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 富春江畔 改BUG 雨过初晴,富春河畔山花红胜火。比山花更红的,是李知府船头悬挂的红灯笼。每盏灯笼有邻船王翰林家的灯笼三个那么大,不但糊着崭新的大红宫绸,还用金粉写着“李”、“知府”的字样,在夕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王翰林的小女儿英华正端坐在窗边临帖。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字帖,左手前摆着青磁笔洗和笔海,右手边雨过天青色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枝梨花。她的衣袖高高挽起,雪白的胳膊上沾着几点墨汁。 在李知府的大儿子知远眼里,对面的船窗就像画轴,画中人王小姐这个认真的小模样儿可爱极了。小姐,就该是这样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啊。 李知远曲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对正玩着抓子儿游戏的妹子芳歌道:“你看看人家多安静,你怎么就静不下来写个字啊,看几页书啊。” 芳歌笑道:“大哥,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注意力都在小弟青阳身上,讲完这句,立刻就掉过头笑骂:“小弟,你再耍赖我揍你啊。” 青阳才九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刚才他趁姐姐讲话的机会,飞快地抓走了一把充做赌注的瓜子,可是被姐姐抓了个正着。“李大小姐,你恁没个小姐样子,叫爹看见,要请你吃笋子炒肉的。” “趁爹爹在王家船上做客,我要好好揍你一回。”芳歌挽起衣袖去追,青阳一边逃一边怪叫,李知远去拦,船舱里顿时鸡飞狗跳,欢声笑语乱成一片,在富春河畔传的很远很远。 英华微笑着用力写出最后一捺,慢慢将笔搁到笔洗里洗,道:“李家真是快活的紧,一天到晚笑声不停。” “二小姐,方才李大少爷一直趴在窗边看你。”英华的侍婢梨蕊掩着嘴小声笑道:“两个眼珠呀,一动都不动,盯着二小姐足有半个时辰。” “看我?是看咱们家的美人梨蕊吧。”英华好笑的看着梨蕊,“你不看人家怎么晓得人家在看你?你看上人家了?横竖咱们两家是世交。且看几年,若是他人好,我就把你送与他,好不好?” “二小姐!”梨蕊涨红了脸,“你答应二少爷的……” “省得,省得,你是我二哥的人。”英华想到二哥,不由皱眉,“若是迁都的事定了,就会有大赦,二哥就能回家了。 梨蕊轻声道:“一定会迁都的,官家一定会大赦的。二少爷也一定会回来的。” “嗯,二哥一定会回来的。””英华脸上浮现的忧愁好像方才的雨云,转瞬就散了。“离富春县城还有多远?” “还有六七里远。”守在门外的婆子笑道:“二小姐,老爷刚才过来,看见您在蹲马步,让您搬个板凳坐下再写二百。” “知道啦!”英华苦着脸拖板凳,“写个字儿,坐不坐有什么打紧,爹爹偏是规矩多。娘不只会骑马,还会打猎呢,还不是嫁出去了!” 梨蕊抿着嘴儿重新摊开字帖,挽袖磨墨,“二小姐写字的样子还是很温柔文静的。若是平时说话做事都是这样,老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二哥要是不舞刀弄棍,你会更开心!”英华长长叹了一口气,文文静静的坐下来,执笔,悬腕,写了几笔,又不死心的说:“听说大伯比我爹严厉,堂姐们一定过的很痛苦。” “王家小姐知书达礼、安静温柔是富春县出了名的。”门外的婆子笑着接口,“咱们富春有个老话儿,叫嫁人莫嫁李家郎,娶妻必娶王家女。这个王家女,说的就是咱们家啦。别说小姐难求,就是服侍小姐的大姐儿们到了年纪,都有那好人家来求做正妻。远的不讲,服侍大老爷那边大小姐的春莺,当年可是大吹大擂四人大轿嫁给陈监生,听讲她现在都是教谕夫人了。” “王妈,你小声点。”英华的母亲柳氏走了过来,一边等王妈掀门帘子,一边道:“李知府在前面,叫人家听见咱们内宅嚼这些,像什么话!” 柳氏是北边沧州富商柳笠公的三女儿,沧州尚武,柳富商生得七八个女儿才有一个独子,把女儿当儿子养活,枪棒骑马和算盘帐目无一不教。是以柳氏不但性格泼辣,言语爽朗,而且体格健壮,文能看帐本查账,武能提弓上马打猎。她十九岁嫁给中年丧妻的王翰林做填房,和王翰林恩爱异常。论起管家的本事,先夫人拍马也赶不上她。家里的仆妇大半是先夫人的旧人,但没有不怕她的。她一发话,王妈就退后一步,闭着嘴露出苦笑。 英华有着和王翰林一模一样挺直的鼻梁,带点儿内双的眼睛,还有着南方人共有的苗条纤细的身材,若是不讲话,便活脱脱是个袅袅婷婷的文静闺秀。其实她的性格有七分随母亲,小时候跟着长她五岁的二哥没少调皮捣蛋。长大了,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依然压都压不住,一不小心,就会冒出来。 柳氏是自家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极是娇惯这个女儿,更何况北方女孩儿多是泼辣的,心里觉得女儿这样子正好。但在南方人王翰林看来,小女儿活泼太过,嫁到夫家去一定会吃苦头。所以他定下了规矩,要女儿每天写四百个大字,借此来磨练她太过活泼的性情。看上去,这种法子很管用,十五岁的英华不讲话的时候,看着温柔文静的很。 柳氏进门之后一言不发。梨蕊晓得太太是有话要单独和二小姐讲,把舱里舱外的大小丫头婆子慢慢支使出去,自己抓了把瓜子,走到舱外的过道里嗑瓜子耍子。 英华右手把笔丢进笔海,左腿就把板凳踢开,像个猴儿似的扑进母亲的怀里,笑道:“娘,爹罚我还要写二百字,你和爹求个情,饶了女儿吧。” “笑不露齿!笑不露齿!”柳氏推开女儿,顺手把窗户都掩上了,笑骂:“你大姐瑶华好生安静,怎么你就像个活猴!” “我要是猴子,二哥就是齐天大圣。”英华抱着母亲的膀子嬉皮笑脸,“娘,我想二哥了,咱们花钱把二哥赎回来罢。” “赎他回来容易,你爹不乐意!”柳氏叹气道:“我已经写信回沧州托你小舅舅找便人给他捎了二百两银子,也很够他花了。过几个月迁都大赦,他就能回来了。你爹的意思,是叫他吃几个月的苦头,好磨磨他的暴燥性子。” “真能迁都!”英华看到了二哥回来的希望,眼睛一亮。 “真能!”柳氏安抚的在女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大伯的门生已经给你爹写信来了,劝你爹趁大赦的时候活动活动。方才我在屏风后边听老爷和李知府说这个事呢。” “那爹怎么讲?”英华有些不乐意的鼓起腮帮子,道:“这个翰林有什么好当的,一年连炭敬都收不到几封。爹都五十多岁了,在家享清福才好。” 柳氏笑出声来,在女儿额头上点了一下,“李大人也这么劝你爹呢,你爹和李大人投机的很,刚才还吩咐我整治两桌席面,送一桌给对面船上的李夫人。” “娘,你又偷懒,爹肯定是喊你亲自下厨的!”英华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笑的像个小狐狸。 柳氏咳了一下,笑道:“我是当家主妇,事事亲力亲为不是要累死。来个客就做一桌子菜的,那是厨娘,不是夫人。明天就到老家了,”柳氏想到总是和她过不去的长子,皱眉道:“一想到你大哥那个牛脾气,我就头痛。” “不痛不痛。”英华替柳氏按太阳穴,笑道:“爹做了一辈子官儿,就挣下几箱子旧书烂古董,都与他。咱们不管家,让他管,他就不来找娘麻烦了。” “帐都清好了,寻个机会交给他罢。”柳氏微笑道:“我是特为来吩咐你,嘴巴紧些,莫让要王家人一套你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和人家讲,你娘有多少陪嫁什么的。” 英华皱眉想了一会,方道:“娘,你打算瞒着族里和大哥?” “妇人的陪嫁是私产,我要怎么用,夫家人本来就管不着。”柳氏冷笑道:“我对你大姐和二哥好,在你大哥眼里都是别有用心。他天生性子这样别扭,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说了反添麻烦,像是跟黄家跟炫耀似的。” 柳氏将袖子里的一本小帐取出来交给女儿,笑道:“托迁都的福,曲江府的地都涨了价。官家脚下地多不是福。娘打算把曲江的地卖掉。你挑一个小庄留下罢。” “收田租做帐确实怪麻烦的。”英华翻了翻帐本,笑着圈了两页,道:“留两个,一个与我二哥。” “你大哥是个守不住财的,与你二哥一个小庄一定要瞒着他。”柳氏将帐本纳回袖子里,想了想,道:“你爹虽然从来不问我的私房,但还要和他讲,就讲我把陪嫁的田地卖了几亩与你添妆。旁人问你你也这般答他罢了。” 英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觉得一家人不应当有欺瞒,尤其不应该欺骗父亲,可是又不好说母亲这样做不对。 柳氏看女儿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捏住女儿的鼻子,笑骂:“你外公讲,一个好的商人从不骗人,他只选择什么该说,什么不说。一个好的媳妇也是一样。你记住了?” “记住了。”英华眨了眨眼,躲到一边揉鼻子。柳氏要讲的话已经讲完,就喊梨蕊倒茶。 梨蕊高声答应,进来因见窗户关着,就先开窗户。她一推窗,便见十来丈之外李家的船舱里,两大一小三个头挤在窗口朝这边看,正是李家的少爷小姐们。 梨蕊生的极美,又得二少爷和二小姐的宠爱,衣饰比平常侍婢更精致,乍一看上去,倒像个小姐模样。李青阳一见开窗的是个美人,便当她就是哥哥夸奖的王家小姐了,笑对他姐姐道:“大姐,你看,王家小姐生的比你好看哎。” 天色将晚,只有李王家两家的船泊在河湾,清静的很。青阳小少爷嗓门儿虽然不大,这句话倒叫对面船舱里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梨蕊闹了个大红脸,甩手就走。 柳氏晓得李家人是认错人了。自家老爷和李知府少时便是同窗好友,方才还在商量要做紧邻。若是李家少爷因为梨蕊美貌动了求亲的心思,闹出笑话来便不美了。柳氏略一思索,走到窗边笑道:“李世侄,这是你的弟弟妹妹?” “王伯母。”李知远理了理衣冠,隔着河水拱手为礼,回答:“这是我大妹芳歌,小弟青阳。大妹,小弟,喊人。” 柳氏微微点头,“英华过来,你就隔江和你世兄世姐见个礼罢。” 英华走到母亲身边,朝着对面万福,笑道:“李世兄好,芳歌姐姐好,青阳弟弟好。” 因见柳氏侧身朝里吩咐侍婢讲话,李知远回礼毕,歪脸朝他偷笑的弟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芳歌便对温文尔雅的英华扮了个鬼脸。英华顿生知己之感,当着母亲的面不敢扮鬼脸,便含笑低头。 柳氏打点了三份见面礼,连席面一起送过去。过得一会,那边也派了个老妈子送见面礼来与英华,也回了一桌南方风味的精致席面。柳氏捡了几样下酒的送到前面去,便和英华一起吃晚饭,才吃了几口,便见王翰林的长子耀祖满面不悦地闯了进来,怒道:“我二弟在哪里?” 兵来将挡 “大哥好。”英华站起来行礼,带着笑说:“大哥见过爹爹了?” 耀祖无视妹子说话,瞪着柳氏,鼻孔里好像能喷出火来,“我二弟哪,我二弟在哪里?” 柳氏冷笑道:“你问我要你的二弟,我是你什么人?” 王翰林的原配黄氏病逝之后,耀祖的外祖父想把居孀的小女儿嫁给王翰林做填房,再结两家秦晋之好。可是王翰林却拒绝了岳家的好意娶了柳氏。 在当时十六岁的耀祖看来,居孀的姨母温柔大方,待他们兄妹三个极好,理应是父亲的良配。柳氏不过是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之女,根本没有资格进王家的门。是以柳氏嫁过来之后,他怎么都看不惯柳氏,样样都和柳氏对着干。耀祖一闹,黄家就觉得外甥是被继母欺负了,明里暗里都指责柳氏不贤。 王翰林清楚柳氏其实待几个孩子很不错,一直是大儿子在无理取闹,就给耀祖娶了亲,打发他回老家读书。在黄家人和耀祖看来,这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明证。耀祖的外祖父两个月里写了十六封信责问王翰林。 王翰林收到老泰山的十六道檄文气得牙疼。恰逢英华百日,柳富商从沧州来看外孙,不忍女儿女婿为难,就指点柳氏把黄家在京城的族人请来,照着黄氏当年的嫁妆单子查点清楚黄氏所有的陪嫁,一个铜板不留全部送回老家让耀祖照管。 柳家这一手,隐指黄家和耀祖是为了钱才和柳氏过不去。黄家待不让外甥收下吧,柳氏厉害的很,又怕外甥吃亏;让外甥收下吧,之前的作为就真像是为了钱才闹。 然那几年黄氏和人合伙在京城开当铺着赚了不少,加上从前的嫁妆,七七八八加起来居然有近万两银子。京城里米珠薪桂,京郊一亩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沉甸甸的,黄家掂量再三,也只得捏着鼻子让耀祖收下。这事在亲族里一传,便无人再讲柳氏的闲话。耀祖自觉这钱收的委屈,让他成了旁人的笑柄。是以他对柳氏更是厌恶到极点,见了面从无一句好话。 柳氏拿场面话压耀祖,耀祖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喊柳氏母亲,他恨恨的瞪了柳氏一眼,扭头出门朝前舱去了。 大哥和母亲见面十有□是如此,英华夹了一片柳氏爱吃的玉兰片送到她碗里,笑道:“大哥趁兴而来,又一次大败而归,当贺。” “你大哥这个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柳氏浑没有把大儿子的挑衅当一回事,笑眯眯好像在说不相干的人,“他每次想和我过不去,自己先气个半死。” “二哥说大哥既没有礼,又没有智,行事又常常占不到理,就是一个书呆子。”英华的神情带着些微调侃,耀祖对她的母亲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她也不能够发自内心的去尊敬这个大哥。 “耀宗说的很对。”二儿子的话还算公道,柳氏听了心里很快活,刚才耀祖带给她的不悦就冲淡了许多,她微笑着说:“你大哥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打败他,让他走。他不来,咱们也不要找他麻烦。”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母女两个吃饭不提。饭罢,柳氏安排第二天的家事,留下女儿旁听。管家们才到齐,就听见靴子响,王翰林父子两个前后进来,王翰林脸色不大好看,王耀祖更是一脸的悻悻然。 家里几个管事的都在,王翰林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柳氏。柳氏微笑着喊了声“老爷”,又没事人一般朝耀祖点点头,笑问:“李大人回去了?” 英华请过父亲安,又笑对耀祖问嫂子好。王翰林见女儿懂事,脸色好看许多,坐下来顺手把柳氏面前的茶碗抬起来吃了一口润喉,道:“我和李大人商量好了要做近邻,明日先去县里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若有就买下来,若没有,就先租几间屋住下来,慢慢买地再建几间草屋也罢了。” “大伯已将东侧院腾出一半,就等父亲回家。”耀祖站在父亲的身后,挑衅的看了柳氏一眼,朗声道:“王家五世聚族而居的,请父亲三思。” 大儿子隐有所指,话不中听,王翰林皱了皱眉,挥手让管家们退下,道:“若是住得下,理当和族人同居。然东侧院你大伯一家住着都窄,再腾出来一半,他们住不好我们也住不好,倒不如我另觅住处,大家方便。” “父亲……”耀祖恨恨的瞟了柳氏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父亲有家不回,族里要笑话我们这房不和的。” 柳氏听得这话,只看着王翰林笑。王翰林得意的拈着胡须,看着儿子笑道:“耀祖,为父出仕之后,每年的俸禄都要送一大半与你大伯补贴书院的开销,你可晓得送了多少年?” 耀祖恍惚记得小时候母亲曾为此事和父亲吵过架,思索半日,实是不知,只有默然不语。 “二十八年!”王翰林傲然道:“每年年底你大伯都会寄一篇书院的开支帐与为父,爹爹都不曾拆开来看过一眼,前日你妹子替爹爹收拾书信时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八封不曾拆开的信!我和你大伯友爱至此,哪个妄言我们不和?” 耀祖低头,无言以对。大伯主持富春书院近三十年,声望极隆,在族里比族长更受王氏族人尊敬。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居然给大伯送了二十八年钱。 柳氏看丈夫把大儿子逼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解围道:“耀祖功课繁重,哪有空闲理会这些俗事。不过呢,咱们带回来的人实在是不少,两家人都挤在东侧院里实在不行,若是族里能匀出几十亩地来给咱们盖个三进的小宅,傍着大伯住不是更好?” 王翰林情知妻子这样讲是给儿子找台阶下,他怕儿子不识趣又要和柳氏抬杠,忙笑着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咱们再商量罢。” 富春是个山多地少的所在,王氏一族在富春枫叶村聚族而居已经五世,人口极多,房子都要盖到半山腰上去了,让族里匀出几十亩地来,便是要许多族人搬出枫叶村去。耀祖清了清嗓子想要出言反对,抬眼就见英华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满是笑意。 耀祖愣了一下,发现父亲已经和柳氏商量是在县城买房还是在城外买地建房,他那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英华情知母亲是设了个弯弯绕把大哥绕进去,估计大哥一时半会是绕不出来了,便笑道:“大哥,都不晓得大伯家里有几位哥哥姐姐,哥哥们都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姐姐们又嫁到了哪家,大哥得闲和妹子说说,好不好?” 耀祖讨厌柳氏,对柳氏生的这个小妹子也没有什么好感,当着父亲的面,他只含糊的点了点头,便道:“改日得闲再和妹子说。爹爹,儿子去朋友处暂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王翰林便道:“也好,明早你先回家和你大伯讲,就说东侧院大伯一家都住不下,爹爹就不回去和他挤了,我们另觅住处。” 柳氏连忙走到门边,吩咐喊几个管家小心陪着大少爷下船,英华也就便告退。 打发走了这个别扭的儿子,王翰林叹了一口气,道:“耀祖的学问还算不错,就是这个书呆子脾气不好,他若是有耀宗一半的机变,早就中举了。” 柳氏笑道:“他只要不总和我过不去,就阿弥陀佛了。咱们不在枫叶村住,真不要紧?” 王翰林笑道:“枫叶村人多房少,让谁给咱们腾地方?咱们不回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住在一起是非多,我是巴不得单住的。”柳氏欢欢喜喜给丈夫倒茶,“其实建房倒不必。你不记得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泰山在曲江府城外给我买了一个小庄陪嫁,庄上也有几间草房,咱们搬过去住很省事。” “你的小庄将来留与女儿添妆罢。”王翰林长叹一口气,“我做了一辈子的穷官儿,瑶华出嫁时我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备不齐,还要累你拿陪嫁补贴。” “老爷。”柳氏将手搭在王翰林肩上,笑道:“瑶华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比英华还要体贴我,我与她添妆也是做母亲的本份。她嫁的风光体面,我也脸上有光。” 王翰林伸手去抚柳氏眼角的皱纹,感慨道:“当年你执鞭跑马过银水桥,说不尽的英姿洒脱。嫁与我这些年,柴米油盐每一样都要你操心,累你受苦了。” 柳氏轻啐道:“老不修,吃了几杯老酒就胡言乱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王翰林和李知府就在富春县城外三四里远的梅里镇上觅得合心意的宅院。这所大宅东院七进,屋舍极多;西院五进,第二进的天井极大,种满梧桐。原主人发了财在府城买了宅院合族搬去,因老宅不小,就将大宅拆成两院分开卖。。 李知府家人口多行李沉重,看中东院屋舍多,就一千五百两买下东院。王翰林喜欢西院的梧桐,就一千二百两买下了西院,两家如愿做了紧邻。 王翰林将妻女箱笼安顿好,方回枫叶村见兄长。柳氏带着英华送王翰林出门,回来走到第二进的长廊,惊见廊上月洞门半开,一个涂脂抹粉的陌生妇人在门后探头探脑。 柳氏只当来了贼,不禁大怒,喝道:“这个妇人从哪里来的,与我拿下!” 几个媳妇子一拥而上将那个妇人架住。那妇人吓的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嫂子,我不是外人,我是六房的侄媳妇。” 一个管家媳妇就道:“咱们家的前后门方才查过,都关的好好的,莫不是隔壁李大人家走过来的?” 柳氏便示意一个媳妇子过去看看。那媳妇子去了一会,回来笑道:“这个月洞门进去有个夹道,那头通李家墙上还开着扇小门。那边院里有个小丫头子,正急的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呢,想来这位嫂子是走错了。” 柳氏便道:“今儿走错个把人还罢了,明儿两家谁要少了什么东西,便说不清了。”她示意媳妇子把那妇人放开,对那妇人道:“西院是王家,东院是李家,你下回莫走错了,还从那个门回去罢。”使了个人送那妇人过去。 她们人还不曾过月洞门,就听见李府吵闹起来了,男女嚷成一片。那个妇人先急了,跑的飞快,落下一根钗子也顾不得拾。 英华手快,捡起钗子交给一个媳妇子,笑道:“快给人送过去。” 那媳妇素来爱看热闹,接过钗子追上去,过了一会又捏着钗子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哎呀不得了,李家的女眷们围着李夫人吵闹,说李家的少爷小姐都是安养堂抱来的,不是李家的骨血,前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 翻墙人人都会 “李老爷不在家?”柳氏皱眉。 “方才不曾见,想是不在家。”那媳妇子回:“这事真真荒唐。” 一个婆子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冷笑一声。柳氏瞪她,她忙陪笑道:“夫人,富春老话‘嫁人不嫁李家郎’,说的其实就是隔壁李大人的本家。李大人的本家在富春是出了名的混帐,什么荒唐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哦?”柳氏好笑道:“这又有个什么缘故儿,你且说来听听。”便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下听故事。 原来李家这几十年财星高照,一口气出了七八位知府、知县、通判、府经历,这几位李大人都是极会做人家的能人,将那任所的天都增高了三尺还嫌不足,任满回乡之后还想让富春的天也高几尺。然富春百姓见识短,生怕天高了会塌,就恶李家如臭虫一般。李臭虫流芳乡里,正经的人家谁肯和臭虫结亲?所以才有嫁人不嫁李家郎一说。 柳氏一边听婆子讲故事,一边满意的看着女儿。英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然紧紧的抿着嘴儿,这般好奇居然忍住了不插嘴,学她姐姐瑶华的样子到五六分,倒也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李大人回家,装箱子的船就有三只,想必族里眼红的人不少。”老婆子笑道:“今儿让妇人们来闹是小打小敲,明儿还不定有什么花样呢。” “英华,你怎么看?”柳氏看女儿忍的辛苦,故意问她。 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带回家的财货也不少。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的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的。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英华,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在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的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的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的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的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的准许,忙忙的叫人去取梯子。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的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在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 “王家姐姐,看这里。”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 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在尴尬的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的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的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的月亮。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更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的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的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的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的甚是俭朴。英华房里新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新不旧的,只一张极大极阔的书桌摆在明屋窗下,左边高高的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的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的清香。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的屋子比大哥的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的很。他对着满屋子的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在妹子屋里的。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读到哪里了?” “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芳歌指着蹲在地下玩的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的极少,似英华的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是以英华在京城是正经在女塾念了六年书的,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的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的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李知府在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的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芳歌提起南边的吃食如数家珍。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在的厨子会做吗?” 芳歌含笑点头,道:“会的,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的吃食,都是在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的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的请一二日客。王翰林的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的厨子只会家常饭食。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英华怕自家的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在桌下搓来揉去。便是那小青阳也在不停的朝东边张望。可惜英华的小院子在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在,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的看家楼居然有五层楼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 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的很,忙含笑拉着英华的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在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的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的。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新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在后进建一幢看家楼,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楼安排人手守夜。平常人家的看家楼多是三层楼的,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的看家楼的确少见。英华三人登上五楼抚栏远眺,李王两宅尽在眼底。 王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摇。李家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在各院流串。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他们在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的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的。”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 芳歌哭着拉住弟弟的胳膊,道:“别去。哥哥在家呢,你别去。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的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的,李家现在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的,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 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的捕快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快四处捉人了。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楼,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的好像两个桃子一般。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新梳妆。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的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的。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的。” 青阳恨恨的答应一声,坐到角落里不肯讲话。梨蕊看见自家小姐笑的无奈,忙转回屋,翻了半日翻出一把精致小弓,悄悄儿走到自家小姐面身边递与英华,又对着青阳呶嘴。 这把小弓原是英华小时候的玩具,是柳家舅舅与外甥女的礼物,极是精致,连把手上都镶着一只雄鹰的玉雕。英华上了女学之后正经学骑射却用不得这样的玩具了,也没有想到居然还留着,她忙将这把小弓送到青阳面前,笑道:“这个与你顽。下回再有人欺负你家人,就用力射他一箭,好不好?” “好!”青阳将弓抢到手里,用力握紧,恨恨的说:“那些欺负沈姐的人,我都要射他们一箭。” 英华鼓掌赞道:“有志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阳你要努力哦。” 君子报仇,半天都晚 柳氏在院门外听见英华讲话冒失,头疼得紧。想到过不了多久,枫叶村王家都会议论王翰林家的二女儿是个莽张飞,她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李家的事情自有李家长辈做主,英华,你胡说什么。” 英华这才省得自己方才讲的话不妥当,忙低下头,道:“母亲,女儿错了。” 在青阳看来,英华姐姐是因为他才受柳夫人责任的。英华姐姐并没有错,他立刻跑到柳氏面前唱了个肥诺,道:“孔圣人讲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同族相处,更当尊圣人教训。英华姐姐没有错。” 弟弟这是和人家抬杠,芳歌很怕柳氏脸上过不去,忙拉住兄弟轻声道:“你别乱讲话。”随对柳氏行礼,道:“英华姐姐不过是安慰我们罢了,请夫人不要责备她。” 这两个孩子倒还仗义,柳氏心里好过点了,细细打量芳歌,这个孩子穿着交领纱衫儿,玉色罗印花褶裥裙,外面罩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叶青绸半臂,虽然是家常打扮,头上的小小花冠上珠翠俱全,举止也很端庄,倒是个知府千金的模样。芳歌生得比英华略矮,眉眼儿也算俊俏,肉嘟嘟的小脸蛋看着蛮有福气,柳夫人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喜欢。 柳夫人放低了声音,温和的说:“为了找你们两个,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青阳和芳歌对视一眼,芳歌便拿袖子挡着脸抽泣起来。青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是爬墙逃过来的。” 柳氏再问,青阳嘴巴闭的紧紧的,一言不发。芳歌只是哭。英华看她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母亲的样子像是在气头上,她也不敢吱声说人家方才是高高兴兴爬墙过来的。 柳氏瞪了三个孩子一会,无奈道:“我送你们两个回家去罢。”一手一个拉住芳歌和青阳,又横了女儿一眼,道:“回来再和你算帐。”便将姐弟两个送回李家,又风风火火的回家,问女儿:“她们是怎么来的?” 英华便将李家大少爷送她们翻墙过来的经过说与母亲听。柳氏一边听,一边冷笑,候女儿说完了,方道:“李知府居然能使出这样的计谋。这回他们本家算是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他们本家吃了什么亏?”英华好奇的盯着母亲,柳氏哼了一声,就是不说。她连忙替母亲捏肩捶背,笑道:“娘,和我讲嘛,和我讲嘛。” “你就是个二愣子。”柳氏在女儿额头轻轻弹了一下,“人家再不好,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子。谁知道过个三五年李家是什么情形,你和人家说什么报仇。他们有仇,也轮不到外姓人说!” “我晓得我错了。娘,我以后一定讲话之前先想想。”英华挽着母亲的胳膊扭来扭去。 柳氏推开女儿,笑道:“别闹,叫我歇歇。我也不耐烦说给你听,你去喊老田妈来说书。” 老田妈原是柳氏的陪房,不但伶牙利齿,而且为人极有眼色,惯会套人话。柳氏有什么要打听的活都派她去,方才她陪着柳氏去过李府。听见小姐唤她,老田妈忙轻手轻脚进来,陪笑道:“夫人,可是要吃茶?” “你将李府的事情说与小姐听听。”柳氏托着腮笑道:“进了李家一转背就不见你,可打听出什么来了?说的仔细,赏你一块好茶吃。” 老田妈听得有赏,喜笑颜开,便将她打听来的细细说与夫人和小姐听。 原来李大人一早便带着大少爷出门,说是要去府城。李家那些同族打听得李家无男人,便纠集了一群泼皮男妇上门,李知府的夫人陈氏客客气气将他们都到请上房说话。那些人说不得几句话就胡扯李家少爷小姐都是抱来的,又嚷着让李大人过继远房侄子。陈夫人合她们吵闹起来。恰好柳氏带着人过去,帮着分说,那起人还不依不绕。 谁知李家公子突然从后堂跑出来,说看见弟弟被人抢走。陈夫人便让管家把前后门都下了锁,自己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剪刀比着脖子让他们放人。那起人已是有些慌了,不曾想李大人又带着知县回来,堵住了前后门,来闹事的人一个都不曾放过,团团圆圆的锁了几十个。知县大人大怒,把这几十人俱按在李家大门口要剥了裤子打板子。陈夫人和柳夫人替妇人们求情改成罚纸(古代不太严重的罪,可以打板子,也可以交钱换不打板子,所以有各种罚,比方罚砖给文庙,罚纸是名目好听,很多时候都是折现交银的,科普哦,掩面),知县也准了。如今李家大门外打的正热闹呢。 青阳和芳歌明明是李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怎么他说是被人抢走了?英华睁大眼睛看着老田妈,问:“你亲耳听见李公子讲他看见他弟弟被人抢走的?” “千真万确。”老田妈笑嘻嘻的说:“合府搜遍了,找不到小少爷,又找不到他们家小姐,陈夫人急的待上吊呢,又举着剪刀要和李大人拼命,要和他和离,要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安静日子去,再不要和李臭虫过活。” 柳氏看英华还迷迷糊糊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想明白么?这是李家特为设圈套收拾同族的臭虫。同族吵闹还不至于报官,闹到族长那里是李大人吃亏。这一说孩子丢了,又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见了,朝好里说是藏起来了,朝不好里说,官眷被拐卖,知县的乌纱帽儿就是不掉,评语上也开不出好话来。陈夫人又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的人尽皆知。到了这个地步儿,知县也不敢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到李氏族长那里,捡这些出头鸟打几板子,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那这样打一圈板子,李家就无事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半日,犹豫着说:“大块肥肉吊在头顶,饿狼总是要想法子去吃的。” 柳氏感慨道:“李知府一个人积下这么大家业,收拾人也不算手软,我看臭虫们不见得斗得过他。李大人一家也算是同心协力斗臭虫了。换了是我们家出这种事,你大哥还不晓得会不会护着你呢。” “咱们家又没有臭虫。”英华笑道:“娘,爹爹今日回枫叶村,会把哥哥嫂子和侄子们都带回来吧?” 一提大儿子,柳氏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她按着太阳穴,苦笑道:“自然是要来的,走罢,替你哥哥嫂子收拾住处去。” 因王翰林爱极第二进天井里的梧桐,柳氏就将第二进做了他们夫妇的住处。第三进有三个小院,英华便住在西南角的小院子里,自有一个小角门通着柳氏的后院。第三进剩下的两个院子堆着箱笼等物,急切间也收拾不出来。柳氏便命人将第四进分成两院,家具也匀成两份摆开。 柳氏站在夹道门口看家人搬东西,苦笑着对英华说:“从此以后家里有什么,都是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好在都不是我生的,也没的说我偏心。梨蕊呢,你看着人把二少爷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东院留与大少爷罢。” 梨蕊答应着,指挥人手搬家俱去了。柳氏随便指了个婆子在大少爷院里守门,扶着女儿的手回屋歇息。吃过中饭,柳氏歇午。英华睡在母亲外间的榻上,回想李家少爷言行不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的紧,翻来翻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披了件衣服踮着脚绕过屏风,对着守在廊下的几个媳妇子摆摆手,回她自己的小院子喊了个小丫头陪着,到第四进寻梨蕊讲话。 二少爷的院子里树荫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两大笼包子并几碟小菜一锅小米粥,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只有梨蕊咬着包子还在吩咐要怎么摆家具,看见英华进来马上就站了起来。英华冲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吃饭罢,我自己转转。” 第四进原来和第三进的格局是一样的,都是东头一大西头两小一共三个院子,分给王家大少爷的东院正房左右厢房耳房俱全。归了王家二少爷的西院是一间大院隔成两院的,此时中间的围墙已经拆掉了,上面五间的两层楼,东西三间厢房抄手游廊,中间院子不小,因为一共就只有十六间屋子,就显得比东院宽敞许多。院里样样都收拾干净了,唯有拆墙留下的砖都堆在院子当中不曾运走,甚是醒目。 英华才皱眉,梨蕊已是笑道:“咱们院子大,我就想着在院子里整块平地,二少爷就有个地方练拳了。”便引着英华到正房廊下,又笑道:“咱们在京城住的恁挤,想不到老家乡下地方还有这么大的宅院。” “听讲枫叶村也是挤的。大哥大嫂带着侄子侄女们只占五间房。”英华笑道:“我就想不通,挤成那样,大哥还非要我们回去住。幸好爹没有听他的。” 梨蕊抿着嘴儿只是笑,并不接话。英华看五间正房收拾的井井有条,床帐桌椅都安排妥当,只有书架是空的,哥哥爱的几样摆设也没有摆出来,便问:“二哥的书呢?” “那些东西先搁在太太那边罢。”梨蕊笑道:“二少爷不回来,我晚上都在你外屋睡,这边就两个婆子守夜,也不能放什么东西。” “你也小心太过了,左右都是家里人,谁敢拿二哥的东西……”英华突然想到大哥一家要搬来,实是不晓得他用的人心性如何,梨蕊小心也不为过,便改了口道:“屋子里不能少人,楼上几间收拾出来没有?若是收拾出来先锁上罢。” 梨蕊欢喜答应一声,笑道:“楼上和厢房里还堆了好些破桌子烂板凳,不晓得还要收拾几天呢,待收拾好我就问老田妈讨锁。” 说话间,跟英华来的小丫头已是站在门外喊:“二小姐,老爷和大老爷回来了,太太喊你去见大老爷。” 英华从小就听父亲说这位富春书院的山长大伯极严厉,听得要去见他,小脸立刻皱成一团,拖着脚步不肯出门。 梨蕊推着英华,笑道:“大老爷再凶,也没有凶侄女的理,二小姐,你去请个安问声好罢了,难不成还要你当场做一篇八股文?” “八股文我也会做的,就是不会做,也有时卷让我抄。”英华为难的扭着指头道:“你不怕大老爷,你陪我去?” “我不陪你去。二小姐,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请个安就完了。”梨蕊又是拉又是哄,到底让英华回房换了见人的衣裳,把她送到上房门口。 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可以看见父亲坐在主位上,母亲站在他身后,另一边坐着的想必就是大伯了。英华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掀帘子进来,先道:“爹爹回来了,路上可热?” 王翰林看到乖的小猫似的女儿万分满意,乐呵呵点头道:“还好,这是你大伯,快与你大伯行礼。” 英华忙转向另一边,双手交叉到腰间,口称万福。 王山长略扫一眼侄女,微笑点头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成大人啦。”便不再理英华,只和王翰林说话。 柳氏冲英华使了个眼色,出来到英华的屋里,怒气冲冲的坐下,说:“当我们是死人呐。” 英华不解,看向老田妈。老田妈苦笑道:“听讲富春风俗,长辈头回见晚辈要给见面礼的,太太这是恼大老爷不当我们二小姐当数呢。” 英华捧了碗茶送与母亲,笑道:“大伯家的堂哥堂姐可是不少,大伯与我一件,娘回礼总要回七八件,不与我,娘才省银子呢。” 柳氏听得女儿说话天真,撑不住笑了,便顺着她的口气道:“明明是我要吃亏的事,我还要计较人家不给我亏吃,我可不是傻了么。”又道:“你大哥过几日必要搬来的。他用的人不晓得哪里找来的,还有你嫂子的陪嫁也不晓得人家的脾性如何,人来人往的就怕有谁手脚不干净,丢了东西事小,大家都生闲气何苦。我琢磨着,把第三进通夹道的门封了,只留我后院的角门出入,如何?” “人多容易乱,这样最好。”梨蕊在一边笑道:“就是以后二小姐寻二少爷说话要绕远路。” 柳氏一向雷厉风行,决定了立刻吩咐老田妈出去喊人来封门。不过一个时辰,不只新封的墙涮上了石灰,就是二少爷院子中间的小校场都铺好了。柳氏便安排人手到大少爷院里洒扫除尘,又称银子叫买办去县城买白纸请裱糊匠回来糊板壁。王翰林送兄长到镇外回来,看见妻子为了大儿子忙的团团转,心里极是喜欢,拈着胡须笑而不语。 柳氏一仰头看见自家老爷那般模样,心里的闷气消了一半,本来是要和丈夫抱怨大伯不曾给女儿见面礼的,也就按下不提,只道:“跑了一天累不累,我叫人烧水去,老爷一会好好泡个澡罢。” “好好。一会泡澡。”王翰林因女儿在一边打算盘算帐,除下折上巾就顺手递与柳氏,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算帐。 王翰林一向都嫌算帐这种事俗气,今日实是反常,柳氏将折上巾转手交给丫头,好笑道:“老爷今日这般勤勉,想必有求于夫人。有什么事直说罢,莫要拐弯抹角。” 王翰林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见我们家屋舍极多又安静,让你两个侄儿到我家读几个月的书,正好我也能指点他们一二。” 有凤来仪 柳氏愣了一会,笑道:“三进是你女儿住,四进你儿子要住,府上的管家使女都住在第五进,安排我两个侄儿住哪里?” 王翰林皱眉想了一会,英华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侄儿自然是不能安排在第三进住的。第五进住着仆婢,更不能让侄儿受委屈,算来算去只第四进合适,便道:“就在第四进罢,先安排在耀宗那里。就是耀宗回家,也当和兄长们好好亲近亲近。” 柳氏连忙答应,一叠声喊人去收拾。英华情知梨蕊早就把二哥的地方收拾好了,母亲这般说话不过是在父亲面前卖好儿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捏着的毛笔洒下一点黑汁在桌上。 柳氏瞪女儿一看,嗔道:“快擦掉,算完了没有?” “算好了。”英华就将帐本挪到母亲面前,又道:“女儿去大哥屋里瞧瞧收拾的怎么样。”便笑着跑开了。 “这个丫头,疯魔了。”柳氏抱着胳膊对女儿的背影摇头,说的虽是抱怨话,其实带着浓浓的欢喜。 王翰林将手搭在妻子肩上,笑道:“女儿到底像你。” 英华跑到院门口止步,早有跟她的一个小丫头追上来。英华就边走边问:“你梨蕊姐姐可还在后面?” 那小丫头小声道:“梨蕊姐姐在后面看人收拾厢房。” 英华就叫这个小丫头去老田妈那里要几把锁送到梨蕊那里去,她独自一个先到大哥的院子门口,一个婆子拦住了道:“请了好几个裱糊匠在糊板壁,二小姐待收拾好了再来瞧?” “二哥那边有裱糊匠吗?”英华边问边朝西边走。 那婆子笑眯眯答:“大少爷这边明日都不晓得能不能收拾好,二少爷那边要等后日了。” 东院人来人往热闹的紧,西院就显得冷落许多了。英华推开院门,就见梨蕊站在正房廊下发呆,眼圈儿红红的,像是才哭过。英华便咳了一声,笑道:“天就要黑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没什么。”梨蕊笑道:“方才风吹砂子迷了眼,二小姐一个人过来的?” “我让海棠去老田妈那里要锁去了。大伯家的两位堂兄要在我家暂住,爹爹说让他们住在二哥这里。”英华指着正房道:“二哥不喜欢人家动他东西,正房可不能给别人住。收拾好了先锁起来罢。” “夫人安排两位堂少爷住东厢还是西厢?”梨蕊推开门看了正房一眼,又回头问:“大少爷和堂少爷几时来?” “还有几日吧,东厢还是西厢随便安排啦。”英华看着一群倦鸟落到院子里的桂树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我真想二哥早一天回家。” “天黑了,我陪二小姐回去罢。”梨蕊依依不舍的扭头看了上房两眼,扶着英华出院门。东院里已经点上灯了,灯火通明,笑语喧哗,英华和梨蕊各有各的心思,都视而不见。 过了两日,东西院俱都收拾妥当,柳氏便请王翰林去看过,就使了个管家去枫叶村通知耀祖搬家。王翰林晓得夫人办事极妥当的,他在家无事,带着一个苍头,骑了头小毛驴去县城访旧友去了。 柳氏估摸着耀祖差不多要到的时候,使了管家到镇外迎接,她自在上房摊开一堆帐本算帐,就连英华,都禁在了她的小院里,与她布置了六百大字的功课。 耀祖对于搬到梅里镇和父亲同住,其实心里还是期待的。一来枫叶村人多房少,他一家住着几间房确实很挤。二来他对于当初被父亲打发回老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前几日父亲自至枫叶村喊他搬过来一起住,他觉得多少挽回了面子。待他踏进第三进东院,更是满意。 东院里屋舍俱全,院子里有假山花木点缀,不论是耳房还是正房,俱都用上好白纸糊得雪亮,院门口还立着两个婆子两个丫头,看见大少爷齐齐行礼。耀祖便是想抱怨也无从抱怨起,便和妻子黄氏一起看家人搬箱笼。他手里掌管着亡母的遗产,箱笼不少。 英华院里一个小丫头路过,看着一长串的箱子流水样抬到第三进东院去,回来就在阶下和同伴讲:“大少爷箱笼极多呐,搬了有一柱香功夫,都不曾搬完。” 英华写大字写的极烦燥,听得帘外闲话,便把笔搁在笔架上,道:“娘的意思不过是让我不要出这个院门罢了,我到楼上看看大哥搬家,是无妨的。”便拉梨蕊一起上楼看热闹。 梨蕊不肯动,自顾自绣帕子,笑道:“我不去。教夫人知道,必是要拿我做伐子打板子的。” 其实柳氏待梨蕊极好,从来不曾弹过她一指甲,倒是英华,因为淘气没少挨过母亲的板子。梨蕊这一样说,英华气闷,趴在桌上道:“是是,要有小姐样子。可是看看又没什么。” 梨蕊笑道:“不过是些箱笼铺盖,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小姐,六百个大字呢,你写了多少了?” 英华愁眉苦脸拿起笔,想了想把椅子踢开,写了几笔,又道:“手酸。”将笔搁下,提着裙子跑到楼上,从窗缝里看外头。果然大哥和一个妇人并肩站在东院当中,指挥着管家们在搬箱子。院子四角堆着四堆箱笼等物,看上去大哥身家丰厚的很。倒是隔壁二哥院子里几个人颇有趣。一个戴绿色折上巾的胡子在院子当中对着几个管家指手画脚,一个妇人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讲话。剩下来的三个年轻人手里都举着本书坐在廊下摇头晃脑的念。一堆箱子铺盖堆在院子当中都无人管。 父亲明明说是有两位堂兄来,怎么有三个人?英华觉得不大对劲,立刻提起裙子下楼,吩咐:“梨蕊,你看看二哥院子里的情形,我先到娘那里去。” “三个人?”柳氏皱眉。她为了避免大儿子第一天搬回来就和他发生冲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连英华都禁了足,却没有想到还是出了纰漏。一个两个是住,三个五个也是住,又何必计较两个变三个。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告而来,那我也没有殷勤款待的理。他们带了几个人来的?” 英华摇头,道:“我看二哥院里都是咱们家的人,。” 柳氏便叫人把梨蕊喊来,问她二少爷的人可搬过去了。梨蕊回答还不曾,柳氏便道:“等耀祖回家你们再搬罢,那边院里与他们一个洒扫看门的婆子就够了。”又吩咐老田妈:“过去瞧瞧,看看我们家大少爷和我那两个侄儿少什么。” 老田妈去了一会,回来禀报:“大少爷那边无话,少夫人说要安置箱笼,一时不得空,待收拾好了屋子就来与夫人请安。二少爷那边是姑老爷两口子送两位堂少爷来的,姑老爷问小妇人讨上房的钥匙,说他要住,又说人不够使,让夫人拨几个人过去。” “这都是什么亲戚!”柳氏怒道:“快使人去县里把老爷请回来,他的亲戚他打发了,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 不请自来,占了人家的房子住,还问人家要人服侍,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姑父。英华愣了好一会,才道:“真是我姑父?上回父亲不是央人帮姑父寻了梁王府长史的差事么。” 柳氏压抑不住怒火,没好气道:“他给你爹爹写信说要学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你爹爹气的要死,说再不肯替富春第一才子走门路了。” 英华忙替母亲捏肩,笑道:“娘别生气,姑父送堂兄来咱们家,就是他不说,咱们也要留他住一二日的。老田妈,你就说我二哥不日即归,他不喜人动他的东西,所以夫人将他屋子锁了。” 老田妈口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柳氏,看柳氏微微点头,方去了。柳氏冷静下来,道:“我只当不在枫叶村住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看来还是想错了呢。若是个亲戚都似你姑父,还不如在枫叶村大家挤着亲香。你回去写的你大字儿,写不完六百个不许吃饭。” 柳氏使的人快马加鞭到县里寻到翰林老爷,也不敢把夫人的原话当着人面说给老爷听,只说:“大少爷和堂少爷都到了,姑老爷陪着来的,夫人请老爷回家。” 王翰林深知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妹夫来了准没好事,只得和朋友告个罪回家。好在县城离梅里镇并不算远,骑上驴快走,半个时辰也就到家。一进门他便直奔前堂。 前堂静悄悄的,竹帘初卷,阶下满是落花,后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后院里只有一个婆在浇花。难道夫人把妹夫请到上房了?虽然说至亲内眷不避嫌,乡下地方也不甚讲究,然夫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王翰林喊住那婆子,问她:“姑老爷在哪里?” 那婆子指指后边,道:“在二少爷院里骂人呐。” 王翰林大感头疼,自夹道先进了梧桐院,问柳氏:“他来干什么?” “不知。”柳氏指着一桌子摊开的帐本道:“我这里忙的丢不开手,又怕你儿子多心我去数他的箱笼,所以我也不曾使人到后面看。是英华听见吵闹声过来和我说,我才使的老田妈去瞧瞧。一见是令妹夫,我就使人喊你回来了。” 柳氏一问三不知,王翰林只得重到前堂坐下,使人请姑老爷过来。过得一会,姑老爷和姑太太一齐来了。柳氏使人传话只提到姑老爷,并不曾提到姑太太也来了。王翰林看自家妹子身后,除去两个侄儿,还有妹妹的宝贝儿子,后面再没有别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堆出笑脸道:“伯远几时来的?” 姑老爷板着脸道:“早来了,大哥贵人事忙,都不肯见我们。” 王氏为难道:“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又不晓得你来。” 姑老爷横了妻子一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去后头收拾屋子去!” 王氏不由退了两步,眼圈儿已是红了。 王翰林见不得妹子受气,冷笑道:“这里是王家,不是我王某人的妹子说话的地方,更轮不到旁人说话。来人,送客!” “你富贵了,就瞧不起我们。我们走!”姑老爷扭头就走。王氏拉住丈夫,看向哥哥,为难道:“二哥……” “你还没有富贵,就瞧不起我妹子,好走不送!”王翰林把妹妹拉到一边,指着大门道:“我妹子和我外甥我要留下住几日,你走罢。” 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的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的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便是姑太太,看二哥的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在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的。”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的,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我不管他,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王翰林扭头看柳氏。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在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的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的院子。英华房里无人,只有楼上传来嬉笑声。柳氏绕到屏风后蹬在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 英华捂着嘴儿,笑的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的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喊了声太太,各自散去。最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在抽抽。 “娘,堂哥们在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的铺盖归谁,还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英华摇着母亲的胳膊,娇憨的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为娘笑不出来。”柳氏拍开英华的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在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的脾气略有所闻。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便把小女儿许给他。谁知书院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在我们家住一辈子的,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就数你嘴甜。”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的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只是咱们才回老家,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 “和大哥挤在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的。”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在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楼,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 “不曾。”梨蕊在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英华,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年纪最大的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那是你表哥文才。” “三哥,五哥,文才表哥。”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吧。”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的英华,便痴了。 一见钟情 夕阳西下,东西厢门窗洞开,屋里已经黑了。一团一团的绯红色云团镶在天边,院子里显出粉红的光亮。在一半黑暗一半光亮当中,英华笑语嫣然,好似一朵滴露的海棠,带着新鲜凛烈的青春芳香,在张文才心里绽放。 方才几位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都认不得自己的铺盖,英华就不多事,随指一床铺盖就叫丫头搬到东厢或是西厢。将两位堂哥安排在西厢,将姑母和表哥安排在东厢。 几个丫头巴着箱子看看上头的记号,都不消英华吩咐,就把堆在院子里的十几只箱子分送到东西厢房。方才几位书生束手无策,英华一来,不消一柱香功夫,屋子里就点上灯,铺好了床,甚至还在窗边摆上了一尊小香炉,晚风一吹,香烟袅袅。 耀文听说这个堂妹自小娇惯,初一见面又觉得她娇滴滴的,不曾想她指挥仆妇有条不紊,言谈举止又大方洒脱,便是和家里终日操持家务的姐妹们比,也可以用“能干”二字形容。事毕耀文连声道谢,五少爷耀廷也拱手作礼,只有张文才,愣愣看着英华,目不转睛,耀廷拉他几次,他都浑然不觉。 在英华心里,这位表哥和两位堂兄一样,都是书呆子。况且姑父脾气古怪,说不定这位表哥性子随姑父。是以英华也不曾留意人家发呆,还了个礼,便带着人出了西院。 英华在东院门口略停,老田妈指着院子里的那堆箱笼,小声道:“走罢,莫叫人误会你是来看他家当的。”英华愕然,老田妈拉着她出夹道,附耳告诉她:“大少爷一向容易多心,他现管着前头黄氏夫人的陪嫁。二小姐不是和他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避嫌些好。” “好。”英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二哥和大姐都有份。” “我的二小姐哎。”老田妈笑道:“他们要怎么分怎么用是他们三个的事,我们太太是不会管的。” “知道了,我也不能管,不能问,不能提。”英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老田妈的话听进去了。 梧桐院小花厅面对院子那面的十二扇隔扇都下掉了,当中摆着一架鲤鱼跳龙门花样的黑漆螺钿屏风。柳氏正看着人摆银筷银匙。看见女儿过来,柳氏隔着老远就招手问:“那边都妥当了?” “都收拾好了。”英华笑道:“一个婆子守夜看门怕是不够,姑母那边还当派个人服侍起夜。” 柳氏想了想道:“老田妈你挑个人过去罢。就便请堂少爷和表少爷到前头书房去,老爷说考他们功课。” “莫说爹要考他们,只说找他们闲话。”英华笑嘻嘻道:“不然他们说不定要带小抄的。” “你当个个都是你二哥!”柳氏嗔道:“先去见过你姑母,快洗手回来与我摆桌子。亲戚在家住着呢,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英华扮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到上房。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衣饰寒酸的妇人坐在椅上,神情焦虑不安,看到有人来连忙站起来。英华看她生得和父亲,和自己都很像,晓得这就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姑母了,忙上前施礼,道:“姑母好,奴是王英华。” “英华……”王氏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子塞到英华手里,带着歉意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见面礼儿。” 这只银镯子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蒜头镯,顶多重二两,确实值不了几个钱。英华看姑母头上连个冠都没有,只得两根木钗,想来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实是不忍收,待不收,看到姑母那个亲热样子,又不能不收。她心里还在转心思,王氏已经把镯子给英华套上了,拉着英华到灯下细瞧她的长相,赞道:“生的好模样儿,这眉毛这眼睛,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又问英华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英华一一回答,胆战心惊的等着姑母问可曾许人家了没有。她这里心提的高高的,王氏偏偏就不问这句,反问英华的大姐瑶华嫁给哪家,生了几个孩子。 英华松了一口气,晓得姑母已经放过自己了,连忙回答:“姐姐嫁给同府梅大人的长子。梅大人前年升了扬州太守,全家带去任上。我们离京时姐姐托人寄了信来,说是已有一子。” 王氏叹息许久,道:“她刚生下来时喜欢哭,那时我还没有嫁,她一定要我抱着才肯睡。一转眼她都成婚生子了,时间过的真快。”王氏说起未嫁时,便有许多话要讲,拉着英华的手,说个不停。 英华听她说黄氏嫂嫂如何如何,便晓得她说的是大哥的母亲。因为老田妈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已经拿定主意凡是和大哥有关系的闲话一句也不话,是以姑母说什么,她都只听不说。 王氏只得文才一个儿子,平常在家极少与人说话,今日遇到一个听话的侄女,却是说了个畅快。柳氏使人看了一回,又亲自来看了一回,见王氏滔滔不绝,不好打扰,又转回花厅去了。 王耀祖带着妻子儿女过来与父亲请安。一头撞进上房不见父亲,只有姑母和英华,他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姑母,问英华:“父亲在哪里?” 英华连忙道:“爹爹在前头书房,这是嫂子和侄儿们?” 黄氏忙着跟姑母问好,又让孩子向英华问好,英华忙着认人,又喊人去她屋里拿她绣的小荷包给侄男侄女当见面礼。一阵混乱之后,几个女人才发现耀祖出去了。 英华便笑道:“嫂嫂暂坐,母亲在花厅,我去请她回来。”拦着黄氏让她坐,提起裙子跑到花厅把柳氏拉出来,小声道:“姑姑给我见面礼了,就是这个银镯子。”就着花厅檐下的灯光把手腕上的镯子亮给母亲看,又道:“我猜这是姑母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我本来不想要,又怕伤她的心。” 柳氏心里也甚感动,这个小姑子虽然穷,可是比起大伯来就实诚多了,她沉吟了一会,安慰女儿道:“收下罢。她拿咱们当亲戚看,咱们也当她是客人尊敬。给他们的见面礼我都准备好了,就在我卧房窗前的小箱子里,左边的三只小匣与你堂哥表哥。右边的几只小匣拿绳子捆的,那是与你嫂子和孩子们的,你去取来。” 柳氏理了理衣裳,牵着女儿的手回上房,趁着黄氏拜婆婆,孙子跪奶奶的时候,英华便去母亲卧房把见面礼拿了出来。少时王翰林带着子侄过来,看见孙男孙女们都里都捏着小匣儿,晓得柳氏给孩子们见面礼了,便打趣道:“只偏心孙子,要不得哟。” “媳妇也有。”黄氏将柳氏与她的见面礼献与公公看,笑道:“婆婆没有偏心。” 英华捧着一只小圆盘凑过来,笑道:“哥哥们的在这里。”王翰林看那上面有三只小匣,便与侄子和外甥一人一只。耀文带着兄弟们谢过叔叔又谢婶婶,大家一团和气。 耀祖冷着个脸站在一边,不住冷笑,黄氏看见,走过去拉他衣角,与他小声商量孩子的功课,方混过去了。 唯有文才,自进门一双眼睛就不离英华,英华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起先只有耀廷发现,指与耀文看,两个暗笑。柳氏也察觉到了,从前在京里带女儿出去走走,爱慕英华的少年不在少数,赠词送帕子的都有,睃两眼的更不在话下,她却是不以为意。 黄氏看这位表弟神情像是被小姑子迷住了,不过一笑。英华自顾逗最小的侄女玩耍,实不曾想这个屋子里的人大半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王翰林和王氏都发现了文才的异样。王翰林觉得文才虽然和英华是表兄妹也不该这样盯着表妹瞧,此举有些轻浮,是以他心里不悦的很,不过当着王氏的面不好发作,只道:“吃饭罢。”就抱起一个孙子先出门。 王氏看儿子如此,就在心里掂量张王两家结姻的可能性。本来两家是骨肉至亲,表兄妹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然哥哥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已是富贵了,自家穷的屋子都没有的住,丈夫是白身,儿子的前程也不晓得在哪里,这个时候去提亲,就算哥哥看在自家骨肉的份上同意了,嫂子也不会同意的。英华虽好,不是张家媳妇。王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柳氏露出苦笑,道:“嫂嫂请。” 柳氏拉着王氏的手要一起走,又吩咐英华:“扶着你大嫂,仔细路滑。”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就要扶黄氏。黄氏不肯让她扶,两个人带着孩子跟在柳氏和王氏后边。 屋里只剩四个男人,耀祖咳了一声,道:“请罢。”先走了。 他性子一向如此,同族兄弟都不以为异,耀廷笑着拍文才道:“醒醒,人都走了。快跟上。”文才臊得满面通红,耀文年纪大稳重些,扯着耀廷的膀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莫乱讲话。” 耀祖听见,回头喝问:“讲什么?” 耀廷向来和文才要好,巴不得帮他一把的,就笑道:“文才方才一直盯着我们英华妹子看,我猜他一定想问问二叔,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英华那丫头订亲和他有什么关系?”耀祖反应过来了,瞪文才:“你……” “我……”文才结结巴巴道:“我是真想问问二舅,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她配不上你。”耀祖轻蔑的说,“你莫叫美色迷住了眼睛,还是另寻好家教的小姐罢。” “你不能这样说你的亲妹子。”文才急了,顾不得害臊,指着耀祖道:“她哪里家教不好了?你说,你说!” 夜宴 耀廷最机灵不过,忙拉住文才,捂住他的嘴,笑道:“哥哥和你顽呢,你莫当真。” 耀祖犹自梗着脖子说:“我说的不是顽话。” 耀文怕耀祖还要说难听的话,连忙把耀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哥哥宿醉还没有醒呐。英华是哥哥的亲妹子,你说她家教不好,岂不是拐着弯说二叔不好。你长兄如父的,又不是说你不好么?” 耀祖还强辩:“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我娘生的。” 他们在后头吵闹,大家听得一清二楚。王氏因此事是文才引出来的,甚觉难为情,她是个软弱的人,在家一向被丈夫喝骂惯了,将手里的一张旧罗帕搓成一团,哪里敢出头。 黄氏是耀祖二舅的小女儿,当年耀祖因为公公不肯娶居孀的九姑大闹了一场的事情她是晓得的。后来和耀祖成亲在京里住了两个月,柳氏待她们小两口一直客客气气的,是耀祖总和柳氏过不去她也清楚。说起来,每年过年之前公公寄信与大伯,柳氏也不忘寄些衣料饰物与儿媳,面子上做的并不比亲婆婆差多少。她自已在乡下住着,不过房子窄小些,手里又有钱,又没有婆婆管,和大伯家的妯娌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以她在心里觉得柳氏还不错,今日耀祖实在是过了些,她本想过去拦着不让耀祖乱讲话,但看柳氏和英华都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明显是要息事宁人。她也乐得装听不见,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只禁着几个孩子,不许他们出声。 耀祖在柳氏和英华面前从来没有好脸好话。今日耀祖说话固然难听,可是道理就像耀文所说,耀祖蠢不可及。和这等蠢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还牵扯着外甥,有客人在,越发不好发作了。柳氏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 英华在京里上了六年女学。官家奉行有教无类,国子监女学兼收并蓄,上至八贤王家的清辉帝姬,下至大相国寺灌园叟的二妞,只要能通过考试,都能到女学做学生。女学生一多,自然分成三六九等,各有各的小圈子,免不了明争暗斗。这种小场面,女学里哪一日不唱二三十出?英华本待和耀祖分说,然耀祖说她配不上文才,这是拉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害臊的很,便不肯自己出头,再一看母亲没有什么表示,她也就妆出没听见的模样,不和耀祖计较。 王翰林听是那些混帐话实是恼了。今日一家团聚,耀祖板着一张冷脸,他本来就想说儿子,不过在孙子面前给大儿子留面子。他还来不及发作,偏耀文又说了耀祖几句,耀祖居然说英华不是他娘生的,言下之意不是同母所出便不认英华这个妹子了,这分明是不把他这个父亲当回事。王翰林忍无可忍,怒喝道:“住嘴。快请家法来,我今日要把这个不认父亲的禽兽打死!” 耀祖还道:“我哪有不认父亲。”冷不防王翰林已经大耳括子摔到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耀文没扶住。耀祖一跤跌到玫瑰花丛里,扎得他哇哇乱叫。 王翰林一叠声叫请家法,老田妈不敢怠慢,飞一般奉上铁尺一根。王翰林抡起铁尺,一口气敲了二三十下,耀祖抱着头蹲在地下直喊救命却不肯认错。王翰林更觉得下不来台,命人把耀祖绑在梧桐树上,要来了赶车的鞭子,用力抽了儿子几鞭。 时值春暮,衣裳单薄,铁尺打下去虽疼,不过红肿而已,赶车的鞭子却是不同,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印子。取鞭子的老田妈凑趣,还偷偷将皮鞭浸了水,这样的一鞭子下去,耀祖的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王翰林抽得几鞭,看儿子身上鲜血淋漓,已是心软了,停下手问:“你可知错?” 耀祖嘴硬不言语,黄氏已是哭着跪倒在公公面前,求情道:“我们晓得错了,我们一定改。” 她一跪下,几个孩子都齐齐跪倒在爷爷膝下,哭声得王翰林似铁的心肝又变软了,便看向柳氏,指望柳氏与个台阶下,便好收科。 柳氏晓得老爷这顿鞭子已是替她和女儿出了气,她必要出来替老爷圆个场才好,便使了个眼色与女儿。从前二少爷在家淘气没少挨翰林老爷的皮鞭,柳氏和英华替二少爷求情是常有的事,母女两个看眼色行事是惯了的。英华看母亲暗示她求情,心中纵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咬着牙跪到父亲面前,央求道:“大哥晓得错了,爹爹莫打他了。” 王翰林素来最爱小女儿,今日英华受了委屈还要替哥哥求情,懂事的让人伤心。老头儿长叹一口气,扔掉鞭子,伤心道:“原是爹爹没有把你哥哥教好,叫你受委屈了。” 英华本来就委屈,爹爹这般一说,撑不住就哭了,王翰林拍着女儿的背,没口子哄她,又说与她买头漂亮的小毛驴,又说明日带她去县城耍,极是惯她。王翰林这般做作,一来实是疼爱这个女儿,二来也是要教儿子媳妇并亲戚们晓得:英华是他的掌上明珠,谁也欺负不得。 柳氏本来一肚子恼火,看到老爷百般哄女儿,那心头火便消去了大半。她原本就是识趣的人,忙把儿媳妇和孙男孙女拉起来,又吩咐人把大少爷解下来背回去,又一连声叫请个跌打郎中来。耀文背着人把耀廷好生埋怨,两个跟着耀祖走了。王氏看哥哥疼女儿的劲头,晓得哥哥是不会把女儿许给自己儿子的,拉着闷闷不乐的文才也回去了。 本来一顿团圆饭,只得王大少爷一人吃了大海碗笋子炒肉。柳氏叫人把饭菜重新热过送到各人院里,才板着脸回屋。 英华坐在桌边,犹在抹泪。王翰林坐在一边看书,一看柳氏进来,忙问:“耀祖怎么样了?伤的可重?” 柳氏横了他一眼,道:“郎中还不曾来,我方才喊老田妈送了一副金疮药去了。你现在晓得心疼儿子了?方才下手怎么不轻些。” 王翰林被妻子呛着了,愣了一会才道:“打耀宗打顺手了,实不曾想耀祖这般不禁打。” 柳氏扑哧笑出声来,嗔道:“都是你儿子,打耀宗你舍得,耀祖又不舍得了,偏心。” 爹娘说话有趣,英华含着泪,要笑又不好意思笑。柳氏在女儿额上弹了一下,笑骂:“今儿因为你,你大哥挨了一顿好打,明儿去瞧瞧你大哥,也省得你嫂子心里有疙瘩。” 英华答应着出来,回到她自己小院,梨蕊将温热的汤和饼给她端上来,一边看她吃,一边问她:“大少爷为什么会挨打?” “他说我没家教,又说了些别的乱七八糟的话。爹爹恼了自然要打他的。”英华叹了一口气,没奈何道:“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兄长。” 梨蕊虽然不曾上过学,服侍二少爷和小姐这些年也粗通文墨,听得这话也不恼,扑倒在桌上笑了半日,方道:“一母所出,大少爷为人怎么和二少爷完全两样?” “二哥虽然喜欢说我傻,说我笨,说我是个疯丫头,可是都是背着人说。”英华想到二哥,也自叹气,“他听得人家说我一句半句不好的话,必要和人家大打一架的。我真想他马上就回家。” “不晓得二少爷在燕云州好不好。”梨蕊屈着手指头算日子:“最快也要四五个月回来,九月北地就冷了,还要托人寄棉衣去。不然他回来路上冷的。” 英华咬着饼,含糊不清的说:“箱纸里有几斤新施,泥拿出来与二哥做冬衣呀。” 且不提英华和梨蕊商量与耀宗做衣裳,只说第四进西院里,王氏将盘里的鱼肚肉夹到儿子碗里,语重心长道:“我们家穷的都没有屋住,英华便是没有许人,你二舅那样娇惯她,也不会舍得她嫁到我家来吃苦的。” 文才把鱼肚肉夹回母亲碗里,闷闷不乐的扒了几口饭,赌气似的说:“英华不会是嫌贫爱富的人。我觉得她很好,很好。” 王氏苦笑道:“你不过见她一面,怎么晓得人家就肯跟你过苦日子?” “我……”文才放下碗筷,“我问问她。” “傻孩子。”王氏道:“便是你二舅舅看在至亲的份上,肯把英华许给你,你拿什么娶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英华是我女儿,我也不肯把她嫁给你的。” “娘!”文才只觉得心乱如麻,站起来又坐下去,“你怎么向着外人,我才是你儿子!” 王氏长叹一口气,道:“你好好用功罢,你考中了举人,娘才有脸去向你二舅求亲。” “一定要中举?”文才看着母亲。 “一定要考中举人。”王氏坚定的看着儿子,“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对不对?” 殊途同归 耀祖挨了半日的打,郎中替他伤口上药又疼的了不得,事毕黄氏给他喂了一碗燕窝汤,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耀文和耀廷看他能吃能睡,晓得打的不重,辞了黄氏出来,两个也不回西院,走到后门喊守门的,说是要踏月走走。 乡下地方并无宵禁,守门的因他们是客人也不多事,开了门放他们出去。亲兄弟两个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缓行。 耀廷便道:“耀祖哥叫驴踢了吧,咋这样说自家妹子。” 耀文喝道:“你才叫驴踢了,咋这样说自己兄长。” 耀廷送给哥哥一个白眼,折了一根柳条去河边抽水耍子。耀文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咱一家都在京城风光,就把你一人丢乡下,你肯不肯。” 耀廷跳起来指着哥哥:“凭什么让我一人在乡下?” 耀文扯断弟弟手上的柳条,搓成一团丢了出去。“二叔把耀祖哥赶回乡下,又把前头二婶的陪嫁都交给他,族里都怎么说耀祖哥的?耀祖哥委屈呐。” “那他也不能指着亲妹子胡说八道。”耀廷冷笑道:“幸亏今天全是自家人,不然二叔非打死他不可。” “你这个蠢材!”耀文在弟弟额头凿了一个暴栗,“他是指着英华妹子说二婶的不是。” “二婶有什么不是?”耀廷不服气的说:“我觉得二婶挺好的呀。” “二婶不姓黄!”耀文摇着头道:“前头二婶才没的时候,耀宗才两个多月大,黄家老太太亲自去京城把耀宗抱回富春来的,后来就说把黄九姨嫁给二叔做填房。我记得二叔为了这事还特为回家找爹商量。当时我就在爹的书房里玩,爹和二叔以为我小不懂事,说话也没背着我。” 耀廷好奇道:“怎么商量的?” “二叔说亲姨娘做了后母,万一对三个孩子不好,有冤都没处诉。”耀文回忆了一会,才道:“好像还提到黄家很不满意二叔寄钱回家补贴书院。爹爹怎么劝二叔的我忘了,就记得后来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抱头大哭。” 耀廷想像不出威严的父亲和同样喜欢板着面孔的叔父喝醉了抱头大哭的样子,惊奇的看着哥哥。 耀文苦笑着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二叔是咱们长辈,耀祖哥又比咱们两个大,莫议论了。” “也是,好容易有个清静地方看几个月书,专心读书才是正经。”耀廷很是想得开,转身就把这些事放下了,他张开胳膊向着月亮,喊道:“我要做举人,我要娶美女。” 耀文啐道:“你就就那点出息。” 耀廷笑道:“三哥,你不想娶京城的美人,为什么上回人家来说亲,你一个字不听把人家赶走了?” “咱们家穷的只剩个空架子,娶得起也养不起。”耀文摇着头长叹道:“远的不说,似眼前这位黄氏嫂嫂这般能花钱的,也只耀祖哥消受得起。走罢,莫道他人是非,咱们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呐。” 耀文和耀廷两个在西院足不出户苦读,文才比他两个还刻苦些。西院里镇日书声不歇。王翰林冷眼旁观两三日,才吩咐柳氏给两个侄儿再添个人使。柳氏嗔着老爷小气,道:“一人一个也使得。” 王翰林摇头道:“只添一个很够使了。咱们家只得这几个读书种子,太舒服了怕孩子们不想上进。” 柳氏无可无不可,就喊来老田妈送个人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妈回来禀报:“小妇人带了人过去先给姑太太请安,看姑太太眼圈红红的像是才哭过,就陪着姑太太说了会子话,原来姑太太是担心姑老爷。” 柳氏一言不发,看向王翰林。王翰林把手里赏玩的一块古墨拍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怒道:“没出息。什么事都只晓得哭,她自己就没有半点主意。” “姑太太就是那个性子,你骂她又有什么用?”柳氏道:“我不晓得你们富春风俗怎么样。似文才外甥这样手脚俱全还要靠着舅舅养活的小伙,在我们老家是要被人骂断脊梁骨的。” “你……”王翰林道:“你有什么主意?” “借给你外甥一笔钱,他要做生意也好,把典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读几年书考个举人也好,让他自立门户罢。”柳氏道:“你也不想你外甥在外人面前直不起来腰吧。再者说,姑老爷被你骂跑了,你也拉不下来脸请他回来,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跑来,让人家一家分居也不是个事。”看到丈夫有些犹豫,柳氏又笑道:“姑太太先在大伯那边住了几个月,咱们直接说送银子倒显得大伯不厚道了,你只说是借。将来还不还在姑太太,收不收这个钱在咱们。到底孩子名声上好听。” “也是,文才这个孩子学问是好的,父母俱在还要寄居在舅舅家读书,只怕孩子心里也委屈。”王翰林便问妻子:“借多少合适?” 柳氏拿出算盘,顺手又抓来几张纸,笑问:“老爷,我多事,和你打听下姑太太的当年陪嫁。” “那时候我们家情形还好,我们只得她一个妹子,除掉族里出的那份嫁妆,爹爹额外还陪了一顷水田,还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与她打首饰,做衣裳。这份嫁妆,当年也算是极丰厚的了。”王翰林叹气道:“谁曾想,不过二十年,她连屋子都没有的住。” “英华讲你两个侄儿的铺盖上都有补丁。”柳氏似笑非笑,“大伯家情形也不大好吧。” “书院花钱花的厉害。”王翰林道:“大哥为了书院什么都舍得,不免苦着自家孩子了。” “你为了书院又何尝不是在省吃减用。”柳氏笑看王翰林,道:“富春猪肉四文钱一斤,粮食也不贵。我便与你算一日三十文钱,足够姑太太一家吃饭了。一个月九百文,一年一万钱。现在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一百钱,就算十两银子罢。十年也才一百两。再与他五十两典房的钱,想来也是够的。他若是有出息,进京赶考的花消你做舅舅的再与他出也是应该的。”柳氏把算盘抖了一下归位,笑道:“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王翰林看着妻子这般算,也觉得一百五十两尽够了,便依了柳氏,吩咐人去请姑太太来说话。柳氏到卧房取了三包雪花碎银,称得份量不少,就将个食盒装好,喊了个大力的丫头提到老爷手边。她冲着王翰林嫣然一笑,出来到女儿院子里去了。 王翰林和柳氏做了十几年夫妻,晓得关系王家的事情,又是有银钱有关系的,妻子一向都会回避,这一次也是照例回避,倒不以为意,静候妹子来。 且说英华这几日都窝在小院不曾出来,听得后墙书声琅琅,晓得张文才和两个堂兄都在用功,却是有些羡慕,正和梨蕊说:“官家都许女子读书,为什么就不让女子去应试做官?”就听见帘子响,柳氏满面笑容掀了帘子进来。 英华忙要去倒茶。柳氏笑道:“不吃你那个茶,敲半块凤团,叫梨蕊用松枝煮一壶好汤,再剥两碟松仁干果子,咱们到树荫底下吃茶去。” 梨蕊情知夫人有梯己话和二小姐说,便把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尽数支开,她坐在院子当中慢慢洗碗盏。 英华不晓得母亲要说什么,又不敢问,从梨蕊的针线箩里捡了一块帕子看针脚。柳氏站在后窗边听了一会书声,便笑道:“你小舅舅寄了信来,说迁都的事定啦!” “真的!”英华惊喜的叫出声来,“二哥几时回来?” “莫喊,下个月才会有诏书诏告天下。听讲新京城的地方都选看好了。”柳氏欢喜道:“你小舅舅要亲来曲江寻一块好地方建作坊,他说忙完来看你,问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不要。”英华快活的说:“我只要二哥快点回家。” “晚上再和你父亲商量走门路罢。”二儿子眼看就要回来,柳氏也欢喜,微笑道:“方才我劝说你爹爹借钱与姑太太搬出去。你爹爹已是答应了。” 英华想到张文才为了维护她和大哥争执,又是觉得恼,又是觉得羞,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听得母亲提到姑太太,她低下头摩挲帕子上绣的一朵小红花,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柳氏接着说:“你文才表哥和你两个堂兄不同。他两个都姓王,和我们是一家人,不过是换个清静地方看几日书罢了,住在枫叶村还是我们家,没人说他们。文才在咱们家住着,说的不好听点便叫寄人篱下,他有手有脚还要靠亲戚养活,怕人说话难听呐。咱们至亲骨肉,姑太太又是实诚人,还是让她们自立门户的好,你说是不是?” 英华微微点头,也不言语。女儿突然这般沉默,柳氏心里却是吃了一惊。正好院门响,小丫头提水进来,柳氏便站直来走到门边看梨蕊洗汤司令(煮开水的壶,雅称汤司令),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先让老田妈去打听一下张文才的人品性格。 英华愣了一会神,才发现母亲已经不说话了,她下意识的嗳了一声,母亲回头看她,她蓦地就是一阵心虚,结结巴巴道:“李小姐回家也有好几日了,不晓得她家怎么样了。” 柳氏便当英华方才是在想着她的新朋友,也就放下让老田妈去打听张文才的心事,微笑道:“听讲陈夫人病了,李小姐这几日必忙着侍奉汤药。我那日送她回家,陈夫人说等事了会上咱们家道谢的,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新朋友了。” “哦。”英华歪头想了一想,道:“我写张笺儿寄与李小姐,可好?” “使得,再喊厨房做一两样点心罢,你就写个字儿问候一下。莫要冒冒失失跑去人家里就使得。”柳氏便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做龙须酥。 却说王翰林把妹子喊来,说要与她银子助她把典出去的屋子赎回来,王氏拼命摇头道:“典与同族堂叔了,人家也无房住,必是不肯赎回。银子哥哥还是拿回去罢,伯远手里存不住钱的。” 王翰林怒道:“这银子是借与你的,好叫外甥安心读书。难不成文才中了举就不还钱了?” 兄长发怒,王氏不敢则声,然一提回张氏族居,便是摇头。王翰林被她气的半死,无可奈何说就在梅里镇与她赁几间屋住,王氏才答应了。王翰林和柳氏夫妻久了,行事也是个喜欢爽快的,看不得妹子粘呼呼软拖拖好像一块江米糕。既然妹子答应了,他就立刻使人喊了牙子来,问得镇上有人典房,拉着王氏就去看。那处房子也有六七间屋,房主人等钱用,八十两便肯脱手,王翰林便称八十两银买下,另写了契纸再典与妹子,道:“这是我典与你住的。剩的几十两银与你安家生活。候你家文才中举另置大宅,你再还一百两银与我。” 王氏虽然软弱,其实心里明白二哥这般做作都是为她。丈夫孤傲,实不能叫他寄人篱家。然她和儿子在哥哥家住着,放任丈夫一人在外她又不放心。哥哥这般安排正好,既不叫儿子吃苦,也周全了丈夫的面子。是以前脚将钥匙拿到手,后脚她就两文钱买了一柄大扫把把新屋打扫干净,问哥哥借了几个人,马上搬了出去。 姑太太搬走之后,王翰林才反应过来:外甥从此以后是见不着女儿的面了。想到大儿子说的那些混帐话,王翰林觉得,还是见不着最好。 相思不是病,疯起来真要命 耀祖挨了打卧在床上,一则皮肉疼的紧,二则心里气闷,看哪个都不顺眼。黄氏脚步儿重了,要骂,儿女跑来跑去,要骂,茶冷了风大了,要骂。他们的长女玉珠已经十一岁,捧了一碗热茶与爹爹吃,耀祖尝了一口嫌烫,一把推开女儿,玉珠跌破了手掌。黄氏与女儿上了药,打发她出去玩。玉珠手疼,心里又觉得委屈,独自一人走到夹道里,蹲在墙根底下哭。 她这里哭了半日都不见人来管,早有人禀报柳氏知道。碍着耀祖难缠,柳氏待不想管,到底怕孩子哭坏了,便亲自走来,问她:“玉珠,你是不是哪里疼?” 玉珠将手亮与祖母看,道:“也不是很疼。” 柳氏因她哭了半日也不见她母亲来,怜她无人疼爱,便拉着她的手到梧桐院去,与她洗脸梳头,又与她果子吃,叫人带她去找小姑姑玩。 英华本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这几日却安静的很。依着母亲的吩咐,她只每日早饭后去嫂嫂面前问候哥哥一声,便足不出户。她在家看书闷了便蹲马步写字,再不然还能给梨蕊打打下手分个丝线,倒也能自得其乐。玉珠进门来,看见小姑在院子当中蹲着马步儿练字,惊奇的都走不动路。 带玉珠进来的是个小丫头子,走到梨蕊跟前说:“太太说让孙小姐和小姐玩会。”便对着英华万福一下走了。梨蕊忙站起来给玉珠行礼,拉她到树荫底下坐,英华便叫人取果子与她吃,又与她几本书看。玉珠坐得一会,害怕母亲找她,辞了小姑回家,英华又叫个婆子送她回去。 梨蕊生得肤白胜雪,杏眼柳眉,极是美貌。因着她生得美,又是二少爷中意的人,自耀祖兄弟几个搬来之后,柳氏都着意不让她出英华这个小院子。梨蕊本是个聪敏女孩儿,省得柳氏心意也不曾出过院门。玉珠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回家便当个稀罕事说与母亲听:“我方才到小姑屋里耍。小姑屋里藏着一个天仙似的大姐,便是爹爹画的美人图,都画不出那样好看。” 黄氏还罢了,耀祖以善画美人闻名于富春,人都说他画的美人比真人还要美,女儿这般说话,惹得他大怒,喝道:“胡说,只比桌子高一点的小人,你晓得什么叫好看。” “是真好看,”玉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脚尖,犹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孩子懂什么,”黄氏把耀祖的夹被掖好,笑道:“你画的美人天下无双,我也不信天底下会有生得那样好的人。玉珠,你去看看鱼肚汤好了没有,若是饿了,先拿汤泡饭吃半碗。” 耀祖闷闷不乐,半日都放不下人生得比他的画美,便和黄氏说:“把那个丫头喊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仙似的大姐,生得什么模样。” 耀祖在家向来说一不二,若是不依他必然淘气。黄氏顺着他也习惯了,因玉珠记不得那丫头的名字,就让玉珠去喊人来。玉珠便跑到英华院子里,对低头绣花的梨蕊说:“我爹爹叫你去,要看你。” 梨蕊愣了半日,扭头看英华。 英华也愣了半日,问玉珠:“小姑问你,你爹爹为什么叫她去?” 玉珠便将缘故说了,扯着梨蕊要她就走。英华晓得大哥性子别扭,若是不让梨蕊去,不晓得又会闹成什么样。大哥卧病在床,倒不怕他对梨蕊做什么,便点头道:“正好大嫂早上说的天王补心丹方才找出来了,你就送过去罢。快去快回,我这里还要使你去隔壁送东西呢。” 梨蕊虽然不想去,也晓得由不得她不去,低着头进屋取了装丸药的小瓷瓶,默默的跟着孙小姐出去了。 英华待她们出了院门,招来个嗓门大的小丫头海棠,吩咐她:“你在后面跟着,要是你梨蕊姐姐被人欺负了,就大声喊起来,我们去救你们。” 那海棠才十岁,还不大懂事,小姐这般吩咐,她就依言而去。过了一会,海棠兴冲冲跑回来道:“哎呀呀,大少爷在院子里给梨蕊姐姐画美人行乐图。” 英华失笑道:“我大哥还这等风雅,他不是卧床不起么。你再去院门外等着,若是你梨蕊姐姐不耐烦,你就进去说是我有事使她,喊她回来。” 海棠答应一声,飞快又跑走了。英华也自好奇,然她实在不想和这个大哥多打交道,便提衣上楼,自二楼窗楞里朝外看。 果然耀祖院子里当中摆着一张大画案,各色颜料碟子排了半案,又一张极大的绢铺在案上,耀祖穿着一件极薄的罗圆领衫,光着头,趿着鞋,伏在案上挥笔。梨蕊端坐在他对面一张圆凳上,手里捏着一柄圆扇。黄氏在正房廊下做针线,侄男侄女俱都老老实实坐在母亲身边。 暮春的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明亮的光斑。耀祖的神情是陶醉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和平常的横眉冷脸完全两样。英华突然发现,原来大哥的眉眼和二哥是一模一样的。想到二哥,英华愣了一会,默默下楼把梨蕊还不曾做完的护膝捡起来。 耀祖在东边院子里画美人行乐图,东院里鸦雀无声。西院两位堂少爷听惯了东院热闹,突然听不见动静,兄弟两个反到不放心了,耀廷就说去看看。他出来看见院门口扒着几个小丫头看东院热闹,见他过来一哄而散。耀廷就凑到小丫头站的地方往里瞧,原来耀祖哥又在画美人儿。偏那个美人儿是背对着他的。耀廷少年心性,非要看美人儿长得什么模样,又跑回自己院里,顺着东墙根的一棵杏树爬了上去,正好看见梨蕊明艳的侧脸,惊为天人。耀廷失魂落魄滑下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圈,一头撞到院门上,疼得他嗳哟喊出声来。 耀文出来看,兄弟额头上撞出好大一块红肿,蹲在地上叫疼。他便撩起衣襟盖在伤心,一边揉一边问:“这是在哪里碰的?” 耀廷指着东院,丝丝吸着冷气说不出话来。耀文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不过一堵白墙,他是功名心切的人,兄弟原是自家撞的,他安慰兄弟两句,便拉着兄弟去用功。耀廷魂不守舍看了半日书,瞅哥哥不留神又溜出来爬到那边树上看,正好看见美人儿出门。 耀廷常和哥哥到耀祖哥家耍,晓得他家从前是没有这么个美人的。搬到梅里来才有,想必此姝不是二叔的侍儿,就是堂妹的婢子。若是二叔的侍儿,耀祖哥也不敢与她画行乐图,是堂妹的使女,那还有几分指望,耀廷越思量,心头越发火热。目送梨蕊的倩影消失在夹道里,他自坐在树上寻思怎么和二叔开口求得此婢。 且说姑太太带着文才另觅了屋子里,十文钱托了个走乡串镇的货郎与丈夫捎信喊他回来。张伯远来家看着儿子用了几天功,因县里学宫有文会,问姑太太讨了几百钱去县里。父亲一走,文才便似小鸟离了篱笼,随指了个借口说是有本书落在耀廷表哥那里要去取,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出门。 春天将逝,绿荫砸地。虽然日头晒得人面皮发烧,张文才却觉得心似翠柳间的黄鹂,恨不能放声高歌。他兴冲冲走到王家大门口,又觉得空手到舅父家不好看,又绕回镇口去,十文钱换了半篮新下的樱桃。 王翰林一早去了书院,老爷虽然不在家,守门的也丝毫不曾为难,连禀报都省了,让张文才进去。张文才一路儿走,一路儿心似小鹿乱撞,还不曾到梧桐院门口,已是两脚发软。恰好老田妈路过,看见表少爷过来,忙过来问好。文才便请老田妈把樱桃送去梧桐院,说他还有功课要请教耀廷表兄,候舅舅回家再来请安。 老田妈也曾青春少女过,对姑娘和小伙那档子事心里有数。表少爷连要问小姐订亲了不曾的话都喊出口了,必是为了英华才来的。她服侍了柳氏几十年,自然晓得柳氏的心意,张文才既然不提旁的,她也不多话,接了樱桃进梧桐院了。 文才逃也似直奔第四进西院,却见耀廷表兄蹲在树上,他又穿着栗子色的圆领衫,乍一个倒像个大猴挂在那里。 文才走到树下喊了几声,耀廷才回神,跳下树,笑道:“你怎么来了?” “出来走走。”文才虽是和表兄说话,眼睛却盯着英华住的那栋小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耀廷本来就和文才好,一向无话不谈的,看文才这样,他便思量:若是英华妹子嫁与文才表弟,凭自己和文才的交情,问他要个婢子,倒比和二叔开口容易。只是不晓得这样的美婢,文才舍不舍得,倒不如把几句话套他,便打叠精神,笑道:“我家英华妹子生的好看么?” “好看。”文才下意识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跳起来鬼叫:“你什么意思?” “我看英华妹子生得平常呀,就想不通你看上她什么了。”耀廷笑嘻嘻的看着文才。 文才涨红了脸辩道:“英华表妹若是生得平常,天底下就没有美貌女子。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她就是好看。” “你说说呀。”耀廷自家看不到自家痴,看表弟这个痴样子便逗他:“我们日日要和英华妹子一屋吃晚饭的,你说你喜欢她哪里,我得便说与她听,她一定喜欢的。” “她端庄文静,眼睛水泠泠的好像会说话。”文才回忆初见时英华的那个傍晚,已是痴了。 “我觉得英华妹子不够白,眼睛也不够大。”耀廷想到方才美人明艳的侧脸,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天空,“我喜欢生的白的,大眼睛的。” 文才一进院子耀文就发现了,偷听半日,发现这两小子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隔着窗喝道:“你们两个,不好好念书,都在想些什么?” “不想念书,就想表妹。”文才向来老实,表兄一凶,他就把心里话交待了,说完羞得满面通红,忙乱中一头撞在耀文身侧的柱子上,额头上也似耀文一般肿起一大块。 两只红头呆鹅并肩站在院子里,俱是额头红肿,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呆样。“这个是害了相思病的,”耀文恨铁不成钢,指着弟弟恼道:“你也害了相思病?” “害了。”耀廷无精打彩的回答哥哥,突然听见前面楼上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就跟吃了城隍老爷的香炉灰一样,立刻双眼放光,精神抖擞,“我被英华妹子的一个使女迷住了。我现在也不想念书,只想美人。文才,你说若是我助你和英华妹子成亲,你肯不肯把那个使女送我?” “啊……成亲,”文才嘟喃道:“娘说中了举才能成亲,我想先成亲再中举。” 耀文看看弟弟,再看看表弟,一边一个提住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拉回当中充书房的小厅,怒道:“天天想,就能娶到美人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读不出个名堂来,休说娶亲,饭都没得吃!” 且说梨蕊在耀祖院里坐了半日板凳回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晓得大少爷与她画行乐图了,都望着她偷笑。梨蕊看在眼里,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屋里,掩了门不出来。 英华自母亲处回家,问得梨蕊已经回来,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可是我大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不曾。”梨蕊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大少爷夸我生的好看,待我蛮客气,只是……” “只是什么?”英华扬眉,“难不成他想把你要过去。” 梨蕊扑到枕上痛哭失声。 “母亲不会答应的。”英华皱眉,恼道:“就是爹爹那里,母亲也是和他提过,说二哥走时郑重把你交给我的。大哥便是想要你,他也要不到。” “不是大少爷,是少夫人。”梨蕊泣不成声,“她说大少爷喜欢画我,倒不如问你讨了我与他做个妾,便能天天画日日画了。夫人一向待少夫人客气,我怕……” 英华真恼了,怒道:“莫理她,她想要给大哥找美妾,怎么早不找,偏今日给你画行乐图就要找。莫怕,我不会把你给她的。要是二哥在家,一定会冲她抡拳头。大哥不过画副画儿,她倒会凑趣,就要与他纳妾,也真贤惠到家了。” “你嫂子说要讨梨蕊给你大哥做妾?”柳氏瞄着老田妈送来的半篮樱桃,不由好笑道:“不自量力。她不晓得梨蕊是你二哥的使女罢。候来她讨我与她说知便是。” “她若是非要呢?”英华想到缩在床边抹泪的梨蕊,“娘,才打了大哥,爹也不想你和大嫂再起冲突吧,她若是一定要给大哥讨梨蕊,怎么办?”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柳氏想了想,笑道:“倒是有个人儿,生得也还不错,只要人家好,做妾她想来也是肯的。倒不如请她来家里住几日,若是你大哥能看上人家,也算两全其美了。” “娘说的可是玉薇姑娘?”英华大惊失色,“她要来咱们家?” “你小舅舅打算在富春占个地方,派她来富春打前阵。咱们请她来家先住几日罢。”柳氏微笑道:“玉薇也就是恨嫁的心切了些,其实我觉得她蛮好的。” 银子飞走了 傍晚时候,文才辞了表哥待家去。他又不敢去见柳氏,又想去辞柳氏时能捎带见英华一面,犹在梧桐院门口磨蹭,却见英华拉着一位少女并肩走来,两个俱是笑容满面。英华穿着罗衫儿纱裙儿,家常挽着攥儿,除去一根珠钗,只得两朵小小的海棠花妆饰,俏丽的紧。晚风拂过,衣袂纷飞,几缕发丝在她腮畔飘来荡去。英华将发丝抚到耳后,神情温婉,更添三分妩媚。 文才看着英华,目光只有爱慕。芳歌却看着文才。这个书生站在院门边,沐浴在黄金色的阳光下,额上隐现红光。一身旧衣旧帽,正是个才碰壁的落魄书生模样,偏又生得甚好,天庭饱满,高鼻梁大眼睛,再配上这副落魄模样,实在有趣的紧。芳歌不禁附在英华耳边笑问:“这个书生是谁?” “是我家表哥。”这人只顾愣愣的看人,就不晓得回避。英华因他是自己表哥,很是替他难为情,面上微红。只得对着张文才微微一福,笑道:“文才表哥怎么在这里?” “回家……看你……”张文才痴痴的看着英华,目不转睛。 芳歌看看英华,又看看文才,调皮的跟着万福,笑道:“公子拦在这里,是不想让我们过去么?” “是是是……不是。”张文才结结巴巴让过一边。 张文才这样呆,英华很觉得难为情,拉着芳歌过去。芳歌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张文才侧着头,呆呆的盯着英华的背影,不觉笑着推英华:“你表哥还在看你呢。” 英华推芳歌,笑道:“莫胡说,哪有。”略一侧头,果然那呆子看着自己还在傻笑,英华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芳歌看英华神情不大对,也不敢再顽笑,也收了笑容拾阶而上。环佩丁当之后,夹道里只留一阵香风。 张文才因英华回头看他,还嫣然一笑,晕了半日,只在心里默念:她看我了,她对我笑了。都不晓得是怎么走回家的。 且说芳歌见过了柳氏夫人,将母亲请柳氏母女并黄氏的三张请帖奉上,笑道:“母亲本待亲自来请,到底身上不大好,所以让芳歌来送帖子。没有外客,就咱们两家娘儿们看一日戏,说说话儿。” 柳氏收了帖子,笑道:“紧邻这样客气做甚。”因还有张帖子是与儿媳妇黄氏的,便命老田妈送过去。过得一会,老田妈回来禀道:“大奶奶说大少爷身上还不大好,少不得人服侍,走不开。” 柳氏对这个儿媳妇没有什么要求,黄氏每日早晨带着孩子们来给婆婆请个安,礼节上不少,柳氏也不管东院的事,大家相安无事。黄氏来不来柳氏都不放在心上,便对芳歌说:“请转告令堂,我们后日早饭后过去。” 芳歌答应一声便请辞,英华在家闷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了个说话的伴儿,哪里舍得让她就走,便拉她去自己屋里坐会。芳歌在家也是没有伴儿的。本来今日送帖子陈夫人是使的李公子来送的,她想着出门逛逛,缠着哥哥让她来,英华要留她,她推辞了一两句,便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里。 到得院里,梨蕊过来问过好儿,照旧坐回廊下绣花。英华便拉着芳歌到里屋坐,叫人点两碗酸梅汤来吃。 英华的屋子多了一大盆石榴花,此时花开的正热闹。绿叶上还淌着水珠,一团一团的花朵火一样红,屋子里显得生机勃勃。 英华把后窗的竹帘拉起来,屋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芳歌便巴在后窗朝后看,果然后面那块窄地也种了一畦葱,绿莹莹的喜煞人。 “我想在后面种花树。”英华有些难为情的说:“真不晓得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想的。” “我屋子后面种的也是葱,最好笑的是我大哥屋子后头呀。”芳歌乐不可支,“他后头种了两畦白菘,还浇了肥料,臭的他都不敢开窗。” 英华想一想李大少捂着鼻子嫌臭的情形,也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看见芳歌看着她发愣,不禁玩心大起,轻轻将桌子一拍,喝道:“没见过活泼的么?” 芳歌叫英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以为你一直是温柔安静的。” 英华扮了个鬼脸儿,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是温柔安静的么?” 送酸梅汤进来的小丫头将两盏汤搁到桌上,笑得直不起来腰。芳歌也扮个鬼脸,笑道:“装的真好,我就装不来,我哥哥总说我。” “我二哥从来不说我。”英华得意的说:“我还会吹口哨的,我二哥教的。”说完她将食指扣在唇边,吹了一声,笑道:“每次上骑马课,我一吹口哨我的小桃红就跑过来。先生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可是学堂也没有不许吹口哨,她也不能罚我。” “你居然会骑马!”芳歌羡慕极了,亲亲热热的挽住英华的胳膊:“好姐姐,教我,教我,教我嘛。” “好呀,等我的马送来梅里,我就教你骑,我的小桃红可听话了。”新朋友和自己气味相投,英华高兴极了,“你有骑马装没有?我的骑马装你穿不晓得合不合身,我穿已经小了。” “我们做几身一模一样的呀。”芳歌拍掌,笑道:“我大哥会骑马,可是他总不带我,等我学会了,打马从他前面经过,一定让他目瞪口呆。” 她两头顶着头,越说越投机,商量好明天一起去县城买料子,芳歌才依依不舍的走了。英华送她到大门口回来,就见黄氏嫂嫂站在阶上冲她微笑,看样子是特为在等她。 英华朝黄氏微微一福,抿着嘴儿也笑,却不言语。黄氏也看着她笑了半日,方道:“我看中你们梨蕊聪明听话,想问你要她来使,你可舍得。” “非是妹子小气,”英华摇头道:“梨蕊是二哥的使女。二哥的人……” “一个使女罢了,谅你二哥不是那等小气人。也不是送与旁人,是与他亲哥哥使。”黄氏在亲哥哥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微笑着说:“何况他现在也不在家,梨蕊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过来我这边。” 黄氏这是在提醒他们才是亲人,英华冷冷的看着黄氏,过了好一会才笑道:“亲嫂子问亲二叔要个使女也是小事,嫂嫂还是等二哥回来和他商量罢。”言罢拂袖与黄氏擦身而过,走到台基上又回头,道:“二哥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家,嫂嫂,你不会连这几日都等不及罢?” 黄氏还待喊住英华理论,英华已经扬长而去。黄氏面不改色掉头,回到家与耀祖说:“英华说梨蕊是你二弟的使女,叫我等几日问你二弟要人。” “二弟要回来了?”耀祖吃惊的坐起来,“快把账本拿来。” “你急什么。二弟犯的可是大罪,没有大赦回不来的。”黄氏嗔道:“我看是英华舍不得这个美婢,故意借老二做筏子罢。其实英华生得也算美貌,嫁出去不怕拴不住丈夫的心。” 耀祖沉吟一会,道:“一个使女罢了,她不肯与也就算了。还是把帐本取来罢,趁这几日得闲,我把帐算算。” 黄氏便兴高采烈去取钥匙开箱子,把帐本都拿出来。耀祖靠在床上看了半日,不耐烦道:“这些做帐的都是混帐,全都是流水出入帐,我怎么晓得是赚了还是亏了。” 耀祖一咆哮,黄氏便轻手轻脚退到门边冲几个孩子挥手。玉珠甚是懂事,把弟弟妹妹俱都带到东厢房去。且说耀祖看了一会帐觉得头疼无比,想到耀文就在隔壁,又向来和他要好,便着人去请耀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自上回挨打之后,耀祖便卧床不起,并不肯去前面吃晚饭,他不去,黄氏要侍候左右也不肯去,只派玉珠带着弟妹过去陪祖父吃饭。耀祖本来就有厨娘,便在东耳房弄了个小厨房,每日大厨房送来的都与使女们吃了,他们两口子另开小灶吃好的。 耀文听得耀祖喊他,只得先到前头和柳氏说有事不能吃晚饭,方到耀祖这里来。黄氏着意喊厨娘弄了几个菜。什么煨海参,川炒鸡,烧团鱼不算,还有嫩枸杞叶儿炒肉丝,火腿笋片汤、青精饭,样样都极精致。八盘八碗摆满了一桌子,耀祖还嫌不够,又使人去镇上的盒子铺买了个盒子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百果酒开了一坛,酒足饭饱之后,方请耀文帮他算帐。 耀文起先只当是家用帐,满口答应,命人点了两只大烛,回去取了他的算筹盒子回来,铺开帐本算了一会发现数目极大,才晓得这是耀文生母的陪嫁。黄氏夫人的遗产本是耀祖兄弟三人的,耀祖的亲生父亲尚不肯管,何况旁人?耀文待不想管,已是在算帐了,只得着意小心,取了纸笔来,一项一项记下,不时说与耀祖听,此处田产共多少亩,每年有多少出息,当有多少赋税,庄头与你折现成多少钱物。说完怕他不记得,又与他写在纸上。 算到半夜方算清楚,耀祖手里还有四千现银。当年黄氏夫人的遗产送到耀祖手上,除去田庄和铺子,其他的黄家都帮他折成现银,一共有八千。耀祖不相信会少这么多,道:“每年都说赚钱的,怎么只有这么些。一定是你算错了。” 耀文算完也自心惊,只得苦笑道:“曲江府考算学,我哪次不在第一等?照着这个帐本算出来便是这些,你若是怕我算错,不如把你收的银钱点点,看看是不是这个数。”说罢拱手辞了出去。 黄氏因总帐短了一半,也有些着忙,两个把房门锁上了,把箱笼打开一一点数,发现短的越发多了。帐上还有四千现银,箱里只有两千出头! “怎么会短这么多!”耀祖因每年管事的与他报帐都是赚的,只当母亲的遗产在他手里翻了倍,就没有想过已是所剩无几,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 黄氏也吃了一惊。这些钱本是他们兄弟两个和瑶华的。虽然当年耀祖和瑶华赌气不肯分与瑶华添妆,但总有一日要和耀宗和瑶华三个分,短了这么多,怎么和耀宗瑶华交待? 他两个相对发愁,点着烛儿直到天亮,也想不透钱怎么会长着翅膀飞了,却是束手无策。 早饭后,英华禀明母亲,说要和芳歌去县城逛逛,买些料子做衣裳。柳氏心疼女儿,自是依从,便与她一辆车,又点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家人跟随,吩咐英华道:“出去逛逛也罢了。这里不比京城熟人多有人帮你,你二哥又不在家不能替你挥拳。你惹出是非来,人家嚼舌让你父亲听见白生气。” 英华一一答应,因黄氏昨日碰了钉子,英华怕她还要来寻梨蕊,就把梨蕊强拉着一起出门。马车一出王家大门,英华便把车帘甩上车顶,她自坐在门口吹风,一眼就看见李家的车停在路口。芳歌把车帘甩的高高的,满不在乎的坐在车门边对着她笑。李公子牵着一匹黑马,倚着青油绸糊的车板壁,也对着英华微笑。 桃花 英华本是个活泼的,又有个活泼的哥哥肯陪着她满京城到处耍。文采风流的书生在高阁上把酒吟诗,见过;英俊勇武的少年将军纵马过闹市,见过;便是摇着鎏金大折扇横行瓦子调戏小娘子的花花大少,也见过。可是没有哪一个的笑容有对面的李公子好看,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只是那样风淡云轻的微微一笑,好像春风吹过江南岸,刹那间鸟语花香,春光融融。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曾经盯牢自己看了好几个时辰,现在又对着自己在笑,英华心里又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还有些怕是自己自做多情,少女的心思这一瞬千变万化。英华低头缩回车内,顺手就把门帘拉下来了,又飞快地把帘子拉起一道缝,从缝里偷看他们。 芳歌半跪在车上,面朝李公子说话。李公子歪着半边身子不住点头微笑。 “可恶。”英华便觉得他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抚着发烫的脸靠在车板壁上不敢再看,呼吸急促,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王小姐怎么突然把帘子拉下来了?莫不是因为自己来了她不高兴?李公子有点不自信的摸了摸鼻尖,问妹子:“你没有和她讲我会陪你们?” “没有。”芳歌笑道:“哥哥,笑,别拉长个脸。咱们两家才回富春,出去逛逛自然是要人陪的。” “你不曾和人家说,我怕她会不自在,”李伯远一边微笑,一边道:“不然在后面远远跟着你们罢。” “不行。”芳歌狠狠瞪哥哥:“你妹子我生得这般美貌,若是无人陪伴,被恶少调戏了怎么办?我去她车上说话,你不许离我们十步之外。” 李知远高高兴兴答应,芳歌便扶着哥哥的膀子跳下车,走到王家马车边,笑道:“英华姐姐,咱们坐一辆车吧,也好说说话儿。” 英华在帘子后面按着心口,轻声道:“妹子请上车。” 芳歌上车,看英华面颊微红,只当她是热的,便把窗帘儿拉开,笑道:“姐姐可是气闷,帘子拉开要好些。” 梨蕊一直在神游,听得芳歌讲话,再看自家小姐果然脸上发红,连忙把门帘甩到车顶上去。这一回,四下里通风敞亮,躲是躲不过去了。早晨的凉风吹过来,李公子的黑马已是带着鞍上人跑远了,英华深深吸了几口气,便觉得脸上不那么烧了。 马车在镇口拐了个弯,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官道。富春多山,官道都是沿着河修的。一路上浓荫蔽日,古木葱茏,流水淙淙,景致极好。 芳歌性子极活泼,见了什么都好奇,拉着英华指东说西,吱吱喳喳一刻都不停。便是这几日不肯言语的梨蕊,也叫她带的活泼了,指着涧下碧清的流水道:“真想在这里钓半日鱼。” 二哥爱静的时候,常常带梨蕊出去钓鱼,却不肯带英华同去,说是英华太闹。英华听见这话,便看着梨蕊笑。梨蕊涨红了脸,道:“二小姐,不许笑。” “等二哥回来了,叫他天天带你来钓鱼。”英华笑道:“我不会缠着二哥一起去的。真的。” 梨蕊啐了一口,娇羞的背过脸。芳歌实是好奇,便附着英华耳边问:“梨蕊不是你的侍婢?” “她是我二哥的使女。”英华微笑道:“二哥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家,所以她暂时跟着我。” “你生的真好看。”芳歌再看一眼梨蕊,叹息道:“我要是有这么白就好了。”便问梨蕊擦的是什么粉。梨蕊便和她买的是哪家的粉,来家又要再添些什么香料药料,平常要怎么抹。说完了粉又说胭脂与眉笔,却是越说越投机。 英华却是不大爱这些的,芳歌和梨蕊说的热闹,她听的无聊,便挪到车前看景儿。 李知远偶尔回头,见英华坐在车边,两只脚晃来晃去,不禁失笑:再文静的小姐也有淘气的时候。因是山路多转弯,怕她掉下去,又因她晃的有趣,却是不忍喊她坐好,便夹着马,慢慢挪到马车边,笑道:“富春的风景,真好。” “嗯。”英华心里又羞又喜,脸上强做镇静,微笑着说:“我们从京里一路南下,论清幽富春第一。” 英华和李知远都在搜肠刮肚想寻些话来讲,俱是一样的心肝儿发颤,不敢轻举妄动,又觉得不说话更好,前面的牵着马缓行的车夫,身后小声谈笑的芳歌梨蕊,都好像被贴了隐身符,整个富春山道上,只得他们两个。一路清风做伴,一群指甲大的白蝴蝶追逐着绕到树林子里去了,鸟儿在头顶树梢上跳跃鸣叫,样样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英华因静默的久了,偷眼看李公子,孰料李公子也在偷眼看她。两个俱是面上一红。英华待想退回车厢,到底舍不得。李公子看见英华害羞还不肯走,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咳了几声,道:“转过这个弯离县城就不远了,我去前头看看看,找个歇脚的地方。” 英华嗯了一声,李知远纵马几十步又掉头回来,冲英华深深一笑,才打马远去。英华靠在车门上,回想早晨李公子倚着马车冲她笑,脸上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来。 太阳已经升到林梢,风从山林里吹过来,依旧清凉。英华倚着车门出神,纱裙儿被风吹得飘浮不定。李知远行至一里外回头,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致,风景美,车美,人更美,浑似一副工笔美人行乐图。英华低低答应的那一声“嗯”犹在耳边,甜如蜜糖,李知远微笑着扬鞭,拿定主意回家要把这副山间行乐图画出来。 富春本来富庶,又因着有迁都曲江府的传闻,最近几个月不少商人来探路,新铺子一家接着一家的开,显得比平常的府城更热闹。李知远寻到县里最大的酒楼订了一个阁儿,又出城接着马车,吩咐妹子:“把帘子拉起来罢。” 芳歌还不曾答应,英华已是把门帘拉下来,一抬手又把窗帘也拉了下来。梨蕊便将帷帽递给英华。因芳歌是空着手过来的,便将自己的帽子递给芳歌,笑道:“李小姐暂时用我的罢。” 芳歌笑着推回去,道:“有你在,我戴不戴这个帽子都一样。” 梨蕊涨红了脸还要推让,李知远已是使马鞭敲了敲车门,塞了一顶缠着黑纱的帷帽进来。芳歌扮了个鬼脸问英华,“英华姐姐,你在京城逛,也要戴这个?” “不戴。”英华小声道:“我跟我二哥出去玩,都穿的男装。跟亲戚家的姐妹们出门,她们都不戴的,我也不戴。” “富春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人多,谁也不认得小姐,便是抛头露面,也不怕有人在老爷面前讲闲话。”梨蕊替英华系上带子,把帽子上的黑纱拉下来,又笑对手忙脚乱的芳歌道:“李小姐,奴替你系罢。” 芳歌便点点头,让梨蕊与她系带子。她自把黑纱拉下来,和英华对看嬉笑。梨蕊小心戴好帽子,三个手牵着手下车打量四周,却是在一个车马店门口。四周人来人往,似他们这般女眷戴帷帽出来逛的,听讲话口音都是外地人。李知远安排好了人手看马车,便道:“走罢,绸缎铺子脂粉头花铺子都在另一条街上,莫叫这里的气味熏着了。” 李知远在前头带路,一路上又是要拦着疯跑的孩子,又要叫妹子们小心马车,忙得恨不能再长出几双手来。看着李公子的忙碌背影,梨蕊便想到自家的二少带着她上街,从来都是一个人走在前头,让她和英华手拉着手慢走的,她便觉得这位李公子和自家二少爷比,婆婆妈妈的有些过了。 芳歌却是疑惑,哥哥几时变得这般体贴了? 唯有英华,被人鞍前马后这样服侍,心里美得好像才偷到鱼的小花猫。 李王家两回到富春不过一个月,李公子在县城算得生面孔,带着几个姑娘逛,甚是引人注目,便有几个浪荡子弟远远近近的跟着后面。 芳歌但说得某物尚好,李大公子便摸出钱钞来买下。英华因富春的东西样样都比京城便宜,料子的质地花样也差不哪里去,但有看中的,或是梨蕊多摸一两遍的物件儿,也都买下 。是以逛到一个大首饰铺里,跟在小姐们后面的家人手里都提着几只大包袱,便是梨蕊,也提着一小篮瓶瓶罐罐。 首饰铺子门槛儿高,等闲无人来逛。大门进去便是一架铁画屏风,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店伙。芳歌因里头无人,便把帷帽儿摘下来,笑道:“实在气闷,我也松口气。” 早有眼尖的伙计奉着空托盘过来接帽子。英华也嫌气闷就把帽子摘下。店堂里多了两位娇滴滴的少女,伙计们已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讲话。 芳歌浑然不觉,对着英华说:“我要买几顶冠子,你呢?” “我出京时,在大相国寺后廊上买了好几顶,”英华抿着嘴儿笑道:“我倒想买几枝南边式样的钗子,只要式样还使得,银的木头的都使得。” 掌柜的早将一排盒子排在桌上,与芳歌看冠子。又有店伙捧出一只大匣与英华看木钗。梨蕊便将手里提着的小篮交到站在门边的管家手里。她只在门边一晃,便教蹲在对面茶馆里的几个浪荡子看见了,便有两个胆大的跟上贴在屏风缝里偷看。这一看可不得见,那两个戴帷帽的女子解下帽子,活脱脱是两个嫩得掐得出水来的美人儿,一个个子高些的,端庄俏丽兼有之,低着头专心挑钗子。一个个子矮些的,圆润明艳,歪着头和掌柜的说话,娇憨可人。 说起来曲江还有个踏月行歌的风俗。小户人家青年男女到了年纪,不消得媒人行走,三元佳节出来望月,若是彼此相中了,便寻个僻静地方对坐闲话,唱几支山歌叫人晓得他两个有意,便有好事人撞过去,女的回家便备嫁妆,男的自去备聘礼。如今虽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不大肯放女儿出来踏月,然风俗尚在,若是哪家小姐跑去出和人家唱山歌叫人撞见了,也只有随俗嫁女。 曲池府一年总有个把穷小子踏月娶得了美娇娘。是以几个浪荡子弟见着了美貌少女,都在心里动了唱山歌的心思,便有个最大胆的,看中了芳歌宜室宜家,走过来冲芳歌做揖,嬉皮笑脸问:“小姐,中元可有约?” 李知远板着脸拦住那人,道:“我妹子又不认得你,走开些。”他这里才拦住一个搭讪他妹子的,那边又冒出来个问英华:“中元富春江上赛龙舟极是好顽,小姐可出来耍?” 李知远的脸都黑成锅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拳头喝道:“你又不认得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做甚?” 那人被李知远吓着了,抱着头蹿到街心,一头撞在族兄的怀里,被他族兄一把扯住喝道:“谁欺负我兄弟?” 二少爷归来 浪荡少年得了助力,雄纠纠气昂昂冲回店堂,冷不防李知远一拳直捣他鼻梁,鲜红的血溅得满面,他捂着鼻子又哭着出去了。 自家人才两个照面就被打得满面是血,族兄便走到路边一个卖扁担的小贩处,抽了一根扁担,踢翻铁画屏风,一边冲一边喊:“打死人了!都与我兄弟报仇。” 掌柜的唬得要死,用力扯着李知远的膀子喊:“莫打,莫打,大家乡里乡亲的,闹到衙门脸上都不好看。” 李知远甩脱掌柜,四下里睃了一眼,正好边上摆着一条长板凳,两手举起来迎面一挡。那扁担原是竹子制的,弹性颇佳,族兄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听嘭的一声弹回去,再啪的一下,族兄的鼻梁上一朵红花绽放。李知远抬起腿用力一踢,就将难兄踢到难弟怀里。 李王两家的管家提扫把的提扫把,抡板凳的抡板凳,还有两个不晓得从哪里寻来两把锄头,十来个人将那一对兄弟围在当中一顿乱拍。 这对兄弟的下场这样凄惨,他们的同伴都胆怯了,哪里还敢上前,唯有一个机灵些的寻思:这人这等嚣张,又眼生的紧,若不想法子把他收拾了,哥几个也没脸在富春街上行走,既然打不过他,倒不如去告官,谅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敢打官司的。便飞跑至县衙门口,寻着相识的衙役说:“有个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在街那头打架,大哥不如去锁了他赚几两银子使。” 那衙役大喜,喊了几个伴当跑过来,看见一堆人围在门口,便把铁锁链抖的哗哗响。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县官还不如现管,大家见得现管现身,忙让出一条路来。那衙役兴兴头冲进去,却见打人的哪里是什么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分明是才搬回老家的李知府的大少爷,还算他有急智,原来想套在李大少脖上的锁链便套在了趴在地下挨打的两人身上。他的伴当那日都曾在李知府门口抡过板子,也都认得李大少,甚有眼色的上来做揖问好。 李知远客客气气回礼,苦笑道:“方才这两个不长眼的小贼想偷我们东西,叫我们捉住还要打人,有劳各位来助。我回头请家父补个字儿与知县大人,将这两个小贼锁几日罢。” 李知府收拾同族臭虫都不手软,这两个小子不张眼惹了李大少,几个衙役就是有心开脱,听得李大少这般话儿也不敢作声,把姹紫嫣红的两个小贼带走。李知远没事人一般,掸掸衣袖上的灰,回店里陪妹子们选首饰。 英华和芳歌方才都在人后看热闹。李大少进来,芳歌便问:“大哥,为何你说他们是偷东西的小贼?” 李知远瞪站在边上的掌柜一眼,慢慢道:“不是小贼怎地,他们不是偷了人家的扁担么。” 掌柜的对着管家们扔下来的断扫把、烂板凳和锄头堆在大门口,挤都挤不出来笑容,只得叫个伙计收拾。因李公子瞪他,硬着头皮挪到李公子身边,道:“是小贼,是小贼。小老儿做证。” 李知远微笑不语。芳歌还问,英华冲芳歌使了个眼色,道:“有些累了,咱们寻个所在歇歇可好?”便命梨蕊去付钱。芳歌也胡乱买了两顶冠儿,两个人重把帷帽戴上,一群人前呼后拥出来,到先前订下的小阁儿里坐定吃茶。英华方附在芳歌耳边笑道:“不说人家是偷东西的小贼,倒说他约你去耍子才挨的打,家去咱们必要挨说的。” 芳歌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就没有想到这一重上,听得英华这样讲,实觉有理,就想不明白英华怎么想到的,她对着英华不停眨巴眼睛。李知远也没有想到英华这般安静温柔的小姐这般“上道”,盯着她目不转睛。 英华被李知远看的害臊,低下头玩弄衣带。芳歌因大哥又盯着英华发呆,肚内暗笑。她不肯坏哥哥的好事,便拉着梨蕊巴在窗口看街景儿。梨蕊看李公子和自家小姐的情形有些不对,此时当着人面又不好劝的,也只能妆没有看见,站在窗边陪芳歌说话儿。 李公子寻的酒楼自然是在繁华所在,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芳歌因看见一个搓面人的在底下摆摊,便指与梨蕊看,笑道:“那个倒是好顽,小时候我大哥与我买了几个。” 梨蕊也道:“我们在京城住在大相国寺后面,寺后有个卖糖人儿的,生意极好,做出来的糖人又好看又好吃。” 她两个在高阁上讲话,对面一家酒楼听得说话的声音,有人推开窗探头一看,惊喜的唤:“梨儿。” 梨蕊扭头一看,笑容满面。芳歌从不曾见梨蕊笑得这样快活,着意看那人模样,看上去和英华生得倒有四五分像,面孔晒成古铜色,又高又瘦,穿着虞候的紫衣裳,戴一顶半新不旧的毡帽,看上去甚是落魄,偏生耳畔又插着一枝带翠叶的石榴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偏又甚有朝气。 “二哥!”英华听见声音那样熟悉,唤了声二哥挤到窗边,欢喜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耀宗眼尖,看见对面阁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便道:“我过来寻你们说话儿,你们两个莫乱跑。” 那边阁子里青年男子的起哄笑骂声不断。少时王耀宗过来,深深看了李知远一眼,一手一个把妹子和爱婢拉离窗边,问她们:“你们两个胆子越发大了,怎么到县里来的?” 英华笑嘻嘻摇着哥哥的手,道:“我们和紧邻芳歌妹子还有她兄长一起出来逛的。” 王耀宗便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有劳了。” 李知远看英华和她二哥这般亲厚,情知这位二哥不能得罪,客客气气回礼道:“不敢。” 耀宗看他客气的异样,越发不放心妹子和他混在一处,咬了咬嘴唇,问梨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我们家去罢。” “二哥?”英华有些迟疑。梨蕊已是在并命点头。王耀宗又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告辞。”拉着妹子便出去了。梨蕊兴冲冲跟了几步回头,取了帷帽又兴高采烈跑了出去。 耀宗拉着妹子下到二楼拐角,早有王家的家人跟着过来,看见是自家二少爷,俱都上来请安问好儿。耀宗问得自家车停在车马店,就叫备车来,候马车来了,一把把妹子提上去,转手又把梨蕊抱上车,他自坐在车门边吩咐回家,仰头看见李知远兄妹犹站在窗边望他们,眯着眼睛冲李知远恶狠狠一笑。 王耀宗护着他妹子好像老鸡护小鸡一般,李知远腹诽不已,微微点头致意。 芳歌不晓得她哥哥和人家二哥已经用眼神交过手了,她方才看见王耀宗把梨蕊抱上车时还在梨蕊屁股上摸了一把,惊奇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知远已是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小子离自己妹子远些,他拍拍妹子,笑道:“咱们吃饭罢。” 耀宗到家,便先吃了老子一顿杀威棒,虽有柳氏拦着,到底挨着好几下,梨蕊和英华扶着他回英华的小院子洗澡换衣棠。柳氏抱怨:“哪一日不念着儿子,他来家连碗热水都不曾到口里,你也舍得打他。” 王翰林哼哼道:“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叫他晓得老子想他,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先打几下算利息,明日再好好与他算帐。”柳氏便不理他,过了一会老头子忍不住了,问妻子:“耀宗的住处与他收拾好了?他爱吃红烧鲤鱼,可叫人买鱼去了?” 柳氏啐了王翰林一口,亲自带着人去第四进西院替儿子收拾住处。耀宗洗过澡换了衣裳,梨蕊扶着他到他的院子里去,一进院门听见西厢房里有读书声,耀宗皱眉问:“这又是谁?” “是大老爷家的三少爷和五少爷。”梨蕊轻声道:“大老爷说咱们家安静好读书。老爷把他们安排在这里住,说等你来家也好和兄长们亲近亲近。” “原来如此。”耀宗冷笑两声,自去卧室歇息。 耀祖听见前面热闹,使人打听才晓得是耀宗回来吃父亲打了十几下,柳氏夫人又是拉又是拦,二少爷也没怎么打着,行动如常。都是亲生儿子偏有两般待遇,耀祖心中不忿,谋划了好大一篇话要等弟弟来教训他。谁知等到天黑都不见他来,再使人去打听,才晓得二少爷睡了一觉起来到前头去和父亲关在书房说了一会话,带着一包银子又走了。他不禁发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到家睡觉都不来见我。” 黄氏不敢言语,过了一会看他气平了些,方道:“那么大一个窟窿,若是二弟问起来怎么办?” “爹还没死呢,他敢说要分家?”耀祖拍案道:“便是爹不在了,这个家也是我说了算。”歇了好一会,还是放不下,又拿帐本出来看,却是越看越想不通为什么帐上都是赚钱的,他手里却没有钱? 黄氏嫁与耀祖十来年,银子从来趁手,也不曾认真记过家用帐儿,家里少了那么些银子,实是寝食难安,丈夫这般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便出主意道:“还是请耀文过来与咱们再看看帐本?” 耀祖深以为然,便使人请耀文来。耀文过来,西院只剩耀廷一个人。时近四月天气炎热,充做书房的小厅门窗俱开。失去哥哥的管束,耀廷哪里还有心思读书,走到院子里望月叹息,猛一回头看见日思夜想的佳人正在廊下看一个小丫头煮药,却是欢喜的狠了,大步上前冲人家做揖,问:“姐姐怎么在这里?” 发奋涂墙 梨蕊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两位堂少爷之一,虽然不是正经主人,却是不能不理会。只得答应一声,道:“堂少爷有何吩咐?” 梨蕊的声音天生软糯,耀廷听在耳里,酥在心里。他对人家有意,人家与他说话这般甜蜜,他便当人家也对他有意,便笑道:“我有一件长衫绽了线,想烦姐姐与我缝缝。” 梨蕊便命守药炉的小丫头跟着堂少爷去取。在梨蕊,实是没得法子,在耀廷,就当人家是半推半就,回屋寻了一件脱线的圆领衫与那个小丫头,便美滋滋巴在窗边托腮看着梨蕊坐在廊下与他补衣衫。 且说耀宗来家,看见梨蕊补衣裳,还当梨蕊是与他补破衣,一把扯过那件衣裳丢到小丫头怀里,笑道:“什么时候补不得,偏在灯下补,明日又要喊眼睛疼了。一件旧衣补他做甚,丢了罢。” 梨蕊低下头,小声道:“是堂少爷喊奴与他补的。” “哪个?”耀宗回身看西厢,果然有一只呆头鹅巴在西厢窗边望月,他便大步走过去做揖,笑道:“是哪位哥哥使唤我的使女?” 耀廷听得梨蕊是堂弟的使女,恨不能一头撞到墙上去,强笑着回礼,道:“耀宗,我是你五堂哥耀廷。” “原来是五哥。”耀宗笑道:“听说你和三哥到我家读书来了。” “惭愧惭愧。”差不多就要到手的美人飞了,耀廷心如刀割,笑容也勉强的难看。 “好好读书啊,五哥。调戏使女这种事,你做不来的。”耀宗笑嘻嘻的说完,就把脸拉下来,指着小丫头喝道:“以后五少爷的衣裳破了,都是你与他补。”吓得那小丫头缩成一团,他又换了一副笑脸拉住梨蕊的手,道:“小爷我屁股疼,快与我捏捏。” 梨蕊啐了他一口,掉头就走。耀宗示威似的冲耀廷飞了个眼风,跟着梨蕊进了卧房,便把房门重重的关上了。耀廷只觉得一盆雪水泼到头顶,他拖着脚步趴到书桌边,翻了几页书又觉索然无味,干脆爬到床上去,盯着雪白的帐顶半日,忍不住嘟喃:“她是服侍二少爷的,她怎么不是服侍五少爷的?”念了半日心犹不甘,爬起来巴着窗看那边。原本灯火通明的五间正房,居然黑漆漆一片。耀廷想到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在替堂弟捏屁股,难过的都不想活了,他赌气似的把灯移到厅里,摊开一本《孟子》,大声朗读起来。 夜深人静,花前月下,心头发苦的五少爷捧着圣人书,恨不能把温柔乡里的二公子头悬梁,锥刺股,然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化悲愤为读书声,用力地,大声地,把他的愤怒念出来。 除去王翰林老两口住在前面第二进听不见耀廷少爷发奋图强,第三进院里的英华,第四进的耀祖和耀宗都被这读书声惊动了。耀文被拉去替耀祖算那笔外人算不清的帐算的晕头转身,苦无脱身之计,听得兄弟的读书声,立刻站起来道:“耀祖哥,我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你这里积了十来年的帐,一两日也算不完。得了闲兄弟再替你慢慢算,何如?” 耀祖无法,只得放人。耀文理了理衣裳回家,在弟弟头上敲了个栗子,笑骂:“你怎么想到这么个好主意唤我回来?” 耀廷恨恨的看了哥哥一眼,依旧大声念书。他这几日为着梨蕊神魂颠倒得好像得了失心疯,不理人算是轻的。耀文觉得念书总比看月亮自言自语强,也不拦他,自取了一本书在灯下陪弟弟,因弟弟念的用力,他看到得趣处忍不住也摇头晃脑念起来。耀廷嫌吵,放下书本恼道:“三哥,耀祖哥的帐算完了?” “算不清的糊涂帐。”耀文摇头叹道:“这几年耀祖哥都没有记过家用帐,管事们交上来的帐更是乱七八糟。他们从京城回来那年的帐上还有八千两银子,上回与他算,只得四千两。黄氏嫂嫂说箱里现银还没有那么多。如今耀祖哥愁的了不得。” “那么多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耀廷惊奇的问,和这几千两长翅膀飞了的银子比起来,区区一个美人儿没有到手便不算什么了,耀文越不肯说,他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耀祖哥也这样问我,他自家不晓得,我又哪里晓得。”耀文冷笑道:“你看他使钱如流水,绝对想不到,原来二叔一年只给二百两银子与耀祖哥的。” “才二百两?上回大姐不是讲黄氏嫂嫂去年光捐给富春几个庙里的香油钱就够五百两了?”耀廷想了想又道:“耀祖哥上个月还借了三百两给大姐夫买黄豆。耀祖哥和黄氏嫂嫂这等使用,我以为二叔一年必寄三五千两与他们使。” 耀文摇头叹息道:“我也以为二叔寄的不少,方才替他们查旧帐才晓得是一年二百两。罢了罢了,不是我家的事我们也不必替他操心。耀祖哥在想法子填亏空呢,你先莫和人讲。” “我晓得。”耀廷裂嘴笑道:“耀祖哥是属刺猬的,我犯不着得罪他。他就是把黄氏婶婶的钱花光了,还有二叔呢。” “然也。”耀文把书卷起来在弟弟头上敲了几下,“咱们好容易得了这样安静的所在,就当把所有的功夫都用到书本上。中了举随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那倒是。”耀廷正了正被哥哥打歪的头巾,收了收心,翻开《八股文精选》用心揣磨起来。 同一轮皎洁的明月下,一样得了相思病的文才对月长吁良久,用英华的名字填了一首小词,用一张油竹纸写了,贴在窗格上吟哦。姑太太因儿子夜深还在用功,披衣走到儿子窗外,劝道:“你才十八,便是今科不中,下科中了举还是少年举人,何必急于一时。” 文才心道今科不中等下科,英华妹子嫁了旁人孩子都会叫舅舅了,不耐烦道:“我一定要中举,若是今科不中,以后儿子也不考了。” 姑太太人虽糯弱,心里明镜似的:张家在二哥那里才住了几日就被二哥客客气气请走,分明是因为儿子对英华有意,二哥二嫂又没有看上文才。不过这话若是和儿子讲了,只怕儿子就不肯上进念书,也只得先哄着儿子些,她便笑着道:“今科得中最好不过。想来你二舅舅也是乐意要个举人女婿的。早些睡罢。” “那是。”文才把歪词揭下来压进一本时卷里,念了几行八股文,忍不住又把歪词拿出欣赏。冷不防他父亲闯进来,劈手把这张纸儿夺去。 张伯远有为相之才,看一眼就晓得这是儿子为英华害了相思病。大抵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儿,老婆或者是别人的好,儿子一定是自己的好。二舅哥虽然贵为翰林,自家的儿子也不见得配不上二舅哥的女儿。他瞪了一眼儿子,喝道:“你看上二舅家的英华了?” 文才向来老实,叫父亲抓了个正着,不敢抵赖,结结巴巴道:“娘答应儿子,若是儿子中了举就去和二舅提亲。” “我呸,难道我张家儿子中不了举就配不上他王家的女儿?”张伯远自家几十年都不曾中过举,满腹的怨气都被儿子这句话挑了出来,恨恨道:“咱们两家亲上加亲也好,明日爹爹请个媒人与你提亲去罢。只一件,娶了亲你要收心读书,莫要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淫词艳曲。” 文才心疼的看着父亲把他的得意之作捻成一条塞到灯里,不敢说话。 张伯远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命他专心读书,才气鼓鼓的回房,吩咐妻子:“文才看中了英华,明日你喊个媒人去你二哥那里提亲罢。咱们文才才貌双全,怎么说也配得过英华那妮子了,谅你二哥必许的。” 姑太太嗫嚅半日,怯怯的说:“还是不要去罢。二哥到底做了官……” “他当了官他了不起了?他跟你不是一个爹娘养的?”张伯远怒道:“咱们孩子哪点配不上人家?” 王氏结结巴巴把那日儿子和外甥耀祖争执,耀祖被二哥痛打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当时二哥不曾说文才孩儿什么,隔日就安排我们搬出来住,想必就是因为此事。” “我呸。”张伯远一口浓痰吐到床下,“不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翰林么,就跟自己亲妹子摆架子。他富贵了就忘了自己的根本了?这种人,就是他求着我们和他做亲,我也不肯。明日你去打听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文才对门亲事罢,儿子大了,也到娶妻的年纪了。” 丈夫这一回说话甚是有理,王氏连忙答应下来,自在心里算若要给儿子娶亲,二哥借的那些银子当怎么使,却是睁眼到天明。 且说文才因父亲答应去二舅舅家提亲,欢喜的一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听见母亲起来,他便欢欢喜喜跑到灶下和母亲说:“娘,爹说今日去二舅舅家提亲,几时去?我要不要同去?” 王氏放下吹火筒,忧郁的看着儿子,良久道:“你爹爹说,让娘访访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你提亲。” “二舅舅家的英华好呀。”文才答的极干脆,“我看哪个都没有英华妹子好,她生的既好,人又极能干。把她娶回家,娘就不用这样操劳了。”文才说到高兴处,按着母亲的肩膀,欢喜道:“娘,我想先娶亲,娶了亲我一定好好念书,给娘挣一个封诰来家。” “你肯好好念书,娘是喜欢的。”王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洗脸水烧好了,你洗了脸念书去,娘等着你的封诰。” “那二舅舅家……”文才一步三回头,站在门槛儿上磨蹭,“娘几时去?” 儿子这般,王氏便不肯把实话说与他听,早饭后去买菜,文才眼巴巴的送她出门,候她提着菜篮回家,又是奉茶又是打扇。张伯远看不惯儿子这般狗腿,把正在揣磨的时卷掷下,怒道:“没出息,给老子滚回屋里抄千字文去,抄够十遍给你饭吃。” 文才缩回自己屋里,一边走还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母亲。王氏只当看不见,做好了父子两个的中饭,温在灶上,出来信步走走。梅里镇本来就不大,王氏心中凄苦,不知不觉走到二哥家门首,正好撞见柳氏带着英华出门。柳氏因只是到隔壁去,也不曾备车马,就带了几个亲近使唤的人,和英华步行。才出得门,就看见王氏失魂落魄站在巷口。姑太太看上去情形不大好,柳氏自然不能弃了她去隔壁家串门,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问:“姑太太脸色不大好呢,可是累着了?到家里坐一会罢。” 英华上来问过好,垂手站在一边。文才表哥前几日还嚷着要问问父亲她订过亲没有,当时姑母也在场,虽然大家都妆做若无其事,谁都没有在事后再提过。但每一次面对姑母,她就觉得很有些难为情。姑母一家搬走之后,她大松了一口气,今日再见姑母,还是有些别扭。 王氏看着这个让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孩儿。英华的眼睛虽然不算很大,却是灵动活泼地。衣裳的料子虽然平常,式样却是精致的。挽着最平常的发髻,除去一根镶珠嵌宝的蝴蝶头簪,只得几朵初开的茉莉花儿,最醒目的是耳畔两粒白玉耳坠,在太阳光底下莹莹透亮。这个女孩儿无忧无虑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好,也难怪儿子为她着迷。儿子打小儿老实憨厚,也晓得上进,虽然家里穷些个,也不见得就真配不上英华。便是哥哥嫂嫂不答应,不见得英华自己不肯。王氏忐忑不安的看了一眼柳氏,决定为了儿子试试。 前日文才送樱桃来柳氏已经心里有数,看姑太太今天盯着女儿的神情好像挑儿媳,柳氏心中略微有些不快,笑道:“英华,还不过来扶着你姑母。” 英华便走到另一边扶着王氏的胳膊,母女两个把沉默的王氏送到梧桐院里。王翰林今日还不曾出门,正在书房里收拾东西,看见妻子女儿陪着脸色不大好看的妹子进来,唬了一大跳,光着头奔出来问:“小妹这是怎么了?” 柳氏道:“我们才出门就见姑太太站在对面巷口,我看她脸色不好,就先扶她来家歇歇。”把姑太太送到罗汉榻上坐好,又一叠声叫人煮姜汤糖水来,又叫人去喊郎中。 王翰林觉得妻子处理的很好,就把女儿打发去书房替他收拾方才不曾收拾完的书信。这是老爷有话要说不想小姐晓得了,老田妈对着左右使眼色,让大家都退到廊下。 王翰林看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柳氏坐在罗汉榻边,他就自搬了个板凳儿坐在妹子对面问妹子:“可是妹夫欺负你了?” 王氏摇头。 王翰林又问:“可是少银子使?” 王氏又摇头。 王翰林搔头,为难的看向柳氏:“那是身上不大好?” 柳氏微笑道:“怕是受了暑气,这几天甚热,等会叫郎中好好号号脉。” 王翰林想了想,吩咐柳氏:“咱们回来时不是买了不少丸药?你去寻寻,捡姑太太用得着的每样包些来。”打发走了柳氏,他方才对妹子说:“你有甚为难事,和二哥说罢。二哥若是能帮你,必不袖手。” 二哥还似小时候一般待自己亲厚,王氏心中一暖,嫁与张伯远二十来年,在婆家和娘家受冷眼冷语无数,积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喷薄而出,全化做嚎啕大哭。 王翰林哄柳氏甚是熟练,就在袖里抽出一块帕子递把妹子,威严的说:“莫哭了,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莫叫孩子们笑话你还似小孩儿。” 王氏抽抽答答哭了好半日,才揩掉眼泪,吞吞吞吐吐道:“文才实在中意英华,二哥你就把英华许给文才罢。” 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王翰林盯着妹子愣了半晌,方道:“休说文才还没有考上举人,便是文才中了进士,我也不舍得把她嫁进你们张家。” 二哥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比王氏设想的更加残酷。王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英华从小娇惯,”王翰林的声音很温和,“所以性子也活泼,更没有吃过什么苦。说她是我和你嫂子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你们张家穷还罢了,臭规矩还多。要叫英华去伺候你们两口子,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 “可是……”王氏哽咽着说:“文才和我是真心喜欢英华的呀,我们不会让英华吃苦的。” “你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王翰林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当年你嫁给伯远时,伯远还有三百亩水田。爹爹犹怕你吃苦,又与你陪嫁了两顷地。如今呢,这才多少年?如今你们的田地在哪里?你的陪嫁又在哪里?”王翰林看妹子低下头泣不成声,还是有些不忍心,吧了一口气道:“伯远不会做人家,你也不会做人家。英华嫁到张家,你的今日,就是我女儿的将来。所以,我绝不会把英华许给文才,让她过和你一样的日子。” “文才很能干的。”王氏抬头含泪,结结巴巴道:“他念书很上心,将来做了官也会……” “此事休要再提!”王翰林看不得妹子软的抽掉骨头似的,“你是我亲妹子,我不会看着你衣食无着落,便是文才,我也可以当他是王家子弟一样提携。但你不要以为哥哥肯帮你,就会看在你是我亲妹子的份上,把英华嫁到你们家。” “你不肯,英华不见得不肯的。”王氏蓦地站起,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不当面问一问英华,我不会死心。” 王翰林皱眉看向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落在梧桐树上,廊下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大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英华,过来。” 英华提着裙子跑下台阶,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好像一只灵巧的小鹿,快活的穿过几棵梧桐树,穿过大院子,笑盈盈的喊:“爹爹喊我做甚?” 王翰林看着天真活泼的女儿,有些难以启齿。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他硬着心肠道:“你姑母方才请求我把你许配给文才。” 那天文才表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的确让英华有小小的得意和莫明其妙的欣喜,但英华都没有想过和这个书呆子多说一句话,更别提嫁给这个人。他居然会来提亲!英华一下子愣住了,吃惊的看着父亲。 “爹爹没有答应她。”王翰林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是有信心的,看女儿这般模样,越发吃了定心丸,又道:“你姑母却说我不肯你不见得不肯,一定要亲自问问你。我便当着她的面问你,你肯不肯?” 英华想都不想,“我不肯”三个字脱口而出,言罢扭头就走。 王翰林回头看着妹子,淡淡的说:“你都听见了?我不肯,我女儿也不肯。” 柳氏带着几包丸药从耳房出来,看见英华似受惊的小兔一样蹿回她的院子,心里惊疑不定,三步并做两步赶进厅里,却见丈夫板着脸站在窗边看景儿,姑太太软趴趴缩在罗汉榻上掉泪,面色苍白。 柳氏把药搁在桌上,笑道:“天王补心丹,活络膏什么的都有。什么药怎么吃都写在药包儿上了。待郎中来了,再问问他这些丸药姑太太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王翰林点点头,淡淡的说:“放这儿罢。你们娘儿两快收拾收拾去隔壁,莫叫人家等。” 柳氏便对着榻上的泥人儿露出抱歉的微笑,“姑太太歇歇罢,我和英华去去就来。”说完也不等王氏有反应,忙忙的走到英华院子里。 几个小丫头都站在廊上,看见夫人过来,纷纷过来行礼。柳氏板着脸穿着她们,径入女儿卧房。 英华坐在窗边一个软榻上,正在发愣,看见母亲进来,连忙站起来。 柳氏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使女,那使女连忙退了出去。柳氏便问:“你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没有……”英华委屈又恼火的扭手指头:“我好好在书房收拾爹爹的书信,爹爹突然喊我说,问我肯不肯嫁给……嫁给……” “张文才?”柳氏怒道:“你爹爹老糊涂了,怎么当着姑太太的面问你这个。” “爹爹说是姑母要问的。”英华连忙回答:“爹说他不肯。” “算他有良心。”柳氏松了一口气,在榻上坐下,冷笑道:“你没有犯糊涂答应罢?” “我不肯……”英华涨红了脸,“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嫁人。” “虽然十五的女孩儿嫁人的就很不少。”柳氏慈爱的看着女儿,“可是咱们家不急。务必要慢慢儿挑个人品好的。你瑶华姐也是二十岁才嫁的,人家从前都笑话我把她养成了老姑娘。现在那些人要是晓得瑶华过的那样好,一定笑不出来。” “娘。我不要嫁。”英华扭捏的揪衣角。 “不嫁也使得,咱们招个上门女婿。”女儿对姑太太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柳氏很是快慰,便和女儿开玩笑,看女儿羞红了脸朝屏风后面躲,笑着啐了一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当年娘十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也来了个远房表哥……” “后来呢?”英华睁大眼睛,从屏风后溜出来,好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当时,我和你四姨娘五姨娘三个人一般儿大,表哥比我们大两三岁。”柳氏回想当年,凤眼微眯,笑道:“这位表哥和我们一起上学。他生的很好看,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你外祖父也觉得他虽然穷,可是有上进心,将来一定有出息。你四姨尤其待他好,与他做吃食,与他做衣裳。你五姨也待他极好。他在我们几个姐妹里头,跟四妹和五妹最为相厚。为着抢这个好女婿,四妹和五妹的生母差点都打起来了。” “娘,后来呢?”英华巴着母亲的胳膊,“后来四姨和五姨谁嫁给那位表舅了?” “一个都没有。”柳氏笑道:“四姨去求父亲,父亲便问那位表兄可愿意做他女婿,表兄说四妹和五妹他都喜欢,娶了一个就放不下另一个。他的意思是想两个都娶罢——你外祖父一生气,就把他赶走了。后来四姨就带着一点私房跑出去寻他,两个人过了一年,还生了一个孩儿,吵闹不休,四姨又带着孩子回来了。” “那表舅呢?”英华歪着头推母亲,“快讲,快讲,他后来是不是回来寻四姨了?” 柳氏冷笑道:“他中了举,要和沧州府城另一户人家的小姐成亲。我和你五姨就在他成亲那天去砸了他的婚礼,坏了他的亲事。然后沧州人就都晓得他的为人了,没有人肯把女孩儿嫁他。你外祖父又使了钱,考评给了他个品行不端的评语,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了。后来他再回头求你四姨,你四姨也不理他,另觅了良人出嫁,连那个孩儿都带了去。” “这位表舅真是……。”英华万万没有想到,说话温柔,性子平和的四姨也曾有过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去,她很替四姨不平,可是又不好意思说骂人的话,只能皱着眉说:“他太坏了,怎么能那样!” “他以为有点本事,”柳氏笑道:“当时我们家又待他太好了些,他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这种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似你文才表哥这般,只见过你几面,就敢上门来提亲的人,只怕也不少。你以后遇着人莫要那般客气。省得人家自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女孩儿自己不晓得尊贵,人家就是正经来求亲,也不会拿她家当回事。” 英华回想昨日和李公子四目相接,霎时羞红了脸,郑重的点头。柳氏看女儿敲打的差不多了,便带着她重出大门,到隔壁做客。 芳歌已是等的久了,听得守门的来报,忙接到二门上,先对柳氏行过礼,就忙忙的拉着英华的手,笑道:“热不热?” 英华含笑道:“还好。让府上久候了,家里有点事略微耽误了。” “无妨无妨,不过紧邻走走,几时来都使得。”芳歌微笑道:“是我等不及了,有好东西给你看。”她引着柳氏和英华到上房。柳氏和陈氏对行了礼,英华又对陈氏行礼。 芳歌在陈氏面前比英华在柳氏面前还要活泼,她拉住英华,笑道:“母亲,你们看戏罢,我带英华到我们屋里玩会去。” 英华初到人家做客,不敢造次,只微笑着看着两位夫人。 陈氏欢喜的嗔道:“你这个孩子,仗着爹娘疼爱你,在客人面前也这般无礼。” 柳氏便笑道:“英华也是个爱玩爱闹的,让她们两个玩去,咱们安安静静说一会儿话。” 芳歌笑嘻嘻把英华拉出来,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东角门,出来一个长夹道,夹道上搭着竹架子,架子上绿荫荫满架黄花和小丝瓜。英华不由止步赞叹:“以前住的那家人,真是会做人家呀。” “哈哈,我大哥还说这个叫田园风味,再有趣不过。”芳歌大笑道:“其实不就是省几个买菜的钱么。过了这个丝瓜架,再转过南瓜圃,穿过那个养鱼塘,就是妹子的屋子了。” 平裳人家都是葡萄架牡丹圃荷花池,偏到了李家就成了丝瓜架南瓜圃养鱼塘,英华也大笑,跟着芳歌走。果然后面是个种牡丹花的高台,此时台上搭着一排竹架子,一般儿开着小黄花,底下结着几个拳头大小的的青瓜,蝴蝶儿翩翩,蜜蜂儿嗡嗡,风吹狗尾巴草摇来晃去,果然一派田园风味。南瓜圃对面有个不小的池塘,中间是一座小上的九曲桥,半塘碧叶半塘柳影,一根钓竿从树后伸出来,还有一只红蜻蜓落在浮子边才露出尖尖角的荷叶上。 “王小姐!”李知远从树后探出头来,微微一笑。那只才落下的蜻蜓振翅飞走了。 英华极是惋惜地看着那只蜻蜓远远落在一片大荷叶上,才回过头来隔着半边池塘行礼。她的白玉耳坠子在斑驳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微微晃动,就晃进了李公子的心里。 一阵微热的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荷浪起伏,英华和芳歌衣带飘拂,带着一群待儿穿过荷塘。芳歌好笑的瞄了哥哥一眼,却不停脚,拉着英华直直的经过哥哥身后的小径。 英华目不斜视跟着芳歌走路,心里却在不停的寻思:我昨日是不是做的过了,他会不会看轻我? 大伯中风 上 芳歌的院子看上去也不大,五间正房之外,只有三间东厢房,西边一带白墙,留着六个石雕花窗,从花窗的格眼里可以看见荷浪柳风。倒是在正房后边还有一排小房,花树掩映中隐隐可见一个半掩的月洞门。 英华一路走过来,便晓得了东边原是主人的正宅。王家买下的西边院落,前两进想是书斋,后三进俱是安置族人的所在。似芳歌这五间正房后面,便有供使女们住的一排房子,不似英华的小楼,楼后两畦绿葱之外便是高墙。 芳歌的东厢三间并无隔断,一边儿是书架书案,墙上挂着一架古琴,一边儿窗下摆着两只大绣架,靠墙摆着两个架子,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和一格一格分颜色的的绣线。一个妇人正坐在一张绣架前拈着针儿不晓得绣什么。 芳歌引着英华进来,笑道:“英华姐姐,这是我沈姐。沈姐,这是隔壁王大人家的二小姐英华姐姐。” 那沈姐抬起头,现出一张和芳歌□分相似的面庞。英华看她年纪不小,芳歌待她又很尊重,再一回想那日芳歌两个听讲她受欺负又怒又急的情形,就晓得了这位沈姐必是芳歌兄妹三个的生母。既然是生母,那自然要格外客气些,沈姐站起来万福才到一半,英华已是抢着福了一福,笑道:“沈姨娘。” 沈姐手忙脚乱,没口子道:“不敢当,不敢当。” 英华待自己的生母这般客气,芳歌心里欢喜极了,把沈姐按到一张板凳上坐下,笑道:“沈姐,你坐罢,青阳到哪里去了?他这几日嚷着要见英华姐姐,偏英华姐姐来了他又跑的影子都不见。” “青阳的功课还不曾完,怕是还在老爷书房。”沈姐才坐下又站起来,满面笑容道:“我去瞧瞧罢,厨房里待烧中饭,也要去看着。” 芳歌忙站起来,英华也跟着站起来,两个送沈姐到阶下,方回东厢闲话。 英华信步走到绣架前细瞧,那只绣架上绷着一块大红的锦缎,是一副将绣完的百子图,除去右下角的一个童子只勾了个轮廓,那九十九个童子眉眼各不相同,穿的衣衫也各式各样,童子们或是拍球,或是斗虫,或是放纸鸢,或是嬉水,俱都活灵活现似生人一般。英华在京城也曾见过不少人家都有百子图的屏风儿,却没有哪一副比得上这副好,配色又均匀,构图也恰到好处,人物儿又活泼,好像吹口气就能活过来似的。 英华自家没有耐性绣花儿,但这幅百子图实在爱煞人,她伏在绣架边细细赏玩,不住赞叹。 芳歌抿着嘴儿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拉着英华到另一边,指着书桌上摊开的一幅画儿道:“英华姐姐,你看这是谁?” 这幅画儿用工笔细描出远山近水,杨柳依依,马车停在右下,当中一位丽人牵着一匹红色俊马,衣衫飘飘,神采飞扬。 那丽人的衣裳有些儿眼熟,眉眼更是眼熟,与英华镜中的模样像到九成九。英华快活的捂住了自己的脸,欢喜道:“这画的是我?画的真有些像我呢。” 芳歌只是笑,英华又问了一回,才答:“自然画的是姐姐,姐姐可喜欢?” “喜欢。”英华抱住芳歌跳跃,“芳歌妹子,你画的真好。” 芳歌笑容满面将画儿卷起,道:“明日叫哥哥送到县里裱起来,后日妹子亲送到府上去。” “谢谢妹子。”英华一边寻思要寻些什么稀罕物件与芳歌回礼,一边问:“妹子的工笔甚好,学了几年?” 芳歌笑道:“家兄曾在泉州正经拜过先生学画的,妹子偷学了几日,也只能画个绣花样子。” “芳歌妹子的画很好了呀。”英华笑道:“我也学过几日,怎奈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先生无法只有罢教。” 芳歌有些不相信的看着英华。英华涨红了脸道:“实不相瞒,奴还不会绣花,针线上也不大会。” 芳歌愣了一会,笑道:“其实妹子学弹琴时,一口气气跑了三位琴师。母亲无可奈何,也只有罢手,那琴只有挂在墙上遮洞。”言罢和英华相对大笑,两个都觉得对方实在有趣,实是可以深交的好朋友。 且说柳氏和陈氏两位夫人闲话,左右不过说些娘家在哪里,还有哪些亲戚做了官之类的闲话。柳氏看芳歌很顺眼,陈氏看英华也合眼缘,两个做母亲的膝下都有儿子,都暗暗使劲儿要旁敲侧击小姐们的底细,也是越说越投机。管家带着戏班的班主一连上来几次,因两位夫人谈兴正浓,又默默退了下去。 那个班主急的了不得,一再恳求管家:“孩子们都妆扮好了,再不开锣,日头一晒汗一浸,妆都糊了。” 那管家叫班主缠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带他上来请夫人们挑戏。 陈氏让柳氏先挑,柳氏随便挑了一出吉利戏文,两个听了一回戏,青阳蹦蹦跳跳过来见母亲,又与柳氏行礼。陈氏将这个小儿子搂在怀里问他功课,又叫他坐下听戏。青阳笑道:“几日不见英华姐姐,想念的很,我去和英华姐姐说几句话再来,可使得?” 陈氏啐道:“才比桌子高一点儿,讲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去罢。”又笑对柳氏道:“瞧这个孩子的亲热劲儿,若是再大几岁,怕不是就要缠着我去府上求亲——英华小姐今年也有十五了罢,可说定了人家?” “过了五月就喊十六了。”柳氏微笑道:“虽然个头生得不小,其实心性还和孩子似的。我们老爷也舍不得就把她许人家,还要留她几年。” 柳氏这话隐隐带着拒绝的意思,陈氏不好再问下去,端坐着听戏。柳氏虽然看芳歌甚好,一则耀宗也才二十,婚事上并不着急。二则和芳歌才见过两面,并不晓得人家的性子如何,打听得她不曾订过亲也就罢了,三则耀宗的婚事还是要他父亲做主,做后母的遇见好的与他留意也罢了,并不是急得来的事。陈夫人不言语,柳氏也就专心听戏。 中午歇了戏吃毕午饭,陈氏因年纪大了困倦要午睡,就喊芳歌陪柳氏母女听戏,这边才开锣,王翰林突然使了管家过来请柳氏和英华回家,原来大伯不晓得怎么在书院里中了风。富春书院在富春县城外三里地,离梅里比枫叶村更近些,翰林老爷就把中了风的长兄抬回来,急唤柳氏回家料理杂务。 柳氏便和芳歌说:“家里有事不得不回,休要惊动你母亲,咱们悄悄儿回去也罢了。” 芳歌哪里肯,非要去请母亲起来,英华挽着芳歌的胳膊笑道:“夫人实是倦了才去歇息的,此时喊她起来,老人家走了困晚上又睡不着反而不美。咱们两家莫要行那些虚礼。改日得了闲,我下帖子请你过来耍。” 芳歌只得把柳氏母女送到门口,回来就见哥哥站在二门边怅然若失,不由伸出五指在李知远面前晃了晃,笑道:“哥哥,你发什么愣?” 李知远拍开妹子的手,笑道:“客人怎么好好的走了?” 芳歌便把英华大伯中风一事说与哥哥听。李知远想了一想,道:“母亲那里不是收着什么活络丸,中风能吃的么。你去和母亲说声儿,讨两丸来我送去,人家上回帮过咱们,她家有事咱们也不能袖手。” 芳歌只得去问陈氏,幸好陈氏眯在床上还不曾睡着,就取钥匙给芳歌取药,李知远寻了个小锦匣装着两丸药,到王家门首请守门的通报,说李家送药来。 那守门的甚是机灵,忙忙的把李知远请到厅上坐,到梧桐院门口央个婆子进去传话。 大伯睡在书房榻上,耀文和耀廷两个唬得六神无主,只晓得哭,耀宗已经被王翰林打发到县里请郎中去了,耀祖也被打发回枫叶村报信。翰林大人站在门口哎声叹气,家里的男人虽多,却是没有一个能到前头去招待客人的。柳氏情知大伯抬到了家里,后面必有大队人马过来,务必要赶在人来之前把耀宗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与亲戚们暂住,梨蕊这头看着人搬二少爷的东西出来,柳氏在那头看着人搬铺盖进去。家里只得儿媳妇黄氏和英华是闲人,柳氏和黄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不肯使儿媳妇的,想一想,英华昨日还和芳歌兄妹一起出去耍过,就命英华去前头。 李知远在厅里坐了一会,就见英华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方才听芳歌讲府上有人中风,我家现成有九珍活络丸,母亲让我送两粒来。”就将小锦盒奉上。 此药是与伯父吃的,英华不肯让婆子去接,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无意中指尖划过李知远的指头。李知远愣在那里,英华涨红了脸把锦盒交给一个婆子,因人命关天,也顾不得害臊,问:“这个丸药怎么吃?” “用童子尿半碗热黄酒半碗化开吞服。”李知远也脸红了,“若是不见效还罢了,若是手脚能动弹了,使个人过去说一声儿,家里还有几粒,我都送过来。” 英华郑重谢过李知远,命婆子快把药送到后头去。 药已送毕,李知远却不舍得走,默默站在厅里赏玩王翰林的珍藏。英华沉默了一会,待要寻些话儿和李知远说罢,心里乱得和一团麻似的,实是寻不出话说,待要送客罢,又有些莫明其妙的不舍。英华头一回这般无措,涨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不能。 李知远眼睛虽是盯着墙上的字画儿,其实对面墙上挂的是字还是画他都不晓得,全副心神都在十步之外的英华身上。 他两个这般诡异,陪英华过来的婆子只得用力咳嗽,恨不得用咳嗽声在两个人中间建一堵高墙。李知远甚为知趣,立刻微笑着说:“我回去了。” 英华微微点头,跟在他后面几步远送客。李知远转过身来,做揖道:“紧邻这般客气做甚,王小姐还是请回罢。” “有劳李世兄送药来。”英华福了一福,轻声道:“奴全家感激都来不及,送送怎地。” 李知远又做揖,“莫要送了。” 英华又万福:“多谢李世兄。” 突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妇人手拉着一个□岁的男孩儿,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小娃娃奔了进来。守门的管家脑门上顶着五条鲜红的爪印,满头是汗跟在后头,看见英华小姐在前庭,连忙喊道:“二小姐,这妇人说是来寻大老爷的,小的拦都拉不住,还叫她抓烂了脸。” 那妇人听得英华是二小姐,哭声就大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呀。” 大伯中风 下 大伯家的大伯娘?好像年纪太轻了些……英华看着那妇人呼天抢地,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李知远咳了一声,小声提醒:“怕是贵亲的外宅,先想法子拦下来,莫让她进二门。” 英华疑惑的看向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听我的,拦住莫让她见贵亲。” 英华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李知远出的主意必是替她设想,她立刻就照做了,喝道:“这妇人疯了,满嘴胡言!” 那妇人哭声立止,瞪着英华。英华便道:“请她们出去。” 站在英华身后的婆子忙上前拦那妇人,守门的使袖子遮住面孔,拦在孩子面前。 那妇人见英华温柔安静,便是要她走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就添了胆子,运了运气,用力嚎道:“杀人了呀,老的死了小的就不认我们娘仨了呀。”就将抱着的孩子朝婆子怀里一塞,那婆子怕孩子跌坏了,只得双手环抱孩子。那妇人空出手来,伸出尖尖的十指朝英华脸上抓。 英华退后一步,将那妇人的手腕擒住,怒道:“很好。”朝侧面让了一步再用力一推,就将那妇人的胳膊扭到背后用力一拧。妇人吃疼,不由自主跪下。英华压住那妇人,恼道:“好好说话使不得么,偏要动手!” 那婆子把小娃娃放到地上,就解了衣带将那妇人的手缚住,一边捆,一边道:“居然想抓我们小姐的脸。,老娘先把你捆住。” 那妇人不停的喊救命,又喊她儿子出去报官。小娃娃大哭,大一些的那个孩子在守门的怀里拼命挣扎要逃。 李知远皱眉看了一会,大步过去把大孩子制住,喝道:“这种上门闹事的,也不必和她们罗嗦,捆起来先关两日。” 守门的着实机灵,连忙答应:“老奴晓得柴房在哪里,先将这两个小的寻间空屋锁起来。”就把大孩子扛在肩上,又把不停啼哭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大步朝夹道走。 那妇人这才慌了,喊道:“把孩儿还给我。” 前头闹了这半日,早有几个管家跑来。李知远就命管家把两个孩子抱进去寻间空屋关起,指了个婆子看守,又指了一个管家,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守门,什么远亲近友俱不许放进来。” 两个孩子抱到后进去,哭声都听不见了,李知远方道:“那妇人,你好好说话罢,谁支使你来的?你若不老实说话,将你送官,不论是非曲直先剥你下衣打二十板,你也无颜见乡里。” 那妇人只是哭,跪坐在地上,衣衫俱污,蓬头垢面,英华不忍,命人把捆她的带子解开,道:“你说话罢。” 柳氏风风火火赶来,问女儿:“这妇人是怎么回事?” 英华答道:“莫明其妙闯进来说了一堆疯话,什么老的死了就不认她们娘仨。我请她出去她还要抓我的脸。现在叫她讲她又不言语。” 柳氏已经明白,冷笑道:“我们老爷虽是中风,人还明白的很,方才吃了药话也讲得出来了。咱们搬回富春才几日,你就能替我们老爷添一个七八岁的大儿?且把她关几日,候老爷大好了再收拾她。” 明明是大伯中风,怎么母亲偏说是父亲?英华满腹疑问,咬着嘴唇不敢开口。 那妇人嚷道:“休胡说,明明是我们大老爷中风。论理你该喊我小嫂子,你们这般待我要遭雷劈。” 柳氏冷笑道:“这人真真糊涂,我们老爷中风,还是大老爷送他回家的。”她转过头看向李知远,“李世侄,是也不是?” “确是王世伯病了。”李知远点头,道:“王山长好的很。” 那妇人厉声道:“你们骗人,把我孩儿还我,我要去县里告你们。” 柳氏不理会,命人把那妇人的嘴堵住,和那两个孩子分开关押。 李知远见事了,便要辞去。柳氏谢他,道:“多谢援手,不然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是非来呢。” 李知远笑道:“伯母客气。府上若是少人手,使个人喊声,小侄必来的。”在微笑的柳氏面前,他莫名心虚,都不敢看英华一眼,只朝着英华的方向拱拱手,就走了。 柳氏带着英华回梧桐院,问明经过,听得李公子加了个人守门,赞道:“是个精细人,你二哥要和他似的,咱们就省心了。” 英华附在母亲耳边,小声道:“李公子说这妇人或是大伯的外宅,嘱我不要让她和大伯见面。” “是不是,咱们管不着。”柳氏冷笑道:“候你大伯家的人来了再说罢。这事真真有趣,前脚你大伯中风不能言语,后脚就有人上门来认祖归宗!” “若真是……这样待她们不好吧。”英华皱眉。 “真是,咱们也不能替大伯家认。”柳氏看女儿一头雾水,讲与她听:“认了,你大伯娘怎么想,你堂哥哥们还要不要做人?他们自己要认,咱们管不着,横竖咱们不能认。就是他们认了,似这妇人这般,一言不合就要抓你的脸,与她不来往最好。倒不如这会子撕破了脸。”停了一会又恼道:“还不曾认呢,就张口闭口是我小嫂子。我嫂子在枫叶村呢,就是大伯自己认帐,她想当小嫂子看大嫂不掐死她!” 王翰林在门口已是站了一会,觉得妻子的苦水已经吐完了,才踱着方步进来,恼道:“大哥的为人我晓得,向来方正,连个妾都不肯纳的人,怎么会有外宅!这妇人,必是受人指使来坏大哥名声的。” “这么着。还要悄悄儿使人去打听这妇人什么来历。想来外头还有同伙,”柳氏道:“这事咱们做不得,方才李公子送药来了,你写个谢字儿送到隔壁去,就托李大人办罢。” 王翰林深以为然,就命英华磨墨,写了个谢字儿使人送到李家去。英华乍遇到这种事情,又是惊又是奇,趁着父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儿走到外面,命老田妈带她去瞧那妇人。 老田妈便带英华去,一边走一边说:“二小姐看看也罢了,莫和她讲话。她若真是大老爷的妾,又有了孩儿,怎么不在枫叶村住着?必是大夫人不容她进门。大老爷那边的事,咱们这边能不管就不管。怕就怕是来讹银子的,一个妇人哪来那么大胆子,必定是有人支使,麻烦还在后头呢。” 英华好奇道:“怎么讹?” “哎哟喂,二小姐。”老田妈笑道:“还能怎么样,堵着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呀,咱们老爷是要名声的人,说不得与她几两银子打发她走。这一开了头,养她们仨一辈子算是轻的,就怕前脚才打发走她们,后脚又有一群人来说大老爷欠了他们钱来要帐。横竖大老爷不能言语,连个对证都没有。” “我明白了,怪道方才娘在那妇人面前就是不承认中风的是大伯。爹也不出来。”英华摇头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缘故。” “为了钱,有些人什么法子是想不出来的呢。”老田妈摇头叹息,“这种人万万不能与她好脸,二小姐在窗户外头看一眼也罢了。” 英华连忙答应。那妇人就关在第五进看家楼下的楼梯底下,英华去看时,她睡在一张木榻上冲着英华冷笑,神情恶毒。 英华顿觉厌恶,掉头去问那两个孩子,却是一个婆子领家去了。到得那婆子的住处,小的就是那个婆子抱在怀里,正喂他吃粥,大的那个抱着一大海碗粥吃的正香,头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英华见两个孩子衣裳上的灰都掸的干干净净,脸也像是洗过了,也没有哭闹,她就放了心,点点头道:“那妇人也罢了,这两个孩子莫让他们饿着,也莫要打他们。” 老田妈连忙答应,笑道:“夫人吩咐过了的。” 这两个孩子都没有被虐待,英华心里好过许多,信步走到二哥院子瞧瞧,梨蕊已经把二哥的东西搬的差不多了,五间正房俱都收拾出来,两边都是卧房,床帐俱全。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看家的婆子靠着抄手游廊打磕睡,老田妈把她拍醒,低声与她说话。英华心里烦躁,略站了一会就出来。 转回梧桐院,东厢书房门口围着一大圈的陌生人,有男有女,英华自衬挤不进去,只得又回正房。柳氏见女儿站在门边,忙道:“大夫已经来了,你几位堂姐和堂姐夫也到了,前面乱的很。你回去罢,此时不是见礼的时候。” 前头哭声不绝,气氛压抑。英华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长长吐了一口气,就问梨蕊在哪里。小丫头指了指隔壁,笑道:“梨蕊姐姐在隔壁院子里。” 英华嗯了一声,就到隔壁去。梨蕊正站在廊下看人搬书,看见英华过来,忙笑道:“小姐屋里的细软都收到箱子里了,若是短什么使,小姐问杏仁,方才是婢子和她一起收的。” 英华看二哥这边略好一点的东西都不见了,不禁道:“怎么跟防贼似的?” “大老爷那边来了不少人,夫人吩咐说零碎先收起来,丢了东西事小,吵闹起来还是咱们的不是。”梨蕊笑道:“隔壁现成的例子在那里呢。依着婢子小人之见,大老爷无事还罢了,若是不好,还不晓得怎么闹呢。” “不会的。”英华忙道:“我们和大伯家向来亲厚。”英华歇了一会,闷闷的说:“我心里是不大快活,方才,方才……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闯进来闹了一场,说大伯不行了,我们不认她们娘仨……” 梨蕊惊奇的睁大眼睛,停了一会反应过来,笑道:“这不是麻烦找上门来了?小姐没有客客气气把人家请进厅里坐罢。” “不曾。”英华涨红了脸道:“她抓花了守门的福伯的脸。还要抓我,我没忍住,把她制住了。李公子说把她们三个关起来。娘也说把她们关起来。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我想不通……为什么偏要这样。” 梨蕊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英华肩上,安慰她:“现在家里这样乱,谁也顾不上这个事,若是任由那人在外头胡说,王家的名声就叫她坏完了。咱们家也不会打她骂她,不过先关几日。小姐想一想,若是大老爷名声坏掉了……前几日老爷不是讲,咱们家主持书院,顶要紧是名声。” “大伯和爹爹为了书院呕心沥血几十年。她便真是大伯的外宅,更不该这时候闹的。”英华皱眉道:“这么想,我心里就好过些了。”歇了一会,又道:“今天实是多亏有李公子安排,我方才都不晓得怎么办。若不是他,只怕那妇人就闯进梧桐院了呢。” 梨蕊笑道:“这会子又不恼人家了?” “我哪有!”英华摔袖子,“我只是当时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其实李公子……” “李公子怎么样?”梨蕊好笑的看着英华玩弄衣带。 “娘都夸他能干,我也觉得李公子很能干啦!”英华说完,提起裙子大步跑回自己的院子,进了卧室把门拴上,只觉得心里跳得厉害。 王大老爷中风的消息传回枫叶村,不只大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都赶来了。就连几个女儿女婿都带着孩子一起来了。同族的子侄跟着来的也有十几位。王翰林看着这一堆人围住兄长哭声震天,着实头疼。 耀宗带着县里的郎中来家,一见书房里围着这许多人,他老爹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就喝道:“都是郎中呀,都让开,外间呆着去,郎中要号不准脉,谁担当得起?”他吆喝了好几遍,女婿和侄子们才退到外间。女人们依旧围在大老爷的病榻边抹泪。 还是大夫人站了起来,抹着眼泪道:“都出去罢,让郎中先瞧瞧,或者还救得回来。”带着一群妇人出来,王翰林便请长嫂到西厢暂坐。大夫人道:“我就在外间,哪里也不去。” 嫂子甚没眼色,王翰林没得法子,只得老实道:“实是有一事和嫂子说,还请嫂子移步。” “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家子骨肉都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罢。”大夫人说完还补了一句:“咱们富春乡下地方,没有京城那些规矩。” 外宅找上门来的事,能当着子侄们的面说的么?王翰林恨的磨牙。 “说罢。有话快说。”大夫人坐在主位上催道。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王翰林,等他讲话。 王翰林心里实是有些恼了,方才他和柳氏商量,这个事自己绝不能管,越早交给大嫂越好。那妇人不论是不是大哥的外宅,大房晓得的时候越晚,抱怨二房必定越多。好在这里全是姓王的骨肉,便是背地里和大嫂说知,他们也是会晓得的。王翰林便道:“方才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儿闯进来要见大哥,胡说些什么大哥不好了咱们就不认她娘仨。” 屋子里一片吸气声,这是外宅? 大夫人愣了半响,方道:“她们是什么人?” “我们回富春还不到半个月,哪里晓得她是什么人。”王翰林为难道:“这妇人实是泼恶,一进门就抓花了我家管家的面门,还要抓你英华侄女的脸。你弟妹恼了,把她捆在柴房里,就等大嫂你发落呢。” 大夫人脸色铁青,过了好半日才道:“先关着罢,等你大哥好了,让你大哥发落去。” 说话间柳氏托着一只小锦匣过来,道:“隔壁李大人听讲大伯中风,使他家公子送了两丸药来,快让郎中瞧瞧可对症。”就将锦匣交到耀宗手上。 那郎中忙出来接上药,看过之后大喜,道:“王山长原是痰火上涌,这是南边白云堂有名的九珍活络丸,正是对症之药。用半碗温黄酒半碗童子尿化开,最是化痰活血的。” 柳氏忙命人去寻。屋子里有个带孩子的就道:“童子尿现成,拿个茶碗来就使得。” 耀宗忙把桌上不晓得谁的半碗金桔茶泼到外头,就将碗递与他。柳氏其实早就备好了黄酒,这边一喊,老田妈就提了一小坛没开泥封的黄酒进来,后边两个人捧进温酒的炉子,炭篓。老田妈将泥封拍去,又请郎中验那黄酒可中使。郎中尝了半碗,赞道:“好酒。” 大夫人啐道:“既然是好酒,快些温酒化药。” 大房几个女婿抢着摇扇温酒,过得一会药汤成,大夫人亲自尝了尝,使手帕垫在大老爷脖子下边,一勺一勺给大老爷灌了下去。 却是王家运道好,这碗药汤灌下去,大老爷喉咙里就吼吼响,郎中用个小管儿把痰吸出来,大老爷喘了一口气,咳出半盒痰,一眼望去满屋子的人,哑着嗓子道:“老夫还没有死呢,都在这里做什么,老大留下,别人都与我家去!” 王家子侄面面相觑,哪里肯走。