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指间沙》 楔子 这天夜里,她又梦到了他。 毕竟时间隔得太久,他在她的梦里,面目已经有点模糊了,只是高挑的背影一点都没变。 校服始终是有点不合身,浅灰的颜色,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了。夏日午后的太阳又那么烈,每个人都汗如雨下。他的手臂上缠着白色绷带,汗水打湿后背一大片。 他拉着她的手,走得很急。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绿林道里奔走着,路长长的没有尽头。 夏蝉在头顶的树梢里声嘶力竭地鸣叫。她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就快要呼吸不过来,喘息着,肺在胸腔里挣扎。 她的世界,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旋转起来。 可是她不害怕,因为他还一直握着她的手,一直…… 第 2 章 顾湘张开眼,富贵那张端庄且淡定的猫脸此刻正对牢了她。见到她醒来了,老猫把冰凉凉的鼻子凑了过来,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喵——” “喵你个头啊。”顾湘把富贵从胸前抓了起来,丢到床下。 大清早的猫压床,难怪会做噩梦。 富贵对这种不温柔待遇已经习以为常,她抖了抖毛,又支吾了两声,慢吞吞地磨爪子去了。 作为一只八岁的、见过大世面老猫,淡定生活才是她一直追求地最高境界。又或许,是淡定的,每个礼拜都有罐头吃的生活。 顾湘看了看手机,七点二十。才睡了六个钟头不到。 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是再没了睡意。她披衣服下了床,去洗脸刷牙,弄点早饭。 外面有地铁开过,轰隆声仿佛地震,脚下的地板都颤抖了起来。 屋子自然是租来的。好在小城市地价不高,这么小小一间挨着铁路的老砖房只收她每月两百大洋,水电一切自理。 摆设非常简单。二十来平的房间里,雕花大木床算是最值钱的家具了,还是房东留下来的。一个帆布简易衣柜,两张旧木桌算是顾湘的工作台,一个杂物柜,剩下的地方用玻璃门隔出一个厨房和一间厕所。 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屋子里,又没有熟人会上门。顾湘总是自嘲,将来出个意外死在这里了,非得等到发臭了才有人知道。 九月中旬了,外面天气还很热,秋老虎的尾巴依旧大肆横扫。砖房里还算凉快,大热天也只用开电扇就足够,这倒给顾湘省下了一笔空调钱。 擦干脸上的水珠,顾湘换下睡衣,扎好头发,从钱包里抽出两块钱,出门买早餐。 巷子里小摊贩多,五毛钱的豆浆,一块钱的煎饼,再加一个鸡蛋。卖豆浆的大妈已经认得了顾湘,时常和她拉拉家常。 “最近生意怎么样?” “没有暑假的时候好。旅游季节生意才多,每天早早就可以收摊了。” 大妈给她的豆浆里多加了一勺糖,“顾小姐你手艺这么好,生意不会差的。” “托你吉言了。”顾湘笑了笑。 大妈又问:“顾小姐一个人住啊,家里人呢?” “在老家啦。”顾湘啃了一口煎饼。 “一个人出来挣钱不容易哦。顾小姐有对象了没?” “阿姨好心啦!我这么穷,又没读过书,谁会来追我哦。”顾湘笑起来。 身边站着买早点赶着上班的白领,洁白的衬衫,笔挺的西服,好奇地望了顾湘一眼。女孩子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姿色。 每天的生活其实很单调。吃过早饭,就开始做事。 顾湘说的生意,就是在晚上的旅游商品市场里卖手工艺品。最开始是批发了东西来卖,都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发圈、手链、耳环什么的,利润微薄,只能赚点糊口的小钱。后来顾湘就干脆自己进了原材料在家里加工。 顾湘的手很巧,又有头脑,专门模仿着名牌包做缩微的小钱包。这种小钱包非常受年轻女孩子们的喜欢,十多二十块钱一个,一晚上可以卖出去很多。别家看到这个主意好,于是也学着来做,不过手工都不够顾湘做的细致。 一个小钱包,从裁减,到缝制粘贴,再到晾干,最少也需要一天时间。顾湘效率也高,一天可以做好二十多个,隔天胶水都干了后,就可以拿去卖了。顾湘也就靠着这份小工,在林城维持着生计。 太阳一点一点升到了中天,室内的气温也有点升高。顾湘把手里一个仿GUCCI的小包的拉链缝好,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她鼻尖上浸出了亮晶晶的汗,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老房子采光不好,有点暗。富贵正悄无声息地在阴凉地角落里慢慢走着。天热了她也不大爱出门,毕竟年纪也大了。 顾湘走过去把富贵抱了起来,她还挺沉的。顾湘摸着她的毛,富贵喵喵叫了两声,声音有点哑。 都已经是只老猫了啊。顾湘在心里说。一晃就过去八年了,真快呢。 又有列车进站,老房子再次跟着震动起来,玻璃窗咣啷响。 顾湘去洗手间捧了水泼在脸上,重新打起了精神。有个客人预订了一款小包,她还得赶着做出来。 秋日傍晚黑得比以前稍微早了些。太阳刚西斜,顾湘就带着家当出动了。 一个大蛇皮袋,一辆半新的二手单车。从家里慢悠悠地骑到旅游区步行街,正好赶上开市。 路灯点亮了,小贩们纷纷出动,游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顾湘在这条街上和别人同租了一个摊位,恰好对着路口,隔两个街道就有一间高中,放了学的高中女生经常来光顾她的生意。小女孩们喜欢跟风,一个女生买了,一个班的女生都要买。最初也是托了她们的照顾,顾湘的这个生意才坚持了下来。 同摊位的大姐姓李,四十多岁,老公死了,独自抚养着一个女儿。李大姐卖的是手工项链,挂着大大的“韩版最新款式”,其实都是自己在屋子里胡乱串起来的。 “小顾,吃了吗?”李姐嗓门有点大,人挺热情的,“今天家里做了鱼,我带了点来,你尝尝。” “我真是有福气,”顾湘忙笑道,“李姐好手艺呢!” 其实鱼做得并不怎么样。炸过了头,有点干,而且盐放多了。只是李大姐盛情难却,也是一片好意。 新做好的一批小钱包摆了出来,立刻就有女孩子围过来挑选。这批小包款式都很新,顾湘还特意从带来了时尚杂志,摆在摊子上做比较。什么品牌,什么样式,一目了然。女孩子们追求时尚流行,十分愿意花这点小钱来图个心理快活。买了小钱包,再顺带买一两条项链,把李大姐的生意也光顾了。 夜j□j临,路上的游人越来越多,本地人还少,多是外来的游客,说着各地的方言,连老外都会用蹩脚的中文同商贩们讨价还价。 顾湘今天生意不错,才八点过,东西就卖了一半。照这个速度,今天可以提前收摊了。又有一群年轻小姑娘走了过来,挑拣一番,各买了一个小钱包。等她们走了,顾湘才发现有一个小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摊子下的水洼里。 顾湘蹲了下去,猫着身子伸长手去捡。这个时候,两双休闲鞋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是小钱包吗?做得真有意思啊!”是个年轻女人惊喜的声音。 “是吗?你喜欢就买一个吧。”年轻男人的无所谓的应答。 顾湘终于抓到了那个小钱包,再慢吞吞地从下面爬出来。 女人娇嗔着说:“你没看出来吗?是模仿名牌皮包做的呢。手可真巧!” “小姐眼力很好啊,这些都是模仿着名牌包做的小钱包呢!”李大姐帮着招呼生意,“小姐买几个吧,很便宜的,你手里这个才要五十呢!” “五十?”男人微微惊讶,“不就是个小包嘛。” 小气鬼。顾湘心想。她终于从摊子底下钻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出了一身汗。摊子对面站着一对金童玉女,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游客。女的身材苗条,胸部挺丰满的,一头波浪卷发,大眼红唇。男的高个子,宽肩膀,皮肤挺白皙的,穿着浅蓝的衬衫。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包在翻看。 顾湘不好意思地理了一下头发,“先生,不贵啦。这些都是纯手工的,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工人费就得多少了!小姐,你手里拿着的就是今年新款的香奈儿,你可真是好眼光。这边还有LV的新款。” “做得还真像呢!”女生摇着男人的胳膊,“你觉得呢?” “都差不多吧。”男人哪里看得出个究竟,“你喜欢就买好了。” 顾湘见好,立刻赶鸭子上架,“这边DIOR的和CHLOE的不如各要一个,以后换着用也好。我看二位同我有缘,给你们打个八折,三个包我只收你们一百二十元!小姐您看多划算!” 男人听着,不禁转过头来扫了顾湘一眼。 一愣。随即又看了她一下。 第 3 章 顾湘以为他还嫌贵,立刻殷切地说:“要不就凑个整数,一百怎么样?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要赔本了。二位是外地来的客人,咱们这也是交朋友,不是?” 顾湘已经觉得自己的笑容够灿烂了,语气也够真切的了,可是那个男人却始终皱着眉头盯着她看。 顾湘不免有点尴尬,只好转向旁边的美女,说:“小姐,虽然别的摊子也有买这种小包,可是你仔细看,我家的做工可比别家好很多。不褪色,不脱线,拉链也很好用。你看这里,可以放纸币也可以放硬币,多实用啊……” 蒋安琦本来还有几分兴致,可是见张其瑞脸色越来越难看,很识趣地摇了摇头。钱不是问题,就怕他以为她没品位喜欢这种劣质的小玩意儿,在人前丢了份。 “算了,咱们不买了。”她拉了拉张其瑞的手,“其瑞哥,我们走吧?” “什么?”张其瑞似乎有点如梦初醒,这才把视线从顾湘的身上移开来。 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敏锐的。蒋安琦这才注意到了卖东西的老板娘,多打量了她一眼。 二十多岁的女人,苍白且削瘦,容貌普通,衣着普通。怎么看都不是张其瑞喜欢的类型。蒋安琦放下心来。 大概是多心了。 顾湘眼见一桩大好的生意要泡汤,急忙挽救,“小姐,三个八十如何?这价钱走到哪里都是最便宜的了。不信你去别的地方问问。” 蒋安琦抱歉地笑笑,拉着张其瑞走开。 “小姐……” “算了,小顾,生意还有的是!”李大姐在旁边劝了劝。 张其瑞有点走神,被女伴拉着走了几步,听到李大姐这么一说,又回头望了顾湘一眼。那视线带着疑惑和惊讶,让顾湘也怔了一下。她莫名其妙, “这人你认识吗?”李大姐凑过来问。 顾湘想了想,摇头,“不认识啊。长这么帅,即使见过就忘不了的吧。” “可看你的眼神挺奇怪的呢。” 顾湘笑笑,“大概没见过这样降价的。”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回到先前捡回来的那个小包上。这是个布包,打湿还不打紧,就是弄脏了不好洗。顾湘怪心疼地擦着水,心想又有二十块钱泡汤了。 到了晚上十点多,今天带来的货果真不负期望地卖完了。顾湘请李大姐吃了一碗凉粉,然后收拾好摊子,踩着单车回了家。 小区里还停热闹的。在葡萄藤下话家常的妇女们还没散去,谈恋爱的年轻人也都还躲在阴影里说着情话。月色那么好,秋夜的风清凉舒爽,正是花好月圆时。 顾湘骑车路过的时候,就听到一个小青年低声对女友说:“不许看别人,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眉毛轻颤了一下,脸上浮现出飘渺又苦涩的笑意。 张其瑞进了旅馆房间的门,脱了鞋,立刻去浴室放洗澡水。南方潮湿,没有走多久就是一身汗,这对于有轻微洁癖的他来说,并不怎么好受。 蒋安琦跟在他身后,体贴地拧了一块湿毛巾递过去,“擦擦吧,一头的汗。” 张其瑞接过毛巾,冲她笑了笑。 蒋安琦靠在浴室门口,看着张其瑞擦脸,试水温,解开上衣,开始解衣服。 “你……你回自己房间吧。”张其瑞看到她还在,停了下来,“明天还有行程,早点休息。” 蒋安琦咬着下唇,试探着问:“其瑞哥,你没关系吧?从夜市回来一路都没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有的事。”张其瑞淡然道,“只是这天太热了,不怎么习惯。” 蒋安琦盯着他看。这个男人有心事。 张其瑞是怎么样的男人,认识他三年的蒋安琦最清楚不过。这个男人看着斯文儒雅,脾气也很好,但是城府却是相当深,从来不显然露水,说过做事,一丝不苟,旁人从来抓不着他半点纰漏。但是此刻他虽然嘴里说着不认识,但是一连串动作里的焦躁却泄漏了内心的不安。 “别想动想西的了。”张其瑞似乎知道蒋安琦的心思,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早点回去休息了,明天要早起赶旅游班车呢。” 蒋安琦撒娇,靠着门不肯走,“真是累死了。要不我们提前回家吧?妈妈从加拿大回来了,总是念着想见见你了。” 张其瑞依旧淡淡笑着,“我还没玩够呢。难得一个假。一回去就要被老头子抓去做事,又没得休息了。好了,回去吧,我要洗澡了。” 蒋安琦见他还是不同意,不免赌起了气,转身就走。张其瑞也没劝亦没拦,假装不知道一样,送了她出门,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蒋安琦等着他拉住自己道歉,却只等来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她鲜少收过这样的对待,气得跺脚甩手。可是张其瑞就是这种看着温柔,其实心肠硬冷的人,气也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回自己的房去。 浴室里的水声还哗哗地响个不停。张其瑞脱了腕表搁在洗漱台上,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紧锁着。 有点像……那个人,但是未必就是她。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些年也没有半点她的消息。高中同学聚会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提到她,连老师都不肯提她的名字。毕竟那件事闹得那么大,始终是学校的丑闻。而且她也算是落难了,但以前人确实挺好的,同学们都喜欢她。所以这时候背后说她闲话,未免也有些不厚道。 而且这里离家乡也隔得挺远的,她没道理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谋生。 张其瑞困惑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了想,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国际长途反应慢些,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响起声音。没人接,转到留言箱,熟悉的声音一遍英文一遍中文地说着,要对方留下口信。张其瑞捏着手机掂量了一下,挂断了。 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第 4 章 第二天,顾湘再度被富贵压胸而醒。只是这次她做的噩梦是漫天都在下钞票,人人都去捡,可只有她看得着却捡不着,到手的都是废纸。 会做这样的梦,自然是因为穷疯了的缘故。白天做工到一半,房东登门来收房租,通知下个月起要加租金了。 “对门王太婆的房子都收四百了,我只给你加五十块,已经算很照顾的啦。我这也是没办法,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咯!”天下的房东都认为自己比房客还穷。 顾湘本来想说人家王老太太的房子又大又新,还包水电。可是既然她租不起王家的房子,也就不要嫌弃这家的房子贵了。 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何必那么挑剔呢?她总归是要回到来时的那个小镇,回到祖母的那间小屋里的。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天下何其大,人海茫茫,也只有那间简陋的小屋才是她的归宿。 傍晚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很阴了,等到了旅游街把摊子摆出来,天上就落起了雨。 南方秋天的雨,比起夏天的暴雨可是丝毫不逊色。先是黄豆大的一阵急先锋,打得路人奔走逃窜,然后转成中雨,淅淅沥沥地慢条斯理地落着。地上湿漉漉的,水槽哗哗响。 旅游区统一的货摊都有遮雨棚,顾湘她们倒不用担心淋成落汤鸡。可是下雨天客人少,生意比往常要难做一倍。既然没什么客人,顾湘便一边同李大姐闲拉家常,一边帮着她串项链珠子。 “钱真是不好赚啊,来的难,花的快。生活费、女儿学费,一下就去了一半,万一再生个病什么的,就全完了。”李大姐连连摇头,“小顾啊,你听我说一句。你大姐我这把年纪是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你还年轻,早点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有人照顾。即便要吃苦,两人也比一个人挨着要好。” 顾湘低着头笑,眼里暗沉沉地没有光芒,嘴里却应着:“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 有客人走到摊子前。李大姐抬头看,惊讶了一下,立刻推了推顾湘。 顾湘转过头去,看到昨天那个男人。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带着一副清高的派头,显然平日里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只是人太小气了,白白可惜了这张俊逸的容貌。 来者是客,顾湘放下手里的东西,笑脸相迎,“先生您好,您是昨天那位吧?还是想买小钱包送女朋友吗?” 张其瑞没看钱包,而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面孔慢慢重叠。丰润点,白皙点,稚嫩点,精神焕发点,那就是当年那个人了。 “顾湘?” “是。”顾湘回答,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她错愕不已,“你……怎么会……” 张其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果真是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你是……”顾湘二丈摸不到头脑,“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是张其瑞。”张其瑞说,担心她不记得了,又补充了一句,“华跃高中,一班,我们三年同学。你或许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坐在……” “你总是坐在第四组第四排靠窗的位置。”顾湘浅浅一笑,“我记起来了。张其瑞,你做了两年班长,三年级换成了我做,你改为担任学习委员。张其瑞。” 她把这三个字反复加重又念了一遍,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肯定。她的笑轻飘飘的,仿佛微风一不小心就能吹走,正和她的往事形成鲜明的对比。 雨落在塑料棚子上啪啪作响。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顾湘则躲在屋檐下。身后是家米粉店,生意清淡,所以老板也不介意两个人站在自家门口。 他们两个人都有点恍惚,一时相对无言。张其瑞今天穿着白衬衫,在夜色里有点显眼,清俊容貌加上斯文气质,也惹得路过的女孩子总是回头望。顾湘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衣角,雨滴飘进来打湿了她额角的头发。 “你……出来多久了?”张其瑞开口问。 “三年多了。”顾湘如实回答,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大家都是老同学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啊。 张其瑞看了看地上那一排被滴水冲刷出来的小凹坑,又看了看顾湘。她比高中那时候瘦,脸色不好,即使在笑着,眼睛里也始终带着一股惶惶不安之色。 这是在经历过很多风霜的人的脸上才看得到的神情。而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而已。 “我昨天只觉得你有点像,但是不敢贸然相认。”张其瑞说,“你怎么想到来这里做生意的?” 顾湘微微耸了一下肩膀,“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也是漫无目的的。这里环境好,人也单纯,物价也低……昨天让你见笑了。” 张其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顾湘指的是什么。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点难受,心里有点苦涩。 那个分毫必争的小摊贩,或是当年那个受同学爱戴的班长,影子显然已经无法重合在一起了。张其瑞早就知道她会变化很大,可是亲眼看到了,还是觉得有点接受不能。和这比起来,他当年被顾湘从班长的宝座上挤下来那点愤怒,如今看来真是渺小如尘埃了。 那个分毫必争的小摊贩,或是当年那个受同学爱戴的班长,影子显然已经无法重合在一起了。张其瑞早就知道她会变化很大,可是亲眼看到了,还是觉得有点接受不能。和这比起来,他当年被顾湘从班长的宝座上挤下来那点愤怒,如今看来真是渺小如尘埃了。 张其瑞努力把语气放轻松了些,“你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 “是呀。外婆不在了后,我把家里老房子租了出去,就出来闯荡了。”和张其瑞比起来,顾湘的声音倒显得洒脱许多,“你应该知道,我只有一个初中文凭,又……所以不好找工作,所以,就这样了。” 张其瑞换了一只手撑伞,“生意好吗?” 顾湘笑了笑,“最开始挺苦的,不过现在已经挺好的了。卖这种小东西,利润挺丰厚的,我都还有余钱给自己上了医疗保险……” 她说着抬起头来,却看到张其瑞紧锁着的眉头,一怔,话就没了尾音。觉得有些尴尬和羞愧。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拿出来炫耀的。真丢人。 “那么……”张其瑞斟酌着,问,“你出来的事,孙东平知道吗?” 顾湘听到这个名字,很平静。只是眼睛眨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浅浅笑了笑,“没有。”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和他……挺久没联络了,所以……其实没必要嘛。” 说完了,又笑了两声。可惜无人回应。 雨又渐渐下大了,耳边只听得到哗啦啦的雨声。顾湘和张其瑞面对面站着,一个屋檐下,一个屋檐外,雨珠穿成线,在两人之间拉起了一道水晶帘子,看过去,彼此的容貌都有点模糊不清。 熟悉的张其瑞应该是个清高冷漠、瘦瘦高高的优等生,熟悉的顾湘也该是个随和亲切又有威信的班长。两人都感觉此刻对面站着的,仿佛是个陌生人。 往事尘封得太久了。八年前,甚至还要更早。现在重新开始拾掇,都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而且总是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伤疤,始终没有愈合,轻轻一碰还会疼痛,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年少的激情就如指间的流沙,顾湘觉得,自己现在正是两手空空。 第 5 章 顾湘踩着单车穿过狭窄的巷子,拐进了自家所在的小院子。中午才下过雨,石板地面有点滑,她下车时差点摔一交。邻居家的大黄狗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小湘回来啦?”邻居黄婶出门倒垃圾,同她打招呼,“快开学了吧?听说你考上了华跃?” 顾湘腼腆地点了点头 。黄婶羡慕地说:“我们小湘就是能干啊,华跃可是省重点高中呢。你外婆肯定高兴坏了吧?我家志超有你一半出息,我都要乐得烧高香了!” 顾湘脸红了,“阿姨,志超其实也挺不错的,他体育很好啊。” 正说着,门里又走出来一个牛高马大的少年,黑皮肤,寸板头。他一边掀帘子一边嚷嚷:“妈,我的球鞋你怎么还没洗啊?我明天踢球要穿的……小湘?” 张志超看到了顾湘,一下站住,说话声音放轻了几分,“回来啦?吃了晚饭没?” 顾湘不大自在,避开了他的目光,“还没。外婆还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女孩子三并做两步,翩翩像蝴蝶一般,一下就消失在了楼梯口。张志超还有点恋恋不舍地望着不肯转头。 “得啦!”黄婶没好气地训斥儿子,“瞧你那样!” 顾湘走到门口,还没推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怎么会呢?她可是我的女儿,我还能害了她不成?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嘛。” 男人粗着嗓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爸爸。 外婆气呼呼地说:“你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你让她跟你住,无非是想图她妈留给她的那点钱!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钱是小湘的,和你没关系。”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顾建国嚷嚷着,“我现在这份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缺钱用。我要小湘跟我住,只是为了她上学方便嘛。你看她如今考上了华跃,从这里到学校快两个小时,住校的话,又是一大笔支出。她妈妈留给她的那几个钱够用才怪!” 外婆拍桌子,气道:“这不用你操心,我还没死,我还有一份退休工资呢!” “那你也不想想她的大学学费怎么办!” 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了。 顾湘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又苦又辣的。楼道里很闷热,她一头一脸的汗,狼狈且沮丧。她知道虽然爸爸的话不动听,但是也句句在理。所以外婆也没了回音。 掏出钥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开门。 顾建国转过头去,看到女儿推开门走了进来。大半年没见,女孩子长高了一截,却不见长肉,清汤挂面的头发扎在脑袋后,弓着背,面容沉静。 他不免有点失望。顾湘的母亲当年可是附近数一数二的美女,女儿显然没有继承到她妈妈的美貌。原本想着从女儿身上找点亡妻的影子的,这下也什么都不用指望了。 “你回来了?也好,我正和你外婆商量你事,你也来听听吧。”顾建国招呼女儿。 顾湘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很快再婚,她基本是由外婆带大的,和父亲自然并不亲近。况且顾建国性格强硬,对女儿说话从来都用命令式,难得和颜悦色,顾湘不免有点畏惧他。 “下礼拜你就要开学了吧?华跃离这里很远,你也是知道的,要你走读,这显然不现实。可是如果寄宿,每个学期就是一大笔钱,学校食堂也不便宜。咱们家经济条件你也清楚,不是吗?” 顾湘坐在旧沙发里,手搁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安静地听爸爸说教。 “所以我决定了,接你过去跟我住。”顾建国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把家里客厅清理出来了,你就去住那里。”外婆要插话,被顾建国一个手势制止住,“你是我的女儿,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钱了。不过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帮着做家务,带带弟弟。从我那到你学校只需要十多分钟,你就当省下来的一个小时做短工好了……” “有你这么做爹的吗?”外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什么食宿,什么做工?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养她天经地义,居然还这么斤斤计较!” 顾建国不甘示弱地回击道:“那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小林他是我媳妇,飞飞是我儿子。咱们家情况复杂,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照顾小湘你要说我,我这回要照顾她了,你又不满意。妈,你说我该怎么做?你说啊!” “好了!”顾湘尴尬地站了起来,“都别说了。爸,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想,明天给你答复,行不?” 顾建国把对前任丈母娘的怒火咽了下去,也站了起来,“你好生掂量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后爹,更不是坏人。要出头,也只有把书读好,学业才是最关键的。你爸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是给你个落脚的地方总是可以做到的。” 说着,也没同外婆打招呼,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顾湘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她老实承认,爸爸走了,她才松了口气,感觉自在了很多。 她去厕所里洗脸,外婆跟了过来,问她:“你是打算去你爸那里住了?他们家那么小个地方,后妈又难缠,加你就四个人,怎么住?睡客厅,亏他想得出来。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睡在人来人往的客厅里,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顾湘拧着帕子,说:“其实学校老师和我说过,学校有奖学金,那数目交一个学期的住宿费还是够的。所以只要我好好学习,也只用在爸爸那里暂时住一个学期而已。” 外婆唉声叹气,“真是家贫万事哀。” 顾湘笑,“不要这么悲观嘛。学校免了学费,这不就是很好的事啊!” 外婆家的屋子,两室一厅,厨房小得只能容一人转身。没有抽油烟机,用的是排风扇,灶台也很陈旧了,每次都要拧个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龙头有点漏,老人家一直舍不得花钱换,于是顾湘就放了个盆子接水,可以用来冲厕所。 家在三楼,在这片居民区里,算是高层了。所以从厨房的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房顶,半新的烟囱,木条子钉出来的鸽子笼。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放了学的孩子们爬上屋顶,延着屋脊排着队走。放鸽子的少年吹着哨子,下班的大人打着单车铃铛从小巷子里穿过。傍晚的夕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边,一棵枯树在她的衬托下,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第 6 章 水壶发出刺耳的响声,把顾湘从回忆里唤了回来。她匆匆丢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小钱包,冲去厨房关掉了火。 富贵跟着走了进来,蹲在门口,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顾湘把开水灌进保温瓶里,然后从小冰箱里取出冷冻的肉,丢在水槽里等着解冻。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天气预报说气温下降了十度,请市民们注意防寒,免得因季节变化而患上感冒。 只是他们提醒得未免晚了些。顾湘昨夜睡觉盖得薄了点,今天早上起来,发觉头重脚轻,直打喷嚏,感冒冲剂吃下去,下午反而还有点发热。她本来也有点发懒,于是给李大姐打了个电话,说今天不去摆摊了。 平白偷得了半日闲,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家里没电视,没电脑,连台收音机都没有,在这日暮十分,屋子里寂静得几乎有点可怕。 吃了晚饭,顾湘没开灯,独自躺在昏暗之中出神。富贵跳上床来,在她枕头边趴了下来,啪哒啪哒地舔着毛。 寂静之中,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顾湘吓了一跳。一看来电,是李大姐,估计是来慰问的。顾湘也没多想,立刻接通了。 那边起先是一片嘈杂声,顾湘开口叫了几声:“大姐是吗?喂?信号不好?” 过了片刻,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湘?我是张其瑞。” 顾湘一愣,不自主地坐了起来。 “啊?啊!”她结巴了一下,才想到该说什么,“你好!我还以为是李大姐呢。你这是……” 张其瑞的声音很平和,像在叙述一件事实,“我在摊子这里,李小姐说你生病了,我就借她手机给你打个电话,问一声。” 顾湘忙笑道:“真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感冒而已。” 那边静了一阵,顾湘还以为是信号断了,然后又听到张其瑞在问李大姐要顾湘家里的地址。顾湘心想不妙,可是来不及阻止,李大姐就已经很爽快地把顾湘的老底卖了个干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过来看看你,很快就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顾湘叫道,“我只是感冒,没有什么事,你不用这么麻烦——”对方挂了电话。 顾湘看着手机,欲哭无泪。她倒不介意招待老同学来坐坐,只是这屋子怎么见得了客?特别还是张其瑞这样的公子哥儿! 这么一急,烧也似乎褪了。顾湘跳下床拉开了灯,赶紧抢在客人到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 床铺要整理,堆起来的衣服都塞回柜子里,地上的布条线头要收拾,桌子上的杂物也理清,还有,厨房里堆着的碗得洗了,地板要扫一遍…… 就在顾湘刚把垃圾倒出门,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已经到你家小区门口了,路有点复杂……”张其瑞的声音听上去的确有点困惑。 “我过来接你好了!”顾湘立刻说。她是还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这位张公子做值日去倒个垃圾都要迷路的光荣事迹。 顾湘裹了一件外套,撑着伞匆匆出了门。赶到小区门口,老远就望见张其瑞撑着伞站在雨里。 八年过去了,他也比以前高了半个头,身材结实了很多,多了一副眼镜。远远看去,男人身材修长匀称,气质出众,跟着个破落的小居民区真有点格格不入。 顾湘朝张其瑞招了招手。他撑着伞慢慢走了过来。雨有点大,他的裤脚都湿了,不过他态度十分悠然,全然不在乎这点小事。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么一趟。”顾湘冲他笑笑,“不介意的话,就来家里坐坐吧。” “打搅了。”张其瑞点了点头,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水果篮子,大概是来的路上顺便买的。顾湘有点窘迫。这种客套其实透露出来的也是深刻的生疏。 老房子里走廊的灯早就坏了,过道上还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花草什么的杂物。顾湘领着张其瑞小心翼翼地走着,时不时回头提醒他小心脚下。张其瑞刚应了一声,下一秒就踢到了一个花盆。 黑暗里响起一声闷哼。顾湘吓一跳,急忙回头。 “怎么样了?疼吗?对不起,我这里实在是……” “没事。”张其瑞的声音听起来还好。 顾湘满头大汗,“太抱歉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小心脚下。” 她冲张其瑞招了招手,可是黑暗之中,张其瑞也看不到。顾湘下意识地去拉他,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总是比较热,而且很意外。顾湘吓得不轻,血液纷纷往头上涌,虽然一碰就分开了,还是觉得像是被烫了一下。 黑暗有效地掩盖了这点尴尬。张其瑞也什么话都没说。顾湘红着脸,打开了家门,拉亮了灯。 在黑暗里走了那么久,突然看到亮光,张其瑞过了一下才适应过来。 顾湘的房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很多,基本上除了必需品外,就没有多余的家居了。不过房间很整洁,所以并不显得多寒酸。 “很抱歉,屋里只有这一张凳子。”顾湘窘迫地把凳子搬了过来,靠着床放着,“家里简陋,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泡茶去。” 张其瑞想叫她不用了,可是顾湘很快就走去厨房了,简直像逃跑一样。 顾湘庆幸自己前几天恰好买了点菊花茶,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到到底是新鲜的。她出门接张其瑞的时候就把水放炉子上烧着,这时也正好水开了。她熟练地泡好茶,端了出来。 张其瑞正站在桌子边,低头翻看着那些未完工的小钱包,皱着眉头。顾湘走过去,他便回过头来,看到了顾湘手里的玻璃茶杯。 “抱歉,家里只有这个。”顾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其瑞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顾湘手里的杯子。他清俊的脸自从进入这房间后就一直挂着冷漠和严肃,整个人都和这间屋子格格不入。 顾湘忽然想起张其瑞以前在高中的时候就有点洁癖,别人用了他的笔,他都要用手绢擦一下。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喝别人的杯子泡的茶呢? “对了,杯子很烫。我把茶放这里好了。”给自己台阶下,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张其瑞缓缓开口,顾湘忙抬头看他。张其瑞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钱包,问:“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顾湘点头道,“量也不大,请别人做还要给工钱,不划算,所有都是自己来。” 张其瑞冷峻的表情有点松动,“很辛苦吗?” 顾湘浅笑起来,“做熟了就不辛苦了。” “我看你手上有伤。” “啊?”顾湘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张其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都看见了。是因为做这个活吗?” 顾湘不得不把手摊了开来。 修长匀称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从小做活的原因,骨节有些分明,皮肤也并不柔嫩,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细小的伤口。顾湘皮肤白,那些伤口虽然小,但是看起来也比较明显。 “这没什么。”顾湘搓了搓手,并不在乎,“因为大都是皮革和粗布,缝起来比较费劲,有时候不小心会扎到手。这些伤一两天就好了的。” 张其瑞伸出手,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线条秀气。 “我是陪朋友来度假的。”张其瑞说,“为我们还要呆上四天,下星期三的飞机回上海。” “原来你现在在上海工作啊。”顾湘说,“真好,工作一定不错吧?” “在酒店里工作。”张其瑞看到顾湘困惑的目光,又补充了一下,“我家原来的酒店生意,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华东地区连锁一家连锁酒店。我就帮着我爸做点事。” 顾湘恍然大悟。她虽然穷困,但是并不孤陋寡闻,她当然知道连锁酒店是什么意思。 昔日的同窗,今日一个小摊贩,一个则是富家公子。好在当年张其瑞家的家境就比顾湘好很多,所以如今顾湘也没感到很大的冲击力。 张其瑞又问:“你打算把这份生意一直做下去吗?” 顾湘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现在过日子,基本可以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切只顾眼前,不去考虑将来,也考虑不了将来。她早就没有什么将来可言了。宁静的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孤身一人,也没其他负担。停留也好,漂泊也罢,不会有谁为她牵挂。 这份生意,她做得下去就做下去,做不下去,就换别的继续做。卖花,卖小吃,卖衣服,都可以。小本生意,不用操心得失,生活也过得逍遥自在。 更主要的是,自从经历过那种生活以后,她实在是有点无法和融合到人群之中。她胆怯,她多疑,她从心底排斥。于是只有离群索居的生活才适合她。 只是这么多理由,真不知道怎么对张其瑞讲起。 张其瑞似乎也是知道顾湘的一言难尽。他终于端起了茶杯,试了试水温,抿了一口。 顾湘不禁有点惊讶,又有点感动。张其瑞比以前要世故很多了。不过也是,他们都不是当年毛毛躁躁的高中生了。 “去年回国后,还回学校看望过老师们。”张其瑞说,“刘老师已经是校长了。陈老师调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师结了婚,女儿都有五岁了。你还记得那个很讨厌的图书室的张老师吧?” 顾湘点了点头。 “死了。”张其瑞很平淡地说,“癌症。还有教历史的马老师。” “也死了?”顾湘吃惊地瞪大眼,她还挺喜欢马老师的。 “没。”张其瑞看了顾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现在是教导主任了。” 顾湘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了两秒,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戏弄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立刻抬头看向张其瑞。这个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别人的玩笑? 第 7 章 顾湘记得高中时候的张其瑞其实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说话很刻薄。顾湘当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寒酸又自卑,班里那帮子高干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这个称呼还是张其瑞给她取的呢。后来他们那帮人捉弄欺负她的那些招数,几乎都出自张其瑞的脑子。 孙东平那个傻小子才没这个智商呢。 回忆起往昔的时光,顾湘情不自禁想笑,可是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弯不起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张其瑞掏出名片递了过来,“虽然我隔得远,但是在这里有熟人,会照顾你的。” 顾湘接过名片。房间里有点暗,她也没急着仔细看。 她笑了笑,“谢谢。日子是有点清苦,不过是过得去的。我也没什么大志向,也独自一人习惯了。” 她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张其瑞眉头轻皱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喵——”一只肥肥的三花猫从窗户上钻了进来,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贵!”顾湘懊恼地叫了一声,忙把老猫抱了起来,慌忙找毛巾给它擦脚。 富贵抗议地叫着,在顾湘怀里微弱地挣扎。屋里有陌生人,它不大习惯,爪子伸了出来,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顾湘抱怨着:“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贵,试探着问:“这猫,难道是……是当年你和孙动平一起养的那只吗?” 顾湘像是被突然蛰了一下。她手松了劲,富贵借机挣脱开来,在她身上蹬了一脚,跳走了,又在顾湘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梅花印。 “……真是的……”顾湘低头擦了擦衣服。 刘海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张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点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内疚。 顾湘就还像是活在八年前的人,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静止的。她显然还是守着残破的过去,顺从于命运,就这样生活下去。后来八年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想到这里,张其瑞再次很难得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问:“听说那次事件后,孙东平去找过你很多次?” 顾湘依旧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他来探访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见他。他应该很难过吧?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后来他就出国了,还给我写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没回。”张其瑞替她说完了。 顾湘笑了一下。张其瑞和孙东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哥们,关系那么铁,这些事,理所当然是会告诉他的。所以她也对张其瑞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没有回他的信。”顾湘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一来是不大方便,因为要寄出国去。二来,既然都要断了,那就断干净一点吧。这对大家都好。” 张其瑞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是这样。”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吧?”顾湘吸了一口气,“他还好吗?” “你没有他的消息?” 顾湘淡淡笑了一下,“挺久的了……不过也不怪他,是我一直没给他回信,他后来大概就死心了吧?他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有些重,“在英国念完本科,然后去美国进修了MBA,现在留在美国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情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张其瑞有点不忍地别开了眼。 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谢。”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里面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他还是一直想联络到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的。”顾湘说,“我现在这样,真是没脸见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顾湘语气坚决,定定注视着张其瑞,“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其瑞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感情被压抑在了心里。 顾湘又打着伞,送张其瑞出门。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小区大门口。 这里偏僻,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顾湘这时候已经冷得够呛,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快回去吧,别把病拖重了。”张其瑞临上车前嘱咐顾湘,“今天打搅你休息了。” “哪里啊!”顾湘摇了摇头,冲他真诚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出租车开了出去,张其瑞转头从车窗里看着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得她更显得削瘦柔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佝偻着背,那么卑微渺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闷在胸膛里的情绪都发泄出去。 他始终记得顾湘高三那年带领着班里他们几个优等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情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的确是个受人爱戴的班长,连他都不得不这么承认。 那时候,尽管他不大喜欢她,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华跃高中是全省第一重点高中,能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如果不是成绩相当优秀,就是家世显赫。孙东平显然是属于后者。他的爷爷是一名身份尊敬的老红军,奶奶则是妇联的干部。父亲没有继承父业,而是趁着改革开放的风潮南下经商,如今也已小有成就。 孙东平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北方过,就读子弟学校,那时候就已经是让同学拥戴,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了。他人自然不坏,可是就是好动,稍微一不注意就能上房揭瓦。和他一个大院来的张其瑞倒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但是鬼点子特别多。两个孩子在一起,一个出主意,一个行动,不论到哪里,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巧的是,初中毕业,孙东平被父亲接去南方,张其瑞也被父母接了过去。两家大人关系也不错,商量之下,就将两个孩子一起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华跃高中。 早就听人说华跃才女多,美女少,资源有限,一切靠抢。所以八月二十四号报道这天,孙东平早早到了学校,家长们则去和学校领导及老师打招呼去了,男孩子们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守在大礼堂里,等着看新学期的女同学。 顾湘拿着登记表走进学校礼堂去报道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孙东平。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猜测那个男生大概会是一个班的同学。 男孩子个头挺高的,剪着寸板头,眉毛很浓。礼堂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孙东平坐在上讲台边,翘着腿,抱着手,冷眼看着下面,眼里满是不屑。 