,将一户急于把皮货卖去南方的商户介绍给了公羊刿。那一趟走得很顺利,回来之后,又连续接了两个差使。 在我看来,无论公羊刿如何乐在其中,这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危险而不可测。但公羊刿从来骄傲,他不愿被官僚人事束缚,又想凭着自己的能力挣得生活,这条路也许最适合他。 这件事,他如果真的没有告诉若婵,倒是做对了呢。 回到宅中,吴夫人在房中小憩,我不打扰,与她的侍婢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阿元从外面进来,抱怨天气变得真冷。我听到这话,想起一件事。魏郯常常与军士操练,昨日,我发现他的冬衣被磨出了口子。新的冬衣还没制好,只能还穿着旧的将就,我听说他还有几件旧衣收拾在侧室的衣箱里面,就想去翻出来。 这件事我没有交代仆人去做,因为那间侧室里面,还埋着魏郯先前许给我的金十斤。 回来之后,我和魏郯谁也没有提过它,仿佛这是个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但是我心里清楚地记得魏郯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会漏下。 他没说过我要是不走就收回,那么这些金子理所当然还是归我。侧室里,我一边翻着衣箱一边瞄着东北角。那里堆着些瓶瓶罐罐的杂物,似乎放了很久,都落了厚厚的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去动。魏郯是个后脑勺都长了眼睛的人,留下个指痕什么的,他一看就会知道。 我眼巴巴的,心里叹口气,继续低头翻衣服。 魏郯的衣服不多,闲置的冬衣也就半箱,很好找。我拿出来,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那些衣服有些旧,却是完好的。我挑了一件身量与他现在的样子差不多的,看看,觉得穿在袍子底下也正好。我把它取出抖了抖,忽然,一样物事落了下来。 我讶然,只见那是一块绢帕。光照下,只见那面上已经有些黄斑,一角上,绣着一朵鲜红的虞美人。 魏郯回到宅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他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缝缝补补。 “何人的衣服?”魏郯一眼看到,走过来。 “夫君的。”我把线头咬断,将针脚扯匀,道,“新衣还未做好,妾从侧室中取了旧衣来。只是袖口有个破洞,补补就好,夫君且将就。” “哦?”魏郯脸上露出笑容,从我手中将冬衣拿起来,待看清模样,我看到他的表情似有一瞬的凝滞。 “妾不知身量是否合身,夫君试试吧。”我莞尔道。 “不必试,”魏郯将衣服放回我的手上,抚抚我的头发,笑意不改,“夫人贤惠,挑的都是好的。” 我还要说话,魏郯却转头:“阿元,水烧好了么?” 阿元从屋外探个头进来:“禀大公子,烧好了。” “今日操练得浑身是土,我去洗洗。”魏郯道,说罢,转身出去。 等他终于再回到室中的时候,我已经更衣坐在了榻旁。 魏郯过来,我让他在镜前坐下,拿起巾帕替他将发际上的水珠拭干。 “夫人今日出去了?”他问。 “嗯。”我说,“去了丹霞寺。” “丹霞寺?”魏郯想了想道,“雍池边那个?” “正是,那里的比丘尼诵经很好听。”我回答着,心里想的却是那时魏郯与徐后相会的事。手轻轻拭着他的鬓边,忍不住抬眼看他的面容,只见侧脸上线条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如此,”魏郯道,“夫人爱听,下回可带上为夫。” 谁要带你。 “敬诺。”我柔声说着,正要再擦他颈后,魏郯突然把我的手握住,长臂一伸,我被他抱了起来。 热气纠缠在唇舌和脖颈之间,我微喘着,好不容易才支着他的胸膛离开一点。 “夫君还未更衣……”我低声道。 他咬着我的耳垂:“不必换了,反正等会还要脱……”说着,他把我放到榻上,伸手来扯我的腰带。可是过了会,他愣了一下,停住手抬起头来。 我的衣裳半敞,腰带也松了开来,露出里面另一条裹得严严实实的腰带。 “夫君,妾正逢月事,只怕今夜不便呢。”我羞赧地望着他,笑意盈盈。 封赏 我没有骗魏郯,我的月事真的来了。不过我承认,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说那么一句,然后看到他脸色一变的时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痛快。 他似乎很不甘心,在我的脖子上啃了好一会,最后,他说去“再洗洗”,穿上衣服就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凌乱的衣服穿好,还披上了外衣。 魏郯的脸上虽有些扫兴,但没有愠色。睡下的时候,他在被子底下也没有动手动脚。 但是,轮到我不好了。 许是先前闹腾的时候着了凉,夜里,我的小腹阵阵发胀,痛了起来。我难受得很,忍不住哼出了声音。 “怎么了?”黑暗里,我听到魏郯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身上又软软的发虚,咬着唇没有答话。 一只手探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没多久,被子下面又探过一只手来,握住我捂在腹上的手。 “怎么这么冷?”魏郯道,我能感觉到他支起了身体,“腹痛?” “嗯……”我有气无力地哼道。 “是……月事?”他声音低低。 “嗯……”我更加小声。 魏郯坐了起来:“要请郎中么?” 深更半夜为了月事鸡飞狗跳地请郎中,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我赧然,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不必……夫君告知阿元便是。” 魏郯应了一声,披衣起身。 未几,我听到他喊阿元,屏风后面亮起灯光。墙外传来一阵话语声,没多久,魏郯回来了。 “冷么?”他问我。 我缩在被子里面,点点头。 魏郯没再说话,片刻,他脱了衣服再度躺下来,在被子里抱着我。 “先睡会。”他说。 小腹里的痛折磨一阵一阵地持续,我没力气再说什么,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后来,阿元送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酒粕姜汤。魏郯扶我起来,让我喝下去。我浑浑噩噩,一口一口地下去之后,又软绵绵地躺了下去。 这个夜晚,我的腹痛一直持续到入梦,不过这样以后,我睡得很平稳,身上被一股温暖包裹着,不知是那酒粕姜汤,还是抱着我的那个人。 以后的几日,魏郯仍旧早出晚归,不过,他晚归的时辰比原先早了一些。歇息的时候,他抱着我盖上被子就睡觉,还调侃地问我睡得着么,若睡不着便给我讲故事。 我笑笑,说不必,夫君也累了,早些睡吧。 心里却道,好啊,你给我讲讲徐后。 那块衣箱里的绢帕,的确让我起了些心思。 阿元告诉我,那日以后,魏郯去过侧室,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我去查看过,上回发现绢帕的时候,我曾在衣箱的缝隙里夹了一根头发,可是再去时,那头发已经不见了。 衣箱有人动过,毫无疑问,是魏郯。 他是知道冬衣里夹着什么的。那块绢帕看起来有些年头,是从前徐后赠的吧?衣箱里都是旧物,魏郯那样仔细地收藏好,可见惜物之心。 想着这些,我的心思就不禁慢慢沉下。 我和魏郯,就像偶然凑在同一棵树上停歇的鸟儿,来自不同的地方,阴差阳错成了夫妻。我和裴潜,在淮南在时候已经断了,这件事,魏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跟徐后如何,我却不知道。他们的过往、纠葛,如今的想法,我都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如果不是那块绣着虞美人的绢帕,我甚至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些虞美人是怎么回事。 我去想这些,并非因为妒忌。而是我已经决定留在魏府过日子,对于这个与我命运攸关的夫君,知道得多一点总没有坏处。 魏傕回到雍都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雪。 天气恶劣,天子派了太常领着黄门侍郎去城门代为迎接,魏傕入城后,亲自往入宫中拜见天子。 北方一统,大行奖赏是不可少的。 天子很慷慨,加官进爵,兵将之中又冒出许多响亮的头衔。从谭氏手中收缴来的财物数不胜数,充作军费和赏赐。 魏郯名下的封邑扩充了两千户,而魏傕已经赏无可赏,除了按制赐下的金玉之外,天子赐其皇宫内乘肩舆。 令人瞩目的,是魏昭。 谭熙死后,魏军节节推进。魏昭在幽州发动奇袭攻打谭盟,不但亲手将谭盟斩于剑下,还在他手中夺得了失窃已久的传国玉玺。 玉玺乃国之重器,长安生乱以后,玉玺在宫中不翼而飞。而天子定都雍州,传国玉玺亦是长久以来的缺憾。如今北方平定,传国玉玺归朝,可谓双喜临门。 天子将魏昭嘉奖了一番,将他的爵位从五千户的山阳侯拔为一万两千户的襄陵侯。这是个重赏,因为定都雍州以来,天子只封过两个万户侯,而第一个,是两年前的魏傕。 魏昭留在冀州,下月才回来。郭夫人原本不太欢喜,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脸上的喜色多白的粉也遮掩不住。 “夫人,我听他们说,二公子要将大公子比下去了。”阿元私下里对我说。 “‘他们’是谁?”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唇上刚点的胭脂。 “就是宅中的家人。”阿元道,“他们说,如今主母是郭夫人,二公子是她亲生的。伐谭之时,丞相让二公子一直跟在身边,立功的时机都给了他,说不定,丞相将来还会把家传给二公子。” “一派胡言。”我将帕子擦擦沾了胭脂的手指,正色道,“将来他们再说这些话,你要避得远远的,知道么?” 阿元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看着镜中,里面的人面容镇定,眼睛里的目光却不太平静。 虽然教训阿元,我的心里却也有相似的想法。此战之中,魏傕安排魏郯做的事,更多是在后方,立功不如魏昭,亦是情理之中。虽然知道因由如此,可我还是忍不住怀疑,魏傕这般做法可是有意? 我知道这件事的微妙。 下来之后,魏郯除了告诉我得了多少封邑和金银,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但凡有人在面前说起魏昭,他也神色如故。而郭夫人尽管高兴,对待魏郯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至于魏傕,他的心思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我心里杂七杂八地转着念头,再检查了一下衣饰妆容,顺眼了,才从镜前站起来。 今日,天子在宫中设宴,与功臣共膳。为示融洽和乐,君臣皆携内眷共膳,于是,我与郭夫人也在宴饮之列。 虽然不用像正式觐见那样拘谨,但毕竟是皇宫的宴席,我身为魏郯的妻子,装扮是不能马虎的。我打听过郭夫人的饰物,她戴金玉步摇,左右衬以玳瑁。我想了想,挑了一套珠玉簪钗,样式明媚,却不会压过郭夫人。 魏郯对这些不上心,在我的劝说下,他换了一身锦袍,金冠革带,嵌玉的带钩。收拾好之后,他站在镜前,竟颇有些少见的贵族风范。 “如何?”他发现我在看,回头问道。 我笑笑:“甚好。” 我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走出府前登车的时候,魏傕将魏郯和我打量了一番,露出赞赏的微笑:“阿嫤果堪为吾儿妇。” 我谦虚一礼:“舅氏过奖。” 郭夫人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笑意淡淡。 天子此番宴席摆得盛大,除了魏傕父子,还有军中武将和朝中的大臣,足有百十人。 帝后皆身着盛装,我注意到徐后入场之时,目光朝这边瞥了一下。灯烛光点琳琅,映着她的脸庞,秀丽而端庄。 天子面带微笑,众人拜见之后,堂下乐师奏乐,声音雅致而和缓。 待内侍呈膳完毕,天子举盏道:“此番征伐,众卿英勇浴血,平定北方,社稷之幸。朕心甚慰,先敬众卿。” 众人皆举盏,行礼之后,纷纷饮下。 天子将空盏重新满上,转向魏傕,莞尔,“此战若论功劳,丞相至伟,第二盏,当敬丞相。” 魏傕双手举盏,向天子一拜:“臣世受君恩,为国征伐,臣虽死莫辞。”说罢,他仰头,一下将酒水饮尽。 “好!”下座传来几声响亮的喝彩,在宴乐清幽的殿上显得突兀。 我望去,只见末席之中作者几名衣着不太讲究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魏傕手下的将官。其中一个形貌特别粗犷的,我曾在武陟见过,姓孟名忠;还有一个身形高大,面色如枣,那就是斩杀了谭尧的岑瀚。他们是魏郯手下的大将,出身草莽,此番数立大功,晋为乡侯。 魏傕看看那边,笑了笑;天子的神色也毫无波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我看到好些大臣和贵人的脸上明显有不满之色,看向末席的目光满是鄙夷。几名贵妇低头说话,窃窃笑语。 “二公子此战有奇功,朕听闻他还在冀州?”天子问魏傕。 “冀州仍有谭氏余孽,小儿领军一万留守清剿。”魏傕道。 天子颔首,看向我和魏郯这边:“新安侯坐镇雍都,亦是大功。” 魏郯道:“护卫陛下,臣义不容辞。” 天子微笑:“朕听闻,淮阳生乱,新安侯为救傅夫人亲自平乱,传为佳话。” 我没想到天子会提起这个,心里一惊,有些耳热。余光扫过,我看到徐后也看着这边,眼神不知深浅。 “陛下谬赞。”魏郯从容不迫,“荆州梁充次子梁衡犯淮阳,情势危急,臣在洛阳得信,连夜去救。内人那时正在淮南祭祖,相遇亦是巧合。” “哦?”天子仍含笑,看向我。 “梁充拥兵荆州,胆敢乘虚进犯。”我还未及答话,魏傕在上首开口道,“梁衡小儿,引军兵临淮阳,还未开战,被臣幼子在城上一箭射死。”说罢,他笑起来,声音洪亮,“逆贼下场,当是如此。” 闻得此言,天子脸色微变。 梁充是皇室宗亲,在诸侯之中,“保皇讨逆”的声音是喊得最响的,天子想重掌天下,最可依靠的也是此人。魏傕此言,不异于挑衅。 “丞相此言甚是。”这时,天子旁边的徐后淡笑着开口,声音柔和,“陛下一向视傅夫人如妹,得新安侯爱护,陛下亦心中安慰。”说着,她将天子的酒盏满上,望着他。 天子的脸色微动,再看过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和。 “皇后所言甚是。”他缓缓道,看向魏郯,“此盏,当敬新安侯。” 魏郯亦举盏:“谢陛下。”说罢,仰头饮下。 我看着他们,片刻,看向徐后,却发现她注视着魏郯。过了会,那眼波流转,忽而与我相对。 那目光沉静,似笑非笑,如同审视。 问询 有乐舞助兴,倡优说笑,宫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因军功得赏赴宴的将官们大多出身不高,举止不羁,有了几分醉意之后,更是大声笑谈。 这等行为在高门眼中粗鄙不堪,于是,宴上的人渐渐分作两边。一边是武将,在末席相互敬酒欢笑;一拨则是士族贵人,聚在天子周围,高谈阔论。 魏傕可谓左右逢源,无论贵庶,都来向他敬酒;郭夫人则与几名年长的贵妇聚到了徐后的身边。几名朝臣过来与魏傕说话,魏郯坐过去,一道饮酒论事。 我也并不寂寞。宴上随同夫君入宫的女眷们亦不甘寂寞,穿行席间,相识的互相来往见礼,笑语琳琅,玉莹也在其中。 她的丈夫许崇是中监军,此番也封了乡侯。许崇门第不算低,临颍许氏,在河南高门中是排得上名次的。不过,许崇显然与同僚更融洽,与玉莹一起拜见一轮之后,便与将官们扎堆饮酒去了。 虽然我来到雍都已经快一年了,可是深居简出,并不常赴宴。对于这些贵眷,大多只有些影响,熟识的并不多。玉莹却是热情非常,没多久,她就与七八位年纪相仿的妇人走过来与我说话,占席围坐。 “阿嫤,那可是赵隽?”玉莹坐在我身旁,示意我看向与天子说话的那人,语气亲近,“我记得从前在你府上遇过他,可曾记错?” “正是。”我看看那边,回答道。魏傕归来,想任用赵隽。我以为赵隽前些日子既已辞别,应该不会答应。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拒绝,还在受官当日入宫拜见了天子,一副立志出仕的姿态。 我对赵隽不感兴趣,目光微微一转,望向上首。徐后与身旁的人说着话,似乎很认真,没有一丝顾盼之色。而两丈之外,魏郯也正与人说话,与徐后之间隔着两三重的人。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我这样张望着,冷不丁被魏郯的目光逮了个正着。看到他唇角微微弯起,我忙转回头来,若无其事。 “夫人今夜甚美,妾方才远远看着,都转不开眼睛。”一名妇人微笑地对我说。 我亦笑,道:“夫人谬赞,诸位夫人才是光采照人。” 玉莹在我旁边道:“我等方才谈论,她们说你这珠钗是东海珠,我说不然,这珠钗洁白圆润,当是合浦珠,且是宫中之物。阿嫤,我说得对么?” 我笑笑,道:“这饰物乃先太后所赐,珍珠产自何地,我并不知晓。” “这便是了,”一位妇人细声细气道,“太后之物都是名贵的,自然是合浦珠。” 玉莹露出得意的神色,于此同时,我瞥到几人脸上闪过些不悦。 这时,末席那边突然传来几声嗓门粗大的笑声,贵妇们不约而同地捂住胸口,纷纷皱眉。 “玉莹,你上回说的那个延年堂,是在南市么?”一人问。 “是呢。”玉莹道,“我上回还去买了些天麻,给姑氏炖补汤。” “是么,真孝顺。”有人掩袖道,“我就不行了,南市那般嘈杂之处,我便是乘车路过也要绕远些,更别提亲自去买药。” 又有人接着道:“玉莹,你上回说你那姑氏生长在乡间,见到脂粉卖十铢一钱也要嫌贵。我听说延年堂的药可不便宜,你买回去,可曾被姑氏教训?”说着,她轻蔑地瞥瞥末席的许崇那边。 玉莹的脸色微变,片刻,眉梢一抬:“你多虑了,孝顺姑氏,便是受训也不可怠慢。”说罢,她转向我,微笑,“阿嫤可听说过延年堂?那里的补药可齐全呢,我记得你家从前也好养生。” 我本不想参与这些人的嘴仗,可是既然提到延年堂,我决定站在玉莹这边。 “正是。”我和色道,“早年,我家先人最讲进补,我亦略晓一二。” 玉莹面上一喜:“如此,我过几日还想再去挑些,阿嫤可欲同往?” “傅夫人有管事家仆,何须亲自去。”有人不咸不淡地说。 玉莹不以为然:“养生辩物乃精细之事,家人懂得什么!” 我顺水推舟,看看她们,微笑:“玉莹相邀,妾自然欣往。” 回到宅中,月亮已经偏西了。 应付了一夜贵妇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我躺到榻上的时候,已经睡意浓浓。 魏郯吹灭了榻旁的灯,躺进被子里来,伸手搂过我的腰。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亲密举动,不过当他的手开始游走,我有些不太乐意。 “夫君,妾累了。”我轻声道。 “嗯,夫人睡便是。”魏郯说,手仍然往我衣服里伸。 我无奈,转过头去看他。 魏郯似乎还很精神,暗光下,我能感到那双眼睛里的捉弄。他贴着我的颊边,声音迷魅地低低道,“夫人在宴上频频示意,为夫还以为夫人思念心切……”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妾并非有意分心,”我微笑,贴着他的唇边,手捉住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拖长声音:“只是……” “只是什么?”魏郯的呼吸有些不稳。 我突然把脚贴到他的腿上。 “嘶……”脚上很冰,我能感觉到魏郯的脸一下皱起。 “妾彼时足上冰冷,想问夫君何时回府呢。”我得逞地笑,语气可怜兮兮,毫无愧意。 “你这女子。”魏郯在我的腰上拧了一下。 我不示弱,反手要拧回去,却被他捉住手。 “睡觉。”他低低道,收起笑谑。 假正经。我心里道,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他的手重新环上来,双腿却把我的脚夹在中间,嗯,挺暖和的…… “阿嫤……”睡意再度涌起,迷糊中,我听到他在后面道,“那些旧物,你以后别再理会了。” 谁要理会你的旧物,我理会的,是你的旧人。 我心里道,含糊地应了一声,沉入梦乡。 魏安还在为许诺给崔珽的那个“骑马不会摔下来”的马鞍埋头苦想。 第二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待在庖厨边上的那个小屋里,角落堆着一堆木板,上面用木炭画着各种各样的设想。 我看到最新的一块上面,魏安画了一个带矮靠背的马鞍,从马鞍到马镫,绳子密布,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把马上的人固定住。 我笑起来:“四叔,崔公子若坐上去,岂非五花大绑?” 魏安挠挠头,道:“我也想做得好看些,可是不这样,他就会摔下来。” 我想了想,道:“四叔想法不错,同为系紧稳固,四叔可考虑过做成革带的模样?” “革带?”魏安眼睛一亮,拿起炭条,又在木板上涂涂画画。 我在一旁微笑地坐下,片刻,看向阿元。 她会意,走出门外。 午时刚过,仆人们无事,都去歇息了。小院里安静得只有鸟鸣,太阳光从门口落进来,很舒服。 我当然不是来看魏安做工和晒太阳的,我找他,另有重要的事。 “四叔若将此物制成,打算如何给崔公子?”我问。 “遣人送往博陵。” 我颔首,道:“崔氏也曾在长安有府邸,若是从前,四叔可亲自递到崔公子手上呢。” 魏安挠挠头:“我那时太小,母亲不让我出去玩,长安的东市和西市我都分不清楚。” “哦?”我笑笑,“东市和西市我倒是熟得很。不过长安太大,别说四叔,夫君我也只见过一回。” “长嫂见过兄长?”魏安讶然。 “见过。”我撒起谎来毫不脸红,“夫君那时可是少年羽林郎?” “是。” “曾把守宫禁?” “嗯。” “我记得那时他常与一位女子见面,似乎叫张蘋……” “是徐蘋。”魏安马上纠正道。 “哦?”我看着他,莞尔。 魏安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微变。 在魏府里面,魏安最单纯,也最不会说谎。他甚至没有想到我的问话是个圈套,露陷之后又想遮掩,我见招拆招,没多久,他就从实招了。 事情让我惊讶,或者说愕然。 魏郯和徐蘋,他们曾经有过婚约。据魏安说,当年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的时候,曾得罪权贵,多亏徐蘋的父亲徐少府向先帝进言,魏傕方得免罪。后来,徐少府家中变故,需要钱物,魏傕得知以后,慷慨解囊。两家来往甚密,合计之下,干脆定下亲事,将魏郯与徐蘋结为一对。此事不知为何,没有宣扬,知道的人也很少。而不到一年,这婚约就解了。之后,长安生乱,两家各奔东西。 “那时我还小,这些都是后来听阿姊们议论才知道的。”魏安的脸有点红,“父亲也不许我们再提此事。” 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看着他,僵硬地笑笑。 “四叔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说罢,我站起来,对他说,“今日之事,四叔也不必告诉夫君。” 魏安应一声。 我正要出门,魏安突然叫住我:“长嫂。” 我回头,他有点犹豫,道:“你不会生气吧?” 我微笑:“四叔多心了,我怎会生气。” 许姬 此事,我当真守口如瓶,阿元都没有告诉。 我不清楚魏徐两家之间的恩怨,当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恐怕要去问府里的长辈或者魏郯才能知晓完全。不过,我是不会去问的。 我越来越觉得啼笑皆非。老天是故意的么?把两对情人拆散,硬生生地另凑一对,踢走剩下的?我不知道魏郯对徐后就是是如何想法,但旧情难忘,这我自己就深有体会。他如今待我好,焉知新鲜过后,他哪天会突然觉得心里想着的还是徐后。 魏氏一日日壮大,从昨夜的宴饮就能看出,魏傕已经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到得将来的某一日,我会再也没了用处,且年老色衰,再也比不得新人。而那时,魏郯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换掉。 我想起那绢帕上的红色花朵,在魏郯的心里,徐后是否也如那虞美人一样,虽已老旧,却颜色弥新? 雪接连下了两三场。 冬天里,酒肉消耗都是大宗。不过因为征战,市中的货物大多被官府掌控,想倒卖酒肉和布匹的人已经很难找到货源。 幸好,延年堂的生意很红火。冬天落雪,山野中的草木大多被埋在了雪下,寻药艰难。市中,即便寻常的草药也开始价钱猛涨。李尚早有预料,公羊刿第二次从豫章回来的时候,整整运了一船的药材。 生意做大了,一些枝节之事就多了起来。李尚告诉我,店里的人手忙不过来,想再去买些人。我答应了,让他尽管物色。 李尚的确有其独到的经商天分,他说做生意如果想做大,要与众不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做到别人做不到的。 我当然也不闲着,那日宴上玉莹说要去延年堂,正中我下怀。当我说我也去的时候,旁边好些人面面相觑。我微笑地对她们说了些关心舅姑夫君身体之类的话,她们接着台阶,纷纷笑而颔首,没多久,要去延年堂的人一下从我和玉莹两人变成了十几人。 去延年堂的那日,刚刚下过一场雪,雍都的屋舍街道都是白茫茫的。 跟着来的贵妇人们没有几个心甘情愿,当蔡让笑眯眯地在门前行礼迎客时,她们神色倨傲,正眼也不瞧。 但是到了室内,一切都不一样了。 厚实的布帘挡住了寒风,炭炉把店内烘得暖暖的,一角上的茶炉冒着茶香。而令人眼前一亮的,却是药柜前取药分药的几名药童。 别处店里的药童,大多是些家仆模样的头脸平凡之人。延年堂却不一样,几名面容白净标致、身形周正青年男子,衣装整洁,见到客人来,皆露出微笑,温文地行礼。 贵妇们皆露出讶色,面面相觑。 “今日怎这般热闹?”玉莹的眼睛不住往药柜上瞟,问蔡让。 蔡让微笑,道:“今日刚回了些新货,店内繁忙,就加了人手。”说罢,他满面笑容地对众妇道:“小店鄙陋,贵人光临,乃蓬荜生辉。诸位夫人尽管挑选,小店货物齐全,若得入眼,价钱从优。” 这话出来,妇人们已经没了先前的漠然之色,目光四顾。 玉莹语气正经:“什么价钱不价钱,我等体贴尊长夫君,货好就是。” 蔡让唯唯,说罢,请众妇人到席上坐下,休憩饮茶。药童们鱼贯呈来各色药物,和声细气地伺候贵妇们挑选。 “玉莹,真想不到……雍都还有这等药铺。”我听到一名与玉莹相好的少妇跟她咬着耳朵。 玉莹看她一眼,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蔡让不知道我和延年堂的关系,见着众人对我的态度不一般,才过来殷勤地过来伺候。 这是我和李尚商议好的。这店里我也是第一次来,虽然店里的设置我一清二楚,可亲身来到,感觉却是不一样。 那些药童是李尚去人市中挑的,面相上等,价钱可不便宜。我先前还心疼钱,如今看到这些贵妇人们一个个专心致志,我不禁佩服李尚做事老辣。 服侍这边的俊俏男子有一副好口才,说起各色药材,滔滔不绝。听到玉莹和妇人们掏出金银的声音,我心花怒放。当然,我也不会吝啬,反正花的是魏府的钱,转一圈,最后却会走到我的钱囊里。 “阿嫤,这个可是好物。”当药童摆来一盒肉苁蓉的时候,玉莹对我附耳道,“随山芋、羊肉做羹,大有益处。” “何益处?”我看她神神秘秘,讶然问。 “强阴利精呀。”玉莹掩袖笑笑,暧昧地看我,“你嫁来已过了大半年,好事也该近了吧?” 我明白过来,有些脸红。 “我父亲懂药,他曾来此处看过,说品质比别家好。”玉莹继续跟我咬耳朵,“我家还有方子,给你一张?” 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笑笑道:“不必,我府中也有。” 回府的路上,我听着车轮碾过冰雪的声音,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肚子上。 当时虽不在意,可玉莹的话却勾起了我的一桩心事。 魏郯现在待我不错,可是我若想继续安稳地待下去,还需要子嗣。这一点,若婵也曾暗示过我,而我从前在莱阳经历过舅姑怀疑的眼神,更是深深明白此事重要。 魏郯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这个,但我很清楚,那些折腾得我腰酸背痛的夜晚,他是花了力气的;郭夫人对此事似乎毫不关心,但是我也很清楚,每回我来月事,都会有婢女报知消息…… 若有,总会有的,急不得。我暗暗对自己道。 车在府前停下的时候,我听到些说话的声音,待得下车,只见仆人正在将几辆马车卸下。 “堂嫂。”周氏正从门里出来,看到我,走过来,“堂嫂可知,谁回来了?” 我看到几名将官在门外说话,似乎刚赶了远路,全身裹得严实,鼻子冻得发红。再看那车驾的样式,心中一动,讶然道:“莫非是二叔回来了?” “正是。不过还有一人,”周氏笑笑,压低声音,“二叔把洛阳的也带回来了。堂嫂,有孕了。” 我与周氏走到堂上,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魏昭。一名女子正跪在上首前,向魏傕和郭夫人行礼,身形背影,正是。 “长嫂。”魏昭首先看到我,向我一礼。 “二叔。”我还礼。 “阿嫤回来了。”魏傕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拜见舅氏,拜见姑氏。”我上前,向他和郭夫人行礼。 郭夫人道:“少夫人曾在洛阳住过,可识得?” 