大夫人板着脸道:“都不许走,当着全家骨肉的面,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了俩孩子?” 富春书院山长之争 大老爷原本苍白的面颊变得通红,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愤怒的盯着妻子。 大夫人不为所动,冷静的重复:“你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女人,还生了俩孩子?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 大老爷喉间吼吼了几声,颤抖着说:“你胡说什么?” 大夫人道:“她们就在外头,二弟,你让她们进来。” 大老爷把眼睛转向弟弟,一脸的不相信:“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翰林心里悔的要死,这都是什么事儿,明明是人家找上门来的,倒弄得像是他指使的一样,他气得手指微微哆嗦。柳氏就站在丈夫的身边,悄悄儿握住丈夫的手,冷着脸道:“方才一个妇人把我家人脸都抓烂了,在大门口又哭又闹要见大老爷,英华去拦,差点被她抓破相。我们把她捆在后院呢。”便吩咐老田妈提人来。 老田妈察言观色,先把那妇人捆了个结实,又寻了块破布塞了她的嘴,方命两个壮实的婆子提着人去,她自去把那两个孩子领来,将那个大的牢牢捉在手里,怀里抱着那个小的。远远落在那妇人后头。 且说满屋子人见提上来一个蓬头散发,捆的和粽子似的妇人,俱都吸了一口凉气。 王翰林命人把那妇人的头发拨开,恼道:“就是这妇人,你们谁认得她?” 这屋子里的男人,除去王翰林自己,倒有一半是认得这个妇人的,这个妇人在县城东门外开了个小饭馆,大老爷带着子侄们到县里去办事,十回倒有八回是在她那里吃的中饭。这外宅,八成是真的了,几个侄儿还罢了,女婿们和儿子都变了脸色。 那妇人见满屋子人个个脸色难看,只当大老爷死了。嘴里的破布一被拉开,立刻哭道:“大老爷,你闪的奴家好苦啊,你抛下奴和两个孩儿怎么活呀。” 大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指向那妇人,又指向躺在榻上的大老爷,气的说不话来。 大老爷面孔涨得通红,恼道:“胡寡妇,你……你!”一口气喘不上来,面皮由红转青,牙齿咬的嘎嘎响。 那郎中一面替他抚胸,一面道:“那九珍活络丸还有一枚?速速再冲一碗黄酒来!” 大家哭成一片,手忙脚乱去给孩子把尿,去倒黄酒,去给小炭炉摇扇子。 唯有大夫人瞪着胡寡妇,面孔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胡寡妇起先见大老爷还能讲话,人就软了半截,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过得一会看大老爷像是动不得了,她就有了气力,涕泪交织的哭唱:“你闪的奴好苦也,你叫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柳氏冷眼看过去,侄儿侄女婿像是都信这个妇人是大伯的外宅。倒是方才大伯话里的意思像是说这妇人是丈夫指使的,此事若不及时洗涮,那才叫惹麻烦上身。柳氏想了一想,道:“那妇人,你休乱说。你这两个孩儿的父亲是谁,一查便知,你休血口喷人。” “自然是王山长的,还能有别人么?”妇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王翰林和柳氏二十年夫妻,心意相通,方才原是气糊涂了,得妻子提点,立刻道:“这个妇人住在哪里,生孩子时是哪个稳婆接生的,都是打听得出来的。照着日子一推,就晓得孩子的父亲是哪个。大嫂使个人去查一查。” 话音未落,守门的顶着五道粗红杠进来,禀道:“老爷,书院的汪先生和田先生求见。” “不见!”大夫人板着面孔道:“就说我们老爷无事,才吃了粥睡下了,不宜惊动,请他们先回去罢。” 守门的看向自家老爷。王翰林微微点头,守门的便出去了。 大夫人冷冷的看了二叔一眼,道:“王家的名声要紧,谁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就去祠堂请家法。”她自慢慢走回去端坐在椅上,对着大儿子耀芬慢慢道:“把这个贱人的嘴堵上拖下去。”又面朝王翰林,问:“二叔,你到底想怎样?” 王翰林愣住了,他和柳氏商量时也料到了大哥这边会抱怨他,但没有想到大嫂这般直截了当。 柳氏立刻接道:“大嫂,你这话什么意思?” 耀芬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二叔为什么不把我爹爹送回枫叶村?若是说中风的人不能动,为什么又把他带回你自己家?” “书院里还有几百学生上课。”王翰林恼道:“大哥不肯在书院里,从书院到梅里比到枫叶村近十几里地,自然是把你爹爹挪到这里来。梅里到县里近,喊郎中来也快些。” “是为了让那个妇人来坏我爹爹的名声罢!”耀芬冷笑,“你想把爹爹从山长的位子上拉下来,对不对?” 大夫人恨道:“为了这个书院,咱们家付出了多少?二弟,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怎么能对你大哥。为了书院,家里的地都卖光了,为了给穷学生凑赶考的路费,他连我的嫁妆都花光了。你以为用这个法子就能坏了你大哥的名声?”她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到王翰林脸上,厉声道:“你休想!” 王翰林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这样想……我并不想做山长的,你们若不信,我从此不踏入富春书院一步,可使得?” 此言一出,几个侄女婿板着的面孔俱是一松,大侄儿脸上甚至露出喜色。王翰林长叹一口气,道:“你们走罢。我不会管富春书院的事了,也不会管你们的事。” “胡说!”大老爷哑着嗓子喊道:“休听那糊涂妇人的话。二弟,你过来。” 王翰林看向里间,兄长半卧在郎中的怀里,面露恨色,指着大嫂道:“莫听她胡说。二弟,富春书院是咱们两个人的。”他喘了几口气,慢慢道:“我管了几十年,也管的累了,这个山长让你来做,正合适。” 耀芬凄厉的喊了一声爹,扑到父亲榻前,泣道:“二叔故意坏你名声,这样的人做山长,会把爹几十年的心血都毁了呀。” 大老爷喘着气,骂道:“畜生,你可晓得这些年都是谁在补贴书院的开销?” 柳氏冷冷的说:“耀宗,你把靠窗那个架子上最上面一个盒子取下来,那里面有一本帐,你拿出来读给大家听听。” 耀宗忙依言取来,随手翻开一页,慢慢念道:“庆元十九年收到二弟送来的银子两千两,开支如下:十位先生的薪水一千两,书院杂项开支三百两,书院新建教室八间二百两,配家具二百两。支与学生灯油钱六百两,支与汪树才六人路费一百二十两。核计两千四百二十两。旧年共收学费六百两,居然有盈余一百多两,大喜事也。” 除去躺着的王大老爷,柳氏和耀宗,就连王翰林自家都是头一回晓得这些帐。里外两间屋里五六十人,俱都鸦雀无声。耀宗翻到最后,慢慢道:“几十年的帐念下来我也不耐烦,我从头开始讲与大伯娘听罢,庆元六年,爹爹寄九百两,书院用一千三百两,大伯典地。庆元七年,爹爹寄一千二百两,书院用一千两,大伯赎地。庆元八年和九年爹爹不曾寄银,庆元十年起每年爹爹寄一千五百两至庆元十七年。庆元十八年官家给大臣们加了俸禄,从那一年到去年,爹爹都寄的是两千两。” 耀宗冷笑着把那本帐摔到耀芬怀里,道:“我爹的俸禄,一个铜板不少都寄回富春给大伯使用了。你可晓得咱们在京城用的是什么钱?是我爹替人家写对联,做贺辞,写寿屏的润笔!我母亲几十两几十两的积起来,再去贩丝、贩酒,每年赚几百两银子生活。富春书院到京城会试的举子,爹爹还用富春书院的名义送五十两灯油钱!五十两够我家用一个月了!” 耀芬扭过头,低声咕哝:“沽名钓誉。” 大夫人啐了一口,道:“咱们在富春又过的什么日子?除了耀芬,他们哥几个谁穿过新衣?自从老爷把耀芬媳妇的嫁妆都要了去补贴书院开支,耀文都说不到门当户对的亲事!家里的田地当的当,典的典,败了个精光。这几年每年都是耀芬媳妇回娘家要粮食。”言罢大夫人恨恨的瞪着王翰林:“你大哥倾家荡产,你若似咱们,哪里来的银买大宅?哪里来的钱养这么多管家奴婢。” 大老爷艰难的喘着气,呼呼似风声。大夫人看了他一眼,掩面大哭,一边哭一边道:“我跟着你一辈子,我活够了呀。我们为了书院倾家荡产,你兄弟凭什么住着大宅,使着这许多奴婢,他现在还想夺我们的书院!” “我们家寄回乡的,不是银子么?”耀宗怒道。 “耀宗!”王翰林喝道:“罢了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山长,书院以后什么样儿,我也不想管了。” “那好,分家!”耀芬大声道:“富春书院归大房,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分家……田地都败光了,二房在外面另买了房子住,能分的也只有书院,书院还要归大房,有什么好分的?耀宗冷笑两声,看向柳氏。 柳氏微笑道:“我老早就劝老爷分家了,偏我们老爷不肯,一定要跟大哥一起填书院那个无底洞。依着我看,老家的这些产业,包括书院,咱们全都不要,可使得?” 王翰林手指在柳氏手心哆嗦。柳氏紧紧握住他的手,道:“老爷,今日来的就有同族长辈,就央他做个见证,再请隔壁李大人来做个中人,咱们一个铜板都不要了,好不好?” “好,很好。”王翰林点头,道:“耀宗,你去隔壁请李大人来。” 耀宗答应着走了,屋子里静默的只听见大老爷的喘气声。侄女婿们和侄女们相互使眼色,耀芬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王翰林俱看在眼里,他心灰意冷的坐到椅子上,长长叹气。 柳氏挨着王翰林坐下,笑道:“嫂子坐罢,还有坐儿呢,大家都坐下。站着等,怪难看的。” 大夫人恨恨的坐下。同族那个长辈其实只得十六岁,论辈份是王翰林的族叔,其实还不大懂事。大家让他坐了上座,坐下等人。 少时耀宗陪着李知府和李知远进来。王翰林便道:“今日我大哥病重,大嫂和我当着他的面儿分家,书院全归大哥,我们这房的什么我都不要,烦你来做个证见。” 王翰林是个舍得的,做了二十多年官儿,积的银子全搬回家与大哥办书院。李知府晓得他不是个爱财的,虽然今日分家情形诡异,他也没有多问,点点头,依着他所言写了个分家合同,一式三份,道:“贵族有长辈在否,请瞧瞧。” 那位小族叔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不大明白,转手交给耀芬。耀芬看得条文缜密,二叔这边分文不取。这个结果超过了他的期望,他便点点头,道:“就是这般。请叔祖做个见证。”抢先把自己的名字与在下边,按上手印。 王翰林一言不发签名,李知府候那位小叔祖按过手印,自家也按过签了名儿,道:“从此两房各自过活,生老病死互不干涉。”就把那三张纸分与耀芬,小叔祖和王翰林。 王翰林将那张纸儿随手丢过一边,走到大哥床榻前,道:“大哥,我对不住你,书院我管不了了。”言罢掉头就走。大老爷喉头吼吼作响,却没有吼出半个字来。 柳氏见大老爷不言语,也自心凉,走到李知府那边,低声道:“还请李大人移步西厢暂坐。”引着李知府父子出去了。 父母都走了,耀宗便走到大伯娘面前唱了个喏,道:“大伯娘,小侄替你到镇口雇几辆车罢,迟些儿走,到枫叶村天就黑了。” 他也不顾大夫人脸都抽抽了,大步走到门首吩咐人去雇车。老田妈站在廊下偷听多时,忙大步跑过来,喘着气,响亮答应:“是!”又喊:“送客!”掉头就把那两孩子放了, 那大孩子已是扯着小孩子扑到母亲身边哭起来。老田妈便叫把那妇人的绳子解了,塞嘴的破布也与她取下,对她说:“多亏您这一闹,大老爷和我们老爷分了家了。你要认祖归宗,到枫叶村去,你要不认得路,我也替你雇辆车?” 那妇人活动活动手脚,冲着西厢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把小孩儿抱起,扯着大孩子飞一般走了。 耀宗冲老田妈伸了伸大姆指,裂嘴一笑,道:“干的好。”摇摇晃晃迈步朝大门走。 老田妈低下头,踩着小步子跟在二少爷身边,笑道:“老爷夫人一直教训小妇人,要与人为善,做人要厚道呐。若是老爷晓得怪罪下来……” “我替你顶着。”耀宗笑道:“去喊车来,有五六十人呢,喊十辆车来,车钱就莫要给了。” 耀芬握着那张字据,只掂记着要去族里上档子,还要去县里改档子。却没有留神旁的。待他回过神来走到外边,恰好看见那妇人跑的飞快。他恼道:“怎么把那妇人放了?” 耀祖站在一边,不阴不阳的说:“想是回枫叶村认祖归宗了罢。”甩了甩袖子,也不理他,大步回后头去了。 耀芬恼的跺脚,喊人去追,方才来来去去的管家婆子都做鸟兽散,却是无人理他,待兄弟们商量好了到大门口再寻那妇人,连个鞋印都寻不着了。只得忙忙的大家坐车回枫叶村去。 唯有大老爷被抬出来时,柳氏使老田妈送了几床被卧出来,耀文还待道谢,两个铺盖卷并两只书箱被婆子们用力扔了出来,耀文的书箱滚到马蹄下,叫那拉车的马前腿一踢,箱盖被踢开,文房四宝散落一地。 耀廷跳起来指着老田妈要骂,耀文把兄弟拉住,喝道:“莫闹,帮我捡起来罢。” 耀廷恼道:“狗仗人势。”蹲下来捡笔。 耀文涨红了脸,小声道:“你还好意思骂人,这事娘和大哥做的不厚道。” 耀芬听见,从马车里探出头,啐道:“没有书院,爹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全家都吃西北风?二叔才不厚道,他们自在梅里住大宅,就不曾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耀廷扭过头,道:“这是什么歪理,我不与你说话。” “你也莫吃家里的米饭。”耀芬冷笑着补了一句:“照爹和二叔的办法,书院就是一个贴钱的无底洞,可是在我手里,我能叫全家都享荣华富贵。”他仰起头看向天空,目光狂热而坚定。 西厢里间,王翰林靠在榻上,面上两行清泪。李知府坐在他身边,也不言语。 李知远坐在外面,面对英华的母亲,越坐越难过。柳氏只要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背后直冒虚汗。柳氏又不作声,他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僵硬的坐在椅子上,还要保持镇定。 少时老田妈进来,道:“两位堂少爷的行李都送出去了,二少爷的箱笼也都搬回西院了。” 柳氏便道:“喊耀宗来陪李公子说说话罢。”转过头笑对李知远道:“今日多亏府上帮忙,寒舍没有什么可谢的,还请留下便饭。你们得便也劝劝我家老爷。” 李知远连忙站起来答应。柳氏便扶着老田妈到后头去了。 且说英华缩在自己院子里许久,前面闹的热闹,她只能和梨蕊闲话。候得老田妈来叫梨蕊搬家,她一个人更觉无聊,想到分家父亲必定伤心,便想了一番安慰的话,独自走到前院来,尚未到门边,就喊:“爹爹,我想好了,我要买一头黑毛驴,四只脚上还要有白毛,爹爹,我的要求算不算磨牙?” 李知远听见英华的声音,腾的站起。英华踢开虚掩的半扇门,跳进屋里,正好看见李知远又惊又喜的面孔。她愣了一下,温柔文静的万福,道一声李世兄,涨红了脸掉头就跑。 “英华小姐请……”话还未完人就跑了,李知远满肚子的纳闷,这妮子之前收拾那妇人身手极利落,方才跳进门来浑似小青阳那个活猴,眨眼之间又那般温柔文静。英华妹子,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把分家进行到底 晚饭时,王翰林使人去喊耀祖出来陪客人吃饭。此时关系到王家的脸面,耀祖也不再拿乔,出来和李知府父子见礼。耀宗把座位让给哥哥,自家挪到下手。这顿饭有尊长在上,三个晚辈都没有什么话,吃完饭王翰林带着儿子送老友到门口,回来道:“都到你们母亲屋里来,耀宗,你去把你嫂子也请来。” 耀宗愣了一下,答应着穿夹道到后院去了。王翰林看了一眼大儿子,背着手慢慢走回梧桐院。柳氏和英华早就吃过饭了。堂屋的砖地上洒着水,屋里带着丝丝热气。屋里有些热,呆不住人。 梧桐树影下摆着一张木榻,柳氏坐在一头摇扇纳凉,英华跪坐在母亲背后给她捶背,看见大哥跟着父亲进来,愣了一下站起来,清脆的喊:“爹爹,大哥。”跳到一边去给耀祖搬板凳。 柳氏站起来给王翰林让位子,一边替他摇扇,一边道:“才交四月就这样热,富春一向如此?” “富春从三月中要热到十月。”王翰林把折上巾扯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正好英华已是双手过来接帽子,他就把帽子丢到女儿手里,道:“不过往年也没有这样热,耀祖,咱们富春多久没下雨了?” “有十来天了。”耀祖扳着手指数,“再不下雨,院子里的花儿都要旱死。” 王翰林白了儿子一眼,恨道:“该操心地里的庄稼才是!” 柳氏把扇子摇的哗哗响,笑道:“好啦好啦,庄稼和花儿,都是该操心的。大郎一说话你就呛他,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爹爹的。” 耀祖颇为不悦的看了一眼柳氏。今天分家时耀宗念的那篇帐带给他很大的震憾。他在心里一直觉得父亲每年能寄许多银子给大伯,理当是发了财的,却只寄给他二百两银子,实是不疼他这个大儿子。他没有想到,爹爹是把所有的俸禄都给了大伯,自家的使用全是父亲卖字和他瞧不起的商人后母挣来的。他更没有想到父亲在京城一个月只花五十两银子。便是他在富春乡下住着,五十两还不够妻子一个月零花。这种对比本来让他心里有些愧疚,但看到柳氏亲亲热热坐在父亲身边摇扇,这些愧疚被突然涌上来的:原来爹爹当我是外人,一直瞒着我的懊恼压了下去。他低下头,一声不吭的看脚下,几只蚂蚁绕着半片苍蝇的残肢团团转,他便看的出神。 搬到梅里这么多天,除去头一天耀祖挨打黄氏在公公面前说了几句话之外,黄氏都没有跟公公打过照面,二叔亲自来请。黄氏不晓得是何缘故,胆战心惊的跟着二叔到前头来。 耀宗和英华亲近惯了,走过去就把英华挤开,占了她的小板凳。英华笑嘻嘻和爹爹告状:“爹,你看,二哥又欺负我。”虽是这样说,还是给嫂子让坐,自家又去搬了个小板凳,贴着耀宗坐下。 这么着,一家人,王翰林和柳氏坐在榻上,大儿子两口儿坐在右手边,二儿子和二女儿坐在左手边。王翰林看着自己嫡亲的三个孩子,叹了一口气,道:“今儿和大伯那边分家,爹一个铜板都没要。你们母亲说,为什么不要的缘故儿,也当和你们说说。毕竟,这个家是我的,将来,是你们的。” 黄氏借着咳嗽偏过脸,偷偷和耀祖使了个眼色。耀宗微微皱眉,因柳氏和英华都妆没看见,他也不吭声。 王翰林便道:“你们大伯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以前也不大晓得。每回大伯写信俱说家里一切安好。我也不晓得他把家里的田地都当了,把你们大伯娘的嫁妆都花尽了。上回在老宅吃饭,我看席面丰盛,也没有想到大伯家连吃的米都是借的。” 柳氏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翰林笑容里满是疲惫,他拍拍妻子的手,道:“我的俸禄一个铜钱都不与你,你更不容易。这些年,全靠你养家。” “实是老爷的字儿写的好,能换银子。”柳氏笑道:“我那些不算什么。老爷,说正事儿吧。看孩子们都笑话你。” 英华和耀宗两个正相对偷笑,被王翰林瞪了一眼,都坐的笔直。 王翰林欣慰的看着两个小的,再看看右手边两个坐姿僵硬的大儿大媳妇,吃了两口茶,慢慢道:“书院每年都要贴钱。大伯要贴,我也在贴。大伯那边不论,咱们这边能贴这么多年,一来是因为你们母亲肯支持我,二来也是因为咱们还有些收入,就是为父把俸禄都花在书院上,咱们家吃穿上都不愁。分了家,一文钱不要,咱们也能过的很好。” 一听到公公有还有收入,黄氏整个人都精神了。分家的事她也听说了。书院是个赔钱的无底洞没有错,可是他们这房的田地只卖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典出去的,典出去的田地都不肯要,黄氏觉得公公是糊涂了。听得公公说还有收入,她立刻想到:难道公公分家分滑手了,今日要把大儿子也分出去? 王翰林把茶碗搁到榻上,叹了一口气道:“家里的钱一向是你们母亲管的,让她来讲罢。” 柳氏便道:“这些年你们爹爹写字换钱积够了五百两,我就拿去贩丝贩酒,略微小赚。在京城附近也置下了一个小庄。这次回富春,就把小庄卖掉了,再搂一搂历年的积蓄,咱们家的家底差不多也有九千两银子。这次回富春,买房子添家具连带回家的使用,一共花了一千四百两,家里还有现银七千六百两。” 王翰林便道:“今天的事我也看透了,再亲近的兄弟,迟分家不如早分家。今日我就把这个家当分一分罢。耀祖,你是长子,分与你三千两。耀宗,分与你两千五两,剩下来二千两出头,是我们老两口儿养老带英华的陪嫁。” “爹,儿子不分家。”耀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人家要笑话咱们的。” 黄氏眼巴巴的看着丈夫,若是人的眼睛上能写字,黄氏的左眼一定写着:“分”,右眼写着:“家”。英华和大哥大嫂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看着倒无所谓,王翰林看在眼里,越发坚定了先给儿子们分家的想法。 耀宗把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踩在脚下,恼道:“为什么要分?分了家还叫一家人吗?” “分的清楚些,也省得你们兄弟间伤了和气。”王翰林长叹:“我和你大伯早早分家,必不会有今日,你几个堂兄视我如寇仇呢。” 耀祖连脖子都涨红了,只道:“我不分家。我不分家。” “耀祖。”柳氏微笑道:“我们只分财,不分家。还在一块儿住着。”她指指耀宗和英华那边,笑道:“这个钱就与你们,你们愿意拿去买田地也好,买铺面也好,都使得,赚了我们不问,亏了你爹爹也不会替你垫付。这间宅子是不分的,宅子里的杂东杂西,且等我们老两口上了山,你们两兄弟二一添做五,一人一半。” 耀祖看向柳氏,有些迟疑,分完了老子的,就要分老娘的吧,她这是要替二弟出头分亲娘的陪嫁? 柳氏微笑,看向一惯与她为难的大儿子,道:“我嫁过来时也有些儿陪房。当年瑶华出嫁,我与了她些添妆。耀宗还不曾娶亲,分家又分的比你少,我也与他个小庄。剩下的,都是与英华添妆的。虽然我的陪嫁我说了算,不过大家至亲,我先与你说清楚,省得旁人嚼舌与咱们家添乱。与你弟弟的,是我的私房,我没有给你的打算,将来也不会给你。” “母亲,我不要。”耀宗咬着牙道:“我没给您少添麻烦,您为了我惹的是非也没少花银子,我没有脸再要您的陪嫁。” “不过是个小庄。”柳氏笑道:“也没有几亩地,却是不许你拿去卖了典了。娘是怕你把钱都糟蹋光了,留几亩地与你妻子儿女穿衣吃饭的。” 英华推哥哥,小声道:“二哥,你不要,我就叫娘把那个小庄送给梨蕊。” 柳氏瞪英华,英华缩到二哥背后,不敢抬头。王翰林喝道:“就这么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重罢。”指着耀宗道:“上回你说你跟我借一千五百两,也不要你还了。就从你那份里扣。”又叫英华:“去拿文具盒来。” 英华忙站起来,去书房把文具取来。王翰林从怀里掏出分家的合同,道:“我央隔壁李大人做的中人,都写在这里了。你们写上名字罢。” 耀宗很不情愿,被老子瞪着,别别扭扭写名字。耀祖也不大情愿,这个弟弟现在和他不亲,分了家,更管不到他了。他不情不愿的写上名字。柳氏便命人把银子抬出来给他们送家里去,又道:“既然分了家,耀祖你们两个自己照管自己吃饭穿衣罢。耀宗成亲之前我还照管,成了亲叫你媳妇管你。” 王翰林看两个儿子都没精打采,便道:“散了罢,都回去把银子收好。” 耀祖和黄氏回来,看着堆在堂屋里的几箱子金银,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柳氏就这样大大方方把父亲的财产分给他们了? 黄氏便拿起一锭元宝去照灯,看可是假银子。耀祖恼道:“看什么看。这一分了家,明日二弟问我讨母亲的陪嫁,我拿什么给他!” 黄氏验得俱是真金白银,已是放下心,举着手指算道:“三千加两千五是五千五。咱们现在有五千五百两了。你和耀宗瑶华三个分,照旧例你和耀宗四份,瑶华两份。要分与耀宗……分与耀宗……” “耀宗三千二百两,瑶花一千六百两。”耀祖恼道:“加起来四千八百两。咱们自己还能剩多少?一千两都没有!” “哎呀,只有这么点?”黄氏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公平,分了家,我们只有不到一千两,二弟居然有五六千两银子,母亲还说他分少了,还要自己贴他一个小庄。没有这么偏心的。” 耀祖恨恨的把桌子用力一拍,道:“二弟来要钱,咱们先拖着,且想个法子拿手里这些银子做个什么生意,把亏空填起来。” 且说耀宗回去看见银子放在堂屋,就命人抬到英华屋里去,他自去央求父母亲收回,谁知走到门边,就见老田妈几个俱都站在门外,看见他要进去拼命摇手。耀宗在门口略停了一会,听见父亲呜呜咽咽的哭,又听见柳氏压低声音在安慰父亲。他便默默的走出来,到妹子院子里去。 英华托着腮在灯下发愣,听见靴子响,抬头一看是二哥,忙站起来,笑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你替我把银子收起来。”耀宗不大快活的说:“平常我多不在家,梨蕊那丫头你也替我照管。” “二哥,你还要走?”英华吃惊的抓住耀宗的胳膊。 耀宗捂住妹子的嘴,“莫嚷。你哥我还是待罪之身呐。大赦的诏书还没有下来,我也不能在家里长住。” “我不信。”英华推开二哥,眼珠转来转去,“二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对不对?” “没有。”耀宗去翻扣在桌上的书,笑道:“柳家舅舅使了钱,人家就放我先回来了。本来是想在家里呆着的。今日闹分家,爹和李大人商量,觉得是有人要对付咱们。所以我还是出去避避风头罢,下个月我就回来。”耀宗看妹子闷闷不乐,捏着妹子的脸蛋,笑道:“和你讲啊,迁都热闹啊,到时间,有的是好戏看。” 妹子,不要这么暴力! 迁都的喜讯是四月底传来的。官家四月十五诏告天下,将曲池府清凉山一带划为新京城。 此信一出,朝野震动。迁都的事举国皆知,都猜是迁都曲池府城,便是八贤王也跟风在曲池府城外买了几个庄园,谁都没有料居然是离着曲池府城一百多里之外的清凉山。 清凉山在富春县治下,草木葱茏清泉处处,原是曲池府有名的避暑佳地,山上的溪水合成一道道清澈的溪流,在山脚下的平原汇成清溪河,蜿蜒六十里过富春县城,再四十里和曲江汇合。 随着一队一队紫衣虞候背着文具盒,带着长绳长杆在富春县里来回乱蹿,富春县里半信半疑的百姓缓过神来了,欢喜者有之,恐慌者有之。欢喜的,多是家无几亩田的读书人家,天子脚下呐,录取的人数多呐,赶考不用来回大半年呐。恐慌的,多是地主,慌什么,大家都懂的。 是以紧跟在虞候们后面来的几大富商以高出市价半成的价格收购清凉山一带的田地,富春县就乱了。耀祖带着黄氏并几个孩子回黄家省亲,一住五六日都不回家。人都晓得王翰林才从京里回来,举城士绅不是今日携子来讨教学问,就是明日带着文章指翰林大人指点。 王翰林因为分家的事闹得心里不快活,晚上睡不好,白日里还要迎来送往,第三日就病倒了。似这般,远亲近戚又借着探病的由头一日来望好几趟。柳氏不胜其烦,闭门谢客,和李家商量,在第五进开了一个小门,家里的买办都从那个门由李家后门出入,这才得几日清静。 李知府和王翰林多年好友,又在紧邻,开得这个小门出入方便,他每常过来走走,寻王翰林讲讲话儿,有时候带儿子,有时候就是芳歌或小青阳一同过来。英华得便也去芳歌那边走走。 这一日午睡起来,梨蕊在树荫底下秀花,绣一针叹一口气,又托着腮看院门。英华叫梨蕊闹的也甚是想念哥哥,便寻思去寻芳歌说话解闷。梨蕊不肯去,偏常跟着出门的小海棠又病了,英华思量横竖两家是走熟了的,便独自一人过来。 两家之间这道小门因两边主人常来往,白日里都是敞开的,只得一个老婆子坐在门边做针线,拦着不叫陌生人进来罢了。那婆子见是小姐,自然不拦。英华信步走到丝瓜架,就见李知远大步过来。英华想到上回在李知远面前失态,人家还没有到面前,她就先脸红了,忙忙的让到一边,面朝墙壁。 李知远乍一见英华,却是喜欢,又见英华是一个人,越发欢喜了。他大步经过英华身边,丢一下句:“等我,就回来。”便将长衫的下摆扯起,大步跑远了。 李知远的声音并不大,却沉着有力,不容拒绝。英华捂着脸吸气良久,待想走,又不忍走,待想留,又害羞。待想躲,又无处躲。五月的骄阳底下,蝉鸣处处,半尺长的小丝瓜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英华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丝瓜摇来晃去。 李知远原是送棋谱到前头书房去,他怕英华等久了,到书房便尿遁了。候他满头是汗跑回丝瓜架。英华那个小人儿文文静静站在瓜架下,仰着脖儿正看瓜呢。李知远未言先笑,抿着嘴用走到英华身边唱诺,道:“可是来寻我大妹说话的?” “嗯。”英华回礼毕,一阵风吹过,李知远微带汗味的体味袭来,英华怔了一下,把方才想好要说的话全忘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身上的味道比二哥身上的好闻。 李知远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我陪你走几步罢。” “哦。”英华顺从的跟在李知远身边,低眉顺眼,跟个小白兔似的。 李知远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再想想那天她蹦进来的英姿,思量许久,仍然不敢问她:“你是活泼的,还是安静的?” 芳歌院里静悄悄的,廊下架子上新添了一只白毛的鹦哥,看见人来了,扑扇着翅膀,架子荡来荡去。沈姐自东厢出来,看见自家大少爷和王家二小姐并肩站在院子里,忙笑道:“大小姐陪着夫人在佛堂念经呢。我陪王小姐坐会,知远你去把芳歌喊来?” “不要不要啦。”英华忙道:“念经是正事,莫喊她。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得闲过来走走。” “既然这般,愚兄陪妹子出门逛逛罢。”李知远微笑道:“沈姐,你把芳歌的帷帽取来,我陪王小姐出门走走,可使得?” “不要。”英华声音低的似蚊子哼哼。 沈姐为难的看着儿子微笑,她看出了儿子对王小姐的好感,也觉得王小姐对儿子有好感,可是她的身份不能让她有什么表示。 李知远笑道:“那好,我们走。沈姐你去忙罢,回来我给你带核桃酥,可使得?” 沈姐点点头,进东厢去了。英华沉默着,是和他一起去逛呢,还是和他一起去逛呢? 李知远走几步,看英华还落在后头,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走罢。” “哦。”英华偷眼看李知远,李知远已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在前头带路。 英华上一回出门还是去富春县城,梅里镇还真没有逛过,乍一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一群鸭子从桥下游过,她都要站在岸边看半日。李知远因她天真,好笑道:“京城里的鸭子都是不会游水的?” 英华笑道:“京城里怕水脏,你前手把鸭子放河里,后脚巡街的就把鸭子都捉起来,还要罚你钱的。今儿看这些鸭子自由自在嬉水,我就觉得,还是乡下好。” “等新京城建好,咱们就在天子脚下了。”李知远的声音里带着向往,“我没去过京城,不晓得京城是什么样子。原来还想好好念书将来好去京城考进士的……” “京城南北市都有好几个大瓦子,极是热闹,还有樊楼,听讲连他们自己的伙计都不晓得樊楼有多少个阁儿。”英华笑道:“我想,等新京城建好,会比老京城还要热闹的。我们家从前住在京里,连根草都是贵的,吃的水都是买来的。哪像咱们富春,样样都便宜的紧。” 李知远微笑着守在英华身边,听她像小鸟一样说京城的吃零,说京城的杂耍,说京城过节时的热闹。 出了宅门,天是高而蓝的,风是带着各种新鲜气味的。这样的下午,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镇口的那条街两溜铺子虽是开着门,不只没有客人,还没有老板和伙计,除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卧在街心,便只有英华和李知远两个闲人。 英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说,很不好意思,见四下里无人,便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李知远笑道:“想是在哪里瞧热闹罢。要不然,咱们寻个人问问,也去瞧瞧?” “若是有热闹可瞧,必定是在那边。”英华指向码头那边。 这一路走过来,穿过了大半个镇子,都不见人,自然热闹是在镇外不远的码头处。李知远赞同的点头,和英华并肩儿朝码头那边走。果然还不曾走近,就听见人声鼎沸。李知远探头见那边人挨着人,便拉着英华反其道行之,爬上左手边的小土坡。 下边方才还是吵,就这么一会功夫,已是动上手了。富春百姓数百人手执棍棒,棒槌,还有拿板凳搓衣板的,将一伙人围在当中。英华看到几根红漆面黑腿的长板凳,想到上回李公子使板凳力克那两个无赖,抿着嘴儿只是笑。 他们两个站的远,听不清码头边嚷的什么,李知远因群情激愤,便对英华说:“我下去看看,仿佛是咱们有人被欺负了。” 他滑下去几步,拉着个人打听几句,脸涨的通红爬上来,道:“他们的马在镇口踢伤了一个孩子,大家去拦,连拦的人都打伤了几个。这等欺负人!” 英华一听也恼了,立刻将袖子挽起来,道:“好胆,这等滥人必要好好揍他一顿。”她的声音不小,底下许多人都听见。仰头一望,上面山头一个嫩得掐出水来的闺女正在满山头找棍子。就有几个好事的哄然答应:“揍他!揍他!” 须臾“揍他”之声越来越响,梅里百姓一步一步朝前挪。那边的人慌了神,退至水边,浑似下饺子似,一个个扑通扑通掉下去。有会划水的,在河里做狗刨式,更多的是不会水的,喊着救命,在水里扑腾。站在岸上的百姓就使手里的家伙挨着水面一顿乱拍。英华好容易寻到根小指粗细的竹棍,试了试弹性尚好,正待下山。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盯着她发愣,下巴都要掉了。英华忙将那根细竹棍反手藏到身后,涨红了脸道:“我只是说说……” 她只是说说……她真的只是说说?李知远纠结的要死,英华妹子,你那天的小擒拿手使的那样利索,方才一副打惯了架的架势,真的只是说说?那日在船上盯着你看了一个多时辰,你一直是那么的温柔安静……李知远腹内翻江倒海,面上依然笑的很平静,“确实该打。我都恨不是上去挥两拳。” “啊,这个给你。我再去……”英华立刻双手把小竹棍奉上,李知远的脸瞬间黑了,英华见风使舵,笑道:“我在边上看着。” 这棍子,接,还是不接?李知远犹豫着。 “表妹,”张文才捂着帽子,手足并用爬上来,“打他手脏,表哥替你揍他。” 妹子,一起去看月亮 张文才挤到二人中间,左看李公子面沉如水,右看英华表妹一脸为难,他便是再呆,也晓得自己是误会人家了,忙退后一步站到英华身侧,笑道:“这位兄台,小生护表妹心切,方才实是冒犯了。” 李知远微笑道:“无妨。” 文才露出缅腆的笑容转向英华:“表妹,我……”他紧张的很,左手不自觉抓紧圆领衫的下摆。 英华今日只是随意挽着一个攥儿,插着一根黄杨木的雕荷花长钗,因要应端午的景儿,又插着小小一枝艾虎钗。上身一件白纱衫,底下藕荷色的百褶裙,差不多是富春县中等以上人家女孩儿的常见打扮。浑身上下最醒目的只得衣襟上拴着一串用各色丝线缠就,锦缎缝成的小蜘蛛、小蝎子、小蟾蜍、小蛇、小壁虎,手工儿既好,颜色又鲜活,极是招人爱。这身妆扮素而不寡,又有女孩儿的活泼,极出挑,却不扎眼。 姑太太上回到王家求亲被拒绝,害怕儿子伤心,并没有把实情和儿子讲清楚,只是含糊说儿子须得好好念书,不然舅舅不会把英华许给他。在一心慕少艾的文才听来,这差不多就是把英华表妹许给他的准信了,之所以还不曾下定,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曾中举。于是,文才觉得,英华已经是他的人了。 今日再见,文才觉得英华表妹生性朴素,而且就是这样简单打扮都好看的紧,并不似那黄氏嫂嫂一味只爱奢华,是个能跟着相公过穷日子的好娘子。他越看英华越觉得满意,越看越舍不得不看。 英华越被文才看越难为情。明明父亲和自己都拒绝了姑母的求亲,他怎么可以一直这样直愣愣的看人?英华甚想翻脸揍人,一来这是姑母的独子,揍他事小,叫爹爹晓得徒添气恼;二来这人有些呆,又怕叫他缠上了脱不得身。她这般思量,那还没有递给李公子的竹棍就被她捏在左手里,轻轻的在右掌心敲打。 英华妹子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晰的胳膊,可是这样的玉手执的不是竹笔杆,而是能揍人的青竹棒。李知远的心肝都抽成了一团。看上去,英华妹子想揍人呢。李知远盯着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的竹棒,很努力的思考:她出了手,我是帮她揍人好呢,还是拦住她好呢? 山下热闹的好像沸腾的粥锅,山上的三个人,却各有各的思量。幸福的文才快乐的望着英华,只觉得表妹无一不美。李知远纠结的心跟着英华手里的竹棒起伏。 英华思量了一会,决定快刀斩乱麻,客气的微笑道:“表兄,你非要姑母来我家求亲,妹子就不明白了,表兄到底喜欢妹子什么?” 京城的女孩儿都是这么直白的么?英华妹子,我喜欢你温柔安静,可是……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会问别人这种话么?李知远按着心口,妄想把揪成一团的心肝抚平。 “英华妹子,表兄喜欢你温柔安静,喜欢你……”张文才心里把诗三百想了个遍,觉得没有哪一句能形容英华表妹的美好,他涨红着脸,干巴巴的总结:“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又用力的握紧了拳头,“表妹,八月十五一起去看月亮吧!” 这位表兄呆得真想让人痛揍他一顿,英华痛苦的把竹棒用力扔出去,面对表兄挤出微笑,道:“文才表兄,妹子一点都不温柔安静,也不想和你一起去看月亮。”她顿了顿,道:“表兄,天底下肯陪你看月亮的女孩儿多的是,可是我不想……” “啊,你不喜欢看月亮,”文才笑道:“那我可以陪你看星星啊。” 英华的脸已经扭成一团了。文才又道:“你也不喜欢看星星?那你喜欢看什么?” 李知远好心的扯了扯文才的衣袖,又指了指码头的方向。那边,群架正酣,板凳共水花齐飞,嬉笑并求饶齐响。 “表妹!”文才惊道:“打架有什么好看的,离的近了人家还会打到你。” “那你来干什么?”这人要不是表哥,一拳揍下去,世界就清静了。英华吸一口气,努力微笑,微笑。 “母亲叫我来打酱油。老板不在伙计也不在,我听见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呀。”文才突然惊道:“完了完了,红烧肉一定老了,老了就不中吃了。哎呀呀,我的酱油瓶在哪里?” 这孩子呆的,李知远同情的扭过脸,见十丈之外一块石头上立着一尊小瓷瓶,忙指点他:“那不是!” 文才三步并做两步滚下山去,将瓷瓶揽在怀里,伸脖喊道:“老板,我要打酱油!” 人堆里有个中气十足又极兴奋的声音回答:“老子打人打的正快活,你要打酱油自去,两文钱丢柜上罢了。” 文才愣了一下,抱着酱油瓶回转,走了几步又回头,正色道:“表妹,这里不是你顽的地方,我陪你家去罢。” “表兄你忙。”英华缩在袖子里的两只手已经捏成拳头,从牙缝里挤出笑,“李世兄会陪我回去的。” “哦……不好吧?”文才怀疑的看向李知远,“叫我爹晓得了,要骂你不守……还是我陪你家去合适。” 这厮着实该打!李知远咳了一声,自己都觉得自己笑的太假,“文才兄还是快去打酱油罢,肉老了就不中吃了。你再不走,表妹要恼的。” 文才听得这话,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搂着酱油瓶跑的飞快,一转眼就跑回镇子里去了。 英华听得不守妇道之语,已是娥眉倒竖,弯着腰四处寻方才丢掉的那根竹棒。再听见李知远似个知心兄长般和人家说“表妹要恼的”,怎么像是在撮合表兄和自己?英华涮一下涨红了脸,恨恨的抬步就走。 李知远沉默的跟在英华身后。英华气鼓鼓朝前走了二三里路,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就跟在后面,不禁恼道:“你跟着我干嘛?” “怕你不认得回家的路。”李知远看看天,日头已经西斜,山林幽暗,官道上已不见人影,他叹了一口气,道:“回去罢。” “哦。”英华答应一声。李知远便掉过头,让英华走在前面。流水琮琮,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些热气。漫天红霞,青山绿水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英华偷眼看李知远,他专心走路,只留给英华半边若有所思的侧面。走得这一会,英华心里的气已经全消了,满心都在乱想:他在想什么,他是怎么看我的?方才,我对表哥那样,他会不会误会我了? 英华走几步,看他一眼,再走几步,再看他一眼。冷不防一脚踩进一条石缝里,哎呀叫出声来。 李知远反应极快,扶住英华,忙问:“可扭着脚了?莫动,我把石头扳开。” “不……不妨事。”英华心里忽然又快活起来,“李世兄莫弄脏了衣裳。” “英华,你别动。”李知远把长长的衣摆撩起,弯腰去搬石头。英华的脚卡在两块石板缝里,大的那块石板足有圆桌大小,小的那块也有板凳大。弯着腰去搬嵌在路上的平石板,不能借力,李知远搬了几次,那石板略移了两寸,他已是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流到腮边。 英华轻轻把脚抽出来,欢喜道:“没有扭着。”就抽出手帕递给李知远:“你擦汗。” 李知远把帕子接到手里,就在帕子上留下两条黑手印。 英华恨恨的说:“也不晓得是哪个铺的路,幸亏有李世兄助我。”一边说一边就挽袖子,蹲下去把石头推回原位。女孩儿力气原就比男子小,方才李知远挪过来已是吃力,她要挪回去更是吃力。 李知远晓得英华是要把两块石头合到一处,忙把帕子往怀里一揣,笑道:“却是我忘了,若不挪回去,旁人走过也要吃亏的。”他就蹲在英华身边,两个人合力把两块石头合缝。英华在石板路上跳了跳,看石板不稳,又在路边寻了几块碎石子垫在缝隙里。李知远便道:“我来试试,你略让些。”英华让过一边,他用力跺了两脚,妥妥的,一丝也不摇,欢喜道:“好了。”再看自家两只手,和英华一样,俱都黑污,不禁和英华相对微笑。 英华低下头,轻声道:“去洗洗罢。不然回家母亲问起,怎么和她讲?” 李知远笑出声来,道:“实是不能说咱们是修路。这坡有些儿陡,我下去扶着你。”拉着路边一根细竹滑下去,又搬了两块石头与英华搭脚。英华也牵着一根细竹下来,李知远伸手,道:“小心。” 英华愣了一下,慢慢把手伸向李知远。李知远捏紧英华的手,牵着她到河边洗净了手,又牵着她的手爬上岸边的官道,待再松手,实是舍不得了。 英华轻轻抽,他就轻轻拉。越是这般,英华越羞,一路不是踢着石头,就是走到沟里。李知远越发不肯松手,捏紧着这只既能握笔杆,又会握竹棒的小手,心里麻麻的酥酥的,又甜的好似才吃过蜜水。 待走到镇边,英华抽手,李知远才肯放手,犹小心道:“看着些儿,莫碰着了。” 英华微微侧过脸,又是羞,又是嗔的横了他一眼,道:“都怪你。” 李知远笑着抬头再看天,晚霞已经散去,天空靓蓝,一轮弯月挂在东边的墙头。想到方才英华表哥呆呆的约英华去看月亮被拒绝都不晓得是被拒绝了,他不由压低声音笑道:“英华妹子,你看月亮。” 看月亮的代价 一轮弯月才上墙头,其实天空还明亮的很。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柳氏夫人面若寒霜,手执一根竹棍站在后门边,老田妈低眉搭眼站在夫人身后,两手贴在大腿侧,看见英华走过来,那两只手就无风自动,慢慢摇晃。 母亲一定生气了,英华顿觉千斤重的大石头压到肩上,一步比一步挪的慢。 李知远前几回看见柳氏夫人心里就发虚,今日不只虚,还颤。本来他想着陪英华在镇子里走走就回,不曾想英华突然恼了乱跑,回来已近黄昏。更不曾想会让柳氏夫人逮个正着。 李知远看英华好似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鸟,情知今日他若不出声,小鸟必要受家法的,硬着头皮上前,唱喏道:“原是小侄的不是,还请夫人莫要责怪英华小姐。” “哦?你怎么不是了——说来听听?”柳氏冷冰冰的看着李知远,寒气射出一丈之外,连老田妈都冷的打了个哆嗦。 李知远语塞。 英华战战兢兢走到母亲面前,垂头看地,不敢说话。 柳氏冷冷看了李知远一眼,使竹棍在英华小腿用力抽了两下,恨道:“再有下回,打断你的狗腿。” 英华咬着嘴唇受了两棍,脸色发白,可怜兮兮的看向老田妈。 老田妈贴着柳氏,貌似轻声,实则大声道:“夫人,咱们回家再打吧。在人家门口打孩子,李公子脸上不好看呐。” 柳氏冷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老田妈忙过来扶英华,英华刚挨了两下,走路吃疼,只能拖着脚步儿半靠在老田妈身上。 李知远的面孔,瞬间通红,他迈步越过英华,想拦住柳氏,偏英华看着他不停摇头,双目流露哀求之意。李知远只得停下脚步,让王家人从他身边过去。 英华走得几步回头,飞快的再看一眼李知远,忍着痛跟随母亲回家。 柳氏到得英华院里站定,厉声道:“你可晓得错了?” 英华低头不语。柳氏气极,喝道:“跪下,几时想通认错,几时自己起来。” 老田妈悄悄儿推了英华一把,英华就在院中跪下。她院子当中铺的原是青砖,小丫头们才洒过水,这一跪下去,温热的水立刻渗透裙子,片刻下半身俱都湿了,叫晚风一吹,粘答答的贴在身上。 柳氏午后有事寻英华,梨蕊说二小姐去隔壁李家寻李家大小姐说话。柳氏使老田妈去喊,谁知李家居然说李公子带着英华出门耍去了。又是紧邻,又是世交,出去耍也不值什么,然女孩儿家自重,再怎么说也当带两个使女,或是跟个婆子。 英华居然一个人都不带就跟着人家走! 富春地方,谁和谁不是亲戚?只怕明日一县都传遍李知府家公子和王翰林家小姐在镇外私会。这么着,不把英华嫁给李公子也不成了,然前日还说要把英华留在家里几年,人家又怎么会来上门求亲? 柳氏越想越是头疼。便是再疼爱这个女儿,也气的要死。这般下去如何得了,今日势必要好好收拾遭儿。柳氏给老田妈使了个眼色,抽身出来到正厅坐等英华来认错。 老田妈候夫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便骂小丫头:“都是死人,快拿擦地的布来把地擦干净。”又骂院里的老妈子:“还不去备洗澡水,二小姐裙子都湿透了。”又骂梨蕊:“跟小姐出门的丫头病了,你就当自己跟着小姐出门!出门走走怎地,看长锅呼吃了你?” 梨蕊低着头认错,道:“原是婢子的错,以后必不会偷懒了。” 老田妈冷笑道:“认错若是有用,还要家法干嘛?打多少,梨蕊你自己说。” “每人二十棍。”梨蕊低声道:“跟小姐出门的海棠真是病了,怕是吃不得打……” “也罢,海棠的打暂且寄下。”老田妈发落完了梨蕊,才去抬英华的胳膊,好声好气道:“二小姐起来罢,地上凉。咱们跟太太认个错,下回出门耍多带两个人也罢了。” “我……”英华吃力的爬起来,心里又是羞,又是愧,“原是我错了,不要打她们。” “小姐一向明白事理。”老田妈笑道:“可是这几个丫头也太不谨慎了,就是小姐院里子的嫂子们,自从回了富春,也比从前懒惰。今日若不叫大家长长记性,明日还不晓得怎么样呢。” 梨蕊低着头,连连称是。自己犯错,连累这许多人挨打,英华羞愧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下去,一定要自己先挨二十板。老田妈劝不住她,只得去回柳氏。 柳氏干脆,亲自执棍把英华和梨蕊各敲了二十板。看着老田妈带人把英华院里的人俱都打了才罢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墙上还开了一扇能走人的门,消息就插上了翅膀。柳氏夫人执家法,不只打二小姐板子,连二小姐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吃了板子,实是一件大事。不过半个时辰,李家上上下下就都晓得了。 晚饭时李知府问陈氏夫人隔壁为何要打小姐。陈氏还不曾说话,李知远已是变了脸色,低头巴着饭碗数米粒。这个大儿子虽然不是从陈氏肚皮里蹦出来的,陈氏一向疼爱的紧。儿子和隔壁家的小姐出门走走怎地,陈氏觉得柳氏这顿打是大惊小怪,明着是打自家的女儿,其实是在折知远的面子。儿子羞的在饭桌上头都抬不起来,陈氏很不满意,道:“想是孩子淘气,打两下也是有的。” “哦。”李知府对妻子一向尊重,陈氏如此,他心里不以为然,便不再问陈氏,看向儿子:“知远,我恍忽听说你下午和王家二小姐出去耍?” “原是儿子的错。”李知远放下饭碗,跪到父亲脚下:“王小姐原是来寻大妹的,大妹陪母亲念佛经,儿子只说王小姐整日闷在家里怕闷坏了,便陪她出去散闷。出了镇子没多远,王小姐崴了脚……所以回来晚了。” “跟你出门的那几个人呢?”李知府皱眉,“那不是你大妹,你带王小姐出门,就不晓得带两个人避嫌?” 出门时就想着能和英华妹子多说几句话,哪有想过还要带随从。李知远额上的汗一滴一滴渗出来,“儿子错了。” “蠢才!”李知府也恼了,“你一向精细,怎么就昏了头,今日必要打你几下叫你长记性!”一叠声叫请家法。 陈氏拦道:“既然晓得错了,儿子自然会改,不打了罢。” 李知府呸道:“非打不可。不打怎么和人家交待?”竹板取来,他亲自动手,照着儿子肉最厚的屁股用力敲了几十下,恨道:“养几天伤,再带你去隔壁陪罪,王家小姐配你绰绰有余,若是能把亲事订下来,就算你这顿打没白挨。” 陈氏看儿子挨打,已是不快,听得还要去求亲,更是不悦,忙道:“陪罪还罢了,求亲人家不会许的。” 此言一出,父子两个俱都看她。陈氏叹了一口气,道:“前日看戏,我问王小姐订过亲没有。柳夫人说还要留女儿几年。今天出了这个事咱们再去求亲,倒像是要胁似的,你说人家肯不肯?” 李知府想了想,泄气道:“罢了罢了,这亲,实是求不出口。” 李知远挨了打,睡在床上不能动弹,实是掂记英华,使人喊芳歌过来,背着人再三央妹妹去看英华。 芳歌无法,只得去回陈氏。陈氏不许,她哪里敢去。李大人去隔壁寻王翰林说话,实是不好意思就给儿子提亲。陈氏又禁住不许芳歌跟随,只得小青阳偶尔陪爹爹过去走走。 李知府不提,王翰林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自家女儿什么性子他做爹的最清楚。他看李知远那孩子倒是不错,人家孩子陪着自家女儿出门略走走也不为过,一时不察没带随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晚才回只怕是自家女儿乱跑。自家女儿挨了打没错,人家孩子也被揍过,是以李知府不提,他也装做无事。 陈氏心疼儿子,觉得儿子这顿打纯是柳氏摆布的,柳氏这般厉害,将来若是结了亲,自家儿子是要吃亏的,所以她就掐断了给儿子娶英华的心思,拿定主意要给儿子聘一个温柔安静的妻子。 柳氏心疼女儿,觉得女儿犯错俱是李公子害的,偏他家打几下就没了消息,装做没事人一般,连陪罪都不肯,心里甚觉不快。两位大人依旧亲密,两位夫人心里已是有了隔阂。 柳氏亲自动手,英华的伤自然不重。第二日她就能下床走动,第三日就能跑能跳。偏院子里能走动的俱都挨了打,头一个梨蕊是最娇弱的,挨了打也不敢卧床休养,英华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英华便是有心去打听李公子的消息,也不敢开口,休提出门去逛。只得镇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写字,看梨蕊绣花。和从前不同的是,以前是只有梨蕊一个时常发呆,现在又多了一个英华惯常趴在窗边望月。 高墙隔断了英华的目光,却隔不断风言风语。幸亏老天有眼,李公子和王小姐看月亮的传说还没有传出梅里镇,富春县的头条八卦就变成了胡寡妇儿子的爹是谁。富春县毕竟有踏月行歌的风俗。姑娘小伙拉个小手看个月亮的事月月都有,不稀罕。教书育人德行端方的富春书院老山长钻寡妇被窝的事,几十年才这么一回,都传疯了。 听说的人不管信不信,都要寻朋友再打听。一传十十传百,满县都轰动。胡寡妇的小店前是草都踩平了,胡寡妇一问就哭。一个妇人家,带着不知其父的两个孩儿,哭的惨兮兮的,人都可怜她。 老山长偏又是中风,睡在卧房里动弹不得,不晓得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也无从辩起。俗语说的好,人心隔肚皮,纵然是亲骨肉,王家的儿子女婿都觉得这事儿八成是真的,人家说起来虽然都不肯承认,口气也硬不到哪里去。 这事传了几日,讲究的人家都把在书院上学的儿子喊回去。渐渐书院的学生十去四五,王耀芬这才慌了,召集先生们开会,商量怎么才能把学生们都喊回来。 有一位吴先生道:“令叔翰林大人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望的,莫如请他老人家来主持书院。” 耀芬坚持不肯,那位吴先生也恼了,拂袖而去。跟着吴先生走的先生和学生又有十之二三。最后书院里只剩了两个老先生和几十个学生。两位老先生原是没主意的人,又觉得耀芬不可靠,干脆带着学生们走到梅里来,也不喊门,就在王翰林家门首静站。 夫人们的较量 自从王翰林病了,王家大门就不曾开过,都是打李家后门出入。大门台阶上浮灰都积得厚厚一层。两位先生带着学生们在门首久站,引得许多路人驻足围观。书院的学生们多是富春子弟,梅里的亲戚朋友看见,拉住问缘故,才晓得是书院的学生请愿求王翰林回书院主持大局。论学问,翰林老爷的学问肯定不比山长老爷的学问差,最少人家是个考得起的,论人品,山长老爷现在还有人品么? 是以过不多时,王家大门口闲人越聚越多。李知府正在教小青阳认字,听见自家守门的人进来禀报,思衬片刻,写了个字儿派青阳送到隔壁去。小青阳走到半路遇见沈姐,忙上前问好儿。 沈姐问得青阳是去隔壁,犹豫半晌,道:“若是柳夫人和你闲话,旁边又无人,你就把你母亲写信请舅爷爷做媒的事当闲话讲给她听。她老人家若是有心成全,自会想法子成全你大哥和王小姐,若是不肯,也罢了,大家趁早丢开手罢。” 青阳虽然不大明白,但沈姐话里的意思是想大哥和英华姐在一起的,他也晓得哥哥喜欢王小姐,他也喜欢英华姐,巴不得英华姐姐做自己嫂子的,就用力点头答应。 青阳极是活泼的一个孩子,便是柳氏也甚爱他。他将字儿送到梧桐院里,王翰林拿着字儿自去东厢书房,柳氏便留青阳吃果子,与他闲话耍子。 且说英华算完了家用帐,到母亲屋里交帐簿,才走到廊下听见青阳的说话声,她的心怦怦直跳,候了一会,并没有芳歌的声音。英华情知又是青阳一个人来了,只得将失望藏在心里,妆出笑脸迈过门槛,笑道:“青阳来了?” “英华姐姐。”小青阳也晓得英华挨过打了,他哥还在床上养伤呐,是以他就上下打量英华,要看她伤的重不重。 这个孩子看人直截了当,从头看英华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还绕过去看了看背后,看英华是不是也是屁股挨的板子。英华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微红着脸让过一边,把帐交给母亲,道:“都核算过了,没有错儿。” 柳氏点点头,解下钥匙给侍立在一边的老田妈,老田妈接过,英华便跟着她到里屋去放帐本。柳氏好笑的看着青阳,问:“你看什么?” “嘿嘿。”青阳不好意思的坐回椅子里啃桃子,含糊不清的说:“英华姐姐好看呗。” 这句却是搔着了柳氏的痒处。柳氏笑骂:“这个小猴子,净捡好听的说。听讲你还不曾上学,是谁给你启蒙的?” “是我大哥。”小青阳看柳氏的笑容不改,笑嘻嘻道:“我和大姐都是大哥启蒙的。我大哥的学问,在泉州府是数一数二的呐。” “那你大哥今年可是要下场?”柳氏不动声色的套孩子话。 英华本待出来,听见母亲和青阳谈到李知远,又羞又喜,靠在里间板壁,迎着光亮看指甲,不肯动了。 老田妈看小姐如此,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踮着脚轻轻出去了。 里间只有英华一个人,她咬着嘴唇,笑意忍都忍不住。 “我爹说凭我哥的学问也能考个举人,进士怕是不成。榜下知县或者也能巴结得上,可是历练又不够,做官儿实是不能。我爹说让我哥在家管几年家务……”青阳看柳氏笑吟吟地,大着胆子道:“母亲说,实该给我哥娶个嫂子,她老人家已是写信给曲池府的舅爷爷,托舅爷爷做媒呢。” “你大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难怪你母亲着忙。”柳氏看看外头,笑道:“也不早了,婶子不留你了。回家去罢,得闲过来耍。” “嗳。”青阳忙把桃子揣在怀里,冲柳氏行完礼,还叫:“英华姐姐,我家去了。” 柳氏便命老田妈送青阳回家。老田妈忙笑着过来牵青阳的手,带他出去。 “英华,你都听见了。”柳氏叹了一口气,道:“人家打算娶亲了,陈夫人要去曲池府找儿媳妇呢。” 英华瞬间从欢喜的山峰跌到失望的谷底,软软的靠在板壁上全无一滴力气。母亲的话更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过来,教她全身冷的发抖。 柳氏听见里间无声息,冷笑道:“女人似你这般软弱,你四姨就该抱着孩子去投井。” “娘。”英华扑进柳氏的怀里,她不敢哭出声来,一边掉泪一边抽气。 柳氏拍着女儿的背,温柔的说:“李公子和你出去逛,可曾说过什么话没有?” 英华仰头,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柳氏再叹了一口气,又问:“他只是陪你逛逛,对吧。” “嗯。”英华一边抽泣一边点头,“我们到镇外看人家打架,还遇到文才表兄了。后来文才表兄去打酱油,我们在官道上走了几步,女儿……实是忘了要避嫌。” 柳氏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道:“以后长了记性也就是了。李公子乍一看上去实是不错。可是为人如何,一二个月功夫哪里看得出来呢。好像那位表舅,在你外公家住了也有一年,谁都说他好,哪个晓得他为人是那般。他家既然已经在替他说亲了,你就断了这个心思罢。” 英华将脸贴在在母亲腿上,良久都不说话。 柳氏看向门外,四堵高墙圈住的不过巴掌大的一方天地,柳氏指着外头,道:“英华,若是此时与你订亲,你就只能一辈子圈在这四堵高墙里,相夫,教子,伺候婆婆。墙外的风光,你可想看一看?你甘心在这四堵墙里终老?” 英华含着泪,不晓得当如何回答,母亲话里的意思,她有些想不明白,可是叫她就此断了念头不再想念李知远,实是不能。 王翰林大步进来,看见女儿伏在妻子膝上掉泪,愣了一下,笑道:“英华越长越回去了,都会在娘身边撒娇了呀。” 柳氏瞪王翰林,道:“你还笑得出来。隔壁送什么信儿来?”一边使手帕给英华揩眼泪。 王朝林笑嘻嘻在妻子身边坐下,带着点讨好,“富春书院里有两位先生,带着几十个学生在门口,请我回书院主持大局。月娘,你看……” “主持大局?书院快发不出来薪水了罢。”柳氏笑嘻嘻道:“老爷,我对不住你,你家二公子出门时我怕他钱不够使,写了一张三千两的借票与他防身。他不支银子花用还罢了,支了钱,家里的钱只够还债。” “这小子!”王翰林心里恨的咬牙,面上犹笑道:“他若是折腾出个名堂还罢了,若是把咱们半辈子的积蓄都折腾光了……” “不是他能折腾,你能自己告老还乡?在朝堂上一个劲反对迁都的那些清流,现在又如何?”柳氏轻啐道:“富春书院能有今日,固然有你一半儿功劳。可是如今……” “如今我不想管也不会管,夫人,我一定不会管。”王翰林笑道:“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门外站着呀。还请夫人出面打发了他们罢,不如站在大门口不好看……” 柳氏想了一想,道:“正好英华眼睛都哭肿了,英华,你带几个人出去,和那两位老先生讲,说你父亲病着要养呐,请他们回去罢。” 英华应了一声,走到廊下喊人。柳氏高坐在榻上看女儿调兵遣将,王翰林陪着笑道:“夫人,让女儿去应付他们,不大合适罢。” “我倒是想让你的大公子去,”柳氏笑道:“令郎这不是不在家么。话又出回来了,要是耀宗出头,八成要挥拳头的,耀祖的性子我还摸不着,还真不敢让他去。” “还是英华合适。”王翰林摸着胡须赞叹,“夫人妙计。他们这般,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会怎么骂我呢。我若答应,耀芬那孩子必要说二叔出尔反尔。” 柳氏笑道:“你心里巴不得耀芬骂你吧。” “哪里哪里。”王翰林笑道:“老夫只要耀宗娶个好妻子,英华嫁个好丈夫,只要孩子们过的好好的,旁的,都不在放在心上。” 丈夫这般讨好,柳氏也心软了,微笑道:“若是在家闲不住,咱们自己办个小书院,也使得。” “不成!”王翰林正色道:“我不管富春书院也罢了,叫我再办个书院和富春书院打擂台,九泉之下,我哪里还有脸见我爹。” 两位老先生还罢了,少年书生们热血沸腾,性子毛燥的多,等了许久不见王翰林出来,有两个性急的就说要敲门,俱叫先生们拦住了,大家正在商量之际,就见王家两扇黑漆大门轻轻开启。似花朵一般娇艳的翰林小姐缓缓走出门,先对着两位先生行礼,又对着众书生缓缓万福。 “父亲病了,卧床几日。实是不能来见各位。”英华觉得自己撒谎了,脸涨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的小了。“父亲和大伯已经分家,富春书院的事父亲不好再管,还请两位先生和各位世兄回富春书院和我堂兄王耀芬商量。”说罢英华又施了一礼,左右侍儿陪着回去了。 从头到尾,两位老先生都没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说上半句话。他们本来拿定主竟,若是王翰林避而不见,他们就站到王翰林出来为止。王翰林若是不答应,也有话说。谁曾想是王家小姐出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滴滴地,说话脸都红,那两个眼圈粉光融滑,想是才哭过。谁好意思为难她?眼睁睁看着她回去了。 富春女眷出门都极少戴帷帽,小姐们出门买衣料首饰也不大避人。论标致,这位王小姐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标致的相貌。最难得的是温柔安静,又是一副娇弱的小模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只见得英华小姐这一面,这群书生里就有三四个家世不错又不曾订亲的,都荡漾了,俱在心里寻思要不要回去和长辈说请媒人来说亲。 一个学生叫金康的向来嘴上没装门,叫翰林小姐的气派镇住了,回过神来,幽幽道:“难怪咱们富春人说娶妻要娶王家女,真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呐。” 大伙儿哄笑起来。就有个站在边上的外乡少年极好奇,扯着一个笑的人问:“此话何解?” 那人笑道:“枫叶村王家规矩大,女孩儿教养甚严,出嫁时族里还会另备一份嫁妆。所以大家伙都巴不得娶王家女呢。你方才看见的那位,是枫叶村王翰林之女,不只生的好,只看她那等温柔安静,言行又这样落落大方,实是罕有,不晓得将来会许给哪家公子呢。” 外乡少年听得,也笑道:“有意思的紧。”一边走一边笑,低声和同伴道:“分明是王耀宗的妹子么,几时妆出这副淑女模样哄骗人?” 有教无类 俗话说:书生闹事,十年不成。娇娇弱弱的翰林小姐请大家回书院去,书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门口罚站,大家走到一个茶馆歇脚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听说书院的先生和学生们去二叔家门口请愿,心里实是有些儿慌了,自骑了个驴到梅里镇,远远看着。英华出来说已是分了家,二叔不会管富春书院等语,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掉头又回书院。 富春书院在县城外五六里的云台山上,当年在王老太爷手里,不过是有十来间草屋的私塾,王家两年代呕心沥血五六十年,把私塾变成了占地近百亩的大书院,旁的不论,光五间藏书楼,在东南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没有书院敢排第一。本来这近百亩的宅院也不值甚钱,偏偏官家要迁都,迁都也罢了,偏偏要迁到几十里之外的清凉山。清凉山一带建了新京城,云台山恰恰就在京郊。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春书院占下了。 耀芬觉得这是老天要补偿老王家。他跟随父亲管理书院也有二三年,心里早有谋划,想要趁着迁都的东风大干一场,把富春书院办成全天下第一等的书院。父亲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还很硬朗,还有一个二叔,也是三十年贴钱眼都不眨的主儿。有这两尊泰山石敢当镇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头,谈何大展宏图? 是以听说父亲中风,耀芬便说服了母亲,拼着事后挨父亲责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从书院里挤出去。谁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闹出个田寡妇认亲的闹剧来,不只父亲名誉扫地,还连累到书院要散伙。 耀宗也曾怀疑此事是二叔弄的手脚,可是一来分家二叔没有要书院,二来自那日分家之后,二叔家大门紧闭,也没有什么动作。三者那田寡妇镇日坐在城东小酒店里,除去哭又不发一言,便是使了人去问也问不出个屁来。耀宗寻思半日无计可施,在空荡荡的书院里转了一圈,在大门口吩咐守门的老仆锁门。 就见两个华服少年带着十几个从人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生得极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剑眉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马鞭,侧着头和同伴讲话,风度翩翩的让人妒忌。便是他的同伴,生得浓眉大眼粗壮的很,打扮的也甚是俊俏,青纱帽儿上簪着一朵红玫瑰,簇新的紫罗衫儿,勒护腰的腰带居然还是犀角的。 耀芬不好男风,但看得此人这般美貌,也觉得世上既有这等美男子,也难怪会有许多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宁肯断袖了。 老仆眼里没有美男子,上前拦道:“此处是富春书院,客人何来?” 那美少年敲着马鞭儿,笑道:“既然是书院,怎么没有学生?” 耀芬涨红了脸,咳了一声道:“今日放假。” “哦,原来今日放假。”美少年笑着调转马头,扬鞭道:“咱们走罢。”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耀芬放在眼里。他的同伴倒是回头看了耀芬一眼,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一群人哄笑不已,跑马下山。 耀芬觉得受了耻辱,捏紧拳头,恨道:“可恶。” 且说少年们从云台山下来,沿着官道到县城绕了一圈,径到梅里镇王翰林家门首敲门。虽说富春县这个把月人来人往,但似这般鲜衣怒马的美少年实是少见,不过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热闹。 王翰林家的大门敲了半日无动静,美少年笑道:“杨小八,你嗓门儿大,喊罢。” 杨小八爬回马上直立,真个大声喊:“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来看您来了,柳师母,开门呐。” 喊老师还罢了,连柳师母都喊出来了,守门的不敢假装听不见,顶着还不曾养好的五道红杠开门出来,道:“这里不是私塾,是枫叶村王翰林家,两位公子可是找错了人家。” “哎呀,就是枫叶村王家!”赵十二公子欢喜道:“我们寻了大半日,总算寻到老师家了。”随手甩出一个金豆子与守门的,道:“烦进去禀声,就说你们老爷在京城里的学生赵十二和杨小八来了。” 守门的惊到了,金豆子都不晓得藏到袖子里,使三个指头举着那枚比黄豆还要大的金豆子飞奔进梧桐院,就在阶下喊:“老爷,夫人,不好了,有个有钱的人说是你学生,寻来了。” 王翰林被守门的搞糊涂了。柳氏要过金豆子看了会,道:“敢随手就赏个金豆子的学生,守门的又不认得,还能是谁家?” 王翰林想了一想,问:“是姓赵还是姓杨?” “一个姓赵一个姓杨。名字怪的很,一个叫什么十二,一个叫什么小八。”守门的低下头,老老实实道:“小人叫金子闪花了狗眼,混忘了。” 柳氏笑着把金豆子掷到守门的怀里,骂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请到大厅上罢。老爷,贵客来了,咱们家的厨子见不得人,还要请个厨子来才使得。” 王翰林跺脚恨道:“他们怎么寻来了,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氏已是走到门口,听见王翰林这等服软之语,回身笑道:“你敢大棍子把人赶出去吗?” “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的闺女敢。” 看见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镇定自若,看见师母,赵二十和杨小八客气有加。 看见英华师妹,赵十二还罢了,杨小八已是陪着笑凑到英华身边,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见英华妹子了,八哥哥从京城带了好玩的东西给你哦。” 英华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赵十二,问:“你来干什么?” 赵十二从怀里缓缓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开,转身双手递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亲说学生可以下场了,叫学生在老师这里看半年文。” 杨小八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请先生管教小八。” 王翰林把两封信收下,板着脸儿一言不发进里间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说半年,住个三五年都使得。你们两个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被赶出来的?” 赵十二微笑不语。杨小八笑嘻嘻道:“师母一猜就中。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师的小女儿打了一架,我们不该去助拳。” 听得潘太师的小女儿像是吃了亏,英华脸上就有笑意。赵十二抽出折扇摇了几下,微笑道:“小八使坏,把潘晓霜的头发剪了半截。” 英华慢慢站起来,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着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许翻墙出入,不许招蜂引蝶。最要紧,不许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们,我也不放过你们。” 赵十二一边用力扇扇子挡着柳氏,一边张着嘴,无声的说:“王耀宗不在家。”眼神嚣张又得意,分明就是在挑衅。 英华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母亲,安排两位世兄住在哪里?” 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进通夹道的墙打通,那个大院子给他们住。重在里头小夹道砌道墙。你去安排罢。” 英华答应一声,经过赵十二身边,用力地,迅速地,在赵十二脚背上踩了一脚。 赵十二疼的待叫,英华已是挑衅的又送来一个白眼。他就闭了嘴吸气,摇扇子加倍用力。 杨小八知机,早把两只脚缩到半空,陪着笑看着英华,就差摇着尾巴说:“师妹,别踩我。” 柳氏装做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微笑着问候赵十二的父母亲和兄长嫂嫂,问完赵家,又问杨小八的祖母近来可好,几位婶婶如何,又问及他的堂姐妹们。 说了小半个时辰,王翰林板着脸出来,将两大张满是字的纸丢与他两个,道:“既然来了,总要学点东西,这是你们两个每日的功课。你们先歇一歇,晚饭后到前面书房去,我要查考你们的功课。”说罢抄着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会,英华使小海棠来说住处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着他两个到第三进去,指着第四进道:“第四进是耀宗的大哥的住处,他们走亲戚去了,改日再见罢。你们短什么,要用什么,要吃什么,使个人来说就使得。我看你们带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赵十二恭敬道:“让师母费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妈去厨房叫人烧几锅热水送来,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爷在学生面前甚是威严,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脸,见夫人回来,忙把那两封信送上,苦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赖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叹了口气,道:“圣人曰:。你就从了圣人罢。” 梨蕊听说杨八公子和赵十二公子来了,大惊失色,在院子里怕的团团转。 英华本来满肚子闷气,倒叫梨蕊闹出笑来,啐道:“你怕什么。赵十二向来是动嘴不动手,杨小八那个人虽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给他几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头半日,怯怯的说:“我怕二少爷生气。” “无事。”英华笑道:“你行动处只跟着我,二哥才不会多心呢。”转念一想,这些天梨蕊紧跟着自己,她都没得法子打听李知远的消息,英华不禁黯然。 英华这阵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虽然晓得二小姐的心事,听说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寻亲事之后,却不敢再劝解,看小姐又对花长叹,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边绣那永远绣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两个看文的富贵学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晓得了。李知府寻思半日,王翰林肯让人家住在家里,富不见得,贵简直是一定。迁都在即,天子脚下结识两个贵人总没有坏处,何况儿子对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儿子认王翰林为老师,看看可有机会做个亲家。是以午后他照旧例来看王翰林,开玩笑似的请王翰林给儿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儿像是对李知远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性情儿,也就一口答应。 是以,第三日,李知远就厚着脸皮带着一篇文章,拉着小青阳的手到西边来。那小青阳走到梧桐院门口就不肯到前头去,扭来扭去,道:“大姐叫我问英华姐姐借书呢,大哥,你陪我过去。” 小弟这等配合,李知远心花怒放,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是内宅,哪能说进就进。听话,陪哥哥到前头去。” 杨小八从后头走来,笑嘻嘻摸小青阳的头,道:“你也是找来我们老师看文的?” “不是我,是我哥。”青阳拨开他的手,挪到一边,没好气道:“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做甚?” 赵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东京赵十二。” 李知远回礼,笑道:“富春李知远。” 杨小八见他两个客气讲话,只逗小青阳,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华姐姐,你跟不跟我走?” 小青阳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杨小八的衣袖,喝道:“骗我是小狗。” “骗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杨小八提起小青阳架到脖上,回头到他们住的那院门口,指着石灰还未干的新墙道:“那边就是你英华姐姐的住处,你自家看。” 小青阳原是进过英华的院子,骑在杨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边夹道里几个小丫头在玩耍,英华姐姐那个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门口。小青阳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团儿。杨小八变出一把弹弓来,笑嘻嘻道:“看你弹多远。” 小青阳就瞄着梨蕊用力弹过去。梨蕊吃了一惊,再看是个纸团从隔壁过来,忙捡起来进屋交给英华,抱怨道:“昨日丢了许多字纸与我们煮夜宵,今日又来了。” 英华展开来看时,却是陌生字迹,写着芳歌要借某书,落款一个小小的“远”字的草书。 英华心里慌的要死,转过身把那团纸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纸团丢过来,积在一处咱们晚上再煮什么吃。横竖咱们只在这院里,他们不敢进来的。”一转身进了里间,歪在榻上寻思:这是他罢。若是芳歌,正经使个人来借,何必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亲了,为何又来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会,又无从理会。 英华一会儿爬起,一会儿睡倒,那张纸团儿也陪着卧榻遭殃,一会儿被搓成一团丢到地下踩了几脚,一会儿又被展开抚压在枕下。纸团若是能言语,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远那厮,踩我做甚?”天幸纸团不能言语,是以英华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头和学生们一处吃饭。英华就在梧桐院陪母亲吃饭,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饮饼,不思饮食。 柳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吃罢饭,才道:“你爹明日要带学生们出去走走,你陪着你爹一起去罢。吃罢饭去后边厨房料理明日要带的食盒去。”英华没精打彩到厨房看家人收拾食盒,听说李知远现在也跟着爹爹看文,却是又惊又喜又慌又恼。惊的是此事母亲并没有告诉她,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喜的是明日或者能见一见李知远,慌的是当着父亲的面不晓得如何和李知远讲话,恼的是李知远明明要娶别人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到她家来。 这般儿胡思乱想到夜深,那张纸团被英华又从书架脚底下挪出来,再一次被搓圆,按扁,折块,诸般酷刑之后还不得好死,被梨蕊抢过来看了一眼,投到灯中化成灰烬。 英华恼了,背对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华摇了一会儿扇子,轻声道:“婢子记得,当年大小姐在老爷的学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两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经得起老爷和夫人的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没福。” 英华不动。梨蕊放下纱帐,把帐子塞在席子底下,轻轻出去了。 英华听见没声音,爬起来坐了一会,握紧了拳头道:“这般猜来猜去实是没意思,就明日寻他问个明白。” 谁家少年陌上游 上 在京城时翰林闲了也常带着几个学生出城走走,俱有旧例在那里。是以这次出游,英华也只带了两具食盒并一坛子好酒,倒是特别多带了两个文具盒,打了个小包袱叫杏仁背在背上。 跟着先生出游,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老实的很,俱着素净青罗衫,不过赵十二的银腰带上拴着一枚玉佩,大红色的穗子鲜亮耀眼。杨小八却是使黑腰带勒着一副精巧的镶牛皮抱肚,两个并排站在庭间树下,一个儒雅风流一个英气勃勃,甚是赏心悦目。老翰林是不喜欢招摇的,两个爱徒这般打扮,比前几日顺眼多了,看得他连连点头。 英华上着鹅黄短衫儿,下着青罗裙儿,要行动利索,又系上一条绣花的抱肚。因为怕热,她两只袖子都挽着肘弯处,露出白白嫩嫩却有力的小胳膊。英华带着两个提食盒的仆妇,一个挑着茶具盒和酒的老仆,又是一个背文具的俏丽丫头,昂首挺胸从月洞门里出来,骄傲的跟小孔雀似的。 王翰林看见,忙叫女儿把袖子拉下来。 老师看不见他们,杨小八就蹿到墙边一棵栀子花下,掐下几朵半开的栀子花,对赵十二挤眼,一人取一朵插到头上,又正经八百的站好。赵十二抖开折扇,把几朵花儿搁在扇面上,笑嘻嘻送王翰林面道:“先生,簪朵花儿呀。” 王翰林虽然爱在学生面前妆严肃,也不好意思为着一两朵花儿敲打学生,取了一朵自簪。赵十二就把扇子送到英华面前,两只桃花眼眯成一道缝,美滋滋的说:“先生都簪了。” 英华只得取了一朵缠在衣带上,还要施礼谢他。 赵十二挑一挑眉,又把扇子送到杏仁面前,杏仁满面通红抓了一朵就逃也似退到英华身去。赵十二拈起一朵嗅香气,眼睛还不住的瞟英华。 英华瞪他,他就一本正经把那朵花儿揣到怀里。王翰林一转过背,他就和杨小八两个一起对着英华挤眉弄眼。 这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片刻正经的时候,王翰林咳了一声,道:“到码头坐船去罢。”甩一甩袖子迈步先行。英华狠狠瞪他两个一眼,提着裙子小跑到父亲身边。赵十二又冲杏仁飞眼风儿。杏仁羞的要死,把那朵栀子花丢到地下狠狠踩了一脚,飞一般跑到翰林老爷前头去了。 赵十二叹气,小声道:“怪哉,她家小姐怎么不打我了?” “哥就爱看小母老虎伸爪。”杨小八摸着下巴上才冒头的软毛,遗憾的说:“咱们今天晚上丢几只蛤蟆过去?” 王家喊了一艘雕花窗棂的大游船,船里大小也有三个舱,前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就是翰林和学生们的坐处,中间两块薄薄板壁隔了一个小舱,放着一张小巧桌儿,是英华坐处。后头还有个大舱,是管家和婆子们的所在。 船家因有女眷,喊了自家的女孩儿来伺候,那女孩儿面皮微黑,唯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有几分动人姿色,她上得船来,径直把前舱和中舱之间的隔扇门下掉,挂上一架竹帘,就在英华身边坐下替她打扇。 杏仁便道:“你到后头去罢,这里不用你。” 那女孩儿翻了一个白眼走了。英华忍不住先笑了,道:“平常在家你一句话都不爱讲,出门就肯开口了?” 杏仁推开窗看码头有不少人,又把窗关上,解开包袱把文具放到桌上排上。 王翰林还在船头不曾进舱,杨小八进来就看见英华碰了个软钉子,笑着冲杏仁伸大姆指。杏仁大窘,转过身背对前舱。 英华顺手拣起一根笔就丢他。杨小八本是将本之后,叫他编几句诗词原是难为他,让他空手接文房四宝很是拿手。英华丢一样,他就抄一样,不过片刻笔墨纸砚妥妥的的摆在方桌上。 赵十二进来,手肘撑在桌面上,面朝英华眯眼:“英华妹子,我也要。” “甩你一脸墨水。”英华微笑,“浓的还是淡的,让你挑。” 英华妹子几时学会文斗了?赵十二哆嗦了一下,缩回凳上正坐,一本正经道:“师妹说笑了。” 杨小八弯着腰过去,在英华桌上捡了个桃子形的瓷水滴,摇了摇是空的,笑道:“我给师妹取水去。”擦着杏仁的肩溜到后舱,就央那个船家的女孩儿与他提一桶水,不消片刻两个有说有笑到舱外去了。杏仁扭回头又看见赵十二冲她飞眼风儿,恼的又扭回去。 英华都不正眼瞧他,只慢慢理笔,道:“赵恒,您就不怕眼睛抽筋?” 赵十二羞答答的瞟英华一眼,道:“别这么关心人家,我怕杏仁误会。” “误会你妹。”英华丢了笔,一拳砸在赵十二的帽子上。赵十二抱着帽子没口讨饶:“不要打啦,痛。” 英华恼了,一脚踢到他小腿肚上,恨道:“打你一下罢了,叫什么叫。” “啊!”赵十二压低声,叫的又痛苦又消魂。 外头有人牙痛似的吸气。英华抬头看时,不是李知远又是哪个,霎时涨红了脸,恨恨的走回中舱,顺手就把帘子拉下来了。 赵十二没事人一般把帽子扶正,笑道:“知远兄来了?” 李知远微笑道:“疼吗?” “习惯了,还好。”赵十二说完还不忘火上浇油,又摸了一把小腿。 英华隔着竹帘看在眼里,恨不得出去再给这鸟人几下。 李知远笑道:“我家有上好虎皮膏药,专治各种跌打损伤,回头送几贴与赵兄。” “要得要得。”赵十二扭头看向竹帘,语气亲切无比,“英华,我要那根兰毫。” 英华拣了一个大抓斗,掀开帘子,因李知远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随手一丢,就丢给了李知远。赵十二探身,在李知远怀里把笔抄走,甜蜜蜜的笑:“其实我就是要这个。” 李知远微笑不改,轻描淡写地说:“我小弟在家也爱这么闹。” 英华快活的笑出声来。赵十二一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端正坐好,喊:“杨小八,你掉河去了?” 杨小八握着滴水的水注进来,轻轻搁到桌上,又取了另一个出去,少时回来放到英华桌上,才回来贴着赵十二坐下,笑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赵十二看看外头,问李知远:“咱们到哪去逛?” 李知远笑道:“去清凉山,我家厨子已是先过去了。山道不大好走,水路方便些。” 提到清凉山,赵十二和杨小八相对一笑,待要说什么,王翰林弯腰进来,先瞄了他们两个一眼。他两个就坐的极端正。 王翰林看桌上笔墨都摆好了,咳了一声道:“到清凉山还有两个时辰,你们先把昨日的功课交上来。” 后头赵杨两家的仆人忙忙的开书箱,把窗课送过来。李知远自家带了个小书箱来,就搁在板凳上,他自去开箱取,歪着头看中舱,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帘,可见英华屏声静气磨墨。他想到那日就在这条河上看英华写字写了小半个时辰,不禁微微一笑。 英华其实也在偷看他,看他笑,手一抖,溅起几点墨汁,忙弃了墨去寻抹布揩。李知远低头在箱里翻,嘴角慢慢翘起。 王翰林专心检查功课,学生们各自捧了书读。英华在帘后磨完墨就写字。隔着帘子,白生生的小胳膊晃来晃去,李知远时不时偷瞄她。 杨小八察觉李知远也不老实,悄悄儿推了赵十二一把,示意他看李知远。 赵十二推开他,翻了几页书,打着呵欠趴到桌上假寐。 王翰林心里恨不能把这个金贵学生打二十铁尺,面上还要装做看不见,翻完了他的窗课,差强人意。 老翰林叹了一口气再翻杨小八的窗课,字儿倒是工工整整,句子也文理通顺,就是眼熟的紧。再细细一想,这是曲池府有名的时卷评家卫子牛旧年出的时卷评析的倒数第二篇。罢了罢了,这货将来是要去军中混的,能认得几个字儿会写军令状也罢了。 王翰林摇摇头,再看李知远的文章。有两位高徒珠玉在前,李知远的文章真可谓字字珠玑,繁花似锦。王翰林看了又看,拈着胡须赞道:“还不错,今年可以下场走一遭儿,你父亲怎么说的?” “父亲让学生在家再管几年家务。”李知远笑道:“我们才回老家,就赶上迁都这样大事,田地都没有置办,实在是伤脑筋的很。” “老师也没有田地,将来官家脚下,赚钱的机会多的很,不必急于这一时。”王翰林不以为然,皱着眉道:“你当走出富春,到东京、到北方各处看看走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守在家里是长不了见识的。” “先生说的极是。”杨小八鼓掌,欢喜道:“知远兄,游学好呐。” 赵十二也来了精神,笑道:“先生,我们周游各省去游学吧。” 老翰林板起脸,杨小八和赵十二就老实了许多,两个甚有默契,一个取砚,另一个注水,一个取墨,另一个就拂纸。 李知远这几日和他们相处,这样顽皮跳脱的两个学生,难为王翰林居然忍下来了,他虽然纳闷,脸上依旧微笑,“我家的情形先生也晓得,弟弟还小,远游还要等几年。” 王翰林晓得李知远的意思是要防他家那些臭虫亲戚,也自叹息,点头道:“父母在,不远游。” 船行了一小会,杨小八推开窗,指着岸上的白墙青瓦,惊喜的说:“哎呀,那是富春书院?” 赵十二歪头看了一眼,趴下,道:“有什么好看的?” 杨小八才想起来王翰林已是和兄长分了家,不会再管富春书院的事了,捂着嘴想缩到桌子底下去。 王翰林天性磊落,学生们不晓得还罢了,晓得了倒不好不说的。他咳了一声,道:“那是富春书院,从前,是我兄长做山长,如今……该是我侄儿王耀芬任山长罢。” 赵十二关切地看着王翰林,“先生,论名望和学问……” 王翰林摆摆手,打断赵十二,笑道:“舱里闷气,我出去站站。”佝偻着出去了。 赵十二就瞪杨小八。杨小八求饶似的看着李知远。李知远看了外头一眼,毫不手软,就在杨小八头上敲了一记,道:“你什么不好说,偏提这个!” 英华把竹帘卷起,把一本字帖卷成一个长卷,伸过来照着杨小八的纱帽用力敲了几下,又啐了一下才回去。 杨小八也似方才赵十二一般,抱着头缩成一团,轻声喊道:“不要打啦,疼。” 赵十二一肘撞到他肩上,笑骂:“学我学的又不像,莫装了。” 杨小八将头一伸,道:“先生伤心了呢。” “是人都看出来了。”赵十二道:“都是你害的。师妹,要不要我帮你揍他出气啊。” “你把他打死了,书院又不回来。”英华没好气道:“你们还是调戏小娘子去吧。” “其实,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李知远压低声音说:“都传说富春书院办不下去了,这几日都没有先生去书院上课。” “办不下去了?”赵十二笑了,“好办,我使个人去把书院买下来,就送给师妹做嫁妆,怎么样?” “不要你买。”英华恼道:“我娘又不是买不起,便是真买不起,问我舅舅借也借得到。” 杨小八点头如捣蒜:“极是极是,我姑母是你舅妈,我们两家是一家人,”因英华瞪他,他又道:“不消麻烦他们,便是我也借得起。” 英华恼了,一拳头砸过去,杨小八咬着袖子呜呜叫,生怕外头听见。 赵十二乐不可支,欢得恨不能就地打滚。 原来这里还有一个表兄。李知远在心里叹息:果然家家都有奇怪的亲戚,若是自己有这么两位表兄,想必也是时时想挥拳的。这么想着,英华挥拳也就不那么难接受了。李知远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轻声道:“莫闹了,说正经的。先生家分家是把书院分出去了。咱们能不想法子把书院拿回来?” “我娘不大想。”英华又从中舱溜了过来,小声道:“我爹每年的俸禄都贴在里头了,这十来年,每年都是两千两。如今我爹不做官了,还能贴几年?” “这么多?先生一年多少俸禄……”杨小八缩脖,扳指头数数。 赵十二伸出巴掌压在他手上,笑道:“不必数了。翰林一年的俸禄好像是三百两?先生是连养廉钱并咱们每年送的束修都拿出来了。这些年,先生这般清苦过日,到老书院居然成了别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知远苦笑道:“先不说怎么把书院弄回来,就说弄回来,一年花两千两不难,难的是几十年每年都花两千两。这笔钱从哪里来?” “……”赵十二和杨小八相对无语。他两个自家私房钱尽有,支撑一二年不成问题,可是十年二十年,家里长辈不见得肯依。 英华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道:“我爹娘能,我也能。我一定能想到法子的。富春书院不只是大伯的,也是我爹的。我不能看着书院毁在堂兄手里。” “先生三十年的心血,不能这样毁了。”李知远道:“英华,我助你。” “我也助你。”赵十二和杨小八异口同声。 王翰林立在船头遥望富春书院,听得孩子们在舱里说话,眼圈都红了。他低头进舱,笑道:“不许胡闹。你们师母说的很对,先生我不会经营,书院就是交给我,我也不过是累年贴钱罢了。我已经贴了二十多年了,还能再贴几年呢?” “爹爹。”英华扯着父亲的衣袖,举着手帕想替父亲拭泪。王翰林接过手帕揩了揩眼睛,笑道:“爹爹这一生无愧,也无憾。管不了的,就由他去罢。” 舱外,长长的竹篙伸进河底,伴着哗哗的水响,离富春书院又远了几尺。英华开窗,看向山那边,富春书院就在那里,王翰林一动不动,看着那边只管发愣。 赵十二和杨小八率先走到船头,李知远看了英华一眼,也出去了。英华出来,默默的站在李知远身边,四个人齐齐看向富春书院的方向。 英华小声道:“原来爹爹心里这样难受。”说着忍不住就哭了。 李知远自袖内摸出手帕塞到英华手里,轻声劝她:“莫哭,叫先生看见,他老人家心里更难受。” 赵十二默默的把抽出来的手帕又塞回袖内,压低声音发狠道:“别哭了,咱们把书院抢回来!” 谁家少年陌上游 下 太阳越升越高,船舱外晒人的紧。英华想单独和李知远说会儿话,便不肯进舱,就在船头寻了个坐处。在李知远心里,英华是个走官道都会撞树的憨妹子,如何肯让她一个在船头玩耍,他便站在英华身边默默看山,思量着:她若是落水,是抓胳膊还是抓手? 杨小八倒不觉得晒,只是船头只有那么点大地方,逗英华吧,又怕她掉河里去,不逗英华吧,又闷的很,他便沿着船舷摸到后头去寻那个黑里俏的船妹子,说不得几句话,两个并排坐在船边,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赵十二进舱坐了一会,见英华不曾进来,他又出来,站在英华对面,和李知远话家常。不逗英华,赵十二谈吐都有风度,论起新京城的建设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李知远便问他:“照你看,清凉山是在内城,然清凉山方圆已有二十多里,新京城会有多大?” “无限大。”赵十二使扇子划了一个大大的圈,“整个曲池府都是新京城。”他的脸白里渗出鲜红,不晓得是晒的还是激动的:“新皇城建在清凉山最高的山峰上,三部六院在山坡上。” “那太妃和皇后娘娘住在哪儿?”英华歪着头插了一句。 赵十二使扇子挡在额头上远眺清凉山,笑道:“都在那几座山上呀。” “徭役会很重罢。”李知远皱眉道:“今冬不只咱们曲池,东南几省怕是都不得闲了。” 赵十二沉默了一会,道:“苦这几年,管教东南百姓享一世安乐。” 英华就先笑了,啐道:“你又不是官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李知远摇头道:“怕只怕东南土地兼并之风从此开始了。” 赵十二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抹汗,笑道:“大臣们商量了好几年,都说迁都弊处也就是这二三年,好处说不得要三五十年之后才能看见。迁都已定,再论何益?” 一队穿紫衣的虞候在岸边树荫下歇息纳凉,看见船经过,就有人喊:“船上客人,讨几碗热水吃。”这些人满面风霜,衣衫前后都被汗湿透了,结着一层白色盐霜,纵然隔的老远,那股酸臭的汗气也能闻得到。 英华有不忍之色,走到舱里和父亲商量:“外头那些军汉讨热水吃,看着可怜的紧,与他们些绿豆汤可好?” 王翰林依了,杏仁不等吩咐便去后舱,问船家讨碗。 船家便喊他的女孩儿:“荷花,取碗。” 荷花抱着一叠碗,经过英华身边,狠狠瞪她一眼,将本就浑圆饱满的胸挺了一挺。这人是要干嘛?英华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水桶腰轻摆,款款到船头,翘起兰花指把一叠粗碗排在船头一张长凳上。 杏仁和一个婆子从后舱抬绿豆汤过来,英华要让道儿,先到船头。船头站着四五个人,李知远怕挤到英华,让她站到中间去,顾此失彼撞到荷花。 那荷花先是竖眼瞪人,再见李知远生得比杨小八白净俊俏,竖眼就放横变弯,笑嘻嘻道:“客人,撞奴家做么事?”一边讲话,一边又将她的胸挺了一挺,捎带得意的瞟了一眼英华。 “原是在下不小心,抱歉抱歉。”李知远吓出一身冷汗,退后一步掏出手帕来揩。这张帕子原是英华看月亮那日与知远擦手的,他居然一直带在身边,英华心里一甜,微笑低头。 李知远那身冷汗,一则是被荷花的媚眼儿和汹涌波涛吓得,二则是怕英华恼了。岂料英华看他一眼就笑,美的他笑意忍都忍不住。 他两个眉来眼去,赵十二尽收眼底,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六岁上师从王翰林启蒙,认得英华也有□年了,英华每回见了他不是挥拳头,就是踢小脚,便是笑眯眯递个枣儿与他吃,也从来不是甜的。这李知远为人虽然不讨厌,可是做了先生的学生才几日,英华看见人眉眼就带笑,着实可恶。他就忘了,昨日他还抱怨英华妹子不打他呢。这般儿想着,赵十二扭头就进船舱,贴着王翰林那边坐下。 杏仁取小瓢将几只碗都盛上绿豆汤。那荷花已是一手杈腰,一手不晓得从哪里抽出一块水绿的罗帕举过头顶轻摇:“哎,来吃汤。” 船儿慢慢滑向岸边。虞候们嬉嬉哈哈推出一个后生,那后生跳进水里,冲李知远抱拳道:“多谢。” 李知远还礼,笑道:“客气。”就将板凳上的碗端与他,他接在手里并不自吃,涉水回去送到一个花白胡子的手里,回来李知远还要再端碗送他。荷花娇嗔的看他一眼,挽起袖子,一手握住一条板凳腿,就将长凳稳稳的举起来送过去了。 那后生接过去送至岸边,早有七八只手来抢。这般儿来来回回趟水,实是难为人家,杏仁涨红了脸,把剩的半锅绿豆汤提到船边,轻声道:“你来提过去罢。” 虞候们哄笑起来,那后生黑脸膛上现出些红晕,在一个笑的最厉害的家伙背上拍了一掌,又趟水过来把锅接走。那锅绿豆汤不消片刻就进了众虞候的肚内,大家七手八脚把锅碗洗净,还由那个后生送了回来。 杏仁待去接,被荷花用伟大的胸怀撞到一边,涨红脸退到船舱里去了。 李知远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扭着头去看英华。英华又是惊奇,又是害臊,又是好笑,一弯腰进了船舱,伏在杏仁背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王翰林咳了一声,道:“英华,可曾准备中暑的诸葛行军散?” 英华笑着答应:“带了些儿。”,就去翻文具盒。 “恒儿你去,送给那些军汉们。”王翰林拈须看着有些不自在的赵十二,“快去。” 英华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笑吟吟双手递给赵十二,眼睛弯成两道月芽儿。 赵十二接了,理理衣裳出来,站在船头待喊话,甚是难为情。他向来不爱搭理陌生人,平常都是杨小八出头,偏杨小八在后头又不过来,他就不晓得怎么做了。 李知远看他这样为难,忙笑着大声问:“先生可是让你赠药与他们的?” “正是。”赵十二笑了一笑,把药给他看,“诸葛行军散怎么吃,我忘了。” “哎呀,我们正少这个。多谢多谢”那后生大步跑过来,笑道:“好东西呀,怎么吃小人们省得,贵人不消为难。” 赵十二就把药瓶递过去,道:“你们辛苦了,吃的怎么样?” “能吃饱。就是天太热,喝生水又怕拉肚子。”那后生把药高高举在头顶,冲着船舱方向唱喏,道:“谢过老先生。” 岸上的军汉们也都站起来,喊:“谢过老先生。” 王翰林忙叫船家快些撑船,孩子们进来,个个面色绯红,也不晓得是兴奋的,还是日头晒的。王翰林看他们这样快活,脸上出露出笑来,道:“都吃些凉水,把窗户都打开,莫要助了别人,自家倒中暑了。” 日头底下这般炎热,两岸田里做活的人都渐渐不见了,唯有一队队的紫衣虞候们好像勤劳的工蚁,在两岸的山间地头忙碌。孩子们看了一会,都看出滋味来了,赵十二先道:“这般大日头,原该让他们歇歇的,这是哪个主事混帐,不拿人当人使。” 这话也只他说得。王翰林拈着胡须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主事都一样在日头底下忙碌,迁都这样大事,谁敢怠慢?” 李知远皱眉看了一会,道:“先生,这些军汉懂事守礼的很是吃苦,或者还有那等不懂事的,到人家去要吃要喝,只怕也是有的。我想……”大家都看着他,他的脸更红了,“我们请先生出面,广邀富春士绅,沿这条官道建几个茶棚,施茶施药,可使得?” “这个好。”英华拍掌笑道:“我先捐一百两。” “这样真的好吗?”王翰林乐呵呵的看着孩子们,笑道:“施茶施药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施,既方便了需要的人,又不会让人为难,你们都想想。” “原该各人自愿。”李知远滴汗,脸红似熟透的柿子:“学生错了,这事原不该邀人做的。原该自己去做的。他人有意自会跟从,无意也不会为难。” “善。”王翰林点头,道:“咱们两家办起来罢。英华,你真出一百两?” “爹爹不会嫌少罢?”英华撒娇儿,笑嘻嘻道:“那女儿再出十两,再多就没有了。女儿就这点私房银子。” “我自家也有点私房。我先随英华妹妹一样出一百一十两。”李知远微笑着看向英华。 “我和小八也出二百二十两。”赵十二一点就透,就从荷包里翻出四张银票,塞到英华手里,道:“英华妹子,你先收起来。” 英华捏在手里,笑嘻嘻道:“若是咱们出银子,叫士绅们出头,人家必是乐意的。”说得大家都笑了。王翰林指着女儿笑骂:“你呀你呀,就这点小聪明。说透了就没意思了。四百两银子想也够使了。你们几个商量个办法罢。” 英华便问赵十二:“现在富春县有多少人在测量土地?” “我们离京的时候,工部还在召集人手。现在富春县里的……”赵十二皱眉,扬声喊:“小八,富春有多少东京来的军汉?” “一千五。”小八头上不晓得系着谁的围裙,他钻里舱里来,一边解系围裙的带子,一边苦笑道:“一路上很看见几个熟人呢,哥都不敢露脸。” “哦?”赵十二道:“都有谁?” “还能有谁,就是常跟哥打架的那群混小子。”杨小八看看李知远,笑道:“你会心疼人,我喜欢你。”歇了歇,又小声道:“以后要找人打架,喊一声儿,哥替你挥拳。” 英华和王翰林听见一齐瞪他,他缩到杏仁身边坐下,笑道:“怎么做,我听你们的。” 赵十二和李知远相互看看,李知远苦笑道:“绿豆多少钱一石,诸葛行军散多少钱一瓶,我也不晓得。” “有防中暑的药,绿豆汤倒不必了。”王翰林笑眯眯看着自家闺女,什么东西多少钱可以买,怎么买又便宜又好的,女儿比她娘还精。 英华想了一想,笑道:“诸葛行军散并诸般药丸药散,咱们自家可以配制,便是人手不够,梅里镇上闲人不少,喊来做几日短工,也要不了几个钱。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那样还有三百两。”李知远在家也是管家务的,取了纸笔先画了一个大圈是清凉山,又画了一个小圈是富春县城,涮涮几笔添上道路河流,笑道:“施茶水,要有柴火有清洁的水。咱们先设四个点罢,寻荫凉地方砌个灶,备几个水缸一口锅,再备一堆柴草……” “水桶一副,水缸大小两个。桌椅若干,瓢两只。大铁锅一口,柴一堆。每处最少要两个人……”英华一边数一边记,弄完了再算帐,不禁苦笑道:“每处置办齐全也要十两银子。这还没算建茶棚的钱呢。” “那我再出……”赵十二边说边翻荷包。 杨小八按住他的手,笑道:“再出也是我掏。建几个草棚何难,咱们自己就能把这事办了。我带来的人里头,就有好几个会建房子的。” 李知远笑道:“这就省钱了。先生,学生斗胆代赵世兄和杨世兄请两日假,明日我们仨去看选地方。” 王翰林微笑点头,道:“很好。不论大小事,都不是一日能做得来的。这个算是老师给你们的功课,你们明日再办起来罢。不过,老师不查考你们的功课,满县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你们呢,做的好不好,也不消查考。”就把前舱让给他们四个,自到中舱去歇息。杏仁拉下竹帘,悄悄儿到后舱去了。杨小八自是和赵十二并肩坐在一条板凳上。英华便和李知远并排坐,她两个起先都着意儿朝外坐。说了一会儿话忘了,渐渐就靠拢到一块了。 赵十二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偏舱里只有这么大地方,若不叫他两个坐一块,就要自家或是杨小八和李知远换。让杨小八换还不如他换呢。可是他要自己跟英华坐一条板凳,一则说不出口,二则又觉得这样做很不是味儿,是以他心里别扭的很。但看他们三个说的热火朝天,他就有些闷闷的。 英华才过十五岁生日,李知远也大不了二三岁,杨小八和赵十二俱是十七。杨小八和赵十二都是衣来伸手的主儿。英华虽然管家务,但只是帮母亲打打下手。李知远管家务,量米支出是内宅的事,他是不晓得的,外头的人情银帐来往他倒是清楚,也是给父亲打个下手。这一回王翰林把这个事当成功课布置下来,就让他们四个独立去做,先还不用做,只是想想,四个孩子心里都激动的很。就是赵十二心里闹别扭,过了一会看英华和李知远没有发乎情已经止乎礼,他心气儿就平了。四个商量来商量去,议定在梅里到清凉山的几十里官道上寻那林深有水的所在建四个阔大草亭,这样的四个亭子大约六十两银子足够,买材料的事交给李知远,建房的人手交给杨小八管,英华管帐,赵十二管——管监督他们三个,他不肯,闹了半日,英华把制药的活分给他一半,他才满意了。大家各自揽了事情,都觉得自己很重要,说话行事都沉着不少,一时无话,一本正经各自看自己面前那篇帐。 王翰林隔着帘子看四个孩子过家家,肚内笑的要死,先生要威严,他只好埋着脸装睡。 一时行至清凉山脚下的小码头,早有李府家人过来接着,请到山下一个小庵歇息,吃中饭。这个庵就叫清凉庵,小小巧巧十来间房儿,只得三四个白胖比丘,平常不过混日子罢了。今日来了贵客,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吃罢饭英华与她二两银子的香油钱,那姑子欢喜接了,又请英华到里院歇中觉。王翰林年纪大了,天气又热,就吩咐在庵外林子里摆了张木榻,又摆了两架屏风,吹风纳凉歇息,让三个学生自去走走。 英华带着杏仁和两个婆子到后院走动,听见他们三个在墙那边商量要趁先生睡中觉去爬清凉山,急的小猫挠心一般,隔着墙就喊:“等我,我也要去。” 从前有一阵子,王耀宗到哪都把这个妹子带着,杨小八和赵十二都习惯了,小八喊来两个随从,就搭了个人梯,他爬到墙头道:“换衣服呀,我们在门口等你。” 李知远上回带英华妹子看一次月亮,屁股就挨了几十下,养了好几天,今日却是不敢了,拼命在墙下对杨小八摆手。 赵十二摇着扇子,眯着眼笑道:“不妨事,只要带着她,先生就不打咱们手心。” 英华人还没过来,先砸了一片瓦过来,在赵十二脚下粉身碎骨,碎片溅到赵十二脚上,他快快活活的挪了个位子,笑道:“你不来也罢了,咱们就走,不等你。”就命随从备马。 李知远又纠结了,给先生打手心倒不丢人,被爹爹打屁股,只要英华妹子逛的快活也罢了,若是柳氏夫人晓了还要打她,可怎么好? 少时英华换了一身嫩绿窄袖紧身的骑马装束,蹬着一双掐牙绣花的小靴子,摇着马鞭过来,说不尽的俊俏风流。李知远只看得一眼,就觉得胸口被十几块大石头连番砸过,砸得他喘不过气来。 26秀才遇到观音兵 英华上马,身手利落得简真是扎人眼睛。一转眼她就跑到人前去了。赵十二二话不说跟上去,赵杨两家随从七八个打马跟上去护在左右,李知远和杨小八反到落在了最后。 李知远会骑马,也不过是会骑而已,小跑可以,似英华和赵十二那般跟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实是不能。是以他骑在马背上,神情闷闷的。 杨小八只当他不会骑马,勒住缰绳等他,笑道:“叫他们吓着了?东京女学的女学生们,一个比一个会顽,英华在女学生里头算是极温柔安静的了。” 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会纵马在山道上狂奔?李知远郁闷的看着杨小八,一脸的不相信。 杨小八摸着下巴,坏笑道:“你别不信,你去东京寻条热闹街道蹲着,人一喊东京女学的学生们来逛喽,路边摆摊的小贩比见到东都之狼跑的还快。” 东都之狼的典故儿天下闻名,其实就是十来年前,因东京乱摆摊的小贩多到阻塞交通,有个汪府尹献策,让城厢军巡街,专治乱摊乱贩。此令一行,京城南北市之外,连个卖炊饼的都难寻。所以大家私底下都说巡街的城厢军是东都之狼。据传官家听说,也不过一笑,是以东都之狼的美名传遍天下。 女学生比东都之狼还厉害的说法李知远还是头一回听说,他想像了一会,还是没法想像英华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执鞭请卖白菜的大婶收摊的情形,不禁摇头微笑。 就这么一会功夫,英华和赵十二已是跑了一个来回。这一回换了赵十二在前头跑,英华在后头追。经过李知远两个身边,英华勒住了马,红扑扑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儿,道:“好久没跑,颠的都有些受不了了!” 杨小八就使马鞭柄去戳英华的马屁股,英华轻轻一鞭甩过来,杨小八的马就蹿了出去,恼的他大喊:“才夸你温柔安静呢。” 英华啐道:“是你先想使坏,你再来,我就不抽你的马!” 杨小八恨恨的追赵十二去了。这片山坡下是块草滩,杨小八和赵十二就在草滩上赛马耍子。他们的随从们四散开,渐渐英华和李知远身边的人都走远了。 英华站在树荫下,脸上的红潮许久都没有褪去。李知远只当她热,指着半山竹林道:“那边凉快些,咱们去那边吹吹风罢。” 英华不动,他便下马牵住了英华马的缰绳,慢慢把英华拉到竹林里,寻了个略空旷些,又能看到下面草滩的所在,搬了块大石头,又将手帕摊在石头上,方喊英华来坐。 英华羞答答坐下,不敢看他,面向山下,轻声道:“你热不热,坐下歇歇罢。” 李知远又搬了块大石头,挪了半日,是放在英华身边近一点呢,还是远一些?近了,怕英华恼他不晓得尊重人家,远了,又舍不得。然石头毕竟是沉的,岂能总抱在怀里想心事。李知远想了一会抱不住,挣扎着挪到英华身边,估量一个不远不近的所在,把石头重重放下,轻轻坐上,就在袖子里找手帕抹汗。他袖子里那块本是英华的,方才又垫在石头上让英华坐,哪里还有帕子,越找越急,越急越出汗。 英华把自己怀里的一块丢过去,道:“用这个。” 李知远握着这块还带体温的手帕,哪里好意思上脸,嘿嘿笑了两声,顾左右,道:“有诗云独坐幽篁里,这个幽字,就是现在罢。” 这个山坡上,浓荫匝地,小凉风嗖嗖的,风吹过来都带着竹叶的清香,最适合谈谈情——错了错了,是弹弹琴吹吹箫神马的了。 英华沉默许久,方鼓起勇气道:“听讲你要在曲池府说亲了,是哪家的小姐?” 这是恼了吧,还是恼了吧。李知远觉得屁股底下这块石头不是放远了,就是放近了。他捏着香喷喷的小手帕,结结巴巴道:“没有的事。便是要说亲,我也不去曲池府。” “那你去哪里说亲?”英华抠着手指甲,心里乱的和山脚下被风吹马踩的草滩一样。 “去你家,你许不许?”李知远涨红了脸,满是期待的看着英华。 英华低头半日,轻声道:“你去问我爹爹。” “你不许,我不敢去。”李知远悄悄儿把石头朝英华那边挪了两步,“你许不许呀。” “你去问我爹爹。”英华心慌的要死,又喜欢的要死,又羞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蓦地站起来解开绳子,上马直奔草滩,把小马鞭甩的啪啪响,甩得杨小八和赵十二鬼哭泣狼嚎。 她……应该是许了罢。李知远托腮苦思,心里七上八下,呆坐在山坡上许久。 日头太晒,过不得半个时辰,赵十二就和英华前后上来,杨小八带着人不晓得从哪里摸了几个大西瓜上来,先挑了两个大的使人送回庵里去供奉先生。也不等随从们抽刀,杨小八一拳砸过去,就把一只大瓜砸得稀烂。他举着滴滴答答淌红汁的半边西瓜先让赵十二,赵十二摇头让过一边,他又让英华。英华挽起袖子接过来,自腰带上抽出一柄小匕首,就在瓜皮上蹭了蹭,将西瓜切成两块。赵十二伸手就抢走一块,逃到一边低头猛啃。 英华又把那块一切两半,分给杨小八和李知远。她自拣了个大小合适的,切成四块摆到石头上。早有随从把地上的碎瓜拣了去。英华方取了一块,使小匕首一块一块削着吃。 杨小八最快,赵十二也不慢,两个人不约而同抛了手里的来抢,李知远看他们饿虎觅食的样子,忙把最后一块揽到怀里,四个聚在一处吃瓜。 旁人都罢了,杨小八啃一口,兴高采烈地,把瓜子儿噗噗吐出来,就朝英华身上吐。 赵十二一边吃一边笑骂:“一会英华妹子揍你,别跑。” 英华让到李知远身后,冷笑着削瓜,道:“明儿你别吃我家的饭食,我天天给你茶饭里放巴豆。” “巴豆贵呐。”杨小八笑道:“倒不如存几个铜钱买米。”虽是这般说,他换了个方向,朝着山那边吐瓜子儿。他实是吐的快活,赵十二看的眼馋,一眨眼就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吐瓜子去了。 英华试着吐了了两下,因李知远盯着她看,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有趣的紧,叫娘晓得了,必要骂我,我不敢了。”心里却是拿定了主意,回家也要弄几个瓜来,就在自家院子里吐个痛快。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且说王耀芬兄弟几个连日在家闷的紧。这日同族一个堂兄就请他们游清凉山,又喊了几个朋友陪伴。他们来的早,在山顶上吃过中饭,又歇了大半个时辰才下山。走到半道看见竹林里英华坐在几个少年中间吃瓜,耀文就先愣了一下,道:“英华妹妹在下面呢。怎么边上都是陌生人?” 耀廷看了一,一堆男人里很有几个生得好看的,并无王家的管家使女,他也不悦,道:“这是怎么,二叔二婶自家便不来,也该有几个老成家人陪伴。” 堂兄因还有外人在,笑道:“那是二叔家的英华?二叔家才搬回富春,家人安能个个认得,想来二叔二婶也来了罢,这等热,老人家必定在哪里歇中觉,咱们再逛一两个时辰再去请安问好罢。” 和英华堂妹站在一处的那个美少年,便是烧成了灰,耀芬也是认得他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耀芬在衣袖内捏紧了拳头,没好气道:“这等不守妇道,二叔不管,咱们不能当看不见,今日我必要好好替二叔教训教训这丫头。” 他就迈着大步下山,铁青着脸冲到英华跟前,喝道:“王英华,你还要不要脸面!” 英华认得耀文和耀廷,对这个大堂兄实是没有什么印像。好好儿的叫人唾沫溅到西瓜上,实在恶心。英华想都不想,把西瓜照着耀芬的面门砸去,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啐道:“哪里来的醉汉。” 李知远肚里那句“那是你大堂兄”就硬生生被这一脚踢了回去。这当口,只能妆不认得堂兄了。他就把英华挡着身后,皱眉道:“把那醉汉捆起来送官。” 杨小八还愣着,得李知远这句提醒,忙喊:“捆起来捆起来。” 随从们绳子刀子尽有,扑出来四五个把耀芬按在地下就要捆。 耀文和耀廷先见英华动手,都吓着了,似杨小八一般愣了半晌,见人家绳子都摸出来了,耀廷就先喊:“莫捆,英华,那是大哥。”耀文笑道:“英华妹妹,那是我大哥,你没见过。他实是吃醉了。” “这个……”英华的神情极是嫌弃,“这是耀芬堂兄?不会吧。堂兄可是富春书院的山长,为人师表的,怎么会这副烂醉模样?” 这妮子,分明是故意的。李知远忍着笑意,强板着脸道::“原来是自家人。扶他起来罢。王世兄,就是自家人,吃的酒气冲天,闯过来指着人鼻子就骂,也是不该。” 王耀芬实是多吃了几钟黄酒,醉意是有的,却不到烂醉,被英华瓜砸脚踢招呼了一顿不算,又补了冷嘲热讽做点心,灰头湿脸爬起来,气的直哼哼。 耀廷看英华和这几个陌生少年很是亲密,先替哥哥不平,后替张文才吃醋,没好气道:“王家人说话,没你们什么事。英华妹妹,我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做什么?” “我哪里是一个人?”英华笑嘻嘻道:“我边上站的这几个难道是鬼?赵恒,人家说你是鬼哎。” 赵十二冷笑几声,把西瓜砸到地上,都不带正眼看他们的,过来拉着英华手,道:“先生午睡当醒了,咱们回去罢。”扶着英华上了马,早有随从把他们三个的马牵过来,大家上马,前呼后拥下山去了。 王耀芬又愤怒又觉得冤枉。王家的女孩儿,哪个在父兄面前不是温柔恭顺的,他就没有想到二叔的女儿这般骄纵蛮横,还这般不要脸,当着这许多的人的面,就和男人拉手。不只是他和耀廷恼火,便是耀文,也看不惯英华这般,皱着眉道:“不该这样的。” 倒是他们堂兄,打了个哈哈,道:“英华堂妹原是在京城长的,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不同也是有的。叫自家妹子踢一下也没什么,莫和她计较。耀芬,咱们还有几处不曾走,今日不看,以后可没机会再看了。” 耀芬一边使手帕揩脸,一边恨道:“大哥自去耍罢,今日我还偏要寻二叔讨个公道。” 耀廷扶着哥哥的胳膊,也道:“我陪哥哥去。” 他两个要去,耀文拦不住,只得也跟着去。那位堂兄想息事宁人都不能,不好带着朋友去看热闹,就把人都带走了。他亲兄弟三个跟着马蹄印寻到庵里,耀芬气冲冲推开半掩的庵门进去,果见二叔在荫凉处高卧,他就高声道:“二叔,你还我一个公道。” 王翰林睡梦里听见有人要公道,只当做了恶梦,翻个身起来,见亲侄儿头上红的黑的还有西瓜瓤,胸上又有一个小巧的脚印,不禁奇道:“这是怎地?老夫还在做梦?” 王家管家满头是汗过来,抱怨道:“守门的海清师太哪里去了?便是无人守门,也当在门口站一站,就这般闯进来,是何道理。” 这一堆话摔出来,王耀芬的脸皮虽然不薄也受不住。耀文和耀廷早闹了个大红脸。耀文唱喏道:“扰了二叔午觉,是我们的不是。还望二叔愿谅则个。” 王翰林挥手,道:“年轻人行事多是这般儿,无妨无妨。你们来可是为的富春书院?” 耀芬脸上一僵,王翰林又道:“既然分家时我不曾要书院,也自然不会再管书院的事情,你们不必说了。若是渴了,吃杯茶儿再走,若是有事,请回罢。” “我是来跟二叔讨公道的。”耀芬恨的脸都发青,怒道:“英华砸了我一头一脸西瓜,还踢了我一脚。” “我女儿我晓得。”王翰林拈着胡须乐呵呵道:“你二叔当年在京里很收了几个调皮的学生,你英华妹妹都是使马鞭子收拾人家的。哈哈,惹了她 ,只踢你一脚算是轻的。这等小事你也要来问二叔讨公道,还真是个孩子。”就把耀芬当个孩子,命管家带他去洗脸换衣。 耀芬恼的要死,**道:“二叔这般溺爱英华,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你这孩子啊,心眼太小。”王翰林笑眯眯摇头叹息,道:“你们回去罢,代我跟你们父亲问好。” 耀芬还要说话,耀文已是连声答应,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耀廷出来,在庵门外道:“上回耀祖哥说了英华几句,二叔揍他下的那狠手。你没听二叔说,这个妹妹平常收拾人都是使马鞭的?” “那我哥就叫她白踢了?”耀廷恨道:“偏心也没偏成这样的。” 耀文在弟弟额上弹了一下,道:“方才原是大哥吃醉了失礼。若是旁人这般,不是冲撞我妹子是什么,我头一个就给他一拳。”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耀芬恼道:“她不守妇道,我教训妹子,哪里错了?” “英华不认得你。”耀文苦笑道:“大哥,莫恼了,吃自家妹子踹一脚,也没什么的,算了罢。” “大哥吃打也罢了。”耀廷道:“咱们王家的女孩儿,这般没规矩,人都看着呢。不收拾了她,王家的名声都叫她败坏了。” “我们方才妆做不认得,默不作声路过也完了。”耀文叹气,“凭心而论,富春书院是二叔出的钱多,还是咱们出的钱多?咱们家这几十年把二三万两的家当是花光干净了,可是别忘了,咱们这房的家当,二叔也有份,他还添了几万两。最后分家,二叔一个钱都没要。这等小事,咱们让一步又何妨。” “原来还有明白的人。”赵十二冷笑着出来,指着耀文道:“你既看得明白,就晓得先生是不和你们计较,带着你的糊涂兄弟走罢。” 耀芬涨红了脸,哆哆嗦嗦指着美少年,恨道:“这是我王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先生的事,就是学生的事。”杨小八撸袖子,笑道:“我们就爱用拳头和浑人讲道理。” 赵十二点点头,一言不发撸袖子,露出雪一样白的好肉,胳膊上还有锦团似的两团纹身。 英华挽着袖子,提着马鞭冲出来,小脸涨的通红:“张口闭口说我不守妇道,我又不曾嫁人,又不曾许人,哪里有妇道可守?仗着是同族兄长,就敢满口胡柴,可恶。” 李知远带着一根扁担出来,将英华隔在后面,苦笑道:“莫恼莫恼,打几下容易,他若是在这庵门口又哭又闹撒泼耍赖,坏了王家名声怎么处?” 耀文只当李知远是最老实厚道的,偏这个老实厚道的说话比针扎人还疼。难为二叔有这们三位能挥拳头会讲歪理的学生,耀文连答腔都不敢,扯着兄长和弟弟就走。 27收复富春书院计划 耀芬回头还要说话,被耀文用力扯住膀子,下狠力拖走。英华咬着嘴唇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蛋气的通红,喘的气呼呼都喷到李知远脸上。 先前赵十二牵着英华的手扶她上马,李知远心里一直不是味道,这会看英华恼成这样,他的心又偏到英华身上,笑着劝道:“打也由你打了,还恼他做甚。” “气不过。”英华恨道:“我都不认得他,跑过来就骂人,我只恨揍少了。” “要收拾他极容易。”杨小八乐呵呵道:“你是要把他切碎还是活埋?只要你恭敬喊我三声表哥……” “我呸,你休想。”英华转而瞪杨小八,恼道:“等我二哥来家,必要好好揍他一顿。” 赵十二抱着胳膊沉思半晌,慢慢道:“富春书院的新山长就是这厮?” 李知远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似他这般,就是咱们不收拾他,也有的是人收拾他。且等着看罢。” 英华看他,他苦笑道:“旁人家不论,只我本宗李臭虫之名,就不是白叫的。恁大一块无主的好羊肉,不晓得有多少人掂记他呢。方才和他们一路的人里头,就有个上回到我家闹事吃了板子的。他见了我躲到人后去了。且洗眼看着罢。” “我爹爹三十年的心血,就这样叫他们败光,我不依。”英华皱着眉头,恨道:“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他们四个打小衣食不愁,心地又都不坏,除去花银子赎买,实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就商量晚上再议。 他们想不出来,旁人不见得想不到。耀芬在二叔这边惹了一肚子气回去,堂兄劝不得,叫那几个朋友拉到县里吃花酒赌钱耍子不提。 只说王翰林洗了脸,吃了两块西瓜,带着孩子们骑马爬了一会清凉山,恰好遇到官兵过来清道儿,也就下山上船,赵杨两家的随从和李家的管家们自从官道回梅里。老翰林带着三个学生和爱女,就在船上排开宴席,一边吃酒行酒令耍子,一边看两岸的山影云影。 赵十二和杨小八都是打小就和英华认得,长大了也不怎么回避。吃饭时你揪我一下,我拍你一下,老翰林都是笑眯眯看着。李知远看意中人和旁人亲密,心中不免做酸,然细心看英华待赵十二和杨小八并无两样,纯是出自天性,他心里渐渐平复,夹在中间说笑,甚是融洽。 老翰林之所以要收李知远这个学生,小半因他是老友爱子,大半是要考察准女婿。李知远在席间落落大方,也不似那等轻狂人煞风景在席间扯什么男女之防,王翰林心里倒是很喜他,觉得若是将来结亲,女儿现在在他面前流露真性情是不是坏事。 晚上到家,沐浴之后歇息,老翰林便和柳氏说悄悄话儿道:“我看老李这个儿子甚好,平常和老李闲话他也有和咱们做亲家的意思,你怎么看?” 柳氏凝神想了一会,笑道:“迁都在即,还怕寻不得一个好女婿?英华才十五,倒不急在这一时。且慢慢儿察考罢,若是李公子人品性情都合适,也未尝不可。” 瑶华十五六岁上头,大儿子到京里探亲,执意要父亲把妹子许给他一个来京赶考的同窗。老翰林听得儿子把那同窗说的千好万好,也甚中意,偏柳氏不肯,说要慢慢儿察考。那人等不及,中了进士就另说了一门亲事,耀祖好生抱怨。谁知不过半年,那人就将娘子的陪嫁嫖赌花净。因此,老翰林觉得妻子慢慢儿察考实为挑女婿上策,再替瑶华择配,察考了梅家两老带亲戚朋友足足三四年,才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瑶华嫁过去琴瑟和鸣,公婆也和气,亲友也没有歪缠的,日子过的极好。瑶华不是妻子亲生的,尚要考察好几年,英华是她心头宝贝,自然也要细细考量,若是一口答应才是怪事。王翰林也慎重,就道:“且看罢。他家上下倒和气,就不晓得同族怎么处。” 柳氏觉得女儿还小,迁都之后世家大族的良家子弟要多少有多少,尽可以慢慢儿挑那家世清白,人品高洁的。是以丈夫答应她慢慢儿察考,她就不把李知远放在心上,和王翰林商量家务,取弟弟寄来的信给他看,道:“英华舅舅说咱们梅里离新京城太近,置田庄没什么好处,劝咱们在梅里镇左近买几亩地,种些粮食果菜家用也罢了。我就托他替咱们买几亩罢。” 王翰林在庶务上一向不大通,都是听柳氏的,柳氏说什么,他都嗯嗯点头。 柳氏又道:“都传新京城没有城墙,若真是这样,倒不必再在京城置宅。英华舅舅打算就在咱们梅里镇安家,说不得过几日会有一两个管事要在我们家暂住。” “舅老爷若在梅里长住,你也多个地方走走。甚好,甚好。”老翰林笑道:“住的地方么,就把耀宗的住处先挪出来罢,英华隔壁不是还空着,先给儿子住罢。儿子说亲还有时日……” “儿子也有二十了。”柳氏啐道:“到儿子这里你又不急了?我看隔壁芳歌甚好,只是陈夫人和她生母的性情儿都不晓得,且住一年半载,大家摸清了脾气再说罢。” “英华不急,耀宗越发不急了。”王翰林拈须,笑道:“女儿嫁不到好人家,拼着撕破脸和离改嫁也罢了。娶个不贤的儿媳,养出来的孙男孙女俱不中用。还请夫人加倍用心替耀宗挑个好妻子。” 这不贤像是指摘大儿媳,柳氏对大儿子一家,都是能绕就绕开,从不多讲一句,就扯开话柄笑道:“你儿子使人来报平安,还特为捎了两块好砚与你。”就把搁在窗下条几上的小匣递与王翰林。王翰林生掀开匣盖去看,两块新砚不过花样新巧,他却握在手里不忍放,欢喜摩娑到夜深。 且说李知远到家洗了澡,才把头发擦干扎起,赵十二就使人来请。他连腰带都没有来得及扎,趿着一双新布鞋就过来了。却见赵十二院里当中厅堂四角点着四只儿臂粗细的蜡烛,蜡烛里头不晓得放了什么香料,厅里香气幽雅。赵十二也是才洗的头,一头乌亮的头发披在肩上,越发衬的他唇红齿白,美色炫目。 李知远摇头赞道:“似赵世兄这般,若是在泉州城里走一遭儿,必定有许多人哭着喊着要认契弟。” 赵十二却不晓得契弟的意思,却是误会了,问道:“泉州城这等以貌取人?” 李知远不想他这般老实,不好意思再拿他打趣,呵呵一笑,道:“世人莫不如此,泉州尤甚。且不说这个,你这么急喊我来,为着何事?杨世兄呢?” “他去喊英华去了。”赵十二提到英华,便不肯披头散发,忙道:“你先坐一坐,我去梳头。”回他屋里坐着,几个管家围着与他梳头,束发。一时屋里鸦雀无声。 李知远看边上圆桌上搁着几本册子,随手拿起一看,却是邸抄,看日子就是前几日的。这玩意儿自从离了泉州府任上他就没再看过了,又无聊的紧,随手翻看不提。 杨小八原是翻墙过去,自然英华也是翻墙过来。她也才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分成两股束在肩上,穿着一件小小的青底折枝梅花纹罗衫,因是爬墙,就不曾系裙,松花色的裤子撒着裤角,腰上系着一条烟霞色的汗巾儿,乍一看似个小厮。 这一回翻墙梨蕊拦不住,她自家过来又怕杨小八调戏她,就是杏仁带了小海棠跟过来。两个丫头掇了条长板凳,就在门外廊下坐着。英华笑嘻嘻走过来,猛一看见李知远,欢喜道:“哎呀,你都来了。” “啧啧,几个月不见哥,都没有这么亲热。”杨小八进门就把外袍脱了,手一挥丢到杏仁怀里。 英华嗔道:“莫惹我的使女。” “不惹不惹。”杨小八扭头看了杏仁一眼,不大满意的咂嘴道:“没有梨蕊一半好看。早晓得梨蕊那丫头出落的恁般美貌,当年哥就该先把她买下来。” “说正事罢。”李知远看他两个斗嘴很有把几十年前的事重头斗起,虽然他也很想晓得,但他很怕英华晚了回去教柳夫人晓得又要打她,就把册子丢到一边,正色道:“太晚我就回不去了。咱们先说正事。” 赵十二忙忙的把纱帽扣到头上,推开要替他系带子的管家,跑到英华身边坐下,笑道:“除去使银子,我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 “急不来的,郎中治病开药还要先望闻问切呢。”李知远笑道:“我在清凉山就使了几拨人去打听了。方才头两拨人都回来了。” “怎么说的?”英华睁大眼睛看着李知远,灯下,那双美丽又清亮的眼睛,亮的耀眼。 “一则,原来在富春书院教书的汪先生在县里租了十几间屋子,自立门户办了个杏林书院。听讲这几日在竭力收拢书院的旧学生,到底有多少富春书院的学生转投杏林书院,还不晓得,且过几日使人再探去。”李知远苦笑道:“二则,我使人去打听地价。清凉山那边地价都涨到二百两一亩了,就这般贵价,居然还有人买。” “疯了这是。”连赵十二都摇头,道:“买二百两一亩的地,他想干什么?” “富春书院那边,也有人五十两一亩在收地。”屋子里点了四根大烛亮是够亮,就是太热了些。李知远抓住那本邸抄扇风,“云台山最好的地方都让富春书院占下了,听讲有商人出价三万两要买书院。王家不曾卖。” “三万两还不卖。等京城的大人们各自占定地方,三千两都卖不掉。”杨小八冷笑道:“这是有人打算买好地方要送礼呢。就是不晓得送哪一位。” 赵十二只摇扇子,眉头越皱越紧,蓦地把扇子拍在桌上,恼道:“看谁有那么大胆子,居然把主意打到先生身上。” “府上分家那日,闹上门的那个妇人,实是有些蹊跷。”李知远有些为难的看着英华,苦笑道:“若不是她那么一闹,府上也不得就分家,就是不晓得她是谁派来的。” 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怀疑大伯家使的鬼了。英华低头想了一会,笑道:“便是真卖了三万两,我爹爹能分一半到手,也不过多填五年富春书院的窟窿。这事不消提了。” 也只王翰林这般舍得的人,才养得出这般豁达的女孩儿。李知远笑道:“好,不提。我觉得要继承老太爷的遗愿让书院造福乡里,倒不如就此放手,由他们去罢,咱们自己再办个书院,” “母亲也提过,爹爹不肯,说再办个书院就是和富春书院打擂台,没有自家人拆自家人台的理。”英华为难道:“少了那些学生,书院不过是云台山上的空壳,可是书院不在云台山上,就不是我爹的富春书院了呀。” “你那个堂兄行事甚是荒唐,他就能办好书院?”杨小八拍案道:“不然我去打他一顿,叫他把山长的位子让出来罢。” 四个人商量半日,不是花银子买,就是挥拳头抢,这两个法子都没有什么用。一时之间四人托着腮在灯下愁眉苦脸。 赵十二的一个管家送茶过来,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咱们只要把翰林老爷收李公子看文的事情传出去,那新办的杏林书院就要办不下去了。” 大家想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杏林书院说到底是借了富春书院的东风,那位汪先生论学问,不如王翰林,论声望,更不如王翰林。王翰林肯收学生了,谁还肯跟着别人走。自然都愿意投翰林门下。 赵十二指着管家道:“接着说。说好了厚赏你。” “就是翰林老爷不见他们,李公子是老爷门下,出头收拢他们,或是结社或是文会,先弄起来,翰林老爷也不好意思不赏脸去一两趟。大家齐齐的请翰林老爷把富春书院的牌子重立起来,他便不肯,弄个富春文会总使得吧。”管家咳了两声,又笑道:“富春文会都是书院的学生,回书院去上学,偏不肯要翰林老爷的侄儿做山长,他又能怎么样?只要大家心齐把他赶走,再请翰林老爷主持书院不是水到渠成之势?我们少爷再写封信回京里,说要在富春书院读书。谁还敢来占这块地?真等迁了都,云台山上的土地就是再值钱,也无人敢来我们少爷口里抢食,卖不卖,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这般。就怕他们先把书院卖了。”李知远反应最快,先道:“咱们先找个合适的人放风,说有人要出大价钱买富春书院,把他们胃口吊起来,休说三万两,十万两他们都不肯卖才好。” “这个容易。”英华甜蜜蜜笑道:“我舅舅不是现成的么,不消他老人家出头,只要他使的人放出风声说谁筹了许多银子想把富春书院买下来,必是有人信的。” “那剩下的就是把杏林书院的学生收拢过来了。”杨小八抓头,为难道:“怎么叫人家都来咱们文会?” 赵十二摇着扇子微笑,李知远和他相对一笑,异口同声道:“容易。” “我们先都不要讲。”赵十二笑道:“叫英华猜。” 叫英华猜,这法子实是太狡猾了。英华会和哪个心意相通?李知远吸了一口气,笑道:“英华,你猜。” “法子多的很呀。”英华笑的好像才吃饱的小猫,“最容易打成一片就是蹴鞠耍子,咱们办个蹴鞠会,如今哪个是不爱蹴鞠的,一场大会赛个七八场,闲下来大家一块吃吃茶,谈谈天,看天要落雨了,日头太晒了,就办个文会。何如?” 英华才说完,杨小八已是欢喜的拍案笑道:“这个法子哥喜欢。文会都是虚的,最要紧天天有球踢。” 赵十二提到蹴鞠,也是眼冒精光,笑道:“说的脚痒了,咱们就先踢几下练练脚儿?” 蹴鞠李知远也是爱的,然他要老成些,咳了一声笑道:“中元节那几日,县里也要办蹴鞠会的,咱们办蹴鞠会,必要先有些好名声儿,人才肯来。” “容易。”杨小八笑道:“明日咱们都到梅里镇外寻个平坦所在踢起来,再弄两队比赛,把站边上看的书生拉几个来。到中元还有两个月呢,这两个月咱们打遍富春无敌手,自然有名声了呀。” “就这么办起来!”赵十二高高兴兴一拳砸在桌上,笑道:“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怕英华妹子说我贪玩。”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先生交待下来的功课,也不能忘。明日去看选地方,英华你想不想和我们同去?” “想,可是……”英华有些儿为难。 “你想去,我把芳歌和青阳都带上,不过你要陪他两个坐车,可使得?”李知远从怀里抽出银票放到英华面前,笑道:“你先用着罢,不够说一声儿。” 英华也不看,把折起的银票揣到袖子里。 李知远立刻站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英华妹妹,我送你回去罢。” 英华便站起来随他出去。杨小八和赵十二落在后头。杨小八就道:“难怪我祖母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看李世兄,把英华就制的死死的。” 赵十二脚下就踩了个空,趔趄两步,哼道:“原该叫英华妹子早些回去的。师母恼了打人不是耍的。” 李知远深有戚戚的看了赵十二一眼,抱怨似的说:“极是,上回我和英华出门逛了逛,回来天黑,英华就挨了师母板子,愚兄回家也挨了打。” 这哪里是抱怨,分明是炫耀。赵十二暗地里把牙咬的嘎嘎响,他俩真的是出去逛逛才挨的打? 28表哥哎,你慢些 李知远从王家出来,径至父亲书房。李知府和陈夫人正在商量家务,见儿子春风满面进来,陈夫人心里先不乐意了,嗔道:“这般妆束就敢到人家去,你是越来越……” “嗳,夫人。”李知府笑道:“同窗们相处,总是一本正经的也不好。” 李知远笑嘻嘻奉茶给母亲,又给她打扇,也不说话。陈夫人抢过扇子,自家扇了两下,又给儿子打扇,道:“明年就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憨。” 明年?李知远想到英华白日里问他是不是要到府里娶亲,难道母亲真给他定了亲事?他额上的汗还不曾干,背上的汗又争先恐后冒出来了。“母亲要给儿子娶谁家的小姐?”李知远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李知府也抬头看向夫人。陈夫人微笑道:“我给他大舅写了封信,托他访好人家的女孩儿。想来这几日就有回信。” “这……”李知府愣了一下。儿子看上英华的事妻子也是清楚的,怎么反倒张罗着给他到曲池府说亲?更何况,他在老友面前暗示过了,老友也收了儿子做学生,大家都不曾明说,只要两个孩子性情人品都合适,这门亲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又何必着急? 李知府想了一会,妻子这般,倒不忙先和她说知,不妨拖她一拖,因道:“急什么。迁都在即,过二三年什么样的世家大族都在眼前,要挑什么样的儿媳妇挑不得?” 李知府不过是不想和老妻因为儿子的婚事起争执使的缓兵之计,陈夫人听在耳内甚是受用,欣然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就等二三年也罢了。只是——儿子年纪也不小了。”陈夫人慈爱的看着儿子,“听讲隔壁王家的二儿子房里有个极美貌的婢女,咱们是不是……” “我不要!”李知远摇手摇的飞快,跑的更快,走到门外回头道:“爹爹,儿子有事和您商量,一会再来。” “使不得。”李知府正色道:“咱们这边没这个规矩。” “人家使得,咱们家怎么就使不得了?”陈夫人恼了,“又不与他早娶亲,又不与他房里放个人,难不成让他出去花天酒地?” “咳,夫人!咱们的儿子是什么品性你还不清楚?”李知府无奈的很,老妻样样都好,就是到几个孩子头上,就偏心糊涂了。“虽然京城有些人家有在儿子屋里放人的,然讲究些的人家都不肯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你莫溺爱孩子,反教孩子说不到好亲事。” 娶媳妇自是要娶讲究人家的女孩儿,曲池府的女孩儿和京里的大家闺秀相比,再好也有限。还是过二三年再给儿子说亲罢,陈夫人被丈夫说服,拿定了主意,就回卧室去给娘家写信。 李知府使人把儿子喊来,笑道:“有什么事,说罢。” 李知远就把在王家几个人商量的话都学说给父亲听,又把赵十二那个管家的主意说了,笑道:“看那管家生的相貌颇不俗,也像是个读过书的样子,怎么就肯给人做管家了呢。” “京城里来的,藏龙卧虎呀。”李知府也曾旁敲侧击和王翰林打听过赵杨两个的身份。王翰林只说杨小八是英华舅母的娘家侄儿,赵十二是杨小八的姨表兄,因为亲戚的缘故,两个都是打六岁起跟他着读书的。这越不肯明说的,越是显贵。用脚后跟想想,天底下姓赵的虽多,显贵再贵能高得过官家去? “赵十二可有大名儿?”李知府想了半日,还是问儿子。 “好像是赵恒。”李知远笑道:“这个辈份儿……” 李知府皱眉道:“或者是皇太孙。” “不会罢。”李知远讶笑道:“我看先生和师母,还有小八英华对他都随意的很。若是皇太孙,也不能离京罢。上回还听他说打算科举谋出身的。” 彼时宗室子弟有两条路儿走,或者袭爵,大小也有个官儿做,或者弃了这条路,自去科举。有骨气的宗室子弟考个举人进士每科都有,并不少见。 “想来是哪位王爷的小儿子罢。”李知府笑道:“这般,自然要在儿子身边放几个机灵能干的心腹。这个管家替你们出的主意倒是好,哪怕事不成呢,你们玩也玩够了,又结识了新朋友,还不得罪人。这人滑不溜手呢,将来说不定青云直上,你待人家客气些儿。” 李知远站起来答是,又问爹爹自家当如何行事。李知府笑道:“施茶施药的事情最要紧,一定要办好。富春书院的事么,能成自然是好,不能也不必勉强。毕竟那是王家的家务事,外姓人插手不大好。就是把书院弄回来,以你先生的性子朝里头丢钱,也支持不了几年。” 李知远默默听着,心里却想着白天王翰林脸上失落的神情,还有英华的眼泪。如果富春书院压抢回来,谁来支持书院的开销?先生分家,自家只留了一二千两银子养老,休说几年,一年都撑不下来的。然要让书院赚钱,书院的主持人都掉到钱眼里,书院的先生们哪里还有心思好好教书,便是书院的学生们,也不会好好读书。 这般,只能另想法子赚钱。所以,书院要办好,只能是贴钱的无底洞。他便把心里的想法一古脑倒出来,讲给父亲听。 李知府当年也是富春书院的穷书生,听得儿子说话,不胜唏嘘,叹道:“你师公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你先生贴了书院近三十年也无怨。富春书院这几十年,考出来做官的学生,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包括你爹爹我,哪一个不感激王老太爷。” “那书院这般,为何无人出头……”有些想不通。 “书院姓王呐。”李知府摇头叹息,“老山长行事如此,你先生是亲兄弟都不得不避嫌,休说旁人了。” “富春书院现在这般,先生好生伤心。”李知远看父亲的神情是不打算再提了,就掩口不提,只说明日去看选地方,顺便带妹子和弟弟出去逛逛。李知府答了,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日早饭时,李知远就说要带妹子和小弟出去耍,陈夫人还不曾开口阻拦,李知府已是应下了。芳歌和小青阳坐在马车里出了镇口,看见王家的马车停在官道上,车帘卷的高高的,英华抱膝坐在车门口,含笑看着他们。 芳歌高兴极了,不待车停稳,就跳下车,欢喜道:“我们坐一辆车呀,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讲。”她才爬到一半,就见车里钻出两个头,两个少年齐齐冲她微笑,一个俊俏风流,一个英气逼人。英华车里怎么还藏着男人,芳歌一失神,就滑了下去。 英华跳下车来扶她。车里两个少年乐的四脚朝天大笑。芳歌小脸儿羞的通红。英华恼了,爬上车一人踢了一脚,嗔道:“都给我下去!” 那俊俏风流的挨踢也不恼,美滋滋地下车。那英气逼人的,揉着被踢中的胳膊,疼的龇牙裂嘴,还不忘对芳歌眨眼。 英华居然打人!芳歌惊的手足无措,看向哥哥。李知远这几日已是看惯了,笑骂道:“这是我大妹芳歌。芳歌,这个只会傻笑的,是赵十二,那个爱扮鬼脸的,是杨小八,俱是英华父亲的学生。哎,你们两个,莫吓我妹子。” “吓我姐姐,就揍他们。”小青阳从哥哥身后伸出小拳头,冲杨小八扮鬼脸。 芳歌颤抖着和他两个见礼毕,逃一般缩到车内,英华才上车,她就把帘子拉下来了。英华嫌气闷,叫杏仁把窗帘卷起来。 芳歌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柳夫人晓得,要打你板子呀。” “他两个皮厚,无事。”英华毫不在意,笑道:“我们昨日去逛清凉山,可惜你没有来。” “母亲说女孩儿要贞静,最好不要出门。”芳歌舒舒服服靠在英华身边,叹气道:“出来真好啊。” 小青阳才爬到英华车上,就被李知远提着胳膊抓下来丢回自家车上。他看看日头,便道:“热呢,都到车里坐罢。” 赵十二依依不舍的看了英华的马车一眼,爬上了李知远的马车,心里甚是难受,这厮甚坏,把自家妹子带出来逛也罢了,非让她和英华坐一车。这车怎比得英华的马车坐惯了舒服。 杨小八最爱逗小青阳,他骑到马上,冲小青阳一笑,道:“哥带你跑马去。” 小青阳就扑他怀里去了。杨小八就把他放在鞍前坐好,带着几个随从先行。经过英华她们车边,青阳快活的冲芳歌招手。 芳歌趴在车窗上看他们,极是羡慕。英华小声道:“迁都之后,满街都是骑马的女孩儿,以后咱们大可以骑马出去逛街。” “真的?”芳歌的眼睛都闪闪发光。 “真的。小姐们骑马的多,骑驴的也不少。”英华笑道:“杏仁也会骑马,是不是?” 杏仁点点头,道:“还是骑驴方便些。” 昨日走的是水路,一路上虽然热,船舱里头到底比马车厢要通风。是以走了半个时辰,杨小八就捡了个大树底下歇脚,因官道边上的山上有几十株李子树,树上结满了青绿李子,就使了个人去寻主人买李子。 英华她们到了,下车走走,管家提着一篮水淋淋洗净的果子过来,笑道:“那家还有桃儿和杏儿,小的一样买了些。” 英华几个都是随便惯了的,洗了手一个捡个果子,在树下纳凉吹风闲话。唯有芳歌看见陌生人很不自在,捡了个果子钻回车上去了。李知远因青阳要小解,带着他绕到前面去了,杨小八也跟了去。赵十二眼里,跟随的管家不算人,车上的芳歌早被他抛在脑后,跟前既然只有他和英华两个,他便笑嘻嘻问英华:“你那个酸不酸。” 英华看看才咬了一半的红滟滟的李子,半晌才答:“又酸又甜。” “给我咬一口尝尝?”赵十二眨巴眼睛。 英华飞快的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说:“吾不阁。”就把果子藏到身后。 赵十二去抢,英华要躲,两个绕着一棵大树追来逃去。赵十二好容易捉住了英华的手腕,笑道:“我拿这个给你换。”他扬了扬手里才咬了一口的大桃子。 英华还不曾说话,就听见有人凄厉的喊:“表妹!”英华扭头看时,张文才从一头驴上滚下来,按着帽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早有随从们过去拦住他。赵十二还舍不得松手,英华已是甩开他,顺便又还了一脚,恨道:“再不老实,揍你。” 又怒又惊的张文才指着英华,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和文才一路的还有几个书生,不是骑马就是骑驴,因这边有女眷,都围了过来,一个和文才要好的便问他:“文才兄,怎么了?” 文才回魂,笑道:“无事,认错人了。咱们走罢。”居然爬回驴背上,和那几个人一起走了。 文才表兄这般行事不似从前啊,英华愣住了。赵十二趁她不备,把她手里的小半个李子抠来,也不嫌脏,整个儿丢进嘴里。 他这是怎么了?英华惊讶的看了赵十二一眼,这人向来爱干净,从不吃剩的,怎么半个李子吃的这样香?英华有些茫然,捡了个杏子剥皮,才剥得一半,赵十二又抢了去。这人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英华恼了,咬着牙又捡了个杏子慢慢剥皮。赵十二得了甜头,美滋滋朝英华伸手,眼神都带勾子的。英华转过背不理他,他偏凑到人肩上,嗳嗳个不停。英华觉得怪怪的,那伸出去的拳头就不好意思朝人家身上招呼,只是不理他。 就见文才骑着那个驴小跑着回来,管家们没反应过来,他已是下驴冲到英华身边,用力把赵十二扯到一边,小脸涨的通红,喝道:“登徒子,你要做对我表妹什么?” 29表妹和表哥,你们懂的 这人是英华的表兄?赵十二虽然恼的很想挥拳,但怕真是英华的亲戚,挥手让管家们退开,扭头问英华:“这是你表哥?” 英华被登徒子这三个字吓着了,赵十二今日这般实是有些怪,怎么在表哥眼里就成了登徒子——难道,在旁人眼里他一直是在调戏我么。这几天和他打打闹闹,李知远都看在眼里,莫非……英华不敢再想,捂着蹭蹭发热的脸蛋,退后两步,冷不防叫一块大石头绊着了,朝后就倒。 “表妹!”张文才松开手,张开双臂去拉,已是迟了。赵十二已是一个饿虎扑食,扑到英华身上,搂着她一滚,自家就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做了英华的肉垫子。英华紧紧的贴在他胸膛里,吃惊的眼睛瞪的溜圆,都不会动弹了。 赵十二哎哟哎哟叫痛,手上劲却不小,紧紧勒着英华的细腰,美滋滋享受佳人压在身上的滋味。 “你们!”文才跺脚,脸气的通红,“英华,男女授受不亲,你还不起来!” 芳歌下车,过来拉起英华。赵十二不等管家来扶,自个爬起来,凑到英华身边问她:“摔疼了不曾?” 今日不只文才表兄吃错了药,连赵十二都怪怪的。英华白了他一眼,看都不看文才,径直登上马车,竹帘子立刻擦着赵十二的面皮滑下来,赵十二摸着鼻子尖,美滋滋回头,那位文才表兄还在怒目瞪他。 “你……你怎地如此轻薄。”文才气的都带上哭腔了。 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子,英华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被人轻薄了,恼得她撸袖子就想下去揍人。芳歌拉住英华的胳膊,轻轻摇头,“莫去。” “我……”才不要他替我出头,英华羞愤欲死,表兄自做多情也罢了,什么时候赵恒也开始轻薄她了?这些天和赵十二还有杨小八打打闹闹,李知远一定在心里看轻我罢,英华又悔又羞,眼泪就忍不住一粒一粒往外蹦。 杏仁拉出手帕给英华擦泪,小声道:“小姐莫恼,等二少爷回来揍他。” 越是这般劝,英华越是难受,哇哇大哭起来。 英华居然哭了!打小到玩到大,就是那一回跌破膝盖她都没哭,今日怎么哭了?时刻准备着挨小粉拳的赵十二突然觉得心里发慌发堵,甩开扯着他袖子的张文才,大步走到英华的马车外,大声道:“别哭了,我娶你啊。” 好似万吨铜球砸到水面,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赵十二自己先愣了,不晓得我娶你三个字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杏仁手里的帕子轻轻滑到膝盖上。芳歌的头撞到了车厢顶。摸着果子才藏到树后打算边吃边看风景的管家们手里的果子接二连三落进草窠里,几只无辜路过的蚂蚁惨遭灭顶之灾。 张文才怒道:“你休想,舅舅已将表妹许给我了。只要我中举,我们就订亲。” 杏仁捡帕子的手无力的扯住了英华。芳歌惊讶的看向英华,就差问:是真的吗? “姑母是来求亲没有错,可是我爹没有答应,我也没有答应。”怒战胜了羞,英华用力扯开帘子,恼道:“你休胡说。” “表妹!”文才好似才被剪掉尾巴的小狗,又是伤心,又是委屈,眼泪汪汪的看着英华,“舅舅明明答应娘了呀。难道你不喜欢我么?我喜欢你呀,我愿意娶你呀。” “哎,你表妹都说了,没有答应令堂的求亲。”英华这般严辞拒绝追求者,赵十二心里的欢喜都要漫出来了。 “懒的理你。”文才扭头走到另一边,“表妹,你以后不可再和男子这般,叫爹爹晓得了,要骂你的。我晓得,不是你的错,可是爹爹不会信的……” 芳歌同情的看着英华,这位表兄才华横溢超出众生,凡人是消受不起的。杏仁已是绝望了,只紧紧攥着英华的手腕,不叫她轻举妄动。英华觉得自己被雷击中,全身上下无一不麻木,麻木的脑子都不会转了。 这人……赵十二恨的牙痒痒,甚想挥拳,手才伸出去,就见李知远他们三个过来了。 小青阳看见有个少年书生在姐姐车窗边说个不停,扬着手里一根细树枝就冲上去,大喊:“那厮,吃我一棍。” 李知远提着弟弟的衣领,不顾青阳手足乱动拼命挣扎,微笑道:“这是文才表哥?好巧啊。” 文才见过知远一面,对他印像甚好。在这个举目都是陌生人的地方,他就把知远看成了自己人,指着赵十二和知远告状:“他轻薄表妹,表妹气哭了。” 能把英华气哭哎,长本事了哎。杨小八冲赵十二挤眉弄眼,问:“你是怎么把人气哭的,说来听听?” “他抱我表妹,还……还说要娶她。”文才指着赵十二跳脚,“表妹明明要嫁给我的。” 张文才一厢情愿李知远是晓得的,赵十二这几日和自己别苗头,李知远心里也有数。若是叫文才的话坐实了,赵十二家世也配得过英华了,又同是先生的学生,为着英华名声着想,说不定先生真会把英华许他。英华的性格儿李知远清楚的很,只看她看自己和赵十二很是不同就晓得,。英华和自己相互有意,哪怕赵十二真是皇太孙,他也不能插到两个人中间。 李知远微笑道:“文才表哥就爱说笑话。前日还有人到先生家求亲,先生待察考人家家世人品呢,何来把英华妹妹许人一说?赵世兄和杨世兄同你表妹打小一起长大,亲近些也是有的,你莫瞎说,传出去平白吃人笑话咱们。” 杨小八机灵,晓得李知远言外之意是把这事压下去,忙尖叫:“我不信我不信。表妹明明是我的。英华,你八岁时吃了我家的茶,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呀。”他一头说一头挤进去,就朝车上爬。 一只绿鞋和一只红鞋齐齐从帘内伸出,一个轻轻踢在他的胸膛,一个轻轻踢在他的胳膊上。杨小八就滚到赵十二怀里,又哭道:“她们轻薄我,我不要活了,表哥,你要替我做主呀。” 英华恨恨的出来,抢了目瞪口呆小青阳手里的树枝就抽杨小八。杨小八大呼小号,绕着赵十二转圈。 赵十二似丢了魂似的,木木的站在中间。李知远瞄他一眼,拦着英华,笑劝道:“莫闹了,仔细又叫你表哥误会了。” 英华停下脚步,她不晓得怎么和李知远解释,她和二哥还有赵杨两个从小打打闹闹长大,小时候一屋吃睡,赵杨两个在她心里和二哥并没有区别,长大了也没想过避嫌。这些话,可怎么对李知远说?想着想着,英华的眼圈儿又红起来。李知远忙掏手帕与她揩泪,两个中间隔不到五寸,一个慢慢伸手送帕子,一个慢慢接帕子,说不尽的情深深意绵绵。哪怕是瞎子都能用鼻子闻出来,这两人,才是真有JQ! 文才擦了擦眼睛,还想把他两个拉开。芳歌已是跟着杏仁跳下车,把英华护在怀里,笑:“大哥,你们怎么去那么久。” 李知远整理思绪,笑道:“我们在前头发现一个好地方,走罢,到前头去看看,你们先上车。” 杏仁跟个护仔的小母鸡似的,拦着不让人过来,让英华和芳歌上车。小青阳紧跟着也溜上了去。英华默默坐在最里头,芳歌把小青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他方才去了哪儿。 小青阳察言观色,就指手画脚说方才去了哪里哪里。 李知远叹了一口气,拍拍发呆的赵十二,道:“上车罢。”杨小八笑嘻嘻把他拉到另一辆车上。大家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只有张文才愣愣的站在当中无人理会。 李知远微笑道:“文才表兄,咱们还有事先走了。”拱拱手正待上车,文才扯住他的袖子,结结巴巴问:“你们都是表哥?” “他两个是,我们都是你二舅舅的学生。”李知远笑道:“表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表妹都要嫁表兄的。”言罢上车。 “你们要去哪里?”张文才爬到他那的小驴背上,跟在英华车窗边,不停的说:“表妹,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英华忍了又忍,候车又停下,忍不住掀开窗帘,想叫他闭嘴。却见道边一株极高大的香樟树,绿荫足有半亩方圆。靠着树干处有几块大石头,有几个书生俱坐在那里歇脚。那几个书生看见张文才,就有人挥手,笑喊:“文才,那真是你表妹?生的很俊哪。”英华恼得又把窗帘拉下去了。 文才原都凑到窗边要和英华讲话了,见得如此,忙跑过去结结巴巴道:“你们莫瞎说,吓坏了我表妹,我我我……我不放过你们。” 李知远先下车,彬彬有礼的朝他们拱拱手,一笑。杨小八笑嘻嘻下来,就去英华那边抱小青阳下车。赵十二冷着一张俊脸下车,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英华板着脸下车,管家们不敢轻慢,散成一个大圈把他们围在中间。车外陌生人太多,又不曾戴帷帽,芳歌有点害臊,怯生生先伸脚,杨小八看见她裙下的红鞋,捂着胸口惊道:“方才是你踢我!” 芳歌还没有回话,小青阳一巴掌拍在杨小八腰上,威胁他:“哪有,快让开些。” 杨小八拉着小青阳让芳歌下车,杏仁下车扶着英华,把赵十二和杨小八隔开,防他们和防贼似的。 论长像,英华清丽有英气,芳歌娇艳偏温婉。两个女孩儿都是十分颜色,手牵着手走到李知远身后,一行人绕到大树那边去了。 几个少年书生看到佳人眼珠子都不错一下,和张文才要好的晓得他对表妹一往情深,就问他:“那个长圆脸的,也是你表妹?” 文才摇头,道:“好像是隔壁人家的小姐。”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这个比你表妹生的美貌。”那人看着大树,目光好像能穿透树干,“不晓得这位小姐说了人家没有。” 文才啐他一口,道:“我表妹生的最美。”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他的好友讶道:“你不会……” 那人就拱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说不定愚兄能抱得美娇娘归呢。” 另一个书生就使扇子在他两个头上一边敲了一下,啐道:“你们两个白日做梦。你看看人家穿的是什么,人家出来坐的那车,还有陪人家出来的那三位公子是什么样的。醒醒罢你们!” 文才犹道:“那是我表妹!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你表妹方才理都不理你。”那人冷笑道:“她和旁人出来玩都不搭理你,你傻啊你。” 文才想到方才英华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俊美的公子说要娶英华的话,沮丧的蹲下抱头,恼道:“谁家表妹不是嫁表哥!” 大树后头一条小道通向林深处,走进林子几步就能听见流水叮咚,原来靠着山根边上有条山涧,全石以为底,涧水也有二三尺深,池底生着青苔,十来尾手指长的小鱼在一个一丈方圆的小潭里游来游去。 “这水甚好,我们沿着山道走了到半山,一路都不见有人家。”李知远笑道:“那棵大树下也够凉快了。就在这潭用竹筒引水过去,就省了个挑水的人工。只隔几日送柴来就罢了。” 赵十二微微点头,不吭声。英华看着李知远,也点点头。杨小八就把他那几个会盖房的管家喊来,大家捡了几块尖锐的石头,就在涧边沙地上画样子。商量半日,在离树略远处建个草亭,就算要买什么材料儿,还要雇哪些人手儿。商量了足有一个时辰,管家们领命各自分头行事。 日头已是高高挂在头顶,知了的叫声和文才喊表妹似的,听了就叫人心烦。大家重回树下吹风,文才他们早走了。李知远看英华闷闷的,赵十二呆呆的,天又热,就叫大家歇息。杨小八就使人去左近看看可有地方吃饭歇脚,他不晓得从哪里摸了一个蹴鞠出来,笑道:“闲的很,来玩玩?” 赵十二就把外袍脱去,过来抢球。小青阳方才闷了半日,看见有好玩的,兴奋的吱哇乱叫。李知远也脱去外衣,大家一齐动手,用碎石垒了两个球门。少爷管家们分成两拨,一拨是杨小八和赵十二,一拨是李知远和李青阳,两边各带着三个管家抢球耍子。 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其实不少,这样大日头底下有去处可以歇脚,还能看球耍子,谁还肯就去。不大一会功夫就聚起几十个人喝彩。 且说张文才和几个同窗原是去看一个生病的同窗,因那同窗成亲之后和兄嫂分了家单过,家里只得一个大肚子妻和一个妻陪来的丫头,大家不好留下吃饭,吃了一碗凉水辞出来。回转到那棵大树底下,看张文才表妹的车马还在,树下又围了一堆人拍掌喝采。少年心性都是爱热闹的,纷纷下马下驴过去看。 诸位都晓得,自古人都云看棋不语真君子,看人下棋不言语的都少,何况看球。这几个少年方才因文才的表妹不理他,都替文才抱不平,指手画脚说人家球踢的不好。 杨小八兴起,把球踩在脚下,喝道:“咱们自己打自己,没劲,你们谁来和我们比几场?” 二小姐的亲事 杨小八振臂一呼,就有六七个人喊:“我来我来。”,有文才的几个同窗,还有两个推车的青年小贩。 大家聚在一处商量,分成两队比赛。杨小八这边加上赵十二和李知远,再挑了两个管家算一队,那边也出了五个人。小青阳不得下场,闷闷的回到姐姐脚边坐下,芳歌递果子与他吃,他也不理,拿背对着哥哥们。 英华闷了这么久,冷静下来,自省自家是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对,她便拿定主意,以后赵十二和杨小八再逗她,她都不要理人家。是以她端端正正坐在芳歌身边,脸上挂着应付式的微笑,便是看李知远,也是趁他背着着自己的时候看,若是李知远转脸来,她就扭头去看风景。 英华不看李知远,赵十二心里略微快活了些。英华好像在看李知远,李知远心里也蛮快活。英华不看二舅的学生们,文才也很满意。赛了两场球,出去找馆子的管家带着几个人抬着食盒过来,大家歇息吃饭。李知远便招呼踢球的人来吃几杯,那两个小贩辞了要去做生意,几个书生和李知远他们围坐在一块大石周围,吃酒闲话。虽然赵十二脸臭臭的,不肯讲话。但李知远和气,杨小八活泼,连张文才都招乎的极好。大家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踢过球,吃过酒,很快就打成一片,成了朋友。 芳歌和英华吃罢饭,杏仁去取水,小青阳跟了去。芳歌便自车帘缝里看他们行酒令,看到杨小八灌张文才吃罚酒,掩着嘴儿笑道:“他们真有意思。” 英华微微点头,靠在车板壁上不说话,神情忧郁。 芳歌觉得英华是因为赵十二抱她的事难为情,便劝她:“你那位文才表兄实是大惊小怪。赵世兄也是怕你跌疼了才拉你的,算不得……算不得是轻薄。” 英华小脸儿又有些发红,道:“我也有不是,平常不该和他们打闹惯了,其实我们都长大了,原该远些个。” 芳歌微笑道:“英华姐姐居然害臊了也。”英华便去推她,两个在车厢里打闹,娇笑嬉闹声虽然不大,在外头吃酒的书生们心中俱是一荡。 因杨小八生着一张圆脸,那个看中芳歌的书生便大着舌头问杨小八:“那位着红衣的小姐可是令妹,你看我……我给你做个妹夫成不成?” 杨小八愣了一下,看向李知远。 李知远咳了一声,道:“吃多了酒,有点儿上头,我去散散。”将筷子搁下,离席散步去了。他一去,赵十二也随着他去了。 杨小八压低了声音,笑道:“那位红衣小姐是李世兄的妹妹,你问我可是问错了人。” 想做妹夫的人还不曾讲话,大家哄然大笑,看时候不早,就约定了明日下午在梅里镇再会,欢喜散去。 王翰林的三个学生,每天早饭后出去奔走忙碌,午饭后歇一会,在王翰林家前院的书院里看书,候先生午睡起来交功课,傍晚便去镇外踢球耍子,倒是结识了许多朋友。 唯有英华,自那一日起无事不肯再到前院来,便是来了,杨小八再逗她,她只是不理。赵十二倒是不逗她了,看见她来了,避过一边也不作声。唯有李知远似无事一般,和英华商量诸般事务,英华虽然也和他说话,却不似从前自由随性。 这日四个草亭俱都建好,桌椅板凳并水缸等物英华事前已经亲至富春县里买妥配齐,连药散都分了四只小箱发出来了。杨小八起兴,要去看看有没有人去吃茶,哥三个骑着马出去转了半日,傍晚回来,就见镇口常踢球的所在已是有几十个人踢球,分了好几块比赛,看见杨小八他们,早有平常相好的喊他们一起来耍。 李知远掂记着家里还有家务不曾料理,辞了先走,才到王李两家的巷口,就见张文才在巷口转圈圈。 张文才看见李知远,甚是欢喜,跑过来,笑道:“这些天,我一直有话想和问你,当着他们的面,又不敢问。” 李知远想了想,请他到家小坐,奉了茶喝退左右,方道:“已是无人了,你说罢。” 张文才涨红了脸,道:“我有一封信,想请李世兄帮我捎与英华表妹。”就从怀里把住掏出来。那封信想是在怀里揣的久了,信封四条边都磨起了毛,还有两个角儿都卷起来了。 李知远叫茶呛着了,咳了半日平复,方道:“这般私相授受,与礼不合。我不能帮你。” “李世兄!”文才一急就结巴,“帮帮帮帮帮帮我吧。我就想见见她。” 这人,都明说了没有答应他家求亲,他怎么还这样!李知远心里有些烦躁,强笑道:“虽然我每日都到先生家去,也时常见到你表妹,然从没有避着人私下讲过话。这个忙,我真帮不了。张世兄,你还是回家专心读书罢。” 张文才自家不敢进王家门,连向来好说话的李知远都不帮他,他伤心的辞了去,失魂落魄的,出来时和一个婆子撞了下,也不晓得告罪,摇摇晃晃走了。 晚饭时,陈夫人就说儿子,“你结识的那个新朋友,是谁家的公子?甚没教养。” 李知远愣了一下,笑道:“是先生的外甥,姓张,也住在这镇上。” 李大人听得是王翰林的外甥,就使眼色叫老妻莫问。 谁知小青阳突然冒出来一句:“是那个老嚷着要娶英华姐姐的书呆子呀,我不喜欢他。大哥,你莫和他交朋友。” 芳歌想去捂弟弟的嘴,母亲积威之下又不敢乱动。陈夫人双目似寒星,直射李大人,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李知远硬着头皮,笑道:“听讲他的母亲是先生的妹妹,曾替他向先生求王小姐为妻,先生不曾许,谁想他就上了心,非王小姐不娶。” 陈夫人冷笑两声,道:“一家好女百家求也是有的,女孩儿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隔壁这般家教,以后麻烦多着呢。”又说芳歌,“你别总想着出门耍,女孩儿家总出门,不是好事。”说的芳歌低头,狠狠的瞪小青阳一眼。 李大人笑道:“京城风俗和咱们这里不一样呀,如今哪有那么多规矩。出门逛逛怎么,多带几个随从也罢了。” 且说柳氏和英华在英华的小院吃饭闲话,因英华这些天都不肯出门,柳氏怕女儿闷坏了,说她:“无事带几个人出去逛逛走走罢,总闷在家里,也没个好气色。” 英华低低嗯了声算是答应,吃了两口汤撤下去吃茶,柳氏便道:“你大哥送大嫂回娘家也有个把月了,连个信也不送回来,你爹爹嘴上不讲,心里甚是担心呢。” 英华捧着茶杯转圈耍子,随口道:“黄家在哪里?” “隔壁富山县。来回一二百里地罢。若是有心,也学你二哥隔几日寄个信来,又有何难。偏他们又和咱们不亲近,我便是想管,也不好管的。”柳氏看女儿仍旧无精打采,就与女儿寻了些事做,道:“你的事也办完了,帮娘备中秋礼罢。” 似枫叶村族长那里,还有几位辈份排行比王翰林高的族亲处,大伯小姑处,都要先送。还有王翰林的几个常来往的老友,头一个就是隔壁李家,也要先送。再有就是黄家,礼节也不能缺。本县知县并通判典吏,也要略微打点些。别人送礼来的,还要备回礼,给管家的赏钱,都要提前准备。 往年在京里节送礼,随到哪个礼物铺子里,人问声儿你是哪位大人的管家,又送的哪位大人,自会替你配妥当,丢了银子抬盒子走极是省心。收来的礼物,能用的留下,用不上的,喊个管事来,打包儿卖给人家也容易的很。 到了富春,样样都要自家动手,柳氏觉得极是烦神,就把这些琐事都交给女儿去办。英华领了差事,先使人去打听富春过中秋都送的是什么。原来富春风俗不错,不尚厚礼,平常人家中元节,俱是一两盒月饼,并一两盒果子,关系好些的,四盒就极厚,平常不大走的,一盒两盒都使得,只有月饼,都是自家做的,绝不能少。 英华使人到县里几个点心铺去买,休说月饼,连现成的月饼馅子都没有的卖。英华只得依照富春风俗,自家做月饼。还好为了侍候赵十二两个,王家早去府城雇了个好厨子,是曲池本地人,原是会做月饼的。英华就琢磨着要用的数量,叫厨子写了个单子,照单买了许多冰糖并蜜饯和红豆、诸般干果子回来,带着她院子里的使女们跟在厨子后头学着拌月饼馅子,擀月饼皮。 有一盘月饼是英华手制,烤出来色味俱还过得去,柳氏吃得半块很是喜欢,女儿居然会做月饼了呢,就叫英华亲送几块到前头去给爹爹尝。 英华只得使个大冰盘,捡了几个月饼,又配了几盏好茶,和杏仁两个捧着到前头来。 平常英华无事不来前头,今日居然送吃食来,杨小八头一个欢呼,欢喜道:“中饭不曾吃饱呢,难为表妹想着我。” 英华不理他,把冰盘搁到桌上,笑对王翰林道:“这是女儿跟着厨子做的月饼,娘叫女儿送来给爹爹尝尝。” 王翰林听见是女儿做的,甚是有兴,忙忙的洗了手,拈一块,咬得一口味道确实不坏,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英华居然会做点心了呀。来来,你们都尝尝 。” 杨小八听说是英华做的,早挪到门边,先生叫尝尝,他只是摇头。 看来英华以前是不会做点心的,李知远看看杨小八如此,再看看王翰林眉开眼笑,伸手取了一块,拿手帕垫着让杨小八:“你不是饿了么,这块与你?” 杨小八笑道:“你先请,你先请。”李知远还要让赵十二,赵十二已是去拾了一块,他便道:“那愚兄不客气了。”送到口边咬了一口,笑道:“英华妹妹手艺甚好。” 英华得李知远夸奖,心里很欢喜,那压下去的活泼性子好似大石底下的见过阳光的嫩芽,蓦地冒了个头出来,微笑着回礼,道:“李世兄过奖了。” 赵十二默默取了一块,一□下去,却是他喜欢的五仁馅的。英华还记得他的口味呢,头一回做点心就做他爱吃的,他眯起眼睛微笑,趁着先生端杯吃茶,就对英华抛了个媚眼。 他又不尊重了。英华恼了,连白眼都不翻给他,只装看不见。赵十二受了冷遇,捧着一碗茶坐到角落里去,慢慢吃饼。 小八看得大家这般,才有胆抓了个饼,咬到口内觉得味道谈不上坏,也没有多好。怎么先生和他两个都吃的这样香甜,他又咬了一口,嚼了半日,捏着那块饼坐到赵十二身边去,和他说傍晚踢球的事情了。 王翰林吃得女儿一个饼,心满意足问:“这是要备中秋节礼?不会都是你做的罢?” 英华忙笑道:“女儿就做了这几个。爹爹若是觉得很好,女儿再去做些。” “主持中馈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你晓得怎么做就很好了。”老翰林拈着胡子笑道:“这几日看你忙的饭都吃不好,被你娘使的团团转呢。且在爹爹这里歇一会。” “哎。”英华就捡了个板凳坐在父亲身边,歪着头看桌上。 桌上摆着一大张信纸,却是王翰林写给朋友的信。英华看抬头,呀一声笑道:“却是忘了,杏仁,你去把拟的礼单拿来,当让爹爹审一审,也省得漏了人。” 杏仁才迈过门槛,迎头撞见守门的。那守门的捧着一张红拜帖,进来道:“有一位温老爷来拜。” 英华过去接了帖子,翻开送到爹爹面前。王翰林想起来是昔日同窗,便叫请进来,又命英华到里间暂避。 那位温老爷却是带着儿子来的,那位温世兄李知远三个都是认得的,这几日常在一处踢球。大家见过礼,分宾主坐定,那位温老爷就道:“听讲王兄膝下还有一位二小姐未曾许人家。恰好我小儿子也还没有娶亲,不晓得王世兄可看得上他。” 王翰林还在措辞,温老爷又道:“咱们同窗七八年,也不消绕圈子,我家如今水田也有一千多亩,山上还有果树,每年干果子都能卖几百两银子。令爱就是陪嫁少些,嫁过去也不会叫她吃苦。” 王翰林听得陪嫁几个字,好笑道:“先不说许不许人家的事,谁和你讲的,我女儿没有陪嫁?” “哈哈,老王,你还是那么要面子。”温老爷全不顾他儿子脸红的恨不能钻地洞,拍着桌子笑道:“我大儿妇和你大儿妇是表姐妹呢,大家知根知底的。” “……”王翰林无语,愣了好半日,才道:“我二儿子还不曾娶亲,不好订小女儿的亲事。老温,你急着抱孙子吧,还是去别家说媳妇吧。” “不成不成。”温老爷道:“就是你了。先订亲过两年再娶也使得。我这个儿子生的模样也俊,学问也好,只要你肯带他读两年书,考举人中进士不在话下!” 敢情,这位温老爷是看中了王翰林可以让他儿子中举才来求亲的,娶人家女儿算是添头,至要紧是让他儿子中举呀。 杨小八和赵十二无声的交流眼神,李知远恨的暗自磨牙。王翰林定了定神,笑道:“你是来求亲的,还是带儿子来拜老师的?求亲,我是不许的。拜老师么,似这三个孩子一般,吃住都在我家,包你中举,一年五千两银,哪年中举,哪年就不用交束修。” “你……求亲不许也罢了,五百两可使得?真的包中举么……”温老爷还价,还觉得肉疼。 “五千两一文不能少。”王翰林微笑道:“我要给女儿存嫁妆呢。” 五千两一年,就是包中举也没有这么贵的。五千两呀,从前一亩上等水田也不过五六两银子,王翰林这分明是存心为难。温老爷恼了,拍案道:“真不能便宜?” 王翰林微笑摇头。 那位温公子脸红的都能滴出血来了,拉住暴跳的爹爹,给王翰林陪罪,道:“我爹爹这个性子世伯也是晓得的,我替他和世伯陪罪。爹爹,咱们回家去罢。” 王翰林就叫送客。候人走了,他黑着脸拍案,道:“叫老田去富山黄家,就说我说的,一日之内王耀祖两口子不回来,就永远也不要回家!” 为了和二小姐成亲,努力! 第三十一章为了和二小姐成亲,努力! 老田原是柳氏的陪房,算得柳氏的膀臂,方才正在柳氏跟前听命。传话的人把老爷的话一传,又把方才的情形学一遍。柳氏也恼了,就叫老田速去,她自到前头来。 王翰林脸色很不好看,英华咬着嘴唇替爹爹摇扇子。三个学生老老实实在窗下摇笔写文章。柳氏进来,英华忙站起来,她觉得母亲八成是来骂爹爹的,可是爹爹已是生气极了,又使了人去喊大哥回来,还能叫爹爹怎么样?是以她就朝母亲摇摇头。 柳氏微笑,在王翰林身边坐下,问小八:“八郎,方才可是有人来求亲?” “有一个。”杨小八小心翼翼地回答:“先生没有答应。” “为什么没有答应人家呀?”柳氏无事人一般,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似的,挥手道:“你们三个坏小子,出去踢球去。” “哎。”杨小八一手拉赵十二,一手拉李知远出去。 候人走了,王翰林才陪笑道:“夫人莫恼,为夫必要好好收拾这个孽子。” “收拾他做什么。”柳氏笑着把手按到女儿肩上,“我们英华,是没有多少嫁妆呀。” 王翰林老脸一红,搓着手道:“夫人,莫这样,莫这样。” “咱们老两口只有两千多两银子的家当,能给英华一千两的嫁妆就很不错了。”柳氏按住扭来扭去的女儿,笑道:“一千两虽说不算少,也不能算多。老爷,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女儿再攒点儿?” “娘。”英华看爹爹额上的汗都汇成几道,很是心疼,撒娇道:“我不要陪嫁,我也不要嫁人。” 王翰林情知妻子自己还有陪嫁给女儿添妆的,不过,这话他做为丈夫和父亲不能提,“女儿还小,咱们慢慢挑女婿啊。嫁妆么,要不然把我那箱子字画卖了?” “那箱字画能卖几个钱?”柳氏笑眯眯道:“孩子舅舅打算在曲池府买地建作坊,咱们投一千两的股金罢。” “这……不合适吧。”王翰林不想靠妻子娘家发财。 “曲池府的乡绅,大半都是富春书院出来的,不是你的同窗,也受过你的好处。”柳氏道:“咱们自家的生意,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写个字儿,也不为过吧。” “不为过,可是做生意……我们王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枫叶村还没有一个做买卖的呢。”王翰林为难,“从前在京城我卖个字,大哥都好生说我。” “不卖字,你的俸禄都与大伯,咱们全家都喝西北风?”上回分家之后,柳氏对大伯一家已无半点好感,说话就不似从前客气,“你不肯也使得,咱们就指着这两千多两银子用罢,有田地买几亩,女儿嘛,有那等不挑陪嫁,公婆子弟都和气的人家,慢慢挑一个把女儿嫁了也罢。” “不能,不能。”王翰林苦笑道:“咱们入股,一千两是不是少了点,一千五可使得?” 柳氏笑道:“一千足够了。咱们还是要出力,你给曲池府城的张宁张大人写信罢,就说咱们想要他家在河边的那块地做码头,他愿意要现钱也使得,咱们比时价高三成,拿地做本钱入股也使得,就是原价。” 王翰林一边写信,一边摇头叹息,道:“斯文扫地呀,扫地呀,要是老太爷还在,一定要指着我鼻子骂我遍身铜臭。”写完了把信晾在通风处,取了柄折扇给柳氏打扇,笑道:“富春地方比不得京师,妇人极少出门,既然是做买卖,有什么跑腿打杂的事情,交给为夫去跑也罢了。” 爹爹一向清高爱惜名声的,娘劝他做生意劝了十几年都没有劝转,今日为着人家嫌自己没有陪嫁,母亲一说爹爹就肯,爹爹为了女儿,什么都肯……英华鼻子酸酸的,她拉着爹爹的胳膊,抽泣道:“爹爹,不要。没有嫁妆便没有好了,咱们不做买卖!” 王翰林摸摸女儿的头发,笑道:“就为了我一个人的穷面子,叫妻子儿女都跟着我吃苦,爹爹这个臭清高的脾气呀,也该改改了。” “先生,英华就是一文钱嫁妆都没有,我也愿意娶她。”赵十二推开隔扇,从窗外伸进头,脸红似熟透的桃子。 休说屋子里一家三口,就连同在窗下偷听的李知远和杨小八都愣住了。 柳氏最先反应过来,笑道:“这孩子,帮先生不是这样帮的,退一万步讲,就是咱们许了,你的亲事你自家就能做主了?” 杨小八一个劲拉赵十二的衣衫,笑道:“我八岁时可就想娶英华表妹了,你说的可比我晚。莫和英华妹妹玩了,咱们踢球去。” 李知远按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柳夫人并没有把英华许给赵恒的打算。似这般,夜长梦多,实是等不及了,必要赶紧想法子说服母亲来提亲才好。 赵十二愣了一下,道:“他们会答应我的。” 柳氏笑了,冲窗外的三个孩子招手,道:“你们都进来坐罢。” 赵十二便先跳窗进来。杨小八和李知远却是老老实实打大门进来。 柳氏便道:“恒儿,我且问你,你大哥娶的是谁家的小姐?” “是安康长公主的第五女清柔县主。”赵十二说不出话来,杨小八替他说。 “你大哥成亲时,师母是见过县主的嫁妆的。长公主只得县主一女,嫁妆极厚,只田地就有五千亩,各种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对吧。有好事的人替你们家算过,说县主的嫁妆极少也有二十万。” “有这么多?”赵十二皱眉,“那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我把英华许你,你爹娘也愿意给你娶英华。”柳氏笑道:“你嫂嫂逢年节赏人,英华赏的起么,不赏能做人么?你们家将来是你大哥袭爵罢,你母亲想你从正道出身,你娶了妻也不得就搬出来单过罢,十年八年能中举已是算好的了。你觉得依先生家陪的那点儿嫁妆,英华在亲戚妯娌间能抬得起头来吗?” “这……”赵十二想了想,道:“咱们尽可以不理他们。” “恒儿,我不会把英华许给你。”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她太活泼,没法在王府过规矩日子。更何况,你皇祖母心里早有中意的人选,你的婚事,就是你爹娘也做不得主。” 王翰林已是回过神来,拈着胡子镇定的微笑,“恒儿,你要替先生和师母分忧,你的心意先生领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今日之事,说说就罢了。八郎?” “学生省得,学生以后再不拿英华妹妹的婚事说笑了。”杨小八拿手指捣英华,“表妹,别恼我啊。” “以后你们不乱说话,我就不恼。”母亲在李知远面前讨论自己的婚事,英华心里有些害臊,但是若是背着李知远说更不好,还不如当面说清楚。她努力克制想逃走的念头,微笑着说:“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长大,和你们打打闹闹的。其实这样很不好,以后我不会了,你们也别再逗我。”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蛋慢慢变红,缩到母亲身后。 女儿这是真长大了。柳氏和王翰林相对看了一眼,俱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英华几时有这样小儿女的娇态?杨小八诧异的看了一眼沮丧的赵十二,再看李知远,李同学老老实实低着头扣手指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可是,看他那嘴角,都快要翘到耳朵背后去了。 英华怎么就看上他了?论长像,他也不如赵恒,论家世,更是不如,论情份,谁有他们三个情份好,小时候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写字一处挨罚。长大了虽然和她二哥打架她会助拳,可是打完了还不是一样要好?便是看不上赵恒,也轮不到李知远呀。杨小八心里有点不好受面。他偷眼看赵恒,觉得人家心里会更不好受,就拉他,道:“咱们踢球去呀。” 赵十二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出来。李知远本待同去,想了想,辞了先生出来,和他两个说:“我家还有点家务要料理,今日不出去耍了。”杨小八答应一声,他就转身进了夹道,从后门回家去了。 赵十二突然停下脚步,对杨小八道:“你去耍罢,我去寻英华说几句话。” 杨小八只得自去了。赵十二站到书房门口,红着脸道:“英华……” 英华愣了一下,柳氏推女儿,小声道:“去罢。就在院子里。” 英华只得出来,走到墙边的梧桐树下,就站定了脚步儿。赵十二便道:“英华,你……” 英华低头,不言语儿。 “他……”赵十二轻声道:“你没有答应他罢。” 英华涨红了脸,扬起拳头想揍他,拳头才伸出来又缩回去了,退后一步,道:“你胡说什么,再乱讲话,我真不理你了。” “那就是没有了。”赵十二轻笑,“嗳,我是真的喜欢你呀,我看见你就觉得快活,不是怕你嫁不出去才想娶的,我是真想娶你。我就写信回去给我爹爹,叫他使人来求亲,好不好?” “不好。”英华掉头就走。 赵十二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大步出去寻杨小八去了。 且说英华在父亲书房略坐了一会,后头有人要支银子,杏仁来寻她,她就回自己院里料理家务,打发了几个支钱支粮的管家,坐在梨蕊身边吃茶,吃了两口把茶碗丢在桌上,和梨蕊道:“赵恒,他今天跟爹说要娶我。” “知道了。”梨蕊拈着几根穿了线的针比颜色。 “是赵恒!”英华摇梨蕊的胳膊,“他怎么会想娶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 “想不想都一样,不如不想。”梨蕊抿嘴儿笑,挑出一根嫩黄的线打结。 “什么叫想不想都一样?”英华恼道:“嫁人不是要我自己先中意么,就像姐姐和姐夫那样,姐姐中意,姐夫也中意,才好结亲。” “那你现在想想也来得及,你中意否。”梨蕊把针穿过平滑的绸缎。 “我没想过,”英华羞答答道:“我情愿是李公子。” “李公子哪里好了?”梨蕊歪着头,笑道:“他生的可不如小王爷好看。” “论眉眼是不如,可是……我就觉得他好看。”英华托着腮,笑道:“你们都说赵恒生的好,看了这么些年也看惯了,再者说,在我心里,他和杨八郎都和我二哥一样。” “人家都求亲了,怎么还能和二少爷一样?”梨蕊放下绣花针,认真的想了想,“要是我替小姐挑,我也不会挑小王爷。夫人常说,找丈夫,就要找个自己能拿捏得住的。嫁给小王爷,王府规矩那么多,二小姐一定会吃许多苦头。咱们老爷必不舍得把二小姐许小王爷的,对不对?” “爹和娘都没答应,娘说了一大堆,反正就是不许。”英华有些快活的说:“还是当着李公子的面说的。” “哎呀呀,李公子要来求亲的呀。”梨蕊活泼了许多,笑道:“二小姐的嫁妆可要赶紧绣,快支五十两银子与我,明日使人去府里买金银线去。” 英华啐了梨蕊一口,走了几步,回头道:“我们两个一起去罢,你闷在家里这些日子,也出去透透气儿。”她本来就是个爽朗的,常常做的比想的快,就跑到前头去和母亲说。 正好柳氏和王翰林商量要亲去府城一趟,女儿也要去,柳氏决定把女儿也带走,一来王翰林收拾大儿子,她们母女不在更好些,二来也叫赵恒能冷静的想一想丢开手,柳氏立刻使人去雇船。晚饭后船到梅里码头,她也不择吉时,收拾打点细软,留了几个心腹看家,带着女儿和老田妈并几个管事经水路连夜到府城去了。 且说李知远到家,吃罢晚饭跟在母亲身边殷勤服侍,又是奉茶又是打扇,李大人在一边看的眼热,自家摇着扇子,敲打儿子道:“可是你们几个又想出什么新花招,银子不够使了?不够使你求爹爹呀。” 李知远借势跪在父亲面前,笑道:“不求银子,不过求的事也要花不少银子。” 陈夫人啐道:“你个老家伙,就没半点正形,儿子快起来。你求什么?和母亲说。” “求亲。”李知远跪行到陈夫人膝前,“我觉得王小姐很好,我想娶她。” “不行,旁的事好商量,你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陈氏正色道:“爹娘自会替你挑合适的小姐去提亲。” 李大人很是喜欢英华,原就有意替儿子求亲,今日儿子沉不住气自己提出来,他便道:“王小姐甚好,和我们儿子正是门当户对呀,远儿你先起来,爹爹答应你了。” 李知远忙爬起来,又替陈夫人打扇。 陈夫人瞪他,道:“没出息。我不许,我们两家还没结亲呢,王小姐跟你才出门逛一回,就叫你老子打了你一顿好的。结了亲,岂不是日日要挨板子?” 原来老妻的心结是在这里。李大人哈哈大笑,道:“王小姐不是也挨了打么。人家孩子有错要罚,咱们孩子就能没有错?有了错就不当罚?” “我们孩子有什么错?”陈夫人争了一句,自家先笑了,道:“差点叫你个老不死的绕进去了。我不许,实是看不惯王家的家教,一个女孩儿,娇惯成那样,又常出门买东买西。休说富春县,就是整个曲池府,谁家小姐那般娇惯?” “再娇惯,犯了错不是一样要挨板子。”李知远小声道:“儿子实是中意她,看见她心里就觉得喜欢。再不去求亲,就要叫人家求去了。” “不会罢。”陈知府道:“你先生嫁长女,生生察考了女婿四年,才把闺女许了人家。哪能那么容易叫人家来求了去。” “还说不惯。”陈夫人嗔道:“打听得女婿家世人品都好,就许了罢也,四年,谁有耐心叫他察考。我还想明年就与儿子娶亲,后年抱孙呢。不行,不要他家的。” 爹爹,你老人家越帮越忙呀。李知远心里恼的不停跺脚,陪着笑道:“母亲替大妹挑丈夫,难道今日问过家世人品,明日就许嫁?” “那怎么使得。总要慢慢儿察考……嫁女儿,娶儿媳,都是一般道理,就许人家挑我们,我们就不察考他们?”陈夫人油盐不浸,笑道:“儿呀,你中意王小姐,且等母亲察考几年再说。” 磨来磨去,还是叫母亲绕回去了。李知远无法,混了一会出来,一个人在后园看月。这日因李知府在陈夫人处歇,沈姐便到后头去陪芳歌,远远看见大儿子在园里转圈,她便提着灯笼穿花拂柳过来,问:“大少爷怎么还不去睡?” “啊,沈姐。”李知远忙接过灯笼,替生母照路,笑道:“心里有点烦,在外头站站,我送你到大妹那去呀。” “是因为和王小姐的亲事么?”沈姐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想答应罢。” “也不是,母亲说还要察考察考王小姐的品性。”李知远情知生母在这些事上说不得话,不欲她担心,只捡好的说,“爹爹很中意王小姐的,且过几日,儿子再央爹爹去说服母亲,想来母亲会答应的。” 沈姐又叹气,半晌才道:“舅老爷有信来,我给夫人念信,看信里的意思,舅老爷想把他小女儿嫁给你呢。” 李知远呆住了。 沈姐又道:“夫人回信倒没说什么,只说亲戚们要常走走,请舅老爷一家过来住几日,怕也是有察考的意思。大少爷……” “啊,沈姐!”李知远回魂,苦笑道:“难怪母亲不应,原来心里早就有了成算。” “大少爷,你只见过王小姐这一位小姐,怎么晓得她就是你的良配?”沈姐微笑道:“富春还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呢,到时候小姐们都要出来耍罢,大少爷尽可以慢慢寻中意的。” 就是爹娘不许,还能踏月望歌!李知远愣了半日,觉得又看到了希望。可是,真那般,便是和英华成了夫妻,依着母亲严正端方的性子,会对英华好吗?英华在自己家,又能过的快活吗?决不能这样做,李知远捏紧拳头。 32谁的女儿没陪嫁? 富春到府城也不过几十里水路。连日天气晴朗,晚上趁着月亮顺流而下,到府城也不过天刚刚亮。船家把船泊在城外,英华起来还不及梳洗,推窗去看,却是吓了一跳。