那个时候学生们的穿着都还很朴素,可是孙东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嫂子给他从香港带回来名牌衣服,T恤上印着有非常新潮的英文字,脚上的球鞋也是顾湘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顾湘心想,这大概就是别的同学提起过的富家子弟,都是家里交钱进来的。看起来果真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时候的孙东平正郁闷着呢。堂堂一所高中,这一届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么样。短头发的,戴眼镜的,长青春痘的,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读初中的时候倒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漂亮又温柔。可惜他转来南方,不得不和她们分了。记得自己上火车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流着眼泪送他离开的情形,真是情谊深长。张其瑞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孙东平一点都不觉得眼前这一堆青皮小芒果们和他的口味。 后来他和顾湘提到这个比喻的时候,还洋洋自得得很,觉得这个比喻无比形象。顾湘反笑他不就是那个啃着青皮小芒果还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孙东平一直不承认罢了。 顾湘是免了学费的特优生,她这样的学生自然被分到都是优秀生的一班。注册完,老师通知顾湘第二天过来领教材,然后下个礼拜一开学。老师总是偏爱好学生,所以对顾湘也特别和颜悦色,还告诉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复杂和艰难,希望她打起精神,做好准备,为高考打好一场仗。 老师的关爱让顾湘心情很好,只是这个好心情,也只是持续到回到家为止。 其实该说,是回到父亲的家。 顾建国是水产厂的职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儿顾湘,都挤在单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间里。 两室一厅,夫妻两人睡一间,十四岁的儿子睡一间。剩下的厅,其实也只有六个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张帘子,里面一张弹簧床,一张小桌子,就充当女儿的房间。家里人进进出出,都得从帘子外面过,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说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继母林淑雯也是水产厂的职工,说是卫生员,其实做的不过是包扎伤口,发点感冒药的工作。 丈夫的女儿进门这事,她是很不乐意的。家里这么小,对方又是一个大姑娘了,一来生活不方便,二来也相处不来。而且丈夫最开始是提议要让他们自己的儿子睡客厅,把卧室让出来的。林淑雯当时就摔了盘子:你女儿要念重点高中,我儿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顾湘住进来,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顾建国后来当然对妻子妥协了,让顾湘睡的客厅。林淑雯虽然不欢迎继女,但是也不是坏人,还是很配合地叮嘱儿子平时安静些,不要打搅了姐姐学习。 顾湘是独自去报道的,回到家还早。父母都没下班,只有弟弟顾敏在。 顾敏新学期升初三。他们开学晚几天,这两天正处于开学前的最后疯狂的状态。趁父母不在家,他召集来了所有朋友在家里聚会。 顾湘才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出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顾敏的舅舅前阵子送了一个新款的录音机给外甥做生日礼物,本意是要他拿来听英语的,结果英语磁带是一盘都没有放过,都用来放流行音乐去了。 顾湘推开门,屋里自然乌烟瘴气的,一股子烟味。果皮纸屑撒得满地都是,十多个男孩女孩都挤在屋子里,尖叫,嬉闹,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湘的隔间的帘子自然被拉开了,两个女孩坐在她的床上吃瓜子,把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出门前还收拾得很整齐的桌子,现在也是一片狼藉。书本被扫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又嫌硌着,一脚把本子提到了床底下。 顾湘走过去,放下书包,跪在地上,伸手去床下,想去把书捡回来。她的手还有一点点距离酒意可以够到那本书了,突然有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她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伴随着鼓掌和口哨声,嘲讽声此起彼伏。 顾湘的手肘撞在了床腿上,钻心的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爬了起来,抱着手站起来。 “你是怎么搞的?”顾敏粗声粗气地冲她嚷嚷,“妈不是要你十一点之前回来给我做饭的吗?你看,现在都十一点半了!你跑哪里去了?回头我告诉爸去!”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林姨要你今天在家里好好写作业的。你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写完……” “要你管啊!操!”顾敏不等她说完就骂了起来。他母亲对这个姐姐的不尊重,他不但学来了,还变本加厉,也是算计着顾湘不会去父母面前告状。因为她只是借住在自己家而已。 顾敏开了个头,他的狐朋狗友们也毫不示弱地跟着骂了起来:“就是啊,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啊?你是老几啊?”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三八!” 十多岁的小孩子了,看起来个个都如青芽一样稚嫩,辱骂起人来却已经架势十足了。他们天真幼稚,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是非,更不知道简单的,很“酷”的语言会对别人造成怎么样的伤害。 顾湘有一种拿起书包,甩上门,奔回外婆家的冲动。即使每天早上早起来一个小时,晚上晚睡一个小时,她也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 只是两个小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外婆担心,不想让老人家知道她过得不好。 所以她只有忍了下来。 “还不快去做饭!”顾敏重重推了顾湘一把,“多做点,我和我同学都要吃,知道了吗?” 顾湘瞟了他一眼,走进了厨房。 身后,有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顾敏,你这么对你姐,没关系吗?” “没事的啦。”顾敏满不在乎地说,“她本来就是来我们家做家务的,就当她是佣人啦!” 顾湘抖了抖围裙,系在腰上,开始淘米。她一直紧咬的牙关这时候才稍微松了些。一声叹息。 第 8 章 好在顾敏的一个朋友突然提议请大家去喝奶茶。那个时候台湾奶茶才进入市场没有多久,很受孩子们的欢迎,都觉得是非常时尚的东西。而且奶茶的价钱对这群工人子女来说,还是比较贵的了。那个男生家里比较富裕,也才有足够的零花钱来请朋友。 一群孩子们呼啦啦地就出门了,也没同顾湘打招呼。顾湘反而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收拾家里,赶在爸爸和林姨下班前把屋子回复原样。她倒并不是为顾敏掩饰什么。顾敏纵然有一万个不对,而不收拾屋子,没有做好家务,这就是顾湘的错。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十二点刚到,顾建国就和妻子林淑雯进了家门。厨房传出饭菜的香气,屋子里也干净整洁,他和妻子都很满意。林淑雯其实并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以前家里一直收拾得不怎么整齐。如今顾湘来了,家里的这个感觉,似乎又有点回到了顾湘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 顾建国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亡妻。 “爸,阿姨,回来啦!”顾湘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还有最后一个汤就可以吃饭了。” 林淑雯左右望了望,“阿敏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弟弟他……去找同学复习功课了。”顾湘放下菜,转身回厨房。 林淑雯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一个德性,“复习功课?得了吧。肯定又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我说,他爸,孩子这就要初三了,九年义务教育最后一年了,他成绩再这样,可是上不了高中的。你想个法子啊!” 顾建国没好气,“我能有什么法子?孩子的学习,不是你在管吗?我对他严厉点,你又不干,我不管他了,你又抱怨。” “你这说的什么话呢!”林淑雯气呼呼地坐在饭桌边,“你总比我多读几年书,让你给孩子辅导功课难道错了吗?” “我读那几年书管个屁用!”顾建国叫道,“有用我还在这里做工人?有用我都去教书了!” “爸,林姨,吃饭吧。”顾湘及时地把汤端上了桌,打断了争吵。 林淑雯一肚子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盆自己喜欢吃的水煮鱼,这才心情好了点。顾湘手艺好,自从她住了进来,家里伙食质量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女孩子也懂事,知道自己处境尴尬,所以努力做家务,安分老实。 看看人家的女儿,再想想自己的儿子,林淑雯也是气得饭都吃不下。 水产这种东西,保鲜期短,厂里总是有很多不大新鲜的货,职工们可以拿回家吃。所以顾家的餐桌上总是少不了鱼虾。顾湘并不怎么喜欢吃鱼,但是来了父亲家以后,家里很少买肉,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吃鱼虾。还安慰自己,这些东西在外面买,比猪肉还要贵,自然是更好的东西了。 她在家里,除了有空的时候做饭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里的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双滚筒,一个是洗衣的,一个用来脱水。那个时候厂里很多人家都已经用上了全自动洗衣机,显然顾家条件的确不富裕。 顾建国在厂里专门负责筛选海鲜这道工序。海鲜味道特别重,所以他的工作服总是有股浓浓的鱼腥味。这股鱼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样,盘踞在顾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里打扫得再干净,可是身上似乎总有这股味道。 其实整个水产厂的空气里都是这股挥散不去的鱼腥味。破旧的厂房,好几十年历史的宿舍楼,院子里堆放着垃圾,围墙下搭着简易棚屋,住着外来打工的临时工人。顾湘时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们坐在家门口的地上,在一张小板凳上写作业。那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她可以念高中。 这个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飞速地发展着,高楼一栋接一栋建起来,街道越来越宽,来往的车辆也越来越高级。全国的人才都在往这里涌来,可是顾湘却总是有种想逃离的感觉。特别是在她放学回来,又赶着出门去买菜的时候。她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学,远远地,远地离开这里……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同学们也已经非常熟悉了。一班是优等生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刘,四十多岁,高且瘦,戴着金丝边的眼睛,颇有学者的儒雅风度。听说他是学校里最有名的老师,不过并不是因为他的书教得最好,而是因为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刘静云也和顾湘一个班,是唯一公认的华跃高中的校花。据说她还在市三中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外校的男生下课守在学校门口,就为了看她一眼。开学第一天,一班的教室外面就有不少男生探头探脑,为了的也就是一睹华跃校花的风采。 通常漂亮的女生成绩都不好,但是刘静云家教严厉,人也聪明勤奋,是凭真本事考上的华跃,总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五名。是当之无愧的才貌双全。 顾湘总成绩排第十八。全班五十二个人,老师把前二十归为重点辅导对象,顾湘也算赶上了末班车。她从小到到都一直是全班全校第一,也习惯了自己独占鳌头,如今一下差点被打入中流,吃了一惊的同时,也为自己原先的自负而惭愧不已。 提到孙东平,顾湘免不了叹气,心情真是复杂。 孙东平虽然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但是自幼被爷爷严厉督促学业,成绩还是挺好的。他初三的时候就拿了数学奥赛二等奖,所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数学课代表。原本对他有偏见的顾湘,也对他改变了一点看法。 孙东平同其他男生一样,最先留意到的就是刘静云。刘静云因为是子弟学生,所以报名那天就由爸爸刘老师代劳。孙东平他们见到刘静云,正是开学第一天。 校服还没有发下来,学生们都穿着自己的衣服。为了给新同学留下深刻印象,孙东平他们还特别打扮了一番。张其瑞穿着灰色休闲裤和雪白的衬衫,戴着新配的无边眼睛,斯文清秀。孙东平则穿着新T恤和牛仔裤,时尚又不突兀,流行的说法就是,走运动路线。 很多年后张其瑞和孙东平喝酒的时候回忆起少年时的往事,总会把这件事拎出来嘲笑一番,互相讥讽对方是傻蛋。不过虽然那时候两人都有一米七五左右的高个子,可是身体里却还是一颗天真的心,当时是觉得自己比班上其他男生都要酷得多的。 当时站在讲台边的,就是在帮父亲刘老师发学生手册的刘静云。刘静云转过头来,为这两个人的迟到而不悦地皱起了眉。 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眼睛圆圆的,生气时瞪着眼睛的模样特别的可爱。当时孙东平和张其瑞都愣了一下,感觉有股电流通过心脏一样。 “是一班的吗?”刘静云问。 “是!”孙东平立刻点头。 “快入座吧。”刘静云没再多看他们,低头又念了一个同学的名字,“顾湘。” 被念到名字的顾湘站了起来,走上去领取学生手册,顺带要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她有点紧张。虽然初中三年她都是班长,但是新环境里和一群比她优秀很多的同学,让她的自卑发作起来。想让同学们都认识她,对她抱有好印象,但是又不想塑造一个强势的形象。做惯了班干的顾湘还真不知道怎么把握呢。 但是她的担忧很快就变得没有必要了。 她走向讲台的时候,孙东平和张其瑞也往座位走过去。顾湘满脑子是如何做自我介绍,而孙东平一边走一边回头不住地瞧刘静云,并没有看到顾湘。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孙东平一脚踩在顾湘的脚上,两人撞在一起,顾湘理所当然地被撞跌到地上。 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顾湘跌坐在地上,又疼又觉得尴尬。旁边一个女同学立刻把她扶了起来,给她的衣服拍灰。 “没事吧?”刘静云赶紧走了过来,“摔疼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的!”顾湘连忙说,“就是跌了一下而已。” 刘静云放下心来,转归去对孙东平说:“这位同学,赶紧给顾湘同学道个歉吧。” 同样初中三年都是班长的刘静云,说起话来自然也免不了带着命令的口气。被心仪的女孩冷漠地命令,这让孙东平不由得感到恼怒。 人也不是他故意撞的,走路撞在一起,分明对方也有责任。再说他打小就呼风唤雨长大,这样被同学命令,自尊一时吃不消。 但是再生气,也狠不下心对着刘静云生气,于是这无名的怒火顺其自然地统统转嫁到了那个被撞的女生身上。 顾湘比孙东平讲理多了,不等他道歉,就抢先说:“没事,我也在走神。不是这位同学的错!” 孙东平忍不住哼了一声,“本来就是嘛。” 刘静云眉头立刻皱起来,严厉地说:“不管怎么说,基本的礼貌也是应该有的。你撞了人就应该道歉。” 同学们和刘老师都注视着他们这几个人。孙东平又恼又羞,自认还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气。管你是不是美女,他的牛脾气眼看就要爆发。 一只手搭在了孙东平的肩膀上。 张其瑞温和地说:“东平,给人家女孩子道个歉吧。” 他说得很轻柔,可是搭在孙东平肩膀上的手却暗中用力,提醒他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孙东平很快冷静了下来,也知道开学第一天就把同学关系搞糟很不明智。 那个被撞的女生低着头,一幅无限委屈的模样,让孙东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甩开张其瑞的手,往教室后排大步走过去。 张其瑞跟着他,匆匆朝刘静云抱歉地一笑,儒雅谦逊。刘静云怔了一怔,脸有点红,也低头回了一笑。而顾湘虽然就站在旁边,却对这情愫暗涌丝毫没有察觉。她揉着磕疼了的手肘,撇了撇嘴。 孙东平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很显然他给刘静云留下来的第一印象是迟到,第二印象是欺负同学,真是再糟糕不过。 讲台上,顾湘正在做自我介绍,“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香。”她看同学还有困惑,于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顾湘两个打字写得非常漂亮,刘老师都点头微笑。 “土包子。”孙东平小声说。 坐在他旁边的张其瑞笑了笑,看着讲台上的那个女生。一身半旧的蓝格子短袖衬衫,褪色的棉布裤,他保证那女生还穿着塑料平底凉鞋。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前面的刘海估计还是自己剪的,并不怎么整齐。 女生脸色发黄,一看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说话声音倒挺动听的,很清澈温润,而且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不像一般南方人。 “得了。”张其瑞安慰孙东平,“为了这么一个小白菜生气不值得。别和女孩子计较了。” 孙东平扫了一眼顾湘,然后把视线转到别处去了。 第 9 章 一班这几个家世不错的男生早就在家长的撮合下结成了朋友,孙东平自然是头。他做事有魄力,讲义气,很有大哥风范。老师们看他和张其瑞成绩好,家世也特殊,对他们拉帮结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学没两天,男生们就给学校里漂亮的女生们排了顺序,还挨个取了外号。 比如刘静云是仙女姐姐,因为她最漂亮,气质又最好,很高贵,令男生们真是神魂颠倒。然后三班的一个姓张的女生叫小西施,因为她身体似乎不好。七班的班花则叫妲己妹妹,因为一是小太妹出身。二班的物理课代表是小飞燕,身材苗条,跳舞很好,在迎新晚会上跳了一支独舞,获得无数少男芳心…… 拜开学那天摔交一事,孙东平他们自然对顾湘有点印象。后来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英语老师在班里表扬了两位获得满分的同学,第一个说的就是孙东平。 当时名字一念出来,孙东平的哥们立刻带头鼓起了掌。张其瑞也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 “恭喜你呀。一开学就拿了一个第一。” 孙东平心里得意,脸上倒是满不在乎,“没什么。好歹英国待了三年,这点分数还是应该考得出来的。” 旁边的同学一听,更是羡慕不已。 英语老师继续说:“另外一位满分的同学是,顾湘。” 教室里又响起了掌声。只是比起之前,要小了许多。 曾敬凑了过来,“东平,那个顾湘,不是上个礼拜害你出丑的那个女生?” 孙东平一看那个站起来接受同学掌声和老师表扬的女生,瘦瘦的,一身土气的打扮,可不是那个扫把星吗? 张其瑞笑了一下,对孙东平说:“你以后可有竞争对手了。” “怎么会?”孙东平不屑,“大老爷们怎么会和一个姑娘家争。瞧她那样,”他压低了声音,“那点奖学金,够她半个学期零花了的吧?还不够我买一双鞋呢!” “可是她让你在刘静云面前丢了面子啊。” “去!”孙东平挥手打发曾敬,“女人如衣服,知道什么啊你。” 孙东平承认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是想追求刘静云的。刘静云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漂亮多才,据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他觉得这样有素质的女孩子才真正配得上自己。高中不比初中了,看女人的眼光也要提高了。孙东平认为追求刘静云正是自己有品位的体现。 但是刘静云却对孙东平没有丝毫特殊的想法。孙东平高大俊朗,开朗大方,最会哄老师和女生们开心,可是刘静云对他第一印象定了就改不了,就是认为他是一个纨绔子弟,成绩好,品质差,平时对他说话也是客套疏远,难得给个笑脸。 相比之下,张其瑞留给刘静云的印象就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张其瑞是班长,刘静云学习委员,两人一个管纪律,一个管学习,平时总是有很多接触。收作业,安排大扫除,组织活动。刘静云是女孩子,又漂亮,难免遇到轻薄的人,张其瑞在她身边帮她解决了不少纠纷。 这么一个俊秀文雅的翩翩少年做自己的护花使者,刘静云不心动,那简直不可能。她是个少女,心还是柔软的,面上看起来再严肃,脑子里照样全是玫瑰色的幻想。 张其瑞性格内敛,待人客套疏远,天生有种冰冷气质,再加上容貌清俊,无比符合台湾偶像剧和日本漫画里的校园王子形象。那时候《流星花园》还没有拍出来,但是《一吻定情》是学生们早就看过了的。女孩子们背地里都说张其瑞是小柏原崇。 华跃校规是明文规定严谨学生谈恋爱,一旦发现,就要受处分。但是学校里的学生不是成绩非常好的,就是家世雄厚的,前者谈恋爱,老师舍不得处罚;后者谈恋爱,老师又不敢处罚,所以这条校规也不过是个幌子。 可是刘静云的父亲就是一班的班主任,平时家教也非常严厉,刘静云还真没这个胆子。张其瑞这人,除了几个死党外,对谁都是那副疏离冷漠的面孔,就算对刘静云要稍微热情点,但也看不出来有其他方面的意思。 所以这两人就这么暧昧着,在同学面前总是无比正经,私下商量班级活动的时候,语气则温和一些。刘静云的红着的脸,张其瑞就像没看到一样。 这两人之前的事,孙东平因为离得最近,所以发现得很早。不过他只郁闷了一个晚上就想开了。刘静云的确更配张其瑞。就当这个女人是他们兄弟情谊的考验好了。爽快地通过这个考验的孙东平倒还十分开心,倒过去大力鼓励张其瑞奋勇直追,把神仙姐姐追到手。 张其瑞听他说完,只是笑了笑,“别瞎说,人家女孩子还要名誉的。” “我知道。”孙东平揽着张其瑞的肩膀,“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嘛。兄弟我帮你看着,谁瞎说,我找人收拾谁去。你也要抓紧机会。从小到大,还没见你对哪个女孩子这么上心的。 下课铃响了起来,沉闷的晚自习终于结束,学生们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往外冲去。顾湘走在最前面。她回家要洗衣服,还要把没做完的功课写完,通常都要忙到快十二点才能上床睡觉。对于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做早饭的她来说,睡眠总是有点不够。 她自己也很无奈。搬来父亲家,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上下学,省出时间来学习。可是现在一来二去的,她一整天都忙碌疲惫,似乎还不如住在外婆家的好。 一进家门,就看到父母正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看什么节目看得乐呵呵的。 林淑雯看到继女回来了,问也不问就直接吩咐:“衣服在洗衣机里,才洗了一道,你去洗完吧。碗还在水槽里没洗。” 顾湘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对了。”林淑雯又说,“今天他姨妈来玩,小表妹把衣服弄脏了,我就顺手在你的箱子里找了一件给小姑娘换上了。就是那件粉红色的,有小猫图案的T恤。” 顾湘错愕,“那件是我外婆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就是一件T恤吗?”林淑雯见继女这么一说,立刻不高兴了,“我是看你穿着也小,还不如干脆给亲戚好了。” “可您怎么也不问一声?”顾湘有点急了。 林淑雯一下就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音,“我又怎么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拿你一件衣服怎么就不行了?” “哎呀!何必呢?”顾建国赶紧拉住妻子。 林淑雯一把将丈夫推开,大骂起来:“我都还没嫌弃你,你倒看我不顺眼起来了!做人这么自私,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简直和……你老子一个德性!” 林淑雯本来想说“你妈”,但是想到她也不认识顾湘的母亲,二来说死人坏话损阴德,这才临时转口骂到了顾建国头上。 顾建国也想息事宁人,得罪不起老婆,只好冲女儿发火:“好了!学生专心读书就是了,那么讲究穿戴做什么?你林姨持家不容易,你该多体谅尊敬她才是!赶快跟你林姨道歉!” 顾湘脸涨得通红,就像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一样。她再好的脾气,这个时候也愤怒得快要爆炸。她多想冲上去踹那个女人几脚,或者把书包扔到父亲的脸上。她想大步走出这个家门,再也不回头,再也不回来。 可是外婆衰老忧愁的面容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不能让外婆担心,不能再给她老人家增添负担了。 如果这个家庭就是将来社会的缩影,那她要从现在开始学会对现实低头。 “打不起,阿姨。”声音平得如同一滩死水。 林淑雯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顾建国见风波过去,松了口气,立刻打发女儿去做家务。 顾湘把洗衣机开动,去厨房洗碗。林淑雯在她搬进来后更加懒了,每天晚上做饭是逼不得已,可是碗却懒得洗,非要丢着等顾湘来洗,厨房也是从来不收拾。 自己不做也罢,还很挑剔,专门嘱咐过顾湘,洗碗不可以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咱们家穷,能省一点是一点。洗碟精就别用了,还要花水来冲,多浪费。” 顾湘也懒得同她争辩,寄人篱下,没得选择,照着做就是了。 洗衣机开动没有一分钟,弟弟顾敏就从自己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大声嚷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写作业啊!大晚上的洗什么衣服啊!” “怎么了?吵着你了?”林淑雯立刻紧张起来。 顾敏叫道:“明明知道我明天要考试的,干吗偏偏这个时候洗衣服啊!” 林淑雯立刻命令顾湘:“把洗衣服关了。衣服都泡了这么久了,手洗就可以了!” 顾湘忍不住说:“这么多衣服要洗很久的,我明天也……” “好啦!不就是几件衣服吗?”顾建国拉了顾湘一把,“我来帮你洗。阿敏快去复习,明天再考不及格,你就给我小心点!” 学习问题上,林淑雯对儿子也很严厉,所以这时候很难得地也附和着丈夫,督促儿子好好学习。今天丈夫很给她面子,所以她也就没去干涉丈夫帮着继女洗衣服了。 顾湘匆匆洗完碗,走去厕所,就看到父亲蹲在地上,正使劲搓着一条裤子。她看到父亲头发花白的后颈和吃力的动作,心里不由一酸。 顾建国当年也是身强力壮的人,小时候也把顾湘高高举在头顶过。他们父女如今再生疏,当年也是有过相亲相爱,欢乐无比的时光的。只是那一切都因为顾湘母亲的去世而破灭了。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把父亲拨开。 “爸,我来吧。你在厂里辛苦了一天了,晚上就好生休息一下吧。” 顾建国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女儿熟练地洗起了衣服。顾湘的脸上都是汗,眼睛下一片青影,也是一脸疲惫。 “你……学校里过得怎么样?” “还好。”顾湘说,“功课都还能跟得上,同学们也友善。” “听说你们学校里很多有钱的学生?会不会欺负人?” 顾湘一下就想起孙东平那张欠抽的脸,“没有啦。”她口是心非,“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并不怎么来往。” 顾建国点了点头,脸上带了点愧疚之色,声音更小了,“你别生气,你林阿姨就是这个脾气,口直心快,但是并没有恶意……你爸爸我不争气,不会赚钱,她心里有火,难免会冲着你发。你多体谅一下吧,就当爸爸欠你的。” 顾湘听在耳朵里,心里像被割了一刀一样痛。 亲情的沉重,生活的无奈,全都j□j裸地写在了台面上,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她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话语里的哽咽,“我知道的,我都理解。爸你也不容易……” 顾建国左右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十块钱,塞到顾湘的衬衣口袋里。 “这是……” “嘘——”顾建国小声说,“拿着,去买两件衣服吧。我看你都还穿着两、三年前的旧衣服,都小了。进了新学校,也别让同学们瞧不起。” “可是万一林姨问起……” “就说是外婆送的。我这钱是打牌赢来的,她不知道。你拿着,买衣服也好,买点吃的也好。爸爸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说着,也不是不觉得愧疚的。 那几张轻薄的十元钞票揣在顾湘的口袋里,就像砖块一样沉。 第 10 章 大门打开,张其瑞发动车开了进去。院子里面大树参天,绿草如茵,一花一木都修剪得非常整齐。碎石车道尽头是一栋三层的欧美乡村式别墅,有着宽大的屋顶和高高的烟囱。穿着制服的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人声喧闹,一派繁忙的景象。 车还没停好,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的中年妇人就迎了出来,端庄秀丽的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路上还顺利吗?吃了早饭没有?累不累?” “妈,别急呀。”张其瑞笑着搂过母亲的腰,“我人都回来了,有什么话慢慢问就是。” 张母看着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儿子,自然是越看越开心,嘴里却数落道:“你也是的,陪安琦去旅游,结果听说一直没好脸色。” 张其瑞笑了笑,“安琦找你抱怨了?” 张母声音低了些,“她家和咱们家的交情也有些年了。你就算是对她没意思,也别扫了大人面子。”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南方闷热,我觉得无聊而已。对了,家里这是又要做什么?” “哦,下午有个派对。”张母同儿子走进了屋里。 家里到处都是酒店的员工,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客厅和庭院。酒店里的大厨也请来了几位,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架势还弄得挺大的。”张其瑞四处望了望,“这是要招待谁?我怎么都不知道。” “和生意没关。”张母说,“今年姐妹会轮到我主持了,于是就打算在家里招待那些太太们。” 张其瑞看着母亲。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四十出头,从娘家直接到夫家,养尊处优,从来没有经历什么风霜,所以还保留着一份天真,十分可爱。 他搂了搂母亲,“那你玩得愉快。我先去洗个澡。” 张母在后面喊道:“今天的宴会你可得来!我那些姐妹们都会带自家孩子来的。” 张其瑞觉得好笑,“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了。”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今天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也要来。”张母急道。 张其瑞啼笑皆非,“不是都说了不要管我这事了吗?” 张母板起了脸,“你是我生的,这点都不能管了?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绝对不能给我丢面子。” 张其瑞后悔得很,早知道就不提前一天回来了。 张母又兴奋地说:“对了,有个人你肯定乐意见的。就是你方阿姨。” 张其瑞扬起了眉毛,表示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印象。 “不记得了?就是孙东平的妈妈呀!”张母责备地瞪了儿子一下,“你们当初玩得这么要好的……” 张其瑞上楼梯的脚步顿了顿,“……是她呀!你光说方阿姨,我一时没联想起来……你们还有联络?” “好多年没联络了。今年也是她主动联系上我的,说是要回国住一段时间。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喜欢她的啊,总说她做的鱼比我做的好吃。”张母说起来,还有些不服气,像个小女孩一样,吃起了醋来。 张其瑞忍不住又笑了,“妈,我瞎说的,不过是想让你多给我做鱼罢了。” “真的?” “当然!” 张母单纯,也很好哄,转眼又开心了起来,“乖儿子,好好去洗澡,休息一下。今天熟人多,你可要为我长脸哦。” 张其瑞无奈,摇着头上楼回房。楼梯口正有个女员工在换鲜花,看到他走来,连忙站起来。张总的严厉是全公司出了名的,她肃然起敬。可是张其瑞只冲她点了点头,就走了开去。女孩的脸一下就红了。 张其瑞关上房门,眼神已是一片清冷。 孙东平的母亲在孙东平十岁的时候就和他父亲离婚了,嫁了一个英国人,移民去了英国。后来孙东平出了那事,她又把儿子也接去了英国。母子俩就此认了帝国主义做父,一去多年不返。 如今她回来了,那孙东平呢?那家伙还躲在英国吗? 他走进浴室,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盖过了外面的喧闹声。脱下的衣服丢进洗漱台下的藤篮里,浴室的大镜子里,年轻的男子身材修长,皮肤光洁紧实,肌肉匀称有力。要是张母看到,肯定又要发出我的儿子真帅这样感叹。 的确,他已不再是八、九年前那个瘦高纤细的校园王子了。那些青春的,单纯而天真的岁月,早就一去不返了。 北方的秋夜降临得比较早,五点过天就暗了下来。张家的院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客人自然以女性为主,那些一看就是家境优越、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们都打扮得高雅得体,端着香槟酒,浅笑低语,十分有风度。 侍者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宾客之间,一道道精美可口的菜肴端上桌,惹得客人们赞声不绝。 “惠心啊,家里开酒店就是占便宜,想找什么样的好厨子都方便。” “玉华,你夸奖了。这个日本厨师可不好找呢,是我儿子亲自去日本请来的。”张母说起儿子,口气自然而然地增添了几分骄傲,“那孩子还挺讲究的,酒店里好几个名厨都是他出国请回来的呢。” 周太太忙赞道:“贵公子真是能干啊。我看你和老张这下可放心了,家业有人继承咯。” “能放心就好咯!”张母视线转到周太太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孩子,“这是你家千金吧?长得可真漂亮?今年多大了?读书还是做事呢?” 周太太立刻把女儿往前推了一把。女孩子穿着红色小礼服,身材圆润却不显胖,比起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要显得贵气许多。 女孩有点不情愿,瞪了母亲一眼,这才回答张母的话:“阿姨好,我叫周明珠,今年二十四岁,心理学在读研究生。” 张母听得甚是满意,“居然还是高材生!玉华呀,你家姑娘好有出息啊!” “哪里哪里!怎么也比过你家儿子。” 两家母亲又互相赞美恭维了起来。周明珠有点无聊地站在旁边,闷头吃水果沙拉。她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转过身又去盛了一份寿司。抬头间,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从鲜花和人群间走了过来。男子容貌清俊得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 她心跳登时漏了半拍,然后立刻摇头。一个理性分析的人脑子里居然会冒出这样的词,真是够她觉得惊悚的了。 “妈,你找我?” 张母拉着儿子的手,介绍道:“这是你周阿姨,这是周小姐。” 周太太立刻发出恰到好处的赞叹声:“天啊,其瑞都长这么大了!多英俊的小伙子啊!我家明珠你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见过一面的。” 张其瑞当然不记得了,却熟练应对道:“当然有印象。明珠是吗?你长高了。” 周明珠听了就想笑,人长大了不长高,那就是侏儒了。 周太太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又在想什么,暗暗捏了女儿胳膊一下。周明珠挤了挤眼睛,心里满是厌烦。 张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其瑞,我正要找你了。有个人,你肯定想见一见!” “谁?” 张母脸上挂起神秘的笑,一边拉着儿子的手,一边回头张望,“应该没走远,就在那边的……啊,看到了!东平!东平!” 张其瑞微微睁大了眼,顺着母亲的视线望了过去。 高高的花架后,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转过身来。熟悉又陌生的容貌,惊讶大过喜悦的神情,甚至,那人在看到了张其瑞后,更添了一份不安。 又是一个帅哥呢。李明珠悄悄往嘴里塞了一个寿司卷。 “你方阿姨果真把东平他们也带来了。”张母兴高采烈地朝那边招了招手,“白天还说着了,晚上就真的来了。这也真是心有灵犀啊!” 张其瑞脸上的笑忍不住带上了几分讥讽。 他还真的回来了。勇敢地,做个男人了? 那个叫孙东平的男人表情不甚自然地转头和花架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挽住了孙东平的胳膊。孙东平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那是他未婚妻。”张母羡慕地解释给儿子听,“瞧瞧人家……” 她的话在看到儿子脸上突然笼罩住的冰霜而停了下来。张其瑞的眼神锐利如刀锋一般,嘴角还带着笑,牙关紧咬,整个人就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有意思啊。周明珠又吃了一块寿司。 张母惊愕不解。这时候孙东平已经带着未婚妻走到了跟前。那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孩子,一股浓浓书卷气,娴雅柔美,温婉可人,是那种会讨所有婆婆欢心的女生。 孙东平和她,金童玉女一般站在跟前,面对着张其瑞。女子鼓起勇气,冲张其瑞笑了笑,眼神有点闪躲,手则挽紧了未婚夫的胳膊。 “其瑞,”孙东平先开了口。他笑了笑,很坦诚地,“好久不见了。” 张其瑞深吸了一口气,周身冰冷的气息也随之被压抑了下去。 他也勾了勾嘴角,“回来啦?我倒不知道你们居然订婚了,东平,”然后视线转向那个女子,“静云。” 刘静云实在是忍不住,终于低下了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张家的书房,向来是全家最安静的地方。大门一关,窗帘拉上,人声喧哗都被隔绝在外面,屋子里静悄悄地,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其瑞倒了两杯威士忌,自己一杯,孙东平一杯。刘静云手里的则是香槟。 冰块在杯子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相比之下,屋里的三个人,沉默得有些太久了。 刘静云始终有些不安,孙东平冲她温柔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这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总是细心而温柔,这点并没有变。 “我们两个聊聊,你出去外面走走吧。” 很明显地爱护,刘静云没有拒绝。她从张其瑞抱歉地笑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一室芳香。 张其瑞坐在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叉着,杯子里的酒已经去了大半。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他已经回复了昔日清冷寡言的表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其瑞先开了口。 “上个礼拜。”孙东平语气平和地回答,“本来,是想另外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场合再见你的。” 这话,张其瑞相信。大家那么多年兄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来一个这么刺激的重逢仪式。 孙东平的面容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生涩,换成了男人式的英俊硬朗。当年只穿夹克和T恤的男孩,如今穿着手工西装,连脑后的发梢都精心修剪过。 张其瑞问:“什么时候的事?” 孙东平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顿,低声说:“确定关系的话,两年多了。” 张其瑞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我们也好几年没怎么联系了,连你要结婚这件大事都不知道。” 孙东平皱了一下眉头,他也不是听不出来话里的讽刺。 “这件事,我要说声抱歉的。” 张其瑞摇了摇头,“我和刘静云,高二的时候就分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孙东平也灌了一口酒,“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真没想到……我觉得一切都是命。” “可不是吗?”张其瑞望了望天花板上吊着的仿古水晶吊灯,“当初听人说你们俩在英国好上了,我还以为是谣言。不过现在想来,也不奇怪,你原本也喜欢过她的。” 孙东平自嘲:“高中那阵子,整个人浑得很,看到漂亮的女生就会去追,算个什么喜欢呢?后来在英国居然又碰上,都挺惊讶的。后来……后来也发生了很多事。总之,我对不起你,毕竟她曾经是你的……” “都过去了。”张其瑞说,“我和她九年没联系了。要生个孩子,这都可以打酱油了吧?” 孙东平笑了起来,“几年不见,你性格倒开朗了些。” 张其瑞挑了一下嘴角,调转了话题,“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那边的工作已经辞了,专门回来帮老头子做事的。听说你也是?” “管酒店。”张其瑞点了点头,“她呢?和你一起?” “静云她读的是英国文学。已经找到一家外文出版社,过去就直接做主编了。” 张其瑞笑道:“知书达理有漂亮,这样的媳妇,你妈挺喜欢的吧?” 孙东平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来,“是,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了。” 张其瑞又喝了一口酒,问:“什么时候办酒席?” 孙东平举到嘴边的酒杯顿了一下,“还没定。刚回国,太忙了。” “是吗?”张其瑞瞟了他一眼,“别耽搁了。她都跟了你三年了,你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孙东平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是听懂了这句话里包含着的讽刺。 两个男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梨花木茶几,却像隔着整片海洋一样遥远。曾经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打架的交情,已经被时间冲得越来越淡,彼此的影子都在心里模糊了。直到今天,再由一个女人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孙东平问:“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出国,读书,毕业,和你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比你早回来一年。对了,去年华跃十五周年校庆,回去了一趟,老师们都问到了你,挺想念你的。” 孙东平抬头看向张其瑞,“十五周年?这么快?” 张其瑞弯了一下嘴角,“我们俩高中毕业都八年了,你日子过糊涂了?” 孙东平垂下眼帘,浓眉轻微皱了一下,“是的,八年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八年了。”一个字比一个字重,这几个字就像要凿刻在心上一样。 张其瑞悠闲地靠进沙发里,又抿了一口酒,“静云她爸,刘老师,现在都是校长了。哦对了,你见过家长了的,应该知道的。” 孙东平眼里一黯,过了片刻,才问:“同学们都来了吗?” 张其瑞盯着他,淡淡地说:“来的也不多,二十多个吧。” 孙东平咬了咬牙,灌了一口酒,终于问出了口:“有她的消息吗?” 张其瑞移动不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你是说顾湘?” 孙东平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一下泛起了白色。 张其瑞忽然倾过身来,扶住了他握着杯子的手,“当心点,酒要撒了。” 孙东平如梦初醒,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张其瑞坐了回去,“没有她的消息。我听阿敬说,你也一直在找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地抬了一下。如果这幕落在心理学硕士周明珠小姐的眼里,肯定会大叫着你撒谎。可惜孙东平完全沉浸在慌乱之中,根本无暇去研究张其瑞的眉毛。 孙东平说:“我一直给她写信,她从来不回。后来听说她减刑一年,提前出来,就托阿敬去接她,可是没接到。阿敬跟我说,她外婆的房子租出去了,她爸爸也不知道她的行踪……她还是不想见我……” 话语里的沉痛,也是真心实意的。 张其瑞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找她,静云知道吗?” “知道的。”孙东平提起这个,倒是有点欣慰,“我和顾湘的事,我都告诉了她。她也支持我去找顾湘。” 找到了,做什么呢? 张其瑞没问出口。他再度举起了杯子,却发现里面没了酒。他失望地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门上传来小心翼翼地敲门声。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怔了一下,仿佛方才的对话都是一场大梦。 张其瑞清了清喉咙,高声道:“进来。” 周明珠圆圆的小脸谨慎地从门外探了进来,“那个,打搅了。张先生,你母亲要我来找你,说有客人要告辞了,请你和她一起送一下。” “知道了,谢谢。”张其瑞冲周明珠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客气。”周明珠的目光飞速地又扫了一眼孙东平,然后脑袋就缩了回去。 孙东平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张其瑞拉开了门。 张母看着儿子和孙东平并肩走了出来,还在不停地说着话,看表情,两个人都很平静。 很好,没红脸,没白脸,甚至没打架。张母放心了。看来自己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所有人都了却一桩心事。儿子会受点伤的,不过总也是免不了的。十年前的初恋,即使当年再爱得死去活来,又有多少人会抱着过去不放呢?一切都是会过去的。 刘静云站在夜色里,珍珠色的裙子折射着柔软的光芒。她的视线同张其瑞的对上,两个人的目光都有点闪烁,然后不约而同地转移了开来。 孙东平搂着未婚妻,向主人一家道过谢,上了车。刘静云低着头,侧面轮廓优美清秀,睫毛纤长,微微颤抖着。 张其瑞神色肃然,摆了摆手,“贤伉俪有空常来走动。” 孙东平冲他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尾灯的亮光不久就消失在马路拐角处。 客人都已经全部送走,工人也要明天早上才来收拾残局,喧嚣了大半夜的院子霎时变得冷冷清清。 夜已经很深了,秋风吹着头顶的树叶,带来阵阵凉意。路灯发出昏沉沉的光芒,邻居家的房子也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张其瑞没有急着回家。他靠着墙站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深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白雾。 刘静云以前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惊讶得和什么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气鼓鼓的,模样可爱极了。记得开学第一次见她,她也是生着气瞪圆了眼睛。 明明大家都一样大,就她总是一脸老沉,一板一眼地代替老师发号施令,成天忙得团团转,什么事都要管。别人占她便宜,她却只知道红着脸。他想牵她的手,她从来不肯……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声哭喊:“我是喜欢他!我没错!我只是喜欢他!你不要把我送走……” 可她还是走了,并且真的一去不返。 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张其瑞回过神来。他松开手,烟头掉落在地上,转眼就被碾在脚下。 第 11 章 孙东平敲了敲书房的门,没回音。他无奈而笑。 拧开了门,里面一阵黑压压的气息铺面而来,冲得他差点倒退一步。 沙发上一床被子裹做一个大蛹,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屋子里乱糟糟的,各类英法文书记散落得满地都是,稿纸也是铺了一地。孙东平摇摇头,往里迈了一步,咔嚓一声,一支圆珠笔应声断成两截。 孙东平走到沙发前,俯下身去,费了一番劲才把被子拉开,露出刘静云的脸来。 刘静云还睡得迷迷糊糊,头发乱得像麻线一样。没吵醒了,不满意地哼了哼。 孙东平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睡得红彤彤的脸,“老婆,你又通宵啦?” “不要吵……”刘静云像只虫子一样在辈子里蠕动,妄图再钻回去。