这话出来,望着我,忙行礼:“妾拜见少夫人。” 我还礼,莞尔道:“洛阳相别,已两月有余,别来无恙?” 低眉,轻声答道:“谢少夫人关心,妾在洛阳,亦常念夫人。” 我笑意和善,将目光微微下移。的冬衣很厚,小腹上平平,仍看不出起伏。 魏傕兴致不错,落座之后,向魏昭问起些冀州的事,魏昭俱一一禀报。郭夫人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面上的笑意没有停过。 言谈一阵,将一只漆盒献上,打开。只见里面满满的,都是芍药的干花。 她说:“今年春时雨露均匀,洛阳宅中的芍药花开繁茂。花落之时,妾念起从前主公常以芍药烹茶,便将花朵晒干收藏。” “哦?”魏傕看看那些干花,露出笑意,“多年不曾回洛阳,那些芍药还在?” “父亲,”魏安在下首和声答道,“在洛阳,亲自养护芍药,儿去宅中看时,茎干已有儿臂粗了。” 魏傕颔首,让从人将干花收起。 郭夫人又吩咐管事将魏昭院子里的侧室收拾出来,被褥等物要足够,又让张氏安排熟知生育的仆妇伺候起居。 “如今方十一月,天寒水冷,要小心才是。”郭夫人对叮嘱道,目光慈祥。 “敬诺。”行礼,温顺而恭敬。 当我终于收起一派和气的脸色时,已是回到庭院。仰头望望天,铅云沉沉,似乎又要下雪了。 “夫人,”阿元满脸狐疑,小声道,“怎会有孕?那时在洛阳,明明……” “嘘。”我瞪她一眼。 阿元目光扫向四周,马上闭口不语。 我走到屋里,让阿元唤家人来烧炭火,又阖上门。待坐到了榻上,我捧着热茶,心里有点乱。 郭夫人不喜欢,如今她能光明正大地来到雍都,无疑是有孕的关系。 可是什么时候怀孕的?魏昭……我的脸热了一下,窥探别人的房中之事,我还是知道羞耻的。不过,我对受孕之类的事知之甚少,推算日子,只觉云里雾里一般。在洛阳的时候,我时常见,却全不见她提起。她还曾向魏郯诉苦,可转眼,就以有孕之身跟着魏昭回来了。 我想到那张谦和有加的脸,温婉平静,不知后面的心思又藏有几何? 晚膳的时候,魏郯回来了。 见到魏昭和,他并无异色,见礼过后,寒暄些路途顺畅否之类的事,各自用膳。 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饭食呈上之时,郭夫人问服侍她的老妇是否宜食,又问魏昭的院子收拾如何。那关心备至之态,让我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和魏郯这边话语冷清。 回到院子里,我一直没有说话。 帮魏郯换下外袍之后,阿元进来,说水烧好了,问我是否要去澡房。 我喜欢沐浴,即便天冷只能洗脚,我也愿意待在澡房里。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些事情,是一种乐趣。 “不去。”还没开口,魏郯却替我答道,“将水盛来,我与夫人一道浴足。” 阿元应一声,脸色暧昧的关上门。 我讶然看魏郯,他也看着我。 “夫人有心事?”他问。 “妾无心事。”我弯弯唇角。 “哦?那为何不说话?” “妾本非多言之人。” 魏郯注视着我,若有所思。 我转身将他的袍子挂到椸上,却听他在后面淡淡道:“我数三下,有话便问,过时不补。” 我讶然,才回头,他已经说:“三。” 心中微动,我看着那双教人琢磨不透的双眸,犹自嘴硬,“夫君何意?妾……” “二。” 我心底打鼓,咬咬唇。 他正要再张口,我忙道:“怎会有孕?” 魏郯似笑非笑,过了会,声音低低:“夫人喜欢猜谜,是么?” 雪痕 我觉得魏郯的脸色不太对劲,望着他,心底隐隐不安。 这时,阿元引着家人提水进来:“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突然转头喝道。 众人吃了一惊,阿元惶然地看看我,忙不迭地同家人出了门。 室内再度剩下我和魏郯。 我立在椸前,四周如同凝固了般,只剩下心“咚咚”在撞,恼怒又狐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魏郯会继续发火,可他没有。烛光下,只见那脸色变幻。过了会,他侧过头,深吸口气。 “进来。”他对门外道,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门被小心地推开,阿元领着家人进来,利索地把水放在榻前。 “不必伺候了。”当家人把水盛好,魏郯道。 阿元唯唯,担忧地朝我看一眼,同家人退了出去。 “浴足。”魏郯看看我,径自坐到榻上。 我虽忐忑,却不敢怠慢。少顷,迈步走过去。 盆只有一个,还要与魏郯坐在一起。我觉得别扭,唯恐自己什么举动又会触到他的逆鳞,不由地坐开一点。 魏郯没让我帮他脱袜,弯着腰三两下解开系带,把袜扔到一旁。 这倒让我省了试探的心思,我也脱了自己的袜子,把脚浸到盆里。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温水拨动的声音。 “许姬怀孕之事,我也不知。”魏郯忽然开口道,“她是原我母亲的人,与我自幼相熟。在洛阳时,许姬曾向我哭诉独居孤苦。父亲在洛阳重修军营,仲明在冀州时,我让他顺道去洛阳看看修筑之事。” 我没接话。 魏郯继续道:“你我还在淮南之时,仲明曾往洛阳督军。如今许姬身孕已有三个月,想来是那时的事。”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讶然,先前的疑点慢慢成线。 许姬在洛阳的状况我是知道的。虽衣食丰足,却犹如笼中之鸟。那宅子里的家人虽然会服侍她,可她无论想做什么都要先让管事安排,连可以单独使唤的人都没有,更别提给魏昭传书诉苦。 如果我是她,怀了身孕,应当是大喜之事。可是她没有说出来,为什么?我往回推了推日子,很快就想到,那大概是因为我到了洛阳。 魏郯与魏昭虽是兄弟,两人之间的微妙却连外人都议论纷纷,何况许姬。怀孕是许姬回到魏昭身旁的唯一希望,她谁也不相信,小心翼翼,比我更甚。 向魏郯哭诉乃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许姬没有向魏郯坦言,却借旧日情谊引得魏郯怜悯,帮她见到了魏昭。 许姬很聪明,种种心计,若换做是我,恐怕做不出来。 而魏郯,一番好心被人当做了垫脚石,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于是我就成了那替死的么? 我真冤枉。 我还是没说话,只看着盆里。烛光不太明亮,里面的四只脚默默浸着水,两只小巧玲珑,两只骨节粗大。我用脚尖撩着水,一只脚给另一只脚搓指缝。忽然间,旁边那只大脚横过来,把我的两只脚都压住。 “还有话要问么?”魏郯道。 我的心早已经定下来,微笑:“妾无话。” 魏郯注视着我,眼底深黝。 “我于你,只是夫君,是么?”好一会,他问。 我听到这话,觉得真想看看这人的脑袋里装着什么。当我的夫君让我尽心还不满足,难道想当我的父亲让我尽孝么? 我笑意不改:“夫君待妾情深义重,妾自知不能报万一。夫君于妾,岂止二字。” “如此。”魏郯轻声道,颔首,转开头去。 夜里,魏郯没有像往常那样拥着我。 我背对着他,将要入睡的时候,听到他翻身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稳。我想开口问一下,又觉得若如此,是不是在告诉他我心虚睡不着? 算了,睡吧。我对自己说,继续闭眼。 雪果真降了下来,一场又一场。 从前,为了鼓舞朝臣士气,警醒寒苦不忘战备,先帝们会在每年隆冬之前冬狩一场。不过自何逵生乱以来,天子自身难保,岁时节庆早就荒废了。如今魏傕才得胜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于是,魏傕奏请天子重开冬狩。 天子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日天晴雪霁,天子和大臣贵族的车驾浩浩荡荡来到雍都郊外的芒山下,扎营设栏。 冬狩允许带眷属,郭夫人年纪大了,不喜欢这样的嘈杂去处,只留在府里。我与周氏、毛氏登了车,由军士护卫着同往冬狩。 “冬狩呢。”路上,毛氏兴奋不已,道,“我祖父曾任军司马,他同我说过,天子的冬狩比过年还热闹。” 周氏笑道:“我夫君还说要猎一头鹿给我看。”她看向我,“堂嫂可见过大堂兄狩猎?我听说大堂兄箭法可是了得。” 我摇摇头,微笑:“我不曾见过。” 别说没见过魏郯狩猎,这几天,我连他的面都很少见。一边是冬狩,一边是督促军士趁农闲练兵,这几日,他比平常更加繁忙。有时我已经睡下了还不见他的踪影,等我醒来,旁边的被褥明显有人躺过,却空空如也。 我很难不往那夜的波折上去想,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已经尽力,魏郯还觉得不满意,我也无话可说了。 山野中白茫茫一片,落尽了叶子的树木上覆着雪和冰凌,远远望去,枝桠在冬日的光辉格外萧索。 围场四周,帐篷排列得齐整,车马繁忙,军士穿梭。在暖房中蛰伏已久的贵人们浑身裘皮,搓着手抱怨天气,又相互见礼。相比之下,出身行旅的人则精神得多,佩剑负弓,纵马驰骋。 围猎要持续两日,我和周氏、毛氏都要在野中过夜。不过,帐篷里很是暖和,附近还有从前雍王建的亭台,许多人相约着间隙之时去烹茶赏雪。 来到的时候,我曾经远远看到了魏郯。他与魏慈、魏朗骑在马上,不知说着什么。可人车如流,未几,他又不见了。 我也看到了天子和徐后。我是魏府的内眷,要去见礼。天子似乎兴致不错,劲装长剑,为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徐后则一身银鼠皮裘,头梳高髻,见到我,脸上笑意淡淡,问候了两句郭夫人的身体。 第一日是让围猎的人骑马练手的,没有女眷什么事,我与一众贵眷只在皇后帐中闲坐。来冬狩的内眷三十几人,大多跟我一样都正值年轻。其中,有两三位是徐后母,嫁入的门第不太高,在这帐中却能与徐后说得起话来,不致冷场。 见礼之后,徐后和我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坐在上首说她的,我坐在下首与周氏、毛氏作伴,倒也不寂寞。这边歇息饮茶之时,我听到上首在说从前长安的围猎,谈论各色轶事。 “……若说当年,我记得最清楚的乃是有一回先帝在终南山设围场,与京中高门子弟一同射猎。那时,猎物入场,众人皆放矢,季渊公子却一矢未放。先帝召问,季渊公子回答说‘天德好生,吾不忍也’。” 我怔了一下,朝那瞥了瞥,是徐后的一个姊妹在说话。 “我也记得。”她旁边的另一人笑道,“彼时,先帝还夸赞季渊公子仁厚,赐他金帛。” 我心里摇头。无知的女人。裴潜那时候是因为跟我二兄角力,不慎扭伤了手腕。不过人们总是对身负盛名的高门美男子总有莫名其妙的宽容心,这样的鬼话,连先帝都信了。 不过裴潜到底是裴潜,如今一说起他,妇人们明显地兴奋起来,纷纷追忆当年。 “可惜后来战乱,不知季渊公子如今在何处?” “听说在淮扬?” “淮扬?季渊公子在淮阳做什么?” “不知呢。” “尔等当然不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傅夫人应当知晓。” 我讶然,转头望去。 徐后身旁,一名少妇看着我,笑容带着挑衅。不仅是她,在场的还有许多人,我觉得有一点面熟,却想不起到底是谁。她们或交换眼色或意味深长地看我,与那少妇的模样如出一辙。 徐后正在饮茶,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周氏和毛氏微微变色,我看看她们,平静无波。 这不奇怪,因为裴潜那祸水的关系,长安有一堆跟我不熟又对我不善的人,我早已经应对习惯了。 “夫人问的是何事?”我不紧不慢,“若问淮阳,妾浅薄,不甚熟悉;若问季渊公子,夫人府上就是朝官,夫人若想知晓,何不回家问问?” 那少妇眉头一动,还想说什么,徐后微笑开口:“傅夫人虽在丞相府,却深居闺闱,外面之事如何知晓?不单季渊公子,从前长安名门,所剩无几。所幸天子定都雍州,重聚人心,再拾繁盛,之日可待。” 这话出来,算是解了围。众妇人皆含笑称道,其乐融融。 那边仍有各种目光投来,我并不理会,径自斟满茶水,缓缓饮一口。不经意地抬眼,正碰上徐后的视线。她也在饮茶,片刻,转开眼去。 从帐中出来,已经日头西斜。 军士点起火把在帐篷间巡逻,远处有人打猎回来,正在篝火上烤肉饮酒。 先前那帐中的话语到底尴尬,周氏和毛氏的脸上多了些刻意的回避。我不打算解释什么,只若无其事,一路上闲聊些话语,回到自己的帐中。 我原本以为魏郯会来歇宿,可是军士来禀报,说魏郯今夜到军营去,明日才到猎场来。这回答多少有点在意料之中,我并不惊讶,洗漱一番,再泡泡脚暖暖身子,躺下歇息了。 许是睡得早,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光照还很暗。 帐篷里烧了一夜的炭火,有些憋闷。阿元在一旁睡得正香,我不想吵她,又不想再睡,于是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 “大公子。”才要掀开厚实的毛皮门帘,我忽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夫人还未起么?”一个声音低低,是魏郯。 “夫人还未起……大公子不入内么?” “不必了。” 片刻,外面安静下来。 我在踌躇了一会,正想该不该出去,忽然想到昨日那帐中的事。心里骂道,再犹豫,夫君都套不牢了,岂非让那群妇人白白看笑话! 我的心一横,掀开帐门。 一阵风迎面而来,不大,却让我打了个激灵。 两名士卒正在门前的篝火堆旁烤着双手,看到我,皆露出讶色。 “夫人。”他们行礼。 “大公子呢?”我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魏郯踪影。 “大公子刚走。”一人道。 “往何处去了?”我问。 另一人指了个方向:“那边。” 我颔首,二话不说朝那边追去。 天才蒙蒙亮,一路上,除了巡逻的军士,并无闲人。地上的雪经过昨日践踏,已经不辨颜色。我越走越快,追了好一段,堪堪看到魏郯的身影,正要唤一声,却见他一拐,走进了树林里。 我连忙跟上去。 天边露出一圈橘色,树木巍巍,枯枝交错。树林里不算密,但是雪没脚背,已经没了路。只有一串脚印留在地上,很清晰,一只一只,延伸向前。 一大早的四处无人,他来这里做什么?心里升起疑惑,越来越浓。树林寂静,好像在告诉我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我收起了喊魏郯的心思,小心地循着他的脚步,悄声向前。 树木的细枝时不时划拉过来,我蹑着角,慢慢拨开,唯恐弄出声音。脚印一路延伸。足有一刻之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抽泣之声,未几,树丛那边,两个身影蓦地落入眼中。 心突然蹦起,我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无疑是魏郯,女的衣着朴素,像个做活的婢女。但是那张脸却瞒不住我——那是徐后。 释疑 晨间的林中有些雾气,晦暗不明。我背靠着大树,一动不动,那两人的话语声清晰可闻。 “……你那堂妹若入宫,她背后有魏氏,连我也要礼让三分。”这是徐后的声音,柔弱而哽咽,全无高高在上之气,“孟靖,丞相已经有了半个天下,为何连这方寸不到的后宫也要觊觎?” “这是我父亲决定的事,我干预不得。” “他是故意的,是么?”徐后停止了低泣,“他一直怀恨我父亲退婚,成全我嫁给天子,又让我受这般侮辱……” “我再说一次。”魏郯打断道,声音平静,“我堂妹入宫之事,不由我一人做主。你若真是忧虑安危,便勿再来书说什么不见不散。你已为人妇,一旦被人撞破,谁也救不了你。” “哦?可你还是来了。”徐后不以为然,“为何?” “听不听由你,这话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魏郯不解释,却道,“此番我来见你,亦是最后一次,再无下回。”说罢,脚步声响起。 “你心虚是么?”徐后的声音恢复了镇定。 脚步声停住。 “你我相见虽屈指可数,可我要见你,你还是会来。”徐后的语调轻而犀利,“你知道你父亲迟早要对天子下手,到时我亦幸免不得。你心虚,所以还会来见我。” 魏郯没有答话。 林中静得诡异,我一度以为他们突然消失了。 “你对她也这样?”徐后话音缓缓,笑了一声,“我送的虞美人,她可知何意?” 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魏郯道:“她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哦?是呢,她有裴潜。” “够了!”魏郯突然喝一声,“你如今是皇后,当初……” “哗”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话语。 我看着那根犹自摇曳的枝条,方才想悄声走开,不料被它挂住了衣服。声响太大,惊动了那二人,我捂着被枝条打得生疼的手臂,心中暗暗叫苦。 跑么?我问自己,可当听到丈余外逼近的脚步声,我知道我跑不了了。 “何人?”魏郯戒备的声音在树后响起。 我深吸口气,整整衣服,慢慢地走出去。 与那两人照面之时,他们脸上的惊诧之色正是意料之中。 魏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我,脸色莫辨。 徐后亦睁大了眼睛,却很快收起讶色,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看魏郯:“你说会被人撞破便果真来了人,呵,真巧。” 魏郯没有答话,却迈步走过来。 我不由地后退一步,却被他拉起手。 “走。”他说,牵着我,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孟靖!”徐后蓦地变色。 “回去吧。”魏郯拨开迎面而来的枝条,头也不回。 天边,太阳正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红彤彤的。林中的雾气被染上淡淡的金色,我被魏郯拉着,一脚深一脚浅,比来的时候走得快多了。 谁也没有说话,魏郯的手一直握得紧紧。寒风吹来,我方才因为窘迫而烧热的耳根阵阵发凉。 来的时候只觉道路漫长,出去的时候却很快。没多久,已经出到了路上。一队巡逻的军士看到我们,露出讶色,纷纷行礼。 魏郯一语不发,带着我径自回帐。 “大公子,”帐前的从人见到他,走过来说,“方才丞相那边遣人来,说……” “说我不在。”魏郯淡淡道,“今日谁人来找,都说不在。”说着,掀开帐门。 阿元已经起身,看到我们进来,一脸讶色:“大公子,夫人……” “出去。”魏郯说。 阿元受惊地唯唯,看看我,快步走开。 左右再也无人,魏郯一直拉我坐到榻上在松手。我被他的手劲掼得倒了一下,支撑着坐起来,魏郯用脚撩来旁边一张胡床,在我对面坐下,与我平视。 看他方才冲冲的还在气头,我决定先解释:“妾并非有意偷听。先前在帐中,妾闻得夫君声音,便起身出去。不想夫君已经走开,妾一路跟去,这才不慎撞见。”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妾什么都不曾听到。” 魏郯看着我,没有说话。 帐中很静,我能听到外面军士交谈的声音。 “这算辩解还是道歉?”魏郯终于开口。 “道歉。”我斟酌了一下,答道。 “是么?倒是理直气壮。” “妾所言句句是实。” 魏郯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看我的手臂:“方才被树枝打到了?” 我愣了一下,片刻,点点头:“夫君怎知?” “你方才用手捂着。”他说着,往腰间的皮囊里探了探,掏出一只小瓷瓶,“伸出来,上药。” “不必。”我说,“不疼。” 许是我的语气坚决,魏郯没有坚持,拿着瓷瓶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又把瓷瓶放回去。 “方才之事,夫人有话要问么?”他说。 又是陷阱么?我犹豫了一下。 “那我说了。”不待我回答,魏郯道,“我与皇后,从前曾有婚约。不到一年,婚约就解了。” 这话来得毫无征兆,我的心吊起。虽然早就知道,但听他亲口对我说,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嗯。”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应道。 “我们两家祖父是旧友,两家一直有来往。”魏郯道,“父亲在洛阳为官时,曾遇过些麻烦,多亏徐少府在长安相助,而后,我家迁往长安,来往的第一个人家就是徐氏。也就是在那时,我与徐蘋相识。婚约之事是我祖父与她祖父的意思,徐少府并不乐意。我父亲知晓她家的心思,订婚之后亦不宣扬。果然不到一年,徐少府称徐蘋有疾,相士言不可早婚,亲自上门来退了亲事。” “定亲之后,我去了羽林。那里军纪森严,我与徐蘋半年也见不上一面。等我终于得了空闲回家,却闻得退婚之事。”魏郯自嘲地笑笑,“那时我一腔意气,不知因由,要去徐府问个明白,父亲把我关了起来。但不到两月,我就听说了先帝要为皇子箴选妃,名册中就有徐蘋。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父亲将天子迎到雍州,百废待兴。从前长安的百官也跟随而来,徐少府就在其中。隔年之后,奉常奏请立后,天子在百官家眷中选妃,徐少府将徐蘋送入宫中,未过多时便立为皇后。” 我听着这些话,一语不发,心思却像轱辘一样转个不停。 皇子箴是卞后的儿子,那时卞后受宠,徐少府退婚送徐蘋去选妃的意图一目了然。我记得魏傕当时不过是个骑都尉,而徐少府身居九卿,看不上魏傕亦在情理之中。 “……他是故意的,是么……”我想起在林中,徐后质问魏郯的话。 她说的并非无理。天子已是傀儡,所谓立后,不过是将这傀儡凑成对。魏傕与徐氏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让徐蘋当皇后再好不过;可一旦将来生事,徐蘋和徐少府一家却是逃不掉的。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魏傕那心机满腹的模样,不禁觉得脊背一凉。 “前年,皇后曾怀过一子。”魏郯继续道,“去年春时不甚流失,只有四个月。此后,她总疑心有人要加害,心神不宁。她送密信来,求我看在从前的情义,救她一命。我时常征战在外,回书不便;等我回到雍都,她又潜出宫禁来见我,如今日这般,已是第五回。”说罢,他看着我,“我与徐后之间就是这些,除去她与我相见之事,其余子贤都知道,夫人可去问他。” 这话听着像小儿赌咒。魏慈那个人虽然算不上老谋,却也是个鬼精的,又一向与魏郯交好,我才不会去跟他求证这些。 “如此。”我颔首。 “还有一事。她喜欢虞美人,当年定亲之时,她头上簪的就是此花。” 我讶然:“虞美人?” 魏郯颔首:“定亲之后,她曾赠我一块虞美人的绣帕。这是当年留下的唯一之物,一直收在侧室的旧衣箱中。” 我被噎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明里暗里都是告诉我,他知道我看到了那绢帕。院子里的虞美人是何意,也已经不再是秘密。 “夫人。”魏郯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我已是夫妇,日后时日长远。今日这些话我坦诚而言,将来亦当如此。夫人有惑,亦可不必遮掩。” 我看着他,心像被什么抓了一下。 “大堂兄!”正想开口,帐外突然传来魏慈的声音,又是喘气又是兴奋,“大堂兄快出来!围猎要开始了!我看到他们从终南山运来了白狼!” 白狼 天子和贵人们养尊处优,当然不可能像猎人那样深入山林,所谓狩猎,乃是在野中设好围场,军士将野兽逐入场中。而天子和贵人们只需要优雅地站在护栏后面,朝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放箭即可。 行伍出身的人当然瞧不上这样的狩猎,那些气力单薄的贵人们开弓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嘘声。转头望去,那是不远处护卫的一队军士,领头的是程茂。 程茂也看到了我,这边坐着的都是些贵眷,他不好过来见礼,只在原地揖了揖。 “那是大堂兄的副将么?我记得叫程茂。”周氏在旁边道。 “正是。”我答道,“我与夫君成婚之后,是程将军护送我来雍都。” 周氏颔首,笑道,“大堂兄待堂嫂真好,我可听说堂兄那时为了送堂嫂来雍都,足足派了两百军士呢。” 我也笑笑,没有答话。 场上的热闹,我虽看着,却漫不经心。脑子一直在梳理着晨早的那些事,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其实,我很庆幸方才魏慈来打断,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魏郯。 他把我从那树林里拽回来,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把他与徐后的事说了一通。末了,还对我说什么天长日久,不必遮掩之类的话。 我倒不是在意魏郯与徐后的事几分真假,他对我说了许多,无非是要告诉我他对徐后的态度。我在意的,是他将来会如何。徐后再想见他,他还会去见么?他在林子里对徐后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笃定,下次徐后再说什么不见不散,他会不会真的狠得下心不见。 戚叔曾对我说,“少年情挚”。我心底苦笑,自己这个正室,对夫君私会旧情时的心境,竟是揣摩得深切。这是否因为,我也有一个从来不曾真正放下的裴潜? 这件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魏郯主动跟我解释。这说明这些日子虽然冷淡,但他仍然还愿意与我把着夫妻做下去。 至于他说的坦诚,我何其不想。在听到的那一瞬,我也很动心。 对于这个婚姻,我们或许都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可坦诚二字对于我们并不公平。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他们纵然举案齐眉,母亲也有许多话不会在父亲面前说。我很迷惑,魏郯心里所想的夫妇,究竟是如何模样? 围射两轮之后,军士将围场中死伤的野兽拖走,鼓声再起,新的一轮即将开始。 “那人是谁?”毛氏指指围场上几个正要搭箭射猎的人,“那个绿袍披甲的,我从未见过,怎与几个皇室宗子立在一处?” 我也望去,只见那人身长七尺余,的确面生得很。 “那是梁仁。”周氏道,“听说是文皇帝六子河间王之后,征谭熙时投了丞相,天子按辈分称他‘皇叔’呢。” “文皇帝时的河间王?”毛氏哂然,笑道,“那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天子跟这个皇叔隔得可真远。” “你可勿将他小觑。”周氏道,“听说此人家贫,几亩薄田不够养家,他就跟人学了编席,混迹市井。黄巾军乱,他纠集乡党杀寇守城,举为县丞;后来何逵之乱,他又投奔董匡,董匡战败,又投辽东卢康。谭军退往北方,谭熙四子谭尧投往辽东,梁仁策动卢康杀谭尧,丞相表其为交州牧。” “这么说,此人一直投来投去呢。”毛氏咋舌,说罢,看看周氏,神色暧昧,“堂叔对你也不错,说得真多。” 周氏脸红,却不掩得意:“他能说多少,还不是我好问。” 魏郯和魏昭几人上场之时,军士们明显地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望去,魏郯站立之处正是当先,他试了试弓弦,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远远的,目光似乎在我这里停留了一下,未几,转过头去。 “咦?大堂兄在看谁?”周氏掩袖,眼角带笑得瞅我。 “不知呢。”毛氏跟她一唱一和,说罢,吃吃轻笑。 我装聋作哑,却不自觉地朝天子那边望去。他离这边不过三四丈远,只见一身猎装,身披裘衣。他旁边,徐后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围场,脸上似乎敷了许多粉。 帝后的下首,魏傕身披大氅,神色似乎兴致勃勃,肥壮的身形气势十足。 野兽被逐入场中,司射一声令下,箭矢嗖嗖离弦,群兽尽皆倒下,无一虚发。 喝彩之声很响亮,魏郯笑着与魏昭和魏慈说着什么,神色轻松。 天子和徐后的神色皆面无表情。 魏傕摸了摸胡子,面带微笑。 冬狩最隆重的时刻终于来到,天子脱下裘衣,从黄门侍郎手中接过金鈚箭。鼓声响起,一只浑身雪白的狼被驱赶入围场。 众人一阵兴奋的议论之声。 极其稀有,自古以来,乃是天子专用的猎物。从前在长安,皇宫中有专用的狼圉繁育,以供天子围猎。而长安毁坏之后,此兽踪迹难觅,天子围猎只能用雄鹿替代。 这场中之人,大部分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纷纷翘首。 天子张弓搭箭,我望见他神色肃穆,可是臂力明显不足对付那张特制的大弓,手微微抖着。 众人静下来,望着天子瞄准。刹那,弦响声乍起,箭离弦而去,飞了一段,却落在场中,仍安然地四处乱跑。 观者的神色变得微妙,不少人心照不宣地相觑。 天子的脸上有些尴尬,却很快平静下去,从黄门侍郎手上接过第二支箭。 “陛下,此弓似不佳,臣请一观。”这时,魏傕悠然开口。 天子看看他,似思索片刻,轻松道:“有劳丞相。”说罢,将弓递过去。 魏傕接过那弓,弹了弹弓弦,又拉了拉。忽然,他从胡禄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弦瞄准。 “嗖”一声破空,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箭已离弦。头颅对穿,一下倒在雪地上,殷红的血摊得刺目。 寂静突如其来,先前还在笑语的人,神色凝固在脸上。 “司射,怎不报获?”