府城码头处比前几个月她们路过时繁华许多,两岸俱在大兴土木,泊在岸边的大小船只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 少时柳氏起来,先使人去城里寻娘家人来接,和英华慢慢儿梳洗,到得早饭熟时,就有一个丽人扶着侍儿上船,站在舱门外就娇笑道:“三姑奶奶,奴来迟了呀。” 听这声音,是玉薇姐。英华忙去接。看见玉薇又是吓了一大跳。玉薇瘦了许多,虽然照旧穿着闪闪发光的遍地金折枝莲花紫罗衫,织金黄罗裙,可是人好看了多许。水蛇腰扭来扭去,居然扭出几分袅娜的味道,再配上笑盈盈的杏眼,便是用美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英华愣神,玉薇已是屈膝行礼,恭敬喊:“英华小姐。”又亲亲热热贴过来和她比个子,笑道:“英华小姐居然还没长个子,奴给小姐做的衣服略放了半寸,还是要改一改。” 英华一直觉得自己个头太过高挑,听得玉薇说她没长个子,心里甚是喜欢,笑道:“玉薇姐这么忙,给我做衣裳做什么,快里面请。” 玉薇便带着一阵香风扭进舱里,也不管地板脏不脏,就趴下与柳氏磕头。柳氏候她磕了头,才叫英华扶她起来,问:“你是几时到的富春?” “前日。”玉薇在柳氏面前极老实,低声道:“奴是跟着五姑奶奶同来的,五姑奶奶去苏杭耍去了,嘱奴便宜行事。” “五妹的病,大好了?”柳氏很高兴。柳氏的五妹和柳氏年纪相近,在几个姐妹中关系最好。 “五姑奶奶还总是咳,不过吃饭还好。”玉薇微笑道:“三姑奶奶这次来府城,可是为了老爷买不下来的那块地?” 柳氏微微点头,玉薇便似小孩子一般,跳起来拍掌,欢喜道:“好哎,有三姑奶奶出马,一定马到成功。” 上了岸,玉薇已经备了两辆马车,还有七八个管家侍立一边,柳氏便命英华带梨蕊杏仁自去逛,她和玉薇同车办事去了。 府城比码头还要热闹几分,各省各地的商人仿佛都聚集在这一处了,店家挑出来的幌子一个比一个新奇,铺子里的货物种类和式样比英华在京城里看过的还要多。英华买够了针线诸物,要过中秋节又买了几十盏花灯。因着昨日爹爹为她攒嫁妆都放下架子要做买卖,她便不肯再花钱,只四处走走看看,到得黄昏才回柳家在府城租住的宅院,见过母亲,沐浴歇息。 晚间玉薇来送衣裳,英华背着人把她们想收复富春书院的想法说与她听,央她想法子放风说富春书院值十万。玉薇答应了,自去布置不提。 这几日柳氏带着玉薇忙碌,英华中午在帐房帮忙看帐,早晚凉快便出门逛逛,便觉日月如梭。 二小姐英华在府城快活过日,王大少耀祖却是渡日如年。王翰林这些日子病了不问外事都不和亲戚们通气儿,只当他在外家闲住。其实耀祖不曾闲,要赚钱填亏空又不肯做买卖,听了一个同窗的主意,和那人合伙买地。这几个月曲池府的地价已是一涨再涨,王耀祖头回出手买的地找到下家转手出去就赚了两千两,他便一鼓作气,又去买地。 黄家老太太还在,所以舅舅们都不曾分家,家里人多口杂,看王耀祖就差掉到钱眼里去了,难免有人说话不中听。黄氏觉得委屈,又不敢说实是婆婆的遗产在她们手里已是十去七八,人家问她耀祖为何如此,她不肯说公公分家把他们分出来了,只说公公没有积蓄,家里小叔子和小姑子都还不曾婚配,王耀祖要替父分忧。 黄家原就不喜王翰林把钱都花在富春书院上,王翰林兄弟两个分家的事大略也晓得些,有心人替王耀祖算帐,算得王翰林二三十年寄回来四五万两填那个无底洞,都乍舌不已。 黄老太太听得前女婿那么多钱送出去分家连个屁都没有分到,再看外孙又这般奔波劳苦,觉得王翰林穷了也不当逼儿子去替小女儿挣嫁妆,每回提起来都要骂几声,是以黄家的亲戚都晓得了,王家二小姐是没有陪嫁的。 老田是柳氏得用的人,寻到黄家只说:“老爷有要事相商,命大少爷和少夫人即刻回梅里。” 黄氏塞给他二两银子他倒是收了,多的话却是一句不讲。王耀祖因赚了钱,说话嗓门也粗,便道:“你回去和父亲说,我这里有事走不开,过几日闲了再回。” 老田道:“实是有要事,老爷还说了,大少爷和少夫人今日不回去也使得,以后都不必回去了。” 王耀祖想不通老子为什么要这样说,黄家也觉得王翰林脾气古怪。老太太疼外孙,便命大儿子陪他两个同去。黄大郎不肯去,推来推去,推到一直守寡在家的黄九姑身上。黄九姑便带着独女,和王耀祖一家同去梅里。 王翰林在前头给学生们讲文章,听得儿子回来了,原来带笑的脸就沉下去了,再听说黄九姑也来了,沉下去的脸就结成一块铁板。寡妇上门,理当避嫌,何况这个还是当年要死要活想嫁她的寡妇,更要避嫌。王翰林就吩咐三个学生:“师母不在家,你们都陪先生吃晚饭,不许出去踢球耍。” 过得一会,黄九姑带着侄女外甥和女儿,浩浩荡荡奔前院来,径直闯进书房。 黄九姑带着积年的怨气万福,道:“姐夫,你急急的喊耀祖孩儿回家,所为何事?” “家务事。”王翰林看杨小八贴着墙边想溜出去,大声喝道:“功课还没有完,跑什么?” 杨小八蹿回位子上坐好,想溜的赵十二和李知远都不敢轻举妄动。 王翰林威严的摸了摸胡子,道:“远来是客,耀祖,请你九姨先去歇歇,你们两口儿再到书房来说话。” 黄九姑笑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孩子们姨母的面讲的?” 王翰林对这位姨妹甚感头疼,只能盯着儿子。偏王耀祖两口儿生怕是亏空事发,巴不得姨母壮胆,俱都不动。 “姐夫,有什么话你就说罢。”黄九姑自去王翰林下手寻了个座儿坐下,又招呼孩子们坐下。 “耀祖,这几个月,你都干了什么?”王翰林问儿子。 “儿子买了几块地。”王耀祖战战兢兢回答,偷偷看九姨一眼,又补了一句:“转手卖了,赚了两千银子。” “哦?”王翰林看儿子比前两个月黑瘦不少,到底有些心疼他,语气也放和缓了,“你们两口儿又不少钱用,买卖田地做什么?” “给你女儿做嫁妆呀。”黄九姑笑道:“姐夫,我晓得你清高,可是耀祖这般,也是替你分忧呢。” 说到点子上了,杨小八和李知远赵十二相互使眼色,三个人先后把笔搁下了。李知远竖起一本大书挡住了脸。赵十二打了个呵欠趴到桌上。杨小八又不能竖书,又不能装睡,只得把笔又提起来,坐的端端正正写字,拿眼角看热闹。 王翰林愤怒了,用力在案上拍了一掌,喝道:“你妹妹几时要你替她挣嫁妆了?老子还没有死呢。” 王耀祖站起来,低头看脚背,就是不吭声。他一站起来,黄氏便站起来了,黄九姑的女儿也不敢坐,忙忙的站起来。 黄九姑气定神闲,坐在椅上稳若泰山,挥手叫几个孩子坐下,笑道:“姐夫还是那个脾气。姐夫,我问你,你历年的俸禄不是都寄回来贴富春书院了?分家是不是一个大钱都没有拿?姐夫四五万两银子送出去,又买了这间大宅,哪里还有钱与耀宗娶亲,给你女孩儿备嫁妆?” “九姨,分家时祖产是尽与大房了。可是我也不见得无钱给儿女,上次分家析产,耀祖和耀宗都分了银子,”王翰林耐着性儿,道:“耀祖两口儿在黄家都说了什么?说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与他钱么?” “分家!”黄九姑激动的站起来,恼道:“你就这么不喜欢耀祖和耀宗?难道只有那个女孩儿才是你亲生的,耀祖和耀宗不是你的孩儿?就是有你这般做你父亲的,耀祖才会不顾名誉,行那低买高卖之事。” 和黄家女人,根本就是有理讲不清,王翰林突然极想念柳氏,若是妻子在家,该有多好。偏她又太过通情达理,回避到府城去了。 “先生分家那日是家父做中人。”李知远站起来,笑道:“是因为什么缘故儿分家,学生最是清楚不过。原是因为富春书院的事,先生觉得亲兄弟明算帐才不失和气,是以才与王大哥和王二哥分的家。先生若是不疼爱王大哥和王二哥,岂会几千两与银都与了两位哥哥。” 李知远说话甚是平和,挑不出刺儿来,黄九姑听得分与耀祖兄弟两个几千两,气稍平, 李知远看王翰林如释重负的样子,晓得自己这回没有办错事,笑笑便走回去看他的书。 杨小八冲他挤眼,小声说:“嫁妆,嫁妆。”李知远情知大家都听得见,他是肯定要和王家提亲的,怎么好在未来泰山面前提英华嫁妆的事,是以他只是摇头。 王翰林心里觉得这几个学生贴心极了,咳了两声,道:“虽然老夫的积蓄都与了两个孩儿,英华的嫁妆么,还是备得起的。倒是瑶华,她当日出嫁,耀祖没有到京城来与她添妆,是英华的母亲从自已的陪嫁里拿出财物与她添妆的。今日趁着最疼你们的九姨在这里,爹爹且问你,你打算从你们母亲的陪妆里,拿多少给瑶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王耀祖两口子脸上的汗争先恐后朝外跑。黄九姨待替外甥说话,看他两个这般情形,也只有闭嘴。 倒是黄九姨的女孩儿,比耀宗小两岁,今年也有十八了,因为养在外祖家高不成低不就,一直不曾说到好人家。方才李知远说话大方得体,她就留意去看李公子,再一看那边居然还有一个画上都画不出那么俊的美少年,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王耀祖久等姨母不开腔,只得道:“儿子早就想好了,娘的东西,我和二弟分四份,与瑶华分两份。” “很公道。”王翰林道:“九姨,你向来疼爱他们三个,就请你做主,替三个孩子再分次家罢。” “这……”黄九姑犹豫了一会,虽然耀祖和她最亲,但耀宗和瑶华也都是她姐姐亲生的,瑶华出嫁时就当与她添妆的,此时再分原是晚了,黄家没有立场阻拦。是以黄九姑便点点头,道:“也使得,耀祖,你就把帐拿出来罢。” 王耀祖好像突然被人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趴趴痪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黄氏跪到姑姑脚下,泣道:“九姑,您最是心疼耀祖,过二三年再分呀。” 便是黄九姑的女孩儿,都看出有问题来了。黄九姑觉得自己是被这两口卖了还帮她们数钱,哪里还肯开口说话,面沉如水,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王翰林怒道:“为何要过二三年再分?耀祖,瑶华当日出嫁,你说她不嫁与你同窗你便不肯替她添妆,我就疑惑了,只是没有你外祖家的人在,我不好过问得。为何分不得,你说!” 王耀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父亲面前不敢讲话。黄氏其实极怕公公,看公公怒成这样,结结巴巴道:“这几年的帐都不得平,亏了许多。耀祖他一直都在想法子要填亏空,已是赚了两千两呀。” “你们!”王翰林无力的把两只手放到桌上支撑身体,“你们!” 这事和英华母女已无干系了。李知远和杨小八两个对看一眼,杨小八就把头缩了缩。李知远硬着头皮走过去,笑道:“王大哥也不想有亏空的,又是极力在填窟窿,还请先生息怒。” 王翰林本不是个看钱重的,原只是气大儿子不争气守不住家业,李知远劝的有理,他心里便好过了许多,道:“你们两个先起来罢。”他转向黄九姑,道:“你看怎么办?” 黄九姑晓得了王耀祖要赚钱的实情,心里很是不快活,偏姐夫又有向黄家问罪的意思,她便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法子。” 王翰林便晓得黄家不会再管这个事了,他心里想一想,大儿子晓得填亏空,也还算有良心,倒不好把他逼的太紧,便道:“也罢,你去把帐拿来,让爹爹和你九姨看看你亏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有个数。” 王耀祖只得回去把帐抱来,王翰林于庶务上也不大精通,翻了几页罢手,问三个学生:“你们谁会看帐?” 赵十二摇头。杨小八先摇头后点头再摇头,道:“家务帐不会。” 李知远在家是管家务的,先生问了,他不能推辞,只得站起来说:“学生看看。”就到先生身边,将所有帐本粗略翻了一翻,翻到王耀文算的那篇总帐,甚是清楚,便指着那篇帐一一说与先生听,其实,还是说给黄九姑听的。 王翰林听过之后,比预料的好很多,便道:“这些年田产房屋的出息也有不少,就不与你算了。只算本金也还有几千两,还没有亏到底,也罢。” 王耀祖便觉得抽去的骨头都飞回来了。谁知王翰林又道:“你说你赚了两千两,上回分家为父又与你几千两,想来也平得过这帐了。你要做买卖,实是不能代他两个管钱,赚了都是你自己的,赔了他两个要吃亏,如何使得。就趁今日把你弟妹那两份分出来罢。耀宗要回来过中秋节的,瑶华那份叫他先收着也罢了。” 爹爹还说先生不通经济,看这帐算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李知远暗暗点头,先生只是不爱钱罢了,其实心里清楚的很。 王耀祖全身才附体的骨头又飞走了,他看着黄九姑露出恳求的神情。岂料黄九姑早已魂游天外,并不理会他。 “耀祖,你的银子不会又花掉了罢。”王翰林盯着儿子的眼睛。 “没有。”王耀祖一咬牙,道:“只是有些银子借与人了,容儿子去跑几天要回来。” 王翰林也依了。王耀祖奔走几日,好容易才把手里的地贱卖出清,算一算,上回赚的两千两都赔进去这外,还亏了几百两。可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照着旧帐把现银和分与弟弟的田产地契都送到父亲手上。王翰林当着黄九姑的面把地契封进小匣,把银箱贴上封条,对黄九姑道:“劳九姨再住几日,等耀宗来家,当面把这些东西交与他,可使得。” 前翰林夫人黄氏近万两的私蓄,在王耀祖手里没有变多,但近万两本来就不少了,耀宗和瑶花分的都不算少。唯有耀祖,把家底抖一抖,除去一百多亩水田,银子只有几百两。 耀宗分得近数千两,再加上王翰林分与他的几千两,凑在一起也近万了。黄九姑替这个外甥算过帐,就想把女儿嫁他,王翰林留客,她巴不得一声儿,就在王家住下。她既然存着要和姐夫结儿女亲家的心思,再和王翰林说话就客气了许多。 这日柳氏使管家送信,说下午到家,王翰林欢喜的了不得,午睡起来都不耐烦看学生们的功课了,叫杨小八他们踢球耍去,他自在渡口寻了个荫凉所在坐等妻女来家。 杨小八他们踢了一回球,就暗地里鼓动几个富春书院的学生,叫他们去拿文来请教先生。翰林指点呐,免费的呐,谁会不肯。 顿时就有几个家在镇上的学生飞奔回去拿文章来,央杨小八领着,求老翰林指点。 乡亲们都看着呢,老翰林推辞不得,只得替他们讲文,码头荫凉处围着二三十个学生,凉风习习,连知了都识趣不叫。老翰林讲的兴起,大家听的得趣,杨小八和李知远又起哄说要办文会请先生评文,老翰林也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且说李知远和杨小八两个头凑着头商量办文会的事,赵十二就拿扇子戳他,叫他看才靠在码头的那船。 那船头站的是李家管家,看见自家少爷在这边,忙过来道:“大少爷,舅老爷在船上。” 李知远只得理了理衣服,跟先生说了声,下去接他舅父。杨小八和赵十二两个看他愁眉苦脸扶着舅父出来,俱都好奇。再看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扶着一位十六七的小姐出来,杨小八就道:“表妹来了,这个虽然不如我们英华表妹生的好,也算不错的了。” 赵十二还不曾说话,就见舱里又出来一位十六七的小姐。他两个面面相觑,舱里已是出又出来两个了。杨小八愣了一下再数,岸上站着三,跳板上走着一,船头还站着两,不禁笑道:“李世兄的表妹可真不少。看那个,那个看李世兄那眼神儿。”话还没有说完,船舱里又钻出来两个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这是组团来相女婿来了呀,赵十二欢喜挥扇,道:“想来李世兄有的忙了。” 33自古嫦娥爱少年 柳氏的船过了半个时辰才到梅里。王翰林接着到家,先和夫人说知黄九姑来了。柳氏心里火大,面上笑的分外甜蜜,王翰林又道有黄九姑做中人,又替儿女们分了次家,他把大女儿和小儿子的钱要了出来。要候小儿子来家交给他。 柳氏这才罢了,笑得一笑,道:“耀祖手边没什么钱了吧。” 王翰林恼道:“他要填亏空,学着人家买卖田地,我怕他姓亏名到底。倒不如要出来,要穷穷他一个也罢了。跟着咱们有吃有喝,饿不着他们就使得。” 丈夫既然这样说,柳氏善解人意,也就点头,道:“我必照料他们衣食周全。” 老翰林在夫人那里过了关,揩了一把汗仍去码头处看文,那里还有几个学生等着呢。 柳氏料理完家务,喊英华来歇息吃茶,问她:“玉薇她们可安顿好了?” 英华笑道:“玉薇姐姐已经带着人出去在镇子里转了。方才是大嫂在我屋里拉着我说话儿,好半日才走。” 柳氏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若问你借钱借物,一概不许。” “晓得了。”英华如今对这样的哥哥嫂嫂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因屋里无人,就道:“那个黄九姑在咱们家,还要住几日?” “都分了家了,随她在你大哥家住几日。不与咱们相干。”柳氏对黄九姑甚是讨厌。这个女人若不是执意要嫁姐夫,耀祖也不见得那样反对王翰林娶自己。如今耀祖单过,花的又不是耀宗和瑶华的银子,替他操心做什么?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节,英华查点礼物,又把府里买来的花灯分一分,和母亲说:“府里买来的花灯不少,取几盏给玉珠她们玩,再送两盏与芳歌和小青阳,可使得?” 柳氏觉得可以,道:“你大哥和大嫂两个不必理会,几个孩子吃的玩的,都不要少了他们的。” 英华晓得母亲的意思,除去一人一盏花灯,另配了几样玩物,使了个婆子送去,说:“这是小姑姑在府里买的,给玉珠姐弟几个玩。” 那几盏花灯甚是精致,黄氏觉得这是小姑子和她们示好的意思,收下还与了那婆子五十文赏钱。 英华又使杏仁送礼到隔壁去。杏仁到得内宅花厅见陈夫人陷在一堆花团锦簇当中,唬了一跳。将节礼送上,又把英华捎与芳歌和小青阳的礼物交付明白。 陈氏听得说英华又去府城逛去了,就问:“你们二小姐去府城做什么?” 杏仁笑道:“夫人带着小姐去府城接舅老爷。好容易到府城去一趟,倒不好空手来家,也没有买什么好东西,不过几样玩具与青阳少爷玩。” 隔壁二小姐出去耍还不忘给芳歌姐弟捎礼物,表妹们俱都好奇。吃过晚饭芳歌陪着表姐表妹们在后园闲走消食,就有一个问芳歌:“那位王二小姐是何许人?” 原是哥哥的心上人。芳歌晓得姐妹们是为什么来的,可不敢说实话,只道:“是隔壁王翰林家的小姐,和妹子甚是要好。” 诸位陈小姐听得只是和芳歌要好,也就罢了,大家在院子里走走,各自歇息不提。 陈家家事原本平常,曲池府厚嫁之风尤胜京师。偏陈家几位大舅都是一样,开几次花才得结一回果。小姐们一多陪嫁就少,说亲一事难于上青天。姑太太在家书里隐露想在娘家找儿媳妇的意思。几位大舅都动了心,再加上同族几个有女儿的兄长在里头掀风鼓浪,最后陈大舅除去自家两个女孩儿,不得不把兄弟几个所有年纪相当的女儿都带到梅里来。 依着陈夫人的心思,就算是嫡亲的娘家侄女儿,也要察考察考,呼啦啦一口气来了八位,人叫一声亲亲好姑姑,她就要答八声。但要露出想吃茶的意思,就有好几双手去捧茶盏,如此这般二三回,陈夫人也烦了,只命芳歌陪她们几个说话,她自去李知府的书房坐地。 李知府正和儿子说:“这几个表妹里也有生得很不错的,也有性情儿极好的。大家都是至亲,随便哪一位配你也配得过了。” 李知远道:“诸位表妹都很好,可是儿子想娶的只有英华小姐。” 陈夫人摇着扇儿站在门外,先听得丈夫劝儿子,就有三分快活,又听得儿子夸表妹,只当儿子开了窍,最后听得儿子还是想娶英华,恼了,忙道:“你几个表妹或者论长像比王小姐差一点点,然个个都是温柔安静的好女儿,哪一个都比王小姐够格当我的儿媳妇。” 温柔安静……李知远回想某几位表妹在码头看见他的时候,明明似饿狼看到小白兔,不由哆嗦了一下,道:“儿子一个人不能把八个表妹都娶来家,母亲还当慢慢察考。” “算你说的有理。”陈夫人满意的给儿子扇风,道:“去和你先生请一日假,明日陪你舅舅去逛逛清凉山。” 李知远连忙答应着出来,还不曾请假。王翰林那边使人过来说:“先生明日有事,请李公子明日自便。” 第二日早晨出门,李知远愁眉苦脸陪着大舅并八个女孩儿和芳歌在码头等船。就见王翰林夫妻两个并英华都骑着马儿从那边山坡上转向清凉山方向去了。同行的还有赵十二杨小八。 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看见李知远陷在一堆莺莺燕燕当中,纵马过来打招呼。杨小八最是调皮不过,下马凑到芳歌身边,问:“你们出来耍,青阳呢。” “他不曾来。”芳歌遥遥看见英华在山坡上对她挥手,极是羡慕,笑问:“你们要去哪里?” “先生打算买地,因今日不甚热,师母也同去逛逛。你可有什么话儿要捎给英华。”杨小八因陈大舅在,说话甚是老实。 陈大舅看他相貌堂堂,衣着不俗,又温文有礼,就问李知远:“这是你同窗?” 李知远含糊道:“是,俱是先生的学生。这是赵世兄,这是杨世兄。” 杨世兄还罢了,赵世兄生得俊秀无比,又气质高贵,虽然不大说话,表妹们却觉得他比杨世兄还讨人喜欢。他两个走了,陈大舅比表妹们还性急,忙忙的问外甥他两个同窗可曾婚配。 李知远回答不曾。陈大舅又问人家家世,听说是东京人氏,家里很有钱,打小跟着翰林念书的,比得了宝贝还欢喜。表妹们俱都听见,大家面上都淡淡的,其实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有三个呢,不论嫁哪一个,论长像论家世,都是极好的啊。 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上了坡,柳氏就笑道:“李家的表妹真不少呀。” 王翰林也笑,道:“看着都比英华安静。” 英华咬着嘴唇抠马鞭柄子。赵十二看她像是不大快活的样子,就道:“咱们走罢,太阳出来热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似这般女眷都骑马在富春实是少有。道上行人看见都问:“这是哪家的家眷?” 有认得王翰林的,免不得说:从京城回来的王翰林呀,那个,是他在京里讨的填房。那个,想就是那位没嫁妆的翰林小姐。 老翰林听得只言片语,恨不得挥鞭家去把大儿子再抽一顿。柳氏面上无所谓,心里已是拿定主意,回家要替英华大办一份体面嫁妆,摆给耀祖两口儿看。 英华慢慢落到后头,小八性急跑到前头去了。赵十二陪在英华身边,也不说话,英华慢他也慢,英华快他也快。两个人形影不离。因着他们人多,官道上人也不少,马都是快走,不曾小跑。李知远他们的船虽是后发,也追了上来。 李知远立在船头,看见英华和赵十二两骑马并行在官道上,心里也酸的紧。偏有一个表妹不甚知趣,走来含羞笑问:“表兄,岸上那是赵公子?” “嗯。”李知远又让开两步,让另一个表妹出来看风景。这一个出来看见赵十二魂灵儿都飞出天外,半日也不言语儿。 前一个就使袖子掩着嘴,笑道:“淑惠,要不要把你和那位骑马的小姐换一换?” 陈淑惠笑道:“那位骑马的小姐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是不是翰林小姐?” 恰好赵十二也看见李知远站在船头,又见他被两位表妹夹在中间,不觉一笑,指与英华看。 那两位表妹看赵十二对她们笑,俱都捂住了脸,羞答答回了船舱。英华回头再看,只得李知远一人站在船头微笑,她摇摇鞭子跑前头去了。赵十二再看李知远一眼,两个对视而笑。在赵十二,是高兴李知远被表妹缠住了。在李知远,是快活两位表妹看中了赵十二。 王翰林今日出游,原是要买一块地,所以全家都去瞧瞧。柳氏连玉薇都带上了。到得地方再看,五六十亩水田分成了有七八十块,地势又高,用水极为不便。这样的水田算是下等,地主想借涨价的东风脱手,要足六两银一亩。 六两银在江南许多地方都能买得上等水田一亩了,这个价钱买下等地实是不便宜。玉薇与地主讲价,扭来扭去说不尽的妖娆,偏那地主是好男风的,并不把玉薇放在眼里,咬定六两不松口。柳氏看中这块地其实也不是为了那几十亩水田,还不下来也还罢了,就要田地中间的几座小山做添头。 那地主只要添二百两银,就肯将这个小庄全都出手。柳氏便与他写了契书,把银子交割,命玉薇速去县里改档子。王翰林不解,因问柳氏:“虽然咱们家是官户,可以减得一半赋税,这种下等田地一年的出息极少,实是不划算呢。” 柳氏笑道:“种粮食是不划算,种别的呢?我只将这些水田都改成菜地,把那边的草坡上杂树都砍去,种上果树竹子,再养上两圈羊。这边离着河又不甚远,咱们家吃用不完的,水路送到京城去卖甚是便宜,怎么也比种粮食赚呢。” 便有一个从别庄调来的庄头,指与翰林老爷看:此处可以如何改,可以种何物。此处可以不必改,滔滔不绝说了小半个时辰,总而言之,六两一亩地是贵了,但添上那几个山头,就极是划算,只要经营的好,除去吃用,三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 这个小庄买下也要七百两,三年收本钱,一年极少也要赚近二百多两。王翰林听完这篇帐吓了一跳,道:“种地也能这样赚钱。” 柳氏笑道:“若是不赚钱,就凭大相国寺那一百来亩菜地,怎么就大家都抢着要租呢?” 老翰林听得妻子这话,想到大儿子掌管他母亲财产十几年,居然还能亏钱,越发恨铁不成钢。老人家闷闷的,回家把大儿子喊来骂了一个多时辰。柳氏一见丈夫把大儿子喊到书房里去,就借着去县里改档子的由头,把玉薇等几个管事的都带走了,又叫英华和杨小八他们出去逛逛再回来。 英华只得带着梨蕊和杏仁两个,又是两个老管家,出来镇口,到杨小八他们常踢球的所在去耍。 杨小八他们一连在镇口踢了十几日球,歇息时还要讲讲文,王家还有茶水送出来润喉。引得梅里方圆十几里的活泼少年都跑来踢球。英华到时,就见镇口的大块草地被划成了几大块,每块都有两只球队在抢球耍子。树荫底下还有好些看客,颇有几位小姐带着使女,远远在浓荫底下挥扇说笑。 最显眼的却是球场东边一棵大树下,摆着几条长板凳并一张方桌,围桌坐着□位小姐,芳歌愁眉苦脸陪坐在一边,看见英华来了,隔着老远就招手。 英华晓得那就是李知远的表妹们了,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并不想过去。可是芳歌都看见她了,她只得按下对那几位表小姐的厌恶,笑着走过去拉芳歌的手,道:“你难得出门呢。” “母亲午睡怕吵,叫妹子陪几位表姐表妹出来逛逛。”芳歌就指着英华笑道:“这是英华姐姐,她比妹子大几天。英华姐姐,这是我五表姐,六表姐。” 表姐们太多,英华哪里记得住,胡乱万福毕,杏仁已是拖了一条板凳过来与英华和芳歌坐。梨蕊生的极美,衣饰也甚好,那几位表小姐先都当她是个劲敌,谁知她只站在英华身边,显见是个使女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各自端正坐好,摇扇的摇扇,微笑的微笑,个个都淑女的能入画做标本。 大家踢了一场球歇息,涌到表妹们这边来乘凉喝水。淑女们立刻变得贤良淑德起来。李知远身边就围上了两个与他打扇捧茶的。杨小八身边也有一个。赵十二长的最俊,表妹中生的最好看的三个都围在他身边。剩下两个年纪小的落在后头挤不上前,捧着茶碗病急乱投医,就送到张文才手里了。 文才一手捧着一碗茶,颇有些受宠若惊,忽然看见英华和芳歌俱看着他目瞪口呆,他就把两碗茶都送到表妹面前,道:“表妹,吃茶。” 34小姐,你好坏 面对两碗荡漾的茶水和张文才真诚的笑脸,英华只能微笑着说:“这是两位表妹的心意,文才表兄还是自己喝罢。” 文才犹豫了一会,道:“这两位是咱们家的表妹?我怎么不晓得?” 英华暗地里捏拳,道:“你渴就吃,不渴就搁桌上。” 文才就把左手那碗搁到桌上,把右手那碗吃了,还待谢人家,谁知两位表妹早围着赵十二打扇去了。今日表妹还肯和他说话儿,他心里快活的紧,想着要不要和母亲说再去二舅家提一次亲试试,一转眼,英华表妹已是远远避开了。文才看看花团锦簇围在赵十二身边的那几位,觉得表妹还是避开一些好,他赞同的点点头,跑回去找他的同伴了。 表姐表妹们看见男人就这样热情,芳歌羞的要死,实是后悔陪她们出来,就拉拉英华的衣袖,小声道:“咱们往边上挪挪。” 英华看见那两位围住李知远的表妹也甚心烦,依着芳歌走到另一棵大树底下。李知远和赵十二看见英华让到一边,都有些着忙。李知远呷了一口茶,就道:“愚兄有事要寻大妹说。”把茶碗放到桌上,绕开两位表妹朝英华这边走过来。 赵十二也待过来,无奈被五位表妹紧紧围在中间,恼的他大喊杨小八。杨小八冲他身边的那位表妹挤眼,笑道:“我要小解,你们谁和我同去?”表妹们俱都害臊,都拿袖子挡着脸,还有一个娇俏地啐他。他拨开两位小表妹,把赵十二捞了出来。赵十二冷着一张俊脸,哼了一声朝镇里走。杨小八看看李知远,跟上去了。 李知远抱歉的对他们笑笑,转过头问英华:“府城好玩吗?” “好玩。”英华方才心里还有些恼他。这会儿他抛下表妹特为跑来和她说话,她心里又觉得甜丝丝的,连笑容都变得甜美了。 “我们商量好了,中秋节那日上午办文会,中午各自回家过节,晚上就在这里办个猜迷会。”李知远看着英华,便有许多话要讲,“彩头呢,我会使人去县里买。不过谜面我一个人备办不过来,还要英华妹妹……” “嗯。我帮你。”英华不等他说完就满口答应,又道:“我也有一事要和你说知,上回商量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 “太好了。”李知远欢喜道:“谜面差不多要三百条的样子,妹子可忙得过来?” 英华点点头,眼睛的余光看向表妹那边。八位表妹分成两堆,凑在一处不晓得说些什么,眼睛不时都朝这边瞟。英华看得一眼,就笑看李知远,问:“这都是从曲池府来的?” 李知远才要点头,忽然想到上回在清凉山,英华问他可是到曲池府说亲,那头就摇了又摇,笑道:“我只求梅里。” 他两个只顾打哑谜,芳歌那日不曾和他们一同站在清凉山的山坡上,哪里听得懂。她甚好奇,又怕哥哥和英华的亲事不成,不敢多嘴。只能微笑着站在一边。 赵十二提着一个纸包儿过来,一句话都不说,塞到英华手里,又看了一眼李知远,默默的走了。杨小八朝芳歌笑笑,把另一个纸包儿递给她,道:“给你们买的一点零嘴。” 芳歌愣了一下,纸包儿已是塞到她手里,杨小八和赵十二勾肩搭背站在球场上,喊李知远过去。候李知远走了,芳歌把纸包打开,里头却是半捧瓜子。她这还是头一回被少年男子当面送零嘴,心里甜滋滋的,就笑出声来。 英华把那纸包拆开,里头也是瓜子。这人,明明已是和他讲明白,爹娘也不会许,自已也不愿意,他这是什么意思!待不收,这些年相处不好薄了他的面子,可是收下吧,岂不是在暗示他自己对他有意?英华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赵十二身份尊贵,他的亲事连他亲生爹娘都不见得能做主,又岂是他想娶谁就娶谁的?英华就把瓜子包儿丢到梨蕊手里,道:“你最喜欢的。” 梨蕊接过纸包一笑,边上盯着她们几个看的小伙子就有一大半魂灵儿都飞上了天。然两位小姐身边还站着两个老管家,四道眼神雪亮锋利似四柄小飞刀,谁看这边多就朝谁身上扎。是以也无人敢过来调戏这谪仙似的美人儿。 然老管家的小飞刀吓得住男人,拦不住女人。黄九姑的女孩儿原是去镇口的杂货铺买针线的,隔的老远就看见赵十二从铺子里出来,她一路跟过来,虽然不认得英华,杏仁昨晚送东西给黄氏,她却是认得的。打量站在中间的两个女孩儿,觉得身量高挑,眉眼和姨父有几分像的必是英华,她就走过来,对英华笑一笑,问:“这是英华妹妹?” 英华和芳歌一齐打量对面的少女。看年纪也有十**的样子,头上戴着四时景的冠子,身上是青罗衫儿黄罗裙,腰边挂着一枚小小玉环,耳边一对琉璃珠,俱是时兴妆束。眉毛又细又弯,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只是唇边有一条深深的法令纹,看上去又有些愁苦像。这女子面像生的甚好,英华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杏仁附到英华耳边小声提醒她:“黄九姑的女儿。”杏仁也只晓得她是黄九姑的女儿,不晓得她姓谁名甚。柳氏压根没把黄九姑母女放在眼里,回家两天也只英华送了几样礼物与侄男侄女,并无人问家里可来了客人,何来晓得姓名之说。 黄九姑的女儿等了一会,等不到英华喊姐姐,心里已是有些儿恼了。然她打寄居在舅家,惯会看人脸色,赵十二隔的不远,她也不发作,只拉着英华的手,笑道:“奴是你的表姐,小字怀翠。” “怀翠姐姐。”英华微笑,道:“姐姐站过来些,外头热。”不动声色朝边上移了两步,就把手从怀翠手里抽出来了。 怀翠的心思都在赵十二身上,朝英华身边移了两步,笑道:“刚送你东西的是谁呀?” 我跟你很熟吗?英华诧异的看了一眼怀翠,道:“爹爹的学生。” 怀翠拿袖子挡着嘴,娇笑道:“姨爹的学生生的可真俊。” 难道富春的姑娘都是这般大胆?芳歌和英华一起哆嗦了下,她两个看看那边替赵十二娇喊助威的表姐表妹们,再看看这边盯着赵十二眼睛冒粉红色泡泡的表姐,两个齐齐后退一步。 英华就道:“更衣否?”芳歌点头道:“同去。”两个手拉着手跑到镇口,候使女管家跟上来,英华不想就回家,就道:“咱们逛逛呀。” 芳歌犹豫道:“母亲晓得不喜欢的,要不然,你到我屋里坐坐?” 陈夫人对芳歌虽好,到底是嫡母。英华晓得芳歌为难,就随她回家。恰好陈夫人午睡醒了,使人去看表小姐们。那婆子看见芳歌院里只有英华小姐,问得表小姐们都在外头看球,忙忙的回去和夫人说话。夫人一听大怒,自家出来瞧过,果然娘家侄女四双一个不落,花枝招展在球场边给表哥的同窗助威呢。她头一回看见赵十二这样的俊美少年,不免多看两眼,再看几个侄女儿多是盯着赵十二的,越发恼了,怒气冲冲回家,也等不及把女儿喊来,径真冲到芳歌的院子里。 英华忙上来万福。和自家几个侄女比,英华要温柔安静多了。老夫人看英华就顺眼了许多,压着怒气,笑问:“王小姐怎么没有出去耍?” 英华看陈夫人面上还有怒气,拿不准她的脾气,还在斟酌。芳歌已是笑道:“英华姐姐是来借绣样子的,女儿因母亲午睡未醒,所以不曾禀报母亲知道。” 陈夫人甚吃女儿这一套,笑得一笑,道:“绣花甚好,无事多来走走。”又到沈姐绣花的屋子坐了一会,方走了。 芳歌送夫人出门,回来小声笑道:“母亲最不喜欢女孩儿出门耍。方才想是晓得表姐表妹们是我带出去了,来责问我的。幸好和你来家。” 英华因她笑的甚坏,就推她道:“你既然晓得,还带表姐表妹们出去,你是故意的罢。” 芳歌无辜的眨眼睛,“表姐表妹们人太多,一人说一句都有些儿闹人,昨日哥哥就说,怕吵到母亲午睡,叫我把她们带出去看球。” 原来是李知远使的坏。这是绕着弯子在表明心意否?英华微笑低头,过了一会才道:“都说了我是来借绣样子的,你就与我两个绣样子描描罢。” 芳歌真个取了一本绣样来,英华就到后梢间把梨蕊喊来描绣样。梨蕊伏在案前描绣样,杏仁站在一边帮她磨墨按纸。 芳歌看她两个背影,小声笑道:“若是不认得的,都要当你们家梨蕊是小姐。” 梨蕊的肩膀就轻轻抖了一下。英华使了个眼色叫芳歌不要讲,笑道:“这回真要走动走动,府上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 芳歌便把她带到后面,指着一个小小月洞门道:“在那里,我陪你到门口儿。” 英华摇头,笑道:“不是真要去,是和你说话儿。梨蕊她……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原来住在我家隔壁的巷子里。她十岁上头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家里只得一个祖母。那老太太不知羞耻又和同族长辈有私,不晓得为何,居然把她卖给瓦里子一个变戏法的演相扑戏。街坊们听说了都骂,偏她同族都不出头。我二哥听说有这等气人的事,气不过,把那个同族的长辈打了一顿,把她买回来。她说我二哥买她回来,她就是我二哥的使女,若是二哥不要她,她也无处可以去。我二哥无法,也只有把她当使女带回家。谁知被打的那人去年病死了,他家就把我二哥告了,说我二哥强抢民女殴人致死,害我二哥被打发到燕南州当小校。” “她真可怜。”芳歌听得这般,甚是同情梨蕊。 “可不是。”英华叹息道:“偏她还事事小心,从不犯错儿。我母亲很怜惜她,常说她是红颜命薄呢。” 芳歌想到二少爷摸梨蕊的屁股,红了脸又问:“那她将来会给你哥哥做妾了呀?” “是罢。”英华有些懊恼,“我二哥原说不消娶亲,纳了梨蕊生几个孩儿也罢了。爹爹因他说不娶亲,倒打了他好几回,如今我母亲是为我二哥说亲也愁,不说亲也愁。” “她性情这样好,生的又美,只怕你新娶的嫂嫂容不下她呢。”芳歌自己的生母生了三个孩子,连妾的名份都没有,她心里对妾是同情的,因道:“倒是你二哥甚讲义气,不娶最好。” “我也这样觉得。”英华也叹息,“可是我爹爹怕是不肯的。若是替我二哥订了亲,只怕我爹爹要先把她嫁出去。” 她两个许久不见,在后院说了半日的话儿,就听见前面鸟语莺声,吱吱喳喳闹成一片。 这是表姐表妹们回来了?英华就请辞去,芳歌也没心思留客,两个一齐出来,就见八位小姐脸上都带着兴奋的潮红。看见英华,就有几个亲亲热热的扑上来,要和她说话儿。 英华反应也极快,笑着跳到一边,道:“实是要家去了,明日芳歌妹妹带各位姐姐妹妹来耍呀。”带着杏仁和梨蕊逃也似跑回家,进了王家的大门,她才按着心口,道:“真吓人呢。” 杏仁小声道:“咱们家那位也不差。” 梨蕊便知她说的是怀翠,和英华一齐笑出声来。英华觉得大家都看上赵十二,挺好的,憨笑道:“当初我们学堂里,有几个还为了他打架的呢。赵恒这家伙,一向行情很好。” “可是小王爷看不上她们。”梨蕊微笑道:“小姐,你可怎么办呢?” 她们就忘了这是王耀祖家的墙外。黄氏担心丈夫,黄九姑念着女儿出去买针线还不曾回来,两个都在院子里转圈圈。听见墙外笑语,两个都竖起耳朵听,听见梨蕊说什么小王爷,黄九姑姑侄两个,都吓住了。 “和我不相干。”英华干脆的说:“他这个人,又没有什么长性儿,从前还爱和八郎逗你的。旧年听讲他和清耀公主的表妹还天天逛樊楼呢,后来不也没动静了。不用管他,咱们照对八郎那样对他,就使得。” 英华对赵十二除了同窗之谊没有其他,一想到李知远那几个表妹,很为自己能不能嫁给李知远而担心,就把他抛到脑去了。 英华不把赵十二当回事。怀翠却把赵十二放在心坎上了。满场踢球的少年,没有哪一个有赵十二那样好看,就是一皱眉,一挥手,都是俊的。旁人和他比,都成了土狗瓦块。 陈夫人出来把几个陈小姐带回府,她就得了机会站到那张桌边,候他们下场,就夹在管家当中与他们递茶打扇。旁人还罢了,遇到王家的这位表姐都客气的让过一边。赵十二头一个是叫人伺候惯了的,送茶过来就端,眼睛都不曾扫她一下。怀翠与他打扇,他也不让,还嫌人家扇的风小,犹道:“让开,换个有劲的来扇。” 怀翠生的还算美貌,自家觉得她比英华表妹生的还要美些,怎么人家给表妹都递零嘴了,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她怏怏的让到一边,四下里都寻不到英华,只得一步三回头,重到杂货铺子里买了针线来家。 她一进门,黄九姑就揪住女儿,问她:“你到哪里去了?家住着住着一位小王爷呢!就是你大姨父那个姓赵的学生。” 黄氏在心里盘算:公公是小王爷的老师,那累年积下的束修肯定不少,想来先前分出来的钱不过是九牛一毛,难怪昨日公公不有钱买地。似这般,耀祖买卖田地的生意实是可以接着做下去,便是赔光了,公公也养得活全家大小,须劝他搏一搏。不然就凭现在这些家当,休说替玉珠姐妹备嫁妆,给两个儿子出聘礼了,穿衣吃饭都不够使。 怀翠听得母亲说赵十二是小王爷,心都漏跳了几下,又惊又喜的按着心口,问:“真的?” “想来是真的罢。”黄氏恨不得立刻出去按住小姑问个明白,“不然公公也不会因为这两个学生特为请厨子来。看他们那个排场可不小,连管家出门办事都骑的高头大马呢。” “还是问问好呀。”怀翠拉黄氏胳膊就朝外走,“表姐,咱们去寻英华妹妹去。” 黄氏便和表妹由梧桐院绕到英华屋里,一左一右把英华围在当中,黄氏便问:“妹妹,听说咱们家住着小王爷?” 英华瞪了在边上捂着嘴的梨蕊一眼,笑道:“没有的事。王爷能住在咱们家?” 怀翠摇着英华的胳膊,笑道:“好妹妹,我们都听见了,你就招了吧。” 英华咳了一下,道:“是有,不过人家是隐姓埋名来跟爹爹念书,你们休要说出去。” “不说不说。”黄氏和怀翠俱都点头似拨浪鼓,齐齐发问:“可是赵公子?” 英华看她两个眼泛精光,心里就哆嗦了一下,她想到李知远把表妹们都弄出去看赵十二,无人中意杨小八,她起了顽心,就道:“赵世兄其实才是真八郎。八郎其实才姓赵,旁的,我不好多说了。” 原来如此。黄氏确认家里住着小王爷,小王爷还是公公的学生,她就心满意足了。怀翠听说杨小八才是小王爷,那失望就差用毛笔沾浓墨写在脸上了。 候英华把她两个送出去。梨蕊和杏仁相视而笑,都道:“小姐,你好坏。” 英华笑道:“赵恒又不是世子,我不算哄人呀。” 35失望的陈夫人 晚饭时,陈夫人当着众小姐的面,责骂芳歌不该带表姐表妹们出去,芳歌低着头不敢则声。 李知远忙跪到母亲面前,道:“原是儿子的错。儿子想着表妹们在家里闷的紧,所才叫大妹带她们出去看踢球。” 其实喊她们去看球也罢了,这八个侄女儿不答应也罢了,同去站在一边看看也罢了,偏要送茶揩汗打扇诸般不自重,真真是丢脸。陈夫人不好说娘家人的不是,请了家法把李知远打了十下手心,打得陈大舅老脸通红。 照理说,这十下手心就是送客,陈大舅当数落几句女孩儿们也有不是,再说要回家过节,陈夫人再虚留两句,大家顺风顺水就此搁开手,也不伤体面,多好。 然李家大姐夫如今又富又贵,知远外甥又实在不错,陈大舅已是铁了心要再结两家秦晋之好,更何况外甥的那两个同窗俱是东床的上上之选。家里的女孩儿都无多少嫁妆,想说门好亲难与上青天,若是能一口气嫁出去三个,不是更好?就是陈夫人明说要他走大舅也不见得肯带陈小姐们走的,何况只是轻轻打十下手心这等没有力度的送客。是以陈大舅老着脸皮埋头吃饭,还道:“姐姐家这汤,好吃!” 几位陈小姐你看我我看你,俱都红着脸低头吃饭。陈夫人晚饭吃了一肚皮气,狠怕积食,到李知府的书房走动消食,抱怨道:“二弟他们是怎么教女孩儿的,一个两个这样还罢了,齐齐的八个都这样,看见生的略清俊些的男人都围上去,脸都不要了。” 夫人在娘家找儿媳的事被儿子搅黄了,李知府暗乐,劝:“孩子嘛,都是爱玩爱闹的。再说了,咱们富春从前还作兴踏月望歌呢。少年男女一处说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也说是从前!如今还有几家那样!”陈夫人恼道:“似那般不知羞耻的女儿,就该乱棍打死。” “咳咳,那不是咱们孩子,不能打,更不能打死。”李知府替陈夫人打扇,道:“夫人这般,想来孩子们也没想到表姐们性情儿都这样活泼呢。看咱们女儿,不是看势头不对就躲回来了么,都是夫人教的好哇。” 陈夫人满意的点头,道:“芳歌今日甚好。她也有十六了,你也当留心寻个好女婿了呀。旁人还罢了,似儿子那个生得油头粉面、招蜂引蝶的同窗,可不许找!”李知府连忙答应,把夫人哄的回嗔做喜,高高兴兴走了。 儿子就两个同窗,哪来的油头粉面?李知府想了半日,猜是赵十二,难不成老妻这是因为娘家侄女看上了赵十二生气?李知府使人去喊儿子。 李知远正在翻书写字谜儿,听得父亲喊,只得收拾书桌,小跑着过来,经过八位表妹暂住的院子,还能听见表妹们的欢声笑语。他摇摇头,绕到书房去,问:“父亲喊儿子来是为何事?” “问问你表妹们下午做了什么,叫你母亲这样恼火。”李大人笑眯眯道:“你还真是摸准了你母亲的脾气,会见症下药呀。” 李知远低头,笑道:“表姐们在母亲面前个个知书达礼、安静温柔,可是儿子实是不想娶呀。儿子就想呢,和儿子一起踢球的里头很有几个不错的,倒是可以让表妹们先见一见……” “说重点,重点。”李大人笑骂:“你这套跟马师爷学的吧,以后拿去哄上司去,自家老子面前,休要弄虚的。” “她们见了赵世兄,都疯了。”李知远怪难为情的,“儿子也想不到哇,在家个个都安安静静的,和儿子说话都脸红,一走到赵世兄身边,也敢替人家打扇了,也敢送人家帕子揩汗了,还敢替人家送茶了。还好赵世兄是正经人。” 李大人沉吟半晌,道:“这事你做的不对,你可晓得?若赵公子不是正经人,你的表妹们要吃亏的。他是正经人,又生的俊。这群表妹与你是麻烦,与他就不是麻烦了?” 李知远低头,不敢接话。 李大人又道:“在府衙里,确实个个都要提着胆子揣着心眼说话做人。马师爷教你,你也肯学原是好事。咱们来家,要一了百了,也用了些不是手段的手段来对付同族那些臭虫,却是爹爹没有和你说明。手段和心机,是拿来对付什么人的?是用来对付外人和坏人的。你看你先生,他送回家几万银子,他兄长还疑他,侄儿们分家都不肯分书院与他,吃了这般大亏,换了旁人当如何?” “执意要分,说不定要打官司的。”李知远小声道:“先生这般,哪怕以后转手卖了也罢,何至于一文不取,自己还气的病了许多日。依着儿子说,一定要分,分到手转手赠与同族,多好?” “儿子啊,你那个叫市惠。”李大人再叹息,道:“依着你先生的忠厚性子,他也做不出来。依着爹爹我,我也做不出来。在老百姓看来,现在是你先生富,他兄长家穷。你先生不与大哥钱用原是不对,居然还要分家当,说起来只怕要啐他一脸。” “这……王大伯家里穷,原是他们不会经营。先生家里富,一年几千两都送回家与王大伯用了,先生那几千两,都是师母做小买卖赚的。我听杨八郎说,王大伯从前还写信骂先生呢,说先生不该娶商人女儿做填房,更不该让妻子去做生意。所以先生回家,才不肯回枫叶村住的。” “咳,咳咳。”李大人无奈道:“这些事情旁人哪里晓得,咱们晓得的都替你先生不值,可是在王大哥那边看来,这分明是你先生藏着银要留与自家用,有了私心。所以啊,若是师母去世他两个就分家,也不至于此。哎——扯远了。” 李知远的头又低了下去。 李大人正色道:“咱们现在只说你。与你亲厚的人,你还当以诚相待。你不喜欢那些表妹爹爹也晓得,你这个法子正好对着你母亲的脾气,虽然有效,却不大好。若你赵世兄不是正经人,岂不是害了你表妹?” “赵世兄原是正经人……”李知远小声回答,额上的汗一粒一粒往外冒。 “他是正经人,你就与他添麻烦,你这个,叫不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李大人厉声道:“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做可对?” “是儿子小人了。”李知远跪下,涨红脸认错。他并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表妹们看上去都对赵十二有意,若是她们见到赵十二,必定热情的很,到时候叫母亲晓得了,必定不喜欢这群表妹,婚事自然就不消提了,实是不曾想过别的。 “和我认错无用,你自去和赵公子认错去!”李知府想了想,又道:“诚心诚意和他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如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错了,跟他认错。你这个性子呀,以后自己怎么当官?” 教训完了还要打击一下,李知远郁闷的要死,擦了擦汗,过来王家,他是常到赵十二院里的,都不消通报,看院门儿不曾拴,径直进去。就见黄九姑母女和王大嫂围着杨小八打转,极是殷勤客气。 杨小八笑的嘴角都抽抽了,看见李知远在阶下,隔的老远就喊:“李世兄可是来说功课的?你先去赵兄屋子里,我就来呀。”一头说,一头对黄九姑抱拳,道:“不送不送。”逃也似跳到台阶上,紧紧拉着李知远的手,小声道:“恩人哪,今晚别走了,我们一起睡吧。” 李知远用力抽手都抽不出来。那边赵十二屋子的门轻轻开了,一个管家防贼似的藏在门后,道:“快进来。”把他两个拉进去,迅速把门上拴,挥汗道:“这三个女人,真吓人。” 赵十二里间窗都没敢开,几个管家在替他打扇,看见他两个进来,笑道:“小八你要躲女人,李世兄你呢?是不是躲你家的表妹们?” 李知远的脸涮一下就红了。少年都是爱面子的,要跟情敌认错,就是变相承认自己不如他,更是难上加难。然父亲说的有理,自己原是错了。错了就要认帐。李知远嘴唇哆嗦了两下,老实道:“赵世兄,我是来和你认错的。我不该叫我妹子把表妹们喊出来看球,给你添麻烦。赵世兄,我对不住你。” 赵十二其实心里真有些不快,不过天家子孙又是一般儿养法,再恼当面待人都是笑笑的,何况他生的确实俊,走到哪里都会被女人纠结,也真是惯了。所以他也只是有些不快,并没有真往心里去。李知远是真心认错,他也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恼过,只道:“无事,我都习惯了。” 赵十二越这样说,李知远越惭愧,前胸后背都渗出汗。 杨小八看李知远这般,忙笑道:“这等咱们十二公子还不放在眼里。你不晓得呀,有一年春天英华妹妹和同窗赛马。我和王二哥,还有十二公子去看,去的时候是空手去,回来我和王二哥一人背了一篓烂樱桃,脸上都叫樱桃打肿了。王二哥还嗔着我不该把他带去,回来又揍了我一回。还有一回和他出门逛没带从人,恰遇到一群不晓得谁家的少年女眷出门,把他围在中间,拉荷包,拽衣带,差点就把他衣衫给剥光了。” 赵十二笑道:“似令表妹们这样温柔安静,实是不算什么,我不恼的。” 李知远因他两个赤诚,心里更加不好受了,点点头,道:“赵世兄不恼我,然我是做错了,就要认错则个。” 杨小八哈哈大笑,拍着李知远的肩膀道:“我发现你说这话的神情,很像先生了呢。” 赵十二也看了看,回忆先生说这话的样子,也道:“甚像,甚像。王耀宗来家,必定会以为多了个兄弟。” 他三个在屋里说笑毕,使管家去看黄九姑她们可走了,岂料黄九姑三个还守在杨小八屋里,杨小八都想哭了,道:“你们替我想个法子呀,王大嫂她们这样,我都怕了。” 赵十二做惯了大爷,向来都是人家出主意他点头,是以他只看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别看我,我也没好法子。咱们三个挑灯读书罢,大声点念,说不定师母听见了会带救我们。” 住在先生家里,也实是不好用什么法子,李知远说的极是。赵十二也就依了他,把书桌摆到当中小厅里,大开门窗,三个人各据一边,大声念书。 看见他们开门,黄九姑原是想过去。然书声大作,两个膀大腰圆的管家站在门口,隔着老远就摇手,她也不好过去了。黄氏便劝姑姑和表妹回家。怀翠遥看灯下少年读书图,李知远就罢了,不过是回乡知府的儿子。若是依着她的性子,就该给人头上画个x再拖出去。杨八郎少年英俊,气质不凡,然赵十二更是美貌,这两个,还真不好取舍呢。怀翠痴痴的望着赵十二,心道:“你要是小王爷,该有多好!” 念着赵十二的自然还有陈家小姐们。大姑姑饭桌上发了脾气,明是打李家表哥,其实是打她们的脸。晚饭后几个姐妹回客院,聚在一处说话。就有个说:“大姑姑这样的脾气,将来做她儿媳妇难呐。” 另一个和她不对付的道:“你怕什么,休说轮不到你,就是轮到你,你也可以说不嘛。” 第三个和第一个要好,就帮第一个说:“别吵了。就你白日里围着赵公子打转,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想和人家踏月望歌。” “哎呀呀,人家是东京人氏,又不是曲池的土财主,踏月望歌只有曲池府认帐,人家不认的,说不定学要说你是私奔,私奔为妾呀,你可怎么办?”第四个落井下石,除了第二个,大家都笑了。 唯有那个爱慕杨八郎的,因她不走寻常路,不挡人的道,所以她说话人都还听。她就道:“咱们没多少嫁妆,若是能寻个好女婿,就是踏月望歌也无妨。东京怎么了,京城还要搬到富春县来呢。” 大家都觉得她说的有理,俱都安静。她又道:“休说李家表哥和他两个同窗,他们三个又不能把我们八个都娶了。我看和他们一起踢球耍子的也有几个家世相貌都不错的。一人看准一个用功夫罢。咱们自家姐妹争什么,莫要争来争去便宜了旁人。” 芳歌生的也美,虽然是庶出,可是大姑姑不生,待她如亲生,想来嫁妆也不会少。翰林小姐生的也美,听说她穷的也无嫁妆,可是赵公子还塞她零嘴呢,就连李家表哥也特为跑去和人家说话儿。姐妹们各自在心里掂量,都觉得看中杨八郎的那位才是慧眼,先占了一个独食。大家思索良久,就有个不太自信的,道:“我不和你们抢,我陪嫁最少,我看中翰林小姐的表兄了,那人生的虽好,是个穷的,你们也别和我抢。” 翰林小姐的表兄,确实是个穷的。生的好又不能当饭吃,大家都不吱声,只当默认。 大家都把话说开了,又没有长辈在,事关终身大事,小姐们也没的害臊。她一开了头,还有两位陈小姐都另换了目标,把主意打到同来踢球的少年书生头上了。唯有两位一门心思认定了赵十二,还有两位放不下表兄。看中杨八郎的那位就道:“你们争你们的,莫来坏我们的好事。” 陈淑惠就道:“你叫陈淑贤不要和我抢呀。她先巴着表哥不放,看见赵公子又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被骂水性杨花的那个,恼了,怒道:“早上坐船,我站在船头和表哥说话怎么了?谁没有和表哥说过句把话。倒是你,乍一见人家赵公子,就两眼发直,一脸的花痴像。表哥站在边上都替你难为情!”撸袖子就想动手。 她两个在家就常吵,小时候打架要也常有,大了这还是头一回。也有偏着淑惠的,也有偏着淑贤的,就把她两个拉开。 陈夫人从老爷书房出来,打算再去敲打女儿,经过客院听见里头的说话声音,站在院门外听了一会儿,气的直哆嗦。她走到芳歌院里,寻着还在绣花的沈姐,抱怨道:“这几个侄女儿,怎么就叫他们教成这样,一个比一个不害臊。” 沈姐低头绣花,不敢言语。陈夫人和她相处甚好,有些不方便在丈夫面前抱怨的话,都爱和她说说,见沈姐不答,她又道:“我看淑兰和淑芬倒还好。你觉得呢?” “都好。太太觉得哪个好,就是哪个呀。”沈姐笑道,一边穿针一边道:“倒是大小姐,今日实不该带表小姐们出门,该打她几下长长记性。” “你背着人说她几句罢。她如今也大了,我做嫡母的,要替她存体面。”陈夫人原是想数落沈姐的,沈姐这般说,她就换了说法,道:“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挑女婿,都要谨慎呢,看得见的好,都不是真好。总要慢慢儿察考。” “夫人说的是。”沈姐把丝钱打了个结,专心绣花。 陈夫人看看摆在架子上的那些绣件,估计着芳歌的嫁妆也绣的差不多了,又道:“富春尚厚陪嫁,少什么你再与我开单子,打发人去府城买。还有妆奁田,就是贵,也要先替女儿置几顷,你且替我留心,挑几个得力的管家将来与女儿陪嫁。” 沈姐一一答应,陈夫人要走,她就把陈夫人送到前头去,看她房里灯已经亮着了,晓得老爷今晚在她处歇,就径直过去,笑道:“老爷可是看书累了?” 李大人笑道:“大舅寻我说知心话呢,又不好应他的,只有在你这里躲一躲。夫人方才到你那里去了?” “嗯,说大小姐的嫁妆。”沈姐替李大人宽衣,笑道:“说要替大小姐置嫁奁田。” “这个么,不急不急。”李大人笑道:“休看现在地价涨快。秋收之后一定会跌下来。到时候休说还要花银子买,人家说不定白送!” “求老爷明示。”沈姐原是泉州府一个穷秀才的女儿,早年家里过得,也略通文,后来家里穷的过不得了,她又无嫁妆,爹爹重病又无钱买药,所以哥嫂把她典与李知府为妾。因她是典的,又是良家子出身,将来免不得还要再嫁,陈夫人就不曾与她名份。原来只说待芳歌懂事些她就走,谁知又有了小青阳,前前后后在李家呆了近二十年,陈夫人因她年纪大了再嫁也寻不到好人家,回富春老家就把她带回来了。 李大人和夫人感情甚好,待这个与他生儿育女的妾也好,只是不像对夫人那么尊重,倒是经常和她开开玩笑的,说话也随便的很。爱妾这般问,他就把胡子理一理,道:“且听本官一一道来,左右的,上茶。” 沈姐与他一碗茶,笑道:“老爷快说,不说这茶奴还拿走。” 李知府就道:“新京城又不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建个三五年都算快的了。咱们惯例是上户按亩出丁,中户和下户是三丁抽一。我们家又是官户又无田,什么都不消咱们出。就冲我家无田,明儿带着田契来投身的不晓得有多少,慢慢挑就是。” 官家优待百官,官户依着做官时的品级,便是九品都能有几十顷地只要半税,若是再置祭田几十顷,这几十顷祭田是分文不需纳的。一但中了举,就是官身,就有人送田送产,自写契纸来投身,图的就是官户的诸般好处。 却说枫叶村王家,自王翰林当了官儿,他兄弟两个没分家,全村都把田产寄在王大伯名下。偏分家的时候王大伯中风说不得话,王翰林又分文不取。这一分了家,大家的田都不是官户的田了。族长自家就是枫叶村里正,看着分给他的税赋数额涨了一倍,愁的要死。 36佳节难过 王翰林兄弟分家,族里老人平日里说起来,都说王翰林既然还有银子,又不曾分家,来家就当交与大房,两房一起使用,既然不与,分家不要祖产,也还罢了。 他兄弟两个的祖产交到王大伯手里时,极少也有二三万金,王大伯接管富春书院这么些年,钱财花尽,田园卖了一半,剩下的典与同县一位史财主了。富春的地价打着滚儿往上涨,史财主几次要把典的地买断,王耀芬都不肯,至亲好友都与他出主意,让他把富春书院卖了,将银子把典的地赎回来。 自打王大伯中风,又闹出寡妇外宅的故事来,富春书院连半个月都没撑下去。几个先生另办书院,学生都跑光了。王耀芬又请不到先生,又招不到学生,实是灰了心,老山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失去严父管束,镇日吃酒赌钱,聊以解忧。 三万两实是不少,除去老山长抵死不肯,全家都觉得三万两可以脱手了。谁知王家松口肯卖,买家又把价钱压到两万两,两下里僵住了几十天。 这几日连日有外乡人到枫叶村打听富春书院卖多少钱。大夫人开价三万,那外乡人连声答应,就说回府城取现银来交易。第二日又有人来问,就出三万二千两。候上回那人带着一船金银再来,大夫人又不想卖他。王耀芬晓得,飞跑回家,几个儿子女婿大家凑到一起商量定,和那两个人说:“还不曾写契纸,你们两个谁出的价钱高,就与卖谁。” 那两外乡商人不肯相让,一路儿把富春书院的价钱抬到十万两。十万两哪,枫叶村同族听说,俱都劝耀芬快卖。 出十万两的商人将出金银来,只得三万两,说先将这三万与他们做订金,写了合同就家去搬金银。另一位商人拆台,道:“写了合同书院就是他的,不怕他骗你们么。九万五卖与我罢了,我的银子俱在府城,你们随我到府城去取银,就便写合同,何如?” 一头是只能先拿三万两的十万两,一头是少了五千两的九万五千两,耀芬犹豫。十万两恼了,把银子重又装上船,拂袖而去。王耀芬无法,只得说卖把九万五,九万五冷笑几声,道:“现在九万五我是不买了,六万你们若肯就卖。” 说句把话的功夫,就跌价三万两!王耀芬还没有缓过劲来,缩了水的六万也走了。王夫人恼儿子办事拖泥带水,骂了他一回。耀芬没做过生意,读书人又清高的紧,不忿人家先涨后跌,也不肯去府城寻人家,只说这块地人家说的千好万好,必有慧眼识好地的商人来求,到时卖不到十万,**万卖总是卖得掉的吧,他如何肯为了区区六万低头去追人家。 书院关门不消再补贴,然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过节,王耀芬自家不能总借酒消愁,银子从何而来?耀芬也自为难。 恰好柳夫人打发老田两口子送节礼回来,第一份与族长,才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族长欢喜收了,一边吩咐堂客备回礼,一边喊了几个村老来商量,怎么重把大家的田地寄到翰林名下。还有几份与同族长辈,大家俱都客气收了。 最后一份送到王大伯家。大夫人看见老田妈衣着光鲜,耳上手上俱是金的,恼了,道:“不晓得我家都揭不开锅了么,假惺惺送这些烂东烂西,当喂狗呢。”叫几个儿子把两个抬盒丢出大门。 老田两口子不做声,默默出来把月饼诸物拾起,看路边有一个狗窝,就把两个盒子里的东西全都堆在狗窝门口。枫叶村有人看在眼里,拦住老田两个,问他们为何这般。 老田妈苦笑道:“来送节礼,大夫人嫌不好,丢到门外叫咱拿去喂狗。阿弥陀佛,真是糟蹋东西呀。”说完提着两个空盒和老田上车,坐着崭新的大马车走了。 老田妈到家一五一十禀与王翰林和柳夫人知道。王翰林气的要死,柳夫人按住他道:“送不送在咱们,收不收在他们。礼节已尽到,也就罢了。” 王翰林咬牙切齿,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英华过来母亲处说事情,看见父亲这样,问得是大伯母把自家送的礼丢出大门,不解道:“面子情上来往都不肯,大伯家有多恨咱们?” 柳夫人无所谓的笑笑,道:“送一回喂狗倒好,不必送二回。不然要挑毛病嫌礼轻了吃出毛病来了,不是更烦?不来往也罢了。传说有人昏了头出十万两要买富春书院,大嫂倒像是防着咱们去分钱似的。” 英华听得十万两,晓得这是手脚做了,心虚的看了一眼母亲,看母亲面无异色,只是随口闲话的样子,才笑道:“女儿把明日团圆饭的菜单子拟好了,娘快瞧瞧可使得。”就把菜单交与柳夫人看。 柳夫人瞄了几眼,准了,英华就在柳夫人处写单子,一边叫人开仓库取食材,一边取银子与买办明日早起去县里照单买菜。 王氏因一家吃用都使的是二哥的银子,过节自然要走走。她自家也做了几斤月饼,装了一盒,叫雇来的小丫头捧着,亲自送到二哥家。 柳夫人听得她来了,亲自接出去,让到正房厅上坐着吃茶,笑道:“使个人送来就是,姑娘怎么自己来了?” 王氏怯生生的笑道:“家里也无事,正想来和嫂嫂说说话儿。” 英华写完一笔帐,过来和姑母见礼,又坐回去看帐。王氏和二嫂说着闲话,眼睛其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在外间管理家务的侄女儿。看她拨算盘又快又稳,字儿也端正漂亮,吩咐管事的有条有理,极是能干,却是越看越喜。 柳夫人看小姑子看女儿的神情又像看儿媳妇,心里很是不悦,就问:“文才的亲事如何?” 王氏被敲了一闷根,打点精神笑道:“倒也打听了几户人家的女孩儿,其实人品相貌都好,不过文才自家不肯,说是怕委屈了人家女孩儿,非要等中举了再谈婚事。” “文才这孩子倒实在的很。”柳夫人笑道:“不过呢,你们家就文才一个儿子,原当早些开枝散叶。” 柳夫人这话说的王氏心里又活动了。王氏上回求亲被拒之后,早死了给儿子娶英华的心。二嫂这般说话,她便觉得二嫂极是贴心,和柳氏就亲近许多,道:“你妹夫也是这样说,上回有人说了一位汪小姐甚好,汪家要一百二十两聘礼,只肯陪六十两的嫁妆。你妹夫说人家是卖女儿,把媒人骂了一顿。” “六十两实是少了些。”柳夫人道:“说到嫁妆我也愁的很。不晓得富春这边,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嫁妆都是怎么样的。满府都传说我家英华没嫁妆呢。” “英华许人家了?”王氏很心痛,压低声音问嫂子。 “差不多就是那几家里头挑。”柳氏含糊地说,也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与我们说说,府里和我们家差不多的人家,女孩儿都是怎么备嫁妆的。” 王氏想了想,道:“我出嫁那会儿,妆奁田有几顷,家具尺头什么的,再加上半匣首饰也值六百来两,说起来,在富春也算是不少了。如今比着从前奢侈,前日我们本家张知县的女儿出嫁,妆奁田有十顷,衣饰听讲置了有一千两银子,听讲这个在曲池只算得中等。” 柳氏听完心里有数,便笑道:“京城有一千两就是厚嫁。”说完站起来走出去,吩咐在厅上看帐的英华,小声道:“把你姑母带来的盒子腾出来,你自去捡回礼,再有什么,捡实惠的再配一盒,叫人捧着,一会给你姑母送回去。” 英华连忙答应,把帐本收拾收拾,带着小海棠去了。 柳氏回来叹了一口气,才道:“原来在京城时给瑶华挑女婿,就觉得难挑,又要样样都好,还要老家离咱们富春不能太远的。如今你二哥就急着给耀宗说媳妇儿,打听几个都觉得不合适。” 正说着话,就听见耀宗在外头笑喊:“母亲,你又背地里说儿子什么?”晒的漆黑的耀宗进来,露出一口白牙,含笑对姑母行了礼,又给柳氏行礼。 柳氏问:“见过你父亲了?” 耀宗笑道:“看他给三个学生说文章呢,我在窗外站了一站就过来了。”又问王氏,“姑母,文才表弟在哪个书院念书?” 王氏尴尬的笑道:“你姑丈嫌书院的先生们教的不好,亲自教你表弟的。” 这个姑丈,实是……耀宗机灵,就笑道:“儿子这次来家,就不走了。母亲,我去瞧瞧妹妹去。” 柳氏迟疑了一会,喊住他道:“你九姨来了,在你大哥院里住着。前些日子你大哥填亏空买卖田地,你爹爹怕他赔光你们的钱,把你和瑶华的两份都要出来了,就是你九姨当的中人,你当去谢一谢她。” 耀宗答应一声,仍旧去了英华的院子,把梨蕊拉到屋里,掩上门问清楚,摇头道:“我大哥这人……和张姑丈有的一比啊。” 梨蕊摸他下巴上的骨头,心疼的问:“又瘦了,做什么去了?” 耀宗把她搂到怀里,笑道:“赚银子去了。回头我使银给你弄个亲叔叔来认亲,再给你配上嫁妆,风风光光嫁回来,可使得?” 梨蕊涨红脸,啐道:“又胡说,你还是去见九姨妈罢。” 耀宗用力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笑道:“你既然跟了我,我自然要想法子风风光光把你娶回来。” 梨蕊回掐他,咬着牙笑骂:“你惯会甜言蜜语哄人。”推开他,又道:“和你说正经的,隔壁李公子好像看上咱们二小姐了……” “就是上回带着妹子和英华一起逛县城的那个?”耀宗想了一想,道:“那厮看着怪斯文的,居然敢打我妹子主意,必要好好治治他。” 梨蕊原意是想和耀宗说知二小姐也看上人家了,要叫耀宗去和老爷吹吹风,看老爷可中意李知远做女婿。谁知耀宗一开口就要收拾人家。她悔说错了话,不敢多说,把耀宗推出门,道:“快去见九姨妈。” 耀宗便绕到后头大哥的屋里。王耀祖不在家,黄家三个女人俱坐在厅里,看见耀宗,黄九姑愣了一下,伸手揽住他,流泪道:“这是小二?” 耀宗在黄家长到三四岁,原是黄九姑带大的,对她甚有感情,看黄九姑这般,也伤心,反手搂住黄九姑,喊道:“九姨。” 黄氏拉开他两个,笑道:“见面原该是欢喜的,怎么就哭上了?”指着怀翠道:“这是你怀翠妹妹,你可还记得。我就记得我嫁到你们家头几日,你听说我是外婆家的表姐,镇日缠着我,问我要怀翠妹妹,你还记不记得?” 耀宗笑道:“忘了。”重与怀翠见礼。怀翠细细打量耀宗,全身上下黑的和野人似的,脸上还有几处晒脱了皮。衣裳破旧,衣带上还沾着泥,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汗臭。 这个表哥休说和赵公子比,就是比隔壁李公子也差远了。拾翠幽怨的看了一眼母亲,下定决心要挣脱命运的安排,打死也不要嫁给这个表哥。她退后一步万福,就淡淡的说:“我有些儿头晕,回房歇一会。” 怀翠一走,黄氏和黄九姑就一人一边抓住耀宗,问他:“咱家那个小王爷学生,一年给咱们送多钱束修?” 小王爷……莫不是说赵恒?耀宗想了想,赵恒不是小王爷这事说来话长,还不如不和她两个说,只笑道:“一年三节送礼,一共也有六七百两吧。九姨问这个做什么?” “才这么点?”黄氏先泄了气。去年她施舍给几个大师的钱都不止这些,如今她手里无钱,听得公公收入不多,不免着忙。 耀宗又问哥哥哪里去了。黄氏道:“去庄上看看,晚上必回的。晚上你来吃饭呀。” 耀宗苦笑道:“今日不成,明日大家一处吃团圆饭罢。”逗逗在院子里跑的两个侄儿,黄氏因玉珠要洗头,到后院去给女儿们洗头去了。黄九姑因厅里无人,就问他:“你也有二十了吧。你爹爹也不曾与你寻门好亲事?” “不消他老人家寻。”耀宗笑道:“要娶什么样的,我心里有数。” “阿弥陀佛,”黄九姑念佛,道:“休胡说,婚姻大事,还要长辈与你做主。我看你小时候和你怀翠表妹甚要好。九姨问你,你可愿意做九姨的女婿?” “九姨,你开什么玩笑。”耀宗笑道:“我的婚事我自有打算,就是我爹爹和母亲,都不能替我做主。” “耀宗!”黄九姨失望极了,还想说服他。怀翠涨红着脸跑出来,把黄九姑拉到一边,道:“耀宗表哥有心上人了,娘你还看不出来?我也不要嫁他。”她在心里把赵十二和杨小八上称称了一称,到底美貌的赵十二重些,就把小王爷头顶也打了x,从心里踢去了,她涨红了脸对耀宗说:“我喜欢赵公子,不喜欢表哥。” 除开自家妹子和亲亲好梨蕊,女人们少有不爱赵恒的呀。耀宗摇摇头,笑道:“反正我是不想做九姨的女婿的,九姨,你还是替怀翠妹妹说门正经亲事罢。咱曲池作兴踏月望歌呢,莫让表妹被坏小子拐走了。” 这话可恶,怀翠羞的满面通红,黄九姑叫嫡亲外甥这几句噎住了。耀宗笑道:“外甥得空再来陪九姨说话。”出了门,大步狂奔回妹子院里,拉着梨蕊的小手搓胸口,道:“吓死了吓死了。都是你,叫我去见九姨,一见她就问我愿不愿意做她女婿。” 梨蕊愣了一下,把手抽出来,道:“那你愿不愿意?” 耀宗翻了一个白眼,把她的手捉住又塞进怀里,道:“这不是逃回来了嘛。英华呢,我有好笑话和她讲。” 梨蕊把手抽出来,嗔道:“在里间。”耀宗推里间的门。 英华捂着嘴站在门后只是笑。耀宗因方才和梨蕊亲热都被妹子看见,害燥,抓了半天头,道:“当心眼睛长针眼。” 英华笑道:“这是我屋子,你家在隔壁,不能怪我偷看。” 耀宗咳了一声,道:“我有好话跟你讲啊,又有人看上赵恒了。” 英华伸出两只手,慢慢屈起两个指头,又竖起一个,道:“隔壁八位表小姐,我家一位表小姐。”歪着头想了又想,再收起三个,笑道:“还剩这么多,都是看上他的。昨日他们在镇口踢球,瞎子都看出来了。” “隔壁?”耀宗笑一笑,道:“踢球的事我听说了。可惜了的,听讲原来富春县每年三元都有蹴鞠赛会,今年因要迁都,大家都没心思玩了。” “我们自己玩呀。”英华从门槛里面跳出来,笑道:“明日我家办文会,就在镇口办,爹爹也去的,候爹爹走了,咱们就踢球。” “英华小姐……”玉薇站在院门口,把英华小姐四个字喊的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娇滴滴。杏仁带她进来,看见耀宗,她的脸色就变了变,把扭来扭去的腰身收了起来,眨眼间就变成端庄妇人,笑道:“耀宗少爷。” 耀宗看她上下看了看,道:“在我家老实点。” 玉薇低声答应,耀宗又问她:“来做什么?无事少来。” 玉薇只得道:“无事,原是来寻二小姐说闲话的。”一边儿说,一边就退出去了。 耀宗就教训英华:“她这个看着是个不正经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少和她打交道。” “母亲还常带着她去办事呢。”英华委屈的很。 “母亲怎么不带你去办事?”耀宗在英华额头用力敲了一下,道:“咱们这不是在京城,这是富春,枫叶村那些老古董,说起闲话来难听呢,你自家受得了也罢了,偏叫爹娘也因你受气?”说的英华低头。 他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匣,塞到英华手里,笑道:“二哥这回赚了钱,给你和梨蕊一人买了一个玉镯子。” 英华打开来看时,小匣里塞着棉花,摆着两只玉镯,一只白玉一只碧玉,俱都颜色纯净。 英华就喊梨蕊来先挑。梨蕊晓得英华喜欢白玉,就捡了碧玉的那只,笑道:“我要这个。” 英华就把那只白玉镯套到手腕上,对着太阳光看了又看,欢喜道:“真好看。” 耀宗捏着梨蕊白玉似的小手,替她把镯子捋上去,欢喜道:“梨蕊才好看。” 梨蕊推开耀宗跑了。英华推她二哥,道:“二哥,你别总嬉皮笑脸的和人家玩。爹娘为了替你娶亲的事,都愁死了。” “我自有主张。”耀宗好笑道:“倒是你,二哥不在家,有没有人来咱家求亲呀?” 英华不肯说。杏仁在边上竖起两个手指头。 “两个!”耀宗拖开一把椅子坐下,笑道:“杏仁儿,来给二少爷说说,是哪个和哪个?” “一个说是爹爹同窗的温老爷。”英华恼道:“说是不嫌我没嫁妆,只要爹爹收他儿子学学生,能中举就使得。” “爹爹怎么回的人家?”居然说英华无嫁妆,耀宗笑的要死。 “包吃包住包中举,五千两一年。”杏仁退到门边,面无表情,“不包媳妇。” “哈哈哈哈。”耀宗指着英华大笑:“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来提亲?” “赵恒。”英华瞪杏仁。杏仁跳过门槛。 耀宗惊的从椅子上滚到地下。“他吃错药了?” “估计是。”英华闷闷不乐的把椅子拖开,自家坐上去,啐她二哥一口,道:“叫你笑我,活该摔跤。” “真没看出来。”耀宗啧啧咂舌,“这要是让潘晓霜她们晓得了,真能跟你拼命哎。” “赵恒最近怪怪的,我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了。”英华想起来就皱眉,道:“他不会真写信回家叫他爹娘来提亲罢。” “他说提亲就提亲?”耀宗冷笑道:“他的亲事老太妃必要管的,八成是老太妃娘家的女孩儿。”耀宗捏拳,恨道:“以后莫理他。没事就到处撩拨女孩儿,老子真想揍他一顿,又怕把他打坏了。” “二哥你从小就想揍他了,到今日都不敢。”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 耀宗骚头,苦笑道:“老太妃惹不起呀,又会哭又会闹还会上吊的老太妃,官家都惹不起。” 正说话间,老田妈跑进来,道:“二少爷,二小姐,不好了,老爷和夫人当着族长的面吵起来了呀。” “为什么吵?”英华先问。 “族长说要把枫叶村的土地照旧例都寄到我们老爷名下。老爷不肯,夫人隔着屏风和老爷吵起来了。” 二哥的拳头 英华和二哥到第一进,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厅里的说话声。今日天气甚热,大厅朝院子的八扇隔扇大开。几个小老头坐在椅上如坐针毡,挪来挪去,形状可笑。 英华带着哥哥绕到侧门进去,就见爹爹的三个学生都站在侧厅一个大书架后边,听的津津有味。杨小八看见王耀宗,踮手踮脚过来要说话儿,耀宗冲他摇摇手,拉着妹子藏到另一个书架后头偷听。 王翰林正怒道:“我拿的官家俸禄,岂能故意逃避赋税!就为了这几个臭钱,你就叫我做那等不忠不义之人?” 柳氏还劝他,王翰林恼了,道:“妇人无知!休要以为从前在京城做小生意赚了些银子,你就能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男人的事你再乱言,休了你送回柳家。” 柳氏拿手帕捂着脸大哭,道:“我嫁给你图什么?这十来年你年年送回家几千两银,我们一家在京里吃用俱是我贩丝贩酒的血汗钱,你居然要休我!族长,你老人家与我一个公道,他居然要休我,凭什么!” 同族几个长辈原准备了一肚皮的话打算说服王翰林,却是没有想到说不得几句他两口子居然吵起来了。柳氏原是为了助他们说话,虽然大家在家里说话都甚瞧不起她的出身和商人作派,此时大家也只能捡些现成的劝合不劝分的话劝说他两个,说来说去,就差没把柳氏夸成一朵牡丹花了。柳氏的哭声才慢慢小了下去。 杨小八镇定的很,扭过脸抠指甲。赵十二只偷瞄英华。英华踮着脚从书架空隙里只看爹娘。耀宗也只看厅里。李知远自家爹娘素来相敬如宾,却是头一回看恩爱的老师和师母吵架,颇有些为难,待出去劝吧,他做学生的怎么劝?待看热闹吧,老师说要休妻呢,此事非同小可啊。然看英华兄妹两个那等镇定,他也只能静观其变。 劝了半晌,柳氏不哭了,还道:“同族你不助他,谁助他。” 王翰林恼道:“助人不是这等助法。这等钻空子占国家便宜的事,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言罢拂袖而去。族长待去拦他,柳氏又捂着帕子哭骂,重头把王翰林在京城如何省钱,如何寄钱回家的,一家无钱使,她带着耀宗去贩酒的旧事一一数落。说完一遍不歇气又说一遍,说的针毡上的针都生根出芽长出一丛丛的小针,同族几个长辈实是坐不得了,扯了个理由请辞。 柳氏追他们到大门口,还道:“他这个固执脾气,略说一说,就说要休妻,奴实是帮不上忙。”说完了拿帕子揩眼泪,眼圈一红又掉泪。族长无法,又站在门口劝她半日,大家落荒而逃。 柳氏命守门的上门拴,把加了料的手帕团在手里,顶着一双红眼回来,看见几个孩子站在阶下正待说话。王翰林早捧着一铜盆洗脸水,胳膊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新手巾从后头来,陪着笑道:“夫人受罪了,快洗洗。” 柳氏把手帕掷到王翰林怀里,就在他手上洗眼,揩面。英华和耀宗一边一个替柳氏挽袖子,耀宗就道:“这药不大好呀,母亲的眼睛都肿了。” 英华对目瞪口呆的李知远挤了挤眼睛,笑道:“一定是老田妈洒多了。”就从父亲手里把盆接过来。王翰林看李知远一副被雷劈到的样子,有些不大好意思,老脸微红,笑道:“同族原是该守望相助的。若是不迁都,我又没有多少田地,全族都把田地寄在我名下,也不是什么事。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弄手脚是自寻死路呢。老夫说了这大半日,他们只是不肯,哎,委屈你们师母了。” 谁说先生是个忠厚老实的?李知远还没有从方才英华调皮的微笑里跳出来,又被先生一闷棍打倒。 柳氏洗过眼睛,叹息道:“其实置几十顷祭田倒可以分文不缴的,可惜咱们不是长房,这事做不来。” 王翰林也叹息,道:“可怜人心不足,他们原来将田寄在我们这房名下,这二三十年也少缴了不少铜钱。今日我不肯,就差指着我鼻子骂我富贵忘本。” “贵亲已经很讲道理了,还不曾每日饭时端空碗过来。”耀宗看母亲眼色,过来替父亲捏胳膊,笑道:“我就记得我们家隔壁那个胡大人,因事丢了官,母亲包了十两银子打发儿子送过去。胡大人将了银子去买米,他儿子跟我抱怨说从前每到发薪日亲戚朋友几十人等在他家伸手要钱。他家养活几十家人,丢了官家徒四壁,旧日亲友一个都不上门。” “似胡大人那般,咳咳,”王翰林把脸一板,道:“你们几个,一说起闲话来比上课时精神几倍,明日不是说文会,都预备好了?” 英华“呀”了一声,笑道:“赵世兄叫我写字谜,还有几十张不曾抄。” 耀宗就道:“拿来,二哥替你抄。” 王翰林拉着柳氏后头去替她画眉去了。英华捧着铜盆随后跟上。 前院只得他们四个,耀宗就盯着赵十二,冷笑两声,道:“听说你跟我爹求亲,要娶我妹子?” 赵十二涨红了脸,点点头,道:“我已写信回去给我父亲,央他使人来和老师提亲。父王一向疼爱我,必许的。” 耀宗一拳打到他的肚上,啐道:“这一拳打你,是打你一厢情愿。”又一拳打过去,比前一拳略轻,“这一拳打你,是打你仗势欺人。”又是第三拳,却是叫杨小八接住了。 杨小八求情,道:“二哥,莫打了。” 耀宗一脚把杨小八踢开,怒道:“打的就是他。休说我家英华不喜欢他,便是喜欢他,他能娶我妹子为妻?必许,许我妹子做妾罢?我呸!”越说越恼,撸袖子还要打。 李知远拦腰抱住耀宗,劝他:“有话好好说。” 赵十二捂着肚子,疼的说不出话来。杨小八把他背到背上,一溜烟跑了。耀宗挣开李知远,恨道:“还有你,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李知远肚上也挨了耀宗一拳,吃痛退后两步,道:“王二哥你为何打我?” “你不是看上我妹子了么?”王耀宗进一步,李知远就退一步,耀宗估量再打不到人家,站定了道:“你就看着这臭小子纠缠你的心上人,你也不揍他几下?” “他并没有纠缠英华妹妹。”李知远苦笑道:“二哥,他求亲老师也不曾许,打他作甚。” 王耀宗语塞,恨道:“他看中英华,不论是妻是妾,我家都会不许,可是他求亲都不许,旁人哪个还敢来说亲?想起来就恨不能再揍他几下。” 我敢,我想啊,李知远的心在呐喊。可是求亲这话哪里那样容易说出来的,家里老娘还没有搞定呢,不搞定先她老人家,英华嫁过去也没有好日子过啊。 英华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过来,隔着老远看李知远额角沁汗,忙跑过来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疼?” 李知远笑道:“热的,咱们到书房去罢。” 英华看哥哥额上也有汗,到底把捏在手里的手帕递到哥哥手里,笑道“哥哥揩汗。” 耀宗示威的看了一眼知远,慢慢擦汗。李知远便去接英华的竹篮,笑道:“芳歌问你明日可去文会耍。若去,我搬个屏风去,给你们单隔个位子在一边可好?” 英华眉眼里都是笑意,微微点头。到了书房里,英华把裁好的纸条分把他两个,又把待条的字谜分与他两个,自去滴水磨墨。耀宗冷眼看他两个,虽然两个眉眼相接甚有情意的样子,然发乎情止乎礼,却是没法子挑李知远的刺,若要说自家妹子的不是,当着外人的面,实是说不得。是以耀宗只默默写字。 英华早把两个衣袖卷起,,磨了一会,看墨斗里的墨汁差不多够了,她便把墨汁收干的纸条叠好,每十张用废纸一缠,整整齐齐码在竹篮里。 将将写完,杨小八进来,笑道:“二哥,我有话说。”看见英华也在,愣了一下,道:“妹子,我想吃酸梅汤。” 耀宗便道:“点几盏酸梅汤来,洒几粒桂花。”把英华支走,杨小八便从怀里把一封信取出来,搁到耀宗面前,道:“这是他那日求亲被拒回去写的家书,他的管家寇大听说你来家,叫我把你处置。” 耀宗拆开来看看,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晚上我要请寇大吃酒。你要二哥怎么谢你,我那匹马送你罢。”把信揣到怀里,脸色就好看许多。 杨小八笑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这是头一回挨打,还恼呢,我回去再劝劝他。”说罢深深看了李知远一眼,匆匆走了。 英华捧一壶酸梅汤过来,发现杨小八走了,好笑道:“这人,我现点了一壶汤来。他倒跑了。” 耀宗笑道:“二哥我来家连口水都没吃,都孝敬我罢。”取了个大盏倒了一盏慢慢吃着。英华寻了个青瓷盏顷得有大半盏,问李知远:“怕不怕酸。” 李知远摇摇头,她就倒至八分满,双手递与他。李知远去接,手指头轻轻擦着手指头,两个不约而同去看耀宗,面上俱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耀宗看不得他们这般,啐道:“装什么装!英华,二哥问你,这小子哪里好?” “啊。”英华手里的瓷壶差点跌出去。她握紧了瓷壶,想了一想,道:“这人有时候是有点讨厌。” 李知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就被酸梅汤呛了一口。 英华笑出声来,轻声道:“可是妹子看着他,就觉得很快活。”她笑眼看向李知远,眼睛微微眯起,“你呢,你觉得我哪里好?” 李知远又呛了一口,手忙脚乱把酸梅汤搁在桌上,慢慢道:“先起,我觉得你温柔安静,所以喜欢看你。后来,我觉得你挥拳打人也怪有意思的。” “我妹子可不是温柔安静的人。”王耀宗的语气好像没有搀水的酸梅卤,“挥拳打人都是小事,她惯常使马鞭打人。” “真的?”李知远看向英华。 英华瞪二哥一眼,羞答答道:“打过几次架,使的是马鞭。” 耀宗抱着胳膊斜眼看李知远,:“要娶我妹子呢,一要捱得打,二要老实听话。” “二哥!”英华推耀宗,“你都和人家说什么!” “难道你中意的不是他,是赵恒那臭小子?”耀宗板起脸,道:“到底是哪个?” “是李知远!”英华恼了,竖起两道秀气的眉毛,恨道:“我喜欢李知远,你要问几遍!”说罢脸蛋红的像庙里才涮过漆的柱子,挥起拳头重重在耀宗肩上敲了两记,飞一般跑了。 耀宗疼的龇牙,甩胳膊暴跳。当着这个爱挥拳的王二哥的面,李知远不敢笑,低头把字条俱都理好,道:“二哥晚上去不去踢球?” “就你?”耀宗冷笑几声,道:“把你和杨小八两个捆一块,也不是我对手。” “是不是对手,比一比才晓得呀。”李知远提起竹篮,道:“知远在镇口静候二哥大驾。” 耀宗道声就来,也不送他,径直到梧桐院,把瞒下的那封信交给柳氏,又道:“儿子觉得先替妹子定亲也罢了。晋王甚是疼爱赵恒,若是这信真送回京里,只怕我妹子就要给赵恒做妾了。” 38柳夫人教女 柳氏把信摊开看过,皱眉半日,道:“把这信还给寇大,恒儿求的事不会成。” “母亲!”耀宗道:“若是晋王要把妹子给赵恒做妾……” “不会的。”柳氏道:“官家虽然有戏言说将来要把皇位传给晋王,然说了这么些年也没动静,想来只是说说罢了。晋王再疼赵恒这孩子,也不至于糊涂到给他纳官员之女为妾。” 王翰林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长叹一口气道:“官家为何执意要迁都,还不是因为晋王……” “老爷,莫论国是!”柳氏打断他,道:“恒儿是你学生,柳杨两家又和晋王是快刀剪不断的亲戚,咱们在外人眼里,是铁打的晋王党。” “把信送回去罢。”耀宗站在那里不肯动,柳氏推他,道:“晓得你疼爱你妹妹,爹娘心里有数,不会把她给人做妾的。” “那先给英华寻个好女婿订亲!”耀宗还要说,到底被柳氏推出去了。 柳氏把儿子打发出去,看王翰林皱眉,好笑道:“这能是多大的事,老爷你愁什么?” “我愁耀宗的亲事。”王翰林恼道:“房里现有梨蕊那个一个美婢,正经人家谁肯和咱们结亲?远远的寻个好人家,给梨蕊配份嫁妆,先把她嫁了也罢。” 柳氏想了想,道:“这样做也使得,不过,儿子那头你和他说,必要他依了才可行事。不然依令郎那个脾气,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事来。” 虽然老两口都没把赵恒写信回家要求亲的事当个大事,然柳氏转念一想:女儿和赵恒也算青梅竹马,赵恒如今像是对她有情的样子,人又生的俊。若是女儿对他有情,那可怎么好?柳氏越想越心惊,她原是个爽快的人,到自家女儿头上还是要三思而行,想了一会翻出一本帐来,走到女儿院里,就把杏仁几个打发出去,叫英华看帐。 英华捏着帐本和母亲撒娇,要晚上看。柳氏道:“你先看,看完了娘还有话和你讲。” 英华方才当着李知远的面说喜欢他,来家越想越害臊,恼羞喜诸般滋味齐上心头,哪里看得进去那帐,略翻了几页,因母亲看着她,就道:“这是我们家这些年来的家用年帐?没有算错呀。” 柳氏道:“你既然晓得是年帐,从头再看看。”语气已经不大好。 英华低头从第一页翻开看,第一年是母亲才嫁过来的那一年,各项杂费使用归总,一共五百千钱,柴米油盐俱是欠着铺子的,累年亏空约有一千两。收入只是父亲的俸禄和养廉钱并官家的赏赐。第二年给大哥娶亲,亏空累计二千两,然那一年没有寄钱回富春,母亲就拿着家里的钱贩了一回丝,赚了一千两银,等于第二年家里收入三千两,填了亏空还有一千两的收入,第三年五姨借了二千两,过了十个月还上,所以也不曾寄钱回老家,母亲就拿这个钱置了一个小庄,从那以后,家里吃用都不怎么花钱了,每年父亲的润笔五十八十的存下来,一年也有三五百两,母亲将去贩丝贩酒,除去人情来往,每年都能存几百两下来。家里这些年来的帐,英华大略都看过,然这一回再细细看这本总帐,便觉父母亲极不容易,燕子叼泥做窝般一点点零碎攒起,好不容易积下近万的家事。 柳氏看女儿若有所思,便道:“英华,你看这本帐上,有两年不曾寄回老家银钱,你说说缘故儿。” “第一年是大哥成亲,第二年是五姨借钱。”英华答的很快,“只有这两年。不过……”英华迟疑了一下,道:“五姨不像是缺银子的人呀。” 柳氏微笑道:“是娘托五姨借的。”英华愣住了,不解的看着母亲。 柳氏道:“这节且放下,我再问你,若是母亲不做小生意,就靠你爹爹的润笔,咱们家的日子可过得?” “没法过。”英华道:“咱们家的家用算是极省的了,一年顶少也要二三百两,还要寄二百回乡给大哥,还有人情来去。若是母亲不做小生意,就要拿自己的嫁妆贴。” “母亲贴不起么?”柳氏看英华皱眉,又问。 “贴得起。”英华笑道:“爹爹不肯,所以母亲宁肯和爹爹一起吃苦,对不对?” 女儿还是天真,柳氏摇头笑笑,道:“你大姨和二姨的嫁妆和娘是一样多的,她们现在情形如何?” “大姨,她把嫁妆交给公婆,……”英华怪难为情的,笑道:“听讲小舅舅现在每年贴她二百两银?” “二姨呢,”柳氏摸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她嫁的那人,和咱们隔壁胡大人似的,她嫁过去五年不到就把嫁妆都贴完了,她的两个女孩儿,是我和五姨,小舅舅替她们备的嫁妆。” 柳氏看女儿听故事一般听的有趣,长叹一口气,道:“你大姨和二姨比娘要大十岁,嫁人之后受的那气,我们都看在眼里。我嫁给你爹爹原是两情相悦,然也实是不晓得他每年几乎要把所有的收入都寄回老家。可是嫁都嫁了,待何如?你爹爹是极好的人,可是我若是一味听从丈夫的话,那我的日子还不如你大姨和二姨。 是以你大哥成亲那年,我送信让在京城的黄家人出头,拦了一年不让你爹爹寄钱回家。第二年又让你五姨来借钱。你五姨借的那二千两呢,你外祖父拿去贩酒,到辽国走了一个来回,就变成四千两,两个来回,就是八千两。到了年底你外祖父将了二千两叫五姨送回来,剩下的六千两,外祖父抽成两千两,娘还有四千两放在你小舅舅那里入了股。” “娘……”英华睁大眼睛看着母亲,“爹爹都不晓得?” “当然不晓得。”柳氏把帐本合起,微笑道:“你爹爹学问是好的,人品也是好的,可是叫他算家用帐,他不耐烦,叫他做生意,那还不如递把刀子叫他捅自己一刀。我们家的帐,大帐他瞄一眼不错,从来不问底细。所以呀,母亲就没和他说。”柳氏得意的很,又道:“说了他肯收人家的润笔么。收了润笔,他还清高得起来么,还能叫老家的人说他娘子是商人女儿?看着娘十两八两的赚钱,他能不心疼?他一心疼我,过日子就仔细了,也晓得替老婆孩子打算了。” 英华笑着刮脸,道:“原来娘瞒着爹爹,是要叫爹爹心疼娘。” 柳氏啐道:“他不该心疼我们么。说起来……你二哥的生母黄氏夫人,原也是个有本事的妇人。这个话我从前不曾和你说,如今你长大了,将要嫁人了,倒是很可以和你讲一讲。黄夫人为了补贴家用,到处钻营,也赚了些钱。不过呢,听讲你爹爹和黄夫人没少吵架。其实我倒很敬黄夫人有志气,她没得娘家帮衬,你爹爹那个臭脾气你也晓得,富春又极是瞧不起商人的风气,她居然肯拉下脸做生意,还赚了不少,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你爹爹每到她祭日,都要与她烧一炉香,和她说说儿女们的事情,然说不得几句又和我抱怨她脾气坏,偏爱自做主张诸如此类。”柳氏好笑道:“反正呢,用老婆的钱,你爹爹是不乐意的,可是黄氏夫人偏又喜欢指着他说这碗茶这碗饭俱是老婆赚给你吃的,所以他们老吵架。” 英华巴着母亲的肩膀,好奇的问:“那爹爹和娘为钱吵过架没有?” “没有。”柳氏摇摇头,道:“他不肯用老婆的钱啊,我就说了,好女不穿嫁时衣,我就把所有的陪嫁全收起来,陪他吃粥吃猪肉穿粗布衣,候他走了,我再偷偷去弄好的吃。这般过了小半年,黄家又把你大姐和二哥送回来,家里添了几个人的吃用,我又有了你,你爹爹看一家大小都吃粥,你外祖父又来骂了他一顿,人家送来润笔他就肯收下了。可是润笔也不是时时都有的,花完了怎么办?我替他出主意,取了一个镯子当了三十两,让老田去贩酒撑了一个多月,后来他再得润笔把镯子赎回来与我,自家就把那银子给了老田,叫老田去贩酒。”柳氏转着手腕上的玉镯,微笑道:“虽然叫你爹爹吃了一年的苦头,可是我们家这十来年越过可是越好。你说,我若似你大姨二姨和姑母那般,一味顺从,咱们家会怎么样?” “要小舅舅养……”英华打了个寒颤,拼命摇头,“还好娘不是那样的性子。” “你五姨笑我,说我若是把这些心思用到做生意上去,多少银子赚不到手,偏我只拿来磨一个翰林丈夫。”柳氏摇头,道:“你爹爹家世代耕读,瞧不起做买卖的。我们家虽然有钱,却是商人,论起来,实是门不当户不对。可是谁叫我愿意嫁给你爹爹呢。既然嫁给他,自然要好好过,所以我才这般费心费力。然……”柳氏看着女儿的眼睛,真诚的说:“若是娘现在回到十几年前,你外祖父要问我可愿意嫁,我必答不愿意。娘宁肯似你六姨七姨那般,嫁到和我们一样的商人家去,快快活活没心没肝的过日子,忙时打打算盘查查帐,闲下来打马吊抹骨牌到处耍,” “娘。”英华听得母亲这样说,心里难过极了,摇着柳氏的肩膀,道:“那娘就没有英华了呀。” “那是鬼在摇娘肩膀?”柳氏推开英华,啐道:“嫁人,一定要门当户对!娘不要你似娘这般,为了家里过的好,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的心力。” “说起来,赵恒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柳氏看女儿无所谓的玩指甲,心里略松快了些,笑道:“他家世又好,人又生的俊,实是个好女婿。” “他又来求亲了?”英华翘起红嘟嘟的小嘴,“我看不上他,不要嫁他的。” “我疯了才想把女儿嫁他。”柳氏恨恨的在女儿胳膊上揪了一下,道:“王家祖上三代都是在家读书种田的,到你爷爷才是个秀才,到你爹爹头上做了一个小小翰林,芝麻粒大的小官儿,有什么资格和晋王爷平起平座做亲家?” “潘晓霜说我家连暴发都算不上。”英华泄气的说:“虽然我向来不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是她说的没有错。” 柳氏看女儿这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晋王爷给世子娶的是长公主的女孩儿,有世子比着,赵恒娶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他想娶你,休说我不答应,便我是答应,晋王爷也是不肯的。这事说说就算了罢,你也别放在心上。赵恒这孩子面皮薄,你往后看着他绕开些,且过些日子候他想明白了再说。” “晓得了。”英华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娘,您不会是怕女儿看上他了罢。” “说了几车的话,你才猜到。”柳氏把帐本合起,笑骂:“赵恒想娶你呢,若是叫京城的小姐们晓得,都要哭死,你得意不得意?” “有那么一点点。”若是让潘晓霜晓得,她一定气的要死,这么一想实得意的很,英华想了一想想不明白,就道:“不过女儿实是想不明白,女儿生的又不如清辉公主的表妹美貌,更是小小暴发户家出身,他怎么就看上我了?” “他从前不是和那位表妹要好过一阵?潘晓霜和那位表妹见了面就和两只斗鸡似的,有没有?”柳氏不动声色的给赵恒下绊子:“想来是一阵一阵的罢,这阵子看你好,就想娶你,下一回看别人好,又想娶别人。可是想娶哪个,他又做不得主,平白叫人家姑娘为他伤心,为他争风吃醋。” “娘说的是,赵恒他就是这样的。”英华用力点头,心里却在想:李知远是不是也是一阵一阵的,现在觉得她王英华好,过阵子又会觉得他哪个表妹好? 表小姐们不曾来,英华还不曾想过将来嫁给李知远会怎么样怎么样。李家的表小姐们到梅里来是要嫁表哥的。若是李知远娶了哪一个表妹,自己怎么办?英华突然觉得心里有一块被人敲碎了,疼的紧。 “娘。”英华抱住母亲的胳膊,轻声道:“娘,我不嫁人,就陪着娘,好不好?” “不好。”柳氏笑道:“在家关几年,似隔壁的表小姐们一般,看见表哥就跟几日不曾吃过饭的饿汉一般,娘可丢不起这个人。” 英华想一想昨天的情形,忍不住笑了。柳氏看女儿笑的快活,便道:“无事带杏仁出去走走罢,早晚凉快,正好逛逛。将来嫁了人,有婆婆管着,可不似在娘家快活。”就出来喊杏仁和海棠陪小姐去看球耍子。 杏仁方才在二少爷的院子里,晓得二少爷也去踢球,就把梨蕊也喊了来,照旧喊了两个老管家跟着。小海棠在前头开路,杏仁和梨蕊左右陪伴,后头还有两个管家压阵,英华鼓足勇气,去看李知远他们踢球。 今日镇口居然还停着几辆马车,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车里女孩儿的说笑声。英华带着人走到昨日的旧位子,八位表小姐一个都不少,芳歌虽然不在,却多出一个怀翠表姐来。 看见英华,怀翠就亲热的迎过来,拉着英华的手笑道:“要晓得你也出来耍,我就去喊你一道了。” 英华笑道:“今日谁赢了?” 怀翠正待说话,耀宗他们已是踢完一场,回来歇息。李家表小姐们四散开来,把赵恒他们三个围在当中,怀翠便弃了英华,凑到赵恒身边。 耀宗看着怀翠微微一笑,也不说破,走过来站到妹子身边,问梨蕊:“窗台上的香烧完了没有?” 梨蕊笑道:“烧完了。”自去那边倒了一碗茶过来奉与二少爷吃。 张文才远远看到英华和陌生公子这般亲近,还没有吃着茶,先吃了一大碗醋,球也不踢了,靠个罪过来要寻表妹说话,走到半路就被李家表妹拦住,拉到李知远那边吃茶去了。他捧着茶碗顾不上吃,问李知远:“那人是谁?” “英华的二哥。”李知远小声道:“你们没见过?” “小时候也许见过,他长的不像英华妹妹呀。”文才怎么看二哥怎么不顺眼。 “耀宗哥哥生得像我们黄家人。”怀翠扭头看他们一眼,又道:“我们黄家人生的都好看。” 赵恒站起来走了几步,杨小八便放下茶碗跟了过去。赵恒绕着英华他们,到码头那边去,正好经过那几辆马车,就见一个个子娇小的小姐从车上跳下来,拦着赵恒和他说话儿。 耀宗便指着妹子看,笑道:“谁要嫁给赵恒,一定隔十丈就能闻到醋味儿。” 英华便道:“阿弥陀佛,让潘晓霜嫁他罢。”兄妹两个相对大笑。 文才实是想过来寻英华说话儿,偏叫那位陈小姐缠住了,动弹不得。李知远对文才表哥十分同情,咳了一声,问他:“咱们也走走?” 文才没有尿,还想摇头,李知远已是拉着他穿越表妹们的防线,直奔英华面前。表妹们方才只当表哥们和赵十二杨小八一样是要去小解,所以都不曾跟来。这会儿看李知远站在英华兄妹身边不走了,就有三个过来护食,一个说:“知远表哥,陪我们去河边洗手好不好?” 一个说文才:“看你满面通红,可是晒的?这边热,还是到那边坐一坐罢。”文才老实面薄,被她拉走。 李知远正色对两个表妹说:“这里走到河边甚远,回家洗手甚近。你们还是回家去洗罢,我这里有事和王小姐说。”说得两个表妹四个眼睛似小飞刀,一刀一刀扎向英华。 李知远从怀里摸出一块纸片递给英华,笑道:“这是明日谜会彩头的单子,还有问府上借的桌椅的数目。” 英华便点头,道:“晚上我来安排,明日不会误你们的事。” 突然马车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看时,那位身量娇小的小姐已经缩在赵恒怀里瑟瑟发抖,杨小八护在赵恒身前,拦着不教几个手执马鞭的公子哥儿近赵恒身。 “真是祸水。”王耀宗磨牙,问李知远:“那几个你可认得?” 39文才表哥的婚事 李知远将那几位公子并七八个家仆一一细看过,摇头,道:“不认得。” “既然都不认得,就好办了。”耀宗冷笑着撸袖子。梨蕊四下里寻找,因此处踢球人多,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石块树枝可用。英华看边上有人坐在一把高椅上,过去微笑道:“这位大哥,这椅子借奴使使可好?” 佳人有求,必应,那位大哥忙把椅子让出来。英华便提着椅子给耀宗,道:“二哥,给你。” 耀宗用力一扯,先扯下一条椅子腿塞到李知远手里,他再一扯,扯下另一条腿交给英华,就提着只剩两条腿的椅子跑过去,边跑边拆椅子腿。 借椅子的那位大哥看不得自家的椅子粉身碎骨,捂着脸蹲在地下。英华过意不去,过去和人说:“大哥,我们打完架赔你新椅子啊。” 这个王耀宗,自家打架也罢了,怎么还要捎上妹子?李知远攥住英华的小胳膊,道:“我去帮忙,你别去。” 傍晚的凉风悠悠吹过,丝丝缕缕的桂花香好像是从九天之上飘下来。英华面庞微红,亮晶晶的眼睛热烈的盯着李知远,微笑着摇头。李知远生平头一遭被女孩儿家这般大胆的直视,偏还是他心仪的佳人,顿时心跳如鹿撞。然那边已经开打,李知远顾不上再和英华讲话,只道:“你自家多加小心。”便甩开两个表妹,直奔赵十二那边去了。 他不叫表妹小心,偏当着表妹们叫自己小心,英华心里又得意又满意,握紧手里的椅子腿,又温柔又安静地和两位横眉冷目望她的表小姐说:“我要去打架了,你们别过来哦。” 两位表妹被她吓到了,不约而同退后一步,看着英华慢慢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提着那根椅子腿走到人堆外游走,但有机会就去敲一闷棍。 那几个公子哥儿实是没有想到赵十二他们几个这般能打,空手的杨小八和提椅子的王耀宗下手极狠不必说,看着是斯文君子一般的李知远也极能抗打,拼着挨你一下也要回敬你两下,赵十二那厮更是可恶,三个人把他护在当中,他一只手搂着那个小美人儿,间或捣一拳,踢一脚,待打他吧,伸出去的拳头不是被杨小八挡住了,就是被王耀宗的烂椅子砸中。这还不算,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跑来抽冷子就给你一下就跑。 十来个人都打不过这几个人,带头的那个公子哥儿已是恼怒,蓦地里被英华一棍敲在肩膀上,又疼又气闷,弃掉对手专寻英华,怒道:“小贱人,别跑。” 英华调皮的微笑,摇头,那人愣住了,英华又是一棍抽在他肩上,大笑道:“不跑的是傻子。”掉头就跑。那人摇摇晃晃待追,王耀宗追上来,破椅子带着风声砸在他背上,那人就跌了一个狗啃泥。 李知远一棍砸在一条踢向王耀宗的腿上,跑上去在那人膝盖上补了两下。英华又跑回来,大力在人腿上敲了两下。 王耀宗一脚踩在倒霉公子的胸口,略一用劲,公子哎哟哎哟叫痛。带头的被制住了,剩下的几个,杨小八一人一拳打飞,有那不老实的再补一拳。他们带来的管家们吓的连连后退,哪敢上前。候王李两家的管家们带着棍子锤子跑来,架都打完了。公子们睡在地上叫痛,自有管家们去捆人,打人的哥几个凑在一处商量怎么拼椅子,就把赵十二落了单。 赵十二一脸别扭地推开怀里那个娇小少女,凑到英华身边,陪着小心问她:“他们打到你没有?” 英华摇头笑笑,一边拉衣袖一边朝回走,并无半点吃醋的意思,也不似从前打架之后嗔说他总惹事生非。 她这般无所谓,心里是真没有自己了,赵十二沮丧低头。 李知远看王耀宗分明送给赵十二一个白眼,心里大乐,扭过头看码头那边的风景。 公子们打架还罢了,翰林小姐敲闷棍之前静若处子,敲闷棍时快比狡兔,敲完棍后又若无其事,实是把表小姐们都吓坏了。站在赵十二身边的那位娇小少女看见英华打她身边经过,就退开好几步,撞到车轮上都不晓得喊痛。李家表小姐们面面相觑,没看上李家表哥的表妹们俱都庆幸,看上李家表哥的两位表妹心里不停打鼓:罢了呀,这等泼悍,和她抢表哥,若是她恼了会打吧,会吧,会吧…… 唯有文才表兄,一片痴心叫英华的闷棍敲成碎片,捧着心口伤心欲绝。温柔又安静的表妹,原来惯会提棍打人,还身手矫健胜过男人,若是……若是和表妹成了亲,一言不合她提棒就打,日子还怎么过哇。爹爹看不惯表妹打人要骂,表妹会不会连爹爹也打?他越想越是伤心,越想越是难过,真真是左右为难。 一只温柔的小手拉他衣袖,问他:“张公子,你是不是心口疼?” 文才点点头,伤心地把视线从表妹身上收回来,对温柔小手的主人道:“小生略有不适,告辞。”他前头才走,就有四五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用力推那个表妹。李家表妹便追上去道:“奴陪公子走走。” 张家就在镇上,离的也不远。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走到。文才伤心的推开门,让陈小姐进去。王氏原坐在廊下削南瓜,看儿子带回家一位年青小姐,唬了一跳,忙问:“这是谁家的小姐?”一边请人到堂屋坐,一边洗手取点心。 王氏为人虽然懦弱,小时候也是富贵养大的,如今虽然荆钗布裙,言谈举止还有几分大家气象,陈小姐见她是个夫人模样又温和可亲,心里的五分满意就涨到八分。 文才无精打采到厨屋烧了一锅开水,点了两盏茶出来,王氏和陈小姐已经亲亲热热手拉着手话家常了。陈小姐虽然眉眼生得不如英华,然细腰丰臀,又是圆圆一张肉脸,甚有福相。说话又温柔,看她衣饰家事也平常,王氏十分满意。再旁敲侧击打听,却是本镇李知府夫人的内侄女。李知府和二哥是紧邻,又走的极近。若是央二哥去提亲,人家必许的。儿子既然肯带人家女孩儿来家,想来也是对人有意。看人家女孩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肯嫁儿子的。 王氏想了一想拿定主意,就笑道:“前日得了一根木簪,样子甚好,我取来与你瞧瞧。” 文才是个老实孩子,不晓得相亲看中人家女孩儿,才与人家插簪的,犹道:“娘,木簪有什么好看的。” 陈小姐却是心知肚明张公子的母亲是看中自己了。张公子生的不比李家表哥差,就是穷些。自家又没得嫁妆,将来还不晓得会许给什么人,错过这一个,哪里再寻这样又俊又老实的丈夫?罢了罢了,就是他罢。陈小姐又是欢喜,又有点伤心的低下头。 王氏去了一会,取来一根喜上梅梢的黄杨木簪,递把陈小姐看,笑道:“你可喜欢?若是喜欢婶婶就替你簪上。” 陈小姐低低嗯了一声,娇羞低头,由着王氏把簪子插到发间,就站起来道:“奴出来有些时候了,怕姑母寻找。” 王氏便亲送陈小姐到陈家后门,看着陈小姐进去,欢喜吐了一口气,从后头走到王家梧桐院里,要和二哥商量给文才提亲。 梧桐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洒水扫地。看见姑太太来了,小丫头就指着前头说:“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头。” 王氏便到前头去寻哥嫂。却见厅里站着一排人,二哥的三个学生和侄子耀宗并英华站在东边,另有几个鼻青眼肿形容狼狈的少年公子直挺挺站在西边。 本镇富户方老爷坐在客座上,正指着那几个少年公子大骂。王翰林正皱眉,看见自家妹子怯生生站在廊下,忙咳了一声,扭头对后头屏风里说:“姑太太来了。” 柳氏走到屏风边对耀宗使了个眼色,五个默不做声跟着柳氏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门,拥着莫明其妙的王氏回到梧桐院。柳氏冷着脸叫英华回屋去。英华偷瞄哥哥和杨小八,他两个俱都摇头。英华便抓紧母亲的胳膊摇来摇去,撒娇道:“娘,人家不要去,我们陪您说话解闷儿。” 柳氏啐道:“打架敲闷棍时你怎么不想着来陪娘说话解闷?”说的英华退到一边讪笑,又说耀宗:“你就是个惹祸的祖宗,你来家才几日?就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淘气。” 耀宗老老实实认错:“原是儿子的不是,儿子自罚磨面一石,可好?” 李知远看他低头时分明瞪了赵十二一眼。杨小八赔笑道:“王二哥和知远兄身上还有伤呢,小侄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柳氏瞪他,嗔道:“快去快去,上药仔细些,若有不妥,就去喊跌打郎中来。”把他们几个都轰了出去。英华不敢走,磨磨蹭蹭扭来扭去,就差抱着柱子了。女儿这般耍赖,柳氏当着姑太太的面也不舍得骂她,便先不管她,笑问王氏:“这几个孩子打架,没有拉文才去助拳罢?” 王氏笑道:“孩子们打打架,常有的事。嫂嫂,文才刚才回家,带回去一位小姐。” 你儿子不是非我女儿不娶么,怎么一转眼又和人家小姐好上了?柳氏半信半疑。英华跳到母亲身边,欢喜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芳歌的表姐。” “你也认得她?”王氏喜的好像捡到金元宝,“快和姑姑说说,她为人怎么样?” “蛮……好。”英华被母亲瞪了一眼,老老实实挨着柳氏坐下,笑道:“芳歌的表姐有好几位,就数这一位最温柔,最知书达礼。” “我看她也好。”王氏笑道:“文才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女孩儿相处这样好呢。”王氏说话的神情,好像明日就能抱孙子一样满足,“我送她簪子,她羞答答任我簪在头上。这亲事,已是成了一半呀。我今日来,就是想求二哥给妹子做个媒,到隔壁和陈老爷提亲。” “陈小姐们到梅里来也没有几日,就去提亲,仓促了些罢。”柳氏慎重的说,瞪眉开眼笑的英华一眼,嗔道:“英华,那位陈小姐可曾订过亲?你去寻芳歌打听打听,速去速回。” 英华方才是怕母亲回头找她算帐,是以撒娇不肯就去。现在姑母居然要给文才表兄提亲!从今往后,文才表兄再不会神出鬼没冒出来,用那种委屈又别扭的神情喊表妹了罢。英华高高兴兴到后头赵十二院里,站在台阶下喊二哥。 耀宗出来,笑道:“这么高兴,姑母在,母亲不舍得收拾你,休得意。姑母能在家几时?” 英华笑道:“实是姑母家的文才表兄喜事近了。” “不会吧,母亲打算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耀宗说的响亮,屋子里药瓶子掉地下的声音更是响亮。 李知远慌的要死,衣带都来不急系,光着脚就跳出来了。赵十二冷着脸紧跟在后面。两个人看着笑嘻嘻的英华,李知远觉得英华笑的这样快活,王二哥必是说笑,不由涨红了脸笑道:“我回去穿鞋。” 英华对着李知远说话,便添了一分甜蜜,“母亲使我来,原是有话问你。” 赵十二哼了一声,掉头抢在李知远前头回屋里去了。李知远点点头,进去套了鞋又出来,看英华坐在廊下一张长板凳上,他就捡了个小板凳让王耀宗坐,耀宗挨着妹子坐下,指指屋里。 李知远微笑着摇摇头,把小板凳搁在离英华不远不近的所在,坐下,问:“师母有何话说?” “母亲原是叫我去问芳歌妹妹的,不过我觉得问你还要好些。”英华快活的说:“方才跟和文才表兄一道走的那位,我姑母看上她了,想把她说给我表兄。” “淑琴表妹和令姑母是第一回见面罢,”李知远皱眉,道:“这就要提亲,是不是不大妥当?” 耀宗笑道:“实是急了些。英华,母亲想打听什么?” 英华其实现在才晓得这位陈小姐闺名淑琴,她想了一想,笑道:“问淑琴小姐订过亲没有。还有府上舅老爷想给淑琴小姐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哎,其实,就是想让我绕着弯子问一下,像我姑母家那样的,他可看得上。” 李知远笑道:“这话果然和我说才好,芳歌是不晓得的。说起来呢。我大舅家兄弟几个不曾分家,全家就靠那十来顷地过活。表妹们又有十来位。不晓得令姑母对儿媳妇的嫁妆……” 这是说陈家小姐们嫁妆不多了。英华连忙笑道:“我懂了,我回去叫我娘问姑母。” 王氏听说陈小姐没有什么嫁妆,并不介意,笑道:“我家穷的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只要陈小姐不嫌弃我家穷就使得。她嫁过来,我必当她是自己女孩儿那样疼爱她。” 柳氏便道:“既然你插簪她都受了,想来去求就许的。倒是聘礼,怕姑太太有些为难。英华,你去开地字号箱,把那个红锦缎包的匣子抱来。” 英华答应着,喊了一个丫头搭手,把那个匣子抱来。柳氏就解开包裹,露出里头一个方方正正、黄铜包角的细木匣来,把三个抽屉都拉开,指着满满三抽屉金簪子玉簪子金镯子金耳坠笑道:“姑太太给我外甥媳妇挑副头面罢。” 王氏哪里肯,再三的强她,也只挑了一根小小的金簪,一对细细的金镯子,死也不再拿。 柳氏看王氏如此,替她心酸,越发不肯薄待她,叫英华寻个拜匣来,亲自在里头垫了丝絮,又铺上一块红丝帕,把簪子和手镯搁进去,又放进去一对红宝石戒指,一对玉头金簪,一对镶珠嵌宝的金耳坠,一个配绿玉锁片的金项圈,把匣盖合上又拿块旧帕子包起,硬塞到王氏手里,笑道:“这个是给文才娘子的,姑太太先替她收着罢。若是再不收,就是嫌我送的少了。提亲的事我必和你二哥商量,姑太太把文才外甥的八字留下,嫂子明日一定使人给你回信。” 这几样物事也值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再添一二十两银的使用,就能备一个体面聘礼。王氏情知自家是备不起的,为了儿子婚事体面,到底收了。柳氏就使个婆子送她家去。 王翰林在前头留被打的几个孩子和人家老子吃饭,请了李知府来陪,又把儿子和学生都喊去,大家坐了两桌吃酒说话到半夜,到底化干戈为玉帛,耀宗几个约他们明日来文会,才尽兴而散。 柳氏晚上和王翰林说知姑太太想求李家表小姐做儿媳妇,王翰林摇头道:“才见得一两面,就说人家是好儿妇,结亲岂能这般儿戏。” 柳氏笑道:“连簪都插了,若是不去提亲,不是为难人家女孩儿吗?” 插了簪又不去提亲,言而无信还有谁肯把女孩儿嫁给文才?王翰林这这这这了半日,拿这个妹子实是无法,只得应了,一夜无话。第二日早饭后换了新衣,到李家和陈大舅提亲。 张家虽穷,翰林舅舅却不穷。又是翰林舅舅亲自来提亲,将来少不得拉扯小两口。这门亲实是结得,陈大舅连文才长的什么样都不晓得,便一口答应,就请李知府和王翰林做媒人写了婚书,把淑琴许给文才。 表小姐们听说张公子的翰林舅舅来提亲,俱都替淑琴高兴,再打听得已婚书都写了,大家都恭喜她道:“我们还没着落呢,你居然第一个嫁出去了。” 淑琴未许人家时,极是想寻个好夫婿。许了人家,她反思量多了,姐妹们喊她出去耍,抵死都不肯。 芳歌来请了三四次,她都不肯和姐妹们同去,只得由她。大家出来,站在后门等候英华。英华打后头走时,偏被怀翠缠住了,只得带着她同往。 果然镇口大树底下有一处拿屏风围住。李家管家看见自家小姐,就把屏风移开让大家进去。 却是六七架大屏风圈住了两张圆桌并一张方桌。圆桌是给小姐们坐的,方桌上堆着笔墨诸物并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准备好的字谜纸条和几大捆细麻绳,地下还放着一个大箱,想来这是不能让人先晓得的彩头。表小姐们被淑琴的成功激起了斗志,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边,俱都磨拳擦掌,打点精神要寻个好女婿。文会是王李两家合办的,英华便拉着芳歌站在方桌边查看纸墨诸物可中使。 怀翠不姓陈,无人理她,她独据一张大圆桌,坐了一会实是无趣,信步出来,却见赵十二闷闷的坐在一张椅上发呆,她便走过去,笑道:“赵公子,奴昨日读书,实是有一句不明白……” 赵十二皱眉看看她,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坐,一脸的不耐烦。怀翠羞的粉面通红,臊眉答眼回来,恼的用力扯帕子。 却见张文才白面上顶着一对黑眼圈,摇摇晃晃过来,守在屏风外的家人拦他,他却哭了,隔着屏风喊:“表妹,我对不起你。” 40梅里文会 张文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这样喊,置英华于何地?又置才和他订亲的陈小姐于何地?英华恼的要死,眼圈儿都红了,哆哆嗦嗦挽袖子要出去。芳歌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小声道:“莫出去,人家哪晓得里头有几个是他表妹。” 耀宗大步跑过来,用胳膊挂住文才的脖子就朝外头拖。文才被勒的喘不过气,伸着两只手到处乱抓。李知远只比耀宗慢一步,上前捂住文才的嘴,才道:“二哥放手。” 耀宗松开手臂,揪住文才的胳膊,喝道:“老实跟我走!” 文才含着泪,“唔唔”答应。知远才放手,两个把他夹在中间,带到无人的角落里。耀宗还不曾说话,知远就照着文才的肚子捣了一拳,恨道:“你才和我表妹订亲,这样是什么意思?” 文才又委屈,又痛,放声大哭。耀宗瞪知远,道:“你凭什么打我表弟?” 知远回瞪,道:“我打我表妹丈夫。” 耀宗撸袖子,恼道:“还没成亲呢,不许你打。” 知远寸步不让,冷笑道:“成了亲就不只打他一拳。” “你打得过我?”耀宗眯起眼睛,鄙夷地把知远从头看到脚,“就你那细胳膊细腿?” 李知远默默的把衣袖撸到上臂,露出肌肉结实的“细”胳膊。胳膊上还有几块青紫,原是昨日打架留下的,微笑着:“来试试我的细胳膊细腿?” 文才两只黑圈眼饱含热泪,左看看表哥,右看看知远,怯生生的问:“你们要打架?为何?” “闭嘴。”李知远瞪他。 耀宗伸开五指杈在文才脸上,把他推到一边,把骨节捏的咯咯响。文才吓坏了,只当表哥要打他,抱着头蹲在地下,连喊:“莫打莫打,疼。” 这人真是让人又笑又恼,李知远忍不住扭过脸,笑出声来。耀宗原是板着脸,五官都扭曲了,偏过头,恨道:“没出息,站起来。” 文才拿胳膊护着脸慢慢站起,退后两步,委屈的说:“知远兄,你为何打我?表哥,你为何也要打我?” 耀宗气结,提起的拳头伸到半路教飞跑过来的杨小八拦住了。小八笑道:“莫叫姓方的那小子看咱们笑话。咱们自己人打什么。” 耀宗哼了一声,斜眼看知远,道:“一更我在码头等你。” 知远点点头,道:“使得。”拉住走开两步的文才,冷笑道:“你别跑,我还有帐和你算呢。” 耀宗把文才拉到身后,道:“要算帐也是我和他算。”转过身逼视文才,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妹妹的,非要嚷的全镇人都晓得?” “我……我娘给我订亲。”文才润湿的眼圈又红又肿,“我是要娶表妹的哇,我对不起表妹。” 耀宗冷笑道:“英华对你只有兄妹之情,姑母要给你订亲,还是英华去给你打听那位陈小姐订过亲没有呢。” 文才哀伤的眼睛瞪的溜圆,盛满了怀疑的泪水。 知远咳了一声,点头道:“实是英华妹妹问我的,晓得淑琴表妹不曾订亲,英华高兴的很,说你们两个实是一对好姻缘。” 英华昨日哪里说这些话,李知远这厮实在坏的很。耀宗瞪李知远一眼,也不说破,犹道:“确是如此。我妹子从来就对你无意,你今日这般说话,是要坏她名声么?”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一眼慢慢走过来的赵十二。 “你与我表妹插簪,如今连婚书都写了,如今又跑来对着别人说对不起人家。你当我表妹是什么?”李知远把文才扯过来,拳头抵着文才的鼻子尖儿,发狠道:“你到底想不想娶我表妹?你说!” 文才待想说不娶,人家表兄的拳头就在眼睛下边鼻子上头晃悠来着,待说娶,他日里夜里想娶的明明是英华表妹,不是那位陈小姐,文才心如被刀削,扁一扁嘴,又想哭。 耀宗攥住知远的拳头扯到一边,另一只手捏成拳比在文才下巴上,道:“莫怕他,表哥替你撑腰。” 赵十二站在十步之外,摇着扇子,闲闲的说:“插了簪又悔婚,我有妹子也不嫁他。” “你闭嘴。”耀宗瞪他,扭头又对文才道:“你把陈小姐带回家去给姑母看,又给她插簪,就是要娶她的意思。你敢不娶,不等外人打你,表哥我第一个把你的腿打断。” 李知远对赵十二感激的笑笑,对文才道:“既然订亲,你就要一心一意待我表妹好,不然,”他瞄瞄文才战战发抖的两条腿,冷笑几声道:“王二哥打断你左腿,我打断你右腿。” 杨小八看文才被他两人敲打的差不多了,把手搭在蔫头耷脑的表弟肩上,笑道:“看你这般,必是没睡好。走,我送你家去睡会,晚上才有精神一起出来耍。”半扶半拉把文才带走,李知远想了想,和耀宗说:“二哥,我送文才回家去。” 耀宗没好气道:“去罢,这里我照应。” 知远笑一笑,和小八一左一右把文才扶回家。张家穷李知远也是晓得的,进了门看他家四堵墙之外,连书架上都无几本书,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特别是文才窗外晒着的几件里衣,俱是补丁打补丁,李知远犹豫了,出来和杨小八说:“这事儿总会传到我那个表妹耳里,我先去和她说知,也省得她嫁过去和英华姑嫂不和。” 杨小八笑道:“省得,你去罢。”和他并肩走了几步,又笑道:“想娶我英华表妹,可没有那么容易哟。” 李知远轻轻一拳锤在杨小八膀子上,笑着转过一条窄弄,打后门回家,先到父亲书房。 李知府每日上午守着小青阳读书,看见大儿子站在门口,便叫小儿子自己念书,他自走到院子里一棵桂花树下停步。李知远跟上来,小声道:“儿子方才到张家去了。” “张家?你是说你老师的外甥张文才?”李知远皱眉,道:“怎么说?” 李知远道:“这门亲事……看上去不大妥当呢。” 李知府摇头,道:“人家与你表妹插簪,你表妹也受了。人家来提亲,你大舅也答应了,轮不到咱们说话的。” 李知远斟酌半日,道:“张家穷的只有几间屋,表妹嫁过去会失望罢。” “哪里有屋。”李知府冷笑道:“连那几间屋都是你老师借把张家住的。张家如何你老师提亲时都和陈大舅明说了,你大舅也说家里女孩儿多,没得陪嫁。淑琴……是淑琴罢,她自家看上了,必要成全她的。” 李知远愣了一下,笑道:“大舅怎么这么急?” “俗语说嫁女如烧屋,中等以下人家哪里是嫁得起几个女儿的。”李知府感叹,“你几个舅舅偏又养了十来个女儿,差不多的人家,都嫌陈家女儿没嫁妆。说起来呢,你不图我家陪嫁,我也不嫌你家穷,倒是爱亲才做亲。你能替你表妹担心,可见你有友爱之心。然你莫忘了她来我们家,原谋的是嫁你。这几个表妹们的事,你还是退避三舍罢。” 李知远微笑低头,连连称是。恰好小青阳写完了字,跑出来央求父亲和哥哥让他也去文会耍,李知府答应了,叫两个儿子出去,他自走到后头,寻陈夫人说话。 陈夫人因几个侄女都跑去文会上看热闹,正在生气。陈大舅陪着小心哄大姐:“家里女孩儿多,实是备不起嫁妆,媒人来说的都是那等做田的粗人,还要你陪三五十亩地。我们家一共就十来顷地,儿要婚女要嫁,哪里备办得起。文会总有几个不曾订亲的少年公子罢,若是相互看中了,孩子们自家乐意,就是咱们陪嫁少些,也嫁得了。” 陈夫人恼道:“咱们孩子出挑,便没嫁妆怎地。做田的人家又如何,只要人家清白子弟肯上进,嫁过去守着男人读书,苦十来年,总有出头之日,何必鼠目寸光?” 陈大舅心道:大姐,你嫁了个穷书生丈夫,苦了十来年出头,何等幸运!陈家女孩儿安能个个有这个福气?然他不敢这样讲,只一个劲陪笑道:“女孩儿大了,一个两个留在家里慢慢挑女婿还罢了。十个八个留在家里,你几个弟妇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八月中旬,早晚天气凉快,陈大舅却是一边讲话一边抹汗,看见姐夫进来如见救星,忙站起来道:“姐夫来了,姐夫快坐。” 陈夫人便道:“青阳的功课完了?” “今日过节,早课完了放他假,让他去文会耍耍。”李知府笑道:“今年曲池府几位大人忙的都顾不上过中秋,孩子们自己做兴起来办文会猜谜耍子,也算是玩的风雅。大舅,晚上咱们也去猜几个谜,散散闷,何如?” “好好好。”陈大舅连连点头,笑道:“我去去就来,淑琴订了亲,我去写个字儿送回家。也叫三弟和三弟妹高兴高兴。” 陈氏夫人把大舅送到厅门口,回来气鼓鼓的说:“张家那样穷都肯把淑琴许他,大弟怎么急成这样!”歇了一会又道:“还说这几个女孩儿任我挑一个,我还没说话,他就先嫁出去一个。” 李知府看着陈氏笑了半日。陈氏老脸微红,嗔道:“我娘家人多嘴杂,不晓得的,只怕要说我儿子不好,大家都看不上他。” 李知府笑道:“你儿子方才特为跑来和我说,说他才到张家去看过,觉得张家太穷,表妹的婚事当斟酌。” 陈氏呸道:“这孩子,越长越回去了。难道要让淑琴嫁他?淑琴可是自家做主受了人家的簪!休说是淑琴,这几个侄女一听说外头有男人,拦都拦不住,个个都不是安份的,莫让哪个缠上我儿!”一边说一边暴燥的转圈,“快把他喊回来!” “已是和他说了,叫他莫管。”陈知府脸上笑的风淡云轻,那个圆肚子却似风吹荷塘,不停的荡漾。“我来是有话和你商量,张家穷,陈家也没嫁妆,你这个侄女嫁过去吃什么用什么?” 陈氏不悦的看着李知府,“你什么意思?” “要不然,咱们给你侄女添点儿?”李知府微笑道:“她嫁过来,也算是傍着你居住,与其将来日与她三升两斗,倒不如体体面面给她添妆。” “这一个开了头,后头还有十来个呢。说起来都是我侄女,没有的厚此薄彼的,”陈氏为难道:“怎么添得起?再说,李家这边想使咱们银子的不在少数……” “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几个臭虫跳的越欢,死的越早。李家这边我倒不担心。到是你娘家这些侄女儿,原是奔着做你儿媳妇来的。你一个都不看中,倒怕你弟妹们对着你弟弟们抱怨你。便与这些孩子们些添妆,也是你做长姑母的心意,何如?” 陈氏思量半日,点头道:“还是老爷想的周道,就与淑琴先添妆罢,正好在泉州时打了十几双四两重的金镯子,一人一双再添点什么,你看可使得?” “直接给银子罢。与她八十两银子。”李知府拈着胡须笑道:“晚上吃过团圆饭与她,就说她订了亲与她添妆。再和芳歌说一声儿,也让她出两样首饰给人家添妆。以后同住在梅里,咱们就是她娘家,须叫人晓得咱们是替她撑腰的。” 正说话间,杨小八和王耀宗笑嘻嘻过来请李知府去评文。李知府出来到镇口,却是吓了一跳,原来那片踢球的地方,除去中间一块地方摆着十来张桌子,团团坐着几十个书生。外头围了足有半个县的闲人在看热闹,又有几十辆马车挤在官道那边,车门帘高高卷起,里头少有一位小姐,多有两三位小姐端坐,孤芳自赏者有之,含羞带怯者有之,端庄大方者有之,妩媚风流的,也有几个。小姐们长像不同,神情不一,都把眼睛看向书生们那一处。 再加上屏风里还坐着虎视眈眈要找女婿的陈小姐们□位,这哪里是文会,分明是相亲大会! 李知府哭笑不得走到王翰林身边坐下,王翰林的笑容也发僵,将一叠文章递把他,道:“这些我先看过了,写的好的都做了记号,你且看看。” 李知府和王翰林都是考得起的,肚内是真有墨水。这个文会轰动了半个县的人来相亲,若是办砸了必将遗臭万年。李知府摸着胡子认真看文,王翰林手不停笔写评语。底下已经开始第二场,少年公子们被几十双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俱都坐的端端正正写字儿。有那等胆小的,鼻尖都沁出汗来。 生的俊俏自是赵十二,英气逼人当数杨小八,镇定如王耀宗,淡定如李知远,都被热情的富春人民吓到了。办一个文会耍子,居然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四个额头渗汗,相对无语。 唯有昨日和他们打出交情的方公子甚是镇定,一边写字儿,一边小声笑道:“都等着看咱们踢球呢,写快点儿。” 杨小八瞄一眼一个频送秋波与赵十二的明媚布衣少女,压低声音道:“贵处的女孩儿们,胆子恁大。” 方公子也收到几把秋波,得意的要死,小声说:“晚上咱们出去看月,你就晓得什么叫做胆大了。” 赵十二闷闷的说:“昨日就领教过了。” 方公子看不惯赵十二,冷笑道:“你手是断的,她朝你怀里扑,你不能把她推出去?” 赵十二昨日原是故意,想叫英华吃醋,谁知英华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从昨日恼到今天,再叫方公子一激,恼的就把笔搁下。杨小八按住他,笑道:“打和酒都吃了,昨日事昨日毕。十二哥,快写完交卷,咱们好踢球耍子。” 几位陈小姐和怀翠把能看外面的地方都占住了。英华和芳歌就坐在桌边和小青阳一起闲话,商量晚上一起拜月。芳歌便道:“泉州风俗,中秋月圆小姐们要到街上走一走去百病。我在府衙住着偏没有出去过。” 英华笑道:“晚上有哥哥们陪着,咱们就出去走走,不怕的。”又压低声音道:“有那个什么踏月望歌的,咱们就去望一望。” “不好吧。”芳歌捂着嘴笑,想了一会,又怯生生道:“若是真有,妹子也是想看看的。” 小青阳还不懂什么叫踏月望歌,看她两个笑的鬼鬼祟祟的,问她们什么叫踏月望歌,她两个都不好意思说,他便恼了,道:“一定不是好事,你们要不带我去,我就和母亲说,你们踏月望歌去了。” 芳歌手忙脚乱去捂弟弟的嘴,英华竖着指头,嘘道:“带你去,你莫叫她们听见。” 小青阳瞟一眼表姐们,点头,小声道:“我省得。” 陈家小姐们心齐,不动声色把怀翠挤到一边,偏不让她看赵十二。怀翠待发作,一人之力不敌她们七个,闷闷回来坐在英华身边。她满面郁闷之气,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小青阳就道:“我要小解。” 芳歌对怀翠笑笑,道:“叫管家带你家去。” 小青阳不干,道:“家去叫母亲看见,就不放我出来了,大姐你陪我寻个无人的地方。” 芳歌无法,只得陪他去走动。英华便道:“我陪你一起去呀。”也不要杏仁跟着,她们两个大的带着一个小的,又喊了个管家陪着,挪开屏风,出去捡了一条小道走到一片林子里,管家陪着小少爷到一棵大树后方便去了。芳歌拉着英华朝回走了几步,指着那边人山人海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咱们家门口能有这样热闹。” 英华瞄那边几十辆香车美人,微笑道:“看那边。” 那边车上跳下来一个娇俏的小姐,提着裙子小跑着过来,看准了英华扯住她的袖子,含着泪说:“姐姐,求你助我。” 英华再看,却是昨日藏到赵十二怀里的那位娇小美人,不禁愣住了。 41桃花啊桃花 赵恒招惹的烂桃花,还是让他自己去摘干净吧。英华笑嘻嘻甩脱桃花,道:“我又不认得你,凭什么帮你。” 那个女孩儿恼的要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粉面带着□,薄嗔娇羞又跺脚的模样儿极是养眼。可惜英华和芳歌一不是怀春少年,二和她不熟。她自顾自使小性儿,两个俱都皱眉。英华便和芳歌说:“我最讨厌自来熟的人了。” 芳歌笑应道:“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那个女孩儿生的娇美,家人都宠着她让着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明嘲热讽。被她两个两句话一说,气得哇哇大哭。英华和芳歌相对一笑,欲绕过她走路。她离着芳歌近些,就伸手扯住芳歌的衣袖,嚷道:“你们欺负人,不许走!” 英华好笑道:“你一来就对我们拉拉扯扯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是你欺负我们呀,快放手。” 芳歌默默抽手,那个女孩儿被拉了一下,脚踩到一块石头,朝后一仰跌倒,连带把芳歌也扯倒在地。芳歌有英华扶起,她半坐在地下,却无人理会,小姑娘又疼又委屈,哭的越发大声了。 便有几个怜香惜玉的少年寻声而至,一窝蜂去扶那个女孩儿,还有一个没挤上前,转过身来笑嘻嘻拦住英华两个,道:“两位小娘子,怎么欺负人呀。” 芳歌气的满面通红,说:“我们没有欺负人,分明是她欺负我们。” 英华已是提起裙子照着那厮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啐道:“欺负你又怎地,找打。”踢倒了他,还照他胁上狠狠踩了几脚。 这位小娘子模样甚是柔弱,说话也娇滴滴地,偏脚下极是有劲儿。那人一连吃了几踩,受了惊吓都不晓得喊疼。他的几个同伴俱都看呆了。 英华伸出芊芊玉指,遥指那个女孩儿的鼻子尖,笑道:“看清楚了,这个才叫欺负人。少在我们面前装娇弱。”牵住芳歌的手,说:“咱们走。”走过那倒霉孩子身边,还神气活现又踢人一脚。 惊呆少年被踢醒,抱着肚子长号:“杀人了,救命呀。” 小青阳和管家从树后跑出来,那管家便喝道:“那泼皮,好大胆子。小少爷,快回去喊人。”拦在英华和芳歌身前。 小青阳好像一只小兔子,在山道上蹦得几下,一溜烟跑进人堆。过不得半柱香时,王耀宗和杨小八二马当先扒开人群冲在前头,李知远把小青阳扛在肩上紧随其后。赵恒和方大少两个板着面孔落在后面。再后头,是数百梅里百姓。 王耀宗看见李家管家把英华和芳歌护在身后,先松了一口气,觉得李家的家风还过得去,看李知远就顺眼多了。再看几个油头粉面的少年把个娇弱少女围在中间,他便一拳打倒一个,把那个少女拉出来推到妹子那边,啐道:“只会欺负女孩儿,真有出息。” 人家原是一伙的,二哥又搞错了!英华冲芳歌笑笑,拉着她让过一边。娇弱少女扁嘴抽泣,看到王耀宗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几个人打得滚地救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赵恒看见是昨日那女孩儿,凑到杨小八身边问:“怎么回事?”杨小八摇头不语。 方大少却是一脸的羞愧,道:“表妹,你昨日害我不够,今日又来做什么?” 原来这位是方大少的表妹,英华同情的看看方大少,附着芳歌的耳朵小声道:“他那个表妹昨日和赵世兄讲话,他去找赵世兄麻烦,咱们和他打了一架。” 芳歌细瞅这位方大少,脸上还有伤,一脸的沮丧和无可奈何,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大少昨日见识过翰林小姐的雌威,心里已是怕了她。今日远远看见英华,下意识就把目光绕到别处,突然听见陌生女孩儿的笑声,再一看,小母老虎身边站着的女孩儿正看着他笑。这女孩儿眉目如画,端庄温婉。方大少日日被娇气表妹折腾,又才被翰林小姐揍过,再见这样温柔的佳人,就似酷暑里吃一大盏冰冰凉的酸梅汤,全身上下十万个毛孔齐声喊舒服。 王耀宗喝声滚,少年们屁滚尿流滚下山道。文会居然有英雄救美女的戏码,围观的百姓都觉得不虚此行,纷纷喝采。耀宗抱拳谢道:“多谢乡亲们援手,已是无事了。” 李知远扛着弟弟落在后面,追上来已是满面流汗,他看乡亲们并不听耀宗的话,反而越聚越多,忙冲着四下里拱手,道:“多谢多谢。大家散了罢,半个时辰之后咱们赛蹴鞠,有愿意一起耍的,可以商量组队,回头咱们抽签比赛呀。” 英雄救美的戏已是唱完了,踢球才是正经事,大家呼朋引伴商量组队。山道上只剩自己人。李知远就问管家:“怎么回事?” 老管家一边抹汗一边偷眼看英华。家里哪个不晓得英华小姐是大少爷的心上人?说英华小姐挥拳打人的事容易,传到夫人耳里……把英华小姐的胆子借他他也不敢。 小青阳不晓得老管家的心思,抢着说:“我来讲我来讲。姐姐带我过来走走,那个女的,”他指着眼泪汪汪楚楚可怜的方家表妹,“她过来要英华姐姐帮忙,英华姐姐说不认得她,不要帮她。她就撒赖说我们欺负她,还把我姐姐推在地下。” 王耀宗瞪方家表妹,方家表妹吓得朝自家表兄身边缩了缩。李知远皱眉,英华对赵十二翻了个白眼。杨小八看看芳歌,看看赵十二,直摇头。赵十二先听说英华不肯帮忙,微露喜色,再见听说方家表妹把芳歌推倒,也皱眉。 “后来那几个坏人就跑来了,帮着她说英华姐姐和我姐姐欺负人。”小青阳大声道:“英华姐姐要保护我们,把带头的那个坏人打倒在地。再后来我就跑去喊你们来了。” “我不认得他们。”方家表妹怯怯的争辩。 这个表妹就没有一天消停过,方大少冷冷的把表妹推开,道:“大家给我个面子,别和她计较。”又对她说:“你快回家去,我没空管你。” 方家表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看看赵十二,赵十二却不理她。赵十二昨日搂她在怀那般温柔,今日却对她视而不见,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泪如雨下。 王耀宗看不惯方大少对他表妹那般,正待说他,李知远说话,道:“令表妹这般回家也不大好,方世兄还是送送她罢。” “我不走!”方家表妹突然蹿到赵十二身边,似八爪鱼一般,贴着赵十二的胳膊扭来扭去,“你昨日都肯为了我打架,为何今日不理我?” 这个表妹,比潘晓霜还可怕。杨小八哭笑不得的让开几步,同情的拍拍方大少。 缠别人都是不对的,缠赵恒这个臭小子,原是他自找的。王耀宗心情和表情都很愉快,转过身无事人一般问妹子:“今日穿的软底鞋?脚疼不疼?” 英华微笑摇头,道:“不疼。二哥,爹爹晓不晓得?” “不晓得。”想到一会还要和爹爹交待,女儿犯错,老头子打儿子从不手软——王耀宗笑脸转黑,又瞪赵十二,全是他害的。 李知远笑着摸摸小青阳的头,道:“一会我们和老师说呀,老师不会怪英华妹妹的。” 芳歌微笑着挽住英华的胳膊,道:“英华姐姐是为了帮我才打人的,如果王伯父一定要罚,就让我和英华姐姐一起受罚呀。” 杨小八笑看一脸挫败的王耀宗,凑到芳歌身边,小声道:“你英华姐姐犯错,一向是咱们王二哥挨打。” 王耀宗摸摸鼻子,心酸不已,转身下山,背影落寞。英华娇嗔的推杨小八,道:“我几时犯错了?” 杨小八退后两步,笑道:“看见没有,你英华姐姐还不承情呢。” 英华啐他一口,道:“自家兄妹何来承情之说。”一转头,李知远笑盈盈望着她,她轻轻哼了一声,大步追上王耀宗,亲亲热热挽着她二哥的胳膊,又回头道:“你们还走不走?” 小青阳有样学样,挽住姐姐的胳膊,另一只手待去拉李知远,杨小八抢着把他的小手夹在臂弯里,道:“咱们下山罢。”小青阳个子才到芳歌的肩膀。芳歌偏头看他,正和杨小八打了个照面,对着杨小八炯炯发亮的眼眸,芳歌怔了一下,偏过头看自家哥哥。 李知远抱着胳膊对妹子微笑,道:“我就来。” 赵十二被方家表妹摇来摇去摇了半日,一言不发。方大少眼巴巴看着芳歌下山的背影,李知远拍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李大哥,何事?” 李知远冲他那个表妹扬扬下巴,道:“令表妹你不管?” “昨日就郎有情妹有意。还能怎么办?成亲好了。”方大少冷笑道:“昨日回家我还挨了家母一顿板子,我是不管了。你走不走?反正我是要走了。”他甩手,自下山去了。 赵十二崭新的青罗衫大袖上教方家表妹的眼泪鼻涕糊的一塌糊涂。平常纠缠他的女子不少,似这个这样真性情,却是罕见。看人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其实已经心软了。方才大家都在,他却不开面子,现在只得李知远一个人在,他便放软了语气,道:“苗姑娘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呢。” 这句话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要灵。方家表妹立刻收了哭声,又红又肿又水灵的眼睛无限景仰的看着赵十二,跟看见胡萝卜的小白兔似的。 这个赵十二,前几日还嚷着要娶英华,这才几日,就和别的女子纠缠不休,也难怪王二哥不喜欢他,也难怪英华不要嫁他。李知远留下原是想助他,看他这般暗自摇头,悄悄儿撒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将到中饭时,踢球的都散了。大家坐在一处吃茶歇息,才见赵十二和方家表妹手拉着手回来。方家表妹眼睛虽然还有红肿,却是满面春风,骄傲的瞄过李家表妹们和王家表妹,坐到英华身边,笑道:“英华姐姐,芳歌姐姐,方才原是妹子错了,妹子给你们陪不是。” 这个娇娇女会陪不是?芳歌惊讶的手里握着的一把瓜子全都洒到裙子上了。英华还算镇定,慢慢把茶咽下,微笑道:“哪里哪里,姐姐吃茶。”放下茶碗,拿了一个海棠蕉叶杯给她倒了一杯茶。苗小姐接过茶,自家却不吃,捧到赵十二面前。 赵十二眯着眼,接着手里慢慢吃着,他看英华,英华在倒第二杯茶,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掉过头看远方。 方家表妹去接第二杯茶。怀翠和另一个李家表妹已是一人一边贴着赵十二站定,一个问他:“你去哪里了?”一个说他:“大太阳底下,晒的都是汗。”就把手帕递了过去。 赵十二接了帕子慢慢擦汗,方家表妹却恼了,就把茶杯用力朝怀翠身上砸去,道:“狐媚子,不要脸。” 这醋劲儿,比潘晓霜大多了。英华偏着头看戏,还不忘从桌上盘子里抓一把瓜子。芳歌看看英华,再看看杨小八,杨小八就挪过来在她身边一个空坐儿坐下,也在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玩儿。 怀翠怔怔的看着**的新罗衣,又怔怔的看着赵十二,两只眼睛闪烁又委屈又无辜的泪光。方家表妹拉赵十二的手,嗔道:“十二哥,不要理这两个坏女人,我们走。” 李家表妹原来都做壁上观,一听方家表妹说她们家的也是坏女人,都不干了。一个就道:“昨日见面就滚到你十二哥怀里,哎哟哟,谁干得出这样的事哎。” 一个就道:“和你十二哥说句把话的叫狐媚子,缩在人怀里的,该叫骚蹄子了吧。” 再一个说:“还拿茶杯砸人,不晓得那茶是烫的么,这心眼儿,要多坏有多坏。” 她们六七个七嘴八舌不容人插话,方家表妹恼的又跺脚,又摇赵十二的胳膊。赵十二笑嘻嘻由她拉走了。 方大少面孔涨成红紫色,僵硬的站在一边,羞愧的一句圆场的话都说不上来。李大少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他咳了一声,道:“该吃中饭了,大妹,你去厨房瞧瞧准备的怎么样了。”拉着青阳,和王二哥说:“吃过中饭再来拉绳子挂字谜呀。” 王二哥点点头,他就一手拉着小青阳,一手拉着芳歌,对表妹们说:“咱们回家罢。”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先走了。 自家表妹丢人又不好说她,又不好替她出头,王耀宗心里其实也不大好过,他朝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忙过去扶住怀翠,道:“我陪表姐家去换衣裳。” 一转眼大家都走了,只留杨小八和方大少两个。杨小八悠哉悠哉仍旧磕瓜子,方大少坐立不安,过了一会,抱怨道:“叫家母晓得,小弟逃不脱还有一顿板子。” 杨小八笑道:“方才李世兄喊你把令表妹送回家去,你怎么不理?” “我那个表妹,最是会胡搅蛮缠的。我都怕了她。”方大少苦笑道:“昨日我误会赵世兄缠着她,为她出头打架,她也不出声解释,就看着我被你们打,真是!” 杨小八安抚的拍拍他的肩,道:“十二哥生的俊,缠着他的女人数不胜数,他安能个个都娶回家?你还是劝劝令表妹罢,省得她将来后悔,令堂还要怪你。” 方大少怏怏的答应一声,道:“好吧,我带她回去。” “走,我们去寻他们去。”杨小八把瓜子放回盘里,两个自去寻赵十二不提。 且说英华到家,王翰林和柳氏问得事情经过,似这般打架,原来在京城日日都有,不是自家孩子的错,柳氏和王翰林都不放在心下,大家等赵十二和杨小八回家吃中饭不提。 陈夫人听说儿子又打架了,却是恼了,把三个孩子叫到阶下跪着,先问小青阳,小青阳照实说了。陈夫人恼道:“要小解为何不回家,女孩儿一出门就惹事,将来叫你姐姐婆家晓得,她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的小青阳低下头不敢言语。又说芳歌:“你弟弟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就陪着他胡闹!若是那几个泼皮无赖对你动手动脚,你还要不要活!” “英华姐姐护着女儿,并不曾让坏人近身……”芳歌看母亲脸色越发难看,不敢再说,低头看母亲裙底露出的脚尖。 陈夫人不愿意提王家二小姐,又发落大儿子:“还有你,你说你打包票,不会让妹妹出屏风一步,结果呢?” “是儿子的错。”李知远伏在阶下,低声道:“若是儿子安排的再缜密些,就不会让大妹受惊,请母亲责罚,儿子愿受家法。” 陈夫人冷笑,李大人拦住她,笑道:“亲戚们在家你打孩子,倒像是撵人走似的。这种事孩子们也不想的嘛。都起来都起来。今日文会,一县少年的文章都不错,我儿子的能排前三!” 陈夫人听得这话,心气稍平,看三个孩子跪在地下还不敢起,道:“以后做事多想想,都起来罢。” 李知远先扶弟弟,次拉妹子,三个老实起来。 陈夫人发作完了自己家的孩子,也没有放过几个侄女,又对着陈大舅抱怨道:“都是至亲骨肉,我待说,伤和气,待不说,女孩儿家的名声最是要紧。我是大姐,拼着现在受你们埋怨,也不能叫由家娘家女孩儿们将来在婆家受人指摘。” 陈大舅苦笑称是,陈夫人就先指着那三个看上赵十二的侄女的名字,道:“你们表兄那个油头粉面的同窗,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若是对你们中的哪一个有意,说几句话也罢了,对别个姑娘就当回避。若是对你们都无意思,就当不与你们打交道,怎么你们递帕子也受,送茶也受?我看他就是拿你们当傻子,看你们争风吃醋取乐儿。你们晓不晓得羞,偏一个两个三个都凑上去!他一个人娶得你们姐妹三个?就是娶了你们中的哪一个,那两个还要不要嫁人?叫婆家晓得你们从前这般,人家能敬重你们?丈夫能真心敬爱你们?从今日起,你们要再出二门一步,自回府城去,我还怕你们带坏了我家芳歌。” 说得三个女孩儿似大酱红烧的豆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陈夫人这几句话固然利害,却是正经话,陈大舅都不敢驳,除去淑琴今日不曾出门,那七个心里不服气,大家嘴上都不敢吱声。唯有一个淑贤是大舅亲生的,又生的美貌最受父亲宠爱,在家原也是受不得气的,姑母这般说她们,她便道:“我们递茶与表哥和他几位同窗吃,并无别的意思。似王家翰林小姐,两日就和男人打了两架,若似姑母所言,她这样不守规矩的小姐,就该打死。” 英华几时得罪你了?英华可曾似你们那般不要脸抢男人了?李知远恨的牙根都疼,这个淑贤表妹,分明是晓得他想娶英华,故意来拆散他们的。 李大人咳了一声,道:“王小姐昨日打架我却晓得,原是误会那一位苗小姐被坏人纠缠,看她哥哥和你表哥去打架,她去帮忙的。今日打架,也是为了不让芳歌受人欺负,我倒觉得英华这个孩子单纯爽朗,是芳歌的好朋友。” 陈夫人虽然不想要英华做她儿媳妇,人家为了自己女儿才打架的,倒不好说她不好,也点头道:“难道任芳歌由人欺负么,她的心地实是好的,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肯让芳歌吃亏。说起来,咱们当谢谢她。” 李知远头一回看母亲夸人打架,又是夸他心爱的英华妹子,美的心花都放了。再一看父亲朝他挤眼,无声的说:“求亲。”他便道:“母亲实是深明大义。若是旁人,哪里能似母亲这般明理。英华妹妹若是嫁到旁人家,必会因此受委屈的。” 李知远朝母亲身边走了几步,就势跪下,抱着陈夫人的双腿道:“母亲,儿子实是对英华妹妹中意的紧,要娶英华妹妹为妻,求母亲答应。” 42婚约 上 陈夫人把厅里几个娘家侄女儿一一看过,论容貌,隔壁翰林小姐生的不比娘家侄女儿差,论家世,王小姐更和自家儿子相称,论性情儿,和娘家侄女儿们算是半斤八两,翰林小姐惯会挥拳,自家侄女看见男人一点都不矜持,这样的性情儿都是不能做儿媳妇的。陈夫人本不想答应,偏方才才夸过王小姐,现在一口拒绝有点下不来台,她就给李大人使眼色。 李大人点点头,摸着胡子笑道:“我看王小姐也好,又跟芳歌和青阳合得来。她虽然性子活泼些,到底年小嘛,再过几年自然就稳重了。夫人,正好大舅在家,就烦大舅做媒,可使得?” 陈夫人待说不肯,李知远可怜巴巴摇她双腿。这个儿子到底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真不许,只怕就此生了嫌隙。既然儿子实是想娶,丈夫也乐意,目前又没有更好的人选,便答应他罢。陈夫人不情不愿道:“还不晓得人家肯不肯呢,且提亲试试。”就拉儿子起来。 李知远高高兴兴起来,又给陈大舅做揖。 陈大舅心里实是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大姐的意思是在娘家挑个儿媳妇,偏家里人心不齐,女孩儿们不肯相让,个个都要来。若是只来一两个,自然在家里安安静静坐着,又怎么会让大姐看不惯?自家亲侄女怎么也比外人亲,稳稳的一个好女婿,生生是让这七八个女孩儿吓飞了。方才大姐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会再在娘家说媳妇了,倒不如大方些,就与他做个媒人。陈大舅笑笑,道:“吃过饭就去,可使得?” 李知远又高高兴兴给陈大舅再做揖。李大人指着儿子笑骂:“就这么急着娶老婆?” 李知远笑着退到一边。小青阳蹦的老高,拍掌道:“哦,哦,英华姐姐做嫂嫂喽,英华姐姐做嫂嫂喽。” 看上李知远的那两位表妹心中万分凄苦,她两个明争暗斗好几天,原来李家表哥喜欢的是王小姐,难怪这几日压根就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今日表哥又当着她们的面要姑母去提亲,分明就是在和她们讲,李知远看不上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比那位爱打架的翰林小姐还不如。她两个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无奈和失落。 且不提陈大舅去隔壁王家提亲,只说饭后陈夫人亲自把几个侄女送回她们的住处,又关照守门的婆子不许她们无事出门。候陈夫人走了,陈小姐们聚在一处说话儿,都说姑母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似她们这般没嫁妆的,若不自己走出门去,哪能觅得好丈夫?大家商量晚上央求陈大舅带她们出去耍。 淑琴原是最识实务的,不然她也不会看上张文才。她自家的婚事已定,大可不必跟着姐妹们凑热闹,就走到院门口,和守门的婆子说要寻芳歌说话儿。那婆子半信半疑,使了个小丫头陪她去后头。 芳歌正偎在沈姐身上,母女两个说悄悄话儿,听见外头脚步声,忙站起来接出去。一看是淑琴,笑道:“淑琴姐,就你一个人来了?” 淑琴微笑道:“我上午不曾出门,实是闷的紧,所以来寻你说说话儿。” 芳歌便拉她进屋坐,淑琴眼里没有沈姐,对她视而不见,沈姐默默出来到东厢绣花去了。淑琴在芳歌屋子里坐了一会,两个说些闲话,因芳歌坐卧的三间房里并无绣架绣绷,淑琴就问:“妹妹平常不做活么?” 芳歌只得把她带到东厢房去,指着沈姐身边的另一只绣架道:“那是妹子绣的。” 淑琴去看,绣架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幅荷花的小画,绣架上绣的荷花和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已将绣完。 “妹妹这副荷花图绣了多久?”淑琴赞叹不已。 “绣了三四个月。”芳歌笑问:“姐姐在家绣什么?” “我们哪得功夫绣花,一家子的衣衫鞋子都弄不完。”淑琴叹气,又笑道:“叫妹妹笑话了,我们家人多,针线上都是自己动手。” “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芳歌客气的笑笑,道:“我学着做了一双鞋,总觉得哪里不大好,正好姐姐与我看看。”就去开柜子找鞋。 听讲从前姑丈穷的很,姑母嫁他也不过一个柜子两个衣箱,做了官回乡便能住大屋,穿华服。旁的不论,看芳歌表妹,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孩儿,单单是绣花,就有三间屋子与她放家伙、存东西。淑琴羡慕的看着架子上成堆的绫罗绸缎,一格格摆放的各色丝线团,暗暗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张文才考进士做官,将来似姑母一般过好日子。 芳歌把鞋送到淑琴手上。淑琴带着妒忌的挑剔眼光去看这双鞋,却是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无论配色,针脚,鞋尖绣的两朵梅花,俱是尽善尽美。她看了又看,笑道:“妹妹这双鞋,姐姐挑不出一点不好来呢。” 芳歌笑道:“姐姐太客气了。沈姐说还是不大好,叫我重做双。然我自己又找不出毛病儿,怕糟蹋东西,实是不敢再做第二双了。” 淑琴在李家几日,早晓得沈姐是芳歌的生母,在陈家人眼里,沈姐最好是透明的。听得芳歌提沈姐,她便假装听不见绕过去,笑道:“这双鞋实是极好的了。我看你这里绣了这许多衣料,可是备的嫁妆?” 芳歌面庞微红,不大好意思的点头,就拉淑琴出来,道:“恭喜你订亲呢,妹子有点点心意要送你。”就把她拉到卧房妆台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手帕包来,揭开来给她看,却是一对金簪和一块比目双鱼碧玉佩。淑琴取了那对簪子,把玉佩推回去,笑道:“这对簪子就够份量了,那个我可不敢拿。” 芳歌笑道:“这块玉原是个好彩头,怎么能不要?” 这般说,淑琴才收下,两个说一回闲话,陈夫人使人喊芳歌去厨房监厨,才罢了。 且说陈大舅替外甥提亲,王翰林心里是愿意答应的,然女儿的婚姻大事,一则要夫人点头,二则还要看女儿自家的意思,他就请陈大舅在书房暂坐,回梧桐院和柳氏说:“隔壁陈大舅来替知远那孩子提亲来了。” 柳氏想一想,好笑道:“不是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个儿媳妇么,怎么是陈大舅来提亲?” “若不是都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儿媳妇,何必陈大舅来提亲。”王翰林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柳氏犹豫了一会,道:“两家相处才几个月,现在就订下来,是不是太早了?两个都是孩子呢,性子都还没有定,谁晓得再过二三年是个什么情形呢?” 王翰林叹一口气,道:“再过二三年,是有大把的公子哥儿由着咱们挑。可是英华那个脾气,怕是不讨婆婆喜欢。李家和咱们几个月紧邻,英华哪一回淘气逃得过隔壁陈夫人的眼睛?已是晓得英华的脾性还来提亲,大可以放心了。再者说,女儿说是嫁人了,也不过隔着一堵围墙,还不是和在家似的?” 柳氏想了又想,道:“先问问你儿子,再问问你闺女自己。”就使人把耀宗喊来,和他说:“李知远的舅舅来咱们家提亲。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觉得知远这孩子怎么样?” 耀宗想都不想,回答:“比赵恒好。他晓得赵恒是什么人,还敢来求亲,这样的人不把妹子许他,还能许给哪个?” 这话实是说在点子上。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儿子想娶的小姐,就京城里那些王孙公子们,谁敢娶?李知远若是不晓得还罢了,已是晓得赵恒的身份,还敢来求亲,确是真心喜欢英华才会如此。 柳氏再三思量,慢慢点头,道:“把英华喊来,正经问她。” 耀宗笑道:“不消问,妹子是肯的。”柳氏皱眉,道:“怕就怕她现在肯,过一二年又不肯了。” 王翰林笑道:“耀宗你去喊你妹子来。”等儿子走远了,又和柳氏说:“李知远的文章写的不错的,一个进士稳稳的。我和李大人半辈子的老朋友,他的家教,还能信不过么。” 柳氏啐道:“好竹出歹笋的例子,我们家就有一个。我是怕,几个月哪里能看得清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就这么把女儿许他容易,女儿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琴瑟和鸣,全靠的运气。”王翰林把柳氏的手捏在手里,笑道:“嫁在眼皮底下,总比嫁到外县别乡要好吧。若真过不下去了,咱们也看得见,也能替她做主,是不是?” 柳氏长长叹息,道:“先订亲罢,拖二三年再成婚。若是李知远不合适,退亲到底比和离好再嫁。” 英华可不晓得爹娘连她出嫁和离都考虑到了,哥哥说母亲要当面问她可愿意嫁李知远,她把头点的好似小鸡啄米,两个脚却似生了根,无论如何不肯挪动半寸。耀宗好笑,道:“你若不肯呢,就不要去,我直接和爹娘说你不乐意就完了。”说罢甩手就走。 英华涨红着脸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拿手指头捣哥哥的后背,别别扭扭的说:“你只说爹娘喊我说话不就完了,为什么什么都说!” 耀宗道:“别捣我,姑娘家的,贤良淑德会不会?” 英华啐道:“我不会,也有人肯娶我。贤良淑德都是狗屁,姑母倒是贤良淑德的够了,姑丈骂她跟骂什么似的。她老人家若有三分刚强,也不会穷的要回娘家寄居。” “这倒是。她自家是个又粘又软的糯米团子还罢了,养一个表弟也是一般的性情,着实让人头疼。”耀宗眯着眼笑道:“回到富春你就变金镶玉了呀,这都第三个来提亲的吧。” 英华啐哥哥一口,提着裙子跑到廊下,欲进又退,等耀宗来了,又羞答答不肯进去。耀宗一把把妹子拖进屋,笑道:“娘,你问问妹子,肯不肯嫁李家那臭小子。我看她是不肯的,磨磨蹭蹭都不想来。” 英华恼了,一拳敲在哥哥肩上,恨道:“我这是害臊,我愿意嫁。”转过身摇母亲的胳膊,问:“他来提亲了?” 柳氏点头,忧愁的把女儿拉到身边坐下,道:“是陈舅老爷来提亲的。” 英华听得是陈舅老爷来提亲,顿生打败陈家小姐们的满足感,抿着嘴儿忍不住笑了。 柳氏恨道:“你就这点出息!娘问你,你嫁了李知远,将来会不会后悔?你想好了再说你要嫁,还是不要嫁?” “将来的事哪个晓得,我怎么晓得我将来会不会后悔。”英华甚是老实,用力想了许久,又挤出来一句:“可是现在我乐意。” 王翰林摇头,轻轻在女儿头上拍了一下,道:“准备嫁妆罢,人家在前头等了好久了。把英华的八字拿来。” 柳氏回身自妆盒里把英华的八字红帖取出来,小心送到王翰林手里,犹道:“先订亲,成亲的日子再商量。咱们嫁妆还没准备好呢。” 王翰林嘴上劝说柳氏答应,其实心里也舍不得,到前头和陈大舅写婚书,就说:“原也没想到就与女孩儿订亲,嫁妆都不曾置办,婚期日后再议罢。” 陈大舅答应了,带着婚书回去交给姐姐,陈夫人便问婚期,听说王翰林要日后再议,便道:“王小姐十六岁了呀,也嫁得了。” 李大人打圆场道:“咱们两家回路回老家,他们家只有两只船,箱笼都没几只,想来是要替女孩儿现置办嫁妆了。且等他办齐了再提成亲的事也不急。” 陈夫人不满,道:“是没有办,还是办不起?若是三年五年都办不齐,叫我哪年抱孙子?依着我看,没嫁妆就没嫁妆,腊月把她娶回来,明年年底与你添个孙子才是正经。” 43婚约 下 李大人笑了,慢慢道:“若是咱们家芳歌订了亲,人家说不嫌她没嫁妆……” “我家芳歌怎么没有嫁妆了?”陈夫人啐道:“若不是因为要回老家的缘故,她的嫁妆能还差一半儿?” “咱们家是回乡不好备嫁妆,你儿媳妇也是从京城回家的呀。”李大人笑道:“夫人,稍安勿燥。我比你还急着抱孙子呢,且过几个月,再使人去问。”他看看郁闷的想去抠墙的陈大舅,又道:“淑琴的婚期可定下了?” 陈大舅笑道:“淑琴是老三的女孩儿,我做家长的替他定亲也还罢了。婚期且等他和亲家商量罢。” 李大人不顾陈夫人不停的与他使眼色,又问:“姐夫我多事问一句,淑琴能有多少嫁妆?” 陈大舅的脸红了,吃吃艾艾半日,道:“家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一样,两箱两柜,四季衣裳各两套,再多家里就拿不出来了。” 这比当初陈夫人的陪嫁还要多出一个箱子来,可见陈家比从前富裕些。李大家拈须点头,道:“你大姐昨日和我说,要给女孩儿们添妆。” 陈氏想当她出嫁时家里的艰难,待这个急着嫁女的大弟弟就亲热了许多,微笑道:“我和你姐夫打算与淑琴八十两银添妆,待老三来与他罢,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去。”李大人又道:“淑贤她们几个。我们都与她们每个人添妆八十两。银子呢,待你回家时一并与你。” 八十两看着不多,可是家里大大小小待嫁的还有十来个呢。大姐为人虽然过于严厉,居然在这个时候拿出一千多两来。陈大舅的眼圈儿霎时就红了,握着大姐的手,“姐姐姐姐”半日,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陈夫人眼圈儿也红了,将手搭在兄弟的肩上,道:“一家大小都压在你肩上,你的苦,姐姐心里晓得的。” 李大人在一边摸着胡子微笑,一来得意老妻的注意力被他从儿子的婚期上扯开,二来也是看他姐弟两个友爱欣慰。 陈大舅性子和长姐不同,原是个灵活机变的,他在肚内算一算帐,这一千多两给女孩儿们添妆,一人不过八十两。然家里待嫁的,最大的一个也才十八岁,订了亲拖两年再嫁都不算迟。若是有一千多两现银在手,并着吃苦受累,去北方贩一回牛。一个来回稳赚一倍。迟两年毕姻,就有一百六十两的陪嫁,不是更好? 陈大舅思量再三,决意待老三来了和他说知,莫要把婚期订的太早,哥几个家去商量怎么把这个大钱多多的生出小钱来,务必要把女孩儿们都体体面面嫁出去。 陈大舅越想越激动,却是在大姐家坐不住了,红着脸问大姐家借了个马,要马上回家和家里人报喜。陈夫人拦不住,只得借了马与他,送到二门回来,埋怨丈夫:“不是说好了一个一个与她们添妆,怎么你又说一并与他。” 李大人笑道:“既然是与女孩儿们添妆,一并与他不是爽快,今儿与一个,明儿与一个,也不好看哪。他们要怎么用怎么花,自家商量,不是更好?你呀你呀,就是什么都想管,那么底是你娘家!” 陈夫人笑骂道:“娘家我管不了,我自己家我能管吧?芳歌的亲事,你有主意没有?” “这个……再看罢。”李大人想了一会,因陈夫人目不转睛盯着他,苦笑道:“叫你儿子把文会办起来,一个月一两回,咱们把满县的少年才子们聚到一块,你们娘两在屏风后头慢慢看,慢慢挑,可好?” “这个法子使得。”陈夫人点头,道:“傍晚灯会,我亲自带女孩儿们出去瞧瞧。若有好的,你再去打听底细。” 且不提李大人老两口攒足了力气要给芳歌挑女婿。只说王翰林老两口儿,王翰林看李知远这个女婿甚好,柳氏虽然还有顾虑,然已是订了亲,备嫁妆的事情就迫在眉睫,是以午饭后柳夫人到女儿院子里来,母女两个商量嫁妆的事情。 柳氏自有给英华准备的妆奁田几十顷,历年积蓄下来的头面首饰也足够,唯一短少的是衣服家具这些要现做的。衣服还罢了,开出尺寸去苏州做,只要有银子,二三个月的功夫就得能得,倒是家具,不晓得富春的风俗,颇有为难处。瑶华成亲时因梅家就要全家到任上去,除去随身的箱笼诸物,并不曾置办家具。是以到英华这里,柳氏也有些犯愁,便问女儿想要什么。 英华道:“也不消置办什么的呀,左右不过是那几样。” 柳氏嗔道:“一要体面,二要得体,三要不能张扬,四还要你婆家满意。你以为备嫁妆是容易的事么。”又使人去后头把玉薇喊来。 玉薇听得英华订了亲要备嫁妆,欢欢喜喜先恭喜了柳氏,才道:“奴这些天没少和富春县的妇人们打交道。曲池府虽说厚陪妆,咱们英华小姐的陪嫁,他们翻着斤斗也比不上的。似三姑奶奶的性子,想来也不屑炫富。依着奴看过的那些小姐的嫁妆,陪三间卧房的家具器皿,足够了。英华小姐,烦你与奴纸笔。” 英华害臊不好意思动,杏仁已是将纸笔都拿了来。玉薇便开出单子,什么大小屏风,衣架衣橱,大箱大柜,妆台妆盒,花瓶灯笼茶壶马桶,一盏茶功夫写出来一大篇与柳氏看,又笑道:“也不消喊木匠来家里打。京城里不少商人都在府城开了铺子,咱们把单子开出来,一个月功夫人家就能把东西给咱们送过来。” 柳氏想了想,道:“就是平常咱们家用的木料就使得。花样倒不妨精致些。倒是桌围椅围这些要绣的,备两套罢。你一向办事爽利,咱们就把这些单子都开出来。” 玉薇又扯了张纸,笑道:“县里小姐们嫁妆,四季衣裳多是十二套,依着奴说,英华小姐才十六,怕是还要长个儿,再者说,过三五年,料子花样都翻新了还要另做,咱们不闹虚的,六套八套都使得。多买些尺头也还罢了。” 柳氏做母亲的心,人家陪十二套,她恨不得给女儿陪二十四套的,叫玉薇一瓢冷水一浇,冷静许多,点头道:“六套就很不少了。富春不比北方四季分明,夏季十二套,春秋六套,冬季六套罢。尺头也不过那么些,绫罗绸缎纱,上等每样三十,中等每样五十,下等每样五十。不够用将来她自己去添罢。” 玉薇一一记下,就喊杏仁取尺来,两个与英华量尺寸,英华红着脸,似个木偶一般由她们做弄,完了道:“嫁人真没意思,怪难为情的。” 玉薇笑道:“不怕英华小姐笑话,奴这几年,做梦都想嫁人。”说得杏仁并两个站在门边的小丫头都笑了。柳氏笑道:“你但有合适的人,不妨和我说,我收你做义女嫁你。” 玉薇惊喜交加,连忙跪下来给柳氏磕头,道:“三姑奶奶,义女不敢当,若有良人,但求三姑奶奶与我做媒。” 柳氏道:“你可有看上的?” 玉薇爬起来,笑道:“还没有,不过呢,怕姑奶奶后悔,先磕几个头当定钱,姑奶奶以后就是心里后悔了,也不好真和奴反悔。” 柳氏啐道:“我柳三娘说话,几时反悔过。晚上团圆饭,你也来罢。我们老爷为人虽然老古板,然你出嫁收你做义女的事,他必不会拦我。” 玉薇实是不曾想过柳氏这般厚待她,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爬到地下重又磕了头,就改口喊太太,不再喊三姑太太了。 柳氏和玉薇两个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就把英华的嫁妆定下来: 本省天池府田庄一座,碾房一个,水田旱地一共三十多顷。 四季衣服一共二十四套,尺头六百五十块。桌围椅套床帐屏风绣件各两套。 金银玉首饰各四套。赏人用的小金戒指,小金耳挖,小金丁香各五十对,银戒指银丁香之类的零碎一箱。 木器并各色器皿一堂。 算一算,尺头尽可用从前在京里存下的,首饰柳氏箱中尽有,要花钱的地方只得家具和四季衣服、绣件,六七百两银足够使了,再添一百两银子买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柳氏便写了个支八百两银子的字条儿,叫玉薇抄好清单,使了个管家送到曲池去,什么当在曲池买,什么要在苏州办,玉薇都写明白了。英华把嫁妆单子看了半日,道:“尺头太多了,这么多我用到下辈子呀。” 柳氏和玉薇都笑。玉薇道:“这尺头不是全让你一个人做衣裳的。上等中等尺头,是长辈做寿,你一样捡两个,再配点什么好送记。平辈生日,成亲,你捡那中等的尺头送四样,多么省事。下等的原是留着你赏人的。陈夫人娘家表兄妹极多,将来来往待何如?” 英华想到李知远那许多的表妹就头疼,听得嫁妆里还要留足与他们的礼物,皱眉道:“这般来来去去,好不烦人。” “所以太太都替你准备好了呀。”玉薇笑道:“这些尺头回头奴亲自去看他们准备,就叫他们四块四块的配好,拿纸包包整齐,外头写清颜色花样,可好?” “不好。”柳氏板起面孔,道:“尺头运回来,让她自家去装箱记帐。” 玉薇冲哭笑不得的英华扮了个鬼脸,抿着嘴儿只是笑。英华想一想结婚之后,头更疼了。 柳氏瞧女儿这样,还不放过她,只道:“你婆婆听讲是个古板的人,你嫁过去只怕还要立规矩。从明儿起,你早起过来罚站罢,先在家里练练。” “那我也练练。太太,明早我也来。”玉薇笑道:“奴嫁过去,只怕本来婆婆不立规矩的,看见奴这样的,都要立规矩了。” 柳氏看女儿都笑不出来了,抄着手笑道:“后悔了没有?后悔了也使得,咱们就想个借口退婚也罢了。” 英华候母亲走了,和玉薇抱怨:“自中午订了亲,我娘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劲吓我。” 玉薇想了想,道:“奴听陈家的管家闲话,只说陈夫人严厉,倒不是那等喜欢为难人的。小姐嫁过去,守着规矩,想来婆婆不会为难你的。” 玉薇不说还好,越是这般说,英华越怕。玉薇因还要去县里办事,坐了一会走了。英华一个人坐在石榴树底下发呆,看一个雀儿扑扇着翅膀去啄一枚果皮开裂的石榴。 梨蕊捧着一盘磊得高高的绣件进院来,看见二小姐托着腮发呆,笑问:“二小姐,可是闷了想出去耍?” 英华摇摇头,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和奴说说,奴帮小姐想。”梨蕊把托盘搁在石桌上,先捡第一件与英华看,“这个百子图是镶屏风的,这个是成亲那日穿的裙,绣的是红榴花。这两对是枕面和枕顶。小姐瞧瞧,若是不喜欢,奴再绣别的花样儿。二少爷说成亲还要二三年,慢慢儿绣,都来得急的。” 英华成亲的热情成功的让柳夫人打消了一大半,此时正在心灰意懒的时候,梨蕊这样快活,她心里更难过了,按住梨蕊的手,道:“娘已是使人去苏州买去了。这些你收起来,留着自己出嫁用呀。” 梨蕊笑道:“这几样物件儿原是当新娘子自己动手的,成亲那日要铺在洞房里叫亲戚们看的。外头买的手工虽好,配色却俗,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如何能用。” “我本来在针线上就不行,何苦要骗人。”英华越说越沮丧,偏着头又去看那粒被鸟雀吸的乱七八糟的石榴。 “总要成个样子给亲戚们看吧。”梨蕊笑着把英华的脸扳过来,道:“过了那几日你再收起来,婆婆的面子也有了,就是晓得你针线上不大好,也不恼你的。对了,小姐,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我原来想,成亲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朝暮相处,是件快活的事。大姐成亲时我还小,看她和娘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到我头上,就觉得成亲这样麻烦呢?”英华把两只手按在桌上,恼道:“头一件,怕婆婆不喜欢我,就要百般讨好她,第二件,怕亲戚们不喜欢我,一定要待他们体面周到。还有……我说不上来,反正我就觉得,麻烦死了。我现在后悔了,我不想嫁人。” “还要早生贵子。”梨蕊扳着数头数与英华听:“生不出儿子要接着生,一个儿子不够,顶少要三四个。上头要孝敬好婆婆,下头要叫管家使女们敬服你,还要劝相公好生读书。” 英华捂着耳朵,都要哭出来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怎么什么都要我管?若是相公不学好,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应该是……吧。”梨蕊也有点不确定,想了一想,道:“奴小时候听街坊们闲话,谁家儿子不学好,婆婆们都是抱怨媳妇的。” 英华哆嗦了一下,把盛满结婚绣件的木盘朝外推了推,伤心的说:“结婚真没意思,我不要嫁了。” 赵十二爬在院墙上,露出半边笑脸,“英华妹妹,我们私奔吧。” 44嫁人之前的准备活动 第四十四章嫁人之前的准备活动 英华正是烦躁的时候,偏赵十二还似旧时一般招人厌,她懒得理会,转身就进了屋,空留珠帘哗哗响。 从前赵十二一笑一伸爪,英华不是骂便要打,今日居然毫不理会,喜坏了梨蕊,恼伤了赵十二。梨蕊把绣件叠一叠,赵十二已是凑到桌边,笑脸塌掉了半边,问:“英华妹妹为何不理我?” 梨蕊啐道:“理你做甚?和你私奔?” 赵十二塌掉的笑脸似被施了仙术,瞬息长了回去,“她不想嫁李知远,和我私奔不好么?” 梨蕊手里并无趁手兵刃,托盘虽然可以使,却怕糟蹋了盘里的东西,四下里寻寻,恰好向阳的花枝底下晒着一双半旧的红绣花鞋,梨蕊便走开几步,拾了那两只鞋,扬手就把一只旧鞋砸向赵十二面门,恨道:“小王爷,我们小姐明媒正娶都不要嫁你,你脂油蒙了心,还跑来哄她私奔!” 梨蕊一向温婉,从小儿被赵恒和杨八郎两个调戏这么多年,最多不过是红脸让开,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今日动了真火,不但敢骂,还敢动手。赵十二愣住了,任由那只带着不可说气味的褪色鞋子撞到脸上。 梨蕊还不解气,把另一只鞋子也朝赵十二身上砸去,啐道:“小王爷了不起呀,小王爷就随意翻墙到人内宅来?再不走,放狗咬你。” “我又不是世子。”赵十二委委屈屈地退后几步:“我也不是翻墙过来的,原是过来喊英华妹妹出去逛逛……” “我们小姐不会和你出去逛,你还是去寻那什么苗小姐花小姐去罢。”梨蕊已是在撸袖子,偏她温柔惯了,娇娇弱弱撸袖子并没有把人吓退。赵十二绕过她,还待和英华说话。 “赵公子止步。”英华隔着珠帘,朗声道:“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长大了。我将要嫁人,你也会娶妻。再说这些顽话,没有什么意思。” “我虽说的是顽话,可是你若愿意……”赵十二的声音低到弱不可闻,“其实,你从前是愿意过的,对不对?” 珠帘轻轻摇动,英华静静站在帘后。 赵十二伸手去拨珠串,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咱们,还回得去的,对不对?” 英华轻声道:“赵恒,潘晓霜喜欢你,杨九妹喜欢你,清辉公主的表妹也喜欢你,国子监女学里的女学生,喜欢你的数不胜数。可是我看惯了你是怎么待她们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喜欢你。” 赵十二无言以对。 英华又道:“门在后面,赵世兄请回罢。”隔着珠帘,微微一福,头上的珠钗碰到珠帘,帘子哗啦啦乱响。英华头也不回进里屋去了。 赵恒站在门外,衣袖被秋风吹得飘来荡去,良久,默默出去。 他去了,满院子屏息静气的大丫头小丫头才敢喘气。杏仁跑到梨蕊面前,欢喜道:“梨蕊姐姐骂的真好。傻子才会跟小王爷私奔。” 梨蕊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去捡那两只绣鞋。一个小丫头跑过来,把那两只和小王爷亲热过的鞋夺去藏在怀里,羞答答又跑走了。 杏仁和梨蕊一齐啐了那个小丫头的背影一口,到里屋寻二小姐。 英华坐在桌边托腮发呆,看她两个进来,突然说:“你们说,我若是和哪个私奔了,待如何?” “二小姐忘了四姨妈的故事么?”梨蕊掩嘴笑道:“便是奔出去几年,生了孩儿,还是要做人家儿媳妇的。迟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又何必私奔做耍,反吃旁人笑话,又平白让婆家人看不起。” “我也晓得,嫁哪个都是那样,”英华趴到桌面上,百无聊赖,“爹娘疼我,把我许给我喜欢的人,天底下再没有第二桩这样好的亲事了。可是我实在是烦呀。嫁了人,又是公婆,又是亲戚朋友,又是相公,个个都要体贴到,还要包生儿子。想一想烦死了。不嫁人,我在家住着多自在。” “那李公子来求亲,小姐就不要答应他嘛。”梨蕊笑道:“小姐为什么又要答应人家?” “他是正经来求亲,我又喜欢他,为什么不答应?”英华扭来扭去玩指头,“再说了,我答应嫁他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成亲了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事。” “二小姐,哪个嫁了人不是这般?”杏仁难得开口,“与其害怕,还不如多想想,嫁过去之后怎么办。” 梨蕊也不停点头。英华愁道:“一家子亲骨肉,就一定要使心眼吗?” “要!”杏仁和梨蕊异口同声道:“小姐不喜欢那几个陈小姐,见了面不是一样客客气气的?” “那怎么一样,她们……”英华愁上添愁,“她们会和我是一家人?不要啊!!” 英华惨叫一声,倒在桌上。杏仁和梨蕊无奈的对看一眼。梨蕊便道:“二小姐,你平常对大少爷两口子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呢。其实,照着那样在婆家过日子,足矣。” 说曹操,曹操便到。小丫头跑进来说:“少夫人来了。”梨蕊和杏仁两个忙把英华拉起来,一个替她拢头发,一个替她扯衣裳。 英华走到镜边看看,把愁容抹去,换了一副笑脸,慢慢走出来。 梨蕊带来的那般绣件就搁在外间桌上。黄氏站在桌边翻看,看见英华出来,忙笑道:“给妹妹道喜来了。” 英华微微一福,道:“都是一家人,同喜同喜。” 黄氏原为以英华会害臊,实是不想小姑子这般大方,愣了一下,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包儿来,道:“这个是哥哥嫂子与你添妆的。” 英华红着脸接过,杏仁便从英华手里接过去揭开小布包,先喝声彩,道:“好精致宝簪!” 布包里却是一对镶珠嵌宝的金簪,一只是玉翅蝴蝶,一只是累丝金蝉,衬底是金丝串各色宝石攒就的一花两叶,乍一看上去,光彩夺目,宝气灼灼。 这个样式的宝簪英华曾见潘晓霜用过,然她那支还不及这一对耀眼,只一根,买来就花了近一千贯。这份添妆,太贵重了。英华忙道:“快包起来。嫂嫂,这份礼我可收不起,添妆不过是个意思,这个还是留着给玉珠陪嫁呀。” 黄氏反红了脸,笑道:“只是好看罢了,不值什么钱。” 杏仁把包布又揭开,再细看,就看出来了:玉蝴蝶是块劣玉,金蝉一根脚尖闪着白光,想是银蝉渡金的。 黄氏红着脸解释:“我看妹妹用的簪都是朴素的,所以送两枝花哨的来。” 英华拈起蝴蝶簪,细看底下的宝石,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气泡,原是假的。然除去材料不说,这份手工也值不少钱了。若是不细瞧,此簪实是黑灯瞎火出风头之上选佳品。 英华晓得大哥两口儿如今手头紧的很。想来嫂嫂便是收着些簪子钗环,也要存与侄女儿做嫁妆。似这般添妆原是面子情儿走走过场,大家都不必当真的。她便高高兴兴把蝴蝶簪交给杏仁,笑道:“手工很好呢,我很喜欢。多谢嫂嫂。” 杏仁便把两根簪收到里屋去。梨蕊早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把绣件都搬进里屋去了。 黄氏扫了英华这三间卧房一眼,除去那几块绣件,房里并无多出来的箱笼,她的心就放下去大半,含笑坐在英华身边的一张凳上,笑问:“妹妹的嫁妆都准备齐全了?” “今日才订亲,哪有那么快。”杏仁笑嘻嘻送上一盏茶,道:“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又是一样,少夫人若是得闲,不妨和二小姐说说,富春小娘子陪嫁都是怎么样的。” 黄氏今日来,原是特为来打听小姑子的嫁妆的。英华屋里最得用的就是这两个使女,梨蕊生的美貌,又是二少爷宠爱的,得小姑子和婆婆看重不必说。这个杏仁不声不响的,怎么就能得重用?原来也是个嘴巴厉害的。黄氏心里吸了一口凉气,笑道:“咱们富春呢,风俗是嫁女厚过娶媳,若是家里还过得,再没有不厚给女孩儿办嫁妆的。像咱们姑姑,当年的陪嫁比玉珠的祖母略次一等,也有千多两的陪嫁呢。” 英华在心里琢磨嫂嫂为何要问她陪嫁,明明已是与大哥分过家了,她怎么那么在意小姑子的陪嫁呢?因黄氏这样说,她便笑道:“母亲闲话时,常赞大母不容易的。她老人家也不过千两银子的嫁妆,苦巴巴做了十年生意,居然有□千两留与哥哥姐姐。” 这□千两生生叫耀祖和黄氏两口儿折腾的只剩一半儿,又被爹爹把二哥和瑶华那两份要走,老大两口子如今只得二顷地几百两银。英华这话听着是客气赞人,其实大耳光噼里啪啦抽得黄氏眼冒金星。杏仁抿着嘴儿转身,就看见梨蕊笑盈盈送了两盘子核桃瓜子过来。 黄氏好似哑子吃黄莲,还吃的是双份儿的,有苦说不出来。婆婆偏心补贴小叔子,贴的是人柳家的陪嫁,公公与两个儿子分家,真真正正是公平的。帐面上看耀祖分的还是大头,几千两银子说出去实在不少,旁的不论,单这十来年婆婆这份家当都是耀祖掌管,人都说他们两口儿存下了天大的好处。可是谁曾想一分家,兄弟还是有钱,他们却穷了,这几百两银够用什么的? 一顶青纱帽顶少也要八两银,旧了就要买新的,一年总要买四五顶才够。家里大大小小七八口,一人总要有几身出门的新衣裳,一身连料子带工钱,也要几两银子。富春的冬天虽然不冷,冬衣也是要添置的,更贵!分了家才几天,黄氏便觉得手头紧的吓人,虽然吃穿用度一减再减,手头这几百两银,也用不得两三年。再过两三年,又要与玉珠备嫁妆了。是以这几日不算帐还罢了,一算帐她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在分家析产不只分这一遭儿。是以黄氏就把眼睛盯到了公公还不曾分的身家上。英华成亲备嫁妆,哪里是备嫁妆,分明是剜她的肉,挪她几个孩儿的嫁妆呢。 黄氏面皮白了又红,强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提。妹妹的嫁妆便是没有准备好,总有个大概在那里罢,妹妹和嫂子说说,家里能给妹妹花多少钱,嫂子替你谋划谋划,看看怎么省钱多置东西。” 英华想了一想,自己的嫁妆将来嫂嫂横竖是能看见的,瞒着她也没什么意思,便笑道:“娘已经算好了,已是有个单子在这里。杏仁,你把我抄的那份取来。” 杏仁高高兴兴把英华的嫁妆单子送到黄氏手里。黄氏原也认得几个字的,算帐虽然不在行,看帐还是会的。 这一大篇帐虽然写的密密麻麻,然都是王家的钱,黄氏细细去看。前头家具器皿都是俗套,中间首饰就有些吓人了。黄氏的眼睛好似春牛,在赏人之后的那两行里深犁了好几个来回,才依依不舍地看下去。再看四季衣裳,一共才二十四套,黄氏便觉得松快了许多,轻轻吁了一口气。翻过去看第三页,就叫尺头后头总计六百五十块几个字吓住了,便是最便宜的绢,也要几分银子一匹,好点的绸缎,几两银子总要吧,上等的,十几两二十两也打不住哇。居然陪送六百多块!这要花多少银子?黄氏刚才浮现一点点红晕的脸又白的似才搽过粉一般。 英华看嫂嫂异样,探头看看她是在看尺头,忍不住抱怨道:“我原来觉得多了,偏玉薇姐姐说李家亲戚多,我们家亲戚也不少,这些还怕不够用。” 黄氏也晓得玉薇是何人,听得此言,恨不能立刻拿草纸剪小人给玉薇扎一身的钢针。她结结巴巴道:“够用了,怎么会不够用呢。”心慌意乱再揭过一页,奁产一项底下,写着共计三十七顷。黄氏ho1d不住了,把重过千金的单子重重拍在桌上,恼道:“咱们家一共还没有四十顷地,难道要全都给你做陪嫁吗?” 满屋子人都愣住了。英华眨眨眼睛,笑道:“这是我娘的陪嫁呀。” 柳氏的陪嫁?黄氏半信半疑抬起头。 嫂嫂这是心疼谁的钱呢?英华微笑着挥出更重的一拳,“娘给二哥的小庄也有三四十顷地。” 45最佳女婿 上 怎么会是这样?黄氏原来只当后母给小叔子几顷地,居然一给就是几十顷!一顷地一百亩,取租极少也有五六十两银,三四十顷,一年极少也有一千多两银子进帐。老天,柳氏怎么这么有钱?黄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柳氏的陪嫁丰厚到如此地步,一定是公公留了后手,藏了私! 黄氏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因晚上要全家都吃团圆饭,是以王耀祖下午也不曾出门,看见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耀祖便问:“你不是去与英华那丫头添妆去了吗?” 黄氏也顾不得黄九姑母女都在一边,哇里哇拉说了一大通,就把英华的嫁妆和自己的猜测都倒出来了。耀祖听得柳氏与英华陪嫁三四十顷地,又与耀宗几十顷地,也冷笑道:“她哪里来这许多地,必是老头子偏心,藏着掖着不想与我们。” 黄九姑听得耀宗还有几十顷地,皱着眉默不作声。黄氏抱怨了许久,不见姑母帮腔,便道:“九姑,再偏心的爹娘,也没有这样偏心的。几十顷地呀,嫡生长子偏不与他,反与女孩儿做嫁妆送把外人。” 怀翠看不惯六表姐这般,冷笑道:“六姐,你们两口儿一不是人家亲生的,二不是人家亲养的,她凭什么分把你们。” 黄氏急了,抢白道:“怎么是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陪嫁再多也有限,上百顷地呀,不是一二百亩!” 妻子这般歇斯底里,耀祖甚是烦恼,喝道:“是不是她的陪嫁,问问耀宗不就晓得了?”就使个人去外头喊耀宗回来。 耀宗正和李知远两个在镇外布置傍晚的灯谜会,正是忙的时候,听得大哥喊他,只得回来。 王耀祖也不耐烦和兄弟解释,直接问他:“后母柳氏有多少陪嫁,你可晓得?” 耀宗愣了下,笑道:“大哥问这个做甚?母亲陪嫁不少的。” “不少?不少是多少?”黄氏的声音陡然尖锐,“到底是多少,总有个数目吧。” 嫂嫂今日是怎么了?耀宗想了想,道:“柳家的陪嫁都是一样的,他们家九姨出嫁时的嫁妆单我是瞧见过的。大概田地有五十顷,其他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两银的样子吧。” “这么多?”黄九姑不悦地皱眉,柳氏的陪嫁居然比黄家还要多十几倍,“嫁出去九个,就是十来万了,柳家能有那么有钱?” “柳家怎么就不能那么有钱?”耀宗笑笑,道:“柳大舅娶的可是镇国公杨家的小姐。若是平常的富商财主,国公爷能把女儿嫁他?” 这个柳氏,只嫁妆,就把黄家女儿比下去了,黄九姑不服气的嘟喃:“柳家那等有钱,又巴结上了贵人,为何把女儿给你爹做填房?” “是爹自己去求的亲。”她老人家难道还记着当年的旧事?耀宗同情的看着黄九姑,她老人家的心胸实是有些儿窄,难怪爹爹当年不肯娶她。耀宗苦笑道:“母亲和柳五姨两个年轻时在京城还有个绰号儿,叫做胭脂双虎,就是因为她两个做生意又快又狠又稳又准,人都抢不过她们。听讲当时翰林院要重修藏书楼,母亲代表柳家来和翰林院谈生意……嘿嘿”看黄九姑脸色越发不好看了,耀宗打了个哈哈,笑道:“母亲嫁过来之后,不是把我娘的那些钱都送回老家给大哥收管了嘛,后来家里穷的不能过日子,爹爹就去卖字换钱。母亲一边把卖字的钱存起来做生意,一边经营她的陪嫁,十来年积蓄下来,不是个小数目。你们要问我母亲现在有多少陪嫁,我还真说不清。” 黄九姑越听越不是滋味。她做女孩儿时,黄家家事还很丰厚,姐姐成亲陪了千余金的物事,到她出嫁,也有近千两的陪嫁。黄家在曲池府算是陪嫁极厚的人家,女孩儿到了十四五岁,上门来求亲的数不胜数。然她陪嫁不少,零碎着补贴家用,待丈夫死了回娘家居住,这十几二十年坐吃山空,如今手头窘迫的紧,娘俩儿一年吃穿用度都在陪嫁的两顷地上,怀翠虽然是在黄家长大,但是并不姓黄,没得陪嫁就无人来提亲。为什么她的陪嫁就越用越少,柳氏的陪嫁却越积越多呢? 王耀祖听了弟弟的话,思量许久,道:“那她就捏着大把的钱钞,看爹爹为了几十两银子到处奔波叫卖,连脸皮都不要了?” 大哥自家捏着亲娘的遗产在家胡花海用,居然还这样想,还真是丈八的灯台,只照别人,不照自己啊……耀宗敲敲桌子,笑道:“男人难道不该挣钱养活妻儿吗?爹爹一年寄回富春二三千两与大伯办书院,若是还要妻子拿陪嫁养活一家老小,我做儿子的都要啐他一脸唾沫。” 从前姐姐为着此事,也不晓得和姐夫吵过多少回。黄九姑不觉点头,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又道:“她既然有钱,将些儿陪嫁补贴家用是多大的事,何至于要你爹连翰林的体面都顾不得,抛头露面卖字!” 怀翠突然冷笑,道:“好女还不穿嫁时衣呢,凭什么丈夫就能理直气壮要妻子用嫁妆补贴家用?” 耀宗拍掌,赞道:“表妹所见极是。我爹爹凭什么吃用妻子的陪嫁?” 黄九姑本来正使劲瞪女儿,示意她不要讲话,看耀宗和怀翠有情投意合的苗头,她便端正坐好,只看大外甥耀祖。 耀祖从来都是瞧不起浑身铜臭味的柳氏。弟弟妹妹都和柳氏亲近,不和黄家人亲近也不和他亲近,他更恨上了柳氏。在他眼里,柳氏做什么都是不好的,都是对他藏了坏心的。柳氏有再多的钱,他都是不屑的,然突然发现柳氏有钱不肯补贴家用,倒叫爹爹坏了斯文面皮写字换钱,他又觉得柳氏这般太过爱钱。然弟弟的话也不无道理,男人就该养活妻儿,怎么能靠妻子的陪嫁过活?耀祖越想越乱,将桌子一拍,道:“耀宗,我问你,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骗你们做什么?”耀宗好笑道:“你们喊我来,不就是要问明白爹爹这十几年存了多少钱么。爹那个翰林做了二十来年,能有多少外快?翰林一年有多少进帐,谁不清楚?” 这倒是真的。翰林院是有名的清贵,哪里来的外快。耀祖方才觉得父亲偏心的愤怒慢慢消退,他嫌恶的看了一眼发愣的黄氏,一言不发进里屋去了。 耀宗瞅一眼魂游天外的嫂嫂,笑对黄九姑道:“九姨,我外头还有事,先走一步。”黄九姑眉开眼笑道:“可少人手,叫怀翠助你呀。”就把女儿推过去,吩咐她:“去给你二哥哥助忙,莫要淘气念玩。” 怀翠下午原是出去过一趟,望见镇口只有少年们忙碌,并无小姐们围观,是以她也不敢上前,看了一会就回转。母亲嘱她去助忙,她忙跟着耀宗出来,笑道:“表哥等等妹子。” 耀宗皱眉,道:“我忙的很,怕是照应不到你。你还是在家呆着罢。”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大步走开了。 怀翠碰了一个**、冷冰冰的大钉子,恨恨地在夹道里站了一会,待回去,实是舍不得出门的机会。却见赵十二独自从他那院出来,眼眶微红,拖着脚步,没精打采的。怀翠看见他,就把恼人的表哥抛出墙外,迎上去笑道:“赵公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与奴听听?” 这种搭讪赵十二并没有放在眼里。俊俏的少年郎眼皮都不搭一下,打怀翠身边经过,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留下。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翠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恼,一个人闷闷的打后门出来,也不曾拣道路,胡乱走到镇外,寻了个没人的所在大哭一场,看日头落到西边山梁后头,才慢慢走回家。王耀祖两口子带着孩子早到梧桐院里去了,只有黄九姑还在等候女儿,看见怀翠来了,忙捉牢她的手,道:“前头等咱们好久了。快走快走,若是今日能把你的婚事说定,也不枉咱们在梅里镇住了这许多天。” 怀翠心灰意冷,却是无所谓嫁给哪个,母亲说话她也只当耳畔轻风,洗了把脸,随便搽了一点粉,连新衣裳都懒的换。黄九姑不晓得女儿的心思,以为她一心念着赵公子不肯嫁表哥,也不以为意,牵着女儿的手到前头来。 梧桐院里已是摆开三张圆桌,一屏黑漆镶螺钿的屏风搁在当中,靠着书房那边的台阶下,还磊着一座小小的菊花山。英华上着新纱衫,系了一条嫩黄罗裙,因过节,正经戴了一顶小小的四时景花冠,笑盈盈站在屏风边看使女们摆碗著,看见黄九姑母女进来,忙笑着迎上来,道:“爹爹和大哥在书房闲话。九姨,我陪您到书房去。” 黄九姑不冷不热道:“不必了,老身晓得书房在哪里。”也不管英华,拉着怀翠的手直奔书房,一进门,便道:“姐夫,把耀宗给我做女婿罢。” 46最佳女婿 下 王翰林这个内书房,原是三间东厢房打通重隔成两间,里间安置床榻,是王翰林午休的所在。四壁挂的字画都是老翰林心爱的,隔几日老两口必要洗手焚香换一回。今日要应中秋节的景,外间就挂着一张蟾宫折桂图,桂枝累累,枝下捣药的玉兔雪白可爱。 图下长几上供着的一个小香炉里还烧着不晓得什么香,香气清淡悠远。圆窗下一张竹桌上,摆着一盘绿莹莹的葡萄。王翰林坐在竹椅上笑眯眯看着大儿子两口儿,柳氏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微笑,拿着一柄团扇轻摇,书房里清风拂动。 此情此景,若是添张琴抚琴,或是把大画案移过来泼墨,都是最清雅、也最合适不过的。然,翰林公子王耀祖面红的好像涂了胭脂,尴尬地站在一边,拉着小儿子,好像在干涸的水塘里晒太阳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黄氏扯着两个大的女孩儿,涕泪纵横,一脸悲愤。玉珠用力挣扎也挣不脱母亲的手,也是满面通红。 黄九姑一声:“把耀宗给我做女婿”恰似冬月里的雷声,惊得王耀祖两个眼珠恨不能夺眶而出。 黄氏的哭声被黄九姑掐断,她重运一口气,哭道:“九姑母,你可要替我们娘几个做主哇,玉珠再有三四年就要说亲,亲姑姑陪嫁有几万两,她什么也没有,怎么嫁得出去呀。” 怀翠没得嫁妆,十八岁都还没有合适的好人家来说亲。黄氏不说陪嫁说亲还罢了,这么一喊,把黄九姑这十来年的心酸都喊出来了,九姑眼圈一红,将手搭住侄女的胳膊,和道:“九姑母也苦哇,你怀翠妹妹都十八了,她没得嫁妆,都无媒人上门哇。” 怀翠甩脱母亲的手,涨红着脸站到一边去。