不过孙东平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又把她拽了出来,“七点半了,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你今天不是要开会的吗?” “开会”两个字让刘静云终于清醒了一些,开始缓慢地往外爬,“啊?这么快就七点半了?” “你昨天又几点才睡的?我睡下去的时候看到这里灯还是亮着的。” 刘静云眯着眼睛,伸出五个指头,“五点半。” “你才睡了两个小时?”孙东平心疼又生气,又拧了拧她的脸,“你怎么老这么乱来啊?身体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讨厌。”刘静云把他推开,“才刚上班,当然要努力啦。我才不要人家说我被你养。” “我养你又怎么了?”孙东平气得牙痒,扑过去又捏未婚妻的脸,捏完了又心疼,赶紧亲一亲来弥补。 刘静云笑着高声叫:“流氓!有变态!” 孙东平奸笑,“我就是变态,流氓也救不了你!” 刘静云一愣,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这么一闹,可是彻底清醒过来了。随即肚子咕噜响,饿了。 “赶快收拾一下,我去买早饭。”孙东平把她推进卧室,自己则下楼去买早点。 他们住的花园小区位于是市地上东区,周围有商业中心,学校和公园,每平方米都要卖到两万多近三万。这么好的房子,当然不是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负担得起的。这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是孙东平的父亲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 小区的早晨很热闹,早起的老年人正在锻炼身体,录音机里轰隆一声“站如一棵松”,吓得孙东平忙捂耳朵。早期上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尖叫着从身边跑过,名贵的轿车也缓缓行驶在小区的路上。 到底还是国内热闹些。孙东平闭着眼睛享受着秋日明媚的阳光,听着人们用他熟悉的语言在交谈,在欢笑。 告别了阴雨连绵的英国,回到温暖的祖国,看来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 食铺的老板已经认得了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先生,还是照老样子,三根油条,两份豆浆,一份不加糖,一份加三勺糖?” 孙东平想到刘静云那游魂般的样子,补充了一句:“今天再加两个茶叶蛋吧。” “好的,一共八块钱。”老板熟练地包好食物,交到孙东平手上。 老板娘看着孙东平的背影,羡慕地对丈夫说:“这个男的可真好,这么帅,又有钱,还每天来帮老婆买早饭。这么好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老板酸酸地说:“我见过他太太,年轻又漂亮,像个明星似的。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嘛!” “死老头!”老板娘笑着拧了丈夫一把,转头继续算账去了。 孙东平把油条切好放盘子里,茶叶蛋剥干净了,再把豆浆倒进碗里,然后全部端到餐桌上。他心里数着时间,过了十秒,刘静云就像闻着了肉香的小动物一样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还好,洗过了澡,换了衣服,头发凌乱加黑眼圈外,看着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 “啊!茶叶蛋!”刘静云欢呼一声,开动起来。 孙东平倒不忙着吃,他拿了一把梳子,走过去给未婚妻梳头发。 “我说,你这个翻译稿子到底要弄到什么时候?你这半个月每天都睡不到五个小时,人怎么搞挨得住?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刘静云喝了一口豆浆,把嘴里的油条咽了下去,“我和你同一年的,我成黄脸婆了,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伙子,半斤八两!” 孙东平说:“你自己说说,你这么卖命干什么?有不缺钱,也不缺男人!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他说到气出,下手重了,刘静云哎哟叫疼,使劲踩他一脚,“谋杀我呢?” 孙东平丢下梳子跳了开去,“你都慢性自杀了,还用本尊动手?” 刘静云噗哧一声笑了,容颜秀丽。她腻歪歪地蹭了过去,搂着孙东平的脖子。 “好啦,老公,人家知道你疼我!这个礼拜交了稿子,总编准我两天假,我给你洗手作羹汤。” 孙东平搂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感受着她美好的线条,嘴里却讥讽道:“你唐门毕业的吧,做的那东西能吃嘛?国防部生化武器研究科该请你去做研究员的,有了你,我们就不在惧怕美国了……” 话没说完就被刘静云追着打。孙东平忙叫:“要迟到了!你开会要迟到了!” 刘静云一口喝完了豆浆,把碗掼在桌子上,喝道:“回来跟你算账!” 孙东平笑得痞兮兮的,“老婆慈悲为怀。” 刘静云进了书房一趟,出来时怀里满满抱着书本和稿子。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看上去回复了她都市精英白领的形象。 孙东平以前每天都开车送刘静云去地铁站。倒也不是不能直接送她到公司,但是刘静云强烈反对,觉得那辆奔驰太照耀。自己一个新职员,弄得和同事格格不入并不好。但是孙东平不忍心她每天来回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上个礼拜就借了公司一辆别克,这下再坚持送到公司,刘静云也不反对了。 车开上环城路,刘静云坐在后座里,一边看着手稿,一边翻着书。他们出版社最近在做一批法国建筑类的学术书籍,她的法语不好不坏,专业词汇却懂的不多,所以倒头来还得恶补法语,忙得焦头烂额,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可用。 车开到出版社楼下,刘静云抱着文件下了车。 孙东平从窗里探出头来,“中午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刘静云摇摇头,“法国那边来了人,中午肯定有工作餐的。” 孙东平有点失望,“那我下班来接你。你也省着点,别太累了。” 刘静云嫣然一笑,凑过去在未婚夫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知道啦,老公!” 孙东平傻笑,把车开走了,刘静云在后面冲他挥了挥手。 车开过十字路口,孙东平才摸了摸脸,“这丫头,吃了油条不擦嘴巴。” 孙东平回国,也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拜托他回来接替公司。孙家商场的规模已是当年的十倍不止,除了连锁超市外,大型购物商厦在本市就有两家。管理这么庞大的气压,对于毕业后工作还不到两年的孙东平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 他停好车,搭乘电梯,没有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一楼。 特助徐杨已经在老地方等他了,手里还拿着文件。见到孙东平出现,便快步迎了过去。孙东平一看到这个女人,头皮就有点发麻。 “九点零八分,你迟到了八分钟。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我现在就可以告你谋杀。”徐杨冷冷地宣判,“领带还没打好?莫非今天你要走纨绔路线?空着手的?昨天下班前请你看的那份圣诞促销企划你签字了吗?可千万别用来垫汤锅了。天京的王总的电话你回复了吗?还有……” 一边听她念叨,孙东平一边打着领带,后颈使劲冒着凉气。徐杨是学法律出身,干过四年民事诉讼律师,专打清官难断的家务案。于是练就一张铁嘴,说话流利,字句清晰有条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人家是事实胜过雄辩,到她这里,从来都是雄辩击败事实。听说客服部一直将她供为女神敬仰,香火不断。 她是孙东平父亲战友的遗孤,被孙家收为义女,是孙东平的干姐姐,大他五岁,差不多是和孙东平一起长大的。这姑娘打小就甚得孙父喜爱,高中的时候就跟着义父领略商场风云,加上本来性格刚硬,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培养成了一位铁娘子。孙东平小时候在外面横行霸道,把别家的孩子的头打破了,回家后谁都不怕,就怕这干姐姐收拾他。徐杨个子娇小,但是手劲大又专捏人痛处,总能把孙东平追得满院子跑。 积威已久,弄的孙东平长大了也一如既往地畏惧徐杨,看到她就像犯人见到典狱长。孙父半退休,把公司交给儿子的同时,也把儿子交给了干女儿管教,觉得这样的安排最放心。徐杨知道义父的打算,二话不说就辞了律师事务所的高薪工作,回公司来帮忙打点。 孙东平当然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二世祖,只是在国外呆久了,生活习惯难免懒散一点。他回国本来想着自己做少东家,自主权多多,好过在美国给人打工。但是在公司大会上一看到徐杨的身影,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就有种飞奔去机场逃回美国的冲动。 真是的,也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穿得一身黑,没嫁人,也没谈对象,成天就埋在公事里,像个什么样啊。 “我嫁不嫁人和你没关系。”徐杨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吓得孙东平一大跳。 “姐……”心里话都能知道? “公司里要叫我徐小姐。”徐杨瞪了孙东平一眼。 当然是小姐,他可没这胆量称呼徐杨为大姐。 孙东平叹气,“是,徐小姐,您的话训完了,我们可以开始巡商场了吗?” 徐杨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瞪弟弟一眼,带头朝着一楼名牌专柜区走去。 孙东平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她的脚步。 忽然一个人影从他视线角落里晃过。 孙东平浑身一震,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不远处DIOR专柜前,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低头看化妆品。削瘦羸弱的腰身,半长过肩的头发,和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就这么重叠在了一起。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瞬间化成了嗡嗡巨响,孙东平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都要跳出来了。他就像是被定住一样站在那里,无法移动半步。 女子站直,侧过头来和店员说话,眼睛细长,塌鼻子,皮肤粗黑,是衣服东南亚人的长相。 魔法消失,周围的声音回来了,身体可以动了,心跳也慢慢回复了正常的速度。刚才的一切那么短暂,就像是一场梦。 孙东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觉得有种深深的遗憾。他再多看了那个女子几眼。她比这个女人要高些,也没这个女人瘦得这么离谱。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如果过得不好,没准还没有这个女人看着健康吧…… “还磨蹭什么?”徐杨催促道。 孙东平回过神来,“是,这就来了。” 脚步迟缓了一下,还是步步沉重地跟了上去。 第 12 章 流浪者酒吧开在城北风月繁华之处,却是闹中取静,嵌在河后的居民房里,门口除了一张牌子,什么都没有,不是熟人,极少知道这里是个酒吧。 上门的自然也都是熟客,且以都市金领居多。这里环境优雅舒适,安静清幽,来往客人都是高雅斯文的人。都说物以类聚,流浪者酒吧也就成了城里高品位小资消费场所的代名词。 孙东平回国不久,今天是被朋友带着第一次来这里,算是入乡随俗的一个步骤。他先前一路走来,被沿途闹哄哄地酒吧炸了个晕头转向,寻思着这样的酒吧坐下来,人和人到底怎么交流。好在进了流浪者,耳朵里只有轻轻流水和妙曼的钢琴旋律,他这才觉得放松了下来。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田世文得意地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兄弟知道你在国外七年寒窗,如今终于回到祖国大家庭的怀抱,自当要好好慰劳慰劳你。” 孙东平笑骂:“得了吧你,真心慰劳我,干吗不请我去香格里拉?” 一个高壮魁梧的男人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冲田世文点了点头,“二少。你朋友?” “我四哥。”孙东平在家里堂兄弟中排行老四,孙老太爷总叫他小四,于是朋友们也管他叫四哥。 “四少。”老板请他们往里面走,“我这里小地方,你随便就好。” “这是穆老板。”田世文介绍,“大家都是熟人了。啊,小八和家宏他们在那里,比我们来得早啊。” 光线幽暗的角落里,几个朋友正朝他们两个招手。一帮子人都是和孙东平家世相当的人家的子弟,也大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一个学音乐,两个和孙东平一样读的MBA,还有一个是学法律,富家却并不纨绔,所以一直比较合得来。 才刚坐下,就有兄弟半开玩笑道:“四哥今天出来,同嫂子报备过了吧?别回去一进家门就要跪电脑主板。” 孙东平偕未婚妻归国一事,大家都知道。在座的其他几个都是单身汉,自然要把孙东平拎出来调笑一番了。 孙东平点了一支烟,靠进柔软的沙发里,“我能出来,当然是得了她御批的。本来是要带她一起来的,她昨天加班,今天很早就回去休息了。” “屋里有人就是不同了。”田世文啧啧有声,“以前四哥多生猛的人啊,如今猛虎也被驯成了小猫了。晚上出来都要老婆盖章批准,等再过两年,家里添了小的,估计就要把我们兄弟抛在脑后了。” “你这不废话?”朋友笑道,“嫂子又漂亮又有才,还特别贤惠,有钱都找不到。四哥做妻奴做得不要太开心哦!” 孙东平只笑不语,任由兄弟们说笑。 “东平,你也算定下来得比较早的了吧?”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朋友说,“当初中学的时候,你比谁都花,每个班的班花你一个个挨着泡,到手了又甩掉,辣手摧花,碎里一地的少女心。我还以为你会风流到老呢,结果一下就栽倒在刘静云的石榴裙下,爬不起来了。” “认栽了。”孙东平弹了弹烟灰,“所以说真金不怕火炼呢。我家娘子这才是当之无愧的华跃校花!” “你可以更恶心一点。”田世文浑身起鸡皮疙瘩,“爱情宣言留着到东方明珠上头去嚷嚷。兄弟们都还是光棍,生活苦闷,刺激过头了容易有过激行为。” “老四不行了。”友人连连摇头,“以后十一月十一,又少了一个人和我们一起过节。老四,我代表组织开除你。滚远点,看着烦!” 孙东平哈哈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是你自己敌我不分。你四哥我本来就是一个专情的好苗子,新世纪新好男人,女人心中最完美的情人和丈夫……” “适可而止吧!”田世文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后面的话给截了。 林家宏看着他们闹着,眼角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也来了?真是巧得不幸。 林家宏本来打算不去打招呼的,可是田世文也看到了那个人。他这人没什么心眼,张口就喊:“那不是三哥吗,也来了?” 孙东平转过头去,看到张其瑞略微僵硬的身影。 林家宏狠狠瞪了田世文这个白痴一眼。田世文恍然大悟,抓了抓脑袋。 张其瑞也是被人叫了一声后才看到孙东平他们的,当时就悔得肠子都青了。真不明白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对,怎么想到要来这里喝一杯的。 可是彼此都照面了,转头就走颜面上也过不去,只有硬着头皮过去打招呼。 张其瑞脸上尴尬的表情瞬间就被抹去,换上了温和的笑,姿态随意自然,仿佛刚才的千回百转都不曾存在过。林家宏全都看在眼里,暗暗赞叹,这小子皮面功夫做得是越来越滴水不漏了。 张其瑞用恰到好处的熟络语气打招呼:“大家都在啊。东平,你也在啊。” 孙东平笑了笑,“难得碰上,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吧。” 两个男人的视线对上,空气间似乎闪起了火花,可是仔细看,两人又都不现山不露水地,笑得兄友弟恭敦厚友善。男人的较量之一就是在意念中过招,看似平静的水面其实底下暗流湍急,汹涌澎湃。 列席旁观的几个友人都笼罩在这片低气压下,噤声端坐。小八和田世文通了一个眼神,准备好一看势头不对就冲过去,一个抱住张其瑞,一个拉住孙东平,总之是不能让他们两个打起来。 “不用了。”张其瑞轻描淡写地打破了僵局,“家中高堂等着我回去。你们玩得愉快。” 这时侍者却把他刚才点的酒送了上来,还以为他要和孙东平他们一起喝。 张其瑞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放在托盘上,拍了拍侍者的肩膀,朝大门走去。 “张少,您的酒……” “请你了。”张其瑞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来的人冷冷坐着,先前欢乐沸腾的气氛都被张其瑞一盆冷水浇灭了。这几个人,是孙东平的朋友,同样也是张其瑞的朋友。大家也都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了,同处一个圈子,平日里商场上,聚会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都不想为了谁把关系搞僵。 孙东平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长长吐了出来。烟雾缭绕里,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阴翳。 “也是我先对不起他。”孙东平开口说。 他是当事人,他主动开口,挽救了众人于尴尬中。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林家宏摇了摇头,“算了。过去的事了。” 孙东平说:“没过去呢,过不去的,成心结了。” 大家都不做声,只有小八实在是耐不住好奇,问道:“你和嫂子是怎么好上的?” 田世文忙拍了他脑袋一下。小八委屈地摸了摸脑袋,可还是不死心,又问:“三哥和静云姐那都是高中时候的事了。大家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呢。即使有什么,放到现在来说算个屁啊!再怎么,兄弟总比女人重要嘛……” 田世文恨不能掐死这傻小子。 孙东平反倒笑了,带着几分冷意,又有些莫名的怨气,“屁事?” 他把烟蒂狠狠摁在烟灰缸里,语气却淡得像叹息:“真的进了心里了,就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了。” 聚会不欢而散。孙东平喝了点酒,林家宏便主动送他回去。 “你走了八年了,热地皮早冷了。听话,哥送你回去,省的回头再去交警那里接你。” 孙东平喝白酒从来不上头,偏偏洋酒不怎么行,今天有点闷气,多喝了几口,头的确晕,便上了林家宏的奔驰。 林家宏比孙东平大三岁,孙东平进入华跃的时候,他刚高中毕业上大学。林母身体不好,原本被巴黎音乐学院录取了的林家宏选择放弃留学,留在了本市。他是孙东平的前辈,性格沉稳,细心谦和,甚得孙父和徐杨的好评。孙东平把他当大哥,偶尔周末去林家吃饭,在林家宏面前,也没那么张狂。 林家宏是除了孙家人外,唯一一个清楚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的外人。孙家人信任他,肯把家丑告诉他,也是为了让他去安慰快要崩溃了的孙东平。 十八岁的孩子,法律上是成人了,可是心灵还是稚嫩的。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没有精神崩溃已经不错了。那阵子孙东平被反锁在家里,天天都想逃出去,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家里人把他屋里所有硬的尖的东西都搬走了,孙东平就绝食。徐杨手腕强硬,给孙东平打麻醉针,轻微计量,让他神智迷糊就行了,然后把东西填进他的嘴里。后来孙东平吃什么都吐,连徐杨都哭了,这才终于把林家宏请了来。 林家宏跟孙东平说了很久的话,从男人的立场来和他交谈,讲道理,鼓劲,要让这个孩子重新站起来。也是他帮孙东平往狱里给顾湘打去第一通电话,递去第一封信的。 林家宏想到这里,也叹了一口气。车窗外,路灯在飞速地倒退,后座的孙东平已经睡着了。年轻有为的男人,看起来,人生似乎没有阴影,前途一片光明。那是因为,有人替他背负了黑暗。 那个叫顾湘的女孩子,林家宏从来没见过,不过想必是个水晶心肝的人。 因为她如他所愿,果真什么消息都没有回。 第 13 章 刘静云今天下班得早,回家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连梦都没有做一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看表,十一点二十,深夜了。 她爬起来,打开卧室的门。外面也没开灯,屋里空着没有人。她找到手机,这才看到孙东平给她发的消息,说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了。刘静云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十分反对自己的男人和兄弟们去喝酒玩乐。她觉得两个人相处就要彼此信任和尊重,和朋友聚会不过是普通消遣,并不应该过多干涉。 她去浴室洗了一个澡,把堆积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了。电视机里放着深夜档的节目,和国外有很大区别的是,也不过是熟男熟女的感情话题而已。 转眼回国就一个多月了啊。她吹着头发,心里叹了一声。 接下来的人生基本也是结婚,生子,工作,退休,带孩子,似乎不再会有什么意外了。孙家长辈欢迎她,连一向苛刻挑剔的孙母对她也很欣赏。和婆婆嘛,不需要彼此热爱,能互相尊敬就已经足够了。 刘静云也从来不是什么追求刺激的女人,这样的生活正是她向往的。 门铃响了起来,应该是孙东平回来了。而且八成喝醉了,不然他自己会开门。 话筒里传来的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刘小姐?我是东平的朋友,他有点不方便,所以……麻烦你开一下门好吗?” 我就知道! 刘静云按了开锁按钮,又急忙披了件外套,下楼去接孙东平。 其实孙东平没有刘静云想象的那样烂醉如泥。他在车上小睡了一下,酒醒了大半,偏偏在下车的时候跌了一交,把脚给崴着了。林家宏啼笑皆非地架着他,等楼下门开了,扶着他走进去。 孙东平他们家在三楼,刘静云赶在他们进电梯前就下来了。她老远就看到孙东平被别人扶着,赶紧小跑过去。 “怎么搞成这样?” 孙东平忙申辩,“不是喝的,是甩的,脚扭着了。” 刘静云憋着的气,听他这么一解释,全化成了扑哧一笑。 “你这么笨成这样啊?”刘静云轻轻责备了一句,又对那个送未婚夫回来的男人道谢,“真是麻烦你了,这么晚了还劳你送他回来。” 林家宏对刘静云有点印象,八、九年前见过几面。那个时候刘静云还是张其瑞的绯闻女友,叫过他一声林大哥。只记得那个小姑娘清秀漂亮,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精致,像一只优雅的天鹅,不愧是张公子看上的类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女已经长成为一个光华内敛的成熟女子,傲气全成了和气,看上去温柔又贤惠,对喝醉了酒又摔得一身泥的未婚夫依旧笑脸相迎。 林家宏挺感叹的,在心里对着张其瑞的影子说:“看到了吧?死心吧。各人命中有克星啊。” 可惜林家宏完全看错了人。刘静云把孙东平弄回了家,送走了客人,大门一关,笑脸立刻变成了j□j脸了。 “皮痒了是不是?一身衣服那么脏都敢往我的沙发上蹭!”她踢了踢孙东平垂在沙发外的脚,“赶快去洗个澡。这么晚了,明天不是还要上班的吗?” 孙东平嬉皮笑脸地抓着她睡衣的裙角,“娘子,陪相公我再喝一杯。” 刘静云气得都笑起来了,“怎么醉成这样。我看你明天怎么起床。” 她卷起袖子,半拉半拖着把孙东平弄进了浴室。打开了水,然后给孙东平脱衣服。 孙东平的嘴还是贱贱的,“娘子好热情啊,叫为夫的都消受不起了。” 刘静云脑门上冒起了青筋,下手更重。孙东平倒好扭捏了起来,一边闪躲一边叫道:“讨厌啦!人家害羞的说!一会儿去床上再……” 一蓬冷水从头浇下,孙东平惊呼一声跳起来,“老婆!” “清醒了?”刘静云冷笑,“赶快自己脱衣服!” 孙东平像受了气的小媳妇或者是被逼良为娼的黄花闺女一样,可怜兮兮羞答答地解衣服。 刘静云由气又好笑,“怎么喝成这样!” “小八他们几个灌我的。”孙东平辩解,“我都说了我喝洋酒上头,他们偏偏要灌我洋酒。” “废话,谁要你自曝其短的。” “老婆你都不心疼我。”孙东平控诉。 刘静云瞪他一眼,把花洒塞到他手里,狠狠道:“好好洗,我会好好疼你的!”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孙东平扒着门贱兮兮地冲她喊:“我等着你哟!” 一个靠垫砸了过来,孙东平赶紧关上门。 等他洗完澡出来,干净的睡衣已经放在了浴室门边的凳子上。刘静云刚进门,正在脱鞋,手里还拎着楼下便利店的袋子。 “买了点解酒的药,这么两瓶东西居然要我二十多块……哎呀你这个变态,赶快把衣服穿上!” 孙东平只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袒露着他健美结实的上身。他酷爱打篮球,身材是锻炼得修长匀称,肌肉紧实却并不纠结。他酒劲还没过去,加上才洗了个舒适的澡,整个人懒洋洋的,嘴角挂着笑,眼神深邃,凝视着刘静云。 刘静云不禁也觉得一阵燥热,脸有些发红。 “你……又胡闹些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孙东平拉过去抱进怀里。 孙东平紧紧拥抱着她,感受着怀里人美好柔软的身体,呼吸着秀发间的清香,身体也开始蠢蠢欲动。刘静云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低低笑了。 “喂,解酒药……” “早就醉死了。”孙东平低头在她肌肤细腻的颈项间亲吻着,双手熟练地在她的敏感部位游走。 刘静云轻轻颤抖着,“别……别在这里……” 孙东平一把将她横抱起,换来她一声低呼。 “奴才遵命,奴才这就伺候娘娘安歇。” “你少来了!”刘静云笑着捶了孙东平一把。 孙东平低头亲吻着她,抱着她走进卧室,一脚把门踢上了。 第二天是星期四,对于上班族来说,是一个星期里最黑暗的日子。刘静云到了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热,就被领导一通电话叫去,说印刷厂里出了问题,要她赶紧去看看。她只好带上助理小赵,打的去在市郊的印刷厂。 车开到一半,天上就落起了雨。都说秋天的雨不大,偏偏本市今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汽车雨刷根本就来不及刷,从窗户望出去,一米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红灯亮了,司机踩下了刹车,车子突然猛地一震,原来是后面的车撞了上来。 出租车司机气得直骂娘,顾不得这么大的雨就开门跳出去,和后面的司机理论起来。好在撞的不严重,坐在后座的刘静云和小赵都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只是这么一来,车是没法搭乘了,这路段被这场小车祸也弄得堵了起来。小赵提议先去路边躲躲雨,等雨小了再重新找辆出租车。刘静云没异议。 两个女人顶着公文包跑到路边的屋檐下,身上衣服就湿了大半,十分狼狈。屋檐下也站了不少躲雨的路人,小小地方挤得满满的。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子高声说:“各位先生小姐,外面雨大,我们经理请各位进来躲雨吧。” 刘静云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原来这里是家酒店。 众人道过谢,纷纷走进酒店大堂。这是家经济型酒店,地方不是很大,却是装修得非常清幽别致,到处透露着一股安宁舒适之意,真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刘静云才回国,并不是很了解,小赵解释给她听:“连恒酒店,全国连锁酒店,这间是经济型的分店。他们家总店开在定波路,二十几层高楼,对着大海,五星级,底下一大片海滩都是他们包了的。我表姐去年嫁了个大款,结婚就是在那里摆的酒席,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那个高档,那个豪华,那个帝王气派。听说小老板是美国回来的,把什么外国的先进理念引进到生产经营中来。” 刘静云笑道:“全编辑部就数你最八卦了。” 小赵抽了抽鼻子,打了一个喷嚏。秋天的雨很凉,她本来身子也比较虚,似乎是有点感冒了。 “不行,头发得吹干才行。”刘静云拉着她去了洗手间。这年头,稍微好点的洗手间都有干手机。刘静云把小赵的脑袋按在机器下,呼呼吹了好一阵,这才放开她。 小赵抓着乱蓬蓬的头发,可怜兮兮地说:“刘姐,你看着怪柔弱的,结果也是大力怪。” “可不是吗?”刘静云自己也去吹了吹头发,“我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小时候我爸工作忙,总是加班带学生,我妈身体又不好,咱家没儿子,很多活都得我来做。” “刘姐小时候生活不好?” “那倒也不是。我爸当年是中学老师,我妈是音乐老师,收入还算不错的。” 小赵又兴致勃勃地问:“英国怎么样?留学好玩不?” 刘静云从包里拿出梳子梳头,“哪里有那功夫玩?下了课就得去餐馆打工,端盘子,帮人看孩子,遛狗,做过不少事。法国离英国那么近,我还一直没去过巴黎。” “你先生不是挺有钱的吗?” “他呀!”刘静云笑着摇了摇头,“他家是有钱,可是读书要靠的是打工,没好到哪里去呢。” 甚至还要更糟糕吧。刘静云心里想。 孙东平当年几乎是被孙家流放到英国来的。孙母把儿子带过来,往学校一丢,给了点钱,然后就和丈夫去加拿大了。那点钱,交了学费和半年房租后也没剩多少。孙东平那种大少爷,花起钱来心里也没个谱,钱包很快就见底了。为此,后来真是吃了不少的苦。 那时候要是没遇见刘静云,那家伙恐怕早就饿死了吧?刘静云叹了一口气。 两人在洗手间里拾掇整齐了,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上,几个酒店员工正站在一处,似乎商讨着什么事情。 刘静云低头走过他们,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工作要做得细致全面,不要留下纰漏,一会儿叫马经理再检查一遍……” 她不禁站住,扭头看了一眼。 张其瑞站在员工之中,雪白衬衫,深灰色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如水,英俊如斯。 第 14 章 刘静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张其瑞。她上次在宴会上见到张其瑞都还是个意外。虽然事后她也想着什么时候抽空私下见一面,彼此把话说清楚的好。过去的往事在彼此的心里都是一道抹不去的风景线,回想起来始终觉得不枉少年,没有辜负那段时光。只是,如今她已是别人的妻了。 张其瑞也很快就看到了刘静云,嘴里说的话不由一顿。职员们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人,小赵也敏锐地从这眼神里嗅到了不一样的暧昧气息。 “其瑞,是你呀。”刘静云先开了口。 张其瑞冲属下点了点头,员工们纷纷散去,小赵也赶紧走了开来。 “好巧。”张其瑞算是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他和刘静云这两次碰面,都真的好巧。 刘静云不大自在,忍不住低下头,摸了摸耳垂。张其瑞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紧。 这个小动作,还是那么熟悉。当年他第一次拉她的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低着头,摸了摸耳垂。那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慌,触电般的感觉是两个人都陌生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还没亲吻,就神魂颠倒。 过去的无数片段倒带一样在两人的脑海里飞速地播放着,那么多零碎的事,似乎没一样值得留念的,可是这么些年来,就是怎么都忘不掉。 “我路过,躲雨。”刘静云话说得不怎么流利,当年学生辩论会上口若莲花把对方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个女孩,居然也有今天,“那个……要去印刷厂里走一趟,结果遇上汽车追尾。这大雨天的……你是……” “这是我家的酒店,后天有个小会议包场,我来看看准备工作。” 啊,原来如此。记得他家以前就是开酒店的,似乎不是叫这个名字,大概后来改了吧。 张其瑞像是能读人心似的说:“八年前改的。我爸出了车祸,算命的说了一通,就改了酒店名字了。” 刘静云脸有点红,忙点了点头。 唉,真是尴尬死了。 张其瑞看着比她要从容许多,像个老同学一样,问道:“听说你在出版社工作,怎么样,出国这么久,回来还习惯吗?” 刘静云忙道:“都挺好的,老板也不苛刻。” “在国外呢?过得怎么样?” 刘静云顿了顿,才说:“也就是读书和打工而已。” “哦,”张其瑞手j□j裤子口袋里,“你家里人呢?我去年见过了刘校长,看着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你妈身体好点了没?” “老样子。”大概是受对方的影响,刘静云也放松了些,“我打算近期把她接来好好检查一下身体。我后来也听我爸说了,老头子使劲夸你呢,说你有孝心,还知道回去看望老师。” 张其瑞无声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透着尖刻的讥讽和不屑。不过刘静云还低着头,没有看到。 “外面雨好像已经小了。”张其瑞说,“这样帮,我叫司机送你去厂里好了。” “不用麻烦了。”刘静云忙摆手,“那厂子偏远,我和小赵打的过去就行了。” “既然偏远,我自然更不放心了。有司机送也安全点。”张其瑞语气坚持,不容反对,立刻就吩咐助理叫司机开车过来。 刘静云叹了口气,她了解张其瑞的性格,看着温柔斯文的人,其实最是刚强独断。他决定的事,旁人反对是没用的。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张其瑞说,“有空大家出来坐坐。” 刘静云点了点头。 张家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是辆黑色的奔驰。刘静云拉着小赵同张其瑞道过谢,匆匆上了车。张其瑞一直安静地看着,可是小赵就是觉得被着个帅哥盯得后背汗毛一根根倒立起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性子这么阴冷啊? 车开动了,刘静云似乎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鼻梁。 眼睛有点酸。 张其瑞送走了刘静云,转头跟助理要了一把伞,说去附近走走。 这附近往东是写字楼区,往西有大学和中学。这个点,上班的,上学的,路上没有什么行人。 他点起了一根烟,慢慢抽着,沿着行人道往西走。也没想去哪里,就是觉得胸口有点闷,想出出气。 初中那阵,一帮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学抽烟,还是孙东平那小子从他爸那里摸来一盒红塔山。第一次抽,大家都呛着了,咳得厉害。咳完了,又彼此嘲笑。 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年一起抽烟,一起偷偷看黄片的交情呢。如今碰了面,笑容都是不真诚的。 靠近大学了,生活气息就浓了许多。街边都是各种小店,卖衣服的,卖吃的,卖书的。没课的学生都在网吧里打游戏,两个女孩子从老板手里接过奶茶,转身看到张其瑞,立刻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起来。 张其瑞撑着伞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对面。 那里有个小花园,大树参天。树下,有个女孩子在摆摊。好像卖的是女生的项链耳环一类的小东西,时间还早,又下雨,摊位前冷清得很。张其瑞在这边站了半个小时,那女生没有一桩生意。 忽然一辆车开到路边停了来,那个女孩看到了车,吓了一大跳,立刻把地摊一卷,往身上一背,撒腿就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喂!站住!”城管在后面大喊大叫,不过也是做做样子。见那个女孩子跑远了,他也转身上了车,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走了。 张其瑞皱起了眉毛,想起了什么。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 “喂,陆少,是我……哪里,你忙,我不好打搅才是……是这样的,我曾托付你帮忙照顾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顾湘喜笑颜开地数着钱,数了一遍还不够,还要数二遍。 对面客人高声喊:“老板,再加三串烤里脊,多放点辣!” “来了!”顾湘立刻应了一声,一手把钱塞进腰间的口袋里,一手熟练地抓了三串里脊放在烤架上,然后抹油,抹酱,翻转,洒佐料和辣椒。 她如今做起来,比最开始的时候要熟练很多了,火候也比先前要掌握得好。客人多的时候,也不会忙得手乱脚乱的。她家的肉比别家的肉要多,除了烧烤还有火锅菜,附近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也加班回家的白领都喜欢来这里吃了宵夜再走。 中秋过后,天也是越来越冷了。顾湘原来那个小钱包的生意已经不做了。女孩子追赶潮流不过一阵风,过去后,钱包就再卖不了那个价了。她和李姐商量了一下,各出了一点钱,定做了一辆手推的餐车,做点路边小吃。本来顾湘还想去办个餐饮执照的,却被李大姐嘲笑了一番,说办执照的钱都够她们两个吃半年的了,顾湘这才死了心。 过去的经历让她对违法这一概念特别敏感,所以免不了特别注重食物的分量和卫生情况。也正由于这两点,倒让客人越来越多了。 又有两个中学生背着书包走到摊前坐下,点了火锅菜。顾湘利索地把菜放进锅里,然后又把烤好的里脊送到先前那位客人的桌子上。 “老板娘给的肉真多哦。”客人笑道,“我下次带朋友过来吃啊。” “谢谢您照顾生意了!”顾湘乐滋滋地鞠躬道谢,又赶紧回了餐车边。今天李大姐的女儿病了,所以没有来,她一个人应付生意有点忙。 油快用完了,明天记得去补充上。最近蘑菇涨价了,用的时候得记得少放点。那家的豆芽总是发得很老,下次要换一家进货才是。 “老板娘,结账!” “来了!”顾湘把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走过去,“你这两份里脊一份鱿鱼,两份荤的火锅菜……一共是十六块。” 那个小青年掏出十五块,丢给顾湘,“老顾客啦,便宜我一块钱啦!” “这可不行。”顾湘板起了脸,“我这也是小本生意,赚的就是你这一块钱。大家谋生都不容易,这点便宜就不要占了!” 小青年打算赖账,“可我身上就十五块钱了,你说怎么吧?要不,我脱下裤子放你这里抵押着?” 邻桌两个中学男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湘脸色又难看到了极致,忽然转成一个灿烂笑,“没钱啊,那就没办法啦。看在帅哥你是熟客的份上,这一块钱就算了。下次再来啊。” 小青年痞兮兮地站起来,打了一个饱嗝,“这还差不多。”说完拍拍屁股走人。 顾湘在他身后冷笑。吃吧,次次都少给钱,老娘次次都往你碗里吐口痰,看你吃得欢! 风把顾湘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配上她脸上的阴笑,看上去本人就犹如魔女一般。 “老板,我要一份火锅菜。” “来了。”顾湘反射性应道,脸上立刻换成了招牌笑容,转过身去,随即一愣。 张其瑞嘴角微弯,眼里带着一丝玩味,“我要木耳、莲藕、粉条、豆腐皮和海带丝,放香菜,不要加辣。” 第 15 章 顾湘嘴巴张得老大,“啊?”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我带够了钱。” 顾湘终于反应了过来。是真人,不是她的幻觉。 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己蓬头垢面的,一身油腻,看来上次的碰面还不是最糟糕的。 “你这是又来旅游还是出差?”顾湘强笑了一下,赶紧往锅里丢菜,她也不记得张其瑞点了什么菜了,干脆把每样菜都往锅里丢了一份。 张其瑞穿着卡其色的夹克,从头到脚都干净整洁,和这小摊子是格格不入。他却丝毫不嫌弃,挑了个离餐车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 “有点事过来。我去你原来摆摊的地方,却没找到你,后来问了人,才知道你换了地方了。” “哦,那边生意不好做了,就换了。放不放醋?” “放一点。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行,收入其实还不错的。”当然比不过你了,“而且卖小吃,技术含量低,没那么操心。” 菜煮好了,端上了桌。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张其瑞长这么大,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路边摊吧。这人也是怪,旋转餐厅里的法国大餐吃腻了,所以来路边改善口味吗? 张其瑞自己从筒里凑了一双卫生筷,撇开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顾湘在旁边搓着手,像是等着美食家评论的烹饪大赛厨师。 张其瑞咽下了菜,抬起头来,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吃的。” 顾湘反倒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别站着,你也坐吧。”张其瑞指了指对面的小凳子,顾湘想了想,也坐了下来。 她问张其瑞:“这次来,要呆多久呢?” “还不清楚。”张其瑞咬了一口莲藕。火候掌握的不错,是他喜欢的脆脆的口感。 顾湘坐着不做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两个人差异那么大,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当年的高中生活。可是那段过去又是顾湘她最不想提起的。 张其瑞也没多言,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火锅菜,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举止斯文优雅,即使蹲在路边吃小摊,也是光鲜的帅哥一名。旁边一个出来吃宵夜的女生早就两眼放绿光,手机对着他按了N次快门了。 张其瑞收拾清楚,抬头看顾湘。顾湘比起两个月前,似乎又瘦了些。这么冷的天,穿着花格子衬衣,更加显得单薄。脸上还是那股惶惶不安的神色,刚才看她对那个小痞子阴森森冷笑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很有活力的,怎么一面对他,就像死刑犯一样。 犯人……张其瑞忙把这个词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因为顾湘,他也跟着犯了忌讳。 “你英语还记得多少?”张其瑞突然问。 “啊?”顾湘错愕,英语,干吗问这个,“还好。我在狱里一直自修,考了大学六级。” “那还学了点什么?” 这是考察吗?顾湘歪着脑袋一项项想着,“缝纫,我被分到毛巾场,最开始一年天天缝毛巾被子什么的,后来又缝了两年衣服,再后来分配去做饭……也有看书,自学了英语和法语,日语考过了二级。本来还想考一级的,结果提前被放出来了,后来忙着谋生,也就把考试耽搁了。” “外语这么好,怎么不去找份翻译类的工作。” 顾湘苦笑了一下,“有前科,人家看不上。接私活也需要人脉,而且价钱很低,还比不上摆摊。” “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餐厅端盘子,咖啡店的服务员什么的。后来病过一场,工作也没了。邻居一个大妈也是摆摊的,劝我一起做这行,赚的比打工的多。我后来就干起了这行了。” 说完,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一下。像她刚进华跃高中那阵,也是这么笑的。似乎一点没变。 张其瑞看了看她的小摊子。 “愿意跟我走吗?” 顾湘再次张大了嘴。 张其瑞修长的手指交叉着,双手放在膝上。路边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更凸显轮廓的俊秀。金丝边眼镜下,一双眸子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我想过了,大家同学一场,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我的确觉得你过得不好,一个人飘零,没保障,我又有能力帮你,那就一定要帮。我家经营酒店,你聪明勤快,外语又好,可以来我这里管家部工作。别急,先听我说完!这不是走后门,你有这个能力做好这份工作的。我们酒店待遇好,薪水也不错,这份工作也有上升前途。你问问你自己,你就真的打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 话说完,张其瑞盯着顾湘看。 顾湘低垂着头,张其瑞只看得到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和浅粉色的唇。 顾湘的心里波浪澎湃。 这样的日子,真的一直过下去吗?这也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问自己的问题。 她也有过抱负,对未来有过无限的憧憬。其实在出狱的时候,也曾鼓起勇气打算好好做一份工作,最好是能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 可是现世总是残酷的,那一纸判书和五年牢狱生涯,就是她脸上一块永远都消不去的痕迹。她被排挤在社会边缘,游魂一样度日。 现在的日子的确不愁温饱,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真的能就这样过完吗? “我……从来没做过……” “你现在的工作,难道以前也做过吗?”张其瑞张口就驳回了顾湘的话,“你放心,上岗前会有一个月的培训。这份工作需要的就是细心和耐心,还有应变能力。你如果能回到你当年的状态,那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的。” “可是,这边的生意,我和李大姐一起做的。”顾湘犹犹豫豫。 “那就把摊子转给她吧,大不了再给点钱。”张其瑞趁热打铁,“这份小生意,两个人分,收入也微薄得很,不如全让给那个大姐算了。” 顾湘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上海是繁华大都市。或许,你也该换一个环境了。我理解你现在很爱安静,不过你还这么年轻……什么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这种话,不要说给我听。”张其瑞话锋一转,增添一股凌厉,“你若是怪我多事,直接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想带你回上海。” 顾湘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适应上海的生活。” 张其瑞轻笑了一下,“上海有我。” “我不能依靠老同学一辈子。”顾湘脸微红。 “所以我给你一个好机会。”张其瑞换了一个姿势坐,“我认识的顾湘,若是给了她机会,她会牢牢把握住的。有上进心,有抱负。顾湘我邀请你跟我回上海。” 顾湘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没问题。”张其瑞很爽快地说,“我定了后天中午的飞机。这是我的酒店地址和手机,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顾湘接过便条,仔细叠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老板,结账!”有客人喊。 “这就来!”顾湘冲张其瑞抱歉地点了点头,匆匆走过去给客人算钱。 等她拿着结好的钱转过身来,张其瑞已经走了,一张粉红大钞压在碗下。 这天晚上,顾湘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躺在床上,听着窗户外面北风呼啸,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下着一场大雨。屋子里偶尔传来富贵刨猫砂的声音,估计它也睡不着。 隔壁一对小夫妻在吵架,你说我多用了五十块,我说你偷藏了一百元,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顾湘翻了个身,还是了无睡意。 那哗哗声越来越响,连成一片,潮水一般,带着热情,将她包围了起来。 掌声!是同学们的掌声!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特别是队友们,兴奋得满脸通红,跑过来和她拥抱。她激动得直想哭,甚至大大方方地和男同学拥抱。 底下的同学们站起来高呼:“华跃!华跃!华跃……” 老师们在点头微笑,灯光全都打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顾湘带着队友们走上前,向满场的观众鞠躬致谢。 一年一度的省高中生辩论大赛,就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下落下帷幕。华跃继三连冠后,第四次拿下了胜利者的奖杯。而顾湘知道,作为领队,她的名字会就此留在校册上…… 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走回了后台,同学们围着他们欢呼,连一向冷漠、对她爱理不理的张其瑞,也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恭喜。 还有那个人,站在她的身旁,在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滚烫潮湿的手心,显示出他先前有多紧张。他和她都站在人群里,没有交谈,没有互相看一眼,可是十指是牢牢纠缠在一起的。 就如同他们发过的誓: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咣啷——哗啦! 顾湘张开了眼。 看来隔壁的小夫妻已经由吵架发展到了开打,正在屋子里摔东西呢。 对门那户人家打开门大声嚷嚷:“有完没完啊?也不看看这是几点了,要吵去楼下吵!” 隔壁静了片刻,男人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管你老子屁事!睡你的觉!” “神经病!”对门的女的过来拉老公回家,“别管了,回去睡吧。”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壁的小夫妻又吵了几句,然后没了声音,没半晌,就传来了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来做起了夫妻功课。 顾湘失笑。她也不是纯情小女生了,也用不着脸红蒙脑袋。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偶尔一个闪电,照射得树影摇曳,宛如鬼魅。富贵跳上了床,缩在被子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黄的光芒。 八年了,她是不是,也该重新站起来了呢? 第 16 章 华跃不愧是重点高中,即使连普通的期中考试,也都非常隆重。学生们按照学生号重新编排了顺序,同一个班的学生都分散开来,和别的年级插班考试。一年级一班的学生,抽签和二年级六班的学生一起考试。 老师公布了考试安排后,教室里就响起了嗡嗡议论声。 “二年六班不是出了名的烂班吗?” “就是,听说好多不良少年呢。二班的数学课代表都被他们的人威胁过。” “真讨厌,到时候能不能安心考试啊?” “就是,肯定会作弊的。” “抗议,我要换位置!” “抗议无效。”