魏傕却自若,向场中问道。 僵立的司射神情变了变,忙道:“禀丞相,上杀。” 魏傕笑意从容,转向面色紧绷的天子,将弓递过去:“臣方一试,此弓无碍。” 天子盯着他,羞怒至极的目光在苍白的脸上毫无掩饰,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右手紧紧攥在剑柄上。 心倏而提起,就在我担忧他会按捺不住暴怒拔剑的瞬间,一只手接过魏傕手中的弓。 “有劳丞相。”徐后声音婉转,说罢看向天子。 天子神色阴晴不定,与徐后对视片刻,伸手接过弓。 我似乎能感觉到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看着天子与魏傕各自重新归位,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紧攥,张开,一阵湿冷的汗腻。 事情突如其来,持续两日的冬狩终于结束之时,人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颜色。 回府的时候,我和周氏、毛氏三人一反来时笑语不止,皆沉默着不说话。 毛氏有些忍不住,看看我们,犹豫着说:“丞相方才那箭……” “嘘。”周氏忙道,朝她摇摇头,示意车外。 毛氏噤声。 我看着颤颤的车帏,一语不发,思绪回到当年。 父亲和兄长们被处死之后,我虽有刘太后庇护,却如同行尸走肉,每日浑浑噩噩,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来看我的人除了刘太后,只有当年皇子琛。 那时,皇家的所有人,对于我而言都是充满恐惧和仇恨的噩梦。皇子琛也不例外。 我看到他,就像见了仇人,甚至趁着他给我递糕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上去。我确定那很疼,他当时都流血了。可是他一语不发,也没有告诉太后,隔天之后,仍然给我送来米糕。 我记得他那时看着我,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轻声说:“你想你父母是么?我也想我母亲。可若是死了,连想都不能想了。” 不知道是他那话让我想起了父亲临死前的嘱咐,还是我明白他不是我真正的仇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付过他。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会怎样度过。 记忆里青涩而和善的皇子琛与今日面色苍白的天子重叠,我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事不平又添一事。若说先前撞破魏郯与徐后相会令我不知所措,而在那围场之上,则当真心惊肉跳。我不敢想象,若天子若当场拔剑,事情将如何收场。 我不得不佩服徐后,今日之事,她表现得很聪明。那般剑拔弩张,她主动上前缓和,无论在天子那里还是在魏傕那里,都显示了她的重要。 而我呢。一面是父亲殒命扶持的故人,一面是寄身篱下的夫家,若果真有朝一日兵戈相向,我当如何? 正当满腹心事,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未几,马车骤然停下。 我和周氏、毛氏都被颠得歪倒,正要问出了何事,魏郯的声音忽而传来:“夫人可在车内?” 驭者答道:“禀大公子,夫人正在车内。” 我怔了怔,周氏和毛氏皆露出讶色,片刻,相觑而笑。 车帏掀开一角,果然,魏郯在外面,脸被北风吹得发红,呼着白气。 “大堂兄怎这般心急,还未回府呢。”周氏暧昧地取笑。 魏郯笑笑:“只耽误片刻。”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我要立刻去长安,夫人去么?” 长安 上 我已经六年没有再看到长安了。那个地方,承载了我几乎的所有悲欢离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们说它已经变成了废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复从前的模样而徒增伤感。 所以当魏郯问我的时候,我很是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开,自己就要独自留在魏府,今日围场之事,还有怀孕的许姬,每一样我都感到厌倦。相比之下,魏郯虽在早晨与我有些小状况,可待在他身边,比应对那些人要轻松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两日。”魏郯道。 我颔首:“妾与夫君同往。” 身后,周氏和毛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她们一眼,下车去。 这两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物车上就有。魏郯要赶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随身物什塞到一辆更小的马车上之后,立刻就出发了。 雍州离长安不远,当年因为长安毁坏,天子归朝不得,魏傕才选了雍州作为新都。不过寒冬里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晚上宿在一处小县城里,县令和县尉闻得魏郯来到,本来要设酒宴,可是魏郯说赶路疲乏,明日还要早起,婉言推拒。夜里无事,我和魏郯同时躺到了榻上,这还是几天来的头一回。 方才用热水洗了脚,暖暖的。不过垫的褥子不够厚,板有点硬,我辗转了一下。 “冷?”魏郯问。 “不冷。”我说。 魏郯却好像没听到,伸手抱了过来。 “还是抱着夫人睡舒服。”黑暗里,他贴在我的脖颈,话语带笑,“昨夜在营中,我与子贤共榻,他打鼾,还差点将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么?”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卫,围场四周更要戒备。在细柳营草草睡一觉,凌晨又要赶回围场。” 然后就去会了徐后。我心里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 两人似乎颇为心照不宣,一时沉默下来。 “夫人手臂还疼么?”魏郯忽而问。 “不疼。”我说。 魏郯没答话,未几,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声。 “擦药。”魏郯声音板板,起身来点了灯。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着眼回头,只见他下了榻,取来早晨见过的那只小瓷瓶。 “我帮你脱?”他回来,见我在被子里不动,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撸起,把手臂伸出来。寒冷的空气触到皮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魏郯披着外衣,坐到被子里,把药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浓,似乎是我上次帮他搓的药酒。 “淤青这么深也说无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儿之见。”魏郯道,“你怎知它会好?小伤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伤便要累积,久而成疴,苦的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颇像乳母,拿着药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鹊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应一声:“知晓了。” 魏郯看看我,继续搓药。 他手劲很大,我痛得皱眉。魏郯却毫不留情,说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终于罢手,把药瓶收起。 手臂上热热的,我觉得这伤说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脱掉外衣,吹了灯。 他重新钻进被子里,抱着我,又把脚从底下伸过脚来。他方才下了地,有点冰,我连忙躲开。魏郯却不放过,不仅贴过来,还把我的脚夹在中间。 我:“……” “药费。”魏郯在我身后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时候,常常随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对长安郊野的风物并不陌生。不过冬天里,田野乡邑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认不出什么来。 母亲曾指着城门前高高矗立的双阙,问我那像什么。 我望着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说像大香菇。 母亲笑着说,将来你回家寻不到路,望见这两个大香菇,就知道长安到了…… 许多年前的言语仍旧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门前,那威风凛凛的双阙已经面目全非。铅灰的云下面,只剩两座半毁的高台,大雪覆盖了顶端,如同失去了枝叶的枯木。 我望着它们,默默地放下车帏,没有再往外看。车马走走停停,我能辨别何时通过了门洞,何时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时而有路人话语声传来,是我多年没有听过的乡音。 魏傕在长安的家宅还留着,马车入城之后,一路驰骋来到宅前。 下车之后,我往周围望了望。街道平整而宽敞,屋舍的顶上积着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过。我辨认出来,这里是城南。这个地方我并不熟悉,之所以仍认出来,是因为望见了护国寺的屋顶。 长安的人家几十万户,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个人的出身如何很简单,只需要问他家在何处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亲贵戚就是公卿高门;回答城南的,则是中下门第;城东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长安,那么哪里都一样,全是乡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围的人包括裴潜和若婵,也都在那边。长安太大,我朝北边张望,除了雪白层叠的屋顶,什么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黄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与你去。” 我回头,魏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天很冷,他却仍然不喜欢乘车,一路骑马吹风,脸颊和鼻尖红红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长安地价金贵,魏傕的家宅明显不如洛阳宽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狭窄,院子深不足十步,进门就能将室内所有尽收眼中。 不过,当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时,很是留意了一会。 那是羽林的皮甲。当年先帝好俊才,设立少年羽林之时,还特里为他们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致,肩甲与胸甲的边沿错金镶银,革带上的铜扣做成铸卷云夔兽的模样。少年羽林们全副甲胄奔走在宫禁之中,意气风发,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时也常常被这漂亮的甲胄吸引过目光,入宫的时候偷偷张望,不过也许人太多,我对魏郯并无印象。 “好看么?”魏郯见我观望,问道。 “好看。”我说,“夫君不住长安,怎还把它留在此处?” “穿不着了。”魏郯走过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众,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么?”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这样摆出来,夫君不怕虫蛀霉坏?” “甲胄入柜便失了杀气,有家人替我养护。”魏郯道,说罢,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时见过我么?” 我讪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见过夫人。”魏郯微笑。 这不奇怪,我当年也曾有过嚣张的日子。有太后撑腰,我能从皇子手里抢糕点吃,更别提频繁出入宫禁了。 “是么?”我亦笑,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要谦虚,“夫君是在妾入宫时知道妾的么?”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讶然:“更早?” 魏郯却不答,站到我面前看着我。天光从半掩的门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弯着。片刻,他将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后再说,先去用膳。”说罢,揽过我的肩头,朝外面走去。 家人们还在廊下挂着灯笼,见到我们出来,纷纷行礼。 我看到他们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挣也挣不动,走得又快,我被他带着,只能费劲地跟上。 更早?心里还想着他方才的话,过了会,我明白过来。那时魏郯认得裴潜,他当然是从裴潜嘴里知道我的。 冬日里天黑很早,用过膳以后,已经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里就已经可以准备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两日,我已经很倦了,可是魏郯却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说要饮茶,可茶还没烧好,他的爪子就伸了过来。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着我的耳垂,少顷,吻到唇上。 许多日不曾温存,我有点不适应,未几已经被他纠缠得微微喘气。听到茶炉上“咕咕”的声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饮茶……” 魏郯恍若未闻,唇舌却流连更深。好一会,他才放过我,用鼻梁蹭着我的脸颊,声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说罢,又埋头啃我的脖颈。 我:“……” 正当我以为他会跳过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传来了家人的声音,说有客来访。 魏郯抬头的时候,有些恼色。 他应一声,松开手,对我无奈地笑笑,遗憾地摸摸我的脸:“为夫今夜要会客,夫人莫急,回头再续。” 我当然不会一边煮茶一边傻等。魏郯离开之后,我让家人且把茶炉灭了,自己去洗漱更衣。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魏郯还没回来。我想了想,穿上外衣去前堂观望。 躲在帘后,只见堂上坐着几人,听那些话语,都是驻守长安的官吏。我站了一会,觉得他们还要说上一阵,正要转身,突然听到魏郯说什么伤药,不禁止住步子。 只听下首一人道:“……禀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访药市以乡野药人。连年战乱,寻常止血疗创的草药已是难觅,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盖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难有产出。若要寻药,唯有待到春时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长起,也许能收来一些。” 魏郯沉吟片刻,道:“天下群雄割据,天子虽一统北方,南边忧患仍存。战事何时来临,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备之物,还请诸公多多上心。” 众人皆唯唯。 我听着他们说起别的事,拢拢外衣,悄无声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只隐约听到他窸窣更衣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灭了,我身后多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回来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嗯。”魏郯的声音很轻,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确是个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却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魏郯已经不在身旁。起来问家人,他们说,魏郯半个时辰前已经出了门,说午后才回。 我答应着,望望天色,心里有些犹豫。 魏郯昨日说,他会陪我去城北看看。说实话,离开多年第一次回来,我也的确想去,不过,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里是我的家,它属于我和我的父母兄长。许久以来,我不敢触碰,也不想让别人触碰,就算悲伤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给自己一个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边是什么模样,若婵曾告诉我,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北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抢或烧,无一幸免。她没有说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说,我也能猜到。 当我乘着车朝城北驰去,一路上,行人来往,好几处市集都能找到当年的模样。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样式漂亮的高楼、随处可见的香车宝马和风流俏丽的纨绔仕女却没了踪影,只剩下匆匆赶路的布衣和瑟缩在墙角的乞丐。 路过皇城的门前,城门紧闭着,厚实的城墙上已经没有了城楼。大雪在顶上积得满满,却仍然能看到从前那宏伟的庑顶烧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颜色。而当傅氏的家宅出现在一片残垣那头,我的心像被什么紧紧地攥了起来。 那围墙仍屹立着,门却已经不见。墙头生了浓密的蓬蒿,被压在雪下,冒出枯黑坚硬的梗。 我下了车,走过一地覆着冰雪的碎砖,踏入了我的家。 若说外墙还让我觉得几分相识,当我走进中庭,面前则是全然的陌生。祖父亲自挑选木材督造的正堂、父亲引以为傲的藏书阁、母亲最爱的西楼、兄长们饮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只有几段残墙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伫立,面上已经辨不出颜色,厚厚的烟黑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可是看到这些,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只有眼泪,涌出眼眶时带着温度,慢慢地化作碜人的冰冷。 烧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什么都不剩,就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了。 长安 中 天有些阴,似乎不会有太阳了。宽厚的领口将脖子包得严严的,可我仍然觉得冷,拢了拢袖子。 虽然屋宅尽毁,我仍熟识地上的每一处,哪里是空地,哪里是庑廊,哪条路通往谁住的院子。我绕过前堂,朝里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后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脚印。 我家的后园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热爱营造的祖父挑选的。我也喜欢这里,十岁的时候,死缠烂打地硬是把后园里唯一的小楼占为闺房,从此,后园就是我的院子。 与屋舍的命运不同,后园里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长得跟野外的树丛一样。冬天里,花木的叶子大多落光,只剩萧索的枝条。唯一苍翠的,是远处一棵松树,枝干仍是我离去时的形状。 它的旁边,是我那幢已经倒塌的小楼。 我慢慢走过去,登上石阶。焦木横七竖八,瓦砾砖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着,想起我最后一次待在这里的那个夜晚。 那时,也是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半夜里,母亲匆匆把我叫起来,让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着她脸上满是紧张,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说这个带走,那个也带走。 “出了何事?”我意识到不寻常,问母亲。 她看着我,目光复杂,将我身上的皮裘裹紧:“太后方才召你入宫,说要你去陪她住几日。” 我还想说话,长兄从外面进来,说车马已经等在门前了。母亲不再容我多说,拉着我走出门去。 府里只点了几个灯笼,出乎我意料,门前,父亲、二兄和长嫂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收拾好了么?”父亲问母亲。 母亲颔首,让家人把一个个包袱塞到马车上,又让我坐上去。 人人脸上都面色凝重,连最爱开玩笑的二兄也缄默不语。 “阿嫤,”母亲最后给我捂捂我的领口,急切地叮嘱,“入宫之后,万事要听太后的话,时时待在太后身边,谁来找你也切勿离开长乐宫,知道么?” 我看到她的眼圈发红,又看看父亲和兄长们,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母亲,我不去宫里,我哪里也不去。”我说着,就要从车上下来。 “坐好!”父亲突然走过来把我按住,责备地瞪母亲一眼,“说这些做甚。”说罢,对驭者喝道,“快走!” 驭者应一声,扬鞭催马。 我猝不及防,被带着向后倒了一下。 “母亲!”我拉开车帏朝母亲喊道,她立在门口望着我,片刻,将袖子捂住脸……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我踏着雪和瓦砾,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去。这个地方我住了许多年,虽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认出哪里摆榻,哪里设案,哪里是我最喜欢倚着发呆的窗台。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边残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我俯身将草席翻开,一个脏兮兮的笑脸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来。 是一个绢人。 布料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褪色脏污,但还算完好。填充的丝绵被压得扁扁的,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线迹歪歪扭扭——这府里只有我能缝得这么难看。 我记起来,这是当年母亲勒令我学习女红的时候,我做出来的第一个成品。那时,我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还想给它起名字。 “……啧啧,长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着我的头笑道。 我将绢人脸上的一块泥污抠掉。它看着我,黑线缝的两只眼睛,红线缝的嘴唇,的确活像一个咧着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回忆。我握着绢人,四顾而望,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熟识的人和物都已经不知去向。 满园的枯树残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这个世上,还有我能回的家么? 北风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惊异地回头,一个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泪看得清晰些,只听一声长叹,我被拥进了他的怀抱里。 布料上有着我已经渐渐熟识的气味,温暖透来,化去了脸上的冰凉。我想抬头,魏郯却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动:“要哭便哭,这里谁也看不到。” 心里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我埋头在那怀里,不再挣扎…… 出来的时候,门外除了我的车马,魏郯的马也在那里。 “夫人还欲往何处?”魏郯问我。 我望望身后的废宅,片刻,摇摇头。长安已经不负昔日模样,别的地方,恐怕也只会落下伤感。 “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会寻到此处?”我问他。 “无甚大事,我便早些回来。”魏郯道,说着,看看我,“夫人的去处,也只有这里。” 这话倒是没错。 “夫人既无所往,陪为夫去护国寺如何?”他紧接着道。 我讶然:“护国寺?” 魏郯颔首,道:“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游。” 我想了想,颔首答应。 护国寺是长安最大的佛寺,两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楼台池林,是长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处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几丈,站在上面能瞭望半个长安。 母亲不太喜欢护国寺,说那里人杂,除了拜佛,她很少带我去。 但魏郯显然比我熟得多,当我还在努力回忆雁台在哪个方位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护国寺内虽然也经历战火,保存得却比别处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经阁仍是从前模样。 我从前很讨厌来这个地方,不为别的,单为那高有一尺的台阶,足足八十一级,每次登上去都极其辛苦。 今日天气不佳,又不是吉日,来登雁台的人寥寥无几。石阶上覆着冰雪,才走两级,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当心些。”