黄氏姑侄两个执手相望泪眼,嚎啕痛哭了一场。在梧桐院里筑巢的一群归鸟被哭声惊动,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 英华晓得大嫂是来要钱的,是以只在外面不肯进去。黄九姑要二哥做女婿,英华听见也吓了一跳。和黄家相关的事情,母亲一向是不管的。看怀翠对赵恒一往情深的样子,若是爹爹面软答应了,二哥岂不是要和怀翠做一对怨偶? 英华思及此,顾不得她是才定过亲不好出门的人,连个从人都来不及喊,打前门一溜烟跑到镇口喊二哥。 镇口平常踢球的那块地方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插着许多碗口粗的大竹竿。横系的粗绳上系着无数条细绳儿,每条细绳上都挂着一张长纸片。小青阳带着镇上一群九、十岁的孩子,正在给纸片上系小石块。看见英华跑过来,小青阳就大声喊:“嫂嫂,你可是找哥哥?” 英华心里有事,却是没有计较到小青阳的这声嫂嫂,嗯了一声,道:“我家里有急事,寻我二哥呢。” “王二哥和我哥哥都在那边。”小青阳拉着英华的手,带她到屏风后头去。 李知远和王耀宗两个正在桌边分东西,看见气喘吁吁的英华,都停下手。李知远微笑着凝视英华。王耀宗把英华扯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英华点头,急急忙忙的说:“那个,黄九姨才跑去和爹爹说,要爹爹把你给她做女婿呢。” 可怜的王二哥!李知远收起微笑,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大舅子。待嫁的表妹猛如虎呢,他还有情投意合的英华妹妹,快马加鞭把亲事定下,可以一了百了。王二哥房里还有如花似玉的爱婢,原来亲事就难,再有个一心想要他当女婿的嫡亲姨母,亲事就更难了。 英华也同情的看着二哥,黄九姑毕竟是二哥的亲姨母,又打小儿带过他几年,只怕拒绝的话连二哥自己都说不出口。 王耀宗无所谓道:“我已是说过不会娶怀翠表妹了,九姨怎么还跑去问爹爹?”就一把捏住妹子的手,和李知远说:“也罢,我去去就来。” “都差不多了,这里有我和小青阳,二哥和英华妹妹吃过晚饭再来罢。”李知远笑道:“外头连卖臭豆腐的摊子都摆出来了,晚上想必热闹的很。出来逛逛,解解闷气也好。” 王耀宗待说话,英华已是拉着他的手急急要走。耀宗便附在妹子耳边问:“你晚上想不想出来耍?” “若是娘不出来,我就不出来。”英华想都不想,回答的极干脆。 傻妹子,开窍了呀,王耀宗得意的闷笑,回头冲李知远挤眼,那意思分明是:休看我妹子和你订亲,你也不是想约就能约得到的。 李知远微笑目送他兄妹两个回家,英华的回答让他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已经订了亲,她怎么反比从前疏远了呢?李知远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实是不晓得英华妹妹晚上会不会出来耍,他遥望梅里镇的白墙灰瓦渐渐沉到暮霭里,突然觉得满心的甜蜜里带着一丝丝失落,因这失落,又生了期盼,期盼英华能给他更热烈的回应。 英华满心替哥哥着急,哪里晓得李知远在她身后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脚下一步比一步迈的快,恨不能跑起来。 耀宗反倒不急,任由妹妹拉着他朝前,他却悠闲地东张西望,不是跟酱油铺的老板招手,就是喊杂货铺的伙计晚上去看灯猜谜做耍。 英华看哥哥这般,急了,恼道:“二哥,你不急么?” “有什么好急的?”耀宗笑道:“爹爹不肯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自然就不会把我送给九姨做女婿。” “可是她不一样,你小时候是她养活的。爹爹就是有心拒绝,也难开口呀。”英华急的要死,鼻子尖上都渗出汗来。 耀宗摇摇头,笑道:“她就是掐准了这个才绕过我和爹爹说的罢。” 书房里哭声嘤嘤,杨小八和赵恒两个俱是一身崭新的紫罗纱袍、青罗纱帽,白绫裤,青皂靴,腰间系着亮银腰带,说不尽的俊俏风流。可恨这两个孩子半点都不晓得爱惜新衣,头碰着头,蹲在梧桐树下数蚂蚁。看见英华兄妹进来,赵十二孩子气地扭过头接着看蚂蚁,杨小八站起来,笑一笑又蹲回去。 若是照从前,此时耀宗就该把妹子打发过去和他两个一起去看蚂蚁了。可是如今不同,赵恒求过亲,妹子又订了定亲,再不好让他两个多接触。耀宗就拉着妹子直奔书房,一进门就笑嘻嘻大声问:“听说九姨想要我做女婿?” 二儿子说话这般轻松,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想来他都拿定主意了。柳氏松了一口气,笑骂:“这孩子,真不害燥。哪有这样问自己亲事的?” 英华偷眼看怀翠,怀翠一脸无奈地在玩指甲,看上去对她自己的亲事并无半点兴致。 黄九姑看英华和耀宗一起进来,晓得是英华去喊的,心生不悦,嫌英华多事,不由冷冷哼了一声,道:“大人的事,孩子在这搀和什么?你们都给我出去。” 柳氏忍黄九姑久矣。英华一进来黄九姑就赶她出去,柳氏哪里还忍得住,开口笑道:“若说的是黄九姑你老人家的亲事,孩子们都不好旁听的,原该回避。耀宗的亲事么,让女孩儿们听听倒是无妨。” 老娘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英华搬个板凳给二哥,又给自己搬个板凳,娘三个亲亲热热坐在一处。说了这半日的话,柳氏笑眯眯一言不发摇扇,跟个木头似的,谁知木头一张口就揭老底,黄九姑老脸臊得通红,气的鼻孔喷火,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为了把黄九姑嫁给王翰林做填房,王耀祖闹出多少事来?今日继母重提旧事,耀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一声,道:“怀翠表妹很好,儿子觉得让耀宗娶她,很妥当。” 耀宗笑道:“大哥,怀翠表妹方才还和我讲,她喜欢的是赵恒赵公子,并没有看上我。何况,我也没有看上她。我和她相互都不中意,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我问母亲讨两个彩锦送与表妹压惊?” 当时作兴相亲,若是男方相亲女方,便将出一股金钗与女孩儿簪上,若是相不中,也要与人两个彩锦压惊,是客气的意思。耀宗这般说,和直接拒绝没两样。 王翰林甚是头痛,他当然不想让二儿子娶黄九姑的女孩儿。且不说黄九姑从前想嫁他不能,再娶她的女儿大家尴尬婆媳不好处。只黄九姑这一阵哭闹,可见怀翠的家教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一时面软让儿子娶了怀翠来家,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就不远了。 然黄九姑说了半日耀宗是她养大的,旧年如何如何,简直有不把耀宗给她做女婿就是忘恩负义的意思,事关二儿子和外祖父家的关系,他一直找机会想拒绝而不能。 耀宗这样直截了当,王翰林也松了一口气,歉意的对黄九姑笑笑,道:“两个孩子都不情愿,这亲事也没有什么好提的,大家出去吃饭罢。” 黄九姑喝道:“休胡说,怀翠,你自己说,你愿不愿嫁?” “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怀翠也干脆,道:“问我有用?” “你!”黄九姑怒的话都说不齐全,挥手想打,手举到半空颓然落下,落泪如雨,叹道:“娘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怎地,你怎地还当娘是仇人看待?” 怀翠冷笑道:“我几时把娘当仇人看了,要嫁哪个,总要两个人情投意合才好,便是相亲,也要都愿意呀。我不想嫁表哥,表哥也不想娶我,你老人家一个人在那里闹有什么意思?》” 黄氏也忍耐了九姑半日,怀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想来九姑也无话说,忙道:“还有我呢,我家玉珠已是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她没有嫁妆怎么办?” 47柳氏算帐法 老大两口子分家出去之后,全部家当只得几顷地,几百两银子,三个女孩儿的嫁妆实是为难事。耀祖虽然极是不愿意妻子这样吵闹要钱,也只能沉默,低头看地砖上的缝对的齐不齐。 王翰林想了想,道:“我分家时,分与你们的多,还是与耀宗的多?” “帐面上是我们多。”黄氏不满的说:“可是我们实际上得了多少?耀宗得了多少?他手里足有七八千的现银,还有几十顷地!我们呢?我们要嫁三个女儿,还要给你养活两个孙子,我们只有几百两银,几顷地。这点钱休说替玉珠雪珠备嫁妆,吃穿都不够。” 王翰林待想分说,又觉得黄氏是个糊涂人,和她有理也说不清,皱着眉拈胡子。耀宗低着头沉思,面无表情。 柳氏把他父子两个各看一眼,笑着开口道:“当年我把大姐的遗产清点之后,是留了一篇帐的,今日人来的齐全,倒不妨把这帐算一算。英华,你去我屋里把那个杂物箱子翻一翻,看有个有封条的小匣捡来,再把给你陪嫁的那个小庄的年帐也一并带来。” 英华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把小匣和一本帐带来,顺手还夹了一架算盘。 柳氏把小匣上的封条扯去,笑道:“实是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篇帐还能重见天日。当年清点遗产,记的这帐,是黄家人做的见证,也没有少写,也没有多算。咱们先看这地,陪嫁地原有五顷,铺子本金利金折现,听讲后来又买了十顷地,一共十五顷良田。还有曲池几个铺子,咱们就不论了。只算算这十五顷地一年有多少利息。英华,你翻你那个小庄,看中等田地取租是怎么算的,一年多少利息。” “中等田地我们是四六取租,一亩一年地租折现四百五十钱,一顷地一年四十五两,十顷四百五十两,十五顷地一年六百七十两。”英华连算盘都不用,一边报数一边就把租钱算出来了。 “耀祖管了有十几年?十五年有吧。”柳氏微笑道:“算上旱涝,上等田就照中等田算租钱也罢了,十五年得多少钱?” “一万零五十两。”英华的声音比算盘声还清脆。 柳氏笑眯眯道:“分家时,这一万两连铺子的出息,我们可都没有给你们算哟。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只有几百两银。哄孩子呢这是。每年我还送二百两银与你们家用,连铺子里的出息,还不够你们用的?分家时,你们说声亏空,我和你们爹爹想着你们孩子多不容易,也不曾查你们的帐,偏心你们,只分本钱也罢了。你们昧下了一万两,还嫌不足,还想怎样?” 这么算帐,真有一万两,可是这一万两,都不见了。黄氏心虚,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管事的没有那么多银送来。” “既然与你们管,我和你爹爹就不管你们是怎么管的。不管怎么算,分家是耀宗吃了大亏的。”柳氏冷笑道:“既然当年是我提出来把大姐的遗产与你们管,我自然不能叫你们二弟吃这个亏,所以我私房贴他一个小庄。这个缘故儿,分家时要替你们留体面,我也不曾明说,今日你们既然指我偏心,倒是不得不说了。 你们两口儿空有万金的家当,十几年挣不起一份家业,不能给玉珠几个备嫁妆,怪谁?休说上回分家,我们还分与你二三千两银子,这才几日,你就说你们只有几百两。”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媳妇,平常晨昏定省你想来就来,我也不和你计较,这是我头一回说你,做人要知进退,要知足的。” 耀祖两口儿被柳氏教训的哑口无言,便是黄九姑有心替外甥侄女分说,听得柳氏这一大篇帐算下来,分家耀宗实是吃了亏的,黄九姑也只能抿着嘴揩汗。 王翰林在庶务原就不大留心,家里有吃有用,日子过得他便罢了。本来叫大儿妇哭闹的心软,他还想回头和妻子商量,要想法子给玉珠她们几个存点嫁妆。妻子这一篇明白帐算下来,老翰林都吓了一跳,哪里还好意思和柳氏提,不由板着脸道:“你们母亲已是说的极清楚,分家时我们原是亏了你弟弟的。你母亲从她自己的陪嫁里拿出田地补贴你二弟,倒叫为父惭愧的很。” 耀宗晓得爹爹是想和稀泥了,忙给英华使眼色。英华便笑道:“天都要黑了,咱们快吃饭赏月呀。”便去拉玉珠的手,笑道:“走,到姑姑屋里去,姑姑给你们做了新衣裳的,我们去换新衣裳去。”一手一个,把玉珠和雪珠都拉到门口,又回头把那个小的抱在怀里,姑侄四个出去不提。 柳氏看怀翠倒还顺眼,含笑拉着她的手,道:“看你的妆有点糊了,走,到婶婶屋里洗把脸去。”怀翠原是不想在屋里待的,就顺水推舟让柳氏拉走,出来看见赵恒在院子里,她瞄一眼,跟着柳氏进正房了。玉薇正好过来,便跟在柳氏的后头进去了。 耀宗便去扶王翰林,道:“爹爹,我陪你走走,这屋里气闷。”拉着王翰林到前院,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才小声道:“我愿意照管玉珠她们几个的嫁妆。” 王翰林摇头,道:“你将来也是要娶亲生子的,你现在说的容易,将来替侄女们备嫁妆,你的妻子不乐意,怎么办,吵架么?你大哥两口子晓得为孩子们的嫁妆着急,倒是好事。将来你看顾着她们些,也还罢了,替她们备嫁妆的话,千万莫要提。”说罢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他傍着你大伯住,有大伯管束,会比在京城好一点,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你大哥在家乡这十几年,居然花了这许多钱。” “哥哥嫂子衣裳积下有几十箱,哪一件不要十几二十两银?”耀宗苦笑道:“曲池府的和尚师太见了我嫂子跟见亲娘似的,嫂子一年几百两的朝外撒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的胡花海用。只是玉珠她们几个,着实可怜的紧,没得陪嫁,实是嫁不出去。” “便是有陪嫁,若是似姑妈和你九姨妈那般,也过不了几年。”柳氏送玉薇到门口,回身笑道:“我这里有条发财的路子,只是极要吃苦。若是耀祖能吃得苦头,便叫耀宗借他一二千两银的本钱,苦三五年,极少也有二三万银子的进帐,玉珠她们的嫁妆便不愁了,耀祖两口儿吃了苦头,想来也能收心做人家。” 王翰林心里还是心疼儿子的,听得妻子这样说,激动的脸都红了,一个劲道:“快说说,是什么路子?” “贩牛。”柳氏道:“建新京城必是要抽丁的,男丁都抽走了,谁来种地?牛马这些牲畜的价钱一定要涨。咱们将了银子买茶叶,白酒,运到北方苦寒之地去,换成牛马回转,一来一回十倍利最少的。只要一路上能吃得苦,把牲畜服伺好,多少银子赚不得?” “这个……”这个原是犯法的事,虽然官家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但到底与法不合,贩牛马都是要走偏僻小道的,一路上餐风露宿何等吃苦。耀祖一直娇生惯养,吃得下来这样的苦头?王翰林犹豫了。 耀宗笑道:“我跟着柳家舅舅走过一回贩牛马那条路,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贩牛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正想着走一回赚些银子回来,不如儿子去劝哥哥同走一回,可好?” 柳氏便道:“使得,他若答应,我再写一封书信与你,你将了银子同柳家的管事一道罢,也省了沿路打点麻烦。” 王翰林做了几十年的官,当然晓得沿路打点的不是麻烦,是银子。妻子这般,他还有什么话说,感激的握着柳氏的手,道:“耀祖将来明白,必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 柳氏一笑,道:“我晓得你夹在我和耀祖中间为难,你不怨我,我才敢如此行事。还有一事,老爷莫忘了。玉珠她们几个,都不曾正经上学。替她们备嫁妆的事咱们不好直接管,倒是极该送她们去上个学。你说呢?” “国子监女学太远了呀。”王翰林想了一想,咬牙道:“几个女孩儿叫大儿妇这般教养,将来蠢的只晓得哭,咱们把玉珠和雪珠送到金陵女学去,可使得?” 金陵女学比不得国子监女学出名,然也有大儒为师,学里的先生们里很有几位前朝的宫妃,俱有贤名。便是学生们,也不似国子监的女学生们张扬,金陵离着曲池又只有六七百里远,把玉珠姐妹两个送到那里去,实是最好不过。 柳氏便道:“这般,我写信到金陵去寻人打点?” 王翰林拈须笑道:“这一回,不消夫人打点。金陵女学的学监沈问之,却是富春书院出来的,只消为夫写一封信去就使得。只是孩子的学费……家里若是银子不凑手,卖几幅字画也罢。” “使得。奴想买两幅字画与外子赏玩,敢问王翰林,府上书房里那幅折桂图,五百两可够?” 王翰林老脸通红,恼道:“不卖把你,自家人买来买去,你羞我呢。” “两孩子的学费能要多少钱?家里的现银不够,我这个奶奶的掏私房也罢了。”柳氏啐道:“偏你要卖画儿,叫你儿子女儿笑话我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么?只是让孩子们去上学,怎么和耀祖两口子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爷爷送孙女去上学,他敢说个不字,还拿竹板敲他。”王翰林没好气道:“女孩儿若是不教好,连带子孙都窝囊。老夫还要挣钱养家,要送孙男孙女们都去上好学校。孩子的学费,你先垫上,我必想法子还你。” “好。”柳氏抿着嘴儿乐,推王翰林回梧桐院。 耀宗不晓得和大哥大嫂说了些什么话,黄氏重洗了脸,白粉压下了红眼眶,重换了一身新衣,带着两个男孩儿在一边看菊花。乍一看上去,倒是个高高兴兴过节的样子。 王耀祖和弟弟坐在黄九姑身边,三个说闲话,看黄九姑的笑盈盈地,居然心情还不错。 英华带着三个侄女一起耍,玉珠捏着一小把菊花,英华正持着一枝红菊,替雪珠插到头上,个个脸上都带笑容。 怀翠独自站在一棵梧桐枝下,扶着树身上的青苔,神情有些凄苦,看见柳氏进来,露出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是善意足够。 不过出去这么一小会功夫,自家内院居然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王翰林感概许外,觉得女人都是奇妙而善变的。 赵恒已是看了半日的蚂蚁,方才英华过去不看他还罢了,怀翠也视而不见,他就有些不自在。再过得一会,怀翠出来在院子里闲走,一直都不过来招惹他,他就纳罕了,问杨小八:“我今日是不是特别讨人嫌?” 杨小八笑而不语,拿小棍去戳蚂蚁窝。看老师和师母笑盈盈过来,他忙站跑过去,笑道:“师母,我饿的很,几时有饭吃?” 柳氏就叫坐席开饭。英华带着几个女孩儿,和怀翠黄氏坐在屏风里头的一张圆桌边。柳氏和黄九姑独坐一张圆桌,就把耀祖的两个儿子抱在身边。王翰林自带两个儿子和两个学生坐一桌,大家吃饭不提。 吃完了饭,撤了桌子重摆水果点心上来赏月,英华便洗了手,将出茶具来煮茶,叫玉珠与她打下手。 王翰林便和儿子媳妇说,要把玉珠和雪珠两个送到金陵女学去。 黄氏不舍得,道:“玉珠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还罢了,女孩儿至要紧女红要好。” 耀祖瞪她,道:“上学原是好事,一则金陵太远,二则两个女孩儿在金陵,也不放心。还是算了罢。” 王翰林道:“你英华妹妹在国子监上了六年的学,不到年节,也不过半月回家一次罢了。金陵虽然远,女学管的极严,尽可以放心,怕女孩儿们吃苦,家里多带几个正经的使女仆妇,也罢了。” 怀翠突然道:“我和母亲在家也无事,我们陪玉珠她们在金陵上学,可好?” 大家都愣了,齐齐看向黄九姑。 黄九姑居然点头,道:“怀翠的两个叔叔都在金陵,去金陵,必能与我女儿寻个好丈夫。” 英华同情的看着怀翠,怀翠低下头,只道:“姨爹,我们陪玉珠去上学,可好?” 王翰林点头应了,道:“若是你愿意,姨爹还能设法,给你在女学谋份差使。” “我愿意。”怀翠连声答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腰都挺直了。 月亮已经升上墙头,柳氏让使女们把灯都撤走,便觉得白霜满地。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茶香,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王翰林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担都叫这阵阵凉风吹走,浑身松快,也起了童心要去耍,便道:“夫人,咱们都出去走走罢。” 柳氏笑道:“你们先请,我和媳妇随后就来。” 王翰林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去处,咱们老两口走走去。耀宗,你照应好你妹妹和怀翠妹妹。”全不顾儿子媳妇都盯着他看,拉着柳氏便要走。柳氏笑眯眯任由他拉走了。 耀宗把半盏茶吃完,乐不可支道:“英华,把梨蕊和杏仁带上,咱们踏月去。” 杨小八拿胳膊撞他腰,笑道:“你把怀翠妹妹忘了。” 耀宗笑道:“她不是和英华一块儿嘛。你呢,你是和赵恒和咱们一道,还是……” “当然和你们一道。”赵恒收起折扇,笑道:“这么多的妹妹们,怕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英华当真把梨蕊和杏仁,还有几个大小丫头俱带了出来,顺带把玉珠和雪珠都带上了,就交给梨蕊和杏仁照顾。前头三位少年公子,后头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一路嘻嘻哈哈走到镇口,陡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光明。 最外圈,是一卖瓜子的,卖臭豆腐的,扑卖各色吃食小玩意的,生意兴隆的很,每个摊子前都挤着许多顾客。 当中老大一块地方,竖着几十根竹竿,点着几十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着新衣的少年还有中年书生们,三五成群站在字条下,有的眼睛盯着字条,有的眼睛却盯着少女嫩妇,口中俱在念念有词,是在猜字迷做耍,还是念别的,就天晓得了。 李知远把小青阳架在脖上,守在屏风外头的一张方桌边上,看见耀宗,兄弟两个一齐招手,笑喊道:“二哥,这里,这里。” 再看见女孩儿堆里的英华,李知远微笑,小青阳大喊:“英华姐姐,我们在这里,快来呀。” 因他们这群人里女孩儿多,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李知远把弟弟放下,挪开桌子让女孩儿们进去,笑道:“母亲在里头,芳歌都问我好几回了,问你们几时来。” 英华听得陈夫人也来了,那两条腿软了一下,迅速站直。眨眼间,英华就变身京城淑女,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走进去,风姿动人,神情高贵。 她这个变形绝技,耀宗和赵恒杨小八都是常见的,都觉理所当然。唯有怀翠是头回见,瞪大眼睛像见了鬼,想不透淘气的英华怎么眨眼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李知远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送给英华一个微笑。 赵恒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扭过头看外头。怀翠拿眼角溜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进去。 里头陈夫人坐在上头,女儿和侄女儿们正好坐够一张圆桌。看见英华进来,芳歌就先站了起来,笑道:“英华姐姐。” 英华微笑喊了声:“芳歌妹妹。”走到陈夫人面前万福,却是不晓得喊陈夫人好呢,还是喊婆婆好,愣了一下,又万福了一次,还是没有想好,再万福一次,涨红着脸退到一边。 一福二福又三福,倒把板着脸想给未来儿媳妇一个下马威的陈夫人逗乐了,老人家面皮虽然还绷的紧紧的,眼睛已是露出笑意。 怀翠福了一福,站在英华身边。英华镇定了一会,把玉珠和雪珠拉到身边,笑道:“这是我大哥的大女儿玉珠,二女儿雪珠。这是奶奶,这是芳歌姑姑。” 玉珠晓得这是小姑的婆婆,带着妹子过去万福,又给芳歌行礼。陈夫人看英华这样尴尬礼数都还过得去,倒不好再拉下脸为难她了,只道:“先坐一会罢,等一会灯谜会散了,再出去走走,现在人多,倒怕把你们挤坏了。” 英华松了一口气,先把玉珠和雪珠安顿坐好,又请怀翠坐,最后自己才在一张板凳上挺直腰坐好。十几个女孩儿里头,论坐姿,谁也没有英华好。陈夫人不晓得这是女学里的水磨功劳,便觉得英华做她儿媳妇,很是拿得出手。 外头李知远挂出一盏走马灯,便有站的近的人高声喊:“第一百九十六号,我猜出来了,我先答。”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因他猜中了,李知远便把充做彩头的一块砚送他。大家一齐鼓掌。屏风里听见外面热闹,俱都竖耳细听。 猜谜的俱是男子,突然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听见那女孩儿说:“什么笔墨纸砚我不稀罕,若是我一连猜中五十个,你们便输个人与我去踏月,敢不敢?” 这声音旁人都觉陌生,只有英华和梨蕊听出来了,极像潘晓霜哎。英华和梨蕊吃惊的对望一眼,英华又是吃惊,又是快活的说:“梨蕊,你去看看是谁。” 48妆得温柔,挥得拳头 梨蕊走到屏风边略一探头,就兴高采烈地对英华点头。英华大乐,眼睛弯成一对月芽。 芳歌看她两个这般快活,好奇的问:“外头那人你认得?” 英华附在芳歌耳畔,轻声道:“外头那位潘小姐,原是为着赵世兄来的。” 英华的声音虽轻,挡不住几位陈小姐都竖起耳朵用心听。大家听得外头那女孩儿是冲着赵公子来的,哪里还能在屏风后头坐得住,俱想出去瞧瞧那位潘小姐生的是个什么模样。无奈陈夫人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姐妹们相互使眼色,却是无人敢说话。 潘晓霜在众人注目中站的笔直,剑眉凤目别有一番英姿。少年们见惯了南方女子的柔媚,乍一见这等英姿飒飒的少女,俱都为之目迷神摇,都道:“好呀,好呀,输了赢了,都陪你去踏月!” 王耀宗晓得这位潘晓霜是为赵恒来的,笑眯眯抱着胳膊看戏,一言不发。 杨小八早缩到王二哥厚实的肩膀后头去了。李知远看那个女孩儿一双晶亮的眼睛只盯着赵恒,猜她是为赵恒来的,有心学大舅子束手吧,看赵恒那模样,跟见了鬼似的。到底赵恒是客人,他是主人,客人为难,他做主人的不好不出头。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是外乡人,不晓得鄙处的风俗。曲池府踏月和别处又是一样,只有两情相悦才好一起去看月亮。小娘子是以踏月为彩头,不大妥当呢。” 潘晓霜皱眉,蛮横的推开几个人,挤到赵恒身边,小脸蛋差不多要贴到赵恒的鼻子尖儿,问他:“我赢了,你陪我去踏月,你敢不敢?” 原来佳人看上了美少年。少年书生们俱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大家一起鼓掌,喝彩道:“答应她,答应她。”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若是说不,简直就不是男人。王耀宗冲着赵恒微笑。 赵恒笑容勉强,点头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李知远还待阻拦,被王耀宗扯着他的衣袖退后一步。王耀宗附在李知远的耳边,小声道:“这两个打小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你莫要坏人好姻缘。” 大舅子都说人是欢喜冤家,那是拦不得了,李知远一笑,和小八两个并排站在王耀宗身后。 潘晓霜站在赵恒对面,声音清亮又骄傲,“烦哪一位把谜面取来,不拘是多少号。”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苗小姐从人堆里挤出来,牵着赵恒的胳膊,委委屈屈问:“赵恒,你不是说要和我踏月的么,怎么可以又约别人?” 上次赵公子为了苗小姐和人家表哥打架的事,大家都还记得。苗小姐原就生得娇美,一直是梅里之花,为人虽然娇蛮了些,总是自己人。立场不坚定的少年们立刻就倒向自己人这一边了,俱都喊:“是呀是呀,已是有约的人,不能再和小娘子赌踏月。” 赵恒看看左边,是得意洋洋的潘晓霜,再看看右边,是楚楚可怜的苗家妹子,再听听大家伙的呼声,便听从民意,把苗小姐拉到身边,笑道:“没忘,不过是她逼我赌博耍子罢了。你既然不喜,我就不和她赌。” 苗小姐闪着泪花的大眼睛露出欢喜,张开胳膊缠在赵恒身上,道:“她好凶,我害怕。” 赵恒安抚地在她后背拍拍,哄孩子似的说:“不怕,有我呢。” 这个乡下丫头,论长相还不如王家那个叫梨蕊的使女,怎么赵恒这样宠她?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赵恒,你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样的村姑你也看得上?” 赵十二不理她,只顾安慰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苗小姐。潘晓霜原是武将家的女孩儿,性子极是刚强。赵恒是她的心上人,她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便把气撒在旁人身上。恰好看见王耀宗在一边笑的可恶,她猜王英华一定也在。 潘晓霜四下里寻找,见王耀宗身后有几架屏风,便大步过去,一脚踢倒屏风,道:“王英华,你给我出来!” 屏风一倒,娇叫声四起。陈小姐们都缩到陈夫人身后。陈夫人有生以来头回见潘晓霜这样骁勇的女将,却是愣住了。 “潘晓霜,你是想来打架的么?”英华把梨蕊和芳歌护到身后,撸起袖子,露出她的小胳膊,论气势,倒不比潘晓霜差。 “揍你?你是讨打。”潘晓霜冷笑着抱住胳膊,道:“你叫那个乡下姑娘勾搭恒哥哥,是什么意思?” “人家那叫两情相悦,与我何干。”英华微笑道:“还有呀,什么叫你的恒哥哥?赵世兄还要喊你亲姐姐一声小婶娘呢。你可是长辈,对着一个侄儿哥哥长哥哥短的,也不嫌害臊。” 潘晓霜的长姐是官家的宠妃。潘家原是开国八公之一,家世原就显耀无比,居然还送女儿与官家为妃固宠,京城人大多瞧不上潘太师和潘贵妃父女。 英华这话戳到了潘晓霜的七寸。潘晓霜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姑姑纠缠侄儿哎,这叫什么事儿?嗡嗡嗡,嗡嗡嗡,大家都兴奋地交头接耳。连陈夫人都露出好奇的神情,要看潘晓霜怎么回答。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潘晓霜的眼圈儿都气红了,恨道:“反正恒哥哥是我的,你们都不许和我抢。我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那狐狸精。” 王耀宗伸出有力的胳膊拦住潘晓霜,也不说话,只冷笑着看她。李知远却是把英华护在身后,连杨小八都挪到王耀宗身边,道:“潘晓霜,你争风吃醋也罢,休拉上不相干的人。” 王耀宗冷笑道:“外头那位,热闹看够了?马一把你家这个疯婆子锁回去。不然老子就把她打破相。” 一队袍甲鲜明的军士拨开人群,留出一条路来。一位模样和潘晓霜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将军铁青着脸大步过来,去拉潘晓霜的手。潘晓霜甩脱他的手,偏扯着赵恒的衣袖不松手。 “欺负女孩儿,有意思么?”青年将军冷笑。 “比狗仗人势好玩。”王耀宗笑道:“快把你妹子带回去罢。咱们为了赵恒打架不是一回两回了,单打你又打不过我。打群架么,你敢叫你的狗腿子们动我一爪?” 潘晓霜的大哥悻悻,铁青着脸把妹子拉走了。 王耀宗冷笑几声,转身和李知远几个把屏风扶起来。王耀宗扯住李知远,道:“外头交给你,我和赵恒有话说。”把李知远推出去,又把赵恒扯了进来,苗小姐也被带了进来,王二哥毫无怜玉惜香的意思,把苗小姐推到一边,叫梨蕊看守。他自带着赵恒和杨小八从陈夫人身边的屏风边绕出去,走到树林子里,觉得离人远了,方问赵恒:“你在京城做了什么,让人家追到富春来了?” “潘晓霜和九妹打架,把九妹推到金液池里去了。”杨小八皱眉,道:“我们替九妹出气,想了法子剪了她一半的头发。这事,几家大人都是晓得的。官家也没话说,只是被潘贤妃缠的烦了,叫我们出京逛逛。” 赵恒慢悠悠道:“潘震为什么来的,回家叫范大打听去。来就来了,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不怕。”王耀宗恨道:“我还怕人把我妹子推井里呢。” “反正我是不会娶她的。”赵恒道:“我祖母其实并不喜欢潘贤妃姐妹。再说了,辈份摆在那儿,潘家不要脸,我父王还要脸呢。” “既然你不会娶她,就当和人家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任人缠着你,叫什么话!”英华打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抹眼泪的苗小姐。 赵恒听得英华说话,先是欢喜,再看见苗小姐,那股子欢喜劲头又立刻消失。英华把苗小姐推到赵恒那边去,笑道:“她看见你走了,一个人就要追上来,我只好陪着她过来了。” 王耀宗不悦,问:“就你们两个?” 李知远笑嘻嘻从方才那个树丛里闪身出来,道:“我在后头呢跟着,不妨事。你们说话,我还在外头站站。”说完,又退出去了。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寻知远哥哥去。”丢下他们四个,自去寻李知远了。 李知远站在林子边缘仰头看月,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轮圆月擦着山颠,微风里带着桂花清冷的香气,那日和英华携手望月仿佛就在眼前。这个又活泼,又可爱的小人儿,已经和他定亲了,他怔怔的看着皎洁的月亮,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甜蜜,还有一些担忧。晋王权顷天下,赵恒虽然不是世子,倒底是晋王的爱子,他已是写了信回家要晋王来提亲,那自己,一个小小的前任知府的儿子,真能顺顺利利的和英华成亲吗? 英华穿过草丛,走到李知远身边笑问:“知远哥哥,你在看什么?” 这句知远哥哥,叫的太俏皮了。直叫李知远想到方才那位潘姑娘喊恒哥哥。李知远寒毛林立,笑道:“你们说完事儿了?” “他们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英华笑道:“你跟着来了,那边怎么办?” “交给我的表妹们了。”李知远在月光下微笑,道:“她们的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英华觉得李知远的笑容太过得意,轻声道:“你若似赵恒那样见一个爱一个,我也不要你。” “不敢,齐人之福不是我等俗人享得起的。”李知远拉英华的手,轻声道:“我家那个情形,也不过是外头看着和美。这些话,我也不必和你多说,将来你自然都能看得出来。” 英华点点头,道:“似府上那般和美,着实少有。”她觉得在李知远面前评论他的嫡母和生母不太合适,想了又想,道:“便是我家,我爹娘那等恩爱,我娘若是软弱半分,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软弱的女孩儿,在我家怕也站不直。”李知远笑道,“似你这样正好,妆得温柔,挥得拳头,正合我意。” 英华轻啐,李知远捏着英华软中带硬的小拳头,止不住的乐。 踏月望歌,踏月的原是情投意合的情侣,望歌的却是有意或是无心成全佳偶的乡亲。遥遥看见树林里头有两个人,就有热情的少年提着灯笼来望,看见是李知远和王英华,常和李知远踢球的少年们便起哄,道:“提亲去呀,提亲去呀。” 李知远笑眯眯道:“多谢多谢,我们今日定的亲。” “切,定了亲的人,躲在这黑漆漆的树林子里做什么?”少年们齐声起哄,道:“快把这块风水宝地让出来,你们到别处逛去。” 英华羞答答拉着李知远走开几十步,还能听见身后少年们善意的嬉笑。人堆里手拉手的小夫妻不少,李知远牢牢捉定英华的小手,就是不放,也似那些情侣一般,给英华买了一包毛栗子做零嘴,陪她逛有数的那十来个小摊子,又在一个货郎那里与英华买了一根木钗。 英华不肯让他插到头上,抢在手里捏着,道:“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 李知远笑眯眯看她把钗收到荷包里,才道:“走,咱们再到水边转转去,那边月色最好。” “不去了。”英华看码头那边人也不少,摇头道:“我回去罢,把玉珠和雪珠两个丢下,我不放心。” 李知远这才想起来英华出来耍还带着两个小尾巴,便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那里,买了三个糖人,分把英华两个,道:“这两个给侄女们,这个给青阳。” 陈夫人虽然看不惯女孩儿们抛头露面,然侄女们的婚事实在让人头痛。差不多的人家都嫌陈家女孩儿没陪嫁。今日外头都是书生,叫女孩儿们出去露个脸,若是能有几个相互看中的,倒是好事,是以儿子方才过来求表妹们帮忙,她也就勉强点头。 现在女孩儿们连芳歌都在外头忙。屏风里头只得英华的两个丫头和玉珠雪珠两个小姑娘。陈夫人便把她两个喊到身边坐,和她们说些闲话。英华去去就来,却是出乎陈夫人意料之外。老夫人赞同的看了她一眼,问儿子:“外头人多不多?” “比方才还多。”李知远笑道:“方才只是本镇和县里的人,听讲还有别镇的人朝这边赶呢。准备的谜题怕是不大够。” “猜完了谜,还可以踢一两场球呀。”英华把糖人分给两个侄女,笑道:“不然人家老远跑来,什么也没看着,一定要讲我们梅里镇的人不会玩。” “妹妹说的是。我就写个告示贴出去,让人来报名排顺序去。”李知远兴致高的很,寻来纸笔摊在桌上,他自拂纸,英华便与他磨墨。因雪珠目不转睛盯着姑姑看,英华便笑问:“你为什么看我?” “姑姑磨墨和爹爹不一样。”雪珠举着糖人,想了一想,道:“姑姑这个样子很好看。” 准婆婆面前被自家侄女这样夸,英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这是学里先生教的,你想不想学?姑姑教你好不好?” 雪珠就把糖人送到姐姐玉珠手里,跑到英华身边。英华便教她如何站,如何用手肘发力,又要如何呼吸。李知远笑眯眯看着她,眼里有无限温柔。陈夫人笑眯眯看着他两个,心里却很失落。英华虽好,到底比不得侄女亲密。若是儿子娶的是陈家女孩儿,才是十全十美呢。 李知远写好了告示,出去亲自挂在屏风上。猜谜虽雅,怎比蹴鞠大俗大雅,围着女孩儿们交谜底的书生们马上就少了一半,大家呼朋引伴组队再来报名,那情形比着白天还要热闹。 芳歌带着表姐表妹们录名单,李知远到后头检点彩头,已经去了□成,便带着人手去去清场子。卖零嘴的小摊贩听讲还要踢球,那就是还有生意要做,大家高高兴兴把位子让出来,顺手连栗子壳,瓜子壳都捡干净了。 王耀宗几个回来,听说要赛球,也都起兴,赵恒便对苗小姐说:“我要踢球,使人送你家去?” “我看你踢球呀。”苗小姐含情脉脉的看着心上人,温柔的好像春天的桃花,“踢完了球咱们再去逛逛,好不好?” 赵恒便指着芳歌那边桃红柳绿的一堆,道:“那你和她们一处说话去。” 英华在屏风里头实是有些闷气,坐了一会,看玉珠打呵欠,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罢。”就和陈夫人告辞。陈夫人使了两个管家送她们回家,自家走到屏风边看着。却见芳歌几个被一群少年围在中间说笑。陈夫人的脸就垮下来半边。再看小青阳守着他姐姐呢,陈夫人略为放心,坐不得一会再去看一眼,又怕孩子们晓得她偷看,又回去坐一会,来来回回好似推磨的老黄牛。 且说英华回家,把两个侄女交还到嫂子手里,回来梳洗过,捏着钗左看右看,满心欢喜入眠,一夜无话。 梅里镇中秋节热闹到夜深,第二日大家俱是日上三杆才起。王家的管家起来的也晚了,忙忙的扛着大扫把去门前扫地,却见自家大门上被人涂上了一个鲜红的“拆”字,这个拆字写的还极有讲究,松松垮垮如蟹爬,又用白粉括了一个圈做妆饰。 王家管家还算镇定,弃掉扫把到隔壁去看,果然李家大门上也有一个大“拆”字。李家两个守门的管家一个捧着水盆,一个举着抹布正在那里擦呢。 王家管家忙道:“使不得,莫要擦,快和陈大人讲,东都之狼来圈地来了。” 49圈地 王翰林走到大门外,对着那个大红的“拆”字笑了笑,照旧回书斋,给愁眉苦脸的二儿子和三个学生布置了功课,自取了一本新诗坐在窗边默看。 柳夫人晓得,也是一笑,吃罢早饭就带着玉薇姑娘出门去逛去了。英华料理完家务,已是红日满窗。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摘石榴,摘得一大篮搁在石桌上,杏仁和梨蕊两人一人守着一个盒子挑石榴。 英华百无聊赖,巴在窗边看了一会,笑道:“捡个好的给我吃。” 梨蕊便挑了个大的,取小银刀剖开,露出亮晶晶的红籽,自家尝了几粒,又酸又甜,才递给英华。 英华接了石榴,偏不走门,从窗户里翻出来,坐在美人靠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吃石榴吐籽儿,因石榴甚好吃,一边吐一边道:“好吃,给二哥留几个,等他来我们比赛看哪个吐的远。” “二少爷才不跟你玩这个呢。”梨蕊提起王二少爷,原来甜软的声音就更甜了几分,“二小姐,你这个样子叫婆婆看见,怎么得了哟。” “她老人家没得是千里眼,能隔着几堵围墙看见我吃东西。”英华噗的吐出几粒石榴子,笑嘻嘻道:“在她老人家面前装个贤良淑德,奴家还是会滴。昨晚上她就没有挑出我的错来。” “陈夫人昨晚全部精神都在陈小姐们那里,哪里顾得上小姐。”杏仁边说边笑,把盒子看一看,觉得少了,又放进去几个,“等小姐嫁过去,陈夫人有的是功夫雕琢小姐。” 英华被她两个说得没了兴致,把小半个石榴搁在桌上,闷闷的说:“我去厨房瞧瞧。”带着小海棠到后头厨房去。 却见几个陌生人,和自家的厨子坐在井边的一张小方桌边说话。那个厨子原是王家后来雇的,因主人家厚道,向来有十二分的殷勤,看见二小姐到后头来,忙过来问:“二小姐可是要煮什么点心。” 英华笑一笑,道:“不用,我过来瞧瞧。那是你亲戚?” 厨子笑答:“是小的在梅里的亲戚,今日过来说几句闲话。” 英华也不理论,只道:“有事你说事去。”脚下也不曾停,带着海棠就上了看家楼。厨子跟了几步,看英华掏钥匙开仓库,就下来照旧和亲戚讲话。 英华开仓库取了两包干菇,一包干笋,叫海棠寻个小箩筐装着,才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下吵闹的厉害,但站定细听。 一个大嗓门吼道:“老子自家的屋子,凭什么不给老子住?离着新京城还有几十里地呢,挡到哪个了?凭什么叫咱们搬。” “就不搬!”一个尖利的声音也道:“听讲旧年官家要扩建皇宫,还将出铜钱让人搬家。咱们又不是替官家让地方,就是给官家腾地方,也要给钱呀。一个大钱不与,就叫咱们搬家,没有这个道理!” 英华在京城住了十来年,也不曾听说过官家叫人搬家不与人钱的事,听得大家这样气愤,都觉不可思议,使小丫头把厨子喊上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厨子苦笑道:“镇口贴了告示呀,咱们梅里镇被城厢军的将军老爷看中了,要在这里建大营,让咱们搬家,镇上家家门口都写了‘拆’字。” 英华听罢眉头就竖起来了,冷笑道:“只说拆,不说补偿,这是什么道理?”先到前头看看,果然,自家和隔壁李家门口都有斗大的红“拆”字。再略走几步儿,镇口那条长街两边的商铺墙上都有“拆”字,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红彤彤一片。再看商铺里头的老板伙计,脸色都不好看,若是没有这大红添一点喜色,只怕个个脸都要发绿了。 英华回转,就看见张家姑父在前头疾走,竖眉冷眼,忧国忧民之色溢于言表。王氏姑姑跟着后头小跑,神情慌张,头上的冠子都歪到一边了。文才表兄手里扶着母亲,口内喊着父亲,一转眼看见英华表妹俏生生站在道边,他的两条腿就软了半边,身子一矮,脸上浮现羞人的红晕,结结巴巴喊:“表……表妹。” 英华暗道一声晦气,却不肯理这表哥。先喊了一声姑母,又喊姑爹。张姑父只得停下脚步,严厉的点点头,道:“我有要事寻你爹爹,他可在家?” “在家。”英华甚有眼色,看姑母一脸的难为情,忙过来扶住王氏的另一只胳膊,笑道:“姑姑,我扶您。” 张姑父听得翰林舅哥在家,拨腿就走。王氏想追,一边是双腿发软的儿子,一边是要顾仪态的侄女儿,也只得放慢脚步。 好在王家不远,一行四人前后脚进了大门。因文才一路总偷眼看英华,英华到台阶下就止步,笑道:“爹爹在书房呢,我去洗茶碗,煮几碗好茶来与姑姑吃。” 文才痴痴的望着英华的背影。王氏拉拉儿子,小声道:“你已是订了亲的人。” “娘,我不要娶陈小姐……”文才满腹的委屈和不甘。 “陈小姐哪里配不上你?”儿子这般拎不清,王氏惭愧的很,幸好英华侄女大方镇定,她在儿子后背用力一拍,小声道:“我看她好的很,快走罢,莫让你爹乱讲话。” 论梅里镇百姓不该搬家的合理性,张姑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篇话,手指头差不多都要点到二舅哥的鼻子尖了。 王氏给儿子使眼色,文才硬着头皮软软的唤了几次“爹爹”,张姑父嫌烦,扭头道:“到那边去,五百个大字,不写完不许说话。” 文才愁眉苦脸拖着脚步走到李知远身边坐下。李知远递给他纸笔,同情的说:“快写罢。你不用讲话。” 文才点点头,一边磨墨,一边不住的看向那边。这屋子里的四五个学生,若是叫他们踢一两个时辰的球,大家都要兴高采烈的三呼万岁。若是叫他们老老实实念一两个时辰的书,王耀宗会觉得他的屁股能把板凳磨穿,赵恒会觉得书桌上睡觉太杠人,杨小八会偷偷把板凳抽掉蹲马步儿练习吐纳,便是李知远这样老实肯学的,也觉得应当中间歇一会儿养养精神。 是以大家虽然俱都一本正经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张姑父的长篇大论,用心体会老翰林狂风暴雨中面不改色的养气功夫。 英华送茶和点心进来,大家一齐松了一口气。王翰林笑眯眯道:“都吃茶,都吃茶。今儿是什么茶?” “是末茶。”英华笑道:“女儿方才尝了一口,有些儿苦,所以配的甜点心。” “这又是哪里来的新花样?”王翰林对吃茶的兴趣比对家国大事大得多,端着茶盏看了半日,道:“今日这白瓷盏配这个茶汤倒是不错。”呷了一口,苦的闭目半日,又道:“是你舅舅家捎来的散茶?下回试试直接冲泡。”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端着一只小碟让姑母,道:“姑姑,尝尝这个红豆水晶糕。” 王翰林让过妹夫,取小银匙挖了一小块尝了尝,道:“味道不错,这是县里买的?” “是芳歌妹妹教我做的。”英华不大好意思的笑了,“头一回做,好像糖放多了。” “配这个茶倒正好。”王翰林道:“英华呀英华,你是故意弄的这苦茶罢。”嘴上虽是这样说,却是一匙红豆糕,一口茶,吃的兴致勃勃。 听得这糕是英华做的,王二哥就露出为难的神情,离那一大碟红豆糕又远了几寸。杨小八已是悄悄挪回书桌边,赵恒挖了一勺亮晶晶、红通通的红豆糕,举在半空中久矣。 文才挖了一大勺填到嘴里,甜到忧伤的滋味,也只得他自己心里明白,放下汤匙捧起茶盏牛饮,又觉人生不过如此,先甜后苦,茶汤虽苦,却是压不住那刻骨的甜。 李知远晓得自家妹子的红豆糕是甜的,英华既然说她放多了糖,那……还是先吃茶罢,他先吃了一口苦茶,又尝了点点红豆糕,倒觉得正好,也和王翰林似的,一大口茶,一小口糕,吃的津津有味。 张姑父和王氏心中有事,都不过略尝一尝就放下。张姑父停了好一会没有讲话,积蓄了力量,拍案喝道:“二哥,咱们怎么办?” “急什么,又不只你我两家。”王翰林放下银匙,慢悠悠端起茶盏,笑道:“若是真要起梅里大营,老夫是要第一个搬的。不过嘛,怎么搬还是有讲究的。他在镇上贴个告示,在我家大门口画个圈,就叫人搬家?这天下,是赵家的,又不是他潘家的,搬不搬,官家说了算。” 赵恒看看李知远,再看看文才,咬咬牙,把半勺红豆糕送到嘴里。这甜,带着红豆的清香,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甜的让人失去了再试一口的勇气。赵恒慢慢吃了一口茶,因为方才的甜,又觉得这茶苦到了极致,他放下茶盏,怔怔的看着英华。 除了爹爹和李知远,大家都不怎么给面子啊,英华低下头出去,过得一会,重捧了一大盘点心过来,涨红着脸道:“吃这个罢。”就要把红豆糕端下去。 王翰林笑眯眯看着女儿,放下汤匙,重取了一块米花糖让王氏。 英华嘟嘴撒娇,“爹爹,不好吃就不要吃嘛。” “好吃呀,爹爹就爱这个甜味。”王翰林摸胡须,“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那个别倒了,下午我吃茶时再端来。” 英华恨恨的跺脚,转身去收李知远的碟子。李知远笑着压低声音,道:“下回少放一半糖,就更好吃了。” 英华没忍住,在他脚上轻轻踩了一下,飞快的逃走了。 杏仁跟在后头把文才和赵恒的碟子都收走,重换了点心。出来看见英华靠在一根柱子上,仰头看天空,笑容满面。 杏仁把碟子交给等候在一边的小丫头,小声笑道:“看上去,姑爷和咱们老爷倒像是亲父子。” 英华飞快的朝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啐道:“胡说,哪有。”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又回头,到底舍不得,就站在廊上不肯动。 吃盏茶功夫,张姑父积够了力气,又开始咆哮官府的不公。姑母劝阻不得,哭声凄惶。英华站的略远,听不见父亲讲话,只见二哥拉着文才出来,后头爹爹的三个学生也跟着出来了。英华便迎上去,问:“哥哥,里面?”她怕文才表哥难为情,指了指里头,没再讲话。 “姑父在说张家村的事。告示上写的明白,张家村也要拆。张家托姑丈来打听消息。”耀宗不悦道:“天子脚下,城厢军几时这样嚣张过?怎么一离了官家的眼睛,就这样无法无天了?” 赵恒低下头,小声道:“我写信回去问父亲去。” 杨小八笑道:“不如咱们先四处走走瞧瞧?就城厢军那些小兔崽子,胆子还没那么大,只怕是别人……”他看一眼憨厚老实的文才,没敢再讲下去。 李知远在张文才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安慰他道:“没事的。便是梅里镇拆光了,咱们去府城住就是,等新京城建好了,咱们说不定还能搬到京城去呢。” 文才蔫蔫的点点头,跟着大家到后院。王耀宗他们几个骑马出去,把梅里镇、富春县都转了一个遍,顺带连梅里镇上下游的几个村庄都看过了,发现加了拆字标记的,俱是沿河两边的村镇,富春县城离着河还有三四里地,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倒是离河六七里地的几个景致颇好的山头上的人家,墙上都写了拆字。富春书院和离河二里多远的枫叶村,都在“拆”字之列。这一大圈跑马看下来,大家都看出不对来,回到梅里镇,在镇口重把告示读了一遍,王耀宗和杨小八俱都对着落款署名潘某某的大印冷笑。 赵恒毅然掉头,直奔回家写信。李知远走到大门口和他们分手,回家寻父亲。李知府坐在书桌前皱眉思索,桌上摊着一张抄来的告示。 看到儿子回来,李大人便把写大字的小儿子打发到后头去找他母亲,问大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和王二哥沿着河走了一遭,发现要拆的,全是沿河的村镇,还有富春书院那样的好地方。”李知远倒了一大碗茶一口喝干。虽然过了中秋,天气炎热,他解开白衫的衣带,冷笑道:“这是要把沿河两岸都圈下来呢。他一个城厢军,吃得下这么大一块地方么?” “你岳父怎么说?”李知府笑笑,问道。 “先生说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说拆,才搬。”李知远想了一想,道:“咱们家跟先生一样?” “不怕拆,就怕乱。”李大人道:“恰好你才定亲,只说你要备聘礼,速去订只船,咱们到府城去买个小宅,把家当偷偷运过去。你去和你岳父说一声儿,就说我们要送亲戚回府城,问他们可有箱笼悄悄儿送到府城去收藏。” 李知远答应一声,打后门到王家来,因前头张文才一家都在,他便站在梧桐院门口,央个使女进去喊英华出来。 英华不肯出来见他,使了个小丫头把他带到二哥屋里。李知远进来时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英华的闺房是什么样子。 谁知打卧房里钻出一个光膀子的二舅哥,李知远吓了一大跳,笑问:“这是二哥的屋子?” 王耀宗方才在外头跑了大半天,才洗了个澡,还不曾把衣裳都穿上,看李知远汗透衣裳,不禁笑道:“是我的住处,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洗个澡?我叫梨蕊去后头要水去。” “原是有事,一会我回家去洗去。”李知远笑道:“我爹怕会有乱子,打算把箱笼寄存到府城去,叫我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箱笼要藏。” “家母已是打听消息去了。”王耀宗笑道:“你们打算怎么运走?” “表妹们过几日要家去,晚上行船,捎几十只箱笼不显眼的。”李知远苦笑道:“方才我到前头去,看见张家姑爹在,所以我不敢过去讲。” 方才大家都看出来了,张家姑爹性子偏执,能说的、不能说的,不论场合全倒出来了。这些事,原是不能让他晓得的。王耀宗会心一笑,道:“一只船,只怕府上都不大够用罢。我家么,实是没有多少箱笼,随他寻个什么地方藏起也就是了。倒是有正事托你。过几日我要去北方贩牛,家里就托你多照应了。” “贩牛?”李知远惊奇的看着大舅哥。 “赚点钱娶老婆啊。”王耀宗捏拳头,道:“花我爹的钱,要娶哪个我都不得做主。这钱哪,还是自己挣的,花的舒心。” “二哥,小弟略有私蓄,不晓得能不能……”李知远觉得二舅哥说的有理,成了亲,手里总要有点零花钱,若是小两口要买点什么,哪能次次都和母亲伸手?他也心动了,笑道:“赚了的钱,我和二哥五五分帐,如何?” “这是给我送钱啊。”王耀宗正愁本钱不够,笑道:“有多少银子都拿来。”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先搬箱笼罢,过几日我到府城去,再找你,你再与我银子。” “那好,我去喊船了。”李知远也干脆,说定了事情掉头就走,赶着骑了马去府城买了一个小院,第二日写了两只船回来把表妹们和箱笼都搬了走。陈夫人也只说回娘家居住,连芳歌和小青阳都带走了,只在小院居住看守。 王家也悄悄把贵重之物并王翰林心爱的书本字画都收拾起,下半夜悄悄儿走水路运到不晓得那里去了。耀宗带着自家的几千两银,大哥东拼西凑的一千两,黄九姑的五百两银,还有李知远的私房三千两,悄悄儿走了。 过不得两日,王翰林要亲自送两个孙女去金陵上学,黄九姑母女一道陪着,耀祖两口子不放心,带几个孩子一同到金陵去了。 王李两宅,李家只得李大人父子和沈姐在家,王家只英华母女和赵恒杨小八四个在家。每日早晨李知远都要过来王家瞧瞧,傍晚又要过来瞧一回,夜深睡前,还要带着管家绕着两家的围墙转一圈。 中秋之后,下了几场雨,门上场上的红“拆”字都褪了颜色,圈地的东都之狼却没了动静。沿河两岸的百姓在提心吊胆中脱下单衫换上夹衣,大家每日议论的都是一样的事情:拆不拆?搬不搬? 枫叶村王家族亲到王翰林家来过一回,晓得王翰林送孙女到金陵读书未回,对着柳氏无话可说,扯些闲话走了。 这一日下午,李知远和杨小八赵恒三个在镇口踢球,突然有一队红衣银甲的骑兵跑来,就在镇口的大树上贴了告示。 告示上写着好几条,第一条是核查人口土地,第二条是征发徭役,富春县上户按田出丁钱,中户和下户是三丁抽一,第三条就是沿河两岸三里全部由城厢军接管,田地房家由城厢军出银买下。底下还用小字写明赎买办法。李知远把条条款款俱都看过,叹一口气,和赵恒杨小八回家。 恰好晋王回信送到,一封与儿子,一封与王翰林。翰林不在家,柳氏拆了看信,大概意思就是城厢军要如何,都照做。柳氏看罢信,也只得叹一口气,把当初买房的契纸翻出来。 果然,第二日,潘将军亲自带人到王家来,给银八百两要买王家的宅院。 王家这宅子,买来花了一千多两,这大半年还有修葺,到了潘将军手里就缩水了一小半。柳氏也不争论,写了合同把银子收下。潘将军限三日搬家,她也应了。柳氏这般,李家也不曾做难,潘将军给李家的银子只有一千两,李知府也没话说,写了合同收银子。带着儿子过来和亲家母商量搬家的事。 柳氏笑道:“还有三日呢,不急,咱们且慢慢收拾东西。” 天高三尺潘青天 梅里镇最富贵的莫过于王李两家,他两个都无二话,眼巴巴望着他们做出头鸟的有心人俱都失望。 柳氏带着女儿在家慢慢收拾东西,箱笼家具都打捆包好,又使了人去县里慢慢找房子。李大人心领神会,就托了亲家母一并找房子,他家也是慢慢收拾。到第三日傍晚,潘将军使人来催,看他两家箱笼满地,一副忙乱要搬的样子,摸摸鼻子没得话讲,怏怏走了。 第二日清早又有人来催,柳氏把人请到厅上一堆箱子里头,拣了个箱子盖与来使坐下,奉上一碗白水,为难道:“三日实是急了些,县里租不到屋住,已是使人去府里问去了。还请宽限几日,只要有三五间房能落脚,咱们就搬的。” 王翰林不在家,只得柳氏一个妇道人家,又是笑逐颜开与他写了合同,口口声声要搬的。难道和她动粗不成?潘将军少年得志,却是不想被言官参一本欺凌妇孺,只得掉头去寻李大人的晦气,然李大人却不在家,说是昨日去府城寻房子还不曾来家。 若是要处置人家,到底做过官儿的人家,要与他存些体面。何况头一个拿他两个开刀,他两个老老实实受了,不过搬的慢些儿。若是揪这个错处,只怕后头的人家都没这么老实。 是以潘将军便把这头搁下,先去核查土地。王翰林家只得一个一顷地都不到的小庄,又有十来顷地在两个儿子名下,没有在官府文书上写明分过家,并不能当成两家人收他的税,抽他的丁。依例王家全免。潘将军使了几个文书在县里翻了几天,也没翻出毛病来,弃了王家再寻李家,更干脆,李大人回乡只买了一宅,却是半亩土地都没得。除去人家寻不到房子还不曾搬家,也挑不出李家的半点毛病。 满县乡绅,也只得他两个挑不出毛病。潘将军去寻别家的麻烦,却是笑歪了嘴。旁人不论,只李大人本家,就是一群大肥羊。李家有“臭虫”的美名,随随便便一寻,就有大把的毛病,什么强买强卖啦,什么田地诡寄客户名下啦,反正土豪劣绅们的那些把戏,没有一件落下的。 潘将军笑眯眯守着愁眉苦脸的知县大人按着葫芦抠子儿,越抠越多。臭虫送礼就收,收了还照旧清算,不过半个月功夫,潘将军和知县俱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把臭虫们收监了十来个,李家几个有数的大户,家产全部拘籍入官。 拨去了李臭虫这个刺头,富春县里的乡绅们俱都战战兢兢,任由潘将军搓圆捏扁。万年藏下的人口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凡是挨着些边的乡绅们,俱都收监,便是有门路又使钱的,也不肯放。王翰林一行从秋光明媚的金陵回来,才回曲池地界,就听得路人尽在吟哦两句打油诗,叫做:“潘将军勇捉臭虫,富春县天高三尺”。 王翰林不过一笑,耀祖两口儿却是慌了,一路提心吊胆到家,看家里到处都是箱笼,黄氏便忙忙的去收拾箱笼,王翰林不过洗把脸的功夫,耀祖已是跑出去寻朋友打听消息去了。 柳氏将出晋王的信把王翰林看过,道:“八百两买了咱们这个宅子,限三日搬。满县的人都盯着咱们两家呢,我们只寻不到合意的宅子。潘家那孩子只拿我们没办法,寻李大人本家的晦气去了。” 王翰林听了只是摇头,道:“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子呢。咱们家的住处可有着落。” 柳氏笑道:“若是和乡亲们共进退,咱们就只能在县城租个小院儿住,那就没有。若是到府城住,倒有地方,挤一挤,咱们家和李亲家都能住得下。” 王翰林寻思良久,道:“还是在县里住罢。幸亏你的东西还在路上,要不然这一回搬家,累死人呢。” “我的东西早到府城了。”柳氏嗔道:“只是家里地方窄小,且搁在府城也罢了。我琢磨着,迁都的事只怕成不了,你觉得呢?” 王翰林道:“迁都是一定的。我在金陵遇见一个才外放的朋友,他讲官家头痛久不治,已经两个月不曾朝会。” “可有立太子的动静儿?”柳氏也皱眉。 王翰林再三叹息,摇头道:“不谈国是,不谈国是。”沐浴更衣毕,吃了一盏茶,到隔壁和李大人说了会闲话,商量定两家同在富春县寻住处,王翰林便写了几封信叫管家分送出去。第二日就有同县一个旧年同窗吴茂才回信,说他家老宅在县城外,百来间屋子俱都空着,只是破漏甚多,就借与他两家居住,权把修葺当租钱罢。。 借一两间屋子容易,借百来间不易,有破漏修修也罢了。王翰林和李知府去看,彼处离着县城三里多路,离着梅里镇倒有五里远,就叫吴家村。吴家老宅建在吴家村对面一里远的高坡上,既离河甚远,又不是什么好风景的所在。这里想来可以久居,王李两位俱都满意,回来就安排搬家。 柳氏有心让女儿在未来公公面前显显身手,就把吴家村那边的事全交给英华,恰好李知府也是一般想法,搬家的事全交给了儿子。是以这杨小八和赵十二两个被王翰林寸步不离守着在书房补课。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在吴家村和梅里镇之间来回,倒可以时常碰面。 这一日,李知远押送两家的粮食并粗笨家具到吴家村,站在门口看两家的管家指挥人手搬运,恰好英华过来看房屋粉涮的如何,两个在大门口撞见。 南边十月如同小阳春,日头正好,李知远穿着单衣尚热。他的管家寻了一壶茶献来,他倒得一碗还不曾喝,看见英华进来,小脸蛋渗出两片粉红桃花,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儿,就把那碗茶送了过去。 英华接过茶,吃了两口,笑问:“芳歌几时回来?” “母亲把青阳送到府里书院念书,总要到正月才能回家罢。”李知远笑道:“你可是闷了?正好下午得闲,我陪你走走何如?” “只在咱们家周围走走罢。”英华把茶碗搁在大门边的的旧桌上,笑道:“来了好几回,总有事,都不晓得吴家村什么样。” 李知远出来,看见英华和随从俱是骑马来的,便道:“我还想把我家那几匹马都卖了呢。” 英华走到一匹栗色小马身边,拍拍马头,笑问:“为什么要卖马?” “不如驴子实惠,毛驴还能拉磨呢。”李知远说着就笑起来,“这边地方极大,梅里镇也没有碾房,所以我家打算在那边开个碾房。”他朝半山洼那边一指。那边半山洼确实有好大一片草地,若是略平整平整,便是踢球的好所在。英华踮脚看了又看,笑道:“做碾房可惜了,做球场才好呢。” “英华妹妹莫笑我。”李知远苦笑道:“如今哪里还有心思踢球。开这个碾房也不是为了赚钱,不过是因为男人大半不在家,让妇孺舂米容易些罢了。” 英华听得李知远说不想赚钱,把李知远从头往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往头看。李知远被她看得莫明其妙,不觉心虚的摸腮,道:“我脸上有墨汁?” “府上虚担着臭虫的芳名。若是明说不赚钱,人敢来否?”英华笑眯眯道。 “臭虫都叫潘青天捏死了。”李知远细想一想,人心确是如此,若是说不赚钱做好事,只怕人真不敢来。他也泄气,道:“那还是修做球场罢,咱们几日能踢一回球,旁的时候与乡亲们晒晒梅干菜也好。” 英华把马鞭丢给李知远,笑道:“咱们两个赛一场?” 李知远虽然老成,却是不舍得扫英华的兴,慷然允了,上马执鞭,指着对面的村庄道:“从村子后头绕过去,就是通县城的官道。咱们到官道就回转,好不好?” 英华打马便跑,笑道:“好。”一个好字说远,已是跑到十丈开外。 李知远并无和英华比赛之心,不过陪着她玩玩罢了,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穿小溪,越田野,过松坡,转竹林,到得官道附近,路人已是多起来,英华便慢了,等李知远过来,回头和他说:“人多,不比了呀。” 李知远追上来,跳下马才待和她说话。却见一个相识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过来,老远就喊:“李大少,李大少。” 李知远扶着英华下马,笑道:“阮小七,这十几日不见你,在哪里发财?” 阮货郎笑道:“跑穿了鞋底,都没有做成一桩大生意。今日我去梅里想寻你们踢球耍子,看镇口都没有人,所以见了你就想问问,以后还踢球否?” “踢的。这几日忙着搬家,等大家都闲了,再踢罢。”李知远笑嘻嘻道:“你这是要去吴家村?” “我家就在吴家村。”阮货郎笑道:“李大少赏光到寒舍坐一坐,吃口水?” “我们也把家搬到吴家村来了。”英华笑道:“阮大哥,吴家村连个杂货铺子都没有,还烦阮大哥隔几日到我们家走一遭儿,使女们也好买根针儿线儿。” “原来是你们借吴大郎家的老屋。”阮小七笑道:“咱们这边,可比不得梅里镇上风水好。”他说滑了嘴,自家先呸了一口,重又把货担子挑起来,道:“我家就在村口,得闲来耍。”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连一个货郎,都晓得莫谈国是了,李知远和英华相视苦笑。那两匹马看见几丛青翠绿草,慢慢移过去嚼吃,李知远索性就把两匹马系在一棵小树上,任由马儿吃草。 英华挑了两块干净的石头挪到树荫下,让李知远坐。李知远觑一眼两块石头之间不远不近,心中暗乐,在外头坐下,让英华坐里头。 官道上人来人去,大多是搬家的人。几口之家带一辆牛车,车上载着箱柜被卧,有的车上还有老人孩子。青壮们推车的有之,挑担的也有,便是那几岁的孩儿,不是赶着鸡鸭,就是牵着猪羊,不论大人小孩子,脸上俱是一副苦像。便是偶有几个和李知远踢球相识的少年,看见李知远也不过远远打个招呼罢了,全无从前无忧无虑的笑脸。 英华看了一会,如坐针毡,皱眉站起,道:“我看不下去了。” “那咱们回去罢。”李知远淡定的很,轻声道:“赵世兄跟我透口风,说必会还老百姓一个公道。咱们且等着看罢。” “他——他说了又不算。”英华只是摇头,沉默了一会,道:“你那个碾房,还是办起来呀。” “好,办起来。”李知远轻轻捏住英华的手,笑道:“走罢,咱们回家去。” 风从梅里镇那边吹过来,带着些冷意,可是李知远的手有力而且温暖。英华顺从的由他牵走,上了马回头再看一眼官道上的百姓,叹息一声,道:“咱们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能做一点是一点吧。”李知远坚定的看着英华的眼睛微笑,“向前看,新京城总有修完的那一天,我还想牵着你的手,去逛新京城呢。” “咱们从前怎么说的,要把富春的学生都聚集起来,大家一起使力,把富春书院重办起来。”英华泄气的说:“你看,最后富春书院落到谁手里了?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任由大房卖了书院呢。我做了手脚,倒叫大房吃亏,没了二三万两银子。” 英华算得老实孩子,只看得见自己让人家吃亏了,却不曾想那书院原是有自家一半的,大房的田产原也有自家的一半,人家分家就干脆理直气壮不分给她爹。 李知远看英华跟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头,越发觉得英华有赤子之心,老实的可爱。不由安慰她道:“那书院在平常年景也值不了三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半是你爹爹不要的呢。分家时,就一个书院值钱还不肯分与你们,他们可没想过你家的积蓄尽都花在书院上。” “这倒是。”提到大房英华甚觉烦恼, 他两个说话间不觉走到山道转角,转过弯再下个坡,就是吴家村。山道上无人,老远就听见吴家村哭喊声一片。李知远和英华对视一眼,两个都惊讶,打马跑到村边,就见一队骑兵在锁人。李知远拦住英华,两个站定听了一会,才晓得官兵是来抓流氓,凡是没有上户籍的,不论男妇一并带走,在户籍的人家,就有里正指认,三丁抽一,各家的男丁立刻就要收拾行李跟他们走。 那个阮货郎打了个小包袱,哭丧着脸出来,一边是哭哭啼啼大肚子一个妻,一边是他的老父,后头老母带扶着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看见李知远,他眼睛一亮,拉着那男孩儿跑过来给李知远做揖,道:“我要去了,弟弟还小挑不得货担,还求李公子和王小姐多照顾我家小弟生意。”又叫他弟弟与公子小姐做揖。 李知远点点头,道:“你保重身体,家里老小都盼你平安回来,莫要做傻事。” 这话极是正经,边上虎视眈眈的兵士就别过脸去。李知远飞快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饼纳到阮货郎的手里,小声道:“你将去送与管事的小吏,可以谋个轻松点的差使。” 阮货郎看看大肚子的妻子,含泪把银饼收下,爬到地下给李知远磕了个头,把弟弟推到父亲怀里,自家默默走到人堆里去了。 英华却是不忍看,抽身先走了。李知远默默牵着两个人的马回转。到得吴家老宅,英华才恨道:“潘家人做事就没有厚道过,阮货郎的弟弟还小,他家原是不该抽丁的。” “潘太师权倾天下,潘贤妃宠冠后宫,他家子弟嚣张难免。”李知远长叹一口气,道:“只看赵世兄还要让着那位潘小姐三分,就晓得了。” “他哪是让着人家,但是个生的还过得去的女孩儿,他都是那般粘呼呼的模样。”英华把对潘家的不满转到赵恒身上,冷笑道:“京城里看上我二哥的小姐也不少,要死要活要嫁他的也有几个,我二哥两句话就能把人家打发了。他这样算什么?其实我心里倒替潘晓霜不值,她为了赵恒,连推人家河的事都做得出来,除了赵恒,旁的人也不敢娶她了。” 这倒是真的。似潘晓霜一言不合就踢屏风的威风,陈夫人领了大教之后好几天,但提起都要骂两声儿潘家女孩儿们俱是没笼头的野马,一个劲纳闷官家怎么会那么宠爱潘贤妃。这样的蛮横泼辣又一心一意缠着赵恒的女孩儿,想来真是除赵恒之外,无人敢娶。 潘晓霜的兄长潘菘也甚心烦,潘晓霜原是偷着跟他来的,到了富春才发现,再送回家又抽不空来,一不留神就教她爬墙溜走,好容易在梅里镇寻到妹子,又蹭了王耀宗一鼻子白灰。他把妹子拘管了这许多时候,潘晓霜又哭又闹又是不肯吃饭,闹的他也烦了。想一想,自家这个妹子对赵恒一往情深,合适的人家怕是都不敢娶她的。他带着妹子去了几回梅里镇,从前踢球的所在连个鬼都没有,再一打听,王家忙着搬家,王翰林来家把两个学生牢牢看守在书房。潘菘从小到大和王耀宗打架就没有赢过,他不晓得王耀宗不在家,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日稍闲,他便陪着妹子骑马散心,潘晓霜便要抄近路到梅里镇去,打吴家村经过,老远看见王英华在那边山坡上,潘晓霜打马飞跑过去,使鞭子指着英华,问:“你把我恒哥哥藏到哪里去了?” 英华道:“你要寻他到梅里镇去。” 潘晓霜把眼珠转得几转,冷笑道:“你唬我呢。我便进去搜一搜,又怎地?”纵马进门,顺手还使鞭子把门边的那张旧桌上的茶壶抽落到地下。瓷片碎了一地,茶水四溅。恰好英华今日穿的是一条石榴红罗裙,溅上拳头那么大一块茶渍,就透出里头的红绫裤花样出来。 英华又羞又恼,李知远把她护到身后,道:“赵世兄原不在这里。” 潘菘居高监下,冷笑道:“赵世兄也是你叫的?” 里头各院都在粉涮,院子里还有家具箱笼诸物绊脚,潘晓霜跑马进去,不过二十丈就被一道绳索绊住了马腿。那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潘晓霜便跌了个滚地葫芦,两只雪白的胳膊在地下磨的血肉模糊,哭着跑出来,道:“他们害我。” 潘菘原也是个胆大的,便道:“左右,与我把这对狗男女拿下!” 51好捉难放 第五十一章好捉难放 休说李知远没反应过来,就是英华自以为晓得潘家兄妹的习性,也不敢想潘菘会这样胡作非为,两个齐齐愣住。 亲兵们一涌而上,把二人困在当中,抖出铁链就要上锁。 冰冰凉的锁链待碰到李知远脖上,他才醒悟过来,一脚把那亲兵踢开,把英华用力推出人群,道:“跑,喊人来。” 英华跟着二哥打架,从来都是打得过就敲闷棍,打不过就溜之大吉。看情形打不过潘家那十来个亲兵,英华提起裙儿跳上马,挥鞭就跑。 几个亲兵去追王小姐,当不得李知远扛着他们的拳打脚踢,不要命的扯住他们。潘菘忙着安慰哭哭啼啼的妹子,待他腾出手来,亲兵们只捉住了李知远。英华已是跑出半里地之外了。想到王耀宗不好对付,潘菘觉得王英华跑了最好,先拿住这个和王家兄妹走得近的小子,带回去慢慢拷打,总能让他咬出王耀宗来,他便道:“把这个臭小子带回监里去,好生招呼。” 亲兵们把李知远五花大绑捆回县里,先把他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掏摸干净,还待给他一顿杀威棒。李知远笑道:“哥哥们莫打,我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求哥哥们与我留些体面,待我家人来,必有谢礼。” 方才搜身,人家也极顺从,李知远这般,亲兵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咱们摸你的东西你也不恼,还说有谢礼。你这般识趣,我们岂能不纳?只是这个见面礼也是惯例了,不打你不好和咱们将军交待,意思意思罢。”把他按倒在板凳上,轻轻敲了三四十下,倒把板凳打折了一条腿。李知远也体贴,叫痛声凄厉的紧,其实臀部都没有擦着一下。 吃了这顿“杀威棒”,李知远便晓得了潘菘治下不算严,还有空子可钻。因潘将军回来还有事要办,亲兵把他暂送进牢房收押。现今牢房里挤满了富春县的土豪乡绅,倒有一多半是本家,李知远全都不理,自去墙角缩着养精神,谋划出去之后还潘菘的席。 且说英华心里发慌,进了大门也不下马,纵马到阶下,便喊:“潘菘那个王八蛋把李大哥捉去了。爹爹,快想法子救他。” 杨小八一听,便把墨都等干了的枯笔放下,道:“我先去喊人。”推开窗户就跳了出去,打英华身边一溜烟跑后头去了。 英华跑到父亲身边,虽然气愤,还是尽量简洁利索的把经过说出来,“我和李大家哥在新宅门口说话。潘家兄妹去寻赵恒,潘晓霜骑马进大门跌倒,潘菘就要把我两个扣下,李大哥拦着他们,让我回来报信喊人。” 女孩儿被那起兵汉押到县里,休说磕着碰着受伤,被人掐胳膊拧手是免不了的。便是无事,将来也要被乡里蠢妇说嘴。李知远拦着人让英华逃回来搬救兵,想来挨打是一定的,然他既顾全了英华的性格,也照顾到了女孩儿的名声。王翰林心里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觉得没挑错人。 只得女婿一个人落在人手里,老翰林虽然心里也急,面上却镇定的很,把才倒的一碗茶递给女儿,道“晓得了,你且吃茶。”看英华捧着茶碗慢慢吃茶,他自走到门外,叫在外头扇茶炉的小僮去隔壁请李大人过来说话。 赵恒默默的看着英华把茶吃完,走到她身边,小声道:“我会让潘菘把李世兄放出来的。” 英华看看他,没说话,把茶碗搁到桌上,道:“我去和娘说下。” 英华若是发作起来,骂几句,打一拳,他都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她偏偏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赵恒心里又苦又酸又涩。 杨小八已是把赵杨两家的家将都点齐了,大家背着弓,佩着刀,牵着战马到前院集齐。 王翰林看见家将们全副武装,摇摇头,叹气道:“叫他们都散了罢。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们在京城打架,一来是孩子们打着玩大人都不好管的,二来上头有大人压着谁都不敢过份。如今潘菘领了差使,你们还照旧时玩闹,行不通的。” “那……李大哥落到潘菘手里,不是麻烦大了?”杨小八原本脑子转的就极快,听得先生这样话,就有些犯愁。李知远虽然只和他几个月同窗,然一来大家交情甚好,二来是英华的未婚夫,怎么算都是自己人。晋王和潘太师暗地里不和不是一日两日了,明抢行不通,该如何行事?他看向赵恒。 赵恒道:“我去要人。”板着脸出来,牵着他的马出去了。王翰林道:“八郎你陪着他去,莫让家将们动手,若是要不回来人,咱们再想法子。” 既然不能硬抢,那也不必带这许多人,杨小八点了三五个侍卫,忙忙的追赵恒去了。 柳氏被英华拖到前头来,晓得赵恒和杨小八已是去要人,叹口气,道:“别把他两个都坑进去了。” “都坑进去反倒好办了。”王翰林摇头,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英华心里急的很。李知远为了让她逃走,挨了人家多少拳打脚踢,可是她除了跑回家报信,却一点办法有都没有,听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怕李知远不是那么容易得脱身的,一则急,二则慌,英华便觉得满腔酸痛朝上涌,梗在胸口说不出话来,那眼泪,却是一滴一滴渗出来。 英华的小模样儿甚是可怜,柳氏心痛她,捏着英华的手温柔的说:“爹和娘会想法子的,不会让知远这孩子白吃亏。” 老翰林在一边用力点头,道:“莫哭了,大不了,咱们找几个人去把县衙烧了,趁乱把你李大哥抢出来啊。” 李大人走到门口,听见老友这般安慰女儿,惊奇的教门槛绊了一下,老人家扶了扶帽子,走过来,问:“知远是不是管闲事了?” “没有。”英华看见公公,羞愧一齐涌上来,歇了一会,才道:“我和李大哥在新宅门外说话。潘菘和他妹子……” “就是管着我们富春县的那个潘将军,他妹子和英华是京城女学的同窗,叫晓霜。那个女孩儿对赵恒那孩子一往情深,总合我们英华过不去。”柳氏苦笑着解释,“其实恒儿这孩子倒也和我们提过想娶英华,然休说我们觉得不合适,英华自家就不愿意。” “娘你提那些干嘛……潘晓霜不信李大哥的话,非跑到我们新宅里去寻赵恒,结果她自己从马上跌下来,潘菘就要把我们两个抓起来。”英华一想到李知远为了让她跑掉拿身体去撞人家,眼泪就哗哗往下掉,哭着说:“李大哥一定被打的厉害。” 原来不是自家孩子淘气惹事,李知府先松了一口气,道:“知远这孩子一向皮厚,挨几下打也没什么。既然潘将军捉他并无正当理由,倒是好办。我就去县里要人就是。” “赵恒和八郎已是去要人了。”王翰林道:“若是要得回来也还罢了,若是要不回来,咱们还要设法。” 王翰林给妻子使了个眼色,让柳氏把女儿带后院去。柳氏扯英华,英华不肯动。柳氏恼了,揪着英华的胳膊就朝外扯。英华吃痛,脚还似钉子钉在地下一般。柳氏运气一扯,把她扯出来,啐道:“不过是人被对头关起来了,多大点事,你怕什么?” “若不是因为我,潘晓霜的哥哥怎么会找他麻烦。”英华哽咽。 “他和你定了亲,就当替你遮风挡雨。”柳氏把女儿拉到梧桐院里,抽出手帕给女儿揩泪,安慰道:“别哭了,潘菘到富春县里来,还没有治死过人呢。只要人不死,一切好商量。” 若是被打坏了胳膊腿,怎么办?英华拿着手帕抹着眼泪,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朝坏处想。 柳氏看女儿这般,恨的拿手指头戳她,道:“脓包,你就不想想怎么把这个亏还回去?” 英华咬牙切齿道:“还席是一定的,只是——要先把人弄出来。” “哦,你说说你要怎么收拾潘晓霜?”柳氏冷笑道:“你摆出这个哭脸来,休说想扎人家两刀,你还没近身就被人赶出来了。笑,微笑。” 英华挤了几次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老田妈捧着脸盆过来给二小姐洗脸,轻声劝柳氏道:“换了谁不哭呀,缓过劲来就好了。” 柳氏叹息道:“原是我的错。叫这孩子过的太顺当了,遇到一点事就拿不定主意。” “我哪有拿不定主意!”英华扭头,嗔道:“我跑的时候,看见李大哥都被人打出血来。若不是为了让我逃脱,他自家想跑必能跑走的。我一想到这个,就心里难受的紧,恨不能马上把他救出来。” “呸。”柳氏啐了女儿一口,道:“潘菘那孩子从前也没有这么二啊,怎么到了富春,就这样张狂?” 老田妈探脖,道:“夫人屋里说话,我去请玉薇来,京里有什么新消息,叫她讲讲?” 少时玉薇过来,不等柳氏开口问,便道:“京里乱的很,官家身上不大好,赵宰相力劝官家立太子,如今各位皇子都在使劲呢。倒是潘太师,听讲上个月居然赴了晋王的赏菊会,如今两家来往亲热的很。官家这几个月都住在潘贤妃那里,便是皇后娘娘想见官家,潘贤妃拦着都不许见。” 英华听了,托腮思索半日,道:“潘贤妃生的皇子尚小,若是官家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地步,也不会立她生的儿。潘家这个时候和晋王打的火热,想来都是不想就立太子的罢。” “她这个,叫与虎谋皮。”柳氏冷笑道:“官家若是还能拖十几年,拖到几个皇子都老了,拖到她生的儿有出息还罢了。若是官家拖不得,咱们就等着看她下场罢了。” “那潘菘这般……”英华想了又想,有些不确定,“是做了谁的刀?” “然。”柳氏冷笑道:“必是谁私底下给许给他好处,叫他无法无天的闹,最好闹到迁都不成。” 最不想迁都的,天底下的人都晓得是晋王。英华想到赵恒离京到富春来已经数月,潘晓霜才跑来寻赵恒,她为什么会来?八成晋王那边做的手脚。英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道:“因为赵恒的缘故,潘晓霜一向跟我不对。这般儿,不是坑我们呢?” “想做皇帝的人,七窍玲珑心思,旁人哪里猜得准。”柳氏摸摸女儿的头,道:“不过呢,你别怕,万事有爹娘在,便是天王老子,娘也不许他欺负我们家英华。” “那……娘打算怎么收拾潘菘兄妹?”英华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爹不是和你公公正在商量么。”柳氏道:“他们走的是正道儿,若是正道不通,咱们再使花招。” 玉薇微笑道:“其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最有效,然我们老爷多少有些儿古板,所以我们太太自从嫁给老爷之后,都没耍过花招了。”附在英华耳畔轻声说:“想来那位潘小姐是不晓得小姐和李少爷定了亲的。若是他们不把姑爷放回来,咱们只悄悄把她约出来见面,就说小王爷一心想娶你,无奈你已经定了亲,所以呢她若是想成全小王爷和你,倒不妨把姑爷关一辈子。” 英华愣了一下,捏拳道:“双管齐下才好使。咱们就去见潘晓霜,怎么样?” 柳氏对玉薇赞同的使了个眼色。玉薇便笑应道:“坐奴的马车到县里去呀,奴和知县太太结了干姐妹,就带小姐去她那里坐坐,只说小姐和潘小姐都是京里女学的学生,她要讨好上司,必要请潘小姐来坐坐。” “那我去梳头换衣。”英华破啼为笑,跑的飞快,回到她自己院里,就喊杏仁来,与她梳了个双螺髻,捡了几样时新步摇并簪环妆饰,梨蕊还取了几片呵胶贴在英华眉心,弄出半朵梅花形来。因前几日在府城做了几件销金衣服,杏仁就挑了一件淡绿底织金折枝花罗背子的与英华换上,又配了一条翠绿的披帛,拴了一枚小小的金香囊。英华揽镜照照,觉得自己就是富春小姐常见的打扮,才放心出来。玉薇便牵着她的手儿坐车到县里去。 知县夫人果然和玉薇极说得上来话,待英华也极客气,一听说英华小姐曾在京城国子监女学上过学,便道:“有位潘小姐原是从京城来的,不如喊她来说说话儿,也可解她离乡之苦。”真个使人去请。 潘晓霜听得知县后宅有京城来的小姐,就猜是王英华。王英华离京已经大半年,自然不晓得如今京城女孩儿们都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是以她便换了京城最新时兴的金头面,脱去骑马衫,换了一身新样宫装,顶着黄哄哄的插满头的金头面,得意洋洋过来,再看见王英华打扮俗气,隔着老远她便把头抬的高高的,就差用两个鼻孔看人了。 知县夫人晓得潘小姐的脾气,诚惶诚恐迎上去笑道:“潘小姐这身,想是京城最时兴的呀,咱们这里见都没见过。” 潘晓霜笑一笑,却不理她,走到英华身边,将老朋友细细打量,才道:“你这身,过时久了。” 英华笑的极客气,轻声道:“我穿的再过时,也挡不住赵恒喜欢我不喜欢你呀。” 潘晓霜待发作,忍着气想了一想,笑道:“你背着恒哥哥和别的男人私会,你以为他会喜欢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的恒哥哥可不管这些。”英华心里恨不得提拳捧她,面上笑的极得意,“他已是和我爹娘求过亲了,还写信回京城去了,他说过,非我不娶。” 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你骗谁呢。他嫂子亲口和我讲,晋王上回家宴曾和太妃讲,让恒哥哥娶我的。” “我犯不着骗你呀。”英华微笑道:“我爹娘一回富春就把我许给被你哥捉去的那位李公子了。其实我是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们今日把他捉走,我和恒哥哥还想不到好法子让李家退亲呢。” 潘晓霜整颗心都系在赵恒身上。偏赵恒对生的好些的女孩儿都是一样的好脾气,最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然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儿数不胜数,唯有一个王英华是打小儿的青梅竹马,对她最尊重不过。是以潘晓霜心里就把英华当成了劲敌,想来就恨极。她心里先存了赵恒爱英华的念头,又时时嫉恨英华和赵恒要好。今日英华说的话句句诛心,由不得潘晓霜不信。 潘晓霜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怎么看王英华的笑脸怎么讨厌,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她一走,英华也就收了了笑脸,露出委屈的神情,道:“好好的,潘姐姐怎么走了呀?” 一头是喜怒无常的潘小姐,一头是楚楚可怜的翰林小姐。知县夫人的心就不知不觉偏着翰林小姐了,忙走过来拉着英华的手笑道:“潘小姐打小娇养的,你莫和她一般见识。天待黑了,今日就在姐姐这里吃个便饭,何如?” 且说潘晓霜一怒之下,直奔哥哥的书房,打算要哥哥放人。她一进门,便看见她的心上人坐在椅上,明明她就在眼前,却不正眼看她。 想到方才王英华说的那些话,潘晓霜心如刀割,便恨道:“哥哥,把那姓李的放了罢。” 52美人都是祸水 潘菘不承认他把李知远捉了来,和赵恒扯了半日的淡。他不认帐,赵恒也拿他没法子。岂料妹子只一句话就把他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付诸东流水。潘菘恼道:“什么姓王的姓李的,妹子,你胡说什么?” 潘晓霜被妒忌冲昏了头脑,没得心情去揣磨哥哥话里的意思,只道:“方才我们在城外捉的那人,是王英华的未婚丈夫,你把他放了罢。” 潘菘郁闷的想去砍人。杨八郎扯扯赵恒的衣袖,笑道:“潘菘,你好不老实。还是晓霜妹子好。晓霜妹子,你就带我们去,把人放了罢。” 赵恒会意,笑对潘晓霜道:“晓霜妹妹,咱们去把人放了,还赶得及在县里逛逛。南门那边有一家卖的好枣泥糕,我们去尝尝,可好?” 潘菘眼睁睁看着赵恒几句话就把他妹子哄出去了,恼得砸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盏。 潘晓霜随指了一个亲兵带杨小八去监里放人,她自扯着赵恒去逛街。 杨八郎进了大牢,吓了一跳,里头塞得满满的,差不多半个县的土豪乡绅都在里头了。那亲兵从人堆后头把李知远扶出来,杨八郎接着,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忙问:“可还走得?我先扶你去寻个郎中瞧瞧?” “都是皮肉伤,不妨事。”李知远拿衣袖揩揩脸上的血污,笑道:“你们来的倒快,我以为你们最快也要明日才来呢。你身上可带了钱钞?借我点。” 杨八郎真个摸出三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与他。李知远便将一个塞到带杨八郎来的亲兵手里,又将那一个塞到牢头手里,笑道:“多谢看顾,与大哥们买杯水酒吃,改日再请哥哥们吃酒啊。”出来到了门口,还把最后一个小元宝丢给了守门的。 杨八郎扶他上了马,慢慢出了县城。杨八郎才笑道:“为了把你捞出来,十二哥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要陪潘晓霜逛街耍子呢。” 李知远笑一笑,道:“难为赵世兄了。那位潘将军为难你们了吧。” “我们去要人,他死活不承认捉了你。”杨八郎笑道:“这厮上不得台面,打小干了坏事就不敢认帐,也只窝里横罢了。这回原是咱们连累你了。你且等着,我们必想法子与你出气。” “我在监里,原想着出来要想个法子出出这口恶气。”李知远笑道:“在人堆里坐了一会,倒觉得大可不必。” “怎么说?”杨八郎好奇,问。 “半个富春县都挤在监里亲香呢。”李知远笑道:“潘将军造福地方呀,我琢磨着,他也该高升了吧。” “还不够。”杨八郎看李知远已经猜到了,索性和他讲老实话,:“最好是由着他把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光了,叫曲池府的老百姓恨他入骨。他既然捉了你,想来也是打算把你家的钱都榨出来。依我看,你不如和令尊商量,全家到哪里避一避,过一二年再回来。” “那先生呢?先生一家也要避一避?”李知远心里甚是恼火,强笑道:“难道他们是想把富春县剃光头?” 杨小八叹气,道:“京城搬到富春来。光王爷就有十来个要赐地,还有文武百官,哪个不要在天子脚下置个小庄?富春的小百姓肯卖,人家还嫌贵呢。所以弄了这么个二百五的刺头出来替大家扫地。潘菘便是闹的再不像,后头是有私心的百官替他撑腰呢,这时候收拾他,便是犯了众怒。” 李知远听得心寒,半日不言语。 杨小八沉默半晌,道:“我打算过一二年去西北。你将来中了举,可以到西北去做官的,那边是我们杨家的地方。” 李知远的笑声都带着苦涩,只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家的钱其实很够用了,将来中个举,乡下人便不敢欺负我,我只在家做我的田舍翁罢,” 王翰林和李大人正等的心急,两个老人家就站在大门外望着镇口。天将黑透,才见两骑回来。李大人的心就凉了半截,和王翰林说:“我取些银子到县里走走。” 王翰林心里也难过,和他说:“都说潘青天送银子不中用的,咱们还是先去县尊那里走走?” 他两个正商量着,李知远已是到家门口了,看见父亲和泰山满面忧色,忙下马上前,道:“儿子回来了,无事。” 李大人扶着儿子的胳膊舍不得松手,声音都发颤:“打你了罢?疼不疼?” 王翰林看只有八郎一个,便问他:“恒儿呢?” “和潘小姐吃枣泥糕去了。”杨八郎苦笑道:“李大哥身上有伤呢,我去把镇上的郎中喊来?” “你先进去和你师母说声。”王翰林道:“先生另使人去喊。” 杨小八进去说句话功夫,柳氏已是旋风一般冲了出来,将李知远上下打量,瞧得没有少胳膊腿,也没有瞎也没傻,就放了心,道:“已是烧了洗澡水,又使人到你家拿衣服去了。你去耀宗屋里洗个澡,正好郎中来与你上药。” 李知远在人堆里没有看见英华,好生失望的跟着老田妈进去了。过得一会,沈姐亲自将了一包衣服过来送到耀宗的院里。柳氏便在梧桐院里摆了两桌饭,连耀祖两口子都来了。大家齐齐坐下,老翰林发现女儿不在,怪道:“英华人呢?” “到县里去还不曾回来。”柳氏叹气,道:“玉薇陪她去的。女婿既然回来了,想来她也就回的。” “这孩子去县里做什么?”王翰林道:“你也是,就由着孩子胡闹。” 柳氏晓得丈夫这话其实是说给亲家听的,满面堆笑道:“她急的很,玉薇不是和知县夫人蛮要好嘛,所以陪她去寻知县夫人打听消息去了。” 李知远听得英华去了县里,就坐不住了,忙站起来,道:“我去镇口瞧瞧去。” 王翰林道:“你莫动,叫他哥哥嫂嫂去,也就是了。” 王耀祖便放下筷子,和黄氏一齐出席。出来到门口,黄氏便抱怨道:“女孩儿不在家老老实实呆着,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你妹子真是个惹祸精。” 耀祖心里也觉得爹爹任由妹子在外头跑不是个事。两口子在镇口等了一会。英华和玉薇的马车打镇口经过,隔着帘子看有两个人影像是王耀宗两口儿,玉薇便叫停车,和英华说:“那边好像是大少爷两口子,莫不是在等二小姐?我先下去瞧瞧,你只妆睡罢。”她便下了车,隔着老远便笑道:“大少爷,少夫人,二小姐在车上睡着了。” 一阵香风袭来,玉薇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笼过来,温柔明亮的灯光下,原来只有**分颜色的玉薇,生生变成了十分颜色的佳人,更兼她满头珠翠,衣裳鲜明,笑语嫣然。王耀祖眯着眼将佳人细细打量,觉得此情此景很可以入画,便道:“你是我家的?我要与你画行乐图,一会和我走罢。” 玉薇眨眨眼,把惊讶压下去,笑道:“大少爷真会说笑话。还是请回家去罢。我们太太和老爷一定等急了。” 黄氏在一边打量玉薇。平常玉薇出入,她也常见,觉得玉薇生的虽然不如梨蕊,然妆扮入时,又天生的风流妩媚,这样的人儿在隔壁住着,她已是不能安心。今日丈夫觉得玉薇能入画,她心里更觉不安,看向玉薇的眼神里就带着敌意。 大少爷两口子和柳夫人不对付,这两位就是费心费力去讨好也是白搭,是以他两口子各有异样,玉薇不过笑一笑,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到了大门前,玉薇把灯笼交给赶车的,隔着帘子轻喊:“二小姐,到了。” 英华便装模做样打了个呵欠,笑道:“居然睡着了——咦,大哥大嫂。”一边笑就一边跳下车。 耀祖急着画美人,又不想和讨人嫌的妹子说话,便指着玉薇道:“你,你叫什么?跟我走罢。” 黄氏在一边,两个眼瞪的好像牛眼样大。玉薇只妆看不见听不见,伸手去扶英华。英华不晓得大哥吃错了什么药,也只有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吸了一口气迈步。 耀祖急了,喝道:“你没听见我说话么?你!跟我走!”上前两步拦在英华面前,说:“你这个使女借我用几日。” 英华笑道:“大哥,借不了。她不是我家使女。” 上一回讨梨蕊,就不曾与。这一回不过借个使女用几日,又不与。耀祖恼的很,道:“这个使女我还就要定了。”居然一把攥住玉薇的手腕,大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爹爹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玉薇惊笑出声,妩媚的瞟了一眼黄氏,娇笑道:“大少爷,奴还真不是府上的使女。你要想奴做你的人,难呐。” 耀祖虽然曾到勾栏瓦子里耍过几遭儿,实是不曾见识过玉薇这样活色生香妩媚风流的人儿。玉薇略放出些手段,他就犯晕,结结巴巴道:“你想怎样?” 玉薇甩脱大少爷的手,指指黄氏,笑道:“少夫人恼了也,大少爷晚上怕是要跪算盘了。” 二哥若在跟前,玉薇姐姐老实的就似那避猫鼠。英华看大嫂气的眼白都翻出来了,心里暗笑,板起面孔正经说话,“大哥,大嫂。玉薇姐姐原是我舅舅的管事。母亲已是认了她做干女儿,哥哥嫂子岂能把她当使女看待?” 黄氏听了冷笑道:“什么干的湿的管事的,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惯会勾搭别人丈夫。” 这话不只骂了玉薇,还隐射英华的母亲。玉薇和英华都大怒。英华不好发作,便道:“玉薇姐姐,我们走罢。”将他两口儿丢在后头,偏牵着玉薇的手径直进梧桐院。 梧桐院里灯火通明,英华看老田妈指着书房那边,就把玉薇朝书房里带。 英华要替玉薇挣脸,一进门就道:“娘,多亏玉薇姐姐助我,知县夫人真把潘晓霜约了来见,我照着玉薇姐的意思把她气了个半死,想来她一定会吵着要她哥放人。”一转脸,看见公公坐在上头,她的嗓门就低了半截,再一看被打了个猪头样的李知远坐在另一桌上,她就没了声音。 “吃饭,吃饭,我饿死了。”杨八郎笑嘻嘻挟了块川炒鸡送到李知远碗里,道:“你这半日受苦了,快补补。”又挟了一块到空碗里,连碗送到英华手边,“你今日也受惊了,与你压惊的,吃罢。” 英华接在手里,道声多谢,放下碗跟公公见礼,脸红的和那什么似的。 李大人向来喜欢英华单纯爽朗,英华便是冒失了些,在老人家眼里也是活泼可爱的紧,他笑嘻嘻也挟了一块肉到英华碗里,道:“吃饭罢。” 柳夫人便挟了几块肉与李知远,又挟了一根大鸡腿到八郎碗里,笑道:“ 饿了就先吃。耀宗他们呢?” “大哥大嫂在后头。”英华连忙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大哥在镇口接着我们的,方才进门时,他和大嫂说话儿呢,我们就先进来了。” 玉薇笑眯眯道:“奴去瞧瞧。” 柳氏笑着把她推到英华身边坐下,道:“你坐罢。”她自转身出来,才到阶下,就见耀祖和黄氏两口儿一边小声争吵一边进来。柳氏便扬声问:“可是耀祖?” 王耀祖嗯了一声,快步上前。黄氏提着裙儿小跑几步也跟不上,索性落在后头慢行。柳夫人等黄氏过来,在她前头一步进屋,看王耀祖挨着李知远坐下,虽然神情还不大自在,今日有客人在,大家都要顾全体面,也就罢了。 黄氏进来,自在柳氏的下手坐下,正好和玉薇面对面,她那两只眼就好像练就了绝世神功,生生凝练出两把眼刀来,左一刀右一刀活剐玉薇下饭。 玉薇在翰林老爷跟前也甚老实,和英华一般儿规规矩矩吃下小半碗饭,又吃了小半碗汤,才放下碗筷,告个罪,笑道:“奴还有帐要看。” 英华就站起来送她到阶下,一转身,李知远也离了席出来,拿手捂着脸,嗡声嗡气道:“我变丑了。” 英华啐他一口,拉他到对面廊下一盏灯前细看他脸上的伤,又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们后来有没有又打你。” 李知远笑道:“不曾打。押我到县里,那位潘将军有事也不曾料理我。他的亲兵么,其实都还和气,就是监里气味难闻。我洗过了澡,还闻着有骚臭气。” 英华把鼻子嗅嗅,果然还有些不雅气味,想了一想,道:“我收着半枚龙脑香,你等着,我拿来给你。”说罢就要跑。 李知远扯着她的胳膊,笑道:“我一个男人家臭点也罢了,若是弄的香喷喷的,就不像话了。你别走,他们没打着你罢。” “没有。”英华想到李知远拼了命拦住不教人打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心痛他。然叫她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就拿手指头戳他肩膀,却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李知远吸着冷气让开,小声道:“八郎说,让我到别处避一二年。方才我爹和你爹娘商量,咱们两个先成亲,你觉得呢?” “就成亲?”英华又惊又慌,退后一步,“我的嫁妆还没有准备好。” “哎,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的嫁妆。”李知远把英华拉回来,笑道:“你不嫌我像个猪头,就嫁我罢。” “我不嫌你。”英华伸出冰冰凉的小指头,在李知远脸上轻轻弹了一下,“就是……这样嫁你,不像个样子,我不干。” 李知远被这轻飘飘一指弹的晕呼呼的,道:“一二年都不得见你,实是难过呢。” 老田妈带着人送茶上来,看见二小姐和未来的二姑爷在对面廊上讲话,走近了咳嗽两声,笑道:“二姑爷,吃茶。”捧了一盏茶送过来。 英华便似受惊的小鸟,翩翩绕过老田妈,丢下李知远进去了。 李知远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茶碗,吃了两口,厚着脸皮进去请辞,道:“我回家和沈姐说说话。” 李大人应了,叫儿子回家。柳氏便叫英华去洗澡。两家大人商量孩子的婚事。虽然王翰林和李大人都想英华和李知远早日成亲,柳氏却是不肯,道:“一则嫁妆不曾准备好。二则耀宗未娶英华就嫁,我这个做继母的没脸和亲戚说话。” 柳氏搬出耀宗来,李大人便无话说。王翰林虽然觉得儿子没娶碍不着女儿出嫁,但看耀祖两口子的神情都颇以为然,倒也不想妻子难做人,也就依了柳氏,道:“咱们加紧替英华备嫁。耀祖,咱们亲戚朋友里头,若有合适的女孩儿,你就和你母亲说说,咱们先留意起来,等你兄弟来家相看。” 英华和李知远的亲事既然不成,李家便不能举家回避。是以第二日早上,李知远就过来辞了老师兼泰山,悄悄儿到府城去了。柳氏也不肯再让女儿一个人出门,家事多请玉薇帮忙。过了几日新宅那边收拾好,王李两家俱都搬过去。王翰林还给妹妹妹夫留了个小院儿。文才一家也搬了来,大家俱在吴家村居住。 潘菘原也是想再寻李知远的麻烦,然使人一打听,才晓得李知远已是不在富春县了,却是打听不出他去了哪里。若是要寻李家的麻烦吧,李家和王家同住在一个大宅里,赵恒又在王家住着,这一向又和妹子打的火热。却是不好轻举妄动。 只要妹子嫁给赵恒,潘家便万无一失。官家若是长命百岁,将来的天子自然是潘家的外孙;若是官家有个三长两短,晋王的儿子是潘家的女婿,有这层关系,想来挟小天子以令诸侯比冒天下之大不违自己做天子要容易许多,晋王只要不傻都会拥立潘家的外孙为帝,但教潘家的外孙为帝,收拾哪个都易如反掌。 是以潘菘要以为大局为重,就暂将王李两家放下,但见着妹子,就叫妹子把赵恒赚回京城去。他镇日只盘算如何闹得天怒人怨,要叫曲池府的百姓乃至全天下人都反对迁都。 且说耀祖自那夜惊艳,一连画了十来幅美人图都觉得不满意,日日夜夜念想要把玉薇喊来,做一幅月下美人图。他自家不肯去喊,偏要叫黄氏去喊。黄氏哪里肯,和他吵了几回,积下一肚皮的怨气。 吴家老宅就一个大厨房,黄氏和玉薇也常在厨房撞见,但见一回,她就要指桑骂槐一回。 玉薇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因黄氏莫名吃醋,她偏有事无事要当着黄氏的面,抛个媚眼儿与耀祖。这日玉薇从耀祖住的院前经过,因耀祖在院门口闲走,黄氏坐在门边缝衣裳,她便站住了脚,微微一笑,妙目流转,把耀祖的魂都勾掉了半边,又故意咳了一声让黄氏知道,才袅娜而去。 黄氏大怒,指着玉薇的背影骂骚蹄子,臭狐狸。耀祖听了,不满道:“你这般说话,生生把几个孩子都带坏了。玉薇姑娘再有哪里不好,你见一回骂一回,人家都不曾恼,可见人家性子是真好,越发显得你小鸡肚肠。” 黄氏听得这话,又妒又恨,正好手上有针,就将来扎他。耀祖推开她,道:“妒妇!妒妇!”拨起脚就走,才出得大门,却见一个娇美小巧的女孩儿,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守门的拦着不让她进,她抹着眼泪只是要进门。守门的正是无法,看见大少爷出来,忙道:“大少爷,这位小姐要见赵公子,你与小的做个证见,赵公子是不是一早就到县里去了?” 53娶妻还是纳妾? 上 第五十三章娶妻还是纳妾?(上) 耀祖皱着眉将那女孩儿细细打量,却认得她是同窗苗凤举的妹子,便道:“苗小姐,赵世兄实是不在家。” 苗小姐也认得王耀祖是她哥哥的同窗,便弃了守门的,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耀祖的衣袖,泣道:“王大哥助我,我要见赵恒哥哥。不得见他,我就要死了。” 新宅左右虽无紧邻,然在大门口这样拉拉扯扯也不像话。王耀祖劝不走人,只得把苗小姐带到赵恒和杨八郎住的那院门口,道:“赵世兄住在这院里,你在这里等罢。” 苗小姐把这院里二十来间屋子尽数看过,看一个大衣架上确是挂着赵十二的几件衣裳,才信这里是赵恒住所,真个就在那屋门口台阶上坐等。 耀祖因人家是小姐,不好奉陪得,自家娘子方才吃醋吵闹,也不好喊她来陪,有心喊那位玉薇小姐来陪着说话儿吧,他又无胆,万般无奈,叫英华去陪苗小姐说会儿话,因道:“她哥哥是我同窗,你陪她说说话,哄着她家去也罢了,再不然,使个人去县里前门大街苗家捎个信,就说他妹子在我家,叫他抬个轿子来把人接走。” 英华含着笑等哥哥去了,转头和杏仁小声抱怨:“他揽的事他又不管,偏叫我去。” 杏仁笑道:“大少爷心肠倒好,若是二少爷,肯定是不理人家的。” “二哥是被烦怕了。”英华也笑了,道:“我替赵恒打发痴心姑娘都打发多少个了?这一个,我偏不帮他,只叫人家在家等他来。”她自带着小海棠到赵恒那院里去,笑道:“苗小姐,这院里坐着凉,咱们到前头花厅坐会,好不好?” 苗小姐眼泪汪汪的扭过头,不理她。 英华也不恼,抿嘴笑道:“你不来,我就在花厅等赵恒来了,告诉他你在这院守着他,叫他别回来。”说罢掉头就走。 苗小姐抹着泪跟了上来,进了花厅,她也不说话,自家挑了一个能看见外头过道的位子坐下,眼巴巴只看门外,并无和英华说话的意思。 英华本就没有和她闲谈的兴致,她既然这样,就叫小海棠把她的功课取了来,就在花厅的那张八仙桌上摊开纸写大字。 王翰林与英华定下的课功,原就是为了磨她的性情的,英华耐着性子写字,越写越是心平气和。苗小姐望了半个时辰,却是失了耐性,把英华看了又看,问:“他几时回来?” 英华晓得她问的是赵恒,不由苦笑道:“你既然在县里住着,自然是晓得他这几日都在县里闲逛。他平常几时来家,今日自然还是那时回来。” 苗小姐才抹掉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原来水汪汪的一对眼睛,此时倒似两个烂桃。英华看她又哭了,想到前几日自家也是这般软搭搭只晓得哭,又是惭愧,又是同情,便好声说:“你莫哭呀,我陪你等他来家。” “他……他是不是总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丢一个?”苗小姐一口气说完,拿手帕捂着脸,泣不成声。 “不是。”不是总是这样,不过是经常这样罢了,然看苗小姐哭的这样伤心,英华便觉得真话难以说出口。 “那他——为何?”苗小姐突然奔到门外,扶着柱子干呕。英华吓着了,忙问:“你怎么了?我喊郎中来与你瞧瞧呀。”就叫海棠出去叫个人喊郎中。 苗小姐拿帕子捂着嘴,含糊不清的说:“不要喊,我不过是一时吃错东西罢了。” “吃错了东西可大可小,你若是在你自己家我管你瞧不瞧,在我家,就一定要瞧。”英华恼了,发狠道:“海棠,先去喊人请大夫,再叫人抬个椅子来,把苗小姐抬我屋里去。” 海棠连忙答应,跑过苗小姐身边时,苗小姐一把揪住她的裙子,厉声喊道:“不要去!” 难道苗小姐——是有孕了?英华再想一想,羞红了脸轻声道:“海棠,你先不要去,把咱们院里的三叶嫂子喊来。” 三叶嫂子生过几个孩儿,年纪四十多,嘴又严的紧,管着英华院里洒扫和看守门户,是个极老实的妇人。海棠虽然觉得莫明其妙,还是依言去把三叶嫂子喊来。 英华便叫三叶嫂子把苗小姐扶到兰花厅去坐。新宅比不得梅里大宅能分个里外,因是暂居,未婚的女孩儿不论主仆都住在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却是个走马楼,英华占了南边楼上三间做卧房和书房,楼下三间便做了个日常坐卧的所在,因楼下挂了个“淑兰芷风”的匾,就随口喊兰花厅。玉薇无事在家,都和杏仁梨蕊几个在兰花厅里算帐,做针线活。 是以三叶嫂子把一脸病容双目红肿的苗小姐扶进来时,玉薇在兰花厅小隔间里看帐,杏仁和梨蕊在大厅里带着几个小丫头做针线说闲话,听见动静,大家一齐朝外看。 梨蕊认得那是苗小姐,忙站起来帮着扶苗小姐到一张长榻上坐。杏仁悄悄儿走到厅外,问满面忧色的英华:“二小姐,苗小姐这是怎么了?” 英华摇摇头,小声道:“叫三叶嫂子到楼上来,我有话问她。”便先上了楼回卧房,候三叶嫂子进来,就把在房里揩灰的一个小丫头喊出去,问三叶嫂子:“苗小姐这个模样儿,是怎么回事?” 三叶嫂子看小姐都把小丫头支使出去了,情知她也猜到二三分。柳夫人的家教,亲眷里头怀孕生子诸事,其实背地里都和英华说说的。三叶嫂子便道:“看着像是有了,不过呢,月份小,便是郎中号脉,也不见得号的准的。若是要做准,还是要请稳婆来。她还是个小姐,休说请稳婆,便是郎中都请不得了。” “我先当她是吃坏了东西,所以说要请郎中来,她挣命一般不肯。所以我也猜是……”英华沉吟半日,道:“你也说是,那八成就是了。这事,还当和娘知会一声,就烦嫂子去说声罢。我且下去陪她说说话儿。” 柳氏听得苗小姐找上门来,还似有孕,为难了半日。搞大苗小姐肚子的,除掉赵恒,再没得第二个。晋王只得三个儿子,世子只育三女,次子也只有一女,晋王妃和老太妃想个男孙都要想出毛病来了。赵恒房里原也有好几位姬妾,便是多一个苗小姐也无大碍,然苗小姐有了孩子,赵恒还没有定亲。赵家是要体面呢,还是要孙子? 柳氏思来想去,绝不能替赵恒主张,便使了赵恒带来的一个管家去县里喊他回来,她自捧了一小盒鲜枣到兰花厅里,笑盈盈交到女儿手里,道:“这是吴家才送来的。” 爱吃鲜枣的其实是梨蕊,英华接过来就搁到梨蕊面前。柳氏把手在女儿胳膊上轻轻一搭,却不理苗小姐,英华会意,扶着母亲出来上楼。柳氏便道:“这事儿不论有没有,都不是咱们能替赵恒做主的。你沾上边儿,将来大臣们闲话起来,还要连累你的名声,咱们只装不知道罢。娘已是使人喊赵恒来家了。”柳氏想了一会,又道:“叫你多管闲事,你速收拾几样行李,娘叫玉薇陪你到府城避几日再来家。” “不是我要管……我在家连二门都没有出。”英华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大哥认得她,是大哥把她领进家门,又巴巴的亲来喊我去陪她说话儿。” “这个大少爷!”柳氏皱眉,恨道:“回头再收拾他。你先避一避罢。你把苗小姐送到赵恒那院里。我叫人套车,正好你到府城去把你的嫁妆清点清点,什么东西都在哪个箱子里,你自家心里有个数儿,以后过日子才省心。” 英华下来,便对苗小姐说:“家母已是使人去喊赵世兄了,嘱我送你到他那边暂坐。” 苗小姐巴不得到赵恒屋里去,英华就叫人扶着她,亲送她过去。回来就叫杏仁梨蕊收拾行李。玉薇倒是常到府城去的,柳氏命她陪英华到府城去住几日,她收拾了两件随身的衣裳,命人套好她的车,让英华的几个丫头坐,她自和英华坐了一辆车,问:“太太可是急着要买什么?” 英华摇头,贴着玉薇的耳朵把苗小姐的事儿说了。玉薇也恼,道:“大少爷真是不晓得事。这种麻烦是人都晓得要避开的。他自家要揽就去揽嘛,推到我们小姐身上像什么话。” 英华叹气,道:“不提他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这事儿,你说赵恒会把她怎么样?” 玉薇冷笑两声,道:“还能怎么样,王孙公子里头这种事多的事,便是赵恒公子心肠好,也不过大发慈悲收她为妾罢了。苗小姐好好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晓得自尊自爱,做妾也是她自找的。” 英华犹豫了一会儿,道:“她家不过是平常人家,又有了孕,现与赵恒做妾,潘晓霜一心要嫁他的,只怕容不下她,我甚是替她担心。” 玉薇笑道:“我的二小姐,咱们是可是潘小姐的眼中钉肉中刺,自身还难保呢,哪里顾得上她。她不在县城门口拦她的情郎,偏跑到我们家来连累我们的名声,我们太太没拿大棍子赶她出去,就是极厚道的人了。小姐,这事,咱们做小姐的,只能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英华替自家和婆家想想,再替李知远想想,男人在外头交际,总要存几分体面,岂能因为她不谨慎,叫人说他闲话?英华也只能叹一口气,把苗小姐这事放下。 且说赵恒听得柳夫人有请,全不管潘晓霜撒娇撒痴拦住不许他走,径把她丢在酒楼的小阁儿里,骑了快马回来。柳氏便把他叫到老翰林的书房里,当着他先生的面,道:“苗小姐今日在大门口哭闹半日要见你,耀祖正好出门撞见,就把她领到英华那里去了,叫英华陪她说话儿等你。” 柳氏的话还未完,王翰林已是皱眉,恨道:“耀祖胡闹!” 柳氏叹一口气,道:“苗小姐像是病了,呕吐不止。英华吓着了,要请郎中与她瞧,她抵死不肯,只说要见你。恒儿,她现在你房里,你去瞧瞧她罢。” 赵恒答应一声,走的飞快。他走了,王翰林便恼道:“这孩子,总有一日要坏在女人手上!” 柳氏替王翰林倒了一杯茶,道:“晋王大事若成,恒儿便是天字第一号的闲散王爷,休说三五个妾,便是三五十个,也无所谓的。恒儿这孩子,也只这上头不大谨慎,学问上虽然不怎么用功,他也不靠读书博功名。我觉得他天性纯良,又待你我如父母,对咱们家的事极是上心,你就少说他两句罢。” “这两个孩子从七六岁上头,倒是在咱们跟前的时候多,在他们自家时候少。我晓得你心里,是把他和八郎都当自家孩子一般看待的。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啊。”王翰林也叹气,道:“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那位苗小姐,不是病罢?” “不晓得是不是。”柳氏皱眉道:“我已经叫英华去府城住几日了,玉薇陪着她的。且等恒儿把苗小姐这事处理好了,再叫她来家。省得事情都叫人家晓得,攀扯到我们女儿身上。” “耀祖该打!”王翰林恨道:“把他喊来,几日不揍,他就胡闹。” 柳氏按住暴跳的王翰林,劝道:“他也是有儿子的人,打他做甚,你就与他留几分面子罢。倒是恒儿这个事,咱们要不要写封信给晋王一个交待?” “写个屁。”王翰林恨道:“不管他,咱们只妆不知道。”气呼呼吃了半盏茶,又道:“那位苗小姐,你留意些,莫让她想不开走了拙路。” “晓得了。”柳氏笑道:“我也怕她一时想不开怎么样了,所以把她留下了。且看赵恒打算罢,若是要纳她,少不得我还要厚着脸皮到人家家去说媒。真是!师母替学生纳妾,全天下也只有我这一个了。” 且说苗小姐见了赵恒,扑到他怀里只是哭。赵恒那几日颇觉得苗小姐娇蛮可爱,天生一股子野味,然野味吃了几日也有些倒胃口。恰好要应酬潘晓霜,他就把苗小姐忘了。潘晓霜从京城寻他到富春来,原是拿定了主意要嫁他,所以赵恒假意与她三分颜色,她就捧出十分真心,两个居然相处还不错。这几天两个把一个小小富春县逛了个遍,赵恒又有些厌了。再回头看苗小姐,就起了几分柔情,看苗小姐伏在他怀里和小猫似的,他便抚着苗小姐的背,道:“这几日我原是有事,并不是把你忘了。你莫哭呀。” 苗小姐待说话,才张口就干呕,只得扭过头推开赵恒奔到门外去。赵恒便叫管家喊郎中来。苗小姐为什么会呕吐,管家是懂的,站在一边神情尴尬。 管家不走,赵恒便有些急了,喝道:“还不快去!” 苗小姐拿手帕掩着嘴,忙道:“不要去,我没有病。” 那管家甚有眼色,迅速就退了出去,还把房门都掩上了。赵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愣住了。 苗小姐揩了揩眼泪,软绵绵泣道:“恒哥哥,怎么办?我害怕。” 有了孩儿,便纳了她罢。赵恒拉住苗小姐的手,咬牙道:“怕什么,生下来就是。我明日就请人去府上提亲,可好?” “好。”苗小姐重扑进赵恒的怀里,心中又是喜,又是羞,还有后怕,真真是泪如雨下。 赵恒将她好生安抚,又亲自把她送回家去,回来却是犯愁了。若是他无父母,又是正经娶妻室,请师母去提亲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然他不过是纳个妾,叫师母去,就有些不大妥当了。 赵恒犯愁,这事又不好和八郎商量的,他思索整晚都不曾睡,第二日起来迟了,呵欠连天坐在房里发闷。柳氏亲自送了早饭来,看着他吃饭,说他:“有些事,拖不得的。早些儿做决断才好。” 师母居然都晓得了,赵恒低下头,脸红半日,方道:“我纳她也罢了。只是这事师母去说不大合适。急切间寻不到人。” 赵恒这孩子,居然会替别人着想了,柳氏心里极是欣慰,想了一想,道:“英华说她大哥认得这位苗小姐,便叫她大嫂把苗小姐一家请过来吃个饭说说话罢。然后我和她母亲闲话,再见机行事,如何?” 这法子甚好,赵恒便应了。柳氏回去就把大儿媳黄氏喊来,问得苗小姐的哥哥和耀祖是儿时同窗,就命她去请苗小姐家的女眷来坐坐。 黄氏不晓得就里,只当婆婆是替二弟说亲,甚是不情愿地答应了。柳氏便套了个车送她到县里去。苗家夫人其实心里也有数,富春地方本来就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只要事后男方明媒正娶来提亲,体体面面把女儿嫁出去也罢了。这般儿先请过去说话儿,想是因为人家爹娘不在跟前,做师娘的不好出头替人家儿子提亲的。然请过去吃饭商量,也算是有诚意的了,是以黄氏一请,她就带着儿媳妇跟原车来了。 柳氏接着苗家夫人到厅里坐,大家吃了茶说些场面上的话,苗家夫人给儿媳妇使了个眼色,她媳妇便要去看黄氏的孩儿,把黄氏扯走。 柳夫人便把厅里侍候的人都使走了,把赵恒喊来。 苗夫人原也见过赵恒一二面。赵恒生得俊秀无比,又气质高贵,听讲家里又是京城的高官,这样的人儿做女婿,还有什么好挑的。赵恒做个揖,坐到柳氏身边。柳氏便道:“恒儿,你自家说罢。” 苗夫人惊诧不已,这世上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 赵恒涨红了脸,艰难的说:“我愿意纳令爱为妾,事出仓促,将此为定。”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羊脂玉鱼佩,交到柳氏手里,又道:“就与三千两为聘金。师母,可使得?” 柳氏叹一口气,看向苗夫人。苗夫人又惊又怒,一手扶着桌子沿儿,一手指向赵恒,厉声问道:“你说的不是娶我女儿,是要纳她为妾?” 54娶妻还是纳妾? 下 依着赵恒的家世,便是八公之后的潘晓霜嫁他都有些勉强,若要门当户对,只能似他两个哥哥一样,在表姐妹们里头娶一个。 是以是以休说赵恒自家从不曾想过娶苗小姐为妻,便是王翰林两口儿,也都是认定苗小姐是为妾的。只不过这要正经人家女儿做妾的话,实是不好出口。然人家女孩儿已是有孕,又不能弃之不理,赵恒纳她为妾实是自做主张,虽然纳个妾不是大事,回家挨责罚是一定的。 又有定礼又有折彩礼的现银三千两,依着晋王府纳妾的例来讲,苗小姐实是待遇优厚。赵恒觉得自己为了苗小姐甘受委屈,只说苗夫人一定会满口答应,实是没想到苗夫人反应这样激烈。 赵恒愣了一下,回答:“当然纳妾。” “我呸。”苗夫人一口浓痰吐到赵恒脸上,怒道:“我女儿便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不要她做妾。”说罢又狠狠瞪了柳夫人一眼,拂袖而去。 赵恒原是赵家得了天下之后生的,打小儿金尊玉贵娇养着,除去官家的几个嫡亲儿子,谁不要让他三分?生平头一回叫个乡下妇人吐了他一脸肮脏黄痰,他屏着气,要擦又怕脏手,不擦又脏了脸,恼的眼泪都出来了。 柳氏忙使手帕替他揩掉,又忙忙的叫打水与他洗脸。赵恒洗罢了脸,面色铁青,恨道:“不愿意就不愿意,为何要吐我唾沫,这等蠢妇,可恶。” 柳氏心道:吐你一口唾沫算轻的,然这话不能和宠坏了的人说,柳氏只劝道:“富春原是乡下地方,纳妾的原本就少。苗家也是正经人家,你乍一提要纳她女儿为妾,人家哪里就能乐意。” “不乐意就罢了。”赵恒恼道:“便是纳了她做妾,我回家少不得还要挨我母亲板子。她家既然不愿,我又何必硬找麻烦。” 苗家不愿意,虽出柳氏意料之外,倒也让人松了一口气。本朝风俗一嫁二嫁三嫁随便嫁,大着肚子再嫁的也不少,柳四娘就是带着孩子再嫁的。苗小姐虽然不是处子之身,又有了孩儿,要嫁人却是不难。是以人家不愿意让女儿为妾,原是正理。 是苗家不愿意,又不是赵恒不认帐,柳氏自然不肯多事劝赵恒强纳人家女儿为妾,将玉佩还给赵恒,吩咐他以后小心,也就罢了。 苗夫人欢欢喜喜带着儿媳出门,满腔怒火独自回家。苗凤举做儿子的不敢触母亲霉头,自骑了个驴到吴家村来,接他妻子回去。两口儿一对话,都不晓得母亲为何暴怒。苗凤举娘子到家,先到婆婆处伺候。苗夫人看见儿媳妇脸上带笑,越发着恼,怒道:“你妹子要与人做妾,你还笑!” 苗凤举娘子吃惊,讶道:“这是哪时的话!那位赵公子不是许了妹子说要娶她的么。” “那姓赵的当面和我说要纳你妹子为妾!”苗夫人老泪纵横,气愤的直哆嗦,“还说要与我三千两做彩礼钱。叫我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 把苗家上上下下都使钉钯搂一遍,也没得二千两银子。纳妹子为妾,人家居然就要出三千两?那赵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苗凤举娘子劝了婆婆几句,借口看厨下煮晚饭,走到丈夫书房和他说:“母亲生气原是因赵公子将了三千两要纳我们妹妹为妾!” 苗凤举先听见三千两,就欢喜道:“赵家这等有钱?有这三千两,替妹子备一份体面嫁妆,还有的剩呢!母亲为何不许?” 他娘子恼道:“是纳妾,不是求亲!” 苗凤举好似大暑天里被人从头顶泼了一盆雪水,僵了半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是正经人家,凭什么叫我妹子为妾。” 他娘子也恼,道:“得空咱们劝劝妹子罢,妹子与人做妾,咱们全家在人前都抬不起头的。” 苗凤举越想越是恼,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走到妹子房里,就道:“那姓赵的不肯娶你,只愿纳你为妾,你还是割掉嫁他的那根肠子罢,把心收一收,好生在家做做针线,将来咱们另替你挑好人家的公子为配。” 苗小姐摸着平平的小肚子正在想嫁了赵恒之后的好日子,听得哥哥这般混话,恼道:“他答应了要娶我的,哥哥你休要胡说。” 苗凤举看妹子执迷不悟,恨道:“我骗你做甚,我们才从王家回来,娘气的要死呢。” 苗小姐怕家里人看出她有孕,已是装了几日的病了。家里人只当她害相思病,并不晓得她害的是不能相思的毛病。今日黄氏来的突然,苗夫人走的也匆忙,也不曾和女儿说是要去王翰林家商量她的婚事。苗小姐听说母亲去过王家了,忙推开哥哥,跑到母亲房里去。 苗夫人卧房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使女,看见小姐过来,指着里头摆手。苗小姐凑到门边听,听见母亲一边呜呜咽咽的哭,一边骂赵恒背信弃义不是个好东西。她就慌了,两腿一软倒在门板上。这几日她闻什么吐什么,原就体虚,被哥哥一气,再被母亲一吓,五感交集,就晕了过去。 使女们乱纷纷叫小姐,喊夫人。苗夫人听见女儿晕倒,忙忙的开门出来,把女儿抬到床上去,又使人去叫郎中来瞧,想起来又恨极赵恒,又痛骂几句。 少时郎中来与苗小姐诊脉,半日都不言语,只眯着眼摸白胡子。 苗凤举请郎中出来开方子,又问他。郎中犹豫大半日,道:“府上小姐这个病呢,原也不算是个病。不过是数月不曾换洗,所以气血有些不畅,以致体虚。体虚又没什么胃口,所以也不进饮食。依着我看,开药都不必,我这里有些山楂丸,最是健食开脾的,就与一包与小姐闲时吃着耍罢,开了胃什么都吃些,慢慢调理就好了。” 苗凤举捏着这一包山楂丸,到母亲卧房把郎中的原话和母亲说了。苗夫人也无可奈何,候女儿醒了,便和她说:“天底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也不见得非要嫁给那姓赵的王八蛋。你多少吃几口饭罢。郎中都说了,你吃的太少,所以这两月都不曾换洗。此症可大可小,咱们好好调理。” 听得自己不是怀孕,苗小姐都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悲。她将那包山楂丸带回自己卧房里,随手丢在桌上。寻思到夜深,苗小姐都不肯信母亲的话,拿定主意要去再问问赵恒。夜深使女照着主母吩咐送来一大碗扁食,她居然全都吃下。第二日早上起来居然不想呕吐,早饭就吃了两碗。吃完饭还想出去,苗夫人不许,把她反锁在房里。她待爬窗,到底有些手脚发软,发力大吃了几日,将养得一个尖下巴变成了圆下巴,存了些力气。 这日苗小姐趁着哥哥送嫂子回娘家,母亲午睡,就爬墙出来。先在城里逛了一圈,却是不曾见赵恒的影子,便雇了个驴到吴家村去。 英华这日刚巧到家,带了许多吃食和尺头,还有未来婆婆陈夫人捎把陈大人和沈姐的新冬衣,吃食,小青阳给陈大人和沈姐的家信,乱七八糟几大箱子混在一处。到了家,她带着几个使女在兰花厅忙忙的分东西,就听见守门的托了个嫂子进来说:“上回那位苗小姐又来了,说要见二小姐。” 赵恒前几日去金陵见他大哥去了,并不在家。英华想了想,虽然人家是冲赵恒来的,但这样不理人家也不是办法,便叫把人请到兰花厅来。苗小姐进得厅里,英华看她气色甚好,人还圆胖了,心里更奇怪,叫使女与她看座。 苗小姐不并坐,据着桌沿看着英华,道:“赵恒哪里去了,叫他出来见我。” “他大哥到金陵来了。他去见他大哥,走了已有好几日。”英华想了想,到底还有侧隐之心,皱眉问她:“你的病好些了?” 这话说的苗小姐心虚,好在当时人家也不曾点破,她也没有明说。苗小姐把头摆一摆,笑道:“好多了。那几日我病的厉害,不晓得赵恒哥哥和我娘说了什么,我娘生气呢,所以我来问问他。你喊他出来罢。” “他真到金陵去了。”英华也是无法,引着苗小姐到赵恒那院里去看,院子里二十几间屋空荡荡,房门都在大开,倒有几个糊墙的匠人在使白纸糊墙。 “他——还会不会回来?”苗小心又觉得心里发虚,摇摇晃晃站不稳。 英华被她吓着了,忙扶着她寻了个坐处坐下,道:“他的事说不准。只是……他八成是会娶那位潘小姐了。你不嫁他,更好。” 苗小姐心里怦怦直跳,强笑道:“王小姐说笑话呢。他既然娶了我,就不能再娶那什么潘小姐,他要娶了潘小姐,怎么还能娶我?” 难道她还不晓得赵恒是要纳她为妾的事?英华沉默,到底良心打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言道:“赵恒是皇太弟晋王的第三子。他要娶哪个,总是官家和晋王商量。便是那位潘小姐,原是国公爷的孙女,想嫁赵恒,花了多少功夫。” 苗小姐哆哆嗦嗦笑道:“你胡说的,你骗人的,赵恒和我说他爹爹是大学士。他怎么会是小王爷呢。” “他还不是小王爷。”英华扶住苗小姐的肩膀,在心里叹气,他现在是不是,但是他爹正在朝把他变成小王爷的道路上前进。“可是他是不会娶平常人家的小姐为妻的。” “所以,他才要纳我为妾?”苗小姐恨的咬牙切齿,眼泪一滴滴掉到桌上,“他和我海誓山盟的,说要娶我,不过是要我做他的妾?” “你保重身体。”英华将手帕递给她,轻声劝她:“不做他的妾更好,咱们正经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堂堂正正做人,不是更好?” “我不要做妾。”苗小姐突然放声大哭,“可是我舍不得他,我舍不得他呀。” 英华被她哭的鼻子都酸了,想劝,又不晓得劝她什么好,摸了一块手帕陪她擦眼睛。 玉薇听得兰花厅里有哭声,忙忙的过来瞧,却是英华陪着那位苗小姐在哭,她在门口略站一站,退出来寻柳夫人,道:“太太,那位苗小姐又来了,小姐陪着她在兰花厅哭鼻子呢。” 柳氏甚觉烦恼,道:“苗家不肯把女儿做妾,恒儿也不想再纳,两下里歇手也罢了,这位苗小姐又来做什么?使个人去苗家送信,叫他们把人接回去罢。”玉薇此时在柳夫人手里原也当得半个家,就出来使人去县里苗小姐送信。 苗夫人醒来不见女儿,也猜女儿是去寻赵恒去了,正在恼怒之际,王家使人来请,她也等不及喊儿子陪着同去,自家忙忙就坐了个轿子过来。柳夫人不肯见她,只叫玉薇引她去兰花厅。 苗小姐泪眼朦胧中看见母亲,慌的拿手帕把两个眼睛用力搓揉,却是用力重了,原来被咸水浸了半日的眼皮更加的红肿。苗夫人看见,又怒又痛,按着女儿的手,叫声我的儿,骂道:“我把那姓赵的杀千刀,那姓赵的有什么好,叫你这样掂记他?” 苗小姐已是哭的累了,强挣着说:“我不与他做妾,我不掂记他。我原是来寻王小姐说话的。” 苗小姐这一个多时辰,说了极少也有三千回她不要给赵恒做妾。英华便点头附和,道:“她今日真是来寻我说话的。婶婶,你莫恼,坐下歇歇气,吃杯茶。”就走到一边去,替她母女两个一人倒了一杯茶来。又吩咐杏仁去打洗脸水。她自去楼上取了自己的妆盒过来,替苗小姐洗脸梳妆,到底把苗小姐收拾的体体面面能见人,方才送她两个到大门口。 回来英华累的趴在桌上学小狗喘气,道:“但愿苗小姐这一回永不回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哇。” 玉薇站在窗边,同情的道:“难。她养着赵恒公子的孩子,看苗夫人方才话的意思,是要慢慢与她挑个好丈夫,将来只这个孩子麻烦大了。” 英华抓抓头,为难道:“我看她哭的怪有劲的,就忘了这一层。说起来,她这样子是真伤心呢。”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若是自爱一些,赵恒公子又不是那等用强的人,自然不会逼迫她。”玉薇摇头道:“便是那位苗夫人,气势汹汹跑来,看见她女儿哭就变成软面团样。苗小姐若换了是我们太太的女孩儿,你猜会怎么样?” “要是我娘,只怕就要先抡两个耳光。”英华把自己换到苗小姐那个位子上去想一想,不寒而栗,道:“若我是现在的苗小姐,我还真不晓得怎么办。” “怎么办,先给你灌打胎药。再把你关半年,然后把你送到外州县去,寻个老实厚道的男人嫁了。”柳夫人在外头听了有一会了,冷笑着走进来,道:“我已是吩咐过守门的了,以后苗小姐来,一律不许她进门。你一心软让她进来,又和赵恒纠缠到一起,反是害了她。” 赵恒去了金陵见晋王世子,潘晓霜不好跟去的,闲在家里闷的紧,便使人去打听赵恒在富春县有几个相好,打算趁赵恒不在,要把情敌尽数收拾了。打听了半日,头一个就听说有个苗小姐的家人,曾说赵公子将娶他们家小姐为妻。潘晓霜听说,冷笑半日,骑上马,问哥哥讨了几个护卫,先使人打听了苗家的位置,就带着从人闯进苗家,要把苗小姐揪出来。 谁知苗家主人一个都不在,只得几个使女管家在家。潘晓霜扑了个空,恼的很,胡乱把苗家砸了一通,便叫护卫编个罪名,要把苗家家产入官。 那护卫还算厚道,为难半日,大着胆子道:“咱们把富春县里翻来翻去查了这许多遍,苗家实是查不出来什么。” 潘晓霜恼道:“没有就与他编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我哥又不是没干过。” 那护卫不肯,潘晓霜气极,就在苗家前院拿鞭子抽他,才抽得几鞭。苗夫人和苗小姐回家。先看见满院狼籍,再看见家人脸上身上都有伤,苗夫人就怒了,喝道:“还有王法没有!” 潘晓霜看见苗小姐,旧恨上又添新仇,冲过来提着苗小姐的衣领,就给了她窝心一拳,啐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想嫁我恒哥哥。” 苗夫人上来护女,潘晓霜推开她,又照苗小姐肚子上踹了一脚,方才收手,拿马鞭指着苗夫人母女,道:“赵恒是我丈夫,你偷我的丈夫,不要脸。老妖婆,把你女儿看牢了,再跑出来偷我丈夫,我就把她打死。” 苗小姐睡在地下,只觉得□一阵一阵湿热,候潘晓霜走了,使女们过来扶主母和小姐起来,看苗小姐裙上尽是鲜血,惊叫起来。苗小姐摇摇晃晃倒在母亲怀里,还问:“娘,我这是怎么了?” 苗小姐被打流产的事整个曲池府都传遍了,就连晋王世子在金陵也都听说,那日吃酒看弟弟无甚精神,便送了十二个美貌待女安慰弟弟。赵恒领了哥哥的赐,又在金陵买了些给老师师母的礼物,带着杨小八和十二美人浩浩荡荡回富春来。到家就把这十二个美人送到师母面前,道:“学生那里用不了这许多人,请师母挑几个顺眼的使唤吧。” 柳氏想了一想,笑道:“我的人很够使,就要两个与耀祖耀宗使罢。这些,你还当送几个与潘将军。” 赵恒随手点了六个最美貌的,叫人送去县里潘将军处。剩下来六个,柳氏又把看着最不老实的两个挑了去,想了一想,笑道:“耀祖几次问我讨人使,这两个都与他罢。”居然把这两个都送到耀祖院里去了。 这十二个美人原是一个大商人养的一班女乐,整班儿孝敬晋王世子的。论长相,实是一等一的好,论手段,也个顶个的刁钻。她两个站到耀祖的院里,略放一点手段,耀祖便不情不愿受了继母的赐。黄氏恼的要死,几次发狠要回娘家去,然那两个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殷勤服伺,又会吹箫,又会摆好姿态让她丈夫画美人行乐图,实是教她舍不得去。 且不提耀祖院里热闹,只说赵恒第二日傍晚打算去看苗小姐,因听家人说苗小姐曾来和英华说了半日的话,他就先来寻英华,问:“她这一向可好?” 55秋后算帐 英华想了一想,道:“她现在的情形很不好。若是你离她远些,她会好点。” 赵恒低下头,半日才道:“时候到了,我必收拾潘家,与你们报仇。” 英华看着他许久,道:“你若是不招惹苗小姐,她又哪里会这样倒霉。” “你若是肯嫁我,我哪个都不招惹。”赵恒扭头,丢下这句话疾走。 他还讲这种混话!英华恼的拾起一块砚台就想丢出去,然想想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再似小孩子任性,便慢慢把砚台放下,走到大门边吩咐三叶嫂子:“这院里住的都是女孩儿,以后不许人随意出入。” 赵恒还不曾走远,隔墙听见英华冷淡的吩咐守门的以后不许放他进去,靠在墙边看悠悠落日,瑟瑟枯叶,愣了半日,却是失了去探望苗小姐的兴致,回他自己院里去了。 英华回家,静坐在桌前,把面前的帐本收一收,翻开自己的嫁妆帐,看了几页,总觉心烦,掩了帐本走到门边朝外头看。 吴家祖上想是出过大官,所以老宅的这个楼建的极是高大,中间四四方方一个天井,全铺的是大方砖,只有一角摆着一个大缸,种着几茎细竹。这几茎细竹半黄半绿,在风里瑟瑟发抖,看着就叫人心生压抑。英华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我院子里那几棵石榴怎么样了。” 杏仁和梨蕊两个各提着一篮灯油蜡烛进来,听见英华的话,梨蕊也叹气,道:“梅里镇已是拆完了,下一个,不晓得要轮到哪家。” “娘说姑父家的张家村过几日要拆,”英华转身回屋,梨蕊就跟着进来,从竹篮里取出一把红烛搁在桌上,就去取灯台点灯。一团昏黄的烛火在渐渐暗下去的屋子里,散发出微温。两个提水的小丫头进来,站在天井里头跺脚,小声喊冷。 英华看她们穿的衣衫都有些小了,便问:“咱们的冬衣几时能得?” 梨蕊皱眉道:“富春县里针线上人本来就不多,听讲城厢军的冬衣就是我们几个县做,如今裁缝都在做冬衣。咱们家的冬衣,还不晓得拖到什么时候呢。” 英华想了一会,道:“使人就去问,若是这二三日还不能得,买布回来我们自己缝,看天冷的异样,拖不得了。” 管家连夜去县里打听,原来几个给王家做冬衣的几个裁缝都被潘将军拘到大营做冬衣去了,回来禀与二小姐知道。英华便把花名册搬出来,照着人头算定各人用布用绵数目,和母亲说过,带着杏仁和十来个管家,亲自去县里布店买布。 此时的富春县城比从前更要热闹。沿河两边的村镇已是拆了一大半,家都没了的百姓能到哪里去?若是不想搬到他县别府去,就只能投靠本县亲友。富春县城不拆,所以大家都在县城挤着亲香,实在是挤不下了,就在县城外头搭个棚子存身。县城里几条大街,小摊挨着小摊,大家都把家里摆不下或是用不上的东西拿出来卖,卖什么的都有。可惜卖的人多,看的人少,一百个人里头,只得几个孩子欢喜拍掌,在人群里钻来绕去,大家面上都有忧色。 英华看了一会甚觉不忍,放下窗帘。马车走了一会,就被几个虞候拦住,要征用拉车的马。管家不依,那虞候非要拉,大家吵闹起来。英华命人把车帘拉起来,问:“为什么要征我家的马?” 那虞候看见英华身边的杏仁,走过来拱手为礼,陪笑道:“原来是王翰林家小姐,咱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杏仁也认得那个虞候是那一回讨水的,附到英华耳边说了。英华便依了,随着他们走到一个安静巷子。那人上来唱了个肥诺,苦笑道:“清凉山那边要挖一个大湖出来,人力不够使,曲池几个县都在凑牛马。翰林小姐这马车才进县城,就有人报与我们知道,幸得是我们出来做这个恶人。翰林小姐,下回进城坐轿子来也罢了,这马呀,若是有门路,早早卖了也罢,不然,索性献把潘将军罢。若是征用,不只无钱与你,还要你再送几石马粮来的。” 英华笑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便牵去,直说是我的。” 那人不肯,道:“王大人和李大人暑日里舍药施茶,咱们这群粗人心里都念着两位大人的好。怎么还能干这样欺心的事?小人们送王小姐回家去,速速把这马卖了也罢了。” “既然都晓得你来征马,你空手回去潘菘也不会放过你罢。”英华笑道:“不过呢,这马还真不是我的。便送与他,他也不见得敢要。你就牵了去罢。”就叫管家把马解下来。 今日套车,原是随便拉的马,马的尊臀处有晋王记号。晋王的马若叫潘小将军强征了去,才叫笑话呢。英华笑眯眯道:“牵去牵去。不够,我家还有呢,似这样的,还有二三十匹。不过呢,我是不献的,他潘菘少马使,强征好了。” 那个虞候原是个老实孩子,不然他也不放英华一马了,被英华说得满头是汗,脸都红了。杏仁看不过眼,走过去小声道:“牵去罢,就把我们小姐的话传一传,横竖我们不会吃亏的。不然,你回去还要挨罚。” 几个常和英华出门的管家晓得小姐出损招了,都笑,把那马的缰绳强塞到面似红枣的虞候手里,又把一起带来的几匹马都查了记号,凡是晋王家的,都请虞候笑纳,把王家自家的马套到车上。 英华便叫个管家把空车和王家的马赶回去,对那个愣愣的虞候摆摆手,自带着一群管家和使女去买布。 布店的老板都愁容满面,往年似这般乍寒起来,生意不晓得有几好。偏今年乡绅大半在住监,老百姓们也没有几个有心情做新衣,城厢军倒是买了许多布和绵做冬衣,然和城厢军做买卖,是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是以店面越大的铺子,越是想给潘小将军再送一块“天高三尺”的牌匾。英华带着管家们到了常去的那家布店,老板看见熟客,强颜欢笑迎上来,听说王翰林家里要换季,便道:“实不瞒王小姐,布还有,绵都无了。富春县里怕是没有哪个店还有绵。” “若没有绵,做什么冬衣。”英华皱眉道:“我不信你做生意的会没有留后手,但有,卖给我也罢了,留着叫人强征了去,不是亏本?” 老板听说强征两个字,脸皱似核桃,笑声倒像哭声,道:“哪里敢留,潘将军说声要绵,我们连个茧子都不敢留下。休说强征呢,只一个误事的大帽子扣下来的,小的就去监里住着了。” 英华看他的样子是真没有,只得罢了,道:“既然这样,先买布罢,绵我再想法子。” 便拿单子与老板看,道:“晓得你日子不好过,你把布送我家去,我就把钱与你,如何?” 布店也不过零卖得些现钱,乡绅家都是三节付帐,英华说付现钱,老板欢喜的了不得,算了帐各色布料并棉线一共五十二两银子并三百四十个钱,就把铜钱都抹掉了,只要五十二两银子。英华便站在他店后门口看他们开库房搬布料,叫家里管家们帮着捆布打包。 一个小伙计抱着一大捆白纸样的物事过来问:“九叔,这个放哪里?” 那老板见了此物,欢喜道:“哎呀,倒是忘了还有这个。王小姐,这个丝纸做纸衣,轻薄暖和的很。川蜀那边极时兴的,我还是大前年进的货,因前两年冬天不冷,搁在仓库忘了。” 英华就有一件纸衣,原是在女学时,女学生们起哄买来穿着玩的。此物制衣确是能御寒,比之寻常冬衣轻便的多。既然富春县买不到丝绵,府城想也不好买,倒不如这现在的丝纸了,便问价钱。 因为丝纸搁了二三年,王家又是老主顾,老板出价也不高,英华算一算极是划算,便要全部买下。老板留了些自用,都卖把英华了。 英华留个管家在这里看守货物,她自带人在县里那条大街上略走了走,到肉铺买了一扇猪两腔羊,又买了十二尾鲜活大鱼,站在街边思量还要买些什么。 方大少从街对过杂货铺子里出来,看见英华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一边朝英华身后张望,一边笑道:“就你一人出来逛呢?” 英华猜他是想问芳歌。芳歌倒像是对他并无意思,是以英华也不多事,只点点头,笑道:“买几尺布与管家们做衣裳。你一个人来的?” 方大少苦笑道:“我们现在我苗表妹家住着。我陪她来买丝线呢。” 说话间苗小姐扶着一个中年仆妇出来,苗小姐神情憔悴已极,面孔腊黄,原来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已是发木,看见英华,她就走过来,不多几步路,倒歇了有两回。英华与她见礼毕,便道:“街上不是说话处,我扶你到铺子里坐会罢?” 苗小姐摇摇头,道:“你若有心和我好,陪我到前头那个茶馆去坐一会。” 这话说的,英华哭笑不得,方大少也难为情。大家陪着苗小姐到那个茶馆坐地,苗小姐就要表哥去买县门口的桂花糕来吃。把方大少支走,她就把系在脖上的一个小荷包掏出来,将一块带着体温的小小玉桃搁在桌上,带着恨意道:“烦你帮我把这个还他。” “好。”英华便取手帕把玉桃包起,交给杏仁,道:“回家给赵恒送去。” 苗小姐听得赵恒的名儿,脸上又露出恨意,捏着青瓷茶杯的那只手上青筋都现出来了,咬牙切齿道:“我从前极是纳闷,他生的又俊,为人又体贴,又是一心想着你的,你怎么就不和他好,反倒和李公子定亲。现在我是明白了。” 英华皱眉看着苗小姐。苗小姐带着哭腔冷笑道:“我是不是很蠢?走在街上,人人都笑我。” 英华道:“我不会笑你。”伸手将苗小姐冰凉的瘦手握住,轻声道:“若是觉得富春不好住,不妨到别处去。” “到别处去?”苗小姐轻轻问了几次,长长叹息,道:“我娘在这里,我哥哥嫂子都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 英华想了一想,道:“金陵女学尽可以去得。” 富春风俗女孩儿是不上学的,是以苗小姐听得英华让她去金陵女学,一个劲摇头。 英华定定的看着苗小姐,道:“南边的女学,就数金陵女学最好,而且——如今女学里学生并不多,要进去也容易。等都城迁到富春来,再想进去就难了。如今金陵女学除去我两个侄女在那上学,并无富春县的人。你去女学住着,又安静又有点事做,过了这一二年,再想眼前这些烦心的事,不是更好?” 苗小姐想一想,若有那一个地方,人都不晓得她做过什么事,能安静让她住一二年,实是再好不过,至于将来,她不肯想,也不敢想,就图眼前快活一二年,又能怎么样? 是以她就拿定了主意要去,又问:“怎么才能去金陵女学?” “你先和令堂商量,央她陪你同去,想来令堂也是肯的。”英华心里猜苗夫人溺爱女儿,一定是肯的,“金陵女学在金陵府学的隔壁。官家曾说过有教无类,只要不满十八岁,考试得过,就能在那里上学。” “考试我倒不怕。我便到金陵去上学去。”苗小姐长吁一口气,道:“我就洗眼看那潘小姐,嫁不嫁得成赵恒。” “便是嫁了,她也不得快活。”英华飞快的说:“你且看着,就是这一两个月,我就要与她哥一个难看。” “若得机会,替我踢还她几脚。”苗小姐瞪眼。 “好,踢她十脚。”英华看苗小姐像活过来了一样,轻声道:“我家里有些好阿胶,最是调气补虚的,我回家叫人送与你些儿,你把身子养好,咱们活的好好的,才能看坏人下场。” 方大少捧着一盘热糕回来,赔笑哄着表妹吃了半块,看她心情甚好,就把她哄回家去。英华看方大少随侍左右,任劳任怨,摇摇头,问杏仁,“你猜她会不会嫁表哥?” 杏仁道:“小姐若是不与她出主意到金陵去上学,只怕就嫁了,去了金陵,难讲呢。” 英华道:“这个玉桃若是经了赵恒的眼,只怕他还要再寻苗小姐。叫潘晓霜晓得,还不晓得要怎么闹呢。她还是去金陵避一避的好。你且等苗小姐去了金陵,再把这玉桃与赵恒。” 到家称银子与布店的老板,分配完冬衣诸事,英华才想起来买的鱼肉,便叫分两尾鱼两个羊腿给姑姑送过去,又是半边羊两尾鱼给沈姐送去,送礼的婆子还没有出兰花厅,柳氏就扶着玉薇的手,笑盈盈过来。玉薇就问:“你买的丝纸还有多少?” “还有一大半。”英华笑道:“布店老板说没得丝棉了,我想着我们县里没有,府城想来也没有,用丝纸,总比没有强。” “府城里可不是没有了。”玉薇拍掌笑道:“咱们的伙计都要置冬衣呢,二小姐,剩下的那些,都与我罢。” 英华才要点头,想到李家不晓得冬衣可置办齐全,又摇头道:“我使人去问问李家要不要,他家若不要,尽与你。若是他家要,总要均些儿与他家。” 柳氏笑骂:“人还没有嫁过去,倒是先替人家操上心了。该先把你姑母的那份留出来,他一家三口现在咱们家住着,难道叫咱们家连看门的都换新的,倒叫你姑姑穿旧的?” 英华低头,真个去开箱子捡尺头,替姑母一家备齐了衣料,端来请母亲看。 柳氏看了无话,英华便使杏仁送过去。转眼王氏过来谢嫂嫂,柳氏便和她到前头说话去了。玉薇原就是住在这院的,就在兰花厅寻了个座处坐等。过得一会沈姐亲自过来,笑道:“我们回来时就置了冬衣的,倒是我们老爷听说,叫我来要些儿,与他做几件衣裳家常穿着耍,说这个叫什么林下风度。” 英华和玉薇陪着沈姐到仓库取了丝纸,沈姐不肯要她们送,道:“都在一个大宅住着,左右不过几步路,客气倒生份了。”自和一个使女抱着两大抱丝纸回去。 玉薇派兵谴将,不过半个时辰就把丝纸运走了,回来和英华坐一处吃果子闲话,因英华今日出去转了一圈气色甚好,道:“你今日在县里遇到什么好事,这般快活?” “县里……”英华叹气道:“咱们家的新宅地方可看选好了?” “还没有。”玉薇在果盘里挑了一个大枣,一口咬掉半截,摇头道:“便是有地方,也无人手去盖房子。建京城人手还不够呢,咱们倒先起大宅,找死!先挤挤罢。好在府城的地方不小,若是这里住不得了,咱们还有个退步,不至于住草棚。” 过年之前两天,陈夫人才从府城回来。英华上回到府城去并没有见到李知远,,她不好意思自己出去看李知远来家没有,使了小海棠送吃食把芳歌。小海棠回来便带了一盒芳歌从府城带回来的松子糖做回礼。 那盒松子糖却是使的一只径三寸的小木盒装的,还使薄罗紧紧的缚住了。小海棠捧着那五花大绑的盒子回来,送到英华面前,笑道:“二小姐快瞧,原来曲池府的点心,另有一样装法。” 英华看那上头绑的是同心结,拿在手里就不肯拆,把房里站着的几个人俱都支出去,解开带子朝里头瞧,几十粒亮晶晶香喷喷的松子糖底下,就有一页使油纸包着的小笺。英华捡了一粒糖含在口里,把笺纸拆开来看,却是一封李知远写与她的长信,说他已是寻着了二哥,要和二哥一起到北地走一遭,想来能在春耕前后来家。盒子里的糖,请她每日吃一粒,差不多糖将吃完,他就来家。 英华把那糖数了又数,恰好五十七粒,连她嘴里那粒,李知远还有五十八日来家。李知远过年都不能来家,英华虽是有些难过,都叫嘴里的香甜医好了。就将糖盒藏好,出来看使女们洒扫除尘。 几个小丫头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下,俱都竖着耳朵在听前面的吵闹声。英华走出来,小丫头们都散了。英华心里快活,便把小海棠喊来,问她:“前头在吵什么?” 小海棠被二小姐抓了个正着,不敢不答,老实说:“大少爷和少夫人在吵架。少夫人喊大少爷去要帐,大少爷不肯去。” 大哥难道还放债?他不是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二哥去做生意了么。英华皱眉想了一会,绕到大哥紧邻的的一个小院里去,却见玉薇抱着一个小手炉站在半枯的芭蕉树底下,笑眯眯听的正得趣。 玉薇看见英华过来,移了两步让她站到有太阳的地方去,又把手炉让她。 英华摆摆手,屏声静气听吵架。就听见黄氏嫂嫂哭骂:“就这么二十两银,原是存着回娘家使用,你将去与使女买胭脂也罢了,叫你去把借给大姐的五百两银要回来,你怎么不肯?你既然不肯,为何又要花用这二十两银?”骂完了又哭。 王耀祖喝道:“你除掉骂人,还会什么?大姐借钱是买黄豆的,她家的豆腐坊已是拆了,哪里还有银还咱们?” 又听见那两位新使女轻声细语劝说王耀祖去要债。 王耀祖不得已,换了衣裳出去门了。丈夫面前说话还没有使女有用,黄氏如何不恼,又发作那两个使女,叫她们去洗衣裳。 英华和玉薇俱都摇头,悄悄儿回兰花厅,围着火盆吃茶。“买黄豆要几百两银?”英华看看玉薇,露出询问的神情。 玉薇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要不要使人去打听打听?” 英华想一想,道:“我姑母必是晓得的,何必舍近求远,就寻她打听去呀。” 王翰林替妹妹一家安排的小院却是在大宅后边,中间隔着一个菜园子。英华要寻姑母说话,碍着文才在家,不好独自去得,央玉薇陪她同去。 谁知文才跟着他父亲去探望亲戚去了,王姑太太带着两个小丫头坐在菜园子里向阳的地方做针线,看见侄女儿来,不带使女反带着能当半个家的玉薇姑娘,便晓得侄女儿是有话和她说,先就把两个小丫头打发走了,隔着老远笔眯眯冲英华招手,道:“到这边来晒晒太阳。” 英华搬了个板凳移到王姑太太下手,笑问:“姑母这是替姑丈做衣裳?” 王姑太太把缝了一半的长衫放下,笑道:“是你文才表哥的长衫,穿着新衣衫好到丈人家拜年呀。” 英华笑问:“是去问淑琴嫂嫂嫁妆可备好了吧?” 王姑太太笑着点点头。 英华便叹了一口气,道:“方才过来,听见哥哥和嫂嫂吵嘴。” 王姑太太看一眼笑的狐狸样眯眼的玉薇,把“你哥和你嫂子日日吵嘴”的话咽了下去,摇摇头,叹息道:“他两个过惯了有钱日子,乍一穷下来,就容易吵嘴。” “正是正是。”英华笑道:“我方才就听见嫂嫂叫大哥去问大房的堂姐要帐。可不是为了钱!” “那个钱哟,怕是要不回来了。”王姑太太摇头道:“你大堂姐夫吧,惯爱折腾,今日办个油坊,明日又要磨个豆腐。人亏了本就收手,他亏了就问你大哥借个五十两六十两要东山再起,你大哥手里有钱时也不曾要他还。如今无钱了,只怕这个帐只有你大嫂记得,你堂姐夫是记不得他欠过钱了。” 这大堂姐夫,果然是大伯和大伯娘的好女婿。英华听得姑母这样一说,也晓得这钱无论如何是要不回来了。 王姑太太其实闷了一肚皮的娘家八卦,这些话不能和左右邻居说,更不能和嫂子说。难得今日英华特为来打听,她就起了兴,一一说与英华知道。 小丫头送了三碗热糖水来,王姑太太让过两位娇客,吃了几口水,又道:“你二堂姐呢,嫁的人就比你大堂姐夫要好,原是书院里的学生,因他老实肯读书,所以才嫁他。可惜你二堂姐夫命不好,考了十来年,连个府学生都没有考上。他原是穷人家,花钱就不要指望了,一年一年考下去,还不晓得到哪一年呢。” “那耀芬堂哥呢?”英华笑嘻嘻的问:“我还不晓得他娶的嫂嫂是谁家的呢。” “苗家的。”王姑太太想一下,皱眉道:“是苗主簿的女儿。那个苗主簿,是那位你认得的苗小姐的远房堂叔。其实要论起来,咱们富春县谁和谁不是亲戚呢。” 英华看姑母皱眉思索,便不接话。 王姑太太想了又想,道:“其实大房也就是外头看着风光,富春书院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银子填进去,连个响都没有。你大伯娘念了几十年了,说这个书院除掉花钱,与王家人再无半点用处。” 其实还是有用的,爹爹在曲池府做什么都有人给面子,不就是因为他填了几十年的富春书院无底洞?英华含笑看向姑母,却是没有反驳她。 王姑太太又叹气道:“听讲枫叶村就要拆了,不晓得王家能搬到哪里去呀。” “搬到富春书院去了。”玉薇插嘴道:“不晓得富春书院会不会被征用。” 王耀祖到大堂姐家去,那个村子都搬空了。一队城厢军带着数百背铺盖的民夫正朝里搬呢。王耀祖晓得这些城厢军惹不得,老远就掉头到富春书院去。 搬到富春书院的,除去大伯一家,还有几十家没有地方可以搬的同族。族里几个长者都在书院前头空地晒太阳,看见王耀祖,好似天下落下一条活龙,就把他喊过来,问他:“京城可有信与你爹爹?占了我们的地,官家还哪里的地与我们?” 耀祖哪里晓得这些,摇摇头道:“不晓得,我是来寻我大姐夫的。”正好大姐的一个小儿子才十岁,就在边上玩耍,他就跑过去问:“你爹在家?” 那孩子就领着他回家去。大姐夫一家连老人带孩子并两个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孩子都住在这里,二三十口人一共占了两间屋。屋里箱子叠箱子,地下全是被卧卷,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那孩子在门喊了一声娘,说得耀祖舅舅找,就跑了。大堂姐从箱子缝里钻出来,看见耀祖,就变了脸色,道:“你来干什么?” 从前借钱时,姐姐姐夫待他何等亲热,便没事也要寻他话话家常,怎么今日见了他就和见鬼似的?“来问姐姐姐夫,你们借的钱,几时还我?”耀祖也有气,讲话更真接。 “有了必还。”大堂姐两手一摊,道:“如今实是没有,你且回去,过了年我们想法子先还你几两,可使得?” 欠了几百两,先还几两,这是存心不想还了?便是去年这个时候,几百两银何曾在耀祖眼里。耀祖使性子待说不要,就听见大伯娘在他背后冷笑道:“有昧良心的爹,就有狠心的儿。你爹藏了许多银子,如今你们住着大宅使着几十上百的管家使女,你也有脸来跟我们要钱?” “我爹几时藏了银子?”耀祖恨道:“我爹的俸禄,都寄回家把大伯了。我爹在京城无钱使用,是我娘做生意补贴家用。这几十年的银子堆起来都有一座小山。是你们大房都花掉了。” “我们吃了你爹的,还是花了你爹的?”大伯娘把拐杖在门槛上跺的咚咚响,“你看看你身上,有一根布丝儿?你在枫叶村住时,你家那狗,吃的都比我们人好!” “我吃的用的都是我娘的。”王耀祖侧着身子出来,恨道:“我家过的好,是我爹会过日子,是我爹卖字存下钱,是我娘和继母做小生意赚来的。你们哪,你们坐吃山空,祖父留下来的家当,都是你们败光了。你们凭什么说我们。分家时,我爹什么都没有要。要晓得,我们这房的田产,还有这富春书院,都有我爹一半!”王耀祖说的顺口,说完却是一愣,想到他自家原也差点败光了母亲的嫁妆,全身的血一齐涌上头,脸红的和打他脚边经过的公鸡头上冠子一样。他羞愧难当,用力踢了那公鸡一脚。 公鸡尖鸣一声,飞到半空,落到边上一个两三岁学走路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吓的哭声如打雷。大伯娘就挥拐杖要打王耀祖,耀祖飞跑,就撞到两张长板凳上架着的一个大匾。匾里晒的萝卜干扑扑全落到地下。一群公鸡母鸡扑过去抢着啄食。 耀祖本待去扶匾,又怕大伯娘的拐杖真敲到他身上,只得按着帽子飞跑下山。耀文和耀廷兄弟两个原是书院后头的一小块菜地点菜籽,听见前头鸡飞狗跳热闹,两个放下手里的活追到山下,看见是耀祖,忙喊哥。 耀祖原来就和耀文要好,听见喊哥就停下。耀文和耀祖见过礼,陪笑道:“我娘年纪大了脾气越发的坏,看见哪个都要骂几句。哥哥莫和她一般见识。” 耀祖笑笑,看耀廷一身短打,两只鞋子都露大姆哥,也甚心酸,问:“怎么就这样了,耀廷连双好鞋都没得穿?” “我们在后头桃花林种菜呢。”耀文笑道:“做活穿破的也罢了。二叔身体可好?听讲两个侄女到金陵女学念书,可回来过年了?” “我爹甚好,你两个侄女也来家了。”耀祖笑道:“倒是你们两个,明日就过年了,哥哥与你们几件新衣穿罢。” “甚好。”耀廷笑嘻嘻道:“我还要双新鞋。不过,二叔家的管家婆厉害的很,我不敢去。” 耀文叹气,道:“二叔那里,我们是没有脸去请见他了。新衣就算了,我去与耀廷拿双新鞋罢。哥哥,我随你去。” 耀祖带着堂弟到家,就问黄氏讨新衣新鞋。黄氏恼道:“你妹子当家,连看门狗都有几尺布与它做件小夹袄,偏到咱们身上,尺布都无,你问你妹子讨去!” 玉珠走过来,道:“不是没有,祖母在与我们赶做新衣。”黄氏待竖眉,她已是一溜烟跑出去找祖父了。祖父送她们姐妹去上学,一路上待她们极是慈爱,所以两个女孩儿和祖父很是亲近,放假回家,母亲和父亲吵闹,她两个就常跑去在祖母那里或是祖父的书房坐半日。柳氏看黄氏没有心思照管几个孩子,便与孩子们做新衣,只是并没有特为和黄氏说话。 玉珠跑到祖父书房,和祖父说爹爹想给耀文堂叔衣裳,母亲不与。王翰林听了也自伤心,想了一想,使人去请玉薇来,和她说:“我有些旧衣旧鞋想把耀文那孩子,晓得你极会说话,烦你替我送把他。” 玉薇晓得老翰林是自家不好意思和柳夫人说,托她转弯去说的意思,便应了,出了书房过来和柳氏说。柳氏便把梨蕊喊来,道:“你捡两身耀宗的新衣新鞋,再有旧的,捡几身,包两个包,和玉薇一块送过去。” 梨蕊便回去翻了些旧衣服包起,又挑了两身新衣新鞋,拿来要与柳夫人看,柳夫人道:“你拿去给老爷看过就是了,我不消看的。” 玉薇就拉着梨蕊把衣服送过去给王翰林看过,再打了两个大包,又拉着梨蕊到耀祖院里,笑道:“玉珠小姐叫咱们拿两双鞋给耀文堂叔,请问耀文少爷在不在?” 耀文一抬头,先看见堂弟那个千娇百媚的使女提着一个大包袱,再一偏头,边上那个年纪略大些的,也提着一个大包袱,笑容异样好看。 黄氏看见玉薇,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透着不高兴,转身就进了屋子里。玉薇就把包袱搁在院子里一张小方桌上,把耀文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耀文少爷身量和咱们二少爷差不多,脚也一般儿大,想来是合脚的。”就把梨蕊手上的包袱抢下来也搁在桌上,牵着梨蕊的手就回头走了。 耀祖看见玉薇就晕了一小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耀文头一回见玉薇这样爽朗明快的女郎,对她也上了心,甚想问问堂哥她是谁家的女孩儿,一看堂哥那个神情甚是痴迷,就不好再问,只是笑笑,道:“必是二叔晓得哥哥你为难,才如此。” 耀祖回神,眨眨眼,道:“耀宗的衣裳也多,你将去穿也是一样。”魂依旧不守舍。 耀文便扛了两大包衣裳家去,偷偷和耀廷把新衣分了,和他说:“耀祖哥如今手里也为难,这是二叔晓得了把我们的。初一咱们过去,给二叔磕个头罢。” 56富春县的泰山石敢当 第五十六章富春县的泰山石敢当 且说那老实虞候,牵回几匹马交上去也罢了,却是不敢乱说话。乡下地方的马,屁股上印个晋字,管事的哪晓得它是晋王家的还是王晋家的,葫芦提和拉磨的老马、送柴的瘦驴凑到一堆,送到清凉山去拉车。 赵恒晓得马被强征,气的要死,因大哥再三吩咐他要和潘菘好好相处,他若自己发作,大哥说不定要做好人反为难他,所以他就写了一封信,问他大哥当如何行事,就使了管家快马送到金陵去。 世子收到信果然大怒,使人去清凉山转了一圈,果然就在一个大坑边寻见他家的千里良驹和老马瘦驴并肩拉车运土呢。那人就把管事的拿下,连人带马送到潘菘面前质问他。 潘菘莫明其妙,毕竟赵恒常和他妹子一处逛,都认得他的,哪个敢拉他的马?寻思半日猜是王家做的手脚,一层一层审下去,原来是英华小姐到县里买布,城厢军拉她的马,她把自家的马留下,反把借用赵恒的马让他们征去。这王英华是故意陷潘家于不义,潘菘暴跳如雷,琢磨要寻王家麻烦。 晋王原是反对迁都的,强征了晋王的马去运新京城的土,晋王党若是不发作,老脸往哪里搁?消息传回京里,晋党大臣们一个新年都过的不安生,连番上书迁都祸国殃民。迁都党又指晋王党的不是。官家好容易朝会一次,大臣们吵成了一锅腊八粥。官家原是拿定主意要迁都的,迫不得已把潘菘降一级,另使了个晋党大臣做潘菘的上司。 那大臣快马加鞭赶到富春县里就病了,一日正经吃不到一餐饭,倒要吃三回药,每日只以静养为要,又隔几日就要去一趟王翰林家,和王翰林说说闲话,问问赵恒的功课。 晋王的手伸过来,潘菘伸出去的长手就缩了回去,更不敢明面上对王家动手,只能事事都照规矩来。赵恒也老实许多,每日早晨到王翰林书房读书,傍晚到门外踢场球耍子,晚上回了他自己屋里,还有四个美貌如花,吹拉弹唱样样都会的使女陪着,足不出吴家村,什么苗小姐潘晓霜,都抛到清凉山的大坑里去了。 苗小姐要上学,苗夫人就变卖光她的首饰衣裳,凑了四五百两银,要带苗小姐去金陵上女学。因本县只有王翰林家两个孙女在那里上学,她就备了个礼过来,要和王翰林同去。王翰林应了,因苗夫人要去,就是柳夫人送两个孙女去金陵。他自在家教两个学生读书。 老翰林估摸着晋王成大事就是这一二年,世子又近在金陵,便不教赵恒写墨义看策问,只教他和杨八郎两个琴棋书画陶治性情。赵恒和杨八郎甚至把富春县的少年们聚集起来,每五日赛一回蹴鞠。世子听说,甚是喜欢王翰林与时俱进,就送了一架古琴并数十样古董清玩与他,又说王翰林的女儿定了亲,还赏了珠冠和花冠各一顶,四十个尺头与英华小姐添妆。 晋王世子的两大车赏赐运到富春县里,就轰动了半个曲池府的百姓。人到现在才晓得,原来世子的弟弟,晋王的爱子真是跟着王翰林读书。晋王是什么人?是官家的亲兄弟,金口玉牙封的皇太弟,就是将来的官家!他老人家万里迢迢把儿子送来跟着王大人读书,可见这位翰林大人的学问是极好的。若是和小王爷做了同窗,将来大树底下多好乘凉! 从前弃了富春书院别去的学生们晓得了,多有后悔的。那几位另立炉灶的原富春书院的先生们,都是说不出的后悔。开书院发财算什么,桃李满天下算什么,总比上自个做官呀。 是以这几日远亲旧戚来望的多如过江之鲫。王翰林要在书房教学生,但是来人都叫长子耀祖去拦,也是个把家务分担出去的意思。 耀祖自觉得了爹爹重用,早起梳洗过后,郑重取青纱帽罩了,欢喜换青绸圆领大袖衫套了,再扣上乌角腰带,到前头当门神替爹爹拦客人。他那两个爱婢在他面前极是殷勤,离了他的眼对黄氏都爱理不理。黄氏在家看见那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侍婢淘气,带着三个小孩儿走到姑母院里,和姑母一处做针线说闲话,叫使女带着孩子们在菜园子里头玩耍。 恰好王姑太太先前问英华讨新房床帐的绣花样子,英华使人描好,因姑丈向来小性儿,她怕使女送来姑丈又要和姑母吵嘴,便亲自送过来。 姑太太现住的这个小院子,原是吴家老太爷静养的所在,收拾的甚是小巧精致,十来间屋子也不是正经厅堂式样。小厅里头向南有个极大的圆窗,窗下一个长几上摆着一个旧磁尊,供着几枝早发的腊梅。厅里又有一个大火盆,是以又亮堂又暖和。 张文才原和爹爹共用一个书房的,今日他小叔跑来说话,在书房里多半个时辰还不肯走。文才怕吵,待回他卧房又舍不得多添一个火盆,他就捡了书本在厅里念书。黄氏坐在他对面给孩子做小衣裳。王姑太太斜坐在儿子身边,纳几针鞋底,抬头看儿子一眼,和黄氏说几句闲话。 英华进来之前已经看见侄男侄女在菜园子里玩耍,晓得嫂嫂在里头,进来喊了声姑姑,便唤嫂嫂。 黄氏比从前憔悴许多,腮边的肉都耷拉下来,两个眼角密密麻麻全是细纹,一脸的苦像,看着倒像和黄九姑差不多大似的。黄氏看见小姑子,不大快活地答应一声,低头缝她的衣裳。 只要大面子上过得去,英华无所谓这位嫂嫂的态度,只把绣花样子展开给姑母看,笑道:“这是南边床帐的样子,上头配了芝兰梅竹,要清雅些,底下这几张呢,是京城里的旧样儿,就是彩鹊梅花式样,彩头甚好。” 王姑太太瞧一瞧,依着儿子平常的喜好挑了芝兰梅竹的式样,就喊儿子来看。 文才涨红脸点点头,收拾书本要回避,袖子一拉,带翻了笔洗、摔碎了瓷笔架。他慌慌张张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回回回卧房去。”把桌上的那一堆全搂在怀里,好像后头有老虎咬他一样,拼命逃走。 王姑太太晓得儿子是见了英华失态,心里叹一口气,只笑道:“这是要与他新房里绣的帐子,你表哥害臊了。” 英华便问:“正要问姑母,表哥成亲的日子定的哪一天?” “五月十五。”王姑太太笑道:“还有两三个月。我这里慢慢做起来,想还来得及。” 今日是二月十六,离着五月十五还有三个月呢。英华在心里替姑母算算,成亲那日在前头厅里摆酒,前头的陈设用王家的即可。后头这个厅里要一副桌围椅罩,新房里头还要一套,再加上床帐床罩,大大小也有二十来件,姑母一个人绣怕是忙不过来。她就想着要如何和姑母说,除去新房里那一幅床帐不能借人的,旁的尽可以借用她家的。 谁知黄氏抬头,突然冷笑问道:“新房里的床帐原都是新娘子陪嫁来的,怎么是咱们家自己绣?” “陈家规矩小姐们嫁妆都是四箱两柜,便是再添些,也有限的很。”王姑太太笑道:“穷人家嫁娶,讲究不了许多,床帐便是咱们绣,也罢了。” 英华趁机就道:“我们还有几套新桌围,姑母若是不嫌弃绣的粗,那日拿来厅上用用怎地?” 黄氏抬抬眉毛想说话,看姑母眉开眼笑点头答应,就道:“这些东西年节时都要用的,便是置一两套,也是应该。” 一套桌围椅罩极少也要三四十两银子,便是自家买绸缎丝线来绣,也要花十来两银子十几二十天功夫,岂是说声去买那样容易?姑太太家银子有限,能省就想省的。这个黄氏,真是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英华都懒的理她,并不搭腔。 王姑太太笑笑,问英华:“你的好日子定了没有?” 英华微笑道:“爹娘说要留我到二十岁再嫁呢。”她说话时脸上微现红云,眼睛却闪闪发亮,却是想到了李知远就快要回来,说不出的快活模样。 黄氏皱眉,英华今年十六,到二十岁还有四年,照她这样讲,还要在娘家当四年的家。黄氏恼的很,觉得柳氏夫人做后母偏心的太过了,家事不交与正经儿媳妇掌管也罢了,便是与小姑子管,也说得过去,怎么大半都让玉薇那个狐狸精管?外人再贴心哪有自家人贴心?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和英华抱怨:“你若忙不过来,喊我去助你也是一样,为何叫那个玉薇管咱们家事?” 王姑太太抿着嘴不搭腔,这是二哥的家务事,她不能在小辈面前说什么。 英华微笑道:“娘认了玉薇姐姐做干女儿的呀,娘还打算跟舅舅把她要来专门管家呢。” 黄氏梗着脖子,不悦的说:“还有我呢。要她来干嘛。” “嫂嫂。”英华亲亲热热的说:“我们分过家了呀。寻到合适的住处,我们是要分开来住的,嫂嫂管自己的小家还忙不过来的,对不对?” 英华不提,黄氏都忘了原是分过家的。若是真分开来住,这日子怎么过?玉珠和雪珠的学费就要四百两,过二年蕊珠大了也要去上金陵女学,一年就是六百年!他两口儿凑了五百两给耀宗拿去做生意,上回耀祖又把最后二十两银拿去给使女买胭脂,如今他两口儿手里,休说整块的银子,便是碎银子都没得二分,分开来怎么过日子!黄氏如丧考妣,沮丧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咱们至亲的骨肉,有什么好分家的?” “咱们跟大伯几十年不分家,结果如何?”英华笑道:“若是早日分家,说不定咱们和大伯家还是亲亲热热好亲戚呢。” 这是实在话,兄弟们各自成家,拖家带口的,各有各的心思和打算,实是早该分家的。王姑太太点点头,也道:“早分的好。” 这两个,分明是怕他们两口儿占耀宗的便宜!本是亲兄弟,不过一个手里有钱,一个无钱,就这样替二弟防着他们。黄氏又是恼,又是恨,持着一枚钢针戳来戳去,手里那件小衣裳都要缝成卤猪肚。 英华晓得嫂嫂是个糊涂人,看她这样恼法,也就不再扎她,故意看看门外,笑道:“今儿日头甚好,我回去叫小丫头们把被卧都抱出来晒晒。” 王姑太太忙笑道:“果然甚好,我也把我们卧房的被卧拿出来晒晒。”姑侄两个同心,一个朝里走,一个朝外走,只留黄氏独自在厅里缝猪肚。 到了自己的院里,英华真个叫小丫头们都把被卧抱出来晒,她站在院中,看看澄清的碧空,悠悠的白云,一双燕子从檐前掠过,便觉得风吹过来都是醉人的,也就把烦人的黄氏嫂嫂忘了,自去妆盒里把她那个小糖盒摸出来,摇一摇,哗哗响,揭开来看,里头只得二三枚糖。英华拈了一块入口,看见玉薇进来,忙把糖盒藏到背后,笑道:“你今日好闲。” 玉薇笑道:“我原是总管,只要总揽大局就使得,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谁敢拿来烦我,他是活的不耐烦了。我是来提醒二小姐,咱们家那两个小庄,春耕的人手还不到往年一半,等二少爷来家,问他要些牛马,咱们自家种地要用。” 英华想一想,道:“既然人手不足,我的小庄留三分之一照旧罢,剩下的地,全种果树。我记得那边的柑桔甚好,就使人去搜寻些好柑桔树苗,若是地不适合,种桑也使得,种板栗柿子枣子都使得。我嫁了人头几年,只怕没得多少功夫管这些,果树长成总要几年罢。二哥那边先照旧罢,横竖他就快回来了,就是误了春耕还有夏种呢。” 女孩儿初嫁,待奉公婆只怕都不大得闲,养几个孩儿都手忙脚乱,只怕也没得多少精力去照管自己的妆奁田。都种上果树,这几年只要照料好就使得,税额是一定的,钱粮帐就少了许多。过几年得了闲,树结下果子正好运到这边京城发卖,伸手就能管人查帐,实是比种粮食方便省心。玉薇心里替英华算了一回,微笑点头道:“那样,我使人去把那边管事的喊了来罢。二小姐和他商量清楚,咱们就使人去买树苗。”两个人琢磨哪里的柑桔最香甜,哪里的枣子最甜脆最大,又是哪里的柿子板栗最多最好,商量着去淘好树苗。 正说话间,芳歌笑盈盈捧着一盘点心进来,看她两个像是说正事的样子,把点心盘交到杏仁手里,就摆摆手,道:“你们有事忙,不必管我。” “我们哪有正经事,不过说些闲话罢了。”玉薇把芳歌拉回来按到英华对面坐下,笑道:“你们几时去府城?” “我不去了。”芳歌摇摇头,面庞微红,道:“后日母亲带小弟去,我沈姐……母亲让她静养安胎。我在家能帮着料理些家务。” 这个话题,不宜深入。英华便叫把点心拿过来。芳歌今日端来的是发糕,用的是四瓣五瓣六瓣的花形模子,青瓷荷叶盘里卧着几十片指顶大小的雪白花朵,中间点着一点点的红圆点,极是精致好看。英华拈起一块尝尝,居然是咸的,原来里头搀着剁得极碎极细的火腿丁、笋丁和香菇丁,绵软鲜香。平常吃惯了甜发糕,乍一吃咸的就格外好吃。 英华忙让玉薇尝尝 ,自己又拈了一块,笑道:“真好吃。又好吃又好看,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家里没什么事做,又好吃,就变着法子弄吃的呀。”芳歌托腮看着她两个抢食,笑道:“看你们吃的开心,我心里最快活了。” 玉薇吃了几片发糕,便去洗手煮茶,英华便教把糕搁火盆上热一热。少时汤滚,玉薇冲了头一壶茶,笑道:“芳歌小姐在这里,今儿我送茶去罢。” 英华正要答应,看芳歌怔怔的看着自己,好像有所求的样子,却是会意,笑道:“我去送呀。芳歌妹妹,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也叫我爹尝尝你做的发糕。” 芳歌羞答答点头,道:“好。” 玉薇诧异地看了英华一眼,笑道:“那好,我煮第二壶茶等你们回来。”跳起来在那盘里抓了两片糕在手里,把盘子朝外推一推,很是不舍的说:“可惜这糕不能久放,不然倒是门好生意。” 芳歌不大好意思站在一边,英华寻了个盒子,把热过的发糕搁进去,自己捧着这盒子,杏仁便捧着茶瓶,三个一道出去了。到得书房门口,英华把盒子交到芳歌手里,取了那茶瓶,还不曾进门就先笑道:“爹爹,歇一歇,吃杯茶呀。” 门里头鸦雀无声,英华好似一头小鹿轻巧的越过门槛,便看见爹爹脸上的尴尬,杨八郎脸上的笑意,还有坐在爹爹对面一个白面白须的红袍官儿,年纪约有六十多岁,笑眯眯看着她摸胡子。 “这是令爱英华小姐?”那官儿笑容慈祥的好似祖父见到孙女,冲英华招手,道:“听讲是你给潘家那小王八蛋下了个套子,叫他吃了个闷亏?” 这位老人家还真敢说,直接就喊潘菘小王八蛋,那类推下去,潘贤妃就是大王八蛋,潘太师就是老王八蛋了呀。英华含笑点头,把茶壶搁到桌上,又从芳歌的手里把点心盒接过来搁到桌上,笑道:“老人家,请你吃好吃的。”万福一个,拉着芳歌掉头就跑。 进了二门,英华才喘着气笑倒在墙上,笑道:“还好混过去了。” 芳歌进去只偷瞧了杨八郎一心,也就心满意足,和英华并肩靠在墙上,笑叹道:“那位老人家说话真有趣。哎,你给那个什么蛋做了什么?” “没什么呀,让他他从从三品降到四品罢了。”英华笑道:“小小出一口气,叫他想捉你哥哥和我。我就叫他尝尝我的厉害!”英华捏紧了白生生的小拳头,恨道:“忍他们兄妹很久了,有仇不报,我就不是王英华。” “人家镇日都在琢磨怎么收拾你呢。”杨八郎笑嘻嘻走过来,道:“潘贤妃听讲赵恒写信回去说要娶你,在官家面前哭了半宿,说潘晓霜为了赵恒如何如何,怎么就不能嫁给赵恒了。” “官家要是乐意,他两个早成亲了罢。”英华冷笑毕,又指着杨八郎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出恭。”杨八郎把手里的出恭牌亮给她两个看,笑道:“这是正经事,有令牌的。我一会去找你们说话,还有那个糕,给我再来两盘,我没吃饱。” “咦。”英华一手掩鼻,一手赶他,“快去快去。” “一会你到厨房来。”芳歌红着脸低头看手,“还在做呢,一定叫你吃够。” 杨八郎走了许久,芳歌还在看手。英华伸手在她眼睛底下鼻子上头摇了摇,笑道:“你那糕够不够他吃呀?” “啊呀。”芳歌急道:“却是不曾说,咱们快到厨房去,迟了说不定就叫青阳都端走了。”忙忙的扯着英华到厨房去,洗了手亲自调米浆,剁火腿末。 英华看了一会,看见杨八郎在窗外冲她招手,便走出来,笑道:“还没熟呢,你来的倒快。” “有事和你说,叫你高兴高兴。”八郎笑道:“刘大人说他家大郎从京里寄家书来了,说王二哥和李大哥到草原上买了许多好马,人还没有走到京城马就卖光了,又转回去贩牛。听讲官家和晋王都听说了,官家还说要给王二哥荫个官儿呢。” “原来就有的帽子,拨掉了再扣上有什么好稀奇的。”英华嘴上虽是这样讲,其实心里极喜欢,笑道:“那他们几时能回来?” “刘大人的意思是叫他们莫回来。”杨八郎看英华的脸皱的好像一个小包子,摇头笑道:“二哥从来就是有仇就报的,回来必要寻潘菘报仇,倒不如让他在外头多转转。先生已是写了信叫他们先不要来家,就便托刘大人的管家带回京里去。” “他们不回家,怎么就叫是好事。”英华闷闷的拿脚去踢墙边的碎石子,“姓潘的还要横行到几时?” “快了罢。”杨八郎吸鼻子,道:“好香,只吃发糕不能饱,你再与我们煮两碗面吃。一会蹴鞠,你们来不来?” “这么些天,你再不问我,芳歌在家,你就问我们来不来。”英华笑道:“你什么意思啊?” “没意思。”杨八郎笑道:“不过看你在家闷了这些天,趁今日有泰山石敢当在此,出来散散闷呀。” “我去问芳歌,她若肯去,我就陪她去。”英华笑着压低声音道:“不过,你既然有意,总要捎个信让你母亲晓得,若是她老人家胡乱替你订了亲,怎么办?” “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没老婆呢,她老人家还操心不到我头上。”杨八郎摸着下巴上才冒出的青胡茬,犹豫半日,道:“你帮我问问她,她可中意我?” “好。”英华笑嘻嘻答应,一转头,却见芳歌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两个,虽然脸上带笑,笑容却勉强。 57思春 难道方才的话她听错了?即是如此,当面和她再说一次更好些,英华忙提着裙儿跑到芳歌身边,笑道:“八郎想问你中意他否,你若是中意他,就点点头,若是不中意,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我……”芳歌露出为难的神情,退后两步,摇头道:“我的婚事,我自家做不得主的,不要问我。” 杨八郎相熟的只得他几个嫡亲姐妹和英华,这几个俱是性子爽朗、有什么说什么的人。芳歌这话的意思是中意他,还是不中意他?他实是猜不出来,便把无辜的救助眼睛睁的老大,看着英华。 今日芳歌想见八郎,方才还欢欢喜喜与人家做糕,可是她这个话又像是拒绝——芳歌的心思叫人猜不透啊。 英华想想自家,李知远问过她类似的话,她虽是害羞,还是叫人直接来家提亲的,芳歌是叫八郎来提亲的呢,还是不肯……英华越想越觉头疼,待再问她,想一想女孩儿家矜持些总是好的,还是背着八郎问罢,便笑道:“糕要熟了吧,好香。”便扯着芳歌回厨房去。 八郎厚着脸皮跟进来,两个女孩儿在厨房忙碌,都不理他。待得糕熟,芳歌与他装了一大盘,正眼也不瞧他,交到他手里掉头就走。他托着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发糕,直挺挺站在厨房里不肯走。 芳歌离得远远地又瞟他一眼,无限哀伤尽在不言中。一个像是不舍就去,一个不忍就走,英华看看他两个在那里隔着炉灶剪不断还乱,情知她是不能上前的,扭头看外头。 厨房里人并不多,除开她们三个,只得一个小杂役蹲在灶后看火并择葱蒜,一个胖壮的女厨子在窗边一张长案板上揉面。那团面被压扁,搓圆,又被用力的甩在案板上,发出呯呯的声音。 阳光穿透屋顶的明瓦,漏下十来缕指头粗细的桔黄而温暖的光柱。窗外一枝腊梅初绽嫩黄,悠悠香气和葱蒜的刺鼻气味搀和在一起,英华忍不住掩鼻打了个喷嚏。 芳歌似受惊的小鸟,跳到一边牵英华的衣袖,低声道:“咱们走罢。”神情楚楚可怜。 杨八郎黯然让开。芳歌手下暗暗使劲,把英华拉到厨院外头,微微扭头回看八郎一眼,又把英华拉回她住的小院里。 芳歌住的这院是在陈夫人住的正院之侧,出入都要经过陈夫人那院的前庭。一进了院门,英华就有些不自在,蓦地挺直了腰,把端庄婉约的千金小姐模样摆出来,跟在芳歌身后,目不斜视前行。 陈夫人抄着手站在正房阶下,沈姐陪着说话,两人正看使女和婆子们捆行李呢,看见芳歌和英华手拉着手进来,好似早春枝头第一枝并蒂花,一般儿的娇艳又端庄。 女儿固然很好,媳妇儿也算不错,陈夫人甚觉满意,歪着头和沈姐说:“这半年看起来,英华倒比从前稳重许多。” 沈姐微笑点头,冲芳歌招手,笑问:“你们两个从哪里来?” 英华过来先对着陈夫人万福,又笑唤沈姐好,才答:“芳歌妹妹方才在厨房教我做发糕。” “你们两个无事学着做做点心,极好。”陈夫人赞许的点头,道:“妇人照管一家衣食。针线上、厨房里都要用心。”又掉过头去和沈姐说:“我卧房那个小书架里,有新得的一本《梅园食谱》,你去取来与英华。” 沈姐忙去取了来,交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接过,道了谢,仍和芳歌站在一边看她们料理行李。陈夫人笑道:“你们玩去罢,芳歌,莫带着你嫂子淘气。” 芳歌觉得英华此时当脸红,故意去看英华,然英华的脸上仍然大大方方带着笑,好像母亲说的是旁人似的。这个镇定功夫实是叫人敬佩,芳歌进了她自己的小院门,就笑道:“嫂嫂,母亲叫我莫带你淘气呢。” 英华把捏在手里的那本食谱卷成一卷,弯腰插到靴筒里,趁着芳歌不注意,把手心的汗擦在裙里,站直身笑道:“已是定过亲,我不就是你嫂子嘛。倒是你,方才那样儿,我只当你恼了呢。” 芳歌低下头,抿着嘴儿笑道:“方才实是有些恼他。不过看不见他,我就不恼了。” “这是为何?说来听听。”英华好奇,她自家看不见李知远便有些儿想,看见了便有些儿喜欢,实是不晓得看见了就恼,看不见就不恼的道理。 “他若是有心,当请媒来说亲。”芳歌低头玩弄衣带,羞答答道:“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他有意,亲事就能成么?” “差不多罢。”英华笑嘻嘻道:“只有八郎的大哥娶的是英国公的长孙女,那几位娶亲并不限门第,三郎就娶了京城一个卖胡饼的女孩儿。八郎若是与你有意,回家说与他母亲知道,使人来求亲,你是依,还是不依?” 芳歌娇羞地转过身去,声音低如蚊蚋:“要我母亲依才使得。” “她老人家许不许?”英华露出调皮的微笑,两个黑眼珠闪闪发亮,把头凑到芳歌耳边,不停的问:“许不许,许不许?” “不知道啦!”芳歌跺脚,她转过去,英华就跟过去,她转过来,英华就跟过来。芳歌甩不脱英华,脸红似桃花,笑推英华道:“不来了不来了,嫂子就会欺负我。” “我是问正经的。”英华把芳歌歪过去的小脸用力扳正,笑道:“成亲总要两厢情愿,他既然问你,自然他是有意了,你若有意,便点点头,我便去和他说。不然,他冒冒失失使人来求亲,不成了那强娶的坏人了么。” 芳歌的脸蛋又热又红,她挣扎许久,低声道:“叫他来求亲罢。”说完把英华推到一边,逃也似奔回她的卧房,靠在隔扇上喘气。 英华得了准信,抿着嘴笑了半日,站在院子里笑喊道:“那我去了呀。”三步并做两步蹦出院门,把头发理一理,优雅高贵的迈步,走到陈夫人身边,笑道:“夫人,英华回去了。祝夫人明日一路顺风。” 这个英华,和方才那个做兔子跳的英华,真是同一个人。陈夫人的笑容有些僵,沈姐低头偷笑,翠袖在陈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摇了摇,袖中的玉手直指院门。 英华袅袅婷婷出门,觉得陈夫人一定看不见她了,立刻一蹦二尺高,捏着小拳头又变回小兔子,一眨眼就跑了。 陈夫人扶额,觉得自己的偏头疼又犯了,叹息道:“这也活泼的太过了罢。” 英华穿过几重院门,顺手从廊下花圃里折了一枝竹枝,一路抽着柱子玩,快活的好似才脱牢笼的小鸟,直奔厨院。 八郎托着一盘冰冰凉的发糕,还站在院门口发呆呢。 英华蹦过去拍他肩膀,笑道:“嗳,人家叫你去提亲呢!” “真的!”八郎跑开几步,转身回来把盘子塞到英华怀里,傻笑道:“我去写家书,就叫人快马加鞭送回去。这个请你吃。” 英华哭笑不得,把盘子端回自己院里,站在廊下叫来小海棠拿去热过分给大家吃。她自走进兰花厅里,便觉得兰花厅里安静的有些异样。玉薇靠着屏风,嘴边噙笑,不晓得在想什么。杏仁安安静静在理帐本,梨蕊低着头在绣花。 英华踮着脚尖走到玉薇身后,突然轻喝一声。玉薇被吓到了,按着胸口娇嗔道:“吓死奴了,二小姐,你做什么呢。” “我走过来你都不晓得。”英华坏笑挤眼,“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玉薇得意的笑道:“老娘想男人了,正在想要不要找个男人嫁了。” 杏仁手里的帐本跌到桌下,她只顾看玉薇。梨蕊轻声哎呀,把被针刺破的指头含到嘴里,杏眼睁的溜圆。英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好几声,才道:“玉薇姐姐,你想嫁谁?” “还没有想好。”玉薇抬手看她涂的通红的指甲,美滋滋道:“老娘财貌双全,自然要慢慢挑个身强体壮对胃口的好男人。” 好男人便罢了,为何一定要身强体壮。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都不懂得。突然梨蕊涨红了脸。英华和杏仁又一齐看她,梨蕊掩面逃走。 玉薇趾高气扬在杏仁额头戳了一下,笑道:“想知道?等你成了亲就晓得了。” 杏仁涮一下也红了脸,紧随梨蕊跑了。英华眨着无辜又天真的眼睛看着玉薇。玉薇笑骂:“果然还是二小姐道行深,我不好意思和你讲,不要问。” 英华照旧看着玉薇,一只脚在地上划圆圈,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格着她,才想起来陈夫人送她的食谱,忙弯腰摸出来看。 玉薇凑过头到她身边一同看。《梅园食谱》却是一本将花入烹饪的书,分着一年十二个月,每月各种花食,什么滋补,什么美容之类的。英华翻了数页,颇有些为难,叹息道:“看着倒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可是若是要我做,就要了我的小命了呀。” “养几个好厨子便是,”玉薇把那书从英华手里抢来,笑道:“二小姐,这书先借我几日,我寻个人抄一本再还你,可好?” “拿去拿去。”英华笑道:“莫经陈夫人的眼就使得,几时还随你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玉薇取手帕把那书卷了,小心揣到袖子里,笑道:“我去县里找人抄,如今富春县里甚是安静,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不去。”英华摇头,道:“我还是老实在家罢,你吃了饭再去?” 玉薇摆手,道:“我去县里吃油炸臭豆腐去。晚上宵夜给我留一份儿。” 玉薇出门自有马车,载她到县里,车夫自驾车回柳家的铺子歇息。玉薇慢慢走到县城东南角一个小巷子里,彼处有个富春县城独一份的油炸臭豆腐的小铺子,隔得老远就能闻见喷香的臭气。玉薇踱进那个小铺子,便道:“与我炸三块臭豆腐,多加些儿酱汁。”铺子里几张桌子俱都坐满,都是穿着青衫的书生。这些书生各据一面,高谈阔论,却是无座。玉薇眼睛四下里打量,打算寻个书呆子拼座儿。 王耀文红着脸站起来,结结巴巴道:“小姐这边请坐。”把他面前的碗筷都挪到一边去,却是把他的座位让出来了。 玉薇含笑坐下,笑道:“多谢。公子今日倒闲。” “去年不曾开科,所以今日和几个朋友到学官处探探。”耀文笑道:“小生姓王,有个小名儿叫耀文。敢问小姐贵姓。” 我呸,都与人家让座儿了,还不晓得人家姓名。邻坐的几个同窗俱都在心里暗骂王耀文脸皮厚。 “奴家姓柳,小字玉薇。”玉薇温柔似春水,瞬间羞答答起来。 书生们吃完了臭豆腐,嚷嚷着要走,偏王耀文说他还饿,又要了两块臭豆腐,举着筷子又不肯动,大家都晓得他是要跟人家小姐说话,笑骂几句,成全他的好事,丢下他走了。 玉薇看这个耀文甚是顺眼,斯斯文文吃完了臭豆腐,从袖子里摸荷包,就把那本食谱掉到桌上。帕子散开,露出一本精致的小书了。 耀文正愁无话和佳人说,看见一本书,眼睛一亮,笑道:“柳小姐看的什么书?” “食谱。”玉薇笑着把书推到耀文面前,道:“原是奴问英华小姐借的,正要寻个人抄呢。” “若是小姐不嫌弃,小生便与小姐抄一抄,可好?”耀文将书翻一翻,却是妇人滋补食谱,甚是风雅,不禁赞道:“这个菊花鸭,真是雅的紧。” “原来公子是自己喜欢吃。”玉薇笑道:“才说要给奴抄书的。奴若是不答应,岂不是……岂不是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了。”说完眼睛眨呀眨的,又活泼又妩媚。 耀文便跟着玉薇到柳家尚未开张的铺子里去,慢慢抄书,顺便吃了一餐中饭,一餐晚饭,一直抄到一更,才抄完。 玉薇零敲碎打,却是把耀文的底细打听清楚,晓得他未曾订亲,年纪又不小了,又生的模样周正。最要紧,王家大房是穷的,嫁过去穷婆婆在富儿媳面前是直不起来腰的。至于那些亲戚么,她将来若是无合适的人嫁,一辈子伴着柳夫人居住,一样是要帮着柳夫人应付的。 是以,耀文是个极好的丈夫人选,若是错过了,将来便是撞得到这样的男人,也再没有这样的家庭。玉薇取来针线,把抄好的纸页钉在一起,一边绞线,一边笑道:“今日却是多谢王公子。公子若是不嫌弃,和英华小姐一样,叫奴玉薇呀,小姐长小姐短的,多生份。再者说,奴只是柳家商行的管事,叫声大姐原是使得的,叫小姐,奴当不起呢。” 商行的管事?耀文晕呼呼的打量玉薇,老老实实问:“商行的管事还有女的?” “天下的女管事不多,可是柳家的女管事不少。”玉薇笑道:“公子的婶婶,英华小姐的母亲未曾出嫁时,柳家的生意管着一小半呢。听讲那时候,柳家的女管事有四五十位。便是如今,也还有二十多位。” 这个俏佳人若是柳氏婶婶的同族,或者可以娶到手。女管事,便是做生意的了,这样的女人,便是再娇再美,爹娘也是看不上的。耀文心里凉了半截,愣愣的想了半日,耳畔都是玉薇方才说的话,什么从前二婶管事——咦,二婶从前也是管事呀,二叔可以娶二婶,他为什么不能娶女管事? 耀文又来了精神,笑问:“其实我心里极是好奇二叔为什么会娶二婶,玉薇妹子,你可肯为愚兄解惑?” 问从前的嫁娶旧事,他是动心了。玉薇微笑道:“这个我是晓得的。原是我们太太和翰林大人谈生意。翰林大人嫌我们太太出的价太高了,还价没有还下来,臭骂了我们太太一顿。我们太太和五姑太太从前有个绰号儿叫胭脂双虎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呀,为何要骂人?五姑太太就和我们太太合伙把翰林老爷拐出去揍了一顿,又关起来饿了两日才放了他。城厢军找到翰林老爷,翰林老爷只说自己是迷了路,不曾把我们太太供出来,后来又跑来和我们太太认错儿谈生意。结果生意谈成了不算,还把我们太太谈成了他的夫人。我们老太爷说,这门生意他老人家亏大了。” 二叔后娶的那位柳夫人这般横行霸道?耀文冷汗从后脑勺流到脚后跟,看来上回丢他箱子算是客气的。耀文吸一口气,笑容都虚了,“我看二婶待我二叔极好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们太太厉害着哪。”玉薇提起柳夫人极是敬佩,笑道:“旁的不说,只说你看得见的。你说翰林老爷每年寄二三千两银回来,换了旁人,家里可过得?可是我们太太精打细算,每年还要寄几百两银回家与大少爷,还能资助到京城的富春举子,还积下了近万的家事与两位少爷,替瑶华小姐备了嫁妆。她是不是很了不起?” 耀文方才是背后流泠汗,现在是脸上似火烧,苦笑道:“二婶真真是奇女子,是女中豪杰。” “我也不差呀。”玉薇看他被镇住了,笑容里藏着狡猾,“我是柳家数一数二的管事,曲池一府的事,都归我管。我厉不厉害呀?” “厉害。”耀文面似红枣,不停吸气。 “不晓得我将来嫁了人,能不能似我们太太那样有本事呢。”玉薇托腮,把亮晶晶,又多情又期盼的眼睛对准耀文。 耀文原是个聪明人,玉薇话里的意思他全晓得。这个女人模样和性子都对他胃口,虽然出身不大好,可是——娶个出身和他相称、傻乎乎的乡下小姐有什么用?便是似二叔一般做了官还乡,也还有半辈子受穷。若是娶了玉薇,家事全不用他操心,有何不好? 耀文拿定主意,咳了两声,笑道:“不晓得玉薇妹子可有婆家?” 玉薇娇憨的摇头。 耀文心中狂喜,又问:“不晓得玉薇妹子想嫁什么样的夫婿?” 玉薇定定的看着耀文,只是憨笑。 耀文喜不自胜,站起来一揖到地,道:“妹妹,愚兄有意,敢问向何人提亲?” 