刘静云果断地驳回,“学号0号到20号的同学们检查好自己的文具和学生证,现在就跟我去楼上六班考场。剩下的同学留下来。班长,麻烦你安排一下了。” 张其瑞冲刘静云点了点头。刘静云腼腆地笑了一下,赶紧别过头去。 顾湘的学号是18。她清点了一下文具,和同学们一起出了教室的门。 六班的教室同一班比起来,要乱很多,桌椅歪歪斜斜地摆放着,桌面上都涂满了修正液和钢笔画的涂鸦。留在教室里的六班的学生看到一班的学生走进来,很多男生都发出了轻蔑地嘘声。谁都知道各年级的一班全都是成绩优秀的精英份子,这些好好学生在差学生的眼里永远都代表了书呆子和马屁精。 一班的学生们虽然都没说话,可是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顾湘也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在教室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她左右两边都坐着二年级的学生,顾湘对这两个人都有印象,曾经见过他们在车棚里背着老师偷偷抽烟。两个男生一高一矮,校服的拉链没有拉,露出里面的花T恤。他们一半的头发染成黄色,耳朵上也戴了耳环,是典型的不良学生的打扮。 两个男生挤了挤眼睛,一个男生拿笔敲了敲顾湘的桌面。 “喂。你听好了,等下考试的时候,我同学会给我传纸条,你传给我,知道了吗?” 顾湘看了那个男生一眼,没理他。 另外一个男生伸手推了她一下,“喂!听到没有!” “你们在干吗?”刘静云看到了这边,立刻大喝一声走过来。 两个男生认识刘静云,知道她是老师的孩子,对她有点畏缩。他们悻悻地放过了顾湘,坐回了位子上,还不忘小声威胁她:“听到了没有?一下把纸条传过来。你要不做,你就死定了。” 顾湘打小就是在街上长大的,身边这样的男生见得多了,也没把他们的威胁放在心上。 “没事吧?”刘静云问顾湘。 顾湘冲她笑了笑,“没关系的。” 刘静云看了看那两个男生,大致也明白了是什么事,“别理他们,到时候写自己的卷子就是了。” 顾湘点了点头。她对这个热心负责的学习委员印象挺好的。 监考老师抱着试卷进了教室,宣布了考试规则后,开始发试卷。 顾湘拿到卷子,填上了名字,然后开始迅速浏览考题。考试铃声响起,她提笔开始答卷。 英语是顾湘的强项,虽然试卷有点难,但是她做得很轻松。左右两边的两个男生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消停过。先是彼此望来望去,然后比划起了手势,他们大概创造出了一套作弊的动作,一下摸头一下拍腿的,忙得是不亦乐乎。老师自然看到了,走过来警告了两次。两个男生却老实不了多久又开始对答案。 顾湘答完了所有题目,翻过卷子开始检查。正要动笔改一处错,一个小纸团突然落到桌面上。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右边的男生正冲她挤眉弄眼,要她把纸条传给左边的男生。 顾湘没好气,低头继续看试卷,根本没去理会那个纸团。 男生耐不住了,在旁边低声咳嗽,狠狠地瞪了瞪她。 顾湘把头埋得更低了。 另外一个男生不耐烦了。监考老师正转过背去,他趁机站起来,伸手去顾湘的桌子上抓那个纸团。 “嘎吱——”他动作过猛,顾湘的桌子被他撞得响了一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考场里相当刺耳,老师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男生半边身子都俯在邻座女生的桌子上。 “你们在干吗?不许动!”老师立刻走了过来,“你们两个,都站起来!” 所有同学都惊讶地望了过来。顾湘涨红了脸,害怕又无辜,却不得不听从老师的话站了起来。 老师严厉地质问:“这是在做什么?” 男生比顾湘镇定多了,他自然而然地把抓着纸团的手背在身后,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啊!老师误会啦,我向这个同学借橡皮啦!” 监考老师问顾湘:“是这样的吗?” 顾湘怔住。她从来不会说谎,可是她也清晰地感觉到左右两个男生落在自己身上的威胁地视线。她讷讷无言,紧张地出了一头的汗。 这个时候,被抓住的那个男生却悄悄地把手里的纸团丢到了地上。 老师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一瞬间。他一把推开男生,弯腰从地上把纸团拣了起来。 “这是……答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们是在传答案吗?” “不是我!”顾湘反射性地为自己辩护。 老师也并不是傻子。两人一个是一班的好学生,一个是六班的差生,再说试卷都不同,这答案怎么传? 他的视线投向坐在顾湘右边的男生身上。 “是你们两个吧?” “老师……”右边的男生也慌张了起来。 “不用说了!”老师严厉道,“你们两个从开始考试到现在,就一刻都没消停过!作弊!立刻交卷,这科成绩作废!你,”他转向顾湘,“你继续考试。” 顾湘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打湿透了。 两个男生重手重脚地收拾文具,弄得桌子响成一片。监考老师大声训斥了他们几句,他们这才磨蹭着离开了座位。 左边的男生在经过顾湘的座位时,突然丢了一个东西到她的试卷上。顾湘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嚼过了的口香糖。 她震惊又气愤地抬起头来。男生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看了顾湘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恶毒和仇恨。 顾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坐在教室后排的孙东平将这一幕也尽收眼底。他转着手里的笔,多看了两眼那个小白菜。顾湘的头埋得更低了,显得肩胛骨更加突出。孙动平半是同情半是轻蔑地哼了一下。 这场作弊风波并没有就此过去。几天过后,顾湘就遭受了人生中第一次校园暴力。 这天轮到他们组做值日,打扫卫生。几个同学家住的都比较远,扫完地就走了,只留下顾湘一个人去倒垃圾。顾湘去倒完了垃圾回来,一走进教室,不由站住了。 那两个作弊被抓的二年级男生正在教室里,坐在课桌上。顾湘的书包打开着,课本和文具散了一地。高个的男生笑嘻嘻地拿着顾湘的数学课本,正在乱翻着。 矮个的男生看到了顾湘,拍了拍同伙的肩,“哟!好学生回来了!” 高个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站了起来。他把顾湘的课本丢给了同伙,“瞧瞧,不愧是好学生,你看人家笔记都把书写满了!” 那个男生接过书,随便翻了翻,手一抬,唰地一下就把课本撕成了两半。 “住手!不要动我的书!”顾湘又惊又怒,也顾不上害怕,拔脚就冲了过去。 男生将撕坏的书丢在地上,一把抓住了顾湘的手腕。高个的男生堵住了顾湘的后路。 “怎么动不得了?老子在教训你!妈的,知道我们两兄弟是谁吗?我们的话你都敢不听,你当你是谁啊!操!” 男生猛地揪住了顾湘的头发,把她的头皮扯得生疼。顾湘惊恐地屏住呼吸。她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应对。学校都已经走空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帮助她。 大概是她太弱小了,男生们很快失去了继续欺负她的乐趣。顾湘被放开,男生在她身后猛地推了她一把,她向前跌了一脚,膝盖重重撞到桌腿上,痛得她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警告你,以后看到我们就走远点。小心老子又找你晦气!”男生一脚踩在钢笔上,笔应声而断。 顾湘等到他们走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又忿恨又害怕,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刚才撞着的膝盖还疼得厉害。她慢慢坐到凳子上,好好地顺了一下气息,这才把散落到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 顾湘为这场无妄之灾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那两个人在顾湘回来前还撕了她不少的书。课本、作业本、笔记本,只有少部分幸免。塑料文具盒是便宜的地摊货,已经被踩得碎裂开来,圆珠笔和钢笔也都摔坏了。 残破的本子收好摆在膝盖上,过了片刻,几滴水滴落在了手背上。 顾湘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真是胆小懦弱。可是面对暴力,却又真的无计可施。 她心里愁成了一片,课本粘起来就可以了,作业本和文具又得花零花钱去买。还有,弟弟顾敏做什么事都笨,偏偏在监视顾湘一事上精明得很。如果她换了新的文具,他肯定会立刻发现,然后去告诉继母。林姨没准又要为她的零花钱一事和父亲吵一架。 泪水打湿了作业本,顾湘忙把本子移开。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她还要回去帮林姨做饭。 她抬起头,忽然怔住了。 孙东平挎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正望着她。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没准先前她掉眼泪的样子都被他看了去了。 第 17 章 想到这里,顾湘只觉得轰地一下,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孙东平却十分淡定。他视若无睹地走进了教室,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从课桌抽屉里摸出了他遗忘了的游戏机。也没多看顾湘一眼,又大步走了出去。 从头至尾,就当顾湘不存在一样。 顾湘紧张得要死,等他走远了,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虽然和孙东平不熟,但是男生一般都不会去搬弄是非,她倒也不担心今天的事会被传的全班都知道。 膝盖疼得厉害,顾湘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单车棚。她试着骑了一下,发觉根本不行,膝盖一弯就钻心地疼,根本使不上力气。 “喂!”有人在叫她。 顾湘抬起头,看到孙东平推着他那辆崭新漂亮的山地车,站在车棚外。 顾湘有点手足无措。原来他还没走啊。 孙东平停好车,走了过来。他看了看顾湘站立的姿势,重量全放在左脚上,就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打了你?”男生拔高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顾湘窘迫地点了点头。 “一帮狗娘样的!”孙东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数落顾湘,“你也是,刚才怎么不说?居然就那么让他们跑了。” 顾湘不免有点不服气,小声辩解:“你又没问。” “这还需要问?”孙东平高声道。 顾湘撇了撇嘴,“说了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们打一架?” “那也总比你被打了闷声不吭的好。” “说得倒简单。”顾湘忍不住反驳,“他们两个家里都有钱,我可的罪不起。你不怕,你去找他们好了。” 孙东平气得恨不能敲敲这个女生的脑袋。他气道:“关我什么事?被欺负的又不是我!” “那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孙东平语塞。 顾湘抬眼扫了他一下,一双眸子黑嗔嗔的,车棚外的夕阳在她眼底映出一抹艳艳的红痕。 孙东平满腹的牢骚,不觉稍微消减了些。他斜着眼睛又看了看顾湘的脚,问:“还行吗?自己能回去吗?”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男生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受了欺负而愤怒。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而且又会察言观色,知道孙东平这么问不过是客套。 她小声说:“我家不远,可以走回去。” “哦。”孙东平点了点头,便没再理会顾湘,踩着单车走了。 “什么人嘛……”顾湘冲着孙东平离开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 膝盖上撞痛的地方,当天晚上就青了一大块,一动,膝关节就疼。好在天气已经冷了,穿上了裤子,同学们不会看到。 顾湘的继母是卫生所医生,家里不缺药,她向继母要来跌打酒,用棉花沾着,轻轻揉。父亲看到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好说是在学校里不小心跌的。 她悄悄用透明胶把课本粘了起来,然后翻出几支旧圆珠笔笔,换了笔芯,把作业写完了。文具盒是不能再用了,只有等周末再去买一个,就说是外婆送给她的。在这之前,她找来一个原本装药的盒子,暂时充当一下文具盒好了。 拍去书包上的灰,顾湘关了灯,躺在床上。 高中比她想象中的要过得慢得多。 此后一连两天,那两个二年级的男生都没有再来找自己,顾湘渐渐放下心来。想必是就此放过她了吧? 只是膝盖一直疼,走路都只能慢慢走。顾湘只好尽量不动,下课了都坐在位子上,一边轻轻揉着伤处。 但是回了家,却不得不做家务,做饭洗碗,一站就得一个小时左右。等收拾好了碗筷,顾湘这边的腿都疼得快没有知觉了。 她一点一点移回到自己的床上坐着,卷起裤子看。膝盖这块已经肿了起来,像个馒头一样。顾湘伸手指戳了戳,感觉戳的是别人的腿。 怎么办?老样子,跌打酒揉,揉到发烫。顾湘只有这么安慰自己:或许明天早上起来,腿伤就好了。 星期五下午有体育课,今天是考试立定跳远。体育老师宣布了考试规则,就让男女生分开,先练习二十分钟。 学生们一队占据一个沙坑,开始练习起来。立定跳远本来也不是难项,大部分学生都能跳出很好的成绩,一场练习倒成了男生们比赛。 孙东平从小学起就是体育老师的宠儿,立定跳远对他来说,轻易就可以拿满分。队伍轮到他的时候,他轻松一跳,姿态矫健,一下就跃过了满分线。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女同学们特别激动,连连叫好。 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虽然他们还是比较保守传统的一辈,这个年纪也知道爱慕优秀英俊的异性了。孙东平相貌英俊,潇洒不羁,成绩优秀,家世也富裕,一直是女生心中的黑马王子。 接下来论到张其瑞。这白马王子看着斯斯文文,白衬衫、金丝眼镜,可是体育也十分好,同样一跳就过了满分线。 张其瑞在掌声中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出沙坑。孙东平和他拍了拍掌。 张其瑞问:“听说你爸又要出国了?这次去哪?” “新加坡,去谈生意。”孙东平的父亲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回来会经过香港。我要他帮我带最新的游戏机回来,你要不?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好了。” “我不爱玩这个。”张其瑞说,“不过你爸能帮带一个好一点的CD机回来吗?刘静云喜欢郭富城,我送了她CD,但是她没办法放来听。” 孙东平笑着捶了捶他胳膊,“行啊,终于行动了?” “她帮我抄了地理笔记而已。”张其瑞推了推眼镜。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遗憾的感叹。孙张二人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个女生正狼狈地跌倒在沙坑里,一头一身都是沙子,脸色苍白,眉头皱着,紧咬着下唇,双手抱着右脚膝盖,仿佛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曾敬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四哥,你看,那不是小白菜吗?” 那个女生的确是顾湘。 她的膝盖上的伤比前两天好了一些,走路已经没什么影响了,所以她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参加考试。她的体育也不差,即使发挥不好,及格应该也是可以达到的。 等轮到她跳的时候,她腿一弯,膝盖就喀喇一声脆响,然后就是闷闷地痛了一下。说是立定跳远,她基本是单脚跳出去的。可是落地的时候本能地要双脚着地,那么大的冲击力,后果可想而知。 顾湘倒在沙坑里,剧烈的疼痛让她必须紧咬着唇才不至于叫出声来。腿疼得就像是已经断了一样,那痛苦延绵持续,纠结着她每一根神经。 “顾湘?顾湘!”刘静云最先跑过去,把顾湘从沙子里扶了出来。 顾湘一头一脸的汗,唇无血色,疼得说不出话来。 第 18 章 同学们和老师都紧张得连声询问。 刘静云立刻想到会不会是腿摔断了。她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不轻,一时没了头绪,不自主地扭头去找张其瑞。 “我们过去!”张其瑞拉着孙东平跑了过去,蹲在了顾湘身边。 “让我看看。”孙东平伸出手,抓住顾湘受伤的那条腿的脚踝,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放在膝盖上,“放松一点,我就是帮你检查一下。” 顾湘看清来人是孙东平,苍白的脸不由地又泛起了红晕。那阵剧痛也过去了,她缓过一口气,配合着放松了脚。 女孩子腿细细长长的,没什么肉,脚踝纤细,似乎不盈一握。孙东平不由又看了顾湘一眼。 孙母是一名出色的骨科专家,孙东平大小耳濡目染,跟着母亲学过一点基本的知识。至少,用来判断伤势,还是足够的。 “没断,应该是扭着了。” 话音一落,大家都松了口气。体育老师抹了一把汗。如果学生在他的课上受了伤,他是要扣工资的。 刘静云立刻说:“你们哪个男生帮忙把顾湘背去医务室吧。” 孙东平收回手,起身就要走。 “孙东平!”刘静云毫不客气地点了他的名,“好人做到底。来,帮个手。” 孙东平没好气地转过身去。刘静云冲他狡猾地笑着。 好心帮忙,倒像捡了一个麻烦,早知道刚才就不出这个风头了。 张其瑞笑着推了孙东平一把,“算了,学雷锋吧。” 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蹲了下来。他语气凶巴巴地冲顾湘嚷嚷:“喏,来吧!” 顾湘硬着头皮靠了过去,手却不好意思搂着孙东平的脖子,只好放在他肩上,十分尴尬。 孙东平不耐烦,“抓紧点,别再摔着了,你可只有两条腿!” 同学们又轰地一声笑了起来,不少女生带着醋意瞪着顾湘。 顾湘脸烫得都可以煎鸡蛋了。她咬咬牙,一鼓作气爬在孙东平的北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男生的背宽厚坚实,强健有力,靠在上面就可以感觉到深深的安全感。这是久违的感觉,是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后,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过的感觉。 顾湘伏在孙东平背上,鼻子有点发酸。 孙东平背着顾湘往学校医务室走去。这小白菜个子不矮,却十分瘦弱,背在背上轻飘飘的好像没几两肉。而且就感觉来说,八成还是个“太平公主”——孙东平很不厚道地想着。 视线所及是顾湘的袖子,褪色的蓝格子衬衫,袖口都已经起了毛,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不过闻起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清香。这种味道,是孙东平在他的那些女朋友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 有点像,有点像奶奶的味道。孙东平寻思着,忍不住又仔细闻了闻。 医生卷起了顾湘的裤子,露出红肿的膝盖,膝盖骨上还有一块紫青的印子。 刘静云惊讶,“怎么这么严重?” “这是撞伤的吧?”中学的医生,看跌打损伤最有经验,“看起来有几天了,还没好全,不应该剧烈运动的。” 孙东平下意识地又看了顾湘一眼。女生脸上的红晕渐渐退了去,又露出那种怯懦隐忍的表情来。 他不屑地轻哼了一下。 刘静云问医生:“那这伤严重吗?” 医生要顾湘活动了一下腿,又问了一下她感觉,“没事,扭伤,小问题。不过这位同学,你起码半个月都不要剧烈运动了。要想这只脚好,就不要用力。医务室有拐杖,先借你用用。” 顾湘连忙道谢。 得,成残疾人了。 体育考试不得不推后到下个月再补。医生给顾湘的膝盖上了药,又缠了纱布,然后注意事项说了一大通。孙东平早就想走,但是张其瑞把他拉住了,他只好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顾湘拄着拐杖进教室,同学们哗然,纷纷围上来参观。中学生活无聊得很,同学受个上就是惊悚的大事了。好在大家都以为顾湘只是跳远受的伤,并没多问。 有伤在身,倒也有点好处,比如回到了家,家务不用做了。 继母林淑雯虽然很不高兴,但也不能叫受伤的孩子继续去做饭洗衣。顾湘挨了她几记白眼,换来一周的清闲,觉得十分划算。 弟弟顾敏本来打算趁顾湘脚不方便要去捉弄她,被父亲训斥了几句,一气之下也跑去同学家里住去了。于是晚上特别清闲,顾湘得以全神贯注地写完了作业,还看了一会儿书。 天上掉下来两天假,一下子闲了下来。白天父母去上班,就顾湘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湘正在预习下个礼拜要学的课文。她看了看家里的老钟,十二点整。今天父母厂里加班,中午不回来。难道有客人上门吗? 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静云热情洋溢的笑脸。 “顾湘,我们来看你了!” 学习委员身后还站着班长张其瑞。张公子冲顾湘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顾湘发愣的功夫,刘静云已经走了进来。她热情地望了望四周,“叔叔阿姨不在家吗?” “他们中午不回来。”顾湘反应过来,立刻请张其瑞也进来,“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过来看我,中午都没休息。” 张其瑞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小小的职工房,石灰墙面,瓷砖铺地,家居都是廉价货。屋子里有股水腥味,混合着一点霉味,并不怎么好闻。 刘静云微笑着对顾湘说:“今天同学和老师们都问你的情况,大家都很关心你。怎么样,腿好点了吗?” “好多了。”顾湘感激地笑着,同学们对她的关怀让她感觉心里暖暖的。 “你腿不方便,就别老站着了,快坐下来吧。这边是你的房间吗?”刘静云指着的是顾敏的房间。 顾湘窘迫地摇了摇头,“不是……这边才是……真不好意思。” 刘静云他们看过去,就见客厅那里拉了一道布帘子,里面看得到一张桌子和一张床。被单是那种很俗气的大红牡丹花的图案,桌子则是老式的木头桌,上面堆放着书本。没有凳子,顾湘平时就是坐在床上的。 三个人的表情一时有点讪讪。 顾湘脸上有点发烫,“抱歉,家里小,没地方坐。” 刘静云和张其瑞互望了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说:“没什么。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买了点苹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谢谢!让你们破费了!”顾湘忙把水果接了过来。 场面一时有点冷。刘静云也觉得尴尬,她本来也是一片好意来看望同学的,现在看来倒有点慰问贫苦生的感觉。她以前就知道顾湘家境不是怎么好,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到这地步。 倒是顾湘先笑了,打破了冷场,“家里小,我弟弟要考高中,所以单独住一间。我明天就会申请学校宿舍,住这里也是暂时的。” 刘静云握住她了的手,“那么,你好好养伤。” “谢谢。” “课堂笔记,等你回学校了,我借你抄。期中成绩已经公布了几门,你英语满分,语文110分,数学102,都名列前茅。” 顾湘不免高兴,“是吗?那我也放心了。” 刘静云又看了看顾湘住的地方,非常诚恳地说:“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顾湘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学校已经免了我学费了,所以负担也不大。” 刘静云忽然脸色一边,一本正经道:“说起来,我听孙东平说了。你的伤,是二年级六班那两个作弊的男生打的,是不是?” 顾湘没料到她会提到这事,有点无措,“也不是打的……就是推了我一下,我自己跌的。” “你也是够好欺负的了。”刘静云气道,“这事就该早点告诉我,我叫我爸爸去找他们班主任去。一定要给那两个家伙记大过!你要说了,事情也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子。” 顾湘没明白,“怎么了?” 张其瑞终于开口说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孙东平去把那两个人打了。” 顾湘可没想到。那个男生还真的去把人家打了? “真是胡闹。”刘静云头疼得很,“即使我们占理,也不能随便乱打人啊。好在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没有闹到老师那里去。顾湘,你也要保密,知道吗?” 顾湘瞠目结舌,又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孙东平为她打人了?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说:“别想多了。你是我们一班的学生,一班是孙东平的地盘。别人动了我们班的人,依他的性格,肯定不会罢休的。打一顿都算是轻的了。” 顾湘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刘静云瞪了张其瑞一眼,对顾湘说:“总之,这事你也别声张。我就是想告诉你,孙东平帮你出了这口气了。”她说完,又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递给顾湘,“喏,这苹果也是他掏的钱。不过就是怎么拉,他都不肯一起过来,真是牛脾气。” 张其瑞看了看表,“该走了,下午还要上课。” “知道了。”刘静云又握了握顾湘的手,“我们都等你回学校哦!” 这个学习委员漂亮能干又友爱,顾湘也很是爱戴拥护她的。 送走了同学,顾湘提着水果慢慢走到厨房,把那几个苹果洗干净了。红红的沉甸甸大大苹果,似乎是水果摊上卖得最贵的那种,顾湘以前没吃过。 她把苹果放在水果盘里,然后挑了一个最大的,走回去坐在床上。 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得到老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她捧着那个漂亮的苹果看了又看,放带鼻下闻了闻,那股清甜的果香真是美好啊。 顾湘浅浅笑了一下。 晚上父母回来,看到苹果,自然问了几句。知道是顾湘的同学送来的,林淑雯免不了对丈夫说:“不亏是重点中学的学生,素质就是要比其他学校好很多。我就说了,将来说什么也要让顾敏上个好高中。” 顾建国冷笑,“你当我不想啊,问题是他小子这个成绩,考得上吗?” “交赞助费不就行了!”林淑雯两眼发光,激动地说,“我都打听清楚了,四中的赞助费只用五万块。你想想,五万块换顾敏上大学……” “你想得倒美。”丈夫泼她的冷水,“儿子什么资质,你比我更清楚。别以为读了好高中就等于保送大学了?还五万块?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 林淑雯生了气,不肯做晚饭,最后顾湘只好给每人下了一碗面。弟弟顾敏挑食,不肯吃面条,把那盘子苹果全端去了自己的房间,也不问家里其他人是否要吃。 顾湘等到父母和回了房后,才拉开抽屉,拿出先前放起来的大苹果,又闻了闻,这才咬了一口。 一股清甜在嘴里弥漫开来。 很多很后,当顾湘深陷囹圄,孤寂绝望之际时,同牢房的女生也给她递过来一个苹果。 普通的红富士,放得有点久了,皮子有些发皱,闻着却更香了。 那女生也只比顾湘大几岁,为了保护弟弟,失手杀死了施暴的继父。她看顾湘终日萎靡不振,闷闷不乐,便把自己的苹果分了她一个。 “吃吧。”女生说,“日子苦,所以才要多吃点甜。今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是我男朋友送进来的,他说会等我出去呢!你知道吗?苹果就是爱情果哦!” 顾湘浅浅一笑。她捧着这个半蔫的苹果,就像捧着自己无望的爱情一样。 第 19 章 张其瑞j□j着上身,站在浴室洗手台前,往下巴上抹剃须泡沫。才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正在往下滴水。他眼袋有点青,因为前一夜没睡好。 前半夜忙着处理公司文件,后半夜则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大概因为昨天才见过顾湘的原因,梦里全是和她有关的片段。什么考试啦,春游啦,捉弄她啦,都是高中时候的往事了,琐碎又平常,很多他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不是做梦,还真记不起来。 他们两个高中三年算不上多熟,要不是因为有刘静云和孙东平在中间牵线搭桥,以他们俩的性格,估计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交集才是。 谁有能想到,八年之后,也是因为刘静云和孙东平,他和顾湘又再度被牵扯到了一起。 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张其瑞回过神来,把水关小了点,开始专心刮胡子。 房间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张其瑞走过去按下了免提。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张其瑞吗?你好,我是顾湘。” 张其瑞立刻擦了把脸,拿过手机放在耳边,声音低沉地说:“我是张其瑞。” 顾湘似乎在室外,话音里可以听到嘈杂的汽车声。她的声音礼貌中带着点谦卑:“打搅了,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你在哪?” “在你住的酒店街对面。”顾湘望了一下马路对面的酒店,“是百灵南路的连恒酒店吗?” “是这里。”张其瑞说,“你先进来,去酒店餐厅里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找你。” 他很快吹干了头发,换了一身衣服,走下楼去。 正是吃早茶的时间,餐厅里有不少人。不过要找到顾湘也是件很容易的事。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穿着简朴,披着直发,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和这间装饰华丽高雅的餐厅是那么格格不入。 张其瑞径直走过去,坐在顾湘的对面。 顾湘冲他微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没关系。你吃了吗?” 顾湘摇了摇头,后忙补充道:“这里东西好贵……” 张其瑞不禁莞尔,“这是我家的酒店,当然是我请你吃饭。” 他招了招手,经理立刻走了过来。 “今天都有什么特色菜?” 经理说:“今天的厨师推荐菜是川菜套餐。” 顾湘轻微地撇了一下嘴。她吃不得辣。 张其瑞瞟了她一眼,吩咐经理:“不吃辣的了。就上昨天的粤菜早茶吧。” 经理点头退下。 顾湘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张其瑞说:“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是吃得辣的。” 顾湘说:“监狱里的菜口味淡,吃了五年,出来后一吃辣就拉肚子。” 她说这话,十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一次旅行。 张其瑞心里抽了一下。他本能地不喜欢顾湘的这种口气。 顾湘脸色白净,嘴唇一贯地缺少血色,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仿佛一个旋窝吸引着人的视线。 张其瑞记得她以前双目清亮,浅浅的就像山间的小溪,一下就看得到底。她的人也是,简单纯净,朴质素雅。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算计。 他们总叫她小白菜,她好脾气,从来不生气。后来孙东平会疼爱地叫她小笨,她总是笑得非常快乐且满足。 服务生把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海鲜粥、蒸饺、烧卖,还有这样那样的小点心。顾湘目不暇接,暗暗惊叹。这些东西,她只听说过,这回还是头一次见到。 “看又看不饱,动筷子吧。”张其瑞把水晶虾饺的蒸笼往她那里推了一下,“厨子是从香港请来的,手艺不错。若是中午,还可以请你吃龙虾。” 顾湘提着筷子,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张其瑞也没再多说,自己端起粥喝了起来。顾湘这次来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和张其瑞说的,现在弄得也开不了口,只好先吃东西。 餐厅格调高雅,还请了一个貌美少女弹钢琴,叮叮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首曲子,凭地悦耳。 旁边的客人全部衣着鲜亮,低声文雅地交谈着,服务生来回走动,脚下居然都没发出声音。 这粤菜果真如张其瑞所说,做得十分可口。顾湘也不知道好坏,只知道好吃。她难得胃口大开,吃了半笼虾饺,两个烧卖,一碗海鲜粥,又吃了一块甜糕。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完了饭,碗筷撤了下去,换上一壶普洱茶。 张其瑞给顾湘倒上茶,“暖胃消食的,你尝尝。” “谢谢。”顾湘接过来,抿了一口,品了品,“很香。” 热茶腾着氤氲白雾,张其瑞的脸在这层雾气后显得有点虚幻。金丝眼镜的镜片忠实地掩盖着他眼底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深沉不可琢磨。 “你来找我,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顾湘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说:“我想好了,我同你走。”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有着掷地有声的效果。这是一个女子,决心告别过去的阴影,抬头挺胸,带着梦想去开拓未来人生的重大决定。 顾湘嘴角带着微笑,脸颊泛着粉红,眼睛明亮,里面仿佛有一蓬小火苗在燃烧。 “你说得很对,我到底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我想,能走到哪步,便走到哪步,尽人事,听天命。以前觉得,人这辈子求个温饱就够了。可是昨夜梦到了以前,觉得自己曾那么努力过,吃过那么多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才二十六,后半辈子那么长,总得做点什么。” 张其瑞觉得心里一块地方柔软地疼着。他知道,顾湘是把他当做了知心人,和他说的心底话。 “谢谢你,其瑞。”顾湘诚恳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把握的。” 张其瑞端起茶杯,来遮掩他难得的一点羞赧和尴尬。 顾湘又说:“今天一早,李大姐找到我,说你承诺为她办理餐饮执照,是不是?” 张其瑞点头,很爽快地承认了。 顾湘轻笑,她自然也知道张其瑞这么做的本意无非就是赶鸭子上架。这也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果断专横,说一不二。不过她和李大姐都得到了好处,那点自尊心,不提也罢。 李大姐帮了顾湘很多忙,是她出狱三年来唯一一个朋友。如此一来,李大姐生计有了保证,顾湘也可以放心地跟张其瑞走了。 张其瑞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就把房子退了,我叫人给你买明天的机票,跟我一路走吧。” “这么急?”顾湘没料到,“我那间房子,要到月末才到期,不然押金拿不回来。衣服也要收拾,还有一只猫……” “我叫助理跟你一起去,他会帮你安排的。你的衣服,拿两身替换的就行了,到了上海再买新的就是。至于猫,动物似乎要检疫后才可以运输的——这样吧,我叫人先帮你照看着,等检疫过了再运去上海就是。” 张公子倒财大气粗。这种人打小就从来没有愁过钱花,念中学的时候零花钱就已经是四位数。这种人,当然不稀罕这点小了钱。 可是顾湘还远远不是大款。她为难地说:“押金有两百块,现在衣服也贵,上海物价高……” “你一个月工资四千五,培训期和实习期四千。”张其瑞打断了顾湘的话,“工作满一年后,还会酌情提升,平时还会有客人给的小费。保险、公积金,一样不少,寒暑节假的补助,也远别别家丰厚。公司有宿舍,只用交水电费,上班又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张其瑞每多说一个字,顾湘身上的寒毛就多冒起一层。说到最后,顾湘整个人都懵了。若是换成富贵,怕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其瑞……那个……” “也没特别优待你,你别想多了。”张其瑞一语点中顾湘的心病,“我们酒店待遇好,业内皆知。宿舍要排号,我给你插队了,因为你是我老同学,这点应该的。” 顾湘想了想,也的确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对的。当然她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同事高出许多。 张其瑞补充道:“下个礼拜安排入职,你觉得行吗?” 顾湘说:“我的档案都还在老家。” 张其瑞明白她的意思,“这你不用担心。人事部不会乱说话的。”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张其瑞冷笑,“我是老板,谁敢对我说三道四?” 说得有道理。势比人强,才占据话语权。 顾湘微微一笑,“那以后请多指教。” 第 20 章 既然张其瑞早就有安排,那接下来的事,就办理得有条不紊了。 他派给顾湘的助理是个二十来岁的男生,姓于,一直在张其瑞手下做事,他人虽然年轻,但是精明灵活,做事利索,人也机警圆滑。 顾湘把自己的情况和小于说了,他立刻打包票说没问题。也不知道他怎么和房东说的,老太太那么抠门的人,居然点头同意提前退房,押金也如数返还。 富贵被小于抱走去打疫苗了。老猫估计以为自己要被送人了,气急败坏,狠狠挠了小于一顿。小于忍疼含泪,顾湘听他念着|“回去要向张总要医疗费”云云,也挺过意不去的。 行李还没收拾好,机票就已经送到了,是明天中午的飞机。 小于说:“你和张总同一班飞机,明天张总会过来接你一起去机场,午饭就在飞机上吃。对了,最近安检很严格,化妆品什么的液态物体,记得托运。” 其实顾湘用来擦脸的不过一瓶大宝面霜。大街上各种高档化妆品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她觉得都还没有这几块钱的面霜好用。 在林城的最后一夜,过得十分安静,同往常九百多个夜晚一样。隔壁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对门的大哥大姐电视声音始终开得那么大,走廊尽头那家人的小孩的小提琴拉得犹如杀鸡杀鸭一般。窗外一轮圆圆的月亮,光华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没有富贵在身边,顾湘也觉得有点孤单。她听着对门的电视声,一边收拾着行礼。 上海已经挺冷的了,衣服得多带几件。她念旧,现在都还保留得有高中时候的衣服。反正身材没什么变化,那衣服也是万年流行的素色T恤。她穿的次数也少,现在看起来,还是半新的。 还是孙东平送她的呢。 顾湘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旧物,除了以前的衣服,还有以前的马克杯、手链、笔记,和一只老猫。 算起来也不多,那是因为她经历过一场离散。 外婆家的房子,在她离开的那五年时间里,换了好几任租客,许多东西被拿走的拿走,破坏的破坏,所剩无几。她出了狱,险些无家可归。好在邻居黄婶可怜她,收留她短住,又帮她把老房子收拾了出来,租了出去。 出狱一个礼拜后,父亲才上门来看她。他也老了,面容削瘦,两眼浑浊,头发白了大半,也没去染。背佝偻着,穿着褪了色的蓝夹克和灰裤子,活脱脱一个老工人的形象。他的肾不好,提前退休了,跟继母一起做点烟酒批发的生意。弟弟没考上大学,跟人合开网吧,平时也很少回家。 父亲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他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一下女儿,惭愧和惋惜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懂。 “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林姨总念叨着,等你出来了,全家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的。” 顾湘分得清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她说:“阿姨的心意,我领了。贸然打搅你们也不好。邻居见了也会说三道四的。” 父亲脸色愈加灰败,“小湘,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 “怎么会呢?”顾湘苦笑一下,“你是我爸。” 父亲还带来了一点东西,都是店里的货。什么旺旺大礼包,曲奇饼干等一堆华而不实的零食,还有一条洋烟。 “你说你要出去打工。外面做什么事都凭关系,你……你又有前科。这烟拿去送人走关系吧。”父亲十分沮丧,“我不是一个好爸爸,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你也不容易。我和你林姨说好了,以后有你弟弟给我们养老,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父亲又弓着背,慢慢走了。顾湘去送他,看他瘦弱的背影在秋风中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她突然悲从心中来,两眼泪水。 早上醒来,枕头果真湿了一片。顾湘去浴室照镜子,两眼红肿,一看就知道哭过。 她怎么会突然梦到父亲呢? 心里隐隐不安,打了电话回去。 接电话的是林姨。她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一听顾湘自报家门,立刻反射性地问:“你又出了什么事了?” 总把她当上门讨债鬼。 顾湘也懒得同她一一计较,她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有一阵子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想问问大家都还好吗?” 林淑雯始终揣着戒心,“不好啊,生意不好做,你爸爸身体不好,你弟弟又不争气。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支撑一个门面,这日子难过啊。所以我说啊,你在外面也只有靠你自己了。家里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顾湘啼笑皆非,“阿姨,我就要去上海工作了,同学介绍的。我就是想和爸爸说一声。” 林淑雯愣了一下,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有了变化,“同学介绍了工作?赚钱吗?哎呀小湘,我就和你爸爸说过,你是最能干的。等你在上海站稳了脚,可要多照顾一下我们啊。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顾敏总是你亲弟弟不是……” 一直说到挂电话都没听林淑雯提起父亲的情况。不过没消息就等于好消息,想必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点半,张其瑞瑞准时上门接人。 小于提着顾湘的行李先下楼了,留两人在屋里。 收拾过后的屋子显得井井有条,顾湘带走的不多,剩下的大半都要被房东扔掉。 “毕竟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呢。”顾湘有点舍不得。 张其瑞耐心极好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同这间屋子道别。他前一夜似乎也没睡好,脸色有点疲倦,只是看上去,冷峻里带了点柔和,多了几分人情味。 房子又轰隆隆地震荡了起来,窗玻璃哐啷响。 张其瑞有点不解,顾湘解释给他听:“附近有地铁站,这是列车进站了。” “听得很清楚。”张其瑞说。 顾湘一笑,“睡觉时听着,就像自己正在火车上一样。” 顾湘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拎起随身的小包,转身对张其瑞说:“我们出发吧。”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大轿车,小于开车,顾湘和张其瑞坐后座。 张其瑞一上了车,就摊开一本杂志看了起来。顾湘瞟了一眼,似乎是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籍。她自己百无聊赖,张其瑞看着就不想和她说话的样子,于是她也只好从那堆杂志里随便抽了一本来看。 结果打开来,才发现是一本法语杂志,内容是关于酒店室内装修的。顾湘逐字逐句看下去,发觉以自己的法语水平,居然大部分都能看懂。她自学的法语,也没考过试,并不知道水平如何。现在看来,居然还挺好的。 顾湘受了鼓舞,看杂志看得津津有味,也没注意到身边张其瑞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四十分钟后,他们的车到达了机场。 这还是顾湘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怎么办手续,她完全不知道。机场是现代化建筑,顶棚高,内部空间宽敞,行人如织。顾湘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乡巴佬,到了这里只有发呆的份。 张其瑞带着她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一路都走的是贵宾通道。顾湘浑然不觉,只当本来就该如此。直到进了候机厅,发觉这个地方铺着地毯,沙发柔软,茶几上摆着花,还有漂亮的服务员端茶倒水,同电视里看到的候机厅相去甚远,这才起了疑心。 张其瑞漫不经心地解释给她听:“登机入口有好几个而已。” 顾湘知道没这么简单,不过她也没什么发言权,便把话吞肚子里,继续老实看书去。只有小于在旁边暗笑不止。 等到上了飞机,顾湘坐在张其瑞旁边,小于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张其瑞淡淡地说:“他是经济舱的票,坐在后面去了。” “那我们这里是……” “头等舱。”张其瑞说,低头继续看杂志。 顾湘觉得头皮有点发麻。第一次坐飞机就坐头等舱,简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给她上顶级法国大餐一样,让她一时消化不良。 可是张其瑞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淡定模样,显然并不觉得头等舱有何不妥。他一目十行地扫着专业杂志,一边留神旁边的顾湘。 顾湘头一次坐飞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原来座椅后面有电视屏幕,还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调节,还可以听音乐。窗户小小的,有块遮光板。 这时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通知乘客们飞机即将起飞,要大家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 顾湘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关上。她看了看张其瑞,他关好手机,然后扣上了安全带。顾湘有样学样,可是在座位两边摸了一阵,只摸到一边的带子。 “奇怪……”顾湘盯着带子发愣。 身旁传来啪地一声,张其瑞合上了杂志,伸手一把就从座位下把另外一边的安全带抽了出来,然后半个身子俯过去,从顾湘手里把她手里的带子夺了过来。只听咔嗒一声,扣上了,然后扯紧,把带子固定在顾湘的腰上。 第 21 章 其间过程中,顾湘一直屏住呼吸,心跳剧烈,脸烧了起来。 张其瑞动作熟练敏捷,扣好带子就收回了手。顾湘一脸窘迫之色,他仿佛全然没有看到,自己照旧翻开那本杂志看了起来。 好半天,顾湘才喃喃说:“谢谢。”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表示听见了。 飞机慢慢滑行上了跑道,停歇片刻,随着发动机声音轰然响起,速度急速加快,向前冲去。 顾湘只觉得血压一下上升,手心满是汗,浑身如一张弓一样绷紧来。轰隆声中,忽然身体一沉,只见窗外的的地面灯开始变小,跑道,草地,栏杆,还有机场的房屋,全都越来越小,可以尽收眼底。 等到顾湘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农田房屋的时候,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 飞机飞行得很平稳,她只感觉到耳朵不大舒服。中学物理知识还没忘完,她知道这是气压变化引起的。 到这个时候,顾湘才慢慢放松了下来,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以为抓着的扶手,却是张其瑞的手腕。张其瑞的视线还停留在另一只手里的杂志上的,这只手就这么伸着任由她紧抓着,姿态自然。 顾湘一惊,赶紧松开了手。 “我……那个……”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了。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合上杂志,收回了手,揉了揉手腕。 顾湘的脸又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手劲挺大的,以前和孙东平打闹的时候,他被打疼了,就开玩笑地叫她是代战公主,力大无穷。 只是以前打疼了孙东平,她还可以去揉一揉,现下抓痛了张其瑞,她可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满口没声价地道歉了。 张其瑞听顾湘把那几句道歉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也没了耐心,“都说没关系了。第一次坐飞机,紧张是难免的。你先存着点精力吧,一会儿还有得你受的。” 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湘好不容易放松的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张其瑞说完了话,眼里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狡猾,像是出了什么鬼点子的孩子。趁着顾湘还在回味,他立刻又把杂志翻了开来,继续看那页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完的文章。 顾湘在惶惶不安中坐了半个小时,只觉得一切都很正常。飞机到了一定高度就没再上升,耳朵里的不舒服也开始适应了。 空姐挨个发放午饭和饮料。到底是飞机饮食,头等舱的饭也只是能吃而已。张其瑞把蔬菜和水果吃了,咖啡就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把饭菜推了开来。 顾湘那头吃咖喱鸡饭吃得正津津有味,看到这幕,暗自摇头。真是有钱人的派头。十一年前初见他就如此,怕是要把这习惯保留到老了。 记得以前他们几个一同去学校食堂吃饭,顾湘和刘静云打来饭菜吃得十分自然,孙东平虽然抱怨厨子油放少了盐放多了,但是也能吃下肚子。唯独张其瑞张公子,用筷子尖把饭菜拨来拨去,都快要拨出花来了,却把筷子一放,说光是看就看饱了。 记得那时候真是把刘静云气个半死,直骂他是纨绔子弟,糟蹋粮食,老天都要惩罚他。