魏郯道,却没放开手,拉着我一级一级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这些石阶对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样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觉得累了。 “歇息么?”魏郯回头看我。 我摇摇头,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动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为夫去城墙上走一圈,就不会累了。” 我想回他两句,又觉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费气力,不如留着精神登台。 等到终于登上顶层,我的的身上已经冒汗了,于是脱下大氅,挽在手上。 经阁的门紧闭着,魏郯走在石阑干边上,朝远处眺望。 我也望去,从前站在这里,能望见宫城巨大的殿顶层层叠叠,宏伟屹立,可如今,那边除了高墙和台基,什么也没有。不仅宫城,许多长安的胜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楼,白日可赏飞檐奇巧,夜里可观明灯如星,现在,也都消失一空。 虽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凉之中,于是找些话题:“夫君从前常来?”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这阶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台阶上望了望。 八十一级,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级……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潜当年打不过他。 正要再开口,一阵风吹来,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头看我。 我说:“妾还有些热。” 魏郯却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拿过大氅来,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将我整个人一起圈在身前。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我窘然,看看旁边,一个刚登上台来的游人频频将目光闪来。 “有人在看。”我小声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边,不以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说罢,他冲那游人点点头,“公台,来游寺登高么?”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气不错,公台怎不带妇人同来?” 那人看看我,讪讪一笑,“妇人在家中,不曾出来。”说罢,四顾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台去了。 “夫君与他认得?”我看着那身影,疑惑地问。 “不认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让脸上的烧热散开一些。 雁台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拥着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静静地站了一会,他忽然道,“想回长安么?”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是问我想不想再回长安居住。 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涩,沉默了一会,我说:“可它已经毁了。” “毁?”魏郯道,“长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毁过多少次?” 我愣住,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摇摇头。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觉得不对:“几乎每两百年一次?可长安只经历过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乱,”魏郯道,“还有外寇入侵、兵灾、政变,最惨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时,长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内人烟全无。高皇帝得天下之时,长安只有不到百户人家,一个小县都不如。” 我没说话。 “它还会回到过去那样么?”我凝望着家宅的方向,过了一会,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会。”魏郯说着,松手,将我转过来对着他,双手握住我的肩头,“阿嫤,有的事的确回不到从前,可那并非全部。世情无论如何险恶,都有过去的一日,便如长安,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言喻的神采,坚定,或者说热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动,犹如三九封冻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后的第一缕暖风。 “夫君会重建长安?”我轻轻道。 魏郯微笑:“我会。夫人愿与我一起么?” 心撞击着胸口,我不语,注视着那张脸。只见那眉目的线条流利俊朗,四周铅白的雪色中,更显双眸明亮不可逼视。 长安 下 从雁台上一路下来,我一直有些心神恍然。魏郯拉着我,不断让我注意脚下,一级一级,走得不快。 方才在雁台上,魏郯问我愿不愿与他一起重建长安。 我迟疑又彷徨,希翼却似落在杂草的火星,慢慢燃起亮光。我缓缓地点了点头,魏郯脸上的笑意深深,用力地把我抱了起来…… 脸上还在发热。 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很温暖,我觉得我从前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留意过跟他牵着手是什么感觉。 路上,我看到一处半毁的屋宇正在修补,四周用竹竿木板搭着脚手架。 你不弃它,它就不会弃你……心像被什么触着,我忍不住瞥向魏郯,他目视前方,似乎在观赏着雪景。 出了护国寺,我正准备到车上去,魏郯却对从人说:“将车马牵回去,我与夫人步行回府。” 从人应声,转身走开。 “此处离家宅不远,夫人再陪我走走如何?”魏郯转头对我说。 都已经吩咐从人了,才来问我。我笑笑:“嗯。” 大冷天里,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出门,街上行人很少。魏郯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魏郯却似什么也不曾觉察,照样招摇过市。 我朝后面瞅去,两个尾随的从人隔着几丈远,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我赧然,掐掐魏郯的手,他却转过头来看看我,弯弯唇角,把手握得更紧。 迎面,一个小贩担着担子兜售麻团,后面跟着一群眼馋的小童。 “走开走开!”小贩一边走路一边挥手。 “想吃么?”魏郯问我。 长安的麻团我许久不曾吃过,方才看着也有些眼馋。 “夫君带了钱么?”我问。 魏郯一笑,拉着我走过去。 “麻团几钱一斤?”他问。 “十钱。”小贩道。 “十钱?”魏郯还未开口,我忍不住道,“你这麻团卖得真贵,我拿十钱买面买油,能做五斤不止。” 小贩道:“五斤?夫人可曾去市上看过如今米面多贵?我这些麻团可是精工实料,油炸得酥脆,别家都难找。” 我不跟他废话,道:“六钱,不卖我就走了。” 小贩摇头:“六钱不行,最少八钱。” 我拉着魏郯就走。 “七钱!七钱!”小贩忙道,“夫人,你我各让一步!不可再少了!” “成交。”魏郯道。 我一愣,瞪向他。他却继续对小贩说:“全都要了,包起来。” 小贩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连应承,忙不迭地将干箬叶打包。 “买这么多,怎拿得走?”我问魏郯。 魏郯莞尔:“为夫自有办法。” 待那小筐里的麻团都变成一小包一小包,过了秤,足有二十斤。魏郯招呼从人过来,从钱囊里哗哗倒出一堆钱币。 小贩数着钱,嘴合都合不拢。 一堆的箬叶包裹摆在面前,我看看魏郯和从人,心想魏郯应该会让小贩把筐也卖给他。 可魏郯全然不是这么想,他转向旁边那群一直眼巴巴围观的小童,招招手:“都过来,每人拿一包麻团。” 小童们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亮的,又兴奋又迟疑。 魏郯拿起一包麻团,递给近处一个孩子。其他人立刻纷纷围上前来,魏郯给他们一人一包。 “公台是个善人,将来必福寿满堂。”小贩笑呵呵地说。 魏郯亦笑:“善人福寿都说不上,不高不低就知足了。”说罢,他让从人带上剩下的几包麻团,继续往前走去。 我回头看看那些仍然兴高采烈的孩童,问魏郯:“夫君出门也带这么多钱?” “嗯?”魏郯看看我,“不是说‘身无百钱,不走长安’么?”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 “七钱一斤麻团,”魏郯道,“我记得从前四钱一斤。” “妾也觉得贵。”我瞅着他,“可挡不住夫君出手快。” “又不缺那点钱。”魏郯笑笑,“这般寒天,出来贩货也不易。” 倒真成善人了。 “他可不亏。”我决心要跟他算账,说,“雍都面粉每石一百二十钱,麻油每斤十钱。朝廷行均输之政,长安的价钱也不会贵多少,加上油和胡麻,一斤麻团最多耗费三钱。妾方才说六钱,已经让了他许多。” “哦?”魏郯道,“夫人很熟粮价?” 我谦逊地微笑:“既为冢妇,柴米之事自当熟悉。” “算账亦熟稔。” “妾从前在母家,常随母亲查看府中账目。” 魏郯目光深深:“还会说价。” 这有点噎到我,不过我很快找到理由:“妾既然知道他成本,自然要说。” 魏郯看着我,神色也看不出是贬是赞,少顷,莞尔,语重心长:“如此,有夫人持家,为夫甚慰。” 我觉得这话顺耳,弯唇笑纳:“多谢夫君。” 继续再往前走十余步,是一个路口。 魏郯停下来看了看,问我:“饿么?” 我点头:“有点饿。”从出门到现在,已经过有两个时辰,正午早过了。 “夫人去过南市么?” “去过。”我回答,片刻,觉得不妥,补充道,“从前曾经路过。” 魏郯对这两个回答的区别似乎毫无感觉,道;“那里有一处买豆腐羹的,店主叫姚三娘,夫人可曾吃过?” 我摇头。当年我虽常出来,也知道每个市集都有些出名的小食。不过我不喜欢豆腐羹,所以对他说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魏郯表情遗憾:“夫人在长安这么许久,姚三娘的豆腐羹那么出名都不曾吃过。” 我抿唇:“妾从前谨遵闺训,南市是何模样都不曾细看。” 魏郯看着我,低笑:“如此,今日为夫该带夫人去见识一番。”说罢,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朝一边道路走去。 “有人……”我大窘,一边慌忙四顾一边掰他的手。 “你我是夫妻,怕甚。”魏郯加重力道,挟着我向前。 当年我住城北,那里的有北市。不过熟人太多,我怕被认出来,于是常年混迹去东、西二市。南市我也去过几回,但是那里不如东西二市热闹,乐趣不多。 南市的店铺大多是卖衣料的,绫罗锦帛,应有尽有。可如今世道不济,虽然今日是集日,许多店铺却大门紧闭,从前琳琅的旗帜招牌也寥寥无几。 开阔处,不少附近的乡人担着土产来售卖,午时已过,有的人开始担着货物离开。 魏郯拉着我一边走一边回忆道:“从前这般天气,我时常来南市吃豆腐羹,配上饧糖烧饼,很是美味。” “如此。”我答道。这种吃法我没试过,下层人等的爱好,我很少接触。望望前方,我说:“这许多年战乱,夫君怎知那店还在?” 魏郯道:“我也不知,只听说南市受创不重。”说着,他忽然指指前方,笑道,“就是那处。” 我望去,只见路边有一个很小的店面,屋檐下挑着一旗,上书“姚三娘豆腐羹”。不过,店门只开了一半,上面挂着布虎菖蒲,似乎并未开张。 魏郯走过去,在门口喊了一声:“三娘!有豆腐羹么?” 他嗓门粗大,我又往四处望了望,幸好是市集,无人理会。 “今日不开张,没有没有!”一个嗓门不输魏郯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未几,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胖妇人走出来,圆脸上红光满面。 她看到魏郯,一愣。 “不认得我了?”魏郯挑眉。 胖妇人将他看了一会,笑起来:“认得认得!你是以前常来的那个羽林郎!”说罢,她转头朝屋内喊道,“当家!从前那个总招惹女子的小郎君来了!” 魏郯:“……” 我:“……” 魏郯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原本想带妇人来吃豆腐羹,今日三娘既然不开张,便改日再来。” 姚三娘笑着一手,道:“改什么日!我家儿妇昨夜诞下孙儿,今天虽没有豆腐羹,却有酒糟蛋羹,快快进来喝一碗!” “原来有喜事。”魏郯笑道,说罢,看向我:“吃么?” 我微笑,点点头。 姚三娘看着我,朝魏郯挤挤眼睛:“这是夫人吧?小郎君都娶妇了!” 魏郯呵呵一笑,看向我。 我也微笑,此人言语虽粗俗,我却不感到厌恶。 姚三娘一边将我们迎进屋里一边喊,“当家!两碗酒糟蛋羹!有客人!” 狭小的的店内挤着七八张案席,一个须发花白的布衣男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羹汤出来,笑呵呵地说:“随便坐。” 魏郯谢过,带我在案旁坐下。 “小郎君,多年不见。”男子把碗放下,对魏郯笑道。 魏郯颔首:“正是,公台与三娘还是原模样。” 男子笑呵呵地搓搓手,看向我:“这是夫人?当年小郎君来店里,总有附近女子跟着来偷看。我那时就跟内人说,小郎君这般人品,将来娶妇必是天仙一般,果不其然!” 我的脸上有些赧然。瞥瞥魏郯,这人也会有女子尾随?真看不出来…… “过去的事,公台提来做甚。”魏郯看看我,向男子笑道。 “什么公台,郎君莫抬举他!”姚三娘一边烧着炭炉一边说,“大字都不识。” 男子瞪她,哼哼地说:“什么不识,旗子上那几个字不是我写的?” “你就会写那几个,还是找老王要来字帖描的。” “你会!你写你的名字看看,第一笔在何处都不知道……” 那二人吵吵闹闹,往店后面去了,留下我和魏郯啼笑皆非地对视。 “他们从前就是这样,闹起来隔着一里都能听到。”魏郯道。 “如此。”我莞尔,用勺子轻轻搅动汤羹。 魏郯吹着碗里的热气,道:“此处从前很热闹,若是来晚了,只能站在外面吃。” 我应了声,用勺子舀起一口,吹了吹面上,小心地放入口中。酒糟味道甜而浓郁,蛋花也恰到好处,又嫩又香。 “好吃么?”魏郯问。 我点点头。 魏郯把他碗里的蛋舀出来,放到我的碗里。 “不必……太多了。”我忙道。 “好吃就多吃些。”魏郯道,“这样才能沾喜气。” 我一愣,脸上忽而发热。 “阿嫤,我们也要个孩子。”他在我耳旁低低道。 我埋头吃着羹,只觉得熏热更甚,不知是因为酒糟太浓,还是碗里的热气太烫…… 麻团 长安的两日,眨眼间就过去。可是对于我来说,却觉得过了两个月那么漫长。 为什么呢? 我坐在马车里,望着外面不断掠过的长安街景。从前的光鲜繁华如同一夜美梦,醒来之后,风光不再。我仍然伤感,却不像先前那样沮丧。 又是为何? 我看向手中,阿傻咧着那张难看的嘴,头上一撮黑线做成的头发落在眉毛上。 昨夜,我给它洗了个澡,又用炭火把它烤干。这过程很长,用过晚膳以后我就坐在火盆边烤,烤了很久,里面的丝绵挤挤还会润出水迹。 魏郯开始并不干涉,我洗阿傻的时候,还痞痞地笑,说夫人是在为将来儿女之事准备么?甚好。 我不理他,他就自己在一旁烹茶,又拿出几本书来翻了翻。可是到了后来,眼见着就寝之时要到了,他见我还一门心思坐在火盆边上,就很是不乐意,皱着眉说让家人去烤好了。 我甩甩发酸的胳膊,悠悠道:“夫君须忍耐,须知儿女之事最是累人。” 魏郯瞥一眼阿傻:“我的儿女可不长这样。” 我不以为然:“这是我的儿女。” 魏郯扬眉:“你的儿女不就是我的儿女。” “哦?”我说,“若儿女生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呢?” 这话刚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果不其然,魏郯愣了一下,随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所言极是。儿女是何模样,生出来才知道,待为夫与夫人一同试试。”说着,伸手来抱我。 我手上的事还未做完,怎肯半途而废。连忙挣扎推拒,不停地说“再烤半个时辰”。二人拉扯了半天,还是魏郯先服了软。最后,他把我抱在膝上,两人一起把阿傻烤干。 那时,红红的炭火映着阿傻的笑脸,我的身后,那怀抱同样温暖…… 我深吸一口气,车窗外,长安双阙的残楼刚刚过去。再收回视线看向怀中,片刻,我轻声道:“阿傻,我们如果有新家,你会去么?” 阿傻看着我,嘴歪歪的。过了会,它的头一动一动,点了两下。 外出几日,虽有悲有喜,回到雍都,我却有一种刚从世外回到凡尘的感觉。 魏郯才入城就直接去了营中,我独自回到府里。拜见郭夫人的时候,她正与许姬在堂上说话,我进门就看到许姬脸上恭顺的微笑。 见我来,许姬忙起身行礼,又要退开。郭夫人却按住她,说:“你如今有孕,安坐便是。” 我看看郭夫人,顺着她的话道:“姑氏所言甚是,姬且安坐。”说罢,我向郭夫人一礼:“拜见姑氏。” 郭夫人微笑:“少夫人往长安多时,若非侄妇告知,老妇几乎不知少夫人去向。” 这话明里就是责备我不辞而走。我心底不快,魏郯走的时候已经命人回府禀报,郭夫人这话实际上是找碴。不过,尊卑有序,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 我略一思索,心平气和地向郭夫人道:“儿妇未向姑氏请辞,本是不该。只是当时夫君走得急,他命儿妇随行,儿妇亦不敢推拒。姑氏教导,儿妇谨记,将来必妥善应对,不使姑氏操心。” 我把责任都推到魏郯身上,郭夫人看着我,过了会,语气软了些:“少夫人明白就好。尔为冢妇,家中长幼皆以为范,当慎行才是。” 我唯唯。 又寒暄几句,郭夫人说我一路辛劳,让我回屋歇息。我也无心待下去应付,告辞退去。 回到院子,阿元首先迎出来,看到我,如释重负。 “夫人可算回来了!”回到房里,她高兴地说。 “想我么?”我笑笑。 “想!”阿元笑嘻嘻,说罢,附在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那日回到府里,郭夫人听闻你去长安,脸上可不好看,吓死人呢。” 我了然,安慰道:“无事,她是主母,自然严厉些。” 阿元语言又止,片刻,似乎想到什么,一脸神秘:“是了夫人,这两日,雍都可有些新鲜事。” “哦?”我一边坐到榻上一边问,“何事?” 阿元凑过来:“夫人在洛阳时,不是曾与舅夫人说起天子重开孝廉之事?” 我颔首。 阿元道:“我兄长昨日送信来说,他在街上看到了舅夫人一家,据说,他们从洛阳搬到了雍都呢。” “哦?”我讶然。 虽然我早就知道乔恪会来参加孝廉,可我没想到那么快,而且一家人都搬了过来。我不禁想起临着离开洛阳的那日,舅母透露有意让乔缇也嫁入魏氏的事,如今此举,恐怕目的也是在此。 “夫人要去看看么?”阿元问我。 “不必,”我笑笑,“舅母安顿下来,自然会来消息。” 阿元点头。 “还有一事。”阿元的脸色忽然变得谨慎,四处看看,从袖子里抽出一物,快速地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团纸,我不解。 “两日前,赵隽来访。”阿元小声说,“他带来一盒蜜饯,说是献给夫人的,我便代为收下。我拆开盒子想把蜜饯盛出来,却见底下塞了这纸。” “哦?”我心底觉得蹊跷异常,让她关上门,自己走到室内去将纸展开。 纸面上皱皱巴巴,只写着四个字:十五南庙。 黄昏时,魏郯是跟着魏傕一起回来的。 魏傕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皮大氅,进门的时候,挟风带雪,颇有几分得意之气。出乎我的意料,魏嫆跟在魏郯后面,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锦袍。 郭夫人迎上前去,笑意盈盈。 “皇宫好么?”见礼之后,郭夫人问魏嫆。 “有什么好,去过这么多次了。”魏嫆一边用小炉焐着手一边抱怨道,“天那么冷,有什么可看的,非要我去。” “胡说什么。”郭夫人嗔斥道,“那是皇宫,换做别人,谁进得去?” 魏嫆撅着嘴,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我,脸上登时转晴。她几步跑到我面前,向我一礼:“长嫂。”然后向我伸出手。 我讶然,微笑道:“小姑要什么?” “。”魏嫆笑眼弯弯,“兄长说从长安带了回来,在长嫂那里。” “给她两个。”魏傕在堂前跟人说完话,一边宽下大氅一边走进来说,“她听到孟靖说有,皇宫都不逛了,硬是要回来。” 魏郯跟在他身后,笑了笑。 魏嫆望向父亲,又是羞赧又是满不在乎。 我向魏傕行礼,道:“舅氏辛苦。” 魏傕看看我,淡笑:“阿嫤去了长安?长安可好?” 我不知道他问的‘可好’指的是何处,只道:“长安甚是太平。” 魏傕颔首,又与魏郯问了几句长安的话,未几,郭夫人说膳食已备好,魏傕领众人入席。 我忽然明白魏郯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的,此物盛出来之后,魏嫆和魏安的眼睛就一直盯着没有离开过。 魏安这些日子终于做好了那个马鞍,用膳的时候也总算见到了人。 舅母和赵隽的消息,让我一直思索着。我不知道赵隽见我是为何,如此秘密,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而舅母那边,我心里也想着帮乔恪一把,觉得该寻个时机问问魏郯。 不料,魏郯的消息也灵通,回屋更衣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看过了新来报到的孝廉名册,里面有乔恪的名字。 “我问过,舅夫人也来了,夫人可知晓?”魏郯道。 这几日外出,我不好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只得装傻:“哦?妾并不知晓。” 魏郯笑笑,道:“舅夫人初来雍都,改日你我当登门拜会才是。” 我颔首:“全凭夫君之意。” 夜里睡下的时候,我想像从前一样抱着阿傻一起睡,魏郯却不许。 “抱它做甚?”魏郯道,指指边沿一处露着丝絮的破损处,“这么旧了,又在路上脏污了许多年,明日我让家人给你另缝一个。” 我觉得他这话并非全部道理,阿傻的布料已经发黄而脆弱,恐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折腾的。我想了一下,不舍地把它放回箱子里。 魏郯却似乎心情不错,等我重新躺回被子里,他环住我,低笑:“夫人若实在想抱,为夫便委屈委屈,一干四肢,但听差遣。” 我才不要抱他,魏郯却不许我转身,一口气吹灭了灯,欺身便上。 在长安,我心情不佳,路上又太累,二人一直不曾行过夫妻之事。这一次,魏郯表现得像个尝到饧糖的馋嘴小童,不断地索求。 而不知为何,当他与我耳鬓厮磨,身体交缠,从前那种紧张和小心却似消退了一般。我喘息着,手在他健壮的脊背和腰腹上游走的时候,试着回应他的吻。 魏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停下来,夜色中,我能感觉到上方那灼热的视线。我搂住他的脖子,用唇舌寻找那热气的源头。魏郯兴奋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更加用力地在我的体内冲撞。 “阿嫤……”情迷意乱之间,他的声音粗重而沙哑,而我已经分不清是现实或是梦幻,只觉得身体在他的臂间如同一团蜡,慢慢地熔化成水…… “夫人,脖子。”南庙外,下车的时候,阿元小声提醒我。 我连忙将裘衣拢高,看看四周,幸好无人在看。 瞥到阿元满是好奇的目光,我有些羞赧。 “夫人,怎会有红点?”阿元颇感兴趣地问。 “嘘!”我瞪她一眼。 阿元掩袖,无声地笑。 颊边的烧热更甚,我却若无其事,让她跟上,朝南庙中走去。 今日十五,正是赵隽留书相约之时。早晨我跟魏郯说要去南庙的时候,他坏笑:“求子么?庙宫人太多,神灵恐怕照顾不过来,夫人求我好了,或许更快……” 我深吸一口气,想赶跑脑子里那些不三不四的言语。 这几日,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来见赵隽。 我也想过自己没必要来,可是赵隽其人,我从父亲的嘴里大致还是有些了解。他虽迂腐,却绝非奸佞之辈。我曾听闻,来到雍都之后,他每日闭门读书,与人来往甚少。唯一一次在众人前露脸,就是上回的宫宴。这样一个人,忽然要秘密见我,恐怕绝非小事。 庙宫十五,祭拜的人络绎不绝。这样的地方,一旦被人看到,也能随便遮掩过去。这一点。我倒是全不顾忌。 不过这人头攒动,赵隽在何处?我四下里望了望,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阿嫤表姊。” 南庙 我回头,只见几步开外,乔缇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后面跟着两个婢女。 竟会在这里遇到她,我很诧异,不过,高兴却半点说不上。 乔缇似乎犹豫了一下,片刻,走上前来向我行礼。 “表妹。”我还礼,脸上客套地淡笑,看看她身后,“表妹怎在此?舅母与表兄呢?” “他们不曾来。”乔缇抿唇,“今日我原本想去市中买些用物,路过此处,便来拜拜,不期遇上表姊。” 我和颜悦色,道:“闻知舅母与表兄已至雍都,我还未及拜访,不知家中可安好?” “甚好。”乔缇柔声细气,话语间,我瞥到她眼角的目光已经将我的全身穿戴和后面的从人都打量了个遍。 “表妹才来么?”我没有跟她继续亲热的兴趣,问道。 “来了许久。”乔缇道,“方才祭祀完毕。” “如此。”我微笑,“庙宫人多杂乱,表妹新来,早些回府才是。”说罢,吩咐一名家人留下护送乔缇,又说了些给舅母和表兄带个好之类的话,行礼离开。 来祭祀的人不少,家人问我要不要去跟庙祝打个招呼,让他行方便。我思索片刻,说不必。拜个神而已,大动干戈惹人嫌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我要见赵隽,能不引人注目才是最好。 我跟着人流进庙堂,排着队,轮到我的时候拜拜神像就了事。起身之时,我瞥见庙堂一侧的彩幡下,赵隽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一闪而过。我心领神会,让家人留下供奉祭品,自己带着阿元跟着那个身影走出堂外。 庙宫里面没有什么景色,天气又寒冷,正殿后面,只有几个闲人在晒太阳。 赵隽一身寻常的是人装束,走到一处檐下,他转过身来,向我一礼:“夫人。” 我向阿元使个眼色,她了然,走出廊外去把风。 “赵公。”左右无人之后,我向赵隽还礼,看着他,“赵公见妾,不知何事。” 这话开门见山,赵隽的眼睛动了动,一向严肃的脸上掠过些踌躇之色。 “夫人。”他说,“数日前芒山白狼之事,夫人可在场?” 我心底暗暗一沉。在这之前,我已经有预感与那日的事脱不了干系,果不其然。 “在场。”我说。 “夫人以为如何?”赵隽道。 我看着他:“赵公有话,不若直言。” 赵隽望着我,忽然,俯首便拜。 我一惊,忙将他扶住:“赵公何故如此?” 赵隽双目泛红,声音发紧:“天子蒙羞,国贼跋扈,岂夫人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手僵住。心底明白过来,膝下千金,赵隽的大礼,可不是白受的。 “赵公此言何意?”我缓下心绪,道,“妾不过寻常妇人,社稷大事,何时轮到妾来施救?” “除掉魏傕,社稷可安。”赵隽道。 我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廊下寂静无声,远处,晒太阳的人们说着笑,与这边的紧张诡异恍如两处。 “赵公开玩笑么?”我又惊又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低低道,“丞相是妾的舅氏。” “正是夫人与魏贼共处一宅,下手才正是合适。” 我冷笑,看看四周:“赵公饮多了酒么?今日之事,妾全当未闻,赵公若再是这般言语,妾必向丞相陈情。”说罢,转身便要走。 “夫人不会。”只听赵隽淡淡道,“夫人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傅司徒在世之时,全心致力社稷;而傅氏一族世受恩禄,荫封数百年。夫人,天子乃傅司徒一力扶持,夫人忍心见司徒心血毁于朝夕么?” 我站住脚,转身看着赵隽。 他昂着头,双目炯炯。 不可否认,此人虽迂腐,却知道我心里什么最重要。踩人痛处,他很有一手。 “此事,是天子的意思?”我面向着廊外,像欣赏雪景一样。 “也是,也不是。”赵隽答道。 我看看他:“何意?” 