玉薇指指自己的鼻子,叹口气道:“我无父无母,却是便宜你了,不过——”她妙目流转,看耀文愣住了,又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我们太太已是认我为义女,你使媒来吴家村提亲罢。” “我明日就亲自去和二叔提亲!”耀文厚着脸皮道:“二叔,不会不许我罢?” “且慢。”玉薇笑道:“你不和父母商量?若是两位老人家不依,怎么?” “咱们富春,原有踏月望歌的风俗。”耀文道:“婚事上头,便是父母都不大能替儿女做主的,逼急了,寻几个见证一样能成亲,待生了孩儿还要补办婚礼摆酒唱戏谢乡亲。我要娶你,家父母是必依的。” “那等我们太太从金陵回来,你再来提亲罢。”玉薇笑道:“她老人家若是肯,我便嫁你。” 说完便把耀文推出门,关上门喊:“送客。” 耀文被一个老仆带到门口,玉薇又追上来,将一个小巧的琉璃灯笼塞到他手里,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耀文神魂颠倒,到家一夜不曾睡,天亮睡到日暮才起,梳洗毕,说要买墨,走到县里恰好看见玉薇坐车出来,玉薇掀开车帘对他露齿一笑。马车儿远去,留下一路香风。这般的佳人,真真是叫人爱到骨子里。耀文情知和父母商量是行不通的,便和一个同窗商量与他写十篇策问算五钱银子,先将银子讨了来,托一个认得的媒人汪氏,将银子亮与她看,道:“我有意娶我二婶柳夫人同族一位玉薇小姐,你只打听柳夫人回来,便去与我说亲,事成不成我都谢你五钱银子,将来成亲生子,还有重谢,如何?” 有钱谁不想要?汪氏答应,日日打听,那一日听得翰林夫人从金陵回来了,忙忙的到王家,求见柳夫人。 柳氏到家,行李都不曾打开,茶才吃得半盏,听得有个媒婆求见,甚是诧异,叫玉薇把人带进来。玉薇口内答应,站着却是半日不动。柳氏琢磨一会,猜是为玉薇来的,笑骂:“居然背着我捣鬼,既然是使媒人来说,不怕我不许?” “夫人真不许,奴就不嫁。”玉薇甚是光棍,笑嘻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柳氏便另使人去把那媒婆领进来。玉薇飞快的避到屏风后头去了。媒婆施过礼,柳氏与她一个小板凳坐,笑道:“有事直说罢,莫转弯抹角,我这里忙呢。” 媒婆本想说今日喜鹊吱吱叫之类的套话,还不曾开口就被柳夫人一拳打倒,心里又弱了三分,把媒人的寻常嘴脸收起,老老实实说:“贵本家耀文少爷让老身来说亲,他想和贵族玉薇小姐结为夫妇,求夫人许他。” “耀文?我们家大房的?”柳氏皱眉想了一会,想起耀文是到梅里镇借住的两个侄儿中的哪一个,沉吟半日,道:“此事我还要问问玉薇,你且到门房候着。”打发了媒人,便喊玉薇。 玉薇出来,施礼道:“还请太太成全。” “我只要你嫁的好,自是不会拦你。”柳氏皱眉道:“大房那一家,有些麻烦呢,你嫁过去,固然与我有益,可是你会受很大委屈。” “我看中耀文少爷了。”玉薇低头,眼圈儿都有些红了:“我们十来个姐妹,嫁人的七八个,都是与人做妾的。他既然肯娶我,我嫁过去正正经经与他做夫妻,便是有些儿气受,我也受得。” “这倒是。”柳氏微笑道:“你比她们几个有志气,我自是要成全你。不过呢,媒人不曾提大哥大嫂,只怕是耀文瞒着他两个来提亲的。就这么答应,你嫁过去都挺不直腰,总要想个法子叫你堂堂正正嫁了才好呀。” 玉薇笑道:“他说只要他来提亲,富春风俗,老人家是不拦的。” 柳氏想想,富春还有踏月望歌的风俗,也就释然,道:“那就把那媒婆喊进来,说我们许了,叫她去拿八字来合一合。” 玉薇照旧避到屏风后头去。媒人进来,听柳夫人说是许了,叫她拿八字来合,忙飞一般跑去问耀文要八字。耀文当着弟弟耀庭的面写好八字,媒人再飞一般送到柳夫人手里。柳夫人再使人去县衙门口找了个先生合过八字,整个县里都晓得了:王翰林的侄儿要娶翰林夫人的侄女! 且不提王家大伯气得居然能下床打人,王家大伯娘骂了儿子一日一夜。只说耀祖,听说玉薇要嫁堂弟,心里恼的要死。玉薇明明先对他有意,为何反去嫁别人?这一日清早起来,他出门走到村口玉薇必经之路,候玉薇出来打算问她。 天还不曾大亮,就见一行十几骑紫衣虞候从清凉山那边过来,打过耀祖身边经过,带过一阵又香又臭的怪风。耀祖掩着鼻子避过一边。那队人中突然有人咦了一声,讶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却是耀宗,他又黑又脏,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端的是臭不可闻。 耀祖看见兄弟来家,也顾不得那臭了,欢喜道:“你回来了?一路上平安否?” “甚好。”耀宗把哥哥上下打量,比他走时黄瘦了不少,不禁皱眉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与嫂嫂吵架了?” “哎,不要提她。”耀祖摇头,道:“你既然回来就好,快些回家去罢。”扯着弟弟家去。 李知远在远处听见讲话声晓得是他大舅哥,也下马,过来做揖。耀祖待这个妹夫淡淡的。李知远也不见怪,大家悄没声息到得吴家老宅后门,耀祖推开门让大家进去,李知远便把大家都带到他住的那院里去,耀宗解开包袱交给李知远,便道:“知远,你给大家寻此吃的,我去寻母亲说话。” 十几个包袱堆在一间屋子里,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奇怪味道从鼻孔钻到人脑子里,耀祖掩着鼻子,闷声问:“这是什么?” “好东西。”耀宗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大哥,母亲可起来了?” 耀祖不情不愿低声道:“昨日才从金陵来家,想是还不曾起。你们这到底是什么,这样臭法。” 耀宗将左拳撞右拳,发狠道:“等不得了,我去寻妹妹请母亲起。大哥,妹子住在哪里,你带我去。” 58横财 英华还未起,梨蕊和杏仁睡在她外间,两个窝在被窝里正小声说话呢。听见有人敲院门喊叫二小姐起来,杏仁侧耳细听,倒像是二少爷的声音,便推梨蕊,“你听,是二少爷在外头喊门?” 梨蕊翻身爬起,听得一句,不是二少爷又是哪个?她赤脚跳下床,披着小袄儿,撒着裤脚,挽着头发就去开门。 梨蕊起来匆忙,不及梳妆,脖下雪肤微露,衣裳不整,可是那一种慵懒媚态伴着又惊又喜的娇态,带着温柔的香风扑进二少爷宽阔的胸膛,羡杀大少爷耀祖。耀祖想到比梨蕊还要娇媚三分的玉薇弃了他投进堂弟怀里,腹内酸水汩汩,扭头去看还不曾升起的日头。 二少爷伸出有力的胳膊揽住梨蕊,在她胳膊上搓揉两下,笑道:“我有急事要和母亲说,你叫二妹去请母亲起。”就把她推回院里去。 英华睡梦中恍惚听见二哥说话的声音,只当是做美梦,又听见梨蕊起来开门,忙把青绸床帐掀开,问:“谁在外头?” 杏仁已经穿好衣裳,轻轻开门进来,抱着几件热烘烘的衣裳,一边走一边笑道:“二少爷回来了。” 听得是二哥回来,英华快活异常,她猜李知远一定也回来了,忙忙地穿好衣裳,也等不及梳头,也等不及提水来洗脸,取块包头把一头青丝裹了,就朝外走。 梨蕊涨红着脸进来,低声道:“二少爷有事要和夫人说,请二小姐去请夫人起来。” 英华连声答应:“就去就去,我先和二哥说话。” 妹子小跑出来还似小时候的天真模样,耀祖笑着摇头,细瞧妹子的小下巴比从前圆润些,晓得他不在家时妹子过的甚好,也就安心,道:“冷不冷?早起霜重,也不穿件厚袄”。 “二哥,我不冷!”英华高高兴兴挽住二哥的胳膊,一转头看见大哥缩在二哥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肩头高耸,身影萧瑟如河岸上经霜的芦苇。大哥也才三十出头,偏是心窄想不开,与人过不去,他自家也过不好,看他身形和二哥有四五分相似,英华心里却是一软,亲亲热热喊了声:“大哥。” 耀祖听得妹子这声大哥叫的亲热,心头也是一暖,转过身来,点点头,道:“二弟,大哥去厨房瞧瞧,叫人给你弄些热吃食,吃过先睡一觉,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话。”也不等耀宗回答,他快步先走了。 大哥这个,算是难得的好回应了,英华愕然,然后微笑。耀宗看见大哥对妹子比从前友善,抱着胳膊也微笑。兄妹两个并肩朝柳氏的住处走。 英华还不曾走到柳氏的院门口,老田妈就把院门打开,笑道:“夫人才起,唤小姐回去梳洗,二少爷请到小书房暂候。” 英华哪里舍得就走,依依不舍牵着二哥的衣袖,扭来扭去,只问:“二哥,你一路平安否?” 耀宗情知妹子问的其实是妹夫李知远,故意妆做不知,没口子道:“甚好,一路都无甚事,妹子,你去梳妆罢。” 少时柳氏和王翰林一同进来,看见英华这个模样,柳氏叱道:“这般蓬头垢面,成何体统!一个女孩儿家,最要紧妆容整洁,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回去梳头洗脸去。” 英华一心想听二哥说说离家这小半年的事情,低着头,踮起脚尖划圈,就是不肯去。柳氏瞪她,她只装不晓得。翰林看女儿可怜,打着哈哈道:“都是自家人在此,何必要女儿装腔作势,便迟一会半会梳妆,又如何?” 柳氏啐道:“她婆家就在五十步之外呢,叫她婆婆晓得,便不说你女儿不懂事,少不得也要在背后抱怨我养女不教。英华,梳妆了再来!” 柳氏严厉起来,英华不敢不从,又不舍就去,可怜巴巴看着二哥,就差生出小尾巴摇摇。 耀宗把英华推出去,小声道:“他也来家了,一路平安,你放心去罢。” 英华得了李知远来家的准信,心中欢喜异常,提着裙儿回院,一叠声叫打洗脸水,她自去开箱柜,捡新做的衣裳,洗过脸轻匀粉面浅抹胭脂,又取了六个翠片呵胶,对着镜子照了半日,呵气贴在灵蛇髻上,方换了翠衫黄裳,缓步重回母亲的小书房。 王翰林已是到前头书房去了。柳氏坐在窗边一张圆桌边,耀宗坐在她下手,两人俱都皱眉,桌上搁着两盏还冒白烟的香茶,里头澄清的茶汤,想是才煮的。 英华才进门,老田妈就捧着一碗茶过来,搁在英华常坐的地方,笑问:“二小姐,今日买两只羊回来呀?” “要买,还要买几坛内造好酒。”英华才坐下,又忙忙的站起来,笑道:“我就去安排。” “几岁的人了,还这般毛糙。”柳氏嗔怪地在桌上敲敲,吩咐:“老田妈,你去和梨蕊杏仁说罢,使人去买两腔羊一口猪来家,再买十坛子好酒,叫梨蕊把二少爷的住处收拾出来,一会二少爷洗个澡睡觉。” 英华低着头,朝二哥眨眼睛。王耀宗打了个呵欠,笑容疲惫,“娘,咱们问问妹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柳氏叹口气,点点头,道:“英华,你哥哥这次回来,得了近五百斤的龙涎香。” 龙涎香?五百斤!龙涎香极是难得,贵比黄金,二哥岂不是背回来五百斤黄金?一斤等于十六两,五百斤就是九千两,一两黄金如今能换十五两银子,那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哇,二哥发大财了呀!英华心里小算盘啪啪直响。二哥走一趟,赚了这么多的钱,想来这辈子都不用再为钱操心了。英华真心替哥哥喜欢,喜形于色。 柳氏在女儿头上敲了一下,道:“官家旧年不是说香料官了营的么。这么多的龙涎香,若是不快快想法子脱手,就那股子气味,藏都藏不住的。若是叫对头报了官,能赏你几文就是上上签” 母亲说到气味,英华才觉得屋子里气味有些异样,她靠近二哥身边吸鼻子,果然,二哥身上又香又臭的,极是难闻。英华忙掩着鼻子把椅子朝边上挪了一步,笑道:“好臭,此物要如何炮制,才能只香不臭?” 耀宗自己闻闻袖口,苦笑道:“我闻不到自己臭了。这批龙涎香呢,一共五百零六十斤,我和知远妹夫商量过了,我四他三,剩下的三成,就是与帮我们运龙涎香回来的朋友们的酬金。” “知远对此可有什么打算?”柳氏沉吟。 李知远也和父亲在商量此事。李大人面上镇定,胡子却在抖动。 “儿子的意思,咱们家也不缺钱,倒不如把这些香料妥善收藏,慢慢再寻机会脱手。”李知远笑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玩意儿卖个三五斤是贵比黄金,一卖三五百斤,就似土块瓦狗一般了。” “咱们这几年都不好置产,居无定所,这块烫手肥肉能寄到谁家收藏?”李大人却是发愁,叹息道:“更何况,原本就是贼脏,你们取了来家,潘小将军对我们两家虎视眈眈,只怕是引火上身呢。” “我和二哥差点就被那伙贼人做了人肉包子,既然老天开眼,反让我们将他们杀了,取了他们的积蓄有何不可?”李知远道:“姓潘的么,他想动我们,我们还打算收拾他一雪前耻呢。” 李大人摸着胡子点头道:“有仇不报非君子,然他现在势头正好,原当避一避,且过一二年再看罢。倒是这燃眉之急,要先寻一瓢水浇一浇。这些香料怎么个收藏法,你且去和你岳母舅兄商量。” 恰好柳氏也使了人来请李大人父子过去说话,李大人只叫儿子去,吩咐他:“你岳母娘家是沧州富商,想来门路和办法都有,你不妨听听你岳母的意思。” 柳氏问过李知远,听说他不打算卖香料,点头道:“你们弄了这许多,若是一股脑抛出去,这几十年龙涎香都不值钱了。若是想收藏,也是容易,取陶瓮来,瓮口填上二寸厚的土,再使油纸塞口,用油布包扎紧密,也就无气味。只是……咱们住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如今却是没有妥当地方收藏。” 真要说挖坑把这些香料埋起来的地方,倒是有的,远的不说,英华陪嫁的小庄就在二百里之外,地方也偏僻,管庄的就是老田妈的大儿子,最是可靠。然,叫女婿把他家的财物藏到女儿陪嫁的庄子上去,说出去不大好听。是以柳氏不肯提。 “咱们两个的原不急着脱手,然人家的酬劳总要把他们的。”耀宗也点头。 “几十上百年都不得坏的物件,咱们就把那三分都买下来罢。”英华笑嘻嘻道:“存起来,一年卖一二斤,咱们家几辈子都花不完这钱。” 耀宗摇头道:“咱们都吃下也太多了,一时半会又卖不掉,若是急等钱用手中无银怎么处?不妥,不妥。” 李知远想了一想,笑道:“我是一两都不卖,要全存起来的,想在府上的庄子里借块地窖藏,还求师母允我。” 这个女婿,实是心思玲珑,柳氏原来对他只有五分满意,立刻涨到八分,点头允他,道:“我要与英华陪嫁一个小庄,不然就送到那个小庄窖藏罢。怎么收怎么藏,你两个自去商量。” 李知远和英华都有些儿不好意思,两个相对望了一眼。英华面庞微红,眼睛里带着羞涩的笑意。李知远这半年风霜雪雨里来去,脸也晒成黑炭,一笑就露出和耀宗一样的白牙。 英华瞅他一眼,端正坐好,又问:“那二哥的怎么办?” 耀宗和妹夫共过患难,已是情谊深厚,又见他把这笔横财交到妹子里手收管,越发满意他了,看着他俩笑道:“我的也交于妹子一同收藏罢。” “你自有你的庄子去藏,我才不要给你管。”英华觉得二哥笑容可恶,啐道:“今春人手不够,春播都为难呢,你庄子的农活,你自去安排,我不管你的。”便扭过身不理他,和李知远说:“咱们买几百个五斤的小酒坛子,一个坛子里装二斤,再存上几百坛酒,要取时只说取酒,人便不知,可好?” “好。”李知远微笑。 柳氏沉吟已久,望着继子,道:“你那些朋友,都是何等样人?他们是只求富呢,还是想富贵兼顾?” “若是没有得贵,便是富也富不长久。”李知远猜到岳母的意思,看耀宗面露犹豫,插嘴说。 “母亲的意思是?”耀宗看向柳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事是十来个人做的,”柳氏慢慢道:“这十来个人总有妻子至亲,此事能捂几日?倒不如把大头献出去。” “母亲,我和知远也曾商量过献把官家,咱们不过得几个赏钱罢了,没什么意思。”耀宗摇头道:“香料官卖如今还不是捏在潘家手里,没的便宜咱们仇人。” “娘的意思,是献把晋王罢。”英华看李知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顽皮的瞪他一眼,笑道:“晋王呀,他老人家对自己人是极大方的。” “先不忙着献。”柳氏笑道:“还不到时候。咱们先将这些东西运到庄上藏起。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正是用钱的时候,赏你一个四五品的官儿是跑不了的。咱们在天子脚下住着,只要不出实缺,四五品的官儿不大不小,正好悠闲过活。耀宗,你觉得呢?” 耀宗想了许久,道:“我能分二百二十斤,献一百五十斤与他,我自家留些儿娶娘子养家糊口罢。” “使得。一百五十斤很不少了。换个官儿,一年与你几百一千的俸禄,安安稳稳拿几十年,也吃不了多少亏。”柳氏赞许的点头,道:“你得空和八郎说一说,叫他给恒儿透个气。就说你们得了好东西,要等好日子献出去。” 耀宗点头,便盘算剩余的七十斤香料要如何处置。 李知远沉思许久,道:“我也献一百斤,师母觉得如何?” 这个女婿不只精明,也很舍得。柳氏赞许的笑一笑,道:“使得,两百五十斤龙涎香可换多少钱粮!更何况一登基就献把他,晋王极有面子的。咱们手里的虽然少了,然也算是过了明路,不怕有心人算计。既然这般,你这些朋友的货,叫他们悄悄儿到泉州去,假扮海客卖掉罢。咱们的不卖,一二百斤龙涎香,便是卖的便宜,也是一注大财。” “母亲,他们的意思,是想尽柳家先收购。”耀宗笑道:“咱们舅舅不要?” “柳家不做香料生意,便是收了来,转手也是卖把别人,不得大利。一二百斤不是小数目,冒那样大风险只得小利,不划算。”柳氏叹口气道:“横竖你们现在也不卖,将来要卖也要等过了明路,走柳家的路子就无妨了。现在么,叫他们到泉州去卖罢。”说完慢慢吃茶,就不言语。 知远和耀宗商量了一会,知远陪那群朋友去泉州卖香料,耀宗去庄上藏香料。商量完了各自去睡觉,晚上起来吃了饭,取了称来把那堆香料分一分,知远便和那群朋友趁夜走了。 柳氏带着耀宗、英华和老田妈三个人,把香料弄碎分开,两斤一包用绵纸包好,再寻来几个大木箱,里头先用油纸把小箱子里的缝隙都糊过了,再使雨绸做包袱,二十斤一包包好藏在箱子里,把箱子盖严实了,使土埋在大箱子里。这般儿处置,人再打箱子边上经过,稍稍有些气味,也就暂时无妨碍了。 到得天亮,耀宗便打着看春耕的幌子,带着爱婢梨蕊,几辆大车到邻府庄上去了。 耀祖原是把了五百两给弟弟做本钱的,耀宗来家也只早上见了哥哥一面,便去和继母柳氏说话,晚上起来又悄悄儿的收拾了一夜东西,第二日就走,不曾再和大哥细谈。 耀祖心里很不快,黄氏更是恼火,两口儿吃中饭时拌嘴。黄氏便说:“二弟怀里揣着几千两银,还巴巴问你讨了五百两去。他既然来家,是赚,还是不赚,总要和咱们说声儿,就掂记着他那几十顷地。他怎么不问问咱们,咱们的银子都把他了,现在春耕人也没有,牛也没有,若是咱们这两顷地没得收成,我们一家七口吃什么用什么,你的两个爱婢穿什么?” 二顷地能有多少出息?从前耀祖何曾放在眼里。然如今荷包清白的好似青天包大人,耀祖不得不把这两顷地放在心上。妻子说话正中他的心思,他敲敲碗,道:“先把春耕的牛和种子弄来再说。牛可以租借,种子两顷地也花不了多少,你先当几件衣裳罢。” “休想!”黄氏冷笑道:“你有银子把你两个爱婢买胭脂水粉,就无银买种子租牛?我房里的一根针,都不许你动。” “你……”耀祖恼的要死,恨道:“不当你的,当我的,使得吧。”也不吃饭了,丢了碗就去开箱柜,乱扯了一抱他的圆领大袖衫、长衫、背子。随手扯得一块包袱皮包了,气哄哄要去县里当衣裳。 英华和玉薇才清点过仓库,两个手拉手出来,正好从耀祖住的那院门口经过,和耀祖撞见。 耀祖看见满头珠翠的玉薇,鼻子里喷出能结冰棱的寒气,冷冷哼了一声。 英华喊了声大哥,也不指望他答应,笑嘻嘻站在一边。玉薇弯腰喊声大少爷,也不多言,和英华并肩站在一边让道。 耀祖走得两步,那没有扎紧的包袱就松了,几件衣裳散落在地。 英华看那几件衣裳俱是半新不旧的,只当大哥是送把堂哥们穿的,她不便说什么,只蹲下来帮大哥把衣裳拾起来,替他折成一叠。 玉薇也当他是送衣裳把耀文兄弟穿,这人虽然不讨喜,待手足倒有几分真心。玉薇心里甚觉愧疚,也就帮着捡了一件长衫,叠好了交把耀祖。 耀祖接过衣裳,虽是恼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明明对我有意,为何要嫁耀文?” 大哥和玉薇?这是几时的事情?英华看看能拧出醋汁来的大哥,再看看玉薇,惊讶的说不出话。 玉薇微笑,看着耀祖,道:“大少爷,奴几时对你有意了?我和耀文男未婚女未嫁,我为何就不能嫁他了。便是退一步说,我不嫁他,难不成你老人家要休了黄氏夫人娶我么?” “我呸!打死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黄氏提着一柄竹扫把出来,没头没脑朝玉薇身上打,口内犹不停的骂:“你个不要的,还叫他休了我娶你。我打死你。” 59阴谋和阳谋 英华情知身份尴尬,拉哪个都不好,跳到几步远之外,才道:“大嫂,你莫动手,方才妹子在场,有什么误会,咱们慢慢说。” 黄氏这才发现小姑子也在场,手下一慢,玉薇已是劈手夺下她手中的扫把,朝她妩媚一笑,拖长声音道:“大少奶奶,奴要嫁的是青春年少又有才的耀文。” 耀文是青春年少又有才的,他王耀祖又是又老又丑又无才的?王耀祖恼的腮帮子直哆嗦,指着玉薇:“你……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薇笑道:“就是话里的意思呀。大少爷,奴是个生意人,一向见人就带笑,不笑不说话的。若是对你老人家笑一笑就是对你有意思,就是个笑话了。一个富春县奴和成千上万的男人打交道,难不成奴对他们都有意?难不成要把奴劈成几千份嫁了?” 黄氏算是听明白了,并不是玉薇对她丈夫有意,而是她丈夫对人家有意,想着念着把人家弄家里来。家里已是摆着两个千娇百媚的美婢,他还不知足,还想勾搭第三个!黄氏按耐不住,伸出暗中磨得又尖又利的十爪,带着一阵香风,直扑耀祖大少爷的面门。唰唰两下,耀祖脸上就留下了又红又粗的两个五道杠。 耀祖脸上又疼,当着妹子被破相又恼,大怒,捂着脸喝道:“黄氏,你这般泼悍,是想我休了你么!” 黄氏啐道:“休个屁,老娘受够了,就与你和离也罢了。”冲上去撕打耀祖。 耀祖拿衣袖掩着脸,大声怒骂。院子里的使女听见,把几个孩子抱去来,一时间,大人打骂,孩子哭闹。一群鸡受了惊掠过狗窝,两只卧着的狗也跟着咆哮。 英华和玉薇面面相觑,一则惊;二则身份摆在那里,一个是小姑子不好干涉得哥嫂,一个是人家两口儿吵闹的罪魁祸首,两个都不好说话,站在道边愣愣的看着。 大少爷两口儿吵架常有,今朝最热闹。老田妈路过伸头看看,看见英华和玉薇一脸苦相站在边上,掉头飞奔回去报与柳夫人知道。柳氏就使老田妈去和王翰林说。 王翰林正和学生说策问呢,听得是大儿两口子吵闹,晓得妻子是不会出头的,只得叹了一口气,把笔搁在笔架上,叫两个学生自便。 老头儿背着手哎声叹气出去。杨小八就道:“平常他们也吵的,怎么单今日要请先生去,咱们去看看?” 赵恒这些日子足不出户,也正闷的发慌,就依他,两个悄悄儿跟在王翰林后头去看热闹。 王翰林到时,黄氏已是搂着小孩儿,牵着大孩儿,站在院中,叫她陪嫁的几个人收拾箱笼要回娘家,想起来又要骂几句王耀祖。王耀祖坐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张小板凳上,英华捧着一盆清水,与他洗伤口。 玉薇低头站在墙外,又不能进去,又不好就走。看见王翰林,忙过来万福,低眉顺眼道:“奴和二小姐经过门前,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不晓得怎么恼了大少奶奶。” 王翰林挥手,道:“他两口儿哪一日不吵几回,却是和你无干,你自便罢。” 王耀祖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忙忙的要站起来,才起身,摇了两摇,一头栽倒。 英华唬了一跳,那盆水差点泼翻,她退后两步把盆搁在小桌上,惊叫:“爹爹,哥哥晕倒了。” 赵恒反应最快,一听见英华惊喊爹爹,就似脱了缰的野马,几步越过王翰林,迈进院子把英华拉过一边,问她:“你可有事?”至于王耀祖,他眼里压根就没有人家,连脚踏着王耀祖的衣襟都不晓得。 英华指指他的脚下,道:“我没事,我大哥有事。” 赵恒因英华和他讲话,笑意藏都藏不住,让开几步,咳了一声,道:“来人,把王大哥扶起来。” 杨八郎慢了两步,抢在王翰林前头把王耀祖扶起来,只看了一眼,就喊:“还有气,喊郎中来呀。” 黄氏先还当王耀祖耍花枪,哭骂不止,听得他是真晕了,却是慌了,放下孩儿要过来瞧。谁知屋里翩翩飞出两只花蝴蝶,一左一右把王耀祖搀在中间。黄氏看见她们,又恼了,索性不管,照旧搂着孩子哭泣。 少时郎中来了,只看房外坐在一个哭哭啼啼的黄脸婆,房里有两个香喷喷、娇滴滴的美婢妾,不用号脉,也晓得王耀祖为什么会晕倒了。 王翰林看郎中闭目摸胡子半日不言语,却是吓着了,忙问:“我儿如何?” 郎中慢慢道:“无大碍,不过是体虚。开几个温补的方子,慢慢调理也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王翰林才消下去的汗又争先恐后冒出来。 郎中的眼睛在那两个美婢身上梭了几梭,摇摇头,长长叹息,道:“令郎房里服侍的人却是多了些,将来还是静养为要。” 这话说的曲折,然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王翰林点点头,便请郎中移步到前头书房去写药方。郎中走了两步,恰好一个使女外头进来,带来一阵香风,那郎中鼻子抽气,突然道:“不对!这香味有古怪!” 杨八郎听得这话,忙将那使女按住,问:“你带的什么香?” 那使女吓得变了脸色,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个异样精致的香囊,道:“是香蝶姐姐给的,不是奴偷的。” 郎中讨了那香囊,取小刀刺破,把里头的药料都倒了出来,在日头底下细看细闻半日,才道:“翰林老爷,借一步说话。” 香蝶便是那两只花蝴蝶里的一只,那香囊也不只她一个有。赵恒的几个侍婢也都有。郎中这话,是香囊有问题,赵恒的脸色也变了。他冲杨八郎使了个眼色,杨八郎会意,悄悄儿先走了。 赵恒跟在王翰林后头出来,看英华还在黄氏身边,替她嫂子哄孩子,便扯了扯她的衣衫,道:“英华妹妹,把大嫂和孩子们带到师母那里去。” 英华本待不理,看赵恒脸色铁青神情不对,情知有异,便小声劝黄氏:“嫂嫂莫恼,咱们到母亲那里说说话。” 黄氏原是梗着一口气才吵闹要和离的,那口气过了正在后悔,,小姑子与她台阶下,便顺水推舟,带着孩子跟着英华到正院去。 柳氏正和玉薇在窗下说话,看见英华来了正要问她耀祖两口儿怎么样,就见黄氏拖儿带女的进来,却是愣着了。 英华不等母亲问,就道:“大哥无事,倒是郎中说咱们家使女带的那香不对。” “香?什么香?”柳氏皱眉。 “就是那几个唱小曲儿的,送了一个香囊给咱们家使女,刚好郎中出门闻见,说不对。”英华一边挤热手巾给小侄儿擦脸,一边道:“赵恒脸色也不好看,叫咱们过来。” 柳氏沉吟半日,道:“不该咱们知道的事,不要问。”看向黄氏,正色道:“咱们虽是分了家,然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打听,你若是不明白,不妨问问你妹子。” 黄氏一没得婆婆管束的,乍一听婆婆放狠话,眼圈儿又红了。她转念一想,丈夫靠不住,她守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何过活?还要靠这个后婆婆!黄氏想得明白,便把眼泪都吞到肚里,点点头,道:“媳妇晓得了。” 母亲一向不讲重话,今日这样吓嫂嫂,便是方才赵恒也有些大惊小怪,难道……真出事了?哥哥晕倒又是个什么缘故?和赵恒又有什么关系?英华想了半日,想得头都疼了。 柳氏这里坐着大儿媳母子四人,再加上几个伺候的使女婆子,屋子里人就有些多。天冷门窗关的紧,甚是气闷。英华在房里站了一会,走到后院透气,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大哥那边去了。 恰好后院角落靠着一架梯子,英华搬来搭在墙上,慢慢爬到墙头探头去看。却是杨八郎带着几个人进了大哥的院子。那几个人进了屋,八郎却是铁青着脸站在院子里张望,遥遥看见英华在墙头,忙挥手,道:“回屋去,莫看!” 八郎怎么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英华靠在梯子边想了一回,一则好奇,二则放心不下大哥,看了看院子里还有几个小竹匾,晒着萝卜干,就取了一个小的,假装到墙头晒萝卜干的样子,把那匾搁在墙头,自家把头缩在匾下,顶着那匾偷看。 再看那院里,进去的人已是拖着那两个美婢出来,俱是塞住了嘴,有人取绳,将她两个捆的结结实实,取大布袋盛了,像货物般扛走。 这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被这般处置,想来,是活不成了。英华捂着嘴慢慢滑下竹梯,只觉得前心后背一片冰凉。在京城时,这些事情也常听说,不过只是听说而已,英华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事情就会发生在她的身边,而且,是由和她一起长大,向来亲厚的八郎做的。 玉薇到后院寻英华,看见英华脸色苍白,靠在墙边发愣,忙笑道:“这是怎么了?” 英华回过神来,勉强笑道:“突然腹内有些疼痛,我靠一会。” 玉薇想了一想,笑问:“可是月事来了?后院风是冷的,想是吹着了,你回去睡会,捂一捂罢。这里有我呢。” 玉薇扶着英华回去。杏仁接着,服侍英华宽衣上床,一边叫小丫头弄手炉,一边叫取热水与英华吃,又问要不要取益母草浸的蜜来。 英华摇头,道:“不要,吃些热水便好了。” 杏仁晓得英华的月事才过,笑道:“便是不吃,也要做个样子。” 英华想一想,点点头。杏仁便喊人去取蜜,回身却见英华抱着膝盖缩在床角落里瑟瑟发抖。 杏仁唬了一跳,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床,忙忙的问:“二小姐,怎么了?” 英华,道:“冷。” 杏仁去摸英华的额头,确是有些儿凉,便道:“再取床薄被与小姐盖也罢了,睡一睡,若是到晚还不好,必要请郎中来瞧的。” 英华低声答应,叫放帐子。杏仁便放下帐子出来,想了想,叫小丫头守好门户,她自走来禀报柳夫人知道,说小姐像是病了,又不肯叫郎中来瞧,问夫人是不是要把前头的郎中留一日。 柳夫人使人去前头问,那郎中已是被人带走了。柳氏心里猜到八分,必是英华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了。英华打小儿娇养,并不曾让她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乍一见,必然受惊。 柳氏思索再三,女孩儿在娘家娇养也罢了,到婆家若还是单纯的似一张白纸,将来也难生活。倒不如狠狠心,现在就让她晓得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会有些什么勾当。 柳氏便走到后头看英华,问:“是哪里不好?” 英华把小丫头都支使出去,扑到母亲怀里,泣道:“娘,我看到……我看到八郎把大哥的那两个使女装进布袋带走了。” 柳氏把英华搂在怀里,叹息道:“恒儿叫你出来,我就猜到不好。你可是害怕了?” “怕。八郎,还有赵恒。他们……”英华抹泪,“他们怎么能……” “今日晕倒的是你大哥,好在也无大碍。”柳氏叹息道:“若是赵恒在咱们家出了什么事,咱们全家老小,还活得成吗?” 柳氏捏住女儿的手,轻声道:“便是你哥哥和知远,在外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这些话你爹和你二哥都说要瞒着你,然娘觉得,你还是当知道。” “二哥和知远?”英华惊问:“他们怎么了?” “他们贩马赚了不少银子,因春耕还早,又回头去贩牛。路上被人引至黑店,险些被害了性命……”柳氏叹息道:“那些龙涎香,便是黑店里搜出来的贼脏。这个世道,心软的都没有活路。晋王如此,你哥哥和知远如此,恒儿也是如此。这些事,将来娘都不瞒你了,晋王不必提他,恒儿和八郎,还有你二哥,都是你至亲至近之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咱们不受伤害啊。”说罢轻拍英华后背。 英华愣了半日,仰头看向母亲:“是谁想害赵恒?” “说不准。”柳氏叹道:“或者是他大哥,或者是他二哥,又或者就是官家,说不定还有别人,谁知道呢。就要变天了罢,变了天,立了太子,咱们家就安生了。”柳氏看向外头。 今日日头甚好,天气甚有转暖的势子,几只雀儿在院中跳来跳去。柳氏拉英华起来,指着外头的雀儿,微笑道:“你看,春天就要来了呢。” 英华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探头朝外看,轻声道:“春天快点来吧。” 八郎回来,听说英华病了,就猜英华是看见什么了,想了许久,来问师母讨主意。柳氏叫他直说,他到底不敢,回头又和赵恒商量。 赵恒思量再三,道:“我们一道和她讲罢。”两个走到兰花厅门口,使人进去通报。 英华想了想,道:“和他们说,我出去见他们。”换了件厚衣裳,出来,笑道:“咱们出门走走罢。” 王李两家混居,又有柳家的管事仆役来去,原是人多口杂。外头田野里走一走,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人,隔着老远就能被人看见,若是说些机密话儿,最是恰当。 八郎便道:“从后门走,我才从后门进来,后头那一大块地都荒着,二三里地都没有什么人,站在后门口就能看见,咱们到那里走走罢。” 英华这是要避嫌了,赵恒心里酸楚,带头就朝外头走。英华慢吞吞跟在后头,倒是八郎,和她并肩走路,并不怕人猜嫌。 “今日的事,让你受惊了。”赵恒不看英华,轻声道:“你别怕,我们……” 英华脸色苍白,虽然模样镇定,然大家从小到大,又哪里看不出来她其实是在害怕。八郎忙道:“这事若是传出去了,就怕有人又要跳出来做文章,为难我们几家。所以,咱们悄悄把这几个使女送回京里去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赵恒的笑容凄苦:“我原是不想争的,可是我不争,他们却怕我争,想方设法要害我们。那我就和他们争一争罢。” 赵恒,他也想做皇帝?英华愣住了。 八郎道:“等二哥回来,我们就回京城去。” “等咱们好消息。”赵恒捏拳,冷笑道:“不过走之前,我要先把潘菘收拾了。” 60冲喜 傍晚起了北风,天冷得异样,上灯时居然飘起了雪花,到晚饭时雪片如扯絮一般。第二日早上起来,院子里的积雪足有一尺厚,天还阴阴的,像是还要落雪的样子。玉薇清早出门,过了一盏茶时就又回转,原来河面上都结了冰,行不得船。雪一连落了两日,休说行船,连官道的石板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走一步滑三跌。 王李两家富厚,有的是上好的柴炭,积得有米面肉菜,出不得门也罢了。在家烧上两盆炭火,围着火吃茶吃点心看书,甚是清闲。那些搬到县里搭草棚住的百姓就可怜了,真真是饥寒交迫,到第三日头上,冻死的老弱就有三十来个。 王翰林本家大半都挤在富春书院亲香,那山顶上的北风格外要冷些,老山长原是中过风的人,身子原就弱,前几日又生了一场气。落雪那日咳了一夜,第二日痰里就带血,到第三日就咳血。耀芬偏又在落雪之前到县里去了,被大雪阻住不曾回家。 耀文觉得父亲情形不好,和母亲商量,道:“爹爹这般,还是请郎中来呀。娘有铜钱与儿子几十个,儿子去雇个驴……” 大伯娘啐道:“你有银子去说亲,倒没有铜钱与你父亲请郎中?你是靠不住的,且等你大哥来家请郎中罢。” 呛得耀文满面通红退出来,和耀廷说:“爹还能拖?哥还不晓得几时回来呢。” 耀廷也忧心,想了一想,道:“咱们问耀祖哥借银子去?” 王耀祖从前有钱时极大方的,族人借个三五两银子,有钱还他就收,无钱不还他也不问人要的,所以耀廷有事,头一个就想到问他借钱。 耀文摇头道:“两个侄女到金陵念女学,学费都是二叔把的。爹爹这个病,药里怕是要用人参。他借几十两银子容易,咱们几时才还得上?天暖了要春播,耀祖哥也要银子买种子租牛呀。” 除去耀祖手松,有钱的族人都搬到县里去住了,聚在书院里的,俱是手头不宽余的,还能问哪个借?耀文想了半日,还是要和二叔开口,便和兄弟商量,道:“二叔上回把衣裳与我们穿,可见还是待我们有心的。咱们还是去求求二叔罢。” 耀廷摸摸身上的衣裳,默默点头。兄弟两个顶风冒雪走到王翰林家。守门的看见他两个雪人似的,面孔都发青发紫,忙把他两个让进门房,道:“两位少爷都是本家少爷,原是不需禀报的,然天这样冷,先在门房烤一会火罢。小的去里头说一声,讨两身干衣裳来换上,可好?” 耀文和耀廷俱都点头,缩在火盆边打颤。那守门的从柜子里取出一小坛酒顿在火盆里,叫他两个一会吃热酒,撑着伞走到后头柳夫人院外,寻着老田妈说:“大房里耀文少爷兄弟两个来了,想是大房有事。两位少爷衣裳尽湿,还烦田妈妈讨两身衣裳与他们换换。” 老田妈看看外头,依旧大雪纷飞,咳了一声,苦笑道:“这般冷,又中过风,想是扛不住了,你且去伴他两个说话,我去回夫人,就取衣裳送过去。” 英华和玉薇都在柳夫人房里烤火说闲话。听得耀文兄弟来了,玉薇笑道:“这么冷的天,他来做什么?” 老田妈道:“想是大老爷身上不大好。” 柳夫人便叫英华和玉薇把王翰林的衣裳鞋袜捡两身厚的出来。她自和老田妈商量,若是大老爷死了办后事,二房要如何行事。 英华一边看人抬箱子,一边小声问玉薇:“玉薇姐,大房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你可晓得?” 玉薇摇头,道:“不大晓得,不过肯定是不好的。” 英华想了一想,便叫把那几件华丽衣裳放下,叫两个婆子来,抬出一个积了灰的旧木箱,先翻出两个皮袄,笑道:“这箱子衣裳还是那年太后仙去时做的,想来守孝都穿得。” 先捡出来两身衣裳,道:“这个与两位堂哥哥罢,再添两件颜色的背子,无事也穿得,有事把背子脱了,最省事不过。玉薇姐你将了去,和堂哥哥说一声儿,想来他也不恼我与他这个。” 玉薇微笑道:“耀文是个明白人,怎么会恼。我便将了去。”真个把这两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英华又与了两件青缎大背子,她挂在胳膊上,亲自送了出去。 英华便把箱子里的衣裳理了理,把父亲和两个哥哥的份儿都理出来,打了三个包袱重又放回去,出来笑道:“娘,我把那年太后仙去时做的衣裳理出来了。大哥穿爹爹的正好,二哥穿只怕小了,咱们晚上改改就使得。” 柳氏皱眉一想,果然还有这么一箱衣裳,讶然笑道:“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我们正说呢,你大伯怕是扛不过去了,咱们这个时候要做孝服,就为难了。你爹的有了,咱们的想来也有,找出来理好,只怕就要的。”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们的俱都收在一个半人高的大板箱里。那个箱子是我看着人装的,好像是人字十九号。” 老田妈忙道:“老奴晓得在哪里了,就叫人去抬了来。”忙忙的就去了,过了顿饭时,六个管家抬了一个极大的箱子进来,老田妈亲自把箱盖上的雪水灰尘拭去,开了箱子捡衣裳。 英华的衣裳自然是小了的,使柳氏的改一改也能穿。便是黄氏,改瑶华的旧衣也使得。几个小的,有英华的衣裳改一改,也可凑数。英华便把大哥一家几口的份儿理出来,寻了个小箱子,才放进去,又笑道:“却是忘了,还有姑母一家的。” 柳夫人叹口气,道:“还好你只得一个姑母。速速寻出来罢,候你大伯走了,就送过去。” 英华答应着,把姑母一家的衣裳也理了出来。 王翰林进来,看妻女在理衣裳,点点头,叹息道:“不晓得大哥扛不扛得过去,早些理出来也好。咱们家还有人参养荣丸没有?” 柳夫人笑道:“有是还有,然送去了怕大嫂说我们使了坏心在里头下毒丢出来。还是把些银子,叫侄儿自去县里请郎中罢。” 夫人这般说话,王翰林脸上不大好看。柳氏使眼色叫英华去取银子。英华忙去取了一包五十两的碎银子出来,道:“没得铜钱了,碎银子可使得。” 柳氏道:“称二十两。” 英华便称了二十两,使张纸包好。王翰林看看妻子,没言语,把银子揣在袖子里出去了。 英华凑到母亲身边,小声道:“二十两不够罢?” 柳氏笑道:“把郎中,再吃个把月的药足够了。留点余地给你玉薇姐做人情罢。你猜猜,你玉薇姐要送多少银子与你堂兄?” 英华想一想,道:“咱们送二十两与大伯看病,玉薇姐肯定不能送二十两,不是十两,就是八两。” “我与了耀文三两银。”玉薇笑着进来,道:“原是想与八两的,我后来想一想,人还没进他家门呢,手头就这样松。日后和他生活,他家要东要西,与少了怕是不依的,倒不如现在小气些。” 玉薇走到柳夫人身边,跪下,笑道:“玉薇方才和耀文商量,若是拖下去,极少还要等三年,倒不如趁现在把婚事办了。太太,可使得?” 柳夫人沉吟半日,道:“叫他和大太太说,冲喜。若是大太太不依,就罢了,老实等三年罢。若是大太太肯,你风光出嫁不好么。” 玉薇低头思量半日,笑道:“还是等三年罢,冲喜若是不好,我们不是成了罪人了?” 英华替玉薇思量,想了一会,道:“不只耀文堂哥,还有文才表兄呢,若是大伯父走了,两个月之后表兄怕也是不能成亲的吧。姑母和我讲过的,今年下半年虽还有几个好日子,偏和姑丈犯冲,所以才挑的上半年的日子。” 柳氏笑道:“你姑母怕也是不肯等明年的。使人请她来说话儿。” 少时王氏过来,听说大哥不好,侄儿来借银子,便发愁道:“这可怎么好,叫文才和他表哥一路去瞧瞧他舅舅呀。” 柳氏道:“路这般难走,天又冷的异样,休叫孩子冻出病来。过一二日雪化了,和他二舅一路套车去瞧也是一样。依着我猜,大哥怕是扛不住这个冷天。文才的婚期是要推后了。” 王姑太太的愁,其实还是愁的儿子的婚事不好办,不过嘴上不好说罢了。二嫂把事提出来,她便叹息道:“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到明年再成亲,只怕亲家等不得。” 柳氏捧着茶碗,不言语。英华便低头看指甲。玉薇情知柳氏是要等姑太太自己提冲喜的事,心里甚是喜欢。若是外甥要提前成亲冲喜,亲生儿子自然也可以冲得喜,只要不是她提出来的,冲了不喜又如何?是以她也不急,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嗑。 王姑太太等了半日无人搭腔,只得自己说:“咱们乡下风俗,长辈病重,原是可以冲个喜的,倒也不必挑日子了,二嫂觉得怎么样?” 柳氏笑道:“我们北方也是这样,只是我不晓得富春风俗,所以不和姑太太提。既然富春也是这样,那咱们商量着办起来?” 姑太太忙忙的回去和丈夫说知,柳氏叫人去请王翰林到后头来,就和玉薇说:“你去和耀文说罢,就说姑太太打算办喜事给大伯冲喜。” 玉薇欢喜去了。耀文等的正心焦呢,见到玉薇,顾不得兄弟在旁,就问:“怎么样?” 玉薇摇头,道:“咱们的事不急,还是大老爷的身体要紧。倒是有一个事,姑太太打算赶着办喜事给大老爷冲喜。” 耀文原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便点点头,道:“姑母待我爹,真是没话说,我们改日谢她,耀廷,咱们先到县里去请郎中罢。” 玉薇又与他们打了一葫芦酒驱寒,送他两个出门。耀文到县里见了郎中,千求万请,郎中才答应去富春书院出诊,耀文便叫弟弟去雇驴,他自怀里摸出玉薇偷偷塞把他的三两银,递把郎中,道:“学生还求大叔说两句好话儿,家父这个病,若是药石无效,或者可以冲冲喜。若是这个话是大叔说的,家母一定信的。” 郎中也晓得王耀文订亲的故事,道:“你也是个苦人,冲喜也是你一片孝心,话我自与你说到,令堂依不依,看你造化了。”捡了块碎银子收起,旁的都还把耀文,道:“收你块银子开箱,那些你收起,留着成亲使用罢。” 耀文长揖到地谢郎中,一路殷勤服侍。到富春书院已是天黑。郎中换了湿衣烤了会火,替老山长诊了脉,果然是不能好了,真个和大太太说要冲喜。大太太平日里最是倚重长子,偏耀芬不在家,同族大家商量,也都说冲喜甚好。大太太不情不愿答应。耀文连夜送郎中回县里抓药,又至王翰林家报信。 因是冲喜,婚事也不甚讲究,玉薇收拾了两箱两柜,使人抬着,又是一队鼓乐吹打,坐了一顶轿子就嫁过去了。那边办了两桌酒,挪了一间房做洞房,拜个天地,便算成婚。谁知这么一冲,大老爷立刻不咳血了。 耀芬这些天一直在县里一个相好处乐不思蜀,听得兄弟为父亲冲喜,真娶了那个女管事,勃然大怒,跑来家把耀文一顿臭骂,又抱怨母亲:“咱们家世代书香门弟,怎么能娶这样的人进门,便是冲喜,穷苦人家的好女孩儿多的是,怎么也不能娶这么个迎来送往的女管事。叫兄弟把她休了,再娶罢。” 大太太因冲了喜丈夫的病居然好些了,却是不依大儿子,道:“若是不曾成亲,你说不能娶也还罢了,已是成了亲,不好轻易休得。倒是你,这十来日你在哪里?我盼你来家盼得眼里滴血,你都不曾回来。” “儿子在为重办书院的事奔波。”耀芬道:“已是有些眉目了。咱们这个书院,听讲潘将军是不征的。只要书院还在,将来荣华富贵是稳稳的。日后人要说富春书院的王山长,必提他兄弟娶了个铺子里的女管事,我还要脸不要脸?” 大太太想一想,也是,却是为难,道:“我儿说的是,可是冲了喜你爹爹病就好了一半,只怕,休不得罢?” “有病看了郎中吃了药,自然就好了。什么冲喜,哄人罢了。”王耀芬冷笑一声,道:“娘不好说,儿子去说。”真个走到耀文两口儿的新房,道:“这个女管事配不上我家书香门第,休了她,将来哥哥另给你娶门当户对的小姐。” 玉薇心里虽恼,她是积年做生意的老手,再恼脸上都是带笑的,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只看着耀文。耀文却是从心里恼到脸上,指着哥哥,怒道:“爹爹咳血时,你在哪里?我们大雪地里借银子请郎中,你在哪里?你万事不管,来家就叫兄弟休妻,你禽兽不如。” 耀芬也怒,恨道:“我为了书院的事,忙的家都顾不上回。难道爹爹有病,你们就不该动一动?难不成就该我去请郎中?叫你休妻,也为的是咱们全家的体面。我只问你一句,休,还是不休?” “不休!死都不休!”耀文恼道:“为了你的虚体面叫我休妻,没有这个道理。” “什么你的我的,是我们家的。”耀芬气的直哆嗦,甩手一个巴掌贴到耀文脸上,恨道:“爹还没死呢,你就分的这样清楚?” 玉薇上前扶住耀文,轻声道:“大伯,耀文娶我也有媒妁之言,也禀过父母尊长。若是说他不该娶我,岂不是说父母尊长的不是?再者说,玉薇过门才几日,休妻有七出三不出,敢问大伯,我犯了哪几出?” 耀芬张了张嘴,还不曾讲话,玉薇又道:“爹爹重病在床,正是要人服侍的时候。大哥才来家,不去爹爹床前侍奉汤药,却只管叫兄弟休妻,难道这就是世代书香的王家门风么,传出去,大伯不要脸,我们耀文还要见人呢。”就推耀文:“上回问二叔借的二十两,都用尽了罢?我还有几件首饰,咱们将到县里当了,买些人参回来。” 玉薇把妆盒打了个小包背在背上,把箱柜一锁,也不管耀芬,径直拉着耀文出门去了。 到得王翰林处,便又是一个世界。书房里烧得通红的两个大炭盆,案头古磁瓶里还供着一枝白梅,喷鼻的墨香。王翰林坐在书桌前看书,两个学生各据一张书桌写字,在耀文眼里,这个书房就是世外的桃源。王翰林看见侄儿侄媳,指指外头,轻声道:“不必多礼,后头去罢。” 玉薇晓得老头儿的性子,看耀文还要行礼,把他扯出来,小声道:“莫要打扰,咱们后头给二婶请安去。” 耀文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那个书房。玉薇看他这般儿情形,晓得他是想进那个书房念书,然里头那位,岂是谁都巴结得上的?便轻声劝他道:“二叔正经也只收得赵恒公子一个学生,便是八郎都是捎带上的。你个把月送篇文章来请二叔看看,就是极有面子的事情了。” 耀文苦笑道:“我晓得的,只是羡慕他们无俗事烦身,可以专心念书罢了。” 玉薇抿嘴笑道:“你怎么晓得人家没有烦心事。你想念书,我指点你去一个好去处。” “娘子请说。”耀文就做了一个长揖。 “回头见过二婶,咱们就去见一见姑母,你就留下和文才表弟一处看几日书罢。奴这个也算三朝回娘家,奴正好把这几日积压的俗事办一办。可好?” “全依娘子。”耀文快活道:“家去哥又要和我闹,正好在二叔家躲几日,正经温几日书。都讲今年必开科的。” “若是爹爹不好了,你也考不成。”玉薇啐道:“就由你温几日书,回去咱们好好想法子,我们两口儿合力赚些银子给爹爹看郎中才是正经。” 他两口儿见过柳氏,又去见过王姑太太一家。姑太太那里已是使人捎了信去府城,也要赶着这几日成亲,一院子的木匠裱糊匠。张文才的书房里还坐着两个堂兄。他两口儿也没站处,说得几句话出来,耀文就要去看耀祖,玉薇情知她是去不得的,随指了个借口说要去瞧瞧英华,两个就在后门分开,一个去耀祖院里,一个去英华屋里。 英华这日得闲,和芳歌在兰花厅里下棋做耍,看见玉薇,又惊又喜,弃了棋子接着让座,笑道:“嫂嫂,还说明日去接你呢,怎么今日就来家了?” 玉薇苦笑道:“你耀芬堂哥今日到家,叫他休妻呢。我们是指着当当的借口跑出来的,且过几日再回去。” 芳歌直爽,吐舌道:“玉薇嫂嫂还要当当?这个话我是不信的。” 英华看看芳歌,只是笑。玉薇原也是个爽利人,笑道:“我的银子不肯就拿出来用,原也是想逼一逼他,叫他发奋的意思。” 杏仁捧茶过来,玉薇站起来接过,吃了半盏茶,笑道:“走了这半日,鞋子子都湿透了,我去我那屋换双干的再来和你们说闲话耍子。”一阵风样的去了。 英华叫人送个火盆过去,回来苦笑道:“这位耀芬堂哥,真是要命。” 芳歌便问缘故,英华道:“听我们家的管事讲,他这些天都在一个唱曲的家住着。耀文堂哥为了大伯的病,这几日到处奔走,他都不闻不问。倒是耀文哥娶亲他反倒跑回家去叫人休妻,真是气人。” 芳歌笑道:“咱们做女孩儿的,原也管不到二门以外的事体,莫要想了,咱们还是下棋耍子罢。” 英华甩甩头,笑道:“我实是替玉薇姐不平,很有个想管的意思。” 芳歌也来了兴致,丢下棋子,眨巴着眼睛问:“怎么管?” 英华笑道:“我把那个唱的些银子,叫她去书院找他闹一场,羞死他。” 61赔了夫人又折人 上 英华想好一番说辞,开她自己的小银箱,称出两堆碎银,一份十两,一份二十两,用两张纸包好,又称了二两碎银,喊来常跟她出门的一个管家,吩咐他:“我听讲耀芬堂兄近日和一个唱的相处甚好,这二两银子与你做零用,你将上这两包银子去寻那个唱的。把我说的话转说与她听,再把银子与她看。先与她十两,事成之后再与她二十两。” 那管家原也是个活泼的,晓得小姐又要调皮了,高高兴兴答应,道:“小的记住了,要传什么话,二小姐请说。” 英华笑道:“你照着我讲的说,休说是你是何人使去的,只说:听讲小姐与耀芬公子相好日久。耀芬公子牵挂小姐,这几日父亲病重都不曾回家伺奉汤药,所以请小姐去富春书院骂他一场,务必要叫他暂时死心。只要他父亲大好了,耀芬公子自然晓得小姐的苦心,自会回头。这些天府上的日用二十两,我们自会奉上,还有十两银,权充小姐车马资。” 那管家记性也甚好,背了几遍,一字不漏记下,将两包银子揣在腰里,捏着那二两银子,真个到县里去了。 玉薇换鞋回来,看英华两个笑的异样,却是好奇,问:“你们怎么这样快活。” 芳歌笑道:“英华姐姐想了个妙法,要与玉薇嫂嫂出气。” 英华笑嘻嘻道:“嫂嫂,妹子就是你娘家人,你受了欺负可不成,妹子一定要替你出这口气。” 玉薇啐道:“要不是碍着你耀文哥的面子,老娘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你且说说,你怎么替我出气的?” 英华便讲她使人去寻那个唱的一事说了。玉薇听毕,笑道:“这么收拾他,倒是便宜那个唱的抬高身价了,那个唱的是一定肯的。” 英华笑道:“又替你出了气,又劝耀芬堂兄学了好,又叫那个唱的做了一次好人,不好么。我这个族妹,也不算是抹黑他罢?” “他若行得直立的正,便是成千上万的银子丢出去,也寻不到一个唱的去骂他。”玉薇对英华福了一福,谢道:“这一场骂,是替你耀文哥叫屈了,我替耀文谢谢你。” “咱们原是一家人,谢什么。”英华还礼,笑道:“耀文哥为了大伯奔波,还要受这等冤气,嫂嫂做新媳妇的不好出手,妹子一定要出头。” 且说耀文在耀祖房里坐了一会,耀祖在床上高卧,对娶走了他心头爱的堂弟爱理不理的。倒是黄氏,存着巴结婆婆的心思——因他娶了玉薇,待他极是客气,让他到外头小厅里坐着,细细的问大房男女景况,耀文提及大姐,她便长叹道:“当年我们手里有钱,大姐夫待我们何等亲热,如今我们穷了,他就不来了。” 耀文晓得大姐夫借了耀祖几百两银子不肯还,黄氏这般说,羞的他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大姐夫这一向都在张罗春耕的事。看这个天气,误农时是一定的了。” 黄氏看看窗棂上积的厚厚的冰雪,叹息道:“往年这时候桃花都开了,怎么今年这般冷法。我们原来也愁春耕,如今春耕是没得指望了,倒觉得心里宽泛了些,且看夏种罢。”又留他说了半日闲话,还送他到院门口。 耀文回到柳夫人处,甚是拘谨。柳氏要给玉薇面子,待耀文就不似从前面子情儿,笑道:“我这里人来人往的,闹的人头痛,你到隔壁小书房坐一会罢,回头玉薇来了,二婶叫她到那屋里寻你去。”亲自把耀文安置在小书房里,过得一会再送炭盆进去,看他缩成一团正捧着一本策问看的入迷,人进来都不晓得。这个孩子倒是个真心向学的,柳氏就真的有些心疼他,亲自替他把书房的门掩上,走到后头兰花厅,打算叫玉薇寻几件厚衣裳与他换。 才到门边就听见里头三个女孩儿欢声笑语,柳夫人再一细听,却是英华想了个坏招要替玉薇出气。柳氏摇头笑笑,照旧回来,自家坐在窗边,想起来忍不住开怀畅笑。 老田妈就问:“夫人因为何事,笑的这般开怀?” 柳氏笑道:“大房的耀芬不是在县里相与了一个唱的?听讲耀文娶了咱们玉薇,他就叫耀文休妻。英华要替玉薇出气,使了银子要叫那个唱的去富春书院骂他。” 老田妈猛拍大腿,笑的前合后仰,念佛道:“该,这种人,把他脸不要脸,就该骂一骂。” 歇了一会,又道:“不能叫我们老爷晓得罢?” 柳氏笑道:“王大人的侄儿做得出来,咱们就不能和他开个风雅的小玩笑?英华这事做的甚妙。父亲重病,做儿子的还去嫖,难道不该骂么?”其实,柳氏心里还有一句话不曾讲,王耀芬若是被个粉头骂了,传扬开固然是个风流佳话,讲他相与的粉头有情有义,他慧眼识人,脸上自然也是有光的。然太过风流的人物,要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却是不能了。分家时王耀芬主张分了书院去,大房就不过是分了几间房子用,他想把富春书院重撑起来,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英华此举虽是孩子气的意气玩笑,却是暗地里替二房出了一口狠气,让柳氏觉得畅快之极。 且说那个唱的,虽然生性机灵,然人物生得不过中等,打点精神应酬恩客,陪唱陪笑陪睡的,一个月也不过赚五六两银子罢了。不过是去骂一场,就有三十两银子到手。况且,这又是个劝人尽孝的事,传说出去,立刻要身价倍增的,何乐而不为?那个唱的收了银子立刻就去富春书院,仓促间雇不到轿子,就要龟公去雇一个驴,驼着她踏雪而去。 到了富春书院,粉头真个指着王耀芬的鼻子痛骂了一回,讲王山长病重,王耀祖就该在父亲榻前伺奉汤药,不该在她那里长住。王耀芬被她气得手脚冰凉,噎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大太太当着围观族人的面,恼得面皮紫涨,痛骂儿子一回,才晓得指着粉头骂她狐狸精。这粉头索性好事做绝,把这几日王耀芬的嫖资奉还王老夫人,才趾高气扬下山,绕路到一个老相好那里歇脚去了。 老相好问她为何这样冷的雪天出来,她便将前事宣扬了一番,有心要显显她自家品性高洁,却是把有人送银子叫她去骂之事隐去了,只说她才晓得王山长病重,所以如此行事。将心比心,谁家也不愿意自家的子弟在尊长病重的时候去嫖,老相好肃然起敬,直赞她是风尘中的侠女。 过不得二三日,这个奇事就传遍了半个曲池府。张家使人送信到曲池府陈家,说要提前成亲替舅舅冲喜,陈家原还拿不定主意,风言风语里听讲这件事,猜想此时不应就要拖到明年,也就答应。从府里到富春县行不得船,陈大舅就雇了几个驴,冒雪把女孩儿连嫁妆一同送来。 王姑太太也不曾想亲家这般爽利,忙忙的安排拜堂。耀文又留下助了两日忙,才和妻子说要回去,玉薇自去开箱把妆盒丢进去,取了二十两银,叫耀文到县里买几两人参须,再买半石米。 柳氏听讲他两口儿要回家,称了五十两银悄悄给玉薇送去,只说是英华自家的私蓄。玉薇会意,收下来拴在腰间,也不言语。 这包儿人参将回家去,大太太因他两口儿数日不归是为了找钱买参买米,倒不好说他们的,收了参,道:“这几日不似前几日冷,你爹爹也好多了,想来叫文才的喜气冲一冲,就能大好了。你们先去歇歇,吃了中饭再来看药炉罢。” 耀文两口儿才离了父亲卧房,耀廷就从斜地里跳出来,揪着耀文的手,恼道:“哥,你可晓得,王耀芬前些日子在哪里快活?” 王耀芬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耀廷恼得连哥哥都不喊了!耀文在新婚妻子面前要脸,对兄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讲话,掉过头吩咐玉薇:“娘子先回房歇一会,我去厨房讨个火回来烧火盆,可好?” 玉薇含笑点头,任由他兄弟两个去了,她自回新房,扫屋揩灰忙碌不提。她这个新房的前门,正好就对着耀芬屋子的后窗。玉薇提着一桶脏水出来倾倒,就听见耀芬屋子里有妇人啼哭怒骂,又是几个妇人劝说分解,啾啾唧唧说个不停。玉薇站住听了一会,原来是耀芬妻子娘家来人,姐姐妹妹们正劝说耀芬娘子和离了另嫁呢。 王耀芬嫖又不是这一回,娘家人今日才来劝和离,早干嘛去了?玉薇冷笑一声,提着桶回屋,拿定主意装做不知。 王耀文晓得了兄长是去嫖,也是大怒,再听讲人家粉头找上门来骂,又连嫖资都送还了,更是恼火,涨红着脸道:“大哥的见识连个粉头都不如,他自家这等败坏门风,还有脸叫我休妻!可恶。” 耀廷恨道:“这事娘还叫瞒着爹爹呢。大嫂娘家已是使人来劝说大嫂与大哥和离,你说,此事瞒得住否?” “便是瞒不住,咱们做亲兄弟的,也只能妆做不知了。”耀文长叹一口气,道:“玉薇劝我呢,叫我把考取功名的事放一放,先伺候爹爹的病要紧。你若听我一句劝,咱们两个什么都不要管了,只管在爹爹病榻前尽孝罢。便是爹爹问起,咱们只推不晓得。何如?” 耀廷扭头,恨道:“只管尽孝,说的容易。家里柴也没有,米也没有。如今人家都晓得我家的子弟有钱去嫖,哪个还肯借银与我们,我们怎么尽孝?叫爹爹喝西北风?” “你玉薇嫂子当了几件首饰,还能撑得几日。过一日看一日罢。”耀文想一想家中用度,除去爹爹每日用药少不得,家里几十口人吃穿用度,便是全靠二叔送钱和玉薇当当,又能撑几日?还是要想法子赚钱才是。耀文皱着眉,想哪里有发财的路子。才一愣神,耀廷已是恨恨地走了。耀文摇摇头,到厨房讨了几块炭,烧了个小炭盆,捧回新房里,苦笑道:“炭不多了,你先烤会,我换几件旧衣去后山看看可有枯柴,捡些来家烧火也是一样。” 玉薇抿嘴微笑,道:“烘火的事先放一放。奴走时,英华背着人塞了几十两银子与奴,咱们明日还是到县里走一趟,买两篓炭两石米回来?” “英华妹妹她……”耀文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虽说是背着人的,其实只是瞒着外头罢了。”玉薇冲耀文眨眨眼,解开一个小包,把银子与他看:“二叔早替儿子们分家析产了,他老人家手里也只得千数的银子养老,还要供玉珠姐妹两个上学,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富春书院这里二三十房,几百口人呢,二叔若是出了头,你说只管咱们一房,可使得?都照管,他老人家又能照管得过来?所以他老人家出不得头。但叫英华妹妹私底下与咱们银子,旁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二叔二婶待我们,真是没话说。”耀文羞愧的说,:“想一想咱们家做的这事,我每回见到二叔二婶,都觉得抬不起头。” 玉薇抬手在耀文前胸后背各拍一掌,笑道:“那咱们就靠自己,把腰挺直喽。” 耀文夫妻两个相对一笑,屋子里炭火虽然不旺,却是春风满室。隔着十几步远的耀芬屋里,耀芬娘子终于做出了和离的决定,放声大哭。她娘家的姐姐妹妹们,大家一齐动手,把她陪嫁的财物尽数收拾起,但是王耀芬的东西,都捡出来丢在一边。但是陪嫁来的,都归拢收起,哪消得盏茶功夫,就收拾好了几担财物,大家扶着耀芬娘子出来。 王耀芬原是被妻子娘家嫂子骂出去的,窝在同族一个兄长处半日,兄长正劝说他和娘子认错呢,听说他娘子带着箱柜要走,却是慌了,呆若木鸡一般站在门边进退不得。 那同族还劝他去拦,被他娘子打横里拉着衣袖扯到一边,骂他:“人家嫁过来也有近千的嫁妆,全叫你们王家败光了不算,男人还去嫖。她在你们王家还能活得下去?放人家一条生路罢。” 王耀芬原是想去又不敢去的,叫这个堂嫂几句话说的面红耳赤,掩着耳朵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那耀芬娘子虽是恼丈夫,然到底有两个孩儿牵挂,只说妆个要走的样子,候他来拦,发作他一回也罢了。谁知王耀芬没有来,她心里又恨又恼,被娘家姐妹拦着劝着,家去了一日,家里替她备了个几百两的陪嫁,居然马上就嫁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府学生。那人三十多才娶妻,待妻子甚好,两口儿日子过的极好,这是后话不提。 王耀芬晓得妻子再嫁,恼的要死。他那群狐朋狗友要替他解忧,悄悄儿到富春书院把他扯下山,大家聚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酒赌酒。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就得意。王耀芬失了妻子,一连赌了七日,赌得满面红光,天都放晴回暖,却是赢了六七百两银在手。 就有一个至交劝他:“你手气这般儿好法,不如去金陵赌一场大的。有这六七百两银做本,赢个万把来家几好。族里尊长兄弟都要对你另眼相看。有了银,再娶个名门闺秀来家替你带孩儿,更是扬眉吐气。” 王耀芬被他劝得心活,也道:“若是能赢万把,我也不再娶,把富春书院重办起来就是。”他越想越快活,也不把赢了的银子分些儿寄回家去家用,却是一鼓作气去了金陵赌钱。 且说天气回暖,大日头晒了两三天,冰雪俱都融化,立刻春光明媚起来。然这等冷了乍暖,老弱俱都受不住。富春书院一连病倒了二十来个。耀文因手里还有些儿银子,和玉薇两个到县里买药,听说王耀芬赌钱赢了六七百两银跑去金陵了,耀文大怒。 玉薇劝他道:“父母年老体弱,家里花费又大,咱们还是想想法子,弄几个药给爹买药,给家里买米罢。” 耀文低头默不作声,良久,才道:“做生意,我不会,娘子教我。” 玉薇笑道:“做生意这个事,咱们总要先禀明爹娘……” “休说休说。爹爹不会肯的。”耀文慌忙摇头,道:“娘还要骂人的,咱们悄悄儿做罢。” “那样,只能趁几两银子生活,要想发财是不能了。”玉薇摇头道:“爹娘早晚都要晓得的,既然都背上骂名儿,为何不做个大生意呢?” 耀文苦笑道:“你是不晓得富春风俗了。咱们世代耕读的人家,最是瞧不起商贾。你看咱们王家,穷的人家不少,可有做生意的?我虽是不怕人骂,然同族里说起来,怕爹娘受不得的。” 玉薇心里冷笑两声,道:“既然如此,那只得开书铺或是卖笔墨纸砚这两样了。” “这个好,这个好。”耀文赞道:“就是开书铺罢,我守在铺子里,还可以读读书,便少了许多铜臭气。” 玉薇道:“如今房子贵,买是买不起了。柳家的铺面我也不能借,借了人家要笑话你吃软饭的。你只在县里寻一间铺面,写一年租罢。我便写信到杭州去,凭我的面子,赊一二百金的书倒是不难。便是租不到铺面,咱们就在县里摆个地摊,或是到各书院去货卖,都使得。好不好?” “极好极好。”耀文觉得妻子这主意甚妙,连忙答应,“只是一二百两银,咱们怎么还?” “慢慢儿还罢。”玉薇叹一口气,道:“书本只要小心保存,不被虫蛀,便是二三年,都能卖得出去的。咱们分头行事罢。” 耀文欢喜去寻铺面,玉薇却是犯愁,回柳家铺子里看帐。柳家沿着富春江两岸买了许多荒滩,却是建了不少码头,工钱木料钱石料钱,帐目极繁多。十来个帐房先生在帐房里看帐,看见玉薇进来,忙忙的都把各自的帐目送上来请管事查阅。玉薇叫个小厮把帐都搬她屋里,看到天黑都不曾看完。耀文回来一趟,看她忙的吃水的功夫都没得,自把买的米粮送回家去了,再回来接她,天都黑透了。两口儿商量,玉薇便要回吴家村去歇一晚,道:“我还要看几天帐呢,这一家去,明日就不好说出来得,倒不如不回去。” 耀文为难道:“我一人回去,娘脸色不大好看呢。咱们家去歇一晚,明日绝早出来,也罢了。” 玉薇笑道:“我不回去,你要去自去。我把这两个月的帐看完了自家去。”也不理耀文,自上了马车。 耀文追上来,挨着玉薇坐定,软语央她家去。玉薇就是不从。那赶车的原是玉薇心腹,不消吩咐的,就把车赶到吴家村去了。到得村口,玉薇指着王李两宅的灯火,笑道:“过二叔门而不入,是君子否?” 耀文摇头,笑道:“拼着挨娘骂也罢了,礼不可失。” 原来却是李知远回来了,几十辆大车都堵在宅门口。他穿着的皮袍子上满是泥点,人也黑瘦了许多,看见玉薇和耀文从同一辆车里下来,玉薇又改了妇人妆扮,忙笑容满面过来拱手,道:“哥哥嫂嫂,今日怎么得闲来?” 玉薇回礼,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前几日我们太太还说,雪化了你就该来家了。不曾想,你今日就回来了。” “我离了泉州两日,听说富春落雪了,又折了回去买药。”李知远指着宅门口挨挨挤挤的大车,笑道:“天时不好,又冷又热的,只怕有时疫,所以我就买了些儿药。” 几十车,还只是买了些儿药!耀文无语,闷闷的抠手指头。 玉薇听得他贩的是药,眼睛一亮,笑道:“李公子这是打算开个生药铺子?我们柳家商行可以在县里匀个铺面出来,就与李公子合伙,何如?” 李知远笑道:“我贩的都是些便宜药,也卖不上价钱。若真有时疫,只怕这些药更卖不出去了。却是不敢和柳家合伙。” 正说话间,英华和芳歌手牵着手出来,看见他们三个在门前讲话。芳歌便奔了哥哥去,英华瞟了一眼李知远,走过来挽住玉薇的胳膊,笑道:“哥哥嫂嫂,爹娘正念着要使人请你们说话呢,正好你们就来了。” 玉薇开推英华,道:“既然有事,我们就进去,门口事多,你忙你的去”亲亲热热挽着王耀文进去了。 英华转过身来,面对李知远微笑。李知远也笑,慢慢走过来,盯着英华的眼睛,道:“一路平家,家里好否?” “好。”英华本来还想说他瘦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意思,只道:“你买了这些药来家,可是要施药。” 李知远点头,笑道:“果然你是晓得我的心思的。只是不晓得那四个施茶水的草亭可还在。” “明日使人去看罢,这里交与我,你进去罢,请过安也不必出来,吃点什么睡一觉,咱们明日再说话。”含笑推他朝门里去。 李知远大笑,道:“我去了,芳歌留下,陪陪你英华姐姐。”居然真个不管了,甩手进门。 英华高高兴兴安排人手开仓库收东西,安排饭食住宿,哪消得一个时辰,就把药材人手都安置妥当,就连大门前的泥地,都叫人扫干净了马粪,压平了车辙。那些赶车的因到了地方不过一个时辰,就歇下来有吃有喝,俱都咋舌,道:“这家小姐,比那些商行里积年的管事还要能干呢。” 英华和芳歌回兰花厅里歇息,才吃得半盏茶,杨小八进来,笑道:“李世兄在我们那院里说话呢,正有事要大家商量,我亲自来请你去。” 英华笑看站在一边的芳歌,站起来道:“我先去罢,只是天黑路难走,还烦你送芳歌妹妹回去。” 杨小八亲自来请,原是晓得英华和芳歌在一处的,就是打得要和芳歌说句话的主意,巴不得一声儿,笑道:“我送我送,你速去罢,事情急得很。” 英华啐他一口,自提个小灯笼走到赵恒院里。果然,李知远和赵恒对坐在小厅一张小方桌边吃茶。看见英华进来,赵恒虽然别扭,还是冲她一笑。李知远笑一笑,指着身边的小凳,道:“正等你呢。八郎呢?” “他去更衣了。”英华笑嘻嘻在那张凳上坐下,问:“可是为了施药的事?” 赵恒摇头,道:“现在正有个好机会,可以让潘菘跌一跤。八郎却是劝我忍一忍,我觉得机不可失,所以大家商量,若是你们也觉得不可行,就罢了。” 62陪了夫人又折人 下 赵恒说有机会让潘菘载一个大跟头,英华和李知远俱是精神一振,两个人又激动又欢喜地盯着赵恒。 英华忙问:“是什么样的好机会,快说来听听。” 赵十二最爱看活泼的英华,笑眯眯将压在手掌下的两本小簿子推出去,温柔道:“你先瞧瞧这帐。” 这两本簿子素绫封皮,贴着红绫签儿,做工极是精致,看上去像是女眷的首饰帐。英华情知赵恒不会特为喊她和李知远来看人家小姐的私房帐,忙忙的揭开来瞧,头一行就写着石料若干,作价多少,运费多少。绸缎粮食的价钱英华心里都有数,对石料却不大明白,她想李知远从小在任所长大,对这些一定比她熟悉,忙抬眼看李知远。 李知远偏过头,凑到英华耳边看帐。英华头上插着一枝镶珠嵌宝的长流苏蝴蝶步摇,随着英华翻帐本的行动,长流苏底下坠着的几粒珍珠轻轻摇晃,恰好擦着李知远的腮边。李知远飞快的瞟了英华一眼,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英华毕竟和人家定了亲,赵恒心酸的扭头,清清嗓子,道:“你们将两本帐摊开来一起看。” 英华依言把上面那本帐挪到李知远面前,把下面那本帐也揭开,一页一页对照着看。原来这两本却是一套帐,每页的帐目出入项都一样,不过数目大不相同,譬如喂马的黄豆,上一本的进价是六百钱一石,下一本的进价却是九百钱。 英华将两本帐大略看过,觉得相差的数额极是惊人,却是又惊又奇,惊的是潘菘胆子不小,建新京城是一等一的大事,天底下的人都盯着呢,他居然还敢在这里头捞钱;奇的是这样机密的帐怎么就落到了赵恒的手上。 李知远是在父亲任所长大的,李知府有什么机密事体从不瞒他,有时候他还帮着写写往来书信,他父亲又和几个师爷极处得来,他为人处事都有师爷细心指点,做官的那点子曲曲折折都清楚的很。做官儿的没有不私底下捞钱的,然捞钱也有个限度,拿人钱财就要与人消灾。然似潘菘这个做法,分明是谋财害命!建新京城的木石材料钱他都敢克扣,若是城墙倒了地基塌了,自上而下受他牵连不晓得要死多少人。李知远越看脸越黑,眉头皱成一团。 英华还没有见过李知远这样严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会……出事?” “说不准。”李知远把帐本合起来,问:“赵世兄,这两本帐,哪里来的?” “我在潘府安了有眼线。”赵十二看李知远皱眉的样子,有些拿不准了,忙问:“这帐?” “这帐若是潘菘那个王八蛋故意下的套,就麻烦了。”李知远想了想,又说:“若是真的,知远说句大胆的话,凭赵世兄自己,怕也是奈何不得他潘菘,这就是块烧手的红炭。” 赵恒一拿到这帐,极是快活,想过几个法子来处置这两本帐,或者他自己捅到父亲跟前,或者借常来看他功课的刘大人的手,或者借坐镇金陵的大哥手,这几个法子各有各的好处,也有坏处,所以他自己还拿不定主意,想问问局外人李知远和英华的意见,却是没有想过这帐是假的。 “知远,你说说,这帐若是假的,咱们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坑潘菘一把?”赵恒皱眉。 “我做梦都想坑他。”李知远苦笑两声,“不过——”他拖长了腔调道:“就算咱们不坑他,他被人推到这个位子上来,要倒霉也是迟早的事,对吧?” 赵恒点头,不服气的说:“可是不让我出口气,回京我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看来李知远才到家,有些事并不清楚。英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世子赏了几个使女与赵恒,赵恒送了两个给我大哥,前些日子我大哥居然晕倒了,查出来那几个使女都不干净。却是不晓得到底是谁想害赵恒,潘菘嫌疑最大。” 其实嫌疑最大的是赵恒的亲哥哥,可是这话不能说,英华只能同情的看着赵恒。 李知远愣了一下,怔怔的看着赵恒。 赵恒鼻子一酸,恨道:“我一退再退,还是有人想让我活不成!” “所以,咱们势必要找个人来敲打敲打。”杨小八满面红光,带着一阵热风闯进来,道:“李大哥,你觉得这事现在能不能做?” 李知远笑着摇摇头,道:“迁都的事,还有没有反复?” “必迁。”赵恒小声道:“不过大家都以为父王是反对迁都的。” “那样,要坑潘菘,这两本帐,不论真假都能起作用。”李知远压低声音,道:“若是不让人晓得是从赵世兄手里流出去的,起的作用就更大了。” “不晓得难,不能说倒是使得。”赵恒晓得李知远话里的意思是借刀杀人。借哪把刀,李知远不敢讲,赵恒心里却是有数的,因笑道:“吩咐下去,咱们再住几个月。” 杨小八答应一声,出门去吩咐去了。英华站起来,笑道:“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大哥,我那里收着令妹几本书,正好你顺路捎回去。” 李知远情知英华是有话要和他说,忙答应着站起来,朝赵恒拱拱手,陪着英华出来。 天已经黑透了,院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摇晃晃,春天的气息沁人心脾。英华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只顾着摇来晃去,偏不肯下来。李知远怕她跌跤,忙去扶。 英华轻轻推开他,轻笑道:“没事。” 李知远顺势摸英华的头,道:“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 英华因为打小就比人家高小半个头,生平最恨人家说她又长高了。李知远这样说,她又是急又是恼,忙忙的嗔道:“哪里有长高,你看,我从前到你鼻子底下,现在还在你鼻子底下。”说话间不防,从门槛上滑下来了,就朝前一倒。 “我长高了呀。”李知远捏住英华的小手,把她拉回来,笑道:“小心。”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讲,还有话要问你。”李知远的手又热又软,英华心里甜滋滋的,虽然人家捏的不重,她却有力气也抽不出来,轻声道:“到兰花厅说话。” 兰花厅都是英华自己用的人,英华和李知远成了亲,那几个势必都是要陪嫁过来的,所以也算得李知远的人。杏仁看见姑爷拉着小姐的手进院门,忙忙的叫点灯烧茶。 他两个踏上台阶,兰花厅里已经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两个看守门户的妈妈子,屏风后头站着四个小丫头,杏仁微笑着站在门边。 英华笑嘻嘻把李知远推到椅上坐下,道:“先跟你说好事儿,八郎有意和你做亲戚,令妹也乐意,已是写信回家求长辈托人来说亲了。” 李知远愣了一下,苦笑摇头,道:“我妹子的婚事我母亲看的极紧的,这般冒冒然来求亲,我母亲怕是要恼。” 英华扮了个鬼脸,笑道:“正大光明来求亲,她老人家有什么气好生?” “先不说这个。你不是还有话问我么,”李知远觉得私底下谈妹子的婚事有点危险,忙扯开话题:“有什么话是不能当赵恒和八郎当面说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英华冲杏仁眨眼,杏仁会意,把小丫头们一个两个都使出去了,英华才道:“赵恒有事和你商量,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亲兄弟仨都是一母所出,”李知远笑道:“既然都是同胞兄弟,咱们外人搀和什么?” “世子有点防着他的意思。”英华为难道:“若是世子真成了太子,咱们是赵恒的人,日子不一定不好过的。” “我省得。”李知远笑道:“世子能不能变成太子还两说呢,就是真成了太子,还不晓得要熬几年。十年八年以后,还不晓得是谁出头。” 他果然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英华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歉疚,轻声道:“却是我家连累你了。” 李知远笑道:“到哪里不要斗?我家还有一群臭虫等着咱们斗呢,既然要斗,总有输有赢。哪有谁能连累谁的。我倒觉得赵恒不错。” “你看好赵恒?”英华讶然。赵恒虽然极得老太妃喜欢,可是他们亲兄弟三个都是王妃嫡出,他大哥已是稳稳的世子,手里有人有权,妻子娘家也极有势力。赵恒不过是个读书的闲人,势单力薄的很,李知远怎么就看好他?英华想不透,对着李知远眨呀眨眼睛。 李知远微笑道:“杨家和你外祖家,不也是看好他么。” “柳家是只想有碗安稳茶饭。”英华拿不准杨家是什么意思,遂避而不谈杨家,笑道:“当着赵恒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其实我心里是觉得,这是个坑潘菘的好机会。” “潘大将军是人家养的猪呢,还没到杀的时候,我们不能太早动手。”李知远也眨眼睛,道:“先给他添点堵倒使得,正好给赵恒赚点名望。” “怎么做?”英华乐不可支的撸袖子,“只要能出气,我这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潘大将军胡闹的紧,只怕天暖和了就有病疫。做官儿的要一层一层报上去,却是慢的紧。咱们在县里弄个施药的地方,再弄两个郎中坐堂,”李知远笑眯眯道:“有赵恒公子坐镇,再管的严些个,必能活人无数,声名远扬。” “咱们累的半死,好事都让他占了。”英华恨恨的把衣袖拉下来,脸上却带着笑,歇了一会,道:“要替赵恒办事,你那几十车药怕是不够舍的,我五姨正在杭州暂住,我写信央她再收些药。” 李知远点头,停了一会又道:“我爹说这事就是咱们几个帮着赵恒胡闹,回头他是假装不知道的,若是人家查问起来……” “说不定还要打你板子,对不对?”英华笑的跟偷偷摸进鸡窝的小狐狸似的,“我家都是我二哥替赵恒挨板子。” 王翰林和李知府果然是多年同窗、至交好友,家教都是这般。李知远快活的叹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累的很,我先回去睡一觉。明儿再找赵恒说这个事,可好?” “咱们出钱出力替富春百姓谋实惠,他赚名望还敢不依?看我揍他!”英华笑着磨牙。 李知远哈哈大笑,站起来把杏仁送上来的温茶一饮而尽,甩甩袖子道:“小生去也。” 英华跳到门边,对着李知远的背影啐了一口,自回去给五姨柳五娘写信,第二日清早请安时拿给母亲瞧。柳氏看女儿写的药名,晓得是要防时疫,笑道:“这个事儿做好了很赚名声,你们打算扯恒儿做虎皮?” “嗯。”英华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二哥怎么还不来家?” “庄上的人手不够,你二哥忙的紧。”柳氏提到二儿子眉眼都带笑,“把信给玉薇罢。” 英华忙把信收起来,笑道:“她今日在县里呀?我亲自送去。” 玉薇两口子也才到县里,玉薇在帐房看帐,耀文在她身边的一张方桌上正写字,看见英华进来,耀文先笑道:“妹妹来的倒早。” 英华忙万福问过哥嫂的好,又问大伯和大伯娘安。耀文回了礼,说父母尚好,又问二叔二婶的安,又问大堂哥和大堂嫂。玉薇看他兄妹两个请安就闹了半日,笑道:“幸好不在一块儿住,不然每天吃饭不要半个时辰,请安问好倒要两三个时辰。” 英华笑道:“一块儿住也是各有各的宅院,安能天天如此。玉薇姐,我是有一封要紧书信要送到杭州去,你这里可有便人?” “有,咱们五日派人过去一趟的。今儿就是日子,信拿来。”玉薇就从柜子里取了个竹筒出来,拧开盖交给英华。英华便把信从袖子里抽出来卷成小卷塞进去。 耀文还是头一回看见用竹筒送信的,好奇的探头过来瞧。 玉薇笑道:“咱们都是走的水路,这个是防水的。”就把盖子拧好,用现成的油纸包好,自亲执着竹筒出去了。 英华便笑道:“哥哥看书罢,这里我常来的,我去后院瞧瞧,煮壶茶来大家吃。” 耀文正待摆手,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嚷,里头有个大嗓门像是王家族人。他忙道:“不好,怕是家里有事,我出去瞧瞧。”忙忙的就到前头去了。 大房有事,不晓得还罢了,晓得了岂能坐视不理。英华悄悄儿跟在耀文后头,看耀文进了前头的铺子,她就藏在屏风后头听。 “耀文,不好了,不晓得哪里来了一群强人,说书院是他们的,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你爹正在县衙击鼓告状呢。” 书院成别人的了?大伯告状?这事必要让爹娘晓得,英华扭头看见玉薇提着裙子跑来,忙道:“大伯要去县里告状,玉薇姐,我先回家送信。你这里安排几个人,有什么消息流水叫人捎回家。” 玉薇扯住英华,道:“你别急,先说说是怎么了,便是有天大的要紧事,使人送信回去也罢了,你这样急,磕着碰着了怎么算?” “外头在吵,说书院被人占了,大伯要去县里告。”英华笑道:“既然嫂嫂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玉薇并不把王耀芬的事放在心上,便是书院,她心里也不曾掂记过,只要不和王耀文相干,她就不急,也不到前头去,拉着英华的手掉头回帐房,使人去吴家村送信,又使人去县里打听消息。她自取了一壶茶来,让英华吃茶吃点心。 柳家的管家使了钱,不多时就打听得明明白白,回来禀报。原来大房的王耀芬在金陵欠了赌债,人家押着耀芬、拿着欠条来收书院。 玉薇冷笑一声,对英华道:“金陵哪个晓得我们家只有书院还值几个钱,必是常和大哥一起吃酒耍钱的那几个人设的圈套。” 就是英华也听人讲过,和王耀芬一起耍的那几个人里头,很有几个是枫叶村王家的同族,是以她皱着眉从小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与那管家,吩咐他:“你再去耀芬大哥在县里常吃钱耍钱的地方打听打听,他和哪几个最要好。你再去那几个人家附近打听打听,他们最近可出门了。速去速回。” 王翰林听得兄长在县里打官司,本待亲自去,又是因为富春书院,他若是出头,怕人家以为他存着谋取书院的心思,只能不去。然这个事又不能不管,偏大儿子还在床上病着,二儿子又不在家,只有李知远又是学生又是女婿,衙门里的事熟的紧,是以王翰林便和李大人商量,叫女婿去县里走走。赵恒正闲的发慌,偏要跟着去,便是他们三个,带着十几个随从到县里看热闹。 到得县里,赵恒和杨八郎自去衙前看热闹。李知远在县衙后门口站了一会,看他后门关的紧紧的,琢磨着这事必是有人做的手脚,倒不忙先下手,他带着个小僮慢慢走到柳家商行门口,管事的看见,忙引着他到里头见二小姐。 英华和玉薇俱是满面怒气,两人对坐在一张方桌边,看着李知远笑嘻嘻进来,英华指着李知远道:“叫你说着了,你们李家的臭虫又出来咬人来了。” 李知远想到那一回在清凉山上遇见的族人,心知必是李家也有人掺和在里头,苦笑道:“我这不是来捉臭虫来了嘛。你快把你打听的说把我听听。” “你们家的臭虫,还有我们王家几个不肖子弟,勾着王耀芬吃酒赌钱,打伙把他哄到金陵去赌,我使人去县里打听过了,王耀芬欠了六千两的赌帐,把富春书院抵出去了。我大伯气的要死呢。”英华恼的脸都涨红了,说完把桌子用力一拍,“真不曾想王家还有这等败类。” “莫恼莫恼。”李知远笑道:“六千两不是大数目,你们大房若是来找咱们先生,就我们几个学生都能凑得出来的。” “这个钱,便是奴也能借得出来。”玉薇叹气道:“可是就怕人家是冲书院来的,填了赌帐拿回书院,只怕还要生事呢。王家大房不事生产,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管得了一回,管不了一辈子啊。” 王翰林一辈子的俸禄都填在富春书院里,到分家时大房也没与他半块瓦。有这么个例子在这里,玉薇显然是不想拿自己的身家填王家大房这个无底洞的,就是王翰林自己,只怕也不会再填这个无底洞了。 李知远闻弦知雅意,琢磨了半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还钱的事咱们是不好帮忙的了,出了钱怕大房误会咱们还掂记着书院岂不是出力不讨好?倒是引诱耀芬堂兄赌钱的那几个人,咱们大可以帮着教训教训。英华妹妹,你觉得呢?” 英华托着腮想了许久,才道:“道理虽不错,书院到底是我爹几十年的心血,就这么叫王耀芬断送了,我实在是……” “他算是完蛋了。”李知远冷笑,道:“赵恒和八郎都在县门口呢,咱们也过去瞧瞧?” 玉薇冲英华摇摇头,英华虽是想去,也只得说:“我还是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你们消息罢。” 正说话间,管家按着帽子飞奔进来,喊道:“王大老爷在公堂上晕死过去了。” “那王耀芬呢?”李知远站起来,追问。 “他撞柱子自尽,也晕死过去了。”管家喘着气道:“案子是没法审了,耀文少爷说请玉薇姑娘速去请郎中。” 玉薇叹了一口气,道:“二小姐,你有银子借我些儿,回头还你。” 英华忙把腰上拴着的小荷包解下来,连荷包一起送到玉薇手上,道:“嫂嫂拿去用罢,若是不够,妹子那里还有些儿,说一声就使人送来。” 玉薇点点头,待走,李知远拦住她,道:“咱们也去。套上你们两的车去,大伯和耀芬堂兄只怕都行动不得,有车送回家大家方便。” 玉薇略一思衬,便应了,一边使人去套车,一边使人去请郎中,她这里又问在铺子里住的管事借了两床铺盖,抱到车上铺好,方才不慌不忙地到县衙去。 县衙门口人山人海,连大门口两棵大树上都挂着十来个六七岁的顽皮孩子。李知远叫小僮挤到人堆里去寻赵恒和八郎,寻了半日,只得八郎挤出来,苦笑道:“你们来迟了,王山长才咽气。” 63果断打脸 早前有人出好几万两买富春书院,王山长都没舍得卖,虽然这几万两有很大的水份,然富春地价早打着滚儿翻了几倍,就是把水份拧干喽,二三万两是真能卖掉。王耀芬拿价值二三万两银子的书院抵了六千两的赌债,这个败家子的名声儿只怕要传几辈子。 还好早分了家,也不曾分过祖产,金钱上和大房再无瓜葛,二房不会再有机会填大房的无底洞了。英华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李知远看英华纠结的那个小模样儿,好像吃了一盘苦瓜之后又偷吃了块蜜糖,极是好玩,生怕自己笑出来,只能板着脸不言语。 玉薇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公公被大伯气死,大伯哪里还有做官的机会,名声坏到这个地步,办书院也是不可能的,休说他不肯经商,便是肯去做个小商人,也无人敢和他做生意。大房以后还能指望哪个?脱不了还是她丈夫,可是婆婆又偏疼的是大哥,她们两口子的日子从现在开始就要难过了。玉薇越想越难过,伤心的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转。 耀文在人群中看见新婚妻子泪眼朦胧,大觉安慰,再看英华和李知远就在玉薇身边,忙招手喊:“李世兄,我在这里。” 李知远护着英华和玉薇挤到王家大房那边去。除去大夫人抱着老山长哭的正伤心不曾理会,几个女婿上回分家时都见过李知远,情知他是代表二房来的,都对他拱手做礼。 李知远和英华一齐回礼。 老山长身边还有大夫人痛哭,额头青肿晕倒在一根柱子边上的王耀芬身边却是空着老大一块白地,孤零零的连条狗都没得。 虽然不晓得他是真晕还是假晕,到底他是英华的堂房兄长,李知远摇摇头,排开众人过去把人扶起来,喊:“劳驾大家让让。”他力气却是不小,也不要第二个人来扶,就把王耀芬半抱半拖出来扛上英华的马车。请的那个郎中忙过来号脉,留了一贴清火消肿的药,连开箱钱都不要就摇着头走了。李知远便叫小僮去问王耀文,把耀芬送到哪里去。 耀文还不及回答,倒是大夫人回过神来,泣道:“我儿在哪里?”弃了老山长,摇摇欲坠爬起来。 耀文心酸地扶住母亲,小声道:“在英华妹妹的马车里,妹夫问咱们,是不是先回书院去?” 大夫人啐了耀文一口,骂道:“不回书院去回哪里?速回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老山长挪到玉薇的车上,一起哭起来。玉薇哭的最是伤心,一边哭一边悄悄儿推英华,小声道:“二小姐,书院怕是住不得了,烦你回去求求我们太太,看可能借几间屋与大房住。” 英华会意,慢慢落到人后,寻了一个人少的大树底下站定,等跟着她的几个人走过来,问:“八郎和赵恒呢?” 八郎不晓得从哪里跳出来,道:“赵恒被潘晓霜缠去了,我在这里。英华妹妹,我送你家去?” 英华点点头。八郎就叫随从让出一匹马给英华,赶着回吴家村。 王翰林听讲大哥被侄子气死了,也是又恼又怒,恨不能亲身去县里教训败家的侄儿,走到前门被柳夫人拦住。 柳夫人劝:“大伯已是不在了,你便是把耀芬侄子打几百板子又有何用?他是大嫂的倚靠,你和耀芬过不去,就是和大嫂过不去,你是想族里人骂你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么?” “分家时明明是他们欺负我。”王翰林气得胡子无风自动。 “你也是三四品的官,虽然穷了点,从京城到地方,谁敢不给你面子?”柳氏搂着丈夫的腰,苦劝道:“老的已经不在了,小的还要生活。你发落了侄儿,旁人不是更要对大房落井下石?你叫大房怎么过?耀芬是个废物,你当他是个屁,把他放了罢。还有耀文和耀廷两个读书的孩子,须要与他们存些体面!” 英华老远就见她家老爹站在大门前一棵歪脖子老树底下迎风洒泪,她娘一脸忧伤地站在一边奉陪,置吴家村的明媚春光于无物。这是晓得县里的消息正伤心罢,英华纵马飞奔,马还不曾停,就飞身跳下,扑进柳夫人的怀里,劝道:“娘,别忙着伤心,玉薇嫂嫂有急事求你呢。” 柳夫人忙问:“何事?” 英华道:“玉薇嫂嫂说书院里怕是住不得了。求母亲替大房寻几间屋住。” 柳夫人为难道:“县里若是寻得到那样大的地方,咱们又何必在吴家村挤着。大房人虽不多,听讲女儿女婿都在书院里住着,还有同族近亲,总有二三百人罢,难道能不管么?” 其实家里挤挤,安排下大房一家至亲几口儿还是容易的,再挤一挤,连侄女婿几家也能安排得下,然同族还有十来家一二百口人,实是挤不下来的。大房比二房穷,有富春书院还全族一起住,难道到翰林老爷这里,就不管同族了么? 王翰林和夫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怎会听不出老妻话里的意思,忙转过身,虚心请教:“可能想想有什么法子安排同族?” 柳氏想了一想,道:“我陪嫁的庄子也不算太远,草房也有几间,请他们去庄里住罢。他们若是不肯去,就请自便,若是肯去,住多久都使得,何如?” 借出去的房子是柳氏的陪嫁。王家可是一直瞧不起商人出身满身铜臭味的柳夫人的,王翰林回家都不敢回族里住,虽然是怕柳氏受气,也是怕了他们议论。叫他们去住柳氏的庄子,这打脸的巴掌,响的跟春雷似的。 英华一边在心里体会母亲打脸的技巧和时机,一边帮母亲说话:“听讲穿珠湾和陈庄都拆了,上千户人家没得地方住,都在城门外挤着呢。城门外二三里地都是草棚。这天气冷了许久又热起来怕是有时疫,县里人那样多,还是在庄上住着好。” 时疫确实是大问题,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然这个事又是不能正大光明公开讲的。王翰林便觉妻子设想周到,连忙点头,道:“庄上最好,庄上最好。” 柳氏便扶着老爷回房,搬出钱箱来,称了一百两银子包起来,命老田妈:“你套个车把银子送过去,再郑重把我请他们到我陪嫁的庄上暂住的话说出来,你只说他们若是暂时寻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庄上草屋还有几间可以暂住。” 这是奉旨打脸哪,老田妈心领神会,领了命高高兴兴去了。 老山长再不能言语,长子耀芬又把自己撞晕了,大夫人哭了丈夫还要哭儿子,富春书院里无人敢主事,手执欠条的债主带着一群豪奴到处乱蹿,立逼书院里的人搬出去。 李知远看不是事,只能出头,寻到那个债主,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你今日来说就要今日搬,叫大家搬到哪里去?还请缓几日,容大家或是租或是借几间屋子才好搬家。” 那债主冷笑道:“老子来了一日,到此时才来个明白人来说话。你是王家什么人?” 李知远拱手,道:“晚生姓李,也是富春县人,是仙去的王山长的侄女婿。” “你既然是王家亲戚,却做不得主。”债主上下打量李知远,王山长的侄女不少,这个侄女婿却是眼生,察他衣饰虽不甚讲究,气度却雍容的很,一看就是官宦子弟,这样的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那人思量许久一会,方道:“看在仙去的王山长份上,也罢。我就与你们七日时间找房搬家。七日之后我再来收房,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一定转告。”李知远再拱手。 那债主倒也干脆,拱拱手带着豪奴扬长而去。李知远走到停灵的所在,寻到耀文,小声和他讲:“小弟方才去寻要债的,那人说七日之后再来收房。咱们这边还是要抽人手寻个住处才好。”说罢将一小包银子塞到耀文手里,道:“这里有些碎银子你先用着,明日我家还有奠仪送来。” 耀文感激这个妹夫到无言以对,长拱到地谢他。知远拱拱手,辞了出来,就有两个堂姐夫追出来送他。 一个喊:“妹夫留步。” 一个亲热道:“妹夫,姐夫有话和你讲。” 李知远停步,正待说话,却见柳夫人的亲信老田妈提着一只缠着白麻布的小篮,满面肃穆进来,他忙喊:“田妈妈来了?” 这个妹夫好不晓事,正经亲戚不先讲话,反去召呼一个老妈子。两个姐夫对视,俱是有些着恼,一个姐夫扭头就走了,另一个咳了一声待说话。老田妈已是过来,低声问:“姑爷,大老爷停在哪里?” 李知远指着后头道:“第二重门进去,有个匾上着写书海的那个厅里就是。” 老田妈忙道了谢,绕过那个害咳嗽的姑爷,径直去了。李知远情知这几个姐夫找他准没好事,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要落雨了呀。”一边他的长随牵过马来,他就跳上马去,扭身冲那姐夫拱了拱手,道:“姐夫止步。”也自去了。 老田妈把银子交到玉薇手上,又央玉薇引着到本族长辈那里,说:“听讲耀芬少爷把富春书院输把人了,我们老爷甚是担忧大家住在哪里,使小妇人来问一声儿,各位老爷少爷可有住处?” 听这话的意思,二房有意借地方与大家住。本族的老爷少爷们俱都放了心,推出一个老成会讲话的出来,对老田妈说:“匆忙间确是寻不到住处,有劳二哥了。” 老田妈便道:“我们夫人陪嫁的庄子还有几间草屋,可以借与各位老爷少爷暂时落脚。若是各位老爷少爷不嫌地方偏僻,屋舍简陋,倒是可以住几日。” 当初柳氏嫁翰林时,举族就没有不反对的,便是如今翰林辞官回乡,族里还有笑话他娶了个满身铜臭气的老婆,连累得全族都俗气了呢。要都去住柳氏的庄子,只是想一想,在座的就有半数红了脸。 话又说回来了,那会做人心思灵活的,皆能投亲靠友有住处。无处可投非要住在富春书院的,又有几个不是老顽固。当年就是这些人骂王翰林骂的最狠,如今叫他们向柳氏的银子低头,去住柳氏的庄子,谁拉得下来这个脸? 老田妈低头看脚尖,心里暗乐。 屋子里安静的半日,才有一个说:“听讲府上的庄子在外府,离着富春实是有些儿远了。官家征了咱们的田地、房子,是把咱们银子,还是另换田地还没有说定呢,我们实是不能住在外府去。二哥若是有心,就在县里替我们寻个住处也罢了。”大家都觉得他说的妥当,俱都附和。 这话说的霸道,若是不替他们寻住处,就是无心了。也难怪这种人投不得亲友没得地方住。 老田妈忙道:“我们老爷使了十来个管家去各处借房子,如今家家都住满了亲友,急切间哪里借得到?老爷们若是有地方去,原也是不敢请去庄上委屈。”说完笑了一笑,道:“夫人立等回话的,既然各位老爷少爷不愿远行,小妇人就回去禀与夫人知道?” 大家哑然无言,老田妈退后几步,掉头出来,拉着玉薇两人到个无人处说话,和她讲:“听讲是拿书院抵的六千两赌帐?” 玉薇叹息,道:“可不是,如今家里精穷。还好我公公的寿材诸物是早就备下的,不然我们就要去上吊了。” 老田妈冷笑几声,道:“咱们本家这些老爷,一个两个都是不识实务的。” 玉薇也冷笑,道:“县里哪里还安排得下这许多人?他们以为拿这话压人,我们太太就能变出房子来给他们住?” 老田妈道:“夫人照应他们也是看在老爷面上,我把这话照实传回去,老爷一恼,谁还会管他们?倒是你们大房,你私底下和耀文少爷说说,劝他们搬到庄上去罢。” 玉薇叹一口气,为难道:“我婆婆那个脾气,方才你也亲眼见,不是大家拦着劝着,差点就把我们太太送来的银子丢出去了。我们尽力一劝罢。” 耀文听得二婶借庄子把大家住,先是喜欢,后是为难,道:“母亲不愿意去罢?” 玉薇好笑道:“怕她老人家脸上过不去,老田妈都没敢当面提,央我和你说呢。你看能不能劝,不能劝咱们闭嘴就是。你妹夫不是和人家打了商量,宽限七日么,这七日,总有法子可以想。” 耀文思量半日,拉着兄弟和几个姐夫到一处,把二婶借庄子给大家住的话说了。大姐夫就道:“极好,咱们就到二叔家的庄上住就是了。我就去叫你姐姐收拾箱笼去。” “大姐夫,二婶的庄子在外府,离着咱们富春有一二百里远。”玉薇忙道:“去不去,还是问问母亲罢。” 大姐夫惊道:“这么远?” 玉薇叹道:“实是远了些。听讲族里也都说远不打算去呢。” 耀文道:“远是远了些,到底是个落脚处,咱们若是不去,难道也学他们在县门口搭个草棚窝着么?” “咱们在县门口住草棚怎么了?”大夫人扶着小女儿出来,一口浓痰啐到儿子脸上,骂道:“他王翰林好有面子,极是风光,我就让他亲嫂子亲侄儿住草棚,看是他还要不要脸。” “娘,二叔请咱们到二婶的庄子上去住呀。”耀文低着头,都不敢擦脸上的痰。 “不去!”大夫人冷笑道:“把咱们支得远远的,他好想法子把书院弄回去么?我们就在县里守着!你大哥这次吃了大亏,分明是有人做成圈套让他往里钻,脱不了就是你的好二叔!我就洗好眼睛看着,看他敢不敢把书院抢过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儿子女婿都不敢做声。大夫人雷厉风行,就指使几个女婿去县里买草买木料扎棚子,就要去县门口住。 耀文为难的看着妻子。玉薇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痰,小声道:“你去瞧瞧大哥,若是他醒了,就问问他。圣人都说了,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事也当听听大哥的意思。” 玉薇的声音虽小,屋子里的人一个不少都听见了。老夫人恼的要死,瞪着这个儿媳妇待骂她,玉薇方才的话又挑不出一点毛病,恼得她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王耀芬早就醒了,而且方才还做通了母亲的工作,取得了母亲的谅解,此时正靠在床上喝热茶。姐夫和兄弟们过来让他拿主意,他哼哼了几声,方道:“我在富春县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寻个住处容易。等几日我好些了,就去借房,必教大家有住处。” 都到这个地步了,大哥还这样。耀文心头有气,寻了个借口避出来。过不得一会耀廷也出来,恨道:“书院是咱们大家的,断送在他手里,他就一点都不惭愧!” 耀文道:“我们不曾在书院上头花一文钱,书院被大哥抵了赌债,我们都这样恼法。二叔在书院上花了多少银子!分家时咱们都不肯分他。如今我是能体会二叔的心情了。你看二叔,咱们家有事,哪一回不是他头一个送银子来?” 将心比心,耀廷也琢磨出滋味来了,点头叹道:“二叔不容易呐。” 老田妈回到家,老老实实一个字不改,把话禀报主人知道。王翰林心里恼的要死,又不好当着妻子的面抱怨,叹口气,无奈道:“随他们去吧。” 柳氏犹道:“还是叫人去庄上准备一下吧,怕过几日他们寻不到住处,会改变主意呢。倒是大哥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今天衣裳还没有改,是来不及了。咱们明日全家过去?” 王翰林点点头,道:“你安排吧。”自进了书房。 柳氏一面使人去安排车马,一面使人去通知大儿子和姑太太,一面叫英华去开库房取白麻布,大家一齐忙起来,赶着做了孝服。第二日连李知府三家一齐到富春书院去。大夫人虽然还是没得好脸色与他们,姑太太送的一吊钱,王翰林第二回送的二十两银子,李知府送的二十两银子倒是收下来了。上过香烧过纸之后,大夫人冷笑着也不说话,更是连白水都没得一盏把客人吃。 王翰林要避嫌,却是不愿说话。李大人是王翰林的亲家,更是要避嫌,也不能多话。大家枯站无言,实在无趣。 英华突然哎呀了一声音,轻声喊:“母亲,女儿心口疼的异样。” 柳氏还不及说话,玉薇已是抢在头里说:“英华妹妹本来体弱,想是老毛病又犯了?” 英华按着心口,有气无力的点头。柳氏会意,责备道:“你这孩子,病的真不是时候。嫂子,弟妹和你告个罪,带孩子回家吃药去了。” 大太太哼了一声。柳氏就当她答应了,叫人扶着英华出来。李大人也就势辞了出来。照理说兄长家有事,王翰林原来留下来助忙的。不过大夫人冷着脸连句话都不说,他也就默默的退了下来,跟在妻女的后头出去了。 张姑老爷原来和大夫人是吵过嘴的,原就合不来,二哥一家都走了,他还留下来干什么。也就带着娘子儿子媳妇跟着出去了。 原来灵堂前挤不下的人,一眨眼就一个都不剩。大夫人看着冷冷清清的灵堂,放声大哭。 李知远担心英华的病,趁着上车的时候人乱,摸到英华的车边,贴着车窗轻声问:“英华妹妹,还疼么?” 英华满面通红掀帘子,柳夫人绷着脸坐在边上,冷冷的看着李知远。李知远大窘,结结巴巴道:“师母,那个,那个……学生到前头看看。” 一潭混水 第六十五章 老翰林白日伤心吹了风还受了气,晚上就发热,又是找郎中又是星夜到县里买药,闹到天亮,柳夫人精疲力尽也病倒了。第二日翰林家只有长子耀祖两口儿和王姑太太带儿子媳妇去富春书院烧香。 一来书院前几十年的名声还过得去,桃李也算满曲池府;二来王家还有个翰林老爷,虽然老山长是被不孝子活活气死的,然翰林不过是致祭,并不曾责打这个侄儿,却是存心替长房留体面了,是以去富春书院吊唁的人络纡不绝。 孝棚里端正跪着三个孝子,长子耀芬额头绑着三指宽的白布条,布条上还渗着点点腥红,眼睛又红又肿,看见人来,哭的凄惨无比。耀文和耀廷隔得远远的跪在另一边,虽也是伤心,到底不如长子那般哀伤。偏人来都不肯理会卖相十足的孝子王耀芬,上过香烧完纸,只到耀文兄弟两个面前说节哀,俱不把王耀芬放在眼里。 王耀芬自家做事自家清楚,心头还有几分惭愧,生怕本族长辈责骂,王翰林是亲叔父都不理他,大家都晓得是要替他们大房留面子,谁敢落井下石。如今大家只是不理他,王耀芬心里也明白几分,已是不停的念阿弥陀佛了。 耀文兄弟两个替兄长害臊,人家没有指着兄长骂他败家不孝子,就是替王家留了好大情面了,是以道谢磕头都分外真诚。亲友们看在眼里,觉得这两孩子真是可叹可敬可怜。 唯有大夫人在后堂看见亲友们作践耀芬,却是恼了。在她想来,丈夫气死,儿子的名声一败涂地,全都要怪那个陷害儿子的坏人。耀芬说他是上了人家的当,中了人家的圈套,她就觉得必是二房舍不得富春书院,才弄出这许多的勾当。是以她心中恨极了二房,心酸和愤怒积了大半日,还在努力克制。恰好王耀祖两口子来上香烧纸,被亲友们众星捧月围在当中说话。大夫人酝酿半日的怒火达到了顶点,实是按奈不住,便走到老山长的灵前,拍着床板哭唱:“老爷啊,你死的冤哪。你的儿呀,是上了人家的当呀。” 老夫人迟不唱冤早不唱冤,偏等二房的人来了才唱,便是指二房的人做了手脚。老夫人唱了二三回,大家看耀祖两口子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耀祖甚恼,涨红了脸,哆哆嗦嗦问:“大伯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揩了一把眼泪,正待开腔,却不防玉薇从人后走出来,泣道:“大哥原是老实人,从来不嫖不赌的。就是那几个烂了心肠的坏朋友,哄着他吃酒赌钱,引诱他到金陵去赌钱。我们家一穷二白大家都晓得,除去二叔送银子来把我家买米买药,是哪几个借银子把大哥去嫖去赌?就是这几个坏胚打我家书院主意才会如此行事!” 大房和二房分家的事,亲友们都有所耳闻,若说分的不公呢,实是不公平。老山长为了富春书院,祖产都典当干净,便是王翰林,二三十年的俸禄几万俱都填了进去。他们两房就剩了一个书院值钱,原当两房平分的。大房不肯分书院把二房,二房分家时一文都不曾取,实是吃了大亏。当初分家时原可堂堂正正分一半去的,二房当时都不肯要,又何必事后再做手脚?也只有大夫人以自家之心度翰林之腹,才会有这等歪语。 耀祖得了玉薇递过来的梯子,也就顺势下了楼,叹口气道:“分家时大房不肯把书院分一半把我们二房,倒是幸事。不然被哄去嫖赌的就是我了。我爹可不像大伯娘那么溺爱儿子,我敢去嫖去赌,我爹不拿老大的板子打死我呐。”说完想起来这一年挨的几回板子,他还哆嗦了一下。 王翰林自回富春,已是抡过几回板子揍耀祖。耀祖虽是顶着败家子的名头,不过吃穿上极是奢侈,手指缝又太松了,还真不是那等爱嫖爱赌的人,跟现在的王耀芬比好多了。厅里上了点年纪的族人想到老山长为人也算端方,中了风之后管不了儿子,最有出息的长子就被人引诱去嫖赌,老夫人又这般溺爱,生生把个儿子宠坏了,都不胜唏嘘。 老夫人原是想发作二房的,巴不得耀祖受不得激跳出来,搭好了弓才抽出了箭,正畜势待发,却被自家儿媳轻轻用小剪把弓弦剪断,郁闷的她差点吐血。 玉薇却是见好就收,看婆婆被她噎住了,她就拿袖子盖在脸上,又退到人后头去了。黄氏也听出来玉薇说话是替二房解围的,如今已是解了围,大房又和二房不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扯扯丈夫的衣袖,轻声道:“爹爹的病闹了一夜,娘也一夜不曾合眼。咱们早些回去,你去爹病榻前守着,奴去把娘替下来歇息,可否?” 这个理由光明堂皇,百行孝为先,谁好意思拦儿子回去伺奉害病的爹娘?王耀祖就大声道:“家里实是走不开,侄儿明日再来罢。” 几个远房堂兄弟纷纷说:“我们在此,原是家中无事可以助忙,这里人手足够,二叔既然病着,耀祖哥还当早些回去。” 大夫人的眼刀嗖嗖甩出去上百把,也拦不住亲友们和二房亲热。耀祖便理理衣裳,走到灵前打算再磕几个头。突然一个妇人扯着两个孩儿闯进来,径直扑到灵前,哭喊:“山长老爷,你闪的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这,不是老山长中风那回带着孩子来认亲的胡寡妇?耀祖慢慢儿挪到一边,却是不忙着先走了。 胡寡妇生猛的跟见到血腥的鲨鱼似的,拖着两个孩子,还灵活的绕过了六七个王姓族人,直奔老山长的灵前,撞翻了供案儿,甩碎了香炉儿,磨盘大的屁股只一撞,就把大夫人撞到墙边。她伸出两只钢铁铸就的玉手,牢牢钉在床板上,哭喊:“我的老爷哎,你是被不孝子生生气死的呀。你抛下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满堂姓王的俱都黑面。若说老山长和这个妇人无瓜葛,大家还真不信。上回大房和二房分家,便是这个寡妇上门去认亲闹的。她老人家闹了一回,二房一个铜板都不曾取,王家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就全归了大房。 这一回老山长直挺挺躺着,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他老人家的风流债,谁能帮他算? 大夫人定了定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老爷活着时,你怎么不来?” 胡寡妇扭头,腮帮子都哆嗦,现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道:“老爷说夫人不是个厚道人,他中了风不能动弹,他自家都要任夫人摆布,让我们娘仨认祖归宗,不是自寻死路么。我这里有老爷留下的书信一封,请合族亲友看一看,就晓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才伸出手去,大夫人抢过去就撕,她又慢吞吞从怀里又摸出一封,镇定地说:“这封才是。” 大夫人气得要死,哆哆嗦嗦偏是撕不烂手里轻飘飘一封书信。不晓得哪个在人堆里轻声笑了起来。 一个汪书生一向和王家走的极近的,人都说他是老山长的得意学生,居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怒道:“从前老山长每月都嘱学生送银子把她们母子,有什么物事都是托学生转交的,从来都是只有银子没有信的,恐怕不是真的罢。” 胡寡妇咆哮着扑上来,吼道:“从前你送银子时,小师母叫的恁甜!你没见过的就是假的?我和你先生生养了两个孩儿,你也不曾亲眼见过,这活生生的两个孩儿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么,这等钻寡妇被窝的事,岂能让学生亲见。若是任由这个不要脸的妇人乱咬,还不晓得会讲出什么话来丢老山长的人。王家的族长实是怕了,伸手把那信抽过去,郑重道:“假的真不了,就由老夫来看一看罢。” 他老人家拆信,同族几个长者都伸脖过来同看。族长抖开信纸,先看落款,果然那枚鲜红的印章,是王山长写信时常使的,再看笔迹,也确是山长亲笔。族长犹豫了半日,用力咳了几声,道:“汪公子,你来念罢。” 汪书生推辞半日,就是不肯。那寡妇急了,伸出玉手揪住汪书生,喝道:“你不是说我这信是假的么,你就念把大家听又怎地?怕老娘有长锅呼吃了你!” 汪书生拼命挣扎,没口子喊:“小师娘,饶命。” 得,信还没有念呢,小师娘倒是喊出来了。正牌师娘气了个倒仰,待调儿女上阵,几个女婿早躲了出去,耀文和耀廷俱都伏在地下痛哭,耀芬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然他才挪出孝棚二三尺,就被两个兄弟按着膀子又拖了回去。大夫人恨不能把两个不孝子掐死。 汪书生到底敌不过小师娘,当着王家亲友的面结结巴巴把老山长的遗书念把大家听。大意不过是他已于某年月日纳胡寡妇为妾,因夫人脾性不好,所以安置在外宅别院。两个孩子俱是他亲生骨肉。他死后想必夫人也容不得胡妾母子三人。为免他们母子三人衣食无着,故将书院平均分成两分,嫡出的三个儿子一分,外宅胡妾的两个儿子一分。信里吩咐胡妾在他死后执着这信到灵堂来把与本族尊长看,就请族长主持替他几个儿子分家。 老山长的遗书念完,灵堂里鸦雀无声。 老山长分家不肯把书院分把翰林兄弟,原来是掂记外宅儿子衣食无着,王耀祖替父亲抱不平,冷冷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言罢拂袖而去。 胡寡妇伤心泣道:“就请诸位亲友做个见证,替我们分家罢。” “休想!”大夫人恨道:“你说你是妾,卖身文书在哪里?” “老爷亲笔书信在此,还要文书做甚!”胡寡妇得意洋洋把哆哆嗦嗦的汪书生提出来,“这是老娘的人证,他是月月替老爷送银子把我的人。” 又有书信,又有人证,不是外宅是什么?官司便是打到官家面前,也是铁证如山哪。若是没得这个胡妾来分家,王耀芬就要拿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去抵六千两的赌债,若是有这个妾分一半去,好歹还有一半姓王,若是趁便让耀文和耀廷和他王耀芬分家,那王耀芬也只得六分之一个书院,便是抵债也不亏了。族长自觉想得周到,又把几个族里长者喊来,大家商议,都是一般说话,族长便道:“这封书信也不像是假的,又有人证。想来这位是府上的妾无疑了。老嫂子,咱们若是依着这信把家分了,耀芬侄儿不过得书院的六分之一,听讲书院也值几万两银子,咱们拼着这六分之一不要,也抵得过那六千两的赌债了。” “族长,你老这话不对。”讲话的却是族里一个颇富有的子侄,这一二年极和王耀芬要好的。大家都看着他,他笑一笑,道:“那个胡寡妇在城门外开个小店,平常做的那些勾当哪个不晓得,她拿着这么一封不晓得真假的信来就要平白分走一半书院?说笑话呢。” 虽然这信看着不像假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是真的?老族长琢磨半日,不肯再开腔。胡寡妇急了,嚷道:“真的假不了,你们不肯好好商量分家,老娘去县城告也罢了。” 这时候的规矩,若是因为分家争产事,不论是非曲直,不论怎么分,官府是要扣三分之一走的,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打分家官司。胡寡妇这么一嚷,王耀芬就急了个半死,欠据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拿整个书院抵六千两的债。若是经了官府,必是把书院当官发卖,卖多久卖多少都不可知。到时他怎么拿书院去还赌债?若是没得书院,便是把他零切了卖也卖不出来六千两银子,是以王耀芬顾不得脸面,从孝棚里钻出来一个大头,大声道:“有话好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分家!你们不分,老娘就去告。”胡寡妇把那封遗书抖得哗哗响,好似钦差大人捧着尚方宝剑。 大夫人两只眼睛充满血丝,鼻孔喷出的火气,便是站在人群最后边的玉薇都能感受到炙热。玉薇心惊胆战的看着大夫人一步一摇走到胡寡妇面前,不住对耀文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去扶。耀文正是又伤心又替他老子害臊的时候,哪里好意思出头。 大夫人指着族长的鼻子骂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打我家书院的主意,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一把火把书院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族长摸着鼻子委屈的退了半步,恼道:“我不过替耀文和耀廷说句公道话罢了。你们家的书院少说也值得四五万两银子,便是分家分出去一半,耀文和耀廷也能各分五六千两,耀芬有五六千两银还不够还债?便是不够,他几个亲兄弟替他添些也够了。何必非要把整个书院赔把人家。耀芬是你的儿,耀文和耀廷就不是你亲生的儿么?你就不为他两个想想?” 还跪在孝棚里的耀文兄弟听得族长一席话,感激族长到刻骨铭心,耀文老成还没有什么言语,耀廷便小声和哥哥说:“族长说的极是在理,书院是大家的,他王耀芬凭什么把大家的书院拿去还债。” “就是!”胡寡妇大声附和:“凭什么!值四五万的书院,凭什么抵六千两的赌债,他是存了独吞书院的坏心!” 这话实是诛心,休说耀廷在孝棚里大大点头,玉薇在人后疑惑,便是大夫人自家,也有些拿不准她这个大儿子是不是存了私心想独吞书院,才弄出这么个赌债来的。 大家一齐看向王耀芬。王耀芬心虚地朝后缩了又缩,结结巴巴道:“我并没有独吞书院的念头。原是……原是被人陷害,才写下那个抵债的字据,我……我心里是不想把书院抵出去的。” “你们不肯分家,便是心中有鬼!”胡寡妇把遗书抖的哗哗响,“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妇,是要遭报应的!” 书院便是个无底洞,王翰林朝里头填了三四万两银子,分家时休说分书院,便是好话也没落下一句。耀文既无祖产可以继承,现在又没有收入,便是分家分半个书院到手,又有何益?玉薇自问她没有柳夫人的魄力和财力帮丈夫去填无底洞。今日族长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婆婆但有二三分疼爱耀文耀廷两个的心,也该说先分家后还债的。玉薇越想越是心凉,有心要学柳夫人一般儿,分家分文不取,将来好过自在日子。她想好了便悄悄儿挪到孝棚后头,掀开围布小声唤:“耀文,你到后头来,奴有话和你讲。” 耀文膝行退后,歪着头也小声说:“有什么要紧话非要这时候讲?” “奴看母亲甚是为难。”玉薇小声道:“不分家是亏着你们了,分家叫大哥怎么还债?奴觉得,咱们两个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贵不想,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不若就把家分了也罢,你那份就把大哥填债罢。咱们做儿女的,莫叫母亲如此为难,可好?” “这……容我和耀廷商量。”耀文想一想,确实,钱财总是身外物,男人有志气便该学二叔一般自家挣家业,又何必跟大哥还有那个不明不白的妾争财产。他把自己的想法小声讲把兄弟听。耀廷和他一般儿,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两人商量几句,都想自家读书成就功名,实是不屑和大哥并列争产。他两个商量定了,爬起来走到母亲面前,齐齐跪下,朗声说:“母亲,儿子们有话要讲。” 他两个到底年轻,这是忍不住要讲分家的话了,胡寡妇甚是得意。大夫人极是恼怒,瞪两个儿子,厉声道:“你们两个也是要分家的么?你们只要自己富贵,就不管你们大哥了么?” 耀文大声道:“儿子不忍母亲为难,情愿一文钱都不要,只求分家出来。” “儿子也是。”耀廷附和。 “求娘成全。”玉薇走到耀文脚后跟跪下,声音虽轻,厅里人却是都听得清清楚楚:“儿子大了总是要分家的,大哥欠的债实在是多了,咱们情愿把咱们那份让与大哥还债。” 厅里几个老人精俱都摇头叹息,这哥俩真是可怜,宁肯不分家产,也不肯趟这潭混水。族长也是个人精,看情形王山长的书院是保不住了,耀文和耀廷哥俩不搀和,还能赚个孝悌的名声。至于钱么,大夫人偏心今日大家都看出来了,现在不分家,将来难保这小哥俩没有替亲哥哥还嫖赌帐的好日子呢。是以他老人家咳了一声清嗓,先说了一声好,才道:“难得你们两个人这般孝梯,也是我王家门楣光彩,不过你们家的书院也值几万两银子,族长再问一次,你们真愿意把你们那份让把你们大哥,分家一文不取?” “愿意!”耀文和玉薇齐声回答。 耀廷犹豫了一小会,也答:“愿意。” “我不信,”胡寡妇冷笑道:“银子谁不爱。你们是亲兄弟,让来让去都是肉烂在锅里,你们休以为这般做态,我就傻的让我儿子也不要钱了。” “我二叔分家时就是一文不取的。”玉薇大声道:“咱们家,原就是出了名的不爱钱。二叔做了二十八年的官,二十八年的俸禄尽数送回老家,一文都不曾留下。这些银子累积也有二三万两,我公公又何曾取过一文钱私用?今日族里尊长都在,就请与我们做个见证,在公公灵前分家,我们也一文不取!” 分家还要在族人面前替旧主扬名,大夫人几欲呕血,然玉薇恰又掐着她的七寸,她却是不肯开口说分家。耀文娶了二房妻子的族人,心自然偏着二房了。今日族里这般劝,她还一直不肯松口说分家,实是怕分了家,这两个不孝子把书院献把二叔,若是那般,还不如给耀芬还债呢。是以她虽是黑着脸,还是由着族长当众写了分家文书,替耀芬耀文耀廷亲兄弟三个分了家,写明耀文和耀廷两个体谅兄长欠下的巨债,虽是分家另过,情愿不要一文,把家财尽数留把兄长还债。 胡寡妇看他亲兄弟三个分了字据,族长抚着胡子只顾朝耀文兄弟两个点头,却是急了,又嚷:“分家还不曾分妥,还有我们呢。” “这个……你说你是妾,到底一来并无卖身券书为证,二来正室不认你们。我便是族长,也不好替你分得家的。”族长摸着胡子,慢悠悠道:“你们先商量吧,到底是不是,商量好了族里再替你们写分家的文书。”大家都看出来了,一边是嫖赌断送了祖产的不孝长子,一边是不明不白的妾和生父不明的两孩子,这笔烂帐,耀文和耀廷小哥俩先把自己撇清了,便是族里人也不欲多管闲事。 胡寡妇愣了半日,冷笑道:“好说,咱们公堂上见。”说罢把那封信塞到怀里,扯着两个孩儿居然就走了。 耀芬欲拦,被大夫人下死劲拽住了后襟,哪里挣得脱。大夫人也冷笑道:“就凭一封信,她就告得赢?我儿,书院脱不了还是咱们家的,她连片瓦也休想拿去。” 65挣扎 王翰林和柳夫人两口儿不肯再去富春书院,原因有二,一来俗话都讲长嫂如母,长嫂若有吩咐,自然是要不敢违的,然如母的长嫂嘴脸难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二来王耀芬拿书院抵债这事十分蹊跷,这潭混水还是不趟为妙。是以耀祖回家说大房分家诸事,王翰林便道:“这几日都不必再去了,逢七你替为父去烧根香也罢了。” 耀祖答应着去了,王翰林闷坐在窗前半日,都不言语。柳夫人晓得他心里难过,有心劝慰,然王家的事她一向是不管的,想了半日,走到兰花厅里,把大房分家的事和英华说了,吩咐女儿:“你耀文堂兄和耀廷堂兄也算有志气,你且去你爹爹面前夸他们几句,再在你爹跟前给他两个画个升官扬名的行乐图,你爹爹心里快活些,多吃两碗茶饭身子康健,也省得星夜喊郎中煮药的麻烦。” 英华笑道:“女儿省得,不过这个行乐图不敢乱画。到底大房分家是个什么情形儿,还要打听清楚才好说话。” 其实柳夫人也甚想晓得大房分家时是什么情形,就使人去后头请王姑太太来。王姑太太受人所托,原也要寻嫂嫂说话。嫂嫂使人来请,忙吩咐媳妇准备晚饭,她自到柳夫人这边来。 柳夫人院里,婆子带着小丫头,提着篮子各处添灯油、插蜡烛。一点一点的明黄逐渐在昏暗的院子里亮起来,廊下几盆迎春绽出嫩黄点点,正房窗下一只青瓷香炉里不晓得点头什么香,轻烟袅袅,馨香扑鼻。灯火通明的小厅里摆着白地绘墨荷青鲤的纸屏风,竹桌竹椅虽然磨的发黄发亮,垫着新纳的青竹布垫子,花架子上供着一盆杭兰翠叶披离,说不出的富贵安宁。王姑太太站在门口,回想方才大哥灵堂前的凄凄惨惨,觉得若是大哥也似二哥那般肯下狠手管教儿子,何来耀芬嫖赌败家? 姑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从今日起拘着儿子在书房里读书写文章,务必要让他中举考进士。 英华看见姑母站在廊下发呆,忙带笑接出来,让座奉茶毕,就避到小厅左边一间小书房去了。柳夫人和姑太太慢慢闲话,先问她媳妇儿在这里可住的习惯,又问文才功课如何,慢慢引到耀芬身上,便叹息:“这个孩子从前看着到好,真是可惜了。” 姑太太也道:“可不是嘛,哪个想得到他居然把书院输掉了。一大家子人都没得屋子住,真是急死人呐。” 柳夫人道:“姑太太,咱们族里的亲眷,如今都住在书院里?” “族里也只得二三十来家在书院借住。”姑太太咳了一声,甚感为难。在书院里,有好几家都托她和二哥二嫂说说,想在二哥家借几间屋子暂住,她推辞不过答应。现在当着嫂嫂的面,实是开不了口。 柳夫人笑一笑,也不说话。 姑太太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半日,不好意思道:“说让大家这几天就搬,急切间哪里寻得到地方?所以……大家就托我和……” “和你二哥二嫂说?”柳氏端起茶盏,慢慢呷了口茶汤,笑道:“想来他们没有和你说罢,其实昨日你二哥使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去时,就和亲戚们讲过了,把我陪嫁的庄子借把大家住。可是呢,”柳氏顿了一顿,看向姑太太。 姑太太很懊恼,明明二哥二嫂已是借了地方把他们住,他们都不提,只托她跟二哥二哥借地方,这是把她当猴耍呢?她原就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便紧紧闭上嘴不说话,显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柳夫人慢悠悠接着说下去,“可是他们都嫌远,说必要你二哥在县里替他们寻地方。姑太太你说句公道话,县里还有哪里能安置下这二三十户几百口人?” 姑太太低头不则声。英华在后头听了这许久,觉得该自己出来替父母亲说几句话了,便奉着一碟点心出来,小声道:“其实咱们家挤一挤,休说大伯家几口人,便是连几位堂姐也能挤得下的。” 央姑太太求情的,便有两个是侄女婿,听得英华这样说,姑太太觉得能把大哥一家并几个侄女婿的住处安排下来也不错,那低下的头又慢慢抬头起来。 “啐。”柳夫人伸出指头在女儿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说你机灵吧,你也是个没脑子的。全族都没得地方住,你大伯家都能把大家安排在书院住,到咱们这里,就能只管你大伯一家了?你是叫全族都指着你爹的脊梁骨骂呢。” 吴家村这个大宅虽然不小,王家只占了一小半,加起来不到两百间房。赵恒和八郎两个人不少,占了两个院子,就去掉了四五十间。英华住的那个楼,楼上楼下几十间,住着家里的使女婆子,还存着全家的箱笼行李。这两处都是挤不下人的。剩下的,耀祖一个小院二十来间,柳夫人是继母,自然不会动他,姑太太自己住的个小院也有□间屋。柳夫人自己住的这个院也有二十来间,再加上前头一个小院当书房十来间,剩下的俱是下房仓库,挤着二三十房家人呢,也实是安排不下二三百人来住。柳夫人数着指头一一算给姑太太听,苦笑道:“我和你二哥为难极了,你说咱们自己都是借的人家房子住,怎么安排这许多人?幸好我陪嫁的庄子还不远,也只一百多里地。倒是很能安排族人居住。可是他们都不肯去,说话还不好听呢,说你二哥有心,必能在县里替他们寻到住处。恼的你二哥昨晚一夜都没睡着,发狠说不管他们了。” “这……”王姑太太抠指甲,不晓得如何是好。 “既然他们托你来说,哥哥嫂嫂也不叫你为难。”柳氏笑一笑,道:“你也替咱们给亲戚们带个话,我的小庄闲着也是闲着,他们若是没得地方住,又不嫌远倒是可以借他们住几日。县里么,便是吴家村这里,咱们自己都不晓得还能住几天,便是再有心,也是帮不上大家什么忙了。” “嫂嫂说的是。”姑太太原先只当二哥二嫂真不管了,她受人所托办不成事却是难见族里亲友的面,嫂嫂居然还肯把小庄借给族人住,便是大家都不去,她把话带回去便是了,连忙点头。 送走了姑太太,英华回来便恼道:“姑母也真是的,咱们到哪给二三百人变出住处来的?” “虽然都姓王,谁又欠着谁的?不过……”柳氏冷笑道:“不过他们穷咱们富,若是他们说你爹爹闲话,到底有伤你爹爹声望。虽是不想管,还是要管的。” “怎么管?”英华都替母亲头疼。 柳夫人吃茶润喉,歇了歇,笑道:“要建个新京城要花多少钱?咱们和北方,西北还要打仗呢,哪能把银子都花在新京城上?所以官家就开了买官的口子。有钱的财主们,贡上几十万钱上百万的钱粮,都能换个官儿做,虽然一辈子不得实缺,亲友面前也有体面。都卖官换钱了,建新京城占的地,又哪里有银子把。不晓得那个想了个损点子,说是占地还地。横竖新京城是没有围墙的,就可着劲儿朝大里建,占了你的宅子土地,就在新京城里给你划块地,你自建房子也使得,卖了也使得。” “那穷人还是吃亏。”英华不满道:“穷人便是有地又怎么有钱建房子?再者说,没了田地,大家吃什么?难道当官的都没脑子不会算帐么。” “不是没脑子,是没良心。”柳夫人冷笑道:“听讲这几个月大臣们吵着吵着都动上手了。后来潘将军上了个条陈,说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替百姓建房子,百姓呢,要房子也使得,要空地自建也使得。这建房的事呢,就交把商人们来做。” 英华想了一会,笑道:“我舅舅把这活揽下了?” “他一个哪里吃得下来。你舅舅占了三分之一。”柳氏轻声道:“若是这事办得好了,便换个侯爷,许袭三代。这是柳家的大事,过些日子你舅舅就要亲自来看地方,你五姨会亲来坐镇。到时候,我和你五姨说一声儿,你就跟着她后头学学怎么办事罢。” “我?”英华先是高兴,后是为难,“爹爹不会肯罢。” “你五姨身体不好,也不过揽总帐而已。抛头露面的事,都是娘我去,难道你爹肯让你跟着我?”柳氏笑一笑,道:“我是寻思着,趁着这个时候咱们弄些地皮,建二三百间屋子也要不了几个钱。小半可以借把族里居住,剩下的每月收些儿租钱来,把你黄氏嫂嫂和侄男侄女儿日用。这样你大哥也动不得,旁人谁想动这份产业,也绕不过咱们王家这一大家族人,便是你哥哥没用,还有族人替他上阵呢。虽然大钱没有,保你嫂子母子几个一生温饱倒是无碍。” 英华在心里想一想,甚怕有人白住不给钱,再想一想,若是房租都收不起来,便是与大哥田地铺子,还不是一样收不上租子赚不到钱?相比较起来,还是母亲这个法子妥当些。也就点头。 柳氏原是打算把这个事交给女儿做的,看女儿点头,也就放心,因笑道:“这事以后交把你办,过不得几个月就要忙起来了,你大嫂不是管家的人,你且提前把换季的夏衣秋衣并家里的日常用度都准备好,到时候怕不得闲。” 英华忙着算家务帐,柳夫人忙着替娘家出力,俱都把富春书院的事抛到脑后。偏王翰林还在生气,又要避嫌,不肯再到富春书院去。书院里的人从姑太太嘴里掏出来的还是那句借庄上的房子把他们住的话,过了三四天,要债的每日来催,休说王翰林,便是耀祖都不来,他们却是着了忙,这一日早上烧过了纸,大家聚在一处商量怎么办。 王家大女婿原是个没有恒产的,几次想置办点什么,屡败屡战都是问耀祖借的钱,在富春却是没得财产牵挂,便道:“二叔的庄子离着富春也不算很远,搬过去住也罢了。我不管你们去不去,我去住。” 他一开了头,大家想一想,一二百里也不算太远,若是有个什么动静,也还来得及赶回来。平头小百姓,便是晓得了什么消息又如何?还不是随大流。虽然去住柳氏的庄子甚是打脸难为情,然柳氏嫁把王家做了王家媳妇,她的东西也就姓王了。若是不去住,就只能在县城里自家花钱扎个草棚子。若是三五口人扎个棚子挤挤也还罢了,在座的倒有一多半都是三四代同堂二三十口人,便是扎棚子也要不少银子,此刻哪里拿得出来?再者说,住草棚也不体面,还是去庄上住来的好。这么一想,那脸上也就不火辣辣的难受了。大家议定了,就托姑太太回去和王翰林说。 姑太太哪敢和二哥说,拖不得去和二嫂说了。柳氏雷厉风行,就使管家跟着姑太太过去,帮着雇人雇车帮忙搬家。 大夫人在灵堂后头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书院里大家搬箱笼搬的热火朝天,她心里又恼又涩,拉住一个族孙问:“你们这是寻到地方住了?要搬到哪里去?怎么有地方住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那个族孙才十一二岁,平常甚怕大夫人的,被大夫人一连串的问话吓的缩着脖子滚多远,隔着老远才敢说:“我们到隔壁县里住。”说完贴墙角就跑了。 大夫人闷闷的回来,发现女儿们也不见了,女婿外孙们一个都不在,只得大孙子带着弟妹在屋后头玩,却是火了,拍案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夫人嫡亲只生得三个儿子,耀芬的妻子早和离另嫁了,后堂只得一个玉薇,拿帕子捂着脸一声不吭,前头孝棚里跪着三个儿,因没有人,也只得耀文跪在棚里,那两个都铺开铺盖在歇息。听见母亲咆哮,耀廷和耀芬都爬起来,问怎么了。 大夫人恨道:“他们寻到住处,都在搬家!连你们几个姐姐姐夫,都在忙着搬家!我呸,一个两个都没有良心,有住处可搬说一声怎么了?咱们难道会去住不成?” 姑太太原走到灵堂外,听见大嫂在里头骂人,赶紧拉一拉儿子媳妇,道:“咱们去帮帮忙,一会来再。”说是一会再来,实是很怕大嫂把火发到她头上,直接就回家去了。 大房自搬到书院穷了,除去一个做饭的婆子,下人都辞了的。便是老山长的后事,也全靠亲族们帮忙。中饭时分,富春书院里只剩大房嫡亲几口并个老妪,甚是凄惶。玉薇打小儿是当管事教养的,虽然也会和个面煮个汤,到底是生手,在厨房弄了小半个时辰,煮出几碗没浇头多油盐的面来大家吃着。 要债的原是踩着饭点来的,一路进来书院里静悄悄的,只当王家人都搬走了,正在快活呢,忽然听见哧溜哧溜吸面的声音,却是唬了一跳,顺着动静寻来,只见王家大房嫡亲几口在灵堂后门口围着一张小方桌吃面,方才的惊都变成了恼,喝道:“怎么还不搬?” 分家时啥都没有要的耀廷看看王耀芬不动如山,再看看不言不语吃面的耀文两口儿,也按下回骂的冲动吃面。 大夫人夹着面条慢悠悠道:“不是还有两三日?急什么?” 要债的能对王耀芬耍横,却是不敢对风吹吹就能坏的老太太动手,恼的用力跺脚,发狠道:“给你们脸别不要脸。到七日不搬,别怪咱们来把你们的棺材扛到化人厂去。” 外人一走,大夫人便把面碗摔了,指着几个儿子骂:“你们还吃得下去么?” 玉薇轻轻把碗放在桌上,回自己屋里转了一圈回来,把一个手帕包打开,里头一把碎银子并金银镯子宝石戒指,在日头底下精光耀眼。 “这是奴这十来年存下来的一点积蓄。”玉薇提都不提人家送来的奠仪,轻声道:“咱们家的坟山现成就省了许多功夫了,多请些人手,先把爹爹送上山罢。” 大夫人阴沉着脸不吭声,王耀芬恨不能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玉薇冷笑一声,便道:“耀文,你就去县里雇人。耀廷兄弟,你去县里几个道观转一转,请十六位道长来念经。”说着就把手帕包里的银子分出几两来把耀廷,就把首饰都包起来塞到耀文手里,“如今人工贵的很,这些银子怕是不够用,你先拿去当铺当了。你们两个速去罢,奴就厚着脸皮去二叔家借几个管家来。” 玉薇来借人,英华连个梗都不打的,就把她得用的几房管家都派了去,又使了杏仁送晚饭书院,跟耀文说:“原该都来帮忙的,爹娘都病着,大哥和妹子都不能脱身,若是人手不够,嫂子把商行的人抽来用就是。” 大夫人黑着脸,掉头就走了。玉薇也不理会她老人家的脸难看,调派人手,尽着手里的银子请道士,请吹鼓手,到山上挖吉穴,把耀文和耀廷支使得眼睛深洼,脸色腊黄,前前后后都不让他哥两个歇脚,总算赶在第七日早上把老山长送到山上去了。 这一日王翰林抱病前来,看见侄儿这般可怜模样,当着众亲族的面,就在坟前抱着两个侄儿大哭。柳夫人和耀祖一边一个扶着他,英华扶着同样累得摇摇欲坠的玉薇,轻声问:“怎么就累到这个地步?身子到底是你们自己的。” “你耀文哥还要考功名,不拼命怎么成?”玉薇咧一咧嘴,惨笑道:“这几日我们三个都不曾睡觉,等一会他两个必定扛不住的,烦你费点心,把咱们三个送到县里去。” 英华晓得她是不打算管富春书院那档子事了,连忙点头。 果然,哥三个跪在坟头谢亲族的时候,耀文跪下去就爬不起来,耀廷去拉他拉不动,一急也倒下了。玉薇挣扎着喊:“耀文,小叔。”英华拦着,她也没挣扎几下,软软就倒在英华怀里。 管家们都是玉薇事先通过气的,七手八脚就把他哥两抬到车里去,英华叫个大力的仆妇把玉薇也背到她车上去,自叫了几个管家跟着,径直到县里去了。 两辆车前后打官道上经过时,就见那个胡寡妇带着两个孩子,顶麻带孝,一群旧日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陪着,浩浩荡荡朝坟上去。 英华唬了一跳,忙叫个管家飞跑去报信。回身再摇玉薇,哪里摇得醒。英华里甚慌,顾不得坟山上的事体,忙忙的赶到县里,把人安顿在商行,请郎中来瞧,说他们三个是劳累太过,睡一觉再吃几贴温补的药也就好了。 英华放了心,留下人手在这里看护,看人套了车还要往坟山那边去,就见街上一群孩子快活的奔跑,喊:“胡寡妇扯着孝子告状喽,在县里打的正好呢。” 66渔翁得利 今日是债主收书院的日子,若是今日叫人家顺便的把书院收了去,胡寡妇就改叫了王胡氏,也分不到一个铜板的好处。偏又卡在今日来告,又带着一群书院的先生学生,倒是很有点不是纯争家产的意思。这个胡寡妇,倒是有趣的紧,也不晓得是哪个做了她的狗头军师。 英华细想,觉得好笑。新京城怎么建的消息传开之后,地价必然要跌。富春书院固然是在京城边上,云台山的景致虽还不错,富春县里风光好过富春书院的还不晓得有多少,这个书院值不了多少钱的,顶了天五千两不得了。就为着这点钱抢的头破血流还花样百出,真有意思。 李知远跟着父亲到坟山上去,看了好一会热闹,英华送堂兄堂嫂走的时候,他原想跟着去的,转身一看柳夫人在人群中站的笔直,他就心虚,哪里还敢跟着去,老老实实站在赵恒和八郎身后。待得胡寡妇杀来,柳夫人使了个眼色,八郎就装胸口疼,扑到王翰林怀里撒娇。王翰林抱着这个学生没得法子,半推半就被赵恒和柳夫人扶着下了山回吴家村去了,李知府摸摸胡子,道:“你沈姐这几日总发虚汗,爹爹甚是不放心,回家看看去,你是王家女婿,跟着到县里去也罢了。”居然也溜了。 老山长睡了一个寡妇,还养了两个私生子,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寡妇要替孩子认祖归宗分家产告状,更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是帮胡寡妇,还是帮大夫人母子几个,传开了都要名声扫地。横竖人家孝子都在坟山上磕过头,酒席就不要指望了,不如大家散去。呼拉拉一眨眼,满山的远亲近友散去了十之**。除掉李知远这个侄女婿被不厚道的老子留下来,剩下的也就是族长和几个长者,还有从庄上赶回来的女儿女婿外孙们,再有几个王耀芬的知交好友。 胡寡妇又哭又闹,又拖着两个孩子去跳崖。那山崖还没一人高呢,底下还积着不晓得谁家旧年的柴草半人高。几个学生拼了小命拦住了,胡寡妇又死扯着王耀芬不放,从怀里掏出一柄雪亮的杀猪刀比在自己脖上,一定要去县里见官。 李知远远远的跟在一大群人后边到县里,老远就看见英华的马车停在街边,他忙走过去敲板壁,问:“做什么呢?” “人呢?”英华朝他身后张望,“我爹娘呢?族里那些人呢?” “八郎胸口疼,老师和师母不放心,送他回家去了。贵族那些亲友也各有各的心口疼。”李知远一本正经回答。 “他也胸口疼?”英华缩回车里,笑骂:“他也不想个好点的招。” 他也……这个也字用的甚有讲究,李知远郁闷的看着英华,这妮子上回肯定也是假装的。亏他还担心的要死,一头撞去吃泰水大人的眼刀。 英华坐在车里半日听不见外头动静,又探头出来,笑问:“你的胸口疼不疼?” 李知远摸摸胸口,回想柳夫人的冷面,心酸的说:“你不疼,我就不疼。” 英华在车里轻快的笑起来。 李知远左右看看并无熟人,跳上车,小声道:“老师和师母都回避了,你还要去县里凑热闹?” “我不去。我是问你去不去。”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爹叫我跟着去,想是叫我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李知远摇头苦笑,这叫什么事儿,岳父母要避嫌,他这个侄女婿就不要避嫌了,偏叫他去收拾残局。 “那……我和你一起去。”英华也看出李知远为难,笑了一笑,道:“胸口还疼吗?” “不疼了。”李知远笑。 胡寡妇的状纸才一送上去,知县大人就叫升堂,蜡烛架在火上烤都没有这么快。原告胡寡妇跪在下边,王耀芬站在边上,因大夫人年纪大了,知县大人甚是体恤,还把个小马扎把大夫人坐。知县大人也甚是爽快,在堂上把状纸再看一遍,问得胡寡妇是要认祖归宗分家产,又把呈上来的遗书看了看,笑道:“王山长驾鹤西去,你这两个孩子说是王山长亲生的哪里晓得真假,便当它是真的罢。” 胡寡妇大喜,王耀芬郁闷,大夫人甚恼。公堂外围观的诸人有喜有恼。 知县又道:“便是真的,要认祖归宗也当在老山长活着时,他两眼一闭,你便认不得了。”慢悠悠翻《律法》念把胡寡妇听,道:“ 百官、百姓身亡殁后,称是别宅异居男女及妻妾等,府县多有前件诉讼。身在纵不同居,亦合收编本籍,既别居无籍,即明非子息。及加推案,皆有端由。或其母先因奸私,或素是出妻弃妾,苟祈侥幸,利彼资财,遂使真伪难分,官吏惑听。其百官,百姓身亡之后,称是在外别生男女及妻妾,先不入户籍者,一切禁断。”道:“老山长病了也有年把,这年把都不把你们母子喊回大宅去,也不曾把你们母子入户,就是不要认你们了。你们自家不去求他,候他死了才来告,迟了呢。” 胡寡妇愣了半日,结结巴巴道:“小妇人不明白,律法为何有这一条。” 知县摸着胡子笑道:“若是没得这一条,世代富贵的人家不晓得要多出多少子孙来。你是乡下无知妇人,不晓得这一条也情有可原。本官在京城候选,见多了分家争产打官司的,外宅养的子孙,从来就没有分过一个铜板。” 知县把状纸弃到地上,道:“胡氏,你便是告到官家那里,也是一般,回去罢,听讲你开着一个小客店,将养你两个孩子也够了。” 胡寡妇愣在那里不晓得动弹,过来两个衙役把她拖出公堂,她默默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跟在那几个先生后头走了。 王耀芬拱手,赞道:“老大人圣明。” 知县大人冷笑道:“王耀芬,你们兄弟三个分家了?” “已是分过了。”大夫人站起来,冷冷的说:“我三个孩子极是友爱,耀文和耀廷都把家产让把长兄了。” “哦。”知县阴阳怪气的拖长了腔调,冷笑道:“王山长只得三个儿子么?府上不是还有几位小姐么?” “她们出嫁时都有嫁妆,老身还没有死呢,轮不到她们分家产。”大夫人沉下脸,道:“胡寡妇既然告不成,咱们走罢。耀芬,你扶老身回去。” 啪!知县把惊堂木用力一拍,随即冷笑道:“府上分家甚是不公!本官要替你们重分。” 重分?这个官儿真不要脸,大家都惊呆了。 知县大声道:“查封富春书院,给王家子女俱发牌票,王家分家案明日再审。退堂。” 英华甚是好笑,低声道:“这官儿真是多管闲事。” “他才不是多管闲事呢。分家经官,就要抽走三分之一。”李知远冷笑道:“书院查封,必要官卖,不只剥一层皮啊。再抽走三分之一,剩下的能有多少只有天晓得了。” “这……这狗官胆子倒肥,难道他欺我王家无人?”英华虽然晓得分家经官要抽三分之一,就是不曾想过官卖还有花样,眼睛瞪得溜圆。 “老师和师母不是要避嫌么。”李知远拉着英华的胳膊,把她扯出县衙,苦笑道:“这狗官跟着潘菘也没少捞钱,胆子早养肥了。他抱着潘菘的大腿,倒是一条会咬人的好狗。” “耀芬堂兄处心积虑要独占书院,一定没有想到过会有今日。”英华恨道。 “胡寡妇和设圈套哄你堂兄赌钱的人也一定没有想到会有今日。”李知远道:“倒是你耀芬堂兄,最后分得的钱肯定不够他还债的。” “我们两房分家时,二房是一文不曾取的,他欠的债他自家去还好了。”英华皱眉,想了一会道:“我家如今现银只得一千多两,便是全拿出去也不够,更何况我家几个侄女的陪嫁,侄子将来娶亲,全都指望在这上头生钱,这些银子也不会给他还债。” “狗官,我去和他拼命!”耀廷愤怒的把盛满药汤的小碗砸在地下。 耀文披着衣裳,按着胸口愤怒的喘气。 玉薇靠着方桌,有气无力的说:“你两个不要急,咱们分家时原就一文钱不要的。这个书院是大哥拿去还债也好,还是官卖也罢,都和咱们无关。至于大哥么,我说话不好听的话,他怎么赌才能欠下六千两的巨债,又没有人亲见,就凭一张他自己写的字据,人家就来要债,这六千两的债是真是假还两说。” 耀文和耀廷心里原就有些儿怀疑,此时叫玉薇一说,两个都熄了怒火,看着玉薇。 玉薇叹一口气,道:“我再说句难听的,便是无人打书院的主意,咱们一家和和美美的重把书院办起来,书院一年要花多少银子?” 耀文兄弟两个对看一眼,大房和二房分家时,二房拿了一篇帐出来念,当时大家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现在不需算,他们也晓得书院一年极少也要花二三千两银子。 “咱们照少了算,一年一千两的开支是不能少的。”玉薇替他们算帐:“咱们家的书院这几十年都是赔钱,就没赚过钱吧。就算大哥有本事,一年能赚五百两,还有五百两的亏空,谁来填?” 耀廷看耀文,耀文看老婆。 “就算你们两个都比二叔有出息,要做官也要好几年,这几年就算有人肯借钱,做了官赚了钱总要还的。”玉薇眉头微皱,苦笑道:“你们自己想想,可能似二叔那般支撑书院。” 母亲的心早长歪了,便是大哥那心,早在大房和二房分家时就长歪了的,不然当时若是把书院分一半给二房,便是有人算计书院,也有二叔在前头顶着,便是大哥去嫖赌,二叔也好出头管他,哪像现在,只要一提书院,二叔便要避嫌。 休说早就想通了的耀文,便是耀廷从前对二房甚有不满,这时候自己处境类似二房。他也想透了,把桌上的拘票一拍,道:“明日咱们不去了!” “要去的。”玉薇道:“问到咱们,咱们还照分家时的话说。便是知县再怎么折腾,咱们一个铜板都不要就是了。” “有钱为什么不要?”耀廷赌气似的说。 “大哥欠了六千两,没得书院也要还银子的。”玉薇轻声道:“书院官卖能换多少银子?六千两肯定不够,再抽三分之一走,够大哥还什么的?便是没了胡寡妇,咱们和他分家产,我还嫌臊的慌。” “早都说过不要了。现在又要,不是说话不算话?你想变士林的笑柄?”耀文把凉了的药汤倒了一半在茶杯里,递到兄弟面前,“吃药罢,咱们把身体养好了,先寻个糊口的营生,再把书本拾起来,我就不信我们十年寒窗苦是白受的。” 耀文和耀芬在公堂上把分家时写的契纸将出来,任知县怎么引诱都不肯重分家,咬紧了牙根不要一文钱。知县也拿他两个没办法,歇了一歇,便把主意打到王家女婿身上。 有耀文和耀芬榜样的力量,几个女婿也都摇头,说不要分钱。那知县没得法子,硬道:“你们这样孝梯,岂可叫好人白受穷苦,今日本官就要为你们主持公道,必要替你们把这个家分了。”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抽出折好的一张纸,展开来念道:“富春书院官卖得银四千两,本官体恤你们兄弟友爱,只取四百两与县学,长子王耀芬得一千两,次子三子各得八百两,剩余一千两由四女均分。” 当堂就把银票取出来,分到各人手上,知县大人就叫退堂。 耀文把银票塞到耀芬手上,拉着玉薇的手一声不吭走了。耀廷犹豫了一下,把银票塞到母亲手里,加快脚步追耀文两口子去了。 几个女婿你看我我看你,家境最好的四女婿摇摇头,把银票送到泰水手里,也走了。剩下的几个女婿手头都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女婿和三女婿握着二百五的银票哪里舍得撒手,跟岳母拱个手儿,俱都不声不响的走了。二女婿虽然穷,为人却还厚道,那捏着银票的手紧了又松,还是把银票交到耀芬手上了。 从前人家出到八万两都不肯卖的书院,如今变成三千一百两的银票躺在王耀芬的手里,王耀芬哭都哭不出来。便是大夫人,也不曾想县官这等无耻,还在那里发愣。 倒是那债主,气急败坏带着管家等在县衙门口,听得退堂忙忙的闯进来,把王耀芬母子两个手里的银票抓在手上,一口浓痰吐到王耀芬脸上,骂道:“便宜你了。”却是把那张借据搓成一个球砸到王耀芬怀里。 王耀芬下意识把那纸球接住,却不防大夫人把借据取去,揭开来摊在太阳底下看了半日,哭道:“老爷,可怜你半生心血和老太爷一辈子一辛苦,就变成了一张废纸。” “可怜你半生心血。”柳夫人替王翰林按摩额头,轻声劝他:“他们夺走的不过是几间房子,咱们这几年仔细些,多赚些银子再把书院办起来,好不好?” “不必了。”王翰林长长叹息,“我为了书院,当初和耀祖的母亲吵过多少架,你为了书院,又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气。便是孩子们,若是没得这个书院,他们哪个没有二三万的家事?如今书院彻头彻尾成了别人的,我才算想开了,书院,就让它在我们这辈人手里结束罢,它不能再成为孩子们的包袱了。” “老爷。”柳氏替王翰林捏肩,“儿子们都分过家了,英华的嫁妆也够了,咱们老两口闲着也是闲着,你又不想再出仕,办个小书院,教三五个学生,也算解闷对不对?” 英华小心捧着一盏滚开的茶汤进来,把茶献给父亲,笑道:“爹爹,今日有人来拜老师,因为是女儿的亲戚,女儿就斗胆替爹爹答应了。” “你!”王翰林捧着茶盏烫手,想放又舍不得那扑鼻的茶香,只能朝女儿瞪眼。 英华跳到门边,道:“请进来罢。” 王耀文和耀廷穿着一身重孝,口称老师进来给王翰林磕头。 这两个侄儿原就读书甚好,分家时又不肯要钱,甚有读书人的骨头,替兄长的后事又办的甚好。王翰林原就心疼他们,这两声老师一叫,倒把他的心叫的软了,便点头道:“自家子侄,跟着我读书也罢了,学那等外人叫老师做什么。” 柳夫人晓得这是女儿替两个侄儿画的升官行乐图的第一笔了,忙把两个侄儿拉起来,亲切的说:“就是,再这么着二婶就把你两个赶出去。英华,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替你哥哥们收拾书房去。” 耀文忙道:“英华妹妹不必忙,文才表弟说把书房借把我们住呢。” 玉薇办事果然体贴,他兄弟两个住在文才那里,便算是姑太太借房子把他们住,大房找不到二房来。便是住到庄上的亲戚们,也不好说什么了。柳夫人满意的对英华点点头,道:“住的地方是有了,被卧什么的你姑母那里必定没有,英华速去准备。” “先生的书院,落到谁手上了?”赵恒问管家。 管家看了看坐在赵恒身边吃茶的八郎和李知远,小声道:“听讲知县大人昨夜把富春书院的契纸送到潘将军住处去了。” “这是打我的脸!我到底要忍他到什么时候?”赵恒用力把面前的茶碗扫开。上好的白瓷茶碗落到砖地上,粉身碎骨。 “再忍几日。”李知远叹气,道:“若是过几日落雨,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67富春县的雨 若是平常年月,春夏季节多落几日雨不过是平常事。然今年半个富春县人都挤在草棚里,那些个草棚经历一冬的霜雪,再在雨水中浸过二三日,都沤烂了。外头阴雨连绵,棚里滴水不绝,大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爷赏个晴天,岂料这雨长落小歇,到第四日早上,居然变做了倾盆大雨,草棚扎的屋顶哪里受得,不到中饭时烂成了一个一个比盆大的窟窿。几万人没得地方躲,全家都在雨水里瑟瑟发抖,有几个性子刚硬的,见不得家里老小受这等苦,振臂一呼,大家就把县衙围起来了,恳请知县大人替他们解忧。 若是一二十家漏雨,左右邻居大家挤一挤又有何难。便是一二百家屋顶塌掉了,县里借几个富户的屋舍,县学里借几间空屋,道观庵堂借几间静室,都还安排得下。然富户的屋舍,县学的空房,庵堂的静室到如今哪里还有空的地方?早就被书办捕快的远亲近友占了去。 半个县的百姓围住县衙不是耍的,知县大人急的要死,撑着伞亲自把县城里几个大户人家走遍了,想叫大家挪几间空屋出来安置百姓,然家家都挤满了亲戚朋友,便是一家挪出十来间屋子来,也不能够帮他安置半个富春县的百姓。 潘菘也在烦恼,他掌管着几万城厢军,十来万的役夫,这十来万人安得都有瓦房把他们住?九成九俱是住的草棚,不过棚子顶比着百姓的草棚高些,扎棚子用的木头粗些,虽然屋顶不至于都塌掉,然渗水是一定的。头两日雨小还能生炭火把浸了水的粮食草料烘一烘,待得大暴雨一来,半数的粮草都浸了水,哪里烘得过来?天一放晴就回暖,粮草不是发霉就是出芽,这可如何是好?潘大将军请来知县商量,两个相对束手,都没得好法子想。 倒是那位刘大人,一见势头不好便到王翰林家养病,潘菘再三使人请他去议事,他只得一句:“潘大人照旧例看着办罢。”潘大将军平常颇得意能把上司架空,此时再气恼刘大人不管事又有何用。 刘大人虽然不管事,到了王翰林的书房里闲坐,赵恒的功课还是要管的,捎带还要看看八郎的文章,哪里还有空闲去管潘菘的正事。王翰林看外头落雨如瀑,甚是替富春百姓担忧,绕着弯子问几句,刘大人摸着胡子只顾看文章都不言语,他也不好再提,推说更衣,走到后堂来和柳夫人说:“雨这样大,富春的百姓受苦了呀。” 柳氏正担心柳家在建的码头和仓库,也道:“这场雨实在是不小,也不晓得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门外头雨声潺潺,屋檐上的水淌下来,在院子里汇成急流,跟一条小溪流过似的。门内青砖地面的缝里,都渗出水珠,几个婆子带着小丫头们在厅里摆着七八个火盆烤衣裳被卧,一个小丫头拿着抹布在擦地。白色的热气升腾,在湿答答冰冰凉的雨天里,小厅里很温暖很舒服。 王翰林看着外头再看看里头,摇头叹气,刘大人不管事,潘菘又和王家不对付,他有心想替富春百姓做点什么,又不忍连累亲族,真真是有心无力,小老头极是难过,望着雨幕连连叹气。 二小姐英华忙了小半个月,已经把家里一年的家用帐都做好了,家人的月钱俱都算清,各项要动用的银子也都使纸包好封存,到用钱的时候帐本上画押支银子,就花不了多少功夫。便是逢七去大伯坟上的祭品纸钱都准备好了,也安排好人手到日子送大哥那边去。这样的雨天,大小丫头们都挤在兰花厅里,烘衣裳被卧的,做针线的,几个管家回完了话闲着无事也不急着走,央个小丫头给他们升了个小火盆摆在廊下烤湿衣裳。杏仁又给他们弄了一壶热茶,大家吃茶,压低声音说闲话。 英华甩着发酸的手,想出来活动下,走到门口朝厅里看,六七个火盆三四十人挤在里头,很有几个不是自己这院子的在这里烘衣裳,她便住了脚,问:“这等大雨,人人都要烘衣裳被卧的,县里还能买得到炭否?” 管家里柴炭买办的管事正吃茶呢,忙站起来,苦笑道:“小的昨日冒雨去县里买炭,休说炭,连柴草都叫人抢光了。好在小的过年前买的柴不少,若是炭不够使,拿柴也能顶几十日使用。” 既然柴够用,英华的心就定了许多,抬头看天依旧阴沉沉的,不由皱眉道:“看这情况,怕是还要下几天雨,难道老天爷要叫富春今年粮食绝收么。” 一个管家陪着笑道:“二小姐,便是风调雨顺,今年的收成也不好。咱县里的地,一多半都变成了官地,剩下的一半也雇不到多少人去种,俱是要荒的。” 英华不急,扬眉问他为何,那管事便道:“远的不说,便是咱们家大少爷,前些天使人去隔壁府里喊长工,工钱出到一天十五文钱都没得人来。” “十五文钱不少了,为何还招不到长工?”英华奇怪道:“隔壁府里的男丁在服徭役?” “传说官府会征地,怕男人不在家吃亏。”管事的低头,小声道:“其实,男人就是在家,那亏也是要吃下去的。” 迁都是大事,谁若挡着迁都,便是不死,史书里也要留个骂名。这个眼前亏,再大都得吃。便是王家,接二连三的被潘菘坑了,几个亏不都默默的吃下去了么,英华摇摇头,苦笑道:“可不是么。”顿了一顿,又道:“大哥和姑母那边的屋子不晓得漏不漏,杏仁,把我的雨绸披风拿来,我去瞧瞧。” 杏仁取披风来,叫个小丫头来替英华穿木屐,她就去撑伞,英华忙道:“叫小海棠跟我去也罢了,你昨日咳嗽才好,别又着了凉。” 小海棠笑嘻嘻把杏仁手里的伞抢过来,撑在二小姐头顶,英华便扶着她,慢慢走到王耀祖住的院子。耀祖两口子坐在厅里正相对发愁,看见英华来了,两人态度各不相同。耀祖把算盘朝前一推,哼了一声进里屋去了。黄氏却是满面堆笑迎出来,道:“这样大雨,妹妹淋湿了没有,快来烤烤。” 英华在廊下才站定,雨水就在脚底汇成小溪。英华看看小厅里也是才擦过地的样子,便改变主意不肯进去,笑道:“今日雨比昨日大,嫂嫂这里漏雨了没有。” “才落雨那日李家不是修屋顶么,知远带着人来把咱们这院都翻过了,换了有一车新瓦呢。一点都不曾漏。”黄氏穿着石榴红的绫面软底绣花鞋,才走出门槛两步,那鞋就沾了水,红鞋变成了黑鞋。黄氏不管不顾,伸出手去接小海棠手里的伞。 英华忙拦,道:“妹子还要到姑母那里去,站着说几句话就走的。嫂嫂回屋里去,看鞋子都湿了。” 英华还要去姑母那里,实是不好留她的,黄氏便站住了脚,笑道:“那我就不留你了。你速去罢,在姑母那里多坐一会,晚饭嫂嫂去厨房帮你走一回,你回去泡个澡去去寒气也好。” “不敢劳动嫂嫂。”英华笑道:“这样大雨,饭菜送过来也不中吃,晚上吃锅子好不好?回头妹子就叫人把锅子和菜都送过来。妹子记得侄儿们喜欢吃板鸭的,再叫他们送一碗来下饭。” “送锅子来有什么用?”王耀祖黑着脸又从里间冲出来,说:“我早上叫人去支炭,管事的都不肯支把我,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 “大哥这边的炭不够用?”英华愣了一下,奇道:“前日不是使人送过够十日用的炭来了?” “昨日你大哥一个朋友来,说家里被卧衣裳都淋湿了,借了两篓去。”黄氏陪笑道:“几个朋友听说咱们家有炭,早上都跑来借,偏管事的说没有了。” 王大少爷这手,算是松的没有边了,难怪母亲不肯松口让大哥两口子管家。英华笑道:“平常这个月份都要换罗衣了,今年的天气哪里想得到。咱们家的炭也只够这二三日的,都是按着人头分好了送到各院了,仓库里确实没有。嫂嫂,大哥把炭都送人了?” 黄氏甚是不悦的点头,道:“你大哥那几个朋友甚不要脸,连下房里炭头都捡了去。” “小气妇人!”王耀祖恼道:“咱们屋舍不漏,孩子们穿的暖暖和和的,你就不晓得人家的苦,把他们几块炭又如何?我还不曾请他们来住呢。” 听上去大哥心肠还不错,英华忙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到黄氏手上,笑道:“原是妹子想的不周到,少买了炭。这点银子是妹子与大哥的陪礼,就请大哥去县里买炭赠把朋友吧。大哥这边,妹子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弄篓炭来,不教侄儿们睡潮被卧,可好?” 若是两年前,这十两银子何曾放在王耀祖两口子的眼里,如今却是穷了,王耀祖心中实是觉得收妹子的钱别扭,待说不要,那缩在袖子里的手好像被粗绳捆住了似的,哪里抬得起来。黄氏却是一边道谢,一边把银票收下了,笑道:“嫂子就替你哥哥收下了,也省得他那几个朋友再来你哥哥黑脸难看。” 王耀祖犹挣扎道:“有炭多拿几篓来便是,拿银子来做什么。” 英华一边转身下台阶,一边回头,笑道:“妹子管家总不能把公中的东西做人情。掏些儿私房却是无妨,大哥得闲,自去县买炭送朋友,旁人就不好说妹子闲话了。” 黄氏慢了半拍,待英华走到院门口才明白英华隐隐刺着王耀祖不该拿公中的东西做人情,待发作,到底捏着人家的银票,一回头看见王耀祖萎萎缩缩,又心生厌恶,便把气全撒到丈夫头上,冷笑着把银票丢到他手里,啐道:“恁没出息,你要送人,自己掏银子买炭,有多少送不得!” 隔着院墙,黄氏的说话声比雨声清亮多了。英华微微一笑,示意小海棠走。 小海棠小声抱怨道:“买办都说了买不到炭,大少爷还成篓的送人。自家没得用要抱怨小姐不会管家,这是何苦来。” 英华道:“不当家就这样,让大哥自己去买一回炭他就晓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朋友一家老小都湿答答的,他又岂能袖手。走罢,咱们去姑太太那里瞧瞧去。” 姑太太家兰花厅里热闹何止十倍,满屋子都是张家亲戚。原来姑老爷兄弟几个全家老小都来避雨来了,姑老爷原是跟二舅哥吵过嘴的,晓得二舅哥不会把他面子,是以他几个兄弟来借住,便不肯到前头和王翰林一家说知,姑太太虽是不情愿,到底女人心肠软,见不得妯娌孩子们呆在漏雨的所在,是以也就不吭声。 英华才走到篱笆门边,老远看见姑母那个小厅里人头攒动,一群大到**岁,小到四五岁的孩子在廊上打闹,便停下,笑道:“去不得了,咱们回去罢。” 恰好耀文嫌书房里太吵,捧着一本书站在窗口看,一抬头看见英华的背影。自从大前日落雨,玉薇就不曾回过家,他心里掂记,然他一个人又不好到前头去寻堂妹说话的。今日恰好撞见,哪里肯放过这等好机会,忙放下书本,走到大门口顺手抄起不晓得哪个的老油纸伞,一路小跑追上去,问:“妹妹来了,怎么不进去?” 英华听得是耀文堂兄,只得站定,回头笑道:“我过来瞧瞧姑母这边屋漏不漏,看姑母这边人不少,我害臊呢,不敢过去。” 英华会害臊,母猪都会织布。耀文先是一乐,再在心里琢磨英华话里的意思,猜她是不欲管张家的事,便笑道:“张家几位叔伯都是家里屋漏的很了,暂来住一二日。姑丈不是和二叔吵过架么,他老人家拉不下来脸到前头和二叔说呢。” 耀文把话说开了,英华也就不装了,笑道:“姑丈不说,妹子过来撞见,也只好妆害臊不过去了。哥哥,妹子正好问你,姑母这边来了许多客人,吃用可够。” “够的,菜园子里有的是菜,厨房梁上还挂着两只火腿呢。”耀文笑道:“姑丈昨日趁雨停的时候去县里买了两石米,他们便是在这里住十日也够了。妹妹,你玉薇嫂子这几日都不曾回来?” “不曾。”英华想了一想,笑道:“咱们家在府城建码头仓库,石料砖块还罢了,木料有不少呢,都在雨水里淋着,玉薇嫂子前日去的府城,怕是要等雨停才能回来。” 耀文踌躇半日,不好意思的说:“妹妹,哥哥和你商量个事啊。” 英华笑道:“哥哥怎么这样客气。” “你看你玉薇嫂嫂,忙的几日都回不了家。”耀文涨红着脸,小心措词:“妹子和二婶说说,叫你嫂嫂就在县城罢,远了哥哥不放心。” 玉薇从前没嫁时,常去府城住几日,大家习以为常。今日耀文这般不放心,英华颇觉堂兄过于小心了,想了一想,笑道:“哥哥等嫂嫂来家和她说呀。绕这么一个弯子,是怕嫂嫂恼你么。” 耀文愣了下,英华已是扶着小丫头走远了。他在雨地里站了好一回,摇头叹气,回去念书不提。 英华到自己院里,换下湿衣吃了碗热姜茶,便吩咐厨房晚上都吃锅子,又叫人送了一篓炭到大哥那边。 将到饭时,天已黑透,雨却小了许多,英华晓得父亲必要陪刘大人吃饭的,母亲一个人吃饭孤单,她便叫小海棠掌个灯,两个到柳氏院里去,出了院门没几步,就听见赵恒他们院里吵嚷起来,八郎的嗓门甚大,正嚷:“大家都翻翻,看还少了什么东西。” 68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王家和李家两家住在一起也有一年了,门户不禁,来往走动极频繁的,两家连根针都没少过。今日怎么就丢了东西了? 英华皱眉,她现在管家,家里便是丢根针都要问问的,职责所在,便不能只顾避嫌了。二小姐便叫小海棠回去,她自淌着水走到赵恒门口,扬声问:“丢东西了?” “丢了个人。”八郎大声回答:“所以大家查查,是不是丢东西了。”一边说一边带着几个家将进厢房翻箱柜去了。 院子里的管家们脸色都不好看。倒是赵恒,平常最是要脸的一个人,他的人丢了,他和李知远坐在一张罗汉榻上相对手谈,像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知远看见英华站在门边,一双妙目滴溜溜转,盛满了不解,忙放下手里的棋子,笑问:“雨停了?” “停了。你晚上在这边吃饭?”英华对李知远说话,声音就柔软了一半。 李知远点点头,也温柔的回视英华。今日英华穿着一身素白红衣裳,在江南阴沉沉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活泼,额角上粘着几根发丝,让人忍不住想替她把那顽皮的发丝拢到耳后。李知远按住心底跳来跳去的**,笑问:“到杭州买药的事,有回信没有?” “有。”不晓得为何,李知远一温柔,英华便不由自主的要顽皮,冲他眨一眨左眼,笑道:“我五姨把苏杭一带的药店都买空了,正在找船运过来呢。” “买空了?”李知远睁大眼睛,十分惊奇,道:“真的?”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八郎大步走进来,笑道:“五姨气魄最大,她要是说买空了,那连一根甘草都不会给人剩下,咱们呀,就等着分红包吧。” 赵恒和八郎对视一眼,俱都会心的微笑。柳五姨不曾嫁人,极是爱孩子的,待他们几个,衣食住行细心照料不必说,若是孩子们给她报信,做成生意必有红包酬谢。柳五姨能来,他两个都十分欢喜。当着李知远的面,赵恒还要装个样子避避嫌,不肯凑到英华身边去。八郎已是凑到英华身边,亲亲热热问五姨几时动身,车船可都备好,他们几时去府城迎接,又问住处在哪里。 咳,有红包分?难道……柳家打算卖药赚钱?岂不是会有好些穷苦百姓吃不起药?这个事,不大妥当罢,要不要去和丈母娘说说,请柳家罢手?——可是丈母娘对自己,就不曾有过好脸色。每次看到她老人家,李大少就不由自主的心虚哇,更何况和她老人家说这种话,不是找死么。什么都不做良心上过不去,要做点什么又怕丈母娘,该怎么办?——李大少爷又纠结了,拈着棋子沉吟,就是落不下子。 李知远的心不在棋坪上,赵恒的心也在棋盘外,在几步之外的英华身上。若是没得李知远,此刻亲亲热热站在一块说话的,一定有他一个吧。赵恒忧伤地看着英华的背影,生平头一回有了做诗的**。 英华原是来问丢东西一事的,被李知远和八郎这样一打岔,却是问不下去了。她原是聪明女孩儿,晓得这事必定另有奥妙,若是可以和她讲,必定不会瞒她,既然不提,那自然是不必和她讲的,也就顺着八郎的话头说些七七八八的闲话。 罗汉床边的大铜尊插着一丛牡丹,深红浅紫极尽娇妍,砖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地衣,铜炉擦得发亮,里头的炭块烧得火红,温暖如春。画屏后头,珠帘深处,隐隐还有香气袭来。 赵恒穿着轻罗白袍,盘坐在罗汉榻上,凤眼微眯,雪肤红唇,在灯下俊俏的好似画中人。李知远来时想是淋了雨,临时在赵恒这边换的衣裳,穿的不晓得是谁的一件新青衫。他随意把衣带系了个结,头发都是披着的,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眉头微皱也挡不住眉眼之间的勃勃生机,落到英华眼里,便像是山坡上才经过风雨的小松树,精神抖擞,怎么看都比画堂铜尊里的牡丹好看。 英华的目光从赵恒身上轻轻掠过,久久的在李知远身上盘旋,李知远都不晓得。赵恒又心酸又恨他对英华没有回应,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当着英华的面,他要风度,拿棋子敲棋坪,酸咪咪的问:“拿不定主意了?” 李知远一笑,把棋子放下,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未办,这一局我认输。” 方才还说要在这里吃饭,看见英华就说他有事未办,骗谁?必是想和英华独处,赵恒的眼睛里盛满了怀疑,间或还有鄙视的光芒闪炼。 英华关切的看着李知远,问:“是何事?吃了饭再去可好?今晚上我们家吃锅子呢。” 八郎和赵恒一块儿长大,如何不晓得他这个目光灼灼的样子是在吃醋。看情形英华一无所知,李知远无知无觉,只得赵恒一个在唱独角戏。 八郎觉得好玩,咳了一声,道:“既然是有急事,那就快些去。若是要人助忙,不妨让英华妹妹和你同去。”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低着头走到门口,一副愿意助忙的模样。李知远正愁怎么开口邀英华带他去见岳母呢,笑嘻嘻冲八郎拱手以示感激,站起来一边理衣裳一边朝外走。赵恒瞟了一眼英华的背影,缩回手拨弄棋子,无限幽怨地说:“你们都去忙吧,我自己打谱。” 李知远笑一笑,虚扶着英华出门,小声道:“咱们到哪里站一站,我有话和你讲。” 有话要讲,又要避开八郎和赵恒两个,英华便猜不是他妹子芳歌有话叫他转达,便是他自家有什么话要讲,羞答答道:“有什么话不能当人面讲的么。”一个“么”字拖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又娇又俏。 李知远自问他心里盘算的这些话还真不能当人面讲,便是和柳夫人说他还是心虚的紧,倒是可以先和英华说一说。可是怎么和英华开口?李知远越想越烦燥,一把扯开才整理好的衣领。 英华这是头一回和情郎撒娇,她心里怪害臊的,拿不准李知远是喜欢呢,还是觉得她丑人多做怪,眼巴巴羞答答看着李知远的侧脸,想要人家给她点正面的回应。 偏李知远正烦燥怎么开口呢,对英华抛来的媚眼儿一无所知。二小姐等了半日,情郎都和木头似的,她装贤淑装得不耐烦了,伸出纤纤玉指,照着李知远的脑门用力弹了一下,嗔道:“说话!” “我有话要说的。”李知远利索的把心里话全倒出来:“我正发愁,五姨把药都买空了,那老百姓病了买不起药怎么办?咱们五姨会不会低买高卖?” “呸!”英华恼的又弹了一下呆木头,恨道:“我五姨自然会安排的。我外婆家虽然是商人,也是要名声的。再说了,就是我五姨不做这个生意,难道旁人就会想不到发这个财么。” “那是,那是。”李知远摸着额装应声虫,只敢在心里嘀咕:看来柳家亲戚是英华妹妹身上的痒痒肉,是不能碰滴。不过——柳家买药是因为英华报信的,英华又是因为自己起的意。柳家到底是商人,便是再要名声,总是要在这个事上赚些利润的,若是因此真有时疫教穷苦人买不起药,岂不是自己无心做了坏事?做错了事就要改正,李知远想一想自己的私房还有一千多现银,咬一咬牙,陪着笑道:“英华妹妹,愚兄还存着点儿私房钱,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将去在五姨那里买些合用的药来,运回来富春,咱们半卖半送着玩,好不好?” 私房钱?王翰林一辈子都不曾存过私房钱的,便是二哥耀祖,有什么要紧的小东小西,也是交把妹子保管的,李知远居然存了私房钱!英华又惊又恼,笑嘻嘻道:“你哪来的私房钱?” “以前在爹爹任所人家教敬的。”李知远不晓得英华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交待:“家母管家不是严么,沈姐那边还有些亲戚要照管,我在府学还有些花费在家母看来是浪费,所以爹爹就让我自己存一点儿。” “那你现在就没有什么地方要用钱了?”地方官原就油水多,李衙内有进项也是常例。他有私房也不曾瞒着未婚妻,倒还不算太坏。英华把提起的心放下一半,笑容比先前甜蜜许多,又道:“你存了多少私房?” “一共也有两千多两,旧年施药花了些,路上也花了些,买那十几车药又花了些,还有一千七六百两。”李知远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地方要用钱的,留一百两急用,拿一千五百两出来,烦你和五姨说说,买些儿药?” “好。”英华甜蜜蜜的答应,“奴要去厨房看看回去便写信,你回头把银子送我院里去,叫杏仁收下便是。” 两人在院外的岔道分手,李知远回去搬银子,英华带着一阵冷风气呼呼闯进母亲的内室,嗔道:“娘,李知远他不是好人,他居然存了两千两的私房钱。” 柳氏挥手叫低头偷笑的几个婆子出去,笑骂:“既然叫你晓得了,还能叫私房钱?” “五姨不是说存私房的男人都是坏东西,男人有钱就会坏嘛。”英华苦恼的很,差点把手里一块手帕揉破,为难道:“娘,你说他以前存私房习惯了,将来和我成了亲,还会存私房钱吗?” “李知远是长子,又比他弟弟大许多,必然是要管家的。”柳氏把女儿手里惨遭蹂躏的手帕救出来,轻声细语道:“钱都从他手里过,他待弟妹也很友好,依娘看,他是不会存私房钱了。不过,你告诉娘,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存了私房钱?你们是不是背着大人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没有。就是他听讲五姨把苏杭一带的药都买光了,所以将出私房来托我和五姨买些儿药,说要在富春半卖半送着玩。”英华抢手帕抢不到,老老实实倒了一盏热茶送到母亲手边,陪着笑道:“女儿想,虽然没必要,可是他手里有钱可不是个好事情,所以就叫他把银子搬来了。” 柳夫人一转眼就想明白李知远这样做的原因是怕柳家的药卖贵了,所以宁肯他自己花钱买些儿回来送人,她心里好笑李知远和英华都有孩子气,啐道:“没见过你这么小家子气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你既然答应了,就替人家把药买回来,他要卖要送都由他。至于他以后存不存私房钱,你嫁过门再收拾他也不迟。” “我……我又没说不帮他忙。”英华低下头,眼珠溜来溜去。 “便是嫁过去了,上头公公婆婆犹在壮年,底下有没长大的小叔,你也少管婆家的事。”柳氏端着茶盏,语重心长道:“虽然你公公和气,可是婆婆古板严厉,便是让你管家事,你也是吃力不讨好的,倒不如不要管。咱们在京里住着,我们柳家的亲戚又都是和气好说话的,惯得你都不晓得怎么和亲戚们相处了。富春不比京城,人多口杂,难保有人讲话难听。你要过的顺心,到婆家少讲话少做事。你的陪嫁也有,庄子铺子的事情也不少,你自己捏在手里管好了,便是你的子子孙孙几辈子都有钱用,不花婆家的钱,自然讲话就硬气,懂不懂?” “懂。”英华扭来扭去,嬉皮笑脸道:“大姐出嫁时你跟她说了几天,女儿也听了几天,都记在心里呢。娘,咱们家的大少爷把他们那份炭送朋友了,还抱怨我没管好家,恼的我送他十两银,让他自己买炭去。” 提到这个大儿子,便是柳氏也觉得无技可施,叹气道:“叫他自己碰钉子也好,不过你还当送篓炭去,别叫你侄儿们挨冻。” “已是让人送炭过去了。”英华扳着手指头,又低声笑道:“我方才还去姑母那边转了一圈,看那边总有四五十人的样子,就没进去。姑母也真是的,便是让亲戚们借住几日,也当使人来和爹娘说一声。”、 “你姑母是个软弱的人,”柳夫人摸摸女儿的肩,苦笑道:“她不好意思来说,也由着她。不过她那点点钱粮,哪里养得活那些人,过几日米缸里没米了,只怕你姑丈还要骂她呢。照我看米还要涨价。你快写信到府城去,叫玉薇买米,有多少买多少,也不要急着运回富春来,寻个妥当地方收好。候天晴了咱们家的码头开工,工人一波一波的来,吃住都是大事。” “晓得了。”英华忙去柜子里把文具取来,就写信。柳夫人走到门边叫送信的管家来候着。少时英华写毕两封信,将出来吩咐管家:“这一封是把玉薇嫂子的,这一封是让府城的人转寄五姨的,是我的私信。” 管家的把两封信小心收好,背着一个雨绸布包袱,举着一把雨伞出门,因道路泥泞,便打吴家村后头绕到官道上去,上官道走了二三里路,遥遥望见县城那边火光一片,杀声震天,却是唬了一大跳,连伞丢地到下都不及捡,一路滚爬回来,满着满身泥水和寒气扑进王翰林的书房,禀报王翰林和刘大人知道。 刘大人呆了半日,苦恼道:“好日子到头了。潘家那小子还要用他几时,下官去县里瞧瞧。王大人,事不宜迟,还请你护着三郎到府城暂避些时日。” 县里都放起火来了,岂是小事!怕就怕有人趁机打劫富户。就是不论亲友,头一个妻女也是要保护的,王翰林情知不是要风骨的时候,把刘大人和随从送到大门外,便叫人通知李知府,大家收拾细软马上就走。两家虽然也有几辆马车,还不够孩子们和女眷使用,大家俱是在泥泞里步行。 柳家商行常年有船在富春江上行走,柳氏叫管家骑快马沿河寻船,两家人几百口子收拾了些随身衣裳被卧扛在肩上,沿河而行一个时辰,头艘船赶到,便让妇孺先上船,一路辛苦不必细说。 到得天亮,又有两只船来,王翰林方和李大人两个相互搀扶着先上船,王耀祖原就体虚,在雨地里走了一夜,脚踩到跳板,人却摇摇欲坠。李知远看大舅哥全身骨头都断了似的,没奈何央八郎来,两个一起用力,把王耀祖抬上船,又张罗着让张家的男人们上船。 赵恒自家占了一只小船,候八郎和李知远上来擦头发换衣服,天都大亮。赵恒叫人取来烈酒,笑道:“你们两个辛苦了,吃杯酒驱下寒气,睡一觉就到府城了。” 李知远举杯一饮而尽,笑道:“不晓得这把火会不会从富春烧到府城来,我可不敢睡。” “刘大人去了,火就要熄了。”八郎笑道:“别看小老头不管事,他要发威,便是潘菘也扛不住的。” 赵恒道:“已是使人去县里看看了。等咱们到了府城,就晓得就里。” 王李两家在府城暂住了两日,刘大人就使了一队亲兵来报平安。原来百姓们把县衙和潘将军府围到晚饭时,大家又冷又饿,嗅到围墙里饭食的香气,就没忍住,大家和潘将军玩官兵捉强盗,玩的兴起,也不哓得是哪一边放了几把火助兴。 知县恼大家不该在县里放火,把衙役们都派出来阻拦,谁知衙役们一掺和更乱了,官军的粮草营就被人放了几把邪火。官兵们嫌火少,又在县里放了几把大火。好在刘大人去得早,和潘菘商量,把黑锅把知县背了,绑了知县,救火开仓放粮的闹了两日,总算是把局面稳住了。 柳夫人便和王翰林商量:“听讲县里烧的不成样子,咱们便是回去,也住的不安,倒不如先在府里住些时候,倒也方便我做事。何况儿子媳妇淋了雨都病着,还要养病。” 王翰林想一想有道理,也就依了。李大人见王家不回去,他原在府城买了宅院的,也就不肯回去。李知远回去几趟,把家里零碎俱都搬了来,又把宅院收拾干净,前后门俱锁了。王翰林便挑了个日子亲至借房把他的老友处,还了钥匙道谢。大家安心在府城居住不提。 王家从老翰林起,一个两个俱都病倒,英华和赵恒八郎三个年轻体壮,吃了两日药也就康复。第三日柳夫人也无恙了,因王翰林病的厉害,她只管照顾王翰林,家事还叫女儿打理。 平白添了张家亲戚几十口人,平常吃用倒还罢了,唯有吃药一事甚是为难。为何?那日冒雨夜奔至府城的也不只王李两家,再加上淋雨的富春百姓和官兵们,病倒的人以万计。富春的药铺被买空了,府城的药就跟经了春风春雨的毛竹一般长势喜杀人,一贴治感冒的药最便宜只卖十文钱,第二日涨到三十文、第三日就要五十文,最后涨到二百文,似王家这般上上下下也有一百人要吃药的,买一百贴药极少也要两万钱。何况英华舍不得让爹爹吃便宜药的,自然也不好让亲戚们吃便宜药,每日送往药铺的银子总要四五十两。 到府城住不过十来日,便觉钱不经花。英华托腮看帐本,甚觉头疼。 突然杏仁来禀:“早晨支了银子去买药的三管事回来,说府城里几家药铺俱都被贴了封条,如今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药了?” 英华便觉得头又大了一圈,方才还愁买药花钱多,现在又要愁有银子也买不到药了,忙问:“为何要贴封条?” “是那个潘菘。”杏仁道:“听讲清凉山那边的城厢军病倒了一多半,姓潘的带着人在各州县征药呢,今日到府城来的。” “买不起就抢,他真不要脸。”英华冷笑几声,道:“他不怕曲池府的百姓再烧一次大营么。” 八郎因为几个家将的药还不曾送到,亲至英华这里询问,走到门口听见英华主婢说话,忙插话道:“刘大人不是要把这事压下去么,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不怕,咱们家可就断了药了。”英华拍案道:“柳家的药船还要六七日才能到曲池府,这几日怎么办?” “我先到李世兄那里讨些罢。”八郎叹息着迈出门槛,道:“先顾咱们自己的小命要紧,别的呀,都是虚的。” “我和你同去。”英华眼睛一亮,就把帐本合上,笑道:“这几日都不曾见芳歌,我正想她呢。” 一提芳歌,八郎便不好意思说不带英华去了。唤了随从和管家,打点了八色礼物,英华坐辆青油壁小车,八朗骑马跟随左右,出门不提。 车行至闹市,打一家酒楼门前过,恰好潘晓霜在阁上歇息,俯身看街景耍子便看见了八郎。向来有八郎的地方便有赵恒的。潘晓霜只当赵恒坐在车里,欢欢喜喜喊:“恒哥哥,等我下楼说话。” 英华掀帘子,探身出来,笑道:“你的恒哥哥可不在这里,你往别处寻他说话去。” 潘晓霜看见英华在前头,只当赵恒藏在英华身后。英华坐的那车极小巧的,若是两个人坐在车里,还不晓得是谁坐在谁身上呢。潘晓霜笑面立刻就似浸了寒霜,连声命军士们拦住不许人走,她跑下来扯开车帘就朝里头看,一边看还一边说:“恒哥哥,你休躲我。” 明明车里只得英华一个人,偏潘晓霜嚷着她车里还藏着人,英华也恼了,道:“你放尊重些,乱嚷什么。” 潘晓霜愣了一下,指着英华的鼻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讲话。” 两伊之战 粗鲁汉子当街争吵的常有。娇滴滴的小姐们当街争男人的戏码,少有哇。说时迟那时快,以这两位小姐为中心,呼啦啦就围上三圈人。绕是八郎知机,使了个家将飞一般回去调赵恒来救驾,也差一点被看热闹的热情百姓围在里圈。 英华板着脸半日不言语,潘晓霜甚是得意她在众人面前丢丑,明知英华的车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她还是指着英华羞辱她,道:“王英华,你也是订了亲的人,就算是个有夫之妇,就不该和我的恒哥哥有来往,你把我恒哥哥藏到哪里去了?” 英华原来还存着忍让的心思,听了这话恼的要死,决意反击。她拿眼一瞄,围观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俱是曲池本地人,她便拿定了主意,朗声道:“潘晓霜,你仗着你哥哥是潘将军,平常胡作非为惯了,你打量我曲府府的人都是好欺负的么。” 原先大家听说英华是有夫之妇勾搭旁人的情郎,多有不耻,听得英华说这个女子姓潘,已是竖起耳朵。再听得她哥哥是潘将军,众皆哗然。姓潘的在曲池弄的天怒人怨呢,他的妹子又岂是好物?再看这两位小姐的衣着打扮,那个潘小姐满头珠翠衣裳华丽,神情骄横,观之可厌;再看那位王小姐,衣裳俱是旧的,神情温和柔顺似邻家少女。中国人原就是怜惜弱小的,更何况这位王小姐说话还带着富春的口音,原是自己人,大家伙的心,哗一下全偏着王小姐了。 “欺负你又怎么了?”潘晓霜冷笑道:“有胆子你冲我来呀。你束手束脚的,连句狠话都不敢讲,还不是怕了我?” 英华拿眼一溜,看大家脸上都有不平之色,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过是吃醋罢了,你的恒哥哥是跟我提过亲,可是我家也不曾许他。你要寻你那个什么横哥哥竖哥哥,你自去寻,只管来找我做什么?” 哦!原来潘将军的妹子看上了那什么恒哥哥,偏恒哥哥跟这位小姐提了亲……大家脑补痴男恒哥哥不爱怨女潘小姐苦恋这位小姐的故事,兴高彩烈的议论,因着这位潘小姐是那天杀的潘将军的妹子,自然没得什么好话讲她。 八郎虽是板着脸,听见乡亲们潘淫妇潘贱人的说话,哪里忍得住那笑,两手抱着胳膊,肩头不停耸动。 上一回收拾王英华,王英华都不曾还手,不过是逃走罢了,潘晓霜只说王英华必不敢对她怎么样,今日既然遇到,正好当众羞辱她一番,岂料王英华居然说赵恒跟她提过亲,潘晓霜心里无比酸妒忌,再听得有人说她是淫妇,她嚣张惯了的人,哪里忍得住,劈手夺过一个军士腰间的长刀,便朝王英华的马劈去,只说砍不到人惊了马,王英华从马车上掉下来,不跌死也要破相的。 事出突然,哪个想得到这娇滴滴的小姐会动刀子砍人?众皆愕然,都觉得坐在马车上那个娇滴滴文弱弱的妹子要遭殃了。 八郎虽是防着潘晓霜动手,也没有想到她敢在闹市动刀子,便是人家姑娘能动刀子,他也不能拿刀子去挡的,忙忙的张开双臂去挡,一边嚷:“有话好好说么,划伤了人不是顽的。”一边要寻机会夺刀。 英华虽不是武将家的女孩儿,在京城时也没少跟在哥哥和八郎后头打群架,她看见刀子也只是唬了一跳,并没有害怕。因八郎拦了潘晓霜一下,她得空跳下车,顺手还把车上的垫的一个三尺长三尺阔的坐垫拽了下来,朝八郎那边一丢。 八郎接英华掷来的家伙原是习惯了的,把那坐垫一扯,两手各抓住一角式,把那柄长刀一罩再一缠。潘晓霜的手吃不得那缠劲,就撒了手。八郎把刀缠紧了丢到地下,拿脚踩住,冷笑道:“连刀子都用上了,谁给你胆子当街杀人?” “当然是潘大将军喽。”英华躲到八郎身后补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围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潘大将军前几日在富春县里杀人放火,大家俱都晓得,民怨积压了这几日,其实早就沸腾,只是潘大将军手握兵权,无人敢言罢了。叫英华这似有似无的一挑拨,再目睹潘将军妹子的骄横,大家心头的火更旺了,俱都瞪着潘晓霜。 新仇旧恨积在一处,潘晓霜哪肯就此罢手,她思量此地离着京城远的很,杨家的手伸不过来,自家哥哥又能一手遮天,倒不如趁势收拾了他两个。横竖潘家和杨家是不对付的,便是弄死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潘晓霜冷笑一声,道:“来人,把这对狗男女抓起来,若有反抗,即时处死。” “贱婢尔敢。”赵恒在人堆后大喝道:“让路,我倒要看看,他潘菘的妹子,敢不敢把我们即时处死。” 哎哟喂,这位小哥生得好生俊俏,紫罗袍银腰带,黑纱帽上还簪着一朵半开的白牡丹,玉面含霜也挡不住那通身的风流和富贵。看来这位就是正主儿了。这一刻八卦的烈火战胜了正义之心,好多摩手擦掌准备帮手打架的英雄好汉们都把拳头缩回去,大家各自寻了个舒服座位坐下,犹嫌少了点什么,脑子转得最快的那几位已经东张西望找卖瓜子的小贩。 “恒哥哥,你……”方才如钢似铁的潘晓霜瞬间变成目含露珠的小可怜,左手扭着右手撒娇:“我说着玩玩的。” “哼,我是八郎和英华的哥哥。”赵恒大步走过来,一手拉住八郎,一手拉住英华,道:“潘晓霜,谁是你哥哥?你外甥才喊我哥哥呢。” 原来还是亲戚,这辈份,乱大了哇。卖瓜子的小贩立刻没了生意。无数双眼睛睁得溜圆。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潘晓霜委委曲曲的挪到赵恒身边,含着泪道:“谁叫你这一向都不理我,我只说把他两个请到将军府里去,你自然要来见我的。” “用刀子请?”英华冷笑着用脚踢开盖住刀子的坐垫,道:“这就是潘将军的待客之道么?潘晓霜,你方才不是说我们若是反抗,即时处死么?怎么你的赵恒外甥哥哥来了你就软成面团了?” 英华这话,说的可够损的。看潘晓霜的脸发红发紫,八郎暗乐。赵恒又是气又是笑地瞪了英华一眼,嗔道:“别闹。” 英华就势甩开赵恒的手,正经说:“当着潘晓霜的面,我们把话说清楚。潘晓霜因为你的缘故,不止一回两回对我心生歹意。我忍她原也是因为她是你亲戚,可是她都能即时处死我了,我还有什么好忍的?赵恒,你若是打算娶你这个姨母做妻妾呢,就当面许了她,让她如愿,也省得她天天扎小人咒我。” “我虽然不是好人,却还不是禽兽,干不出娶姨母做妻妾的事。”赵恒懒洋洋抽出扇子扇风,瞟一眼落苏色的潘晓霜,笑道:“小姨,是不是啊?” 能通风报信的自然不只八郎一个。潘晓霜那边也有人去报信,潘菘正看着亲兵搬药铺子的仓库呢,听讲妹子和杨八郎起了冲突,在闹市被人围住了,却是叫了一声苦也。 前几日富春闹乱子,一向威风的潘将军杀了人都弹压不住,偏那个刘老头一来,说了几句话城厢军的将士就安静了,俱都老老实实听他命令。便是把富春知县摆出来背黑锅吧,刘老头比他还狠,直接就把人当街斩了,当街就清算知县的财产,凡是来历不明的,俱都缴公,许诺拿出来给百姓们盖房子,富春的百姓就老实了。两下里一对比他也想明白了,刘老头并没有真被他架空,人家不出手而已,一出手是要人命的。 所以潘将军现在对刘老头很有些发怵。便是今日查封药铺,原也是刘老头的主意,他来的时候也没细想,可是方才那个药铺的掌柜的哭喊着要死活,骂他不得好死,他就有些回过味来了,敢情这小老头是把坏人都给他做了,人家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有博声望的好事才出头呢。今日来抄药铺虽是个小事,若是让曲池府也闹起来,又哪里去寻第二个富春知县来顶缸?论手腕他不如刘老头,要背黑锅肯定是他潘小爷上,何苦来。 潘菘黑着脸走进人堆里,先瞪了一眼杨八郎,再剜了一眼王英华,居然挤出笑脸来,道:“咱们都是亲戚,打小玩闹着长了这么大,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当街说话。走,咱们找个酒楼吃几杯去。” “不敢。”赵恒用力摇扇子,好像在扇苍蝇,“快把你妹子带走罢,等闲莫放她出来丢人。” “赵恒!”潘晓霜尖叫:“去年你和我一起逛街,叫我小霜霜何等亲热,那时你怎么不喊我姨母,怎么不怕我丢人了?” “闭嘴!”不必听旁人说的那些话,潘菘自家都觉得丢人,忍不住抽了妹子一个耳光,道:“来人,把小姐绑起来,押回京城去。”他的亲兵束手束脚,哪里真敢动手,潘晓霜踢了几脚,亲兵们都让开,潘晓霜便直奔英华,恨道:“王英华,都是你,没有你,恒哥哥怎么会嫌弃我!” 赵恒侧过脸,不忍看潘晓霜状若疯狂,八郎原想伸出脚绊一下,伸到一半的长腿又缩了回去,王英华的小擒拿手可是王二哥亲手教的,王二哥可是十万禁军教头陈大壮的关门弟子,轻轻一摔是耍么的。 英华撸了撸袖子,摆好姿势,待潘晓霜冲到离她二步远,先伸脚一绊,再一手揪住腰间,一手搭在潘晓霜肩上,便借着她冲过来的力气轻轻巧巧把人摔倒,又退后半步,伸腿用力一踢,便把人踢了开几步远。 潘晓霜和王英华交手也不晓得有多少次了,今日却是头一回被人家连摔带揣,敢情从前人家是真让着她的?她跌坐在地下,又是疼,又是闷,居然愣住了。 英华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冷笑道:“我虽是文官的女儿,不见得打架就输过将军的妹子。方才赵恒的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他不要娶你,可怪不了我,要怪就怪你爹把你姐姐送把人家大伯做小老婆。” 堂堂的潘淑妃,在这丫头嘴里就是个小老婆,也太不把淑妃娘娘当干部了吧。潘菘的脸越发黑了,待发作王英华,如今有刘老头拦在中间如何做得,也只得缩手,潘菘的脸由黑转白,伸手把妹子扯起来,替她掸掸灰,发狠道:“我妹子自有我管教,王英华,你当街打人,我自去问你老子讨公道。” “她方才可是举着刀要砍我的,还嚷着若是反抗即时处死。难道她冲过来要砍要杀我都由着么?”英华抱着胳膊冷笑,一丝也不现害怕,大声道:“潘大将军,你要谈公道,就当着曲池府百姓的面,我们谈谈公道吧。” 一柄待卫的佩刀孤零零躺在中间的空地上,反射着寒光。潘菘瞪那个腰间挂着空刀鞘的侍卫,骂道:“恁不小心,刀丢了都不晓得拾起。” 那侍卫低着头去拾刀。潘菘强笑道:“没有刀了,何来砍人?” “要公道,要公道!”不晓得什么人开了头,大家一起举着拳头喊:“要公道,要公道。”大家捏着拳头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汇集,黑压压全是人头。 又有人喊:“还我们曲池百姓公道,还我们富春无辜百姓的命来。”声音尖细,明显是有人捏着嗓子干的。头声未歇又有人喊:“把我们的房子地还给我们,姓潘的滚出曲池!” 潘菘到曲池来,何止占了富春几千户人家的房子地?若是任他胡行,岂不是大家的房子地都要被他占了去?大家的呼声越来越响,人流汇成几股激流,激流的中心便是潘菘。 潘菘的脸都发绿了。他方才来的急,只带得十来个亲兵,加上潘晓霜带的七八个人,一共才二十来人,面对数万愤怒的百姓,潘菘真觉害怕。若是此刻百姓乱起来了,一人一拳他就活不成了,此时死了,便是事后潘家杀光这些人又有何益。他眨巴眨巴眼睛,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赵恒。 赵恒有些犹豫,他大哥和潘菘关系还不错,又严命他不许和潘家起冲突,便是看刘大人的意思,也还是要留着潘菘做刀子的。可是他此时若是把潘家兄妹护下来,一来他自家不乐意,二来潘晓霜今日居然对英华动刀子了,若是他们逃过今日,难保潘菘那个小人不会对付英华和王家柳家。 