没想后来没多久,他们俩的事就东窗事发了…… 想到这里,顾湘也没了胃口。深深的愧疚感就像铅块一样沉在她的胃里,碗里的饭菜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机身突然猛地一降,身体一下失重。 顾湘慌了身,脑子里瞬间闪过“飞机失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没等她抓住什么东西,飞机又平稳了,然后又是短时间的上升。上升了几秒,又是一个颠簸,再一个颠簸。顾湘觉得自己不是坐在飞机上,倒像搭乘的是拖拉机。 广播里空姐温柔淡定地声音在叫乘客门系好安全带,飞机因为遇到气流而有点颠簸。 顾湘看旁边的人依旧老神在在地看着杂志,到口的话没问出来。 “没事的。”张其瑞忽然出声,“这点颠簸是正常的,一下就过去了。你看看书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说着,从前座的物品袋里随便抽出了一本书,丢到顾湘的膝盖上。 顾湘羞愧难当,红着脸好生坐着。过了一阵,飞机果真渐渐平稳,颠簸似乎是彻底过去了。空姐们又开始来回走动,收取客人吃剩的午饭。 真是丢人。 顾湘轻轻擦了一下鼻尖的汗。 张其瑞丢过来的是英文财经杂志,顾湘虽然看得懂,但是只觉得枯燥无聊。她昨夜没睡好,今天又奔波了半天,终于觉得疲惫了。现在机舱里开着空调,太阳照在身上也十分温暖,她眼皮开始打架,没有过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张其瑞放下那本始终没有翻过一页的杂志,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 终于消停了?真够折腾的。 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去,轻手轻脚的把顾湘的椅子放倒,然后向空姐要来一张薄毯,盖在了顾湘身上。 女孩子睡着了,脸上不再有那种卑微谨慎的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放松。顾湘皮肤白皙,被窗外云层之上的阳光照着,一张脸光滑柔嫩,晶莹如玉。 她当年也是美过的。张其瑞心想。 在她和孙东平在一起的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她也是美丽过的。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只是这光芒已经熄灭了八年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将其点亮。 顾湘是被张其瑞摇醒的。她懵懂地张开眼,发现乘客们都站起来在取行李。她往窗外望,外面就是水泥地和机场车,再远一点,还停着一架南方航空的飞机。 “到了?” 张其瑞有点想笑,“你这一觉可睡得真沉。” 顾湘急忙想站起来,却忘了腰上还扣着安全带。她被带子一勒,又跌回了座位里。 张其瑞终于轻笑了出来。顾湘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张其瑞过去拍开了她的手,一手扯带子一手拉扣,喀喇一声,安全带解开了。 “记着方法,别忘了。”张其瑞拿起西装外套挽在胳膊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顾湘急忙抓着手提袋跟了过去。 出了飞机,还一直没有见到小于。他们在出口等了一下,才看到小于跟着经济舱的乘客一起走了过来。 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她坐的头等舱,倒是要小于坐了经济舱。小于却满不在乎,大概是给张公子奴役习惯了。 三人取了托运的行李,往出口走去。张其瑞走前面,顾湘和小于走后面。 小于问顾湘:“顾小姐一路上还习惯吧?没有晕机?” “没有。睡了一觉,飞机着陆了才醒过来。” 小于笑道:“看得出来。” 顾湘没明白。 小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然后大步追着老板而去。 顾湘百思不解,伸手摸了摸后脑,摸到的是一团睡乱了的头发。 她恍然大悟。 可是刚才她和张其瑞两人在出口人来人往处站了那么久,那个家伙硬是没有提醒自己一句! 顾湘扶着脑袋唉声叹气。 “顾湘?”张其瑞远远喊了她一声。 “这就来!”顾湘苦笑,拖着行李追了上去。 第 22 章 上海,繁华的大都会。这里有历史的沉淀,也有现代文明的飞扬。一路从车窗望出去,高楼林立,蓝天白云镶嵌其中,街边店铺云集,行人衣着光鲜,踩着明快的步骤来往匆匆。 顾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现代都市生活过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过来。 人们总是那么忙碌,天气这么好,也没有谁为此停留片刻。 张其瑞指给顾湘看,“这条路过去就是外滩了。” 原来是那么有名的地方。 “酒店离这边很近,你以后有空就可以过来玩玩。河对面是陆家嘴,可以看到东方明珠。” 顾湘说:“以前总是在电视里看到,还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看。” 张其瑞笑了笑,“上海又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都说上海不易居。” “别想那么多。等住下来了,你自己体会吧。” 车一路开到海边,驶进了一处地下停车场。顾湘只看清这栋楼并不是很高,大概二三十层,修得别具风格,古朴庄重之中带着现代的气息。 下了车,一行人进了电梯。 顾湘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来的第一天就上班吗? “我回来有点事。”张其瑞说,“叫你在停车场等也不好,再说也要带你去见个人。以后她就是你的上司。” 顾湘觉得有点意外。她身上还穿着旧衣服,头发也有点乱,这副模样怎么好去见上司。不过张其瑞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这点。他等电梯到了,径直走了出去。小于很礼貌地让顾湘先行一步,然后一直走在她旁边。 这里是酒店高层,全部打通了用来做办公室,清一色大理石地砖、包金玻璃,富丽堂皇。来来往往的员工都穿着深色套装,看上个干练又优雅。 张其瑞一出电梯,前台小姐就立刻起身,叫道:“张副总,您回来了?” 张其瑞点了点头,“莫经理在吗?” “莫经理在楼下试菜。新来的意大利厨师今天来上班,主管经理们都凑热闹去了。” “那请她忙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玻璃门打开,一个容貌标致的年轻女子匆匆走了出来,见到张其瑞就催命似地叫道:“张总,上周销售部交给你的申请,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给个回复了。销售部的小王来我这里哭了好几回了。” 张其瑞被抓住,脸上浮现几分无奈,“知道了,我这就去处理。小于,你带着顾小姐先等我一下。” 那个年轻女子好奇地看了顾湘一眼,眼神带着点考究。张其瑞跟着她走了,她还回头又望了一眼。 前台小姐笑嘻嘻地问:“于助理,你们才回来啊?带了什么东西吗?” 小于笑道:“买了点当地的糕点,回头给你。对了,何秘剪了头发了?” “呀!昨天的事,你不在真可惜。客服部的王总监把他女儿带来了,小姑娘可淘气了,吃了口香糖后摁在了何秘书的头发上,把何秘书气了个够呛。”前台小姐八卦得十分带劲,“我们都说王总监那是故意的,要知道前阵子……” 小于使了一个眼色,咳了一声。 前台小姐急忙住嘴,看了站在旁边的顾湘一眼,小声问小于:“那位是……” 小于敷衍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我先带客人去休息室。你别八卦着忘了去找莫经理上来了!” 前台小姐确实一下忘了还有这事,赶紧去打电话。 小于带着顾湘去了休息室。一路上,顾湘没少被旁人看。她的穿着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也不怪别人对她侧目了。 进了休息室,有个打杂的女生端了两杯咖啡进来。顾湘喝不惯这个洋饮料,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倒了一杯净水。 小于到底机灵,趁这个空档就开始跟顾湘解说了起来。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集团下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叫捷瑞大酒店。名字是董事长根据张总和她姐姐的名字起的,张总的姐姐叫张云捷。张总一直觉得这名字雷人,平时只管这里叫总店,你以后也这么说吧。” 顾湘记下了。她也觉得这名字有点挺好玩的。莫非张家还开了一家酒店叫汤姆? “门口前台那个女孩子姓钱,消息最灵通,人也单纯,以后有不清楚都可以去问她。先前找张总的那是总经理秘书何知芳,别看她年轻,是海龟,做事雷厉风行。一会儿张总要你见的,是人事部经理的莫莉。人挺阴沉的,不过做事公正。” 顾湘不停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张其瑞的声音:“……这就是我的意思!” 顾湘微微一惊,她听出这话里的不悦。 门打开了,张其瑞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一个就是何秘书,还有一个是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中年女子身材略微发体,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皮肤偏黄,化了淡妆,神情严肃。 顾湘他们在门打开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一时也没人说话,顾湘就这么站着让那两个女人上下打量她。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面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都坐下来谈吧。”张其瑞自己倒了一杯水,面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何小姐,这位是人事部莫经理。这是顾湘。” 双方打过了招呼。何知芳八面玲珑,笑着对顾湘说:“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彼此关照。” 顾湘心里佩服得很。何知芳是总经理秘书,她是个新来的小蓝领,谁能关照的了谁啊? 莫莉和张其瑞有几分像,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只对顾湘点了点头,转头对张其瑞说:“下个礼拜一有一批新员工培训,如果来得及,就让她这个星期五办理入职手续吧。我也好提前把她的名字报给培训部。” 张其瑞问:“这批新人里有进管家部的吗?” “有三个。”莫莉说,“你真的决定了?老卫这人,最唧唧歪歪,那天半夜十二点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插个人进来,平白占他一个名额。说什么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有得他受的。” 张其瑞冷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是好是坏,做起来才知道。老卫那个名额我会赔给他的,你叫他放心。” 莫莉又看了一眼顾湘。女孩子白净削瘦,神情腼腆沉静,虽然衣着寒酸,但是气度从容,看得出是历练过、经历过风雨的人。 也不是她挑剔,到管家部做VIP套房的服务生,校园里出来的纯情小白兔可远远不行。要得会看人眼色,会揣摩客人心思,要伶俐不谄媚,还要沉静不显眼。这个女孩子倒是符合了最后一条,其他的,就看她工作起来怎么样了。 张其瑞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好,人你们也见过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小顾才刚到,行李还在车上。” 莫莉也站了起来,“老卫还等着见你呢。” “那叫他上来吧。小于,你先带小顾去宿舍,开我的车。顾湘,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缺什么就和小于说。” 顾湘见他也忙,匆匆应了下来。张其瑞带着下属先走了。 第 23 章 宿舍离酒店有四站路,坐地铁二十分钟,开车也需要二十分钟。宿舍原本是所职校的老师宿舍,学校做不下去了,只好把部分房子租出来。酒店接手后,给房子里里外外都整修过,看上去倒像是新修的商业住房。这里离闹市要走个五分钟,所以很清静,出门有超市和菜场,地铁站也不远。地理位置是相当好的。 顾湘被安排在三楼,不高不矮刚刚好。房间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开间都很小,但是足够单身女子住的了。两个房间一个朝北一个朝南。朝北的那间已经有人住了,朝南的虽然暗了一点,不过房间要大几平米。 小于指给顾湘看,有电视,有电话,有空调,有洗衣机,有网络。床上寝具都是崭新的,标签都还未除。然后又给她一张交通卡和一张本地手机卡,都充好了钱。 小于又说:“已经和那个屋的女生说过了,她不介意屋里养只猫。” “啊!”顾湘一时说不出来的感激。 小于笑了笑,“顾小姐要是感激了,就好好做事吧。张总在好多人面前都给你打了包票的,你可不能丢他的脸呢。” 顾湘慎重地点了点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小于说,“我该回公司了。你先安顿下来,出门右手就有超市,缺什么就去卖。吃饭的话,可以自己开伙,这附近小饭馆和外卖的也很多。邻居这个女生是做大堂前台的,也快回来了。她人不错,你有不懂的就可以问她。后天办理入职手续,我过来接你。” 送走了小于,顾湘一个人慢满坐在了床上。 实木床,垫着席梦思,十分软和。举目四望,墙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干净的玻璃窗,厚实的遮光窗帘。地板是烤漆的,光洁整齐。 顾湘到处转着看。客厅的沙发是廉价的,但是还算干净。厨房出乎意料地简单,看来室友很少做饭。炊具也不多,吃了没洗的碗丢在水槽里。灶台上积了一层油腻,柜子一摸就一指头的灰。 浴室不大,到处也脏得很,不过装了浴霸。这让顾湘松了口气。她怕冷,特别是这几年奔波流离,身体不好,更是怕冷。以前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每次洗澡都在遭罪。 阳台上晾了几件衣服,洗衣机放在角落,一盆快枯死了的花在秋风中摇曳。 顾湘笑着摇了摇头,把花端进了房里,给它浇了点水,然后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晚饭吃的是面条,食材和炊具都是去超市买的。顾湘还动手把家里的卫生做了,那堆积得都快生霉的餐具洗干净了,又拿滚水烫过,放进橱柜里。 晚上新闻联播刚开始不久,室友就回来了。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圆脸圆眼睛,还有几分婴儿肥,皮肤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可爱。 女孩子见屋里有人,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啊呀,什么那么香?” 顾湘笑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烤鸭来,“我看到超市在打折,就买了半只。你还没吃吗?那快去洗个手吧。” 女孩子欢乐地叫了一声,冲去浴室。 她进去后又叫了一声:“你把这里收拾啦?” 顾湘应了一声。 女孩子红着脸出来,去厨房拿筷子,结果又大叫一声:“啊呀!你把这里也收拾啦?呀!我的碗!” 顾湘探过头去,“都在橱柜里呢。” 女孩子回到客厅,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了,“让你见笑了。你一来就麻烦你收拾屋子。” 顾湘笑了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 女孩子自我介绍:“我叫杨露,杨树的杨,露水的露,你叫我露露就可以了。” 顾湘说:“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 十一年前,她站在高一一班的讲台上,也是这样介绍的自己。那时候她和今天一样寒酸且卑微,还被孙东平撞跌了一交,膝盖磕得有些疼。心里还想,那个男生真霸道,一点都没礼貌。 十一年了。 杨露活泼,话也多,和顾湘很快就混熟了。她没吃晚饭,顾湘就去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她吃得泪流满面,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顾湘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有这样的人做室友,倒也是好事。 杨露问顾湘进哪个部门,顾湘说是管家部,杨露眼睛都直了。 “全酒店的女生都削尖脑袋想进管家部呢。”杨露跳着脚说,“咱们这管家部和别家的不同,专门伺候VIP套房的客人,工作量小,消费丰厚,工资待遇好。特别是天天都在有钱人里打转,没准就找到了个金龟婿呢!” 顾湘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杨露认真地说,“今年初还嫁出去一个呢。” “管家部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呢?” “正因为好,所以才难进啊。招聘都要求的是本科学历,或者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外语要好,耐心要好。有钱人也最难伺候了,忌讳又多,又挑剔,给他们做事是出不得错的。” 顾湘暗自乍舌。她总算明白了张其瑞帮她帮到了什么地步。难怪公司里几个部门领导会不满了。这还没进酒店,等工作起来,闲言碎语估计还会更多。 虽然奔波了一天,可是睡在柔软的床上,顾湘还是辗转不能成眠。 天气还不算很冷,盖着被子,不用开空调,温度刚刚好。顾湘闭着眼睛,一下觉得自己还在飞机上颠簸,一下又觉得自己仍在林城那间老房子里。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地铁列车进站的轰隆声,却已经很轻微很模糊了。 这是她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一夜无梦。 日次天阴,推开窗才发现夜间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原来远处还真有一个地铁站,修的是高架,被高楼遮了一大半,昨天没看见。看来晚上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宿舍楼低,旁边的楼都比他们这栋要高。顾湘顺着往上望,只觉得那些楼高得都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天空中扶着雨云,细细的雨滴飘进眼睛里,冰凉凉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阴雨的早晨,也是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顾湘的腿好了后,就回学校上课了,但是她一连数日都没有看到孙东平。 孙少爷那日打架被老师训斥了后,生了一肚子气,恰好孙父要去香港谈生意,就把他也带了去。孙东平借口打架受伤请了几天假,其实是在香港玩了个痛快。 孙父和妻子分居两地,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是个粗人,早年不爱读书,后来常年做生意,唯利是图,一直被中医世家出身的妻子瞧不起。好在生了个儿子性格像自己,头脑像妻子,成绩优秀,知书达理,特有贵家子弟的气质。于是宝贝得不得了,只要儿子不杀人放火,他怎么宠都不觉得够。 孙东平吃喝玩乐了几天,终于回了学校。 那天恰好又是顾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学校去晨扫,正拿着垃圾要出门去倒,就见孙东平穿着一身新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来。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学都起哄欢呼起来,像是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 孙东平略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冲同学们招手,抛着飞吻。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围了过去,连张其瑞都十分难得地深深笑了。 “孙东平,你的伤怎么样了?” “孙东平,我听说那两个人被你揍得都站不起来了。” “四哥以一敌二,好不威风!”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早读铃声响起,学生们才在刘静云的督促下回到了座位上。 孙东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曾敬拿书拍了拍他,“四哥,玩得怎么样?” 孙东平从包里掏出一本用报纸包起来的书,丢到他怀里。曾敬兴奋地叫起来。 “你小子小声点!”孙东平笑骂道,“回家再看,别在学校里看。当心让老师抓到,又记我头上。” 曾敬抱着书啵啵亲了两口,宝贝得和什么似地,“放心,四哥,这就是我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刘缴了去。” “瞧你那德性!”孙东平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张其瑞,“喏,你要的CD机。” 张其瑞接过来,也没多看就放进了抽屉里,“谢了。香港怎么样?你去了张学友的演唱会了?” 孙东平挑了挑眉毛,“去了。红场可真大。” “见到真人了?”曾敬立刻问。 “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我爸的秘书给我买的是楼上的票,环境是好,我倒希望是楼下的站席,可以离人近一点。” “行啊,四哥!”曾敬羡慕道。 讲台上的刘静云往这边瞪了好几眼了,几个男生这才装模作样地拿起了课本。 读了两页,曾敬又悄悄凑了过来,压低嗓音问孙东平:“四哥,小白菜从刚才到现在,都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了。” 孙东平看过去,正看到顾湘仓促地转过头。她头埋得低低的,耳朵背都红了。 孙东平轻笑了一声,“看就看吧。” “四哥为了她打架,你说她会不会自作多情,喜欢上你啊。” “瞎说什么呢!”孙东平卷起书敲了敲曾敬的头,“谁为了小白菜去打架了。我是为了咱们一班的面子。这个班是我罩着的,别的人休想乱动我们班的人!” “四哥,你别谦虚了。我们四哥这么帅,又这么英雄无敌,那是个女人都要心动啊。不对,神仙姐姐除外,她是三哥的人,是不是,三哥?”曾敬冲张其瑞挤了挤眼。 张其瑞觉得无聊,没理他。 曾敬又说:“小白菜腿好了回来上课,一来就问了你呢。我说你受伤在家,她当时一脸愧疚的。我看了都心疼了。” 孙东平讥笑,“你心疼了,那你就去疼人家呀!” 刘静云多次警告无效,终于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抱着手站在他们课桌前,杏目圆瞪。 两个男生缩了锁脖子,埋头读课文,没再说闲话了。 经此一事,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孙东平一人,顾湘也就此名声大噪。 不论孙东平怎么解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确就是为了顾湘才去打架报仇的。男生为了女生打架,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一连好几日,一到下课时间,一班的教室外都会有前来参观的别班的女生。 女孩子们带着好奇和嫉妒心,结伴而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问:“你们班顾湘是哪个?” 同学们并不是很有爱心,于是顾湘总是被很无辜地指认出来。 女生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诧异又轻蔑,“不过如此。” 顾湘觉得十分无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和孙东平更是没关系,干嘛要被扯进来? 但是顾湘的解释没人听,也没人相信。孙东平面对谣言也是懒得解释,知道事情真相的几个人也不爱说话,弄得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是顾湘虽然模样算清秀,离红颜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两人身份也差那么多,以前也几乎没有交集,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孙东平什么样的女生找不到,怎么会和顾湘牵扯到一起? 一日上物理课,孙东平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没睡醒的他当然完全回答不上来。老师十分不悦,也不让他坐下,转手就点了顾湘来回答。 班上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暧昧的笑声。 顾湘拘束地站起来,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课后,老师把孙东平叫出来训话:“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项,上课还敢睡觉?你看看你,和顾湘谈恋爱后,成绩立刻后退了。她的成绩却还维持得那么稳定。你再这样,我们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孙东平嘴上应着知道了,等老师一走,他回到教室,径直走到顾湘的课桌前。 “你,跟我来一下!” 嘈杂的教室里立刻静了下来,聊天的和看书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第 24 章 顾湘困惑不安地站了起来。虽然她很不爽孙东平说话的口气,但是也没胆量不跟着过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张其瑞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也跟了过去。 孙东平把人一直带教学楼背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大树参天,很僻静,即使是下课时间也很少人来。 孙东平黑着脸把正在这里说情话的一对小情侣赶走了,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顾湘。 “顾湘,我想我为什么叫你来,你也清楚的。” 顾湘心里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孙东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顾湘那条洗褪色了的不合身的牛仔裤。那些传流言的人都瞎了吗?他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寒酸的小白菜吧? 孙东平拉长了脸,说:“最近关于我们两个的流言太多了,对你我的生活学习都有不好的影响。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这股流言打压下去。” 这倒是顾湘求之不得的,她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以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干。” 顾湘心想,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不过她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继续点头。 “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别人误会的举动来。” 话语里的鄙视和侮辱很明显,顾湘一下就火了,“我没有!人可是你自己去打的!” 孙东平没想到自己会被小白菜顶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也是怒上心头。 “你当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谁被欺负了还闷声不吭?” “我是被欺负了,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打架不是因为我吗?” 孙东平一下被堵住了。他这可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湘胆子也不是很大,顶撞了这两句,把她大部分勇气都用完了,这时候也害怕孙东平翻脸。她连忙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反正我好好读我的书,才不会去缠着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孙东平又拔高了音量。 顾湘见好就收,立刻道:“该上课了。”说完转身,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孙东平给气得七窍生烟,无奈对方是女人,又不能抓回来打一顿。这个小白菜看着蔫蔫的,他才放心大胆去揪她的菜叶子,哪里知道原来里面还带刺,把他扎得生疼。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上课铃声响起。孙东平走出小花园准备去上课。 “看够了?” 站在树阴下的张其瑞笑得有点没心没肺的。 “算了,老四,何必呢?”张其瑞跟着孙东平一起往教室走,“不过是一点留言,过阵子就散了。你的流言难道还少吗?” 孙东平就是有点不服气,“那也要看质量的吧?和谁传流言不好,和她?你也看到了,她那头发,那衣服,那长相……” “我看你是怕影响到你去追叶文雪吧?”张其瑞一针见血。 孙东平没话了。 张其瑞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四,叶文雪跑不掉的。”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顾湘和孙东平也走得更远了。在学校里两人从不交流,面对面经过都当没看见一样。枯燥的高中生活就这么继续着。上课,下课,打扫卫生,晚自习。重点高中强大的升学率并不是昂贵的学费可以购买的来的,详细周密近乎严酷的学习计划是压在每个学生头上的大山。 繁重的学习下,流言传播了一阵子,也就渐渐淡了。孙东平没有多久又开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随着他的举动转变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无奇的顾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很快,新年就临近了。 班长张其瑞在自习课上宣布了各班级将举行元旦联欢会的通知。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五下午,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大家狂欢。憋了大半个学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筹划如何举办联欢会。 班上除了死读书的书呆子外,其他孩子都算是走在流行前线的,家境宽裕。一群人计划了半天,打算把联欢会弄成一个小舞会。各个同学都会带点吃食和饮料来,孙东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级音响借来学校。 舞会是最让女孩子们兴奋的。有鲜花和美食,还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心仪的男孩子跳舞。很多女生立刻就互相约着去买新裙子,而更多不会跳交际舞的学生则开始抓紧时间练习,免得到时候在同学面前出了丑。 刘静云这些日子来和顾湘亲密了许多,顾湘性子内向,刘静云都会主动来找她说话。刘静云最近参加了学校的英语话剧社团,社团元旦有表演,他们准备演出英文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刘静云拉了顾湘去做顾问,帮他们改剧本。 刘静云不愧是华跃一支花。她眉目清丽之中带着一股英气,演的祝英台俊秀明丽,男女莫辩,令人惊艳。她一上台试镜,底下众人倾倒。顾湘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她的祝英台的扮相,那无人可比的风姿,也难怪张其瑞和孙东平都那么爱她了。 空闲时,刘静云和顾湘聊到了元旦舞会,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听说孙东平为了追求二班的小飞燕——就是叶文雪,定做了西服,还在练习交际舞呢!” 顾湘知道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过那个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纤细,脚步轻盈,宛如踩在云彩上一样。 “那个叶文雪啊,听说学过芭蕾,还会拉小提琴,是个才女。不过人也挺高傲的,孙东平给她送花,她说是死物;送巧克力她,说吃了长胖;前阵子动了大手笔,送了一条金项链,被她当场退了回去,说俗气!”刘静云私下也挺八卦的,说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显然对孙东平的遭遇十分幸灾乐祸。 顾湘问:“那联欢会那天,真的要跳舞?” “当然不是必须的啦。”刘静云说,“你不会跳吗?普通的华尔兹也不会?” 顾湘摇了摇头。她这种书呆子,怎么会去学这个啊。 刘静云立刻站了起来,拉起顾湘,“怎么也得会两步。来!我来教你!” “不用了吧?”顾湘小声说,“反正也没人请我跳舞的。” “怎么会呢!”刘静云固执地拉着她,“咱们班男多女少,你还担心没人请你跳舞?” 其实刘静云心里也做好了打算,假如真的没人请顾湘跳舞,她无论如何都要叫张其瑞去请顾湘跳一曲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在舞会上从来没有被邀请过,未免太可怜了。 顾湘毕竟是少女,说到舞会也不是不动心的。刘静云这么热心教她华尔兹,她也乐得去学就是了。于是那阵子顾湘也过得非常愉快,和刘静云的交情也越来越好。 第 25 章 联欢会那天,学生们午休完了后都尽早赶回了学校。除了一班的学生,居然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也来了。其中就有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孙东平的绯闻女友叶文雪。 叶文雪的父亲是市里的高层官员,她养尊处优地长大,又学音乐,气质比其他同学要高出一大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书香气浓郁的刘静云可以和她一拼高下了。不过刘静云为人爽朗亲和,叶文雪却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视线,仿佛对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个头似的。 孙东平一直心不在焉,知道看到叶文雪来了,这才来了精神。 他笑着走过去,牵着叶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样领着她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刘静云没好气,对张其瑞说:“他怎么还真把这个女人请来了呀?我们的小庙可供不起这么大的佛呢。” 张其瑞安慰她:“你不用操心,让老四去伺候她就行了。” 刘静云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孙东平此刻正是得意时。一个男人终于得到追求多日的女人的回应,难免要喜悦轻浮一点的。 今天他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衣服都是定制的。少年的身材还稍显稚嫩单薄,但是从那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个头已经可以看出将来挺拔的身材了。 叶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时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个时候这么穿的学生还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朴素。叶文雪这套衣服还是她家里亲戚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 音乐响起了,是标准的华尔兹。孙东平拉着叶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间,两人熟练地摆好姿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同学们很多都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刘静云摇了摇头,“真够臭美的。” 张其瑞笑道:“好啦,你也知道老四爱出风头。走吧,我们也去跳舞。” 班干带头之下,害羞拘束的学生们也渐渐放开了,跳舞的,说笑的,教室里慢慢热闹了起来。汽水瓶子打开了,各人带的零食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顾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孙东平正搂着叶文雪纤细的柳腰,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叶文雪洁白的裙子翩翩飞舞,像波浪一样,十分美丽。 那两人一连跳了三支曲子,这才停下来休息。孙东平倒了一杯可乐递给叶文雪,叶文雪嫌恶地摇了摇头。孙东平立刻转头问曾敬:“有矿泉水吗?或者不含糖的饮料。” “哪里有这么多名堂啊。”曾敬说,“你也没早和我说。” “算了,叫人去买好了。”叶文雪拂了拂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随手拉过一个经过她的女生,“同学,帮忙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好吗?不用找钱了。” 孙东平转头,愣了一下。被叶文雪拉住的,正是顾湘。 顾湘听清楚了叶文雪的话。她有点惊讶,但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她正觉得无聊想出去走走,帮同学买瓶水也是很顺便的。于是她把钱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就走出了教室。 孙东平的眼神顿时阴翳了几分。叶文雪冲他轻笑,“这就是那个女生?” 孙东平没回答。旁边的刘静云整张脸都绿了,当场就想去找叶文雪理论。 张其瑞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让孙东平来吧。” “岂有此理!”刘静云眼里冒火,“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算个什么东西,拿我们班的同学当下人用?” “同学们都看着呢。”张其瑞低声道。 刘静云使劲忍了又忍,才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十分钟后,顾湘回来了,给叶文雪带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还有找零的四块钱。 叶文雪接过了水,对着那四块钱摆了摆手,“不用找给我了。” 顾湘怔了一下,“这钱我不能要。” 叶文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带着稚嫩的风情,“没关系的,就当是跑腿费吧。” 孙东平紧抿着唇站在一旁,冲顾湘使了一个眼色。 顾湘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同学友爱,不应该谈钱。这钱你收回去吧。” 叶文雪笑了起来,对孙东平说:“她性子还挺倔强的啊。” 孙东平声音低沉,“顾湘,你先把钱拿着!” 顾湘神情异常地坚定,“不,这钱要还给叶同学!” 同学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被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吸引了视线。 叶文雪满脸讥讽,把顾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对孙东平说:“你们班的同学性子还真怪啊,有钱都不要的。” 孙东平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怒火上升,忍不住吼顾湘:“要说几遍你才明白啊?这钱给你了,你拿着钱赶紧走开,我们还要跳舞呢!” 顾湘的脸涨得通红,她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无功不受禄,我拿了这钱就是侮辱自己。这钱我不要!” 叶文雪嗤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钱塞进她的手里。 “你干什么啊?”叶文雪大叫起来,使劲把钱往外推。没想顾湘牛脾气上头,也十分倔强。两个女孩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那四块钱。 争执之中,叶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顾湘的力气没有控制住,手背啪地一声拍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教室里一时间静得落根针都听得到。同学们都惊呆了。 顾湘脑子里嗡地一阵响,背上的汗毛瞬间全立了起来。她刚才打了叶文雪? 叶文雪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发抖,脸色通红。 “好!好!”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冲着孙东平大吵大闹起来,“你都看到了!原来你请我来跳舞,就是要你们班学生欺负我的,是不是?” “怎么会?”孙东平立刻辩解,“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叶文雪嚷嚷着,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来是什么关系!你们一班合伙起来侮辱我!” 顾湘愧疚万分,苍白着脸匆忙解释:“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骗谁啊?”叶文雪大叫,掉头就往外走去。 “叶同学!”顾湘追了过去。 孙东平赶快一步,一把将顾湘往身后推开,自己追了出去。顾湘没站稳,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围站着她的同学们,大家都没做声,几个女孩子赶紧过来把她扶了起来。 顾湘觉得尴尬非常,又满心愧疚。闹这么一出,的确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叶文雪的脸上。那么漂亮、那么高傲的女生,大概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做过,也难怪要生气了。 实在是太失败了。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呢? “你没事吧?”刘静云走过来问。 顾湘苍白的面孔又慢慢变红,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刘静云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抬头一笑,“没关系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她语气一转,翻了个白眼,“那叶文雪活该。好好的要跑到我们班来卖弄风骚,你不扇她耳光,我都要扇她耳光。” 顾湘苦着脸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就是让孙东平为难了。” “你不用管他,他哄女生最有一手了。” 顾湘看了看四周,“好好一个联欢会,被我弄得……” 刘静云立刻冲管音响的同学拍了拍手,“把音乐放起来啊,大家还要跳舞呢!” 迪斯科的音乐再度响了起来。同学们也的确很快就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又开始吃喝玩乐起来。欢快的音乐下,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跳集体舞,一起欢笑尖叫着,仿佛先前的冲突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人生气,什么人失意,也根本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顾湘一直等着孙东平回来,好跟他当面道歉,如果他要她去跟叶文雪道歉,她也会立刻去。毕竟她的确打了对方。可是孙东平没再出现,到联欢会结束了,同学都回家了,他也没有回来。 张其瑞拿着孙东平的书包,从顾湘身边经过,停了一步,说:“别等了,他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等星期一再说吧。” 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桌椅什么的都还没摆回原位,值日生偷懒,满地的果皮纸屑都留着下个礼拜一来清扫。黑板上那几个由张其瑞书写的大字“元旦快乐”不知道被谁印了两个手印,像是两个巴掌打在顾湘的脸上。 欢愉过后的清冷总是最愁煞人。孤单寂寞重新归位,又如影随形。 顾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学校。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那么一出。 星期一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可是上课铃打响了后,走进教室的却是英语老师。 “你们刘老师临时有点事,语文课和数学课换了一下。现在大家把数学书拿出来吧。先把上个礼拜讲的第十二课朗读一遍。” 学生们小声议论了一阵,拿出英语课本,开始朗读。 英语老师在阵阵读书声中,走到顾湘的座位边,弯下腰来。 “顾湘,你们刘老师叫你去一趟办公室。你这就去吧。” 顾湘隐隐有点不安,似乎察觉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年轻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放轻松点,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如果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说出来。” 这话一说,顾湘倒更惶恐了几分。 她心情忐忑地来到刘老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进来。”刘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等顾湘推门进去,她也明白了刘老师声音沉重的原因。 刘老师是年纪主任,有独立的办公室,如今这办公室里站满了人。最靠近门的是学校教导主任。然后是叶文雪,一个穿着套装的中年妇女,刘老师则眉头紧锁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整个办公室里气压低沉,人人脸色都很难看。 看到顾湘进来,叶文雪立刻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挽住了那个中年女人的胳膊。 “妈,就是这个女生。” 叶妈妈立刻双目圆瞪,张口训斥:“原来是你打了我女儿?你家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上学就是来学校打同学吗?” 能生出这么一个漂亮女儿,叶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养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和女儿很像的,两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现在发起火来,显得更加凶狠,仿佛和顾湘有着什么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顾湘本来就愧疚,被叶妈妈这么一骂,只有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儿打得这么严重吗?”叶妈妈一把拉过叶文雪,把她那边脸转给顾湘看。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第 26 章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确打了叶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没怎么疼,就物理上来讲,对方没道理伤得这么严重。 叶妈妈却不管这么多,自顾歇斯底里地骂个不停:“看你文文静静的模样,哪里晓得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我女儿好好的一张脸,给你打成这样!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坏?你要不要脸啊?一个女孩子,都做得出这种事!” 叶太太是文明人,说话不带脏字,但是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得顾湘晕头转向,满脸通红。话语里的憎恨和歧视j□j裸地摊在顾湘的面前,一定要将顾湘逼迫得无地自容才罢休。 刘老师在旁边听着听着,也觉得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劝慰道:“这位女士,你别着急。我们班的学生做错了,就一定让她认错。我们是不会包庇学生的。不过都还是孩子,也请留一点情面吧。” 叶妈妈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儿脸上了?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经够给你们情面的了。我要不给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们看看,我家文雪这脸……” 顾湘忍不住小声地辩解:“那只是意外,我也没用力啊……” 叶妈妈扑过来一把抓住顾湘,使劲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顾湘疼得哎哟叫一声,下意识挣扎,叶太太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什么叫没用力?你还狡辩?你还狡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两个老师都没料到叶妈妈会动手,赶紧过来拉人。叶文雪见事情闹大了,不免心虚,也过去劝架。 两个人被分开,叶太太跺脚捶胸,呼天抢地,用一种旁人听不大懂的方言还在继续咒骂着。顾湘这边更惨重,袖子卷起来一看,胳膊上红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几个指甲掐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 教导主任直摇头。