赵隽的神色多了些谨慎,环视周围,未几,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绢递给我。 我狐疑地接过,待得展开,呼吸几乎凝住。上面写满了整齐的字,笔迹我从小就认得,是天子手书。刺眼的是,这些字全都泛着干涸的暗红,竟是鲜血所书。最后,传国玉玺的印记盖在上面,清清楚楚。 “此乃天子血书。”赵隽的声音有点激动,“一朝传出,可为檄文。夫人,朝中奸恶挡道,天子身陷囹圄,我辈岂可坐视?” 我盯着那血书,沉默良久,将它重新折好,还给赵隽。 “夫人?” “赵公,我且问你一事。”我看向他,“若丞相殒命,赵公接下来当如何?朝廷兵马,皆属魏氏。即便丞相不在,其二子亦人中龙凤,百万兵卒,赵公何以面对?” “无首群龙,何足惧哉。”赵隽面不改色,“夫人,隽不才,却知如今魏氏二子貌合心离,魏傕一旦不在,二子必起争执。彼时只须像对付谭氏一样坐观其争斗,天子可为渔翁。” “哦?”我说,“彼时若起战事,北方安宁必将不复。南方群雄虎视,赵公怎知天子是那渔翁?” “荆湘梁充乃宗室,隽已得其言,一旦起事,荆湘可牵制南方。” “梁充?”我冷笑,“他与南越交战时,纵子屠城作恶,赵公以为这等人可放心么?赵公可还记得高伟、张芸之事?何逵死后,此二人分了麾下兵马,争夺天子,各路诸侯以勤王为名进攻中原,天下混战,生灵涂炭,连天子也几乎保命不得。赵公,此事莫非还要重演?” 赵隽盯着我,冷硬的脸上,目光渐渐深邃。 “夫人不愿意?”他说。 我没有否认,片刻,道:“赵公若说我无义,亦无所谓。” 赵隽脸色不定,气氛冷凝。 突然,不远处传来阿元行礼的声音:“大公子。” 我心中一惊,忙回头望去。阿元正躬身背对着这边,未几,魏郯的身影在屋檐的拐角处出现。 他怎会来此?我来不及计较,朝魏郯迎上去。 “夫君。”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悠然,笑意盈盈。话才出口,我忽然看到魏郯后面,竟然跟着乔缇。 “夫人。”魏郯看着我,有看看赵隽,微笑,“赵公也在。” 赵隽向魏郯一礼,神色平和:“隽今日拜庙,不期遇到夫人。” 我看他一眼,对魏郯莞尔:“赵公赠来蜜饯,妾还未道谢。今日难得偶遇,正好致意,又叙些长安的旧事。” “哦?”魏郯看看赵隽,“我亦惦念此事,还想若遇到赵公,亲自道谢。” 赵隽表情谦逊:“一点心意,何足大公子劳心。” 一番客套,我见说得差不多,岔话问道,“夫君怎会来此?” “今日无甚大事,我转一圈回来,想到夫人要祀神,便索性来了。”说罢,他笑笑,转头看看乔缇,“才到庙前,便遇到女君。” 我看向乔缇。这事用脚趾来想都能想到,我还能想象乔缇如何热心地告诉魏郯我往何处去了,并且亲自带路。方才说话,我有意晾着她,现在既然说起,我露出微笑,道,“方才妾也遇到了表妹,恐她陌生不便,还留下了家人。” 乔缇看着我,亦弯起唇角,柔声细气:“妾方才见到姊夫,便知是寻表姊来了。又怕庙宫人多,姊夫寻找不到,便下车同姊夫一道来寻。” 倒是热心。我不理她,向魏郯道:“夫君欲拜庙么?” “夫人拜过了么?”魏郯问。 “拜过了。” “回府便是。”魏说罢,看向赵隽,“我府中有新茶,赵公可有兴一品?” 赵隽辞道:“隽今日还有他事,改日必登门拜访。” 魏郯微笑:“如此,我在府中恭候。” 赵隽再礼,告别而去。我和魏郯走回庙前,献供品的家人已经出来,便顺着人流走出庙外。 乔缇在后面跟着,我不经意回头,就看到她盯着魏郯身后,触到我的视线,又收了回去。 我亦转回头来,走两步,忽然向魏郯倾了一下,低呼:“哎……” 魏郯抓住我的手臂:“怎么了?” “无事,踩到了石子。”我柔柔道。 “当心些。”魏郯往地上看了看,指指另一侧道路,“走那边。”说着,拉着我的手挤过去。 我跟着他,回头再看,乔缇已经被人流隔在后面,眼神里满是不甘。 心情忽然变得不错,我微微弯起嘴角。 好不容易回到牛车前,我整理整理衣服上的褶子,过了一会,乔缇他们才出现。 她脸上毫无方才的不快之色,走到我们面前,对我微笑道:“母亲甚想念表姊,先前表姊说要去我家,可不要忘了。” 敷衍谁不会。我和气道:“得了空闲,自当拜访。” 乔缇又看向魏郯,抿唇一笑,“姊夫也会来么?” 魏郯莞尔:“我与夫人同往。” 乔缇望着他,片刻,又看看我,含笑行礼:“妾告辞。”说罢,款款而去。 坐回车上,我倚着车壁,与阿元面面相觑。 “夫人,大公子怎会来了。”她小声地说,有些紧张,“他该不会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安慰道:“不会。” 刚才那是的确意外,不过我也足够谨慎,从一开始就防着被人撞见,和赵隽说那些话声音也很低。后来即便魏郯来到,我也没有露什么破绽,理由都是说得过去的。 “还有乔女君,她怎又回来了?”阿元皱眉。 我看看她,淡淡道:“什么怎么的,碰巧遇见罢了。” 连阿元都嗅出些异样,看来不是我多心。 不过,她还不足以让我严阵以待,现在我心里想着的,还是赵隽的谈话。 如果父亲还在,不知道他要是听到我的回答,是赞同还是震怒? 那些话,当然有怕事推脱之意,但也是我的心里话。 赵隽大概是因为我那孝烈之名,所以跟我说君臣之义。这几个字,我劝降的时候用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想回头再用在我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天子与我,有幼年情谊。我即便有朝一日施以援手,那也必定是因为友情,而不是什么君臣。可是,赵隽所说的手段,却绝不是妥当之法。一个不小心,不仅他和天子,连我都会搭进去。市井小民都知道买卖要谨慎,何况我等赌的是命? 皇家给了傅氏繁荣,也在一夜之间夺去了所有。在我看来,在我送父亲和兄长们上刑场的那个雪天里,什么君恩都已经偿还得干干净净。而我最后的念想,也跟着长安的大火化作了灰烬。 想着这些,我闭了闭发涩的眼睛。 街市上的嘈杂声隔着车帏传来,还有马蹄踏在雪泥上的声音。我不用看也知道,魏郯又骑在马上,任由北风把脸和鼻子吹得发红。 想到他,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拂过。 如果有朝一日,魏氏果然对天子下手,魏郯可会是当先那人? 秘画 我没再见到赵隽。他说改日登门也当然是空话,魏府每天都有客人来拜访,但是没有他。我希望是我的那些话打消了他那些危险的念头。 不久之后,雍都出了一件奇事。一名渔人在雍池里凿冰捕鱼,网拉上来,却发现底下兜着一块玉璧。璧乃重器,渔人不敢藏匿,报知了官府。而后,经一干饱学之士由璧上的古字推断,此璧竟是佚失千年的名壁“嘉和”。魏傕闻讯大喜,以为祥瑞,奏请天子依古礼在雍池边造一高台。 天子岂有不准之礼,为还在图纸上的高台赐名璧台。 此事在雍都热议之时,年节渐近,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自从何逵生乱,混战不断,不分酷暑严冬。如今魏傕一统北方,这竟是头一个不闻战事的年节。雍都每日开市,街上到处都是人。魏府中也忙着备年货,我是冢妇,还要张罗些除旧添新之事。 李尚那边也忙得很,离除夕还有五天的时候,他送来消息,将今年的盈余告诉了我。今年先是做了肉食买卖,又做了絺布,后来又到药材,除去各项花费叠加的成本,共盈利一万四千钱。 按照我先前说的盈利三七分,我该得九千八百钱,可是李尚说他要把当初我救他的那些金子都还上,把所有的钱都归到了我的名下。 我没有同意。不是假意推却,是真的不好意思。延年堂的投入很大,这不用想都知道,能有这个数,我已经很意外了。而且我虽爱财,将来的生意还要全靠李尚,断不可在他面前失了信用。 我让阿元告诉李尚,他若再说这话,生意就不必做了。传信来往麻烦,李尚没再提,却问我是否过去看看账目,也好吃个年饭。 此事我倒是很想的,不过府里近来事多,朝中放假,魏傕父子们也常常闲在家里,我更加不好出门。不过,我向郭夫人陈情,给了阿元三日的假,让她带些年货回家探亲。 魏府的库中存了许多布帛,我给府里的老幼都做了新衣。料子是我亲自挑选的,每个人该穿什么,都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待除夕家宴呈上新衣,魏傕看了看他的,又看看众人手里的,神色满意。 “吾儿妇甚贤惠。”他笑着说。 我谦道:“舅氏过奖。” 魏傕抚着胡子,意味深长:“我见你给许姬备了虎枕,你何时也给自己做一个?” 众人皆笑,我赧然。 “大伯父此言可为难了长嫂,”周氏在下首笑道,“大堂兄每日忙得家都沾不住,大伯父想抱孙儿,总该让大堂兄闲下来才好。” 魏氏家风不羁,众人笑得更厉害。我纵然看惯了他们言语无忌,此时也羞得脸热。 “父亲放心,此番厚望,儿等必尽心。”魏郯过来,含笑行礼。 魏慈和魏朗几个饮了酒,鼓噪叫好。郭夫人拿起瓷盏抿一口酒,敷着白粉的脸上,朱红的唇角微微弯着。 魏傕亦笑,挥挥手,让我们下去。 我回到座上,周氏仍隔着席向我笑嘻嘻地使眼色。我正要嗔她,魏郯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 “还添酒么?”他手里握着酒壶,看看我。 我方才跟着他在长辈叔伯中间转了几轮,已经有些上头,摇摇头。 魏郯将他自己的酒盏斟满。 我饮一口清水,不知道是酒意还是方才魏傕的话,觉得心里有些堵。少顷,又用箸夹起两片肉,放进嘴里。 魏安过来敬酒的时候,魏慈朝他笑道:“阿安!你那酒盏太小,男子当用酒尊!” 魏纲的妻子毛氏闻言,笑斥道:“小叔又乱说话,阿安还小!” 魏郯看着魏安,笑笑,拿起手中的酒盏:“你明年就十三了。” 魏安点头:“嗯。” “该说什么?” “兄长、长嫂四体康直。”魏安说。 “祝父母才说四体康直。”魏郯失笑,亮了亮酒盏,祝道,“快高快大。”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魏安犹豫了一下,也把盏中的酒饮尽,被呛得皱起眉头。 “近来还在做那马鞍?”魏郯递给他一杯水,问道。 “早做好了,送去了博陵。”魏安道。 “哦?”魏郯微笑,“崔公子收到了?” 魏安摇头:“不知。” “阿安!”这时,魏傕在上首叫他。 “去吧。”魏郯说。 魏安颔首,向我们一礼,转身走开。 附近传来些嘻笑之声,我回头,是下首几名姬妾在说话。今日家中聚宴,魏傕让有子的姬妾们也入了席,许姬更是获准坐在了魏昭的身旁。 我往旁边一席看去,此时,二人正在说话,许姬低眉给魏昭布菜。魏昭金冠紫袍,更衬得面容雅致。 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多谢长嫂新衣。”魏昭举起酒盏,笑意从容。说话间,许姬也看了过来。 我只得拿起面前的半盏酒,还以笑颜:“二叔新年祥瑞。”说罢,正要饮下,却有一只手伸来,将我的酒盏拿走。 “你长嫂不胜酒力,这盏我替她饮了。”魏郯道,说罢,将酒盏满上。 魏昭含笑,向他举盏:“兄长祥瑞。” “仲明如意。”魏郯亦举盏,相视间,各自仰头饮下。 除夕之后是新年。魏氏的亲戚都住得近,拜年回访很容易。倒是登门来贺年的各色部将和朝臣都不少,我忙里忙外,天天都要应付宴席。 尽管如此,我还是记得舅母的事,挑了个日子与魏郯一道去了乔氏在雍都的新宅。 说是新宅,其实也不过是从别人手里转来的旧宅,重新拾了屋瓦刷了墙壁。地段不错,周围都是新迁来的大户高门,但是屋子远不如洛阳宽敞。 舅母见到我,自然欣喜。乔恪与乔缇兄妹皆着新衣,特别是乔缇,朱唇粉腮,看得出很费了一番心思打扮。 席间,主宾寒暄,魏郯与乔恪谈论政事,我与舅母说些家常。乔缇坐在舅母身边,眼睛不时地瞥别处。 “阿嫤,我听闻京中有好些高门都想与二公子结亲,可有此事?”瞅着间隙,舅母支开乔缇,小声问我。 我看向对面,魏郯与乔恪正说得入港。此事我当然知道。其实自从我来到雍都,给魏昭提亲的媒人就从来没有断过。 舅母的意思我当然知道,答案也早已准备好。 我微笑道:“此事确有。只是有舅姑做主,甥女不敢多问。” 舅母看着我,神色间似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即恢复笑意,颔首:“也是,二公子这般人物,自然要好好挑拣。” 一场宴席,魏郯和乔恪比较尽兴,女人这边却是各怀心事。宴罢回府之时,舅母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只香囊。我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小童戏虎,其意不言自明。 我讶然看向舅母。 她莞尔,看看车马前正与乔恪说话的魏郯,语重心长,“这是在洛阳鹤来观求的,里面是上等的椒香,放在枕旁求子,十分灵验。阿嫤,此事可当抓紧。”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却要感激不甚,谢过舅母,又行礼,满腹心事地回到车上。 牛车走起,我手里捏着那香囊,未几,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许姬来到,生育之事在我面前就越来越迫切。舅母这样的话,周氏她们也跟我说过,连一向不太管家事的魏傕都有所暗示。 我不是不急,但并非我想,它就能成。我甚至有些妒忌许姬,她守在洛阳许多年,与魏昭形如参商,可魏昭去了洛阳一会,她就得孕。反观我自己,魏郯这些日子日日宿在家中,我的腹中却仍然没有消息。上次来月事的时候,我甚至能从张氏等一干老婢的脸上扑捉到“又没有”的微妙表情。 我盯着香囊上小童的笑脸,越来越觉得讨厌,索性丢开,再也不看。 一路上,阿元瞧着我,一直没有说话。待回到府中,她趁魏郯去堂上,关起门,把我拉到屋子里面。 “夫人,”她有些吞吐,道,“前几日我回家,公羊公子曾去做客,若婵女君也去了。嗯……她给了我一样物事,让我交给你。” 我看她满脸羞色,有些疑惑。待她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块黄绢,再展开,我也登时羞窘满面。那上面画着许多图,都是男女,一/丝/不/挂,身体交缠……我连忙把它收起来,心虚地回头看看房门,攥在手里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她怎给我此物?”我脸上发烫。 “她说这是拜年之礼,夫人用得到。”阿元嘟哝,瞅着我的脸色,“我回来见夫人太忙,便一直不敢拿出来。” 我几乎能想到若婵揶揄带笑的眼睛,深吸口气,平复窘态。 “夫人,这图你还要么?”阿元小心地问。 我看看她,把图塞到袖子里,若无其事:“要,怎么不要。” 今日收获礼物两件,我的心情也从一头跳到另一头,用晚膳的时候,还觉得心里乱跳。 魏郯回来得太快,那黄绢被我塞在了床褥底下。从这以后,我就像被什么勾引着,痒痒的,总想着那匆忙一瞥时留下的各种光景。 又不是未经事的人,好奇什么?心里唾弃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就像一只念念不忘主任餐桌的猫…… 魏郯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用膳的时候,问我是否不适,我敷衍地搪塞过去。等回到房中,他摸摸我的额头,皱眉道:“也不曾发热,怎么一副恍惚之态?” 我忙道:“妾无恙。” 魏郯不置可否,回头,瞥到我枕边上的香囊。 “舅夫人赠的?”他拿起来看了看。 “正是。”我说。 魏郯看向我,似乎有所言语。我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灵机一动,道:“夫君今日不是要沐浴?方才家人说,汤水备好了。” “嗯?”魏郯笑笑,露出流氓相,“夫人如此着急,是想与我一起?” 我不理他,一脸正经:“夫君再不去,汤水就凉了。”说罢,一边去取干净的衣物一边唤来家人,连人带衣,将魏郯送出门外。 直到四周终于无人之后,我关上房门,快步走到榻前,犹豫了一下,从褥下取出那块黄绢。 塞进去的时候很匆忙,有点皱。 才将它拿在手上,我已有几分羞赧,还心虚得回头瞥了瞥。心里有个声音理直气壮道,魏郯现在对我是不错,可无论要生子还是要固宠,没点闺房的手段,是留不住夫君的。 就是这个道理。我附和着,毅然将黄绢展开。 灯光下,黄绢上泛着淡淡光泽。若说先前的匆匆一瞥让我脸红,现在细看,我心肝乱跳之外,却觉得另有一番趣味。 上面有十八幅小画,十八对交合男女,也不知道出自何人手笔,衬以各色景物,活灵活现……当然,我看的是门道。 我一幅一幅地看,越看越觉得惊讶。自从与魏郯第一次行房,距现在有三四个月了。从最初的难受到现在渐渐习惯,我自认对这事已是心知肚明,无非一上一下出一身汗了事。 可到了今时今日,我才知道,原来那事可以有许多花样。 比如一个趴着一个站着,一个蜷着一个跪着,一个立着一个抱着……不知为何,看了一会,我渐渐把那上面的人换成了自己和魏郯。 我们在花园里,在案台上,又在阑干上,我的腿缠着他的腰……喉咙里有点干干的,我看到一个上面的女子坐在男子的胯上,就像我们刚开始时有一次做的那样……我的心一蹦,惊奇之间,又有些遗憾,心道,原来真的可以如此…… 突然,黄绢从我的手中抽走。 我一惊回头,登时僵住。 魏郯竟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外衣半披在身上,站在我身后看着那张黄绢。片刻,他看看我,似笑非笑,嗓音低沉:“怪不得夫人如此心急,舅夫人甚是细心。” 璧台 我小的时候爱吃一道烩肉,每回庖人做它,我隔着院墙闻到香味都垂涎不已。有一回,我又被香味勾得心痒难耐,跑去庖厨里面,见庖人不在,就想自己偷食。不料,那锅里面的蒸汽很是厉害,才揭开锅盖,我就被烫到了手。 母亲给我擦药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教训道:“迟早都能吃到,馋什么?心急无好肉。” 心急无好肉……母亲这话虽久远,如今看来却是真知灼见。 魏郯看到那块黄绢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都完了。虽然也算殊途同归,但我先前的设想可不是这样的。我应该不显山不露水,做得无师自通一般,方能显得聪颖贤惠…… 当然,说什么都晚了。 魏郯倒是神清气定,低头微笑:“夫人此图甚好,只是上面画的都是男女二人,夫人若想习得精妙,还须为夫助以一臂。” 接下来……接下来我和他就真的变成了图上的那样。 我原先还觉得那图上的夸张,怀疑是画师博噱头乱画。可是魏郯用行动告诉我,那绝非臆造。他把我蜷起来,从后面,又换做上面;他的气力很大,我只能任着他摆布,如同初尝人事的白丁。或许新奇,又或许我本有想入非非,那些花样除了比平时累人,竟还很有些奇妙的刺激。魏郯不肯灭灯,我能看到自己纤毫未着的身体曝露在他兴奋的目光下。他的脸庞被欲望染红,双眸的神采炽热而迷人…… 事后,我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身上的酸痛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强烈。魏郯却抱着我,热气喷在我的耳边,意犹未尽:“可惜如今天寒,又是在家宅,将来为夫有了别处的屋舍,定与夫人择一处花园楼阁。” 我羞得想钻到榻下去,又想把那该死的黄绢烧了。不过,当我去见郭夫人,她又拿“夙夜敬奉无违”之类的话来暗刺我贪睡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倒宁愿和魏郯在一起。 初十之后,府中的事渐渐少了,虽然偶尔有客人临门,但我时常能清闲大半日。 而不知道是除夕那日周氏的话提点了魏傕,还是本来事少,魏傕这些天来也不怎么把要出门的事交给魏郯,于是出现了难得的状况——我清晨一觉醒来,还能看到魏郯躺在身旁。 外有严冬,内有火炉,加上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一切都透着暧昧。可魏郯却一副心思纯正之态,悠哉游哉地拿出棋盘和一本棋谱,问我下棋么。 下棋总比看那块黄绢好,我欣然答应。 魏郯的棋谱是从上回探访云石先生的时候带回来的,我瞄过几眼,全然不感兴趣。可是魏郯却当宝贝一样,闲暇时拿出来翻一翻,现在又照着摆阵。 跟魏郯下棋不算费力,因为我棋艺实在差,没多久就会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后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对魏郯说:“夫君还是去与二叔或者堂叔们下吧。” 魏郯却看看我,不以为意:“夫人可与为夫同阵,如何?” 我讶然:“如何同阵?” 魏郯不解释,等他伸过手来,我才知道,所谓同阵,就是他也不耐烦跟我下了,索性自己跟自己对弈。 虽然我被踢出局外,可是魏郯却不让我走开。他把我搂在怀里,一边下一边跟我指出两阵的门道。他讲解得很细心,我听得似懂非懂,却奇异地丝毫没有觉得不耐烦。他的手臂有力,胸膛厚实而温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似乎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微微抬眼,他盯着棋盘的样子很专注,唇角的线条平直。 心莫名一跳,我看向棋盘,忽然觉得这样坐着,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雍池边的建得很快,二月来到的时候,朝中就传来了完工的消息。 此台本有安民祈福之意,天子本想派太常祭祀就算落成了。可是魏傕却上奏天子,欲亲自祭台。天子准了奏,并让乐府也听候魏傕调遣。 我听到这消息时,虽也讶异,却并不感到反常。 魏傕自从伐谭得胜,意气风发。府中无论伎乐还是酒宴,排场越来越大。据说去年粮秣收获不错,魏傕有意乘势南进。他喜好乐赋,如今落成,借机宴乐不但是美事一件,还可拔高严冬之后的朝臣与部将的士气。 祭台当日,魏郯要去安排戍卫之事,一大早就要出门。 “妾见舅氏今日试着了一件织金大氅,甚是气派。”晨间,魏郯要出门的时候,我一边给他整理衣褶一边道。 “是么。”魏郯扣着革带,语气淡淡。 我抬眼,他看看我,笑笑:“今日穿多些,风大。”说罢,把剑佩在腰上,出了门。 魏傕挑的日子不错。将近三月的天气,艳阳高照,衣服不必穿得很厚,也不会冷。 乐府的歌舞排演了将近一个月,魏傕还欲在壁台周围兴建宫苑,常纳伎乐于其中。众人都知道他对壁台重视非同一般,我来到之时,只见人头攒动,过节一样。 高有十丈,从下到上数层,每层有阑干庑廊;正中还有一处宽敞的露台,上设香鼎,可行仪礼卜舞之事。最高处的殿阁,据说坐在上面可观雍池全景,亦可将层层台上的宾客宴乐尽收眼底。 天子和皇后都没有来,魏傕就俨然是这的主人。他乘五驾之车,车盖如垂香饰玉,车身鎏银错金。当他从车上走下,贵人和大臣们纷纷行礼,如同觐见王者。 我跟在郭夫人的身后,魏安和魏嫆亦步亦趋。魏傕今日打扮得风光,我们这些家眷也不能落了排场。郭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今日的穿戴却有几分艳色。她身上穿着我年节送的暗红鹤纹锦袍,头戴步摇冠,金叶嵌红玉,衬得描画精致的眉目容光焕发。我则秉承儿妇之道,头发梳作一个中规中矩的高髻,饰以金笄花钗,身上藕色蜀锦袍翻折出朱红的领口和袂沿,衬以琳琳的佩玉,亦不失魏氏儿妇的气势。 今日来的女眷也不少,与以往不同,年轻女子很多,打扮得窈窕娇美。我看到了玉莹,她今日亦是盛装,手执一把精致的便面,见到我,熟络地走过来见礼。 “阿嫤,我方才遇到一位女君,是洛阳来的,与我同姓。她说,是你表妹?”她微笑道。 不用玉莹多说,我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今日祭台,大小官员都能来,乔恪上月举了孝廉,如今是廊官。 “阿缇么?”我说,“她是我舅父之女,近来随我舅母表兄一道来了雍都。” “果真如此?”玉莹面上露出喜色,回头望了望,“我还说要与她一起过来,可方才四处说话,转头又不见了她。”说罢,她凑近前来,便面掩口,“阿嫤,今日郭夫人也来了,可是来相儿妇?” “儿妇?”我讶然。 “阿嫤莫装不知。”玉莹娇嗔地看我一眼,“都传开了,丞相与郭夫人正在为二公子相儿妇。今日许多贵家都把女儿带了来呢。” 我闻得这话,心道原来如此,方才来到,我就觉得今日的女眷多得反常。从去年年底开始,郭夫人就向魏傕提过几次魏昭的婚事。魏傕也觉得魏昭早该娶妇,开年就放出了风声。雍都好些大家都派了媒人来,郭夫人虽然不曾表态,却都留下了女方的生辰。 “阿嫤,郭夫人若看中了谁,你可不许瞒我。”玉莹轻笑。 我莞尔:“那是自然。” 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到我自己。魏郯是长子,跟魏昭那个未定的妻子比起来,我这冢妇进门,简直可称为随便。如果有朝一日魏傕发现我的价值不再,他可会毫不犹豫地寻个由头把我换掉? 女眷们大多体力不济,行宴之所并不太高。我知道舅母会来,可当我看到她来与郭夫人见礼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引见的是与郭夫人交好的太常梁荣之妻陆夫人,她与郭夫人同好拜神,常常过府来做客。待得她们见过礼,我露出从容之色,上前与舅母行礼。 “原是这就是少夫人舅母?”郭夫人讶然。 我颔首,道:“正是。”年节时我曾与魏郯去舅母家中拜年,其中细由,郭夫人是知道的。 郭夫人颔首,对舅母微笑,“原来是亲戚,竟不曾拜访。今日既来,当同坐才是。” 舅母一脸笑意:“幸会夫人。” “这位是亲家女君?”未几,郭夫人看到舅母身后的乔缇。 “正是小女。”舅母道,说罢,教乔缇上前行礼。 虽然我从来不愿承认,但乔缇的确生得不错,打扮精致些,能把许多人比下去。她发间簪花,步态款款,低眉向郭夫人行礼。 郭夫人含笑受下,我看到她的眼神若有若无,朝我扫了一下。 方才各自落座,露台乐歌已起。我望去,魏傕坐在最高处的殿上,臣子贵人在下首一一列席。 魏郯头戴金冠,腰佩嵌玉金带,衬以长剑武袍,风发意气更衬英武。魏昭则宽袍大袖,玉冠束顶,一派文雅。二人坐在一处,一武一文气势迥异,却有种奇妙的吸引之力,连我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二公子多时不见,如今更是俊伟。”陆夫人赞道。 郭夫人微笑摇头:“小儿浅薄。” 没多久,只听乐师又奏乐,齐声唱颂。这回唱的是魏昭不久前为所作的《还璧赋》。 文辞之作,我自幼听过不少,有父兄和裴潜口耳濡染,也懂得一二。在我看来,魏昭这赋也算不错,可要论上乘,却只能说勉强。 不过,郭夫人显然不会这么想。她听的时候,神色沉醉,手指跟着节拍轻叩。一曲罢了,周围的妇人们纷纷交口称赞,更有人说魏昭乃世之奇才。郭夫人谦让几句,脸上的笑意却自豪不已。 我瞥向舅母,她隔着一席坐在后面,也跟着赞了几句。可不知是说话的人太多还是有意冷落,郭夫人从未朝她那边看一眼。 其中的道理我明白得很。不过,舅母是我的亲戚,不可放着不管。我让阿元将案上一盘果脯递过去,又转头去与舅母说话,问她是否添些茶。 舅母脸上的尴尬之色这才消下,看着我,弯弯的眉间意味深远。 妇人们的宴乐,除了用食饮茶就是说些琐碎家常。席间,好些贵眷过来与郭夫人见礼,并且十有j□j,身后都会带着家中正当妙龄的女君们。 郭夫人满面和色,一一见了,有时还会问几句。这般场面众人心照不宣,我再看舅母,她已经神色如常,乔缇坐在她身旁,眼睛望着别处,似乎在欣赏露台上的乐舞。 而魏傕那边,男人们饮酒攀谈正是热络。魏郯与几名魏傕帐下的谋士说着话,魏昭身旁则聚着些年纪相仿的纨绔子弟。 正回头来饮茶,突然,我听到些吵闹之声。再望去,只见一个臣子模样的人脸红红的,似乎喝醉了,站在阶上指着殿上的魏傕大声骂道:“魏氏逆臣!是天子的!你坐面南之位,莫不怕先人蒙羞黄泉!” 61漆车
62汤药