八郎看出赵恒的心思,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打虎要打死。潘菘迟早都是要死的,死在咱们手上更好,今日他若死在此处,在天下人看来……” 赵恒把扇子一合,轻轻点头,道:“自做孽,不可活。”伸手便把英华拦了一下,小声道:“你在咱们后头站着。”八郎用力一扯,便把英华扯到他身后了。 赵恒大声道:“各位乡亲莫要激动,潘菘若是真行了不法之事,官家必定会……必定会斩了他的。” 潘菘做的那些个事,又有几件是合法又得人心的?虽然本朝开国还不曾杀过大臣,可是本朝哪一个大臣似潘菘这般坏?赵恒说这话,分明是在替乡亲们壮胆子。 人群里突然有个男子从怀里摸出一把杀猪刀,大喊:“大家让开,我要替天行道,杀了这个大奸臣。” “杀奸臣,杀奸臣,让官家别派好官来建新京城。”又是那个不男不女的怪声在煽风点火。举刀的男子领头,几十个红了眼的富春的百姓随后,一边喊着:“杀奸臣。”一边朝潘菘前进。 不待潘菘开口,那二十来个亲兵随从便把潘家兄妹围在中间。潘晓霜却是慌了,从她哥哥身后探头,尖声喊:“你们想造反吗,还不把刀放下!小的们,把这几个强盗杀了!” 她不说话还罢了,一开口,那二十来个兵都变了脸色,这是催命呢,今日潘家兄妹若是不死,曲池百姓就被她说成造反了。横竖都是一个死,谁会放过他们?大家相互对视,一齐都把刀抽出来,指望多拦一会,若是天可怜见,刘大人晓得潘将军陷在这里,必会使人来救。 十几把雪亮的刀尖指着那男子的鼻子,那人也有些怕了,捏刀的手都哆嗦了。突然人后那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又道:“奸臣凭什么说咱们是造反?造反这样诛九族的大罪,咱们小百姓可担不起。咱们举起刀是为了替官家除奸臣,对不对?就是这个狗官害得咱们曲池百姓流离失所,害得富春血流成河!咱们说一句杀奸臣,他就诬咱们造反,咱们要不要放过他?” “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他!” 那男子的胆气又壮了些,挥舞着刀子又走了两步,毅然道:“我是替官家杀奸臣,我不是造反!你们都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人堆里不晓得谁,扔出一大包石灰砸到一个亲兵的刀口,包破灰洒,白石灰飞了一地,亲兵们还来不及捂眼,又是几包石灰扔了出来。人堆里就有人喊:“大家冲啊,我们捉奸臣呀。” 这个时候的人多是脑子发热的,有人发喊,便有人跟着行事,有人在前头行事,便有人在后头跟风,潘家亲兵被几包石灰砸的失去了战斗力,便有大胆的去夺他们的刀。这二十几个人被人冲散了,谁还能顾得了谁?大家抡起拳头一阵乱轰,口里乱嚷着:“打奸臣!” 八郎冲手下的几个家将使了眼色,把赵恒和英华围在中间,人家往中间挤,他们朝后头退,几被人潮冲散,好容易挨到一家铺子门板上,突然门开了,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拽住了王英华的衣袖。 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个时候,人人心里都是慌的,若是歹人趁着大乱把英华扯走,便是找得回来,女孩儿家也要吃许多羞辱。看到那只手扯住英华的袖子,八郎和赵恒俱都又惊又怕,二人眼睛都急红了。他两个也来不及说话,同时伸出手,一边一个牢牢扯住英华的膀子,八郎手快,一拳捣到那只手的麻筋上。 那只手才松开,赵恒用力出脚踢开半掩的大门,那人被大门拍到墙上,半边脸挨着砖墙擦了够一尺才站定,捂着鲜红的脸蛋暴跳。 这人生得好生面熟,不是方才拿着刀子要杀奸臣的那位壮士么,怎么一转眼就藏在门后拉人?莫非方才的事情并非偶然,而是人有在背后操纵 赵恒看了一眼那人,以目示意八郎。八郎会意地点头,对着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这位壮士好生面善。" 却见李知远按着帽子,飞一般从二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英华妹妹莫怪,这位是我远房表兄,一向性子急燥。”又说他表兄:“大表兄,他们又不认得你,你便是停一停,让我来开门又如何?” 看见是李知远唤那人表兄,大家心里俱都有数,方才起哄并非偶然,必是李知远做的。赵恒依依不舍地放下英华的胳膊。英华揉着方才被扯得生疼的胳膊,打量李知远口中的大表兄。那人想是脸疼的紧,站在一边龇牙咧嘴做怪像,怎么看也看不出和陈夫人是亲戚。 一本正经又严厉的陈夫人居然有这等孟浪的侄儿,再想一想李知远的那群表妹们,英华忍不住笑了,她走到表兄面前笑眯眯问:“表兄,你可晓得我是哪个?” “你是我表弟未过门的妻子。”表兄揉着脸,不敢看英华,扭着头只看墙。 “那你做什么扯我衣袖唬我?”英华先是撸袖子想摆一个揍人的姿势吓他,因大家都看着她,悻悻地把袖子又扯下来,嗔道:“男女有别,怎么就动上手了?” 王二小姐也晓得男女有别了,真真是长进了。八郎忍着笑点头赞成。英华这是发作给情郎看呢,赵十二幽幽地扭过头。 那位表兄原本是左半边脸擦着墙鲜红一片,被英华两句一说,剩下的右半边脸顺带脖子到耳朵根都红得发亮。 李知远猜测英华恼他表兄才会如此,此事实是他表兄冒失在先,然英华在这个事上纠缠不休,叫母亲晓得必然不喜,倒不如把表兄支开为上。是以他忙咳了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递把表兄,道:“表兄,你擦一擦,先到后头上药去可好,母亲还在等你说话呢。”表兄捂着脸先进去,他才引着大家进门,穿中堂经后廊的胡梯上楼。 上了楼顺着走廊一直朝前走,转了个弯,尽头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坝子,几丛芭蕉掩着三间小瓦房,门窗俱是清漆冰纹,极是雅致。进门的厅,中间拿竹帘隔了里外,外头只有几只大书架并一张竹书案,几盆兰花都随意地搁在窗台上,墙上除去几幅狂草,居然还挂着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弯刀,也没有旁的装饰。想来这里就是李知远的住处兼书房了。 一个七□岁的小僮待立在门边,圆滚滚的小脸蛋跟个肉包子似的,嵌着两枚晶晶亮的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就讨人喜欢。英华天性是活泼的,看见活泼的就喜欢,不由对那孩子露齿一笑。谁知那孩子就跟个兔子似的跳进厅里,眨眼间不晓得从帘子后头搬出几张矮竹凳进来,又跟个兔子似的蹦出去了。英华只当自己把人吓着了,愣在那里自嘲地苦笑。 李知远忙笑道:“这孩子是青山的书僮,叫小团子。因他和青山凑到一处就憨玩,所以暂时叫我管一管。” 英华便把那个表兄忘了,忙道:“我看他赤子天性,极是好玩,莫管严了他。” 英华便是这点好,只要拿个事打岔,她就能把不愉快的事忘了。李知远忍着笑点头,一本正经道:“一定不管,一定不管。”让大家坐。 过不得一会,小团子笑嘻嘻左手提着一只茶壶,右手抱着一叠竹茶杯进来,一边兴高采烈的摆茶杯,一边说:“夫人晓得大少奶奶来了,请大少奶奶到上房说话。” 大少奶奶?这是指的谁呢这是,英华不知所措地望着李知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知远想了一会才想明白指的是英华,笑着在那孩子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骂:“还不曾过门呢,喊英华小姐。” 八郎笑的好似偷到小鱼的坏猫,指着英华道:“英华妹妹,方才受了惊,可有哪里不适?” “啊,有……奴家觉得胸闷的紧,方才实是吓到了。”英华轻轻按着胸口,装做娇弱模样。 方才实是慢了一步,让大表兄抢先开门才闹出这么一个大误会,不过……英华这也装的太明显了吧,便是不敢见母亲,也要装的像一点么,李知远按住纠结的心,替未来的娘子撑场面,笑道:“小团子,你去和母亲讲,我们现在在说事儿,说完了我就陪英华妹妹去给母亲请安。” 小团子点点头,撒开腿跑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英华妹妹既然不适,先到里间歇歇,我们在外头说说闲话。” 英华顺从的站起来走了几步,微笑回头道:“我今日来原是问你来讨药的,家里病人都等着呢,这个原是我的正事,先说与你听。” 便是陈夫人的娘家,这几日也使人来李家讨过几次药。英华那边的人比起陈家只多不少,拖到今日才来讨药,可见英华实是没得法子了,亏她忍到现在才说。李知远点点头,温和的说:“使得,一会我就安排人,把常用的药给老师送两车过去。” 他们说什么闲话英华心里也有数,嫣然一笑,掀帘子进了里间,脚步儿却不曾停,径直打后门出去了。李知远这屋的后门通着一个小院,里头有三五株芭蕉,还养了一对小仙鹤,英华便倚在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上逗仙鹤玩。 李知远听见后头玩闹的动静不小,晓得英华不会听见屋里的声音,才道:“若是不出意外,潘菘兄妹已是在我们的人手里了。潘菘还罢了,那位潘小姐,实是死不得,所以要问你们讨个主意,如何处置她?” “潘菘既死,潘晓霜焉能独活?”八郎收起笑容,捏着拳头在桌上轻轻一敲,“一并弄死省事。” 赵恒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道:“知远兄,潘晓霜不死,走了消息怎么处?” “曲池府和潘菘有仇的人家千千万,和潘晓霜有仇的只得英华一个。她若也死了,必然要查到先生家的。”李知远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赵恒,叹一口气,小声道:“她死了,便真不是咱们做的,以潘家人做事的性格,会放过我先生吗?” “也罢,就放过她罢。”赵恒也叹气,道:“送到金陵关几日,让她自家逃出去,就与咱们无碍了。我的人不可靠,都不能用。此事知远兄安排罢。” 李知远点头,道:“我省得。若是顺利,我明日必去探望先生的病。若是我三日都不过去,就照咱们先说好的,赵恒装病,问刘大人讨些儿兵丁,护我王李两家周全。” 赵恒点头,站起来冲李知远做揖,谢他道:“知远兄,咱们自己人不说谢字,你万事小心。” 李知远还礼道:“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何来谢字。你们且在这里小坐一会,我和英华先去仓库挑两车药。”说罢从书架子上搬了几册闲书搁在桌上,拱拱手便到后院来。 英华逗鸟儿正得趣,见李知远不过说几句话功夫就出来了,诧异道:“不是要说闲话么,怎么就出来了?” “既是闲话,当然只得三两句。”李知远把衣袖撸起来,露出两只晒的发黑的结实胳膊,把两只仙鹤撵走,笑道:“咱们先去仓库挑药去,我只说你前日就要来了,怎么拖到今日?” “你既然晓得我要来,为什么不先预备好送去?”英华伸出穿着浅绿色底绣鹦哥绣花鞋的小脚,轻轻的在李知远的脚上踩了一下,嗔道:“还有,你们背着人想干什么坏事,还不许我知道!” “我送药过去,在先生书房里坐坐就出来了,哪能似现在这般,自由自在和你讲几句闲话。”李知远笑嘻嘻地扯一扯英华的衣袖,拉着她从假山后头绕过去,推开一扇角门,指着二三十级的石阶道:“昨晚上下了点雨,小心滑。” 英华不理他,蹦蹦跳跳下来,回头看时,李知远才慢悠悠在石阶中间呢,不由笑道:“这个所在甚是清雅,又有趣的紧。” “最要紧是清静。”李知远笑道:“前头这个夹道尽头的角门进去,一边通我母亲的后院,一边就是沈姐的住处。你进来时也看到了,我这个院子的前门直通后门,要出门也方便的紧。” 英华站在夹道中间顿足,啐道:“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不问你,你便不说么。你的那位表兄,今日算是出了风头了,日后潘菘要寻他麻烦的!” “无妨,我这位表兄父母皆亡,又无妻子,在外游学也有十来年了,本地无人认得他。便是查到我家来,也有的是话搪塞他。”李知远牵住英华的小手,轻声道:“莫要担心,有我呢。我必不教潘菘兄妹再欺负人。” “潘家如今势大,便是不服气,也只有先忍着。”英华的目光温柔似水,“他们行事如此,想扳倒潘家的不是一个两个,为何潘家一直不倒,缘故儿也不需我明说,对不对?” 今日身边无人,他两个又手拉着手,靠的极近,气氛原就暖昧,英华这般温柔,李知远便有些把持不住了,待更亲热些吧,又怕英华妹子恼,若是松手先,先就不舍,更何况他心里痒的好似有一百条松毛虫在打滚,正需一味名唤英华的草药口服,真真进退两难。 李知远僵在那里微微喘息,英华虽然不大懂得他为何这样,心猜到是两个人靠的太近了。女孩儿家原是要庄重的,更何况还是在李家,她依依不舍地退后一步,笑道:“我也不跟你去挑药了,横竖要哪些药你心里有数的,我先去给你母亲请安。”就要甩脱李知远的手。 李知远却是不肯松手,牢牢捉着英华的手,直到推开角门,才松了手,笑道:“别怕,咱们先去寻大妹,有大妹在,母亲必要给你面子。” 陈夫人的后院却是不大,靠院墙种着几株桃树,此时桃花初谢,满枝嫩绿,枝头还挂着几个红红绿绿的花幡,因是淋过了雨,花幡都褪了颜色,发白的飘带在树间飘拂。偶尔还有几声鸟叫,极是清幽。 英华进了后院,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还是你们家清静,我们那不是孩子哭就是狗叫,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李知远道:“府上原该在府城买个小房的,亲戚们虽该照应,住在一处烦恼就多。” “可不是!”英华想到那些亲戚,就觉得牙根痒痒,不过不能和李知远说什么,气鼓鼓地在阶下磨牙。 李知远便静静的站在一边,估量英华的小牙磨的够锋利了,才道:“这个时候,母亲一定在前厅看帐,咱们从这里绕到芳歌妹妹住的东院去。” 正说话间,一个才留头的丫头从屋里探头,看见李知远,忙唤:“大少爷来了。” 英华想到方才被人唤大少奶奶,瞬间脸涨的通红,立刻站得笔直,连脚步儿都换成了小碎步,端端正正走道儿,目不斜视。任谁头一回看见英华,都会觉得英华实是端庄贤淑的榜样。 虽然不是头一回见识英华的变身绝技,李知远心里还是不停赞叹:“装的真像。” 陈夫人面对端庄贤淑的准儿媳,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听闻英华是来讨药的,便叫儿子亲去仓库捡,她自和英华说些闲话。 李知远一转身就直奔妹子的东院,喊芳歌去救命,眼看着芳歌进去他才放心去捡药。 且不提英华在陈夫人这边如坐针毡,只说潘菘兄妹,虽有几个亲兵尽力护持,也挡不住怒火冲天的百姓的拳头。乱中不晓得哪里伸出来十几把刀,围住潘菘一通乱砍砍杀了,潘菘虽个武将,到底还是纨裤,一双拳头敌不得十几把钢刀,不过盏茶功夫就被戳得稀烂,连首及都被割了去。百姓们虽是愤怒,也不过存着法不责众的心思,闹一闹不怕,看见潘菘被杀了,俱都害怕,也就渐渐散去。 潘晓霜因是个女孩儿,有怀着邪心的人想趁乱去剥她衣裳鞋袜,也被几个持刀的人挡住了,喝道:“杀了奸臣也罢了,何必侮辱女孩儿,叫天下志士都看轻我们富春人?”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方保得潘晓霜的周全。哥哥和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她一个人缩在街角,哆哆嗦嗦把头上的钗,耳畔的珠都摘下撒了出去教人哄抢。只说把头发打乱遮住了脸,便无人认得她了,正好逃走。谁知她才逃进一条小巷,便被几个蒙面的汉子拦住,那几个人也不吭声,使抹布塞嘴的,用绳捆手足的,取麻袋装人的,大家各司其职,分工明确。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潘晓霜就变成了一只只会蠕动的麻袋,被一个老实巴焦的脚夫扛着,正大光明的穿过狂欢的街道,直奔码头去了。 虽然曲池府的知府汪大人甚有胆色,一出事就开衙点衙役打算弹压。然衙役比不得汪大人是外人无牵挂,大家都临时有事,不是老婆就要生了不得空,就是要解手不小心掉到毛坑里。 汪大人点了半个时辰的卯,除去十来个精壮心腹,也只得三五十个老弱病残。汪大人带着这几十人,也只能封锁街道,关了城门,使人给富春的刘大人送信。候刘大人点了兵马来救,遍搜曲池府,只寻得两个受了重伤的护生,半截戳得稀烂的潘将军,并两枚潘晓霜的发簪。汪大人唬得魂不附体,刘大人也无法,事情的起因已经查明,原是潘晓霜和王翰林的女孩儿过不去,嚷着要把人即时处死,激起了民愤。 潘菘兄妹已死了一个,便是晋王党牺牲王翰林,潘家也不会息事宁人,必要借这个机会打击晋王。若是护不住王翰林,晋王还做什么皇太弟?刘大人嗟叹半日,便决定先把王翰林摘出来,一边装模作样追查杀害潘菘的凶手,一边借着接手的机会正大光明查潘菘的亏空。 人都说江南人糯弱,谁曾想富春人这般有血性,居然敢把一向横行的潘国舅杀了。消息传到京城,众皆哗然。官家在朝会上大怒,百官禁若寒蝉,大家都不停的偷偷瞧晋王。晋王镇定自若,一言不发。冷场了许久,魏王德昭捧出两本帐,道:“前些日子曾有人送儿臣两本帐,儿臣见那些帐目数额大的狠了,只当假帐,也不曾当真。这几日听讲富春的亏空甚大,再看这两本帐倒看不出真假了,还是请父皇瞧一瞧罢。”便把那两本帐献上。 自家儿子扯后腿,官家不能再向晋王施压,把帐本大略看过几眼,便晓得这帐不会是假的了。潘家这般烂泥扶不上墙,恼得官家摔了帐本,径直退朝。 晋王面不改色地把帐本拾起来,交到大理寺卿胡大人手里,道:“查,潘菘枉死,咱们总要替他还一个清白。” 71算帐 晋王不查潘菘的死因,却要查潘菘的帐,是打算和潘家翻脸? 官家方才已被气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的晋王稳若泰山,目光锋利如刀锋。潘党的官儿们便是有心替潘菘说几句话,被晋王的钢刀擦着面皮刮过,哪里还敢张嘴。潘国公争了几句,吃不得晋党大臣的嘲讽,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朝会上的百官还没有散尽,潘妃生母张夫人的轿子就径直抬进了宫。 过不得几日,晋王的第二子深夜吃醉了酒闲逛,居然失足跌进汴水淹死。 又过了几日,潘妃生的小王子居然也病死了。官家念及和晋王兄弟同受丧子之痛,深夜召晋王入宫吃酒解愁,吃不得几杯又居然驾崩。 晋王以皇太弟的身份朝上走了一步,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京城里风云变幻先不提,只说英华辞了陈夫人出来,看见大街小巷俱有兵丁巡查,略一打听,才晓得潘菘居然被人乱刀砍死。潘菘原是天子近臣,又领了官职督建新京城,岂是轻易死得的?官家便是不因为宠妃,也必定追查他的死因。 今日的乱子始自潘晓霜和英华过不去,虽然英华并无大过错,然追查到她和赵恒八郎头上,必然会连累王柳两家——英华红扑扑的小脸霎时就变白了,她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偏过头掀车帘看赵恒和八郎两个。 赵恒和八郎骑着马儿行走,轻松自在的很。赵恒的笑容依旧,看向远山的眼神里甚至带有跃跃欲试之意,八郎哼着京城的小调,嘴里还咬着不晓得从哪里摘来的一枝红蔷薇。他两个都好似没事人一般,英华再想一想方才在李家他们神神秘秘的避开她讲话,就猜这事是他们三个做的。英华定了定神,慢慢把帘子放下,靠着板壁思量到家如何跟母亲说这个事。 柳家商行所处本是府城最热闹的街道,便是深夜叫卖声都不歇的。今日路上却无一个路人,兵丁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年纪不大的黑脸红袍小将,皱着眉,苦着一张脸拦在街心,看见笑嘻嘻的赵恒,那张苦瓜脸瞬间又变成初绽的菊花。小将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替赵恒牵马一边笑道:“刘大人等三郎等的好不心急?” 府城乱成这样,刘大人若是不头一个来看顾赵恒,才是怪事。赵恒点点头,下了马径直进去。八郎却不跟过去,反走到英华马车边,隔着板壁小声道:“熬药要紧,咱们快些儿。” 英华晓得八郎的意思让她做个先手,如此挨了骂也好有话说,便依着他不去母亲那里,先把两车药运回自己院里,把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喊来,分派大家分捡配药。就在院子里头一字儿排开十几个风泥小炭炉,二小姐领头举着一把小破扇煽风,就差在自己脸上抹两把炭灰妆狼狈像了。 谁知柳夫人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英华摇了一会扇子手酸,却是忍不住了,把破扇抛给小海棠,问杏仁:“娘可晓得我回来了?” 杏仁抿着嘴儿笑道:“夫人现在忙呢。姑老爷那边闹轰轰忙着吵嘴搬家,夫人在那边劝架。” 这个张姑老爷也真是天真,若是王家真有事他搬个家就能撇清干系?英华也不恼,反笑了,道:“谁要搬?可是张家姑丈?” “是姑老爷的一个堂房兄弟,嚷着要搬。姑老爷先是不肯搬的,挡不得本家兄弟们劝说,才改口说搬,文才表少爷拦着不许叫搬,他们张家人自己吵起来了。咱们姑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着要跟姑老爷和离呢。”杏仁微微皱眉,停了一会才道:“是文才少奶奶来搬救兵的。” 姑母那么柔顺的一个人,居然都要和离,看来这回是真连累到她老人家了。英华十分歉疚,嗳了一声不再言语,寻了个小马扎在药炉边坐下,看着一排炉子发呆。 杏仁看在眼里,也不敢多说话,过得一会药好,便命人照着人头各处送药,她自在英华身边默默陪坐。 英华想了一会,虽然今天的事怪不得她,然到底要和母亲说明才使得,因此拍拍衣裳站起来,问:“姑太太那边的药送去了没有?” 杏仁苦笑道:“才送过去。二小姐可是有事要过去一趟?” 英华点头,道:“就这么去不好讲话,总要寻个由头才好过去说几句,我有要紧事和母亲说,拖不得。” 杏仁还在想要寻个什么理由,小海棠从檐下转过来,笑道:“夫人叫田妈妈寻几丸儿沁雪丹与姑太太,小书房里没寻到,田妈妈问咱们这里有没有。” 送药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英华便点点头,道:“咱们放丸药的那个小箱子里头取一瓶儿来,我亲自送过去。” 杏仁取了药来,又张罗叫打水与二小姐洗脸,英华却是等不得了,托着小药瓶儿,冲杏仁摆摆手,扶着小海棠就走。 姑太太院里一群男女乱哄哄的,正抬箱子闹搬家,英华一进院门,就看见姑太太面对墙壁嚎啕大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看着格外可怜。文才的娘子站在婆婆身边,双目赤红,手拿帕子不停地揩泪。 柳夫人侧站在姑太太的身边,扶着她的肩,低低的劝说着什么,看见英华站在院门口,微微皱眉,轻声问:“府城里的几家药店情形如何?”虽说是轻声,咬字格外清楚,英华站在院门口都听得响亮,想必那一群闹哄哄搬行李的张家人都听见了,大家俱都看向英华。 英华连忙挤出苦笑,提着裙儿小跑到母亲身边,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口吻说:“女儿今日把府城的药店都跑遍了,也不曾买到一片甘草!” “那……今日的药,是哪里来的?”柳夫人心里也清楚除去李家,再无别家会在这个时候有药,不过女儿存心在亲戚们面前替未来女婿卖个好,她自当替女儿撑场面,便假装不知,故意顺着女儿的话说话。 英华便是再大方,也把小脸红了一红,微一低头,含混回说是问李家借来的,说话声音小的恰好远处人听不大清楚。 柳夫人点点头,道:“这药虽是不值几个钱,却是能救人命的,亲家母待咱们,是真心实意的好。”就把真心实意这几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柳夫人说这话,也是抬举文才娘子的意思。柳夫人的亲家母,原是文才娘子的亲姑母,文才娘子只要讲“骨肉至亲,舅母何必见外”,不只在人前拉近她和王家的关系,她自家也在本家跟前顺便卖了个好,大家都有体面。 文才娘子只是把本就不弯的身子又挺直了些,借着揩泪,在手帕的掩护下送了几枚白眼把本家那几个闹着要搬家的长辈,却是不晓得接柳夫人的话头卖个现成的好。 文才娘子既然抬举不上,柳夫人也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又问英华:“借来的药,够家里用几天?” “够用五天。”英华自是晓得母亲的言外之意,因文才的娘子行事不上道,就点她一点,道:“陈夫人还问起嫂嫂呢,说嫂嫂既然到了府城,也当到她那里走走。” “原是要去的。”文才娘子清了清嗓子,又瞟了一眼张家的亲戚们,才道:“这几日娘身子不大好,身边少不得人,原是想等娘好一些,再和文才去拜见姑母和姑丈的。” 文才娘子这话说的还算得体,柳夫人点点头,道:“这院里事又多,也难为你了。好在亲戚们也没有长久住在一起的理,过了今日你们本家都回去了,我和你婆婆且去庄上住几日,也叫你们小两口歇歇,走走亲戚。” 柳夫人来这院里也有不少时候了,一直都不曾出言留客,这会子才说亲戚们没有长久住在一起的道理,简直就是赶人家走似的。张家人听见,脸上都讪讪的。王家无事,久居不肯去,一听说王家有事,就要走,怎么有脸怨柳夫人连个留字都不说? “哎!”文才娘子答应的那叫一个干脆响亮。 王姑太太为人老实也听明白了,柳夫人跟她儿媳妇合起来打张家亲戚们的脸替她出气呢,好言好语安慰半日,都不如夹枪裹棒几句话扎人来的爽快。姑太太抬起朦胧的泪眼朝张家亲戚那边看,果然看见几张似被掌掴的红脸,她心里就畅快了许多。自从二哥一家回富春,衣食住行都有二哥二嫂照管,便是文才的学业,也得二哥指点,将来可以无虑。今日吵架,二嫂又坚决的站在她这边,娘家有人的感觉真好。 姑太太吸了吸鼻子,也挺直了腰,站起来道:“文才我儿,你过来,娘有话和你讲。” 文才红着两个眼,一边拿袖子揩眼泪,一边答应着走到母亲身边来。 姑太太用力捏住儿子的手,咬着牙道:“我儿,你爹爹甚怕王家连累他前程呢,娘也不忍拖累他,就与他和离,如何?” 做人子女的,哪里舍得爹娘和离,文才待说不肯,又觉得张家今日之事做的不甚地道,母亲极是可怜,他左右为难,心口又酸又涩,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望着姑太太,眼泪汪汪露出乞求之意。姑太太也掉泪,却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扭头看向姑老爷,道:“写休书去!今日老身就要和离。” 柳夫人对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忙把药塞把小海棠,她息抽身退步出了院门,提起裙儿一路飞奔到书房,看刘大人和赵恒都不在,也就不装淑女,直接扯着王翰林的袖子,忙忙的说:“爹爹,姑丈要搬走,姑母恼了,要跟姑丈和离呢。” 王翰林却是不信,慢悠悠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好笑道:“英华跟爹爹说笑话呀?好好说话,莫要学猴子上蹿下跳的丑模样。” 英华甩开爹爹的袖子,嗔道:“爹爹真是的,女儿便是和爹爹说笑话,也不好拿姑母说。那边院里吵的不可开交了,姑丈非要搬走,姑姑是真要和离,当着母亲的面说的!” 王翰林的笑容瞬间僵了,停了好一会,才道:“和离了也好。文才跟着这么个糊涂爹爹,才会处事畏手缩脚的。姑太太的家务事咱们不掺和,但是若有人敢欺负咱们姑太太,你就喊二哥揍他。此事爹爹就不露面了,也好给文才留个退步,你自去给你母亲传话罢。”言罢朝后一仰,靠着椅背摇头叹息,脸色比起方才已是差了许多。 英华看父亲这般,心里实是难过的紧,移到王翰林身后,替父亲捏肩,斟酌再三,小心道:“今天的事,女儿有错,连累到亲戚了。”她虽然认错,心里还是怪委屈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去擦已是来不及,就有一滴落到王翰林的脖上。 王翰林忽觉脖上一凉,晓得女儿哭了,转过身来,疼爱的拍拍英华的胳膊,说:“傻孩子,今天的事,错不在你。便真是你有错,出了事还有爹爹替你扛。亲戚们敢说我女儿不好的,咱们抡大扫把把他们赶出去。” “爹爹。”英华想笑给爹爹看,却笑不出来,扭来扭去,哭的更厉害了,索性蹲在下伏在父亲的膝盖上呜咽。 “好啦好啦,”王翰林摸摸女儿的头,怜爱的说:“外头的事有爹爹,有哥哥,还有李知远哪。咱们这许多男人不是吃稀饭的,必不叫人欺负我们好英华,啊。快去寻你母亲去。” 英华抽抽噎噎点头,从袖子里抽手帕,走到后廊下一个白地青竹小瓷缸里浸湿了挤干,把脸上揩抹干净,就忙忙的回姑太太那院。 王姑太太和离,王家不也不劝,柳夫人说话里还露出请张家人走路的意思,张姑老爷也恼的很,挟狷狂之气,写了休书,却是一个大钱都不带,两袖清风大步出门去了。英华到时,张家人正6继出门,大家看到英华俱都不理。倒还有两个知礼的妇人,红着脸扯住英华,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英华含糊应了,重进院里,就发现这院空旷许多,许多屋子房门大开,老田妈站在院门边,指点管家婆子扫地揩灰。 廊下摆着一张方桌,姑太太木木地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只竹杯,柳夫人陪坐在一边,默默吃茶。张文才坐在角落的一块湖石上抹泪,他娘子却不在他身边。文才看见英华进来,扯着嘴角对她一笑,笑脸比哭还难看。 姑母一家人都这般,英华心里更觉难过,方才在王翰林面前,她还有二分委屈,此时,心中满满的全是歉疚。英华走到姑太太身边,忍不住就泣道:“姑母,都是英华不好。” 柳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女儿不言语。姑太太此时反倒没有眼泪了,把竹杯重重的顿在桌上,大声说:“我侄女哪里不好了?我们家英华好的很!但有什么事,都是我们王家不好,都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张家,他从来不晓得反省自己。这样的丈夫,吾羞与之为偶。” “姑太太说的好!”柳夫人举杯,道:“姑太太,二嫂敬你一杯,你是女中丈夫。” 姑太太把竹杯拾起来,和柳夫人碰了一碰,咕咕几大口喝完,站起来说:“文才,念书去。”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屋里去了。 英华还想说话,柳夫人将她狠狠一拉,吩咐道:“文才,你好好念书,才不枉你母亲这般为你。” 回到柳夫人自己院里,柳夫人先叫关了门,把英华的衣衫都撸起来看过,胳膊腿都没有伤,咬着牙骂道:“才老实了几天!你就不晓得老老实实在家蹲着?”一叠声叫请家法。 英华忙自己找了块砖地跪下,老老实实道:“娘,女儿原是该打的。” 老田妈不在,那几个使女婆子看柳夫人是真发怒,也不敢上来打圆场,一边分人去寻老田妈,一边老老实实送了一根二指阔的竹尺上来。 今日之事虽然不算是英华闯祸,然英华若不曾出门,也惹不出这许多事来。便是姑太太,和姑老爷凑和着过日也罢了,何至于真和离?是以非要打英华一场,替姑太太做个里子。 柳夫人忍着心疼,捡英华肉厚又好养伤的地方一气敲了二三十下,才道:“若不是因为今日你跑出去,姑太太也不得和姑老爷和离,只打你这几下,算是便宜你。” 这一回的打是真打,比不得旧年和李知远看月亮时打的轻巧,英华咬着牙受打,也不敢喊疼,额头上渗出来密密麻麻一排汗。 柳夫人心里实是舍不得的,放下板子歇息,估量着老田妈差不多也该到了,才又把板子提起来。 老田妈跟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来,嗓门大得跟打雷似的:“夫人,做什么打二小姐哎,她为了这一大家子吃口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哎。”冲起来拦在柳夫人跟前,张开胳膊护住英华,跟母鸡护小鸡似的。 文才娘子跟黄氏跟在后面进来,看见柳夫人怒面含霜,再看英华跪在地下哆嗦,小脸青白满头虚汗,显是打的重了,她两个都对柳夫人存了八分惧怕,站在一边都不敢动。 柳夫人装做看不见她两个,冷笑道:“明晓得那个潘晓霜和她不对付,她就当老老实实在家里看帐,跑出去做什么?不打不长记性。” 老田妈拍着大腿喊冤道:“哎哟喟,我的好夫人,那个潘晓霜跟咱们二小姐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就没有一回是咱们小姐惹的事。今日的事不能怪我们小姐呀。” 柳夫人愤怒稍平,把板子丢到圆桌上,恨道:“姓潘的没家教,咱们不能溺爱孩子。” “二小姐今日也是急的没法子,几个买办跑了好几天都没有买到药。”老田妈也不管英华,上去把竹板子抢到自己怀里抱着,才道:“若是使人去李家讨药,到底还是没有过门的儿媳妇,怎么好让管家去,必要自家去讨才是对婆家尊敬是不是?谁乐意半道上遇到潘小姐那个惹祸精呀。” 柳夫人沉着脸,看向窗外。 老田妈估摸着边上站着的两位该听的都听到了,把竹板塞到一个使女手里,她就去扶住英华,又冲黄氏招手。黄氏忙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英华扶到边上小榻歪着,拉起袖子来看,英华两个胳膊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青紫印子。黄氏的手帕角不小心扫了一下,英华就疼的直哆嗦。 王家二小姐挨了打,为什么挨的打,打了之后情形又何如,第二天中午文才娘子探望姑母,都说把陈夫人听了。 听说英华疼的晚饭都没吃,烧到早上都没有退。李大人点头道:“这才是老派人家的教养。明日备几样孩子们爱的吃食,叫芳歌瞧瞧她嫂子去。” 陈夫人不乐意,道:“原是该打的,打了也罢了,叫咱们芳歌去看她做什么,没的叫芳歌学她那个样儿?芳歌还没婆家呢,坏了名声怎么处?” 李大人摇头,苦笑道:“你呀你呀。你儿媳妇买不到药,晓得咱们家有,使个管家来讨,你要不要嫌她不懂事?” 陈夫人不慌不忙道:“只说她挨打的事罢,你绕来绕去的又想哄我什么?不就是说这回挨打是做戏给咱们看的么。她自家的女儿自家不晓得疼爱管束,惹了祸再打有什么用!若不是这个时候退亲不厚道,我还真不想要这么个——跟人家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的儿媳妇呢!” 陈夫人说完还不解气,将桌子一拍,恼道:“这个儿媳妇娶回家,还要好好教教。” 72牵挂 听讲英华被丈母娘结结实实揍了一回,李知远甚是心疼。论昨日之事,英华自家无甚过错,依着丈母娘护短的性儿,原也是不会真打的,怎么就打的这样厉害?李知远琢磨半日,猜必还有他事。到底为何打她?李知远甚是想弄个明白.横竖昨日和赵恒约好再会,今日原是要到王家去的。可是去了王家,最多在外书房坐坐,怎么能进内院找英华说话儿? 李知远想了半日,背着人问沈姐要来几丸治棒疮的好丸药,寻了个精致小木匣装好。又把僮儿支使开,写了一个慰问英华的字儿折成方胜塞在匣底。匣儿才揣在怀里,想到此物或者会经过丈母娘之手,李知远打个寒颤,摸出匣儿把字条抽出来藏到靴腋里,单把一个孤伶伶的药匣儿揣回去。又绕着陈夫人的几个亲信使女摸到妹子芳歌的房里,站在门口跺一跺脚,望着天咳嗽。 时近黄昏,芳歌歇了针线,凭窗和使女闲话。看见哥哥在门外装神弄鬼,芳歌想都不要想,都晓得他是为了嫂嫂来的,忙把他迎进房里,把几个使女支开,笑问:“哥哥,可是为英华姐姐的事来的?” 妹子说话这般直接,饶是李知远养气功夫深厚,也闹了个红脸,吱唔半日,才厚着脸皮道:“听讲你英华姐姐挨了打,不晓得打的痛不痛。”把怀里那个小药匣儿摸出来把她看,又道:“我正好有事要去王家,不如你和我同去,亲手把药送把她,再看看她的情形,可好?” 芳歌心里原也是想去瞧瞧英华的,又有哥哥这般说话,只说去看未过门的嫂嫂母亲必依的,便点点头答应了。 兄妹两个到得上房,和陈夫人说要去看英华。陈夫人皱眉半日,黑着脸道:“英华性子太轻挑,打几下正好,我还怕她带坏了芳歌呢。正要芳歌离她远些儿,看她做甚?” “芳歌,你的亲事还不曾定,远了爹娘也舍不得你,娘家也看顾不到你。”陈夫人清清嗓子,苦口婆心说女儿:“总要在曲池府里与你寻个厚道人家,咱们要挑人家,人家也要挑咱们的,女孩儿家的名声顶顶要紧,莫学你嫂嫂。”说完了又长叹:“愁的我呀,这个儿媳妇就是个活猴,进了我家门还不晓得怎么调皮呢。” 李知远眨眨眼,只当母亲的训斥是从窗棂里钻过的清风,侧着耳朵让清风从左耳眼里钻进,再摇一摇头,就让清风从右耳眼溜出去了。 芳歌偷偷瞧了哥哥一眼,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夫人说了足有盏花功夫,看芳歌是听进去的样子,才欣慰的说:“你去瞧瞧你沈姐,方才你兄弟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就溜了,怕是缠你沈姐去了,把他喊来做功课,你沈姐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大好,叫她清静呆着。” 芳歌如释重负,忙答应着去了,看都不敢多看哥哥一眼。 陈夫人打发了芳歌,又说李知远:“你要去瞧王小姐,你自去便了,喊你妹子去做甚?害芳歌说不到好人家,仔细我锤烂你的皮。滚。” 李知远诺诺退下,出了母亲的院门,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没耐何,叫管家备了马,带个僮儿,老老实实一个人到王家去。 到了王家,天将黑透。王家前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原来刘大人在王家还不曾走,正是晚饭时,王翰林设宴,赵恒和杨八郎都在陪座之列。听讲李知远来了,赵恒和八郎心中有数,对视一笑。八郎离席出来接知远,隔着老远就笑道:“我和十二哥打赌,他说你今日午时必来的。” 李知远苦笑道:“原是想早些来的,只是家里事多丢不开手,忙完了就赶紧过来了。” 八郎就晓得李知远话里的意思是处置潘晓霜的事办妥当了,他在李知远肩上轻轻捶了一下以示赞许,笑道:“一会先陪刘大人吃几杯,咱们三个寻个清静地方好生吃几杯如何?” 李知远摇摇头,道:“我带了药来与英华,先送到内院去。见过师母我再去吃酒。” 柳夫人这一日气都不顺。连王翰林都借着款待刘大人的由头在外院一日不肯进内院,李知远要去撞钉子,八郎不敢跟随,缩一缩头,笑道:“师娘今日火气大呢,中饭时连十二哥都吃她呛了两句。要见师娘,小弟不敢奉陪,知远兄你自去,你自去。”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柳夫人听报女婿送药来了,虽然依旧暴燥,还是有些快活从不晓得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不觉和老田妈说:“女婿还晓得送药来,亲家母倒是会做人了。” 老田妈看柳夫人脸上露出些笑,忙凑趣道:“咱们小姐随夫人,看人的眼力是一等一的。依着我看,姑爷将来必是个疼老婆的。” 柳夫人啐老田妈,道:“我嫁把老爷这么些年,整日操劳,就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也叫有眼力?”话虽是这样说,眉眼带的笑意已是浓了许多,再见李知远,说话就温柔的很了。 李知远在丈母娘面前,从来都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虽然心里极想晓得英华的情形,想见英华一面,最好还能说几句话儿。纵然今日柳夫人待他亲切无比,他也不敢跟柳夫人提见英华,老老实实说了几句话儿,站起来辞去。 柳夫人情知女婿是有些怕她老人家的,也不虚留,嘱咐他:“你饭时跑来,想必现在肚子里是空的,先到小花厅坐一会,叫老田妈与你几块点心垫一垫,再吃一碗酸辣汤,吃饱了再去书房里,多吃几杯也不怕醉。” 李知远被丈母娘的体贴吓到了,愣了一会才谢过丈母娘辞出来。老田妈引着他到小花厅坐,笑眯眯道:“姑爷爱吃甜点心还是咸点心?” “有汤要一碗,再拿块炊饼就使得。”李知远回过神来,笑着冲老田妈唱个诺,问:“田妈妈,英华她——今日可好些?” 老田妈打量李知远半日,才慢慢道:“比昨日好多了,中饭时呷了几口米汤,下午嚷饿,吃了小半碗粥呢。姑爷若是有什么梯己话儿要捎进去,倒是不妨和小妇人说说。” 这个字儿,是给呢,还是不给呢?李知远含着一口炊饼,纠结了,两条眉毛恨不能缠到一处去。 老田妈笑吟吟站在一边看李知远没滋没味地喝过一碗汤,才道:“姑爷若是没有话说,回头小妇人就跟咱们小姐说姑爷送药来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小姐说?” 王家的家风还真是爽快干脆的跟鸭梨似的。李知远顿时觉得鸭梨不是一般的大,若是让老田妈真的这般和英华捎话,英华妹子就是不恼也要恼了,李知远一咬牙,从靴腋里抽出那个方胜儿,战战兢兢送到老田妈眼前,厚着脸皮道:“原是有个字儿寄把英华妹妹的,就烦田妈妈转交。” 老田妈笑眯眯把字条收起,把李知远送到前院,转过背就把字条儿送到柳氏面前,笑道:“哎哟,姑爷真是有心人,还有个字儿要把小姐的,羞答答不好意思拿出来。” 既然已经订了亲,便是有书信往来,也是平常事。偏这个女婿不敢正经拿出来,倒叫老田妈转交,柳夫人又是好笑又是恼,笑骂:“看着怪机灵的孩子,怎么这么笨!有书信正正经经交把我又如何?难不成我有长锅呼吃了他?”就把方胜儿揣到袖里,亲自走到英华房里。 英华房里正上灯,因着外头还有些微光,卧房里只有一个灯就显得不大亮。杏仁忙忙的移进来一个灯挂到床边的挂勾上。 跳动的烛光里,英华闭着眼睛,侧身弯睡,眼圈儿和双唇都微微有些发红,脸色比柳氏上一回来看时好了许多。 杏仁小声笑道:“二小姐方才喝了碗鸽子汤,没敢给她吃肉,又吃了小半块米糕,才睡着。” 柳氏点点头,把袖里的那个字儿扯出来塞在女儿枕下,道:“知远有个字儿与她,等她醒了念把她听。晚上醒了再把药热一热喂她,不许给她吃凉的。”说完又把纱帐扯下来,寻了个扇子把帐子里扫一扫,在英华院里前后转了一圈,又在女儿卧房门口站了许久才走。 到了一更,英华口渴醒来,听说母亲送了李知远的字儿来,不由羞答答抱怨:“他也真是的,有什么话儿不能过几日讲,偏要巴巴的寄个字儿来。” 杏仁伸出纤纤玉指把英华枕下的那个方胜儿抽出来,伸到英华眼前晃,笑道:“夫人说了,叫我们念给小姐听的,要不要念不念?” “不要!”英华嗔道:“你扶我起来趴着,我自己看。” 杏仁忍着笑,把方胜儿塞到英华手里,才叫进几个人来,挪了个小方桌到床上,再把枕头儿移一移,让英华倚靠在桌边,又移过一盏灯来,样样都安排妥当,才挥手叫小丫头们出去,她却走到窗边望天光。 英华的受伤处多在两臂两股,二指宽的竹板子抽得尽是青紫伤,左股还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破了皮,若要说打的重了,比着往常意思几下是要重许多,但也不至于伤重到要死要活。其实还是这些日子奔波操劳,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则前两天先是受了惊,回家又受了气恼,几下夹击再挨了揍,晚上上了药疼的紧,就发烧说胡话成了个打重的样子。 英华自家也清楚,这场打与其说是打她,还不如说是替姑母和张家表兄把张家那些狗屁亲戚打开,就是不疼也要装疼的,何况她也从来没被打的这么厉害过,疼是真疼,又禁了她一天饮食,只给喝点儿汤水粥,实在是没有多少力气,英华趴在小方桌上,觉得两个胳脯还有点儿疼,用了许久才扯开那个方胜儿。 李知远原来是打算把这个字儿夹在药匣里送进来的,所以写的都是正大光明的足可以经丈母娘眼的老实话,开头写了几句问候王二小姐,再有几句吩咐她小心饮食,还有几句等她养好了伤出去耍的远景展望,最后又有几句有什么事要办使人和他讲,加起来不过十五六句。英华来来回回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脸都笑酸了,杏仁在窗边都要化成石头了,她才依依不舍把字儿叠回去塞到她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喊杏仁把小方桌儿搬走。 杏仁看自家小姐那满面红光的模样儿,一边搬方桌一边小声道:“听讲姑爷还送了几丸活血化淤的丸药,明儿请郎中瞧过再吃。” 英华美滋滋嗯了一声,也不要杏仁扶,自家就挪到床边,拿手撑着床沿使劲,就想下地。 杏仁被桌子占着手,放下桌子去拦已是晚了,英华顺着床沿已是溜到地下,被床沿扫着伤处,疼得抽鼻子抹眼泪的,脸上还带着笑。 杏仁又是好笑又是生气,把英华扶到床上趴好,啐道:“不碰一下就不晓得疼,不晓得擦破皮没有,我取灯来瞧瞧。” 英华含着泪道:“我坐了这么一会也不觉得累,只说还有力气,想下地走动走动,就不想还是那么软。” “昨日晚上发烧说胡话的是哪个?先忍着!”杏仁不理会二小姐的眼泪,三两下把她的小衣扒开,取灯细细照了一回,又补上了一回药,才喊人来扶英华到后头去小解。 且不提王二小姐在自家小院里痛并甜蜜地养伤,也不提李知远每日到王家走一遭,就是迈不进英华的小院。只说刘大人一连几日都在王家,外人并不晓得他是日日和王翰林吃酒闲话,只看见他随身的一千亲兵把王家围的跟铁桶似的。 满府人都猜潘太师权势滔天,杀子之仇焉能不报?这个刘大人现在围住王家,必是在等京城的圣旨,王翰林必是要倒霉的。这个当口,张家人拼着脸不要都要搬走,差不多的远亲近戚谁还敢上门? 只有李知远每日必到王家来一趟,再有几个王翰林的老朋友带着子侄来过一二趟,还有十来个在梅里镇曾经王翰林看文的学生来过一回,王门大门前清静的都可以张网罗雀了。 这一日早晨,李知远把兄弟青山送到书院,出来在门口等家僮牵马来,就看见王耀芬摇摇晃晃走过来。 王耀芬穿着一件油污了前襟的旧灰布道袍,脸上还擦着两坨黑灰,乍一眼看去像个鬼。 “李知远,我两个兄弟还在……”王耀芬吞了一口口水,瘦的脱形的脸上两个颧骨上下滑动,“我两个兄弟还在我二叔家?” “在。”李知远虽然不想和王耀芬打交道,不过他这个时候还晓得问一声自家兄弟平安,倒是不能不理他。 王耀芬压低声音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怜我两个兄弟呐,生生被他连累了!可怜我王家世代书香,耕读传家,生生都被这个小人连累了!”说完他拿黑少白多的眼珠对李知远翻了一翻,居然甩着袖子走了。 李知远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王耀芬瘦长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哑然失笑。 刘大人使亲兵围住王家,又在王家住着,一则是潘菘的旧部失了管束,有刘大人亲自坐镇王家,自然不怕他们被有心人唆使来找麻烦,二来潘菘死了必要查帐的,封锁了潘系的帐房,刘大人自家也要回避一下,在曲池府王家住着,有个动静赵十二的伴当亲随都看得见,自然晋王党各系也都看得见,当然比在县里显清白。 潘菘若是还活着,就在曲池,要寻王家的麻烦容易的紧,王家说不定真有麻烦。潘菘死了,再加上那本假帐,京里必是要闹起来的,便是不闹,晋王要是护不住自己人,他就白当了二十年的皇太弟了。 就像爹爹说的那样,潘菘被推到富春来刮地皮,原就是来送死的。早几日死也教富春百姓少受些罪。便是刘大人,同是晋王党人,和王翰林也算交好,可是他这个官儿做的也没甚味道,第一自保,第二保自己人,至于平常百姓士绅,在他们眼里都似鱼肉。李知远对着北方的青翠山峦冷冷的看了一眼,决意掐断做官的人生目标。恰好僮儿牵了马来,他心灰意懒地摆摆手,吩咐僮儿:“你牵马回去罢,母亲问起来就说我去先生府上了。” 僮儿牵着马自去,李知远在热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路过一个点心铺子,进去捡英华爱吃的点心买了两匣捧在手里,出来依旧慢吞吞乱逛。经过一家酒楼时,突然楼上阁儿落下一个纸团,正好弹在李知远帽子上,把李知远的帽子弹歪了。 李知远扶着帽子抬头看,惊见王二哥的黑面在窗缝一闪而过。 王二哥的帐 “真的无事?”二公子王耀宗俯视妹夫,一脸的不相信,渗着油汗的黑脸膛就差贴到李知远额头上了。 此景甚是不雅,李知远急得举手发誓:“二哥,真无事!刘大人日日和先生吃酒闲话耍子,亲热的很呢。潘菘已是死了,晋王他老人家若是不保姻亲无事,他那个皇太弟的位子不是坐的甚无趣味?” 王耀宗情知妹夫不会骗他,既然事情和传说中不一样,想来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退后一步坐回去,琢磨半日,还是不放心,说:“虽然现下无事,难保刘大人没有旁的打算,我且去杭州寻五姨商量。也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居然把潘菘害了。他死了百姓拍手称庆,可是害苦了我们王家。”一边说一边恼火地用力捶桌子。桌上的碗儿碟儿跳起来又乒乒乓乓的落下。 此时李知远可不敢跟暴走的二舅哥说是自己害了潘菘的,小心翼翼给王二公子添酒,说:“听讲五姨也就是这几日到曲池府了,二哥去接一接甚好。庄上无事了么?” “庄上农事都安排好了。”王耀宗想到本家长辈们甚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我家那些个长辈在母亲庄上长住也不是个法子,还要想个法子安置他们呢。”因看了一眼李知远,笑道:“似府上才回富春就打了一遭臭虫,倒是清静,现在可还有贵亲去求助?” 李知远自嘲一笑,道:“现在是无人敢来,难保将来不会生事。实不相瞒,我爹在泉州府也谋划了几年,收拢了些人手,就是为了提防本家臭虫。似我们家这般害怕同族的,也是世上少有了。” “你们那个翻脸狠闹一回也罢了。我们家这些长者,一个比一个迂腐。我父亲又面软,断是断不得了。你是不曾受过,他们镇日里在我面前唧唧啾啾什么商人下贱,什么必要读书之类的,积下的唾沫都能洗脸了。”王耀宗又饮了一碗酒,甩甩头道:“老子明明心里想挥拳,还要陪着笑脸听那群老家伙胡说,苦呐。来来,你陪二哥再吃两碗。” 李知远看看窗外头,天已黑透,却是不肯多吃,因道:“改日陪二哥通宵畅饮,今日二哥既然回来,倒不如早些回家,也省先生师母挂念。” 王耀宗离家日久,原就挂念家人,问店里伙计讨了盆洗脸水,略把脸揩揩,真个和李知远一同回家。 儿子回来,柳夫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喜的是儿子一听有事就来家,到底是和她贴心才会如此,烦恼的是耀宗脾气太暴燥,怕他惹事。她一边叫人去禀报王翰林知道,一边扯着儿子问:“不是写信叫你不要来?你回来也罢了,怎么不早些送信回来?路上平安否?” “平安。”王耀宗当着李知远的面被柳夫人当小孩子一样拉来扯去,甚是不好意思。可是落到柳夫人手里他又不敢挣扎,老老实实回答完继母的问话,黑脸已是红得发紫。 休看里头那两位母慈子孝,久别重逢情状感人又可笑,李知远自认要是胆敢笑出声来,老的咳一声他就要打个哆嗦,小的拳头抡起来他连还手都不能的。是以他只扭着头看梁上挂着的一盏羊角灯,看得认真极了。 王翰林正和刘大人在书房吃晚饭呢,听老田妈来禀二儿子来家,心里也是快活,借口更衣走到夫人内院来,隔着窗子看见耀宗能说能动手足俱全,他就安心,对张口要喊的李知远摆摆手,又到前头去了。 泰山的意思是叫李知远不要说他来过了,李知远可不敢不说,老老实实蹭到柳夫人身边,说:“师母,先生方才来过了,从窗眼里张了一眼二哥,冲学生摆摆手又走了。” 柳氏笑骂:“这个倔老头,生怕儿子晓得他是疼爱儿子的。”她老人家这一向待李知远亲热极了,连客气话都不讲,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扯着女婿到桌边坐下,一叠声叫传饭。 王耀宗不敢说在外头吃过了,李知远更不敢说在外头吃饱了,两个尽力一饱。吃完饭耀宗要去看妹子,李知远可怜巴巴地看着耀宗,指望二舅哥喊他同去。 李知远的心思王耀宗一清二楚,他偏装不知,冲着李知远嘿嘿一笑,还要故意甩一甩袖子,绕过柳夫人身后的屏风进内院去了。 柳夫人心里也清楚李知远这小子一天几趟的跑,一小半是要王翰林心里好过,一大半还是为英华来的,不过英华伤处尴尬,李知远就是未婚夫也不好叫他进内室探望,所以她一直装不知。今日耀宗又故意逗他,她乐的要死又非得板着脸不可,实在是一本正经受不了,忙道:“听讲今日起城里宵禁,你前头使个人回家说一声,今晚在八郎那里歇罢。回头我叫你二哥到那院找你们去,你们哥几个许久不见,好好说一夜话。” 李知远诺诺,出来到前头寻了个相熟的管家回家捎信,一转身就看见王大少耀祖站在一根柱子后头又是跺脚,又是冲他招手。 “大哥。”李知远走过去给耀祖唱了个喏,再无别话好说。 “耀宗回来了?”耀祖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说:“我这一向都病着,也不曾找你们两个说话,你到我屋里坐一会,再喊他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王耀祖和柳夫人英华一向不对付的,能有什么话问他这个英华的夫婿?李知远想了半日,才想起来,耀宗曾和他提过,贩牛马时大哥和黄家九姨都凑了些银子做本钱,想来是问着这个事了。李知远踌躇半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耀祖住的这个院儿离着柳夫人的住处甚远,原是柳氏商行款待宾客的所在,收拾的很是清雅。一个月洞门进去,是小小巧巧三间小楼和三间东厢房。院子里还有几丛芭蕉一块湖石,廊上挂着几盏宫灯,伸向东厢的檐角还吊着铁马,门窗雕花都精致的紧。 此时花前月下,树影婆娑。院子里唯二的两棵桂树上拴了绳子,绳上晒着几件孩子的衣裳不曾收,湖石边靠着两柄大扫把,王耀祖经过时还被绊了一下,慌得李知远忙伸手去扶住弱不禁风的大舅哥,笑道:“大哥有事,使个人来喊就是,这要是跌倒了如何是好?” 王耀祖没好气道:“我等没了时运的,便是跌倒,自家抹点药油就是。”因李知远不接腔,他只当李知远是个软弱的,就絮絮叨叨抱怨说居所窄小,仆役又不老实,日常供给又不及时等语。 大舅哥含着一肚子怨气呢。李知远对老婆娘家的事一清二楚,情知这时候闭嘴才是明策,大舅哥说话再冲他都是一笑。王耀祖说了半日看他都是不气不恼一副笑模样,显见得是不会插嘴王家事了,也只得歇一歇气,自端了一碗茶来吃着。 倒是黄氏看见李知远来家,忙着忙后,送热茶,送点气,因王耀祖说话不中听,她不敢插嘴拦断,只是苦笑着坐在一边纳鞋底。 少时耀宗进来,喊过哥哥嫂嫂,黄氏忙掇了一碗茶把他,他接过一气喝尽了,才坐在李知远身边,笑问:“大哥喊我来是为何?” 王耀祖定定的看着兄弟,愣了半日才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故意不记得了?” 耀宗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本帐,揭开来送到耀祖面前,道:“大哥请看,帐在这里。” 耀祖的目光在总数上一溜,看见总帐有三万多两,原来朝下弯的嘴角就嗖一下弯了上去。便是黄氏,看见丈夫如此,也不再妆样子,站起来走到耀祖身后,扶着他的肩探脖。 耀宗咳了一声,报帐:“连本带利,一共三万六千一百多两银。咱们亲兄弟,明算帐,先把本钱算一算罢。一共就是咱们四个,大哥五百两现银,还有些货物折现,也算五百。一共就是一千的本钱,九姨是五百。妹夫呢,出了两千,到了北地买牛马不够使用,他又添了一千。我出了五千五的本钱,本钱一共是一万。帐是一式四分,这本帐是大哥你的。” 耀祖翻了翻帐,皱眉道:“咱们同胞兄弟,我还信不过你么。你只说赚了多少银子罢。” “扣掉本金,赚头是两万六千二百多两。”王耀宗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帐来,念道:“按着份额,该分大哥两千六百二十两。九姨一千三百一十两。妹夫七千八百六十两。下剩的自然都是我的。我就不报了。” “走一个来回,就赚这么多?”黄氏的声音都哆嗦了。 “妇人之见。”王耀祖看不起黄氏的小家子气,哼了一声,道:“这赚的算是少的了。听讲若是运气好,一个来回十倍利都不止。” 大哥这是嫌弃赚的少了?耀宗的笑脸有点僵硬了,张了张嘴,原来准备好的话没法接着说。 “大哥说的极是,运气好真有赚十倍利的。”李知远笑道:“不过咱们走的这两趟还真是不走运,头一趟贩的牛马是被官买了的,不但没赚到钱,还亏了草料钱,第二趟绕路才赚了些,走第三趟又遇到黑店,好容易跑出来,牛马又经了郑将军的眼,他老人家一张嘴全要了,又给不出现银,幸亏二哥面子大,下了力气求人才要回来这三万多两。剩下的两万两郑将军要吃一半,还有一半经手的人昧下了。” 王耀祖是听讲贩牛马极苦,就没有想过别的,此时听李知远讲话如听天书,想像不到会有这样曲折。 耀宗心里甚不是滋味,叹一口气,说:“妹夫,你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虽然没有亏本,赚的其实也不多。我是想着等过了夏种,我再去走一回。所以上回大哥问我,我说且等九姨来家,人齐了再说帐。” “你可晓得大哥现在过的有多苦?”王耀祖也叹气,皱着眉头说:“大哥我手里连整块的银子都没有,亲戚朋友间都不敢走动呢。” 手里没钱使用,苦呐。黄氏心有戚戚焉,点头附和。 李知远笑一笑,道:“二哥没来时,大哥就和小弟说了,真是手头紧。横竖我得了这几千两银也足够使用,我正寻思着拆伙呢。选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如何?” 耀宗被哥哥弄的心灰意懒,想一想,叹气说:“我有这么些银子也很够用了,就依妹夫所言,拆伙也好。大哥现在就要银子?” “就要就要,赶着要买地的。”王耀祖折腾了这半天,原就是想要分钱的。没想到李知远极是上道,兄弟也很干脆,说分就分。他心里快活的紧,一时口快就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了。 买地?李知远和王耀宗对看一眼。耀宗就问李知远:“妹夫?现在买地有的赚?” 李知远笑一笑道:“我家不买地,这些事情我不明白,还是大哥说一说?” 王耀祖咳了几声清嗓子,正色道:“自然是有的赚,还是大赚!富春的地现在跌了!一石的中等田地一亩只要一两二钱银子,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王耀宗还记得家里买的那个小庄的价钱,好像山地都不只一两二钱一亩,听得大哥这么说,不禁好奇道:“怎么会这么便宜?可有什么缘故?” 李知远看二哥也像是意动的样子,倒不好再做壁上观,忙道:“咱们富春已是征了不少地了,可是到底是官府花钱买,还是换地,都没有准信。这时候买地,万一被征用了怎么办?” “你,胆子太小!”王耀祖鄙夷的看了一眼李知远,冷笑道:“刘大人现在我家住着,皇太弟家的王子现在我家住着,谁敢征我家的地?” 才收拾了潘菘的李知远摸摸自己的鼻子,也觉得自己胆子是有点儿小。 王耀宗看大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儿,不晓得是在哪里被人吹过了邪风才会病的这般厉害,愣了好一会,才道:“我把银子都兑成金子了,就叫妹夫陪我搬过来罢。”扯着李知远出来,走到半道上就忍不住道:“这回又不晓得是哪个挑唆的!” “大哥这个性子,我是不敢劝他的。”李知远苦笑道:“怎么二哥你也不劝他?” “我劝他,现在就要翻脸的!吵闹起来白叫父亲烦恼。”王耀宗也是苦笑,“其实我原来是想把我赚的银子与大哥的,还好没来得及说。他要折腾就折腾罢,横竖他是衣食无忧的。这些银子先存着,将来等侄儿长大了,慢慢替他们娶亲成家也罢了。” 李知远点点头,想起来又道:“当时咱们回来的匆忙,不是把银子寄存在柳家舅舅那里么,你这时候就与大哥,便是折成金子也要不少的,你那里可够?” “问母亲借就是了。横竖银子运回来也是母亲收着。”王耀宗扯着李知远到柳氏处,把缘由和柳氏说了,柳氏因是王家兄弟自己的家务事,却是不多话一句,就开了箱子取出三百六十一两赤金,用等子称好,分成两个匣儿装了,交把他两个提去。 三百多两金子不过二十来斤,又分成两匣,休说王耀宗力气大提着不费事,便是李知远,也提着甚是容易,送到王大少屋里,哥两个话都懒的说一句,出来到八郎屋里候着。 过不多时,前头酒席也散了,八郎和赵恒回来,就在八郎屋里重开了一桌,陪着王耀宗吃酒闲话。到夜深服侍的人都困倦了,赵恒打发他们都去睡。 王耀宗出去小解,看院子里都没有人了,回到席上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问:“潘菘那王八蛋,是谁收拾了他?” 这事,李知远自家不说,谁会多嘴?赵恒夹着一根酱鸭舌,品得津津有味。李知远抿了一口黄酒,醉态朦胧。八郎被二哥盯着,不敢吃酒也不敢吃菜,苦笑道:“二哥,这事若是咱们做的,还能瞒得住人?” 耀宗点点头,转看向李知远。 李知远笑道:“手刃潘菘是快事,可惜不是我,当时我陪着你妹子选药呢。” “真不是你?”耀宗皮笑肉不笑,“咱们骨肉至亲,你承认了我还能出首你?” 李知远说不出否认的话,只举着酒杯道:“二哥,来,咱们吃一杯。” 看情形这是默认了。耀宗拿眼一扫八郎和赵恒两个,都是笑意盈盈,晓得他两个也是知情的,才提起的心就放了下来,觉得妹夫的胆子实在小,做了还敢不认帐,尤其招人爱,乐呵呵和妹夫碰杯,道:“二哥我日思夜想的事叫旁人干成了。甚好,甚好。”一边说一边大力去拍李知远的肩膀。 李知远受了第一击,疼的连醉都装不下去了,弃掉酒杯让过一边,笑道:“二哥,轻些。” “二哥莫闹。”赵恒虽然心里觉得李知远做了人家妹夫,多吃几下打也是应当的,却怕王二哥借酒装疯闹的外头的耳朵眼睛都晓得了,架着耀宗到一边坐下,笑道:“横竖呢,这事和咱们没关系。要说有干系,也是潘晓霜存心要寻英华妹妹的麻烦,叫英华妹妹受了无妄之灾。” “你过来!”王耀宗跳脚,“说到我妹子,就得揍你。你家摆着几十车药,不晓得送些儿来,还要叫我妹子巴巴的去讨。不然我妹子老老实实在家蹲着煮药,哪里来的这场祸事?不揍你揍哪个?小子,老老实实过来挨二哥拳头!” 这……二哥这样生猛,难怪八郎早缩到墙角去了。李知远硬着头皮蹭到二哥身边。王耀宗也不客气,一个左勾拳,一个右勾拳,送给妹夫两个黑眼圈。李知远疼的蹲在地下,他还不放过人来,扯开李知远的膀子拉到灯下看黑眼圈,还嫌右圈小了些,又找补了一拳添色才满意。收拾完了李知远,王二哥也不多话,只冲八郎勾勾手指。 八郎捂着头脸挪到李知远身边,喊:“二哥,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王耀宗打八郎原是惯了手的,扯开膀子照眼眶就是一拳,因八郎骨头硬,扬手吹了吹拳头还要再打,被赵恒架住了。 赵恒苦笑道:“二哥,这原是我的错,不是因为我,潘菘兄妹也不会这般找英华妹妹的麻烦,你打我罢。” “打了你,我老子要拿板子打我的。”王耀宗甩手,扯着李知远起来,搂着妹夫的肩亲热道:“好妹夫,走,咱们睡觉去!” 74云破影来 英华休养生息了这几日,本就将好,晚上听小丫头们讲二哥把李知远揍的好似西川贡品小猫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夜都不曾安眠。第二日早晨早早起来,她就嚷着要出去和大家一起吃早饭。 杏仁打着呵欠推开窗户,笑指窗外道:“天才亮呢。” 果然天边透着几缕白光,云朵挨挨挤挤凑成几大团,像被顽童泼洒了黑汁,几团灰白几团墨黑,看上去就是要下雨的样子。院子里的树叶儿被晨风一吹,沙沙响,怪凉快的。 英华的小脸蛋被凉风一吹,反倒通红。她坐回妆台揭了镜袱,对镜飞快的看了一眼,就捂着脸跺脚,嗔道:“头蓬得跟个鬼一样,我要洗头,不出去吃早饭了。” 杏仁含笑答应,就朝外头走。她人还不曾走到门边,英华又喊:“停下。看天是要落雨的样子,洗头怕着凉。还是不洗了罢。” “二小姐说的是。”杏仁笑道:“今日出去吃早饭,奴去厨房说一下罢。” “我办事的小花厅,叫他们赶紧收拾出来。”英华自觉掩饰的很好,一边看镜子里的模样儿,一边说:“还有,这个镜子,叫人拿出去磨磨,花了。” 杏仁大声答应,一路笑着去了。屋里无人,英华长吐一口气,捡了一把大齿梳慢慢梳头。 屋子里渐渐亮起来,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一尺高的一只油绿釉灯笼瓶,一个捧了一大把红玫瑰进来,道:“这是田妈妈送来的花儿。二小姐看要放哪里?” “搁在窗台边那个几案上。”英华把梳下的头发绕成一束收到妆盒的最底层,抽了一朵半开的花儿嗅一嗅又放回去,笑道:“好香的花儿,难为她老人家,从哪里弄来的?” “说是有个花儿匠挑担到后门卖。田妈妈看见就买了三把,一把送给夫人,一把送了大少奶奶,这把是送二小姐的。”小海棠提着一小桶面汤进来,笑道:“夫人看了也喜欢,已是和那个花儿匠写了买花券,叫他每日送花来。以后咱们就天天有花儿戴了。” 英华重取了一把雕花牙梳梳头,笑道:“在咱们富春,卖花倒是个稀罕物儿,使人去跟守后门的说,问那个花匠家里都种了什么花,除了咱们家,还有谁是他主顾,问明白了明天来回我。”又对眼巴巴盯着花儿的小海棠道:“玫瑰花儿太香,屋里留几朵,换那个小梅瓶来插,多的你们拿去分了罢。” 小海棠还不曾答应,两个小丫头已是飞一般跑出去了。英华因头发梳顺了,也不要人搭手,自家梳了个灵蛇髻,拿那朵花儿比一比,觉得不好,又解散了发髻,对着镜子一脸的为难。 小海棠倒好洗脸水,使干布擦手,过来替英华拢头发,笑道:“要是还在京城就好了,哪里不能喊个梳头的嫂子来,想梳什么样的没有?何至于这样发愁。” “戴那个小的百花冠子罢。”英华的脸微微一红,“替我拢起来,再磨蹭只怕就误了早饭。” 平常王家吃早饭是各院分开吃的,然今天二少爷才回家,总要大家坐在一处说说话儿,柳夫人叫早饭开在一处。厅里摆了两张桌子,拿屏风隔了里外,外头一张是王翰林带着儿子学生们坐,里头她自家带着黄氏还有孙子们一桌。屋外头阴雨连绵,屋里点着几盏灯,虽然不甚亮,倒显出几分融融的暖气,休说王翰林老两口笑容满面,便是一向爱闹别扭的王耀祖,都面露微笑跟李知远打了个招呼。 大家才落座,妆容整齐的英华扶着小海棠娇娇弱弱进来,晦暗的阴雨天里,二小姐一袭白衫袅袅婷婷从雨帘中进来,仿佛露水中初绽的栀子花,格外娇艳动人。 旁人还罢了,唯有顶着两只黑眼圈的李知远被未婚妻的娇容一衬,自惭形愧,恨不能溜桌子底下去。王二少察觉到妹夫异动,故意扯住妹夫的膀子,大笑道:“听讲你这几日总在我家乱转,不就是想看我妹子一眼么,怎么我妹子来了你想溜?” “二哥!”英华跺脚,恨恨走了几步,因李知远甚是不自在的样子,她倒不好过去了,哼了一声,复又娇弱的倚在小海棠身上。 王翰林绷不住,头一个大笑。杨八郎拍着桌子暴笑,赵恒扭头微笑,笑容里带着些酸。王大少边笑边摇头,李知远低着头闷笑。便是屏风里头,黄氏也把头埋在小儿子肩上偷笑。 柳夫人笑骂:“想挥拳就上,装什么娇小姐!”又说:“你也闷了几日了,吃过早饭,叫你二哥和知远陪你出门走走,散一散闷气去。” 丈母娘哎,你老人家的女婿顶着那两个黑眼圈,敢出去见人么。李知远纠结得,在桌子底下拿左脚踩右脚。 赵恒瞄一眼李知远的黑眼圈,再看他那个纠结样,当然晓得他为何这样纠结,高高兴兴叹了一气,举箸夹了一个咸鸭蛋送到黑眼圈的碟子里。 王二少乐呵呵看看李知远,扭头过去和杨八郎说话。 王翰林笑道:“夫人何苦拿两个孩子凑趣,快吃饭罢。今日耀宗才来家,放你们一日假耍子。” 英华在屏风里头听见二哥和八郎都在笑,左扭右扭,恨不能马上出去挥拳。柳夫人眼风凌厉,扫过几遍她才老实。 吃过早饭,王耀祖和二弟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和黄氏兴冲冲带着孩子出门去了。王翰林又说有事和柳夫人商量,连耀宗一起叫了去书房说话儿。厅里只剩了四个人,八郎笑嘻嘻把赵恒拉走,出门时还对李知远挤眉弄眼。 李知远扭头不理他,候人都走光了,才走到屏风边,隔着屏风小声问:“英华妹妹,你可大好了?” “好了。你……”英华推开屏风,明知故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昨天不小心撞到墙。”李知远笑道:“没事,不疼的。” 撞墙能撞出两个黑眼圈?怎么鼻子就连油皮都没有蹭破?英华挑眉,笑着揭破道:“我二哥惯好送人黑眼圈,除了他没别人。他为何揍你?” “不小心就撞到二哥的拳头了。”李知远的舌头上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又不敢说假话,又不好说真话,每说一字都艰难万分。 “说,他为什么打你?”英华抽出手帕想替他擦一擦,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你是不是干了坏事被二哥捉到了?” 英华板起小脸,嫩生生的小脸蛋上还带着绯红,好像才摘下来的水蜜桃,白里透红,水灵灵软绵绵。李知远的心好像沾到桃毛,痒痒的想伸手捏一把。可是厅里有几个使女在收拾碗碟,老田妈还在廊上猫着呢,他哪里敢动手,苦笑道:“二哥昨日说我办事不体贴,该打。” 原来是为这个,他倒老实。英华轻笑,伸出嫩嫩的手指头在李知远的黑眼圈上轻轻刮了刮,道:“是我办事不周全,原不该打你的。” “原是我的不是,我若是先送去,哪有这些事情。这几日我总觉心里不安,所以总想见你说一说话。”李知远压力山大,不情不愿退后两步让开妹子白白嫩嫩的小指头,“二哥打两下,也是该的。你手这样凉,还是回屋去歇歇,莫叫风吹着了。” “眼看就端午了,哪里会着凉。”英华却是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李知远现在的样子呆萌呆萌的,她想摸那个黑眼圈又摸到了,得意的很。英华把李知远看了又看,才想起来问:“你这个样子,回家怎么交待?” “这是他家王耀宗打的?无缘无故凭什么打人?”陈夫人拍桌,怒道:“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就该回来喊帮手,还厚着脸皮在人家家歇一宿,出息!” 李大人一边替儿子抹药一边笑道:“被二舅哥打两下不丢人。耀宗这孩子为什么打你?你们不是一向要好么。” “练拳打着玩的,不小心失了手。”李知远笑道:“昨日打完了二哥还亲自替我上药。母亲不必生气,我们好着呢。” “自从和王英华订了亲,就没有安生过!”陈夫人恨铁不成钢,把桌子拍的乒乒响,“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住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们还没有成亲,你就任王家人揉捏,将来成了亲,怎么得了哟。” “夫人!”李大人的模样像是吃了一粒青梅,眉眼都皱成了一坨,“为夫从来没有想过要压倒夫人的。” “老身我贤良淑德,自然不会行那东风西风之事。”陈夫人啐了李大人一口,专心训儿子,“远儿,你还笑,看你那个丑模样。” “王家的家教是好的,你就忘了当初咱们和梅大人做邻居,你不是总夸梅大人的二儿媳好贤惠?那个就是英华的姐姐。” “不是吧。”陈夫人不大相信,皱眉回想,摇头道:“说起来长得倒是有点像,他们二少奶奶叫什么?我就没理论。” “梅二嫂嫂闺名叫瑶华。”芳歌脆生生的说,“梅二嫂嫂的性情真是温柔,英华姐姐就活泼多了。” “小女儿,娇惯些总是有的。女孩儿天真活泼,才是真娇生惯养。”李大人乐呵呵摸胡子,“咱们家芳歌,要不是夫人娇养,哪得这么活泼。是吧?” 陈夫人脸上颇有得色,满意的哼了一声,欲再数落大儿子,小青山蹦蹦跳跳进来冲他老两口行礼,她就把心思转到小儿子身上,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放学?衣衫鞋子湿了罢,跟的人怎么也不替你换换?” 这个小的才真是娇惯的紧呢,李大人甚是无奈的摇头,对李知远说:“今日得闲,咱们把家用帐对一对。” 李知远晓得老子是有话要讲,忙道:“儿子昨晚看帐到夜深,帐本搁在卧房隔壁的小书房里,儿子就去拿来。”说完走得飞快。 待他出去绕了一个圈,再到李大人的书房里,陈夫人早带着芳歌和小青山走了。 李大人从信匣里取出一张纸,递把儿子,慢慢道:“这十几个人为父替你打发了,把他们的档子销了罢。” 李知远接过那张纸,扫一眼纸上的名字,看到俱是那日他打发去收拾潘菘的人,不由额上后背都渗出冷汗。 “你做出这样大的事,还留着他们,不是送刀子与他们指着咱们的脖子么。”李大人端起茶碗,叹了一口气道:“心慈手软又想做大事的,你去翻翻史书有几个得善终?” 李知远低头不敢说话。 李大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们几个自以为做的机密,可晓得刘大人跟在后头替你们擦屁股?” “我们不曾做什么。”李知远心里是虚的,一字一句硬扛着说:“闲了一处玩闹,踢球耍子是有的,走到街上遇到潘菘妹子生事,我们也不想的。” 李大人不恼反笑,点点头道:“刘大人也说你们几个是老实孩子,不似赵恒的二哥调皮的太过了,前两日在花船上吃酒失足淹死了。” 潘家的报复这样快?居然连赵恒的哥哥都敢下手,那岂不是连赵恒都不安全?赵恒若是有事,王家哪一个能跑得掉?李知远不敢深想,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叫冷雨浸过的冷风一吹,只觉得全身湿答答的,又冷又难受。 李大人看着儿子许久,到底自己的儿子自己心疼,道:“去洗个热水澡歇歇罢,这几日在家好生想想,以后行事当如何?不做也罢了,若是要做,休要拖泥带水,总要手脚干净。” 李知远低低应了一声,回到自己院子里,将那十几个人的档子抽出来,取了个小炭盆生了盆火,慢慢烧了。这十来个人到底因他送命,他心里不能安生,吃了一夜的酒,天亮才醉中眠去。 且不提李知远在家闭门思过,便是赵恒和八郎两个,晓得了赵恒二哥的死信,也都心惊,老实闭门读书。 这一日英华算完了积下来的帐,颇有些无聊,使人去八郎那里送了一回吃食,听禀八郎和赵恒老实在书房温习功课,又听说李知远这几日也不曾来。那人前几日天天都来,见过她一面便几日不来,她女孩儿家的小心思,顿觉失落。 二小姐怏怏转到二哥的住处,只说寻梨蕊说话儿,将二哥住的三间屋转遍了,休说梨蕊,便是跟着梨蕊的两个小丫头都寻不着。英华和梨蕊一向要好,前几日不见她,只说二哥回来的匆忙,留下她在后头押运箱笼就来的。二哥回来都好几天了还不见她回来,英华实是有些担心,也等不及使小海棠去寻二哥,她自走到母亲院里,拦住老田妈问:“跟二哥去的人回来几个?” 老田妈也晓得英华是问梨蕊,想了一想才道:“梨蕊姑娘染了时疫,已是没了。二少爷说她生前极爱庄子后头的竹林,就把她埋在竹里了,就留她那两个人守着她。” 英华愣了一下,搭住老田妈的胳膊不肯松手,道:“我不信,怎么好好的人就没了呢?是不是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老田妈苦笑道:“二小姐,庄子隔着府城几百里地,哪里那么容易讨到药吃?富春县这几个月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听讲出了府城二十里,都能看到富春那边化人厂的黑烟!” “这么厉害?”英华退后一步。 老田妈叹气,道:“刘大人等咱们家五姨来,等的眼里滴血呐。” 柳五姨 刘大人在赵恒面前固然仁厚长者的模样,对着杨八郎和李知远,是六七分威严里头掺着三四分温和,虽然说话和气,然架子也端得足够。八郎背后喊他刘老头罢了,当了面总要恭恭敬敬执礼。英华在自家老子面前皮的似猴,在刘大人面前也是老老实实的。 可是现在,刘大人哪有半分道貌岸然的官老爷模样。面上的白须也遮不住笑容的谄媚,说句把话看五姨微微皱眉,他老人家居然慌了神,什么五姨美若天仙,洪福齐天的胡话都冒出来了。 英华正好站在身后,真心不敢笑,使手帕使劲擦眼睛,赵恒站在一边闷笑,杨小八侧过身子对李知远挤眼。 李知远呢,生生是被吓着了。这是那个一身正气、一团和气的刘大人?怎么跟青山才养的那条小柴狗看见端饭来的小团子似的,就差身后长根三尺长的毛尾巴摇动献媚。再一想,挡刀的潘菘被他弄死了,如今富春一带极少也有二十万军民等着五姨带来的药救命呢,小老头再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为着二十万人的性命这等低声下气,倒是个可敬可交的人了。是以他反倒不笑,认真练习养气的功夫。 生得和柳氏夫人并不大相像,虽然一样个子高大身量苗条,却是一张雪白的圆脸,描着乌黑细长的眉,梳着飞仙髻,发髻上用金链缀着一枚镶珠嵌红宝石的坠子,坠子正好坠在眉间之上,行动说话时,坠子反射江水的粼光,宝光灼灼也挡不住眸光里的精明和强势。 若论长像,这一双细长有神的眼睛实在是和赵恒有些儿像。李知远看看五姨,又掉头看看赵恒,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把疑惑的目光对准了英华。 待献殷勤的刘大人却是淡淡的,好容易刘大人口渴了吃茶,她的一对眼睛立刻盛满久别重逢的热情,先从赵恒身上掠过,又在八郎身上转了转,最后停在了英华身上。 五姨咳了两声,笑道:“刘大人,奴和孩子们久别重逢,正要说些体己话儿。你老人家的公事么,今儿不办明儿办也是一样,就是明儿不办后日办也误不了大事,对不对?八郎,替我送客。” 八郎苦笑着走到刘大人身边唱喏。刘大人的白须跳得一跳,到底客客气气辞了去。刘大人一出舱门,赵恒就由风度翩翩少年郎变成了西洋花点子小哈巴,举着一盏半凉的茶殷勤送到的手边。英华就由端庄淑女变成了摇头摆尾小猴儿,挽着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撒娇:“五姨,五姨,我想你了。” 八郎送客回来,拉一拉看着小哈巴和小猴子发呆的李知远,附耳低声道:“五姨最喜欢英华和赵恒。所以这两个有事无事都要学学老莱子。” 他的声音虽低,这个船舱却不大,大家都听见了。赵恒和英华一齐瞪他。笑眯眯道:“小八,你是说五姨不疼你?” “侄儿说错了,五姨最喜欢英华和赵恒,最疼八郎。”八郎从笑的东倒西歪的侍女手里抢了一块手巾献到五姨手里,“五姨擦擦汗,这一路辛苦了。” 笑着点点头,道:“一路乏的很,叫你们这几个小莱子闹一闹,我身上好多了。”又看向李知远,还侧过头对英华眨眼,“这是咱们英华小女婿?看着一本正经的,是个老实孩子。英华小乖乖,你可别欺负人家。” 提到小女婿,英华虽然大方,在五姨面前也不免有些害臊,就把那缠在五姨胳膊上的两只小爪子收了回来,老老实实站回淑女模样,嗔道:“人家哪里欺负他了。” 五姨搂着英华,笑道:“好好,我们英华不欺负他。英华,把你家小女婿带去,替五姨看着他们搬货物,就便安排人手运到货仓去。”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真个过来拉李知远的手,李知远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不把他当外人的亲戚,愣愣的被英华拉出来。出得舱门英华就松开手。李知远教富春江上的清凉江风一吹,才反应过来,美滋滋去拉英华的手。 英华甩开他的手,啐道:“放庄重些。” 当着五姨她就能拉,离了五姨就要放庄重些,完全反过来了嘛。李知远哭笑不得的看着英华,道:“方才是你拉我的。” “里头是京城规矩,我们订了亲,拉拉手也无妨。外头是富春规矩,跟你看一回月亮还挨打呢。”英华横了李知远一眼,道:“我要去看他们搬货,你去不去?” 叫你一个人去,我娘晓得了必要打我一顿不算,你娘也要打我一顿的。若是同去,家里少不得要挨几句说,丈母娘那里却是无碍。李知远如今怕丈母娘更甚,挨自家老娘几句说怕什么,自然是要同去的,乐呵呵跟着英华下船。早有的管家们跟过来,把英华和李知远请到码头边一间小楼楼上坐着。一个青绸衣管家捧着帐本过来,问雇的车和脚夫价钱若干可合适。问罢才下楼,又有管家们流水上来说话。柳家的管家们都穿着青绸衣,系着黑角带,看上去十分的气派,进进出出人虽不少,却不杂不乱,颇具大家气象。 李知远第二盏茶将吃尽,英华才把人都打发了,端着茶碗喘气,道:“玉薇姐姐要是明日还不回来,我就要忙死了。” 原来这些事是玉薇管的。李知远看英华额上都渗出汗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送过去,笑道:“嫂子哪里去了?” 英华苦笑道:“昨日听说大伯娘病了,她和耀文哥请了郎中去瞧。我娘与了我二哥银子,叫二哥跟去,在那边替大伯娘寻几间屋,再找几个人服侍。这是个麻烦事,他们一时半会想是不得空回来。”一边说一边接了帕子擦汗,想了一想又道:“方才看帐,你托五姨买的药已是运来了,咱们就把施药的事办起来?” “好,晚上和赵恒他们商量着办起来。”李知远思量半日,道:“我看五姨和刘大人说话的情形,是不打算与刘大人药?” “咱们家的药都是铜钱买来的。”英华笑道:“现在把刘大人用也罢了。回头找刘大人要钱,他一时拿不出来,拖来拖去换了管事的,这笔钱就成了坏帐,五姨回家也不好交待。刘大人是拿不出现钱来,强征药的事他又不能干,他也为难。所以我说我们先施药,到时候肯定不够的。我们再叫赵恒去问五姨要。要多少来都是赵恒的面子。” 赵恒的面子么,这就是柳家出钱替晋王涮声望了,果然比白借给刘大人要强不知多少倍。做生意和做官还真是一模一样的。李知远一笑,道:“旧年施药的人手都是现成的。就是再添几个点也不算难事。这个早一日办早一日大家心安,我先使人回去召集人手。”他理一理衣裳,站起来下楼去吩咐他的管家。 李知远替赵恒和柳家做事一点疙瘩都不打,英华心里甚是喜欢,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手帕摊开来,看一看不是她常使的葡萄紫,才想起来这是方才李知远给她的,因手帕上有她的汗渍,她就叠起来揣回腰间的荷包里,把自己揣在袖子里的那一条葡萄紫的手帕扯出来叠好搁在李知远坐的那边桌上。 少时李知远回来,还不曾说话,就有管家来寻英华回话。李知远甚是知趣,移了茶碗到一边坐着,一边剥花生一边凭窗看江景。 的船队足有五六十艘货船,绝大部分是药物粮食,剩下的除了英华的嫁妆,便是柳家诸亲给英华的添妆,还有的行李。这些都不难安排,最要费心思的是还带来了三船工匠,足足四五百人。原先玉薇备好的可住两百人的住处便不够用了。此时曲池府哪里还有那样大的宅院,这些人要分开安排吃住,少不得各处租借,便是极为难人的了。 李知远冷眼看英华打听屋舍大小,按着等级配给,四五百人安排得一丝不乱,对英华刮目相看,趁她略闲一会,叫管家去码头的面店里端了碗面过来与她吃,就道:“你先吃点垫一垫。便是今日安排不好,在船上住一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英华忙了两个时辰,也实是饿了,一边吃面一边笑道:“怎么不急。再过些日子大家来了,只怕富春江里船挤船走不动路的,走6路又贵又费事。卸货的船就要回转,正要多打几个来回。”忙忙的吃完面,搁下碗又走到窗边看,挂着柳字旗的江船分成两行,一行空舱的船船头向东,首尾相接停在对岸。这边码头上,的座船已经挪到上头去了,几只船靠在码头上,搭着高高的跳板,跳板上人来人往,车声驴声响成一片。天边几朵被夕阳染成黄红色的云在慢慢移动。 英华吐了一口气,道:“明日不得落雨吧,早些搬完省心。” 李知远已是看过两三个时辰了,探头朝外一看,心里就有数,因道:“再快还要两个时辰才搬得完,天都要黑了,不如你回去罢,我在这里替你守着。有什么事再叫管家回去和你说。” “不成。”英华微笑,白净的脸上微露倦容,“柳家的事我算半个主人,哪有主人跑了让客人操劳的。”说着对李知远眨了眨眼:“卸完货,还要到各处仓库查看。便是玉薇姐姐现在回来,我也要查完仓库才好交把她,不好就走的。你要陪我。” 满打满算,打从认识英华以来,两个人还没单独相处过这么久呢,虽然来来去去的管家是有些碍事,李知远还是被“你要陪我”四个字打动了,心里盛满蜜糖,微微一笑点头,就把使人回家送信的事忘了。 查完仓库,贴了封条画了押,把帐本封箱上锁,诸事清完,已经三更。英华累的连车都爬不上去了,全仗李知远扶着才得到家。李知远把英华送回她住的那院,又寻到赵恒商量毕施药的事,再回家已是日出。 陈夫人板着脸,手持一柄五色鸡毛撞子,威风凛凛站在二门屏风后,看见满面倦容的儿子进来,冷冷哼了一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76新大腿人人想抱 上 李知远小时候是个皮的,没少挨过陈夫人的鸡毛掸子。略大些儿开了窍,读书甚是用功,嘴巴甚甜,鸡毛掸子便无用武之地,陈夫人也就把那根鸡毛掸子重又插回花瓶里。今日老人家重又提着鸡毛掸子,想是气得急了,不曾请家法板子。 李知远先是吓了一跳,再想一想原是自己忘了使人回家报信,忙一提衣摆跪下,道:“儿子错了。” 陈夫人冷着脸,也不说话,先拿鸡毛撞子在儿子身上捡肉厚的所在用力敲了十下,才叫个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小厮去闻李知远身上的味道。 那个小厮凑到李知远身边闻了闻,结结巴巴道:“没得酒气。” 没得酒气想必不曾嫖赌,陈夫人的脸色略好看了些,问:“干什么去了?” “去见英华妹妹的五姨,因他们那里事忙,五姨留我帮忙,也不曾想就忙到天亮才回,就忘了使人回来说。”李知远想都不想,就把英华摘出来,只说柳五姨留他帮忙。 “他柳家好大的脸,头一回外甥女婿拜见就使你干活?”横竖还有管家对帐,不怕儿子是扯谎,陈夫人已是信了儿子的话,转而心疼儿子不曾睡,问:“一夜不曾睡?” “打了盹的。”李知远这一回是真扯谎了,一边说话一边打呵欠。 陈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恼,喝道:“去睡!以后不许替人家帮忙。就没见过这样的亲家,王家的儿子使唤不动,就晓得使唤女婿。”打发了李知远去睡,又把跟着李知远的几个管家喊来,细细问得原是英华办事李知远陪着,那一肚子对儿子的心疼都转成对英华的恼怒,走到李知府的书房去,把李知府手上一本《史记》抢了掷去,嗔道:“看你给儿子挑的好儿媳!” 李知府挥手叫一边伺候的小书童下去,好笑道:“儿子不过是一夜不曾回,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了?” 李知府慢悠悠的模样,一些儿都不着急,陈夫人恨不得把小老头的五络胡须都揪断了,拍桌道:“我提心吊胆一夜,生怕儿子去嫖去赌,到你这里不过是一夜不曾回?” “儿子是你教的,他是去嫖去赌的人?何必这样生气。”李知府看陈夫人鼻孔都在喷火,收了笑容劝道:“想是有事耽误了,不曾使人回来说,叫他下回休要忘了也罢了。” 陈夫人把李知远昨日陪英华一夜的事说把丈夫听,说完了恼道:“虽然是订了亲的,怎么就这般没规矩?叫他两个小的在外头天亮才回?柳家行事这般没规矩。依着我说,就不该跟王家结亲,柳氏终归是商人家的女儿,眼晴里头只看得钱大,教得出什么样的好女孩儿?” 李知府思量半日,也觉得儿子和王小姐单独在外头一夜甚是不妥,因道:“只怕是有误会,还是要问清楚,若真是如此,还当和亲家说说,女孩儿家总是少出门的好。” 不说李知远在家补眠,只说英华三更一觉到日上三竿,醒来看红日满窗,掀了被光着脚就跳到地上,惊道:“哎呀,起来晚了,还有好多事呢。” 杏仁捧着洗脸水进来,笑道:“二少爷和耀文少爷两口子早上赶回来了。耀文娘子使人过来捎话,说多谢小姐帮忙。” “呀,她回来了呀。”英华松了一口气,坐回床上,打了个呵欠,“大伯娘那边的事办妥了没有?” “听讲耀芬少爷也病倒了,没得人阻拦二少爷办事。二少爷租了几间屋,买了米和油,又雇了两个婆子,留耀廷少爷守在那里。那边乡下地方,买不到药。所以耀文少爷回府城来寻药。” 江边仓库里满满几十船的药,全是玉薇调度。买药的事玉薇自然会去安排。英华听得事事都妥当,也就不问,坐在床上回想昨日,李知远安安静静陪伴她,甚觉甜蜜,不觉笑容满面。 自从英华和李知远认得之后,或喜或悲常有的事,杏仁都看惯了,只当没看见,一边替英华穿衣,一边回道:“刘大人请五姨到清凉山走走,请老爷和夫人作陪,八郎和赵恒都跟着去了。夫人说只怕要逛三五天,留二少爷和小姐在家。” “噢。”英华低头把衣带打结,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洗了脸,挪到妆台前梳头,问:“二哥还在睡?” 杏仁笑道:“在大少爷那院。” “大哥大嫂回来了?”英华好奇,停手看向杏仁。 “也是早上回来的。”杏仁停了一停又道:“同来的还有几位黄家的老爷少爷。” 黄家想来有事,英华笑一笑丢开手,道:“叫厨房里的人用心些,休怠慢了客人。” 杏仁答应一声,走到门边传话。少时传了中饭,英华情知二哥要陪外婆家人吃饭,也不等他,自家吃过了饭,因太阳甚好,带着人到父亲书房晒书。 李知府午饭后带着小青山过来,听门房说王翰林两口儿陪着柳五姨去清凉山了,家里只得少爷小姐,也不曾进门,随脚又走了。王翰林闲了也到李家走走,李知府闲了也到王家走走,两家都是惯了的。老的不在家,难不成公公要寻儿媳妇闲话?自然是走了的。英华也不在意。 第二三日黄家人都还在家,英华怕自家闲着被拉扯进去,故意寻些事来做,便去收拾她的嫁妆,带着她的几个大小丫环和得力管家,一行二十来人整日只在码头仓库打转, 王二少要应付黄家亲戚,也是不得闲。到第三日下午送走了黄家人,耀宗寻到仓库来,看妹子还在理嫁妆,倚着门笑道:“妹妹,二哥就忘了给你添妆,你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英华看着帐本对箱子,头都不回,只道:“添妆就不必了,我只少一个二嫂,二哥你几时寻来?” 耀宗苦笑道:“别提这个,这几天我都快被舅舅表哥们吵昏头了。” “他们给你提亲了?”英华丢掉帐本跳到二哥面前,冲二哥眨巴眼睛。 “提了,已是和六舅舅翻脸了。”王耀宗无奈的叹气,“我哪敢娶黄家的表妹。” “其实……拾翠姐姐不错的。”英华看二哥扬拳头,笑嘻嘻又补了一句:“而且她又不姓黄。” “要娶谁我心里有数。”耀宗杈开五指,把妹子伸过来的头按回去:“再提这个我就恼了。和你说正经事,大哥家的女孩儿都送去金陵女学了,大侄子眼看到开蒙的年纪了,爹娘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可晓得?” “爹说过要亲自给侄儿开蒙。教他一二年,看他品性,再给他寻先生。”英华皱眉,问:“大哥也是知道的,怎么又提这个?” “昨日六舅舅来,借着侄儿开蒙说话呢,大哥只推不知道。我还当他真不知道,原来如此。”王耀宗觉得大哥心里还是向着爹爹的,满意一笑,,道:“我们那个六舅舅,还想把他家的九郎送来跟着爹读书。” 英华低头不说话。王耀宗冷笑一声道:“我也没和六舅舅客气,直说若是前些日子鬼都不上门的时候来,我爹就是不收表弟做学生我也要拿刀逼着我爹收。这几日听讲京城的风向变了来扑热灶,晚了。” “京城那边有新消息了?”英华忙问。 王耀宗看看左右都离的远,附在妹子下边轻声道:“前几日听说潘妃生的小王子病死了,消息灵通些的都在找新大腿抱呢。” 英华睁大眼睛。王耀宗冷笑一声,又道:“世子妃才递消息到咱们家,叫赵恒留在曲池不要回京,怕他路上出事。” “早立太子也好。”英华替赵恒苦恼,皱着眉说:“看赵恒这大半年的样子,我就觉得他有些变了。没了想头,说不定他过的还好些呢。” “做了皇帝,还不是一样算计别人又被别人算计。”王耀宗拍拍手道:“他那样也是他乐意的,管他呢。” 正说话间,老田妈气喘吁吁跑进来,看见二少爷和二小姐凑在一处说话,忙喊:“二少爷,二小姐,官家崩了,晋王要做皇帝了。” 这么快?兄妹两个面面相觑。 老田妈满面红光,一字一喘,道:“刘大人要派兵护送赵恒少爷回京。夫人叫二少爷快收拾恒少爷的行李送去,还有姑爷,也叫请来同去。” 送赵恒回去可不是个巧宗儿,这一路上是要替他挡刀的。富贵从来险中求,便是不为自家,为了爹娘子孙也要搏一搏,王耀宗捏着拳头,笑道:“妹子你且过几日再看嫁妆罢,先使人去请妹夫过来,我去赵恒住的那院看他们收拾行李去。” 英华使人去请,不能明讲,只说赵恒要回京,请李知远过来商量送行。李知府觉得赵恒走的突然,猜测必是京里有变,九成九是晋王登基了,思理再三,陪着儿子一同到王家来。 王耀宗因李大人也来了,情知李知远行事是不瞒他父亲的,请李家父子到父亲书房坐了,把京城消息都说与李大人听,就邀李知远同行。 这个同行的意思,李大人也清楚。晋王如今只有两个儿子,赵恒一个王爷是跑不掉的,想来王耀宗此去,总要把他一个五六品的官儿。自家的儿子和赵恒要好,又是王家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小总有个官儿要赏。 眼前就有通天大道,李大人却是舍不得儿子不走科举的正道,因道:“耀宗此同京城,来回总要数月光景。家里总要有人照应,不如留知远在家支撑两边门户口罢。” 李知远原就是个考得起的,考中了何等风光,原可不必搏命走近道。是以李大人开了口,耀宗也就道:“世伯所虑极是,就依世伯。” 李大人点点头,道:“同窗一场不忍分离也是常情,知远收拾行李送一程也是要的。我先回家替知远收拾行李并与你们的仪程,收拾好了直接送过来。知远你在老师家里帮忙,横竖几日就回来了,也不必回去特为和你母亲说。”说完自去了。 王耀宗和李知远商量,李知远在家押行李上船,转去清凉山与赵恒和八郎会合,确定了行程就使人送信到庄上去。他去庄上起龙涎香,由6路追过去。他两个商量定了分头行事。王耀宗收拾了几件衣裳,带着两个管家忙忙的就走了。过不得一个时辰李家把李知远的行李送了来,李知远押着赵恒的东西上船。 英华送李知远到码头回来,才进门杏仁迎过来道:“大少爷和姑太太在厅里立等二小姐说话,已是问过二三回了。大少爷甚是恼怒的样子,才摔了一个好茶杯。” 这几日款待黄家人也没甚错处,又不曾和黄家人打过照面。便是翻脸也是二哥和人家翻的脸,英华自衬自家无甚错处,理理衣裳,把笑脸收起来,走到厅上先对姑太太行礼问好,再喊:“大哥这样捉急,可是有急事?” 英华这个模样儿,不冷不热平平淡淡,落到王耀祖眼里,格外的讨厌。王耀祖哼了一声,那满腔的酸气不曾压住,说话的声音都尖了:“耀宗出门这样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 就凭大哥平常行事也不和她们娘俩贴心,英华摸摸自家的心口,她还真没把这个大哥放在心上,只怕她娘也没把这个大儿子放在心上。可是这个话不能老实说,英华微微笑道:“大哥言重了。二哥出门实是急的很,所以不曾和大哥说,他走时叮嘱妹子和大哥说一声的。” “他走了也有两个时辰,你怎么不和我说?”王耀祖的脸都红了,“你们是有事想瞒着我!” 二哥送赵恒回京城,又要献“祥瑞”,给个官儿是十拿九稳的,若说此事存着瞒王大少的意思,英华自问没有,想来爹娘也没有瞒他的意思。英华想了一想,郑重对大哥行礼,道:“二哥为何急回京城,妹子不说大哥也猜得到几分。然此事宣扬不得,妹子本想晚上再说的^” “我呸!此事不宜和旁人说,我自然晓得。”王耀祖指着妹子怒道:“我是你长兄,你不和我说,巴巴的把你公公和李知远请来说,又忙忙的把李知远送去清凉山,不就是想让李知远赶那个巧宗儿,怕大哥我挡了你们的道嘛!” 77新大腿人人想抱 下 怎么王大少就想到了这里……英华又是怒又是恼,她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半天都没说话。 她的沉默落到别人眼里便是默认。王姑太太听了半日,虽然听不大懂,但家中有事不和长兄说知反去和婆家说,实是不大妥当。何况王耀祖拉她来,原就是个要她主持公道的意思,她老人家弱弱开口劝说:“自家兄妹休要置气,英华年纪还小,耀祖休和你妹子一般儿见识。” 这话听着,倒像是英华的错。英华一忍再忍,实是忍不住了,扬眉道:“姑姑,大哥误会二哥和英华了。原是刘大人听说二哥有几个拳头硬的朋友,所以请二哥陪赵恒他们回京。二哥的那几个朋友在庄上住着,二哥要去庄上喊人,才叫李知远代他送行李去清凉山的。李知远把行李送到了就回来。大哥身体一向不大好,这样来回奔波的苦差事怎么好让大哥去呢?” 李知远不去京城,只是送行李过几日即回,自然没什么好处与他。王耀祖的怒火熄了大半,然他到底不能相信这个隔了一层的妹子,半信半疑问:“真的?” 大哥实在是小鸡肚肠的紧,李知远明后日就能回来的,有必要哄他么。英华其实心里已是恼的很了,只和姑太太说:“知远明后日回来,他走时说还有事要寻表兄商量,请嫂子和表兄后日到他家去。” 姑太太也听出点英华的言外之意,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笑道:“你嫂子替她姑姑正做着一件背子呢,后日要去看她姑姑,我叫她赶着些儿。”她老人家顺驴下坡的本事倒是练熟了的,借着这个由头跟王耀祖说:“你们兄妹有话慢慢说,姑姑到后头去了。” 王耀祖还留姑太太,姑太太却是对他兄妹两个笑一笑,忙忙的去了。 王英华已是想了一篇话在肚子里,姑太太一出门,她就慢慢道:“大哥,我也晓得你方才为何这样恼,不过是怕我们不把你当一家人,有好事把你拉下了。” 这话不只说中了王耀祖的心事,而且太扎人。王耀祖疼的哼哼两声,不肯接话。 “二哥送赵恒回京确实是个巧宗儿,得个官是十拿九稳的事。”王英华笑一笑,道:“二哥一向不肯读书,走科举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可是大哥的文章是好的,过一二年去考,举人进士轻而易举,便是万一不得中,要走门路咱们也有。这个巧宗儿不给二哥难道给旁人么?” 科举原是正道,妹子的话说的极有道理。王耀祖也觉得自家是考得取的,这十来年没中不过是运气不好。这个巧宗儿给李知远不给他他是不乐意的,给弟弟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妹子低三下四把原委细细说与他听,已是没有李知远什么事了,又把他捧的甚高,他心里颇得意,方才满腔的怨气被妹子连消带打已是十去七八,脸上也就好看多了。 英华又笑一笑,道:“赵恒到京,一个王爷是稳稳的。咱们家转眼就要热闹起来,大哥若是和二哥都去了京城,难不成让李知远来家做门神挡客么?” “什么话!”王耀祖想到王家风光指日可待,心里得意的紧,“来的都是客,都要以礼相待,谁家也没有让女婿招待客人的礼。” 大哥这人,还真是不能和他委婉说话呀,英华心里长叹一口气,索性把话说明白:“妹子是觉得呢,我大哥二哥都不曾得官,先与人好处,若是叫人家将来压了咱们家一头,就没什么意思了。便是有好处与人,也只能是大哥挑剩下的,大哥觉得呢?”这是英华指着黄家的事说话。王大少是必不会和黄家翻脸的,英华先替黄家人下些眼药,也省得王大少将来再闹腾,白叫王翰林为难。 王耀祖虽然仍是不喜欢这个妹子,妹子替他描的升官图却不是虚的,这几句话确实很有道理。耀宗和黄家舅舅翻脸容易,他却是不能和黄家翻脸的,已是答应要替六舅舅说项,打算明后日赵恒回来就和赵恒说。因此听说二弟和李知远去清凉山把他拉下了,他又急又恼又妒,才会和英华发作。 要拉扯人家一把,原是要自家先站的稳立得牢,若是黄家表弟走了他的关系,将来得的官比他好……王耀祖摇摇头,觉得顺着妹子的思路想事情世侩的很。 “前些天咱们家门可罗雀,来的那几位可以算得患难见真情,如今来的,就难说了。”英华轻轻说:“妹子晓得大哥心里也有数的,不过白说说。大哥,若是没有别的事,妹子就回去歇息了。” 王耀祖威严的点点头,不情不愿琢磨妹子的话。 英华笑一笑,看看外头,说:“将到晚饭时了,妹子去厨房走一走。”转身大迈两步,离开阴沉沉的花厅,又是恼,又是委曲,强忍着到她自己屋里,眼圈已是红了,面对墙壁坐着也不吭声。 杏仁一边叫人打洗脸水,一边把跟着英华出去的小海棠喊来,问是什么缘故。 小海棠替小姐生气,恼道:“大少爷说小姐是怕他挡姑爷的道,有大事都不和他说,和咱们小姐过不去也还罢了,还拉上姑太太,姑太太也说咱们小姐不懂事呢。” 杏仁听了,吩咐小海棠休要把听到的话和别人说,回来劝英华:“大少爷本就是个糊涂人,二小姐何必生他的气。” 英华含着两泡眼泪,道:“我也不是生大哥的气。他这个人一向别扭。今日确实把他忘了,也不怪他会恼。只是他当着姑姑说的那些话,太让人难为情了。” “夫人喊二少爷和姑爷去,不喊大少爷去,不就是因为大少爷这个人是个糊涂的?”杏仁看提着一小桶洗脸水的小丫头已是站在院子里,忙招手叫人进来,一边端脸盆,一边笑道:“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呢,当面说两句也不伤什么。” 英华自嘲的笑一笑,把簪环都摘下来,洗过脸,想起来一事,又问:“来福回来没有?” 前几天英华听老田妈说到梨蕊的事,先是伤心,再想一想二哥并无异样——王二少本是极看重梨蕊的,若是梨蕊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会一丝儿伤心模样都无?是以英华怎么都不信梨蕊是真病死了,就使了个得力的管家来福去庄上看新种的果树和茶园,秘密的查一查梨蕊的事。这个事是背着人的,也只杏仁晓得。杏仁忙说:“不曾回,咱们庄上果树茶园有几千亩了吧,都要瞧一瞧,来福哥又是个做事细心的,哪有那么快,怕是下个月才能回来吧。” 提到梨蕊,英华便觉得难过,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过偶尔受大哥一点气,丢开手也罢了,她才是真命苦的人。” 杏仁也叹气道:“她生的太过好看了。将来二少爷娶亲,必要打发她嫁人,她这样的美貌嫁了人也不得安生……” 她还不曾说完,英华已是呸呸呸,杏仁便把不曾说完的话放回肚子里,笑道:“一定是二少爷把梨蕊藏起来了。”她虽是这样说,却在心里思量:二少爷现在把梨蕊藏起来,总是为着娶亲不为难。她那样美的女子,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又是真心爱二少爷,哪里能有好结果,与其将来落到泥地里,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英华也在心里叹息,二哥要是娘亲生,娘必能想到法子成全他两个,可惜二哥不只是不是母亲亲生的,还有一个天生和母亲过不去的亲哥哥,母族还有一堆不省心的亲戚。二哥的婚事,母亲必是不肯插手的。二哥现在能把梨蕊藏起来,却是不能藏人一辈子,将来怎么办?梨蕊若是生了孩子,孩子怎么办?将来娶了二嫂,二嫂若是晓得了二哥又要怎么办?英华越想越觉得二哥把梨蕊藏起来不是好办法,她只恨自己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一举一动都瞒不了人,却是帮不上梨蕊什么忙,心里千回百转,只能点头说道:“来福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就是好消息。” 为着梨蕊,英华和杏仁都没什么好心情,晚饭都吃的闷闷的,吃过晚饭文才娘子过来打了一个转,看英华笑的都勉强,只当是她被大少爷气着了,略劝了几句辞了去。候她走了玉薇才来,一进门就笑嘻嘻道:“听说大少爷今儿闹了一场,他老人家倒是越来越出息了,从前只和我们太太闹,如今都学会和妹子闹了。” 大哥再不像话也是大哥,当时忍也忍了,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英华不想再提,摆手道:“莫说他,莫说他,玉薇嫂子,你事忙,必不是来寻我说闲话的,有事直说。” 玉薇掏手帕擦额上的汗,杏仁忙去倒茶。她趁杏仁走开,凑到英华身边,小声道:“你晓得我有点积蓄,如今建新京城在即,我们几个管事的打算借这个东风盖几间房取利,已是求过五娘子的恩典,五娘子也准了。我晓得小姐手里也有些闲钱,若是小姐想多存几个私房,不妨就交给我取利。” 英华想一想李知远的私房都被她哄了出来花掉了,她自家还要存私房有点儿不厚道,这个私房不挣也罢。 倒是玉薇,这些年存得些私房都是辛苦钱,自嫁后接二连三的使钱,只怕也花了有四五百两,剩下能有一千两就不错了。现在玉薇有赚钱的路子还不忘自己,自己又和她要好,手里也是有钱的,很可以帮帮她,因笑道:“我不要存私房,妹子觉得嫂子现在手头倒是有些紧,如今机会难得,妹子借二千两与你,可好?” 玉薇心里算帐,婆婆就是不领情,也要养她老,大伯是个废物,几个侄男女要吃要穿要读书要嫁娶,脱不了还是耀文和耀廷照管,便是耀文兄弟两个将来能考个功名,运气好也要二三年,运气不好二三十年也说不准。考不中的人,吃穿交际也是花钱的,她那一千几百两银子,供耀文一个都勉强,还要供耀廷和耀芬的儿子,更是够呛。正好又赶上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赚钱是妥妥的,极少也有两倍利,英华借二千两与她,本钱翻了一倍,她下半辈子就轻松一半了。 大房如今是精穷,二房虽然不会不管,但做人总是手背朝下也没什么劲儿。这一回问英华借了银子,便是人都知道了,也只能说她两个要好,她借的是柳氏的银子。柳家的银子不花到王家族人身上,更何况是打了借条还要还的,想来王姓族里人也没得话说。更何况耀文是不懂做生意的,将来赚了钱,还英华本钱就是,到底有多少本钱他也不清楚的,她的私房就不必和耀文明说了。 思来想去,借钱实是大妙,玉薇实是乐意借钱,忙道:“若是二小姐手头有用不上的闲钱借我们,实是极好。不过,二小姐现在管家,帐目还要清楚旁人才不闲话。借钱还是从帐上走一走,写个借条更好。” 玉薇要写借条,就是要耀文兄弟欠母亲的人情。这个却是英华没有想到的。英华想了想,玉薇这般也是为了母亲好做人,忙笑道:“我家帐上没有几两银的。要写借条只能从我娘的帐上走了。我娘出手,少了就不像话了,嫂子写个三千的借条罢。” 两千还是三千,与柳氏来说,差别也就是九牛一毛,但对穷人玉薇来说大不相同,玉薇心中感激,也不矫情,就讨了纸笔,写了个借条交把英华。英华真收下写到帐上,另写支钱的票,用了柳夫人的印和她自己的印交给玉薇,玉薇高高兴兴收了,正经对英华行礼,道:“大恩不言谢,等房子卖掉了,我就把钱还回来让二小姐平帐。” 英华微笑还礼,道:“你在王家这头是我嫂子,在柳家那边是我姐姐,自家人守望相助,谢什么。” 过得两日,柳氏和王翰林回来,全家一起吃饭,英华当着父亲和王大少的的面,把借银子给玉薇的话说给母亲听。这银子虽说是柳氏的,其实可以算得英华私相授受借把耀文两口子的。柳氏心里觉得这个钱借的不错,面上却是淡淡的,道:“三千两又不是三百两,都不和娘说一声,说借就借,你是拿着娘的私房打水漂耍呢,还好耀文两口子是懂事的,还给你写个借条。下回你行事再这样糊涂,打断你的腿。” 英华低下头吃饭。王翰林生怕女儿受了委屈,忙忙的夹了一块鸡送到夫人碗里,陪着笑道:“夫人休恼,迁都这种事,几百年难得遇到一回的,女儿和耀文娘子要好,借就借了罢。也不曾借把外人。” 黄氏听得这句,伸到汤碗里舀汤的勺子就颠了一下,勺子里的汤颠了一大半到菜碗里。小姑子借出去三千两呢,婆婆不过轻描淡写的说两句,公公还说不是借把外人。他们浑是忘了大儿子还是穷的。不过柳夫人手段厉害,黄氏心中纵是不平,也不敢在婆婆面前耍花样,她伸出勺子把带汤的菜舀到碗里,低头慢慢吃着,不敢讲话。 王耀祖心里也不是个味儿,侄子再亲能有儿子亲?他也有儿有女,现在买田地还少钱的,怎么爹爹心里有侄儿,就不问问他少不少本钱呢?不过这个银子明说了是柳氏的不是王家的,他没得立场说话,只能幽怨地看爹爹,盼望爹爹多想着自家儿子的苦处。王翰林正看着英华,眼里满是喜欢,哪里有空瞧他。王大少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紫,很是好看。 柳氏冷眼看着,觉得女儿是故意做弄王耀祖,虽是板着脸,心中大乐,不觉就多吃了半碗饭。 其实——英华还真是故意的。此事要是背地里和母亲说,就不是个事,可是她偏要当着大家的面说。王大少拿二哥辛苦赚来的钱买田地的事,全家也只有王翰林不大清楚。王大少觉得本钱不够,背着老子到黄家去住了多半个月也不曾借到钱。她这里伸伸手就借把玉薇三千两,何等容易。横竖他是开不了口问母亲借钱的,就是要扎他一扎,让他恼一恼,只要他没得钱用,想起来就恼才好。 这一顿饭,柳夫人和英华吃的极满意,但要说最快活的人,还是王翰林。王翰林心里又是感激柳氏大度,又是喜欢女儿会做人,又是替侄儿耀文欢喜,心里百感交集,老怀大慰,就没有看到王耀祖食难下咽的模样。他倒是晓得二儿子替大儿子挣了几千两银子的事,觉得大儿子这人不大靠谱,有几千两银子花钱也够了。便是胡花海用,到底他老人家已是拉下脸来要弄些钱,将来孙女的嫁妆,孙子娶亲的花费,多补贴儿子些也就是了,只是此时钱还不曾到手,他老人家又不喜欢说空话,觉得不必先和儿子说知。 可怜老头儿待儿子的一片心,因为不曾明说,却是明月高高照沟渠。且不提王耀祖两口儿回去何等气恼,只说李知远,把行李送到了清凉山,又送了百里地,和赵恒八郎说了许多体己话儿,日夜兼程赶回来,正是要召集人手替赵恒涮声望,就有张文才在他家候着。 李知远走时也不曾说什么,不过要做什么英华是清楚的,这当口把文才支使来,自然是想让文才打个下手。一来文才这个人不讨厌,二来他在那边是英华的表兄,在这边还是他表妹夫。有好处的事拉他一把也应该。于是李知远便极有默契的留文才在书房,把前阵子常到老师府上走动的几个青年学生都喊了来,大家商量施药的事。 陈夫人听侄女说儿子有事要寻侄女婿商量,又听说儿子请了好几个朋友在书房商量施药,她不大放心,寻了个借口到书房问李知府。李知府拈着胡子笑道:“施药是大好事,莫拦他。” 陈夫人不大满意丈夫高兴成这个样子,抱怨道:“我不是心疼银子,虽然是好事,以我们一家之力怕是支持不来。若是开了个头又做不好,还不如不做的。” 李知府笑道:“柳家运来的药一直锁在仓库呢,想来就是为了做这个事留着的。” 陈夫人冷笑道:“柳家就隔着好几层了,商人重利,怎么会为了不相干的曲池百姓舍银子。” 李知府附到夫人耳边,道:“柳家也不是为你儿子,想必还要造个势,替赵恒做好事买人心的。夫人,此事我说与你听也罢了,你莫和人说,这个事做成了,与赵恒有大好处,将来咱们儿子得些小好处也赚点小名声,将来科举必在前头。你娘家不是有两个侄儿,人品甚好,文章也写得不差么,速去喊了来给儿子打个下手,能沾光为何不沾光?” 陈夫人为难半日,道:“不好吧。” “连你侄女婿都喊了来,再多两个自家人怎么了?”李知府乐呵呵道:“有好处不沾王八蛋,速去喊了来。” 78王大少又闹别扭 陈夫人娘家就在府城外十里陈家庄上。陈夫人祖父在前朝当过几任县令,任满回乡用历年积蓄买了二三十顷好地。富春地方富庶,一年吃用之外,取租极少也有六七百两,若是一家几口过活,自然滋润。然陈老太爷极有儿孙福,几个子十几个孙,孙又生子,陈家还有一个高寿的老太太,儿孙们不能分家,一大家子一二百口吃用都指望这二三十顷地,庄上的出息只够全家粗茶淡饭。曲池风俗又是重耕读轻商贾,但凡有口饭吃的人家,儿孙若是不读书去经商,便是旁人不笑,自家也觉抬不起来头。 陈大舅去年得了陈夫人与侄女们的陪嫁银子,原本盘算着要去北地贩牛马,只说偷偷行事,不让亲戚们晓得也罢了。偏生陈家人多心不齐,吵了几日,大舅里外不是人,无奈只得把银子分了,大家都在家里苦守。 李知府说的陈家读书种子,一个便是陈大舅的小儿子陈守义,另一个是陈九舅的大儿陈守拙,大舅和九舅都是陈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两个读书种子都是陈夫人嫡亲的侄儿。陈夫人在府城住着,年节娘家来走动,陈大舅多是带着守义和守拙两个,李知府见过几次,觉得他两个甚好,所以主张喊来。陈夫人为难了许久,到底默许。 李知府把人喊来,问几句功课,也不多话,叫个管家把人带到儿子的书房去。李知远一看是他两个来了,就晓得爹爹的用意和英华送文才表兄来是一样的。 施药这个事儿,其实在清凉山赵恒就安排好了,柳家出钱,刘大人出人打下手,李知远出头当个引子揽总,再捎上那几个前阵子风声紧还来看探王翰林的青年学生,大家悄悄儿涮声望,赵恒得大头,李知远和学生们得小头,刘大人得实惠,柳家花钱买一个好口碑为将来行事方便。细算一算,大家都有好处,不过此时还不能明说得,看着倒是个冒险的事情。 此时这几个和李知远说得来的青年学生听说李知远一心要施药,大家纷纷劝说:“二三千两银子不在少数,然和曲池一府染病的军民比起来,就像在长江里煮蛋,丢下去连个蛋花都漂不上来。便是有心做好事,把这些药送到惠民局去也罢了,亲自施药实是吃力不讨好,与了这个不与那个,自家心里也过不去,满怀指望来求药的人又得不了药,反生怨恨就不美了。” 李知远不好明说,指着才来的两个表兄弟笑道:“家父怕我们人手不够,还把表兄守义和守拙都喊了来,有他老人家支持,弟有何惧?诸兄若是不嫌这是个又累又得罪人的事,就帮小弟办起来,何如?” 前一向府城传说王家要抄家的事都传疯了,当时敢上王家门的学生,都是热血热心,原就是不怕事的,李知远这等说话,都许了。十来个青年学生商议行事,分派职司总觉人手不够,又商量再喊几个人来,大家便分头去约人,议定明日在李家碰头。 李知远想得一想,这个事是有好处的,他连文才和自家表兄都喊了,岂能避开英华的长兄?不拘王耀祖来不来,喊不喊却在他。是以他便拉着张文才同去寻王耀祖说话。 王大少正因为英华借银的事生气呢,李知远做散财童子拉他助忙,他如何不恼,李知远才说施药少人,请大哥帮他,他拍着桌子怒道:“不去!什么玩意,尽会败家!” 文才平常和这个大表哥处的就不好,陪李知远来本就勉强,王耀祖这样发脾气,他就坐不住了,站起来道:“淑琴还在姑母处,天色不早了,我去接她回来煮饭。”也不理会王耀祖的冷脸,又冲李知远拱拱手就走了。 李知远来寻王耀祖,尽本份而已,王耀祖又不是他亲老子,尽可以笑脸忍骂,又是天生和英华母女不对付的,既然人家不上路,他也不勉强,笑一笑道:“大哥说的是,小弟去给老师和师母请个安。”拱拱手出来,到王翰林的书房来请安。 王翰林正在看书,看李知远来倒是高兴,丢了书问他来做什么。李知远老实说:“中午才到家,施药的事学生自衬一个人办不起来,约了几个说得来的朋友。今日来是想请大哥助我的。” 王翰林听得李知远来喊他大儿,甚是快活,高高兴兴盯着女婿问:“这是正经事,可到你大哥那里去过了?” 李知远看先生期待的模样,不敢实说方才是被王耀祖骂出来的,含糊说:“先去的大哥那里,大哥……甚忙。” 王翰林看学生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儿子必是给女婿钉子碰。一想到大儿子那个别扭性子,王翰林就没了好心情,挥挥手道:“你师母正有事要寻你,还说明日要使人去喊你呢,你去罢。” 李知远看先生失望都写在脸上了,也不好多留,就依言到柳氏那里去。柳氏正和柳五姨在小花厅说话,院子里站着好几排管事管家,一叠叠的帐本磊在桌上,实是忙的紧。柳夫人看见女婿来了,笑道:“我们这里忙,知远到小书房略坐一坐,叫英华来和你说话。” 李知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辞了出来闷闷在书房坐着。英华抱着几根卷轴笑盈盈进来,说:“五姨送我们地,你一块我一块。” “柳家舅舅的地盘划好了?”李知远吓了一跳,官家的旨意还没下呢。 “嗯。京城里的头节早打通了,”英华高高兴兴点头,道:“刘大人要承施药的大人情。横竖我舅舅是要占三分之一的,咱们的先占下了,也没人敢和咱们争。这几日我娘和五姨已是看好了。五姨说先与你定钱,好叫你用心干活。。” 李知远笑道:“长者赐,不敢辞。我就笑纳了。你那个是什么?添妆?” 英华羞答答点头,道:“五姨体己与我的,二哥也有。母亲叫我和你商量,看咱们两的地是拼一块儿,还是分开来?”说着就把几个卷轴展开,原来是清凉山一带的地图。他两个七手八脚把几张图拼在一起,用镇纸压好边角。 英华笑吟吟指着图上头一圈笑道:“那个是皇城,外头还要挖几个大湖,连名字都取好了,东边的叫金明池,西边的叫太液池。池里还要弄几个岛。我五姨说,要从富春江挖一条河直通皇城,等皇城盖好了,把中间这条河填上,就是御道,可以省得许多人工。”又指着图上最西边一圈,道:“这边都是丘陵,离着皇城又有二三十里地,刘大人说京里捎来的信,这一块位子太偏,价钱又不便宜,没人肯要,我五姨自个就把这一块拿下了,差不多有一万亩,送我们的山地都在这里,一人一百亩。你看,这些小山头都标了号的,咱们什么时候闲了,去瞧瞧?” “我明日就要把施药的事办起来,只怕这二三个月都不闲。”李知远想一想,笑道:“一百亩很不少了,哪好意思再去挑捡,随五姨与我哪一块都使得。” “五姨又不是外人。”英华娇嗔的瞟了一眼李知远,“我要自己去挑个风景好的,你不去我自己去!” 清凉山已是封山了,英华便是自己想去,也不能一个人去,李知远笑嘻嘻道:“我实是怕抽不出空来,你去时使人来说一声罢,若是有空我就和你去,若是忙不过来,我也和你说一声,你替我挑,好不好?” 这才像话。英华点点头,把地图都卷起来,停了一停,又说:“这事虽是定下来了,官家点的特使还在路上呢,你回家先别说。我五姨说事宜秘密,走了消息就赚不到大钱了。” 李知远认认真真点头,说:“好,我谁也不告诉。对了,施药的事,你把文才表兄喊了去,我爹又喊了两个陈家表兄弟过来,我想呢,这个事把你大哥落下也不好,所以我今日去喊你大哥……” “我大哥?”英华忍不住笑了,“他一定没给你好脸看吧。” 李知远摇摇头,道:“再不给好脸看,也是你哥哥。方才我跟先生说这个事,看先生的神情是想让大哥也去的,你得空在先生那里劝劝,还是把大哥喊去呀,哪怕不做事,每日去晃晃也好。” “好,我回头就去和爹爹说。”英华微微皱眉,苦笑道:“我大哥那个人对我娘有成见,就怕我说了他更不乐意去了。” “去不去在他,咱们尽心也就够了。也省得将来你侄儿们长大懂事了抱怨你。”李知远的话轻描淡写。 大哥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还有侄子呢,便是为几个侄男侄女,也要再提醒大哥一次,英华拿定主意,重重点头。 他两个无事,便坐在书房里说些闲话。李知远是因为要忙起来了,再不得三天两头到王家来,想见英华更是难,是以舍不得走,无话也要寻些话来说说,好多和英华呆一会儿。英华却是心里替李知远担心,施药毕竟是个冒风险的事,很怕他不慎染病。可是李知远嘴上一个字不提,她生怕自己罗罗嗦嗦说些丧气的话扯了他的后腿,也一个字不提,只顺着李知远的话头闲话,将万般的担心和不舍压在心里。他两个相对坐着,越说越不舍得分开,将及天黑,李家那边的管家寻来,李知远才到前头辞了先生回家,英华厚着脸皮送到大门外。 柳五姨一来,晚饭只能分开,柳氏和五姨英华一处在小花厅吃。王翰林一个人吃饭有些儿闷,便把大儿子和大孙子喊来,看耀祖吃饭时那个脸黑的似锅底一般,王翰林心疼孙子,也不曾说事,吃罢了饭把孙子打发回去找黄氏,王耀祖坐不住,道:“爹爹若是无事,儿子也回去了。” 王翰林还不曾说话呢,英华用小茶盘托着两盏茶进来,笑道:“五姨和我娘吃好茶呢,叫我送两碗给爹和大哥吃。” 王翰林咳了一声,从茶盘里端走一碗茶,道:“既然你妹子把茶都送来了,吃了再走罢。” 王耀祖不情不愿低头吃茶。 英华便笑一笑道:“爹爹,李大哥打算明日开始施药,人手不够,问咱们家借人,爹爹要不要答应他?” 王翰林正打算和儿子说这个事呢,忙道:“你大哥不是闲着吗?耀祖,你无事就去知远那里走走,若是他忙不过来,就替他打个下手。” “我忙。”王耀祖自认是长兄,只说家里除了父亲,就是他说话算话。偏生同胞的二弟极有主张,对他并没有言听计从,李知远表面客气,其实并不听他的。英华呢,不只不听他的,还常常弄出些事来气他。现在他老子还要他给妹夫打下手,他哪里还能忍耐,把茶碗放下来,理直气壮的说:“便是不忙,施药是要到乡下去的,我怕染病。依着儿子看,就是妹夫,也不要叫他去,败家还罢了,染了时疫,全家都受连累。他不懂事要败家找死,爹你不能让儿子孙子陪他送死。”说完站起来就走。 王翰林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指着王耀祖背影的手指头都发颤。英华心里也恼大哥目光短浅,可是爹爹都气成这样了,她不好说生气的话,扶着王翰林坐下来,劝道:“大哥这二年身体是不大好。” “想要好处,怎么能不冒风险?”王翰林恨道:“都是他娘把他养坏了,只知道捡现成好处!你看看他,他除了会跟我闹别扭,何曾想过要替我分忧。” 英华低下头,有心还想在父亲面前说两句好话,她心里又实在不情愿,只能沉默。 王翰林气呼呼把茶一饮而尽,余怒未消,“你大哥白长了一把年纪,一点都不懂事,不要管他!叫他将来后悔去!” “不管大哥,爹是眼不见心为烦了,女儿的两个侄儿怎么办?”英华替老子捏肩,实心实意的替父亲着想,“侄儿们将来有爹照管,读十来年书总能出头,可是玉珠都十二岁了,过几年就要说人家了,爹爹不管可不行。” 王翰林长长叹息,许久才道:“你大哥……他就是不晓得咱们对他的这一片苦心呀。” 英华高高兴兴送了茶去,闷闷的回来,柳五姨瞧见,心疼甥女,问她为何闷闷的,英华便把方才的事说了。 “你大哥那个牛脾气,怕是到老都改不过来。你以后莫去招惹他。”柳氏摇摇头,笑道:“好在你嫂子虽然不大聪明,还晓得咱们的好,时常到我这里来陪着小心说说闲话。” “你家大儿媳妇?”柳五姨笑道:“她两口儿把点家当败的一干二净,后婆婆是个有钱的,她指望不上丈夫,不抱你大腿抱谁大腿?” 柳氏叹息,“总是英华的亲嫂嫂亲侄儿,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再头疼也是要照应周全的。好在大房那边闹了一场把我们老爷的心伤透了,不然现在我还要伺候长嫂呢。” 柳五姨看看英华,笑道:“你吃力不讨好,委屈不?” “我有点,娘才是真委屈。”英华笑嘻嘻给柳五姨敲肩,“五姨,真不能说?” 柳五姨微微摇头,笑眯眯不说话。 “不能。老大跟咱们不是一条心,他晓得了乱说话,咱们这几十船药白丢了是小事,柳家和刘大人的名声都完了。”柳氏斩钉截铁,看着英华道:“家里忙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和人说。” “噢。”英华忙道:“我只和知远哥哥略提了几句,也跟他说了不能外传。” 提到李知远,柳氏面露满意的微笑,便是柳五姨也微微点头,笑道:“英华这个小女婿挑的不错,胆子大,又肯吃苦又能干,嘴也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来,王翰林已是消了气,使人去喊大儿子来说话,岂料王耀祖极早就出门去了,黄氏一问三不知,又把小老头气了个够呛。文才早饭后去了李家,文才娘子陪着婆婆到黄氏那里做针线说闲话,黄氏听说文才去助李知远施药,便把王耀祖昨日回家发作的话又说了一回,劝文才娘子道:“文才明年能考了吧,小王爷都是我们家的学生,文才必是能考得起的。叫文才闲了多写几篇文章给爹看看不好么,让他在外头胡闹,万一也染了时疫可怎么好?” 姑太太是个没出过大门的妇道人家,深以为然,便想去和翰林哥哥说知,把儿子喊回来。文才娘子却觉得这个事是她表哥主张,家里两个最有出息的堂兄都被姑丈喊去帮忙,她怎么能让文才撤回来呢?可是外头得病的人实在不少,她又有些担心文才,思来想去,劝住婆婆,她寻了个借口,一个人来寻英华说话。 自柳五姨到曲池来,柳夫人便彻底不管家务事了。英华不只要管家务事,因为玉薇隔一日还要去乡下探望耀文,她还要捎带着替玉薇分担一些杂事,忙的都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忙了一早上,才歇下来梳头。 英华坐在窗前的一张榻上,杏仁持着一柄雕花牙梳替她梳头,她闲着两手,拈着一朵栀子在闻香。乌黑细滑的头发从二小姐肩头垂到坐榻上,满屋子都是幽香的头油香气。几个小丫头在阶下,洒水的洒水,扫地的扫地。小海棠蹲在一个花架子边,使湿手巾擦花架子上的花盆,看见文才娘子来了,忙喊:“文大奶奶来了。” 英华愣了一下才明白说的是文才娘子,忙站起来喊:“嫂子快进来,我正梳头呢,就不出去接你了。” 淑琴笑嘻嘻进来,便觉得英华的闺房变了个模样。从前在县里时她也到英华的卧房里来过。以前英华的住处十分朴素,从来不见金玉。今日一进来,最醒目的就是挨着墙的那几只大柜子大箱子,都包着云纹的白铜饰,边边角角擦得雪亮。窗台边的半桌上,搁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香炉,左边摆着一个红玛瑙盆,盆里垒着十来只拳头大的黄果子,右边是个一尺高的玉山子,雕着仙人捧桃。屋子里不只到处都透着奢华,靠着墙还站着几个眼生的漂亮大丫头。 英华因淑琴多看了屋子两眼,笑道:“我这里理陪嫁呢,乱糟糟的,都叫嫂嫂看见了。” 英华的嫁妆?淑琴眼前一亮。姑姑昨日还和她念着想早些替表兄毕姻,英华这边都在理陪嫁了,想来理的差不多了就要提成亲的事了。思及此,她便笑道:“理的差不多了罢,二舅妈可是看好日子了?” 英华摇摇头,道:“我娘忙的很,都叫我自己弄,我这里管着家也丢不开手,只有闲了弄一下两下,还早呢。嫂嫂你坐,我五姨带来好杏仁粉,妹子叫人点一盏百合杏仁露与你吃。” 淑琴坐在榻边的一张椅上,一边看英华梳头一边吃杏仁露,两个人一搭一搭说些闲话。淑琴看外头站着几个管家想进来都被小海棠拦住了,情知再不说人家又要忙了,咳了一声,带笑道:“你表哥今儿早上起的极早,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出门了,跟个孩子似的。” 杏仁的手一抖,梳子差点滑落。英华侧头看看淑琴,微微含笑,等她说话。 淑琴便道:“施药是积福的好事,娘和我都不拦他的,只是……只是你表哥倒底体弱,有些儿怕他过了病气呢。所以想问问妹妹,他们在外头施药,是怎么一个情形。” 这口气倒有些像昨晚上大哥说话。英华一边疑惑大哥是不是跑去姑母面前打拦,一边笑道:“施药是这么一个章程,妹子说与嫂嫂听听罢。他们借了我五姨的一个大仓库,要把成箱的药照方分捡,再分运各处施药点。有几个现成的方子配的成药,或是汤剂,或是丸药,都要先备好。还请了郎中在施药点坐诊,若是病症相合,就与他成药,若是不符,就现开药。施药虽然要表兄劳累奔走,但是直接和病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哪里就那么容易过病气。再说了,咱们家前阵子不是都病了么,吃几剂药也就好了。真过了病气,只要及时医,也不要紧。” 前阵子大家冒雨从富春跑到府城来,的确都病了,虽然病的有轻有重,但是也没有死人。淑琴想一想现在有医有药,更不必害怕了,笑道:“妹子这般说,我就放心了。回去我就说给娘听,也省得她也瞎担心。”她说着就起来告辞。 英华握着梳好的头发送她到院门,回来长叹:“我大哥的手伸的还真长,若是姑母和表嫂信了他的话,真拦住文才表哥的路就可惜了。” “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柳五姨从里间出来,坐到英华的妆台边,就有她的丫头过来替她梳头。五姨眯着眼睛,懒洋洋说:“世事哪能只沾光不冒点风险。你爹当年把你大哥送回富春实是做错了,要是让他在京城多住几年,多碰些钉子,说不定现在就不必让三姐替他操心了。” “五姨你老人家替柳家操的心又哪里少了?”英华笑嘻嘻把栀子花搁到妆台上,揽着头发凑到柳五姨身边,笑道:“五姨,你明日就回杭州去?” “你小舅舅想必是要跟特使一块来。我在这里也无事,回杭州抢人去,下手晚了好工匠都叫别家抢去了。”柳五姨伸了一个懒腰,道:“英华你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跟五姨去杭州走一走,转个小半年再回来?” 79从曲池到杭州 去不去杭州?英华纠结了。富春乡风略保守,回家乡这两年她出门的次数有限,惹的麻烦可不少。现在就有机会让她去看一看西湖的美景,再去苏州逛一逛,何其难得。再说了,依着未来婆婆陈夫人的那个性子,她嫁进李家一定会拘着她在家绣花煮饭养孩子,必定不会让她出门。失去这个机会,若非将来李知远在苏杭一带做官,她怕是一辈子不得去苏杭闲逛。 可是她若是陪着五姨去杭州,家务谁来料理?她的嫁妆也还没有理好呢。陪着五姨去杭州,极少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母亲那么久……最后一个理由,她不好意思和五姨说,她现在一日看不见李知远就要思念两三回,几个月不见,实在是舍不得呀。 窗外轻风软软,艳阳高照,鸟雀吱吱喳喳,跳来跳去好热闹。屋里却静的很,英华低着头,眉头微微皱起,去和不去化成两个披甲戴盔的小人儿,你一拳我一脚打架耍子。 杏仁替二小姐挽发,几次问“二小姐,今日梳什么髻?”二小姐都没有听见。 五姨理好晓妆,回头看外甥女儿仍在发呆,不由笑问:“英华在想什么呢?” “啊……”英华被杏仁轻轻推了一下,回过神来,红着脸道:“我在想,我若是跟五姨去杭州,家务事谁来管呢?” 五姨轻轻咳了两声,早有她的丫头端过来一个朱红剔漆云纹的小茶盘,盛着一只小玉碗,碗里大半碗黑褐色的药汁。柳五姨皱着眉扭过头,抱怨道:“又吃药。不吃。” 柳氏从外头进来,笑嘻嘻把药碗递到五姨唇边,劝道:“好容易养了这几年才好些,若是不肯吃这个药,明儿病倒了,这一大摊子事叫谁管呢?”一歪头看见英华还披着头发,笑骂:“你呀你呀,越大越懒了。” 英华对柳五姨扮鬼脸,转过身子坐直身体让杏仁梳头。 柳五姨皱着眉,低头在柳氏手里把药吃了,朝后一靠,道:“这个药吃了七八年也不见好,不如不吃。” 柳氏把药碗放回去,抽出手帕,怜惜的替柳五姨擦嘴角的药渍,笑道:“我瞧着这个药就很好。曲池这边有我,你尽可以放心回杭州养病。待玉薇的婆婆大好了,我把玉薇打发到杭州去,如何?” “先让英华陪我几个月罢。”柳五姨笑嘻嘻地,“她看帐麻利的很,就叫她替我看几个月的帐,再陪我说说闲话,可使得?” 柳氏本来就打算让英华跟着柳五姨几个月的,如何不依,当即道:“使得。英华你收拾收拾,明日跟你五姨去杭州住几个月。” 英华还有些儿犹豫,看柳氏使眼色是叫她立刻答应,忙清脆的答应。待五姨出去和管事说话。英华心里不舍就走,依偎到母亲身边撒娇,才道:“娘,我不在家,家里的事儿怎么办?” “家里的事不重要。”柳氏搂着女儿,轻声道:“你五姨身体不好,又是个极好强的。迁都这样的大事她自然不肯落在人后头,你这一去,看帐帮忙都是次要的。第一要紧,盯着你五姨吃药,晚上让她早睡,早上哄她多躺一会,三餐让她定时吃,别让她累垮了。” 英华默默点头,眼圈都红了,道:“女儿记住了。五姨她……” 柳氏笑道:“你五姨也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只要养的好,没有大事。莫伤心了。”拍拍女儿的背,道:“收拾几样礼物,去李家看看沈姐,和芳歌说说话儿,到底定了亲,出个远门也要和人家说一声。” 英华虽然心里不敢和陈夫人打交道,然她和芳歌是要好的,又想着出门几个月,总要当面和李知远说一声儿才好,就大着胆子,叫杏仁去备了四样时鲜果子做礼物,又想着沈姐要生了,又装了一匣好上的阿胶,带着小海棠和几个管家,坐车出门到李家来/ 先到陈夫人处坐了一会,英华便说五姨身体不大好,母亲叫她陪着五姨去杭州暂住几日。陈夫人虽然不乐意没过门的儿媳妇出远门,到底这个儿媳妇是还没娶进门的,她说话还不算数,有心敲打英华几句吧,小姑娘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举一动都找不到错处。老夫人想到将来还要跟滑不溜手的儿媳妇打持久战,心里闷闷的,也无意再聊,道:“芳歌日日都要念你几回,你寻她去罢。” 英华含笑答应着站起来,端端正正走出陈夫人的上房,就一蹦三尺高,撒着欢儿直奔芳歌的住处去了。 陈夫人听见外头动静,恼的按着额头倒在罗汉榻上,伤心道:“生生是个没笼头的野马,娶来家可怎么得了!” 芳歌看见英华极是欢喜,听讲英华要陪着姨母去苏杭住几个月,羡慕的说:“都讲苏州繁华的紧,你去了多逛逛,回来说与我听。” 英华搂着芳歌的肩膀,笑嘻嘻道:“我去了,常常写信与你,有什么热闹的好玩的都写把你看,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也给我寄信,我都叫人捎来。” 芳歌笑着答应,又道:“就是不晓得哥哥有没有什么要你捎的。要不要使个人前头问问去?” 英华睁大眼睛,天真无辜的答应:“好呀,也问问青山想要什么,我也给他捎。” 芳歌本意是要看英华害臊的,英华这般没羞没臊,她便捏着英华的脸,笑问:“嫂子,你就不晓得害个臊?” 英华跳开,握着脸笑道:“我要真摆出嫂嫂的款来,你又要嚷我假正经了。沈姐这一向可好?我体己给她带来一包好阿胶。” “这几日还好。她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些,爹爹叫她静养,所以如今都不叫她动针线了。走,我带你去她那里。” 英华招手叫小海棠把带来的一匣阿胶取来,芳歌带着她送阿胶到沈姐住的院里。沈姐抱着大肚子在抱厦吹风呢,看见英华极是喜欢,收了阿胶还留英华坐,又要亲手做点心与她吃。英华怕她动了胎气,哪里是肯,随指了一事,逃也似跑出沈姐的院子。芳歌跟在后头追出来,气喘吁吁,按着胸口笑道:“你跑什么,沈姐又不是老虎,生吃了你。” “她挺着那么大一个肚子,本来要静养,我去了劳她又是茶又是果子,还要做点心,我不安心的。”英华站定,笑道:“再多坐一会,真怕她累着了。必是要跑的。” 英华待沈姐这样体贴,芳歌心里极喜欢,亲亲热热挽着她道:“沈姐那里平常也无人去,你去了她喜欢的。哥哥不晓得出门了没有,我们找他去。” 英华心里本就是想见一见李知远,芳歌主动提出来,她就低低应了一声,两个手牵着手绕过陈夫人的上房,打后院穿夹道到李知远的住处。谁知院子里静悄悄的,问得小僮团子才知李知远今日约了人都在码头仓库那边捡药,并不在家。 芳歌使人去喊,李知远实在是忙,并不晓得是英华到他家寻他,只说无甚要紧事,等他晚上回家再说。 芳歌还要叫人再请,英华到底有些害臊,拦道:“捡药是不能马虎的,让他忙去罢。此去数月即回,人家也不是非要今日见他说话。” 芳歌并非英华肚内的蛔虫,不晓得二小姐心里其实是想她大哥回来的,更何况她自家看到英华就想着八郎,一直在思量八郎求亲的事,她比不得翰林家小姐光棍,这等事体想一想就要脸红的,心里千回百转,嘴上一个字不敢讲,只捡些闲话来说。 英华耐着性子说了小半个时辰闲话,也不见李知远来,实是等不得了,辞了家去。 管家的二小姐要出远门,要移交帐本给老田妈,钱箱要点了数交给柳夫人的大丫头黄莺,还有自家院里的二十来个大小丫头和婆子媳妇子要安排去留,并二小姐的心腹管家三四房也要跟去……等英华歇下来想再寻机会和李知远见个面儿,已是初更,偏又下了三两点雨,湿答答的不是出门见面的好天气。英华也只得叹一口气去睡。 第二日诸事妥当上了船,一来柳五姨前阵子在清凉山打转,劳累狠了需要休养,二来她也有意放权给英华练手。是以英华自上了船之后,一路上船队的食宿采买都是二小姐料理,比在家中忙好几倍还不止,到晚歇到床上,二小姐哪里还有思念李知远的力气,眼一闭就睡着了。 杭州此时不过是个府县同治的小城,人口不过二十来万,因着西湖景致甚好,许多富人都在湖边置宅。柳家图水路到新都城便利,在西湖边买了一处极大的宅院,就在宅门口建了个大码头,下了船连轿子都不用,走几步就到了。 柳五姨下了船,早有一群管事的来围着请示回话,便使个管事柳一丁带着英华各种转转,让她自家挑个喜欢的住处。 这个柳一丁年纪约有四十来岁,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柳家管事的制服——酱色绸直缀,戴着黑纱小帽,勒着黑角腰带,躬着身子在前头引路,一抬腿就露出崭新的白绫裤,皂底靴,看上去气派极了。英华看他这一身打扮比方才那几个大管事的不差什么,猜他是五姨得用的人,待他也十分客气。 原来这个大宅西边靠水是作坊,后头便是作坊工匠的住所。东边前头是个十三进的大宅子,后头还有一个极大的花园,里头亭台楼阁有二三十处,柳五姨平常都住在花园里。 柳一丁引着英华从大宅的夹道走过,指着重重屋檐笑道:“前头住着十几位师爷,还有几位管事的老爷少爷。咱们这些管家管事平常都在前头。每日一群糙汉子为了鸡毛蒜头的小事吵架,到是热闹的很。回头小小姐住久了,就晓得了。五小姐住在后头枫影堂。” 英华便晓得前头办公场所,便跟着柳一丁走到后头去,先到柳五姨住的枫影堂转了转。柳一丁指着与枫影堂隔着一个两亩方圆大荷塘的小院道:“那边是清槐居,后院有一道抄手游廊直通那边的,要不要先去那里看看?” 英华点点头,柳一丁便引着她转到枫影堂的后院,果然推开一扇角门,就是一道曲折游廊,一边是方才那个大荷塘,另一边是砖砌的花窗墙,游廊中间还开了一个月洞门通向不晓得哪里,此时月洞门上了锁。游廊走到底便是清槐居的后院,院子当中种着几丛芭蕉,堆着两块湖石,角落里还有一间小小的茅厕。一个小小的穿堂夹弄过去,就是前院,前院比后院还小一点,铺着青石板,摆着十来盆花,倒是有一个不小的厅,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二三十套桌椅,原来是给等候的管事休息的地方,所以还设了一个茶水房。英华在茶水房门口略站了站,看里头诸事齐全,很是满意,再走到前头院门朝外看,原来外头是个小树林子,各色树木足有上百,最醒目的就是一棵大槐树,华盖亭亭如巨伞,难怪这里要叫清槐居。 柳一丁看英华小姐的神情,猜测她是愿意住在这里了,就从腰间解一串钥匙,笑道:“清槐居除了前头这个厅和茶水房,还有大小房间二十来间,小小姐要不要瞧一瞧里头的陈设?” 英华思量一下,她来本不是长住,跟在五姨后头学习管帐管事还是退一步的,主要是要照管五姨的饮食起居,住在这里离着五姨最近,再合适不过了。住的舒不舒服倒在其次,因笑道:“五姨她老人家一向讲究,这里必是好的,我就住在这里罢。” 柳一丁便把钥匙交到看上去年纪大一点的林禽手上,笑道:“这里本来有看守房子管洒扫的婆子八个,本来是四个一班轮流值夜的。小人都去喊了来,还有几个大小丫头,都喊齐了让小小姐挑一挑,中意的留下来使用,可好?” 英华瞄一瞄她带来的人,几个大的都留在曲池了,除掉小海棠是个小机灵鬼儿,林禽、红枣和莲子这三个,也就能做些铺床叠被守屋子的事。剩下的大大小小几个,还要仅有的两个管家娘子管着,粗使都不一定够。清槐居楼上楼下也有二十来间屋子,极少也要再挑十个人使用。柳五姨和娘好的似一个人,倒是不用跟她客气的,便道:“人少了屋子空着怪怕人的,正要问五姨讨几个人使。” 柳一丁去了半日,带来五六十个婆子,近百才留头的小丫头,在后院黑压压站了好几排。英华便捡那看着老实本份的婆子点了六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点了八个留下,就叫林禽指使她们洒扫屋子,安顿箱笼,她自带着小海棠照旧从后院经游廊到枫影堂去。 枫影堂守后院角门的小丫头认得英华,也不曾拦,引着她们到后堂廊下,悄没声音的退下去了。英华脚才踏到台阶上,就听见一个女孩儿娇俏的说话声,仿佛是在撒娇的样子。 “五姨,你怎么才回来呀,清儿想死你了。五姨,让清儿搬到清槐居住,早晚服侍你好不好?” 咳,这个清儿是哪里冒出来的?英华偏着头想了半日,也想不出来柳家近亲哪里有这么一位芳名清儿的小姑娘。不过她一来就占了人家求而不得的屋子,是不是在外面再听一会儿?杏华伸出食指,对小海棠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打算把无意偷听进行到底。 “五姨累了,要歇一会。清儿你回去罢。”柳五姨的声音里带着些疲惫。 “清儿去了。五姨若是觉得闷了,就喊清儿来说话。”这个声音娇娇嫩嫩的。不过显然没在五姨那里讨到好,还带着点委委屈屈的哭腔。 英华再上一步台阶,就看一个穿着嫩黄罗衫的少女出来,大大的眼晴里含着委屈的水雾,红红的小嘴嘟着,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这个俏模样倒是有些眼生,看不出是谁家的亲戚。 小姑娘看到英华,小脸跟翻书似的,把我见犹怜的样子收起来,翻了个白眼,不屑的说:“又是来打秋风的乡下亲戚!”就仰着下巴转角门出去了,一转身露出发髻上插着的一柄镶珠点红宝石的凤钗,翅膀和尾巴颤威威的,神气活现得像才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后头还跟着四个收拾得俏丽动人的小丫头。这个气场,就是个娇滴滴的白富美哪。 80清槐居之战 上 英华看看自己,她还在穿大伯父的孝,这身衣裳是和嫂嫂黄氏还有表嫂陈氏淑琴同款,都是本地细麻料子,富春乡下裁缝的出品,头上只得一根木簪子,连朵花儿都没有,看上去灰扑扑的,真是乡下亲戚哎。 可是,她到杭州又不是为了在亲戚里掐尖出头,干嘛和这种幼稚的小姑娘计较?小海棠大约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被轻视,气得对着人家的背影鼓起腮帮子吹气。英华拍拍她的肩,无所谓的笑道:“走罢。” 大约里头是听见动静了,一转眼柳五姨的大丫头双福笑着接出来,道:“五小姐正念着小小姐呢,只说小小姐还要再转一会,怎么就来了?” 柳五姨歪在榻上,睁开眼看着英华进来,笑容满面,问:“我们小英华这么快就回来了?让五姨猜猜,你就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是不是?” “嗯。”英华笑着点点头,道:“头一个是清槐居,我觉得那里就好,也没到别的地方去看。” 五姨赞许的点头,道:“特为留着那几处等你挑的,姨娘还怕你年轻爱热闹,看不上那里清静呢。” 原来是特为留给她的,难怪那位清儿姑娘讨不到。英华含笑道:“我带来的人不多,柳一丁传了人来,我就挑了十来个。” 柳五姨还不曾说话,双福便笑道:“柳一丁一向勤快,过一会想必还要送点什么过来。” 柳五姨也笑道:“柳一丁一向办事周全。”转向英华,又道:“这个柳一丁是咱们这个花园的管事。你歇一日,明日让你管家,就叫柳一丁听你差遣如何?” 英华答应着站起来,就道:“明日就管怕是不成。英华这几日想先去城里逛逛。” 柳五姨明白英华是打算先打听当地物价行情,却是怕柳家的管家小看她的意思,可见这个外甥女儿做事和她母亲一样谨慎,笑道:“使得,明儿给你拨一辆车专用,再拨几个管家跟着你出门逛去。前头住着十来位本家舅舅表兄,也有你见过的,也有你没见过的,也有在家管事的,也有专跑外头的,过几日算月帐吃饭再一齐见一见。”说完了微微皱眉,停了一歇才道:“这些亲戚性情不一,我也不耐烦细说,回头叫双福和你说说。” 英华猜五姨是有些话儿不好直接说,她本来是想问问方才那个小姑娘的,想来双福回头会避着人和她说,也就掩口不提。 柳五姨的另一个大丫头福寿捧着药进来,英华忙挽起袖子取白麻布手巾垫在柳五姨衣上。柳五姨虽然不大乐意吃药,当不起外甥女儿这样殷勤服侍,皱着眉把药吃了。英华笑嘻嘻捧着一小碟蜜汁杏干送上,道:“五姨快吃,我前些日子吃药想吃这个杏干都想不到。” 柳五姨取了一块纳入口内,又塞了一块到英华嘴里,笑骂:“长本事了,会管着你五姨了。” 双福念佛道:“阿弥佗佛,以后总算有人管着五小姐吃药了。”跟福寿两个相视而笑。 英华把小碟放下,一本正经道:“正是呢,现在可是我管家,吃饭吃药这些大事,都要听我安排。” 福寿送上擦嘴的绸手巾,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柳五姨啐了一口,笑道:“我吃过药了,你回去收拾你那屋子去罢。福寿,外头管事们来了几个?” “听说五小姐回来,管事们都来了,全在前头议事厅候着呢。”福寿看柳五姨的表情很愉快,又道:“贤少爷跟汪师爷陈师爷又吵上了,嚷着要五小姐做主呢。” 柳五姨皱眉,伸手搭着一个丫头的肩,福寿扶着她出门。 英华送到阶下回来,双福已经在圆桌上摆好几样果子,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小小姐那边怕是还没有收拾好,先在这里坐一坐呀?” 英华猜是怕她那边人多不好说话,笑一笑道:“好,小海棠你回去瞧瞧收拾的怎么样了。”不必双福说,屋子里站着的七八个人都跟着小海棠退出去了,一个大些的出门之前还顺了一个小马扎,想是去守门的。双福去里间取了一叠帐出来,一本一本排在桌上。 英华便端着茶,低头慢慢吃,等双福说话。 双福笑道:“前头管事和师爷不算,住着十六位本家老爷少爷,还有九位亲族里的老爷少爷,六七位小姐。这几位投来的亲戚,其中有一位俞少爷和俞小姐,是小小姐嫡亲的表兄表姐,原来在沧州住着,跟大少奶奶不大合得来,两个月前才到杭州来的。” 英华在心里把柳家几位姨娘排一排 ,好像没有哪一位夫家是姓俞的,便看着双福。双福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笑道:“老爷当年在泉州住过两年,纳过一位姨太太,养了一位小姐才两三个月,不晓得为了什么姨太太抱着小姐走了。老爷找了一二年也不曾找到。谁曾想那位小姐去年年底居然领着儿女寻到沧州去了。老爷心疼她失散多年才回家,待她们母子三人甚好,因小姐守寡,替她备了嫁妆再嫁,就留下孙少爷和孙少姐在柳家养活。”又咳了一声,苦笑道:“便是贤少爷和清小姐。现在他们兄妹住在前头第七进。清小姐方才出去,小小姐可见过了?” 原来就是她啊。英华点点头,微笑道:“远远瞧见一眼,却是没有打过照面。” 双福把几本帐都翻开,苦笑道:“清小姐和贤少爷都是打小儿娇养的,小小姐看看帐,心里就有数了。” 英华拿眼一扫,却是换季衣裳的帐。柳家换季定例,管事们做三套,亲戚老爷少爷帮忙管事的加倍。俞贤少爷名下写着另支三百两,清小姐名字写着另支五百两。英华把那帐前后翻翻,还有几位多支的,差不多也就是多一二十两的样子,都没她两个支的那么多,便笑问:“他们多支的这个,算谁的?” “清小姐和贤少爷是五小姐自己贴的。那几位说是等发了月钱补上。”双福苦笑道:“他两个在外头挂的帐也不算少,五小姐还不知道呢。” 双福都知道了,五姨八成是装不知道,英华哦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几本包起来我带回去看。” 双福便把这几本帐都收起,寻了个藤枕箱装好,又和英华说些闲话。少时小海棠过来,英华便叫小海棠抱着枕箱,主仆两个照旧从后院角门出来,经抄手游廊回去,看那个月洞门是开着的,回来便指个在院子里扫地的婆子过来,问她:“荷塘边游廊上的月洞门通哪里?钥匙是谁管的?” 那个婆子笑道:“那个月洞门出去再走一射之地有个藏书楼,平常清小姐在那里看书,闲了过来寻五小姐说话,钥匙是清小姐那边收着的。” 英华想一想,她占了清小姐想住的屋子,这位清小姐又是个不大懂事的,门户还是要谨慎些,便吩咐林禽:“我看五姨那边后角门是有专人守着的,咱们也使两个机灵的守前后门。” 那个婆子甚有眼色,笑道:“小妇人原来就是守花园门的,前头大宅后头花园里的人,十亭也认得有九亭,就让小妇人守前门罢。” 林禽看英华点头,便使她守前门,从曲池带来人里头捡了个小丫头守后门。 英华楼上楼下走走,甚觉满意。清槐居原来想是留客的地方,除去几间给奴仆住的屋子,楼上楼下陈设的都很奢侈。英华便叫除了楼下布置一个书房一个小厅,楼上她的三间卧房保留,贵重陈设让小海棠造个册子记好某物搁在某处,然后把楼上几间空屋做仓库,把这些奢侈陈设一古脑儿全锁起来。 过不多时,柳一丁果然又送来一个厨娘并厨房吃用之物,笑道:“前头人多,怕小小姐一时错过饭点等不及,还是设个小厨房方便些。” 英华去外祖父家或是到舅舅的别院玩耍 ,哪怕只住三五天,舅妈都是给她单设小厨房的。这个小厨房在她看来是常例,是以她也没推辞。 清槐居院门大开,管家们流水搬米面柴锅诸物进来。后头花园虽然不比前头人多,总有几个人经过。这边柳一丁还没有走,后头花园住着一位英华小姐的消息就传开了。前头的亲戚们,晓得英华来历的那几位,都没理论处。那不晓得的,都不大快活,同是来投亲的,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便是柳老爷嫡亲的外孙贤少爷清小姐,也在前头住着呢。怎么这一个单在在后头花园住,还要与她开小厨房?两个闲的脸蛋疼的远亲席八娘和杜九娘打听得新来的住的是清槐居,相对一笑,一起到花园寻清小姐说话。 清小姐因为柳五娘待她最厚,所以她格外自重,平常都在后花园的藏书楼看书,只有吃饭时才到前头去。席八娘进了藏书楼,隔着老远就笑喊:“清姐姐,看累了书也要歇一歇,我们到清槐居去啊。” 清小姐才讨清槐居不得,碰了柳五姨的软钉子,心里正不痛快呢,闻言丢下书,歪着头冷笑道:“这就奇了,我好好的去清槐居干什么?” 杜九娘笑道:“五姨从曲池回来,带回来一位英华小姐住在清槐居呀。我和八娘想瞧瞧她去,特为约你一起去。” 81清槐居之战 下 清小姐愣了一下,小脸微红,把桌上的书本拢到怀里,掉头就朝楼上走。不一会楼上就传来椅子撞击地板的声音。 席八娘和杜九娘相对微笑,只差击掌相庆。八娘笑眯眯听了好一会,才扬声喊:“清姐姐,你去不去清槐居?你不去,我们先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清小姐从二楼下来,扶着扶栏的手微微颤抖。阳光从半开的窗户中射进来,照亮窗外的几树粉白碧桃。时已近夏,桃枝上碧叶纷纷,只留最后几片残花,清小姐的半边面孔迎着光,惨白如被风吹落的花瓣。 席八娘对杜九娘意味深长的一笑,两人分左右亲亲热热把清小姐扶在中间,后面清小姐的小丫头们排成一排,迤逦朝清槐居而行。 清槐居里门口正热闹,院门外停着三四辆车,车上磊着满满的吃用杂物。十来个管家来回扛东西。婆子带着小丫头在前院洒扫除尘,小海棠带着几个人收放东西。英华负手站在前院的松树底下,和柳一丁闲话。柳一丁恭恭敬敬问一答十,捎带还要看着管家们搬东西。清小姐这一票娘子军带着香风闯进院门来,吓得柳一丁顿了一顿,才笑着迎上去,道:“清小姐和杜小姐席小姐来了。” 居然还带了帮手来,英华带着笑打量她们三个。清小姐个头最高,眉眼间依稀可见外祖父的影子。想来方才走的急了些儿,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着红,只是嘴巴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瞪着她,跟鱼缸里的小金鱼似的,看着怪招人疼爱的。 那两位英华拿不准谁姓杜谁姓席,左边一位个子最矮,肌肤丰臾白晰,妆容明艳,衣裳俱是崭新,折痕依稀可见,想来家境不太好。右边那位却是不低调的华丽,银红纱衫儿白纱裙儿本是极素雅的妆扮,奈何她上裙下衫都用金线挑绣着梅竹花样,行动间衣裳上的绣花在太阳光底下闪闪烁烁。 英华打量她们,她们也都在打量英华。这位富春来的英华小姐个子高挑纤细,眉眼温宛,正是南边最常见的中等人家小姐模样,她全身只最外头一件细白麻布的背子新的,衫裙虽然是银锦,全是前几年的旧样子,从头到脚最值钱的只有耳畔那一对白玉的耳坠,怎么看都是穷途末路来投奔的乡下亲戚。 所以清小姐瞪英华几眼,觉得自己看中的屋子被这种人占去了实在是郁闷,就把头一扭,去看阶下那一排盆景。 杜九娘曾到沧州去过,看英华的眉眼和柳家人不大像,只说英华和席八娘一样是柳家远亲,笑眯眯问:“柳一丁,这位是谁?” 柳一丁乐呵呵道:“杜小姐,这是富春来的王家二小姐。” 英华便对着日光下闪烁的所在含笑施礼,道:“奴是英华,见过杜家姐姐和席家姐姐。” 这位乡下来的王二小姐,客客气气和她两个见礼,却对清小姐视若无物,也算是个识趣的了。席八娘觉得英华小姐的身份应当和她差不多的,更添了三分亲热,执着英华的手,笑道:“英华姐姐,你才来不熟,想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告诉我们,我们带你去寻。” 英华含笑点头,请她两个到厅里坐,笑道:“今儿才到,屋子里乱的很,姐姐们到屋里坐坐。” 席八娘牵着英华的手,对杜九娘使了个眼色。杜九娘便挽着清小姐的胳膊,笑道:“走,咱们瞧瞧英华姐姐的新屋子去。” 清小姐冷笑不已,顺着杜九娘进屋。这个小厅英华只略微修饰,把黑漆螺钿百草纹的屏风换成白地墨荷竹屏风,把供桌上几样青铜器都撤了,摆着一个盛着朱红樱桃的浅口冰纹青瓷盘。屋子外头的暖风一吹,再加上才撒过水扫过地,小厅里热烘烘的,一派过日子的热闹劲儿。清小姐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冷哼一声,道:“好好的屋子,收拾的这样俗气。” 杜九娘和席八娘的笑容越发甜美。英华歪着头看看清小姐,笑道:“妹子这样的俗人,也只配住这样的俗地方。” 仿佛有一个隐形的巴掌轻轻抽过了清小姐的娇面,杜九娘觉得自己能听见清脆的巴掌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席八娘低着头偷笑,便是柳一丁,都老大不好意思的扭过头朝外头看。捧茶过来的红枣笑容满面端着茶盘,几步路都走的东摇西晃。唯有英华,笑容里带着得意让大家坐,让大家吃茶。 清小姐被英华挑衅的笑容激的满面通红,她一向得意惯了的人,怎么忍得住?清小姐推开正好挡在她身边的红枣,恨道:“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要去和五姨说,你们欺负我。” 英华扶住红枣,笑嘻嘻道:“咱们怎么欺负你了?妹子就看见姐姐欺负妹子的丫头了。” “你!”清小姐气的跺脚,捂着脸大哭而去。 英华放开红枣,娇怯怯的对着席八娘和杜九娘说:“清姐姐怎么就恼了,是妹子说错话了么?” 并不曾说错话,只是抽的好响亮耳光。杜九娘和席八娘对视,都笑的极畅快。席八娘亲热挽着英华的胳膊,道:“哎呀,你不晓得呀。清姐姐极是想住清槐居呀,一直不好意思问五姨讨,如今这里你住着,她——是恼了。” 清小姐哪里是不好意思讨清槐堂,明明是讨过了五姨不曾给。英华自然故意呆了一呆,为难道:“五姨叫妹子在花园里头随便挑一个地方住,妹子随手就挑了这里,实是不晓得她喜欢……可是,人家箱笼都搬了来,再嚷搬家,五姨会恼我多事呢。” 杜九娘极是赞同的点头,端着茶碗慢慢吃茶。席八娘笑道:“可不是,咱们寄居还要挑挑捡捡,可不是招人烦。” 咦,这两位不是清小姐的同伴么?怎么清小姐气跑了她两个反留下说话,还一副看清小姐笑话的样子?英华耐着性子和她两个话家常,过不得小半个时辰,就把席八小姐和杜小姐的底细都摸清楚。 原来席八娘的父兄是头一拨投到杭州来的柳家远亲。她父亲和哥哥席五郎都在杭州的柳家商行做管事,因为席五郎极能干,甚得柳五姨青目,所以八娘颇得优待,在柳五姨面前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杜九娘是柳六姨夫家的一个侄女,家事也算得富有。她的父亲杜二老爷代表杜家到新京城置宅,此事不是一年半年能办妥的,所以二老爷连妻女都带来了。杜二老爷前些日子已经带着子侄去了富春,只留妻女暂住柳家大宅。杜九娘正经是柳家的客人。 英华心里计较:杜九娘是正经姻亲,待她要客气有礼,席八娘虽然也是外姓亲戚,她的父兄实打实是替五姨做事的,待她便要当是自己人了,倒不妨更亲热些。唯有这个清小姐,想住清槐居的心思连外人都晓得了,五姨却偏不与她,可见待她不过是面子情儿了。偏她又这般娇横,那自己待她不妨说话客气着些,但是该占的一寸都不让她,想来大面上过得去,五姨那里就可以交待得过了。 英华言谈之间,待杜九娘越发的客气,待席八娘加倍的亲热,八娘和九娘都有所感觉,觉得英华虽然穷了些,可是为人知趣,说话和气。更何况英华一来就把清小姐气得泣走,她们三个有共同的对头,越发相处愉快。 眼看着时近黄昏,英华便留她两个便饭。杜九娘使了自己的小丫头回去说一声。那个小丫头去了一会,飞奔回来,道:“前头闹的好热闹,清小姐投水了,贤少爷嚷着要回沧州去寻柳老爷做主呢。”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三位小姐俱都愣住。英华最先回过神,忙问:“人救上来没有?” 杜九娘按着胸口想了半天,估计是想起来什么,失声笑道:“她可真会闹。”因英华怔怔的看着她,笑道:“听说,有一回不晓得令舅母说了她一句什么,她当场就要投水。令舅母的脾气上来了,嫌她在池边太磨蹭,径直她丢入池,闹得她们兄妹在沧州存身不住,才到杭州来。” 王二少和杨八郎小时候调皮,不只被舅母丢过水池子,还被舅母捆起来吊着打过几鞭子。看娇滴滴的清小姐不顺眼一把提起来丢水池子的事,舅母确实干得出来。英华这么一想,不由也笑了,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收了笑容还问:“救起来没有?” 那个小丫头还不曾说话,席八娘抢着道:“哎哟,哪里会有事。英华姐姐是不晓得,咱们外头西湖倒是深的很,只有前院戏台前有个荷花池,水深还没有这个丫头的胸口高。” 杜九娘这个小丫头才留的头,她的胸口还没有桌子高呢。这么浅的池子,投水也就是闹一场罢了,真想寻短见,出门不远就是几十里方圆的西湖,铁了心要举身赴清池,一百年都找不到她活人。 这位清小姐还真是……会闹。英华摇摇头,苦笑道:“她这么闹,是想让大家晓得,她是被我气的么,这是存心要坏我名声呢。” 席八娘微微一笑,道:“英华姐姐莫往心里去。她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杜九娘也道:“处久了,谁是什么样的人谁不清楚?英华姐姐休计较一时得失。” “话虽如此,妹子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想去瞧瞧她。”英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两。席八娘也干脆,直接站起来,笑道:“也是,前头闹成那样,咱们在后头吃饭也不香。” 杜九娘会意,也道:“英华姐姐初来,咱们就陪她到前头走一走。” 她两个便一左一右把英华夹在中间,三个并排朝外头走。小海棠甚是机灵,不等红枣去喊就跟了出来,也学着主人的亲热样儿,挽着九娘带来的那个小丫头,落在小姐们后头几步。 她们顺着夹道先到前院,离着戏台还有好远就看到那个荷花池,果然是浅浅一池清水,池边还有一片湿答答黑糊糊的脚印,再问守戏台的老仆,说人都往第七进去了。八娘又引着英华从侧门进去走另一条夹道。走了几步,杜九娘指着第五进笑道:“八娘住在第九进的第二个院子里,妹子就住在这里。” 从外头看,第三进第四进的屋子都极高大华丽,侧门俱都上了锁。自第五进开始,每进的侧门边都站着一个守门的婆子,看见她们三个过来,一路喊八娘九娘声不绝。九娘矜持,只点点头。八娘一边答应,一边与英华说:这是某妈妈,只管某处侧门出入。英华也点头致意,喊一声某妈妈。 这些妈妈们既然是安排守门的,多少都有些眼色,看到英华身后不远跟着柳一丁呢,都猜这是柳家的娇客。走到第七进的侧门边,那个守门的妈妈就极有眼色的凑上来问好引路。 这个第七进的侧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青砖夹道,夹道两侧各有两个院门。此时只有靠里头一个院门大开,门口站着一排管家和几个仆妇,柳五姨的大丫头福寿站在门边,一脸的怒气,板着脸正骂人呢。看到英华,福寿忙收了怒容,笑着迎上来,道:“这事儿闹的,让小小姐受惊了。” 小小姐是哪位?席八娘和杜九娘都纳闷呢,英华苦笑着问:“清姐姐她还好吧?” “没事儿,就是呛了几口凉水。”福寿摇摇头,也皱眉,“贤少爷脾气不好,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小小姐别往心里去。” 动不动就嚷着要大人做主的贤少爷,在英华心里就是个废柴。柳家家教,孩子们在外头吃了亏不晓得找回来,回家先吃一顿板子,若是自己找不回来寻人帮忙,还要加一顿板子。动不动就嚷着要大人做主的,得多丢外祖父的脸,难怪他们兄妹在沧州住不下去。英华笑一笑,也不接话,就把手搭在福寿伸过的胳膊上进院门。 福寿年纪也只有十五六,是柳五姨的管事大丫头。柳家的家风,管事的大丫头,若是出息了,外派做女管事是肯定的。所以柳家管事的老爷少爷们也不会真把福寿当丫头看待。福寿这几个丫头待亲戚里头的小姐们差不多也是个平辈的礼节。这样恭恭敬敬自降身份服侍一个远房亲戚,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席八娘惊讶的睁圆眼睛,停下了脚步。 杜九娘毕竟是到沧州柳家去过,看福寿这个态度,跟沧州柳家老宅的管事们对待柳家的孙少爷们似的,也是心惊。柳老爷只有一个儿子,还有三四个孙子,却是没有孙女儿。便是有,柳家大少爷今年也才三十岁不到,养不出英华这么个十六七的大女儿。难道,英华是柳三娘那个母老虎的女儿?柳三娘在亲族中威名赫赫,尤胜五娘,完败柳家诸娘。便是她的小婶婶柳六娘,在杜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杜家下人背地里都说她是母夜丫。这个母夜丫说起柳三娘来,还是一副三姐最了不起,谁都不敢惹的模样呢。柳三娘那么厉害,她的女儿也不会弱到哪里去。方才她们可是故意唆使清小姐去闹事,完了还在人家那里挑拨……杜九娘想到此,就吓得退后一步。 席八娘看杜九娘这般模样,她两个是真心要好,忙扶着她,小声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杜九娘摇摇头,歪一下头看见英华的使女小海棠和她的小丫头并肩站在几步之外。她的小丫头傻傻的站在那里,似块木头。人家的使女虽然大不了两岁,站姿甚好,面带微笑,正打量院门外那一排人呢,一看就是个精明的。杜九娘越看越觉得英华是柳三娘的女儿,深懂自己行事冒失了,说话添了几分小心,笑道:“怕是走的急了点,有些儿头晕。” “那……你回去歇歇,我进去陪英华姐姐。”席八娘就招手喊九娘的小丫头来。杜九娘此时哪里敢走,忙笑道:“没事没事,缓过来了。我们进去陪,英华姐姐初来,莫让她被清姐姐吓到了。” 英华一进院门,实是被廊上阶下东一堆一西堆砸碎的杯子碟子茶壶花瓶吓到了。院子里伺候的人想来方才都站在外头挨骂,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柳五娘的几个心腹站在阶下,看见英华进来,都面露苦笑。福寿悄悄摆手,不叫他们过来请安问好,引着英华到东边的三间小楼门口,轻轻咳了一声,扬声道:“五小姐,小小姐来看清小姐来了。” 本来悄无声息的里间陡然响起嘤嘤的哭声,如泣如诉,哀婉动人。英华借着哭声的指引进了里间。里间也是个稀烂的模样,桌歪椅翻,墙上挂着的绣屏都被划了个大口子。一个生得极俊的少年公子闷闷的站在窗边,双目通红,看到英华进来,瞪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去看窗外。柳五姨坐在床边一张雕花圈椅上,满面疲倦。清小姐呢,披着湿答答的头发,歪在凌乱的薄被里,俏生生的小脸上还带着一条红痕,看到英华进来,哭的越发有力了。 “五姨,可喊郎中来了?”英华关切的问,停了停又道:“天气虽然暖好,热身子骤然受了凉,容易伤风的。” “谁要你假惺惺!”清小姐扬手砸出一个枕头。 英华眼明手快,伸手捞住砸了回去,正好砸到清小姐的肚子上。清小姐又嘤嘤的哭起来,泣道:“五姨,她欺负我,她当你的面欺负我。” “你要是觉得她欺负了你,你找回去呀!”柳五姨冷冷的说:“去跳个淹不死人的荷花池子就能出气了?” “清姐姐,当着五姨的面儿,你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英华也不笑,瞟了一眼站在窗边当柱子的贤少爷,平静的说:“我今日才到杭州来,还在清槐居理我的屋子,你来我当你是客请你屋里坐,你又是说我把好屋子收拾的俗气了,又推我的丫头,还说我欺负你。我不过问你一句谁欺负谁,你就哭着跑了。难道我收拾清槐居,就是在欺负你么。” “你怎么没有欺负我妹子,我妹子明明想住清槐居的,你占了她的东西。”贤少爷握着双拳,愤怒的瞪着英华。 柳五姨露出冷笑,看看贤少爷,又看看抽泣的清小姐。 “清姐姐在杭州也住了几个月吧,清槐居空着几个月,她想住为什么不搬过去,为什么非要等我搬过去了才闹?”英华微微一笑,“我要是看中有人住的院子,非要一哭二闹嚷着要人家搬了让我,我才叫欺负人。我挑个空屋子住,也叫欺负人?” “嘤嘤。”清小姐哭声又大起来了,“五姨,人家是真心喜欢清槐居,人家要搬到那里住嘛。” 柳五姨站起来,冷笑道:“你们来时让你们挑住处没有?既然挑定了就没有的换。” 贤少爷拦住柳五姨,道:“五姨,你答应过外祖父要好好照应我们的,不过是间空屋子,为何不肯与我妹妹?” “昨天是空屋子。今日妹子住进去,我不想搬,谁也不能让我搬。”英华挑衅的看了一眼贤少爷,“外祖父又不是你们两个的,你别想拿外祖父压人。你要是不服气,回沧州找外祖父替你做主去。” 英华这个小鬼,坏的太可爱。柳五姨老脸差点没绷住,借着抬手让福寿扶的机会,瞪了英华一眼,佯怒道:“叫你一激,他两个真要去沧州怎么办?” “去就去呗。”英华扶住柳五姨的另一边胳膊,满不在乎的说:“柳氏家规第三条:有事不能自理,要长辈做主者,责二十板。他们两个晓得错了,要万水千山回沧州挨板子,外祖父一定很欣慰。” 一对活宝 这两个熊孩子真回去了,哭哭闹闹嚷着被英华欺负了要外祖父做主,老头子一定气的跳脚,亲自打板子都说不定。柳五姨想一想到时候老头子的狼狈模样,不由在心里笑一笑,就把满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笑散了,道:“也是。你们要回沧州就速收拾。若是不想回去领板子呢,就老老实实在杭州呆着!” 柳家真有这条家规?贤少爷还真没看过柳家的家规。他倒是见过舅舅家的表弟们背家规,可是他自姓萧,柳家的家规是横的还是竖与他何干?所以他也没起意去瞧一眼。贤少爷从小儿也是说一不二的少爷脾气,投奔到柳家来做个整日打算盘数钱的帐房,心中自卑是不必说了。柳家诸事再照应他,哪如从前在家顺心,是以他还有些儿寄人篱下的不甘,柳五姨这样说话,他满面通红,心中的自卑和恼怒迸在一处,说话就不晓得扭弯,梗着脖子恼道:“五姨说笑了,外甥姓萧,要守也是守萧家家规。” 柳五娘怒喝道:“吃柳家茶饭,就要守柳家规矩。不肯守,就给我滚。”说罢拂袖而去。英华连忙跟上,小意儿扶住五姨的胳膊不算,还极不老实的甩给贤少爷一个得意的眼神。 贤少爷仿佛被小针扎了一下,瞪着英华,待说话又拉不下来那个脸和无知妇孺计较,待不吱声,又觉得英华这个狗仗人势的模样甚是讨厌,他一张俊脸红了又紫,嘴角不住抽动。 “嘤嘤,哥哥,我们没有爹娘,大家都瞧不起我们。”清小姐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忽高忽低,甚是烦人。柳五姨的脚步陡然加速。屋里不晓得谁把什么东西突然摔碎了,平地数声脆响。饶是英华见多识广,也吓的脚底一滑,下台阶时差点崴脚。 台阶下,席八娘和杜九娘看到五姨满面怒容都低下头退让到一边,五姨也不停下,略把头点一点,快步疾走。 英华扶着柳五娘的一边胳膊呢,倒不好去招呼她们,只得对她两个抱以歉意的微笑,脚下也不停,一直陪着进了柳五姨的住处,张罗茶水。 柳五姨因眼前都是自己人,长长叹息,道:“这两个孩子,真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我不管呢,到底是柳家骨血,又不忍见他蹉跎,我要管呢,就是这么个模样,说两句话能把人气死。” 英华奉茶毕,依偎在柳五姨身边,笑道:“五姨心里还是疼他们的,要不然也不会气成这样子。” 柳五姨伸指在英华额上轻轻一戳,笑骂:“就你晓得五姨的心!”吃了几口茶把茶碗放下,又道:“我只说他两个在沧州被你舅母收拾了一回,总要老实几天,没曾想你今日来,他们就拿你做筏子。好英华,他们没本事才这样闹,你莫恼。” 和个动不动就要举身赴清池的耸货有什么好恼的?英华还真心没有把今日的事放在心上,笑嘻嘻道:“年青姊妹在一处,今日吵嘴明日就能和好。明儿我还要管家呢,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恼,英华就不替五姨管家了。” 柳五姨本意也是要劝慰英华,英华说话不像是恼了的样子,她也就再提及。少时双福捧药进来,英华守着柳五姨吃了药,道:“五姨,我约了席八娘和杜九娘一起吃晚饭的。” “这么快就交上新朋友了?”柳五姨含笑点头,道:“我药也吃了,你放心去罢。” 英华辞了出来,双福送出一个琉璃绣球灯给等在外头的小海棠。小海棠接过灯在前头引路,抄手游廊才走大半,清槐居那边听见脚步声就把角门开了。红枣提着灯接出来,笑道:“杜家九娘才使人来说,说小姐到枫影堂去了。婢子才在这里候着,居然就等着了。” “她和席八娘来了没有?”英华想到方才她两个见了五姨好似鼠避猫,只怕她两个不会跟来。 “杜家九娘说沧州外祖父家里有信来,她要替她母亲写回信,改日再来耍。席家八娘说贤少爷要出门,托她去陪清小姐,明儿再来寻二小姐闲话。小厨房已经收拾妥当了,二小姐晚饭要吃什么?”红枣把灯交给伸手过来接的小丫头,一边笑嘻嘻推门,一边扭头对英华说话。 “随他什么收拾几样。”英华打了个呵欠,“速烧水我洗澡,那几本帐收在哪里?洗完澡我吃饭时看。” 这边厢英华不把贤少爷和清小姐当回事,只管看帐。那边厢贤少爷却是气的够呛。萧家是泉州大族,同族聚居。他父亲在时家里极富有,他在堂兄弟中何等风光,都是人奉承他。自他父亲死后,族人故意为难,他家日子日渐艰难,偶然听说外祖父的下落,他母亲因在泉州住不得了,将心一横,带着儿女投奔了沧州。 谁料到了沧州没两个月,外祖父居然……居然替他母亲备了份嫁妆把母亲嫁出去了!老人家也不让他读书,居然叫他学做生意做管事。他苦读了十来年书,一直指望科举出身的,被外祖父派到杭州来跟一群满身铜臭的帐房师爷为伍,心里如何不恼。富家公子的性儿,恼了总要指琐事发作,所以他跟管事师爷们都处的不好。 到杭州来头几日,因他两个是柳家至亲,满宅都让着他两个。柳五姨待他两个也与别个不同,格外优待。是以他们兄妹在杭州暂居数月,在沧州缩回去的少爷小姐脾气又慢慢涨回来。今日王英华这般跋扈,柳五姨又是明显偏着英华,贤少爷兄妹如何不恼。柳五姨走了之后,清小姐握着头发起床,伤心道:“自她来了,五姨便不疼我两个了。哥哥,咱们今日这样闹也不曾讨到好,还是老实过日罢。” 贤少爷正烦呢,闻言恼道:“你懂什么,会哭的孩子才有饭吃。柳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咱们若是不时常闹一闹,是个人都要来踩你一脚,你连碗热茶饭都吃不到口里。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话!” 清小姐被说的又哭了,嘤嘤嘤的甚是烦人。贤少爷听得心里烦燥,劝了几句妹子哭的越发伤心了,他暴燥起来,丢下妹子出来寻五郎出去吃酒解闷。 五郎和贤少爷算得要好,办事极为体贴,自家陪贤少爷解闷还罢了,还怕清小姐一人在家太闷,把妹子打发去陪清小姐。 到得城里,挑了个清静酒家,拣了个僻静阁儿,两个对坐。贤少爷也不说话,板着脸闷头吃酒。五郎陪着吃了几杯急酒,劝他:“住在哪里都是一样,为何非要清槐居?照我看,还是大家住在前头挤着亲热呢。你真到后头花园住,傍着五姨说话都不敢大声。” 贤少爷放下筷子,长叹道:“舍妹也是为我。我晚上还要看几行书,前头人多,她就看中清槐居清净了,无奈……哎!” 席五郎少年心性,心里也是想读书科举的,闻言戚戚,饮了一大杯,叹道:“今年新君即位,必定是要开恩科的。可惜我是回不得老家考了。你老家是泉州的罢,离着也近,你是打算回去考?” 贤少爷点点头,把玩手里的银酒杯。烛影摇动,他脸上明暗不定,许久才道:“外祖父说我考不起,叫我做生意。不让我试试,我不死心的。” 席五郎替贤少爷添酒,笑劝道:“萧兄学问是好的,只要去考,必中。” 贤少爷冷笑数声,正色道:“学问好也不见得就能考得取。一来学问自然是要好,二来也是运气,便是学问不怎么样的,若是运气来了,考官偏看他的文章入眼,就把他取了也是有的。” 这话倒像是抱怨柳家不替他铺路了,五郎现吃柳家茶饭呢,怎么好接口,笑一笑道:“世人只晓得考取了的是举人,学问必是好的,旁的哪里计较得来。” 贤少爷冷笑不已,举壶狂饮。五郎尽力陪他一醉,到夜深两个才相互搀扶着回来。贤少爷到卧房歇下还不消停,哭笑喝骂,长歌长啸,足足的折腾到四更。 早晨大厨房的仆妇抬洗脸水到清槐居来,在院子里和守院门的婆子闲话,说起贤少爷昨晚上发酒疯,闹的一院下人都不曾睡,好生抱怨。 英华正在窗边理晓妆,恰好听见那婆子抱怨的话。她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对贤兄清妹这实在是无语。外祖父把他们送到杭州来,其实和母亲把她送到杭州来用意差不多的,是让他们涨眼力长见识来的,若有机会,能搭把手历练历练最好。他们倒好,一个为着住处就能要死要活去跳池子,一个又装疯扮傻做不得志的才子,就是不晓得什么叫正经事。 英华一边梳头,一边思量:若她来安排,一定先撤了贤少爷的管事,再在杭州寻一处宜读书的好宅院,把他兄妹两个客客气气送过去,一头替清小姐寻个读书的小女婿,多多的备上份嫁妆,先把清小姐嫁了;一头拘着贤少爷闭门清静读书,他若读得出来自然是好事,若是读不出来,那般骄横的少爷脾气,在书斋里粗茶淡饭能读几年书?他自家吃不得那苦,总有低头之日,总要叫他低头伏小,再叫他重头做管事学做生意也罢了。似这般搂在怀里娇养,一有不如意就寻死觅活的,五姨哪里是抚养子侄,分明是养仇人。 英华都想得到的事,柳五姨自然也想得到。早饭之后五姨当着英华的面就吩咐福寿:“去和贤少爷说,他还是专心去读书罢。今日起就不必管事了。咱们这里要做生意,嘈杂的紧,叫他自家去外头寻个安静的所在读书,清儿也同去。他两个兄妹情深,自然是清儿照料她哥哥起居饮食,总要让她两个都满意。”柳五姨说到“满意”二字,不停冷笑,显见得是真被气着了。英华心中觉得要让那兄妹俩满意只怕极难,不过此时她说什么都不大好,所以她扭头去外头接药碗。 福寿答应一声,立刻就去了。柳五姨看到英华小心翼翼捧着药碗上来,不由叹了一口气。英华和贤儿清儿都是老太爷的外孙,都是一样的小人儿,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可是因为母亲教养的不同,三个孩子就分了天上地下,英华便晓得心疼长辈,行事妥贴,能替长辈分忧;那两个无事还要搅出事来,不是哭就是闹,时时都要长辈替他们操心。英华低头以手背贴在药碗边试冷热,嘴角微抿,专心安静的模样何等温婉。五姨心中一暖,柔声问:“你今儿就去城里逛?” 英华微笑点头。柳五姨欲言又止,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歇了一会才道:“去罢,把柳一丁带上。”说着咳了两声,双福过来扶着她胳膊进卧房。 英华跟着进来展被铺床,到底服侍着柳五姨睡下才出来。双福掩了门出来送英华,苦笑道:“昨晚上咳了一晚上都不曾安眠,早上听说了那院里的事,又气着了。好在如今小小姐在这里,咱们五小姐还能偷懒睡一会儿。” “让五姨多睡一会儿。”英华避口不提旁的事,微笑道:“我去城里转转,中饭就在外头吃。五姨可有什么爱吃的点心,傍晚我带些回来。” “小小姐若是路过芙蓉楼,带几碟千层糕和芙蓉酥回来。”双福笑道:“小小姐初到杭州,多带几个人跟随。” 英华点点头,出来到二门,柳一丁早带着车马和家丁等候。家丁们不必说,都是柳家本色。唯有那车,想是专门给客人使用的,朱红缨络翠绿华盖,连车帘上都绣着碧荷翠鸟图,英华觉得太过华丽了,不肯坐,叫柳一丁换配给管事们坐的车来。柳一丁晓得英华小姐是要管家的。坐这待客的马车是柳五姨疼爱外甥女儿,坐管事的配车却是英华小小姐不把自己当外人。是以赔着笑道:“咱们那车,谁有事谁坐。如今天气热了,怕气味熏着小小姐。” 英华啐道:“怕熏着我,也没见你们沐浴焚香了来伺候我,快去换了来。” 柳一丁挨了骂,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快快活活亲自去换了一辆绿绸车壁黑顶的马车来。 杭州城果然比曲池府城繁华许多,英华捡那最繁华和街巷所在,挨个铺子都进去问问看看,才转了两条街就到了中饭时。因双福提及芙蓉楼的点心好,英华就要到芙蓉楼吃中饭。 芙蓉楼却不在城里,在西湖边一条长堤边,背倚着碧螺似的小山,前可眺万亩碧波的西湖,暖风从长堤那边吹过来,柳浪滚滚,景致极好。这样好景致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文人雅士妆点风景。隔着老远就可以看见才子们倚着栏杆吟哦。 英华在楼前下了车,仰望楼前匾方上“芙蓉楼”三个字,因那字写的不如她老子王翰林,笑得一笑进门。因她是女客,一个站在门边的手持筷子和纸板的小厮便喊:“林嫂子,有客来。” 从后堂转出来一位高髻淡妆的中年妇人,腰上系着皮围裙,胳膊上搭着青布手巾,一边笑一边道:“小娘子这边请,若是喜欢清静,咱们后面有小阁儿可以歇息,若是要看风景,楼上还有座儿。” 英华朝后看看,除去两个使女两个管家婆,还有柳一丁和七八个管家呢。若是到后头小阁去,管家们怕是只好在院子里站着了,因道:“楼上坐坐罢。给我们管家在楼下找两张桌子坐。” 那小厮极有眼色,带着笑凑上来,道:“几位哥哥随我来,那后头有座儿,坐在那里正好能看见楼梯。小娘子有事喊你们也方便。” 柳一丁就叫管家们跟着小厮到那边坐,他自跟着英华到楼上来。楼上也都是散座,桌与桌之前都使白纸竹屏风隔着。那林嫂子把英华引到窗边一个座儿,笑道:“小娘子请座,容小妇人取菜单来。” 英华这里才坐下,早有一个传菜的小厮托着数只琉璃楞碗过来,后头跟着一个美貌少妇,握着一个白手巾的包儿,快手快脚在英华前面摆上乌木筷银汤匙,银碟儿兔毫盏。又是浅浅几琉璃碗的汤羹肉羹。只这么一会功夫,方才那个林嫂子已是取了菜单来,英华翻开菜单点了几样点心,又对着桌上的几碗羹汤点了一点,示意留下一碗。那小厮看英华甚是在行,就跟少妇合力把那几碗都撤下去了,重又送上一壶茶来。 英华看他们还算守规矩,便道:“小石榴留下来,你们都下去吃点喝点罢。”柳一丁是晓得芙蓉楼里的规矩的,所以方才跟着上来了,生怕小小姐不晓得人家的规矩被敲竹杠,谁知英华小姐在行的很,他也就笑一笑,招呼跟着英华来的管家婆和使女下去。 少时点心送上来,英华吃了几块觉得太甜腻吃不下,就叫小石榴坐下来吃,她自家倒了一杯茶,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打量周围。芙蓉楼二楼这个厅不算小,虽然是拿屏风隔开,也有十来张桌子。屏风隔住了人的视线,却隔不住说话声。英华吃了几口茶,听见隔桌动静,却是方才那个林嫂子引着客人上来,说话声有男有女,都很耳熟,仔细一听,正是贤兄清妹那。 只听得贤兄说道:“妹妹,你看哥哥昨晚上闹了这一场如何?” “果然似哥哥说的一般。如今哥哥免了管事的苦差,又让咱们自己寻住处,实是有面子呢。”这是清妹的声音,若是不哭不闹不故意撒娇,她的声音也算得好听。 英华觉得人家兄妹说体己话,若是不相干的人,听几句也还罢了,可是明明昨日才闹过一场,她在隔桌听人家说话就不是君子所为了,便扬声问:“可是贤表兄和清表姐在隔座?” 清小姐冷冷哼了一声,便听见贤少爷喊:“伙计,这里吵的很,快与我们换个安静座儿。” 林嫂子先听见这边喊表兄表姐,只当他们要拼桌,谁知看这两位的声气,都是一脸的不快,就晓得人家跟方才那位小姐不对付,自然就把人带出来了。此时正是中饭时,楼上将及坐满,幸好隔着三四桌还有空桌,就把人带到那边去坐。贤少爷还嫌离的近了,还要换,嚷了半天还是在那桌坐下了。少时英华看见小厮流水样朝那桌送东西,就晓得他们兄妹被敲竹杠了,本来她吃完这杯茶就打算走的,硬是又叫了一盘马蹄糕一盘新上的樱桃,要慢慢吃着听戏。 果然没过一会,就听见贤少爷的嗓门大了起来,吼:“我上回来四五个人来不过吃了三陌钱,这回不过要了几样小点心,怎么就要九陌钱?” 83磨人的小妖精 上 在京城酒家,有一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俗称“杀富”。 客人一进来落座,带客的小厮估量客人身份和身家,就要使琉璃浅楞碗送上三五碗到十来碗不等的汤羹,有素的,有荤的,还有半素半荤的,反正没有重样的。这种羹汤叫做“碧碗”,卖相极好,味道尔尔,一般也没人真吃。 你若是在行呢,意思意思留一二碗下来,跑堂的晓得你是懂行会吃的,一碗汤羹收你十文钱意思意思,就要老老实实把菜单送上来,你要贵要便宜都由你点。 你若是不在行呢,一上来看桌上摆着花花绿绿好几碗,真个吃上了,稍后跑堂的上来,你点菜连菜单都没有,只挑贵的菜名报,结帐时必定贵的让你肉疼。 把看席吃到肚内的,多是外地来的二货举子、乡下土财主。京城人下馆子,谁吃那个?诸位吃客觉得自己懂行会吃,又看到外地有钱人被坑,加倍快活。 那被坑了的人,虽然掏钱肉疼,然一来上这个当的外地人都是在京城没熟人指点的,遇到事总有点怯,大多不敢真闹,吵几句来个打和的,也就把钱掏了。二来真闹上官府还是丢脸的事,就是把人家馆子里的菜单吵出来吧,便宜的尽有,可是你点的真心全是贵的,你还得掏钱。吵的越厉害,围观群众越觉得热闹好耍,老百姓就爱看有钱人出个丑,所以“杀富”这种娱乐活动盛行不衰。 开馆子的也乐意有事没事整一两出小戏,一来让常客培养一下优越感,二来也多些进益。官府屡禁不止,后来民不举官不究,就成了个潜规则了。 京城里最正规的馆子莫过于七十二家正店,也只有有数的几家不唱这出小戏,别家隔几日,多少要唱一二出的。英华在京城时,柳夫人有事出门也常带着女儿,王二少爷耀宗出门也爱带着妹子,便是大人们不带小姐们出门时,英华自家闲了也要约几个同窗出去耍,这一套见得多了。自离京回乡,富春风俗又是一样,不见此调久矣。 到了杭州城头一回在外头吃饭就看到“杀富”,居然就杀到她亲戚面上。英华一边看着乐,一边也有些儿恼。她肚内算算自己这桌,菜单上中等点心都是一碟八文钱,她只得一个人,先点四碟已算奢侈,加上后点的一碟点心一碟果子,一共六碟,足够三四个人吃,才四十八文钱,再添上碧碗的十文,一共五十八文钱。楼下给管家们的座儿,照京城规矩是减半的,一碟四五文钱,两桌点个十来碟不得了。时价一陌七十五文,她们一行十来人撑死花两陌钱。贤少爷说上回来四五个人只吃了三陌钱,想来也没有英华这般带许多随从。点心么,不是甜的就是腻的,哪里能吃多少?三陌钱真心算贵。他们这一回只两个人居然吃了九陌钱,这个芙蓉楼的“杀富”却是杀的有些狠了。 不过——只看清小姐身上那十几样明晃晃闪闪亮的簪环,再加上贤少爷身上“娇骄”二气四溢,望之令人侧目,英华觉得……人家多收了三五陌,也是可以理解的,这般想着,倒觉得他们兄妹二人吃个小亏长点记性也好,所以英华虽然觉得芙蓉楼下手狠了些儿,心中有些不快,还是隔着屏风看戏。 贤少爷和那个林嫂吵了几句,不晓得哪里冒出几个闲汉,挨挨挤挤上前说话帮着劝和。其中有一个穿绸衫的,在几个闲汉中最为醒目,生得倒是高大英俊,只是一双眼睛极不老实,躲躲闪闪只朝清小姐身上溜。 英华从屏风缝隙里瞧见那个绸衫闲汉看清小姐的样子,不觉皱眉。若是等闲“杀富”,让贤少爷兄妹二人跌个面子吃个亏,不过损失几陌小钱,算不得什么。可是看这起人的势头,倒像是对清小姐有所图。清小姐再不好也是至亲表姊妹,贤少爷又不似王二少能挡事,若真是吃了亏,可怎么好?英华觉得还是要替清小姐出头。 自上回在曲池街头遇见潘晓霜闹了那么大的事,她遇到大小事总要先想一想。这一回虽是拿定了主意要管这个事,她还是不肯先上前。她出头,先不说会不会引祸上身,贤少爷和清小姐都不肯领情的。既然这般,倒不如退后一步让柳一丁去替他们解围,再让柳一丁把他们支使到铺子里去,再多找几个管家跟随,想来有熟悉本地的管家跟随,等闲闲汉是不敢上前的了。 英华便附到小石榴的耳边,轻声道:“你下去和柳一丁说,贤少爷在上头和人吵上了。让他去柜上把贤少爷的饭钱付过,再把贤少爷兄妹随便撮到咱们城里哪个铺子里坐一坐,寻两个妥当人陪他们逛。” 小石榴才十一岁,个子也不高,王家风俗小丫头们穿都平常。她朝人堆里一挤,谁也注意不到她,一转眼就挤下楼去了。过得一会楼梯登登响,柳一丁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上来,伸开胳膊把那几个闲汉隔开,又弯腰低头赔笑对着贤少爷不晓得说了什么话,果然把贤少爷和清小姐撮出去了。那几个闲汉显然是冲着人去的,并没有在楼上逗留,远远跟着清小姐她们下去了。 小石榴趁着人散开的空档又从楼下溜上来,笑道:“柳管事说若是清小姐他们没坐车来,就拿咱们那个车送他们,还请二小姐在这里等一会,等他们回来再陪二小姐逛。” 柳一丁行事妥当原是在意料之中,英华也不理论,道:“那咱们再等一会儿,叫他们换壶热茶来。” 小石榴还不曾走出屏风,方才引坐的那个林嫂子举着一只小壶,满面堆笑走进来,弯腰把茶壶放在桌上,道:“这是今年新出的紫笋茶,小娘子尝尝。”一边说一边就把桌上的旧茶杯移走,把茶盘上扣着一个瓷杯翻过来,给英华倒新茶。 英华瞧那个茶汤颜色不错,气味也凑和,点点头,把瓷杯握在手上闻香气,就是不说话。 林嫂子站了一会,挨到英华身边,笑道:“咱们开店的,大家规矩如此,并不是咱们一家……” 英华笑一笑,轻描淡写的说:“这又不是京城。” 英华十六岁生日还没有到,衣着首饰都平常,看上去就是中等乡绅人家的小姐,只是带着的从人多了几个,虽然是个懂规矩的,但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胆子再大也有限。林嫂子只说“杀”了她的亲戚,上来陪个笑也就罢了。可是看英华这个不软不硬的模样,可不是轻轻就放下的样子,只得道:“原来小娘子是从京城里来的,那咱们就照京城的规矩?” 英华把杯子轻轻放下,抬头看林嫂子,道:“我的表兄表姐和我不大对付,他们多花几陌钱,大家看个乐呵,我也看个乐呵。可是那几个闲汉不是图钱的,对吧?” 方才那几个闲汉眼睛都使鱼胶粘在清小姐身上了,林嫂子如何看不出来?可是开店要“杀富”,免不了要几个帮打和的闲汉,这起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再说了,贤少爷和清小姐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二百五,出了这个店门,又不是他家亲戚长辈,谁管他们还会吃什么亏?所以林嫂子便是看在眼里也装看不见。叫英华挑着海地眼,林嫂子哪里肯认帐,苦笑喊冤,道:“那几个人也是头一回来,来的都是客,又是好意劝说,咱们还能说什么?” 英华冷笑几声,道:“京城规矩,要杀富就有帮打和的闲汉,这几个不就是么?饭钱咱们也给了,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在你们店里守着等下拨生意。可是他们方才跟着我表姐下楼,是个什么意思?你别装不知道,我是一个女孩儿我都看出来了。我告诉你,我就是看出来了,才叫管家带着人送他们走的。回头惹出事必要捆这几个人送官,若是走了一两个,少不得还要拿个帖子请你们老板到府衙吃茶闲话。你们若是不想经官走一遭呢,把这几个人的底细交待,我自使人去收拾他们,大家方便。” 英华这个话,想收拾人是真的,送官却是假的,不过半真半假吓唬人的。十来岁的小姑娘遇到事哪能这样镇定?这个小娘子难道真是有来历的?林嫂子半信半疑,看着英华气定神闲慢慢吃茶,再想一想楼下坐着的那七八个管家,犹豫了好一会,才道:“这几个闲汉常在钱塘门梨花巷门口一个铺子里赌钱,旁的小妇人就不知道了。” “那个穿着绸衫眼睛乱溜的姓什么叫什么?”英华看她软了,紧跟一步追问。 “姓华,人家都叫他华老鸹。”林嫂子吞吞吐吐,声音都低了三四分。 “真的?”英华含笑问。 林嫂子低下头,一脸的为难加不快活。 英华笑嘻嘻道:“你们芙蓉楼行的是京城规矩,就该访一访,京城开点心铺子的,就没有敢含糊女学生的。” 京城女学生猛于虎啊,一言不合掀个桌子砸几个盘子算是极客气的了,拆店什么的,人家是专业的,林嫂子也略知一二。若是这位小娘子是在京城上过女学的,就算家里没有当官的长辈,也有几个会骑马敢打架的帝姬好友,这般彪悍也就可以理解了。林嫂子抹了抹额上渗出来的汗,换上笑脸道:“小娘子说笑了。这个华老鸹,为人最是讨厌,若是小娘子为咱们杭州百姓除了这一害,大家都要称赞的。” 英华恰好看见柳一丁走到楼下,站起来,笑道:“把你们店里的招牌千层酥还有那个什么芙蓉糕,各来两碟装盒子带走。” “哎!千层酥两碟、芙蓉糕两碟装盒喽!”林嫂子应的干脆,喊的响亮,手下还不闲着,挪开屏风给京城女学生清道。 英华下来,后堂早把一个盒子送到柜上。柳一丁付了钱,家人使女管家婆簇拥着英华上车。