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顽劣的学生,就怕蛮不讲理的家长。这叶家是市里高官,叶太太看着素质也不高,同她讲理是显然讲不通的,只有哄着来。 “叶太太,你放心,这事,我们这位同学会负责的。学校已经决定给她记一次口头警告处分……” 叶太太仍然不满,“这种打架的不良学生,你们怎么不开除?口头警告算什么?” 叶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亲,一张脸上却是挂满了冰冷冷地讥笑。 顾湘脸色发青,一声不吭,任由他人说去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自己长了十张嘴巴,理也不站她这头。栽赃陷害的同学,蛮横无理的家长,息事宁人的老师,比起来,她这个穷学生,在华跃这里,历来就是被忽略被牺牲的角色。她早该知道的。 这事并没有谁去宣扬,但是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同学们看顾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带着点无奈和同情。特别是一班的同学,都觉得叶文雪是明摆着的仗势欺人,被欺负的还自己班上一个老实的人挺好的女学生,于是更觉得叶文雪人品差。 但是叶文雪毫不在乎这个。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觉得自己才是赢家。一连几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乌青还一点都没有消退的迹象,她也不避讳给人看到,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说这是一个意外。 不过她身边几个女生自然会帮着她七嘴八舌地解释一番,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翻出来说一遍。当然,不会有顾湘半句好话。叶文雪被塑造成可怜无辜被欺辱的柔弱少女,对方则是善妒粗鲁的丑女。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叶文雪受了多大的委屈。 顾湘这下算是彻底出名了。原先和孙东平传绯闻的时候,很多人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如今被叶文雪一宣传,再加上她的名字也好记,全校都知道一班有个叫顾湘的女生给了二班的班花叶文雪一巴掌,原因是孙东平甩了她和叶文雪好上了。 顾湘这回是百口莫辩,干脆一句不说,任由他们随便怎么传留言。她继续踏踏实实读书考试,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既然同学们不喜欢她,她可不像再失去老师的欢心。 不过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饭,竟然有几个女生请她吃鸡腿喝饮料,理由就是她扇了叶文雪一个耳光。 顾湘啼笑皆非,没要这份沉重的谢礼。她没心思拉帮结派,也没心思和谁一起同仇敌忾。老实读书,顺利毕业,考个好大学,为了这个结局,她已经决定在这三年里,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气都可以忍了。 “笨蛋!” 顾湘咬着筷子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正端着盘子站在她身后。她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孙东平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 孙东平粗声粗气地教育她:“我说你,人家愿意请你吃东西,干吗不要?” 顾湘怪无辜地看了看他。孙东平个子本来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脸上表情又那么气势汹汹,仿佛她又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顾湘真觉得这个人简直和自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星球,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可能。她撇了撇嘴,最后选择了沉默,低头继续吃饭。 孙东平瞪着顾湘的后脑袋,他还以为顾湘在难过,可是仔细一看,这个女生奉命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饭,才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没有把他刚才的话听进耳朵里。 孙东平脸色铁青地把盘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邻桌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顾湘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抬头看对面这个麻烦的根源。 “你有什么事吗?”她声音很小,神情可怜,活脱脱一副被欺负的弱势学生模样。 孙东平看她这懦弱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脱口就说:“做这个脸给谁看呢,我又不是老师!” 顾湘被这句话刺到了,眼色霎时黯淡,露出受伤的神色。孙东平眼见她脸上血色褪去,不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明明不是想来找她麻烦,更不是想来找她吵架的。怎么总会把话说错呢?这也是孙东平怎么都搞不清楚的问题。 这时顾湘紧抿了一下唇,字字清晰地说:“我也没有对老师露出什么可怜的表情来。我这人天生就长这张脸,你要看不习惯,别看就是。” 孙东平心里有愧疚,被顾湘顶了一句,也没怎么生气。他挠了挠脖子,小声问:“听说你挨了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这话又碰到了顾湘的伤痛处。一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不怕考试失利,怕的是被记过。这等于是人生就此被打上了烙印,让她以前所付出的辛苦全都付诸于流水。从此以后,她就是同学们口中被记过的“差生”了,她的道德品质就有了一块永远的污渍。 顾湘这几日夜里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又焦急又难过,憋不住的时间就会偷偷掉眼泪。可是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誉危机,这种惶恐不安,恐怕是孙东平这种粗神经的人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孙东平只看着他问完后,对面女生默不作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长长的睫毛带上了一点湿意。那小巧的鼻尖也慢慢红了,连平时有点苍白的嘴唇,这时候也染上了一点血色。 “啊呀!别哭呀!”孙东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以前一贯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个精光,“那个……别哭呀!大家都在看着,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到时候刘静云要来杀了我的。”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那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叶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没被记过。” “嗳!就为这事啊!”孙东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翘起脚踩在长凳上,“这是口头警告,又不记入档案的,就是一个口头批评而已。过阵子大家就忘了,老师也不会记得的。” 顾湘忐忑不安地说:“那将来上大学,老师不会告诉来录取的大学老师吗?” 孙东平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顾湘,桌子一拍,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浑身都在颤抖,两排牙齿白晃晃的,笑得十分没形象。要是恋慕他的女生看到了,心里对他的喜爱肯定要打折。 孙东平嘲笑顾湘,“你长没长脑子啊?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笨啊?” 顾湘不悦道:“你怎么又损人?” “你本来就笨啊!这种记过,简直小到不能再小。你又是好学生,刘老师他们才不会那么啥,和招生老师说这种陈年烂谷子的事呢!我打架还正式记过了呢,我都不担心!等下个学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实,老师自然会给我取消的。更何况你这种不留档的处罚了。” “是这样的啊。”顾湘老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孙东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们这种学生,最怕的就是影响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考大学,想着出人头地的学生。” 顾湘被讥讽了,也不恼,她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 “我不会在国内念大学的。”孙东平说,“我妈早就决定好了,等我高中毕业了,就接我去英国读大学。” 顾湘对出国这说法并不陌生,不过她也很清楚这种事同她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说:“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就满足了。” 孙东平歪着嘴笑了笑,“你放心吧。你那警告处分,不是什么大事。像你这种又穷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了,都争着给你这小白菜浇水施肥,要把你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给学校争光。所以说,小白菜,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期末成绩考好点就行了。” 孙东平这话真不怎么动听,不过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励,顾湘便也听了进去,至少还要忍不住反对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这样,不就是一株青青黄黄的小白菜嘛。”孙东平没理会她的抗议,笑着问,“叶家那天是怎么说的?” 顾湘喝了一口汤,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能怎么说?叶文雪的脸,这都还是青的呢。” “你当时真的那么用力?”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她心里有怨气,说的话也免不了带着点讥讽。 “豌豆公主的故事读过吗?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垫了几十上百张床垫,也能感觉到床垫下的一颗豌豆。叶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这种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没事,人家娇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孙东平拿筷子翻了翻盘子里的菜,兴致寡然。 “你当时把那钱收了不就好了。” 顾湘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真当我是你们的佣人啊?” “你大可以回头再给我。” “这不一样。”顾湘正色。 “怎么不一样了?” “如果照你说的做,那在同学面前,我就是收了这钱了。”顾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只是四块钱,但是你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我?我名声已经够不好的了,我不像再添上这一笔。我来学校只是读书的。” 她把那句“不像你们,是来谈恋爱的”留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该。”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个。” 再次沟通失败,顾湘没了耐心。说了半天的废话,碗里的菜都凉了,她埋头赶紧吃起来。 孙东平瞅着她盘子里那点素炒冬瓜和油闷茄子,连点肉沫都见不着。那碗汤也是,清得都可以当镜子照。只见顾湘夹了几片茄子,放在饭里拌了拌,然后连菜带饭夹了一大块送进嘴里,使劲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还是吃得香。 孙东平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也没想,就把盘子里的一只卤鸡腿夹到顾湘的盘子里。 顾湘惊讶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孙东平说:“我看你碗里连点肉都没有,难怪那么瘦。这鸡腿你拿去吃吧。” 顾湘白皙的脸庞不禁泛起一丝红。孙东平浅笑着看,还以为她害羞了,没想顾湘夹着鸡腿又放回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不用了!我不要。” 孙东平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顾湘字字清晰地说,“我有钱,我也吃得饱,不用你再给我吃的。” 说完,她故意做给孙东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饭。 孙东平觉得有点光火。他长这么大,所有人都争着来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顾过他生病的爷爷。如今他看这小白菜可怜,主动给她点好处,她居然当场就给推了回来。 好,你不要是吧? 孙东平不再废话,端起盘子就走了开来。顾湘还以为他会骂几句,见他这么干脆地走了,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点纳闷。 只见孙东平带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门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哗啦一声就把一盘子的菜全部倒进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妈瞪圆了眼睛。 顾湘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后悔惹孙东平生气,她是在心疼那菜。 这天杀的糟蹋粮食的公子哥儿,这火爆焦躁的性子,真是讨厌! 孙东平的火还没发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妈的斥责声中扬长而去,径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门口。 中午休息时间,叶文雪正在和几个女生聊天,说得正开心,一个女生推了推她,往门口一指。女孩子们都看了过去,只见门口正靠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一脸酷酷的表情。 叶文雪顶着半边青脸,却丝毫不影响她笑得j□j烂漫。她轻快地跑到孙东平的身边,拉了拉他的手。那个时候大家还比较保守,又在学校里,也不敢做出多亲热的举动来。 孙东平也是要笑不笑的,目光落在她叶文雪青紫的脸上。 “还疼吗?” 叶文雪撒着娇,“当然疼啦,每天洗脸的时候都不敢碰,一见水就疼。” “不是没破皮吗?怎么会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叶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轻轻擦一下,而且啊,睡觉的时候头都不敢朝这边。还有呢,我这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招来人家看。真是丢死人了!” 孙东平笑意加深了些,眼里沉沉地没有一丝光芒,“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找医生看了吗?” “看了啊。”叶文雪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这是什么软组织挫伤,很难养的呢。我们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买药,都还没叫那个顾湘赔我医药费呢!唉,我妈也说我这人心软,不爱同别人计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动人地一番演说,孙东平都笑出声来了。他拂了拂她的刘海,说:“你妈可真护着你呢。” “她是我妈啊!”叶文雪得意地说,“其实啊,东平,我妈闹到学校来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妈平时性格最是温柔了,我爸就说我这点最像我妈了。呵呵,当然拉,我们母女两长得也像。我妈当年可是十乡八里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妈,后来还是我爸……” “知道了。”孙东平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文雪含蓄地自吹。 他觉得有点奇怪,当初他追求叶文雪的时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东西给她,能得一个“好”字就十分难得了。像今天这样长篇大段地演讲,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而且越接触越发现,当初的冷美人,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拨去了华丽的外壳,里面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个女生除了漂亮些,也和其他女生没有什么区别。 叶文雪正在得意的风头上,没仔细看孙东平的脸色。她自顾说:“对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滑冰怎么样?我表哥在天星娱乐城开了一家滑冰场,是真冰。你说你会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娇。孙东平面色平静地问:“你的脸这样,到处跑没问题吗?” 叶文雪满不在乎,“没关系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没先前那么青了。” “我看看。”孙东平说着,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叶文雪一惊,脸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东平……别……同学看着……” 二班的学生果真都看了过来,少男少女对这种事最是热衷,于是纷纷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叶文雪又是害羞又是兴奋,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j□j。她以为孙东平要亲吻她,于是闭上了眼睛。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随后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叶文雪一愣,孙东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下巴。 孙东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张湿纸巾,此刻,洁白的纸巾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痕迹,十分显眼。 叶文雪打了一个冷战。即使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那块青印肯定已经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传来同学们惊讶的呼声。那个呼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蝇般嗡嗡不绝的讨论声。 疑惑、惊讶、鄙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叶文雪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糟糕! 她下意识地抓住孙东平的胳膊,“东平,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孙东平还是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手一扬,就把那张纸巾丢在了地上。 叶文雪头皮发麻。她认识孙东平的时间也不短,她知道这个男生看似性格冲动的,所以越是平静地时候,越是表示他生气。 “这是什么?”孙东平半笑不笑地问,“颜料?还是什么粉底?我对女人的东西不了解,不过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妈都骗过了吧?” 叶文雪被他这表情吓住了,都快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给那个女生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她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颜色抹在脸上给她看啊?” 孙东平话音一落,连教室里几个偷听的同学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叶文雪脸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样,涨得通红。 “这种小伎俩,以后别在我面前耍了,我也不喜欢被人骗。”孙东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着叶文雪。看上去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少女的确漂亮,现在这惶恐不安的模样,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也十分动人。心肠稍微软一点的,没准就原谅她了呢。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妈家世代都是骨科中医,我多少也学了点皮毛。别的不行,跌打损伤的真假还是看得出来的。”孙东平摇了摇头。这种没脑子的女生,漂亮有什么用?就像块口香糖,甜味尽了后,味同嚼蜡,真没意思。 第 27 章 叶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传到了顾湘的耳朵里,还是刘静云来说的。 刘静云把这事当成一则笑话来讲,“我就说她那张脸青得蹊跷。你那天不过是轻拍了一下,她没道理变猪头啊?原来是她自己弄的!她也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猪。” 旁边一个女同学也笑道:“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装的了,都知道她这人虚伪又恶毒。顾湘,你赶紧去和老师反应,说叶文雪冤枉你。” 顾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女同学不服气,“不能让他们二班的人觉得我们一班好欺负。” 刘静云这次却同意顾湘的话,“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总不能叫老师认错吧?” 顾湘不禁冲刘静云露出笑容来,到底是她聪慧,善解人意。 学生到底只是学生,老师的权威是不可挑衅的。这次事件,老师也是屈服于家长的逼迫。顾湘毕竟的确和叶文雪起了冲突,叶文雪的脸是青是红,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这个时候去找老师叫屈,除了让老师为难,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顾湘从父亲和继母那么学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她也总是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离开掌控,她就可以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刘静云私下问张其瑞:“你说,孙东平干吗这么做?正常情况下来说,叶文雪是他女朋友,他没道理在人前拆女朋友的台啊。” 张其瑞只觉得天下女生都爱八卦,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讨论性,“孙东平有他自己的原则。再说了,叶文雪弄得也太假了。” 刘静云惊呼:“你早就看出来了?”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那么假的一块淤青,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她自己画的。也只有你们这种傻子才信。” “那你怎么不早揭穿?” 张其瑞翻着历史课本,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老四的事,得让他自己处理。” “男人的原则?”刘静云嗤笑。 “算是吧。”张其瑞低声说,“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理。” 刘静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很兴奋地说:“孙东平不会真的喜欢顾湘吧?” 张其瑞用书盖住头,决定彻底忽略刘静云的八卦。 这天恰好又是顾湘他们小组做值日。她和两个女生负责教室外的班级保洁区。天气凉了,又是东风天,树叶落了一地。三个女生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湿叶子扫净。顾湘和一个女生一起拖着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场在学校球场旁边,是个一米多高的池子,学生们得走上台阶才能把垃圾倒进去。顾湘和这个女生都瘦弱,力气不足二两。两个女生正气喘吁吁地提着垃圾筐爬台阶,忽然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个女生手里夺过了竹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上了台阶,哗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个底朝天。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孙东平倒完垃圾,转过身来,把垃圾筐递了回去。 他口气还大得很:“我说,看你们那架势,天黑了都倒不完这垃圾。你们组男生都死绝啦?这种体力活都让你们两个女生来做?” 顾湘不免为自己组的同学辩解:“值日是轮流的,今天轮到了我们两个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干吗诅咒别人啊?” “切。”孙东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个女生十分机灵,一看就知道孙东平有话对顾湘说。她立刻找了个借口拿着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孙东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事不满。他低头看到顾湘黑糊糊的手,说:“走吧,先去洗个手。” 顾湘看了看自己的手,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朝着篮球场旁边的水管走过去。 孙东平拧开了水龙头,先试了一下温度。球场的水龙头哪里会有热水,他只好说:“将就一下吧。” 顾湘苦笑。她从小到大,冬天除了洗澡,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该将就的人应该是孙东平他自己才对。 孙东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块肥皂,丢给顾湘,“指甲缝也洗干净。” 顾湘脸有点发烫。之前曾经有一次她帮老师发试卷,卷子递给一个同学后,听到那个同学和别人笑着说顾湘的指甲很脏。 她当时也是脸红如火烧。毕竟一个女生被人嘲笑指甲脏,真是十分丢脸。可是她平时要做家务,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工厂里帮父亲打点零工。一双劳动的手,洗干净了后,也很快就脏了,有什么办法? 这事不知道孙东平是怎么知道的。倒是难的他有心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女生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总是受欺负的小媳妇,看着就让人想狠狠欺负一下,也难怪叶文雪要来找她麻烦了。不过她也算懂事,叶文雪这事,她一个人忍了下来,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有了台阶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挺对不起顾湘的。 “喂,你肚子饿了吗?” 顾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觉得孙东平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 “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邀请,孙东平说起来却像是命令。 顾湘啼笑皆非,“谢啦。我得回家做饭,去不了。” 孙东平的脸挂了下来,“我请吃饭你都不去。” 顾湘没奈何地叹气,“干吗请我啊?替叶文雪向我道歉?” 孙东平还真没想出理由来,他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顾湘轻笑,“你已经替我出了气了,我还该谢谢你呢。” “我那是为我自己,又不是为你。” 顾湘笑,随他怎么说吧。 孙东平挠了挠后脑,说:“我和叶文雪分手了。” 顾湘觉得挺窘的,她还没和别人交流过感情问题,她也只有挑自己会说的话说。 “那个……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们分开也是正确的。” 孙东平噗哧一声笑出来,充满了揶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刘静云那卫道士传染的吧?连她自己都和张其瑞眉来眼去的呢!” “她不会!”顾湘立刻为刘静云辩护,“她和我说了,她爸爸就是班主任,她绝对不可以违反校规,不然会连累到刘老师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得啦,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说。”顾湘认真道,“这事情会很严重的。张其瑞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孙东平哈哈笑,觉得顾湘这严肃地瞪着眼睛的模样好玩极了,就像他在北京的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头逗逗它,它就能团团转。 “你还真以为我会做什么啊?傻菜梆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吗?” “别乱给人起外号。”顾湘闷闷不乐地转头回教室。 孙东平一路跟着她,“你家住哪里?” “长波水产厂,就在太安路和红旗路交叉口,离这也不远。” 孙东平想了想,他记得那边都是老城区,住着拆迁户和外来打工人员,街道曲折,环境糟糕。他以前路过,去小店买冰棍,就差点被摸了钱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顾湘笑,“我又不是叶文雪那种漂亮女生。我这一看就没钱,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说了,我下学期申请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削瘦的背影,天已经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瘦。一抹洁白如玉的后颈,细瘦地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在黄昏中说不出地醒目。 孙东平心里突然地抽了一下,嘴已控制不住叫了出来:“等一下!” 顾湘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孙东平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顾湘的脖子上。 “外面这么冷,你也注意保暖。” 顾湘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把围巾摘了下来,“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我家围巾多的是,这条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孙东平板着脸把围巾塞回去。 “可是,这太贵重了。”这么软和,不知道是什么高级面料,角落还有一个米老鼠的头像。曾经听他们议论过,说这个是什么迪斯尼正版。 孙东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给你。” 顾湘皱着眉头,还是固执地把围巾递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东西。” 孙东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顾湘一会儿,那深沉的眼神让顾湘心里一阵发毛。然后他猛地从顾湘手里夺过那条围巾,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上去。 “你干什么?”顾湘吓得大叫,赶紧拉住他。 孙东眼里沸腾着一股戾气,“怎么?我自己的围巾,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顾湘一头冷汗,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孙东平抬脚又要踩下去,顾湘想到食堂里闹得那次,连忙大叫:“我要了!这围巾我要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孙东平眉毛一扬,瞬间转怒为笑,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湘拣起围巾,仔细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东西,也这么随便糟蹋。” “少废话!”孙东平拿过围巾再度给顾湘围上,“以后都要戴着,知道吗?” “哦。”顾湘小声应着。 “你要不想同学知道,就把围巾翻一面戴,他们就认不出来了。”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说,“瞧,我多为你着想!” 顾湘点了点头。她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围巾非常软和,还带着孙东平的温度和气息。孙东平不像其他男生,他卫生习惯良好,围巾上散发着的都是他管用的香皂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孙东平冲着顾湘露出单纯而坦率地笑。光线昏暗,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清泉。 并非刻意的关怀,带着点出自本能地霸道,有点笨拙,却很真诚。那温暖却让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不论是在学校里,在监狱里,还是在社会上流浪,每个寒风来袭的日子里,顾湘都会想起这个傍晚。 她短暂的人生里,快乐的片段实在不多,所以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被她牢牢记住了。 不论她后来与孙东平分别得再久,距离再遥远,她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块温暖的角落。有那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傍晚,有人固执地笨拙地帮她围好围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来。 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多么可爱。 顾湘关上了窗户,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来,打开那个昨天还没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从箱子底找出了那条围巾。 她围在了脖子上。围巾还是那么柔软,颜色也没退。十年多过去了,似乎只有它一点没变。 顾湘笑了笑,面容柔软。 她套上大衣,穿好鞋子,出门买早点去了。 第 28 章 入职的前一天,小于专程来看了顾湘一趟。他很细心地把顾湘的房间看了一遍,又仔细询问了还差什么,哪里不习惯。顾湘怪不好意思的,一个劲说不用了,还想留小于吃饭。但是小于借口还有工作推辞了。 “张总也很关心你,说你刚来上海,怕你不习惯。他工作忙,所以就派我来看看。顾小姐,明天就要办理入职手续了。早上八点半报道,可别睡过头了。” 顾湘忙道不会。 小于又把一个单子交给她,“这上面的都是明天要带去的东西,你看看你手头都齐全的吧?” 顾湘一一对过,点了点头,满心感激。 小于放下心来,又说:“对了,你是穿小号的衣服,三十六码的鞋子,是吗?” “是的。” 小于笑道:“张总估计得果真准。”他看到顾湘没明白,补充道,“是要发制服,张总先帮你报上去了。不过明天还会有人来量身的。管家部的制服比普通客房部的要高级些,都是单人定做的。” 顾湘听出话里的暧昧,不免有点尴尬。 小于知道自己说多了,摸了摸头,起身告辞。 第二天,杨露特意早起半个小时,就为了陪同顾湘一起去酒店。 “跟我走了这么一次,以后就熟悉了。”杨露一看顾湘,就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别怕,入职就是填写一些单子。培训部的培训都是最基础的,一点都不难。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带你熟悉酒店。” 顾湘再次感激张其瑞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热心的室友。 到了酒店,杨露领着顾湘去人事部报道的小会议室,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 顾湘看了看,这批入职的员工都是年轻人,许多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样子。 除了顾湘外,还有两个年轻女生和一个男生都进入管家部。这三个人看上去年纪要稍微大点,都是大学毕业,两个女生学的还是酒店管理。那个男生也毕业于名牌学校。大家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都为能进入这么好的酒店工作而高兴,只有顾湘在一旁没有说话。 填好了入职表格后,时间已经到中午了。杨露如约等在会议室外,拉着顾湘去食堂吃饭。 酒店的食堂比起学校食堂和监狱食堂,自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顾湘的盘子上堆满了菜,还有不停增长的趋势。 杨露一副过来人似地教育顾湘,“咱们这份工作,做的可是体力活。你那份还要加上脑力,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多吃点,才有力气来应付。反正不要你钱。” 盛情难却,顾湘只有努力吃。好在饭菜实在可口,她也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杨露切着一块带血的牛排,眉飞色舞,“你别看是食堂菜。能在咱们酒店烧菜的师傅,出去随便去家酒楼,都可以做大厨呢。” “那道是有口福了。不过这牛排还没熟,咬得动吗?” “你尝尝呗!”说着那叉子叉了一块递过来。 顾湘看着那血淋淋的肉,头皮都发麻,实在没那勇气张嘴。她这头别开脑袋,杨露在那边还来劲了,笑着使劲把这块带血的肉往她嘴边凑,不停地怂恿,“尝一下又死不了人,你不尝怎么知道不爱吃呢?” 顾湘啼笑皆非,“你知道什么叫茹毛饮血吗?就是你们这号人。好好的现代文明人不做,要退化去做原始人。” “哟,变相骂老外都是原始人啊?我们老总都还是原始社会留学回来的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群穿着西服套装的员工走进了餐厅。 “是高层。”杨露指给顾湘看,“看到他们的胸卡了吗?那条杠是红色或黄色的,都是管理层的。我们的都是灰色,主管是蓝色,总监是紫色的,经理是红色,总经理以上是黄色的。当然,大BOSS那是不戴牌的。” 正说着,顾湘就在那群高层中看到了张其瑞的身影。 张其瑞被人簇拥着走在中间,他今天穿着铁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依旧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孤傲的神情。真是奇怪,这么冷的脸,怎么来做服务业? “那是张总啊。”杨露咀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大BOSS的儿子。奇怪,他们这群人怎么会想到下来吃饭?以往他们都在楼上的餐厅吃的。” “考察民情呗。”隔壁桌一个男职员凑了一句,“BOSS们当年也是吃着这见餐厅的饭才升上去的,兴许今天来忆苦思甜了吧?” 杨露小声闷笑,顾湘轻推了她一下。 张其瑞的目光迅速地在餐厅里扫了一圈,寻找到了顾湘她们的位置。那两个女生正在说笑,没有看向他这边。 顾湘还没有换上员工制服,她穿着一件灰色低领毛衣,头发扎了起来,显得脖颈修长,腰身削瘦。大概因为脸色红润的原因,显得比前几日要精神了些。 “张总放心吧。”何知芳轻轻地在张其瑞的耳边说了一句,“我已经去各方打过招呼了。” 张其瑞侧头瞟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冷,“谁要你去打招呼的?” 何知芳一个激灵。她不明白,这少东家明明千方百计才把高中女同学弄进酒店来,又走后门给她安排那么好的工作,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虽然那女人不够漂亮,履历也很吓人,不过张其瑞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来发表意见的。 她在张其瑞身边干了快两年了,自认早将他的心思摸熟了九成。这回这事却让她糊涂了。 “那您的意思是……” “该怎么就怎么吧。”张其瑞又看了顾湘她们一眼,她正在用刀切水果,还是没往这边看。 他收回视线,对何知芳说:“我们回楼上吃饭吧。” 其实之后一个多礼拜,张其瑞都没再见着顾湘。他只收到小于代传的口信,说是顾湘感谢张其瑞对她的照顾,她现在很好,工作很顺利。管家部的培训有多重,张其瑞自己做过,十分清楚,所以他很理解。 顾湘也的确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被丢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里一样,被忙碌的生活搅得头晕目眩。 她以前并没有酒店工作的经验,对任何事都非常陌生,所以学起来比别的员工要更加吃力些。主管一说,别的同事就明白的事,她还得回头去问同僚才能弄清楚。 同事对她这种走关系进来的人,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回答问题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答错了让她告倒后台上司那里去。久而久之,应付得也有点缺乏耐心,眼角眉梢都会透露着一股不耐烦。 培训部清楚顾湘的来头,不过他们秉公办事,对她要求和其他人一样严格。见顾湘学得辛苦,也并不多关照几分。不过顾湘倒觉得这样很好。苦她是吃得的,就是少年经历让她不习惯遭人鄙视白眼。如今人人公事客套,她倒还觉得自在。 普通的培训包括酒店的系统介绍,一些基本技能的培训。酒店工作程序的介绍,如何接待客人,如何快速有效地收拾房间,各种器材的使用,如何应对客人的需求,急救和医疗护理,如何携带客人紧急逃生等等。 顾湘他们第三天就在酒店里住了一晚,作为客人,由老员工来为他们服务,让他们充分了解到什么叫做服务。不过学习也只是短暂的,主管离开了后,新员工们就立刻开始串门,玩耍了起来。他们这些人如果不是做这份工作,恐怕也没机会住进这么豪华的套房里,大家当然都不会错过享乐的机会。 顾湘和同事虽然有隔阂,不过三缺一的时候,也会把她叫去打牌。 顾湘牌技不好,但是牌品出众,怎么输都不生气,而且特别旺下家。打了十多轮后,大家混得熟了,都放开了胸怀,一边打牌一边谈天。 女孩子聚在一起,当然是讨论男生了。你的男友是做什么的,我的男友交往了多少年,谁最近才分手,谁家里在安排相亲,大家说得十分热烈。 一个女生忽然问:“顾湘呢?你有男朋友吗?” 顾湘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没。” “是分了还是没有过啊?”女生追根问底。 顾湘未免有点尴尬,敷衍地说:“分……早分了……” 女生还是追问:“他是做什么的啊?人怎么样?” 其他人也没有来劝说的架势。大家都对顾湘的来历好奇,本能地想打听她的底细。 顾湘浅笑一下,说:“是我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就分了。他……他家世好,有钱,听说出国去了。” 众人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哦了一声,放过了顾湘。又有女生说她前男友也是家世好,仗势欺人什么的,话题又渐渐转到女明星嫁豪门上去了。 这夜过后,顾湘和同事们的关系比先前好了许多。练习收拾房间的时候,也和同组的人搭配得当,效率十分高,还得到了表扬。 杨露每天中午都来找顾湘去吃饭,带着她把酒店食堂里的中餐日餐法餐意餐统统尝了个遍。顾湘觉得那道奶油蘑菇汤十分好喝,又觉得蛋黄酱沾薯条味道不错。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大吃了一个礼拜,一过秤,居然重了两斤。 “重了好。”杨露很高兴,“你就是太瘦了,是该多吃点。” 一周的培训很快就过去了。顾湘顺利地通过了考核,也拿到了自己的名牌。 第 29 章 过塑的一张硬卡片,她的照片还是来上海后匆忙之中补照的,看上去脸色有点发黄,刘海很乱,脸上有种强作的镇定。照片左角印了钢印,凹凸不平。顾湘用指腹轻轻摸索着,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一把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管家部的,王蒙,邹明媚,关海涛,顾湘,听到点名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顾湘和被点到名的同事都望了过去。一个穿着深紫灰色制服的女职员正站在会议室的一头,胸前的卡片上有一道紫杠。 “是管家部的主管。”有人低声说。 顾湘随即和几个同事一起走了过去。 女主管三十来岁,容貌端正,化了淡妆,显得十分稳重干练。她身上的制服比较不同,是紫银灰色的,样式更加时尚一点。顾湘明白这就是管家部的特殊制服。 主管低头翻了翻员工资料,挨个点名。最后念到顾湘的名字的时候,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主管利落地把名册往胳膊下一夹,对四个新人说:“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朱清,管家部主管,以后就是你们的直属上级。首先,我代表管家部祝贺你们几个人顺利通过考核。” 说到这里,朱清微笑了一下,原本只算清秀的脸忽然绽放光芒,猛地增添了不少艳色。这让几个新人都暗暗惊了一下。 不过这笑容转瞬而逝,朱清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不过,这并不等于你们就正式进入管家部了。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们将接受为期三个礼拜的管家部的培训。只有通过了这次培训,你们才正式被捷瑞录取了。明白了吗?” 四个人都点头应答。 朱清锐利的目光把新人挨个扫了一遍,每个被她扫到的人都免不了缩一缩脖子。 “管家部的培训比你们这个礼拜接受的培训要难许多。虽然管家部的考核不是淘汰制的,但是如果有不合格的,我们会将你调去楼下客房部。所以还请你们严肃对待。另外,工作后,我们也会有不定期的考核,不通过者,都会被降级。所以希望大家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得到一份好工作,也是得过关斩将的啊。张其瑞已经帮她解决了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她因为考核不过关被刷了下来,未免太对不起张其瑞的一片苦心,自己的脸也丢尽了。 顾湘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压力重重。 她出狱后这三年,虽然说生活贫苦,但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所以她一直过得很轻松。如今为人打工,做不好就要卷铺盖走人,这才觉得这个社会真是有竞争力的人才能生存。 她毕竟已经走了出来,总没有再倒回去继续摆摊的道理。那么唯一的路,就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部门培训的第一课,就是老员工带着新人参观他们将来的工作场地。 VIP房,又称豪华套房,位于酒店最高的几层。其昂贵的价格完全体现在了房间华丽的装修和帝王级别的客房服务上。顾湘第一次踩上这里的红地毯,放眼望去,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闪花了。偏偏人家这豪华而不俗气,处处透露着高雅的品位。据说是重金从国外请来的设计师装修的。 老员工对新人门瞠目结舌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她还不忘提醒:“请不要碰那个花瓶,这边这个水晶也不要乱碰。那花瓶价值上万,这个水晶是施华洛世奇的。” 顾湘急忙把正要去摸壁纸的手缩了回来。