63上巳 上 <!--start--> {shUkeju 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 () 我没有见到倪容是怎么被抓的,只听周氏她们议论的时候得知了大概。{shUkeju cOm}看小说就去……书@客~居& 自从魏傕头风复发之后,日常用膳用药,皆由倪容亲自打理。魏傕爱吃羊肉,府中有专门养羊的羊圈。事发那日,家人将他用剩的药渣倒去羊圈里,羊吃了之后,竟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而死。 家人大惊,忙将此事报知主人,魏傕正要服下汤药,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倪容立刻被抓了起来,可他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不肯承认。 魏傕大怒,将倪容投入牢狱,严刑拷打,可他仍坚称自己清白。 “或许倪容真是清白。”毛氏道,“这许多天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丞相的汤药虽是倪容包办,熬制之时却并非他一人,也许那毒是别人投的。” “那也难说,兴许就是倪容。只是老天保佑丞相,教他事情败露。”周氏道。 “你们不觉得此事从头便蹊跷?”朱氏摇头,“我等嫁入这府中多年,何曾见过丞相犯病时如此暴躁?他连郭夫人侍候都不肯,却单单许得倪容近前?”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有些心照不宣的安静。 我一直没有出声,听着这些,也觉得朱氏的话有道理。 这件事疑点颇多,到处都是巧合,反而让人多想。 倪容如果下毒,直接把毒放进汤药里便是,何必连着药渣一起炖煮?拿药渣来喂羊也稀奇,药就是药,谁家会为了省那点草料用药渣凑数?最大的疑点是,我若要谋害一人,一定挑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倪容既然是太医,懂得用药,大可拿些温和的毒物,每次用一点,做得像是魏傕因病衰竭而死。如今他却一次就用下了用能够治死一头羊的毒,即便得手自己也不能脱身,世上哪有这么愚蠢的太医? 就在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之际,没多久,传来了倪容招供的消息。此事如同巨石坠入湖心,竟在雍都掀起了一场大风波。 倪容承认了他是受人指使,那背后的主谋,竟是赵隽。同谋的还有步兵校尉邢达、富阳公纪诠以及天子新认的皇叔梁仁。据倪容供认,这几人密谋,只等魏傕丧命,梁仁封锁城门,乘势领军包围魏府,将魏氏一家斩杀,邢达则策动军营,拥护天子。 此事简述不过三言两语,其中凶险却叫人心惊。如果魏傕暴死,魏氏子侄闻讯必然都赶回府中,赵隽等人若乘机举事,血光难免。 其中,当然也包括我。{Shukeju coM}看小说就去……书_客@居! 倪容受刑过重,在牢中撞壁,死无对证。而魏傕即刻派人抓捕共犯,赵隽、邢达、纪诠都在雍都,梁仁在倪容被捕之时就得了风声逃出了雍都。追查之下,军中、朝中的共谋者有数十人,魏傕毫不手软,主犯诛五族,从犯三族连坐,牵扯竟达五百余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行刑那日,哭声震天,赵隽、邢达、纪诠直至死前仍大骂不止。 赵隽那时给我看的天子血书未被搜出,但宫中也并未得以安宁。纪诠的女儿前年入宫,因年初诞下皇长子而得封贵人,纪诠亦因此封了爵位。如今纪诠犯事,亦殃及纪贵人。据说她与天子抱头痛哭一场,以三尺白绫自缢而死。 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脊背不住发凉。 灭族、缢死、斩杀……这些字眼每每出现,总会将我心底最痛的那一块划开,露出那些深埋依旧的回忆。 此事我虽不曾参与,却并非全然与我无关。 当初我能劝降赵隽,靠的是父亲与他的交情。而邢达、纪诠,家中世代在朝为官,当年亦跟随父亲一力拥护皇子箴。成也败也,魏傕当初让魏郯娶我,看中的是我父亲的声望,他借此笼络了大批士人。可如今拼死反对他的人,也正是出自其中。 风波平息之后,魏傕的头风痊愈,精神抖擞。我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有所不同。 你不曾参与,怕甚。心底一个声音安慰道。 心悸之余,忽而又自嘲。即便我当真参与,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傅氏能灭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再多,魏傕就只好把他自己也灭了。 血雨腥风之后,上巳紧接着来到。 照从前的习俗,每至上巳,天子领宫人臣民到水边踏青游春,宫人将兰草和杜若采摘,扎作小束,由天子赐与同游之人,以示祓禊。定都雍州之后,祓禊改在了宫苑之中,魏傕每年都与天子行此君臣之乐。 可是今年出了赵隽之事,魏傕称病不去,郭夫人亦留在府中。魏郯事务繁杂,去宫中祓禊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 上巳日,我早早起来,在衣箱里翻了许久,挑了一件青面朱里的深衣。我对镜挑选饰物的时候,魏郯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忽然道:“那个青玉有叶子的好看。” 我不明所以,在镜子里看看他,又看向妆匣,片刻才终于领会,他指的是一支碧玉步摇。 青玉有叶子……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文盲。 不等我伸手,魏郯却将它拿在手里,看了看。 “簪么?”他问。 我点头。 魏郯莞尔,握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转向镜子。镜面里映着我和他,只见魏郯认真地盯着我的头发,将步摇慢慢插入发间。 他的动作笨拙,又怕弄疼了我似的,小心翼翼。我盯着他,晨光在他的脸廓上映着淡淡的光,连平日看起来棱角分明的眉眼和鼻梁也变得柔和起来。窗子半启着,有缓缓的风从外面透来,将我脖颈上的热气吹散。 簪好之后,魏郯朝镜子里看看,问:“如何?” “嗯……有点斜。”我瞅瞅镜子,开口道。 “斜么?”魏郯微微皱眉,疑惑地上下端详,又伸手去动。 我忽而有些不自在,捉住那只手,拉下来:“不必,就这样。” 魏郯看着我,片刻,笑了笑。 “待我事毕了,就去接你。”他低头来,热气轻轻掠过我的唇。 阿元和两个侍婢还在旁边收拾东西,我的脸倏而发热。魏郯却似乎很满意,孩童恶作剧得手一般地朝我笑笑,转身走出门去。 我许久不曾入宫,当我乘着马车驰入宫道,只觉得这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冷清,风夹着潮湿的寒凉迎面吹来,毫无暖意。 可我并未觉得不适,銮铃叮叮,身上似乎还残存着那双手的温暖。 我望着车外,脑子里仍回想着出门前那室中的种种,镜中的二人,那只替我簪步摇的手,魏郯的笑……别想了!我将头往车壁上轻撞一下,想把那些画面通通赶走。 “夫人……”阿元被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我。 “无事。”我自知失态,立刻若无其事,恢复端正的坐姿。 心底觉得脸红,近来果然坏事太多,连魏郯那流氓我都开始觉得亲切了呢…… 祓禊还未开始,我在宫苑中下了车,与先来到的贵人们一一见礼。帝后皆不见人影,我听到几名贵妇议论,说徐后就在水边的暖阁里。 今日来的这些妇人我大多只觉得见过,对得上名氏脸面的,不过寥寥几人。我各处寒暄了几句,仍没有看到天子驾临,望见水边柳色碧绿,便与阿元一道慢慢散步。 春日融融,许多早来的人已经游得累了,簪花持扇的妇人们三三两两,在树荫花丛中或坐或立。 我经过一处凉亭的时候,听到几名妇人在议论。 “……听说了么?纪贵人的皇子,如今由皇后收养。” “哦,是么?皇后这下可有儿子了……” “嘘。” 一人发现了我,连忙出声打断。众妇神色僵住,皆尴尬。 我对她们颔首笑笑,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雀鸟啾啾,四周一阵安静,我能感觉到落在身后那些惊疑的目光。拜魏傕所赐,在外人眼里,我是魏氏的儿妇,她们在我面前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 儿妇么。我想到魏傕,心里只觉讽刺。 我不喜欢众人探究窥视的目光,与阿元挑着僻静处走。待绕过一处水榭,已经听不到人声。 忽然,我望见前方立着一人,模样很是面熟,认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侍中黄劭,我每次见到天子,他都会在旁。 “夫人。”黄劭已经看到了我,行礼道。 “侍中。”我亦上前还礼,眼睛不由地朝他身后瞥去。果不其然,数丈开外,一人正坐在溪水旁垂钓。虽布衣草笠,但那身影我不会认错,正是天子。 “夫人,”黄劭的神色为难,“天子近日不适,夫人……” “何人?”他话未说完,天子的声音平静地传来。 黄劭忙回身道:“陛下,是傅夫人。” 天子回头。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鱼竿放下:“你来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礼,瞥到他的脸,登时愣住。 数月不见,天子的脸瘦削许多,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草笠遮着他的半个头,却露着两鬓,从前乌黑的头发,竟然已经有丝丝花白。 ()<!--end--> 64上巳 下
65新人
66暗夜
67房梁
68定亲
69产房
70姒娣
71南征
72急情 上
73急情 下
74骐陵 上
75骐陵 下
76争执
77喜事
78火光
79野人
80菀城
81罗乡
82囚禁
83再遇
84林崇
85楼船
86邺城 上
87邺城 中
88邺城 下
89出逃 上
90出逃 下
91对峙
92夕阳 上
93夕阳 下
94汝南
95秋凉
96扁鹊 上
97扁鹊 下
98魏康
99行窃
100除夕
101生产
102阿谧
103满月
104求救
105营救
106偶遇
107漱玉泉 上
108漱玉泉 下
109劝示
110烛火
111暗讽 上
112暗讽 下
113噩耗 上
114噩耗 下
115阅兵
116猜疑
117乱城 上
118乱城 下
119凝香
120鸢池
121恶战
122围城
123凯旋 上
124凯旋 下
125辞别 魏傕一世枭雄,又是主公,他回到魏府,众人都挂在心上。 可是郭夫人和魏昭则大不一样,这两人如何处置,上下皆是议论纷纷。 魏昭做过的事自不必说,结党谋反,杀戮京都,意图挟持天子。虽然这些差不多就是在魏傕身上学到的,可是他下手的时候,家族亲人都不曾顾及,当他被俘的消息传来,竟无人同情。 郭夫人也是个难题。魏昭的所作所为,与她脱不开关系。 可郭夫人毕竟是府中的主母,魏傕的照料之事也一直由她主持,若离了郭夫人,恐怕再没了合适的人选。 这二人都是难题,魏郯为此思虑不已。 自从那夜之后,我只见过郭夫人。 出逃又归来,郭夫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她从前保养得宜的面容,在短短几日内枯萎,眼眶深陷,双目黯淡,两鬓花白。 她毕竟是魏傕的夫人,魏郯见了她,仍然行礼称“母亲”,我见了她,也要称“姑氏”。只是,从前还有表面上的敬重,如今,却仅有称呼而已。 郭夫人受我们行礼的时候,并无表示。她只起身默默走开,神色如同雕像。而我们每回去探望魏傕,她也沉默寡言,似乎除了侍奉魏傕,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服侍魏傕上面。 魏傕回府的第二日,魏郯回来的时候比往常早,阿谧在榻上玩,还精神正好。 这孩子记性十分好,虽然已经两三个月不见魏郯,阿谧却没有彻底地忘记他。相处两三日之后,魏郯走过来,阿谧已经能像以前那样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儿,再长大些,父亲教你骑马,带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谧举得高高。 阿谧喜欢这样,“咯咯”地笑。 “别人家给自家女儿许愿,都说长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却说骑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儿,当然与别人家不一样。”魏郯不以为然,说罢,一边逗阿谧一边看我,“阿谧看,母亲也笑了,可见父亲说得对是不是?” 我无奈地看着他:“净胡说。”说罢,将阿谧抱过来。 睡觉的时候,魏郯和我们共铺。他睡外面,我睡里面,阿谧睡中间。阿谧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闭着眼睛,却并不觉得十分困。我不是一个人,没多久,铺上传来辗转的声音。 “夫君睡不着?”我问。 “嗯,午后在营中睡了些时候。”魏郯有些诧异,“夫人也未睡?” “嗯。”我说。 魏郯从枕边伸一只手过来,抚抚我的头发。 这两日,我们各自忙碌,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直绝无仅有。 “夫君在想二叔和姑氏的事,”我想了想,问,“今日上朝,商议如何?” 魏郯道:“二弟贬为庶民,发配融州。” 我讶然。这个发落,简直可称得上温柔。魏昭不必受刑,融州也并非荒凉之地。 “这是夫君的意思?”我问。 “嗯。”魏郯答道,停了停,“也是父亲的意思。他不愿我用重典,父亲虽说不出话,但我能明白。” 我也不多言语。魏傕的意思,我大致也能猜得到。如今魏郯大权在握,行事更当谨慎。自前朝起,帝王以孝悌治天下,魏郯对魏昭下狠手,于法理自是无背,可落到别人口中,手足相残几个字却是逃不了的。 “郭夫人呢?”我问。 “我也问过父亲,是否让母亲陪伴。”魏郯道,“他点了头。” 我了然,如此,也算万全了。 “睡吧。”我抬头,吻吻他的脸颊。 魏郯笑笑,等我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扳住我的头,俯下来。 呼吸在唇舌间纠缠,许久未触碰的欲望,像干柴触了火星,一点即燃。 他拉开薄被,翻身上来,手掌探入我的衣下,未几,肌肤一凉。 魏郯也脱了衣服,在上方看着我,呼吸起伏交错着,却停住了动作。 屋子里的光照黯淡,可我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它落在我的起伏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缓缓移过,静止之间,却更让我感到微微的战栗。 “夫君……”我的声音带着一抹奇妙的娇柔。 “点灯吧。”魏郯说。 我登时赧然,用力捉住他伸向灯台的手:“……阿谧!” 魏郯低低笑起来。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俯□来。 这一回,那亲吻变得柔和许多。他抚摸着我的身体,唇舌和手指轻车熟路地挑逗,似乎满是着迷:“阿嫤……” 我喘着气,有些地方因为日久而生疏,不禁轻吟出声。 “疼的话,勿忍……”魏郯抬起我的腿,粗声道,说罢,忽而挺身。 没有预想中的干涩和疼痛,这一回欢好,竟是阿谧出生以来,我们在澡房之外的地方最尽兴的一次。 魏郯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把我放在榻上,又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让我面对着他,背对着他……冲撞带来的欢愉,像醇酒的后劲一样让人意乱情迷。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用指尖在他的背上留下红痕…… 他还要把我放到案上,我又羞又恼,用力把他推开。 第二日,阿谧比我们醒得更早。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痛让我动也不想动。 魏郯已经出去了,宅中也有别的事。 昨日,魏氏子侄们全都到家了,周氏和毛氏见到各自的夫君平安,皆是欢欣不已,在周氏府中设宴,邀我们过去一聚。 魏郯自从回了雍都,又开始了早出晚归。这边府中,只有我和魏安一道过去。 魏安是跟着魏慈他们一道回来的。出去两三个月,他的嗓子居然不再变声了,说起话来开始有一些男子的中气。 魏慈还是那个笑得爽朗的样子,家人聚宴之后,谈论起此番的征战,他滔滔不绝。 魏郯的那些画简简单单,只能看出他每日穿着什么,在地上还是在水上。而确切的事情,却是此时才知道。 梁玟中了魏郯的计。梁玟攻北方,土地乃是其次,最主要的却是粮草。十几天里,魏郯千里设伏,引梁玟一步一步入内。而就在五六日前,时机已到,魏郯下令四面出击。梁军回师不及,在邰阳受了重创。梁玟领军回撤,却被断了后路,就在新安江的边上,梁玟在混战中中箭,坠马而死。 魏慈道:“大堂兄原本想亲自引军追击残部,可听说雍都这边不好了,便即刻班师回朝,留下孟忠、许寿等人率军南进。” 我和周氏、毛氏等人听着,皆颔首。 “我还要往城墙查看弩机。”这时,魏安从席间起身,向我们开口道。 众人皆答应,魏安行了礼,往堂外走去。 “听说水军在新安佯败了?”周氏看着魏安的把背影,神色有些可惜,“大堂兄和四堂叔将水军训了那么久,我还以为要水上大战一番才是。” “谁说的。”魏慈不以为然,“水军在汝南与梁玟的水军可是轰轰烈烈战了一场,且对岸领军的还是崔珽。” “崔珽?”我讶然,“他不是梁玟的军师么?怎会在汝南?” 魏慈道:“长嫂有所不知,梁玟要被罚,崔珽本不同意。梁玟便将崔珽留守,自己过了江。” “战况如何?”毛氏问。 “当然是这边赢了。”魏慈笑眯眯地说,“梁玟水军的船骸漂得满江都是。”说着,他感叹,“还是我们阿安聪明,什么博陵麒麟子,阿安的楼船才叫巨舰。” 我听得此言,想到了魏安和崔珽的邀约,而如今,崔珽败了。 午后,我到魏安的院子里去。不出所料,他又在对着一堆木料敲敲打打,十几年如一日。 “长嫂。”见到我,魏安停下手里的活,向我一礼。 “四叔。”我微笑,看看他做的物事,仍是一艘船。 “四叔还在造船?”我问,“我听闻四叔与崔公子的水战,是四叔胜了。” 不料,魏安摇摇头:“不是。” “不是?”我讶然。 “我不如他。”魏安道,“梁玟攻水寨过江时,带走了大半船只,而兄长佯败,迎敌的不过是些残缺老旧之物。待水军战汝南之时,崔公子手中船只不足,而我方几乎一倍于彼。崔公子仍能僵持五日而拜,可知其果真了得。” 我看着他,觉得此人实诚得可爱。 “如此,”我问,“四叔还想与崔公子切磋么?崔公子何在?” 魏安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嗯,我会去找他。” 梁蕙的丧事还在办,府中忙碌了几日,我一直不曾出门。 一日,阿元去李尚那边探望,回来见我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我问。 “夫人,季渊公子走了。”阿元道。 “走了?”我诧异,“去了何处?” “不知。”阿元摇头,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这是他让公羊公子转交与你的。” 我愣住,接过来。展开,上面确是裴潜手笔,只有寥寥数字。 蓬莱千里,三月胶东。 魏傕回到雍都之后,虽有韦郊精心调理,可是正如韦郊所言,一个月之后,他还是去世了。 他走的那夜,魏郯、魏昭、魏安以及一众子侄都在榻前送终。 府中为许姬戴的孝还未除,新的孝又要换上。 棺内,魏傕衣冠隆重,双目紧闭,灰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样子像睡着了一样,却又与睡着的样子不同,奇异的死寂。 我看着他,心底不禁欷歔。我离开莱阳,与魏郯成婚,又有了阿谧,穷根究底,是缘起此人。我对他虽从来腹诽多过称赞,却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有几分敬意。一代枭雄,曾经叱咤风云,连天子都忌惮,却也终有一日会毫无知觉地睡去,与从前的一切尽皆了断。 我想到了父亲,又感到些讽刺。 同是权臣,他们一个将要全身厚葬,一个却已经身首难觅。 是因为父亲太忠君,手还伸得不够长么? 魏郯立在魏傕棺前,许久也没有挪步。他背对着我,肩上的抖动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心里也不好受,轻轻拉过他的手。片刻,他紧紧反攥。 堂上的哭声不绝于耳,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从天子到臣属,雍都中的大小人物来了个遍。 天子也来了。 除了他,还有徐后。 虽然不必服丧,可他们二人来的时候,身上却穿得素白。魏郯与一众族人向他行礼。他亲自为魏傕化了纸钱,火苗翩翩而起,映着天子平静的面容,更显清瘦。 “大司马节哀。”他对魏郯说。 魏郯没有言语,行礼谢过。 这是魏郯凯旋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天子。他与魏郯面对面的时候,虽然一个站着一个行礼,却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有尊卑之分。 吊唁过后,天子的目光瞥过我,无波无澜。 我抱着阿谧,与他对视,并无言语。 魏傕出殡当日,朝中、军中,魏氏臣属无数,出殡当日,戴孝送殡的人绵延数里,哀乐连天,一直送到雍都三十里外的青箬原。 而满了七七之后,郭夫人搬入了佛堂,而魏昭便踏上了去融州的路。 魏郯让他在雍都多留了两个月,为的就是给魏傕送终。离开的那日,很意外的,他来求见我。 “不知二叔有何事?”我坐在堂上,讶然问他。 魏昭这些日子以来消瘦了许多,衬着孝服,竟显得有些单薄。 “弟求见长嫂,乃是想问一些旧事。”魏昭道。 旧事?我看着魏昭:“二叔但问。” 魏昭看着我,低声道:“许姬,是如何去的?” 我有些诧异,片刻,微微摇头,道:“许姬去世之时,妾并不在府中。不过第二日,她的尸首实在井中发现的,府中的家人曾经看过,其死前并无挣扎之象,当是自尽。” 魏昭听着,片刻,又道:“长嫂曾说,公主是死于乱军?” “公主乃许姬所杀。”我说。 魏昭的面色发白,少顷,他垂眸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多谢长嫂。”他向我一礼,“治儿留在府中,日后还劳长嫂多加照顾,弟告辞。”说罢,拿起包袱,站起身来。 “二叔今后如何打算?”我问。 魏昭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弟已是孑然一身之人。”将包袱往身上一背,朝堂外走去。 “他走了?”阿元从堂外进来,问我。 “嗯。”我颔首。 “还会回来么?”阿元问。 我没有回答,望着魏昭离去的方向,心里想着的却是他方才的话。 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孤寂而清冷,与我最后看到的许姬,竟有几分相似…… 126梅瓶 魏傕的七七之后,府中已经无所大事。严均管事做得不错,我这个主母日子过得清闲。 于是,我又开始关心起李尚那边的生意来。 有了韦郊,延年堂重开了。魏府的名声到底硬朗,登门请韦郊的人不少,据阿元说,他有时忙得吃饭都顾不上。 朝廷收复了荆州和江东,江南的货运已经重开。李尚立刻请马奎从南方押运货物,首批已经在了路上。而朝廷南进,所需药物又是紧张。李尚告诉我,太医署又向蔡让求药了。 这可谓好事连连,我盘算着自己能分到的钱,吃饭都觉得香了许多。 可是有一日,阿元从柴房回来,却神色紧张。 “夫人,今日我去取信,却不见有信。”她低声道。 我正与阿谧玩耍,道:“怎会?李掌事未送来?” 阿元想了想,道:“父亲的信一向守时,从未失约。”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道:“问过送信之人了么?” 阿元摇摇头:“不曾见到那人。” “再去问问。”我沉吟,道,“若不然,你回家一趟也好。” 阿元应下。 此事我并非放在心上。与李尚通密信的事,我从嫁来魏府就开始做了,从未出过纰漏。 可是当夜,魏郯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拿着一张纸。我瞥到的时候,只觉心“嗵”一声响,双目定住。 那正是李尚的密信。 “夫君手中何物?”我心虚,若无其事地问道。 “府中新来的府兵军曹董骅,今日巡视柴房,发觉地上落了此物。”他说,“董骅方才交与我,说像是密信。” 心登时沉到谷底。我看着他将信打开,灵机一动,拉着他的手,道:“夫君,来看阿谧的新衣。” “看什么,阿谧在睡。”魏傕对那密信却是兴致勃勃,不仅不走,还将我拉到身边,手一抖,将信纸打开。 心跳得十分快,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表情对着他,脑海里只剩下了那张纸。 此时,我心底无比地盼望阿谧立刻醒来大声哭闹,好让我觉得不那么窘迫。可阿谧还在熟睡,我的希望破灭了。 授受私通。每一个字在我心里都那样惊心,魏傕会怎么想?我盯着那张纸,心中有一丝仅存的希翼。李尚的信向来谨慎,善于藏字,别人看着或许会觉得全然狗屁不通。可是,魏郯这样的人,脚底都能长出心眼,他看不出来,岂非更加怀疑?我又该如何掩饰…… “六月,止血散二十石,每石五百钱;止泻散二十石,每石六百钱;雄黄十五石,每石一百五十钱;藿香丸一百斤,每斤两百钱,共四万四千二百五十钱……”魏郯缓缓念道。 我:“……” 只见魏郯眉头微蹙,似在深思:“都是军需之物,我几日前曾令太医署屯药,藿香丸似乎只有一家有,叫什么来着?延年堂?” 我的身上像灌进了冰水,看着魏郯,心跳都快停了。 魏郯看向我,目光变得饶有兴味:“我记得它的主人是夫人从前那位掌事,姓李。” 如果说他方才把密信里的字一个一个挑出来念,把我惊得一身冷汗,那么如今他说出这话,我已经视死如归。 这个怪物。 我也明白过来,他将这信拿来我面前,就是要念给我听的…… 我点点头,仅存的那点力气让我不够胆量开口,也没信心在他面前掩饰过关。 “李尚才来雍都之时,不是快饿死了么?后来竟做起这般大的买卖,是夫人出的本钱?” 我听到这话,刹那间,似乎嗅到了一线生机。 是呀,我救助自己的旧仆,有什么不对?这算不得私通,我可清白得很。 我定定心,抬头道:“正是。李尚生活艰难,妾便取了嫁妆中的金子与他。”说罢,委屈地望着他,“李尚为人敦厚,每月送信来报知盈利之数,可张扬出去,又恐惹出是非,只得出此下策。” 魏郯摸摸我的头:“这信中最后那句,夫人还当解释。”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纸。 果然,魏郯方才念完的那几句后面,还有几个字——夫人分七成,共三万零九百七十五钱。 我欲哭无泪。 李尚为人诚实是诚实,有时候简直迂腐又死板。他每次报账,必定要写上我那份钱的数目。我曾觉得不妥,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却坚持,说写的时候会做得更隐蔽。 也的确写得隐蔽,隔着几行,要斜着看才能看出那些数字,但夜路行多遇鬼,河边走多湿鞋,今日撞上了魏郯这个妖怪。 “那是李掌事借了妾的钱觉得过意不去,一定要与妾分账……”我连忙解释,“妾从未收过一钱。” “哦?”魏郯看着我,“真的?” 我用力点头:“千真万确。” 魏郯笑笑,却叹口气:“我本以为夫人是有意分成,还想这月要添的药也一并交与李掌事算了。” 我愣住。 “军中还要添药?”我问。 “嗯。”魏郯道,“南方瘴气毒虫甚猛,军士多有水土不服。” 我却谨慎地看着他。 “夫君。”我拉着他的手,“李掌事入傅府之前曾经营药材多年,货良价优,夫君既有意将药材之事交与他,何不照做?” 魏郯却摸摸下巴,似在认真考虑:“可别家价钱也好,包退包换。夫人不分成,钱花出去也全是别人的,我为何要给李管事。” 我忙道:“那妾分成便是。” “哦?”魏郯注视着我,意味深长。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为什么。 这时,阿元在门外说,午膳已经备好。 “用膳吧。”魏郯站起身,拉过我的手,往门外走去。 说实话,这一餐饭,我吃得十分忐忑。 魏郯一言不发,吃过饭之后,在堂上见了几个人,交代一声不回来用晚膳,就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里,阿谧正好醒来,肚子饿了,一脸要哭的样子。 我忙七忙八,心里却想着方才的事。 魏郯已经发现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隐瞒。回想起方才的答话,我觉得并无错漏。与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过去就遮掩,遮掩不过去也无所谓。反正直到如今,钱财的确都由李尚保管着,我也确实不曾拿一钱回来。 魏郯如果实在要气,大概就是气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可正如我方才说的那样,我不要钱,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诉魏郯做甚? 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我觉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么,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恼。 胡思乱想之间,我忽然想到了裴潜的那张纸条。 与魏郯同室共处,该小心的我还是会小心。那张纸条,我在长安看过之后,回房就烧掉了。 魏郯虽然从不与我多说外面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与梁玟都在谋划着新的大战,南北相对,你死我活。 即便魏郯已经将收拾了魏昭和魏康,可朝廷中的那些人还在,他们都在观望。如果前方不利,说不定仍然会有新的动荡。 我和阿谧呢? 我沉思着,低头看看怀中。 阿谧正静静的用食,两只眼睛瞥着我,乌亮而纯净。 魏郯虽然没有用晚膳,回来的时候,却不算晚。 阿谧刚睡下,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走了出去。 魏郯风尘仆仆,我看到他的袴上大半湿了,就知道他又去操演水军。 “夫君沐浴么?”我问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将一碗水仰头喝下。 我想说些什么,可要开口,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头,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备好汤水。 魏郯将剑和革带等物除下之后,往门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门口,他忽而驻步回头。 “夫人要与我一同沐浴?”他问。 我摇头:“不是。” 魏郯唇边掠过一丝戏谑:“那总跟着我做甚?” 我哑然。 “有话要说?”他问。 我踌躇着,片刻,轻声道:“夫君,白日之事……” “我已告知太医署。” 我讶然,望着他,不知应该笑还是应该更忐忑。 魏郯深吸口气:“随我来。” 说罢,揽过我的肩,朝侧室走去。 …… “这梅瓶……”我抬头,心跳得很快,“这梅瓶是谁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买的。”