英华就把柳一丁喊到车窗边,问他:“那几个闲汉一直跟着清姐姐吗?” “他们远远的跟着,又不上来,倒不好打发他们。”柳一丁皱眉,“小人托席管事把贤少爷稳住了。不过贤少爷的脾气,怕是过会子出来遇到那几个闲汉还有话说。” “领头的叫华老鸹,他们常在钱塘门梨花巷口赌钱,你使个人去打听下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人,平常行事如何。摸清底细,那几个人么,也不需和他们讲道理,你亲自去寻他们,说请他们吃酒,带到僻静地方打几下,让他们长点记性。”英华冷笑,道:“若是他们平时就不老实,就多打几下,打到他们看见咱们就怕为止。” 这个行事做风,还真像柳家三娘啊。柳一丁擦一擦汗,忙点了个人去梨花巷打听。 英华叫人把点心送回柳家大宅,又到牛羊市和米店逛过一大圈,因为走累了,寻了个茶室坐下歇息,那个去梨花巷打听消息的管家寻到茶室,附到柳一丁耳边说话。柳一丁听着脸色就变了,过来和英华说:“小小姐,已是打听清楚,那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死都不足惜。小人这就过去收拾他们?” 英华点头,道:“多带几个人,莫嚷嚷咱们是谁家的,横竖他看见你就懂了,就要叫他们看见清姐姐就绕道。” 柳一丁答应一声,忙不叠的去了。英华这里随意逛了逛,坐车回家。 红枣早就准备好洗澡水,英华除下簪环,洗过澡在后院里擦头发。小海棠笑嘻嘻凑到小姐身边,道:“婢子今天在厨房呆了一天,打听出来好多故事,小姐要不要听?” 英华啐她一口,道:“说。” “杜老爷原有意把九娘子许给贤少爷,所以留九娘子母女在这边住着。不过杜夫人和九娘子都没看上贤少爷。”小海棠笑的贼兮兮的,“这事贤少爷和清小姐都不知道。听说八娘子的哥哥席五郎对清小姐有意,所以总使八娘子去和清小姐耍。八娘子和九小姐甚是要好,却常撮和杜九娘和她哥哥。” “这兄妹两人的婚事,怕是要让五姨为难了。”英华摇头,又道:“还有什么?” “前头的管事,分成三派。”小海棠笑道:“一派是柳家两三辈的老管事,一派是柳家的亲戚,一派是舅老爷在外头请的管事。若是有事呢,老管事和亲戚老爷们又联合起来排挤外头请的。不过外头请来管事的有舅老爷撑腰,有事也是从来不让。” 这个是柳家旧例,英华却是听母亲说起过,管事的若是铁板一块,就支使不动了。所以柳家的管事,既有世仆、又有亲戚、还有外头请来的。因着身份的不同,待遇有厚有薄,人心自然不能齐。就要这般才好叫他们相互牵制,用心做事。英华笑道:“那咱们五姨跑不了是给亲戚撑腰的吧。” “嗯。”小海棠笑嘻嘻道:“老管事们都有老太爷撑腰,所以三拨人谁都不怕谁,但是有事,前头就吵的热闹。” 英华想一想,就替外祖父可惜。外祖父把贤表兄安排到杭州来,还真是用心良苦。贤表兄是他老人家的外孙,家里的管事自然都不敢跟他硬来,可是他们跟舅妈合不来,外头请的管事都是舅舅的人,肯定不会真把他当回事,他又占着柳家亲戚的身份,亲戚里头做管事的虽然不会压着他,遇到事也不大可能总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贤少爷就是外头管事们挑事的靶子呀,他若是有本事的人,他的身份就是长处,只要他能把三方调停抚平,过二三年做大管事,再过二三年顶五姨的缺,等到表弟们长大能管事了,他也有自立门户的资本,与柳家与他自己都极有益处。可惜他是个没用的,也难怪他总跟人家吵架,哭着闹着不肯当管事,却是把外祖父的良苦用心付诸东流水了。 少时红枣从前头来,说是后头请。英华和五姨亲近,又觉得是在内宅,家常穿着旧纱衣,连裙儿都没有系,头发才半干也不好挽髻,就披在肩上。她这般打扮,固然随意,然而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不施脂粉,朝气篷勃。 她在这边沿着荷塘缓步慢走,比芙蓉花还要娇美的面庞在绿荷中若隐若现,那一种清水出芙蓉的风姿,是画儿都画不出来的美好。站在枫叶居后院的席五郎和贤少爷瞧见都呆了一呆,席五郎惊艳至极,借两句新诗赞:“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啊。” 便是贤少爷,瞄了一眼,又愤愤的瞄了第二眼第三眼,恨道:“妖精。” 84磨人的小妖精 下 英华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要问柳一丁把家人的名册拿来仔看,又在心里谋划管家之后当如何行事,走的极慢。倒是小海棠听见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从枫影堂后院传过来,忙扯住英华的袖子,轻声道:“二小姐止步,五姨后院里好像有男人。” 英华脚下微微顿了一下,正好看到游廊上的月洞门半开半掩。这个腰门的钥匙英华记得是清小姐收着的,除了她出入平常都是锁着。以五姨待晚辈的态度,把贤少爷放到后院去也不无可能,想来在后院的是清小姐兄妹。若是表兄妹们说得来话,相处的好,英华便是不梳妆过去也无妨,可是依她跟清小姐相处的情形,现在这个模样撞过去,必定要吃人家的嘲笑。英华不动声色的带了小海棠一下,道:“别声张,回去。”在荷塘边略走了两步,就转回去了。 这边席五郎遥看佳人在碧叶掩映中转回去了,只说他方才太轻浮吓着人家,极是后悔他方才那嗓子喊的冒失了,惴惴看一眼贤少爷,绕到一棵海棠树底下看那新结的点点大小海棠果儿。 贤少爷心里好像打倒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荡漾起来。酸是因为席五郎用那样两句诗赞人家,少爷心里不乐意了;甜是觉得这个英华表妹的模样儿生的真好,就是少爷他爱的那一款;苦是掂量自家的婚事无人替他做主,这么个娇俏表妹怕是要错过了;辣是娇俏表妹昨事行事太泼辣,着实不招他喜欢。贤少爷心里乱糟糟的,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不乐意看五郎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忿忿转过背,面对院子角落里的杏树,端详枝头几粒小指肚大小的青杏儿。 贤少爷有事不从正门通传,带着席五郎偏要走后门出入,行事实在不讲究。枫影堂后头住的都是年轻女孩儿,一个做少爷的,想进就进,出入内室如入无人之境。且不论贤少爷有何居心,只要今日之事传出去,不管是贤少爷还是双福她们的对头,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要生事的。贤少爷无所谓,双福和福寿若是被按上了私相结交贤少爷的名声,外头的管事们咬起来,五娘脸上不好看,老太爷撤了她们管事都是轻的,送把贤少爷做妾也不无可能。 是以双福听小丫头说贤少爷已是进了后院,恼的要死,只说五姨还在歇息,也没让他两个到前头厅里坐,径把两位少爷丢在后院,她转身叫小丫头们赶紧收拾晾晒的小衣鞋子,穿厅过廊到书房和柳五姨说:“五小姐,贤少爷拿着清小姐的钥匙从后门进来了。” 五姨正看帐本呢,闻言抬头看着双福。 双福笑道:“席家五郎和他一路来的。婢子请两位小公子在后院略站一会。”说罢露出为难的笑容,道:“天气也热了,女孩儿们在后头洗洗涮涮的,怕污了两位小公子的眼,所以婢子斗胆,请他两位在院中略站。” 双福此话一出,五姨如何不知爱婢的言外之意。贤少爷虽然行事讨厌,到底是亲外甥,五姨也不好明显抬一个踩一个的,一笑,问:“那你说怎么办?” 双福低下头,笑道:“咱们的破衣烂衫没什么,廊下还晒着五小姐的小衣呢。是不是请贤少爷还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门进来?” 五姨只说得“也使得。”三个字,低头又去看帐。站在桌边服侍的福寿对双福使了个眼色,双福就退了出来,重到后院,咳了一声,笑道:“五小姐在书房等。请两位公子随婢子来。” 杏树下的席五郎还在心里吟诵“映日荷花别样红”呢,闻言嗳了一声,掉过头直奔台阶。海棠树下默念“芙蓉向脸两边开”的贤少爷愣愣的就跟上了。 双福伸出胳膊拦住贤少爷,赔笑道:“贤少爷,咱们院里的女孩儿都在中庭水井边洗衣裳洗头,委曲少爷多走几步路,从后门出去绕半圈再打前门进来。” “凭什么?”贤少爷愣愣的问了一句,不耐烦的拨开双福,恼道:“我见我五姨,从前门走从后门走不是一样的么,哪来那么多讲究?” 双福被拨到一边,退后两步张开双手再拦,脸上现出待笑不笑的笑容,郎声道:“还请贤少爷移步,从正门进来。” 席五郎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拉住贤少爷,苦笑道:“双福姐,原是事急从权,图快才从后头走,就忘了咱们家的规矩。贤世兄,咱们还是从正门走罢。”贤少爷还要挣扎,挡不得五郎力大,拉扯着他从后门出去了。 他两个没有走几步,后门就被人用力关上。双福站在门后骂守门的小丫头:“成天只晓得憨玩,后门是留给小姐们走的,贤少爷走错了道,你们不会替他引路打前门进来?再敢乱开门仔细你们的皮。” 这何止是指桑骂槐,简直就是指着贤少爷的鼻子骂他们。贤少爷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指着院门的手指都哆嗦了。 席少爷的脸也红了,扯着贤少爷的膀子,苦笑道:“贤世兄莫要恼,原是咱们做错了。” “我……她……”贤少爷噎着了似的,说一字停一顿,道:“便是我做错事了,也轮不到她来说我。再说了,从后门走怎么了?” “五姨这边使唤的全是女孩儿,天气热了,原当回避。”原是他们行事疏忽了,若真是从后门进去,不晓得要留多少把柄与人家呢。双福骂几句倒是好事,席五郎越想越臊,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抹汗,“双福姐虽然说话冲了些,其实不管外头的事,还好还好。要是福寿姐,我们今天就惨了。” 贤少爷冷笑两声,鄙夷的说:“几个侍婢罢了,仗着五姨宠她们,就在我面前做威做福,狗眼看人低!” 便是这两个待婢,能当大宅一小半的家呢。席五郎苦笑不已,贤少爷不走,他也不敢就走,生怕贤少爷的少爷脾气发作去敲后院的门跟人家闹,只能拦在院门前,好言劝他。 贤少爷站在廊上嘟囔了几句,面上犹带着愤愤不平之色,看席五郎已是面色如常,不由冷笑道:“咱们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家里穷了些,凭什么要看使女脸色。五郎,你也有心科举,为何不辞了这个破管事,潜心向学。咱们今科考中,也叫这起人瞧瞧咱们的本事。” 哥哥哎,说你今年必得高中是客气话有没有? 三十多岁能考中还是青年进士有没有? 四十岁的大叔进士还会被榜下捉婿有没有? 考了一辈子连胡子都考白了还考不上的老爷爷他老席家还有好几位有没有? 席五郎按下悲怆的进士进取之心,呵呵干笑了几声,道:“贤世兄,从哪个门走原是小事,你的正事要紧。咱们还是快走吧,五姨还在书房等我们呢。”扯着他朝外头走。 英华回家重新梳妆。小海棠只说清小姐也在五姨院里,不肯让人家小瞧她家小姐,嚷着开箱子取新衣。红枣也说做客比不得在自家随意,也说当穿新衣,真个把几只衣箱都打开了,要与二小姐挑衣裳。英华在心里估量大伯的孝她还得穿三四个月,挑了件白纱衫和月白马面裙,示意红枣把颜色衣裳收回去。 夕阳的余晖从西边窗户照进来,衣箱里头就有个什么东西明晃晃的晃人眼。小海棠站在衣箱边手快,捡出来一副小巧精致的银钉薄牛皮护腰,笑道:“这个是几时得的?这上头钉的几个银狮子打的真好。” 红枣伸头看了一眼,道:“这个是前年春天秦国夫人与咱们小姐的,只怕小了。”接过来就替小姐试围,不曾想搭扣轻轻就扣上了。 英华呼气吸气,居然不太紧,高高兴兴道:“不小呢,看来腰没长粗。”把护腰理一理,道:“就系这个罢。”说着就把两个袖子卷到胳膊肘上了。她的头发还没有干透,不好挽髻扣冠,松松梳了个坠马髻。红枣因二小姐衣裳都穿好了,忙丢下手里的衣裳,在妆盒里挑了根长流苏的银珠钗插在小姐髻上,又在她鬓边簪了一小排白茉莉花儿。 英华在京城家常也就是这样妆扮,连镜子都懒得再照,对小海棠招招手就朝外头走。走到门口小石榴又跟上来,小海棠看一看茶水房门口还坐着几个从富春来的妈妈,看到二小姐出来她们都站起来了,不由止步笑道:“二小姐,咱们从正门走,照正经出门的规矩,还要两位妈妈跟着。” 英华想一想也是,要做规矩就把规矩做足了,就对那两个跟着出门的妈妈子点点头,带着四个随从,从清槐居大门出来,绕了好大一截路绕到枫影堂大门口站定,示意小海棠去敲门。 枫影堂的院门是半掩的。门里边一条长凳上坐着两个守门的大丫头,那两个大丫头都是认得小海棠的,看到人忙站起来了,一个招呼小海棠,一个朝外头看了一眼看到英华,笑着接出来道:“小小姐怎么从前头来了?” 英华笑一笑,道:“闲着没事,正好在园子里走走。五姨现在在做什么?” “在书房和贤少爷说话呢。”那个大丫头笑嘻嘻把英华引到书房门口,早有站在门边的小丫头束起珠帘,脆声喊:“英华小小姐来了。” 贤少爷虽然不招人喜欢,到底是两姨表兄妹,无须回避。英华笑盈盈跨过门槛,喊:“五姨,贤表兄。”却见贤少爷身边一个陌生青年愣愣看着她,就对着贤少爷微微福了一福,转到屏风后头去了。 英华施礼、回避,全是女孩儿见到陌生男子行事尊重的意思。然落到贤少爷眼里,那笑盈盈的眼睛和那朝他的一福,都饱含着少女深深的情谊,绕到屏风后头就成了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和方才荷塘边的潇洒随意比,这一回表妹分明是着意妆饰过才来见他的么。看她腰身,多么的窈窕,看她的打扮,多么的娇俏,看她的眉眼,多么的深情,贤少爷顿时便觉得这个表妹是对他一见倾心了,本来下垮的两个嘴角涮一下就弯上去了,美的跟做美梦似的。 席五郎在柳家做管事,向来细心认真,柳家亲眷便是没见过的,也都打听过。听得丫头禀报英华小小姐进来,他自然晓得是富春柳三娘唯一的爱女,原是说了亲有了人家的。上次柳五姨去富春捎的那一船一船的赠嫁,还是他看着装船的呢。这个主儿原是要着意巴结的,所以他就笑容满面待和人家打招呼。到英华小小姐进门,他张得一眼,见是方才的荷塘丽人,笑脸就僵住了。 85我待表妹如初恋 柳五姨察觉到他二人自英华进门神情各有变化,她老人家也是青春年少过的,如何不晓得少年男女的心事?英华本就可爱,前年及笈后说亲的络纡不绝,还有到沧州去托老家亲戚说亲的呢,如今长大两岁更出息了,也不怪他们见了就爱。 对面坐着的两个孩子,一个好像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脸上的表情又是伤心又是失落又是痛苦;一个神情迷离好像在做美梦,笑的跟呆子一样。这两孩子真是没出息,见不得好女孩儿,五姨又是好笑又是有气,端着茶碗吹了半日,才侧过头朝着屏风那边说:“英华,你的婚期定在几月?” 咦,五姨怎么没头没脑问这句?英华愣了一下,笑答:“还不曾定下。” “亲家太太怕是急着要娶罢。”五姨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贤少爷,笑道:“我若是亲家太太,必要早早把你娶回家去。” 外头还有陌生人呢,五姨怎么净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英华隔着屏风不能给五姨使眼色,只好用尽量温柔贤淑的语气说:“五姨不要取笑人家。” 五姨长叹一口气,道:“女孩儿们长大了,总是要出嫁的。”换了格外亲切的语气对贤少爷说:“贤儿,你是男子,便是晚几年成亲也无妨。倒是清儿的亲事拖不得了。你英华妹妹比清儿还小一岁呢,都已经说定人家了。” 英华隔着屏风看不到贤少爷的脸色,只说五姨是借着她的亲事敲打贤少爷给清小姐说亲,边上坐着的那个青年公子,想必就是清小姐夫婿的人选。便是再亲近的表姊妹,说亲这样的大事也轮不到表妹出头说话。英华就安安静静坐在屏风后头,不再吱声。 贤少爷听得英华妹妹已是定了亲,就呆住了,过了好半日才**的说:“妹妹的亲事,便是五姨要替她做主,也要她自家乐意才使得。” “那是自然。”柳五姨笑的亲切极了,“清儿若有中意的人,便是她自家不好意思说与我知道,你做哥哥的旁敲侧击问得,务必要和五姨说,五姨替你们去打听人家的学问人品。” “多谢五姨。”贤少爷说话的声音差不多都像是要哭了,站起来做个揖,慌不择路出去了。席五郎苦笑着站起来,道:“五姨,小侄陪贤世兄回去。” 柳五姨笑眯眯点头,叫双福送客。外头人一走,英华就把屏风移开,嗔道:“五姨真是的,非要拿人家的亲事做话头。” 柳五姨怜爱的扶住英华的胳膊,道:“你萧家表兄表姐都不是心宽的人,又爱事事掐个尖儿。今日借说你的亲事把话说开了,他日给他们说亲他们就不好和你拼着了。” 英华进门时虽是对贤少爷福了一福,其实压根就没有正眼瞧人家。她对贤少爷并无多少好感,更不会在屏风后头偷看,哪里晓得贤少爷和席五郎方才看见她都失态,更加不能够体会五姨的言外之意,笑说:“各人的亲事不是各人的福气么,这个有什么好拼着的,又不是小娃娃分糖果,你一块我一块都要一模一样。五姨,你还把我们当小娃娃么?” “我们英华说的有道理,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大姑娘了。”五姨拍拍英华的小脸蛋,笑道:“可是在五姨心里,你和恒儿八郎都还是小娃娃。” 福寿从外头走进来,也不回避英华,笑道:“已是打听清楚了,贤少爷看中的那个小宅在钱塘门外二三里,离着咱们这里有四五里远。走几步就是梅山书院,周围住着的都是青年学生。那个小宅有三进,还带个小园子,屋子大大小小也有二三十间,足够贤少爷和清小姐住了。不过因为离梅山书院近,出租的行情好,主人家只租不卖。想来贤少爷极是中意那里,若是要租,确是要赶紧。” “既然如此,就去租下来罢。”柳五姨略一思考,道:“他们萧家带来的管家使女都跟着去,咱们家的,拨一个总管,带十个家仆过去,替他守好门户。赶着些儿,办好了就替贤儿兄妹搬家。” “是。”福寿答应着退下去,退了几步又走上前两步,笑道:“清儿小姐那里还收着腰门的钥匙?” 英华飞快的瞟了一眼柳五姨,觉得五姨的脸色略有不快,猜测贤少爷方才在后院必定为难福寿她们了,所以福寿索性提出收钥匙。姨母手下这些女孩儿,挣扎着到管事的位子不容易,能帮自然是要帮她们的,英华便抢着笑道:“她搬走时若是记得交还便好,若是混忘了,我就不信你们只有那一把钥匙,寻来打开换一把锁就是了。” “是。”福寿晓得这是英华小姐与她们出头给她们方便,回报英华一个感激的微笑,低着头快快活活走了。英华猜测已是在五姨面前过了明路,福寿她们必定立刻会把锁换掉。 五姨看福寿那个模样也猜到她是赶着去换锁的,晓得是今日贤少爷闯后院把她们得罪的狠了才会如此,叹了一口气,问英华:“你今日在杭州城逛得怎么样?” “各处都走了走。”英华便把她访得的衣食住行各样行情一一数给五姨听,道:“杭州的米面都比去年这个时候贵一二成。富春那边的地今年是荒掉了。南边几省的民夫只有越聚越多。咱们家的粮食是大宗,顶好先安排好。” “你舅舅已经安排人各地收粮去了。”柳五姨笑道:“倒是富春施药的事,你写个字儿回去问问你那个小女婿,若是不够,咱们再去收些来。” “哎。”一提到给李知远写信,英华就干脆的答应一声,铺纸研墨,抬起笔涮涮涮涮写了八行,因纸上墨汁未干,她就站起来让柳五姨来看。 柳五姨瞄了一眼,除去抬头结尾问候等语,只得一句请君估量施药数目,若有短缺,速将种类数量报来。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柳五姨看着忍不住就笑了,道:“人家收到这个字儿,一定要不快活的。” 英华哼了一声,道:“他敢。”把墨汁吸干,折成小圈塞进竹筒封牢又写了个富春李知远的小字条儿缠在竹筒上丢到书桌边那个装竹筒的盘子里。 双福送药进来,先朝英华感激一笑。服侍柳五姨吃过药之后,五姨因她这里吃药膳,打发英华回去吃晚饭。英华答应着出来了,双福因她走的方向不对,追出来笑问:“小小姐怎么不从后头走?” 英华在院子中站定,笑道:“横竖也多不了几步路,正好在园子里走走。” 双福也是聪明人,晓得英华不从后门走,是怕清小姐发现腰门上的锁换了又要吵闹,所以干脆不走那条近道儿,原是替双福她们省口舌的意思,便笑着对英华福了一福以示感谢,也不说话就回去了。 不过多走几步路,又有好几个人陪着,对英华来讲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回去吃过晚饭写家信,理箱柜,召柳一丁来问话,就把白天的事混忘了。 且说贤公子回去之后,一张脸黑的好似锅底,对席五郎还爱理不理,自走到他那个书房对着白墙面壁生气。席五郎也不似往日留下安慰,对清小姐笑一笑回家去。 清小姐心中纳闷,不敢问哥哥,一边叫小丫头去大厨房取饭回来,一边使了个小丫头去唤席八娘来说话。 八娘正在堂前饭桌边摆碗筷呢,听得清小姐有请,答应一声,笑对那个小丫头道:“书香,你先回去和清姐姐说,我这里安好碗筷就过去。” 那个小丫头在阶下答应一声回去了。八娘把碗筷安好,走到哥哥的屋子里,把门掩上,问靠在窗边发呆的五郎:“五哥,清姐姐喊我去呢。你才从他们家来,可晓得是什么事?” 五郎怔了一下,把方才贤少爷走后院被双福骂的事说与妹子听,道:“清小姐若是问起,你只说想是贤世兄被双福姐骂了几句,心里不快活。略劝一劝她罢,她若是要闹,也由着她。” 席八娘答应着出来,偏不去清小姐那里,反去寻杜九娘,把这事和杜九娘说了。 杜九娘冷笑道:“她凭什么闹?双福若是不发作,人家要说她和贤少爷相好的,这盆污水泼到男人身上不过是个风流小罪过,泼到双福身上,前头想推倒她的人有多少?柳家还有她立足的地方?”说完又恨恨的朝窗边啐了一口,道:“贤少爷真不是个东西,就是个害人精。” 席八娘为难的叹气,道:“可不是。过一会还不晓得清小姐要怎么着呢,姐姐过一会随便寻个什么事,使个人去喊我下。” “等我娘吃过饭,我亲自过去寻你,只说约了你去寻英华小姐说话,何如?”杜九娘将手按在八娘肩上,推她下台阶,道:“莫怕,姐姐过一会就去搭救你。” 席八娘愁眉苦脸去了。杜九娘的笑脸就收回去,换了一张绷的紧紧的冷脸走到杜夫人郎氏面前发脾气,嗔道:“爹爹的眼睛瞎了,怎么会觉得萧贤那个草包好!” 郎氏笑劝道:“好啦好啦,娘晓得他是什么人,必不会让你爹那个老糊涂把你许他的。你歇一歇,约八娘同去寻王家二娘子玩去。” 杜九娘没精打彩的倒到椅子上,叹气道:“我就看不明白了,这个王家二娘子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为何柳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的样子。” 郎氏想了一回,笑道:“说穿了也不稀奇。她母亲柳三娘和柳五娘原本就要好,柳五娘自然待她与别人不同。” “那柳家舅妈呢?她不是跟五姨不对付么?五姨喜欢的她都看人家不顺眼,为何她也待王家二娘子那样好,听讲人家订亲,送的添妆有一船!” 郎氏微笑不语。杜九娘撒娇摇母亲的胳膊,非要她说。郎氏才道:“这个事你爹到是同娘说过一次,此事关系到官家,却是不能和你细说,你只晓得三娘为了救她拼过命便罢了。” 杜九娘再问,郎氏却是咬紧口风不肯吐露一字。杜九娘越发好奇,只说母亲不说,人家王小姐必是清楚的,年轻女孩儿相处久了自然亲厚,必是能问出来的,也就摆了,陪着母亲吃过晚饭,略收拾就带着两个侍婢走到后头萧家去搭救席八娘。谁知才出夹道,就见清小姐一边推席八娘,一边尖着嗓子喊:“你让开,我要去问那个贱人!” 席八娘头发都乱了,被清小姐推在砖墙上,还是不肯放手,只说:“清姐姐,这样使不得。” 杜九娘怕席八娘吃亏,忙紧走几步上前,笑道:“这样恼法,是谁得罪清姐姐了?” 席八娘急的直对杜九娘使眼色,意思叫她莫说话。清小姐摔开八娘的胳膊,冷哼几声,道:“她做得出我为什么不能去问她?你们要是和我好,就不许拦我。”说罢大步朝后头花园走去。席八娘追上去想拉她,杜九娘扯住她,轻声道:“方才撞疼了没有?你也太心实了,叫她去后头碰钉子去罢,双福和福寿都不是好惹的。” 八娘急的额头上的汗都渗出来了,跺着脚小声道:“不是,她要去骂英华小姐。” “为何?”杜九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道:“她是找死啊。那个主儿她惹得起么?” 八娘听得杜九娘这样说,略微冷静了些,苦笑道:“她两个是两姨姊妹,有什么惹不起的。到是我没有拦信,我怕五姨有气都要冲我们来。” 杜九娘不似席八娘是寄人篱下,虽然也怕柳五姨,到底胆气壮些,忙道:“管她们呢,我叫人去通知五姨,就说我们拦不住。我们迟两步去拦,装个样子就是了。”就使个小丫头教她几句话让她去枫影堂报信。她两个手拉着手,提着裙儿远远跟着清小姐到清槐居大门外。 正是传晚饭时候,清槐居的大门是开着的。清小姐推开迎上来的一个妈妈子,一脚才踏到前院的地,就骂:“王英华你个骚狐狸精,你已是定了亲的人,为何还要勾引我哥哥。” 表妹虐你千百遍 这位萧清表姐,真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怎地说话这般不讲究!英华在屋里听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起来京师女学里的女学生大多是十四五六岁。青春年少的女孩儿们为着心仪的少年争风吃醋,避过师长的耳目,挥拳头常有,说几句难听的话算什么?英华因为赵恒的缘故儿,也不晓得被潘晓霜一党明里暗里骂过几千几万声狐狸精了。可是她的名声并不坏,想娶她做儿媳的夫人太太并不少,自她及笈之后,说亲的还不是差点踏平她家门槛?要让人家骂一句狐狸精就恼了,她就白跟潘晓霜掐了好几年架了。 若是搁在从前,英华最多朝人家脸上啐一口唾沫,一脚踢出去关上门不理她也就罢了。横竖她无所谓,母亲也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可是如今搬回富春,乡下地方哪里比得上京城开明,还有许多亲戚来往,一多,好话都能传成坏话。若是这些话传回富春,不说损了李知远的面子,会让婆婆在亲友面前难堪,只说她家里玉珠再过两年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和母亲不介意的闲言碎语,不代表嫂嫂和玉珠也会不介意,更不代表和大哥结亲的人家会不介意。 一想到她没有处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有可能误了玉珠姐妹三个,英华就觉得绝不能无所谓,一定要把萧清收拾了。 英华想了一会,笑嘻嘻出来,抱着胳膊站在阶上,俯视清小姐,道:“萧清,你是我嫡亲的表姐,你亲表妹是会勾引人的狐狸精,你也跑不了什么好名声儿。”恰好席八娘和杜九娘在院门露头,英华便指着院门道:“叫你这样瞎胡闹,咱们住在柳家大宅的女孩儿名声都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定过亲了,你的好朋友八娘和九娘还不曾许人。你便是自家想顶着狐狸精的好名声一辈子不嫁,也不能这样害你的好朋友啊。” “她们……你的名声和我有什么相干”清小姐略微迟疑了一下,却是没有想明白英华的话,冷笑道:“和她们又有什么相干?” “我和令兄有数只见过二三回,还是当着长辈的面,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在你眼里就成了勾引令兄的那什么,”英华笑嘻嘻道:“那她们呢?她们和令兄不只见过二三回,也不会一句话都没说过吧,她们算什么?” 若是让清小姐把这事闹大了,真的坐实了英华小姐狐狸精的美名。英华小姐只要把这个话多说几遍,果然住在柳家大宅的小姐们名声一个两个都坏掉了。杜九娘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炸,若真到了那一步,和萧贤常打交道的席八娘和她该怎么办?她老子可是有意把她许给萧贤的,她怎么能嫁给那种草包,还要扣着勾引人家的罪名?杜九娘的脸色霎时就就变白。 席八娘的脸色更差,她和杜九娘虽然跟清小姐面和心不和,大家时常到萧家走动,差不多日日都和贤少爷打个照面。英华小姐才见几次面就成了勾引贤少爷的狐狸精。那别人又会怎么议论她和杜九娘?席家穷的只能在柳家做管事,家里子女又多,她又没有多少陪嫁,要想找个合适的好人家不容易的。若是名声坏掉了,她还能有好的结亲对像? 英华站在阶上看的远,看到八娘九娘两个脸色都发白,晓得她两个都听明白了,必不会把今天的事情传开,才笑嘻嘻走下台阶,又道:“清表姐,便是真如你意坏我的名声,拆散了我的亲事。你自家想一想,我成了小狐狸精,你脱不了是个大狐狸精。咱们两个都是狐狸精,是我再说亲容易呢,还是你说亲容易?我爹爹好歹做过翰林,你有这样的爹爹吗?我舅舅舅妈偏疼我,与我的添妆都论船装,你有吗?” 确实没有,清小姐的老子听说不曾做过官,亲族也不照应他们兄妹。柳家虽然是靠山,现在是柳老爷当家没错,可是柳老爷已经七十多了,将来一整个柳家都是柳家舅舅的。清小姐可是极不招柳家舅妈待见。休说杜九娘,连席八娘都听懂了英华的话,闻言暗暗点头:便是名声不大好,有当官的老子,再多些赠嫁也还是能找个不太差的丈夫的。似清小姐这般,哥哥没什么本事,娘家也没人替她撑腰,别看现在使奴唤婢穿金戴银,不过是看上去风光罢了。清小姐要是真拆散了英华的亲事,把柳家三娘得罪的狠了,柳家不管她。她将来还不如席家女儿呢。 清小姐满不在乎的回头看杜小姐和席八娘。两人不约而合后退两步,生怕和清小姐站的太近。清小姐没想到她的好朋友居然就这样背弃了她,她愤怒的盯着英华,道:“你是你,我们是我们。八娘,她说的都不对,是不是?” 席八娘弱弱的道:“清姐姐,英华姐姐才到杭州两三天,还没有机会和你哥哥说过话吧,你休要那些话……传开了,人家还不晓得怎么胡说呢。” 英华笑道:“席家姐姐是明白人才这样劝你。清姐姐,道理妹子已是和你说明白了,接下来么……”她把两只袖子撸一撸,冷笑道:“妹子跟你算一算你胡说八道的帐!” 照传说中的柳家家教,接下来英华小姐该用拳头说道理了。杜九娘叹一口气,一手捂脸,一手拉住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的席八娘。八娘扭头看杜九娘掩面,甚是不解,轻声问:“怎么了?” “你只看,别过去。”杜九娘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兴奋和欢喜,“清姐姐要倒大霉了。” 英华抓住清小姐肩上的衣领只一揪,再伸脚一挡,就把清小姐提起来又扔下去了。清小姐愣愣的摔到地下,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英华一脚踩在她的胸口,轻轻用力,把她按在地下,弯下腰道:“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就到我面前来撒泼。” 清小姐想挣扎,当不得英华踏在她胸口的脚掌极有力气,只能在地上蠕动。 英华举起白嫩嫩的小拳头伸到清小姐的眼眶边比比位子,缩回嘴边呵气,笑道:“给你长长记性,休要胡说八道。”说罢一拳二拳三拳四五拳,在清小姐凄惨无比的叫痛声中,轰出一对又圆又大的黑眼圈,直起腰来犹未尽兴,捡清小姐的臀部又踢了几脚,才道:“要讲道理是你没道理,要抡拳头你也是个怂货,跟你做表姊妹,真丢人!以后给我老实些,要是你再傻兮兮胡闹丢我的脸,我还照这样揍你。” 三叶嫂子那几个从富春带来的妇人,估量小姐是不会再动手了,忍着笑过来扶清小姐。英华走开几步,突然想起来,又道:“清姐姐,以后别玩寻死觅活跳湖上吊什么的,连累大家姐妹丢脸,我还要揍你。” 说起来清小姐今日是打从生下来到现在头一遭挨打,还是被结结实实照着脸打。她被摔到地下已是全身骨头疼,再被照着眼眶打,只觉得脸上剧痛无比,眼睛都要痛瞎了。最后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还是疼。听到英华说还要揍她,她吓的一哆嗦,连哭声都停住。 三叶嫂子一边扶清小姐,一边笑道:“我们二小姐心最实,也是真心和清小姐要好,才说这些话。” 要好才这才结实揍人家,若是不要好,岂不是要拿刀子扎她?席八娘没有想到英华小姐看上去文弱安静,动起手来毫不含糊,想一想上回她们挑拨清小姐去找她闹,只怕人家心里也是有数她的,她就吓的也哆嗦了几下,不自觉朝杜九娘身边蹭。 杜九娘察觉,把她朝身边拉一拉,小声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听说王家二娘子的哥哥极是疼这个妹子的,等那个霸王来了,清姐姐的哥哥少不得还要挨一回揍。” 啊,王家少爷晓得了还要揍贤少爷?王家行事也太嚣张了吧。 果然,英华哼了一声转声回屋去了,三叶嫂子就停下脚步,貌似小声实则响亮的和清小姐说:“清小姐,我家二郎最是护短。您今日闹这一场传到他耳里,他老人家不好打女孩儿。贤少爷不会管教妹子,他必要揍贤少爷的。你老人家回去和贤少爷说说,也给他提个醒。听说我们家二郎来了,药油啊,跌打郎中啊,顶好是先预备好。” 还要不要人活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席八娘惊的使袖子捂嘴。杜九娘拉拉她的袖子,低语:“咱们以后别去萧家了,走,寻二娘子说话去。” 席八娘战战兢兢跟着杜九娘进院子上台阶,心里一直在纳闷柳五姨怎么还不来。 枫影堂和清槐居其实是后门对后门,走正门略远些也远不到哪里去。柳五姨没有来,并不是来不了或是没赶上,是不想来。 柳家分工让她管亲戚这一块的,她对待亲戚们极为友好亲厚。萧家兄妹几乎等于是被她弟妹从沧州赶出来的,她体会父亲的苦心,所以对待他们兄妹比对一般的外甥更好一些。他们兄妹才到杭州时也还说得过去,却是越相处越觉得他们行事生厌。所以柳五姨起先是真心待他们好,慢慢的心也淡了。柳家家大业大,在他们身上花些钱并不值什么,娇养就娇养罢。谁曾想英华一来他两个就把英华当踏脚石一样踩,倒像是有别的想头似的。 英华的为人甚好,又跟潘晓霜从小掐到大,本就不是个好惹的。在柳五姨心里,自然是英华重一点,她若是现在过去,大面上要过得去必是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柳五姨拿定主意不去。横竖清小姐怎么闹,英华都能大事化小,把这个事处理得好像小孩子逗气,回头她再轻描淡写说两句就把小事化了。是以柳五姨稳稳坐在堂上吃茶,眉头都不抬一下。估计时候差不多了,才叫双福去瞧瞧。 双福答应着出来,觉得从前门走说不定会遇到贤少爷。方才才和人家闹过一场,再和人家打交道还要闹起来,何苦。所以她从后门出来,喊开英华后院的门,听说守门的小丫头把经过细说了一回,她便笑道:“既然小小姐没什么事,我就不去打扰小小姐清静了。我回去取瓶跌打药酒送过去,也省得他们那边说咱们偏心,只管小小姐。” 那小丫头会意,笑道:“还是双福姐姐想的周道。本来咱们也是想送的,后来海棠姐姐说打都打了,再送药过去好像打脸似的,送不送正为难呢。” 还说不打脸,这不是想打脸?小姐厉害,连个守门的小丫头都不是吃素的。双福当场就笑了,点头道:“可不是呢,是为难。” 双福回去,取钥匙寻药酒,福寿从外头进来,看见问是谁要,双福说了。福寿问缘故,双福就把打听来的事都说与她听,福寿皱眉打拦道:“小小姐只见过贤少爷两面,还是当着咱们五小姐的面呢,到清小姐嘴里就造出那么些难听的话来,你送药去,不怕她说你是看中贤少爷才巴结她的?” 双福气哄哄把药酒掷回去,啐道:“那种草包少爷,谁看得上!” 福寿冷笑道:“这种行事,难怪他们在泉州存不得身,在沧州也立不住脚。我们且看罢,看他们在杭州能住多久。听讲今日他们在芙蓉楼吃饭招惹到城里的闲汉了。是小小姐担心他们出事,出手收拾了那起闲汉。他们倒好,不说心存感谢,还造出那样的话污小小姐名声,这样的人,谁还敢和他们亲近。” 双福叹一口气,道:“我们五小姐就是对自家人心软,只怕他们是甩不脱的两块牛皮糖呀。”掩上柜门把钥匙放好,走到厅里把英华院里的事细细回禀柳五姨知道。柳五姨一听,先是恼后是乐,笑道:“打的好。清儿那个娇滴滴委委屈屈小白花的模样儿,就是个讨打的。要不是我是她五姨,我都想撸袖子揍她。”笑了半日才想起来让双福寻瓶药酒送去。 双福跪下来,道:“五小姐,婢子怕清小姐说婢子是勾搭她哥哥的狐狸精,不敢去。” 柳五姨没想到双福会这样,愣了一下看向才走进来的福寿。福寿也跪下,苦笑道:“婢子也不敢去。若是真想勾搭贤少爷,婢子也不怕人说,横竖做个妾也完了。可是婢子并没有那个心思,婢子不去。” 柳家的女管事们,还是和男人打交道的多。说起来,做到管事的女孩儿们,美貌不见得有多少,聪明会来事那是肯定的,追求者自然少不了。这年头男人娶了妻还许纳妾,爱慕女管事的男人们十个里头有四五个有妻有妾。只要你情我愿,女管事们愿意做妾,柳家也不拦的。说起来贤少爷出身不错,长的也不丑,虽然家道中落,可是毕竟是柳家的外孙,亲戚里头肯把女儿嫁他的还真有几个。想来双福和福寿各自都有了意中人,才要撇清。 柳五姨替她两个打算,别人说闲话还罢了,清儿是贤儿的亲妹子,若是丫头们勾引她哥的话是从她嘴里出来,柳笠翁老大人远在沧州不晓得情况,自以为是成人之美把人家凑做一堆,她两个怎么办?因笑道:“偏这样作精做怪,不去就不去罢。福寿去安排下,晚上值夜的人都警醒着些,休让清儿又跑去池塘子里玩耍。” 福寿忙答应着站起来退出去。双福看柳五姨笑了,晓得这事五小姐已经记在心里,以后是不会派她们和贤少爷打交道的了,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笑道:“还是五小姐疼我们。” 柳五姨啐她一口,她笑嘻嘻退出去了。 且不提柳五姨这边使唤的女孩子儿们都相互通风报信,约齐了大家都不能和萧家兄妹打交道。便是席八娘和杜九娘,在英华这里坐了一会辞出来,英华因她们只带着两个小丫头,喊了四五个妈妈打灯笼送她们,还亲自送到门口,道:“姐姐们以后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罢,也省得有人撞过来乱说污了大家清名。” 席八娘无人可带,心中惴惴,杜九娘为自家打算,诚心实意点头答应,道:“以后我出门,一定把人都带齐了。”她把八娘送到门回去,把事情和郎氏说了。郎氏笑道:“以前我说你还不信,这回你亲见柳家的家教了吧。这个王家二娘子行事甚像她母亲呢。其实从前五娘性子比三娘还要烈,挥拳之前连道理都不讲的。” “那她为何现在待萧家兄妹软的跟面团似的?”杜九娘想不通就问。 “一来她身体不好挥不得拳。二来么……”郎氏笑一笑,道:“如今她在柳家就是唱a和谐a红脸的,收拾人不是她的事。也不只柳家,便是咱们家,你九叔是个有求必应的老好人,也是你爷爷安排好的。” 杜九娘扮了个鬼脸,吐舌道:“原来这样,那六叔六婶是不是专管和人翻脸的?” 郎氏含笑点头,杜九娘又道:“萧清说话真难听,我以后不跟她打交道成不成?” “这个萧清生的虽然不错,实在是没有家教,以后见了面客气点个头也罢了。”郎氏叹气,道:“对着嫡亲的表妹都能说出那种话,若是你一不小心得罪她了,还不晓得怎么编排你呢。柳五娘要是不把她们兄妹挪走,咱们就搬出去住。” 清小姐并不晓得人人都把她当了个厌物,大家都不打算再和她来往。三叶嫂子把她送到家就甩手走了,她歪在桌边照镜子,对着两个黑眼圈哭个不了。贤少爷听见她哭过来看她,她抽泣着说:“哥哥,你让我去和人家说那些话,人家恼了打我。疼死我了。” 87表哥,你想多了 萧清脸上印着的两个乌青眼圈极为醒目,发髻歪歪斜斜松松垮垮如乱草,本来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除去在地上蹭的灰,还有一个尖尖的鞋印。一个娇嫩人儿,生生揍出半死不活女鬼模样来。 萧贤怔怔看了半日,实是不能相信妹子这个凄惨模样是那个娇俏表妹打的,半信半疑问:“这是她叫人打的?” “是她……亲手打的。”萧清含着两泡眼泪哭的极是伤心,“她还摔我,还踢我。哥哥,我全身都痛。” 萧贤惊的倒吸一口凉气,王英华不是说是翰林家的女儿么,不是看上去那般文静娇弱么,便是叫人打人都不应该,怎么能亲自挥拳打人! “她动手打你时有别人看见么?”萧贤仍然不能相信英华会打人。 萧清抽泣,“八娘和九娘都在。” “她们都在?”萧贤奇道:“她们不是和你要好么,怎么不来拦?” “她们……”萧清回想英华笑嘻嘻揍她的情形,瑟瑟发抖,哭道:“她们走开了,她们不是真心和我要好。” 萧贤奇道:“萧九娘还罢了,席八娘不是一向待你最厚,她也走开了?” 萧清委屈的哭起来。 萧贤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虽然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偏离了他预定的方向,但是还是大有成功的可能。他看看妹子的脸,道:“你先歇歇,我使人去和五姨说,再讨钥匙开门去请郎中来瞧你的伤。一会五姨来了,问你什么你都不要回答,你只要哭,问急了你就照上回那样去跳池塘。” “哥哥,我怕。”萧清走到哥哥身边,弱弱的挽住他的胳膊,“王英华她说……她说我若是再胡闹跳池塘,就是丢她的脸,她还要打我!” 王英华这么娇横?萧贤愣住了。 “哥哥,咱们歇手罢。”萧清哭着道:“她们说等王英华的哥哥来,还要再打你一顿,叫我们把郎中先请好。” 萧贤的嘴巴长得老大,半天才合拢,又过了半天才道:“她打人还有理了?她打过你她哥哥还要打我?凭什么?我要去喊五姨来,看看你的样子,让五姨给我们做主!” 几重墙之外的席家,席五郎听完妹子的说话,沉默许久,叹息道:“前头大门八成是关上了,我寻瓶药酒,你陪我去看看清小姐罢。” “我不去。”席八娘冷笑道:“五哥,今日清小姐能说英华小姐勾引贤少爷,明日她就能说我勾引贤少爷。女孩儿家顶要紧是名声。我躲她们都来不及,还要我送药去?” “以咱们的家境,若是能和萧家结亲……”席五郎看到妹子脸上显露出来的愤怒表情,把剩下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慢慢道:“罢了,你不要去了,我去。” “五哥!”席八娘扯住五郎的胳膊,道:“我不去,你也不要去。” 席五郎扯开妹子的手,苦笑道:“谁都晓得我跟萧贤要好,他妹子被人打了,我怎么能不去慰问?你在家罢,以后哥哥不要你陪清小姐了。” 席八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哥哥没有把她嫁给萧贤的念头了,不禁欢喜起来,帮着五郎翻柜子找出一瓶跌打药,送他到门边,还道:“哥哥你送到就回,若是她喊我去,你莫答应。” 五郎点头答应,把跌打药托在手上,举着一个小灯笼走到第七进院子里,老远就听见萧贤在嚷:“叫你们去请五姨你们就去,一个两个站在这里装呆,少爷我是使不动你们了么?” 好几家的院门都是半开,看到五郎走近,院门都悄悄合上了。五郎看见也只当没看见,走进萧家的院门,道:“贤世兄,你又不是不晓得,五姨吃药之后都要小睡一会的。这会一定是吃过药睡了,现在去请,那边胆子再大也不敢就把五姨请起来的。” 萧贤哼了一声,掉头上台阶回屋里去了。五郎也不恼,托着药瓶儿走到清小姐的房门外,轻声道:“听说清小姐受了伤,我妹子甚是担心,叫我送药过来。” 隔着墙,清小姐的哭声凄婉动人。一个小丫头开门出来接药,因清小姐只是哭,席五郎就冲小丫头摆摆手,示意她回去。他自调头到贤少爷处,问:“伤到哪里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哎,伤都在脸上。”萧贤长长叹息,道:“我有心去请郎中来,又怕无人陪伴舍妹。我使人去请五姨,这起人都使不动。” 明明萧九娘使人去报了信,可是直到现在柳五姨的人都没有露头,五姨的立场就值得玩味了。可惜萧贤是个没用的公子哥儿,既不晓得看五姨脸色行事,也不会揣磨五姨心理。席五郎心中摇头,安慰的在贤少爷肩头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去请郎中去。” 贤少爷自席五郎进门就一声接一声叹息,指望席五郎问他:“英华小姐为何要打人?”好借席家的口把英华勾引他的事宣扬开。岂料人家就是不问,他实是忍不住,扯住五郎道:“舍妹回家只是哭,我问她英华小姐为何打人,她就是不肯讲。听讲你家八娘子当时也在场,你喊她来陪陪清儿,我也好问她缘故。” 清小姐分明是去讨打的么,她没头没脑跑去说那些话,从此以后女孩儿们都不敢登萧家的门了。还想叫八娘来陪她?席五郎顿时觉得头大,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去喊她。”出来却不回家去,径到前头讨钥匙,真个到城里去寻郎中了。 前头萧家的动静,早有人报到枫影堂去。柳五姨听得禀报,冷笑数声,道:“英华的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他们怎么还想闹,真当老娘是面人了?喊柳一丁来。” 英华小姐揍清小姐的时候,柳一丁就在英华院里,英华揍完了人,留席八娘和杜九娘说话,他便辞了出来,老老实实在枫影堂前院候着。柳五姨一召即至。 柳五姨便道:“你去前头,跟贤少爷说,清儿做的那些傻事我也不和她计较。英华和她是至亲姐妹,女孩儿们一时好一时恼,便是打一架,说不定明日就和好了。至亲姐妹的情份,便是将来嫁人了也还在那里。同是柳家人,大家生生死死都绑在一起,一损俱损,有荣皆荣。若是清儿想不通还要瞎嚷瞎闹,与她自家的名声也无益处,试问:正经人家谁愿意娶一个一不如意就哭哭闹闹寻死觅活的小姐为妻?她自家若是不爱惜名声,将来柳家谁有那大脸替她择配?” 这话已是说的极重了,明面上用清儿的婚事阻止清儿不要胡闹,坏了英华的名声,柳家不会替她说亲。若是贤少爷有别的心思,自然也能听出弦外之意:柳三娘才和柳五娘是要好姐妹,今天清儿被英华揍,柳家是不会为清儿出头的。贤少爷妄想把英华的亲事拆散了娶她是绝无可能的事。 柳一下听过想一想,便把柳五姨的话复述一遍,他记性极好一字都不差,还不放心又问:“便是这样说?” 柳五姨点点头,道:“就这样说,你去罢。他若是还嚷着要见我,你便和他说梅山书院那边的房子五姨已经替他租下来了,叫他收拾东西,明早就搬。” 柳一丁答应着出来,仔细砸摸柳五娘话里的意思,摇头笑一笑,到前头萧家,把这个话一字不改的转告萧贤。 萧贤愣了半日,涨红了脸道:“我妹子不过说句实话,被王英华打成那样,五姨怎么能那样偏心,认定就是我妹子的错。我要见五姨。” 他居然听不出来?!柳一丁恨不能把贤少爷的脑壳敲开看一看里头是不是花岗岩,只得道:“五小姐还说了,梅山书院那边的房子已经租下来了,请贤少爷和清小姐收拾东西,明早就搬。” 这话分明是赶他们走!五姨不是一向待他们极好的么,怎么自从王英华来了就变脸了?现在还要赶他们走!萧贤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全身发木。 柳一丁看到萧贤的呆像,已是认定萧贤的脑壳不消打开看,里头必定是花岗岩,想来不能体会五小姐话里的深意了。若是萧贤一口咬死英华小小姐勾引他,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若真是把这对兄妹赶出柳家远远安置在哪里,远在沧州的老爷嘴上不好说话,心里必定是伤心的。为着老爷,倒不如点醒他两句,因道:“小人听说过一个笑话儿,斗胆说给贤少爷听。” 这个时候说笑话,柳一丁他是脑子坏掉了吧。贤少爷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跳,看向柳一丁的眼神十分茫然。 柳一丁露出推心置腹的神情,凑到萧贤耳边,小声道:“晋王的三王子从小就跟着富春的王姑爷读书,跟王家二郎二娘子一起长大,和姑爷一家的情份极为深厚……如今不好叫三王子,怕是过几天就要封王喽。得罪了英华小小姐,可不是扫了小王爷的面子?” 贤少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盯着柳一丁。柳一丁点头哈腰,笑的极是谄媚,“听说的,听说的。” 贤少爷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王家表妹有这样大靠山,难怪她这般娇蛮,又难怪柳家上上下下都惯着她,更难怪她一来柳五姨就偏疼她。贤少爷叹一口气,退后两步坐到椅上发呆。 柳一丁看贤少爷的模样是听懂了他补的这句,想必小王爷能把他镇住,也就放下心来,道:“贤少爷明早还要搬家,请早些安歇,小的告退。” 退出来走到院中,还能听见清小姐哭声嘤嘤不绝。柳一丁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嘤嘤声,摇摇快步离去。走到门边,一个小厮凑上来小声道:“席五郎帮着喊郎中去了。” 柳一丁和席五郎的老子交好,听得这话点点头,也不回去,走到前头大门处等候。过了大半个时辰,席五郎才领着个郎中进来。柳一丁咳了一声,道:“二门已经关上了,打发了郎中的脚钱和开箱钱,留下药就是了。” 五郎摸不着头脑,但柳一丁是内宅管事,他说话办事必定是柳五姨的意思,也只得留下几样药,把郎中打发走了。柳一丁把五郎拉到无人处,劝他:“五郎你是个实在人,多劝着贤少爷,莫行糊涂事。” 五郎点头答应,苦笑道:“若是早晓得,必要拦住他。回去我必提点他。” 柳一丁感叹许久,才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分个贤愚。咱们家就数五娘子待亲戚最亲厚,如今才连五娘子都不想留他们在大宅住了。他若是再折腾……怕是连老爷心里的那点疼爱也要折腾没喽。”挥挥手道:“你去罢,早些回去。” 五郎情知柳一丁是特为来提醒他的,感激的一揖,提着两三个小药包到萧家。清小姐想是哭的累了,她住的厢房虽然灯火通明,却是门窗紧闭悄无声息。贤少爷住的正房房门倒是开着的。贤少爷坐在厅里,面前的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瓶酒,正借酒浇愁呢。看到五郎进来,贤少爷举杯一饮而尽,道:“五姨赶我们走呢。你还来做什么?” 席五郎把药包搁在桌上,道:“这是与清小姐的药,有洗的有擦的,用法都写在包药的纸上了。郎中呢,我原是请他来了,到了二门想想不妥又把人打发了。贤世兄,兄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和你说说。”说着把贤少爷的酒杯和酒壶都移走。 贤少爷冷笑数声,问:“你什么意思?” “清小姐想是因为清槐居的缘故,才去骂英华小小姐的吧。”席五郎看贤少爷脸色变的十分难看,叹一口气,道:“便是骂几句出气也没什么,只是……说人家是狐狸精勾引你,本来子虚乌有的事……” “怎么没有?”贤少爷勃然大怒,拍桌道:“她明明晓得我在后院,故意做出那种娇态在荷塘边走动,不是勾引我是什么?她明明晓得我在五姨书房说话,还要着意打扮,进门时故意看我,分明是勾引我。” 88萧少爷,走起! 席五郎掩面。人家洗完澡在自家后院荷塘走走怎么了?人家要见长辈梳个头穿件把新衣裳怎么了?人家看到你,好坏也是表哥,总要跟你招呼声吧。再说了,当时英华小姐虽是朝他们那个方向福了一福,其实是扫了他五郎一眼,压根就没有正眼看他萧贤少爷好不好?五郎瞅着贤少爷一副“她就是勾引我了”的模样无语凝噎,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贤少爷心里还酸着席五郎赞王英华的那两句诗呢,看五郎不说话,只说人家吃醋了才如此,冷笑几声道:“她已是定过亲了,还这般不守妇道,我妹子原是为她好,才去说她。” 就是为人家好,不当避着人悄悄说么,带着八娘和九娘,就在人家院门外嚷嚷,分明是想坏人家名声!坏了英华的名声,清小姐又能落到什么好处?都是柳家的外孙呢,一个家教不好,两个三个都好不到哪里去。贤大爷,你晓不晓得,你闹这一场,柳家大宅的年轻女孩儿们的名声都能败坏哇。幸亏英华小小姐机灵,把清小姐揍趴下了。想来只要清小姐想明白了道理,她自家再不乱吐一个字,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席五郎转念一想,清小姐在沧州时如何他没有亲见,在杭州这几个月行事,就是个没脑子的小姑娘,一有事就又哭又闹,不是喊不想活了就是要跳池塘,早没有什么好名声了。今日更是离谱,居然说出这种话,一个女孩儿既不晓得自尊也不晓得自爱,说话更是不顾身份和场合,谁家也不敢娶这么个祸害回家搅事啊。 想到此,席五郎觉得拿清儿的名声为理由劝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转而说:“咱们傍晚才去和五姨说知,就把梅山书院那边的房子买下了?” 一提到梅山书院,贤少爷到底考取功名的心要重一些,不由点点头道:“五姨方才使柳一丁来说,说是都收拾好了,叫我们明天就搬。虽然我是巴不得早一天搬过去静心读书的,可是傍晚清儿被王家二娘子打了,晚上就要我们搬家,叫旁人晓得怎么想,必要说五姨偏心的。” 英华小姐抡拳头之前那些话算是白说了,清小姐和这个空心大老倌一句都没听进去!席五郎叹气,想了一想,就是不帮英华小姐说话,他自家妹子总要好名声才好择配吧,因道:“英华小姐不过和你见过两面,还是当着五姨的面,清小姐就指她勾引你,那杜家九娘和我家八娘时常和你见面,也不曾有长辈旁人在场,世人该如何说她们?女孩儿的名声何等重要。便是我为着舍妹的名声,在五姨后院的事,我也不会乱说话的。” 这人怎么又扯到杜九娘和席八娘身上了?贤少爷愣了一会,待说他才看不上席八娘呢,看席五郎板着个面孔十分严肃的样子,显然这个做哥哥的极是看重他妹子。贤少爷便是再不会做人,也不好当人家哥哥的面子说看不上人家妹子,就改口道:“五郎你说笑了,便是和令妹时常见面,令妹自尊自爱,何来勾引之说。” 五郎一揖到地,道:“本来如此,只是清小姐气恼之下常口不择言,舍妹实是怕了,本来送药她是要亲自来的,为了避嫌才叫我来。贤世兄,便请你看在我的份上,转告令妹,那个狐狸精啊勾引这种败坏女孩儿名声的话,莫要再提了。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又住在一处,英华的名声不好,我妹子在外人眼里也不会是好姑娘。我们家本来就穷,想找个好妹婿本就极难,若是再摊上个坏名声,可怎么办?”说罢再揖,也不等贤少爷回话,掉头走了。 席八娘居然幻想清小姐说她勾引自己?这些女人就没有一个好的,看见好男人就爱胡思乱想,贤少爷不住冷笑,再一想王英华,分明是看中他了,偏又虚伪的紧,说破了她的心事还动起手来。贤少爷一会觉得英华行事讨厌的很,实不是良配,一会又觉得英华实在长的好,却是不舍就此罢手。他心头乱糟糟的,在床上烙了一夜烧饼。 五姨吩咐柳一丁传话,福寿就在阶下听着,服侍主人睡下之后,她便袖着两本人情来往帐到英华的住处来,把帐交给英华,叫红枣小海棠都回避,把五姨说的那些话转达给英华之后,又冷笑道:“他们兄妹才到沧州时,还真有几家亲友看中清小姐来说亲的,后来大家相处久了晓得她们的脾性,就没有动静了。五娘子可怜他们兄妹,是真心实意待他们好,实是没有想到,他们到了杭州还是这样胡闹法,今日又说出这么过份的话。明儿搬出去容易,再想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英华情知有些话是不可能摆到台面上讲的。柳家亲戚极多,五姨是出头招揽亲戚效力的人,把萧氏兄妹挪到外头住已经到了极限了。要真正收拾他们还要等舅舅舅妈来。她摇头叹气,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她跑来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是存心坏我名声呢。我家还有三个侄女,眼看就到说亲的年纪了,这不是坑我一家么。” 英华小姐不过和人家说两句话就是勾引人家,那她们若是把贤少爷从后院放进来,妥妥的就是跟贤少爷相好。都不消清小姐又哭又闹四处败坏,就是和她们几个争位子的丫头和外头跟她们不和的管事,就能把她们弄下来。清小姐和贤少爷兄妹这次实在是杀伤力巨大,说两句话,坑完了柳家亲戚的小姐们,顺手还捎上了她们这些有指望做管事的丫头们。 “打她两下是轻的。”福寿啐了一口,深有兔死狐悲之感。 英华由己及彼,也能体会福寿心里的想法,因道:“明日就送她们走?” “一早就送走。”福寿冷笑道:“五小姐说了,他们的日常开支从外头帐房走,十日送一趟钱。咱们这边的女孩儿都不经手。奴别外还安排了几个老实人替他们守门守院子的,他们那院里,一句闲话也别想往外传。” 五姨这招好狠,看开支帐就晓得萧家兄妹是奢侈惯了的人,花起柳家的银子来似流水一般。日常开支十日一送,能有多少?又是从外头帐房走的,若是他们不老实,外头帐房或是忙不过来,或是一时不察没走帐,迟几日才送,全看五姨心情。这般儿不动声色就把他们捏在手里,看他们还敢怎么样! 英华深深佩服,点头赞道:“还是五姨想的周道,我本来还想着明日和五姨说呢,要让我管家,务必要换人照管他们兄妹的衣食,照管好了,人家要说我爱慕他,存心勾引他才会如此;照管的不好,不是因爱生恨,就是为人量窄。我为人小气,才不要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福寿笑应:“还是送钱过去省心,横竖送多送少都是照着规矩来,好不好让他们自己去买,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福寿其实就是来传达柳五姨心意的,表明五姨明面上不好收拾萧清,可是暗地里已经卡住他们兄妹的脖子,必能让他们不再闹腾。既然把话说到了,福寿也就辞去。 英华送她到阶下回转,三叶嫂子就跟了进来,安慰英华道:“小姐别恼了,亲戚们住在一处有愚有贤,哪能不生事呢。” 英华心里实是恼的,不过当着外人面不好发作。家里人一安慰,格外觉得委曲,就把笑脸放下来,伤心道,“我实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来是妒嫉咱们小姐了。”三叶嫂子笑嘻嘻道:“听说她们家也富过,养的那位小姐性子骄奢,如今穷了寄人篱下,事事都不如咱们。” 小海棠今日是在家里打听消息的,忙凑过来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家原来在泉州也算有钱人家。听他们家人说萧家老太爷当年是极厉害的人物,名声跟咱们姑爷的本家差不多。” 英华啐了她一口。三叶嫂子也笑骂:“怎么又扯到咱们姑爷身上了?” 红枣在边上文绉绉的补道:“我也听说了,萧家是有过之,无不及,萧家老太爷在泉州也是万古流芳的人物。” 英华愣了一下,大笑。小海棠笑嘻嘻道:“ 他们说萧老爷去年春天不晓得为什么在街头被人刺死,打官司的时候墙倒众人推,大家都挤萧家的钱。萧家老太太也气死了,萧夫人因为穷了才投奔到沧州去的。” 英华听得萧老爷是被人杀死的,却是吃了一惊,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道:“这些事外祖父清楚吗?” 小海棠摇摇头,道:“他们没说,我打听消息时只说至要紧是前后宅亲戚和管事的人品性格,萧家闲事也不曾留意打听。要不然,我明儿再去打听打听?” “他们明日就搬出柳家大宅,养他们的开销都从前头帐上走。我便是管家,也不消操心他们两个,是不消和他们打交道的了。何必再问。”英华觉得这兄妹两真是闹心,却是不耐烦再想他们的事,摇头道:“你好换我好。合得来多走动,合不来两下丢开手就是。谁耐烦和这种人打交道。”她站起来甩一甩手,又道:“后院落锁,晚上添人守夜。平常无急事咱们都从大门出入。把今天傍晚守前门的几个都给我换了,叫柳一丁另挑好的来。” 第二日早晨,柳五姨使了许多管家来替贤少爷兄妹搬家。梅山书院边的小宅本是萧贤自家看中的,前阵子又为了不能静心读书大醉过一场。便是贤少爷此时不想就搬,当不得柳五姨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连亲近的使女都不曾来。就是柳一丁带着几十个管家过来,七手八脚替他收箱笼搬行李。 萧清昨日虽然被打的厉害,看着怪吓人的,其实英华下手极有轻重,只是眼眶处青肿疼痛,并没有破皮。擦过药歇了一夜,早上起来脸上只有两个浓浓的黑眼圈,行动都如常,清小姐只说脸上挂着幌子不好出门,当不得柳一丁捧着一顶罩纱帷帽送到她眼皮低下,她有心再闹,英华留下的记号还在她脸上呢,实是被打的怕了,老老实实取帷帽遮脸出来,两个小丫头扶着上了车。 萧家兄妹搬家,照理说平常与他们兄妹相厚的都要来送一送,便是不相厚的,看柳五姨的面子情儿,也要来虚送送,或是到他们新宅那边贺一贺。可是昨日清小姐被揍,当家做主待亲戚们极亲厚的柳五娘都不曾使人来问,今天一早就把他们搬走。不晓得内情有心相送的人在心里琢磨几圈,都猜清小姐必是把柳五姨得罪的狠了。横竖萧贤也不是管事,大家没有同事之情,那是柳家自己的亲戚,管事们送不送在各人,于是有事的各自出门,无事的也要寻件把事忙。 晓得内情的也只有席杜两家,席八娘和杜九娘本来和清小姐就是面和心不和的,昨日把英华的话明明白白听进心里,恨不得再不和清小姐见面才好,哪里还会来送。 前送搬箱笼的马车走了好久,贤少爷和清小姐兄妹的乘坐的马车在前院停了好一会,也只得席五郎在车厢外说了句一路顺风,祝贤少爷今科高中的客气话。 柳五姨都不来送送,也不使个大丫头来送,连个虚面子都不给,贤少爷恼的浑身发抖,把牙咬的嘎嘎响。席八娘和杜九娘都不来送,萧清也觉得甚没面子。柳一丁自席五郎走了之后,请示了两三回,贤少爷没奈何,只得说声走。 他这里马车走了。柳五娘把前后宅的管事全都集齐,郑重把英华请出来,言说内宅自即日起由英华小小姐当家,前头新京城诸项事宜英华小小姐也会来旁听。建新京城是多大一块大饼!柳家就是分下三分之一,也有几辈子吃用不完的好处,再有手里漏一点半点芝麻碎屑,也够管事们一世富贵了。柳五姨郑重说英华会来旁听,自然是暗示英华也有建议决策的权力,管事们想一想英华小小姐是王翰林和柳三娘的女儿,俱都心领神会:柳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清凉山那边的事若是遇到和王家有干系的,必是要请示过这位英华小小姐才可行事。 柳五娘把这个话说出来,英华也听明白了,原来她不只是来替五姨看帐,还是来替富春王家谋好处来的。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儿,原不用她出头说话,她只静坐旁听便代表了柳家的态度和王家的立场,这些管事们行事时自然要慎重。反过来说,管事们有什么拿不准的,现在柳家就摆着一个从富春来的人,不来问她问谁?她撒个娇儿,能不依她么。 英华端端正正对着几十位管事施礼,微微一笑道:“英华年纪小,又是头回管帐,行事有不周道处,还请各位管事指点。” 89表姐,这回不打你 柳五姨便把管事们一一请过来和英华相见,说某人是哪里的亲戚,现管着某事,某人又是哪里请来的,家乡在何处,现管着何事,还有某人,其祖其父曾在柳家任何职,他又有兄弟几人在哪里,一一说与英华知道。 管事们也郑重和英华小小姐见礼,特别是那几位从前在柳三娘手底下做过事的老都管,问候三娘格外恭敬,。 英华已经看过两天的帐,又有小海棠打听来的诸管事的底细,还有昨晚上福寿塞给她的人情往来帐,今日再把人认一认,也就把管事们认得十之六七了。柳五姨又把福寿之下一个名唤春燕的管事大丫头借给英华用。当场就把内宅的帐交把英华,让英华接手内帐房。 英华这里查帐数银子数铜钱,还要看柳家和杭州城里的官商人情往来帐,筹备接下来的节日礼物和管事管家们的福利,还没有完全理清,曲池那边的帐又送了过来要核算,整日忙忙碌碌。 这一日英华午休起来,因前头使人来请她去看新京城的规划图,忙忙的就带着人出来,才进夹道不远就看见二门那边围着一堆人,再走几步又闻烦人的嘤嘤嘤,英华心里吓了一跳,学什么不好学做嘤嘤声,难道是清小姐来了? 看到是英华小小姐,围观的人都让开一条道儿。果然,清小姐身姿如弱柳扶风,娇面上泪光荧荧,一副又柔弱又倔强的模样,实是招人疼爱。席五郎怀抱几只卷轴,被清小姐扯住衣袖拦住去路,急的额头冒汗满面通红六神无主。 不是说席五郎对萧清有意思么?怎么看到萧清席五郎是这么个踩到狗屎的倒霉样子?英华慢走几步,决定不要管他们的闲事,慢慢从人堆外走,就要擦身而过。 偏那个萧清看到英华,就哆哆嗦嗦朝席五郎身后躲,她手里还扯着五郎的袖子呢,不曾想就把五郎怀里的卷轴都扯落掉地。五郎哎呀一声,忙忙的蹲□去捡,就把萧清带倒在地下。萧清脸上旧痕未干又添清泪,哭起来的那个小模样儿,是那么的好看,跟清晨滴了露珠的梨花似的。英华看见便觉得拳头又痒痒了,忍了再忍,待说不管吧。萧清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和席五郎滚到一处,实在是不好看。说不得,今日还要和她说说道理,英华咬牙妆出笑脸,过去扶住萧清,附到她耳边吓她:“清姐姐,妹子扶你起来。你要敢乱动,还揍你。” 清小姐吓的一软,到底英华手劲不小,把她扯起来,三叶嫂子上前把软绵绵的清小姐半搂在怀里,大喊:“莫不是中暑了?大家让让,大家让让。” 这几日虽是热了些,也还没有热到中暑,分明是唬人的鬼话。然三叶嫂子喊的理直气壮声若洪钟。席五郎也扶着额头妆中暑状,大家便是不想走也不好围着看热闹。英华板着脸,一个管家甚有眼色,帮席五郎把地下的卷轴拾起来,扶着他走了。 英华叫三叶嫂子把清小姐扶到前头专门招待女客的小花厅去暂歇,看着萧清被放倒在里间罗汉床上歪着,出来一看,小海棠早把跟着萧清来的两个小丫头拉到外头去吃果子去了。她便重又进里间,坐在桌边叫三叶嫂子出去倒茶,把人都支开,才道:“你为什么扯着席管事哭?” 萧清嘤嘤声又起,英华恼了,猛的一拍桌,喝道:“不许哭,你说的有理我不打你。你要不说只哭,马上就打。” 如丝如线的嘤嘤嘤好似猛然被人当中掐断。萧清抽泣数声,才软软道:“我不和你说,我要和五姨说。” “五姨今日不在家。”英华冷笑道:“你不想说也使得,我就送你到大门外头,你自家雇个车回去罢。” “我不回去,我是来寻五姨的。”萧清一揩眼泪,朝英华翻了个白眼,恨道:“你就是打我我也不怕,反正我不走。” “我还真想打你。”英华扬了扬拳头,三叶嫂子过来上茶,她从茶盘把一杯茶送到清小姐面前,道:“你今日牢牢扯着席管事的衣袖只是哭,还拦着二门不许人走路,大家围成一圈看你唱戏呢。你这个叫什么?都动上手了,还不许人家走,你算不算不要脸的狐狸精?” “我明明是你表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清小姐扁嘴又想哭,看到英华冷笑的模样,到底怕打,不敢哭出声来。那委屈的眼泪,只在眼眶打转转。 “我还是你表妹呢,你前几日是怎么说我的?”英华把茶杯重重在桌上一磕,冷笑道:“你也晓得我说你的不是好话。你也晓得你这样做不妥怕人说。你可晓得,我们姐妹本是一体,我没脸你出去脸上也不光彩,你丢脸我也不好做人?”停了一停,叹气道:“照理说你是把我得罪狠了,我还揍了你,就该一辈子不和你打交道才是爽快人。可是方才路过看你那样,我又忍不住,你有事好好说罢了,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哭起来,有理也变得没理。”说着转头问三叶嫂子讨了一块手帕,亲手到窗边的盆里洗干净递到清小姐脸边,道:“你擦个脸罢。五姨今日真不在,去贺知府家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来家。若是非要寻五姨说话,明日再来。” 清小姐接着那个手帕子,慢悠悠擦脸,许久才把帕子放下,道:“跟你说又有什么用,我等五姨回来。” 正说话间,春燕寻过来,在门外看见小海棠和清小姐的小丫头坐在美人靠上吃果子说话,就笑喊:“可是找着了。小小姐,管事们都等着呢。” 英华便站起来,吩咐三叶嫂子道:“你在这里陪清小姐说说话儿,我去去就来。”说着出来,小海棠便跟着英华转过去了。三叶嫂子走到门口把清小姐那两个丫头招进来,她自在厅边一个竹榻上坐下来,笑嘻嘻问那两个小丫头多大,几岁服侍清小姐等语。 且不说清小姐在小花厅等候如何,只说英华到管事们的大屋子里,就见当中两张大桌拼在一处,左边一张桌上有数张卷轴拼成的一副大图,右桌却是空着的。管事们把当中的主位留出来,看到英华进来,一个管事等不及就道:“小小姐请看,这是清凉山一带的新地图。” 英华略瞄两眼,跟她上回在富春家中看的那副图大差不差,便问:“几时得的?跟上回比改了哪几处地方?” 那个管事答:“刘大人昨日送来的。席管事,你把旧图摊开。” 席五郎低头抱着那几个卷轴搁到桌上,早有几个挤上来七手八脚把图摊开拼好。英华略让一让,便有一个管事执朱笔过来,在旧图上添了数笔,几处变化就一目了然。 英华瞅一眼,枫叶村已经不在柳家划分的地盘之内,就晓得母亲为了避嫌,把这一块换过了,就连富春书院所在的云台山都绕开了。柳家如今占的地盘,以金明池和太液池中间的朱雀大街为界,向东一直到富春河边,这边地势虽然平坦,然而低洼处也多,势必要多挖水渠造桥。不过挖渠造桥诸事她都不懂,横竖和王家有利益纠葛的地方已是绕开了,她只要带耳朵听就是。因此英华略看几眼,把变化的地方记在心里,就退让到一边,寻张椅子坐下,倚着小几听管事们争论。 柳家的管事既然分成三派,自然各有各的立场,立场不同,意见也大不一样,说不得几句就吵架原是惯例。过不一会管事们吵起来,英华看那个坐在角落里记录的两个青年管事都把笔放下了,就晓得今天到此为止了,现在是管事们发散思维兼休息时间。他们相互攻击时说的话,若是提及私人自然会被忽略,若是提及公事,管记录的自然会记录下来,回头整理过后,席五郎会分条整理,把正反两方的意思总结附在后头送给五姨瞧。她在不在这里都不打紧,便悄悄退了出来。 清小姐在小花厅已是等了个不耐烦,看到英华进来如见救星,隔着老远就问:“五姨来了?” 英华好笑道:“不曾来,我是不放心你,过来瞧瞧。” 清小姐哼一声把头一扭。英华虽是劝了她许多话,并没有想过要人家承她的情,更没有想过跟清小姐和好做要好姐妹,既然没有想法,自然也不会恼她,笑一笑道:“我前头的事完了,要回后头看家用帐去了。你非要在这里等就在这里等罢。” “家用帐?”清小姐的声音陡然尖起来:“现在是你在管帐?凭什么让你管帐?五姨偏心!” 英华笑嘻嘻回她:“我想管我又有本事管,我和五姨说了五姨就让我管。你说五姨偏心,是不是你也想管?你都到杭州住了有好几个月,你想管你怎么不说?你说了说不定五姨会让你管的哦。” 英华看清小姐恼的眼圈又红了,故意把袖子撸一撸,果然清小姐就老老实实把小眼泪吞回去了。这个清小姐,实在是不长脑子,论战斗力,连潘晓霜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似这样的女孩儿,原该关在家里老老实实煮煮饭,绣绣花,不该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英华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出门。走了没几步,清小姐偏追了上来,喊道:“既然是你管家,那我问你,是不是你扣了我们的月钱。” “月钱?”英华转身,反问道:“不是管事,哪来的月钱?” “你胡说。”清小姐的声音更大了,“我们都拿了好几个月的月钱了。” 英华想了一想帐上清小姐名下并没有月钱这一项,好笑道:“我是你们搬走第二日接手管的帐。那天是五月十六。柳家定例初一领月钱,今日是二十五。这个月发月钱时我没接手,我便是想扣你也扣不着。下个月嘛,我老实告诉你,你和你哥一不姓柳,二不在柳家做事,我一文钱的月钱都不会发给你们。” “你!”清小姐只说英华今日不曾动手,说话又软和许多,实不料英华行事光棍的不似小姐,气的话都说不上来,跺脚甩手却是不敢发作,捏着小拳头跑了。两个小丫头提着裙子跟的飞快。 原来是为钱来的呀。英华对着清小姐的背影摇头。若说是有月钱也是贤少爷做管事有月钱,清小姐一个吃闲饭的哪里来的月钱,必是五姨另外贴把她的。把她两个挪到外头居住,本来就是要卡他们两个,日用想必都是卡的紧紧的,五姨自然不会再贴钱给他们使用。不过——他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便是来讨钱,难道不应当是做哥哥的来讨吗?为何让做妹子的来?这个贤少爷,真不是做哥哥的样子。清小姐生的这样好,也放心让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丫头出来走动,英华越想越是不放心,忙叫三叶嫂子出去寻个管家跟着送清小姐回家。 三叶嫂子远远跟着清小姐她们到了大门外,看到清小姐上了轿子,又托了个门房里闲着的管家一路跟着送清小姐回去,回来笑道:“门房里托了个管家送清小姐回去了。她们今儿是来要钱的,在二小姐这里讨了个没趣,想必要消停几日罢。” 英华摇头道:“理他呢。我今日算是多管闲事了。” 三叶嫂子笑道:“二小姐今日这个闲事管的好。关上院门怎么揍她都使得,打开门,她有错还要替她遮掩一二,能拉她一把就要拉她一把。似我们二小姐这般行事,才是有家教有涵养的好人家的女孩儿。” 五姨晚上到家,自有人把白天的事一一说与她听。听说清小姐在二门扯着席五郎不放手,两个人滚成一堆,柳五姨连连摇头,道:“真是看不出来。生的那么好的一个小人儿,怎么说话做事都不带脑子的。”又听说英华跌过把她扯起来送到小花厅坐着,还使人护送她回家,不由叹一口气道:“难为英华了,这样耐着性子哄清儿,不是她的本性。” 福寿笑道:“清小姐才来时,就是咱们看着,都说她是个软软的小姐,再想不到她是那样的,哪里能怪五小姐看错了。倒是小小姐,挥拳时毫不含糊,缩回拳头还能把清小姐当要好姐妹相待,真是能屈能伸。” 提到英华,五姨便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满面堆笑道:“她打小和恒儿八郎都要好。我们只说她不配恒儿,也是要配八郎的,再想不到三姐居然把她许把别人了。”说罢长长叹息,道:“那位李家公子着实不错,不过我心里还是替恒儿可惜。恒儿打小待英华就与待别人不同,我只说他两个青梅竹马,长大了……” 双福有些莫名其妙,借着剪灯花侧过身给福寿使了个眼色,福寿的眼珠转了一转,移到一边倒茶给柳五娘,笑道:“晋王妃从前就难说话,如今做了皇后娘娘,只怕更挑剔了。咱们小小姐要是做了她的儿媳妇,还不晓得要被挑成什么样子呢。” 胡说八道戳死你 “她没有当场发作?也不曾冲你挥拳?”贤少爷捏着清小姐交给他的手帕,眉毛皱如墨虫。 “不曾。”清小姐看着哥哥,小心翼翼道:“哥哥,咱们非要坏她名声?她的名声不好,妹子也不好许人家啊。” “狗屁。”贤少爷把手帕揉成一团,冷笑道:“就咱们现在这样,能给你找什么样的好人家?” 清小姐低下头,无声的哭泣起来。 贤少爷腾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极是暴燥。五姨把他们挪到这边来,还捎带送了一石米一车柴并油盐诸物。萧家兄妹过惯了奢侈日子不晓得留后手。搬家之后买家具,买陈设,萧贤又备了礼去梅山书院拜先生,设宴结交同窗,不过三五天就把兄妹两个积蓄的几十两银花了个干净。 到今早米缸见底,萧贤摸摸荷包也是空的,便依着旧例使管家到外帐房借钱,那管家原是福寿的人,出去打了个转回来,道:“外帐房说五娘子已是掏私房把少爷八十多两的旧债还清了,然少爷如今不是柳家管事,是不能从外帐房借钱了。” 待说五姨不管他吧,五姨又替他还了旧帐,待说五姨照管他吧,如今连饭都吃不上了。萧贤恼的要死,思来想去,萧清每个月从内帐房还能领二十两的月钱,便叫萧清去预支几个月的月钱,顺道再叫内帐房送几石米来。 偏清小姐到柳家大宅去了一趟,被王英华又吓又唬又气,只捏着人家的一张旧手帕来家。贤少爷提着不能当银子使不能当饭吃的手帕,恨不能隔空甩到王英华的脸上。 “你再去。”贤少爷恼道:“若是他们不让你进去,你就站在大门口哭。王英华要是出头来找你,你别理她,只站在那里哭。” “我不去。”清小姐扭头,道:“那是丢脸的事,王英华会打我。” “她不敢真打你的,只管去。”妹子居然不听话了,贤少爷脸都黑了。 “我不敢去。要去哥哥自去。”清小姐虽然怕她哥哥,然贤少爷脸再黑也不会动手打她,比不得王英华说打就打,五姨又偏心装看不见,她挨打也是白挨打,是以她就拿定主意要离表妹的拳头远些。今日与其说是恼了,还不如说是怕王英华恼了真打她才跑的。 清小姐死活不肯去,贤少爷也无法,箱子里翻出两件旧绸衫叫管家拿去当了五吊钱去买米,一夜不曾睡,思量明日亲去柳家大宅,必要闹的王英华颜面扫地,退亲跟他。 且说第二日早上,柳五姨因昨日累着了,早饭后吃过药补眠。英华服侍五姨睡下,把一天的开支都打点停当,聚在清槐居的管家们各自散开。她得了空闲歇息,便叫点一炉香,换了舒适的家常旧衣,在窗下写家信,小海棠在边上拂纸磨墨。 红枣和林禽在外头廊下荫凉处做针线。红枣心疼自家二小姐,道:“我们二小姐自从到杭州来,可曾歇过一会?如今下巴都累尖了。夫人不是说过么,二小姐将来出嫁了也不许她管家,如今倒让二小姐这样忙碌。” 林禽也笑道:“管家原是费心费力不讨好的事。咱们得空劝劝二小姐,把这个管家的差使辞了也罢。” 英华听见她两个这样说,不由笑道:“你们当我乐意管家呀。我也愿意没事逛逛,看看闲书多好。虽然管内宅的帐是个小差事,若是经手的人起心想弄银子,五姨的吃用上是不敢克扣,从哪里弄钱?还不是从管事的吃用上扣?迁都这样大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务必要在衣食住行这些小事上让管事们安心,是以必要有个靠得住又不肯弄钱的人来管。如今满宅的人数来数去,可不是我最合适?” 红枣笑问:“难道诺大柳家就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管内宅?” 英华叹气,道:“别人管帐,五姨还要费心看帐对帐,我管能叫五姨少操点心,每日多一个时辰歇息,便是累一点也值得了。若是五姨累倒了,可怎么好?你们两个心疼我我晓得,别再抱怨了。其实我也就累这几天,等舅妈来了肯定不用我再管。” 正说话间,柳一丁从院外进来,看到英华在窗边,老远就苦笑道:“小小姐,贤少爷嚷着要见你呢。” “公事无交,私事无涉,不见。”英华皱眉,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不必进来禀我知道。” “他说是来还小小姐东西的。”柳一丁的脸皱的跟核桃似的,“还说:小小姐定了亲就不当借他妹子的手捎东西把他,总之,在前头管事的院里乱七八糟说了一堆,依小的愚见,还是见一见?” 英华愣了一下,自己并不曾与清小姐什么东西啊,莫不是不小心丢了什么,就问林禽:“我的小东西都是你管的,可曾少什么了?” 林禽笑道:“临来之前夫人就特为喊婢子去叮嘱过,咱们在亲戚家住着,二小姐又是时常到前头见管事。这些小东小西务必看好,是以婢子都记的有帐,每日二小姐出门回来婢子都要查考的。休说小姐,便是跟着小姐出门的小海棠都不曾丢过这些。” 英华想了半日,才想到昨日问三叶嫂子讨手帕给清小姐擦脸,莫不是那个手帕被清小姐顺走了,就使小海棠去喊三叶嫂子来,问她是不是丢了手帕。 三叶嫂子也不曾注意少过一块手帕,想半日才想起来,拍大腿笑道:“一块旧绢帕子,又不是什么好的,我也没想起来丢在哪里。不是小姐问,都想不起来原是昨日给清小姐擦用,过后就忘了。想是清小姐也混忘了,当她自己的东西带回家去了?” 一块与清小姐擦脸的旧手帕怎么到了贤少爷的手里,他还捏着手帕在前头管事那里胡说,这是个什么意思?英华越想越恼,觉得贤少爷此举纯是来恶心人的。他既然这样,亲戚的情份就不能顾及了,便是五姨打拦,也还是要揍他一个狠的。英华想了一想,道:“三叶嫂子,一会你看见贤少爷手里的帕子确是你那块,你就羞答答上去把帕子夺回来。” 这……三叶嫂子顿时就脸红了。柳一丁咳了一声,低下头偷笑。 英华想了一会又道:“林禽你也跟着去。若是贤少爷还要胡说什么,你看我眼色,你就嚷嚷说我的东西是你管的,样样都记的有帐,并不曾丢东西,嗯……我还要吓一吓他,红枣快与我寻把剪刀来,我揣袖子里。”说罢了又安排小海棠:“我们出门你就去后头,把这些事和双福说,就说我揣着剪刀去见贤少爷去了。” 说罢又点了十来个做粗活的丫头婆子来,道:“你们分一半人袖上棍棒,一半人回头看我眼色去按住萧贤的手脚,我叫你们打,你们就亮出棍棒,除去脸和要害不要打,给我用力打他。” 英华调兵遣将毕,就叫柳一丁带路,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到前头管事院里去。 柳家管事院原是极大一个院子,里头曲尺形的一个两层楼,楼上楼下十来间屋子,三四十个管事若是不出门办差,都要在管事房坐班的,哪一日没有二三十个管事聚在这里。 贤少爷也晓得柳五姨但凡到人家家吃酒,第二日早上必要补眠,故意趁着五姨补眠的时候到管事房寻席五郎说话,只说先把英华引出来,当着众管的面把她气哭气跑,他说的话不真也真,管事们岂有一个是老实的,必定要传扬的天下皆知。 五郎忙的要死,哪有空让贤少爷到待客的厅里去坐,只说大家相熟,贤少爷到底还是柳家的外孙,想来说几句闲话罢了。待贤少爷从袖子里扯出一块旧手帕滔滔不绝说英华对他有意,昨日故意把清小姐喊到无人处,借他妹子的手送手帕与他。席五郎实是没有想到贤少爷如此无耻,人都呆掉了,也不晓得打断他。 英华到那院里时,五郎屋外还围着一群管事听萧贤说书呢。有个机灵的回头看见英华小小姐站在院子里,忙轻喊一声:“小小姐来了。”大家一哄而散。这群管事里头有些人对萧贤的话半信半疑,再看到英华气鼓鼓的站在院子当中,脸上带出来的神情就不怎么好看。 英华看见这样,如何不气,站在院子当中就不肯抬脚,吩咐柳一丁道:“你去把人给我喊出来。” 柳一丁瞄一眼英华小小姐袖子里的银剪刀,寒光四射,心里只怕五小姐来的晚了贤少爷会挨扎,小心翼翼站在走道上喊:“小小姐来了,在院子里立等贤少爷说话。” 少时贤少爷出来,并不正眼看英华,一脸鄙夷,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英华冷笑道:“听说你跟管事们说,说我送什么东西给你了?我自问并没有捎什么物件与你,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敢把我捎你的东西亮出来给我看一看么?” 贤少爷摇头冷笑,道:“你这女人就是虚伪。你既然定了亲,不该对我动心。你便是对我有意,真是想和我结为夫妻,也当退了亲再禀告父母,使人来说亲才是正理。似你这般私相授受,不是叫我瞧不起你么。”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样无耻的。英华捏紧了剪刀,忍着气笑道:“不晓得英华做了些什么事,让萧贤公子认定英华对公子有意?不妨说出来,也让大家都听听。” 贤少爷冷笑道:“你明晓得我在五姨后院,你故意妆出那副娇态在后院荷塘散步,存心勾引我。你明明晓得我在五姨书房说话,你还着意妆扮,当着五姨的面还抛媚眼与我。”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旧手帕晃了晃,说道:“昨日我妹子来,你又避着人与她一块旧手帕,是不是?” 英华气笑了,伸出三根手指头道:“就这三件事?没别的了?” “我一共和你不过见三次面,三件还少?”贤少爷笑一笑,扭过头道:“你生的虽然美,可是行事实在让人瞧不起,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了?” 小海棠不晓得什么时候凑到英华身边来,扯了扯英华的衣袖。英华便晓得五姨来了,既然五姨现在不过来,想是放手让她处置,因道:“我就和你就一件事一件事辩一辩。第一件,我住的地方和五姨原是后门相连,两边住的都是女孩儿。萧公子你便是有事寻五姨说话,难道不应该从前门走么?你偷偷摸摸翻墙在我们的后院做什么?” 萧贤只说世上的女孩儿都是脸嫩的,王英华便是再能干再有本事,倒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说的那些话必能当场把人说哭的,只要王英华一哭,还不是他说什么是什么?谁曾想英华只一句当走前门就把他问住了,他也算有急智,张嘴道:“我何曾偷偷摸摸翻墙,我原有急事要见五姨,走后门近几步。” 柳一丁瞄一眼站在院门口的五姨脸已铁青,觉得自己当上场了。走上前道:“女眷所在原当回避,有事也当通传,得允许才好进。那边后门的钥匙原是与清小姐的,便是清小姐不懂事把钥匙与你了,你也当到前门请人通禀。说都不说一声儿,自家开了后门闯进后院,是个什么意思?不是存心去偷看女孩儿是什么?” 英华冷着脸道:“萧贤少爷,你存心不良偷进后院,第一条就不必说了,也不可能似你所想。再说第二件事。在五姨书房里不只你一个人罢,休说五姨在上座,书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也有七八个,我若是言行不端庄,是旁人都眼瞎了看不见,只有你一个看得见么?” 萧贤拿眼看席五郎,席五郎早瞄到柳五娘在院门口站着呢,哪里敢上前说话,低着头只装看不见。萧贤冷笑数声,道:“你如今管家,人都偏着你,自然是你怎么说怎么是了。”将那手帕一扬,道:“可是这个物事做不得假,是你的赖不掉吧。” 英华笑一笑,道:“萧公子,实不相瞒,我每次出门回家都要检点手帕荷包,为的就是防着有人起了坏心,拿着我的东西到处宣传败坏我的名声,污我清白。你手里这块手帕,还真不是我的。”说罢回头,扬声问:“咱院里谁丢了手帕?” 一群妈妈和使女你看我我看你。三叶嫂子扭扭捏捏站出来,羞答答道:“小妇人丢了一块旧手帕。” 英华便道:“你上前瞧瞧,是不是萧公子手里那块。” 三叶嫂子一步一扭扭到贤少爷面前,羞态让人不忍直视,扯住那块手帕拉开来看一看,欢喜道:“这是小妇人的,上头还绣着人家的表记呢。”说着就往怀里扯。 贤少爷被三叶嫂子的羞态吓着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三叶嫂子已是把那块手帕握在手里抖开给那群妈妈使女看,苦笑道:“我娘家姓田,所以手帕上都绣个绿丝线的田字做表记。不晓得萧公子为何要认定这块手帕是咱们小姐的。” 那块旧手帕的一角,果然使丝线绣着一个田字。林禽便从英华的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走到三叶嫂子身边抖开,道:“咱们小姐虽然不爱奢华,也不使那样的。” 两块手帕在太阳光底下一照,一块半新不旧,下角绣的“田”字只能说还算精细。另一块虽也是半新不旧的,料子好了不晓得多少倍,太阳光一照,越发看得出那块手帕软厚轻密,是最上等的纱料,手帕一角绣着几茎墨叶一枝青兰,活灵活现好似画儿,极是雅致,却无表记。这两块手帕俱是旧的,哪一块是小姐用的,哪一块是老妈子用的,一目了然。 林禽又道:“我们小姐的东西都记的有帐,每日都要查考,若是丢了什么,翻帐一查就知。不是随便在我们院子里偷块手帕就说是我们小姐的。”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泣道:“这般诬我们小姐的清白,是当我们是死人么。” 英华冷笑道:“萧贤,我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你,你和你妹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说那种恶心人的话。”说着把剪子亮出来,喝道:“你不仁我不义,你不想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给我把萧贤按住,姑奶奶我今日不扎他个满脸开花,我就不是柳三娘的女儿。” 英华带来的妈妈丫头一哄而上,去扯萧贤手的,去抱贤少爷的腰的。七手八脚就把贤少爷按倒在地。众管事和席五郎实不不曾想到小小姐性烈如此,说动手就动手,俱都愣住了。再遥看柳五娘在院口袖手呢,就没有人敢上前打拦的。 英华举着剪刀就去扎萧贤的脸,那手稳稳的执着银剪,磨得雪亮的剪尖直逼萧贤的眼珠。 萧贤看雪亮的剪子就要戳到面前,唬的怪叫乱扭。英华一剪就戳进贤少爷的发髻,把剪子扭了几扭,就把贤少爷的发髻剪断了。贤少爷披头散发,扭来扭去尖叫,活像个鬼,偏两手被牢牢按住,哪里挣扎得开。 英华举着剪刀比划,好似在寻下剪处,道:“你乱说污我清白,我要先扎瞎你的眼,划花你的脸,叫你活不成。”就拿冰凉锋利的剪刀贴贤少爷的脸划来划去。 休说扎瞎了眼,便是划花了脸,也没得资格考进士做举人呐,贤少爷一心想做官的人,冰冰凉的剪子抵着脸,就要扎进肉里,如何不怕。唬的他眼泪都淌出来了,大喊:“不要扎我。是我错了。” 英华费好大力气,等的就是这句啊,闻言慢悠悠道:“你错在哪里?” “我只说说了那些话,你必气的哭,要五姨替做你主,我便要外祖父替我做主,这事闹开你婆家必退亲,你无人可嫁,只有嫁我。”贤少爷只觉面上一凉 ,大喊:“是我想错了呀,你看在五姨面上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英华冷笑着把剪刀收起来,道:“想娶我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呸。”退后几步,道:“把你们准备的棍子亮出来,打。” 91补刀 女兵女将们听得号令,亮出家伙,乒乒乓乓直朝贤少爷身上招呼。这一回比不得上回英华揍清小姐留手。丫头婆子们都是满肚子的怒火,抡起棍棒来分外用力。 贤少爷哭爹喊娘,拼命喊五姨救命。柳家管事俱都袖手静站一边,英华撸着袖子只冷笑。虽然英华事前叮嘱不要打贤少爷的要害,然贤少爷挣扎翻滚不停,几个妈妈们手里的棍子不是不小心扫到脸,就是刮到头,不多几下贤少爷那张俊脸就成了盛杂色果子的盘子,上面红也有青也有绿也有黄也有,只是眼泪鼻涕糊的到处都是,卖相实在不大好。 贤少爷这个卖相落到诸管事眼里,除去那几个三娘手底下的老管事眉眼带笑满面欢喜,大家俱都心惊——这位英华小姐着实厉害,今日这事不曾让任何人插手,她两下就处理的干脆利落。 说起来,若是表兄表妹两情相悦,送个手帕递封书信原也没什么,长辈们高高兴兴请媒说亲便是。然女孩儿已是定过亲,还再三勾搭表兄,闹得亲友皆知,何止是不要脸,简直是淫*贱*无*耻。便是再开明的人家,也不会要这样的女孩做儿媳妇的。 更何况王翰林前头那位夫人还生儿有女,将来一堆孙女要择配,若是姑姑因为那种事退亲再嫁,门第相当的正经人家谁还乐意和王家结亲?便是柳家诸亲中和英华走的近些的小娘子们,婚配都有可能受连累。贤少爷不过说几句话,要累多少不相干的女孩儿亲事不谐,家庭不和? 贤少爷为着他想娶英华小小姐,拼着让英华一辈子站不直,让王家在亲族里抬不起头做人,要教王家不和吵闹,还害了许多小娘子的一辈子幸福,为人何其自私用心何等恶毒。 能在柳家做到管事,多少都有些本事,没有一个是笨人。贤少爷已是招了,让小小姐打两下出气也罢了。此时若是上去拦,分明是送上去陪打的。便是平常跟贤少爷要好的席五郎,都觉贤少爷行事恶毒,心性凉薄,不是可交之人。所以满院子的管事二三十个,大家俱都安安静静站着看贤少爷挨揍,一个出头去拦的都没有。 柳五娘站在院门处听的清看的真,实是气坏了。 萧家兄妹虽然各种闹招人烦,然便是把他们迁出去住,还打算扣他们钱粮,也是想逼萧贤面对现实,发奋图强,想让萧清学着管一管家,将来嫁人可以脚踏实地过日子,用意也还是为他们好。柳五姨实是把他们当自己人拉扯才会如此费力不讨好的行事。 可是看萧贤今日行事,何止没有把柳家当亲人,便是仇人行事都没有那么狠毒。 今日英华若是没有这样机灵,哪怕软一点点,萧贤一口咬定英华勾引他,英华便是再赌咒发誓说没也有也不管用。晓得的说是萧贤胡说,不晓得的便是说萧贤不好,也要加一句英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柳家大宅正当青春妙龄的小娘子**个,他怎么不说别人只咬她?便是长辈出头把此事强压下来,也压不住悠悠众口背地里的议论。 遇到这种事的小娘子们,性子软些儿的,便是另许人家嫁过去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将来日子过的如何可想而知。若是性子急燥些儿,忍受不得零敲碎打的闲气,说不定就出人命了。柳五姨觉得似萧贤这样行事,女孩儿们沾上了都没有好下场,便是打杀他都不可惜。何况那几个使棍棒的甚有章法,虽然看着下手重,实是避开要害,便是多打几下也无妨。所以柳五姨也不上前。 贤少爷打小儿也是娇养长大的,小时候到学堂念书送先生的礼厚,也没真挨过先生的板子。今日这一棍一棍打到身上,疼得都钻心哪。他又怕痛,又怕破相,棍子还未挥到,就吓的尖声惊叫。他越叫,挨着擦着从他面门经过的棍子棒子就越多,直吓得他上牙搭着下牙咯咯做响,全身如抖筛一般不停颤抖。 英华原是等人上来劝的,谁知管事们也没有出头的,便是柳五姨也不过来。她看贤少爷那个样子实是打怕了打垮了,再打只怕要出人命,便对柳一丁使了个眼色。柳一丁也晓得管事们是不敢劝,五娘子此时又不能劝,也只有他能上前劝一劝,只得苦笑着上前虚拦,道:“似萧公子这般,原是打死也活该。只是嫂子们挥了这半日棍棒,想来手酸,不如歇歇?” 英华便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小海棠分明看见自家小姐与柳一丁递过眼色柳一丁才说话的,晓得他两个是做个台阶好收手。便一挥手道:“咱们走。” 嫂子们七手八脚把棍棒掷在地下,偏三叶嫂子蹲下去捡了根棒槌走到贤少爷身边,捡那大腿肉厚的所在奋力敲了数下,又吐了一口唾沫到他身上,骂道:“老娘的手帕也偷,什么狗屁少爷公子。” 方才贤少爷还嫌人家小姐不端庄,转眼老妈子就来补刀。柳三娘家的人,打起脸来都是啪啪响啊。众管事想笑又不敢笑,都扭过头看风景。 贤少爷被这几下打的,面上杂果盆子里的果子都成了枣红色,若是体质再虚一些,必定仰面喷血以示悲愤。事实上,贤少爷真是想死的心都有。早晓得王英华彪悍至此,娶回家照这样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他还要不要活了?便是生的再美,他也不要娶的,贤少爷眼角又渗出两滴晶莹泪珠。 柳五姨缓缓走到贤少爷面前,冷笑道:“萧贤公子使的好毒计。你既然把咱们当仇人待,咱们也不能把你当亲人。从此以后,柳家与萧家两不相干。” “五姨。我错了哇,我再不敢了。”贤少爷哭声沙哑,一抽一噎,两只胳膊软绵绵想去抱柳五姨大腿,想是打的重了,略举就塌了。“五姨不要不管我们。” 柳五姨移开两步,慢慢道:“萧贤,人可以有野心,却不能有坏心。若是行事刻薄歹毒,至亲至好都是你的踏脚石,谁还敢和你打交道?柳一丁,你去车马行雇几辆车,把他们兄妹行李送回泉州去。另外传我命令与柳家各地商行,从此以后柳家不收泉州人做管事伙计,也不与泉州萧家做生意。” “五姨把他们兄妹送回泉州去了!”英华脸上露出笑容,追问:“真的送走了?” 小海棠欢喜点头,笑道:“上午就送走了。说起来,五姨还是偏疼咱们二小姐。” 英华微笑道:“偏疼我自然是有些儿。其实也还是我运气,萧贤这鸟人禁不得吓又捱不得打,略收拾就脓包了。若是他再硬气些咬死那些胡话,难道我真拿剪子扎他的脸?说不得五姨还要上来打压。万幸叫他说出他想娶我的话来,他就落了下乘。你说,我到杭州来才几日,又不曾与他好脸色,他怎么就能想娶我了?为着娶我还要这样闹?” 小海棠摇头。 英华冷笑数声,道:“他的心只怕大的很。” “二小姐为何这样说?”小海棠不解。 英华道:“他若老老实实做管事,依他的身份,五姨又是向来厚待子侄的,按部就班做下去,不要他做的比别人出色,只要他做好本份,接五姨的班是一定的,对吧?” 小海棠点头,道:“可不是。若是接了五娘子的班,就能做柳家小半的主了。” “自从我到杭州来之后,他拼着指日可待的小半个主人不要,偏要闹这一出,所图何为?”英华冷笑道:“若是他奸计得逞,娶了我之后就该算计舅舅了。便是娶不到我,闹得柳家和王家杨家不和的本事他一定有。柳家正是要做大事的时候,岂能留这么个祸害搅事。我能想得到的,五姨自然想得到,把他们送回泉州去,想来泉州那边的人事还会清洗。” 小海棠吐舌道:“小姐,婢子还有话没有说呢。听说五姨传话说柳家不用泉州人做管事和伙计,不与泉州萧家做生意。” 英华摇摇头,道:“看来还有什么事是我不晓得的。五姨既然如此安排,想来早有防范。从此以后把这人丢过一边罢,想一想我就觉得恶心。” 自从五姨把萧家兄妹送走,众管事对待英华也和对待柳五娘差不多,办事不敢有半点含糊,英华理事轻松许多。这一日午后商议坊市划分,英华跟随五姨去旁听,听管事们说这一块做瓦子,那一块划出空地与七十二家正店自建酒楼,又是那一块正在国子监外,正好建一条专卖笔墨纸砚的小街,正听他们争的热闹呢,柳一丁笑眯眯进来,附到柳五姨耳边说了几句话。五姨扯英华衣袖,英华转头,五姨微笑附耳道:“富春来人了,你去见见。” 富春来人,总是王家人。若是母亲来了,五姨必是要亲自去迎,想来是玉薇来了。英华一向和玉薇要好的,高高兴兴跟着柳一丁出来,谁知道柳一丁不朝后走,反正英华带到前头见客的小厅去。 英华现在行事比从前谨慎小心许多,走到厅外觉得不对,停步问:“富春是谁来了?” 柳一丁笑眯眯不说话。 李知远从厅里踱出来,笑唤:“英华。” 92哎玛,羞死人了。 上 天气渐渐炎热,客院里几棵桃树上蝉鸣不歇。艳阳高照,热浪一波一波袭来。这一声英华,恰似青翠的芭蕉林中吹过来的凉风,唤的英华通身舒泰,遍体清凉,脸上笑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英华今日开会要见人,妆点隆重,额间点着一点翠莹莹小小梅花钿,髻上除去一根长珠串的梅枝银簪,还多一枚指顶大鸦青石的押发,一柄小小的花梳,梳上一排九朵白茉莉花儿,小人儿穿着银纱衫月白裙,看上去既活泼又素净。 李知远打量英华,虽然眉眼依旧,较在富春时多了三分英气,行动洒脱自在,气度从容,笑容格外动人。这样的英华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比着见惯了的那个娇憨少女更动人,更让他迷恋,他安安静静看着英华微笑。 英华看李知远比上回见面时瘦了好多,帽子上还沾着些灰尘,显见一路上辛苦,因问:“你怎么来了?施药的事结束了?” 李知远满意的叹一口气,道:“结束了,我是送帐来与五姨瞧的。另外还余下好些成药,大家都说送与济慈局最好。我晓得五姨必是肯的,然到底是五姨的东西,要先说一声才好行事。” 英华笑道:“五姨正在开会,一时半会怕是不得空见你。施药的帐不走公中,迟看早看都是一样。我瞧你衣裳上还沾着尘土,不如先去梳洗歇息,傍晚再见五姨好不好?” 李知远一路颠簸实是累着了,英华说话的意思他也明白,一来现在五姨不得空,二来英华是心疼他,有心叫他歇一歇,他也不矫情,点头道:“好,我去暂歇。既然是私帐,就烦你转交五姨,你使个人随我去取帐。” 英华忙道:“柳一丁去,拿到帐送到福寿那里去。”说着停了一停,笑道:“才过饭时不久,也不晓得你在路上吃的怎么样,我去厨房走走,给你弄几样吃的去。” 李知远路上确实没有吃好,点点头朝外走,柳一丁看他两个初见时情意绵绵对看,说不得三五句话,一个扭头朝外走,一个掉头朝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干脆利落,这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一点儿都不像未婚夫妻,他原是想了一篇话在肚子里,打算相劝依依不舍的小两口的,此时人家还不曾听劝就各自走开,倒把他晾在一边,他就愣住了。 李知远走出院门发现柳大管家还不动,只得停脚等他。小海棠忙咳了一声,喊:“一丁大叔,我们姑爷在等你呢。” 英华回头看见柳一丁点头哈腰陪着李知远出去,笑一笑回家。她自有小厨房,给未婚夫准备点心也就不消劳动前头大厨房,叫厨娘去煮一锅绿豆粥,现成的羊肉小馒头和玉髓饼捡了半盒,咸鸭蛋捡了十个,坛子里各样泡菜挑了一大盘,还有桃杏诸样新鲜果子捡了一盒,叫红枣等粥好送到客院去与李知远点心,她自回去柳五姨身边旁听开会。 柳五姨只说英华见了李知远必定有话要说的,谁知去了一会就回转,外甥女为人干脆,不似那等见了男人就不顾正事的蠢货,五姨甚是喜欢,对着英华赞许的点头。 英华凑到柳五姨耳边轻声道:“施药的帐叫柳一丁送到福寿那里去了。他说还有剩下不少成药,想讨五姨的主意,送到济慈局去。” 这个外甥女婿办事实在妥当,柳五姨满意极了,微笑点头道:“使得。” 英华看五姨的表情,对李知远行事是满意的,她心中一甜,微微一笑就掉过头去,专心听管事们说话。五姨本来还想打趣英华几句,看英华一本正经的模样,倒不好说她的了,也含笑听管事们说话。 到了傍晚,五姨得空,请李知远书房说话。李知远为人干脆,言辞便利,做事又妥当,五姨见了面越发喜欢。她老人家也是年青过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这样招人喜欢,她也凑趣,笑道:“英华也闷了个把月了。明日是二郎神生日,城里想必极热闹,出去走走,看出杂剧,散散闷多好。知远也累了个把月,又跑了远路,歇几天再回富春去。” 五姨虽没明说,可是当着李知远的面,给英华放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饶是英华大方,脸上也透了些红,李知远皮厚,也有些儿害臊。 这两个小人虽是带着羞意,但是面上落落大方,看神情是欢喜的。青春年少又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妻,原就当多相处。五姨微笑注视他两个,慈祥的说:“去吧,去高高兴兴玩两天吧。” 英华自到杭州之后,还真没有正经出过门闲逛。更何况有李知远陪伴,又离着富春好几百里远行事无忌,正好相伴去看一看湖光山色。英华只是想一想,便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看了李知远一眼,羞答答道:“好,五姨想要什么新鲜头花,明日英华去庙会给您买。” 五姨笑道:“有大红的带几朵回来,你明日出门多带几个人,叫他们把新做的那辆大车套上。” 柳五姨新做的大车是特地为暑天出行准备的,比平常的马车更为阔大,车底有夹层可以贮冰,车身四面板壁都缕空雕花,蒙着几层青纱,即使是贴着车身也看不清车里,从车里看车外却清楚的很,也不妨碍车外的人和坐车的人说话。这辆车给英华和李知远这样想亲近又必需拉开距离的情侣出行是最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一早英华带着红枣和小海棠坐车从二门出来,李知远骑着他的黑马在车畔随行,一路和英华说些闲话。英华看见路边摊上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便叫李知远去买来,看李知远出汗了还叫小海棠捧茶出来,两个人隔着几重纱说说笑笑,无比惬意。李知远已是拿定主意,回家也要造这么一辆看似低调实则闷骚的好车。 杨柳依依,粉蝶儿绕墙过溪,湖边波光粼粼,凉意袭人。湖光山色之中,一骑一车相伴同行,后面还跟着十来个高大强壮的管家,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出游。少年公子白衣黑马,风度翩翩引人注目。再加上他时不时凑近马车低语,眼角唇边流露出的温柔体贴,猜也猜得到车里坐的是佳人了。这么一行人经过水华门,聚在城门外茶棚里的几个闲汉看见,俱都喝采,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携美出行!” 一个提篮卖果子的孩子甚有眼色,顶着一篮雪梨跑过去,喊:“公子,买几个梨吧。又大又甜的云州雪梨,买几个尝尝吧。” 李知远心里本来快活,就在篮里取了两枚梨,问:“多少钱?” 那孩子嘿嘿笑道:“一陌钱一个。” 这个价钱真心坑爹,可是再坑爹也挡不住公子爷开心啊,李知远也不理论,叫他的小厮与那孩子两陌钱,他自握着那两个梨送到车帘边。 英华掀开车帘,伸出纤纤素手,接过两枚梨。过了一会,车帘掀开一角,玉手又托出一只小小玉碗,碗里一枚削过皮的雪梨。李知远乐呵呵接过梨,纵马慢车,一边啃梨子一边看街景。才啃得几口,就见一个青年公子摇着扇子从树荫下走出来,笑道:“慎之兄,一别经年,还记得愚兄否?” 李知远看见那人,愣了一下,抛开残梨下马,和那人相对作揖,笑道:“萧世兄,你怎么在这里?” “送族弟来杭州寻亲。”萧公子瞟了一眼那辆马车,笑道:“我还说此间事了去富春找你呢。没想到你在这里快活。车里是……” “是小弟的未婚妻。”李知远笑道:“奉长辈之命,带她出门转转。萧世兄寓在何处?小弟回头过去拜访。” “寓在前头不远的栖霞院。”萧公子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到我寓处小酌一杯?” 李知远脸上笑的极是亲热,就连坐在车里的英华都觉得他必是要答应了,谁知李知远只道:“家母的脾气萧世兄也是知道的,若是家母晓得小弟带着她到道观玩耍……”他笑嘻嘻看着萧公子,道:“萧世兄不会是故意想看小弟挨板子吧。”说着拱拱手,道:“待小弟把她送回家,就去寻萧世兄吃酒。” 萧公子笑的也亲热极了,使扇子指着李知远,笑眯眯道:“愚兄等你,不许骗人哟。” 李知远回身上马,冲萧公子拱手,笑道:“一定会来,等我哦。” 认得李知远也有一年多了,他几时这般油嘴滑舌过?看着就跟家里惯坏了的二货花花公子似的。英华抖一抖袖子,鸡皮疙瘩就落了一地,实是想问他为何这样。英华一路忍了又忍,到神保观前下车,还是没忍住,问李知远:“你方才笑的那样假,可是有缘故?” “那厮和我是同窗,打小就喜欢和我过不去。”李知远哼了一声,道:“小时候他惹事总害我挨板子。” 李知远从来老成,居然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模样,英华恨不能伸指在他额上轻轻弹一下,笑道:“那你方才说要去他下处,真去假去?” “不去。他晓得我有未婚妻,必定要捉弄我一回,说不定就要喊十个八个名妓等着灌醉我,我要去了,明日风流多情李公子的名声就要传遍杭州城。”李知远伸出胳膊替英华开道,笑道:“回头使人送点什么吃的过去,随便扯个什么理由说我不能去就是了。” “风流多情李公子?”英华隔着帷帽的轻纱,把李公子从头瞄到脚,再从脚扫回头,也瞄不出个风流多情的模样来,因道:“没看出来啊。李公子在泉州是不是就有这么个风流名声儿?” 英华本来是开玩笑的,却见李知远的耳朵在日光底下涮一下由白变成红里透亮。咦!还真有!英华想一想李知远方才的话,想必李公子从前就上过人家的当,所以这一回才学乖了,不由哈哈大笑。 李知远本来是怕英华恼的,正在寻思如何解释,看她笑的那样张狂,想必她是知道自己上过当了,甚是难为情,蔫头蔫脑低下头,道:“别笑了,人家看着咱们呢。” 英华一边笑一边在他胳膊上轻轻捣一拳,啐道:“就许你上当,不许我笑话你么?” “许。”李知远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反正我不会再上那厮的当了。” 英华看李知远的模样,显然从前没少吃人家的亏,因道:“来而不往非君子呀,咱们也捉弄他一回?” 英华上一回调皮,赵恒的马被强征,京城里两派吵的好不快活,还弄了个刘大人来压制潘菘,影响何其深远。萧大少的调皮跟他家小英华的调皮比,杀伤力好比小水滴和龙卷风有没有!李知远看英华眼睛在重重白纱的遮掩下犹闪闪发光,甚怕这一回调皮闹大了不好收场,毕竟杭州不是他的主场啊,只能笑道:“哪里还能等到今日,早还过席了。不过偶遇,咱们逛咱们的去。” 英华怏怏,小声音嘀咕:“要是二哥在就好了。” 李知远听见,心里甚痒,忍不住问:“要是二哥在,怎么办?” 英华眉开眼笑,摘掉帷帽附到李知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道:“虽然二哥不在,还是做得的,知远哥哥,你依不依?” 英华妹妹,你真是太调皮了。李知远想一想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就把头点一点,英华笑嘻嘻道:“走,咱们捡个能看热闹的阁儿坐一会。就叫人去雇画舫,雇人。” 英华此行带来的几个管家都是打小就跟她出门的,向来指东打西指挥如意,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柳家的管家么,英华小小姐不只柳五姨偏疼她啊,柳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更惯她啊。小小姐要捉弄个把人算什么。他们寻了个坐处坐下,英华分派人手,柳家管家认的人多,地头熟,主动就领了差使去雇画舫,雇人,找四库六局租借衣裳饰品,去相熟的清吟班找小唱。 李知远看英华兴兴头头指挥人手准备恶作剧,那打拦的话哪里说得出来。一则他心里也想还席一次狠的,二则英华这个戏耍法甚妙,甚妙啊。李知远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纠结,媳妇儿还没进门呢,就这样调皮,将来成了亲怎么办,将来生了孩子,带着一群小英华还是这般皮,怎么办? 且说那位萧公子回到寓处,因李知远一向说话算话,既然说来,必是会来的。他有心好好招待有未婚妻的老朋友,还真招了七八个粉头,又订了一桌精致酒菜,就叫族弟做陪,只等李知远入瓮。 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知远带着六七个管家寻来,一进他们租的那个院子便摇头道:“此处太过安静,不好,不好。萧世兄,咱们湖上吃酒去。小弟已经雇好画舫,萧世兄与我同去游湖。”又挥手叫管家散钞把那几个唱的,叫她们走人。 李知远今日出行,那副翩翩公子的派头实在是让人印像深刻,到画舫吃酒正是富家公子的做派。萧公子略一犹豫,那几个唱的得了李公子的钱钞都行礼散去了,他也只得答应,为防有诈,还把族弟带上了。 三个出来,李知远指着不远处的码头道:“小弟的画舫就在那里。” 画舫上倚着雕花栏杆的几个美貌小唱看见,俱都挥手示意,娇声招唤:“李公子,奴家在这里。” 还有指着萧公子族弟娇笑的,“那位公子呆呆的,好生有趣。”就有人推她:“他哪里呆了?” 这几个货色未语先娇笑,容貌生的更是娇美,比着方才栖霞院里的的那几个值钱多了。李知远家教一向严格,没想到现在在未婚妻眼皮底下都敢这样玩乐,萧公子顿时对李知远夸目相看,拍着他的肩道:“慎之,你行啊。” 李知远合拢扇子在他手上轻轻一敲,把他的手打开,笑道:“有的乐为什么不乐。你不来我自己上去了。” 萧公子呵呵一笑,抢先踏上跳板,才走到半截就有四五只红绿粉翠的衣袖过来扶他。李知远又让萧公子的族弟先行。落后他自家上了画舫,几个管家跳上船,就叫开船,这船偏不向湖中间去,只沿着湖堤缓行。船上细吹细打的乐声,伴着小唱们的娇笑声,还有风里隐隐散开的香气,在湖边行人眼里,画舫主人真是说不出的风流逍遥快活。 西湖边闲人最多,想找几个富家公子骗几个钱的闲汉更多,早有一群想要结交金主的闲汉沿着湖岸追随,一心要等那画舫停下,好上去献果子献吃食。更有一群游湖的富贵闲人有想要看看是哪家的二货这等奢侈张扬,也都远远跟着。 那画舫在万人注目中驶到湖边一所宅院门外码头边居然停下,小唱们都穿着披风使团扇挡着脸下船进去了。过不得一会,又挡着脸上船去了。 一个闲话看不见粉头们的长相,急了,恼道:“这群表子,哪一个下面那张脸不是见多识广,偏要拿扇子遮上面那张脸,*贱*人就是矫情。” 少时画舫上的管家和乐师都下了船,画舫撑到湖中,那撑船的船家也跳下船,附着竹篙游回岸边。有认得那船家的闲汉忙凑上去问:“这是闹的哪样?” 那船家笑的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人再三问,他才道:“这些公子哥儿,花样恁多。我是老实人,不好意思看呀。” 一听说有新花样,群情振奋,立刻就有七八只手扯住船家,非要他说。还有七八个人在外圈挥拳头,喊:“有新花样不说与我们知道,你不想在西湖混了?” 船家挣扎不得出,双手捂脸,许久才道:“哎玛,羞死人啦,真心不好意思讲啊。” 93哎玛,羞死人了。 下 众闲汉再三逼问,奈何拳头逼到眉毛底下,船家还是抵死不言。 有个天生性子急的闲汉实是忍耐不得,扑通一声跳下水,激起雪白浪花,一道白线直奔湖边的画舫而去。西湖六月天气,湖水温热,若是能亲眼见一见连撑船老汉都娇羞的新花样,湿身又何妨。有人开了头,一心一意想看新花样的闲汉纷纷下水。唯有几个略老成的在湖堤上喊:“莫去莫去。恼了贵人不是耍处。”嘴上喊的响亮,脸上笑容暖昧,分明是巴不得人去看了回来说的模样。 画舫上珠帘摇摇晃晃,在白花花的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珠帘之后还有重重帐幔,把门窗都挡的严密。那几人围着画舫转了数圈什么都看不到,到底有一个胆大的爬上船去趴在窗边,少时那人一头栽倒湖里,笑容比湖水还要荡漾,张着大嘴欢喜游回岸边,大笑道:“果然耍的好新花样。” 此言一出,那几人急吼吼去爬船。画舫虽大,却禁不得多人攀爬,就有些儿摇晃,挂在窗边的珠帘哗啦啦哗啦啦响起来,帘中就有人吼:“竖子寻死!摇什么!都给老娘滚下去。”声音既响亮又苍老。那几个爬船的听见,就有两个被吓住了,扑通两声落回水里。还有两个愣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拿不定主意是上去看看呢,还是潜回水里。 岸上诸人也都愣住。方才喝骂的声音听着就像是个老媪,谁家少爷和粉头游湖还把老妈子捎上?再一看那船家一脸荡笑,众人若有所悟,都撸袖子举拳头,把期盼的目光投向才爬上岸的那厮。 那厮极是老实地蹲下,双手抱头,羞答答道:“我不好意思讲。” 方才是哪个举着拳头叫船家说的?又是哪个急吼吼跳下水的?现在看过了闷在肚内倒晓得羞了?大家恨不能一人吐一口唾沫到他脸上,俱都怒目瞪他。 那厮却不以为意,只和船家相视傻笑。逼问他二人不得,大家又把视线投向湖中画舫,还有两个夯货扳着画舫的船舷在那里不上不下呢,便有人冲着那两夯货挥臂大呼:“进去看,新花样,新花样!” 老实说,喜欢在画舫上鬼混的富家公子没几个是正经人,三五好友带一群美妓游湖船震什么的,本就是来炫耀的。若是有人好奇爬到船边瞧一两眼,为人大方些的公子哥儿说不定拉你上船同乐,小气点的喝骂两声也罢了。 公子们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谁会为难狗一样的帮闲?被个老□骂几句怕什么,若得亲眼目睹亲花样,便添许多谈资,也是做帮闲的本钱。船边湖里几人都是这般想,大家对视几眼,一齐攀上船,七手八脚去拉珠帘,拽帷幔。船舱里传出数声尖叫,几个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的白发老媪从舱中扑出,一人拉住一个闲汉喝骂不休。恰好一阵暖风吹过,现出千遮万掩也藏不住的舱室,里头铺着厚厚的地毯,当中一张方矮桌,两个衣衫不整的青年公子,一个懒洋洋靠在板壁上,一个仰卧在一个小小台子边。微风吹拂轻纱,阳光照在公子的身上,看着就是一副贵公子出游写意图呐。一个白发肥婆站在台上,手持绯红轻纱踏歌做舞,舞姿曼妙。画舫上里里外外也有十来个女的,全是白发老媪,一个年青姑娘都没有! 休说那几个身上湿答答的闲汉,便是在湖边的人都被吓住了,呆若木鸡看着那几个白发老媪把人推下画舫,伸出糙如树皮的老胳膊老手,娇娇弱弱扶着雕花栏杆收拾帷幔。有一个风情甚好,回舱时还冲岸上诸人抛了个媚眼儿。 良久,才有人赞:“果然耍的好新花样!” 这花样虽新,也不至于让人不好意思说啊,众闲汉又看还在害臊的船家和那性急汉子。船家羞答答低下头,不敢面对大家的目光。倒是那性急汉子甚是光棍,用力推开一个凑的过近的同伴,道:“老子看到吓一跳,总要叫你们也上个当。”说罢抱着肚子大笑而逃。 那船家看人家逃了,他也想逃,却是慢了一步,被横里伸出来的三四只手扯住了,哪里逃得脱。 有个看了半天戏的公子越众而出,伸出折扇敲他的肩,问:“你羞什么?可是看到了什么好事,说出来就放你走,还赏你一千钱。” 那船家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小的一直在撑船,听的不是十分清楚。原来我这船是一位李公子租的,还叫了清吟班的那几个小唱来陪。后来那位大萧公子说年小的不好,要耍个新花样都扭扭捏捏,非要叫换几个熟透了的,还非要在李公子面前耍那些新花样,生生把李公子吓跑了。” 船上那十来个,何止是熟透了呀,简直是熟透了掉到地上埋起来又刨出来的!一个帮闲看他家公子皱眉欲吐,忙道:“什么新花样,速说来听听!” 船家低下头,老脸通红,从牙缝里溜出几个字:“吾害臊,不好意思说。”再问却似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那公子恼了,甩甩袖子走人。看热闲的都做鸟兽散,只有诸闲汉留在柳荫底下,都在思量:有钱人的口味千奇百怪,爱少女爱□都不希奇,似这般爱白发老媪的,真真是天下少有。美少女难寻,老太太好找又不贵,倒不如寻几个送到萧公子处讨赏。机灵点的,已是拉着船家到一边套萧公子的住处去了,反应慢一点的,也凑过去旁听。有那为人慎重的,朝湖中打望,那画舫在湖中摇摇晃晃,正有两个白发老媪,笑容妩媚,靠在窗边冲人挥手呢。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柳荫底下。英华扒着空眼看外头,正好看见老太太在船边招手媚笑,乐的不住推李知远,道:“船上怎么还没动静?会不会十香软筋散下多了?” 李知远回想他下船时还摘了那两位的钱袋,萧公子盯着他的眼神何等忧怨,乐不可支道:“那药酒药性不大,顶多软小半个时辰。这厮是个要面子的,最重风度,说不定不会当场发作。” “啊!”英华笑道:“那明日就有有会送老太太到他那里去了。要不然明日你带我一起去瞧一瞧他?” “好。”李知远笑一笑,歇一歇看看外头那条画舫上的白发佳人,再笑一笑。按着手边的小方桌,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快看,有人出来了!”英华看人落水却是急了,恨不能马上出去,一边说:“你不是说萧公子最重风度嘛,怎么把人家老太太推水里了?”一边就要下车。 李知远忙劝道:“莫去。已吩咐过船家,若是他们推人下水,就喊人去救。离的不远,岸上人多,必能救起。这样暑天,落水也无大碍。此事虽是玩笑,到底不好让女孩儿家露面。若是有事我去就是。” 说话间岸上的闲汉都跳入湖中救人去了。萧公子扶着一个老媪出来指挥救人,待画舫靠岸,老媪们娇滴滴绕着萧公子说了几句话,相互搀扶离开,一路招摇过市不必说。倒是那十来个浑身上下湿答答的闲汉聚在两位萧公子身边不肯散去。 英华看两个落水的老媪都被救起,才放下心来,道:“还好还好。若是让人受伤我心就不安了。与她们的工钱加倍罢……咦那些闲汉怎么还不走?难道萧公子天性小气,是不与人赏钱的?” 李知远笑眯眯从袖子里抽出两个钱袋亮与英华看,又高高兴兴塞回去,道:“我下船时把萧兄的钱袋摘下。待会送他家去。” 萧公子在船上吃了几杯酒就全身发软,他一向也没少做这种事,一看对面李知远笑的那样,就晓得中了人家的道儿。他以为李知远是要照当年的旧样还席,找几个姐儿给他涮风流潇洒的声望 ,嘴上虽不说话,心里却是笑的要死。不是谁家都有李知府家陈夫人那样的老古板娘亲的,他一个少年公子,巴不得人家提起来赞一声风流潇洒,李知远这回是失算了。所以他便懒洋洋躺在船舱的板壁上看着李知远得意的笑。 谁知过不得一会年轻美貌的小唱换成十来个既老又丑且肥的老媪,个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在他面前又扭又嗲做出那许多丑态。偏生李知远走时把他们兄弟的钱袋都摘去,此时便是要花钱买这几个老媪走人都不能,实是把人气的够呛。要发作全身没有力气,身上又一个铜板没有,萧公子强忍着恶心看老妇爱娇撒俏的老脸晃来晃去,后来有人爬上船偷看,他都半声不敢吭,生怕被人记住他的长像,忍的实是辛苦。 好容易药酒的药性过了,人能动弹,萧公子只说哄着这几个老太太把船划到无人处悄悄走人,回头再寻李知远算帐就是。谁知他那堂房兄弟却是个草包,爬起来就把那两个做歌舞的老肥姬推水里去了。这又不是泉州,是萧家的天下,行事可以随意无忌。西湖边闲人那样多,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能让堂弟害人送命?萧公子若是有四分恼李知远,足足有有八分恼他这个堂弟不懂事。他厚着脸皮扶了个老太太出来张罗着救人,又哄人把船划到岸上,老姬们吵着要买花钱,他才想起来李知远那个蔫坏的早把他两个的钱袋摘走了。没钱拿什么封这些人的口?只怕等不到明日,今晚上他萧九少爱老太婆的美名就要传回泉州去了。萧公子恼的从头发梢到脚后根都淌冷汗,扯住暴跳要去寻李知远算帐的堂弟,冷笑道:“你们不要吵闹,速去喊辆马车来载我们回家,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两位萧公子身上的玉佩荷包之类的小物件都被那十来个老姬摘走了,但是看衣料也看得出来家底丰厚,若是晓得他们的住处更好了,守着这么个“新花样”,每日上门讨些钱花极是容易。是以就有人飞奔寻来马车,一群闲汉簇拥载着萧家兄弟的马车朝栖霞观去了。 李知远目送萧家兄弟的马车远去,笑道:“我给萧世兄送钱袋去。” 英华到底有些不放心那两个落水的老姬,道:“我便是随你去也只好在门外等候,不能亲见你打人家脸。我还是去瞧瞧那两个落水的老人家罢。回头我叫马车停在栖霞观门口等你,如何?” 老朋友久别重逢,开个玩笑无所谓,要捎上未婚妻去围观就不厚道了。李知远觉得英华这样安排很好,便点点头,道:“若是我说不得几句先走了,便在巷口那边的分茶店等你。我留个人在巷口与你指路。” 李知远下了马车,目送英华的马车朝那头去了,他自带着几个管家,骑着马远远跟在萧家兄弟的马车后头,到了栖霞观门口,也不急着进去,就坐在马上等候。等那群讨赏的闲汉出来,他才下马,赏与守门的道童几个钱,叫带他去萧公子的住处。 那个小道童认得李知远是萧公子的朋友,又得了赏钱,供财神爷一般供着李知远到萧公子租住的院门外,一边敲门一边陪着笑道:“并非有心怠慢。里头还住着一位小娘子,所以门户甚是严密。” 李知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是他今日来了又来,又出手大方,小道童误会他来勾搭人家内眷。看这个小僮这样老练,想必不是头一回办这种事,萧家那位小娘子想必也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萧家的人呀,就没有一个正经人。李知远微笑摇头。 小道童看他微笑,只说他也是来寻萧家小娘子的,再看他摇头,就拿不准主意了,停下手,笑问:“公子不是来寻萧家小娘子的?” 李知远笑道:“非也,萧家九郎在我下处吃酒,不小心把钱袋遗失在我那里,我怕他着急,赶着送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道童陪着笑凑到公子身边,小声道:“公子既是萧明公子的好友,就不是外人。小的多嘴说一句哈,萧家小娘子生的极美,为人又和气,哈哈哈哈。” 这四个“哈”哈的甚妙,一个哈比一个哈猥琐荡漾。这个小道童看着才七八岁大,也学人家做马泊六,李知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腿在小道童身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滚。” 小道童就顺着他的脚让到一边。李知远示意管家上去敲门。少时门开半扇,一个靓妆少女靠着门轻声问:“公子可是来寻我哥哥的么?” 王家二娘,漂亮! 萧明真是混帐,自家怕被打脸缩头不出,居然让妹子出来挡枪。 李知远退后两步打量萧家小娘子,眼睛弯弯带着水光,樱红小嘴微张,娇怯怯的微笑极是甜美,论眉眼生的确实还好。只是李大公子生平最厌这种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姐性儿,萧家小娘子这副神情,生生把九分的长相折去了七分,在他眼里就无一处显得美了。再加上小人儿软搭搭靠在门边,小里小气站没站像,李知远生怕小姑娘再软一些就倒进他怀里化成一滩肉汤,哪里肯让人家近身,忙忙的退后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钱袋,道:“萧九郎是令兄么?他方才在我下处吃酒,把钱袋遗失在我那里……” “公子是怕家兄着急,所以赶着送来了,是也不是?”萧家小娘子巧笑倩兮,伸出小手去接,翠袖滑到肘下,露出白白嫩嫩的小胳膊,甚是天真娇憨。 李知远也坏,偏等人家把手伸出来,才把钱袋丢到方才引路的道童怀里,笑道:“小兔崽子,便宜你了,送进去讨赏罢。” 萧家小娘子看没看出来不晓得,小道童是看出来了,这位公子爷对萧家小娘子没兴趣,所以他就换了副正经人面孔,天真活泼的答应一声,把两个钱袋搂着怀里,绕过萧家小娘子进院门。 萧家小娘子悻悻收手,双目如雾气笼罩,好像马上就能滴出水来,李知远吓的又退后一步,生怕被她缠上,连拱手做别都不敢,掉头就走。 “你是……李家知远哥哥,是也不是?”萧家小娘子声音甚是轻柔,好似阳光中漂浮的鸽子羽毛,对着李大少爷的背影轻唤:“知远哥哥,你不记得清儿了?奴是萧家的十六娘清儿呀。” 李知远不为所动,步子甚至迈比方才还要更快一些。跟随他的几个管家都晓得自家公子的脾气,没有一个敢说话的,几个人隐隐护住李知远的身后。 萧清抽泣的追上数步,被管家们拦住路不得上前,只好倚着路边的一棵枇杷树,伤心道:“知远哥哥,看在清儿和芳歌妹妹从小要好的情份上,救救清儿。” 提到芳歌的名字,李知远虽是不情愿,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萧清姑娘,那位萧贤公子是你一同母胞的亲兄长吗?” 萧清含着眼泪微微点头,倚着树的曼妙身体微微发抖,显得她十分的娇弱。 李知远想了一会,总算想起这位萧清姑娘果然是妹子在泉州女学的同窗。芳歌十四岁生日时后衙设宴就请的有她,因她性子太过娇纵,沈姐甚是看不惯她,芳歌后来就与她无来往。既然和妹子没什么交情,李知远说话也就没有顾忌,冷笑道:“既然是至亲兄长与你同住,你又行动自由,何来求救之语?” “知远哥哥,奴……”萧清欲言又止,眼泪好似晶莹珍珠,一滴一滴滴落衣襟。 李知远笑一笑,又道:“你萧家事自有萧家人管,和我妹子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提着她的名字喊我。快回去吧。” “知远哥哥是好人,”萧清含羞带怯,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仰慕和信任,“不然不会这样为清儿考虑,对不对?” 这个萧清怎么这样没皮没脸?明明说的话已经很不客气,她倒紧紧贴上来。李知远都被她气笑了,摇头道:“莫名其妙。”说摆对着管家挥手,道:“不许让她过来,我们走。” “你!”萧清恼的跺脚,指着李知远的背影呼气吸气,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李知远怎么会理她,大步出门,走到约定的分茶酒店里,英华还没有到。这个分茶酒店离着府衙不远,原是极繁华所在,虽然比不得正店酒楼,也有一层阁儿。李知远到楼上转了一圈,站在楼梯拐角,正好看见后院一角几株绿竹倚着两块一人多高的山石,山石那边还摆着石桌石凳,被山石阻挡视线,只能看到半个石凳。风动竹摇,极是清雅。李知远便叫店中的伙计搬两架屏风隔一隔,他自叫了一壶茶在竹下静坐等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时近黄昏,英华才寻来。正是饭时,小小分茶酒店人满为患,还是李知远寻的地方又安静又清凉。量酒博士送上菜谱,李知远请英华点菜,英华便点了莲子头羹、酒烧香螺、假炙江瑶肚尖、清供野味几样。李知远看她点的多是南边风味,显然是照他的口味点的菜,便叫添一个野味鸭盘兔糊。 这个却是英华爱吃的,英华心中喜欢,微微一笑低头,爽朗惯了的人,偶然娇羞分外动人。量酒博士喊着菜名出去,屏风里只得他两人,李知远不由自主伸手捏住英华的小手,笑道:“我方才吃茶时有厮波捧着果盘来献,我因你没有来,也不曾要他的,我瞧他那个盘子里樱桃、豆角、青梅、黄梅、枇杷、金杏都有,你要吃什么果子?” 他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少,似这样手握着手还是头一遭。英华长年看见猪跑,今日初尝肉味,才晓得这个滋味又甜又蜜又醉人,想把手抽回去又舍不得,就这样让他握着又不好意思,二小姐只好一声不吭,羞答答低头看桌下。她害臊还不老实,使脚踢桌子底下的碎石子做耍,一下两下三四下,就有一块小石子从屏风底下的空档滚出去。 只听得外头有人哎哟一声,显然是被小石子砸到了。英华吓了一跳,火速抽回小手,把手藏到袖子里一本正经坐好。李知远也吓着了,先学英华危襟正坐,再想一想此处有屏风隔断,外头看不见里面,不由就笑了。他一笑英华也省得,不由也笑了,她一边笑一边又有些为方才的假模假样难为情,啐道:“还笑,你快出去看看可伤到人了。” “不曾伤到人,倒是撞到熟人了。”萧明风度翩翩绕过屏风,面朝李知远做揖,眼睛却盯着英华,道:“慎之,咱们又见面了。这位小娘子是……” “王家二娘。”李知远笑道:“今日坐在车里的就是她。” 显然李知远这厮是怕佳人脸皮薄,不好当面说她是未婚妻。萧明笑一笑,故意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小生萧明,原是慎之多年同窗好友。”存心要唐突佳人,好叫李知远下不来台。 英华站起来微笑回礼。平常人家的女孩儿,和情郎相会被人撞见,多少都有些羞答答,似这位王家二娘一般,端庄大方回礼的,萧明只见过这一个,不由又把挪到李知远处的注意力又挪回来,细细打量她。 英华今日出游,原是用心妆饰,妆容明妍不必说,因她穿的银白交邻纱衫领口开的有一点点低,所以挂了一串珍珠莲花玉牌的缨络做妆饰,为了压这串缨络的珠光宝气,纱衫外头还罩了一件极薄极透的乳白纱背子。小人儿站在绿竹边,晚风一吹,轻纱衣襟轻轻拂动,飘逸非常,再加上微微含笑的美好姿态,卖相好到十二分。 萧明看一眼又看第二眼,深深觉得这位王家二娘风姿之美,无人能及。可恨这样美人已是有了主儿。萧明恨恨剜了李知远一眼,挤出笑来,指着李知远道:“慎之今日调皮了哦。”他的模样甚是温雅,笑容又有些儿俏皮,明明是被人捉弄了,只以调皮说人,倒显得他性子甚好,为人宽厚。 可惜这次调皮的不是慎之兄,原是慎之兄身边的佳人。萧明这番做作却是媚眼儿抛与瞎子瞧。李知远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冲萧明做了个揖,笑道:“萧兄雅量,小弟惭愧。” 他,他居然认帐了!他居然当着女人的面承认了!萧明想一想他出的那些丑,恨的咬牙切齿,当着佳人的面格外要风度,他用力把两个嘴角弯上去,指着李知远的手指头戳了又戳,到底只能笑几声,说不出旁的话来。 李知远微微一笑,寻了个干净盏儿,倒上八分满的茶汤,双手递到萧明面前,道:“小弟以此茶向萧兄赔罪,萧兄可愿吃了这杯茶?” 今日捉弄人的主意是英华想出来的,见到当事人,英华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人家冲她做揖,她才端端正正还礼。李知远看出她的心意,立刻就向人家赔罪,原是替她出头的意思,极是体贴她才会如此。英华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快活,冲李知远微微一笑,笑容极是甜蜜。 落到萧明眼里,这一笑就显得含情脉脉了。端庄的美人风姿再美也无甚趣味,可是这一笑又妩媚又娇俏,何其动人。要端庄时能端庄,要娇娆时能娇娆的美人儿原就不易得。再看她衣饰精致,首饰又贵重,显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这样的妙人儿怎么就和李知远这个王八蛋订了亲呢?萧明又妒又恨,握着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从微笑变冷笑,又由冷笑变微笑,许久才把茶汤咽到肚子里,慢慢道:“今日这家分茶酒店生意好,慎之可介意我兄妹三人拼个桌儿?” 李知远想到方才在院外纠结缠他的萧清姑娘,脸色就有些难看。萧明笑看他一眼,冲英华拱拱手,笑道:“有舍妹在,想来拼桌不会让二娘为难罢?” 方才李知远才倒茶跟人家赔罪,人家已是大度吃过茶了。现在人家带着弟弟妹妹要求拼个桌儿吃饭,若是英华拒绝他,就显得李知远方才是假赔罪了,既扫了萧公子的面子,也是不给李知远面子。可是当着未婚夫的面答应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拼桌吃饭,行事又太过放肆。萧明这话,就是把英华置与两难境地了。 李知远待说话,被英华眼色阻止。英华看着萧明,笑容温柔极了,可是话一点也不温柔,“令妹和慎之是初识,她会不会为难?” 95人生何处不相逢 二小姐这话问的,漂亮!先不提我介不介意,你家妹子介不介意和陌生人同桌吃饭呢?便是你家妹子不介意,难道你做哥哥的就由着她这样任性胡为?若是你家妹子介意,你做哥哥的为着为难别人,就要违背她的心意损她声誉,那你这个做哥哥的,心地也显的不够好,还是个损人不利己的笨蛋! 萧明不是笨蛋,更加不可能在老对头李知远面前变成笨蛋。所以他看着英华沉默了一小会,英俊的脸上笑容盛开,做了一个揖果断掉头就走。 萧明一走出屏风,就听见悦耳的轻笑似山间泉水叮当。王家二娘原来这等活泼?萧公子脚下打了一个趔趄,歪插在衣领上的折扇滑出,啪一声掉落到青石板地上。 屏风里的笑声立歇,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风吹树叶沙沙响,雀儿的鸣声清脆宛转。这不笑比笑声还让萧大公子难堪,他拾起跌断扇骨的扇子纳入衣袖,默默而去。 李知远双掌撑在桌上,无声大笑。英华笑眯眯看着他那个得意的小模样,慢悠悠替他倒茶。日移影长,后院里栀子花香袭人,屏风外头脚步声叫卖声劝酒声热热闹闹,屏风里头,李知远低头吃茶,态度认真无比。英华心里极是喜欢他这个模样,也握着茶杯低头细品。屏风里头这样安静闲适,连传菜的茶饭量酒博士进来,手脚都变的轻快了,出来还拦住两个想撞进去卖果子的闲汉,把人家指楼上去了。 因吃过饭天还大亮,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又实在难得。李知远实是舍不得就和英华分离,便问英华可还要逛逛。 若是要出来逛,待舅妈来了英华不用管帐,有的是逛的机会。可是和李知远一起逛多么有意思,英华想一想就觉得快活,脸上就现出笑意,还带着点期盼和娇羞把头微微一点。 李知远看的心神微荡,伸手朝前一搭,搭到英华的手上,轻轻按住就不舍得撒手。 英华小时候跟着二哥练拳架子,跟赵恒八郎还有杨家的臭小子们练对打拉手拽胳膊简直是家常便饭。旁人的手便是偶尔摸到碰到她,跟她的左右手似的,并无什么感受。此时李知远的手却仿佛带上了吸力,轻轻搭在她的手上,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又软又麻,有心想甩脱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英华带着羞意怔怔的看着李知远,嘴角却噙着笑。 李知远见惯了英华的爽朗模样,却是很少看到英华这样婉约,眼前少女的美丽面庞和旧年江船上临窗写字的温柔样子重叠到了一起,他情不自禁的露出温柔的微笑,按在英华手上的那只手又用了一分力气,轻声道:“那咱们去逛逛去。叫人把我的马送回去,顺便跟五姨说声,好不好?” “好。”英华顺从的任由李知远牵着她的手,眼波流转如西子波光潋滟。 他两个亲亲热热手拉着手上了马车,英华打发一个管家把李知远的马送回柳家大宅,知会柳五姨她们会晚点回去。柳五姨倒不甚担心,一来柳家家风是不禁女孩儿们出门的,二来他两个毕竟是未婚夫妻,又都是懂事的,自然不会做违礼的事,三来,英华带着十来个随从,李知远身边也跟着三四个人,晚上只在城里逛逛,也不怕遇到歹人。柳五姨只怕英华手里短钱使,还让人送两百陌钱去给英华零花。 杭州城虽然不比京城繁华,比起才热闹起来不到一年的曲池府城可是强多了。好多京城里过节的玩具,曲池没有的卖,杭州城的夜市上却遍地就是。英华想着李知远在杭州城不会住很久,必定是要回去过七月节的,要给芳歌捎礼物,还有大哥耀祖家三个小侄男侄女,还有留在家里给她理嫁妆的杏仁她们,也要过七月节。便是柳家大宅的女孩儿们,还有柳五姨跟前的大丫头们,七月节要一起过,来往礼物也要准备起来。 是以英华在李知远面前展示了即使在京城少女中也是惊人的购买力和侃价能力。看到合她心意的珠玉精美妆饰魔罗合童子,明明人家卖十陌钱一个小的,二十陌钱一个大的,她笑嘻嘻跟人家侃了半天价,一百陌钱拉走了大小各六个,付过钱还能问人家讨个精致木箱来装。 李知远在心里替人家算算帐,魔罗合童子大的半尺高,小的三寸高,身上的珠玉衣衫都是好物,底下配的雕木彩妆栏座也甚是精细,漆画的极是用心。便是供桌和零碎绸缎不值钱,珠玉手工之类,这十二个大小童子的本钱差不多也要九十陌钱。那个后来讨来的杉木箱上四角的白铜包边和黄铜挂锁,只怕也值二三陌钱,这桩生意只怕人家老板连润喉的茶水钱都赚不回来。难怪他们出门时,老板欢喜的一边揉眼睛一边挥手呢,这是生怕王家二小姐回头还来照顾他的生意呀。 再去紧邻卖水上浮的摊边,摊主看见如月宫仙子般的英华小姐灯下翩翩而来,脸色就跟见了鬼似的,全身上下如筛抖糠,再一眼看见李大少,好似溺水的看见救命稻草,嘴里只会念:“小本生意呀,小本生意呀。” 英华瞅了一眼那个摊主,把黄蜡铸的凫雁、鸳鸯、龟鱼之类的小东小西细细看了两三回,才指着最便宜的几样道:“老板,这几样什么价?” 那老板瞬间好似吃了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喜道:“这几样不值钱,一文钱三个,小娘子若是喜欢,拿几个玩玩好了,不收钱。” “那除了这几样,都是什么价?”英华的笑容狡黠动人。 “旁的手工贵,用的料也费,有二文一只的还有三文一只的……嘿嘿”老板嘿嘿半日,汗滴如雨。 英华笑嘻嘻道:“老板,一文钱三个的,我都不要,别的,各色花头配好,一盒十二只,连盒子算三十文钱吧。我要三十盒。” 夜市里卖魔罗合童子的也只有三五家,卖水上浮的却到处都是。虽然谁都有几文钱买几个小鸭小龟回去给孩子玩,多是三五文钱的生意,又是随处就能买得到的东西,英华这桩生意,抵得上他摆好几天的摊,老板大悲之后大喜,兴高采烈抱了一堆盒子出来,一盒一盒给英华装水上浮。 英华哪里有那个耐性等他慢慢装,算好钱留个管家持钱在这里等他。拉着李知远又去买谷板。谷板是在木板上堆土,再种粟令生苗,弄些小草屋小磨坊,再配两个陶制的井座儿,磨座儿,妆饰出田园风光给孩子玩耍。这个东西也只有京城流行,李知远在泉州见过一回,当时有个朋友还笑话说出了城门真山真水几多,谁会买这些假田假屋,李知远深以为然。此时夜市里也只有一家卖这个的。英华看见就不舍得走,兴致勃勃和一群孩子挤一块,蹲人家摊边一个一个细看。 英华买魔罗合时老练的像个商人,买水上浮时又调皮的紧,走到卖谷板的摊前,又天真的像个孩子。李知远歪着头站在几步远之外看着她,她目不转睛看着一个胆大的熊孩子用指头捅一块谷板上的一个小磨,搁在膝上的两只小手捏成拳头,殷红的嘴唇一会儿嘟起来,一会儿抿住,一副就要忍不住亲自动手的模样。边上挤着男男女女四五个小萝卜头,大家都一个模样——恨不能把那个熊孩子推开自己上! 李知远哑然失笑,对老板招手,道:“那个,就是那个他们在玩的那个,来两个,一个给那孩子,一个给……” 老板笑逐颜开,大声应道:“两个谷板,盛惠三十文。”把那个熊孩子一把拉他身后去,就把人家孩子玩的那个谷板抢过来递到英华鼻子底下。 英华欢欢喜喜接过,骄傲的抱在怀里站起来,一副得意洋洋我有人给我买你们只能看着我的小人模样。 李知远的小厮数了三十个钱给老板,英华还丢了个得意的眼风给那熊孩子,就听见人家牵着老板的衣角,弱弱的喊了声:“爹,留下那个吧。” 李知远这是吃亏了呀,花了两个谷板的钱买了一个谷板。英华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李知远大笑,拉着英华的膀子道:“买下来就是咱们的了,不还他,快跑。” 英华低声啐他,李知远只是笑,拉着英华朝外走。身后十几个管家笑成一滩。 几十步远之外一个酒楼的小阁里,萧大公子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倚在窗边,看着他们欢乐奔跑的背影,也是笑容满面。 第二日早饭后,英华照常侍奉柳五姨吃药,柳五姨便笑话英华道:“听说你们昨日买了个贵价的谷板,好玩么?”不等英华回答,她自己就巴着椅背笑了个东倒西歪。 英华也不恼,笑盈盈把药碗捧到柳五姨面前,静候她吃过药,就把过口的蜜渍杏干塞自己嘴里,掉头就走。 柳五姨嘴虽是苦的,心里却是甜的,看到英华这个小儿女的模样,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英华已是走到门口,听到笑声跟炸了毛的小猫似的,跳起来捏着拳头蹿出去了。 英华屋里正在打点七月节的礼物,还有给李知远准备送行的东西,红枣带着几个人正在理箱子,看到英华进来,红枣忙道:“都照着小姐开的单子理好了。咱们给雪珠小姐和玉珠小姐的份儿都留出去了,想七月节家里也是要送东西到金陵女学去的,咱们这边装好箱是跟着姑爷走,还是先跟着船走?” “跟船走。送芳歌妹妹和青山的礼物也跟船走,你添一笔叫杏仁送过去给芳歌妹妹。”英华瞄一眼搁在堂上大桌上的谷板,咬着牙道:“李知远回家给他准备点吃的就成了。不许多带。”说完人家没笑,她自己先笑了,啐了一口又道:“多带点新鲜果子。” 红枣颇有杏仁的大将之风,根本就不理会英华的话,掉头自顾自去收拾与李知远的东西。什么吃食啦,点心啦,防暑的药散啦,收拾一个枕箱出来,看枕箱里还空着巴掌大一块地方,直接把英华昨晚上才做好的一个酱色绣松纹的大荷包当着英华的面丢进去。 英华怏怏的看着红枣把荷包扔进枕箱,想叫拿下来,那个荷包她做了半个多月了,确实是给李知远做的,本就打算送给人家,不叫拿下来吧,二小姐脸上又有点过不去。 英华在家里磨蹭,李知远在外头也有些心急。他当然晓得丈母娘把英华送到柳五姨这里的目地,说是跟着柳五姨长知识,其实还有避麻烦的意思。如今富春县百姓一看见背着长尺和木杆的紫衣虞侯出来丈量地土激动的都跟吃了仙丹似的。王翰林家可是住过小王爷的,百姓都说亏了谁家也不会亏了王家,大家眼睛都盯着呢。便是他外祖陈家的远亲近戚,这个把月也没少往张文才那儿凑,都想打听点什么内幕消息。若不是他施药把陈家两个最有出息的表兄拉了进来,又把文才也拉了进来,只怕陈家几个亲母舅都坐不住。 英华若在家,怕是他老娘再端方严正,也要叫芳歌喊她去说几次话儿,探探消息。英华若是要帮忙递话,后头陈家的亲戚还有多少?哪里递得完,若是不递话,陈家将来的闲话可想而知,必要说他不是陈氏夫人亲生,所以养不熟,将来英华和沈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先把英华扯出来,省得多少麻烦!想一想自家老子,再想一想岳父和丈母娘,都是一等一人的人精,最是体贴儿女,李知远心里又是叹息又是感激。 李知远这般想着,若要一辈子平安相伴,那劝说英华和他一同回去的心思就熄了,早饭后自家出门买了些杭州土仪,又体己给英华买了一盒小东西,回来便跟柳五姨和英华辞行。 英华自有一个小枕箱与他,柳五姨那里,与外甥女婿的礼物足足搬了两大车,新印的书十套十套的搬,湖笔徽墨池纸跟不要钱似的,论箱朝船上丢。李知远到这个时候,总算能体会一把赵恒和八郎说的,五姨最疼英华的情怀了。这么多的笔墨纸书,他要省着点用,能用一辈子好不好? 五姨有事先走,留英华与李知远话别,李知远才得机会和英华说:“五姨心意知远尽领,可是这么多东西,实在有点夸张。” 英华翻了一下书箱和笔箱,数量确实不少,想一想才道:“当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和你一起办施药的人人有份。这个是五姨备与大家的谢礼,你捎回去和他们分了就是。” 李知远拍拍还搂在手上的小枕箱,笑道:“我有这份就足够了。” 英华微微一笑,也不理论,掉头就走。李知远忙弃下枕箱去抢着扶她,道:“慢些慢些,小心栽下去了。” 英华止步,笑问:“你就只有这句话?” 李知远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安心在杭州住着,家里有我。若是……若是得闲,早些歇息,若是杭州无事能回富春住几日,就与我捎个信儿。” “好。”英华推他,“你别下来了,小海棠自会扶我上岸。” 李知远哪里肯,一直把英华送上车,看着英华的车不见了才肯依依不舍上船,叫船家起锚。 英华坐在车上,因为左右有红枣和小海棠陪伴,实才是拉不上来那个脸回头去看人家。闷闷的回家,才进大门,就有前头的管事来请,说:“五娘请小小姐去大厅议事。” 英华打点精神,一边走就一边问:“什么人来了?” “跟咱们家有生意上来往的来了十七八家,还有几家亲戚,都在前头呢。” 这些人……是打伙来分大饼来了,舅舅还没有来呢,他们来的可够快的。英华微微皱眉,便不从正门进去,绕到前厅的后角门进去,才过一个穿堂,就看见萧明公子衣冠潇洒,笑吟吟看着她。他身后萧贤公子板着面孔,双目瞪如牛眼,一副看到仇人的模样,萧清小娘子柔柔弱弱站在几步远的芭蕉树底下,看到她,满面惊惶檀口微张,玉手捂着胸就朝后退让。 96分饼大会 上 这三个人是怎么搅成一堆的?萧明满面笑容悠然自得,萧贤双目凸瞪好似被激怒的公牛,萧清柔弱仿佛风雨中飘摇的小花,三人分占“喜、怒、哀”三个字,三双眼睛却都牢牢盯着英华。 萧家兄妹不好好在泉州呆着,又跑杭州来干嘛?英华一想到五姨又会因为萧家表兄表姐头疼伤神,恨不得一指头一个把他们弹开。她略微愣一下,决定先忽略萧明,就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先对萧贤福了一福,又对萧清福了一福,轻声问:“贤表兄、清表姐,可见过五姨了?” 萧贤哼了一声扭头看墙,萧清扶着小丫头摇头,还不失时机的扁扁嘴露出害怕的样子,好像英华才欺负了她似的。 萧明漂亮的眼睛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睃过,最后停在英华脸上,甚是有风度的点头致意,笑容亲切极了,“王家二娘子,原来我们也是亲戚,真巧。” 英华心里已经猜到这个鸟人是萧贤的亲戚,脸上还是不失时机地露出愕然的表情,脸向萧贤露出不解神情,问:“贤表兄,这位是?” 萧贤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天。天高云淡,日光炙人,一丝风也没有,热的很。贤大少鼻孔几乎都要冒白烟了。 一边是软语说话的王家表妹,一边是只用鼻孔哼哼横眉竖目的萧家表兄,萧明甚怕王家二娘子脸上下不来,使性子指袖而去。萧清也以为表妹恼了就要挥拳打人,很是识趣的挪了两步让到一边。 说起来呢,英华和萧贤兄妹是表亲,虽不是和萧明初见,到底不熟。萧明自家说和王家二娘子是亲,她问萧贤一声也是应该的。萧贤此时站出来替自家堂兄和王家表妹相互介绍几句,萧明和英华相互行礼问个好,这事就完了。可是萧贤偏偏这个时候发脾气使性子不搭理人,他这个意思,是瞧不上表妹呢,还是觉得堂兄不配跟他家表妹结识? 再看一看王家二娘子那镇定的模样,分明是人家觉得萧明公子不配结识她嘛,萧明这么一想,笑脸僵住。在柳宅比不得在家兄弟说话随便,他要替萧贤留体面,萧贤行事如此,萧明公子只能无奈的一笑。 相比萧明尴尬无奈,英华就淡定多了,她见惯不怪的的对着萧清笑一笑,道:“表姐和表兄来做客,还是先去见五姨,回头咱们在五姨跟前再说话。”说罢对着萧明矜持一福,就绕开萧家兄妹三人进了月洞门朝前头去了。 英华话里的意思,这是柳家,表兄表姐既然到柳家来了,理当先见姨母,而不是半道上拦着同是来做客的她说话,所以她不咸不淡说两句客气话就走人。萧明三人在这里发呆,原是柳五姨的面不好见。好容易等来个表妹,正要借她搭线和五姨见面,萧明如何肯放人走,再三的给萧清使眼色,让她去拦人。 萧清这边略移一移,英华带来的几个随待已经机警地分散阻在英华身后,一个接一个慢吞吞走路,生生就把去路拦住了。萧清才追几步,英华已经进人堆绕个弯上了那边抄手游廊。 英华表妹在嘈杂的人群中缓步如行云流水,风姿无比美好。院子里人头攒动,老的少的有胡子的白头发的,十之七八都是男人,问好唱诺之声不绝于耳。大家看见英华气度从容,都猜她若不是柳家出头管事的女儿,也必是哪家的当家娘子,待她极是客气,她走到跟前人俱都让路,英华也不露怯,凡是让路与她的她都微笑以示感谢。 然萧清娇滴滴朝前走两步,离她近的几个生怕碰到这个弱柳扶风似的少女,都皱眉大步让开。他们这一让开,好似平静的池塘里撒下下把鱼食,池水都沸腾了,差不多大半个院子里的人都朝萧清看。 明明是一样的表姐妹,人家却是两样的款待法,萧清又是恼又是羞,哪里还肯上前,缩回芭蕉树下低着头赏玩脚边的两块湖石,任凭萧明再三的使眼色她也不抬头。萧清这样无用,萧明也无妙法可施,只得耐着性子陪他二人在后门墙边等候。 英华站在小花厅门口,冲人堆里一个专门招待客人的管事看了一眼,那管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英华看他,忙过来笑道:“小小姐从后头过来的?唐管事才到前头去接小小姐去了。” 英华便知柳五姨使了唐管事来和她办交接,笑道:“如此,你去忙,小海棠去前头把唐管事请来说话。” 少时唐管事到小花厅来,把今日来的这二十来起人的来历根基并与柳家亲疏细细说与英华知道。英华着意记住了与柳家亲厚的那几家。少时前头把抄的一份来客名单送来。英华细细看过,再和唐管事对一次,唐管事便请辞去。英华忙唤住他,笑道:“方才我从后头来,看到萧家表兄表姐和一个陌生人在后头呢,这个单子上没有写,唐管事可知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人?” 二小姐虽是闲话,唐管事还是仔细回想半日,才道:“那位公子自称萧明,说是贤少爷的族兄,陪贤少爷和清小姐去沧州探母,路过杭州来问候姨母的。今日来的人这样多,五娘子不好单见哪一个的,想是要等大家都见过才见他们。” 英华回想头一回见萧明差不多是好几日之前的事,这个萧明在杭州闲住数日才来柳家问候五姨,不必说也是冲着分大饼来的。五姨没有特别安排人招待,反把他和萧家兄妹晾在那里,想来也是晓得他用心。既然五姨已有打算,便不需她操心了。英华展眉一笑,唐管事便知此事已了,也笑一笑退出。 英华把萧家三兄妹甩到脑后,使人把客院和大厨房的头儿唤来。今日来的人多,虽然这些人必是安排好下处才齐聚柳家,但是柳家舅舅不来,这个分饼大会一时半会必是开不成的,五姨一定会把这些人哄在一块吃吃喝喝,还要等人家吃喝高兴了听人家漏话。柳家总要把饭食和客房先安排好,客人吃醉了累了,还安排人家歇息一会,这些都是她份内事,不必等五姨问,她可以先去安排。 是以柳五姨经过英华的小花厅门口,听见英华和大厨房的管事问答,站定略听了几句,因英华说话甚有章法,五姨露出满意的微笑连连点头,扶着福寿径直到大厅去了。 五姨既出,院子里的人争先恐后涌进厅里,庭院居然安静下来。萧明三人在后头等的极是不耐烦,听见前头没有动静,萧明便叫萧贤去前头走走,寻熟人说说话。一来萧贤自视甚高,本就不欲和那起人打交道的,二来他被英华当着昔日同侪面狠揍过的,在人前跌了大面子,如何肯听他哥的话低声下气去打听消息,扭着头又去看墙,就是不搭话。 萧贤也罢,萧清也罢,有正经事一个软二个耸,全都指望不上。萧明耐性虽好,被晾了这么久,也恼了,低声喝道:“你们两个打起精神来,那是你们嫡亲姨母,便是不看你们母亲份上,看在你们外祖父份上,柳家人也不会为难你们的,怕什么?” 怕什么?自然是怕王家表妹!萧贤不肯说,满面通红,激动得两股战战,捏着拳头咬着牙瞪堂兄。萧清也不肯说,眼圈霎时就红了,泪珠儿一串一串掉下来,仰着小脸可怜巴巴看堂兄。 萧明冷笑几声,道:“你们这样,倒像是我逼着你们来似的。若是你们不想见她,咱们走就是!”说着做势要走。 萧贤又哼了一声,依旧看天。萧清比乃兄要机灵些,含着两泡眼泪扯住堂兄的袍袖,泣道:“哥哥莫恼,五姨从前待我们兄妹胜过亲生,既然来了自是要见,只是……只是那位王家表妹行事太过蛮横霸道……”因萧明眉头紧皱,清小姐不敢再说,嘤嘤的哭起来。 萧明长长叹息,良久才道:“罢了罢了,我陪你们等就是。” 前头厅里人声鼎沸,极是热闹,厅后萧家兄妹三人只能和云影热风为伴,相顾无言,倍加凄凉。开头还偶有几个管事小厮路过,看后夹道里站着人都掉头而去。之后这个角落再无路人经过,日头渐渐西斜,一个腰里拴着一大挂钥匙的管家婆路过,看都不看他们,目不斜视擦着萧明公子进去,咣当几声把角门拴上上锁。 把他们仨在大日头底下晾了二三个时辰又当面上拴落锁,这是什么意思?是柳家的意思还是那位王家表妹的意思?萧明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柳五姨不想见他们,也不会放他们进门,既然让他们进了柳家大门,自然是要见一见的。几步之远便是大群客人,柳家开门做生意的,怎么可能当众显得如此寡情?若说是那位王家表妹的意思,和她几次相见都挑不出人家的错,显见表妹是个聪明女子,她又怎么可能做这种当众出丑的傻事。萧贤皱眉思量,一会儿看看萧贤,一会儿看看萧清,细细思量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萧贤早就等的不耐烦,冷笑几声,道:“咱们特为来拜见姨母,姨母不见也罢了,把咱们晾在这里算什么?” 把他们晾在外头,其实厅里的客人都看见了。大家和柳家来往多年,俱都晓得柳家的行事风格,柳老太爷护短不讲理是出了名的,柳大老爷最讲道理也最不讲情面,柳五姨在亲戚朋友面前极软和的。若是连柳五姨都跟人家翻脸了,想必那一家是把柳家得罪狠了。这样把三孩子丢外头,何止是当众打人家大人的脸呢,简直是摆明了态度跟大家伙说,你们要想在柳家的大饼上割一小块下来,就离外头那仨远点。是以无人在柳五姨面前提醒外头还有三苦孩子眼巴巴等呢。 前头厅里摆开盛宴,且歌且舞极是热闹。柳五姨盛情劝酒,宾主极是尽兴。到得黄昏几个老人家不胜酒力先辞去,柳五姨留几个大管事陪客,扶醉回后园。她老人家一走,客人们也就纷纷辞去。有和柳家关系特别好的,因醉留宿柳家大宅,有存心和柳五姨说体己话的,也要借醉留宿柳家。 前头客人一起一起散去,有的出门,有的经侧门进客院,一路上管家奴仆服侍,动静都不小。萧贤又饥又渴又累,苦等半日,客人都散了也不见五姨使人唤他们,恼的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立刻蹿出去质问五姨。到底萧明老成,扯住了兄弟不许他乱说乱动。萧明候前头安静了,才带着二人转到前头去,拦着一个管事,陪着笑问:“泉州萧贤来探望五姨母,还烦管事禀报一声。” 那管事原是认得萧贤兄妹的,笑嘻嘻冲他两个行礼,道:“五娘子吃醉酒回后园去了。二门已是落了锁,非急事不得开门的。小人明日一早就候在二门处央人朝里头递信,贤少爷和清小姐寓在何处?回头五娘子若有话说小人亲去递话。” 萧贤还不曾说话,萧明抢在前头把他们住处说了,又塞了一封银子把那管家。那管家收下银子,客客气气把他们送到柳家大门外头,还喊了一辆送客用的黑篷车送他们回去。 且不提萧家兄妹三人回去一夜如何烦恼,只说英华在前头厨房安排客人的醒酒汤和宵夜,又安排好守夜人手,敲了二更才进二门。就有柳五姨院里的小丫头守在门边迎上来说:“双福姐姐使奴来,说五娘子已是吃过药睡下了,请小小姐早些歇息。” 英华愣了一下,猜想双福必是有话要与她说,所以才使人在二门边等候,也笑道:“既然五姨已经睡下,那我明早过去陪五姨吃早饭。” 那小丫头答应一声就跑了。这边英华到家梳洗之后,在前院有风处纳凉梳头等候,果然没多久双福就托着一枚甜瓜进来,一进院门就笑道:“咱们后院结的甜瓜,这是第二枚,送来给小小姐尝尝。” 英华起身道谢,红枣接过甜瓜到后头去了。双福就接过小海棠手里的扇子替英华扇风,笑道:“小小姐明儿还是白天洗头呀,这会子洗了头,等干怕是要三更。” 小海棠做了个手势,院子里几个大小婢女都退下了,她自家把院门掩上,就搬了个小马扎蹲院门边守着。 英华把头发握在手里,笑嘻嘻看着双福。双福捏着扇子笑道:“小小姐今日遇到贤少爷和清小姐了?” 英华低低嗯了一声。 “咱们家的人已是打听清楚了。陪贤少爷和清小姐来的那位公子是他们本家堂兄明少爷。这位明公子听讲读书甚好,甚得萧家族人喜欢,萧家的事萧明公子能做得一大半的主。”双福清了清嗓子,笑道:“贤少爷他们第一日到了泉州,第二日就被萧明公子送回杭州来了,今日晾了他们大半日贤少爷和清小姐都不曾闹,想是被萧明公子压着。这位萧明公子到是好脾气。” 萧明公子是何等样人,李知远虽然没细说,然那几日看他行事也能猜得到二三分,这般苦忍自然是所图甚大,英华微微一笑,也不揭破,只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果然是好脾气。” 双福听出英华言外之意,也笑了,道:“想必明日咱们这边不使人过去他们必还要来,说不得五娘子还要抽空见一见他们。” 既是为着分新京城的大饼来的,自然是要想法子贴上来的。柳五姨的意思,就是把他们拴在杭州挂起来。想是怕英华误会,所以才使双福传话来的。英华会意,点点头叹气,道:“五姨忙成这样,还为着咱们操劳,真是辛苦。” 双福把话传到了,说几句闲话打着呵欠走了。英华在星光下思量许久,萧明萧清没什么脑子,又是被她打怕了的,不足惧。萧明这人手段和心机都有,耐性也有,既然企图在建新京城这块大饼里分一块,想也不会把手伸到她这里来。新京城这块大饼怎么分,分给哪些人,虽然是柳家主持,然背后不能说没有官家操纵的影子,今日来的这一二十家,全是从龙的晋王党好吗?泉州萧家显然不是晋王党,便是柳家昏了头愿意看在亲戚份上与他们好处,他们有了别人就少了,谁乐意多一个不出力来分肉的?萧家现在越努力,得罪的人就越多。这个道理是秃子头上的那什么明摆着的,萧明居然看不清楚,看来是这块大饼太香太诱人,已经让萧家人失去理智了。英华摇摇头,快活的替萧家兄妹叹了一声以示惋惜。 第二日萧家兄妹不曾来,从第三日起,萧明就带着萧贤萧清成了柳家大宅前院的常客,每日清早就来,黄昏才去。英华每日总要到前院去三五回,看到他们还要点头笑笑,然一句话都不肯多说。那位萧明也极是有风度,每次看到英华都遥遥点头示意微笑,拘着萧贤萧清等候,一连十几日贤少爷和清小姐都无一句怨言。 萧贤萧清有这等好耐性实在是闻所未闻,不说管事们私底下议论,便是英华都有些纳罕:难道萧家给萧贤萧清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让他们转性子了? 97分饼大会 下 昨夜下了一夜暴雨,柳宅外通杭州城的石桥桥基被暴雨泡软,桥面塌了半边,剩下的半边也摇摇欲坠,行不得车马。柳家大宅门外就有码头,6路行不得还有水路,桥塌了与柳家人却是不妨事。然外人要到柳家来实是麻烦紧,再看天阴阴的还像要落大雨的样子,柳家做主分饼的人还没有来,不是急事人到柳家大宅做什么?是以这一日上午柳家大宅极是清静,除去几个确实有事要办的管事出入,再无闲人来扰。 柳五姨难得清闲,在紧邻西湖边一个楼的顶楼,下了隔扇门窗,燃上香,煮着喷香的茶,她老人家歪在榻上看西湖烟水,和英华并几个侍婢说闲话散闷。英华倚在美人靠上看西湖景致耍子,因见十来只大船朝柳家大宅这边来,看船上挂着字号旗是舅舅的,忙站起来,笑道:“五姨,舅舅舅母到杭州啦。” 柳五姨搭着双福的手起来看了一会,点头笑道:“不出我所料,你舅舅去富春啦。走,接你舅母去。” 柳门杨氏原是将门之女,性子最是爽利,船一靠岸,就叫搭跳板。柳五姨一行才出二门,她已经抱着半装的肚子笑吟吟大步进来,隔着老远就嚷:“五姐,英华,我来啦。” 英华笑着扑上去挽住舅母的胳膊。柳五姨笑道:“弟妹,慢些走。” 杨氏笑嘻嘻道:“这是不想你嘛。”说完了又上下打量英华,道:“英华瘦了呢。前日你舅舅和我打赌,说你必定长高了。今儿一看,到是没长个子,可是吃不惯南边饭菜?” 英华微笑摇头,还不及说话,从杨氏身后挤过来一个靓妆女子,先喊了一声:“英华妹妹。”就挽住了柳五姨的胳膊,笑道:“五姨,我扶你。” 柳五姨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笑容依旧和颜悦色。杨氏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英华的手用了一把力气,只道:“英华,给舅母收拾的屋子在哪里?舅母要去躺一躺。” 英华含笑唤了一声树娘姐姐,便引着杨氏朝柳家大宅的第三进去了。 柳家大宅第三四进原就是留与柳家正经主人居住的,早就各色齐备。自英华接手管内宅,每日洒扫除尘极是认真。杨氏一路走过,屋宇洁净不必说,连屋角摆着的盆景上的青苔都是翠绿的。卧室窗台上摆着的青瓷香炉里,浅浅半炉白灰,边上搁着一个小小青瓷香盒,一个小婢过去将香燃起,顺手就把竹帘拉下来了,一切都和杨氏在京城旧居相似。 杨氏歪在床榻上,舒服的叹了一口气,笑道:“还是咱们英华能干。要不是你几个表弟比你小的太多,舅母一定把你抢来做媳妇。” 英华笑嘻嘻捧茶,道:“舅母也不会换句夸人家,这么夸顺口了,将来诚儿他们要娶媳妇都要拿奴比着样子去寻,哪里寻得到!” “啐,看你那得意样儿,越大脸皮越厚。”杨氏指着英华笑骂:“你那个小女婿是你自家选的?你舅舅很是夸他呢,喊来舅母见见。” “他在富春,一时半会怕是不得来杭州拜见舅母。”英华和杨氏说话比和五姨说话还要随便,挨着杨氏坐下就摸她的肚子,笑道:“这一回该是表妹了吧。” 杨氏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极是想生个女儿,闻言眉开眼笑,“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英华便问表弟们在沧州可有信来,功课如何。杨氏又问柳三娘和王翰林在富春近况如何,因提及玉薇嫁把英华的堂兄耀文,英华说他们小两口极是恩爱,杨氏赞叹许久,道:“她是个有志气的,又有你母亲替她主张,还是个有福气的。说起来,只怕你树娘表姐将来嫁的都不如她。” 提到树娘,杨氏就叹气再叹气,道:“若是不挑,什么样的不好挑?树娘的祖母再三的说了,人要长的俊,家里还要有钱,又要是个读书种子,还要年纪相当。谁家有这样的好儿郎能留到二十岁?” 杨氏说一句,英华心里惊一下,待杨氏说到又要是个读书种子,英华晓得树娘不是冲着她二哥来的,才算松了一口气,笑道:“师从我爹看文的都算读书种子,长的俊的听说也有,家里有没有钱就不好说了。” 杨氏慌的忙摆手道:“树娘心气儿高,等闲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你可别瞎掺和,十之**必不如她的意,我诚心实意寻了几个,在她面前略提了提,她就恼了,如今都不肯理我。” 柳老太爷当年求子的心切,播种也勤快,是以从三娘到九娘年纪只隔得一二岁,树娘便是九娘的女儿。柳九娘生下树娘没一二年就因病去世,树娘的父亲自然是再娶的,树娘是祖母抚养长大的,又因为外祖父家甚是看顾,是以树娘甚受家人娇宠。树娘常住沧州,英华久居京城,两人相处本来不多。树娘又比英华大四五岁,一直把这个表妹当小孩子待。英华呢,又是一向跟在她二哥后头跑的,是以她两个在表姐妹里头相处就更少了。 为亲事树娘连舅妈都嗔怪,若是自己冒失了,岂不是会被骂?英华忙点头道:“舅母放心,我一定不乱讲话。” 杨氏肚子不小了,中饭便是柳五姨带着树娘到前头来吃。英华晓得姨母口味,也晓得舅母爱吃的那几样,但树娘爱吃什么却不大清楚。可是树娘才来,小海棠还没跟人家的使女混熟呢,也没法子现去打听,英华搜肠刮肚回想从前聚会时树娘表姐爱吃的几样叫厨房做了。待菜上齐,树娘看着满桌的菜,对着英华笑一笑,略动了几筷,就说晕船吃不下,要去歇息,问英华她的住处安排在哪里。 英华因她吃饭时就挑剔,想了一想才道:“妹子只占了清槐堂的半边,姐姐要是爱热闹,来清槐堂咱们姐妹一处挤着亲香,若是喜欢清静,舅母这里后头第四进极好;要是喜欢闲时走走,五姨的枫影堂朝西走不多几步还有一个芷兰居,院子极大,又种了许多香草。” 树娘便道:“我正吃着丸药呢,大夫原叫我吃完药多走走才好发散药力,便是芷兰居罢。” 柳五姨看树娘皱着眉还要说话,忙道:“既然晕船,早些歇下罢,福寿,你陪树娘过去,若是短什么少什么,直接喊柳一丁送过去。”停了一歇又道:“树娘,你一顿饭就吃这么点,我和你舅母一个药补一个食补,跟着咱们你也吃不下饭。饿瘦了你咱们可没脸见你祖母,与你设个小厨房罢,回头送几个厨子到你那里去,你自己挑好的留下。” 树娘皱着的眉头这才松开了,谢过柳五姨,眼皮搭都不搭杨氏一下,搭着福寿的手走了。 她一走杨氏便笑道:“五姐总是这样,明是发落人家,人家要当你偏疼她的。” 柳五姨笑一笑道:“这孩子叫她祖母惯的不像样,还好将来不与咱家的孩子结亲,让她祸害别人家去也罢了。已是扳不正了,倒是还惯着她省心。” 杨氏又问:“萧家那两个惯宝宝呢?” 因杨氏说的有趣,英华低头偷笑。 柳五姨笑道:“这两个不识惯,叫我赶出去了。如今日日清早来求见,天黑才走。” 对柳五姨来说,能花钱省心的,她一定会多花钱,把人赶出去实不是五姨做风。杨氏放下碗筷,好笑道:“树娘虽是娇惯了些,大面上也还过得去,咱们做亲戚的惯着也没什么。这两孩子是纯没家教,要不是看老太爷面上,我照三顿吃饭揍他们。赶出去不过一时省心,害不断还是老太爷的外孙,你能真不管?” “咱们拿他当亲人,他们可没拿咱们当亲人。”柳五姨不为所动,冷笑数声,给英华夹了一块蒸南瓜,道:“这个虽是拿药调和的,你也吃得,补气补血与女孩儿有益,多吃两块。” 杨氏虽然纳闷,看柳五姨是真动气了,也不好再问,当下大家吃饭。吃过饭上过茶闲话,不等英华提,柳五姨便问杨氏道:“你管家的那套人带来了没有?英华放着家里的嫁妆不理来与咱们管家呢,速与她办交接。” 杨氏疼爱的看了英华一眼,笑道:“回头就叫月琴去找英华办交接,英华的婚期订在何时?舅母这回在苏州又替你买了几样小东西,你得空理一理,与你过门送人玩。” 英华笑着摇头,道:“还不曾定,我守着大伯的孝呢,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理嫁妆什么的不急的。” 柳五姨和杨氏异口同声道:“怎么不急,定了亲就当理起来。” 杨氏又道:“临出嫁再理嫁妆,不是忘了这个就是丢了那个,婆家不挑你,还有一堆亲戚们看着你的,但有一两个不厚道嘴碎,你脸上都不好看。” 柳五姨也道:“你的嫁妆,一根针一根线你自家都要清楚才好,若是不清楚,什么留着自用,什么赏人,什么送礼,你哪里晓得轻重,糟塌东西是小事,花银子还落不到人家夸你句好。” 杨氏接连点头,附和道:“极是极是。舅母早年不懂这些,不是三姐和五姐提着,也不晓得要丢多少人。快快与我办了交接理你的嫁妆是正理。” 不提英华这边办交接事情繁琐,只说柳家当家人径直去了富春,留在杭州的人得到消息自是追了去。唯有萧家兄弟无人与他们通消息,这日午后兄弟二人雇船到柳家大宅,看见门口码头泊着十来只大船,流水价朝大宅搬箱柜。萧明晓得是柳家舅舅到了,便叫萧贤写了个拜帖要见舅舅。 杨氏是柳家媳妇,对待柳家亲戚立场自是和柳五姨不同,人家正经送拜帖来,便正经把人请到厅里坐。萧贤得族兄教导,看见舅母也能正经唱诺问好,晓得老老实实坐在椅上说话。 杨氏既然晓得柳五姨的态度,待萧贤便亲热不到哪里去,客气几句便捧着茶碗吃茶。 萧贤只说他自家都先低头伏小了,舅母便当对他百般亲热才是,谁知居然比从前待他更冷,少爷就有些儿恼了,总算他还记得族兄吩咐的话,不曾当场发做,然要他和舅母套近乎他也办不到,也有样学样捧着茶碗细品。 萧明原是个聪明人,萧贤和舅母这般相处的情形落在眼里,如何不晓得人家见他们不过是面子情。然有个面子情也比闭门十几日不见强呀,是以他极是卖力的寻了些闲话来说。当不得杨氏不是嗯就是啊,他一个人说了大半日实是累了口渴,也只能低头品茶。 杨氏估计把他们晾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碗,道:“我这里事忙,就不留贤儿和你族兄吃饭了,改日你舅舅来家,再喊你和你妹妹来玩。” 好容易提到柳家舅舅,萧明忙抢着说:“舅舅不在杭州?几时回来?” “到富春去了,几时回来就不晓得了。”杨氏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族兄少爷才是正主,人家是打着分大饼的主意来探消息的,脸上不由就带上了嘲讽的微笑,道:“贤儿在我们家做过管事,是晓得的,建新京城的事,一家两家哪里做得来,人一多嘛,自然事事都要商量着来,哪能总在家呆着呢。”说着又吃茶。 萧明忙用手肘捣了萧贤一下,萧贤结结巴巴道:“许久不见舅舅,实是想念的紧。横竖在杭州闲居无事,外甥极是想去富春探望舅舅,还望舅母给一两个人带路。” 这块大饼分谁多分谁少是有数的,平白就想割一块走,果然都是宠坏了的天真孩子啊。杨氏笑嘻嘻道:“贤儿一片孝心,舅母自当成全。然你舅舅必是住在清凉山。清凉山早就封山了,便是自家亲戚无事也不能进山呀。” 眼巴巴盼了好多天的果子不只熟了,红艳艳的就吊在鼻子前,萧明急了,等不及堂弟传声,上前打了一个拱,笑道:“求舅母赏外甥们一个差使。建新京城是几百年也遇不到的大事,舅舅必是要青史留名的。外甥们跟着舅舅做事,便是在清凉山搬几块砖,也与有荣焉。” 外甥想搬砖,舅母在替外甥挖坑呢,杨氏点头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舅舅嫡亲的外甥能有几个?你们想替你们舅舅搬砖,极是容易。只是搬砖甚是吃苦,贤儿,你可吃得这苦?” “吃得,吃得。”萧明拉着萧贤连连点头,半日又摇头道:“哎呀,我们去富春,清儿怎么办?” “你们就去把清儿送来舅母这里,”杨氏笑道:“舅母这就写信,你们今日就持信去清凉山,何如?” 98月子弯弯照 萧贤还愣愣的,萧明已是站起来,笑道:“路上不好走呢,贤弟留下与舅母说说话,愚兄去把清儿接来。” 杨氏含笑点头,笑容慈祥,命近侍把萧明送出大门,又吩咐萧贤,“舅母去写信,贤儿你暂去小书房坐坐。”叫人引着他去东厢的书房,她自回内宅写信。过了半日一个留着一抹翘胡子,腰佩长刀的强壮管家背着一个大包袱到书房,自怀里掏出一封封的极牢固的信把萧贤看,道:“淮阳县主嘱小人送贤公子去富春清凉山,此信甚是要紧,暂由小人保管。还请贤公子移步船上。” 杨氏确实有个淮阳县主的封号,不过她和丈夫感情极好,和婆家的大姑子小姑子们也都说得来,所以极少在婆家人面前把县主拿出来充场面。 此时威武雄壮的管家满口官腔又态度恭敬,萧贤只说杨氏舅母再是个县主,也要看他外祖父面上好好待他,得意洋洋点点头,威严的说:“前面带路。” 杨氏替他安排的船也是艘大船,舱室极是宽敞,铺陈极华丽,一应动用之用,极尽侈奢。服侍的虽然没有女子,门口站一排七八个全是十四五的机灵少年,萧贤但是咳一声儿,就晓得少爷他是渴了还是闷了,不是捧茶上来,就能奉上几本闲书。萧贤到了此处,得意溢于言表,不必细说。 少时萧明的小船泊上码头,那胡子管家就带着几个人恭恭敬敬把萧明少爷并他带来的十几个随从箱笼接上船,另有马车把萧清并几个婢女接进柳家大宅。 英华这边办交接忙的紧,到天黑钱帐两清杨氏的人都走了,她得空坐下来吃两口茶,小海棠忙把萧清又进了柳家大宅的事说了。小丫头对清小姐回来甚是不伏气,扮鬼脸道:“舅太太要是晓得她做下的那些事,必要把她赶出去。” 英华在小海棠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啐道:“急什么,慢慢看,舅母这是要收拾她呢。就只她一个人搬回来了?贤表兄呢?” “舅太太写了信,让她的家将把贤少爷和亲戚少爷送清凉山去了。”小海棠翘起嘴,甚是替主人烦恼:“贤少爷的本事除了吵架就是胡闹,去清凉山不是给舅老爷帮倒忙吗?舅太太该像五姨那样,把他两拘在杭州才是。” “连你都看出来了,萧家少爷能是傻的,他就不晓得五姨是拘着他们?”红枣抱着才收下来的衣裳路过,笑道:“奴婢猜五姨是故意拖着等舅太太来收拾他们的。” 英华笑,道:“红枣大赞。” 因此时屋里全是英华最亲近的使女,并无外人,小海棠便道:“婢子实是想不明白,明明萧家少爷和小姐那样坏法,五姨是嫡亲的姨母不收拾他们,反要等舅太太来动手。舅太太是做儿媳妇的,不是更要看老太爷份上,当萧家少爷是客那样待他们吗?求小姐解说,省得婢子在外人面前说错话。” 英华笑一笑,道:“红枣的爹娘在咱们家做事,她家亲戚都在柳家做事呢,好些事她都清楚。小海棠,你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多问问红枣。柳家亲戚们数以百计,哪年没有一两个萧家表兄这样的亲戚冒出来,都是舅母出手收拾。这一次萧家想借萧家表兄插手清凉山,舅母先下手把他收了,要省大家多少事!便是那位再嫁的姨母也没话说。” 因中饭大家是一起吃的,晚饭柳五姨便懒的动,独自在枫影堂吃药膳。晚饭杨氏带着英华和树娘、清儿吃。树娘在沧州时和清儿也相处过几日,她两一个早死了娘,一个爹死娘改嫁,起初同病相怜走的还算近,然两人性子都娇纵,要好不得几日便恼了。树娘嫌清儿没脑子,清儿烦树娘假清高,两个人在沧州就不大讲话。到了杭州的饭桌上,大家说几句场面话,树娘动了几筷子就静坐,杨氏便叫她回芷兰居歇息,又吩咐人去她院里给厨子传说,晚上务必要备好夜宵。 清小姐头一个怕英华表妹对她挥拳头,第二个怕杨氏舅母把她甩池子里去,在饭桌上极老实。如今舅母虽是大着肚子不方便动手,当不得英华表妹在侧呢,她最是识时务的,只默默吃饭,一言不发。 树娘初来,不晓得为何清儿今日才搬到柳家大宅来,然清儿年纪也不小了,跟着舅母想是和她的理由一样,为着寻个好丈夫才来的。比她小四五岁的英华表妹都订亲了,她寻寻觅觅还没有合心意的良人,心里如何不急? 清儿论长相比她还略好一二分,论年纪还比她略小二三岁,这分明是故意到她碗里抢食呢。 管家的月琴今日和英华办交接呢,又晓得主母是要收拾清小姐的,存心要杀一杀清小姐的娇气,主母没有特别吩咐,她便当家里没来这个客人。杨氏和清儿见面也没说几句话,就把她丢下自去补眠,清儿的箱笼还堆在外头院子里。树娘来时都瞧见了,情知舅母素来不喜欢她,故意晾着她,便微微一笑,道:“清妹妹今日才搬来,可挑好住处了?” 清小姐微微摇头,鼻翅微动,目含水光,然舅母在上,表妹在侧,她到底把那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和着饭粒咽下去了,只道:“舅母这里忙的紧,住处的事不急。” 树娘想说她才来就有几处住处可供挑选,清妹妹若是不介意,尽可以在那几处挑一个,然她说话之前瞟了一眼英华,英华笑眯眯正看着她,树娘便把想说的话吞下去了,笑道:“今日也晚了,不如清妹妹就到姐姐那里暂歇几晚?”她只说英华中饭时曾说要让半边住处与她,此时她都先说同住了,英华岂能落在她后头,必也要卖个好邀清儿同住。清儿与她不睦,必是要和英华住一块的。明儿晓得英华那里是她挑剩下的,清儿那个喜欢吃独食的,必气的要死。 可惜树娘不晓得之前清小姐为了清槐堂和英华交手大败,此时英华自是不是会开口说话。 清小姐寻思:英华表妹原是要远着她的,傍着舅母住更是自己找不痛快,看舅母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主动给她安排住处是不可能了。难得树娘表姐待她这样好,邀她同住,忙点头笑道:“妹子和姐姐久别重逢,也有许多话要说,就厚着脸皮和姐姐挤几日。” “好,我先回去给你收拾屋子。”树娘咬着牙,从牙缝里冒出的气都是冷的,她是要面子的人,不肯当人面失态,提着裙儿大步走了。 杨氏冲边上伺候的人挥挥手,早有人出去搬清儿的箱笼到芷兰居去。吃过饭,杨氏就使人把清儿送到芷兰居去,留下英华吃茶,又有月琴因帐上有数事不明,过来询问。好在杨氏有孕容易疲倦,没过小半个时辰就打呵欠犯困。 英华辞了出来到枫影堂,五姨也已经歪在榻上了,树娘坐在榻边一把小椅上陪着五姨说话儿呢,看见英华,笑问:“舅母睡下了?” 英华点点头,也笑问她:“五姨的药吃过了?” 树娘也笑着点点头,又站起来让座,道:“我也坐久了,该回去了,我那几个人想也把屋子收拾好了。” 英华便笑道:“妹子送送姐妹,明日得空去寻姐姐说话。”树娘便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小椅上,笑道:“你忙了一天岂有不累的,坐下歇歇罢,咱们自家人,休要讲虚礼。”又面对五姨说:“五姨,你老人家说是不是?” 柳五姨含笑点头称是,命双福取个灯笼送树娘回去。双福忙答应着把胳膊架上,树娘便把手搭到双福胳膊上,冲英华点点头,微笑着出去了。 树娘一走,英华便把端庄淑女模样收起来,猴到五姨身上,笑道:“树娘表姐的亲事可有眉目了?” 五姨叹气,道:“她祖母提的那几条你舅母和你说过了没有?长的又俊又不差钱还要读书读得好的,二十多还不曾结亲的人,心都大的很,八成都是想冲过殿试尚帝姬的,便是摸不着帝姬的边,京城多少做官的人家等着榜下捉婿呢。和你树娘姐姐家世相当的,早年有几家去提亲都被老太太拒绝了,如今还有哪个敢去碰钉子。听讲她家比她小的几个都相看好了人家,因为这个大的还不曾许人家,她继母怕人家说她不贤良,不好先给小的们定下来,在家急的待跳楼,想来老人家也是着急了,郑重的托你舅母,想在杨家那边亲戚里替她寻个好儿郎。然树娘瞧不上还罢了,居然还当场给你舅母没脸……看你舅母的样子,怕是也不会再提她的亲事了。” “咱们江南读书人很多的,想寻几个又俊又肯上进读书的也没有那么难,少年穷未必将来穷……”英华替五姨揉额头,慢慢劝说:“说不定树娘姐姐看中了谁,就不计较人家穷了呢。” “若是人好,便是穷些也无妨。你树娘姐姐的嫁妆也足够她用了。”柳五姨被英华劝的心稍宽,轻声道:“且慢慢相看罢,便是人家样样都好,入得了树娘的眼,也要人家看得上树娘才好做亲。”说着轻轻拍拍英华,笑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似英华,就是大人们的福气啦。你既然把管家的琐事交出去了,明日就到五姨的内书房去,把咱们和京城来往的书信理一理,有看不明白的问福寿。” “好。”英华轻声答应,看柳五姨已是眯起眼睛待入眠,手下却不曾停,到底等五姨睡着了才停手,轻手轻脚下榻,冲侍立在一边的一个小丫头挥手,两个人搭手熄香,移冰盆,英华又到外间看纱窗可关好,觉得诸事妥当才走。 福寿并几个大丫头公事才毕,都在前院阶上看月纳凉,看到英华出来,俱都站起来,问得五姨已睡下了,福寿便笑道:“咱们才说呢,今年这样忙,端午节不曾过,乞巧节和中元节也不曾正经过,正好这几日要闲下来,姐妹们商量明日跟五娘子讨一日假去灵隐寺烧香。小小姐可得闲同去?” 英华自问她要去逛,想几时去就能去,然福寿她们好容易讨一日假,自由自在耍多好,若是她同去,管事丫头们和她讲规矩好还是不讲规矩好?便笑着摇头道:“我今日盘帐甚累,正想在家安安静静歇几天。不过我屋里红枣林禽她们几个自到杭州来都不曾出过门,我厚着脸皮替她们问一声儿,可能同去耍?” “小小姐去了,红枣她们必是同去的。”福寿笑道:“人多才热闹。小小姐和咱们同去吧,听讲灵隐寺的姻缘签最是灵验。” 福寿原是诚心请,再三的劝说,英华也是诚心待她们,怕她们玩的不痛快,再三的不肯。恰好双福回来,看她两个来来去去说话,便劝福寿道:“你也是乐大发了,就想着明日耍的快活。小小姐和咱们说得来,一同出门耍原也无妨,然园子里住着三位孙小姐呢,树娘小姐不爱出门,又爱闹个小性儿。她不去,只小小姐去?” 福寿今日一日都在理图册,还真没留心树娘也来了。听得双福这样说,吐舌道:“原来树娘小姐也来了,原是奴思虑不周,小小姐就当方才奴放了十七八个屁。” 英华笑嘻嘻呸了一声,道:“我回去问问有几个人想出去逛,明早叫红枣把人数报与你。既然要出去耍,你们也早点歇下才是。” 福寿仰头望月,乌云初散,明月略有缺口,清辉遍洒,乌云中的一块天空如同青色琉璃。福寿不由看呆了,许久都没有答话。英华因她看的出神,也抬头去看天空,这一轮明月甚像去年那一轮月亮。去年看月亮一起挨打的那个人,今年已是她的未婚夫婿,说不定明年就能站在一处并肩看月。英华也看的出神,唇绽微笑不自知。 这一轮明月,由满变缺,不只照亮了西子湖畔的深深庭院,也照亮了清凉山下某一处砖窑。 且说载着贤少爷和明少爷的大船慢悠悠行至清凉山下,那管家请少爷们在船上歇息,自去投信,少时牵了两匹马来,请少爷们上马。贤少爷只说去见舅舅,快快活活上马,明少爷也说柳家舅舅比柳五姨好说话,忙忙的上马。那管家候他两个上了马,才道:“小人禀报两位少爷知道,清凉山是封了山的,皇城严禁闲人出没,管家们就不必跟随了,横竖小人随身服侍的。” 一路上这个胡子管家服侍极是殷勤,贤少爷自是信他,看堂兄略有些犹豫,还道:“哥哥,走快些,莫让我舅舅等。” 明少爷想一想也是,清凉山若是什么人都出入,他何必跑去杭州日日吃闭门羹汤?也就由着一个紫衣虞候过来替他牵马。兄弟两个被胡子管家引着,绕过了金明池,趟过了太液池,曲曲折折顺着一条宽阔的山道进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大营。管家又请他们两个下了马,把马交由虞候牵去拴了,带着他两个进了一个营帐,请少爷们暂候。 这个营帐也不甚大,地毡上一个矮几,几上茶壶茶碗尽有。贤少爷请兄长坐在上头,才伸手去翻茶碗,就见外头涌进来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军汉,唬得他手中茶碗跌到地毡上转圈圈。 那十来个军汉分做两拨服伺他两个,按手脚捂嘴,顺手就把少爷们的绸衫儿除了,荷包儿摘了,三下五除二剥个精光,才笑嘻嘻把他两个丢到角落里。 方才那个胡子管家满面堆笑进来,丢把他两人一人一身粗麻衣裳,道:“换上,砖窑搬砖去。县主吩咐了,偷懒就叫俺剁你们脚指头,脚指头剁光了就剁手指头。” 99相亲记 上 杨家家教一向严的紧,八郎十一岁犯过一错,被打发到西北边城守了一年城门,便是县主娘娘,七岁时曾因一事罚扫过半年天波府马厩。杨家子弟虽然调皮的不少,然行事都谨慎的很,皆因管的严罚的重。 罚萧贤这样的调皮外甥搬几个月的砖,怎么算也不算个事,杨氏使个人知会丈夫一声就罢了,压根就没给沧州公公那边送信儿。 在柳家舅舅看来,他的孩子娘把萧贤兄弟弄去砖窑搬砖,是真心把这熊孩子当自己人拉扯,何况还怕孩子过于吃苦头,还使得力家将贴身服侍呢。 萧贤这孩子行事可恶,若是花点功夫给他扳正喽,在柳家管照下老老实实过日子,柳老爷子心里舒坦不说,也与柳家有益。若是屡教不改,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们做儿子媳妇的尽可以对老头子摊手。所以柳家舅舅过了好几天才抽空去砖窑瞅一眼外甥。 可怜萧贤搬了几日砖,浊世佳公子再不情愿,泯然满面灰尘十指污黑的民夫矣。这一日和堂兄各人搂一抱砖胚正摇摇欲坠挪步,忽然看见打东边来了一群衣裳华丽的柳家管事,簇拥着舅舅朝他走来。好似天地无光暗无天日的绝境惊现一缕温情的阳光,贤少爷恨不能立刻埋进娘舅的怀里大哭一场,当即抛下砖胚,张开双臂扑出去。 萧明公子原就比堂弟聪明,十五六岁就能帮着他老子管些事儿,人情世故自是懂得。原来他只说柳家要把他们兄弟俩陷在砖窑磨死,甚是心灰,然这几日看下来,虽然不与他们好衣穿,做活累却不过份,吃饭时他两个还是单吃的,饭菜虽然粗糙,但餐餐肉都管够。砖窑里的那些民夫们,三日才给一回肉吃呢。是以这几日看下来,萧明心里就晓得了,柳家这是在打磨萧贤呢,他是捎带的。 一来管家守的甚紧,他和堂弟说不上私房话,二来,萧贤若是自家能体会长者用心,柳家人才会喜欢,三来,萧贤到底是萧家子弟,若是能得柳家看顾,做个官儿十拿九稳,将来萧家全族都能沾光。所以他陪着老老实实搬了几日砖,虽是苦不堪言,却是一句怨言都无。 然,道理再明白这个搬砖实是苦呀。萧明大少爷提笔多写几笔字他娘老子还要怕他劳神呢,如今旧麻衣磨肩,砖胚坠的膀子都抬不起来了,磨的他时刻只把疼累二字放在心上,旁的都顾不上想。 好容易盼来了救星,萧贤扑出去了,萧明想都没想,紧跟着也扑出去了,哥俩个一边一个抱住柳家舅舅的大腿,一个喊:“舅舅,救我出去。”一个喊:“舅舅,我们晓得错了,我们认错。” 不是只有一个外甥,怎么冒出来两个?柳家舅舅心里吃了一吓,扭头看身边,一个管家忙小声说:“还有一位是贤公子的堂兄。”又指了指那个满口认错的大个花脸猫。 晓得认错的,倒是机灵人呐,然他也不是柳家亲戚,改造他做什么。柳家舅舅示意管家把这个便宜外甥拉起来,搂着亲外甥好言道:“贤儿,舅舅舅母把你送到此处可不容易,欠下好大人情呐,你且安心在此搬砖,舅舅过些日子再来瞧你。” 杨氏的家将就一把把萧贤扯过去,道:“贤公子,我们姑爷要走了,还是做活去罢!”提小猫似的,把张牙舞爪哭喊舅舅的花脸猫提走了。 柳家舅舅板起面孔冷眼看着萧明,道:“萧公子晓得错了?” 萧明哽咽着喊了声舅舅。柳家舅舅压根就不看他,吩咐:“即刻把萧公子送出曲池府。” 几个管事的齐声答应,就有一个管家把萧明扯到一边,带他去换回他来时穿的那一身衣裳。萧明摸摸荷包里还有几锭小金锭,一把抓把那管事,陪笑道:“辛苦管事,与你老人家买碗茶吃。” 那管事笑一笑把金子接在手里,道:“萧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说?” 总算遇到个吃他这一套的了,萧明公子忙道:“舅舅像是不大喜欢我们……” 那管事拿眼把萧明上上下下看了数眼,才笑道:“实话说与你知道,何止是不大喜欢,简直就是半点都不喜欢。听讲你们萧家也是聚族而居,看公子也还晓得道理,为何贤少爷和清小姐半点教养都无?便是他那一房的妇人无甚知识,女孩儿在内宅无人教导也还罢了,怎么贤少爷也无一个正经人教导他?” 萧明公子被管事几句话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萧贤没有教养在萧家也是出名的,一来萧贤的老子活着时,他们老太爷余荫尚存,族里也无人敢管他家事,二来,他们这一房在萧氏族中最为富有,族里很有几个不贤的长辈巴不得萧贤没出息,上不得台面的事也没少做。这些事,萧明也晓得些,如今人家都明白说出来,他能拿什么话回? 那管事看萧明如此倒像是还有二三分良心的模样,倒不介意提醒他几句,也省得他总来碰钉子害管事们跑腿受累,因笑道:“咱们家那位姑奶奶从泉州回来可没说过萧家几句好话,她老人家又改嫁了,咱们柳家越发和泉州萧家不相干了。这个话烦你带把族里长辈吧。往后贤少爷出息了,他自家要回泉州去认亲柳家也不会拦,如今么……呵呵。”说罢摸着胡子看着萧明笑。 萧明到此时大略也明白柳家行事风格了,柳家行事实是光棍的紧,半点虚情面都不讲。人家明晓得得萧家挤了萧贤母子的钱,不来找萧家算帐原是要留把萧贤自家来算这个帐的。将来萧贤怎么和萧家算旧帐是萧贤的事,柳家不管就算是对萧家留手了。萧家现在要搭上柳家的线赚钱,更是想都别想。既然求不到,萧明本来就果断,对着管事行一礼,笑道:“多谢都管教学生。学生一定把话带到。” 到了来时坐的那个船上,那管事顺手就把那几锭金子扔把船上伺候的小厮,道:“这是萧公子赏你们的,小心伺候萧公子。”说完冲萧明拱拱手居然下船去了。 萧明此来原是来找路子的,就这样回去如何跟族人交待?柳家的路走不通,建新京城柳家只占三分之一,还有别家门路可以走得,岂能轻易就走?船至曲池府城,萧明便说有个至交在府城居住,需见一见,便要下船。 上头也没有特别交待,不过是个八棍子打出去挨不着的亲戚,小厮头儿尽本份问一声住几日,萧明说不需等候,他访过朋友自从6路回泉州去,那小厮头儿便叫把船撑回清凉山去了。 且不提萧贤还在砖窑苦守,也不提萧贤在曲池府四处钻营,只说萧清在柳家后园伴着树娘住了几日,因她甚是老实,杨氏使人收拾了芷兰居侧的一间小院与她居住。这间小院极是小巧,三间小楼楼上与她做卧室,楼下起居,东厢两间与使女们居住,西厢一间便与拨把这院洒扫的婆子居住,另一间也把她设个小厨房,一切动用之物都和英华树娘比肩。若说居住窄小,十间确实也够了。论待遇,英华和树娘有的,清儿一样不少。然清儿自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有说不上来是哪里。明明管事丫头们看见她们姐仨都是一样的客气有礼,可是待她总有一丝异样似的,让她有气闷在心里发不出来。 杭州柳家大宅里头,主母杨氏管内宅和杂务,柳五姨管着柳家生意,她两个一来各有事忙,二来一个孕一个病,但得空就要歇歇,等闲几日也碰不到一次面。