没准这壁纸都比其他地方的要贵上数倍。 捷瑞的管家部是专门为VIP房而设置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精华。区别于几乎是大妈的客房部,管家部里都员工都比较年轻。他们的工作和客房部也有点区别,客房整洁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如管家或助理一般服务VIP房的客人才是他们的工作重心。 所以顾湘他们在学习如何快速收拾房间,和一些基本的客房服务的同时,还要上文化课,学习英语、法语和日语,后两种语言起码要求能听懂工作常用语。他们要了解整个上海,各种高级餐厅、民俗小吃、名牌店、旅游景点和高级私人会所;他们也要清楚上海文化渊源以及各国的文化历史,要掌握各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们还要专门学习如何处理客人的私人事物,如何配合客人或者他们的助理们完成工作…… 发到手上的部门手册就厚厚地像中学课本一样,全是规定要记的内容。其他几个同事叫苦连天,嚷嚷着高考都没这么难。短短三个礼拜,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东西,更别说其中还有打量时间要用来训练技能。 所以说,一份好工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顾湘于是开始了挑灯夜战的生活。白天接受培训,晚上就学习外语和手册。她的外语基础很好,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培训老师已经表示她通过外语考试没有问题了。 服务培训对顾湘来说就比较难了。抽签得到自己的任务,然后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些任务往往刁钻艰难,比如去一家还没开门的蛋糕店买蛋糕,比如搜齐本市所有类型的交通卡。像顾湘这样对上海不熟悉的人,要完成起来真的挺困难的。 就在顾湘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时候,张其瑞也没闲着。 年末酒店生意忙,各公司举办年会的,社会机构开交际晚会的,还有私人结婚的,都赶在这个时候来了。酒店几个大堂都被订得满满,天天流水席。餐饮部从上到下都叫苦连天,不过奖金也拿得喜笑颜开。 张其瑞作为酒店总经理,断然没有理由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监控录像就可以下班了的。特别是招待重要的客人时,都得有他亲自出面主持。市里名人结婚,他也少不了上台致词,喝上两杯。 他有时候会看到顾湘,看到她神色匆忙地来来去去,就像一只为过冬而忙着储存粮食的小松鼠。她还是那么瘦,不过气色比他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好了很多了。她的脸上时常有笑容,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些。 张其瑞感觉,顾湘就像一个蒙尘良久的银器,被翻了出来,正在一点一点地擦亮中。 第 30 章 培训期的员工被其他部门借去做活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这种繁忙的季节。管家部也觉得这个是锻炼新人的好机会。所以只要餐饮部人不够了来要人,朱清都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顾湘倒是见了世面了。 那举办宴会用的大圆桌,可以坐十几二十个人的那种,是一个圆桌面和一个架子拼起来的。刚刚举办完千人宴席,四十五分钟后这块场地就要用做会议。餐饮部个子娇小的姑娘们一人一个大圆桌,轻轻松松转着就回后面去了,场地一下就清空了出来。 顾湘也去学着转。这活计,看着简单,可是相当考验功夫。比人都高的桌子相当地重,转不对就会倒在人身上。顾湘被泰山压顶了好多次,旁边看的人肚子都快笑破了,她才渐渐学会了这门功夫。 一日晚上,酒店牡丹厅里举办某公司酒会,顾湘他们又被借过去端茶倒水。 培训了这么久,顾湘已经可以端着一盘子高脚玻璃杯,在人群里自由穿梭,杯子里的酒也不会洒出来。 名流富商的聚会自然是珠光宝气,美人如云。顾湘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张其瑞。 张其瑞正在同这次酒会的主人聊天。他十分难得地带着笑,温和而有礼,简直脱胎换骨,同他往日冰冷肃穆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居然也是顾湘认识的。就是那次同张其瑞一起去林城旅游,来她摊位上买东西的女孩。 女孩子亲昵地靠在张其瑞身边,笑容幸福。张其瑞对她也多有纵容。那女孩看样子也是富家千金,和张其瑞倒也般配。 顾湘是时候才知道那个女孩名叫蒋安琦,家里是开旅游公司的。酒店里的姑娘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娇纵,每次来吃饭,不是挑剔厨子,就是挑剔服务员,没完没了。 张其瑞年轻位高,又英俊潇洒,更难得的是,他做这行,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做上去的,踏实稳重,事必躬亲。上自元老,下到普通职员,都对他佩服爱戴。 传说一次巡视餐饮部,张其瑞看一个服务员倒酒姿势不规范,当场就示范给大家看。动作优雅流畅,娴熟自然,比培训老师的示范都标准。从那以后,张其瑞就成了餐饮部的公众偶像,女孩子们都对他仰慕得不得了。 顾湘听说,也不觉得奇怪。张其瑞在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很优秀的人,做事总要做到百分百地好,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又有点感叹,她当年居然能从这样的人手里把班长一职抢下来,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的缘故。 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的繁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优劣早有分别,一个在云端,一个还在尘埃里挣扎。好在她是女人,她若是男子,再这样一对比,还不自卑死。 天气愈发地冷了,早上起来,忽然发觉外面地上白白一片。顾湘下楼一看,原来半夜里落了雪。 上海的雪也不大,落在马路上的被车压来压去,化成了黑水,只有草丛里的还保留了那份洁白。 顾湘从小就在南方长大,没见过雪,觉得新奇得很。捧在手里,晶莹可爱,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水从指缝间流走了。 杨露笑她,“初雪脏死了。我家冬天那雪,可以没过脚踝,一踩一个坑,那才叫雪。上海这雪,叫它冰渣差不多。你要觉得好玩,回头把咱家电冰箱冰冻层里的冰敲一点下来就是。” 杨露老家在东北,祖上还是老山里的猎户,她当然大小就在雪里滚大的。 两个女生从超市里买了许多火锅材料,由顾湘主厨,做了一锅川味鸳鸯火锅。杨露爱吃辣,大锅半边厚厚一层红油,杨雪还不停地往锅里丢干辣椒。顾湘爱吃豆腐皮,杨露则无肉不欢,超市的冰冻丸子打折,她们也买了不少,把锅里塞得满满的。 杨露问顾湘:“下个礼拜培训结束,就要考核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湘说:“文化课倒是不担心,就怕服务课出难题。” 杨露笑道:“朱清的题目都很刁钻的,去年有道题,叫服务员帮客人在大老婆和二奶之间调和,可真是愁死人。我是没看成热闹,听我们主管说,他们去旁观的,各个都笑岔了气,比看春晚还精彩。” 两个女生哈哈大笑。 锅里开了,两人急忙往碗里捞菜。杨露也不怕烫,夹着肉在油碟里过了一遍就往嘴巴里递。顾湘不敢吃那么油,碗里的是花生芝麻酱。豆腐皮煮得香软,藕片正脆,鱼丸一粒粒在红油里翻滚,热气熏得人脸颊粉红。 多少年没吃火锅了? 顾湘在心里算着。似乎上次和人吃火锅,还是八年前的事了。也是个冬天,不过远远没上海这里这么冷。孙东平说是回北京过年,却早早地年初五就回来了。大清早地,跑到楼下,拿小石子丢她的窗户。 外婆年纪大了,醒得早,听到声音过来推醒顾湘,“有个小子在砸咱们家的窗户呢。” 顾湘吓一跳,还以为哪里来了小混混。结果推窗一样,可不正是孙东平吗?于是赶紧开门把他请了上来。 孙公子独自一人坐了早班的飞机回来,飞机餐他自然是看不上的,于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嚷嚷着求顾家施舍点饭。顾湘和外婆前夜吃的火锅,十分方便,端出来热一热,丢了点菜下去,就拿去喂孙东平。 孙东平那么挑剔的人,那次却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大嚼大咽,吃得不亦乐乎。顾湘还故意逗他,说这是剩菜。孙东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顾湘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陪着你爷爷多玩几天?” 孙东平扭头看外婆去了隔壁房间,把筷子一搁,握住了顾湘的手。顾湘脸一热,下意识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男生的手掌大而厚实,滚烫地手心贴着顾湘的手背。灼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我想你了。” 顾湘心想:别把油都蹭我的脸上。 “……”杨露拿筷子敲了敲顾湘的碗,“想什么那么出神呢?菜都烂锅里啦!” 顾湘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赶紧夹了一筷子豆腐皮。 门铃响来,杨露跑去看。 顾湘问:“是谁来啦?” “是小于。”杨露开了门,忽然一声惊呼,“哎呀!这什么东西?” 顾湘不解地看过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口窜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富贵!” 老猫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扎,一听到熟悉的呼唤,猛地刹车,转头看向顾湘。 分别也不是太久,养了自己几年的主人还是认识的,它喵呜一声充满重逢的喜悦和惆怅的长叫,后脚一蹬,扎进了顾湘的怀里。 杨露打转回来,十分稀奇地看着那只三花猫在顾湘怀里蹭来蹭去的,又伸爪子使劲挠。顾湘的毛衣哪里经得住那没剪过指甲的毛爪子抓,很快就扯脱了线。 她嘴里倒又哄又安慰地说:“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就是搬个家,以后走哪都带上你还不成?” 富贵发泄了一通,到底年纪大了,力气不够,舔了舔毛后就缩在顾湘腿上不动了。 杨露凑过去看,“这就是你家富贵啊?这一路怪辛苦的吧?” 顾湘苦笑,“我怎么觉得它还肥了点?” “天天吃罐头,能不肥吗?”小于提着一个空猫包走进来,“这一路过来,它就没消停过,叫得半条街的人都回头看我,肯定当我是虐猫的。” “辛苦你了。”顾湘笑着招呼,“你倒是来得巧。这里刚开锅,好多菜还没下呢。你用过晚饭了吗?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吧。” 小于当然乐意。他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就朝着火锅奔过去。结果一看到满锅红油,一声惨叫。 杨露猜着他怕辣,问:“还吃不吃啊?” 小于东奔西跑,饿了一天,现在铁钉子都能吞下肚,一点辣椒就可以忍了。 结果一顿饭吃得极其壮烈,几乎是筷子尖在辣椒和花椒中寻找着一点肉片的踪影。眼看杨露和顾湘两人手下不停,他则是吃一口菜喝三大口水。 正宗的火锅,吃得时间都长,大家吃饱了就坐着聊天,聊到饿了又吃,如此反复,等到杨露去洗碗的时候,都已经快十一点了。 小于要赶末班地铁,于是起身告辞。顾湘送他下楼去。 到了楼梯口,小于就让顾湘止步了,他今天给麻坏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年末酒店里忙,张总说,等忙过了,大家再一起吃个饭。” 顾湘笑,“也麻烦他这么忙了还惦记着我。” “下个礼拜你们就要考核了吧?张总说了,要你安心考试。其实我们的管家部,虽然事多又杂,非得八面玲珑才做得了。但是在这行干了一两年,以后随便去哪家酒店都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谢谢了!” 小于挥挥手走了。 顾湘抱着胳膊回了家。家里一股子火锅味,杨露正在浴室里洗澡。 顾湘到处转了转,也没见富贵的影子,喊了两声,老猫才从床底下钻出来。它还是有点害怕,看到顾湘就喵喵叫个不停。顾湘抱着它好生安抚了一阵。 小于连猫窝和猫粮都一起拿来了,顾湘一看,还是个法语名字,叫皇家,还有罐头,全是进口的。顾湘看了也愁,把富贵的嘴养挑了,她以后拿什么喂它才好? 晚上关了灯,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空调轻轻吹着暖风。富贵刨完猫砂,跳上床,在顾湘枕头边寻了个位置睡了下来。 顾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快被楼下的路灯照亮的地方。她摸了摸富贵柔软的毛,想起当年孙东平把它抱给她看时的情景。 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足月的小奶猫,毛被雨水打湿了,大大的眼睛,粉红的小嫩鼻子,浑身发抖,看上去可怜极了。放它在桌子上,它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又害怕,喵喵叫个不停。 顾湘说:“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孙东平说:“不就是一只猫,叫它小花小咪不就可以了?” 顾湘白他一眼:“你这种人,将来生个儿子也只会取名叫孙富贵的!” “富贵好啊!”孙东平拍腿,“猫,镇宅招财,叫富贵最合适不过了!来来,小富贵儿,哥哥抱抱。” 顾湘看着这男生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猫,一下捏捏小毛爪子,一下揪揪小毛耳朵,然后把小猫的肚子翻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哟!它有小鸡鸡!是只公猫啊!” 小猫被蹂躏地微弱地惨叫,顾湘看不下去,终于把猫抢了回来。孙东平挠了挠后脑,傻笑,忽然伸手从后面把她和猫一起抱住。 小富贵爱叫,宿舍里还住了其他同学,只好让孙东平把它带回他家去。顾湘一有空了就去孙家看猫。 孙家住别墅,房子又大又空。孙母常年在国外,孙父也很少着家,家里只有孙东平和一个做饭洗衣服的阿姨。 两个孩子没人管,玩得自在,逗完了猫,就去看碟子。孙家最新的家庭影院相当的气派,真皮大沙发厚实软和,坐下去就陷在了里面。而小富贵则在地上慢慢爬着,偶尔拿那张高级手工地毯磨一磨爪子。 孙东平总是坐着坐着就靠了过来,半个身子都蹭到了顾湘身上,见她红着脸没反应,于是干脆躺在了她膝盖上。牛高马大的少年,这个时候倒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乖顺。 顾湘憋不住,最后总要被他逗笑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理他的头发,像是给狗狗梳毛一样。电影喧闹的声音中,少年总会半恳求半诱惑地说,亲我一下吧,就亲一下…… 一辆机车咆哮着从远处小道上开过。富贵忽然坐起来,抖了抖毛,大概是被顾湘摸得不舒服,它换到床角去睡了。 顾湘笑了笑,老实闭上眼睛,也睡了去。 第 31 章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训结束,考核来临。 何知芳早早就到了酒店。办公室里还没什么人,她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 总经理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走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看到秘书还吃了一惊。 何知芳立刻站起来,“张总……你昨天没回去?” 张其瑞脸色不怎么好。昨天酒会折腾到半夜三点,他回了办公室,只洗了把脸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机闹钟响了,还起不来。 何知芳看他脸色不好,立刻去泡咖啡。办公室的小套房里有备好的换洗衣服,张其瑞灌下两杯浓咖啡,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装,这才回复了精神。 “管家部的考核已经开始了吧?” 何知芳看了看表,“十分钟之前已经开始了。先是笔试,然后是技能考核。”说着,她眼睛有点发亮,“张总,你要去看看吗?听说今年的题目也挺搞笑的。” 张其瑞想到顾湘那总是规规矩矩的模样,碰到刁钻苛刻的题目,还不知道会怎么办。于是也有了点下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两人才走到电梯口,何知芳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过来听,脸色很快大变,对张其瑞说:“是厨房,法餐部那里出了点事!” 现在正是早餐时间,厨房出事那比管家部考试要重要许多。张其瑞带着何知芳径直去了餐饮部。 结果进了厨房,去看到管家部的人也在,顾湘正站在朱清的身边,大概考试有什么项目是要在厨房里操作的。 厨房中央,一个健硕高大的老外正抓着手机叽里呱啦讲着法语,情绪激动异常。此人就是张其瑞重金从法国挖回来的厨师,叫皮埃尔?让?米何多什么什么的。平时大家只管他叫老皮。 老皮此刻不知道和谁在打手机,呼天抢地,泪流满面。他有德国和意大利血统,和清秀的法国男人区别有点大,身材魁梧,从头到脚都毛发浓密。此刻情绪失控,看起来就像一头正在抓狂的大狗熊。 张其瑞略通法语,听了片刻,捉住了重点,问旁人:“死?是不是他有亲人去世了?” “好像不是。”顾湘的法语更好一点,斗胆更正领导的话,“像是……他家的狗死了……” 众人默默。 老皮打完电话,又泪奔着朝张其瑞扑了过来。厨房空间有限,张其瑞有心闪躲,但是没躲开,被这头人熊抱了个满怀。 老皮嗷嗷大哭:“埃里克,埃里克,我可怜的多费,居然被车撞死了。” 张其瑞冲顾湘使眼色,顾湘一个激灵,立刻翻译:“他家的狗,多费,好像被车撞死了。” 何知芳抹了把汗,“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亲娘死了呢。” 老皮继续哭诉:“可怜的多费,被车拖出去了一公里,还被卡车压……” 这下顾湘都没勇气继续翻译了。 “皮埃尔先生,我们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请您节哀顺变。”顾湘赔着笑,法语虽然发音不大标准,但是语法正确,口齿流利。 老皮来这里这么久,和人交流一直用英文,忽然听到有个姑娘同他说家乡话,亲切感油然而生,一时望了悲伤,也松开了张其瑞,朝顾湘看过去。 顾湘继续问:“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老皮盯着顾湘瞧了片刻,忽然笑着过去要握顾湘的手,“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湘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张其瑞忽然抢先而出,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步。 “皮埃尔,我很遗憾你的不幸。你需要坚强一点。”说的自然是英语。 老皮一下转笑为悲,哭哭啼啼地说:“埃里克,我要请假,我要回去亲自为多费下葬。” 张其瑞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现在正是年末,你知道我们有多忙。每天都有宴会,这个周末还有米其林公司的年会。” 老皮抖着毛哀婉地说:“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多费则是陪伴了我十年的朋友。我一定要去见它最后一面。” 法国人爱狗成痴,张其瑞虽然见怪不怪,但是一想到周末的年会,一个头就两个大。 只是老皮这人本来就是他的朋友,二来这人性子十分倔强,强留是留不住的。好说歹说,让他干完今天,明天才放他走。 少了一个法国厨子,好几个宴席都开不了席,这着实是一件大事。张其瑞一连两天都到处借人。可是谁家年末不忙,水平差点的他又看不上,连猎头公司都表示爱莫能助。 这样忙了几天,都把顾湘考核的事忘了个干净,直到何知芳把管家部正式入职名单放到他桌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顾湘的名字,这才想了起来。 “她通过了?” 何知芳笑着点头,“成绩还挺优秀的。卫经理当时都点头微笑了。” 张其瑞在文件上签字,“能让老卫都点头,倒也难得。你去叫一下小于。” 何知芳十分聪明,“是不是要送点礼物给顾小姐,庆祝她顺利过关。” 张其瑞本是只是想让小于代他转达一下祝贺,听何知芳这么一说,忽然有点心动。 何知芳说:“若是祝贺老同学的话,送花就可以了。康乃馨什么的随便送。” 张其瑞把头一摇,“光能看的东西,她估计不喜欢。你叫小于看看她家里还缺什么,给补上吧。” 于是顾湘回到家,快递公司就在楼下等着她签字,大箱子里装着豆浆机和一个相当高级的电饭煲。小于先走了,留了字条,说是张总关照的,有祝贺她通过考核云云。顾湘觉得不好意思收,杨露却不客气,搬着箱子就上楼了。从那天起,两个人早上都有了浓浓的五谷豆浆喝。 眼看周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会已经开始准备,法厨却还没有找到。张其瑞愁得焦头烂额,这时,却有人把厨子送上了门来。 张其瑞走进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装,头发上抹了发蜡,正在同吧台里的小姐说俏皮话。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满脸通红的。 张其瑞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敛,叫了一声:“张总。” 青年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没变,只是曾经尖尖的下巴已经圆了,肩膀也比以前宽厚了些。该人当年细瘦矮小,一直被戏称做猴子,这些年过去了,没高出多少,人却壮实了许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风范。 “三哥。”曾敬喜笑颜开地叫了一声,张开手臂。 张其瑞笑着,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后背。 第 32 章 “你小子这德性真是一点都没变,走哪花哪。” “三哥,你可别胡说,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说着,把手上的戒指显摆给张其瑞看,“看到没,戴这个手指头上的哦。” 张其瑞仔细瞧了瞧,朴素的男式戒指,镶了一溜碎钻。 他真心道了一声恭喜,调侃道:“我倒是奇怪,什么样的姑娘会嫁给你啊?你没坑蒙拐骗人家无知少女吧?” 曾敬笑道:“三哥,你还不准我改邪归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我酒吧被人砸,躺在医院两个月都动不了,连我老子都不肯来看我,也就她还在我身边。” 曾敬开酒吧和饭店,生意做得没有张其瑞和孙东平家里的大,不过都是他自己白手起家。他高中毕业后,死活没再读大学。张孙二人在国外接受帝国主义熏陶的时候,他都已经在北京独自打拼了。他老子势力不小,不过仅限于南方,他偏偏跑去北方闯荡,头些年还是吃了不少苦。 张其瑞同他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叫服务员上了极品龙井,两人慢慢品茶,说说往事。 “我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一阵子,想找你,却没你消息。回了上海才知道你那阵子受伤躲起来了。送去的药都用了吗?” “用了,那么极品的人身和燕窝,就算我有钱,也不会放在柜子里摆着看不是?”曾敬笑,抬头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楼,半开放式,刚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丽堂皇的精致。 “我知道三哥你一回来就接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工作刚上手,元老或许还会欺负你,没空来看我。但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三哥你没忘了我。” 张其瑞点了点头,“对了,你来上海,就是通知我你要结婚了?” “也不全是。”曾敬说:“我也是才听说三哥你这里缺一个厨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这么忙,你要求又那么高,肯定还没找到吧?” 张其瑞苦笑,“是没找到,真在头疼呢。” 曾敬说:“我这里倒有个人。” “哦?”张其瑞来了兴致。 曾敬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捣鼓了一家西餐厅,请了一个法国厨子。你知道我的,吃东西只尝得出咸淡冷热,吃不出什么好坏。但是外面居然对这个厨子大为称赞,我想应该不差。所以这次把他带来了,给你看看。你若看中了,就送给你好了。” 张其瑞扫了一眼那个厨子的名片,留意到上面印着的著名厨师学校,“君子不夺人之美。我用了你的厨子,你的店怎么办?”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惭愧了,三哥。兄弟我在北京的罪了点人,这段时间那餐厅是开不了门了。员工我都已经散了,厨子说他热爱中国红色河山,不肯回法兰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华,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给他再找个好点的安身之处。他人不错,手艺过硬,也没什么坏习惯。” 张其瑞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帮忙。” 张其瑞笑着靠进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请敲着,“说来听听.” 曾敬说:“其实就是我的婚事。” “哦?想来我这里办?”张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给你打一折……” 曾敬面露尴尬之色,“三哥,说出来你别笑。结婚这事,我是等得,我媳妇也等得,可我儿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预产期是一月十号,这婚礼怎么也得在十二月底前举办了。” 张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厉害啊!都要临盆了才把媳妇娶过门?” “还不是我妈拦着,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反正现在有儿子了,老太太也没话说了。三哥,我就这意思,时间紧急。别的酒店一来都被预定满了,没满的档次不够高,我家老爷子觉得不够有面子……” “跟你三哥客气什么?”张其瑞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下我把经理电话给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年末再忙,挤也要给你挤出一个厅来。你把时间定好了就告诉我。想要怎么布置,点什么菜,只管说就是。” 曾敬面露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曾敬叹了口起,说:“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张其瑞沉默了片刻,眼里光芒一闪,而后是一片深深,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潭水,严严掩饰着情绪。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在上海。也是,你结婚,当然是要请他来的。” 曾敬耸了耸肩,“如果你觉得不自在……” “唉……”张其瑞轻笑起来,“我前阵子和他们俩都见过面了。” 曾敬一听他说“他们俩”,就知道张其瑞也见过刘静云了。 “我也和他们分别都谈过了,大家都冷静理智,你不用担心。”张其瑞看上去十分平静,“我和刘静云分开八、九年了,那时候也多少有点年少轻狂不懂事。初恋再美好,也不能守着过一辈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自然不会在计较过去。老四对刘静云很好,他们婚期也近了,说不定送你的礼,没多久你还得送回去呢。” 曾敬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开怀而笑,“这样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缘分。三哥你能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三哥,算起来现在只有你还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张其瑞笑笑,并没回应这句话。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把酒言欢,把少年时的种种趣事都拿出来说了遍。这些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是见面次数寥寥无几。想起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城市,成家立业,共同步入人生一个崭新阶段,聚头的机会多多,心中特别欢喜。 曾敬打小就是个话痨,长大了也十分能说会道。他记这种事时,记性总是特别好,什么张其瑞当年做值日去倒个垃圾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啦,什么孙东平在食堂吃饭挑剔难吃被厨子骂啦,什么张其瑞当年并冷冷的模样迷倒多少女同学啦,什么孙东平冲冠一怒为颗小白菜啦。 说到兴起,他拍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就像画面突然被什么人按了一个暂停键。 张其瑞端起茶杯,掩饰他略微的慌乱。而曾敬则老实地红了脸,自我唾弃,“唉,怎么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场,不然多尴尬。” 张其瑞低声道:“那你可得注意了,到时候吃酒时,别多喝了两杯,又把这事提了起来。那时候刘静云在旁边听到了,可就天下大乱了。” 他话里带着戏谑。曾敬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有点刺耳,笑完了,又长叹了一声。 “那年,听说她提前释放,四哥托去接她,然后把她好好安顿下来。没想她提前一天出狱。就晚了那么一天,人就找不到了。就一天!”曾敬懊恼道,“后来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离开家去外地了。她这性子,也真是外柔内刚。那么大的苦,一声不吭就独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带一片云彩的。说实在的,我佩服她。四哥当年,没看错人。” 张其瑞眼帘低垂,一言不发。 “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啊。”曾敬抬头望了望玻璃顶棚外的蓝天,“她当年做的红烧肉还真好吃。这些年,我还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想必四哥的感受,要比我深得多。” 张其瑞没说话。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又忽然想起自家酒吧禁烟,这条令还是他自己颁布的。 曾敬这次来,带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惜没多久就被他媳妇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女人也麻烦。你说她肚子都那么大了,选婚纱,找件能把肚子遮住的不就行了?还非要挑三拣四的。紧的不行,松的也不行,长的不行,短的也不行。那些裙子,我看上去都是白色,她还偏偏说那白得有区别。老子怎么知道什么叫象牙白什么叫奶白?她就哭着说我不关心她了!” 张其瑞笑着说:“孕妇嘛,受荷尔蒙影响,情绪波动大是难免的。为了你儿子,忍也就忍了吧。” 曾敬摆头,“婚庆公司换了好几家,这家排场不够大,那家创意俗气,连婚礼饭桌上摆什么花都要研究个几天。三哥,你别笑,等你将来结婚的时候,这些工序一道不落你都要经历一回的。” 曾敬约着改天再来,也不要张其瑞送,自己坐电梯去停车场。进了电梯,突然想起太太嘱咐的话,说捷瑞的西点蛋糕做得好,要他顺路带点回来。 于是他停在了一楼,走出电梯,顺手拦了一个服务员,问要买蛋糕怎么走。 服务员把西点房指给曾敬看。曾敬过去一看,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他不知道买那个的好,于是挑着漂亮的全都要了。店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给他包好,叫了个男服务生帮送到停车场。 曾敬带着糕点等电梯。大厅里忽然哗啦啦有好几个穿着浅紫衣服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过。帮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羡慕地看了他们几眼。 曾敬开玩笑,“怎么?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男生害羞道,“他们是管家部的,是酒店里最好的部门。我当初也想进他们部门,可惜没通过考试。” 曾敬便转头也多看了几眼,忽然住了一住。 那群人里有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背影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纳闷,正想再仔细看看。那群人已经转进走廊里去了,而这边的电梯也到了。 曾敬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蛋糕进了电梯。 第 33 章 管家部上班,是组合制的。两人一组负责四房客人,忙不过来再添人。新人进来,头半年都由一个老员工搭配着,半教半合作。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顾湘一个组的,就是一个入职有两年了的男员工,叫唐桦。 唐桦其实和顾湘同年,还小两个月,不过工作这事,就和姨太太进门一样,早进一天就是大。唐桦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皮肤比女人还细嫩,和家里人打电话时,开口就是地道的成都话。 四川男孩子脾气爽朗,做事细心。顾湘工作上还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导。 上班头一天,小唐就和顾湘说:“伺候有钱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碰到。像我们这次负责的钱先生,年纪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里。老人寂寞,特别爱使唤人,不过脾气还挺好的。他身边有护士和保姆,我们权当做助理,有事才找我们过去。老人不论要吃什么东西,你当面答应了,回头都要和护士说,她说不能吃的,你就别买。” 顾湘跟在唐桦的身后去拜访钱老先生。 老先生坐在客厅的扶手沙发里,正就着冬日一个难得的太阳天喝茶。老人快八十了,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还是精光四射地,散发着睿智的光芒。身上穿着旧式的三件套西装,一双手工皮鞋,上衣口袋里揣着手帕。抽雪茄,喝茶不喝酒,听京剧。就是脚不大方便,不过不肯用轮椅,帮助走路的一枝青檀木拐杖。 顾湘走过去鞠躬问好,做自我介绍,说以后将会帮助小唐一起为老人家服务。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顾湘,点了点头,开口就听得出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新来的娃娃吧?小姑娘好好干。你们酒店很好,你这份工作也很好。年轻人,将来前途大得很。” 顾湘忙笑着道谢。 老人又说:“小姑娘模样乖巧,就是太瘦了。” 钱老爷子虽然爱使唤人,但是要求都不难,要茶要水,点烟擦脸,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老人有洁癖,对房间整洁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顾湘他们每天整理房间比较辛苦,所有东西都要反复擦上三道。 偶尔钱老先生会找顾湘聊天,问问她家里情况。知道顾湘从小就没了母亲,也感叹了一句可怜。其实他自己也未尝不可怜。儿子从国外给他打电话,他每次说完了,都久久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培训的时候学了那么多,等真的工作起来,似乎也不过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务。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一日顾湘正在往水晶花瓶里插新鲜的花,被钱老先生叫了过去。 “听说你们这些孩子外语都很好,会法语吗?” 顾湘点了点头。 老人把茶几上的书指给她看,“那本诗集,念来给我听听吧。” 顾湘局促地说:“我念得会有点慢。” 老人微笑,“那正好。我听得也不快。” 顾湘把书拿来一看,是法国诗人彼德莱尔的诗集,还是法语原版。书似乎有些年头了,线装的,纸页发黄,托在手上沉沉的。顾湘在茶几边的矮凳上坐下,翻开书,缓慢而清晰地阅读起来。 冬日的午后,天空阴翳,屋里暖气十足,让人昏昏欲睡。略微有点生硬的法语念着优美的诗词,老人靠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 良久,等顾湘念完了几首诗,老人才开口:“写得很美,是不是?” 顾湘自然说是。 老人感概,“我二十多岁就跟着亲戚坐船去了法国,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最初是到处做苦力,给法国人修公路,修铁路,修房子。听不懂法语,被法国人欺负,被自己人骗,吃了很多苦。后来终于存够了钱,在华人区开了饭馆,开了超市。然后给一家人都拿到了护照……巴黎十三区,高楼大厦,满大街的温州人,随便拉一个,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顾湘默默听着。 老人又问她:“你来上海,你家里人很挂念你吧?” 顾湘想,后妈和弟弟肯定不会想念她的,爸爸身体不好,大概也无暇顾及大女儿的好坏。 老人很精明,看顾湘的脸色,一下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起来,“罢了,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你是好孩子。来,这钱拿着,给我去买盒雪茄回来。” 顾湘出门的时候想,小唐和她说过老人寂寞,看起来也真可怜。 钱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里的东来阁,老人家迷信,喜欢这紫气东来的吉利。他斜对门的包房叫飞香阁,也是顾湘和小唐负责的,住的则是一位名媛。 娇客姓苏,就连顾湘这种没有电视机的人都认识她,看过她演的电视剧。苏小姐本人比电视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个子细高,黑眼圈很严重。难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 苏小姐前阵子才闹出一个花边新闻,最近一段时间休息没工作,于是常住在酒店里。她有个小助理,隔几日会上门来请安,平时大小跑腿的事,统统打发服务员去做。 顾湘第一次去给苏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举办过派对,这屋子乌烟瘴气,乱得和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空酒品和果皮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满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脚杯上全是口红印子。小唐又去叫来了两个服务生,四个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间恢复了原样,还从沙发坐垫里和桌子底下扫出好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顾湘红了脸。小唐悄声说:“最烦这种,沙发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顾湘指给小唐看,“脚凳被烟烧了一个窟窿,棉花都出来了。” “和朱姐说一声,这是要记在帐上的。” 这时苏小姐穿着真丝睡衣,仪态慵懒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外面忙碌着的服务员,抽着烟点名,“那个女生,对,就是你。” 顾湘停了下来。 苏小姐说:“一会儿别忘了把卧室也收拾一下。” 小唐他们拎着垃圾袋出门了。顾湘提着水桶和抹布进了卧室。 她一进去,就吃了一惊。昏暗的房间里,大床中央赫然睡着一个男人。 第 34 章 那人听到有人进来了,抓着头发坐了起来,一脸迷糊样。被子落到他腰间,露出肌肉坚实的胸膛。 顾湘窘迫地退出去。苏小姐不在外面,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声音。过了片刻,卧室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但还是衣衫不整,只穿了一条洗褪色了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半身还是裸着的。 男人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看着还十分年轻,顶多二十出头。那苏小姐虽然对媒体说今年二十有六,不过同事们私下都说她起码已经三十了。 他看到顾湘,笑了笑,容貌真是俊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出来的。 男生语气很温和,“刚才吓到你了?” 顾湘还没答话,苏小姐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住男生的胳膊。 “醒了,喝点牛奶吧。” “干吗喝这个?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了。” “补钙啊,没准你还能再长两公分呢。” 男生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杯子。苏小姐转头看到顾湘,一脸不耐烦,“看什么?做你的卫生去!” 顾湘把卧室打扫完后再出来,那个男生已经走了。苏小姐独自一人吃着早饭。整洁的屋子里飘着食物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方才的凌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顾湘还是把损坏的东西报告给了朱清。朱清一听是飞香阁,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大手一挥签了单,全部都算在了帐上。 后来顾湘才听同事说,这位苏小姐是被人包养的,对方是个香港商人。本来在市里有房子,这次不知道怎么被那边大老婆知道了打上门来,才逃来酒店躲一阵子。 那天那位还带着点稚气的阳光男孩显然不会是包养苏小姐的大款,而且显然苏女身边也不止他这一个男人。后来有好几次顾湘他们去收拾房间,都碰上有别的男人睡在卧室里那张大床上。那些男人都是模特,各个俊美漂亮,从头发丝都脚指头都被美容师打点得精致无比。 别的组的女生都很羡慕顾湘时不时可以看到帅哥。顾湘很不厚道地想,那位出了钱的香港老板,此刻头上的帽子估计都绿得流油了。 早上的例会在朱清的主持下,永远进行得井井有条。 “1207房的客人昨天第四次投诉隔壁1209房很吵。我已经安排他们换到1245,服务员今天去帮客人换房,记得把那张普罗旺斯地毯也一起带过去。1213的客人昨天打碎的花瓶昨天是谁送去补的?” 一个女孩子举手。 朱清点了点头,“修补费记得报上来。1130的牛先生一家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会到达,这次大家都当心一点,如果他家孩子再来作弄你们,我还是那句话: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做服务业的,就得有这个牺牲。1112房的客人和他的狗今天下午十二点会到,小马这次你们组负责,记得打扫卫生别用柠檬香,我不想再看到那只狗在整层楼撒尿。飞香阁今天又有一个派对,小唐和小顾,你们两个要做好准备。今天苏小姐会出门试衣服,你们去把客厅的地毯换了,库房的老何会给你们一张一模一样的替代地毯——我受够了他们的糟蹋了。” 顾湘和小唐点头答是,心里暗笑。 “对了,还有,”朱清翻了翻文件,“潘恺希要回来住几天。” 话音一落,顾湘明显地感觉到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什么种子瞬间发了芽。身边的年轻女孩子们个个蠢蠢欲动,个个带笑,眼里多了一分急切。 这倒是奇了,什么人这么神奇。 “你们不用看我了。”朱清冷冷一笑,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次他住1224,丽景阁,今天下午四点点左右到。小唐你们组负责。” “知道了。”唐桦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倒有几分不情愿。其余众人遗憾地唉了一声。 散了会,顾湘问小唐:“这个潘先生是什么人?” “老客人呗。”小唐不屑地撇了撇嘴,“有钱公子哥,油嘴滑舌,你到时候自己当心。” 顾湘隔老远都能闻到他的酸味。不止他一人,几乎所有男服务生都对这个潘先生并不欢迎,只有一个男生说了句实在话:“有钱帅哥总是吃相得多。算啦,他的小费一向给得颇为丰厚。” 顾湘当日就去收拾1224房。这间套房宽敞明亮,清一色现代化装修,墙上挂着快一整面墙大的现代抽象画,这一块颜料,那一团线条,顾湘可看不懂。 潘恺希是加拿大籍华侨,是一名脑外科医生。这次刚好酒店承办一次国际医学会议,包了两层,潘医生名列其中,却不住举办方安排的普通标间,自己掏钱住套房。 朱清强烈强调此人有洁癖,所以整间屋子都要大消毒一番。顾湘他们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拿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把整间屋子都擦了一边,连马桶的边边角角都没有漏。 小唐自嘲:“得,这下真可以直接从马桶里接水喝了。” 顾湘拿吸尘器把地毯反复拖了五遍,在茶几放上鲜花,沐浴液也换上潘先生喜欢的薄荷味的。 小唐看着备忘录,“六分熟牛排,现磨拿铁咖啡,不加糖。03年的bordeaux红酒?也没写是哪个庄园的,怎么找?我下午问问,小顾,麻烦你去看看厨房还缺什么。潘先生有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饭。” 两人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那位潘先生终于莅临。 这位医学界新秀居然三十不到的样子,身材高挑,衣着十分随意,倒是眉目如画,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 潘恺希的眼里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分,他往往只看得到女人。 他一上来就亲切地问顾湘的姓名,顾湘说了,他便叫好:“这个谐音用得十分巧妙,轻柔动听,又有几分怀旧的诗意。小姐你容貌也清秀动人,配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他模样好看,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滋滋放高压电,用词文雅,殷切却又不唐突,度数掌握得十分得体。 顾湘干笑,终于明白了小唐等男生为何不爽了。饶是她这样已经心如古井水的人,也招受不了几句潘恺希的奉承话,别说其他定力差点的年轻女孩子们了。 潘恺希独自一人来,拎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顾湘帮他收拾衣柜,就听见他在外面打电话,一口英式英语:“Susan,我已经到上海了。是的,亲爱的,我也想你……甜心,我怎么会背着你乱来呢?” 顾湘收拾完衣柜,去浴室给浴缸放水,又听到潘先生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诗倩,我已经订好了餐厅,今天晚上就同你吃饭,一起看外滩夜色。我还带了礼物给你,就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顾湘关了水,走出去说:“先生,水已经好了,您可以去洗澡了。” 潘恺希收了电话,亲切和善地对着顾湘笑,“谢谢你。对了,隆义记的糕点,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顾湘想了想,点头说:“在陆家嘴那边就有家店,不远,过江就到了。” 潘先生便说:“麻烦去买一两芝麻桂花糕,半两云糕,两份核桃酥饼,半两松子糖。这一百元够不够?” 顾湘忙说够了。 潘先生说:“大冷天麻烦你跑一趟,找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小费果真丰厚啊。 转头他进了浴室,顾湘又听他在说电话,这回居然换成了日语:“爱子,亲爱的,我想你了,就给你打了电话……你还在东京吗……我当然独自一人!我怎么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顾湘摸平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出门去为潘少买点心。 这两天降温,雪堆积在路边一直没化。顾湘裹着大衣站在寒风中等绿灯,鼻子冻得通红。身边却有个时髦女郎,穿着皮衣短裙,露着修长大腿,鹤立鸡群地站立在行人之中。顾湘真是由衷佩服,深觉得这耐一门深厚的内功。 红灯开始闪的时候,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按了一下喇叭。 顾湘退了一小步。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张其瑞冲她点了点头,无框眼镜后面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光芒。 “张总……”顾湘略微惊讶。 “去哪里?”张其瑞问。 “陆家嘴。” “上车吧。”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命令。 “可是……” 绿灯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张其瑞皱起了眉头。顾湘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拉开门像兔子一样跳上了车。 “系上安全带。”张其瑞舒展了眉头,车继续往前开去。 第 35 章 过了十字路口,张其瑞才问:“是帮客人跑腿?” 顾湘点点头,“去隆义糕点买点吃食。” “哦。”张其瑞没再开口说话,专心开车去了。顾湘也不敢多说话,于是一路沉闷。 张其瑞最近繁忙,看上去稍微瘦了些,又穿着颜色肃沉的黑色西装,更显得眉目清落,眼神犀利,仿佛一把半出鞘的利剑。顾湘坐他身边,只觉得像挨着一个大冰块,可怜车内暖气呼呼地吹,也止不住寒气钻进衣服里来。 