说罢,继续铲土。 “在何处买的?”我忙问。 魏郯直起腰来,悠悠道:“忘了。只记得是个不识货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钱卖给了我。”说罢,他看着我,唇角勾勾:“诚然,夫人这般聪颖,是断不会将十金的梅瓶卖一百五十钱的。” 我望着他,愣愣的。张张口,想说什么,可是眼前一酸,泪水却率先涌了出来。 “怎么了?”魏郯放下铁铲走过来,声音啼笑皆非,“怎没说两句又来红眼?”他伸手来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宽阔的胸膛,温暖,厚实。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哭得越来越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气息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像是小时候在花园的哪个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寻无果的宝贝。 魏郯也不再说话,任我哭着,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好一会,我埋着头道,声音断断续续,“你将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时候看、看到……”说着,我抬头看他,“是么……”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无其事,却极不自然地别来脸,“这瓶子也算是花大钱买的,我就觉得与金子放在一处合衬。” “就是!”我扯着他的衣襟,固执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晕色,像刚喝了酒。 “胡说什么……”他笑笑,正要再把头转开,我一把固住他的脸。 “好好好!”魏郯一脸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说着,他掰开我的手,指指那土坑里,“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过去。 只见魏郯弯腰,将一只布包提出来,沉甸甸的。他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我睁大了眼睛。 烛光下,只见里面黄澄澄的,确实是一块一块的金子。但再仔细看,许是埋藏多年,有几块的面上泛着绿色。 “赤金?”我讶然。 “嗯。”魏郯将那些金子拿出来看了看,颇有感慨:“我祖母留给我的,从我六岁起,一年给一斤,说要用来娶妇。可惜,才攒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干干净净,将它摆在室中的时候,乍看去,简直蓬荜生辉。 魏郯沐浴回来,收拾完毕,我却不想睡。今夜惊诧太多,有许多事在脑海中似断似连。打铁须趁热,我怕过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我躺在他的怀里,望着窗前的梅瓶,心中满是好奇:“夫君买瓶之时,是第一次见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后悔方才带我去侧室,催促道:“方才不是说完了么?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我自然不会答应:“还未说完。夫君后来还见过我么?”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还记得我何时嫁走。” 魏郯瞥瞥我,弯弯唇角:“夫人当年出入宫禁,香车宝马,为夫想看不见也难。” 我想想,也觉得有理。可是再想想,还是觉得际遇奇妙。魏郯那时看我,又会觉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诉我侧室里埋有金子的时候,梅瓶就已经放在那里。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说,他那时就希望我会发现这只梅瓶? 想到这些,思绪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时也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却反而是遇到赔钱之后决定回到魏郯的身边。 “夫君那时喜欢我么?”我轻轻问道。 “不喜欢。”他干脆地说说。 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当年有裴潜,他当年有徐蘋。他还与裴潜是好友,怎会看上我? 但我还是不太乐意:“是么?” 魏郯似在回忆:“斤斤计较,总梳着总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痒肉。 魏郯笑了起来,痞气十足,缓缓道:“不过后来甚好,该有的都有。”说着,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经。”我羞恼地用手推开他的脸。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说;“那便说正经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许的,分成就应该全归我,夫人以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气又好笑。 “不给。”我答得斩钉截铁,“那分成是李尚给妾的,便全是妾的。”说完,又补充道,“还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弃不值钱?” 我扬扬眉,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与黄金,一个地一个天。如今市价,一斤黄金可抵万钱,而魏郯这十斤赤金熔了造币,也就抵千余铜钱。与李尚这回的生意比起来,也就是个零头;跟那只梅瓶比起来,更是零头都赶不上。 “嫌弃?”魏郯看看我,眉头一扬。 我连忙摇头:“不嫌弃。” “那你抱着那梅瓶做甚?” 不过,那也是钱。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给夫君娶妇,就是给妾。”我眨眨眼睛,“妾也从未说嫌弃。” 魏郯笑起来,把我搂过去,低头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顺着他的手臂翻个身,望着那双眼睛,嘴唇若即若离:“夫君未听过一句话?” “嗯?”魏郯的目光变得深黯,“何话。”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画着:“无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将我的头按下。 吻热烈而深入,挑衅一般纠缠。我迎着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进他单薄的衣底。 健硕的身体,肌肤平滑,我的手盘桓在他的脐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将我按住。 “别乱动……”他声音粗嘎。 我微笑,低头将吻移到他的喉结上,另一只手继续。 魏郯胸膛起伏,一个翻身,将我的手脚都压住。 “再胡闹,一起去浸井水……”他恶狠狠地威胁。 我吐吐舌头,立刻收手。 魏郯看着我,过了会,无奈的笑笑,放开我,一口气吹灭榻旁的烛火。 躁动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复,我侧着身,窗户透来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梁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这么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谧。”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来捏我,我一把挡住,却被他反握着,再不放开。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头贴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阿嫤。”睡意渐浓,我正进入混沌的时候,忽而听到魏郯唤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当年每到十五,我都争着去守宫门。” 十五?我觉得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宫门?算了,明日再想…… “阿嫤,还想去看山海么?”他的声音似乎在我耳畔低叹。 我想开口,可是太困,声音全然出不来。只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会带我去么…… 127番外 仙山
128未央 结局章
129番外 徐后
130番外 魏郯 上 <!--start--> 130、番外魏郯(上) “浔阳大饥,浔阳太守刘殊急报,请朝廷拨粮赈济。”匡政殿上,大司农朱悯禀道,说罢,将文书交与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过那文书。 “浔阳。”他看过之后,沉吟道,“我记得今春水患,浔阳最重。” “正是。”朱悯道,“今春水患,浔阳三十万顷颗粒无收,以致饥荒,若赈灾不及,将有民怨。” 皇帝不语,却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扬州亦饥荒,御史弹劾扬州太守公羊刿罔顾民生,大兴土木。”说罢,他让侍中将奏章拿给朱悯,道,“卿以为如何?” 朱悯接过奏章,看了看,明白过来。 公羊刿,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扬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绩斐然。皇帝遂命其为扬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饥荒,并非浔阳一处,其害蔓延江东大半,扬州亦不例外。御史弹劾公羊刿的事,朱悯也听说过,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让人去打探扬州民人因灾流徙之数,奇怪的是,与其他州郡比起来,竟是少之又少。 朱悯心思通透,即刻道:“臣听闻,所谓大兴土木,乃是扬州太守鼓励州中富室兴修屋舍,又以朝廷赈济及私家募集之资造桥开渠,每日服力者数万,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扬州安然。” 皇帝颔首,道:“正是,朕以为此策得法。江东水道,失修多年,运河不畅,水旱不调。朕欲仿扬州之法,在江东募集百姓,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可为百惠之举。只是不知如今仓廪如何?” 朱悯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仓廪丰实,征调钱粮不足虑。只是长安城墙、宫室还在营建,亦耗资甚巨,若在加上江东如此大兴人力,只怕国库难捱。” “长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东事毕,再继续营建。” 朱悯心中安定下来,向皇帝一礼:“敬诺。” 皇帝又与众臣将诸多关节分派妥当,命尚书拟诏。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却来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长辈,皇帝对他也多有礼让。不过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参与,皇帝见得他,知道今日当有不寻常之事。 “近日闻知伯父身体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问。”命内侍赐席之后,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亲自临门,未知身体痊愈否?” “陛下恩德,臣已无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禀报。” “哦?”皇帝问,“何事?” 宗正却不语,目视堂上。 皇帝会意,将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来,为人君者,储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后宫之时。臣闻皇后近来有意将宫中年长宫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纳宫人之时兼以选妃,以顺天和。” 皇帝看着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问。 宗正忙道:“并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卧病在家,曾与来访朝臣谈论,皆以为可行。陛下正当年富力强,而后宫唯皇后一人,为子嗣计,还请陛下广纳后宫。” 皇帝倚在凭几上,缓缓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后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关乎国运,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后,四子相争,国祚几乎不保;往近了说,灵皇帝亦是多子,乱世之源亦是嗣子争位。”皇帝神色不改,“国运兴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晓,此事不必再议。” 这话说出来虽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宗正还想再劝,可看着皇帝脸色,终是不敢再多言语。他只得寒暄几句,悻悻离去。 殿上终于安静下来,左右无人,皇帝望着殿外,轻轻叹了口气。 “出来吧。”他说。 无人答应。 “阿谧,要父亲逮你?”他拿起茶盏抿一口。 窸窣的声音响起,未几,御座后面的屏风边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当那双清亮的眼睛与皇帝的目光相对,女童粉嫩的脸上满是讨好之色:“父亲……” 皇帝一脸无奈,放下茶盏,朝她伸出一只手。 女童登时露出笑容,朝他奔过去,皇帝抱了个满怀。 “在殿上偷听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儿汗湿的头发,“去玩了?苑中?” 阿谧却不答,抬头望着他:“父亲,什么叫广纳后宫?” 皇帝哂然。 “你说呢?”他不答,温声道,“不是学到礼记了么?” 阿谧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样,给表兄找了好几位庶母?” 皇帝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忍住,看着她:“算是,阿谧觉得好么?” 阿谧撅起嘴,斩钉截铁:“不好!阿谧就要一个母亲!”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么?”他岔开话题,“你表兄他们不曾入宫,谁同你玩耍?” “圉中送来了好些兽物!”说到苑中,阿谧脸上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兴奋地说,“有鹿,有鹤,还有那种小鸭子!” “鸭子?”皇帝失笑,“那是鸳鸯。你何时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谧说,“我用过早膳之后,听说……”话没说完,她突然打住,望着皇帝仍笑眯眯的脸,一下说不出来。 “用过早膳之后?”皇帝不紧不慢,“你不是要去听女史授课?” “我去了!”阿谧连忙道,“女史昨日给的课业,我都背出来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双眼睛望着皇帝,睁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为所动,道:“女史让你背什么?” 阿谧想了想:“礼记。” “哦?”皇帝饶有兴味,“背给父亲听听。” 阿谧一愣,似乎有些踌躇,片刻,她想了想,还是张口背了起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嗯……盖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嗯……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 皇帝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那搜肠刮肚的模样,此曾相识。 心中长叹,这个女儿,虽然人人说长得跟他比较像,可秉性却是七分随了她母亲。比如,不爱读书。 他想起当年,她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读书的时候,两只眼睛盯着书册上的生字,也是这般纠结之色。而自己那时如何呢?皇帝回忆着,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像个傻瓜一样,盯着他的美人目不转睛。那般心情,似乎现在仍有余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着湛蓝的颜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个午后,他没有去市中,将来会如何? 那时,没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过是长安城一个骑都尉的儿子,刚刚随着父亲来到长安,也还未取字。 他的母亲身体孱弱,来到长安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亲弟弟。 魏郯的母亲生前爱瓷,带到他也懂瓷。 他还记得,那日他凑巧走过东市,当自己看到路边那小贩怀中的梅瓶时,眼睛一亮。 而当他去问价的时候,眼睛不住瞟着的,却是小贩的脸。 那是一张生得十分漂亮的脸。细腻白皙的皮肤,阳光下,两颊透着淡淡的粉色。 从洛阳到长安,魏郯见过不少长得漂亮的少年,不过眼前这个,是个女子改扮的。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人识破,犹自学着男子的腔调,像在为自己出来混市井壮胆。 此事之后,魏郯有时看到瓷瓶,心里还会时而想起那个小贩的样子,觉得好笑。长安比洛阳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诏,在世家子弟中选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跃跃欲试。 比如,魏郯的祖父给他定下了一个出身优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里的偶遇,犹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魏郯的母亲和祖父相继去世,他守丧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搁置一旁。 魏郯并不着急,因为他觉得立业才能成家,自己还需闯荡一番。 天子对少年羽林十分重视,不仅与禁中羽林同等俸禄,还有意从中拔擢人才。虽然遴选范围是世家纨绔,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将门,一路比试,倒是顺利。最后一关,他的对手是个长着面容白皙的青年,却长着浓密的胡子。魏郯看他面目颇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纨绔,开始时并不放在眼里。不料几个回合下来,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几招,魏郯险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后,那人到底力劲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场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与那青年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一边喘气一边互相瞪眼。对视了好一会,那人抹一把脸上的汗,慢慢站起来。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着他,忽而一笑。阳光下,齿如编贝,眉宇和双眸泛动熠熠神采。 “后日可有空闲?”他问。 魏郯不解其意。 “后日申时,玄武池北校场,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应,已经抛下这句言语,径自离开。 魏郯虽然不喜欢受人指使,却也不喜欢让人小看。到了那人说的时辰,他还是去了玄武池。可当他看到等在那里的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那是裴潜。 魏郯虽然来到长安的日子不长,裴潜的名号却是听过的。无论走到何处,总会有人提起这位名冠京华的少年。不过魏郯向来对那些只爱舞文空谈的文人不感兴趣,就算在一些聚会之所见到,他也从不去凑热闹。 那个留着胡子的人,原来是裴潜。 虽然知悉了对方的身份,魏郯却没有手下留情,仍然使尽全力。日落之时,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潜与他相视大笑,此后,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潜虽名声在外,其人却平易谦虚。他对剑术着迷,常与魏郯切磋剑术,对魏郯的武艺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为欣赏裴潜,他虽文气,却没有纨绔子弟的脂粉气和势利做派,对一些事的看法也与魏郯相近。 有一回,众人踢蹴鞠,裴潜脱下汗湿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个红红的印子,像是指头的痕迹。 旁人亦见到,笑起来:“季渊,哪位女子这般凶悍?” 裴潜低头看了看,不以为意地说:“哪有什么女子,野猫抓的。” 有人戏谑:“季渊,那只野猫姓傅么?” 众人哄笑,裴潜亦笑,毫无恼色,继续与众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过来。他早已经听说过,裴潜十一岁的时候定了亲,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儿。两家都是世居长安的高门,合衬非常。 魏郯没有见过裴潜这个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潜小许多岁。可虽然裴潜不曾与他提及,魏郯却知道裴潜对他的未婚妻很是喜爱,因为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桃符,正面写着“潜”,反面,是一个“嫤”字。 少年羽林的名册终于张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无悬念。父亲很是高兴,甚至提早给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宫门巡守的时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门洞前,看到宫阙层叠,阳光穿过云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觉心中登时开阔。 那辆饰玉垂香的马车朝他驰来之时,也是这般光景。它穿过远方的一重城门,车轮碾过泛着金光的砖石,如同雷声暗滚。 魏郯新当上军曹,年轻气盛,执意要查验车中的人。引车的内侍很是不高兴,说车内的贵女乃是太后召入宫中。 正僵持间,车帏却忽然开了。 魏郯看到里面那个头梳总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精致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愠不急,只瞅着魏郯:“你如今见到了,可放行了么?”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让开,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车已经走远了。 “孟靖。”一位年长的羽林笑呵呵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爱得很,将来再见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听着他说话,想着的却是别的事。 那张脸,那般神气,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魏郯冥思苦想,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可他总是想不起来。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里那只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贩,也是这般瞅着他,学着男子粗声粗气的嗓门:“身无百钱,不走长安。我这梅瓶,要卖一百五十钱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羁,洛阳长安都被他走了个遍,别人嘴里的奇闻,他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那个傅氏女君的事,却叫他思忖了好几日。 她出身高门,养尊处优,有太后那样的姨祖母,有裴潜那样的未婚夫。这样一个女子,竟会乔装改扮,到市井中贩货?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么,是爱好? 魏郯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个贵女好混迹市井,他是头一遭遇到。 裴潜知道么?魏郯好奇,却并非多舌之人,无意戳破。 嫤。魏郯想起裴潜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这个字。 此事之后,魏郯又见过几回傅嫤的车。只不过,他没有再拦,只是查验通行信物,然放行。当然,车里的人也没有再撩开车帏来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从宫门换班下来,有人大声对他说,停了停,补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们一阵哄笑。 魏郯无奈地瞪他们一眼,走过去,却发现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执纨扇,一口娇柔又高傲的长安贵女腔调。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谁。 那女子藏在纨扇下的脸似乎笑了笑,将一方小小的物事递给他,“这是徐姊姊托我给你的。”说罢,转身走开。 魏郯立在原地,打开那物事,却见是一块帻巾。 徐蘋。他这才想起那个头簪着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连婚约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与徐蘋的祖父是故交,两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与他初识之时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后,虽不能常常回家,他们见面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帝后常常在宫中与臣属家眷聚宴游乐,魏郯有时经过林苑,会发现徐蘋也在那些贵女之中,远远望着他,时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贵,精于冶游,对这二人的举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来喜欢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样。”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对于祖父,他一向敬重,终身之事并无异议。说实话,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温顺,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对之理。 至于喜欢二字,他觉得徐蘋与自己还算合得来,不反感便是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识的两人要凑做夫妻,互相顺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闲否?”裴潜见到魏郯时,张口便问。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来寻自己,觉得不平常。 裴潜露出一丝苦笑,四下里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帮我。” 魏郯很意外,他说的竟正是傅嫤的事。 裴潜没有讳言傅嫤喜欢贩货的癖好,并告诉他,从前每回傅嫤出门,她二兄会亲自或遣人跟着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勋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缠身离开不得。此事实难启齿,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虑之下,唯有来托你。”裴潜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着他,仍感到惊异,未几,却笑笑:“这有何难,季渊放心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挠头,我真的很不擅长写男主番外啊! 最近真的很忙,旅游回来以后没有享受过一个周末,只有晚上一遍跟瞌睡虫搏斗一遍慢慢写,大家给我点时间…… 下次更新时间未知,不过大约会在十五日之前写完(不要叫,经历过本科评估的同学,你们知道这是有多恐怖)TT<!--end--> 131番外 魏郯 下 <!--start--> 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 记住哦! 魏郯一向守诺。..www..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潜说的城东龙音寺。 进香的富贵之家女眷,乘着各式马车络绎不绝。魏郯径自走到庙的一处偏门去。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只听门轻轻开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面闪了出来。 布衣巾帻,那女子看上去与随处可见的市井少年无异,魏郯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脸。买瓶的时候,还有锦帘后探出来望着他的时候,正是这眉眼。 傅嫤没有马,也不乘车。她肩上挂着一个包袱,里面的物事似乎并不重。她步履轻快,初时却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这等把戏,对魏郯并无多大妨碍。他时藏时走,时而扮作闲逛的行人,傅嫤并不曾发觉。 一路尾随,傅嫤最终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时魏郯向她买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来,从包袱里拿出她的货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只木盒,远远看去,似乎做得颇为精细。 傅嫤挑了一处柳荫,把包袱布摊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后,她坐下来,两只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辆堆满货物的驴车后面,此时无事可做,只能隔着路盯着傅嫤。 人来人往,傅嫤也不急,时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时而又转头去看相邻的小贩与买家唇来舌往侃价,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着那张脸,忽又想起宫门前见到她时的模样。装束天壤之别,魏郯却觉得有趣,相比起贵人的骄矜,眼前这个目光好奇的女子更显得生气勃勃。 傅嫤的货虽是旧物,品质却是上好。没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来看。询价时,魏郯听到她的声音隐约传来,在嘈杂的市井中尤为清澈。她与人说话时,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贩的模样,不羞涩,也全没有贵人放下身段时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数时,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微微咬着嘴唇,认真得很。 那木盒最终被一个人买走了,魏郯看着傅嫤将几串沉甸甸的钱用包袱兜起来,打个结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满,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兴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后面,看着她到处转个不停,一会看看买杂件的,一会看看看买布匹的,一会又被几个侃价正欢的人吸引过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杂着些手脚不干净的闲人,魏郯不敢掉以轻心,紧紧跟在傅嫤身后。转了许久,魏郯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傅嫤却似乎不会累。待得她终于尽兴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可是,傅嫤还没有回去。她穿过街道,走了好长一段,却拐到了城南与城东之间的翠湖边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处偏僻,又是午后,游人并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来这里做什么,却见她径自走到了一处湖边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确定无人,便脱了鞋袜,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独身坦足,被人看到终是不雅,这傅嫤竟一点不担心别人偷窥? 念头闪过,他又哂然。别人别人,这边上唯一的别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这个,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无所觉,正一边悠悠哼着不知名的歌,一边享受着湖水的清凉,双足湖水中搅起晶莹的水花,映得洁白可爱。 魏郯收回目光,只听着那水声,脸上竟起了些热气。 第二日,裴潜亲自上门来谢。 魏郯见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虚。 “市井中终归人杂,季渊还是多劝劝傅女君才好。”他真诚地说。 裴潜苦笑:“跟她说过许多次了,她不听也是无法。也罢,她本不是喜欢安分的人。” 魏郯看着裴潜,他脸上的神色虽无奈,却毫无厌恶。 裴潜才貌俱是优秀,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对他有意的女子众多。可是裴潜却不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自命风流,对于接近他的女子,他从来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潜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觉得。因为每次说起傅嫤,裴潜目中的神采总是会变得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 或许因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潜对魏郯说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讨厌读书。 比如,她从小爱算账。 比如,她讨厌别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着将来要去海外寻仙山…… “她还非要我带她去。”裴潜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听了方士的话就想去寻仙山,的确够傻。心里一个声音道。可当他转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绿影之后,却仿若藏着一片水光,那边上,有个女子正哼着歌儿低头濯足…… 这以后很长的日子,裴潜再也没有托过魏郯再去照看独自出门的傅嫤。不过,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闲的日子,他会特地去南市,寻一处路边的食肆坐下来,望着人来人往。// “这位小郎君,可是寻人?”食肆的妇人很是热心,三番几次之后,笑眯眯地问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妇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说着,压低声音,“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来偷偷问过我呢。” 魏郯讶然。 “哎呀,别人的事,你掺和做甚!”店主人走过来,对妇人道,“快去盛羹!那边几位等了许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脸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两间小店里,看门的年轻女子正朝这边频频顾盼。 寻人……妇人的话在耳边回响,魏郯忽而觉得自己这样的确可疑又可笑。举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纷杂,自己又在寻谁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乱,拿起碗把羹汤喝干净,从囊中掏出铜钱给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丧期终于过去,徐蘋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魏郯的父亲亲自去徐府提亲,徐少府允下了,将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来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过,太后每月十五会召贵眷们入宫,当魏郯在宫门前望着那些华贵的车马辚辚驰入之时,他知道,傅嫤在里面。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让他觉得傅嫤心动,又如何?正如那香车上贵重的锦帘,虽然厚不过半寸,却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里面的人,甚至不会知道他想着什么。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潜。 魏郯望着远去的车马,心中已是平静。 徐蘋的父亲徐少府,对他们的婚事并不乐意。这是魏郯曾经听父亲与继母私下里说的。 魏郯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婚事毕竟已经定下了,并且,徐蘋对他不错。 她会时常借出入宫禁之时去看他,每每相见,总是羡煞旁人。 “这般蜜里调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们手下无情。”有人恶狠狠地拍着魏郯的肩头说。 魏郯笑了笑,不以为然:“尔等放马过来便是。” 说这话时,魏郯已经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亲,据说不久就要调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离开长安,许多人是不愿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亲的志向,比起在长安碌碌无为,一方太守更能让他施展拳脚。 “你也想去河西么?”徐蘋问他。 “不想。”魏郯说,“陛下明年要拔擢将官,我要留下来。” 徐蘋莞尔,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为他再也不会去集市的时候,裴潜却又来托付。 “明日我要往太学中见博士,她兄长亦无空闲,还要再烦扰孟靖。”他说。 魏郯想推拒,可见裴潜为难,还是答应下来。 不过再去一趟。他看着裴潜放心离去的身影,深吸口气。 魏郯不是个爱纠结的人,他以为自己那日会有些心思沉重,结果却并非如此。 许久不见,傅嫤比从前更加出落,以至于扮起小贩来,已经不那么像。幸好,她说话时的市井味也比从前更加浓重,没有人怀疑这是个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望着她,饶有兴致。只觉得这女子怀揣心思时,每个神色都透着机灵气。 裴潜亦是有趣的人,这二人走在一处,才是真的般配吧。心里道。 至于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长安繁华,每个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将门,像父辈一样崛起于行伍,是他的夙愿。 但是,徐蘋并不愿意他这样,为此,二人争执一场。而之后不久,魏郯父亲的担忧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门而来,将徐蘋的亲事退了。 魏郯时隔数月之后才获悉此事,他不解而愤懑,可最终让他冷静下来的,却是徐蘋面对他质问时说的话。 “孟靖,”她说,“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亲事,你会娶我么?”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可是那夜的梦,却许多年后也仍然清晰。他梦到自己在街市里穿行,人来人往,却只有尽头的那个纤纤背影清晰在目。 他苦笑,徐蘋说得对,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弃又何妨? 时光荏苒,一些人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并没有发生;而一些人们以为不可能的事,犹如温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将世界全改。 傅嫤没有嫁给裴潜。 她的家族在他们成婚之前,突然倾倒,而裴潜的父亲则提前一步,把婚退了。 魏郯听到这个消息之时,正在陇西做军司马,闻得此事,急返长安。裴潜已经娶妇,却闭门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来。他多方打听,才知晓傅嫤被刘太后保了下来,留在了宫中。 而一年之后,刘太后薨逝,傅嫤被嫁往了莱阳。 那是魏郯最后一次在长安见到她。确切地说,并非见到。新妇坐在马车里,上面的装饰甚至不如她从前乘坐过的任何一辆。围观的人站满大街上,议论纷纷。 “她走了。”城外的望归楼上,魏郯和裴潜并立在阑干上,望着车马远行。 裴潜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孟靖。”他目光幽远,缓缓道,“若我将来寻回了她,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魏郯看着他:“你寻回?如何寻回?” 裴潜没说话,少顷,他将手中的酒盏凌空递了递,仰头灌下。 罢了,一掷,酒盏在地上“砰”一声摔得粉碎。 傅嫤离开之后,魏郯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他也没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为傅嫤离开之后,祸起宫闱,长安风云骤变。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讨,由此,朝野大乱,手中握有兵权的人,转瞬成了世间主宰。 魏郯的父亲魏傕,在河西拥兵五万而起。 “天道不行,唯强者生存!”那时,他将一副沉甸甸的铁甲递给魏郯,神色严肃,“给你五千军马,若拿不下扶风,提头来见!” 魏郯紧张而兴奋,他首次征战,三日内便将扶风攻下。之后,他随父亲转战南北,成为麾下最得力的大将。 风沙和铁血的磨砺,他再不复从前那个少年羽林郎的青涩模样。 他施展武功谋略,攻城掠地,为人瞩目。当他重新骑马回到长安,他听到路旁的人们说,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风唤雨的人呢。 “你变了。”这是在淮阳与吴璋谈判时,裴潜对魏郯说的第一句话。 魏郯笑笑,看看裴潜:“你也变了。” 裴潜自嘲一笑。 自从长安之乱,裴潜举家避往扬州,与魏郯再见,已过去四年。二人促膝长谈,天下时政,仍畅快如从前。 唯有说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潜的夫人体弱,在往扬州的路上逝去,此后一直未娶;魏郯忙于征战,亦不曾顾及成家之事。 “她还在莱阳。”裴潜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颔首。前番攻下洛阳的时候,降将之中有一人是莱阳太守韩逵的侄儿,他曾亲自问过傅嫤之事。 “扬州往山东的路在你手中。”裴潜道,“开春之后,我欲前往莱阳,把她带回来。” “韩逵肯么?”魏郯问。 裴潜沉吟:“我打探过,她一直未曾生育,韩逵夫妇不喜。从长计议,当有万全之策。” “你在扬州,往莱阳恐诸多不便。”魏郯看着他,道,“此事,我可代劳。” 裴潜讶然,而听他将行事之法细说之后,神色变得深沉。 “若她不愿过来,其当如何?”他问。 魏郯与他对视,毫不避让。 “若如此,她会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会照顾她。” “……能为师,然后能为长。嗯……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嗯……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嗯……记曰……”阿谧背着,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么,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皇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片刻,道,“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 “哦,对。”阿谧连忙道,“此之谓乎。”说罢,她向皇帝露出闪烁又讨好的笑容,小声道,“父亲,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头:“还想去玩?” 阿谧眨眨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谧想去母亲宫中看弟弟。”她说。 皇帝笑笑,离席起身,将她抱起来:“我等一同去。” 天气不错,入了宫城,树木映着丽日蓝天,甚是心旷神怡。中宫前的树荫下,几名宫人正聚在一起,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儿玩耍,很是热闹。见到御驾前来,她们连忙行礼。 “父……父亲……”小儿望见皇帝,张开手臂便要上前,差点摔倒,一旁的宫人连忙扶稳。 “宸,”皇帝看着长子肉乎乎的脸,温声道,“今日做了什么?” 宸望着他,又望望阿谧,奶声奶气地说:“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宫人代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谧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满地瞪着他。 皇帝无奈。 自从最小的儿子寰出世之后,阿谧就像只护食的猫,时刻谨防分宠。 “这是你弟弟,”他又好气又好笑,捏捏阿谧的鼻子,“父亲抱抱弟弟也不让?” 阿谧撅嘴不语。 话虽这么说,皇帝却没有把她放下,用另一只手将宸抱起,朝宫室中走去。 室内很静,服侍的宫人见得皇帝前来,正要行礼,皇帝摇摇头。 转过屏风后,只见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着书。 “母亲!”阿谧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嘘!”一旁的乳母连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嫤笑着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领,“去玩了么?” “去偷听议事,课也不上。”皇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将寰交给乳母。 “谁让母亲陪弟弟,不陪我。”阿谧抱着母亲,委屈地说。 “傻瓜。”傅嫤摸着她的头,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两个人陪你玩了?” 阿谧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婴儿:“那他要多久才长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么大的时候,父亲还带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么都看不到。” 阿谧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这时,外面的宫人来禀报,说襄陵王家中的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宫苑里。 “你堂兄他们来了,去吧。”魏郯对阿谧说,“不是要看鹿么?把宸也带上。” 阿谧应一声,高兴地跑了出去。 孩童们走开,室内登时安静下来。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 皇帝看着她,亦笑,与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经半真诚地说:“想夫人了。”说罢,看向她手中的书,讶然,“列女传?” “正是。”傅嫤道。 皇帝扬眉,目光玩味。 傅嫤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一口气,道:“阿谧大了,妾总觉得该挑选些经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问,“夫人挑到了么?” 傅嫤叹口气,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来,把她手中的书拿开:“经典仪礼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传、女诫之属,你当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来给阿谧看?” 傅嫤觉得在理,正要点头,觉得不对劲。 “妾自幼受教,列女传、女诫乃是必读。”她纠正道。 皇帝充耳不闻,却拥着她,道:“有一事,须与你说。” “何事?”傅嫤问。 “长安宫室营造,要拖后。” “为何?”傅嫤问。 “我欲将修长安的钱粮暂且调出,在江东兴造水利,赈济饥民。”他说着,觉得自己这样解释似乎不够清楚,正要再说,傅嫤却点了点头:“好。” 皇帝讶然。 傅嫤笑笑:“妾也听说了公羊刿之事。江东水利,早晚要做。此时饥荒人工便宜,动工可比丰年省去不少钱粮,何乐不为?长安工程浩大,反正一两年也完成不得,搁置些时日又何妨?” “皇城紧要些,宫城么……等到中宫、东宫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过去。”他摸摸傅嫤的头发,悠悠道。 “这么急做什么?”傅嫤道,“宫城这么大,造好再搬也不迟。” “是呢,这么急做什么。”皇帝扬扬眉,一脸正经地思考,“那些嫔妃宫室都造起来,便可广采美人充盈宫室,每宫五人,再配一张黄绢……嘶!” 傅嫤好气又好笑地挠他肋下,皇帝大笑着,却带着她倒了下去。 “说起来,那列女传中真有我。”闹过之后,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与夫君成婚时背诵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个贤后。” 傅嫤不理他岔话,看着他,“夫君怎会去背列女传?” “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书可解思念。”皇帝弯唇,抚着她的头发。 傅嫤一愣,看着那双深深的眼睛,没来由的,原以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烧热。 “又作弄人。”她嗔道,却没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头靠在那肩上。 二人谁也不说话,享受着忙碌之余难得的闲暇。 “阿嫤。”过了会,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买梅瓶时的事?” “记得。”傅嫤望着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无百钱,不走长安。” 皇帝亦笑,思绪却又回到从前。 淮阳城外,裴潜看看傅嫤的马车,又看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若她不安好,我随时带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劳烦季渊。”他缓缓答道,字字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到此为止~ 最后一个场景是在二十七章“薤露”那一段。 觉得还不够的大人们你们放过我吧~你们知道分手以后又去回味分手前干过神马有多痛苦么?泪。。总不能用男主角度把嫤语书年再写一遍哪~~~~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 记住哦!<!--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