张其瑞今天心情的确不好。一大早就被父亲张老爷子叫去办公室,就他终身大事的问题唠叨了一番,白白耽搁了他两个小时。他是老来子,虽然家教严厉,但父母还是很疼爱他的。只是张氏夫妻两个都是乐天随和的好性子,大女儿也温柔贤惠,偏偏小儿子天生面瘫似的,周身围绕一股寒气。不知情的人还当他们家私下虐待过孩子呢。 张老爷子今年六十五,这一年来已经不大管酒店的事了。人一闲下来,自然就会找点事干。大女儿大前年出嫁了,如今外孙都能满地跑了,可是小儿子的对象连个影都没有。 蒋家的姑娘喜欢张其瑞,众所周知。但是那姑娘虽然漂亮,却并不是能持家的料。张老爷子是传统的人,觉得娶媳妇还是要贤惠的好。这段时间老伴找了一堆闺秀的资料塞给儿子,却是一个回音都没有。老太太急了,使劲催丈夫,老爷子只好把儿子叫来说教一番。 张其瑞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时刻,无心儿女情长。父亲的话也是老生常谈,他听得耳朵起茧。 张老爷子说:“找老婆也要乘早。你不喜欢安琦,没人勉强你。周家那姑娘,叫明珠还是叫珍珠的,你妈不是说人家挺好的吗?学历高,性格又温和,珠圆玉润的……” 张其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看文件,“年末这么忙,等过完年再说吧。” “酒店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时候不忙?”老爷子不高兴,“你也二十七了,不求你结婚,对象也该有一个了。曾家的小子老婆都大肚子要生了。和你玩的好的那个,孙家的小子,孙东平,是不是这个名字?人家也要结婚了。你看看你……” 张其瑞刷地一声站起来。张老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话说过了,把儿子逼急了。儿子长大了独当一面后,他和老伴都有点畏惧这孩子的冷面孔,于是此刻底气不足,忙辩解道:“我也不是逼你嘛。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啦。” 张其瑞叹气,放软了声音,“爸,酒店事多,我下去忙了。您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今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老爷子血压有点高。 张老爷子跑这一趟,浪费了口水无数,喝了两大壶茶,扫兴而归。 张其瑞送他上了司机的车,忽然想起自己还约了人,于是开车出去,结果在路口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等绿灯的顾湘。 路边那么多人,那个灰色身影却一下就进入了他的眼里。瘦瘦的,不起眼的,似乎随时都可以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天冷,她不住跺脚搓手。南方长大的人,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吧。 他不自觉就把车开了过去,停了下来,叫她上车。 这么近看,顾湘的气色又比前阵子好了些,脸上那不健康的黄色已经退了去,皮肤多了一层明亮的光泽。吹了一阵暖气,脸颊终于泛起了红润,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清亮的水汽。 胖了些。张其瑞想。脸庞圆润了几分,比原来好看些了。 隆义糕点门口的路是单行线,张其瑞不想绕弯,就把车停在了路口。 顾湘下车时说:“张总,您有事就先忙吧,我待会儿搭地铁回去。” “别磨蹭了。”张其瑞微微皱眉,“我在这里等你,你动作快点。” 顾湘缩了缩肩膀,拿他没办法。张其瑞看着她轻快地朝着糕点屋跑了过去。 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在冷风里静静地抽着。 顾湘动作很快,十分钟后就回来了。只是车边已经站着了一个交警,正在写罚单。车里的张公子依旧波澜不惊,一边叫顾湘上车,一边接过罚单,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关系吗?”顾湘问。 “没事。这里不能停车,我先前没注意到。”张其瑞打着方向盘说,“我有几年没过来这边了,变化还有点大。那片高楼都是新修的,公车也改道了。” “都说浦东的精髓就在这一块。”顾湘微笑,“你小时候是在北京长大的,对上海有多熟悉?” “我姑姑一家在上海,小时候时常过来玩。上海发展非常快,同样一块地方,隔上几个月来,都会发觉大变样了。” 车开在闹市之中,两旁都是商厦,巨大的广告牌铺天盖地,电影海报几乎占据了大半了楼面。大概是张其瑞随和的态度让顾湘也放松了下来,十分有兴致地继续同他攀谈。 “我以前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上海工作的。”顾湘说,“还读书的时候。那时候其实野心大得很,觉得自己聪明又勤奋,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一直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来到这个大都市里,做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高收入,然后把外婆接过来。” 她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可没想到,我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够在这个竞争如此强烈的城市里上位。”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诡计多端的人。” “这算是赞美吗?”顾湘倒挺开心的,“看样子风水转回来了,老实人开始得到重视了。” 张其瑞嘴角弯了弯,问:“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顾湘说,“每一天都很充实,同事也很照顾我。杨露和小于也帮了我不少忙。啊,还有你,主要也是要谢谢你带我来上海。”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又没给你颁奖,用不着谢来谢去的。” “放心。都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恩再大点,我就会绝口不提感激的事了。”顾湘扬了扬眉毛。 张其瑞终于扑哧轻笑了一下。他当年和顾湘还没熟到这个份上,所以如今是第一次听顾湘说俏皮话。就同顾湘当初见他开玩笑大吃一惊一样,他对顾湘的表现,内心里也颇惊讶了一下。印象里老实呆板的人,居然也有这机敏伶俐的一面。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对了,上海冬天冷,你房间里取暖够不够?” “够的,有空调。”顾湘说,“而且最近忙,一个礼拜倒有四天都睡在酒店的。我还发觉,工作后,比以前忙,却反而长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更养人一些?” “是餐厅的伙食好吧。”张其瑞一针见血。 顾湘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张其瑞问:“听说你最近在自学日语。” 顾湘并不奇怪张其瑞知道她的小动静,整个酒店都是他的耳目,他要打听她的事,容易得很。 “也是杨露鼓励我的。我学了那么多外语,证书却没几个。我觉得日语比法语好学,所以打算将来去考个证。” “如果你想去考成人高考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安排。” 顾湘抿着嘴微微摇头,“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也不急。工作才起步,将来时间还多的是。读书永远比工作简单,如果读书还不用考试,那日子就更是天堂一般了。我先把困难的工作解决了,再去应付读书吧。” 张其瑞听她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层层乌云,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灰暗的街景瞬间带上了色彩,寒冷的城市增添了温度。顾湘的眼底映着,温润如玉的脸上散发着光芒,让人移植不开眼睛。 张其瑞轻轻舒了一口气,淡淡一笑。带她来上海,果真是正确的。 第 36 章 刘静云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费劲地打开大门走进去。家里暖气已经开了,不过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说话声从阳台半开的门外传进来。 “……他还真没跟我说过这事呢……什么?打搅我?这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们是兄弟,这算哪门子打搅?” 刘静云脱了大衣丢在沙发上,提着袋子进了厨房,又听到孙东平在说:“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他的……应该的!他住哪家酒店……好的,你回头发我邮箱好了……我收到了后就去找他……” 刘静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孙东平穿着一件薄毛衣就站在阳台上,一手电话,一手抽了一半的香烟。 孙东平看到她来了,立刻把烟摁灭了,冲她笑着挤了一下眼睛。 “……嗯!是!知道了……啊?静云?她就在我旁边啊,你要和她说话吗……哦,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孙东平关上电话,冲未婚妻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妈要我问你好。” 刘静云斜睨他,“赌五十大洋,你妈绝对没说这句话!” “好吧!她的确没说。”孙东平投降,“她那边正半夜,说要休息了。” 刘静云对未来婆婆对待她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微词。孙东平的母亲罗女士是个性格刚硬、严厉冷漠的女人,这辈子只爱她的第二任丈夫和儿子。如果她将来和孙东平有了孩子,罗女士应该也会爱孙子。但对于她这个媳妇,罗女士最大限度能给的,就是认同和长辈对晚辈的尊敬。 天下不知道多少媳妇连婆婆的尊敬都得不到。所以刘静云觉得自己这待遇已经算不错的了。罗女士不会微笑着拉着媳妇的手谈天,但是她也绝不会刁难苛刻,需要出钱的时候,她也从不小气。最重要的是,罗女士提倡独立,极少干涉晚辈的生活。 刘静云一直觉得,这样的婆婆,才是最省心,最理想的。孙东平也懂事,会从中调和,也从没妄想过妻子和母亲能相亲相爱如一家人。 “算啦。”刘静云看着孙东平那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快进来吧,外面冷得要死。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你喜欢吃的那家的卤味。” 孙东平乐滋滋地跟着走回房里,“猪耳朵?” “就是你这个猪耳朵!”刘静云拧了他的耳朵一把,转身去了厨房。 孙东平跟了过去。刘静云在案边切卤味,他取下围裙,走过去帮未婚妻系上。 刘静云身材修长匀称,从身后看,背部就是一个漂亮的V字,腰肢纤细。孙东平最喜欢从身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的腰上,感觉那温暖和柔软。 刘静云低头切着猪耳朵,顺手捡了一片肉,递给身后的人。孙东平张嘴咬过去,舌头在她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讨厌。”刘静云反肘捅了他一下。 “我老婆好贤惠。”孙东平笑着,凑过去在她耳根处亲吻了一下。 刘静云身体微微颤了颤,“走开点,别蹭得我一脸油。你要闲得没事就把米淘了。” “不下米了。今天出去吃。”孙东平和刘静云耳鬓厮磨着说,“今天有人请吃饭。” “谁呀?” “曾敬。你还记得他吧?” “曾敬?”刘静云挺意外的,“他不是在北京吗?” “上礼拜来上海了。好像是在北京惹到了什么人,躲过来结婚的。” “结婚?” “就在下个礼拜。”孙东平把喜帖拿来给刘静云看,“他今天就是把几个朋友叫上一起吃顿饭。老婆身怀六甲,单身派对也不敢开了,只好偷偷喝点酒。” 刘静云笑着把喜帖接了过去,“捷瑞酒店?” 孙东平又偷吃了一块卤肉,含混地嗯了一声,“张其瑞帮他办的酒席……如果你要是觉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不自在的?”刘静云白了一眼,“都跟了你五年了,要是现在还计较,那还和你结什么婚?傻子!” 孙东平额头被戳了一下,笑得有点傻。“是!老婆大人说得对!他都不介意我撬了他的墙角,我介意什么?是不是?” “你这算哪门子撬墙角啊!”刘静云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卤肉,“本宫是你撬得动的吗?” 两人嬉闹了一阵,然后把卤肉放进冰箱里,洗手洗脸,换衣服准备出门。 “对了。”孙东平说,“刚才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继父家的大哥也来上海了。” “是吗?是那个骨科专家,还是那个脑科的?”刘静云背对着他脱了衣服,在衣柜里翻着。 孙东平看着她光洁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眼神加深了。“嗯……脑科的……过来开个会……” 他的手轻轻放在刘静云的腰上。刘静云听到他声音变了调,心里明了。她回过头去看着未婚夫深深的眼眸,不禁笑起来,放软了身子,被他抱住。 “喂……不是要吃饭吗?” “还早呢……”孙东平抱紧了她。两人很快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 37 章 结果等到赶到吃饭的地方的时候,果真迟到了半个小时。 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包厢。房门一打开,就听见曾敬咋呼的声音:“四哥!你们两口子还知道来啊?”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佳肴,男人们的面前开了几瓶酒,大有有钱老板来一掷千金买欢的架势。 刘静云一看到曾敬,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哟,怎么跟吹气球一样,都变这么胖了?”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皮,“给我媳妇喂的。” 林家俊也在座,招呼孙东平他们小两口,“坐过来吧。小刘吃点什么?” “一份T骨牛排,七分熟。” “喝什么?” “果汁就可以了。”刘静云想到孙东平今天肯定要喝酒,回去还得有人开车呢。 曾敬挤眉弄眼,“嫂子只喝果汁,这果汁都是给未成年和孕妇喝的。嫂子你莫非也有了?那四哥可要赶快了,别像我这样拖到大肚子了才忙着进礼堂。” 孙东平跳起来就朝他后脑拍了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小子打小就是一淫棍,也只有你才做得出先上车后补票的事!就你,六岁就知道偷看女孩子洗澡了。那个女的叫啥?就是我们学校斜对门那筒子楼里的,黄春花还是黄碧花的?” 曾敬想了想,“像是叫碧华还是什么的。胸特大的那个,是不是?” 两个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刘静云在旁边看着直摇头。 孙东平拍了拍曾敬的背,“就是她。总穿紧身衣服,头发烫得和钢丝一样,洒香水抹口红。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可不多。我们大院里的大妈们可讨厌她了,成天说她风骚狐狸精。我们的曾敬同志,人小心大,带着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偷偷潜伏进筒子楼里,偷看人家洗澡。” 刘静云笑,“这事我听你说过。原来还是真的啊!” 曾敬说:“四嫂你别信四哥瞎说,我那时候小啊,才刚上小学,懂什么啊?听大人说她是狐狸精,又听多了聊斋故事,还以为她真是妖怪变的,所有偷偷去看。我哪里知道她大白天地在后院光天化日地洗澡啊!” 众人哈哈大笑。 孙东平都笑出眼泪来,“后来……后来这事儿闹的啊。人家又不敢得罪军属大院里的人,只好在院门口撒泼哭喊。我们那时候就开曾敬的玩笑,说他媳妇又在大门口闹呢。” “丢死人了。”曾敬鄙夷,“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能把她怎么样?” 刘静云好奇地问:“那后来呢?你们后来还见过她吗?” 曾敬笑着冲孙东平使了个眼色,“看到了吧?女人对美丽的同性,总带有种敌视的关注。” 刘静云不屑,“她就算活到现在,也有五十多了吧?我和一大妈吃什么醋?” 孙东平勒着曾敬的脖子敲他脑袋,“就是!我媳妇怎么会是一俗人?” 刘静云看他们几个闹,在旁边安静地笑,就像一个母亲看孩子们玩耍打闹一样。 林家俊端着杯酒慢慢地喝着,问刘静云:“你们两边家里也在催了吧?” 刘静云笑着点了点头,“我妈早把嫁妆准备好了。他家也在催了,特别是他妈。” “老太太想抱孙子了,是吧?”林家俊笑,“我听徐杨说,阿姨近期要回国了。” “是,徐姐也告诉我了。说是陪她先生回来开画展的。” “罗阿姨是个铁娘子,你可还应付得过来?” 刘静云悄悄吐了一下舌头,“顺着她的意思,再多卖点面子给孙东平,也就万事太平了。阿姨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尽量把事做得十全十美,她也就没话说了。” 林家俊莞尔,“你们俩倒是绝配。” 那边孙东平和曾敬他们喝了三轮酒,都有点晕头了,这才坐下来好好聊天。 曾敬照例感叹了几句他这个婚结得不容易,还多亏了他那未出世的儿子,然后又就婚礼这档子事抱怨起来。 “她一个孕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力。我都给折腾个够呛,她还精神矍铄的。你们别笑!孙东平,特别是你!四嫂,等你们结婚的时候,你可得使劲把这小子也这么折腾一回才行!” 刘静云笑着说:“我和东平都已经商量好了,到时候请些常来往的亲朋好友吃顿饭就行了。” 曾敬怪是失望的,“一生一次的大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怎么也得请个千儿八百人,热闹一下啊。” “还千?”孙东平抽了抽嘴角,“有你这前车之鉴,我慎重考虑就把两家直系亲戚叫来吃顿饭就完事算了。省下来的前,我带媳妇满世界旅游去。” 曾敬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胸脯,豪迈万丈道:“怎么可以这么委屈?你们结婚,包在兄弟我身上。我可有经验了,帮你们做参谋,免费的,不要钱。对了,办酒席还可以去找三哥,让他也给你们腾出一个大厅来!” 孙东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叫他?” “怎么可能没叫他?”曾敬看他像看个笑话一样,连着打嗝,“他说年末酒店忙,晚上有应酬来不了,只送来了两瓶酒。喏,就我们喝的这个。” 孙东平和刘静云互望了一眼。 曾敬估计也是憋得有点久了,话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三哥也是可怜人。他身边还没人,孤孤单单的,看我们成双成对的,也不好受嘛。想想我们三个当年,一起读书,一起打球,我们两个总闯祸,三哥帮我们挡了不少。考试作弊啊,打架啊什么的,三哥还帮我们写检查。” 孙东平脸色愈加阴沉。他低着头,没有反驳。刘静云紧抿着唇,默默转着手里那杯果汁。 林家俊放下酒杯,拍了拍曾敬的肩膀,“别喝太多了。不然你媳妇又要念叨了。” 曾敬终于闭上了嘴,半晌才说:“四哥,对不起,我有点冲动了。” “你没有。”孙东平摇了摇头,“你没有。你说的有道理。不是他的错,没人有错。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复杂,不过相信我,我们会处理好的。阿敬,我保证,我们会给你一个大家都开心的婚礼。” 曾敬喝高了,林家俊只有开车送他回去。林家俊免不了自嘲:“以后再也不和你们这帮小弟们喝酒了,我都成了专门的司机了。” 刘静云看了看坐在副驾上也有点神智不清的孙东平,苦笑,“男人似乎总有许多不可说的苦。” 林家俊无奈一笑,“东平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他长大,他这人看着玩世不恭的,其实认真又负责。” 刘静云笑,“林哥,用不着你再给他贴金了。” 林家俊点了点头,“相信他。” 刘静云慎重地点了点头。 深夜的街道上,灯火寂寞,行人和车辆都匆匆忙忙,赶着早点回到温暖的家里。刘静云开着车,她的驾照才到手不久,技术还不熟练,所以车速不快。身旁的孙东平睡得不怎么安稳,翻来转去的,似乎还在呓语。 开出市中心没多久,孙东平缓过一阵酒劲,清醒了过来。他胃有点疼,手紧按着腹部。 “醒了?”刘静云瞟了他一眼,“明明胃不好,还这样使劲喝酒。” 孙东平讨好地笑,“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难免要多喝几杯。” 刘静云打着方向盘,半晌没出声,忽然突兀地说:“张其瑞没来,大概是避着我们吧?” 孙东平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吧……他的心思,谁摸得准?” 刘静云把车速又放慢了些,“那个,我前阵子见过他一面。” 孙东平诧异地转头看她。 “我们稍微谈了谈。”刘静云语气十分平和,“也就说了一下彼此近况什么的。过去的事,大家都没提。其实我后来想,也觉得挺好笑的。干吗那么尴尬?当年也没山盟海誓过,如今矫情个什么劲啊!” 刘静云秀美的侧面被车外的路灯烘托得分外柔和,让孙东平一下就想到了十多年前初次在校园里见到她那阵惊艳。满教室半大的孩子,只有她发育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皮肤洁白如玉,头发乌黑浓密,窈窕的身段,弯弯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他那时候心跳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又或者是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她一盆冷水泼到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骂:孙东平,你要是个男人,就像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 想到这里,孙东平忽然开了口:“静云。” “嗯?” “我们结婚吧。” 刘静云惊讶地转头看孙东平。车速缓了下来,慢慢停靠在街边的临时停车带上。 刘静云过了那阵震撼期,稍微平静了点,问:“你是认真的?” 孙东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愕了。可是随即而来的是脑子里的一片清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回国后这段时间里的不安是为的什么。 是的,结婚。他觉得是时候把这事提到议程上来了。 他对刘静云说:“我们都订婚了,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刘静云还在震惊期,她皱着眉说:“我知道的。可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先找到她,和她把话说清楚,再结婚的吗?” 孙东平愣了一下,他没忘了这事,不过他以为刘静云不会主动提起这事。 没错,他和刘静云当年开始交往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一定要找到顾湘。没说清楚的,说清楚,欠了的,还回去。他那时对刘静云说,我欠了她的,等我还清楚了,我就和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 只是顾湘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找不到人,又何来还债一说呢?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顾湘的意思就是想同他断个干净。成长的环境让她心思非常敏感,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但是她的主动退让却并没有让孙东平感觉松一口气。他反而觉得他和顾湘的那段情,像一块巨石一样,日夜压在心头,让他愈加透不过气。也只有在和刘静云一起时,他才可以稍微放松片刻,忘记那段过去。 孙东平转过头去凝视着刘静云的眼睛,“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我觉得,那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不打算找她了?”刘静云似乎明白了一些,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点欣喜的兴奋。毕竟未婚夫肯彻底抛弃过去和她继续生活,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 孙东平点了点头,“她躲着我,你也知道。我觉得,她或许还觉得我是个麻烦。看到我,就等于看到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摆在眼前。我当然是不放心她,不知道她现在生活怎么样。但是她也是成年人了,如果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们……还是尊重她的好。” 刘静云听完了,撇了撇嘴,笑道:“听起来还是有点勉强。你还是想见她。” 孙东平也笑了,“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们十年或者这辈子都找不到她,难道我们就此不结婚了?” “啊,也许我们可以相约来世。”刘静云挤了挤眼睛,“拿着玫瑰花在百年后的东方明珠下见面,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注意。” 孙东平呵呵笑,“我比较喜欢j□j。” “你就贫吧!”刘静云笑着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再度发动了车。 孙东平看着车外风景飞速倒退。因为节日将近,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了彩灯。满城的灯火无人看,居然显得这么寂寥。 “我说,”孙东平漫不经心地开口,“将来咱们生了儿子,就起名叫富贵吧?” “什么?”刘静云差点把方向盘打到街边绿化带上去,“你再说一次?” 孙东平嘿嘿笑,“你不觉得这名字其实挺好的?孙富贵?唉,你这什么表情,专心开车,孙太太!” 刘静云开车撞电线杆的心都有了。 孙东平大笑起来,“好拉!好啦!开玩笑的!你生的,你起名字,全听你的,好不好?孙太太!” “讨厌!”刘静云低声笑骂一句,一脸醉人的幸福和甜蜜。 第 38 章 圣诞将近了,一连晴了两天,温度回升了好几度。酒店大阳台的种了几株盆栽的腊梅,鹅黄殷红地,开得十分热闹。每当风起时,就有阵阵清幽地芳香飘散于空气之中,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严寒,都以为春天已经来临了。 公司年会的高峰还没过去,又有国际医学会议在酒店里举行,酒店被会议举办方包了三层。 顾湘他们负责伺候的潘恺希先生参加的就是这个会议。潘少的活动也繁忙了起来,白天开会,晚上会女友,最高记录一天见了五个女朋友,真是让顾湘他们大开眼界。 有一次时间安排出了问题,女友A约会完毕,碰到了上门找潘少的女友C。二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抓脸扯头发,好生热闹,弄到朱清亲自出面来劝架。 时候潘少自知理亏,爽快地赔了酒店损失,还买了点心给服务员们赔礼道谢。 女孩子们自然十分开心。朱清看着满桌精美的糕点,又看看部门里男生不屑的嘴脸,说道:“光吃醋有什么用?多学着点啊!” “朱姐,您可千万别劝他们学啊。”女孩子忙笑道,“如果天下男人都像潘少那样,让我们女人怎么活?” 朱清冷笑,“都像他那样多情,是个男人都可以做到。像他那样有钱并且愿意一掷千金,这可就难了。” 小姑娘们闷声笑了好久。 因为国际医学会议的原因,酒店里的外国客人比往常多了许多。顾湘因为外语较好,时常被叫去跑腿,有时候一天忙下来,脚都肿得穿不下鞋子。 钱老先生都看在眼里,十分感慨。 “都说上海不易居,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赚口吃饭的钱的确不容易。我有一个女儿,两个孙女,我是都舍不得她们吃这苦的。女孩子,就该娇生惯养,然后嫁个好丈夫,到夫家继续享福。什么工作创业,同男人在外面拼打,吹风淋雨的,这份苦不该是女孩子们去吃的。” 顾湘笑,一边帮他熟练地按摩浮肿的腿部,“做您孙女真幸福。” “你家老人呢?”钱老爷子问。 顾湘轻叹,“我是女孩,爷爷家不待见我,很多年都没见了。外公去世早,外婆把我养大,她前几年也去世了。” 钱老爷子轻轻啊了一声。顾湘没有提她的父母,他也没继续问下去。一个年轻女孩子独自出来闯社会,自然有她说不出来的苦。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谁会出来漂泊呢? 钱老爷子就对朱清说过,顾湘是他最喜欢的服务员,体贴细心,耐性极其好,又会法语,帮他念诗念报。 老人家四个儿女,九个孙辈,却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他不肯住儿子给他买的别墅而住酒店,也就是为了图这点热闹。顾湘每天花在他这里的时间也最多,护士都说,顾小姐来的这段日子,老先生精神都比往常好了。 顾湘帮老人念孙子写来的信,孩子的母语是法语,中文写得歪歪扭扭:“亲爱的爷爷,你好吗?今年圣诞节,爸爸会带我们去瑞士滑雪。我非常高兴,但是安妮不想去,她有了一个男朋友……爸爸说如果我考试能拿两个满分,就给我买新的游戏机。妈妈说你不能回来和我们过圣诞节,真是太遗憾了。想念你……” “圣诞节?”老人家十分不屑,“华夏子孙,过什么洋鬼子的节日?” 顾湘问:“您真的不回法国去?” “我的家在这里,回法国去做什么?媳妇也嫌我讨厌。” 顾湘暗自吐了吐舌头,不打算过多过问客人的私事。 门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顾湘忙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同部门的一个女孩子。女生焦急地低声说:“飞香阁那里出了点事,你得去看看!” 顾湘同钱老先生告辞,跟着那个女孩子走了出去。 “到底怎么了?” 女生气急败坏道:“还能是什么?金主来了呗!结果捉奸在床,现在正在闹着呢。你当心点,别被波及了。” 话音未落,飞香阁的门就打开了,激烈的争吵声立刻传遍整层楼。男人愤怒的吼声和女人惊恐的哭泣声中,器物破碎声非常刺耳。 顾湘加急几步跑了过去。 飞香阁里里乱做一团。苏小姐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口拉拉扯扯。那男人怒发冲冠,满脸通红,嘴里骂骂咧咧。苏小姐则哭得梨花带雨,一脸哀怨,抱着那那人大腿,任他踢打,死活不放手。 顾湘越过他们两个看到屋里面的情况。一个男人正歪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是血,他手捂着头,鲜红的液体正从他指缝之中流出来。 “糟糕!”顾湘立刻对那个女生说,“你立刻去找朱姐和医生,这里我来!” 女生转身跑开。 顾湘顾不上拉开门口争吵的两个人,疾步冲进屋里,蹲在地上扶起那个男人。 这人她认识,是她第一天来这里见过的那个阳光男孩。不过他现在可十分狼狈,满身鲜血,脸色惨白。他自己想站起来,结果还没站稳就发晕,急忙抱着脑袋又蹲了下来, 顾湘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然后取来紧急急救包给他包扎。但是玻璃碎片划伤了血管,急救包起不到很大的作用,必须需要医生缝合。 男生愁眉苦脸地说:“完了,破相了。” 顾湘啼笑皆非,“先生,我还是先带你离开这里吧。” 想走却没那么容易。苏小姐的金主不肯息事宁人,他不依不饶地追了进来,一把揪起男生的衣领,一拳头就这么挥了过去。 顾湘大惊失色,下意识推了男生一把,结果却把自己送到了拳头前。牢狱生活锻炼了她这方面的敏锐性,她头一偏,拳头带着风擦着她的脸而过,虽然碰到了,但是却并不严重。 男生被她这么一推,跌坐回了沙发里。苏小姐惊呼了半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顾湘摸了摸被擦得有点疼的脸颊,心脏猛地一阵跳。 男人不解气,再次挥舞着拳头扑了过来。只是这次拳头这次没有挥到身上就停住了。 潘恺希紧紧抓着中年男人的手腕。他气息有点急促,西装没有扣,似乎是匆忙赶过来的。 “先生,冷静一下。”潘少微笑,不留神色地把对方的手扳了回去。 第 39 章 男人脸色由红转白,而后发青。他见潘恺希衣着考究,猜他也是客人,倒没继续施暴,只是粗着嗓子说:“你是什么人?这事和你没关系,走开!” 潘恺希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哥都头破血流了,想必也知道教训了。大哥您见好就收,也别把事情闹大的好。这位小姐是知名人士,这事叫记者拍去了,大家脸上都无光。” 男人被说得心动,手放了下来。 顾湘赶紧扶着那个男生匆匆走了出去。 朱清带着唐桦急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她看到男生的伤,皱起了眉头,“医生还没来,我们先去值班室。” “等等。”潘恺希跟了出来,“找医生还不容易?来来,让我看看。” 他捧着美少年的脑袋一看,说:“要缝合。小弟你赚到了。我专门缝合人脑袋,全医院属我技术最好,保证不留痕迹。” 顾湘暗笑,脑科医生,当然懂如何缝合脑袋了。 潘恺希倒也不是吹的。他上好麻药,刷刷缝了两针,包扎好伤口,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干脆。 男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处的纱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潘恺希笑得十分慈祥,“一般来说不会的。” 男生很紧张地问:“万一不一般呢?” 潘恺希耸了耸肩,“你有可能会有脑震荡,颅内出血,从而引发失明、失忆、幻觉、智力下降、神经失常,严重的还会导致死亡……” 男生一脸惨白,眼看着就要晕厥的样子。顾湘到底比较厚道,安慰道:“医生说的几率都很小。我看你现在这么精神,不会有事的。” 顾湘拧了一块毛巾,给男生擦干净了脸。朱清安抚完了飞香阁里的客人赶过来,见人伤得不严重,于是做主给了点钱,叫顾湘把人送出去。 临走了朱清还补充了一句话:“先生,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你说是不是?” 男孩脸色灰败,垂头丧气地跟着顾湘走了。 这么一闹,名声受损,酒店也有权利将不受欢迎的客人拒之门外,更别说他这样的伴游男孩了。 潘恺希看好戏似的地跟了出来,陪着顾湘他们等电梯。他夸奖顾湘:“你倒有勇气,那个时候还知道拦在他前面。” 顾湘此刻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万一那个时候躲避不及时,此刻怕是脸上都已经青肿了。这种一时之勇,往后还是少逞为妙。 潘恺希点头赞叹,“你也不怕?那一拳头打在你脸上,最轻也是个软组织挫伤。” “怎么不怕?”顾湘摸着脸,被擦过的地方还有点疼,“可惜是事后才怕。” 潘恺希笑得像朵花似的,竖起大拇指,“女中豪杰!”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顾湘冲潘恺希点头致谢,“谢谢潘医生刚才出手帮忙。” “路见不平一声吼嘛。”潘恺希笑着挥了一下手,姿态潇洒。 顾湘笑笑,电梯门合上了,遮住了她苍白清秀的面孔。潘恺希脸上还带着笑,低头看了看手表,立刻低声叫起来:“糟糕!糟糕!”急忙转头往回跑。 旁边的电梯这个时候也到了。门一打开,就听到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恺希啊,我说,你在磨蹭什么啊?” 潘恺希回头看清来人,“啊,你上来了?” 孙东平没好气,“你不是说上来拿手机的吗?我等你半个小时也不见你下来,还当你发生了凶杀案。” 潘恺希满不在乎地笑,“是出了点小小意外,你哥哥我紧急关头英雄救美,救死扶伤……” “得啦!牛皮留着对你的女朋友吹吧……”孙东平忽然看到潘恺希袖口上有血迹,“怎么回事?” “就是刚才有人受伤,顺手帮包扎了一下。”潘恺希摆了摆手,“我去换件衣服,你进来坐一下。” 只是今天注定了事多。两人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朱清的声音在喊:“潘先生请留步,我们经理来看你了。” 潘恺希转过身去,有点不耐烦,“挨揍的不是我,戴绿帽子的也不是我,你们经理不用看我了。” 可是张其瑞已经走了过来。他和孙东平一照面,彼此都一怔。 张其瑞眼里的慌乱一闪而逝,最先恢复镇定。他朝孙东平点了点头,转向潘恺希。 “潘先生,我是代表酒店感谢你刚才的帮助。” 潘恺希眼珠在他和孙东平之间飞速地一转,脸上已经摆出端正有礼的态度来,同张其瑞客气地交谈。 孙东平惊讶,只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一来就会碰到张其瑞。自从上次聚会见过后,这还是两人久别多年后第二次见面,又这么突然,都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应对的好。平时在商场里用来应付客人的那些招数,此刻也全施展不出来。毕竟还是把张其瑞当老友,没法像敷衍陌生人一样。 潘恺希进屋换衣服,留下孙东平和张其瑞两人在外面。 还是张其瑞先开的口:“原来是你那边的大哥,我记得你以前提起过的。” “是啊。”孙东平应了一声,态度也渐渐放开了,“对了,我收到曾敬的喜帖了,听说是你给办的?” “举手之劳。”张其瑞说,“你们会来的吧?” “会的。”孙东平点头,“静云也会来的。” 张其瑞明白他的意思,“她最近还好吗?” “托福,就是工作挺忙的。你爸妈身体怎么样?” “我爸血压有点高,我妈还好。” “两位老人可要多保重,我过年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孙东平不免有点怀念,“我总记得,以前夏天我们俩打完秋回来,你妈总给我们做冰冻乌梅茶。那味道,这么多年来我都忘不了。” 张其瑞苦笑了一下。 以前孙东平的父亲时常出国,每次回来,礼物也会带双份,少不了他的。两个少年挤在一起打游戏,他还常陪孙东平去别的学校门口等女孩子。那时候他们也无话不谈,彼此没有秘密。刘静云转学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也是孙东平陪在他身边,尽力安慰。 “还记得当年高三秋游,那个老道士给我们几个算的命吗?” 孙东平自然记得。高三那年,学校组织高三学生去市郊某处风景名胜旅游。那里有座百年道观,j□j后修复的。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拉着他们几个非要算命,孙东平图好玩,就给了他几个钱,没想算出来的结果,却让他操起拳头想揍人,后来还是张其瑞他们拉住了他。 “老道士说,我们几个中,结婚最早的是曾敬,倒也没说错。” 老道士还指着孙东平和顾湘说,你们两个势必彼此纠缠折磨,痛苦分离……话没说完孙东平就暴走了。 那时候孙东平自然是不信这些胡话的。花心的曾敬怎么会是最早结婚的人,而他和顾湘,这么相爱,就像一对相思鸟。都已经约好了一生一世了,又怎么会分离? 怎么会呢? 第 40 章 8月16日,12点到1点半,上海展览中心,靡宝有签售,欢迎大家来捧场。 到时候还有很多很大神也会到场签售哦~~ 购书读者即可免费获得悦读纪独家珍藏笔记本+悦读纪纪念手提袋 会有神秘嘉宾到场,更多惊喜等你来 100本《微微一笑很倾城》签名本现场销售 一.活动时间、地点 8月16日下午12:00——13:30上海市静安区延安中路1000号上海展览中心 交通路线:15、20、21、24、37、41、48、49、57、104、127、548、921、925、936、地铁二号线(静安寺站)等可达 另外,我终于弄了一个官方论坛了,虽然现在还很荒凉,还没装修好,连草都没长几棵。不过还是欢迎大家去踩踩。 地址:mibao82.5d6d.com 无明夜出版 @@详情请点击上面文案里的链接。 @@ 《指间沙》出版公告 出版公告 《爱如指间沙》,作者:靡宝。全文字数:255千字,定价:29.80元,由“悦读纪”-北京开维文化公司策划推出,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09年11月18日全国上市,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民营书店有售。 在这里请有意购买的朋友尽量在当当上购买,便宜又方便,还请购买后在当当上尽量为本书评分,谢谢!! 为了便于大家购书,经“悦读纪”同意,将各地经销代理书店电话、地址公布如下。 “悦读纪”好书书目: 《悦读纪》杂志,11月10日全国各地书店隆重登陆,敬请关注! 腾讯网第二届原创大赛冠军作品系列: 第一月冠军:《寻找前世之旅》Vivibear/著定价:40.00元/套 《寻找前世之旅》续集Vivibear/著定价:29.80元 第二月冠军:《第一皇妃》犬犬/著定价:35.00元 第四月冠军:《独步天下》李歆/著定价:49.80元 第五月冠军:《厨娘皇后》安安/著定价:29.80元 第六月冠军:《法老的宠妃》悠世/著定价:29.80元 “悦读纪”经典穿越系列: 《梦回大清》金子/著定价:25.00元 《梦回大清终结篇》金子/著定价:22.00元 《花痴皇后》安安/著定价:29.80元 《蔓蔓青萝》桩桩/著定价:39.00元(全二册) 《秀丽江山》青龙卷、白虎卷、玄武卷、朱雀卷李歆/著定价:25.00元/22.00元/23.00元/25.00元 《大清遗梦》琉璃薄苏/著定价:25.00元 《平安京之宋姬物语》Vivibear/著定价:20.00元 《潇然梦》(上、下)小佚/著定价:29.80元/29.80元 《潇然梦之无游天下录》(上、下)小佚/著定价:39.80元(全二册) 《法老的宠妃II》悠世/著定价:25.00元 《少年丞相世外客》(上、中、下)小佚/著定价:上册27.00元/中下册35.00元(共二册) 《玥影横斜》夜幽梦/著定价:28.00元 《第一皇妃》III犬犬/著定价:25.00元 《第一皇妃IV、Ⅴ》犬犬/著定价:45.00元 《兰陵缭乱》Vivibear著定价:25.00元 《兰陵缭乱II》Vivibear著定价:22.00元 《兰陵缭乱III》Vivibear著定价:22.00元 《歌尽桃花》靡宝/著定价:25.00元 《歌尽桃花》(终结篇)靡宝/著定价:25.00元 《执手千年》(上、下)木轩然/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和亲公主》鲜橙/著定价:29.80元 《醉玲珑》上、中、下十四夜/著定价:29.80元/22.00元/22.00元 《异时空情恋之清水漪澜》(上、下)苍痕茑陌/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恨相逢之战国之恋》Vivibear/著定价:25.00元 《平安京之宋姬物语》Vivibear/著定价:20.00元 《魅惑帝王爱》芥蓝/著定价:24.00元 《大漠谣终结篇》桐华/著定价:20.00元 《大漠谣》桐华/著定价:20.0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上)柳暗花溟/著定价:25.0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中)柳暗花溟/著定价:23.50元 《神仙也有江湖》(下)柳暗花溟/著定价:29.80元 《异世淘宝女王》(上)柳暗花溟/著定价:25.00元 《异世淘宝女王》(中)柳暗花溟/著定价:23.50元 《异世淘宝女王》(下)柳暗花溟/著定价:25.00 《三救姻缘》笑声/著定价:25.00元 《狐戏红尘》(前传)林家成/著定价:25.00元 《狐戏红尘》(正传上)林家成/著定价:28.00元 《狐戏红尘》(正传下)林家成/著定价:28.00元 《飞花溅玉录》(上、下)八大/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凤囚凰》(上中)天衣有风/著定价49.80元(二册) 《凤囚凰》(下)天衣有风/著定价:25.00元 《凤还巢》张晚知/著定价:29.80元 《一年天下》煌瑛/著定价:29.80元 《步步惊心》(上、下)全新修订版桐华/著定价:38.00元 《凤舞兰陵》满座衣冠胜雪/著定价28.00元 《江湖遍地卖装备》禾早/著定价:26.80元 《绿红妆之军营穿越》(上、下)金子/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皇家幼儿园》(上、中、下)玄色/著定价:69.00元(全三册) 《龙龙龙》(上中下)天衣有风/著定价:68.00元 《穿越时空之后宫育儿》鱼易雨/著定价:28.00元 《谁主金屋》孤钵/著定价:45.00元 《奉旨休夫》云霓/著定价:29.80元 《不良少夫》圆不破/著定价:49.80元 《风暖碧落》寂月皎皎/著定价:38.00元 《图南志》张晚知/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悦读纪”都市纯爱、婚姻系列: 《原来你还在这里》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山月不知心底事》(上、下)辛夷坞/著定价:39.00(全二册) 《命中注定我爱你:幕后写真》台湾三里电视台/编著定价:29.80元 《命中注定我爱你:原著小说》梁蕴如/著定价:20.00元 《命中注定我爱你:漫画版》樱炎、海澄/绘著定价:25.00元(全三册) 《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桐华/著定价:28.00元 《阳光,如期将至》虫鸣/著定价:25.00元 《花间》兰思思/著定价:39.00元(全二册) 《相看两相知》兰思思/著定价:25.00元 《暗战》米戎/著定价:25.00元 《可惜不是你》叶紫/著定价:25.00元 《大爱如烟》竹喧/著定价:22.00元 《落落清欢》南东北西/著定价:25.00元 《爱或不爱没关系》琴瑟琵琶/著定价:25.00元 《明冬仍有雪》雪灵之/著定价:28.00元 《逃爱记》人海中/著定价:22.00元 《离婚以后》蓝鸢星/著定价:25.00元 《第二季爱情》染香衣/著定价:25.00元 《围城不危》茶茶/著定价:29.80元 《夜上海》终结篇金子/著定价:25.00元 《大约是爱》(上、下)李李翔/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初情似情》李李翔/著定价:29.80元 《女王进化论》人海中/著定价:22.00元 《浮生》林希曦/著定价:22.00元 《青涩之恋》正午月光/著定价:24.00元 《淑女本色》鲜橙/著定价:22.00元 《二五年华》虫鸣/著定价:22.00元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姬流觞/著定价:25.00元 《白昼的星光》木梵/著定价22.00元 《微雨红尘》(上、下)桩桩/著定价:39.00(全二册) 《杏花春雨?落雨时节》桩桩/著定价:25.00元 《左岸纯情,右岸媚色》青山妩媚/著定价:25.00元 《北京,我与天堂一步之遥》(原名:美国恋人)昨日云端/著定价25.00元 《一地相思两处凉》雪小禅/著定价18.00元 《无爱不欢》雪小禅/著定价20.00元 《烟花乱》雪小禅/著定价20.00元 《跟你借的幸福》陌墨/著定价:22.80元 《如失如来》皎皎/著定价:29.80元 《钱多多嫁人记》人海中著定价:22.00元 《尘世》木梵/著定价:23.50元 《薄荷的诱惑》书瑾/著定价:25.00元 《仰望来年炙烈的阳光》踩着拖鞋的马甲/著定价:25.00元 《殊途》叶紫/著定价:22.00元 《谁是谁的谁》鲜橙/著定价:22.00元 《山那边是海》兰思思/著定价:26.80元 《浅浅心事》正午月光定价:25.00元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珍藏版)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许我向你看》I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许我向你看》(终结篇)辛夷坞/著定价:25.00元 《门第》连谏/著定价:22.00元 《鱼在金融海啸中》人海中/著定价:25.00元 “如果爱,请用力爱”婚恋系列(一共4册) 《放弃你,下辈子吧》桩桩/著定价:25.00元 《无处安放的婚姻》姬流觞/著定价:28.00元 《如果遇见下一秒的你》南适/著定价:26.80元 《奔向1/20000的怀抱》(上、下)柳暗花溟/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偏偏喜欢你》意阑/著定价:29.80元 《不断幸福》木梵/著定价:25:00元 《家有遗产》连谏/著定价:25.00元 《大女三十》唐欣恬/著定价:23.00元 《阳光穿透毕业的日子》姬流觞/著定价:25.00元 《微微一笑很倾城》顾漫/著定价:25.00元 《陪我跳舞吧,Lolita》暖暖风轻/著定价:25.00元 《爱情不跑偏》惊鸿/著定价:22.00元 《宝石不说谎》心盈谷/著定价:22.00元 《静静绽放的幸福》杜若秋/著定价:25.00元 《永不绝望的主妇》王芸/著定价:22.00元 《爱在忘的左边》南东北西/著定价:25.00元 《婚然天成》吕苗/著定价:22.00元 《非诚勿扰》芙蓉三变/著定价:26.80元 《春天的故事》王浅/著定价:29.80元 《奔跑的蜗牛》蝶之灵/著定价:25.00元 《城外的月光》(全二册)蓝鸢星/著定价:42.00元(全二册) 《你可听见我的心在动》李李翔/著定价:22.00元 《漩洑》一翎/著定价:25.00元 《恋上你的床》(原名:爱火)满座衣冠胜雪/著定价:25.00元 《绯闻女王倾城记》原名《我北行,故人南去》沈沧眉/著定价:25.00元 《糖是怎样恋成的》素衣凝香著定价:25.00元 《囧囧女神》(上下)天都有风/著定价:49.80元 《女人现实男人疯狂》桩桩/著定价:25.00元 《广州之恋那些爱说出已泪流满面》冯宝宝/著定价:26.80元 《棋逢对手》兰若小倩/著定价:25.00元 《和你一起住下去》青衫落拓/著定价:23.80元 《第一最好不相见》淡妆浓抹/著定价:25.00元 《苏染染追夫记》云葭/著定价:27.80元 《忽而今夏》明前雨后/著定价:32.00元 《丹尼海格》缪娟/著定价:29.00元 《好姑娘永垂不朽》半夏/著定价:25.00元 《嫁值连城》宁馨儿/著定价:25.00元 《爱如指间沙》靡宝/著定价:29.080元 “悦读纪”其他好书: 《武林萌主》(上、下)玄色/著定价:49.80元(上、下) 《武林萌主》终结篇玄色/著定价:25.00元 《永夜》桩桩/著定价:49.80(全二册) 《凤鼓朝凰》(上)沉佥/著定价:29.80元 《云色倾城》紫百合/著定价:26.80元 《静思》卫风/著定价:29.80元 《青蛇》卫风/著定价:20.00元 《星之海》卫风/著定价:25.00元 《晚香玉》(上、下)倾城之恋/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美人谋》(上、下)Ray/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花褪残红青杏小》(上、下)南适/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风槿如画》(上、下)张瑞/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二两娘子》安思源/著定价:25.00元 《云醉月微眠》(上、下)明月别枝/著定价:49.80元(全二册) 《皇后出墙记》(上、下)桩桩/著定价:39.00(全二册) 《落蕊重芳》姒姜/著定价:29.80元 《失踪的王妃》赤冰/著定价:29.80元 《宸宫》(上、下)沐非/著定价:45.00元(全二册) 《大宫》秋姬/著定价:35.00元 《何以笙箫默》(新版)顾漫/著定价:18.00元 《赵飞燕传奇》(上、下)娇无那/著定价:39.00元(全二册) 《夜上海》金子/著定价:25.00元 《步非烟传奇》温柔坊/大明宫/黄金甲娇无那/著定价:19.00元/20.00元/20.00元 《绝恋》犬犬/著定价:28.00元 《红颜乱》朵朵舞/著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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