三个外甥女儿呢,英华跟着柳五姨的时候多,每日早饭在杨氏那里吃毕,或是午后得闲或是晚饭前得空到杨氏那里走一走,平时不在五姨的内书房呆着,襄理庶务,便是在她自家院中看帐册,五姨还怕她过闲,常使管事与她上课。 树娘呢,祖母亲手把她养大,原就疼爱非常,替她置的陪嫁丰厚不必说,她娘的陪嫁也无兄弟姐妹与她分,外祖父还说她没了娘可怜,平常得了好东西,总要分她一份儿。树娘一来真有钱,二来还没处花钱,三来和她相处的也没几个是真缺钱的。她不晓得没钱的苦楚,自然也不能察觉有钱的好处。她觉得柳家的钱很不少了,原当让舅舅读书,舅舅便是不能做官,到底书香能破铜臭气,做个读书人多好。 是以她甚是看不惯舅舅姨娘们看的钱真,整日只想着做生意。长辈们也就罢了。似英华表妹便是天份有限,琴棋书画也要略知一二,再不济也要会写几个长短句,才不枉她投胎到翰林家。偏她生在清贵翰林家,姨母是个俗人,养得她除了挥拳打人,就只晓得看个家务帐,风雅的一件不会也罢了,女孩儿家绣个花都不大精通,实是俗的出众。 树娘略劝过英华几次,英华笑嘻嘻的也不当回事,她就嫌英华俗气,无事不肯找英华玩耍,要么在自家院里写字儿画画儿,要么带人坐船在西湖里逛逛,去街市上买几本新书,一个人玩的极是自在。 英华和树娘各过各的,就把清儿落了单。清儿自然是不敢凑到英华那边去的,树娘那边她又贴不上去,独在她那个小院里住着也闷的紧,是以她整日只在藏书楼坐着。三个人居然相安无事。 这一日杭州城里沈侍郎家给杨氏柳五姨送来了赏荷花的帖子,沈家打听的甚是清楚,还给内宅的三位小姐发了请帖。 杨氏和柳五姨商量,沈家之前和柳家并无来往,突然送帖子来请女眷们,连前边借住的杜九娘都收到帖子,必是沈家有相亲之意。再使人去打听,沈家几个儿子确实都不曾择配,这确是相亲无疑了。既然是相亲,英华已是定过亲了,就不必去了。杨氏原是当家主母,若是直接把话说到她面前,又没有长辈挡在前面,不合适也没个腾挪,她也不合适去。便是柳五姨带着树娘和清儿去。 杨氏早饭时说五姨会带树娘和清儿去,留英华在家陪她。英华便知这个是相亲会,她订了亲的人没她什么事儿,笑嘻嘻答应了一声。 这样的宴会树娘也参加过好几次了,说英华不去树娘心中就有数,吃过饭就推不舒服回去了,使了她自己的人出门打听沈家底细去了。 清儿在沧州时,杨氏也带她出过门,虽然不曾明说,总是为她择婿计。从前她还不觉得这样的机会要抓紧。然前阵子她和哥哥暂时跟着堂兄过活,堂兄的朋友们也见过几个,她在堂兄的暗示下也没少露面,然人人都是想和她私会的,正经托人来说媒的一个都没。她自家也有些察觉,只说看见好的必要抓紧,是以遇到旧日同窗芳歌的兄长,晓得那人是个正经老实人,又是知府的儿子,家里也算有钱,长的又不丑,嫁也嫁得过了。她就说弄些手段嫁了那人也罢了,谁知那人居然避她如避什么似的,倒叫她没下手处。 清儿只说这回重回柳家,连五姨都不喜欢她,她是没指望嫁个好丈夫的了,不曾想沈侍郎家居然还有请帖给她,实是喜出望外。没得贤少爷扯后腿,清儿的头脑甚是清楚,算计她年纪一日大似一日,外祖父虽是许过与她嫁妆,然内宅是舅母当家,舅母不喜欢她,能把她多少?侍郎官也不小了,钱肯定不少,侍郎的儿子总是读书的罢,这样的人家不是好人家,什么样的人家是好人家?若是她能嫁进这样的人家,还能挑什么?过了这个村难得再有这个店,她拿定主意要抓住,吃过饭也回她屋里,将箱笼都打开,挑衣裳择首饰,为赏荷会做准备。 前宅杜九娘也收到请帖,也晓得这是个相亲会。她和树娘不说话的,英华虽然忙,偶然路上遇见闲话也算亲热,平常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不忘送一份把她,还要捎一份把席八娘,更何况,英华原是定了亲的——所以她收到帖子第二日便带着一小盒果子来寻英华说话。 英华恰好在家。东厢房里拼着几张桌子,堆着一堆图画,英华和福寿还有几个大管事同看新京城规划图呢,听说杜九娘有事来寻,英华只得告个罪请解说的唐管事暂歇。几个管事都晓得柳五娘给英华小小姐看这些,并不是让她就把这些事管起来,原是让她开眼界长知识的。便是柳五娘马上不管事了,只一个柳三娘还能替柳家撑二十年。这些东西,英华小小姐今日看明日看都不碍事。小小姐还是头一回请假,倒不如让她和青年姊妹玩一会去。是以唐管事便说腰酸的很了,很想偷懒回去睡一会。那几个大管事都笑了,一起请辞。福寿抿着嘴儿也笑说要歇一歇,不等英华答应,大家都散了。福寿说她看人收图轴,请小小姐出去玩去。 英华情知她留下有福寿在也不会让她动,老老实实出来款待客人。杜九娘今日穿的甚是清雅,绿纱衫极素,下边白纱裙儿上是使金线和绿丝线绞在一起绣出来的绿竹三两枝,绿莹莹中隐现金光,比照她平时妆扮可以说无比低调,倒是发上插的金梳子不只变大了,还多了两把。因英华多看了两眼她的头发。杜九娘笑着摸了摸耳边的一把梳子,苦笑道:“听讲京城现在盛行插十二把梳子呢,我娘叫我在家多插几把先练起来,省得到时候头上太重连路都走不来。” 京城流行十二把梳子!九娘头上一二三四五六,只得六把,实在不多啊。英华取了一把在手里掂掂,好家伙,十足真金打造,只梳子只怕就有二两重,再加上梳背上打造的金灿灿花叶,一把怕是不只四两重!十二把金梳子是四十八两,足足的三斤多重呢,若是杜九娘真顶着十二把金梳子出门,也不怕把脖子压折了。 英华索性把九娘头上的金梳子都摘下,笑道:“你也太实诚了,你这几把梳子极是好看,可是也不轻。弄几柄小巧又好看的梳子又有何难?” 杜九娘苦笑道:“沧州就兴时头上黄哄哄的,我们家这个歪风更甚。我心里甚爱你和八娘的妆扮清雅,然家母最是循规蹈矩,说我在家随我怎样,出了我们住的那个院门,只能外头时兴什么穿什么。” 英华想了一想,道:“听讲过几日树娘姐姐和清姐姐也去,树娘姐姐是不用梳子的,清姐姐平常看她也不插梳子,若是和她们同行,只你一个头上有梳子倒不好看了,意思意思插一两把花梳如何?妹子前日恰好得了几把小巧的花梳,最大的也只有两寸宽,姐姐挑两把去玩罢。”就叫红枣去取。 少时红枣捧来一个一尺长半尺阔的红漆匣,揭开盖儿送到九娘面前,里头隔成一格一格,每一格里头都摆着几柄小巧银花梳,多是三五九孔的,也有十一孔的,还有两柄十五孔的大梳,最窄的只得一寸宽,最大的果然只有二寸宽,每柄都打造的极是轻巧。 九娘看了极爱,挑了一把五孔的一把九孔的,笑道:“我也有几柄花梳,金晃晃的还镶了珠子宝石,虽然够闪眼,到底不如这个轻巧。明儿出门我就用这两柄,到时候寻几朵好花,我娘就不能强求我顶一头金子了。”又道:“瞧你这盒梳子,每样都有好几把,可是留着送人的?” 英华点头,笑道:“我还有三个侄女呢,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只怕我嫂子留心不到这上头去,我但遇见了,一来我自己喜欢也要留几样,二来也要替她们置办些。”说着又挑出两把叫小海棠拿个盒儿装起来,对九娘说:“这个与八娘姐姐,小东西不值得特为使人送去,就烦姐姐顺手带把她呀。” 英华和杜九娘相互赠物,顺手捎两样把席八娘原是做惯了的。九娘也不以为意,叫小丫头收了那个盒儿,又说了半日京里时兴戴什么花,杭州又兴时戴什么花儿,九娘才羞答答说明来意,道:“我们几家和这个沈侍郎家素无来往,妹子可晓得沈家是什么来历?” 英华昨晚上倒是听柳五姨闲话了几句沈家,沈侍郎虽然不是潜邸旧臣,他两个妹夫都是坚定的晋王党。倒是沈家的几个儿子甚有讲究,沈家大郎早年曾订过亲,未婚妻便是沈夫人娘家的外甥女,可惜那位小姐订了亲没两个月就病死。大郎甚是伤心,几年都不肯说亲,沈夫人也甚是怜爱儿子,不忍逆他。大的不说亲,就把后头的都拖下来了。 如今沈家大郎二十一岁,二郎十八岁,还有一个三郎也是十八岁,都没有说亲。这些话便是英华不讲,隔日九娘去了沈家也能晓得。英华便一一和九娘说了,又道:“三郎是妾生的,听讲只比二郎小八天。不过呢,都说沈夫人对儿子有些溺爱。所以大郎二郎读书都不大用功,倒是三郎,听讲学里先生都夸他上进。” 杜九娘把英华的话记在心里,回去和母亲说了半夜悄悄话,到赏荷会那日,她便穿的极是朴素,头上只簪两把茉莉花梳。便是杜夫人,也把她那套金闪闪明晃晃黄哄哄的出门行头弃了,梳了个牛屎头,穿了件新酱绸背子,在人堆里还略显寒酸。 树娘清雅靓妆不必说,一派大家闺秀风范,站在女孩儿们中间,气质出尘,又谈吐有风度,沈夫人极是爱她,恨不能搂着她不放手,当不得树娘才坐下便咳,吃几口便说头晕,走几步就喘,到底闹的沈夫人把视线转到旁人身上。 清儿本来就生的娇美,着意妆扮之后,端的是光彩照人。萧家虽然没甚家教,到底送她上过几年女学,喊人吃饭的礼节她会,她又存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人家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决不多说一句话,拿定主意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也就甚像个样子,倒衬得娇滴滴的树娘显矫情了。 沈夫人看了又看,满园子女眷,好像小姐少了一个,她老人家急着娶儿媳妇的心太过急切,就忘了小姑娘们都是骄傲的,当着树娘和清小姐的面就问柳五姨:“还有一位王家二娘子,怎么不见?” 100相亲记 下 柳五姨看了看年纪都比英华大的树娘和清儿,虽然京城人家女孩儿养到二十出头嫁人的尽有,然这两个一个没娘一个没爹,在婚姻上本就难些个,她到底不能当着这俩孩子面说你家摆的相亲宴,英华订过亲的人不必来之类的话,因笑道:“英华昨儿就有些伤风,正吃药呢,郎中说要发汗,所以不曾让她来。” 沈夫人这二年实是有些急了,满杭州城打听合适的女孩儿,恰好前几日有个姻亲才从京城回到杭州,那位夫人因提起柳家女眷都在杭州,在沈夫人面前把王家二娘子好一顿夸赞,说这位小姐生的好,管家又极能干,性子又十分爽朗,便是不论王家的门第和柳家的背景,也是极该娶回家的好儿妇。说的沈夫人极是动心,使人去打听柳家,居然王家二娘子也在杭州!其实她想相看的就是英华,树娘和清儿杜九娘纯是捎带。下了帖子去请,不曾想该来的不来,捎带的全来了。 王家二娘子不来,沈夫人面上的惋惜大家都看出来了。树娘此时晓得人家想相看的是英华,心里确实有些做酸。她原来听讲是侍郎家还有些意动,然打听过消息,晓得沈夫人是为长子相看,一来长媳责任重,要管家要照应底下弟妹,在她看来都是又俗气又辛苦的事,二来她是存心要嫁读书种子的,沈家大郎据说还是童生,既没有诗名又没有文名。所以还没有看见沈家大郎,她就没什么兴趣了。 清儿显然是极力在争取这个机会,沈家是她树娘不要的,人家还满心想相看英华,就显清儿今日做作可笑,树娘不由的冲清儿一笑。 清小姐实是没听出来什么,因树娘对着她笑了一笑,她也回之一笑,就低头去理衣袖,姿态婉转美好,休说沈夫人看了觉得清小姐是个美人,便是柳五姨都在心里叹息:清儿若是把动不动寻死觅活的习惯藏起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实是招人疼爱。 虽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是相亲宴,然沈柳两家到底交情不深,沈家设宴自然还要请几家和两家都熟识或是沾亲带故的女眷。沈家指的名头是赏荷会,待客人到齐,沈夫人就先请女眷移步荷池边闲坐。 既然到了荷池边,姑娘们可以秀的才艺就多了,相识相熟的女孩儿三五成群聚在一处,或是临池照影赏花,或是扶柳吟咏,处处皆可入画。还有几位走贤良淑德路线的小姐,面上带着恬静微笑,跟着母亲嫂嫂在妇人群中闲话,伺候长辈茶水极是殷勤。 柳家的孙子们最大才十岁,说亲还早,眼前也只有这两个外甥女的姻缘要操心。柳五姨冷眼看树娘做派,晓得她没看上沈家,清儿今日表现之好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然沈夫人显然是替大郎择妇,清儿看上去就娇滴滴的,并不像能支应门户的样子,沈夫人对她还不如对树娘亲热。便是沈夫人看上了清儿,清儿也不是做长媳的那块材料。柳家又不是要和沈家结仇,为何把清儿送去坑人家?柳五姨自问便是人沈家来求,她也不会把清儿许给沈家大郎的。显然和沈家结亲这事成不了,所以她老人家寻了个僻静所在歪着,也不和那些夫人歪缠。 过了一会树娘便寻了来,靠在柳五姨脚下,摸出一卷书来看,有人过来和柳五姨说句把闲话,她连眼皮都不搭一下。 清儿起先陪着柳五姨坐了一会,然满园子的女孩儿,生的比她美的没有几个,她又不服气人家在她面前出风头又是真想抓住沈家这个机会,如何能陪柳五姨枯坐。柳五姨也看出来,觉得沈家二郎或是三郎跟清儿都算合适,清儿若不是想嫁沈家怎会如此?倒不如帮她一把,是以杜九娘陪着母亲过来和柳五姨说话,柳五姨便暗示杜九娘和清儿同池边看荷花。 杜夫人对沈家的家世颇中意。一来杭州离着将来的新京城不远,女儿嫁到杭州离她不远,二来她目标是读书用功的沈家三郎,正要九娘不显眼不落后,处在中不溜的水平线上,有清儿姑娘衬着正是恰恰好。杜夫人也示意九娘和清儿一块去玩。九娘虽是不大愿意,也只能依言拉着清儿的手到人比花娇的荷花池边赏花,顺便让准婆婆们“赏人”。 清儿娇美九娘守本份,又都是到了成亲的年纪,言行举止都合规矩,既然能到沈家做客,家世自然也是好的,在座的很有几位有儿子的夫人都把眼睛系在她两个身上,大家思量自家儿子的偏好,估量女孩儿的性情,觉得差不多了,就有人不动声色的和杜夫人搭上了话。 杜夫人极疼爱女儿的人,之所以属意沈家的这个三郎,一则这年头极少有分家的,都是长媳当家,女儿嫁过去不用管家日子舒服,二则沈家只有三郎最有出息,妙在他又不是从沈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成亲之后容易和岳家亲近,三则听说沈夫人有些偏心眼儿,只看得自己生的孩子重,在三郎的亲事上必不会太挑,是以只要再见一见三郎的人,女儿看得上他婚事就有七八分成了。别家来问,杜夫人捡那能说的说了几句,人家听说杜家都是白身,还是沧州人氏。杜家家世太过平常的话,若是女孩儿极出挑也使得啊,杜家小姐论长像可称中上,但在人群中真不显眼。两头一头都图不到,娶回去不是自寻难受么?夫人们就只能和杜夫人说几句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唯有沈夫人在侧听见杜夫人说话,反倒待杜夫人亲热起来,拉着她的手闲话个不停。 杜九娘遥见母亲和沈夫人亲热说话,晓得只要她再见见三郎的人,若是她看得中,这门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少女的心情又是有点欢喜,又是有点心酸,还有一点无奈。若不是她老子又写信回来说萧贤改好了可以把九娘嫁他,她又何必这样急? 清儿看杜夫人和沈夫人亲热说话,心里甚不是滋味。照理说五姨既然有意带她来相亲,只带她一个来才是正理,为何连树娘和杜家母女都带了来?如今杜夫人和沈夫人那般亲热,她的好姻缘怕是就要让杜九娘抢去了呀。好在自从被英华揍过之后,她的娇纵脾气都老老实实收起来了。她满腔愤怒,又怕英华晓得她闹事要揍她,还晓得五姨和舅母都不是真疼她,她闹一场没人替她做主,是以她压着妒恨走到一处陡坡边,远目湖水,美丽的眼睛好似湖水上笼罩着薄雾,水气氤氲,再加上轻愁的眉头,瘦弱的肩头,娇花弱质惹人怜爱的紧。 别人不晓得清小姐的尿性,杜九娘和她在一个大院子里住了大半年了,深知清小姐现在这样了,等一会若是不唱一出举身赴清池,也要唱妾身泪如三更雨。杜九娘觉得赶紧拦,说不定还有得救。清小姐是柳五姨带出来的,她丢人就是柳家丢人呀。如今三百六十行的行首差不多都在朝富春聚集,柳家的女孩儿在这个当口闹笑话,岂不是害柳家在天下商人面前丢人?柳家和杜家本就极亲近,柳家丢人就是杜家丢人呐,柳家不在意世人嘲笑,杜家可没那么厚的底气被连累,杜九娘扭头看了杜夫人一眼,暗暗咬着牙,慢慢走到清小姐身边,轻轻牵她衣袖,软语问她:“姐姐,可是累了?妹子陪你到五姨那里坐坐,歇一会?” 清儿现在恼得恨不能把杜九娘一脚踢荷池里去,闻言把身子一侧,因背对着夫人们,她也不装像,没好气道:“那是我五姨,你喊五姨是什么道理。” 杜九娘乍见英华还给英华下套的人,也不是天真无邪小姑娘,笑一笑道:“清姐姐说的是,是妹子说错了,便去你五姨那边歇一会,可好?” 这一声清姐姐虽然不响亮,但喊的脆又甜,在杜九娘是压着恼火强颜欢笑,落到清儿的耳里,是胜利者得意的嘲笑:看吧,你比我大,我有亲娘替我张罗婚事,就能把你看中的人家抢过来。 清儿本是个没脑子的,想事本来就不长远,她只说她自家不出丑丢人英华表妹就不会揍她,害杜九娘丢个大丑没什么的,因道:“我有些气闷,妹妹不如陪我在池边走几步再回五姨那里歇息?” 杜九娘做梦都想不到清儿是在妒恨她,看清儿是听劝的样子,松了一口气,就任由清儿拉着她的手,两个沿着荷池边的石子小路慢慢儿走。 沈家这个荷花池确实不小,沈夫人把聚会的所在设在湖边一处荫凉的轩馆里,边上还有几间亭台都是歇脚处。她老人家想娶儿妇的心切,疼儿子的心更切啊,既然是相亲,怎么能不让儿子亲眼瞧瞧人家女孩儿?所以便在荷池一边的一座小楼上摆了两桌,让儿子带着兄弟们在楼上看荷花赏景。这样安排又能让青年男女相互看见,又不致于见面后有谁看不上谁,大家相处尴尬。其实这也是当时要面子的人家盛行的相亲做法。若是图实在些的中等以下人家,双方亲友就带着相亲的两人上酒楼相看了。总的来说,盲婚哑嫁的虽然也有,但疼儿女的人家更多,总是要孩子们自家乐意才肯做亲的。 沈夫人之前在儿子面前也提过王家二娘子是王翰林的女儿,王翰林在江南地方甚有文名,王家大娘子的夫家梅家和沈家也是远亲,沈大郎也听亲戚们夸过梅王氏贤惠,王家二娘子家世相当,姐姐贤惠妹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沈大郎的心大半还在死去的表妹身上,娶谁不是娶呢,王家二娘子便是不相看也是合适的,所以他只埋头吃闷酒,并不理会调笑他的兄弟。二郎情知哥哥定了亲就轮到他了,哥哥八成要娶王家二娘子,满园子青春美丽的少女呢,若是有合他心意的和母亲说,同时定亲简直是理所当所,所以二郎最是心热,拉着三郎四郎挤在窗边闲看。 二郎先是看了一眼风姿绰约的树娘,再看一眼娇柔婉转的清儿,又觉得树娘过于清冷孤傲,女孩儿还是娇柔一些招人疼,是以他便只盯着清儿瞧,看清儿携着一位女郎沿着石子路朝这边走,他就有些儿激动,想下去和人家说几句话儿,又怕兄弟们起哄打趣他,就推站在一边发呆的三郎说:“三弟,我去更衣,你去不去?” 三郎满脑子都是他还没写完的那本墨义,巴不得尿遁,忙道:“二哥我也去。” 二郎带着三郎下楼不朝后头走,反绕到前头荷池边,三郎犹道:“二哥,今日母亲在池边宴客,咱们在这里解手不好吧。” 二郎拍拍他的肩,笑道:“三弟真是书呆子,三弟你一会回去什么都不要说,就是帮二哥大忙了。”拉着他就捡了个树荫下的条石坐下,要静候佳人搭讪两句。 清儿拉着杜九娘越走越远,九娘几次说要回头,清儿都不管不顾。杜九娘待不管她自己回去呢,又实在是怕清儿闹出什么事来,只能硬着头皮陪她朝寂静处走。待脚下的石子路拐了一个弯,清儿四下里张望无人,就走到池边,一手扶着一棵小树,一手去够池边一朵半开的白莲,嘴里还娇滴滴的喊:“九娘,我够不着,你拉着我的手。” 九娘又不傻,离岸边站的远远的,喊:“清姐姐,喜欢花儿咱们喊使女来摘罢,仔细花梗上刺扎了手。” 她喊了数声九娘不过来,倒是把沈二郎喊过来了。二郎远远的冲清儿拱拱手,笑道:“小娘子略让让,学生代劳如何?” 世家子弟长得丑的少,便是眉眼儿不够俊,衣裳妆饰收拾清楚,个个都是拿得出手的。清儿睃一眼,看他生的甚是英俊,风度虽然比不得她堂兄,也算得不错了,看他身上衣裳腰间玉佩都甚讲究,举手投足都有主人气度,怕不就是沈家大郎。清儿平常最爱看书,书里头公子和小姐为甚结缘,不是拾了人家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就是落水被救,两个人都湿身相搂了,为了女孩儿的名节,公子自是非她不娶。清儿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这是老天都在助她,如此天赐机缘,必定不能错过,就微微点头,随意把手朝荷池里指一指,羞涩的说:“有劳公子,便是那一枝。” 沈二郎大步过去,扯住了佳人方才扯过的那根树枝,一脚蹬在池边一块石头上,歪着身子朝池里滑,伸手去够,才够着白莲,清儿又指着更里头一枝红莲,娇声道:“公子,是那一朵。”沈二郎伸出手指,颤抖着又去够红莲。 清小姐这是存心把人往沟里带呢,九娘无奈的扭头,恰好和同样无奈扭头的三郎打了个照面。三郎甚是尴尬,露出苦笑,道:“我二哥……” 九娘试探的问:“沈家三郎?” 三郎点点头,九娘原是北方女孩儿,性子原是泼辣的,方才便觉得和人家有默契,便对人家有二分好感了,再看他书生气十足的笑脸,好感足足涨到六七分。沈家三郎比她想像中还要二一些,这个人,她确定她是看中了,便笑指自己道:“奴是杜家九娘。” 三郎确是有点书呆气,但是人又不傻,人家女孩肯赴这个赏荷会,不是为了相看他们兄弟几个来的?见了他的人,能先喊出他的排行,又报自家名字,分明是看中他了呀。三郎红着脸打量杜九娘,发间两簇茉莉花儿洁白幽香,笑容又爽朗,行事也甚是大方,比荷池边娇滴滴和他二哥搭话的女孩儿看着顺眼多了。他看一眼过去,九娘就大着胆子回看一眼过来。他两个眉来眼去引得清儿侧目,清儿侧目,二郎摘花也不专心了,扭头回看他两个,一边收脚一边笑道:“哎,三弟,你站在那里看什么,快来拉我一把。” 哎呀呀,这一把要是拉结实了,花儿摘到手,慢慢问姓名请媒人,还怎么绕开杜九娘和树娘速成姻缘?清儿实是急了,恨不能立刻召唤杨氏舅母现身,一手一个把她和沈家公子丢池子里去滚做一堆。可惜她不曾投得明师习此神技,只有自己娇答答伸手去拉沈公子,才扯住人家袖子,她脚下就一软,整个人栽向池里。她下了水自然把沈二郎也带下去了,留下杜九娘和沈三郎在岸边目瞪口呆。 沈二郎原是娇养的,又没有在清池里耍子的爱好,不谙水性,突然落到水池子里,实是受了惊吓,紧紧扯住清小姐一个劲朝深水里扑腾。清小姐也是略识水性,然她落水都是人家来救她的,叫她救别人她也不会,也慌了,两个人比着看谁浮起来时间短沉下去速度快,清池里水花四溅,煞是好看。 沈三郎和杜九娘对看一眼,杜九娘就撸袖子打算下水,沈三郎忙道:“我去,我去。” 杜九娘问:“你会水?” 沈三郎坚定的摇头,道:“不会,可是我们家荷花池子不深。” 杜九娘看看在水里扑腾的有劲不过的清小姐,甚怕清小姐赖不上沈二郎会赖上沈三郎,坚定的说:“各救各的。”说完又把袖子撸一撸,大步趟下水,半浮半游到清儿身边,抡起拳头照清儿的后脑猛敲两下,再扯着清儿的脖子就把她的头扯出水面。怎奈还有个沈二郎扯后腿呢。沈三郎晚到一步,捏着拳头也不带犹豫的,照他二哥头上也来了这么两下,倒把沈二郎打清醒了,二郎双腿朝下一撑,自家就把头顶出水面了,臊眉搭眼扯住三郎的胳膊,带着鼻音闷声说:“别打,水不深。我是吓坏了。” 四只头发里杂水草,衣裳里落青苔的落汤鸡齐齐排到沈夫人杜夫人和柳五姨面前,沈夫人面青,杜夫人脸红,柳五姨脸白,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 101落水湿身什么的,大人才不在意呢 自家孩子是什么性子,在座的三位长辈心里都清楚的很。 沈夫人脸色发青是为何?今日请来的这些女孩儿们,样样都出挑的自然是树娘,可惜年纪大了些,身体又好像不大好,性子又过于不合群,所以沈夫人首先就把她剔出了儿媳妇的人选。 柳家这个叫清儿的外甥小姐,论容貌是好的,可是娇滴滴的看着就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做长媳怕她管不好家,二郎性子略浮,沈夫人拿定主意要与他娶个实在过日子的媳妇管着他读书的,清小姐若是做次媳,又怕她管不住自家儿子。配三郎吧,三郎不是她亲生的,替三郎择媳,女孩儿家世人品陪嫁都要好才使得,这位清儿小姐爹死娘改嫁,家世上略有欠缺,娶来了沈夫人怕亲戚们说嘴。所以这位清小姐也不是沈家妇的人选。 她老人家其实看中了杜九娘,觉得这个女孩儿待清儿小姐甚有耐心,显然性子极好,又和大家都能说得上来话,嫁到夫家必能妯娌和气。杜夫人和杜小姐母女妆束是寒酸了些,可是说话行事大方得体,显然杜家家风不错。杜小姐虽然穷,但是相亲宴也来了,当着这许多人都不露怯,显然她想要的东西她在努力争取。杜小姐下水救人也甚果断,挥拳头也不扭捏,这个性格好哇,压她家二郎一头是妥妥的,成了亲必能管束儿子好好读书用功上进。若是这样算,杜家便是穷些陪嫁少些,家里都是商人也没什么的。可是!二郎这个没出息的为美色所惑,居然当着杜小姐的面替别的女孩儿摘花,还两个人一起滚到荷花池子里去搂做一团!这叫她如何开口和人家杜夫人提亲? 沈夫人看看儿子,恼的恨不能马上请家法,再看看娇娇弱弱的清小姐,顿生红颜祸水之感,恨不能拿扫把把人家扫出去。她老人家想说的不能说,想做的也不好做,只能一言不发生闷气。 柳五姨实是气的够呛。相亲呀,相亲呀,今日是来相亲的,又不是游园会没得长辈在场,便是京城风气那样开放,见人家家长时女孩儿也要装一装端庄大方好不好?清儿倒好,居然哄着沈家二郎替她摘花,还把人家弄水池子里去了。休说男方家长,便是她做女方家长的,也觉得清儿行事轻浮有没有?这样的傻妞,做事不分场合又不长脑子,谁家乐意娶她?结亲又不是一锤子买卖不许退货,清儿这样的叫她说什么好?她也只能一言不发生气。 杜夫人觉得女儿下水捞人又挥拳的行为太过彪捍,甚觉不好意思。沈家二郎容易被勾搭原也是富家公子常态,反正她女儿是不会嫁二郎的,管他二郎为人如何。倒是三郎处理落水一事甚有条理,人落水之后晓得先去救人,救上人来还晓得躲起来不声张,使人悄悄去请长辈来,此事三位夫人都是到了这里才晓得的,旁人一丝不知。这样的孩子看得清形势,又会办事,还晓得用功读书,实是杜家女婿的不二人选呐。 她老人家思前想后,柳五姨和沈夫人都不肯说话,若是她也不好意思开腔,大家包一肚皮气各自散场,只怕女儿的好姻缘就这样错过了,是以她的老脸红了又红,笑道:“如今天气虽热,到底近秋,孩子们衣裳都湿了怕着凉,先让他们去换身干衣如何?” 杜夫人递的台阶甚好,沈夫人极是感激杜夫人识大体,忙叫人引着两位小姐先去更衣,她自家走到三郎身边,亲热的替三郎摘去头发上的水草,又啐了二郎一口,才打发他两个去换衣裳。 他们四个一走,柳五姨就举茶盏慢慢饮茶。杜夫人情知柳五姨便是再强势,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开口跟她抢女婿的,面带微笑朝向沈夫人,说:“三郎甚好,敢问岳家是哪里?” 杜夫人难道不是冲着大郎来的?问三郎做什么?沈夫人先是愣了一下,才想明白杜夫人是看中三郎了。她在心里把杜九娘和三郎掂一掂,顿时觉得杜九娘配三郎略有些糟塌人家小姐。可是二郎到底是她亲生的,沈夫人思量再三,觉得还可以再抢救一下,想了一想笑便道:“三郎还不曾说亲。”停了停看杜夫人脸色,杜夫人正很感兴趣的看着她呢,她便带笑道:“三郎前年进了学,也有人来提亲来着,一听说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人多不乐意。他两个哥哥也一直没订亲呢,所以……其实我们老爷最疼爱的就是他。他是咱们家念书最用功的孩子,他的两个哥哥并两个弟弟都不及他。” 杜夫人原是确定目标才来的,要是三郎是沈夫人亲生的,说不定她还看不上,是以杜夫人压根不理会沈夫人的言外之意,连连点头笑道:“我看三郎甚好。” 这话就差直接说:就看中你家三郎啦。沈夫人面上带笑,心中实是苦的紧,这么好的儿媳妇啊,配三郎固然是极好的,可是她家二郎错过这一个,到哪再找这么合适的?方才她和人家说话,话里话外意思说的也极明显,甚是中意杜九娘为儿妇,现在人家指明了看中的三郎,二郎又不争气,叫她怎么说?沈夫人只能微笑点头附和。两家长辈说到这里,接下来各自问问儿女的意思,如无意外今日可以插簪了。 沈夫人便说去更衣,杜夫人便说去看看女孩儿们衣裳换好了没有。柳五姨就说她略有不适,要提前回去。大家都很默契,绝口不提落水一事。柳五姨要回去,树娘肯定不会留下,清儿又不放心她留下,便把两个都带走了。沈家把公子小姐们掉荷花池里的事瞒的极好,树娘并不晓得清儿落水的事,看她换了衣裳头发又是湿的,再想一想她的习性,就晓得她必是又闹妖蛾子了。出来做客还是这个做派,真心怕太早嫁出去啊这是。树娘略朝五姨那边挪了挪,心中甚是庆幸沈家做事妥当,没让柳家跟着清儿丢人出丑,都懒得装门面问清儿一句有事没事。 大家一路无话径至柳家。柳五姨下了马车也不说话,搭着福寿的手到杨氏那里去了。树娘虽然好奇,可是她还跟舅母赌气呢,自然不好跟着去,也一言不发回她屋里去了。 清儿被沈夫人的侍婢带去换过衣服,就被领到柳五姨身边,上车时才见到她带着出门的两个使女,全程没人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什么都不晓得。因为遇到的沈家下人待她很客气,清儿只说五姨是极要脸面的人,为着柳家的体面必定会要求沈公子娶她,沈家是要面子的人家,那位沈公子又确实是被她迷住了,亲事妥妥的。所以她也老老实实回她住的那院重新梳洗妆扮,静候人家来提亲。 一日二日五六日,清儿在家一日急似一日,望沈家来说亲望眼欲穿墙。这一日正是宜婚嫁的好日子,沈家果然使了媒人到柳家大宅来,到杨氏处点了个卯,居然去了第五进寻杜夫人说话去了,满宅下人俱都诧异不必细说。 杨氏已得柳五姨知会,前事尽知,清儿和沈家公子一齐落水这事翻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她和柳五姨那日曾商量过要不要把清儿和沈二郎凑一对。然商量再三,沈二郎为人易受引诱太过轻浮,自家又没甚本事,不是良配。清儿虽然各种不靠谱,但是总是自家外甥女,再怎么样也要替她寻一个厚道守本份的好男子为偶,像沈二郎那种绣花枕头就算了吧。既然不能结亲,这事多说何益?有些话到杨氏这里就掐断了,柳家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今日沈家来为三郎求杜九娘,树娘听说冷笑几声,心中暗嘲杜九娘太恨嫁,看不清沈家形势。沈家嫡妻有数子,便是真能一碗水端平,又能照应到庶子多少?有好的机会必定是先讲亲疏再讲贤愚,沈夫人有些偏心眼儿也是明显的,嫁沈家三郎不过说出去好听,将来过日子,遇到婆婆暗地里的偏心,也只有忍着了,还能怎么处?在树娘看来,杜九娘简直就是想嫁昏了头, 然到底杜九娘要小好几岁,同去相亲过几日是就说定人家了,树娘心里实在有些酸,有些话在心里窝着很想一吐为快,清儿没脑子她不爱搭理人家,就指了一事来寻英华说话。 这几日富春那边捎来的书信文件不少,英华在书房理了好几日,好容易暂时理清,正好在家歇半日。她也才听小海棠说沈家为三郎向杜九娘提亲,正和几个侍婢感慨说:“杜夫人是真心疼爱九娘子呢。”楼下的小婢就来回说树娘来了。 英华不出门,家常穿着旧纱衫,图舒服连裙子都没有系,听说是树娘来了,忙叫请上来,她自回卧室去穿衣裳。树娘和她是至亲姐妹,上了楼到卧室外间坐着。清槐居原是柳五姨特为替英华留的所在,清小姐几次讨都没有讨到,自是有它的好处,最大的一门好处,就是这个卧室极阔大,两面透亮又有树荫遮阳,此时天气尚热,楼上却凉风习习,窗外绿荫袭人。 英华这个外间地有一半都铺着软席,席上散置三四张矮几和和六七个蒲草坐墩。靠墙边一个斑竹大书架,架子上摆着书册笔墨等物,最上层搁着几个大小不等的螺钿漆盒,最下边坐在席上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还搁着两只汝窑荷叶形大果盆,盆里有青枣儿绿莲子还有几串红葡萄。 树娘瞅了几眼那两个果盆,掂了枚枣儿捡个舒服座儿坐下歪靠在墙上,笑问:“这几个果盆是新得的?难得一见的好瓷盆呢。” 书架上的新果盆原是赵恒使人送来的,前几日才到英华手上,英华最喜欢青翠莹亮的东西,收到就拿出来装果子摆在书架子上了。因这盆儿两大两小一共四只,英华存心要分一大一小把芳歌,树娘再赞她也不会充大方说姐姐喜欢拿去玩之类的话,隔着隔扇只说:“今日的莲子还好,甜的很。小石榴,洗手剥莲子待客。” 树娘还真是爱这两个盆儿,觉得摆在书架上盛果子天然趣雅,只是英华这人俗气了,若是这两盆子搁她屋里才像话,所以她才开口讨要。再难得一见也不过是两个瓷盆子,英华小心舍不得给,她还懒得再讨呢,把枣儿抛回瓷盆里,树娘就冷笑着说:“你听说了没有,杜家把他们家的九娘子许给沈家三郎了呢。” 英华系好了裙子出来,捉了一把莲子在手里,小海棠就送了一个小盒盖过来盛莲子。英华把莲子撒到盒盖里,一边剥着玩,一边笑道:“沈家怎么样?” “外头看着是个书香门第的样子,看屋宇气度也还好。”树娘微微一笑,道:“不过家里人口太多太杂,听讲又是不分家的。这样的人家也就是个名头好听,嫁过去过不得清闲自在日子的。” 英华只说这位表姐不食人间烟火,万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因笑道:“也还好啦。他们家在杭州算是大地主,听讲一年地租够十年家用。” 树娘轻蔑的笑一笑,道:“数代同堂,一针一线都要当家主妇分派,有再多的钱也轮不到你花用。” 英华想一想,若换做是她,她也不乐意嫁到沈家这种人口多的人家去,点头赞同道:“姐姐所论极是,这样的人家,做长媳要操劳家务,烦,不是长媳,便是掏私房钱买根绣花针儿,都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你,也烦。” 得英华这几句一说,树娘想到杜九娘便是嫁了,以后日子也不会太好过,郁闷稍解,再想一想,就是这样的人家,清儿还日思夜想想嫁呢,叹了一口气想说几句,又觉得背后说人不大厚道,就再叹了一口气,学英华捡个莲子剥着玩。 英华看她来时气势想是有话要说,扯了几句淡又不说话了,虽然心中纳闷,但她和树娘表姐交情不深,也不好问的,便笑一笑和树娘说些儿时旧事打发时光。 且说清小姐因柳五姨拘住了不许她出门,每日都使小丫头去二门外打听消息,今日听说沈家来媒人了,清小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只说一会儿五姨就要喊她去受簪了,在镜前理妆甚是用心。谁知她等了一个多时辰,五姨居然去作坊了,前头舅母处也没动静。再使人打听才晓得媒人在杜家呢。明明落水的是她,沈家大郎又是对她有意的,怎么人家反去聘杜九娘?清儿甚是着忙,有心去前头寻杜家问个清楚,才出门又气短。她在她院门外徘徊了许久,觉得错过了沈家大郎,怕是再也寻不到比沈家更好的人家了。为了她一辈子能嫁的好,英华的拳头虽重,拼着挨两下,求她出头就是了。 清小姐带着赴死的神情站在清槐居楼下的花厅里,英华和树娘手拉手下来,看到清小姐泪落如雨,都唬了一跳。树娘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来,在心里又骂了清儿一声没脑子,找丈夫这种事不到前头找舅母去,来找表妹说有何用? 英华这几日忙的要命,看到清儿才想起来那日去沈家相亲清儿也去了,莫非她是因为人家没相中她,她伤心来散闷的?英华看一看树娘,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些日子每日早上一处吃早饭,清儿表姐都老实的很,英华觉得大家到底还是亲戚,待她还是客气些罢,就过来扶着她到椅上坐。 清儿软软偎着表妹,屁股还没有挨到椅上,小海棠小石榴并林禽三个使女飞一般奔过来,一个小石榴守贼似的守在清儿身边,只盯着她的手,林禽四下里打量,把屋子里小巧零碎都扫到袖内去了,还有一个小海棠已经站在前庭喊:“嫂子们,打起精神来,手帕汗巾都看紧些,莫要丢了。” 明明是清儿怕英华怕的紧,怎么她到了英华这里,英华的丫头们倒像怕清儿似的?树娘情知她没有来的日子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本来她不欲管闲事打算走的,又改变主意走回来,捡个清儿身边的椅子坐下了,好声好气劝说:“清儿,你为何哭?可是丫头们和你拌嘴了?” 清儿得这句提示,身子一歪,伏到还没来得及撤退的英华怀里,大哭起来。如今天气还热着呢,英华胸口满是清儿的眼泪,又热又湿不必说,王家二小姐生平最烦有事抽抽噎噎话说不清的人。这么个大号好哭宝在怀里挤水,恼的英华牙咬的嘎嘎响,然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候清儿哭累了,才道:“你哭也哭了,眼泪也掉了有一盆,所为何事?” “他……”清儿长长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来娶我?” 他?哪个他?英华看树娘,树娘摇头表示不知。 英华在清儿肩上拍拍,道:“若是喜欢你就一定要娶你,光咱们家喜欢姐姐的人就不少。清姐姐你把自家劈成几十块也不够分呢。” 看在清儿是柳家外甥份上上想娶她的人确实有,虽然没有几十个那么夸张,七八个是有的,英华劝说的略夸张,但确实是大实话。这话清儿听着很是舒服,胆子也大了不少,含着泪娇羞的道:“不是咱们家的,是沈家大郎,他替奴摘花时不小心跌到荷花池子里去,奴去拉他,不小心也跌落池中,他……他宁肯淹死也不肯放开拉奴的手。”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树娘恍然大悟。英华仰头看天,她七岁学游泳时,二哥就教过她了,看到不会水的落水千万别靠近,不会游水的人跌到水里,才不是宁肯淹死也不肯松开拉你的手呢,根本就是害怕淹死死也不肯松开你的手要拖你一起死。 树娘的表情还算配合,英华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不信么。清儿急了,红着脸说:“他……他一直护着我把我搂在怀里……除非是他,我不嫁别人。” 102萧家人绝不领盒饭 这个,也太一厢情愿了吧。英华又看树娘。此事事关重大,树娘这回不敢摇头了,一边摆手一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杜家小九娘和她总在一处,要不然,去问问杜九娘?” 提到九娘,清儿又激动起来,双手紧紧缠住英华的胳膊,不停的说:“快去拦她,不晓得杜家婶婶和沈夫人说了我什么坏话,沈夫人要替大郎求娶九娘呢。” “不是沈家三郎?”树娘问英华,英华看小海棠,站在门边的小海棠坚定的点点头,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三字。英华忙道:“清姐姐,和九娘定亲的是沈家三郎。” “沈家……三郎?”清小姐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不信。 连谁和谁定亲都没弄清楚,就跑来哭哭闹闹。树娘甚感无力,靠到椅子背上,吩咐道:“那个是小海棠,来,给咱们弄壶茶来,再给清妹妹打盆洗脸水。” 英华使个眼色,小海棠答应一声出去,小石榴早双手捧着一铜盆洗脸水,胳膊上搭着一块手巾和一块围布进来,树娘和英华便帮着清儿搭围布,除耳坠子,服侍她低头洗脸。 清儿洗过脸还四处张望,树娘恼的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啐道:“英华妹妹还在孝期,这里没有脂粉的,莫找了。” 英华替清儿把耳坠子戴上,又顺手把围布扯去,退后几步寻了个坐处,才道:“清姐姐,妹子猜,只怕有些事你自家也不甚清楚,是也不是?” 清儿傲然扭头,声音却不大,“他待我实是真心的。” “他是沈家的大郎还是三郎你都不清楚。”树娘冷笑起来,“你去沈家之前可曾打听过沈家人事?” 英华也看着清儿,清儿迷茫了一会儿,才说:“我早就晓得了,沈家在杭州光水田就有几百顷,还有十来座茶山,同族做官的有七八个。”因树娘和英华都直直的盯着她,她又想了一会才道:“听讲沈家大郎曾定过一门亲事,可惜他未婚妻定亲没几个月便死了,他甚是长情,亲事拖到如今……你们两个笑什么!” 树娘指着清小姐哈哈大笑,道:“这些事在杭州路人皆知,只说几个月不见你长心眼了,还是没长脑子啊。” 清儿脸上迷惑多过恼怒,睁大小白兔一样无辜的眼睛看向英华,英华虽然冲她抡过拳头,但是英华抡过拳头之后还会跟她讲道理,不似树娘只一味嘲笑她,所以她心里信英华多一些。 英华默然无语。清小姐为了争清槐居哭闹寻死还罢了,可是她昧走了自己好心给她擦眼泪的手帕,转过背贤少爷就拿着手帕来闹说自己勾搭他,此事足见他们兄妹为人无耻到什么地步。这样的人,大家看在同是一个外祖父的面子上见面不挥拳,还能说几句场面话就很可以了,要她捧出真心似待亲戚那样待他们兄妹二人是绝无可能,清儿的婚姻大事她还怕人家说她会报复下手使坏呢,怎么也要避嫌的,怎么这个人这样没脑子跑来找她问计? 英华半晌无言,清儿扁扁嘴又抹泪。树娘不晓得清儿在杭州的行径,她自家到这个年纪也有些恨嫁,将心比心,觉得清儿虽然没脑子,结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若是姑娘小伙相互有意,到底大家都是亲戚,助她一把也是成人之美,因此好心解说把清儿听,“沈家到成亲年纪的不只大郎,还有二郎和三郎。虽说沈家极想替大郎寻门合适的亲事,然他家二郎三郎也到了年纪。想来那日赏荷会大郎的亲事没有定,倒是先把沈家二郎和三郎的亲事定下来了。” 树娘不说还罢了,一说大郎。清儿又紧紧的攥着英华的胳膊哭起来。英华忍了又忍,实是受不得蚊蝇般的嘤嘤声,发狠甩开她的胳膊喝道:“你说他有情你有意,你就当和长辈明说,长辈们通不晓得,你在妹子这里哭的用力些,沈家媒人就能来的快些么?。” 英华的态度虽然不大好,说的话是正理。树娘也点头说:“你在这里哭有何用?我和英华妹妹都是不曾嫁的女孩儿,在你婚事上不好出头说话的。” “我……要自家去和五姨说?”清儿还想往英华身上贴。 英华立刻挪开几尺,就差伸手去挡人。树娘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说,五姨和舅母哪个晓得你中意沈家大郎,更加想不到沈家大郎也中意你,是也不是?” 树娘还想说话,看英华与她使眼色,她虽是不解,然柳家行事向来抱团,她知英华这样必有缘故,也就闭嘴。英华便朝外头喊:“跟清姐姐来的人怎么不见?” 英华的使女莲子是管着前后门出入的,忙进来笑道:“清小姐原是一个人过来的。” 英华便叫三叶嫂子并一个年纪大的婆子送清小姐回家去,又对清小姐说:“清姐姐家去重理一理妆,去寻舅母五姨说话如何?只怕媒人从杜家出来还要到舅母那里去的。” 清小姐觉得英华的话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忙不迭的走了。树娘原是想陪着清小姐去的,吃英华在她身后拉了她的衣裳一把,她晓得英华必有话说,就不曾走。 英华把树娘请回屋里坐下,叫人重烹了茶来,大家吃着茶,英华斟酌半日才道:“妹子和清姐姐贤表兄都处不大好,他们兄妹两个都叫妹子揍过了。” 英华虽然是翰林女儿,生生养出将门姑娘的脾性,王家二娘子挥拳打个把表兄表妹,树娘早有心理准备,捧着茶碗的手甚稳,慢悠悠吃过几口茶,才问:“为何?” “贤表兄看中我老子是翰林想娶我,因我已定亲,所以清姐姐从我们这里顺了一块手帕回去给贤表兄,第二日贤表兄就拿着那块手帕和人说我不尊重,已是定了亲的人还借他妹子的手捎表记把他,还当着大家的面啐我,拿那块手帕要胁我呢。万幸那块手帕不是我的,又吃我狠狠揍了他一回,到底打出他的实话来了。”英华提起旧事还是很恼,把茶盏重重的顿在几案上,恨道:“他们兄妹甚是可恨,这些闲言碎语我虽不惧,我三个侄女儿,大的已经喊十三了,过一二年就到说亲的年纪,若是因此受累叫我怎么见哥哥嫂嫂面?” 萧家兄妹手段这样下作,树娘也皱眉,叹息良久,道:“他们在沧州就甚不像话,大家看外祖父面上不搭理他们罢了。不曾想到了杭州他们还是这般会祸害人。我晓得你为什么防贼似的防着她了。你与我说这个话,也是怕我会吃她亏。我既然知道,心里自然有数。” 英华晓得树娘性子高傲,她这般说话已是很领自己的情了,既然话都说清,树娘也就不肯管清小姐的闲事了,大家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树娘便说乏了要回去歇息。 英华送客到院门外,还不曾转身就看见小海棠搂着一个信匣欢欢喜喜跑过来,隔着老远就冲这边挥手。因树娘还没有走远,前院多是柳家下人,英华就定住了想挪出去飞奔的脚,冲小海棠矜持的点点头,转身回院径回卧室。 少时小海棠上楼,把匣儿捧到英华面前,笑嘻嘻道:“婢子去前院打听,听说沈家三位公子只有大郎还不曾说定人家,沈家三郎说的就是咱们这边的杜家九娘。沈家二郎说的是梅家十九娘。梅家十九娘是咱们大姑爷的亲堂妹。” 沈家大郎还不曾定亲,倒先把二郎和三郎的亲事定下,倒像是赶着什么似的。英华虽然觉得奇怪,可是清小姐嫁不嫁得成沈大郎,这事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她的心思都在家信上。 英华一边听着小海棠说话一边开信匣,看里面几个竹筒上的暗记,有一个是玉薇的记号,忙把那个先起出来,果然玉薇的信封里头藏着李知远的信。 英华忙忙的拆开。其实信里也没写什么,就是说说芳歌很想念她,沈姐生的妹妹快要满月了。宗师巡至曲池府,挂牌开考,青阳因为在学校里头考了几次都是优等,学校替他报了童子科。王翰林和李知府把耀祖和他还有文才耀文几个拘在一处,守着他们用功等语。英华看一行笑一行,看完了又重头再看一遍,才依依不舍地把信折好。 那几封,却是柳三娘写把女儿的信,照例是隔日一封,英华照着封皮上的日期从前朝后排,最后一封却比平常加厚,英华便把这一封先拆开看。 原来黄九姑的女儿怀翠在金陵说了一门亲事,成亲的日子定在十月,成亲就要备嫁妆啊,她老人家连田地带旧衣裳都卖干净,凑了五百两把耀宗做生意的。黄家原是藏不住话的,耀宗替她挣了一千多两银她早就晓得了,现在是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是以写了信回富春问耀宗讨那宗银子。 耀宗虽然不在家,但是走时帐本都留在柳三娘那里了。本来使王耀祖带着银子去一趟南京最为合适。然大家都在备考,耀祖连他的田地生意都放下了,如何肯在临阵磨枪的时候跑去送银子?柳三娘思量这个大儿读了小半辈子书了,考得上考不上两说,想考中的心是肯定有的。若是她亲生的儿子,她是舍不得让他在备考时出门的。自然不合适使他去。 此时王翰林要守着儿子侄子女婿用功,若是让他去,这么一窝子人有一个考不好老头子都要难过下半辈子的,也不能让他去。 建新京城无小事,曲池这边的事情多且繁,柳三娘和玉薇一时半会又都抽不开身。让黄氏去倒是比耀祖还合适些,可是这个大儿媳妇软趴趴的不说,脚边还有三个孩儿离不开,柳氏也不敢使她出门。使管家奴仆去送银子倒是容易的很,可是黄九姑再不好,待她姐姐留下的三个孩子是真不错的,她女儿成亲,王家使个奴仆去送银子,甚是不像话,算来算去,只得在杭州的英华可以走这一趟。 柳三娘便将耀宗留下的帐本寄来,就叫英华从杭州速去金陵送银子,还要送一份贺礼。亲娘使女儿有什么好客气的,顺便叫她把中秋送女学先生的束修也备上,还叫英华买些玉珠和雪珠的东西捎上,事无具细一一说明,所以这封信就显得极厚了。 英华看罢信,再看匣底果然封着一本帐,看封皮上的笔迹,确是她二哥的字儿。就叫小石榴把这封信送去给柳五姨看过再送到舅母那里去,她这里带着几个人忙忙的出门置办东西,在车上就开好了单子,下车召来几个管家,一个去买束修,一个去买贺怀翠成亲的礼物。她自去绸缎店里捡好看的纱罗买了些,还估量着玉珠和雪珠的身量配了几身夹衣的衣料,再有杭州特有的点心两大盒,小女孩儿喜欢的琉璃簪子耳坠子新样头花脂粉什么的两小盒,又换了两小包当十的铜钱与侄女零花。 到英华回家时,柳五姨已是替她备好了车马,杨氏已经替她挑好了随从。英华略收拾收拾,看着管家们装好了车,也就回去歇息。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英华就走了。 却说清小姐见到杨氏,结结巴巴说她和沈家大郎如何如何。杨氏笑眯眯听她说完了,才道:“那日替你摘花又被你带到池子里不是沈大郎,原是沈二郎。沈家在赏荷会第二日就替沈二郎定了亲。沈家定亲这样急,你可晓得为何?” 清儿头一个怕英华,第二个怕舅母,沈大郎变沈二郎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她低着头烦恼沈家大郎变二郎,哪敢说话。 杨氏等了好大一会,才慢慢道:“沈家想要的是端庄守礼的儿媳妇,不是头一回见面就会唱摘花落水湿身搭救成就好姻缘戏文的轻浮女子,所以沈家立刻就替沈二郎定了亲,婚期就在下个月。” 清儿仰起头看着舅母,实是不敢相信舅母的话,打小大家都夸她生的美,爱她的娇,都爱寻她说话的。便是沈家二郎吧,她不过说了一句话,原是人家爱上她了,自己愿意为她摘花,落水要护着她,若是他不愿意,难道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强迫他不成?怎么她就成了轻浮女子?清儿实是想不通,看着舅母,委屈的眼泪争先恐后冒出来,顺着眼窝串成两道小溪淌过面颊。 杨氏笑容极是慈爱,说的话却比刀子还锋利,“清儿,你打的算盘也不错,拖着沈家公子落水搂抱在一处,这事传出去了,只要咱们两家还要脸,为了两家的名声,总要把你们凑做一堆,是也不是?可惜,这事连和你同去的树娘都瞒住了,旁人更是不知。当时你们衣裳尽湿的时候不发作得人尽皆知真是可惜了,如今再见人就说谁会信你?其实,便是世人皆知又如何?此事与男人不过是风流小罪过,与他娶妻却无碍。与女孩儿有无妨碍你自家回去好好想想罢。”说罢摆手叫个使女送清儿回去。 清儿还要去英华那里讨主意,英华实是出门去了,她再去树娘那里,树娘在柳五姨身边伺候呢,她哪敢去五姨那里再讨骂,蔫头八脑回她屋里去了。 杭州去金陵也只有六百多里路,走水路舒服却慢。若是走6路,最慢六日也到了,若是赶着些儿,四天就能到。怀翠表姐的婚期定在十月,备嫁妆只得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时候黄九姑盼银子只怕是盼的眼里滴血。柳五姨还怕金陵那边柳家铺子柜上一时提不出那么多的现钱,备好了十两一个的银锭,数好数目装盒封箱搁在马车的暗格里让英华带去。 杨氏给英华准备的自然是她得力的家人,再加上柳五姨不放心还加上了个柳一丁。跟随英华的都是长于出行的老手,打尖住店探路过桥一丝儿不消英华烦神。头一日英华还甚有兴探头看看风景,到第二三日四索性只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到第五日上午离金陵城只得半日路程,英华才叫把车帘撩起来看看风景。 官道上风景能有什么,不过隔几十里路有个驿站,间或能看见茶棚小饭馆挑出来的幌子,再就是来来去去的车马。英华倚在窗边看了一会,一辆车马行的黑棚车从对面过来,因道窄,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时就擦了一下,英华的马车结实无损,那辆马车却擦坏了一个角。英华急着赶路,趴在窗边吩咐柳一丁:“该赔多少赔多少,莫要误了行程。” 说话间,那辆马车上先跳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英俊公子,居然是萧明。萧明看见这边车内是英华,极是亲切的带笑冲这边点头。紧接着那车上又有个做少妇妆扮的女子跳下车,萧明忙去扶人家。那少妇半边脸朝向英华,英华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潘晓霜又是哪个? 刘大人在富春县里找了一个多月都不曾找到潘晓霜,大家都当她在乱中死掉了。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英华甚是吃惊,不禁轻轻呀了一声。 潘晓霜带着笑脸转过来,看见英华,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极是怨毒。 103救风尘 英华一面对着潘晓霜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一面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慌。不管潘菘的死和王家有没有牵连,先帝派人彻查此事,天使在富春挖地三尺也没找到王家的把柄,潘家当时都没能把王家怎么样。在新帝手里,潘太师一系投诚的设诚闲置的闲置,潘家现在连个说话响亮的人都没得了,更加不能把王家怎么样。潘晓霜没了潘家的权势罩身,便似螃蟹被剪去了八爪,再狠毒也横行不起来,英华思及此,心中笃定,面对潘晓霜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示弱,笑容越发温柔。 英华胜利者的笑容落到潘晓霜眼里,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那一日潘晓霜被掳走,到船上就被打晕了,待她醒来,已是换了一身破衣烂衫睡在金陵城门外头。一个身无分文又生得甚美的女孩儿,和人家说她潘太师的女儿潘贵妃的妹子,谁信她? 老实又厚道的人听着潘字都要避开的,便是坏的精明些的,看她是锭太阳底下闪闪亮的银元宝,也晓得潘家丢的银元宝咬手,也不肯近她的身。唯有金陵城里一个叫牛三的闲汉,心又狠又傻大胆,就捡了这锭簇新的元宝,将回家去和几个好友用力睡了几晚,又下狠手□了十几日,才转手卖把秦淮河边上一个老娼吴妈妈,从此潘晓霜成了秦淮河边画舫上的吴媚儿,每日照三餐挨打,不情不愿迎新送旧。 萧明在曲池似无头苍蝇一般撞了几日寻不到门路,听人讲和沧州柳家唱对台戏的是天长杜家,他有心去天长找机会,就寻摸到金陵来了。萧公子在金陵打听得杜家二十一公子在族中说话很有份量,这人最爱泼辣的女子,好容易访到一个吴媚儿尚存三分悍性,他就将吴媚儿买下,今日将着吴媚儿去天下,就是要拿吴媚儿做结识杜家公子的敲门砖。 偶遇王家二娘子,实是意外之喜,再看吴媚儿好似和王家二娘子熟识,真是意外中的意外。若是还能和柳家搭上线,自是比去陌生的天长从头开始来的容易。萧明拍拍吴媚儿的肩,轻声唤她回车上去,就问她怎么认得王家二娘子。 头两个月潘晓霜说什么人都不信她,妈妈又打的厉害,早已不敢和人说她身世。萧明再三劝说,潘晓霜心道便拿他试一试王英华也好,若是能让王英华漏了口风实是比她自家说一万句她是潘太师之女来的有用。若是这个有钱的傻子信她一二分,她便脱离苦海有望,便道:“奴说了公子必说奴是哄你的,公子若是想晓得奴的底细,不如先去问问那位王家二娘子,看她如何说话?” 萧明看个吴媚儿说话时提到王家二娘子的口气甚是轻蔑,便猜她这是在给他下套儿。勾栏里出来的女子,又有几个是老实的。他还有用她处,何必揭破,明公子哈哈一笑道:“王家二娘子是何等身份,你又是何等身份,她岂是能认得你的。媚儿,你就莫往自家脸上贴金了。” 潘晓霜故意妆恼道:“她若不认得我,方才为何看着我笑?” “那是本公子的表妹。”萧明伸指在潘晓霜下巴上弹了几下,笑眯眯道:“且待本公子去和表妹打个招呼,回来和你说话。” 萧明这边把潘晓霜扯到车里说话。英华也不曾闲着,使了小海棠去打听。 少时小海棠回来,本来红通通的小脸显黄发青,显见得是吓到了。英华叫她坐下来,又与她杯茶吃,叫她吃完了再说话。小海棠双手握杯,哆哆嗦嗦把大半杯茶饮尽,才道:“柳大叔帮着在萧家管家那里使了钱,打听得车上那人是萧明公子在青楼买来的美姬,打算送把天长杜家的二十一公子的。她……她长的真像……” 英华微微摇头,道:“不消说,我心里有数。” 小海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吓的又打了一个哆嗦。英华在小丫头肩头轻轻拍打几下,道:“无事,她落到这个地步,便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潘太师之女,人也只能当她是假的。” 小海棠怯生生的问:“为何要当她是假的?” 英华冷笑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真珠姬的故事?” 英华离京前一年,有个陈姓大臣的女儿因为婚事不顺心离家出走,折腾的城厢军到处找人,最后那位陈小姐居然和意中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柳三娘甚怕英华学坏了,托人从开封府把真珠姬一案的卷宗抄了个副本回家把英华看。杨氏晓得了,还把真珠姬家的一个老使女寻了来讲古。 这个真珠姬呢,原是前朝宗室之女,因为生得美貌非常,前朝皇帝曾以真珠赞她,宗室都喊她真珠姬,以至于本名都无人提她。真珠姬十六七岁的时候上元灯会出游,不晓得怎么就丢了。宗室之女在皇帝眼皮底下丢了,何等丢人!真珠姬家里起先不敢声张,四下里使人寻找,后来闹的动静大了捅到皇帝面前,皇帝大怒,把京城差不多都翻了个底朝天,找了三四个月都没有把真珠姬找到。 一时之间,全国各地大河南北,到处都有人说见过真珠姬的芳踪,还真有几个地方官送贾珠姬到京认亲的。三四年之后,世人淡忘此事,有一天城厢军天亮之后发现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外,里头是捆的结结实实塞着嘴蒙着眼的有孕美妇人。这个妇人自称是真珠姬,生的又极美,有见过真珠姬的好事者去瞧,也说长的有九成相像,轰动了半个城的人去看她。真珠姬家的人去看,也说生的极像,却不是本人。真珠姬的兄长怜她,将她安置在城外庄上,没几个月,美妇难产母子皆亡。这是卷宗里写的。 然老使女说的又是一样话,说那个美妇人实是真珠姬本人。真珠姬的兄长把她们这些旧使女送去庄上陪伴孕妇,也有察考她真假之意。那妇人不只习惯喜好与真珠姬一般无二,随口提起某人某事恍如亲眼所见。若她不是真的,怎么晓得那许多闺中秘事?真珠姬虽然不说失踪时事,平常说话偶尔漏一两句,约略也可拼凑她的经历。她被拐之后**,又接连被转卖,最后沦落青楼为倡。因她生的美极,性子又柔顺可人,有个世家子爱极了她,赎她为妾,她有孕之后方敢坦述身世。公子欢喜带她回京探亲,却将她丢在了京城城门外。 真珠姬的兄长也曾问孩子的爹是何人,妇人抚着肚子抵死不肯说,最后终于难产而死。真珠姬的兄长极是伤心替这个妇人办了后事,还许下重金求真珠姬的下落。没几年换了皇帝,前朝宗室死的死散的散,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有传言说真珠姬其实是和情人私奔,养儿育女如何如何,这个美妇不过是她家人替她使的障眼法罢了。真珠姬故事在东京流传二十年,极少也养活了二十来个说书人和七八个戏班子,说书人说的、戏班子演的真珠姬故事自是花团锦簇花好月圆,京城哪年都有一两个二愣子学真珠姬和人私奔的。 柳三娘和杨氏怕英华天真不晓世事,把真珠姬故事掰碎了说把英华听:那个孕妇必是真珠姬无疑。她沦落在外做妾还罢了。为倡数年,生的又美,漂过她的贵人不在少数,不见得都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世间女子最贱不过为娼,为了宗室脸面,她家人决不会认她。便是她兄长问她孩子的爹爹是谁,只怕也是存了灭口的心思。至于真珠姬是真难产还是假难产,就只有天晓得了。世风如此,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更改,私奔离家出走什么的,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女孩儿们便是极有福气投胎到那等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安得夫家也能似父母至亲一般疼爱你?所以女孩儿行事必要自尊,有所为有所不为。 柳三娘演说真珠姬故事的时候,虽是教女儿,也是敲打使女们——若不是使女们暗中相助,日夜身边都有十来个随从的小姐能翻墙夜奔莫名走失? 小海棠虽小,当时也在旁听之列,她细细回想之后把头点一点,还是不大放心,道:“若真是她,婢子甚怕祸害遗千年呢。” 英华叹一口气,看向车窗外。她的马车虽是停在道旁,四下里围着七八个管家,外人轻易不得接近。萧明在一边站住也有好半日,柳一丁说话客气,可是拦着路不许他过来,他正望着表妹的马车发愁呢。 英华看到他,他也看到英华,隔着老远微笑点头,微风吹动白衫,掀起一角,身姿潇洒俊朗,笑容含蓄又有深意。他脚边还有三五个半青半黄的橙子,想是方才有女眷路过看他美貌投给他的。萧明存心卖弄,就弯腰捡了个又大又黄的橙子,亮把英华看,又做出要投的姿势,要博表妹一笑。 萧明虽然卖相不错,还不到赵恒的三四分。赵恒若是这般做作,英华或者要还赠一个白眼再把窗帘拉起来,萧明如此这般,英华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侧头对着候在车边的一个管家说话,说完话缩回头,也不曾拉上帘子,视萧明如无物。 萧明只说王家二娘子若是笑一声儿,他自能接上话凑过来,若是端庄恼了,他借着赔罪也能贴上来,就是不曾想人家虽是看着他,眼里并没有他,居然和管家说话去了。恼得他讪讪的把橙子收回去,怏怏的上车去了。 英华其实是跟杨氏的家将打听天长杜家,听说杜家原是潘党,新近才投到前世子准太子门下,她就觉得有些头疼了。萧明要把潘晓霜送人,送谁家都使得,唯有送前晋王世子的人不行啊。潘晓霜若是落到世子手里,世子针对赵恒能生出多少事来? 英华皱眉想了许久,觉得萧明这个人不达目地决不罢手,脸皮又厚又能忍,就似五姨说的,这个人心里所图一定极大。他从杭州到富春又到金陵,不就是为了一个向上的机会么?若是让他晓得潘晓霜的真实身份,他会怎么做?他若是实诚君子,也做不出买妓送人的事了。他或者不晓得潘晓霜对谁最有用,但是他肯定认为潘晓霜在他手里他的好处最大。他晓得了真相必会使人人去京城打听消息,他的人再快也没得柳家的信鸽快。她这里使人送信到京城去报信,赵恒自然会应对,便是世子晓得此事想针对赵恒,赵恒也能早做准备。 英华想一想,便道:“小海棠,去请萧明公子过来说话。” 萧公子上车还来不及和吴媚儿说上话,就有表妹的使女来请,甚觉扬眉吐气,他在吴媚儿胸上摸了一把,得意洋洋下车,理一理衣裳,重现温文尔雅公子模样,走到英华车门边唱喏,问:“表妹唤愚兄来,所为何事?” 英华隔着车帘,先问萧公子好,又问萧家贤表兄可好,又说清姐姐在杭州甚好,无需贤表兄挂念,把场面话说足了才道:“方才看见萧家表兄的女伴甚是眼熟,甚像是妹子在京师女学的同窗,所以才寻表兄来问一问。” 萧公子愣了一下。京师女学有教无类是出了名的,只要考得进去,屠夫的女儿便能和帝姬同窗。女学中多是高门贵女,同学多年,便是没有太深的交情也能混个脸熟呀,吴媚儿看着颇不俗,若是真在京师女学上过学,这样的人将去送人就可惜了。拿来配把族中子弟,萧家就能和京城小半圈高门贵女搭上线了。他脑子转的极快,马上就在族中还不曾婚配的青年子弟中挑选能和吴媚儿成亲的人选,就顾不上和英华说话了。 英华等了半日不见他回答,晓得他在盘算,又加了一把火,又道:“人云阳虎似孔子,可见这世上就有模样相似的两个人,许是妹子太过思念同窗看错了人。妹子太过冒昧,表兄勿怪。” 萧公子已经回过神来,笑答:“表妹言重了。与我同车的原是世交之女,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的,不晓得她和表妹的哪位同窗长的像?” 英华的声音里都带着甜,轻声道:“潘太师之女,潘妃之妹潘晓霜。半年前她在曲池走失,找了她好几个月呢,妹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曾想今日看见贵亲,生得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多有感慨,让表兄见笑。” 萧明听得潘太师几个字,便觉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好似漫天都在落金雨,瞬间的快活之后,又觉得金元宝太重,砸得他眼冒金星,他俊朗如玉树的身体摇了几摇,重又站定,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追问:“潘……潘太师家的?” 马车里边的表妹轻轻嗯了一声,又叹息着说:“真像啊。” 萧明甚是果断,和表妹寒喧几句请辞,回去就把潘晓霜搂在怀里亲热了一番,才问:“媚儿,你原来可是姓潘,闺名叫晓霜。” 苍天呀,大地呀,王英华果然不肯撒谎的呀,潘晓霜含着热泪微微把头一点,道:“你都晓得了,我也不瞒你。潘晓霜是我,你送我回京城,潘家必将重金酬你。” 萧明摇头笑道:“霜儿呀,若是我就这样把你送回去,大家访一访就晓得你在金陵做过什么。你便是真的也是假的,你家要名声脸面,你是活不成的,我只怕也活不成了。” 潘晓霜欢喜的眼泪还没有干,看着萧明说不出话来。 萧明执紧潘晓霜的小手,温柔的说:“咱们回泉州去拜堂成亲,再略住两个月,就能把你在金陵的事瞒下,待你有孕,你实实在在是我萧家人了,我们再回京城寻亲,如何?” 104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潘太师有心教儿女为人处事,行事从来不避儿女的,他老人家一惯捧上边不遗余力踩同辈加倍用力,儿女们能学出什么好样来?潘晓霜从来是她姐姐潘妃天下第一她天下第二的的性子,就是沦落到尘土里还有三分悍性呢,既然萧明已经晓得她的身份,岂容人家这样欺她?萧明话音未落,她已是一拳直直的照着萧明的面门捣去。 这一拳捣的再结实没有,刹那间公子鼻梁肿鲜血崩,萧明哎呀一声惊喊,道边林木落叶簌簌落下,惊起落鸟二三只。隔好远英华家拉车的马都惊到了。马儿嘶嘶人立,唬得家将们一边拉马一边嚷让小小姐下车。英华和小海棠先跳下车,再扶着红枣下来,就看见那边马车上萧明掩面跳下车,洁白衣袖间还有大红血点渗出。 哎哟喂,这是挨了潘晓霜的拳头?潘晓霜的性子还真是跋扈,人才晓得她的身份,她就敢冲人挥拳头。英华笑嘻嘻袖手站定,要看萧明如何发做。 萧明喊管家把车门锁起,走到道边的茶棚讨个座儿坐下,自有随从去打水与他洗脸止血。再俊的人儿使两个布卷塞住鼻孔,再顶着一个红鼻梁,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就十去六七了。萧大公子说不恼,那是假的,然要发作,他心里又有些拿不准。这个潘晓霜太过泼悍,不晓得她的身份,打她几顿易过吃茶吃饭,既然晓得她是潘太师之女,鞭子抽下去容易,回头怎么哄她转性? 萧明正为难间,潘晓霜久推门不得开,实是忍耐不得了,一边槌门一边喊骂,不外乎她是潘太师之女,让萧明好生送她家去,若是对她不敬,必灭萧家满门等语。 萧明遥遥听见潘晓霜的话语,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想把潘晓霜握在手里图的是青云直上为官做宰,可不是冲着潘家把他家满门抄斩去的。潘晓霜这般会吵闹又不信哄又不能下狠手调*教,放是绝不能放,杀了又着实可惜。萧明按着鼻梁攒眉,很是纠结。 英华远远听着潘晓霜似市井泼妇一般咒骂哭喊,心中也很纠结。照理说,潘晓霜落到为娼的下场,是再惨也没有,她做人要存些忠厚,袖手便是了。然潘晓霜为人又太过狠毒,此时落难自然无力为难旁人,若是他日有机会得翻身,依潘晓霜为人,会放过她王英华和王家柳家吗? 此时正有机会踏上一脚让潘晓霜永世不得翻身,便可永绝后患 ,再不会因为潘晓霜的关系连累家人和亲族,这一脚,是踩,还是不踩? 英华皱眉思索良久,终是拿定主意,只要她至亲至爱之人平安,便是做几桩心狠手辣的事又如何?她附到小海棠耳边,吩咐:“你去和萧明公子说,若想他车内那位小娘子不闹,就叫他问她一句:记得当年真珠姬故事否?” 小海棠胆小,却是忠心,到底黄着一张小脸去了,英华又吩咐红枣道:“你到那边车边说话,只说:曲池府里悬赏几十万钱寻潘太师家晓霜娘子的下落,如今听讲那位小娘子在金陵为娼,明日必有许多人去花街柳巷寻潘家小娘子的下落。” 红枣睁大眼睛不解的看着自家小姐,却是不敢动。 英华晓得自家这个婢子忠心是有,然为人实在不够机灵,叫她含沙射影传话实是不能,不得已道:“罢了罢了,你只说明日金陵城必然人人都晓得潘太师之女为娼。潘家会不会把为娼的女儿认回去,叫她自家想清楚。”说完在红枣肩上拍了一下,示意她速去。 萧明还在思量为什么王家二娘子传这个话来,真珠姬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看王家二娘子又使了个婢女去他马车那边去,他原是极小心谨慎的人,忙跟过去,正好听见红枣说潘家会不会把为娼的女儿认回去等语。 萧贤人虽站在不远处,脑子却转的飞快,回想潘晓霜提到王家二娘子的神情是仇恨多过蔑视,王家二娘子提及吴媚儿甚像故人时,漠不关心里还带着三分快意,恍然大悟:王家二娘子明明认出潘晓霜,却不肯出手搭救她,想必二人仇怨甚大。再转念一想,潘太师权倾朝野,原是人人都要巴结的对像。但王家二娘子之父原是翰林,这个官儿虽无实权,却是皇帝近臣,前朝今朝宰相们都是翰林出身,王翰林做了也有十年翰林吧,一直不咸不淡不曾升官,去年还告老还乡,显然是被排挤出来了。王翰林和潘太师结下仇是一定的,是以王家二娘子明知搭救潘晓霜才有好处,不只不施援手,还要落井下石派使女来奚落潘晓霜。 女人呀女人,看上去再聪明的女人都是小心眼儿,无甚大局观。不过王二娘子做的事虽不聪明,打压潘晓霜实是助他。萧明瞟一眼站在远处的王家二娘子,少女站在车边身姿美好如庭中碧树,眉目如画,气质婉淑,虽然人蠢了点,看着还是可爱的,他不由笑笑,对着人家抱拳谢了一谢。 英华晓得她使人传话起到作用了,也冲那边微微点头,转身上车。过了一会,小海棠和红枣手拉手回来,红枣把她传的话学了一遍给自家小姐听,又说车上那人之后安静许多,萧公子上车不晓得说了什么话,萧家的马车已经掉头回金陵去了。 英华便叫小海棠把一向跟着她出门的管家喊来,吩咐他:“到了金陵,把潘太师之女现是某巷吴媪养女吴媚儿的事传扬开,刘大人不是悬赏二十万钱寻潘晓霜的下落么,想来金陵府也有文书,弄几个闲汉去吴媪那里闹一场,越多人越晓得此事越好。” 这个管家打二小姐六七岁就跟着出门,二小姐要打架他帮递砖头,要翻墙他就是梯子啊,极是忠心护主。虽然把潘晓霜沦落风尘的事到处宣扬不够厚道,可是做人厚道也要看对像,潘晓霜对他家二小姐出手从不留情,到富春之后,二小姐接连吃她几个大亏,如今有机会不还席的是傻子么。是以管家高高兴兴答应着去了。 英华又叫柳一丁使人先去金陵盯住萧明,有事速速回来报于她知道。诸事安排妥当,车队缓缓朝金陵城前进,英华闷闷的倚在车窗边,仰头看天空流云。 在柳五姨长住杭州之前,金陵本是柳家在南方的总部。柳家商行在金陵水西门外占了一条街。柳家生意极是兴旺的,招待客人的住处除去一个大花园,还有特为为带有家眷的商人准备的十几间小宅,就在街后的青衣巷里。柳三娘送孙女到金陵女学上学,也不曾另外置办宅院,借用柳家在青衣巷中最僻静的一个大院落做玉珠雪珠两个孙女休沐时的住处。 今日还不是休沐日,玉珠姐妹还在女学不曾回来。英华在青衣巷外下了车,看巷子里有一间小院门外守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守门的正是她家的家人,就晓得那是她家在金陵的住处了。 小宅的管家早就接到信儿,给二小姐安排的住处是第三进的东厢,对面西厢便是玉珠和雪珠的住处。英华叫红枣看着家人搬箱笼收拾屋子,她带着小海棠和两个管家婆慢悠悠把小宅前后都转了一遍,看门户严谨,厨房收拾整洁,西厢里头样样都不缺,晓得小宅管家甚是称职,侄女儿不曾受委曲,她才安心回东厢,亲手把她与侄女儿买的衣衫料子首饰等物理出来,就看着红枣把送女学校监并先生们的节礼配起来,每位一篓花笋干一篓鱼干,一只火腿再加上四块上等尺头,一盒杏花楼的月饼,一盒杂拌干果和糖果。红枣照着名单用小红纸写好名签儿,一个一个贴好,再看着人用大筐装好,一家一筐。英华便洗了手写帖子,让管家备好车,使小海棠跟着小宅的总管挨家去送。 黄九姑望富春王家来人甚是着急,一日使人到青衣巷来看三回,正好这一回小厮看见王家送节礼的马车出巷,忙忙的就掉头回去报信。黄九姑也等不及再使人去请了,自家带着两个人雇了个车就奔青衣巷来了。 其实英华并不曾忘记给黄家送钱的事。只是她二哥前一阵和黄家舅舅吵过嘴,此时黄九姑嫁女,黄家亲戚来送嫁,必定都在黄九姑下处,她送银子去说不定要遭人家白眼闲话。是以英华故意先送先生的节礼。横竖怀翠表姐在女学做事,自然会晓得王家的人到金陵了。既然黄九姑十月嫁女,必是急等银子用的,晓得王家来人了,八成是要亲自来讨,这般也省得她送钱上门去被人非议。 不过黄九姑来的比英华想像的还要快的多。英华路上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下,黄九姑已是进了大门。英华便叫请黄九姑厅里坐,她叫人把银箱挑到厅里去,又亲自开箱取了封好的帐本出来送把黄九姑。 黄九姑看见是英华先愣了一下,甚是不悦的问:“耀宗进京不曾回也罢了,怎么耀祖也不让他来?” “大哥和大嫂原本行李都收拾好了,”英华笑着捧茶,又扶黄九姑上座,陪着小心道:“听讲学政巡至曲池,不日将开县试、府试,爹爹说大哥这科应当考得起,留他在家写墨义呢。便是嫂嫂有心想来,到底在家帮着娘料理家务贴心些,所以使甥女来金陵送帐本。” “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让你一人孤身出门!”黄九姑板着脸数落了十几声姐夫的不是,才把帐本接在手里细瞧。这个帐本却是王二少使封条封好了的,封的日子都写在封条上,看日子就是耀宗从北方回来没多久封的。黄家没有秘密,耀宗那一回去北方贩牛马,一共赚了多少银子,耀祖分了多少,黄九姑能分多少,黄家早就晓得了,黄九姑心里也有数,掀开帐本瞧了瞧,就是那个数,她也不和英华多话,就把头点一点,指着才抬到厅里的一个箱子道:“钱都在这里?” 英华便叫把箱盖儿打开,当面把银子一锭一锭数把黄九姑看,道:“这一千八百多两是九姨的本金和利润。那趟赚的少了,二哥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他体己还有一物把九姨。”说着转身从红枣手里取了一个小匣儿交到黄九姑手里,笑道:“这是二哥走时吩咐英华,一定要交到九姨手里呢。” 黄九姑揭开匣儿看,里头却是她这些年卖出去陪嫁田的地契,整整齐齐一百亩全在。黄九姑捧着匣儿的手举在半空中愣了许久,眼泪叭搭叭搭朝下掉。这一百亩地原是黄九姑手中无钱使用,零零碎碎三亩五亩卖出去的,买一百亩地容易,把零碎田地买回来照原样拼一百亩要花多少精神? 耀祖和耀宗都是她姐姐亲生的孩儿。黄家人都说耀宗和瑶华被柳氏教的都和黄家不亲了,姐姐生的三个孩儿只有耀祖还认黄家亲戚。可是耀祖行事可有耀宗这般体贴暖人心? 黄九姑把小匣儿纳在怀里,抽出手帕揩净上脸上的泪,握着英华的手道:“耀宗是个好孩子,他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是赎田的银子不能让他掏,他老子做了一辈子穷翰林,能留几个钱把他,他便是有几两银子,也是他辛苦挣来的,叫他留着娶亲使用。” 其实耀宗一个汉子,虽有孝心多用在柳氏身上了,在姨母那里哪能这样体贴周道,赎田本是柳三娘替他安排的,柳三娘还当着老翰林的面老实不客气收了二儿子五百银子的赎田款带三十两的手续费。不过这话英华自是不会和黄九姑说,英华只笑着摇头道:“二哥娶亲我爹娘自有银子与他使用。九姨只管放心收下,此事二哥禀过爹娘才行的,爹娘也赞他有心呢。这是二哥的一片孝心,若是孝心还要收银子,像什么话?”就挥手叫人把点好数的银子都收回箱子里去,又亲亲热热扯着黄九姑的膀子,道:“九姨,甥女喊几个管家送你老回家去呀,明日早饭后甥女去府上给表姐添妆,好不好?” 黄九姑虽然感动伤心,但是女儿婚期紧,备嫁妆原是赶着的,得了银子速速要去买衣料买木料找绣工,原是不肯耽误的,只说英华到底隔了一层,她只把买田的银子留下,将来再还耀宗就是,就依了英华出门。黄九姑到了此时,嘴上虽然不讲,心里觉得柳氏没有把耀宗教歪,待英华都有了三四分好感,上车时拉着英华的手,极是客气喊英华明日必去。 英华目送黄九姑的车出了巷口,回来把王家送怀翠的贺礼点出来,又把她自家与怀翠添妆的几样首饰取出来验看一回无误,使匣子装好缠上梅红纸。 王家送嫁的贺礼是英华使柳一丁去置办的。柳一丁却是照着柳家送管事亲戚们嫁女儿的例置办的礼物,时兴花样绫罗绸绢各六匹,既好看又体面,而且是进货价从柳家铺子里拿的,还很实惠。花花绿绿四抬盘送到黄家去,就替黄九姑又省下极少也有一百两买衣料的银子。柳氏出手这样大方,看呆了黄九姑娘家夫家两边的亲戚,黄九姑先前已是感激柳氏把耀宗教的很好,这回再看柳氏送的礼又重又实惠又体贴——她在金陵寻了小半月也寻不到这么好看的花样呐。这么一份厚礼可不只是舍得花钱就能备办得下来的,可见柳氏实是用心把她当亲戚看待,黄九姑待英华的客气里又添了四五分真心实意。怀翠在女学不曾回家,英华把添妆的首饰送到黄九姑手里就告辞,她老人家再三的留英华在家用过中饭再回去。 英华晓得她母亲的安排到底把黄九姑的心捂软了,以后只要黄九姑有事时能替她二哥说句把话就使得了,真要九姑把她当亲外甥女待那是为难人家,没看边上黄家亲戚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么,她也再三的坚辞。因说马上休沐日玉珠雪珠回家要给两个侄女做衣裳,赶着在家裁衣料,黄九姑才罢了,亲送她至门口上车。 方才回避的黄家子侄到厅上看过王家送来的贺礼,因礼送甚重,倒没甚闲话说王翰林和柳氏,舅舅们都说王耀祖算是外祖父家养大的,又娶的是黄家女儿,他两口子怎么不来送嫁。 黄九姑把缘故说了,又说不晓得真假,已是叫怀翠到学里托人打听去了。黄家舅舅们相对傻眼,对问:巡考几时到的曲池?何时开考,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有一个性急的忙忙的就道:“我去寻朋友打听消息去,你们先收拾行李,有确信咱们马上回去。”又有一个埋怨黄九姑昨日晓得不早说。 黄九姑苦笑道:“旧年几次都传要考,每次传说都唬得你们挑灯读书闹得人仰马翻的,我虽是晓得信儿,也要打听清楚才好和你们讲,若不是真的,不是害你们受累么。” 一个老成的沉默许久,才道:“王家姐夫拘着耀祖在家读书,此事想必有八成真了,便是不真,咱们静心在书房读几日书只有益处也无害处。九妹,咱们来送贺礼,无事闲住几日也罢了,如今既然有了开考的消息,还是回去的好,怀翠备嫁妆,怕是不能助你了,哥哥们把管家都留下与你如何?” 黄九姑笑道:“金陵不比富阳乡下,样样都买得到的,备嫁妆只要有银子,什么都是方便的,不消哥哥操心。哥哥们带着侄儿回去用功要紧。曲池要考,金陵难道就不要考了?女婿也是要考的,怀翠的婚期怕是要改了呢。” 且不提黄九姑这里放下备嫁妆,打点亲戚们回家。只说英华的管家在外头奔走了两三日,成果蜚然。吴媪那里去了有六七拨人打听潘晓霜的下落,有好生问话的,有打骂逼问的,还有去府衙出首的,闹一次总要堵半条街,轰动的整个金陵城都晓得了潘太师之女在金陵为娼,芳名吴媚儿。曾经嫖过吴媚儿的公子哥儿很有几个吓坏了逃走的,还有一个胆子小的公子居然吓的上了吊。 有缘千里来相会 上 这个上吊的公子原是家中独子,父母极是溺爱,公子的妻子为着公子好色和公婆吵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待公子的姬妾使女更是严厉。这一回公子在房梁上上吊耍子,他的姬妾使女们都说是少夫人逼的,合宅吵闹了两日,公子族兄就到府衙投了状纸告弟妇逼死弟弟。 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金陵太守倒是晓得京中势力变化,做官的人没有几个是真傻的,凡事都要与人留个余地好日后相见。他又没有和潘太师结仇,传闻人家女儿被拐做娼这个事,潘家自家不来查问,他偏去追查,这种没头脑的事传扬开来不止是打潘家的脸,还会让对头笑他拍潘太师的马屁,两头都落不到好的事为何要去做? 太守装聋做哑甚是得力,有人报官时虽是派了衙役提来吴媪问话,吴媪指天划地赌咒说吴媚儿是她亲生女儿,自然就当吴媚儿是吴媪亲女处置。然出了人命案子太守就不能装糊涂了,嫖得起的人家都不会穷,和这样的人家结亲的人家也差不到哪里去。中等以上的人家谁没有三五个有势力的亲戚?两边相互角力,女家一则泄恨,二则要洗脱罪名,一口咬定死人是嫖了潘太师之女事发吓的上吊,挤兑得太守只能下令发文书在金陵寻人,又行文去各地和京城,务必要把吴媚儿寻出来问话,又要调认得潘晓霜的人来对证。 萧明带着潘晓霜在回泉州的路上听说金陵发文书到处寻找吴媚儿和替吴媚儿赎身的恩客,恼的也想上吊了。若是让官府的人寻到潘晓霜,他就是嫖了潘晓霜的嫖客有没有?潘家人白日不收拾他,夜里必定要把他治死的。 还好他素来有急智,想到在杭州租下的栖霞院原是付过一年的租金,走时还留了两个管家看守,那里极是僻静。金陵认得他的人都晓得他是回泉州去的,再想不到他会去杭州,只要他老实在杭州躲几个月,和潘晓霜做一对恩爱夫妻,避过风头再回京城寻亲自然平安,是以他到了歇脚处打发马车回金陵,另雇了辆车,拐个弯儿向杭州去了。 金陵城里寻找潘晓霜,差不多把十里秦淮河翻了个底朝天。听讲曲池府悬赏二十万钱求潘晓霜下落,闲汉们都不闲了,大街小巷到处乱串,四处打听。就连英华去女学接玉珠雪珠放学,都有个闲汉凑上去和柳一丁套近乎,听说他们是富春王翰林家眷才悻悻走了。 到家柳一丁当个笑话禀与二小姐知道,英华苦笑摇头,道:“却是我莽撞了,此计虽是逼的潘晓霜不能公开露面,却平白害了一条人命,还要连累无辜的人吃官司,又这般扰民,我心甚不安。” 柳一丁是柳五姨的膀臂,经历的事情极多,看事要长远一些,看英华这般,忙劝道:“小小姐不要自责。旁人都是逃走,只他上吊,先就可疑,他又是独子又无子女,家中又极富有,怕是还有隐情。金陵闹出这么大动静,潘家绝不会认回潘晓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潘家倒向世子,不见得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日后世子为帝,若是潘晓霜在潘家还能说得上话,咱们将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英华微微点头,道:“上回潘晓霜和我闹了一场,险叫亲族都受株连,又连累姑母和离,我心里极是过意不去……这一次有机会永绝后患,我绝不能放过。” 玉珠和雪珠自西厢过来寻姑姑说话,站在院中阶下就看见姑姑神情严肃的和管家说话,管家也一脸郑重,只说姑姑有要紧事说,玉珠就扯妹子的袖子,叫她掉头。英华瞧见,忙使眼色让柳一丁先出去,连声唤:“玉珠,你们过来罢。” 富阳黄家教养女儿也不过是略教几个字罢了,早年富的时候,女孩儿们陪嫁丰厚,还请女先生来家教教管家算帐什么的,先翰林夫人黄夫人算是黄家女儿里头最出类拨粹的了,二来也是没钱逼的,所以极是能干。到黄九姑和耀祖之妻黄氏,安稳日子过的久了,连守财都不大用心。黄氏照着她自己在娘家的旧例教养女儿,玉珠会做针线,认得几百个字,会记个流水帐,会做几样家常饭菜,已经让黄氏歇尽全力。玉珠性子甚是懦弱,又有些儿胆小,这二年虽经柳氏尽力安抚鼓励,又得祖父疼爱,晓得这个姑姑其实是真心疼爱她们的,她还是有些害怕和姑姑亲近。英华喊的声音略大了些,她捏着妹子的手就紧了一紧。 雪珠的运气比姐姐好,开窍懂事的时候已经被祖父母护在翼下,小人儿胆大自信,性子也开朗,被姐姐捏疼了手,哎呀一声就叫出来了,一边说:“姐姐你捏我做什么?”一边就提着裙子奔英华去了。 英华把雪珠搂在怀里,问她女学里开了什么功课。雪珠一桩一桩数给姑姑听,咯咯笑着说:“姐姐下学期要上骑射课了,她害怕,说过完年不上学了。” 南边马都少见,男子会骑马的都不多。英华还记得去年买田地骑马时围观者众,金陵女学居然开骑射课,估计大部分女学生都会跟玉珠似的,会害怕吧。英华放开雪珠把玉珠搂在怀里,安慰她说:“莫怕莫怕,骑马一点都不可怕,姑姑就替你和雪珠一人寻一匹性子温驯的小马来,就养在外院,再替你们请个女骑师来教学,总要教你们在家学会了,在学校大大出个风头才使得。” 英华说一句,雪珠就把头点一点,姑姑要教她出风头,欢喜的又咯咯笑起来。玉珠先是微微露出笑容,转眼又怯生生的问:“姑姑,娘说女孩骑马无用,叫我不要上骑射课,多在针线上用功……”说着自家颇觉得泄气,小人儿双肩慢慢塌下去,背也弓起。 英华这时候心里真有些恼嫂嫂了,在玉珠背上用力一拍,喝道:“咱们家的女儿都要会骑马的,不只祖母和小姑姑会骑马,你们没见过面的瑶华姑姑骑马才骑的好呢,她还代表女学参加过四次京师中秋马球会的哦。” “可是……”玉珠看看英华骄傲的模样,再看看雪珠一脸的羡慕,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英华拉着玉珠和雪珠到东厢明间坐下,叫人把她在杭州给两个侄女买的礼物拿来。少时三叶嫂子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两只不小的木箱过来,就在院子里把箱盖揭开。红枣和小海棠一起动手,把两个荷花仙鹤纹的朱红漆镙钿妆盒捧出来搁到明间的桌上。 玉珠还算矜持,雪珠已是趴在桌边,对着她面前的妆盒左看右看,不停地发出满意的赞叹声,道:“真好看!姑姑,这是与我们的?” 英华含笑点头,道:“与你们的,打开来看看?姑姑给你们配了几样小首饰,留着自己玩也成,送同窗也成。”一边说着,一把把雪珠面前那个妆盒打开,这个妆盒第一层搁着一套木梳木篦,几柄大梳还带着小小的玉花结绳流苏,第二层左边是几柄小巧的银花梳,右边是十来根花簪,有几根是银的,有几根是玉的,还有一大把使红带子捆着的木簪,各种花样都有,把第二层塞的满满的。第三层底下垫着雪里红梅的绸垫,搁着一只二指宽缕空如意云纹的银臂钏,还有十来只风藤镯子,这些镯子上有的包着一小片金银雕花,有的镶着小小颗的红蓝宝石,每一个又轻巧又精致,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睛,虽然不是很值钱,全是小女孩儿心爱的东西的。 雪珠看一样,赞一样,眼睛睁的又大又圆,跟看见鱼的小猫似的。英华笑眯眯摸她的头,道:“姑姑还有自己做的几样小东西,藏在最底下那个抽屉里,你们自己抽开最底下那个看看?” 只这个妆盒,做嫁妆也够了,居然还有好东西,姑姑待她们,实在是太舍得了。玉珠看看笑眯眯的姑姑,再看看欢欢喜喜的妹子,心里又酸又涩。她们到金陵女学上学,姐妹两个共使母亲黄氏的一个旧妆盒,那个旧妆盒从前也算好物,然是黄氏从小使的,二三十年的老物件,漆面上都花了。玉珠虽然不和人家攀比吃食用,但这个妆盒真有些不大好见人,屡次都被几个成绩不如她的同窗嘲笑。是以玉珠甚想要个新妆盒。可是这个东西再便宜也要二十来两银一只,玉珠体谅家用艰难,一直没有和爹娘开口讨要。 这桌上摆的东西,全是姐妹两个想念的东西,亲生爹娘不曾与她们买来,倒是姑姑老远从杭州买来送她们,妆盒不必说,必是极贵的,妆盒里的这些东西虽然不贵,但是那么精致美丽,也不是容易买得到的。爹娘待这个姑姑也谈不上有多友好,姑姑待她们却这样用心,玉珠心里又酸又涩又甜,红着眼圈儿用手抚摸妆盒盖上的螺钿荷花纹。 雪珠年纪小不似姐姐敏感,欢欢喜喜拉开最底下一层,抽屉才拉开一条缝儿,就有珠光闪闪。雪珠迟疑的瞧了一眼姐姐,玉珠摸着妆盒正若有所思呢,她又看姑姑。英华对着她赞赏的点头,示意她拉开那个抽屉。 雪珠用力把抽屉拉开,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抽屉和上面一层一样垫着雪里红梅的绸垫子,却分成了上中下三格,上格整整齐齐摆着三对耳坠子,一对珠子耳坠,几粒大小珠子串成长串,珠光耀眼,一对玉耳坠,玉环虽只豆子大,可是玉质极好,细腻温润的好像含在口里就会化了似的,还有一对紫金八宝环,镶着闪闪发亮的红蓝宝石和小米珠,极是精致。中间一格摆着一挂缨络,却是使珍珠和羊脂白玉串成的满池娇花样,荷叶荷花都只有指甲大,雕工活灵活现,连叶子上的经络都雕出来了。最右边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镶玉镯子,镯子的玉质和玉环耳坠不相上下,镶的金管雕成牡丹花枝花叶,活灵活现的花儿仿佛风一吹就能摇一摇。这几样,哪一样做陪嫁都是压箱底的好东西。雪珠看着这三格里的物件,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玉珠看了一眼也吓住了,结结巴巴道:“姑姑,这个使不得。” 英华笑道:“这一抽屉里的东西,看着像是很贵重的样子,其实没花我什么钱。耳坠和缨络是前年作兴大缨络,我一个同窗买了个,坏了一个角儿她就不肯要了,我拿一只玉凤和她换的,后来又拆了个珠链自己串的的几个小缨络。那对八宝金环呢,是杨家九妹送了我五对一样的,我送了李家芳歌妹子一对,自己留一对,还有三对就是你们姐妹三个的啦。那只金镶玉的镯子,是我几年前恰好看到一对小镯子,玉质虽好瑕疵却多,几千钱买下来叫工匠改成金镶玉,如今我戴小了,正好给你们戴着玩。”说着就把那一只取出来,解开搭扣给雪珠扣上了,雪珠小小人儿手腕本来就细,戴上略松,英华瞧了瞧,又捡了两个藤镯子给雪珠套上,笑道:“雪珠这个有点大,底下添两个就不怕掉了。”又开另一个妆盒把另一只金镶玉镯子取出来给玉珠戴上,却是正好。 英华把两只戴着镯子的手拉到一起比一比,笑道:“这几样东西算是好看的,又不贵,在学校充场面的时候戴着玩最合适了,丢了也不心疼的。” 姑姑说没花钱,雪珠就当不贵,欢欢喜喜谢过姑姑,把妆盒搂到怀里,道:“总和姐姐合使娘的旧妆盒,同窗有人笑话我们呢,等我把这个新妆盒带到学校去,看她们还笑不笑话我。” 玉珠年纪大些,情知这几样东西都是好东西,姑姑是怕她们不收才这样讲的,拉着妹子郑重谢了姑姑才收下。 箱子里还有些中秋的玩具,杭州的土仪,剩下都是衣料,英华把小宅的管家喊来,吩咐他马上去喊常走的裁缝来,叫在第一进挑间空屋子裁衣料。裁缝前脚进门,苗小姐后脚就到了。 苗小姐到金陵女学上学原是英华荐的,住处是柳三娘帮寻的,离着这里也不远。今日苗夫人带着女儿逛街回来,恰好在路口遇见带着裁缝回家的王家管家。苗夫人只当柳氏夫人来了,唤住管家说话,听说柳氏不曾来,只王英华一个来送礼,给侄女做换季的衣裳。苗夫人当面没说什么,到家甚是感叹,和女儿说:“难道北方养女儿都是当儿子般养的?王家这个二娘子,比你还小半岁,柳夫人居然就让她一个人出远门送礼,虽说王家小姐胆子不小,到底也要大人放心才敢放她出来。这个柳夫人,心比男人还宽大。富春都说她是商人女儿配不上王翰林,照我看,王翰林娶到她才是有福气呢。” 苗小姐却是晓得些柳家的底细的,轻声道:“柳家是皇亲呀。英华小姐的舅母是天波府杨家的女儿,天波府杨元帅和皇帝是连襟。” 苗夫人瞅了女儿一眼,女儿晓得这些,怕是听赵恒那个王八蛋说的。苗夫人疼爱的拍拍女儿的背,道:“别说皇帝,就是玉帝太上老君,也不关咱们的事。” 苗小姐看母亲这个样子,像是又要扯旧帐了,她心里其实极不愿意母亲提赵恒,便换了话头说:“女儿去寻英华说说话可好?”一边说着一边跑了。 她到了王家,脸色还不大好。英华晓得苗小姐的脾气,请她坐下,叫红枣点了酸梅汤端上来,也不言语,端着碗陪苗小姐吃酸梅汤。苗小姐含着一口酸梅汤好半日,发狠咽下,恶狠狠道:“我两个月前在瓦子里看戏,看到过潘晓霜。她在楼座上看戏,一个老胖子搂着她上下其手。” 英华端着酸梅汤的手纹丝不动,“满城都传说她做了□。你看见她不稀奇。” 苗小姐没想到英华一口认定她看见的就是潘晓霜,愣了好久,才想到问:“你见过她了?” “我在到金陵的路上遇到过她,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把她买下当礼物送人。”英华微微一笑,道:“我和潘晓霜近十年同窗的情份,不能看她落难不救她,所以我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那位远房亲戚了。” “你为什么要救她?”苗小姐恼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她那样坏,害的你我还不够惨吗?让她做一辈子□!” “我那位远房亲戚原是打算把她送到天长杜家去的,天长杜家和潘家关系不浅,她要真进了杜家的门,转天就能回京城了。如今那位亲戚打算娶她,过一二年有了儿女,正好避过风头回京城认亲。可惜如今全天下都晓得潘晓霜在金陵为娼。”英华冷笑着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一下比一下响,“潘家绝不会认回她的。她也绝无可能再顶着潘晓霜的名头欺负人了。” 苗小姐呆坐半晌,才道:“做妾比为娼也好不了多少,你那位亲戚既然做得出来买人送礼的事,将来把她再送人也未尝可知。” 英华把头点一点头,冷笑道:“我使人盯着他们的梢呢,我那个亲戚吓的都不敢回泉州老家,躲到杭州去了。” 苗小姐心中略有所动,便问:“你亲戚贵姓?是哪里人?” “姓萧,名明,泉州人,字却不晓得。”英华看苗小姐若有所思的样子,怕她还想打潘晓霜主意,甚怕她又走错路,忙补了一句道:“这人志向不小,手段也有,潘晓霜在他手里讨不到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苗小姐虽然行事天真任性,又不是真傻,潘晓霜在金陵为娼几个月,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认出潘晓霜了?这几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唯有王英华到了金陵之后,才闹的满城风雨,不是王英华下手还有哪个?她想了一会想通其中关节,对着英华行了一礼,道:“英华,多谢你替我出气。” 苗小姐的脾气还是那么直接。英华苦笑着还礼,道:“她屡次害我,这等厚赐我必要还赠,并不是为你才如此。” 苗小姐嘿嘿冷笑,道:“自上回见她,我日日夜夜都想亲手报仇,若不是怕连累母亲和哥嫂,我就使钱把她哄出来杀了她又如何?到底是你这个法子好,叫她有家不能回,日日夜夜受煎熬,更解气。” 英华看她激动的满面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替她又倒了一碗酸梅汤,劝道:“她已遭报应,让她一个人难过去吧,咱们过咱们的,忘了她吧。” 苗小姐恨赵恒若有五分,恨潘晓霜便有十分,英华这般劝说她只当耳旁风,甚觉话不投机,坐了一会辞去。英华送她到门口,因她来时没带随从,喊了两个管家一个老妈子送她。 苗小姐到家,却见一个穿紫背子的媒婆在厅里和她母亲说话。看到她回来,苗夫人忙道:“吴嫂子,我女儿来家了,你自家说把我女儿听罢。” 苗小姐生的娇美,家境又是小康,在金陵上了一年学,颇有几家来提亲的。苗夫人惯女儿的紧,都是让她自家拿主意。这一个吴媒婆也不是头一回到她家来了,忙赔着笑对苗小姐说:“这一回托小妇人来说的,是在金陵书院读书的萧十六公子。他们萧家在泉州也是大姓,泉州城外的茶山,瓷窑多是姓萧。这位萧公子族中排行第十六,其实他家中只有一位兄长。他这个兄长极是有出息的,今年若是科考,必能中举。过一二年萧公子有亲哥哥提携,中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 苗小姐听得是姓萧的,又是泉州人氏,想到潘晓霜就是落到泉州萧公子手里,心中不由一动,便问:“这位公子既然是泉州人氏,想必父母尊长都在泉州,为何不回泉州娶妻?” “哎哎哎,小姐不知。萧公子的爹娘极是疼爱儿子,总要儿子娶一个他自家中意的才使得。萧公子自上回书院会考见过小姐一面,发誓非小姐不娶。特为写信回家请爹娘到金陵来替他做主。”吴媒婆笑嘻嘻凑到苗小姐身边,涎着脸道:“一等一的身家,一等的长相,又是对小姐情深意重。小姐,这是天赐的好姻缘呀。” 有缘千里来相会 下 苗小姐冷哼两声,虽然她不乐意提赵恒,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世上似赵恒那样俊美温柔的男子能有几个?媒婆把这个萧十六公子吹上天,也不过是金陵书院的学生罢了,便是把十个萧十六捆起来,也比不上赵恒的一根头发丝。苗小姐这般想着,越看吴媒婆的丑脸越是可恶,她性子上来,掉头就走。 吴媒婆上回来说媒,苗小姐板着一张玉面理都不理她,这一回算是给她好脸,冷哼几声掉头就走算什么。苗小姐不搭理她,她又凑到苗夫人跟前,道:“萧家在泉州是大族,光族田就有上百顷,都是十六公子的爹爹在管。啧啧,全族人都要看萧老爷脸色说话呢,他自家还有一个几百亩的大茶园。一年春秋两季收茶,纳完税……” “这么说,萧家都是白身?”苗夫人打断吴媒婆的话,追问:“萧氏一族如今有几个举人进士?” 吴媒婆愣了一下笑道:“有的有的,只是老身不曾留心到上这头,所以不曾细问。萧家在泉州极是有势力,怎么会没有中举做官的呢?” 苗夫人把桌子拍的乒乒响,说:“族田不算数。只说萧十六公子这一房,不过几百亩的一个茶园,居然还要交税,萧老爷和几个儿子是中过举呀,还是秀才?” 吴媒婆哈哈笑了几声,道:“这都六七年没有开过科举了。谁家有那许多秀才?论学问,十六公子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开考,进学轻而易举!只要令爱嫁把十六公子,转眼就是进士夫人!” 苗夫人一口浓痰啐到吴媒婆脸上,骂道:“这是暴发人家说话。读书进学岂是容易的事。我富春县乃是书香极盛的地方,家家户户但有口饭吃也要把子孙读书。这三十年出过几个举人,几个进士?便是秀才,也没得两百个。进学轻而易举的都是大才子,萧公子若是真有才的,怎么我在金陵住这样久都不曾听说萧公子才名?” 吴媒婆只说苗夫人是乡下妇人,挑寻常妇人爱听的话多说几句,必定信她哄。万不曾想苗夫人把她掉出来的香饵驳的狗屎都不如。媒婆被啐了一脸痰,其实心里恼的很了,转过背到萧家,把苗夫人的话添油加醋说把萧老爷和萧夫人听,只说这门好亲必不让他们结成,才算出心中怨气。 萧老爷虽是白身,管族里的田庄和自家的茶园,常和官老爷们打交道,颇有几分见识,把吴媒婆话里的水份挤一挤,不能不承认苗夫人说的有道理,打发走了媒婆和夫人商量:“苗夫人说话极有见识。其母如此,其女必不会差。十六郎读书虽还用功,性子却不够沉稳,若是娶得苗小姐,一则是他自家中意的,必定琴瑟和谐,二则苗小姐家教严谨,必能约束他静心读书,三则——苗家是富春人,九郎不是说了嘛,迁都清凉山之后必定会开恩科,到时富春录取名额肯定加倍,咱们家十六郎是富春女婿,钻个空子去考也容易。便是真考不上,离着京城那样近,买个功名也容易寻到门路。” 夫人替儿子算一算,苗小姐她也曾远远见过一面,确是美人,又是在女学读书的,知书达礼娶回来不塌面子,最要紧先苗老爷做过县主簿,苗小姐只有一个兄长还是秀才。这样的人家配他们家足够了,是以夫人也点头赞同。 萧老爷便弃了搬弄是非的媒人,带着夫人儿子亲至苗家,对苗夫人细细述说儿子对苗小姐的仰慕之意,又把自家家底交侍清楚,言辞极是诚恳。 苗夫人为什么肯带着女儿到金陵来上学?原是女儿和赵恒相好的事传扬得曲池一府都晓得了,在富春寻合适的亲事不容易。她老人家思量在金陵找个女婿呢。将来女儿女婿便是偶尔回富春去,富春人提起来都是亲,谁会不长眼在外地女婿面前提旧事? 这个萧家家族有势力,家里还有茶山,萧老爷说话甚有见地,为人又诚实,萧公子又是真心喜欢女儿,看着又是老实书生模样。最妙的是老家远在泉州,又是在金陵做亲,萧家在富春又无亲又无友,便是使人去富春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到哪找比他家更合适的人家做亲?苗夫人再看一眼萧十六公子,老老实实体体面面一个好学生,比赵恒那厮好不止一千一万倍,心中已是千肯万肯,送走萧老爷夫妇,掩了卧房的门,郑重问女儿可中意,只说女儿不肯她也要用力劝说的。岂料苗小姐问一问萧家兄弟几个还有名字排行,一丝也不做难,居然点头允许。 苗夫人早就看黄九姑嫁女眼红,女儿既然点头,速速的和萧家通了气,赶着中秋佳节当天就下定过聘。 英华陪侄女们过完中秋节,把玉珠和雪珠送到女学去,在玉珠和雪珠住的那屋里坐了一会,就有人过来寻玉珠到门外说悄悄话,问她可晓得她们富春那个苗淑兰和金陵书院的萧哲定亲一事。玉珠打发人走了回来问姑姑,英华摇头笑笑,道:“却是不知呢。苗小姐不曾来上学吗?若是好奇,她们为何不去问苗小姐本人?” “说她休学了。”玉珠有些闷闷不乐,贴紧姑姑身边坐下,道:“听讲怀翠姨姨成亲以后也不会来女学做事了,苗姐姐也不来,只有我和雪珠两个在女学,好孤单呢。” 英华拍拍玉珠,又摸摸雪珠的小脸蛋,笑道:“不怕不怕,明年咱们富春来上学的就会多起来了。” 黄九姑的女儿怀翠在金陵女学做事不过几个月就嫁出去了,苗小姐在富春要嫁也为难,在金陵就嫁的这样快,凡是挨着金陵女学的边,都跟渡了层金似的容易嫁,明年只怕富春姑娘要挤破金陵女学的大门呐。不过这个话不好和玉珠她们明说,英华想一想李知远那几个年小不曾许人的表妹们,想是都要来金陵女学上学,不禁闷笑。 因苗小姐前几日才来过,晓得她订亲不能不表示,英华到家收拾了一对米珠攒寿字金簪,缠上洒金的梅红纸,叫小海棠送去与苗小姐添妆。小海棠去了半日,袖回来一个纸条儿把小姐,就道:“和苗家结亲的那个萧家,是泉州人氏。婢子听说之后着意打听,原来和萧明萧贤两位公子是一家呐。” 英华惊奇的睁大眼睛。小海棠吞了口口水,道:“苗小姐嫁的人叫萧哲,族里排行十六,他老子就是萧明的亲叔叔,他和萧贤也是远房堂兄弟。” “萧家这个家教!”英华捂着脸朝后一仰,“苗夫人疼爱女儿也算是奋不顾身了,怎么就不打听下萧家底细,由着苗小姐胡来?” 小海棠指了指小姐手指夹着的指条儿,笑道:“这是苗小姐背着人塞把婢子的,小姐看看?” 苗小姐要嫁萧明堂弟的消息太惊人了,英华实是忘记人家还给她捎了个小纸条,忙把纸条拆开,却见纸条上写着明日午间聚贤楼二楼一聚。到了晚间,英华还在思量苗小姐嫁萧明堂弟的事,她想了许久,觉得是自己多嘴了,若是不提潘晓霜在萧明手里,只怕苗小姐不会想到嫁到萧家那种家庭去的,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劝说苗小姐不要赌气嫁人。 聚贤楼离着水西门不太远,是金陵出名的酒楼。楼前青松彩帛扎的彩楼还在,两边棚中站着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歌姬吆喝着卖酒,廊上挂着各色彩灯,青天白日就点着灯烛,极是富丽热闹。 英华出门排场不小,前头有开道的家将,两边有护卫的使女,后面还有压阵的大管家,一群人七八个浩浩荡荡行至门口,早有苗小姐的一个使女接出来,问:“可是富春王翰林家二娘子?” 小海棠认得那是苗小姐的亲近使女,就答应了一声。那个使女引着她们一行人上楼。这个酒楼陈设颇为有趣,大堂中间搭的是个小小戏台,所以楼上回廊极是宽阔,沿着回廊隔出来的阁儿都使的是竹帘,此时楼下戏台上正演傀儡戏呢,所以大多数阁儿的竹帘都是卷起的。看到英华一个小娘子带着从人从廊上走,阁里人多惊奇的瞧她几眼。经过一个坐满青年学生的阁儿,青年学生们突然轰笑起来,一个甚是俊俏的书生被他们推出来,涨红着脸对英华唱诺,吃家将伸用粗壮的臂膀一拨,他就撞回去了。英华目不斜视走过,那个书生呆呆的看着英华的背影,那阁儿里的笑声更响了。 到了苗小姐坐处,不消英华吩咐,柳一丁就把卷着的竹帘放下了,又问守在一边的跑堂要了两根黑漆长板凳,横在帘外,家将们守住一边,管家们守住一另边,一群黑脸糙汉子霸气侧漏,对着方才那群学生虎视耽耽,生生把那阁儿里的笑声瞪没了。 苗小姐记得初见英华时,她身边顶多也就跟两个使女,如今不过出趟门,居然跟着七八个随从,不禁多看帘外几眼。英华叹口气,苦笑道:“我现在是晓得怕了,当初出门若是多带几个从人,潘晓霜想害我也没那么容易。” 一提潘晓霜,苗小姐就露出冷笑,一副“我等着看她什么下场”的模样。 英华本是拿定主意要劝说苗小姐的,看她这样,倒不好马上开口劝说,曲曲折折说:“宗师巡至曲池的事情你可晓得了?” 苗小姐把头点一点,道:“我哥哥嫂嫂本是要来金陵和我们一起过节的,因为要考才不来的。今日我娘已经去书店寻旧年考卷汇编,我还说要托你捎回去呢。” 英华寻思她便是自家得便回富春,柳家商行金陵到曲池必有信使的,捎几本书甚是便宜,便点头答应,笑道:“我后日即回,打算一会去书店逛逛,给我大哥买几本墨义精选。若是我不得就回去,我也要使人送东西回去的。你这一二日买得了书使个小箱装好送到我那里去就是。” 苗小姐又把头点一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英华等了又等,她只拿着汤瓶一滴一滴朝茶碗里倒水耍子,就是不开口。英华本来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劝她的,看她这样,并不似当初自己定亲时满是欢喜充满期待的模样,那肚子里的话就忍不住自己蹦出来了,劝说:“我有个姨娘就是嫁到泉州萧家的。姨丈死了之后,她在泉州存身不牢,带着儿女回沧州投奔娘家。想是她在萧家受了委曲,她提起萧家不是怒就是骂。” 苗小姐抬头看看英华,眼睛微微眯起,并不言语,只冷冷一笑。 英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道:“萧家表兄和表姐曾在杭州住过,我和他们实是相处不大好。远嫁萧家……怕你不容易呢。” “我不嫁,总是我娘的心病。”苗小姐把左手举到亮处,手指上两个戒指上的宝石陡然亮光一闪,“萧哲人又老实,又是正正经经三媒六聘娶我为妇,我为什么不嫁?” 这话里的意思倒像不只是恨上了赵恒,连王家都怪上了。当时你肚里已有孩儿,娶你为妻办不到啊,赵恒纳你为妾王家也要担风险呢。英华再三叹气,苦笑道:“你晓得李家有臭虫之名吧,我很怕将来和他们打交道呢,你……你吃过这许多苦,我想你过的更舒服一点。” “再也没有比萧家更合适我的人家了,不是吗?”苗小姐露出得意的笑容,尖尖的指甲在桌上刻出两道划痕,“我会把萧哲哄的服服贴贴的,会让萧家全族都赞我,还会把潘晓霜要过来做萧哲的妾,日日夜夜踩着她,一直到死!我晓得你劝我是好意,可是你不是我,你不晓得我有多恨她。我的孩儿,是她害死的……呜呜。”苗小姐伏到桌上痛哭,好像被抢走幼崽的受伤母兽,凄厉的哭声带着无尽的仇恨直击人心。 英华没有生养过,实是不能想像失去孩子的母亲有多伤心痛苦,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失去孩子的母亲的伤心和痛苦。苗小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颤抖,每一声抽泣都像鞭子在抽打她的心。她还记得从前的苗小姐在她家里等赵恒回来,哭红的眼睛其实是晶晶亮的,有赌气,还有期待,那个时候的苗小姐,是活泼有生气的。她还想到那一回在县里苗小姐把玉给她时,腊黄的脸和风吹吹就倒的模样。前几日见她,她言笑如常,人却似枯木一般,眼中都是沉沉死气。若是她不曾遇见赵恒,她现在还是那个会和表哥赌气的骄纵少女吧。若是她似怀翠一般,便是爱慕赵恒尚存理智……英华在心里深深地替苗小姐难过和可惜。 英华轻轻把手搭到苗小姐发抖的背上,替她顺气,又喊小海棠去讨瓶热汤来,倒了盏热水劝苗小姐吃。苗小姐慢慢把整盏热水咽下,小海棠早捧着洗脸水候在一边了,苗小姐擦过脸,把手巾甩回铜盆,换过一张笑脸,道:“方才失态,让英华小姐见笑。” 这人一会风一会雨,这是拧劲又上来了?英华情知不能再劝,顺着她的口气道:“人总有难过的时候,父母尊长面前不能哭,不在朋友面前哭一哭,还能到哪里哭呢。” 苗小姐微微点头,道:“我意已决,你不需再劝,其实今日约你来,是想问问你,你晓得泉州萧家多少?” “萧家在泉州的名声,和李家在富春的名声差不多吧。”英华觉得为了苗小姐那个失去的孩子,也要助她一臂之力,“具体如何我却不知,但是我舅舅家的商行在泉州有分店,我即日写信去叫人打听,想来打听三五日就够了,再加上来回顶多二十天就能有回信,只是那时我不在金陵,信如何寄把你?” “寄到你青衣巷家中,我自去取。”苗小姐挽袖子理镯子,居然笑起来:“信寄到了,叫你们管家到我家里送个信,就说玉珠替女学同窗捎信把我就是。”说着站起来对英华福了一福,“你是心地极好的人,我替没福的孩子谢谢你。” 是苗小姐的孩子,也是赵恒的孩子呢。苗小姐都晓得为孩子报仇,赵恒他在做什么?英华并不晓得赵恒早有杀潘晓霜之心,只是因为怕连累她才多费手脚放潘晓霜一条生路的。她心里突然涌上对赵恒的失望。苗小姐不做他的妾,到底怀了他的孩子,出了事他不管不顾已算薄情,孩子总是他的骨血,被潘晓霜害没了,他怎么可以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此时赵恒已经晓得潘晓霜在金陵为娼,也晓得英华用了法子让潘晓霜暂时不能露面。暂时他的对头是不能拿潘晓霜来为难他了。然出了名对他一往情深的潘晓霜仍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人家原是为了他才去的富春,沦落风尘那样惨,若是他不表达出适当的善意,与他名誉有损。可是他连纳潘晓霜为妾的想法都没有,再说潘太师虽然靠边站了,潘淑妃私底下和他哥哥又打的火热,有他哥哥出头,强把潘晓霜嫁他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赵恒思之再三,去拜访了他老子的左膀右臂,同是姓潘却不是潘太师一党的潘大将军长谈几个时辰,和潘将军同见他老子,跪求潘家幼女为妻。 晋王做了官家,儿子的婚事虽然老太妃还说得上来话,到底已是亲爹做主。潘氏幼女虽是武将女儿,却温柔端庄,实是良配。官家把满朝文武的女儿们提出来摆一摆,确实没有比潘氏女更合适的了。更何况官家一共只有三个儿子,前不久才没了二儿子,大儿子又是要立为太子的,待这个不争不抢性子还有些懦弱的三儿子,官家心里就疼的狠了,儿子想娶亲,人家准岳父的也乐意,为什么不准,大笔一挥,封赵恒为楚王,潘氏女为楚王妃,还在后宫挑了几个美人给儿子做侧妃。 107萧贤的州试必需泡汤 楚王娶妃的消息在京城一传开,京城几家女学愁云一片,从七岁到十七岁的女学生们,总有十之四五无心上课不想吃饭,还有好几位家世和潘将军相当的大臣之女哭哭闹闹要出家做女道士。消息传到杭州,便是高高兴兴备嫁的杜九娘,都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伤心了好一会。 英华听小海棠禀报此事时,正在清槐居她自己的书房里看泉州送来的萧家资料,笑了一笑把记事簿合起,寻了个匣子装好封起,叫小海棠拿出去寻柳一丁,使人送到金陵青衣巷去。 中饭时杨氏疼爱的看着英华,不停劝菜劝汤,捎带着也给清小姐夹了两次菜。清小姐不明所以,看杨氏今日格外温柔慈爱,她就瞅准杨氏再一次给她夹菜的时机说:“舅母,听讲曲池将开州试,给我哥哥报名了吗?” 杨氏握筷的手稳稳的把那根菜儿夹到清儿的碗里,笑道:“贤儿也要考?贤儿要考不何不在泉州闭门读书备考?他一会儿杭州,一会儿富春,还要去沧州,他也要考?” “怎么会不考?”清儿急的额上都渗出汗,忙忙的站起来说:“我哥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不让他考!” 要考就回泉州去考嘛,州试这等大事,萧贤自家不谋划不主张,让妹子随口和柳家舅母说一声就行了?英华被小小的呛了一下,萧贤的事她要避嫌,最好的相处之道就是装孩子气赌气不搭理人家,所以她只努力咽饭粒。 树娘看不过眼,清了清嗓子,道:“清儿,今年州试行的是新规,你哥哥没法在曲池考,只能在原籍考,还要取三张甘结保状的,一张本族族长,一张本地士绅,还要有一张殷实商铺。便是想走偏门在曲池考,后两张保状好办,曲池本地各大姓岂会轻易给外人写保状?泉州萧家族长能给你写曲池保状否?” “我堂兄萧明也是要考的,他就是族长之子。要族长的保状极是容易。”清儿离席跪到杨氏脚边,抱着杨氏的小腿央求:“舅母,求求你,替我哥哥写那两张保状吧。” 要族长士绅的保状也是怕考生冒籍好吧,就是三保状齐全,萧明萧贤要考也要回泉州才能考好吗?杨氏笑眯眯看着清儿,亲切的说:“傻孩子,咱们出保状容易的很。你哭什么,快起来,先吃饭。吃完你要几张,舅母就与你写几张。” 杨氏的使女一个叫笛子的过来,伸出一手轻轻夹住清儿的膀子,把她提起来扔到椅上,又一言不发退到杨氏椅后站桩。想是笛子下手略重了些,清儿揉着膀子,两个小眼圈儿红红的,眼泪就是不滴出来,她含泪抽泣的模样极是可怜。 可惜这屋里三个坐着吃饭的,杨氏换了一双筷子,笑眯眯夹了一块鱼肚递到英华碗里,又夹了一块腮下肉到树娘碗里。英华低头吃饭吃的极香。树娘舀了一勺炒兔肉到碟子里,极是用心拿筷子夹着玩。这三个人各忙各的,就没有人有空瞅伤心的清儿半眼。吃完饭撤菜揩净桌子。树娘给英华使了个眼色,道:“我祖母给我寄了一套好茶具,今日风清日和,正宜烹茶,妹妹替姐姐鉴赏一二如何?” 英华猜树娘是有心和舅母修好,忙应道:“舅母廊下绿影透帘,正宜烹茶,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又笑嘻嘻去摸杨氏大而圆的肚子,问:“舅母闷不闷?我们陪你耍一会可好?” 本是树娘和杨氏赌气,杨氏虽是懒得再管她的婚事,到底自家亲戚,人家肯低头她自是顺势给台阶下,点头道:“好,咱们斗茶耍子。”说着就带着嘲笑的意思看着英华说:“你要不要先认输?” 英华站起来冲着树娘先拱手,再冲着杨氏拱拱手,道:“此非吾能也,认输认输。”说完又朝清儿拱拱手,笑道:“清姐姐肯定也比妹子强,我一总认个输。” 清儿被大家无视好久了,难得英华管她,她揩揩眼睛忙过来牵住英华的衣袖,道:“英华妹妹,从前都是姐姐不好,对不住你。州试是我哥哥一辈子的大事,你爹爹是翰林,一定能帮到我哥哥的,对不对?” 英华愣了一下,抬眼正好看到杨氏乐不可支冲她偷偷挤眼。杨氏快要生产,年纪又有点大了,大家都有些怕她难产,郎中说要她保持心情愉快才使得,所以连树娘今日都放□段哄舅母开心。她要不管又怕清儿歪缠惹舅母生气。再说清儿这样不懂装懂的,说话办事格外可气,她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英华把清儿扶回椅上坐好,喊人去前头书房讨那几日的邸抄来。 少时席五郎亲自把邸抄送来,照着平常送资料给小小姐的惯例,小小姐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处随时要问他的,所以他也不走,两脚八字一摆,似根定海神针立在阶下就不动了。 树娘吩咐使女在庭中摆茶具炉子,一转身看见一个青年在她身后不远处站桩,甚是不悦,皱着眉叫使女们把茶具炉子搬开。席五郎甚是知趣,默默移到另一侧。 英华将几本邸抄都翻到科举那几页,让清儿自看。清儿看了半日,瞪大天真单纯的眼睛看着英华,疑惑的问:“这上头都说了些什么?” 难道教清儿的先生是盲人客串的?明明规定一条一条写的清清楚楚,她怎么看不明白? 英华在舅母慈祥的注视中,一条一条读把清儿听,但有与往年不同的,还要解说一番。阶下树娘汤瓶里的水都倒掉有四五次了,清儿才算听明白,今年科举循的是前朝旧例,州试省试殿试之外,还加了一个县试。这个县试呢,从今年起,定例每年十月考一回,县试依照人口比例录取四十到两百名不等,这些人必需每年参加县学的四季考试都在前三等,才有资格参加三年一次的州试省试殿试,若是接连四次都考不到前三等,就连县学的考试都不必考了,回去再读三年书重考县试吧。 今年江南六省的州试时间统一定在腊月初一,县学的四次考试就算是省掉了。省试是明年三月,殿试是四月。换句话说呢,萧贤只能回泉州先考县试。并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直接随便在哪个州县报名考州试。今年报名非要三保俱全,也就是防止考生们打时间差,在曲池考完了又跑杭州来考。所以今年科举考试一开的消息传开,大家都飞奔回老家,谁也不肯朝外跑。 萧清听毕愣了半日,泣道:“现在喊我哥哥回泉州怕是来不及了,怎么办?” 英华笑着摇摇头,没有接话。她好心寻块手帕给萧清擦泪,都能让萧贤说是她赠的表记,吃过一回亏就当牢记教训,再吃亏纯是自找,所以虽然她现在和萧清说话和气,但只要萧清提萧贤,她就闭嘴。 萧清看英华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样子,扯着英华的手不肯放,只说:“助我哥哥,助我哥哥。你爹爹是翰林,一定有法子的。” 她家翰林老子有儿子有学生有侄子要考的,正是要老老实实避嫌的时候,便是有法子使也不会使在这个曾想坏他女儿名声的外路亲戚身上好吧。更何况今年为何要施行新花样?就是不许冒籍州试。新帝头一回科举正是要严办的时候,谁会傻的自寻死路?英华觉得根本没办法和清儿讲道理,笑脸都僵掉了。 杨氏看不上清儿这个胡搅蛮缠的模样,喝道:“够了。你们五姨送你们兄妹回泉州,不是捎信把萧家了么,千叮呤万嘱咐叫管束贤儿在家读书。这话说的还不明白?你们在泉州呆不住怪谁?到了杭州之后,贤儿又说要去沧州探母,又说要给舅舅助忙,哪一个字提及他想科举了?他自家不提,咱们哪晓得他想科举,又怎么替他提前谋划?事到临头你在这里和英华闹又有何用?” 萧清一看舅母把那副和颜悦色的好脸收回去了,吓的立刻就把手缩回去,别别扭扭走开两步终是不舍,又回来紧紧捏住英华的手腕,用无限期盼的目光看着英华。 英华一到萧清装可怜的时候,全身寒毛都是立起来的,岂会轻易心软,只是笑道:“看着我也没有用啊,表姐,我比姐姐你还小一岁呢,你没得法子,难道妹子就能有法子?”说着甩开萧清的手,速速的避到舅母身后替舅母捏肩。 萧儿愣了一下,提起裙儿直奔阶下,又去央求树娘。树娘不似英华吃过他们兄妹大亏,她又是一心要嫁读书种子的人,对立志功名的人都有好感。萧清为了哥哥科举这般求人,倒是合了她的意,所以她就把平常对萧清的看不上都放下了,轻言细语劝萧清莫要着急,又问她萧家在杭州可有人帮她设法。 萧清便道:“我堂兄萧明就在杭州住着,他也是前几日才晓得州试的事情,特为捎信把我,叫我和哥哥通气呢。可是我写信托月琴帮我寄到富春去,五六日都没有回信来。” 树娘啐她道:“你自家没有仆役?你也晓得州试是你哥哥一辈子大事,使个管家送封信去富春何难?” 萧清语塞低头,过了一会又扯着树娘的衣袖软语央求,两个人头凑着头嘀嘀啾啾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居然手拉手进厅里和杨氏说要出门逛。树娘自家有车有船有从人,要出门极是便宜,平常出门也不和杨氏说的,要走就走。今日要带清儿一起,来和杨氏说一声算是极给杨氏面子。杨氏自是不会拦,候她两个去了,才和英华讲:“你不怎么搭理清儿,她缠你都极是烦人,明儿树娘还不晓得要烦成什么样呢。” 英华笑道:“姐姐妹妹们天天在一处玩耍,都是好一会歹一会。明儿烦了后儿又会和好的。倒是萧家表兄州试这个事情,舅舅有没有拿主意?”因杨氏看着她,她就把萧贤吃醉了闹着要读书一事说把杨氏听,又道:“萧家表兄是立志考取功名的……跟五姨闹过不只一回了。” “我把他弄清凉山搬砖去了。磨他几个月叫他学会老实做人,与他有益。”杨氏笑道:“其实今年州试不考也不要紧,明年还要开恩科的,到时候给他报个名,你舅舅打个招呼必过。且让他再吃两个月苦头罢。倒是你,你家里的哥哥们和你的小女婿都要考试,你可放心?不然你回家去住到州试完了再来?” “家里有爹娘做主,不须我掂记。我就在杭州陪舅母和五姨。”英华坚定的摇头。虽说杨氏到杭州之后再不用她管家务琐事。但舅舅到清凉山以后,五姨那里的文书来往多了十倍也不止,她分担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前一向她去金陵十来日,五姨就累的很了,这几日都在卧床休养。所以她虽然心中极是牵挂富春,也不肯回去。再说杨氏就要生了。住在柳家大宅的,树娘是不管庶务,萧清是管不了庶务,柳五娘又病歪歪的,总要有个人盯着全家,英华此时也确实走不掉。 提到柳五姨,杨氏就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得空劝你五姨多歇歇。你办事去罢。我这里发动还有时日呢,又不是头一回生,不需守着我。” 英华把桌上摊着的邸抄收一收,叠成一叠交把小海棠抱着,出来就看到席五郎还老老实实在院门边站桩呢,英华甚感过意不去,走过去和人家说:“今日问你讨你邸抄实是私事,劳你久候了。” 席五郎笑道:“在书房坐久了,在外头站一站甚好。”抢在英华前头走了几步,又回身站住,道:“八娘今日在家包羊肉韭菜馅的小包子,说要包一笼把你,怕你不吃韭菜,让我问你一声儿。” “我吃韭菜的。”英华高高兴兴答应着福了一福,道:“八娘有好吃的总不忘有我的份儿,多谢席五哥转告。” 英华的笑容很真诚,席五郎也笑着回了一礼,道:“多礼多礼。那回头晚饭时让她送到清槐居去。对了,方才我无意中听见萧清小姐说要带树娘小姐去什么栖霞观,那是道观罢,我多心问一句,可是树娘小姐要做道场?” 席五郎这话看表面上的意思是问要不要随礼,其实是曲折提醒树娘和萧清去栖霞观不大合适。 英华想了一想,有席五郎这个人对柳家很忠心,又极聪明,人心地也还好,有些话可以对他说得,因道:“送清姐姐到杭州来的萧明公子寓处就在栖霞观。想是树娘姐姐陪她探望族兄去了吧。” 席五郎眉头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到底开口说:“听朋友说,杭州城里的几个公子哥儿这一向都在栖霞观赌钱耍子,女孩儿们去那里……还是多几个从人陪同好些。” “清儿姐姐想来也不晓得这些事,然她探望族兄也不好拦她。”英华沉吟了一会,道:“她们想来没走多远,我和舅母说知,喊些家将追去陪着。”说完郑重又对席五郎行了一礼,忙忙的掉头回杨氏的住处,把席五郎说的话才杨氏说了。杨氏就叫笛子点十来个人去追。 然到底晚了一步,笛子带着人追到栖霞观门口都不曾追到人,使人进观打听,萧明早就搬走,他租住的那院院门大开,空无一人。 难道是萧明布了局,勾结萧清把树娘拐走了? 108姻缘总是天注定 上 笛子使人进观查看,观内一间偏院里挤着总有百十人在赌,前观后院并无萧清和树娘二人踪迹,萧明租住的院落空无一人,此事甚是蹊跷。萧清和树娘都是柳家正经亲戚,若是被人拐走如何是好?笛子唬的要死,飞奔回家禀报。 杨氏觉得萧明才被她收拾过,不见得有那个胆子拐人,然树娘出门只带了一个车夫两个侍婢,一出门就不见踪影,实是不能让人放心。杨氏忙忙的点家将分散进城悄悄寻找。 英华记得原是使了人盯萧明的,忙喊柳一丁来问那人哪里去了。柳一丁道:“盯梢的是路四,他说有事就来报,想是无事,所以不曾来。” 英华道:“萧明如今不在栖霞观住,这样大事他都不来报?去查他。” 柳一丁忙忙的使了两路人马,一路去喊盯梢的路四回来,一路就去查路四的底。路四还不曾回来,查的他先来回说:“路四这一向每次回家都有财帛把他浑家收藏。他浑家连他兄弟都已喊回家。” 柳一丁亲自去问,路四的兄弟一口咬定不晓得,他浑家却道:“大管家你使他去打探消息,他日日在那里混着,原是人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不赌能怎么办?这些又不是白收人家的,都是和人家玩两把,手气好赢来的。” 柳一丁听得这样说,便晓得坏事了,先把路四的浑家押到隔壁扣起。少时路四回来,看到他屋子里翻出来的那堆财帛,不敢撒谎,老实说:“管事使小人去栖霞观盯梢,小人装做闲汉在那一带厮混,和观里道人混熟了,他们看小人手里有几个闲钱,再三喊小人耍钱小人才去的。小人第二回去赌就撞见萧公子,萧公子认出小人是柳家的家人。小人只说好赌被柳家赶出来了,也不曾说别的。萧公子也不曾问别的。小人想栖霞观开赌又不是萧公子开的,他就租的栖霞观的一个院子做下处,不过每日下场赌两把,等闲不出门,所以小人觉得不需回来禀报……” 柳一丁再问萧明的动静,路四嗯呀啊呀半日,吃了打才说实话,原来他赌性极大,镇日窝在赌场,吃饭睡觉都不舍离开,每日见萧明来赌钱,只说萧明还在栖霞观住,并不晓得萧明何时搬走。倒是昨日萧明托他寄了一封信把萧清,他因萧明每次赢钱都把他吃红,所以悄悄把信送进内宅,也不曾禀报。 这个盯梢的显然是盯梢不成反被收买,柳一丁恼的要死,忙忙的禀报英华和柳五姨知道。柳五姨一听大怒,道:“把路四两口子送去马场养马,他的兄弟伴着他居住,居然不知情,罚薪三个月。”发落完了管家,才问英华:“为何使人盯萧明的梢?” 英华便把潘晓霜一事说与柳五姨听,说:“我想这也不算大事,使个人盯着,也是以防万一的意思,没想到居然让萧明认破了。” “下回要盯谁的梢问福寿要人罢。”柳五姨道:“原来是你断了潘家后路,难怪难怪。潘家在京城放消息说潘晓霜并没走失,一直在老家陪伴祖母,才染时疫病死。潘晓冰那个剑人还在老太妃面前哭了半日,请旨出宫替她妹子办后事呢。” 这个潘妃不是一向最是偏爱潘晓霜的么?明明妹子沦落风尘受苦,她不赶紧寻找,居然演戏说妹子死了,这是存心不要认潘晓霜了啊。想到潘晓霜这个麻烦精以后再不会祸害人了,英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忍不住拍拍胸口吐一口气。 柳五姨伸出涂着朱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在英华额头上弹了一下,啐道:“潘家投靠了恒儿的哥哥,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将来潘家若是和潘晓霜接上线,晓得潘晓霜为娼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总要还席的。” 英华笑嘻嘻道:“没有真凭实据怕什么?潘晓霜和我从小掐到大,潘妃哪一回见我都没好脸,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潘家投靠赵恒的哥哥又怎样?官家今年才四十来岁,极少还能做二十年皇帝。这二十年潘家必不能翻身,再过二十年,谁还能记得潘晓霜和王英华的小恩怨?” 柳五姨抚掌大笑,道:“在大人看来,你和潘晓霜之间确是小恩怨。还是我家小英华看得开。潘晓霜翻不起大风浪,无需再理会她。”笑了半日才想起来,又问:“清儿和树娘到栖霞观去,如今人都不见了?” 英华苦笑着点头,道:“舅母已是点了几十家将悄悄出去寻找了。” 柳五姨想了一会,道:“那个萧明有心巴结我们家,没那么大胆子敢拐人。八成是把清儿约到城外哪里见面去了。叫你舅母把人撤回来罢。” 清儿带着树娘确实没到栖霞观去。萧明将着潘晓霜到栖霞观住了一日。观中开赌,观主岂会放过萧明这个财主,萧明在赌场看到柳家管家,晓得柳家在他身边放了盯梢,他就存了小心,悄悄在城外梅陇一个山庄租了一个小宅,把潘晓霜安置在那里。他每日到赌场晃一回,其实出了赌场就到庄上小庄窝伴潘晓霜居住。如此萧明还不能放心,有心约王家二娘子面谈,费心收买路四,托他捎信把清儿,要清儿把王家二娘子约到城外香雪海望梅亭一见。 所以清儿和树娘出门,朝西拐了个弯就朝香雪海去了,跟她们前后脚的笛子一众人等出门直奔东边大道朝栖霞观去,哪里追得上她们。 那个望梅亭建在山坡上,不远处有个大荷塘,塘边柳树成林。萧明戴着便帽,穿着白衫,坐在塘边柳枝底下垂钓耍子。他本来生的就好,这么一副名士的款儿摆出来,坐在车上路过荷塘的树娘瞧见,心里就喝了一声彩,暗赞:“好俊俏的学生,好风流的气度。” 望梅亭里只有两个小僮,一个蹲在亭外石阶边拿个小扇扇炉煮汤,一个拿着本《尚书》盖着脸在长板上发困。看到清儿来了,煮汤的那个小僮喊睡着的那个去喊公子。树娘顺手就把《尚书》拾起来翻看,就便倚着美人靠。 树娘气质风度都是极出挑的,长的虽然不如萧清娇美,长眉细眼另有一种雅致高贵。清冷美人亭中翻书,人美,意境更美。仿佛连轻轻吹过的风都变得风雅起来了。 萧明缓缓从山坡底下走上来,对冷美人一见钟情,目不转睛的看着树娘,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树娘偶一抬头,看到她方才点过赞的书生痴痴的看着她,不觉芳心大跳。 树娘家也是商人出身,本朝重商,读书不成做商人的不少,但经商致富想借读书改换门庭的更多,树娘家就是一例。可惜她家这几十年把家中男丁都当成读书的种子撒到地里,一个发芽的也没有,烂掉了倒有一多半。树娘的父亲和叔伯都是花钱买的闲散官职,不过图个免税好看罢了,一来不能任实职,二来真正科举出身的人家还瞧不上他们家。所以树娘祖母把满腔怨念都寄托在了树娘身上,发狠教养出一个通晓琴书画,能写诗会做文章的才女孙女。 树娘自家是才女,满心都想要个才子配她,几经挫折觉得考得起的才子太难得,退而求其次要个能读书考个功名的也罢了。但她心里还是想求才子为配的。 萧明笑容温润如玉,身姿挺拨,风度潇洒不必说,一举一动既透着小意温柔,又显得极有男子气慨。况且他身上衣饰俱都清雅精致,袍带上的莲花绣纹是拿银色丝线绞着藕合色的丝线绣的,一举手一投足,暗纹微烁,朴实之中暗藏奢华。压衣角的是枚澄净纯粹的碧玉环佩,价值不菲。总而言之,这个萧明人生的好,风度也好,又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还有才子范儿,若还是个读书种子,就是树娘的完美丈夫有没有! 树娘有心,萧明有意,二人见过礼闲话,谈诗谈词谈文章,越说越投机。说得兴起,萧明叫小僮铺纸研墨,就从桌下取了一本书把小僮,让小僮随翻随指一条,他和树娘写墨义耍子。 前有荷塘莲叶田田,后有万顷梅林,亭中茶具精致,才子佳人本该谈谈风花雪月才应景,偏这两个人埋头写墨义策问浑身是劲儿,闷的清儿呵欠一个接着一个。 树娘端坐案边悬腕写策问,偶尔抬眼看萧明下笔如走龙蛇,她的眼睛越写越亮。萧明时时抬头,看向树娘的目光也是越来越满意。他的家教其实和树娘差不多,萧家这么些年烂掉的读书种子比起树娘家来只多不少,萧明的老子想儿子想考取功名的心更甚。他老人家为人机变灵巧,总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每年都花不少银子请真名士真才子写墨义写策问,再挑好的让儿子背熟背透化为己用。萧明自家心里有数,别看他写在纸上的句句精华,全是别人的。若他自家写的那些,怕是还不如眼前这位真才女美树娘。 若是娶了树娘……不只成了柳家的正经亲戚有靠山,而且他对树娘实是一见钟情,样样中意。树娘言辞爽利,说起科举来头头是道,娶来家不只可以红袖添香,还能陪他读书,绝对是贤内助啊。是以萧明手里写墨义策问,心里已是摆开十二架算盘在那里噼里啪啦算得失,谋进退,发狠一定要把树娘体体面面娶回家做正头娘子——至于另一条捷径潘晓霜,萧明从看到树娘第一眼之后,是真忘记了。 清儿坐在亭外托腮望风景,心里实是乱糟糟的。萧明待她虽然亲热,但是这位堂兄在族中一向以严厉有手段出名,其实她是有些怕这个堂兄的。堂兄写信来,叫她今日务必把王家二娘子带出来一会。王英华不理她,她没得法子把树娘拖来顶数,心中甚怕堂兄恼她。若是堂兄也恼了不理她,还有谁能助她离开这个表面待她亲热,其实冰冷的柳家,助她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清儿一次又一次偷看萧明,萧明有所察觉,对这个族妹回报了一个很满意的眼神。清儿心中稍定。少时树娘要去洗手,喊清儿同去,清儿便说不想动。树娘此时怎么看萧明怎么满意,情知清儿见族兄必是有话要说的,她怎么能不知情知趣呢,便独自带使女去荷塘边洗手去了。 边上没得外人,萧明便问萧贤近况,听说柳家并没有给萧贤在富春报考州试的意思,皱眉想了一会,道:“此时回泉州怕是来不及了,便是赶得上报名,时间都花在赶路上,准备不好考不到好名次反是丢脸。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皇帝才登位头一次科举一定极严,想来柳家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让贤弟去考的。你莫担心,贤弟若是急了,你就把我这个话写信去劝他一劝。我听讲杭州首富沈家请柳家女眷去赴相亲宴,你和树娘都去了?” 一提沈家,清儿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泣道:“哥哥,沈家大郎明明心悦我,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五姨不喜欢我,偏说那是沈二郎……” 萧明听得前半句,再把这个妹子细瞅一瞅,萧清在萧家女孩儿里生的本是最出挑的一个,想来沈家大郎是看中这个妹子的皮相了。萧明甚是满意清儿把树娘引来,要娶树娘也还有用清儿处,再说沈家是杭州大族,清儿嫁到沈家也是笔划算的买卖,就道:“你莫哭。沈家大郎我也曾和他见过一面,说得上来话的。哥哥替你设法就是。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必叫你们成为佳偶。” 傍晚树娘和清儿回到家,两个满面春风手拉着手儿进树娘住的那院去了。杨氏和柳五姨也没声张,悄悄把散到城里寻找她们的人手撤了回来,又把树娘的车夫提来问话,才知树娘和清儿去香雪海见萧明,树娘和萧明相谈甚欢,临别还约明日再会。 姑嫂两个相对苦笑。柳五姨咳了数声,叹息道:“树娘轻易不搭理人的,她和萧家那坏小子既然说得来,咱们拦着只怕更坏事。” 杨氏冷笑着扳指头数:“萧家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大户,有钱这条算是够上了,那个萧明长的也不错,谈吐也上得了台面,说他是个才子只怕女孩儿们也相信。他还没有结亲吧?” 柳五姨点点头,道:“他是族长之子,尚未定亲,不过他新置了一房姬妾,模样绝似潘晓冰的妹子。” 杨氏愣了一下反倒笑了,问:“真的?” “英华在去金陵的路上撞见的,事关重大,我叫她不要讲。若不是出了这个事,本想连你瞒住的。”柳五姨也笑了,“这个萧明胆子还真大,可惜没摸到大路上。” “也还聪明,肯低头伏小能忍。敢把潘家女儿扣在手里,想来也有胆识也有手段。这样的人不能把他推到对头那边去。”杨氏琢磨了一会,道:“我使人去泉州打听他的底细,若是过得去,树娘看得上他肯嫁他,咱们何必做棒打鸳鸯的坏人?” 柳五姨还有些犹豫,杨氏劝她:“树娘这六七年相看的人家总也有四五十家了,还是头回听说她和谁相谈甚欢。再者说,萧明这小子又是一心一意想抱柳家这棵大树的,只要柳家不倒,他必待树娘好。便是树娘看不上他,他现在也不敢对树娘使坏,咱们只顺树娘心意罢。” 柳五姨思之再三,再回想从前她的□,确是杨氏说的有道理,便依了杨氏。晚间英华过来伺奉她吃药,她就把使女们支开,把杨氏的意思透露给英华,再三的吩咐她莫要管树娘的事。 英华甚是不解,说:“萧明不是良配啊,咱们好好劝说,树娘姐姐一定会听的。” “树娘性子和你不同,不听人劝的。”柳五姨怜爱的抚摸英华披在肩上的黑发,“萧明这人呢,在你看来确实不是良配,在五姨看来,他也不是你这样女孩儿的良配。但是配树娘还真不错。树娘太过清高不理庶务,若是配个敦厚老实的丈夫,只怕成亲几年就穷了。萧明呢,精明厉害,又知进退,正好补树娘之不足。” “可是这人……他走到哪里,都喜欢喊几个娼伎陪着。”英华还是不能赞同,看柳五姨也微微皱眉,忙道:“树娘姐姐肯定不能忍受这些的。” “没几个坠落红尘的仙子做红颜知己,又岂能称才子。”柳五姨面上突现冷笑,“一心一意要嫁才子的女子,都认定自己是才子唯一的真爱,岂会计较这些小节。好了,五姨累了,要睡了。”柳五姨转身倒进床上,回手就把床帐扯下。 五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英华愣了一下,替五姨把床帐理好,退到门口时,仿佛听见帐中有泣声,她朝守在门边的双福摆摆手,轻轻把卧房的门掩上,拉着双福在庭中阶下坐了一会,估量五姨睡着了才走。 自第二日起,树娘和清儿每日不是湖上泛舟就是去街市闲逛,再不然就去寺庙烧香,自然日日都能偶遇萧明。 柳五姨装做不知,杨氏也不过问,只是加派了四个家将守护。英华因为那晚五姨发脾气说的那些话还哭了,也不敢再提树娘的事,只说但有机会单独和树娘说说话,然树娘日日都在外头逛,中饭极少回家吃,总是碰不上见。英华这边有看不完的文书,记不完的卷宗,一转眼秋风起,五姨的咳嗽加重,杨氏临近生产,英华便似蜡烛两头烧,更加顾不上树娘和清儿了。 这一日上午杨氏发动了,进了产房一个多时辰产下一子。柳五姨本就身上不大好,和英华在产房外守了许久,听禀母子平家,也就坐了小轿回房补眠。英华请奶娘把小表弟抱出来看过,正在杨氏的小书房给舅舅写报喜的信呢,小海棠提着裙子跑进来,喘着气说:“二门上说,沈夫人替沈大郎来提亲来了。” “来求树娘姐姐?”英华放下手中的笔,笑道:“眼看就要入冬了,沈家还没有给大郎相到更合适的?” 小海棠的小脸蛋涨的通红,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骄傲,“不不不不,不是求树娘小姐,是求小姐!求我们王家二娘子!” 109姻缘总是天注定 下 沈夫人上回来柳家大宅,明明舅母侧面和她老人家说过王家二娘子定过亲了呀。沈夫人得多糊涂才会听不明白?英华再看小海棠,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么,忍不住啐了她一口,笑骂:“看你那得意模样!” 小海棠缩着头蹦到一边,道:“咱们要回避吧,是不是把沈夫人晾一会。等五姨睡起来再见她?” 英华想一想,摇头道:“五姨今日累的很了,怕是睡到天黑呢。沈夫人是来提亲的,亲事不成晾她做甚,我亲自去见她。” 沈夫人看到英华一个小姐出来说话,本来脸上的五六分怒容就变做七八分,怒道:“杨夫人和柳五娘怎么不敢来见我?” 这是来提亲的还是来寻仇的?英华按下心中的不快,对着沈夫人施了一礼,笑道:“舅母刚刚分娩,还在产房不得出来。姨母从子时就守着舅母,实是累的很了,才去歇息。奴听说夫人是为英华而来,所以斗胆来见。” “你是王家二娘子?”沈夫人的怒容换成讶容,站起来牢牢盯着英华,问:“你是王英华?” 英华点点头,笑道:“我是王英华。” 沈夫人上下打量眼前的王英华,少女在堂上站的笔直,目光端正回视她质疑的眼神,既不胆怯也不畏缩,嘴角甚至微微上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是一副自尊自强的模样,绝不肯假扮别人的,她必定是王家二娘子本人。 沈夫人深深呼吸,酝酿了好一会,才道:“我家大郎把自己反锁在家庙的塔上,说他和王家二娘子真心相爱,不娶王家二娘子他就从塔上跳上来。” 英华愣了一下,微笑道:“如果这个王家二娘子指的是我,他肯定娶不成。” 沈夫人居然点点头,赞同的说:“不是你。若是你,你不敢见我。他这一向早出晚归,换下来的衣衫上都带香味,显然是和女子相会。不晓得是谁让人假冒你的名头捉弄他。” “冒谁的名头不好,偏要冒我的名头。”英华冲沈夫人笑了一笑,道:“这人必是想我们两家结仇呢,不是与我有仇,就是与府上有仇。” 沈夫人老脸微红。她从前没打听清楚,只说沈家比王翰林家富有,侍郎配翰林的家世也正好,她家大郎在亲戚里头又是出了名的好,只要她求王家必许的,所以在儿子面前没少夸王家二娘子,话里话外简直王家二娘子就是她家的人了。谁知相亲宴人家没来,她亲自上门和杨氏夫人说,杨氏夫人也不接她的话。再和杜亲家询问才知,王家二娘子早定了亲,她才晓得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都没好意思再跟儿子提“王”字。大郎一向不理俗事,必是还以为家里人是乐见他和王家二娘子在一起的,所以有心人故意设圈套,大郎轻轻易易就上套了。沈夫人已是想到有哪几个和她家不对付的人会做这种下做的事情,嘴角抿的紧紧的,面色阴沉的可怕,显得法令纹格外的深。 英华看沈夫人神情变幻不定,显是在思索谁在陷害她,便退后几步,压低声音吩咐上茶,又让小海棠去和福寿说知,马上去查这一向谁和沈家大郎在一处玩耍。 沈夫人听见英华要查她儿子,先是眉头一皱,盯着英华面色变换数次,到底没有说话。 英华静静的直视沈夫人许久,才道:“沈夫人,为你我两家清白名声计,这个冒称是王家二娘子的人必需找到。” 沈夫人叹着气叫她的侍婢捧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今日在大郎房里找到的。王小姐看一看。” 小海棠过来把盒盖揭开,就有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冲出来,呛得她立刻就把鼻子捂住。英华站在几步之外都嗅到了,闻到这股味道也不禁皱眉。 若是这几样东西是王小姐的,说不定事情闹开了还能把王小姐娶回去,这个味儿,连人家的丫头都受不了,自然里头的东西也不会是王小姐的。沈夫人心里有些失望。 小海棠捏着鼻子在盒子里翻了翻,急退好几步,扭头朝外头大力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才道:“是一块手帕一条松花绿的汗巾,上头倒是绣着华字做表记。”这话一说,屋子里柳家上上下下都笑了。英华侧过脸笑的要死。三叶嫂子从人堆里挤出来,笑道:“做表记的人跟咱们家不熟。我们家大娘子闺名瑶华,二娘子又岂会用华字做这些小物件的表记?” 英华含着笑对沈夫人道:“夫人不如回府上详查?” 沈夫人黑着脸不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王小姐可愿陪我去家庙劝一劝我那傻儿子?” “英华并非和令郎两情相悦的那位姑娘,便是去了,又如何劝得转沈公子?”英华微笑着让开沈夫人伸向她的手,又道:“沈公子出此下策,是为了把事闹**婚吧。” 是啊是啊,都说了非你不娶了。把真的王家二娘子带去,若是儿子机灵点一口咬定是你,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沈家当场就把婚事办了,你前头定的亲就是白定了。沈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两只手拉住王小姐让她答应同去。 “若是沈公子看到夫人带去的不是他的心上人,心生失望真从塔上跳下来,就不好了。”英华看到沈夫人眉头又皱起,飞快的又说:“那人既能唆使令郎以死相逼,未必没有第二计第三计。夫人不怕家中有变?” 沈夫人面显疲态,笑容勉强,“他们既然敢冒王小姐之名,王小姐就不怕第二计第三计有伤府上清誉?王小姐随我同去,若有不妥也可以当场指出。” “家中长辈一位才出产房,一位也病着。”英华拒绝的格外理直气壮,“实是不能暂离。英华自问行事无差池,不怕污水泼溅近身。” 沈夫人黯然离去,临别是极是不舍,在二门外探身出轿再三凝视英华。英华站在二门以内,寸步不移,坚决坚定施礼恭送。 柳五姨站在英华身后不远处,含笑看着英华转身,笑道:“我们家小英华长大了,已经学会沉着应对,稳妥行事了。” “五姨,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快去睡。”英华一改方才端庄稳重的模样,跳起来直奔柳五姨身边,嗔着双福道:“沈夫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喊五姨起来做甚!” 柳五姨揽着英华的肩,笑道:“方才我是被产房的血气冲了一下难受,并不是累。回去吃了一碗茶就缓过来了。沈家你处理的很好,后面的事交给五姨罢。” 英华犹豫了一下,想问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扶着柳五姨去看了看杨氏,杨氏睡着未醒,她们姨甥两个就坐在二门内的小花厅等消息。 柳五姨这边使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树娘的一个使女满面惊惶回来,一进花厅就结结巴巴道:“清小姐……清小姐拿刀比着她自己的脖子,要我们小姐带她去沈府。” 一个细瓷茶杯被柳五姨用力掷到地下,摔得粉身碎骨。那个使女哆嗦了几下,不敢挪动避开,任由热汤流淌到裙上。 英华方才看到沈夫人拿来的手帕汗巾,便觉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似曾相识,已在心里怀疑此事和萧清有关系。现在猜想得到证实,她并不似柳五姨愤怒,冷静的说:“你不急,我问你答,慢慢说。” 那个使女畏缩的点点头。 英华便问:“你们小姐和清姐姐这一向是不是出门就分开了?” 那个使女低低答了一声是。 英华又问:“清姐姐去了哪里,做了何事,见过什么人,你们是不是全不清楚?” 那个使女点头略有迟疑。柳五姨怒喝:“抬起头说话,不许撒谎!” 那个使女抬头,看到柳五姨怒容,吓的一个哆嗦跪下,禀道:“婢女一直在我们小姐身边服侍,只晓得清小姐的族兄央清小姐替他打理庶务。所以清小姐虽是总和我们小姐一同出门,总是独自一人去他族兄的住处。至于清小姐结识何人,婢子实是不知,便是我们小姐,婢子也敢打保票,她也是不清楚的。” “今日你们老早出门,去了哪里?清姐姐中是和树娘姐姐可有分开?”英华挽住柳五姨的胳膊,问的极是仔细。 “萧公子和几位公子在灵隐寺办了一个文会,连公子们的家眷都邀请了。因他没有家眷,央清小姐招待女眷,就请我们小姐做陪。今日清小姐和我们小姐并没分开,是吃了中饭没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寻清小姐,不晓得说了什么话,清小姐就拿刀比着脖子要我们小姐和她萧公子带她去沈家。我们小姐说此事非同小可,只他们送清小姐去沈家不合适,使婢子回禀五姨拿主意。”那个使女说了一长串话,看柳五姨脸色极是难看,吓的长跪不起。 英华因树娘是使婢子来问五姨讨主意的,她倒不好抢着说话了,也看着柳五姨。 柳五姨冷笑数声,点福寿的名,道:“你亲自去一趟,把我的话传给树娘听,就说今日清儿舅母临产,清儿本该在家守护,萧公子喊妹子替他招待客人,待妹子果然亲厚,清儿还真是视兄如父啊。他们萧家兄妹情深,咱们外家倒退了一射之地了。萧家女儿的事,让萧家自家拿主意罢。”说着意味深长的瞅了一眼那个使女,挥手叫她带路。 英华听五姨话里的意思,明着是说清儿,其实是说树娘。不曾明说的意思,想是让树娘听了这个话自己回来,若是树娘不回,想来也要似待清儿那般,甩手不管树娘了。树娘性子虽然孤高,然人并无坏心,待姐妹们其实心诚的很。若是她此次走错一步,柳家不照管她,萧明又在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她岂不是如羊羔落入虎口?英华忙忙的使了个眼色把福寿,示意她略等一会,就凑到柳五姨身边道:“五姨,站了这大半日了,咱们去歇一会好不好?” 杨氏得了新奇吃食,新样衣料,流水样供给三个外甥女,虽然心中有厚薄之分,但明面上并没有偏疼哪一个。树娘动不动就甩脸色把她看,她也没有放在心下,还费心为她婚事谋划,便是萧贤萧清两个,柳五姨都不肯照管,她还是能拉拨回来照管,可是她分娩时只有英华一个守在产房外,从早到午不曾离开半步。那两个不过到院外问候一声就出门玩乐,实是让人心寒。柳五姨看英华满面倦容,心里有多恼那两个,就有多心疼眼前这一个。 柳五姨拍拍英华的胳膊,亲切的说:“好,我去歇一会,你也去歇着吧。” 英华笑着打了个呵欠,道:“实是困了,给舅舅写的信才写到一半,我写完再去睡。” 柳五姨是真累了,才睡下又听说沈夫人来跟英华提亲,英华虽是不说请她起,她极是担心英华,所以一直藏在后面偷听,英华处理事情很是妥当,所以她也不曾露面。方才又被萧清气了个狠,劳心劳身实是撑不住了,扶着双福自去歇息不提。 英华到书房抢着写了个“舅母生产,母子平安,树娘姐姐既然人在灵隐寺,为表弟求张平安符速归”的小纸条,让小海棠去塞把树娘的使女。 小海棠是看到自家小姐给福寿姐姐递眼色的。福寿也甚知趣,磨磨蹭蹭点人,套马车,等到小海棠来了,她才上车。小海棠就当着福寿的面把那个字条儿递给树娘的使女,又大大方方走了。 福寿情知小小姐在给树娘通风报信。柳家出了一个清小姐这样吃里扒外总坑队友的猪队友已是吃不消了。清小姐不是柳家养大的,弃之不管柳家不会在意。然树娘若是做错了事,此时柳五娘和杨氏在气头上不管她,她必吃亏。过些时日两位气消了不免又要后悔心疼。本来便是小小姐不通风报信,她也要走点消息的。既然小小姐出手,她乐得给方便,到了灵隐寺外,还故意让使女去喊树娘出来说话,给人家看纸条的机会。 树娘听说姨母不来使了福寿来传话,实是为难。说实话,清儿这回闹起来,她是真不知情。若是没得长辈出头,冒冒然任由清儿到沈家去,该如何收场?围观清儿拿小刀比划脖子的,还有一群杭州本地才子和他们的家眷呢。她心里又慌又乱展开字条看了几眼,觉得王英华这个时候捎纸条叫她给初生的表弟求平安符回家纯是莫名其妙,随手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过一边,忙忙的出去见福寿。 萧明眼尖看见,不动声色把纸团踩在脚底,瞅准机会捡起看过塞到袖内。 少时树娘引着福寿进来,福寿看着满院子人把一个拿刀比着脖子的清小姐围在当中议论纷纷,便问萧明公子在哪里。 萧明公子越众而出,风采出众。福寿对着他施了一礼,把柳五姨的话当众朗声说了,又对着萧清福了一福,道声清小姐珍重,施施然走了,论风度一点也不比萧明差。 树娘听了这一席话,羞愧的满面通红。她这一向心中装满了萧明,别事都不在意,每日和萧明相聚,不是弹琴写字画画,便是约几个同好出游,连萧清有没有在身边她都不大留心,今早听说舅母肚疼,只说舅母月份虽然,生产还早,实是没有留意算舅母临盆的时日,又满心计划要在文会上施展才华,所以在院外问候一声就走了。柳五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敲打她,她再回想英华捎给她的纸条,才知英华叫她去求符的用意。 萧明朝院中的诸位拱拱手,苦笑道:“舍妹和沈家大郎实是情投意合,然沈夫人偏又一心要替沈大郎求娶舍妹的表妹英华小姐,如今闹成这样……真是!清儿,你树娘姐姐还在,你堂兄还在,还有这许多好朋友在,必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着就把深情的目光系到树娘身上,去牵树娘的手。 树娘不由自让教他牵住了手,被他拉到萧清身边,萧明捏住萧清的手,夺下她手里的刀子,把妹子推到树娘的怀里,便喊套车去沈家。 沈家家庙虽在城外,离城不远,沈家有钱,占的地方风光极好。今日风和日丽游人如织,到沈家家庙赏景的闲杂人等格外的多,又有沈家本家一位公子广邀好友在家庙外桃林中结社赛文。沈大郎说声要跳塔,家庙外高塔下霎时就围起足有一千人。沈大郎磨蹭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跳,沈家人上不去,沈大郎又不肯下来。杭州城里姓沈的差不多都来劝说。顺带来看热闹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朋友,聚起来人山人海呐。 休说从车上下来的树娘和清儿都被吓住,便是萧明下车一看漫山遍野都是人,也吓住了。好在他从来胆肥心大,人越多越好挟众意成事,便示意树娘扶着清儿,他亲自开道,护着族妹走到沈夫人面前,拉扯着清儿跪倒在沈夫人面前,他看一看四下里沈家人眼中的怒火,咬一咬牙也跪下了,朗声道:“舍妹和令郎两情相悦,求夫人成全。” 110人艰不拆 上 沈侍郎虽然早早的西游极乐,然沈夫人极是精明能干,把她们这一房的产业把持的牢牢的,别房族人连根针都插不进。沈大郎在杭州一向以情深意重出名,虽然在读书上没有沈家三郎有天份,但是一向老老实实读书,声誉极好。今日这么登塔一呼要娶妻,从前的深情呀长情呀,就成了笑话了。 沈夫人到塔下劝儿子时,听儿子喊的是他和王家二娘子两情相悦,她心里盘算再三:儿子行此蠢事,名声算是坏掉了,便是她把儿子哄下来,将来儿子择配之难,甚于上青天。王家二娘子明明定亲又和她儿子勾搭上了,可见也不是传说中那么的好,但是——王家二娘子的老子是翰林哪,还是皇子的先生哪,娶了她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又是沈家正需要的,便是女孩儿品性上略差些也将就了。王家二娘子和大郎相好,其实等人退亲再聘也不是难事,现在大郎急吼吼要娶,只怕是王家二娘子珠胎暗结……沈夫人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趁着这个时机把王家二娘子娶来家不失为亡羊补牢之举。王家二娘子嫁的不光彩,王家便不能在亲家面前端架子,沈家有所求也不必低声下气,王家二娘子当娶,当此时娶。 所以亲族中有人劝说她去柳家提亲,她就把王家二娘子定过亲一事掩下,顺势而为,默许亲族们张罗婚礼,她自去提亲。依着杨氏夫人的暴炭脾气,若是人说王家二娘子和她儿子有了首尾她不会信的,必定会带着王家二娘子亲至家庙对质。到时候鼓乐一动,大郎从塔上下来,大红的喜袍罩到大郎和王家二娘子身上,当众成亲一床锦被掩去风流罪过,杨氏夫人就是不愿也只有捏鼻子认了。 可惜沈夫人想的虽好,却是没有想到和沈家大郎相好的王家二娘子是旁人冒名。杨氏夫人居然今日分娩,柳五姨又病了,柳家并无一个能做主的长辈现身。王家二娘子又是个极机灵有主见的,连二门都不肯迈。沈夫人满肚子妙计全然落空,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庙。她老人家看儿子还在高塔上抱着廊柱吹风远眺,衣带飘拂如仙人,一口气上不来就倒下去了,坐在家人抬来的一张椅上歇息,半日都缓不回劲。 萧明带着萧清走到她面前跪下,求沈夫人成全他妹子和大郎,她老人家一见萧清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第二口气也没上来,半边手足搐动,居然中风。 沈夫人在万众瞩目中倒下来,儿子侍女们都慌了,把沈夫人围在当中哭喊叫郎中。沈氏族中一位族老从人堆中挤出来,先和萧明对了个眼色,才侧耳凑到沈夫人面前听了听,挥手大喝:“休慌,叫大郎下来,马上成亲冲喜。” 趴着围墙的数百闲汉都哄喊:“成亲,成亲,成亲。”声动云霄。沈大郎在高塔上听见,松开抱得紧紧的廊柱进塔,跌跌撞撞下来开门。 族老请萧清去梳妆换喜服,萧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转头拉住树娘的手,道:“我们陪清儿梳妆去,更衣时你也进去,莫让人把清儿调了包。” 树娘一边点头依从,一边心里不免起了怀疑:这一向萧清不是给他料理家务么,怎么就和沈大郎好上了?两情相悦一个未娶一个没嫁,正大光明使媒说亲不好,为何要唱这一出以死逼婚的闹剧?事以至此沈大郎也娶不了旁人,萧明怎么还怕沈家把萧清掉包?今日之事事事透着蹊跷。她素来孤傲惯了的人,心中存疑也不掩饰,便把质疑的目光投向萧明。 萧明却似没有察觉,面带微笑,沉着稳定的扯着树娘的手跟在萧清身后,朝权充新娘梳妆之用的惮房走去。青年男女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甚是不尊重,很有几个前次相亲宴上认得树娘的女子发出讶声。 树娘听见,双颊涨红,就想把手从萧明手中抽出。萧明把她的手轻轻扣住,贴到她的耳边,轻声道:“莫害羞,此间事了我就去府上提亲,必不会让人再笑你。”他呼出的气轻而暖,带着成熟男子的体味钻进树娘的耳朵里,树娘只觉自耳及脑,连带半边身体又麻又软,再被萧明一带,整个人都伏到他怀里去,又羞又臊把什么都忘了。 萧明闷笑不已,把树娘扶住,很是得意的冲围观众拱拱手,笑道:“诸位莫笑,学生和树娘已经定亲,过几日请大家吃我们喜酒。” 此话深得树娘心。树娘跟着舅母到南边来是为择良婿,但是她祖母和亲父俱在,杨氏舅母和柳五姨也不能替她做主。萧明便是上柳家提亲,柳家还是要使人回沧州和她祖母父亲说知才能许。父亲一向听祖母的话,祖母又是极疼爱她的,萧明家世好,相貌好,风度好,读书好,样样都好又和她情投意合,祖母是必许的。所以萧明当众说定亲,树娘不怒反喜,羞答答低头默认了。 跟在树娘身后不远的几个家将看到前头情景,俱都摇头叹气。主母替树娘择配时精挑细选,杨家子侄搂出一大把来挑,但有一点半点不好都要剔去,好容易选得一个极好的,树娘偏嫌人家粗鲁。前面那个萧明不过卖相好点,嘴甜点,她偏看上。似这般当众搂抱调戏,还扯谎说和她定过亲,对她哪有一点半点尊重?这般一闹,树娘还能嫁把何人?树娘嫁把萧明这种人,真是好好一朵花儿插牛粪上呢。 萧清的婚事办的极是热闹,家庙里拜过天地和族中亲长,新人随沈夫人回祠堂拜祭沈家祖先。沈家不只有城中府邸大摆宴席宴客,还在家庙摆了流水席酬谢围观人等。沈家派出去散请帖的管家好似林中被惊起来的鸟群,一群接着一群出大门。 傍晚宾客齐聚沈宅,萧明赶着办的陪嫁送至沈府,体体面面二十四抬,价值过千金。这份陪嫁在杭州城虽然算不上很丰厚,也绝对不能说薄。虽然沈大郎嚷着要娶的王家二娘子变成萧家小娘子让大家伙都受惊了,可是沈大郎没娶成王家二娘子,娶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据说也是柳家外甥可是柳家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萧家小娘子,来观礼的沈家亲友倒是有一大半的人表示喜闻乐见。 沈家依着礼节,把请帖送到柳家大宅,既有与柳五姨和杨氏的,也有送与杜夫人和九娘的。杜夫人和九娘看到帖子上写着萧清的名字,都觉晴天上之霹雳成串,炸得杜九娘把请帖都丢出去了。杜夫人极是发愁女儿将来要和萧清相亲相爱做一辈子好妯娌,把请帖翻来翻去都看出一个洞来,才叹着气说:“若早知萧清会嫁沈大郎,我怎么舍得把你嫁到沈家去。” 杜九娘把请帖夺下丢到地上狠狠踩上两脚,恨道:“可恶。萧清出嫁怎么柳家一点动静都无?娘你不是说柳五姨并无把萧清嫁到沈家的意思么,难道……萧清连柳家都瞒住了?” 杜夫人听见女儿说话,很是无奈,说:“人家请帖既然来了,就在今日毕姻,肯定是瞒着柳家做事。咱们人不去礼不能不到,娘打点贺礼使人送去。你心里烦闷,去寻英华小姐说说话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是什么缘故,也省得下个月你嫁过去两眼一摸黑,说错话做错事惹人烦怨。” 英华睡的正香,杜九娘拉着席八娘来瞧她。红枣见杜九娘脸色不大好,情知她是有事才来,便不说英华睡着的话,请杜九娘和八娘在楼下暂坐,她上楼把英华拍醒。英华裹着被子坐起,一边打呵欠一边问:“她脸色不好看?难道沈家又出什么新鲜事了?小海棠人呢?” “方才小石榴从大厨房回来,拉着她吱吱喳喳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她问我讨了前儿那一小筐果子出去了。”红枣把床帐挽起,外头日已西斜,天色昏黄。英华走到妆台前翻镜梳头,把头发挽了一个随云常髻,也懒得配簪环,罩了件月白绸绣竹叶纹的半臂,下楼时依然不停的打呵吹。 杜九娘看她这个模样,才晓得她方才在补眠,甚是过意不去,藏了愁容笑道:“扰人清梦不是雅客所为,然实在是有一件极是惊人的事要和你说。” 英华歪头想一想,笑道:“难道是沈大郎要娶萧清?” 杜九娘把双掌一拍,赞道:“你居然猜到,了不起了不起。你可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英华便把沈夫人午后来访说与她听,末了才笑道:“沈夫人真是性急,居然今日就娶。” 杜九娘半晌回过神来看到英华还在笑,忍不住道:“这事也牵着你呢,你还笑的出来!” “你不是说沈家的请帖上写的是沈大郎娶萧清么,没我什么事儿。”英华满不在乎道:“我若是去问沈大郎为何说和我两情相悦非我不娶的话,你信不信沈夫人就能当场把喜袍套我身上让她儿子娶我?她儿子既然高高兴兴娶了萧清,又何须我去辩白什么。过几日他和萧清为何成亲的事必会传的满城风雨,清者自清,我只耐心等候便是。” 杜九娘想一想,那日相亲宴沈夫人一个劲问王英华,若是今日英华自家送人家家庙去,跟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可是若是沈大郎真把王英华娶回家,那她嫁到沈家还有什么可以烦恼的?总是她没福气和王英华做妯娌,杜九娘不由叹息再叹息。 席八娘陪坐,只默默听她们说话。她虽然和杜九娘一样,说起来都是柳家亲戚,可是她家穷,父兄替柳家做事,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极是为难,虽有几个五郎的同事有意娶她,但她老子还有读书人的傲骨,不甘心女儿嫁同事,若是替她寻个中等人家吧,陪嫁总要四五百金,家里又确实拿不出来。柳家大宅的女孩儿们,英华是早早就定了亲的不必说她。就这么一个月功夫,杜九娘定了亲转眼就要出嫁,就连萧清那样的人居然都能嫁到沈家去。眼看着到了年纪的女孩儿们都有了归宿,只八娘毫无指望待嫁,她坐在一边,神情甚是落寞。 柳五姨前日还曾和英华说过八娘甚好,只是可惜柳家近枝并无辈份人品皆合适的子弟配她,正经嘱咐英华写信回家托柳三娘在王家亲戚里暗暗访一访可有合适的。依英华对自家娘的了解,五姨托的事她娘一定会办好,如无意外,席八娘八成会嫁到王家做她远房堂嫂,是以英华对待八娘格外亲厚。 萧清既已出嫁,还是从萧家手里嫁出去的,和柳家便无甚干系。便是将来萧清过的不如意了,柳家周济亲戚俱有定例在那里,都不是个事。在英华,可以不必违背她的本心和萧清客套周旋,将来顶多年节上见一面,只要她拿得定主意不做没立场的滥好人,萧清与她就是远远飞走的一小片浮云有没有,而且这朵云飞走还不会飞来有没有!所以英华心里的高兴比被陷害的烦恼多好几倍。她拉着八娘的手问她最近又学会做什么好吃的,又学会什么新绣法,极是亲切友好。 席五郎待妹子很是上心,公事之余也会指点几个妹子看帐管帐,话里话外提到小小姐英华极是推重。所以席八娘待英华比从前真诚许多,英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英华问她学会做什么好吃的,她就连做法都说出来了,要怎么挑材料,怎么浸怎么泡又怎么切,先大火后小火诸如此类,一一细说。 杜九娘本就心里烦燥,看她们一个说的津津有味,一个听的连连点头,忍了又忍,发作道:“你们怎么这样,人家心里烦死了。”说着就哭了。 杜九娘既有钱,又受到父母的疼爱,又是才定的亲,丈夫是沈家三郎,在席八娘看来,一切都完美的很,她又能有何烦恼?八娘看着杜九娘掉泪,从袖子里掏手帕时眼神都是茫然的。 英华大略晓得杜九娘的烦恼是因为萧清。估计她自己现在有多开心甩脱了萧清,杜九娘就有多难过将来要一辈子和萧清相亲相爱过日子。英华拍拍杜九娘的肩,劝她:“沈家三郎极是用功,将来必定能考取功名。到时你们或是在京城,或是到地方任职,也只会是你陪他同去,难道沈夫人会带着成了家的儿子媳妇都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休烦。” 杜九娘想一想,原是她慌了神想歪了。她嫁过去也只有头几年苦恼要熬,过几年沈三郎做了官,自然是她跟着沈三郎去任所。她又不是长媳,不会留她在家侍奉婆婆,沈家又富有,绝无可能让三郎的兄弟们跟到任所去打秋风。这年头做个官十年八年都不见得回一趟家,萧清再烦人,也只能烦沈夫人和二郎四郎五郎的妻子们,和她关系不大。这么想着,她心里稍稍好过,拿手帕揩一揩发红的眼圈,一边吸气一边笑道:“让你们笑话了,我自问不如英华你肚量大,实是不乐意再和清姐姐相与。” 英华只是笑。席八娘听见清姐姐三个字也皱眉,看英华笑的这般快活,再想一想清小姐已是嫁掉了!她哥哥安全了!席八娘也展眉笑了。 英华笑的快意,八娘笑的无忧,杜九娘笑的有三分忧愁。树娘站在柳家大宅门外,却是笑不出来。落日的余晖中,柳家大宅的黑大门半闭半掩,两边角门衣冠楚楚的管事和管家们出入不歇,人们来去如意。树娘此时却觉得她平常根本没有在意的那块门槛过高了,高到她抬不起来脚迈进去。 萧明站在树娘身边,目中全是柔情,握着树娘的手,轻声道:“我陪你进去。” 111人艰不拆 下 杨氏的大丫环月琴站在第三进院过道上传话,说杨氏睡着未醒,请树娘小姐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见是一样的。 福寿站在后园大门外传话,说柳五姨身上不大好,已是睡下了。倒是萧清小姐的东西都理出来了,恰好萧明公子在,就请萧明公子将去。 杨氏不过请吃闭门羹,柳五姨一字不提萧清嫁人的事,反把萧清的东西扫地出门,跟打萧明的脸没什么两样,树娘羞愧的脸都能滴出血来,便是萧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着福寿连句客气话都说不上来。 福寿笑着传完话,就变了一张门神脸,叫把花园大门打开,一长串仆役背的背,挑的挑,推车的推车,把萧清的箱笼杂物并几个使女都丢出来了。萧清的几个使女都是从泉州带来的,眼巴巴看着萧明等他做主。萧明只能笑一笑,和树娘说:“你先回去歇息,我把清儿的东西送到沈家去,明日早晨再来寻你说话,好不好?” 树娘点点头,逃一般进了后园大门。今日之事虽然萧明把她蒙在鼓里,可是她从头至尾旁观,约略也能猜到是萧清冒了英华的名头哄的沈家大郎娶她,看今日在沈家家庙那些沈氏族人的言行,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吹打班子喜袍喜娘,倒像是立等谁做沈家新娘子似的。最是可疑便是沈夫人才中风那一会跳出来的那个族老,明明她看的清楚,沈夫人并未说话,那个族老喊成亲冲喜之后,沈夫人面上尽是愤怒。和萧明在一处的时候,她隐隐只觉不对,但脑子里全是浆糊,什么事都没空去想。离了萧明让冷风一吹,树娘便品出诸般不对。若是事情都如她所想,柳五姨又都知晓,方才不留情面的丢萧清的东西算是轻的。 萧清连嫁人都坑了柳家和英华一把,而她,就是帮凶。树娘再想一想英华捎字条把她,才省悟当时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是好意提醒她尽早脱身。若是当时她信了英华,借着讨平安符来家,此事和她就无干系,有那一张平安符盖着脸,舅母和姨母也不会和她计较什么了。可是现在,她不只没有脸去见舅母和姨母,也没有脸见英华。树娘越想越臊,绕着清槐居回她住处,把她自己关在屋内,连晚饭都不肯吃。 树娘不吃晚饭还罢了,第二日早饭中饭都不肯吃,又不肯出卧房门,她的使女着了忙,要请示杨氏请郎中,月琴说杨氏才睡下,使了个管家替树娘喊郎中。郎中来了树娘仍然闭门不见,使女觉得势头不好,转过头又去和柳五姨说,柳五姨院中留守的一个使女说柳五姨带着英华小小姐一早去验收仓库去了,答应等柳五姨来家一定禀报五姨知道。 树娘虽然挑食,便是在杨氏那里吃的不多,回去还会喊小厨房开火另弄点爱吃的。似这般一连三餐不吃,极是少有。现在杨氏指望不上,柳五姨又不在家,使女不敢承担责任,急的无法,居然跑去萧明处和萧明说了。 萧明早起带着贺礼到柳宅,柳五姨早带着英华出门去了,杨氏又绝无可能见他,月琴收了礼,连他要见树娘的话都禁住了不许二门通传,他在家正犯愁不得进柳家大门呢。树娘使女说树娘不肯吃饭,他忙忙的叫家中厨子弄树娘爱吃的饭食,又使人骑马去城里买树娘爱吃的点心。他自去书房,洗手焚香,选极雅致的深青色竹叶纹薛涛笺,又把他老子花了大价钱替他准备好的诗集里挑了一首情深意切的诗,屏心静气施展他最拿得出手的毛笔字儿,认认真真抄下来,最后还用了一枚雕工上好的闲章印上了贵价的混了珍珠粉的朱砂印。 这张笺纸制的精美,字好,鲜红明妍的印章配的更是妙绝,笺上的诗更是情深意重,树娘拿到手里玩赏许久,再一抬眼,面前的大画案上摆着几十碟吃食,多是她爱吃的。萧明待她这样用心,她却疑他远他……树娘想一想,心中又悔又愧,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她满脑子都是萧明,一心只想马上见到情郎,连眼泪都顾不上擦,提着裙儿一直奔到宅门。 萧明斜倚在宅门外,双目盯着湖上远帆,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神情忧郁,身影寂廖,明亮的深秋阳光照到他的头顶,给他渡上了一层暖色。 树娘看到萧明,便觉有什么东西暖暖的动起来,将她全身都裹在温热的水中,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麻不软,她捂着嘴,甚怕自己哭出声来。 萧明回神,看到树娘穿着淡粉的衫裙,清丽的脸上不施半点脂粉,阳光下点点泪痕如宝石闪光,佳人异常苗条的身姿在微寒的风中微微颤抖,那一种袅娜病弱之美,美的无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好像中了一射,让他的心疼得喘不过气来。他神情恍忽中朝树娘张开双臂,树娘嘤咛一声投入他的怀抱,两个人紧紧相拥。 柳五姨扶着英华待下船,在船头就看见萧公子明和娘四目相视,忘情相拥这么温情感人的一幕。饶是柳五姨,也觉得这两个人是真心相好,树娘爱萧明谁都能看得出来,萧明看向树娘的目光也是满含深情,做假不来。所以柳五姨拍拍英华的手,小声道:“你使个人去把他们分开,叫萧明到前厅暂坐。” 英华愣了一下才省得,柳五姨的意思怕是要叫萧明来提亲了。这两个人在柳家大宅门外都能搂抱相拥,避着人怕是别的事做起来也容易的很。若要树娘将来好过,还不如快快的让他们把婚事定下来。五姨这是想着长辈的人去喊,甚怕树娘脸上下不来,所以叫英华使人去喊。英华便把小海棠招来,吩咐她去喊树娘过来,再把萧明请到前厅去坐。 柳五姨便扶着英华的手转身又回船舱去了。少时小海棠扶着晕呼呼明显当机的树娘上船来。柳五姨凝视了一小会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外甥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英华对萧明本就没有好感,虽然柳五姨让她不要管树娘和萧明之事,她心里还是想着要劝劝一树娘的。如今五姨已有让萧明来提亲之意,再不劝树娘,再到几时劝她?是以英华便和五姨说她在这里陪树娘呆一会儿。柳五姨点头允了,扶住福寿伸出来的手出舱。 船舱里有现成的热茶,英华倒了一碗递把树娘,劝她:“吃两口茶,我喊人给姐姐倒洗脸水来好不好?” 树娘推开茶碗,把手搭在英华的臂弯上嘤嘤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伤心的说:“英华,我……我没阻住他们,我对不起你,我该远着萧明的,可是我……可是我……” 树娘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英华失望的要命,陡然觉得她想了一肚皮要劝树娘的话实在是可笑。英华下意识想推开树娘的手,忍了又忍没有马上甩手,强笑道:“姐姐莫哭。”说着抽开一只手伸向小海棠,轻声说:“手帕。” 小海棠忙把搁在腰间荷包里备用的手帕取出来递到英华手上。英华借着替树娘擦泪,不着痕迹的把另一只手也抽出来。待洗脸水打来,英华示意站在舱外的树娘使女进来侍奉树娘洗脸,她自走到船头,对着烟波浩淼的西湖深深呼吸,良久,脸上现出微笑。 小海棠悄悄儿跟出来,看自家小姐在船头站了一会心情居然变好了,不由小声问:“小姐,你不气了?” 英华摇摇头,笑道:“昨日我是有些恼萧清坑我,今日早晨起床一想,她使了不光彩的手段嫁到沈家去,她自家不晓得自尊自爱,难道沈家上下就能敬她爱她?她坑我与我不过受几句闲言碎语,风吹一吹就散了,她在沈家却要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英华停了停,指着西湖水的尽头,轻声道:“这些不过都是二内以内的小恩怨,我和她计较什么。看那边,运河尽头就是我们柳家建的大仓库,码头上埋着的碑刻有柳五姨和我王英华的名字。将来,江南六省到新京城,货物都要在柳家仓中转。就似五姨说的,我们建造了柳家仓,还要让世人都以货物在柳家仓中转为荣,我和五姨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英华微微侧看看了一眼城中沈宅所在的方向,轻笑道:“我忙的很,这些小事,无需放在心上。” 不错,连萧清都不和她计较了,又和树娘计较什么?英华再回舱中,心中再无芥蒂,将树娘送回住处,她回想还有一事不妥,当和五姨再议,便到枫影堂来。才进前庭,站在阶下提着小壶浇盆景的双福就冲英华招招手,放下小壶接出来,笑问:“树娘小姐已经三餐没有吃饭,现在如何?” 英华道:“方才劝她吃了点粥,看她像是发烧了的样子,我劝她睡下,又命人请郎中去去了。” 双福便把头点一点,笑道:“既然吃得下粥,想来也是小恙,我们傍晚再过去瞧瞧。”拉着英华走到离外书房最远的一个角落,才道:“五娘子在书房和萧明公子面谈。” 英华微微皱眉,双福难得调皮一回,附到英华耳边小声笑道:“小小姐咱们藏起来,一会看萧公子狼狈相可好?”拉着英华到厢房坐在一扇格子窗下。 少时书房外响起脚步声,英华看双福都贴到窗格眼里去了,也不装样,凑到窗格眼去看。却见萧明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走出来,他的左手还缠着一卷白布,布卷上有红血渗出,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英华明明记得他在柳宅大门外搂抱树娘表姐时,左手并未缠东西,难道这伤是在柳宅弄的?再看一个面色阴沉的干瘦妇人从书房出来,一手提着一柄雪亮的长刀,刃上微有红光,另一只手捏着什么东西,指缝也有血珠滴出。双福指着那个干瘦妇人,小声解说:“那是汪妈妈,五娘子总使她在外办事,在家日少,所以你不认得她。汪妈妈只听五娘子一人吩咐,脾气怪的很,平常不搭理人的。” 双福这哪是拉她看热闹,分明是有心指点她认人。英华心中恍然,极是感激的冲双福一笑。看萧明这个模样,再看汪妈妈手上都有沾血,不难猜到五姨是给了萧明血的教训。那五姨还会把树娘表姐嫁他吗?英华存着疑问到五姨书房去。,柳五姨面上微露疲色,精神却好,神情并无异样。英华把事说完,有心要问,柳五姨却摆摆手,笑道:“萧明和我提亲,我已是允了。不过他略有些不舒服,我让他去歇一歇。等会你去前头见他,和我的要求和他说一说。我们也没什么大讲究,只需他父亲亲至杭州,待树娘父母到杭州来,让他父亲正经来求亲。在树娘父母到杭州来之前,他可以到柳家来做客,但是树娘不能再出二门。” 这两条说起来都不算过份。萧明的堂弟萧哲求娶苗小姐还把他娘老子从泉州请来的。他两个都已经情不自禁在柳家大门外搂抱过了,若是柳家不把树娘禁足,也太不像话。英华带着使女管家随从,到前厅传话。萧明虽然面色苍白,还是站的直直的一一答应。 英华说完话待转身就走,萧明忙道:“英华表妹休走。” 英华依言站定,偏着头似笑非笑看着萧明的左手。萧明苦笑着伸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字条儿递到英华面前,笑道:“英华妹妹待树娘是真心要好,树娘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 英华瞅一眼那个纸条是昨日她写把树娘的,原是提醒树娘脱身离坑。不曾想树娘连这个纸条都交把萧明了,萧明果然是极会哄女人欢心。可惜她哄得了树娘却哄不得王英华。英华示意小海棠把纸条接过来,对着萧明微微一笑,道:“表姐夫实在是太客气了,不晓得我待树娘姐姐好,就能那样坑我,晓得我真心待树娘姐姐好,将来打算怎么坑我?是不是五姨给你的教训不够,还想再添几刀?” 萧明举起左手干笑数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才道:“人生如此艰难,总是迫不得已才会如此行事,英华表妹又何必拆穿。” 112丈母娘是真威武霸气 萧明这人无耻的真小人,真光明磊落,英华被他气笑了。这种人绝不会认为他损人利己是错的,和他又有什么道理好讲。英华着意盯着萧明的左手瞧了一眼,掉头就走。 萧明将出这张纸条,原是要试英华待树娘可还有姐妹情谊。若是王家二娘子恼了发作,那心里必定还看重她和树娘的姐妹情份,凭着他的本事,捂软这位二娘子和树娘重修于好绝不是难事。英华不恼反笑,又一言不发走开,却看不出她还在不在意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得罪了王家二娘子,将来怎么好借王翰林之力,要搭上恒皇子的线更是为难啊,萧明甚是沮丧,连和树娘辞行都忘了,没精打彩出门。 柳家大宅大门洞开,两边管家肃立,还有一队二十余骑的家将,俱都佩刀背箭,在门外空场上列做方阵。看到丢了魂似的萧明公子摇摇晃晃从里头出来,早有一个管家按着帽子弯着腰一路小跑过来拦他,把侧门指把他看,道:“萧公子那边走,前头奔马即来,怕伤到公子。” 萧明走到侧门边,就见一行二十余骑狂奔进大门,直奔二门而去。二门不晓得什么时候也大开,那行人依旧跑马进去,只留满地尘土。 难道是柳家舅舅回来了?萧明迈出的脚步又缩回来,等不及他思索是回车上去写个拜贴求见舅舅还是先和树娘通气,又有一行十来骑逛奔进宅门。这一行人有男有女,在二门边边下马,领头的一男一女进了二门,余者皆在二门外等候。一排管家牵着马过来将疲马换下,不一会儿功夫,那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粉白骑装的女子出来。候他们出来上马,一行人又纵马出侧门。一骑从萧明身边擦过,骑在马上的人轻轻咦了一声,然马并不曾停,一大群人都过去了,那二十余骑家将俱都跟上。萧明才省得,方才那个进了二门又出来的,不是柳家舅舅是哪个? 柳家舅舅这般匆忙,来家即换马出门,难道出大事了?若是柳家出了事……萧明看一看他的左手,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显白,快步走向停在大门外的马车,吩咐马夫跟着前头那群人走。好在官道上行人极多,马跑不快。萧明的马车跑起来又不慢,居然跟上了。眼看着柳家舅一行行至城中沈宅大门,也无人下马,二十余骑家将散开,就将沈宅大门外的街道拦住,不叫闲杂人等来往。 沈宅守门的又不是傻子,门外动静不小,忙从角门那边过来,问:“这是沈侍郎家,客人何来?” 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纵马越众而出,冷笑道:“是沈侍郎家就没有错了。”说着自鞍侧取弓取箭,将箭搭到弓上,张弓射向大门门楣上的黑底金字的“诗礼传家”四字匾。 第一箭,黑底金字匾就坠了一个角儿,歪到一边。 第二箭,“诗礼传家”的匾儿就斜斜掉下半截,只有一角挂在门楣上,摇摇欲坠。 这个妇人好箭法!这个妇人好大胆!沈侍郎家是什么人家?杭州首富,族中官儿又多,江南地面上谁见了沈侍郎家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个诗礼传家的匾还是先帝亲笔手书,这个妇人怎么就敢!满街挤的足有上千的人俱都吓倒了,大家一边拍着心口说怕怕,一边又等着那个妇人再来一箭。 那妇人搭箭张弓,才瞄又放下了,将弓递出去,道:“英华,你来。” 英华只得掀了帷帽,催着马儿到柳三娘身边接弓。她搭箭引弓姿势娴熟不在柳三娘之下,移着弓儿都没有瞄,信手射去,沈家那块“诗礼传家”的黑底金字匾轰然落地。 英武少女端坐马上,眼睛微微眯起,神情端庄优雅,任谁也不能把她砸人家金字招牌的事儿联系到一起。 金风自西边吹来,道边树上落叶纷纷,在这一群人身边打着旋儿落下。杭州这条长街两边挤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刻连狗都不敢叫一声,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杭州八卦党们都提着一口气,把心压在嗓子底下看戏。 许久,沈宅大门才开,沈夫人坐在一张穿了两根抬杠的椅子出来,停在跌碎的匾下。沈夫人抬首看向门外,第一眼就看到高高坐在马上的王英华。箭羽还在沈家匾上呢,弓就在王家二娘子手上,沈夫人想不看王英华都不成。 沈夫人在心里不晓得设想过多少次王家二娘子会来寻她,也在心里设想过用十几种法子应对柳家的责问。可是她做梦都想像不到王家二娘子会以这样暴力到跋扈的方式到沈家来找她算帐。 沈家这块招牌做起来不贵,只要一万钱不到。过年过节沈家都会换一块新的挂上去。可是这块不贵招牌被一个少女一箭射下,再挂上去就不是沈家的荣耀,而是沈家的耻辱。这一射射下是沈家的面子和名声,不只是沈侍郎这一房的,是杭州沈家全族的脸面。 沈家几代的苦读和努力,积攒了几十年的名声,就被这个少女轻易毁掉了,沈夫人看着王英华,老泪纵横,满面悲愤。 英华在京城跟人打架,砸酒店拆茶楼没少干过。可是把沈家这块“诗礼传家”的牌子射下来这事儿,她便是想干,想一想后果,想一想爹会为难娘要给她收拾烂摊子,她也不敢干。再者说沈家和杜家结为姻亲,她若是报复回去,难免会让杜九娘吃亏。沈夫人虽是起意要坑她,可是她娶了萧清是搬起石头砸到她自己的脚,从此以后这枚苦果她要慢慢咽后半辈子。是以英华昨夜盘算许久,只说不和萧清计较,无视沈家也就罢了。再没想到母亲和舅舅会带着李知远来杭州找沈家算帐。 母亲和舅舅从富春赶来只花了一日一夜,可想而知是杭州这边的信鸽到了那边就动身,这么忙忙的赶来只为了替她出气撑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柳三娘射了头两箭,英华射第三箭时手格外的稳。便是沈夫人用在委屈之池中浸过几十年的目光看着她,她也镇定的一言不发,任由沈夫人掉泪。 候沈夫人哭够了,柳三娘才使马鞭指着门内那一堆沈家儿郎,扬声问:“那个爬到高塔上哭着喊着要娶我家二娘子的沈大郎在哪里?” 这这这这这这这是王家二娘子抢女婿来了?长街两边咦声四起。 大门内挨挨挤挤,一个少年书生出来,冲着柳三娘拱拱手,道:“在下沈三郎,请问夫人是……” 柳三娘眯起眼睛瞅了他一眼,笑道:“这是杜家女媳沈三郎?你让到一边去,今日婶婶不是来找你的,叫你兄长沈大郎出来。” “婶婶有事请进门到厅上说话。”沈三郎脸上的汗都淌成几道,双膝不住颤抖。 “三姐莫吓他。”柳家舅舅笑眯眯使马鞭拨沈三郎的肩,亲切的说:“孩子,别怕,我们找你们家大郎就问问他,为何要死要活要娶我家二娘子,下了高塔又娶了我家清娘。你们沈家这不是把我们家的女孩儿不当数嘛。” 沈三郎被马鞭拨的站不住,摇摇晃晃就是不肯让,倔强的拦在母亲身前。 李知远在边上看他丈母娘和未婚妻都秀过身手,舅舅也开过腔,觉得已到他上场的时候。门内那个萧清他是认得的,萧清既然是英华表姐,想必她偎着的那个白脸书生就是沈大郎。是以李知远下马,走到沈三郎面前拱拱手,极是客气的说:“在下李知远,是王家二娘子的未婚夫。”沈三郎愣了一下,他已是直直一拳击在沈三郎肩上。沈三郎身子一歪倒向地上,李知远还有空和他说声“得罪了。”才理一理衣裳,越过沈夫人朝沈家大门走去。 沈夫人身边有两个管家伸手欲拦,当不起李知远挽着袖子一拳一个击开。管家们瞧一瞧门外的骑士举刀的举刀,搭箭的搭箭,无人敢动。 李知远瞅准了沈大郎,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出来。中间萧清想拉,他思量萧清从前缠她甚是烦人,索性给了她窝心一脚。大门里头女眷不少,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萧清的尖叫声夹在里头格外清脆。 英华虽然觉得打女人不好,但萧清这人好说不听,只怕打,看李知远抬腿力度就晓得,他踢萧清这一脚不轻不重,正好把萧清踢开,又能让萧清记痛住嘴,实是踢的正正好。 李知远把半瘫的沈大郎提到大门外,抵着那块“诗礼传家”的黑底金字招牌,比着拳头说:“凭你也配打王家英华主意?凭你还想坏王家英华名声?”问一句打几拳,再问一句再打几拳。沈大郎人虽然软嘴却硬,被打的似猪头样,却是咬紧牙一言不发。李知远看打不出来的话,便改了问话,冷笑道:“想娶王家女儿,你便该似我一般堂堂正正上门求亲,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什么意思?”打了十几拳才把他扔下,撸下衣袖走到英华身边,笑道:“英华莫再恼,我与你出过气了。” 英华微笑着自袖内抽出手帕把他。李知远瞧一眼丈母娘,丈母娘虽是板着脸,眼睛里还带着笑。再瞧一眼舅父大人,舅父大人比了个手势叫他上马。揍了情敌之后,还有什么比搂着恋人双骑而去更快意的?李知远将心一横,轻声和英华说:“拉我上去。” 连人家的大门招牌都砸了,拉未婚夫上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英华看李知远背对她娘,一脸的视死如归还要上马,得意和满意一齐从心里挤出来,伸向李知远的纤纤玉手一使劲,李知远便被她拉上了马。砸了人家招牌的少女窝在才揍过人的少年公子怀里,端的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休说围观的杭州百姓,就连萧明都觉得,李知远这个家伙和王家二娘子真是绝配。 沈家的招牌也砸了,人也揍过了,王家二娘子的未婚夫也出过场表明立场了。剩下来的事就是各回各家,该哭的哭,该乐的乐,该传八卦的传八卦。家将们刀入鞘弓上架箭入囊,把如狼似虎的狠相收起,在前开道。柳三娘狠狠瞪了那双人一骑一眼,偏过头和柳家舅舅商量明日洗三该请何人。 丈母娘是默许了呀,李知远在心里念了足有一万声还是舅舅疼我,美滋滋挨着英华坐在马上,跟在家将们后头朝回走。英华虽然有些害臊,可是今日这场发作,把她这两日积的气都出完了,现在身心畅快之极,便不计较李知远占她便宜和她拼马。马儿缓行,她压低声音轻声问:“你不在富春备考,跑来杭州做甚?” “听说你被人坑了,我看不下去书,总想着要给你出一口气才好。”李知远坐在马上,气度从容大方,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大方:“师娘说,只有咱们欺负人家的,怎么能让人欺负到头上不还席。所以师娘要来,我就跟着来了。” “我哪有那么小气。”英华的笑容极大方端庄,说的话和大方端庄也不搭边:“你方才揍人挥拳的方向不对,要是再抬高一二分,落拳处就是痛筋,打一拳,他记你一辈子。” 113土豪,我们做朋友吧。 李知远蹭英华的马只到柳家大宅外,眼看着柳三娘朝他们走过来,李知远的胆儿再肥也不敢端坐马上,忙跳下马规规矩矩重跟丈母娘行礼问好。 柳三娘瞧了爱婿几眼,板着面孔教训道:“今日那几拳打的不错,就是力道不对,等耀宗来家,你每日早晨和他一起练拳。” 李知远老老实实低头称是。柳三娘还不放过他,又道:“学着些,拳头不重,揍人不狠。就凭你现在那几下跟小猫挠痒似的,将来怎么在新京城做横行霸道狗仗人势的皇亲国戚?” 丈母娘哎,您老人家真是英华亲娘?有这样教女婿不学好的丈母娘吗?李知远吓的脚下一软,幸好英华身手快,从马上飞身而下将他扶住。 英华和她娘玩笑是惯了的,难得看她娘和李知远开玩笑,她只笑嘻嘻在李知远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娘给我们撑腰,以后谁敢欺负我,咱们一起揍他。” “没事也可以欺负欺负别人。”柳三娘眯起眼盯着英华的手,笑容慈祥极了,“有那些不长眼的伸手,斩断他的狗爪。你们和赵恒要好,如今要是老老实实的,反是替他找麻烦,明白了吗?” 英华飞快的缩回手,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又提到赵恒,李知远来时就晓得京城来人要和柳家舅舅碰面,丈母娘这般说他马上反应过来,苦笑着点点头,答应道:“师母放心,学生必不给他添麻烦。” 柳三娘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坐车回城里逛逛,吃了晚饭来家更好。” 英华几个月才见母亲一面,甚是不舍离开,李知远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京城来人了,怕是和舅舅师娘有话要说,咱们去逛逛罢。” 英华听得“京城”两个字,马上明白娘方才为何那样说话。赵恒在京城若有对头,只得他亲哥哥赵元佐一人。想是赵元佐怕太子的位子坐不稳,又拿捏赵恒什么了。柳家人谁都可以助得赵恒,唯有她是真要避嫌的,便是有心助忙也不能上前。英华虽然心中极是好奇京城是谁来,还是很干脆的招来柳一丁,喊他备马车。少时马车来,他二人弃马登车,沿着西湖边慢悠悠朝城里去了。 马车慢行,李知远在车上只说眯一会儿,车厢摇来晃去居然把他摇睡着了。英华看见李知远睡的甚至香也不忍喊醒他,思量县试在即,李知远来的匆忙,必是一本书也没有带来的。既然他已睡着,倒不如替他买几本书去,便探头叫车夫去翰海楼。 翰海楼是杭州极大的一个书店,在西湖边梅山书院的隔壁,后头是印书的作坊,工匠足有两百人,前头两层楼楼上楼下分着经史子集杂记诸项,既卖他们自家印的书和时卷诗集,也卖京城各地各名家的书,还兼卖笔墨纸砚并书房文玩。梅山书院在江南一带名头极是响亮,只要出得起学费就能进去上学,所以学生也多。学生们闲来无事都爱逛书店,今日想是书院沐休日,翰海楼里的书生打扮的顾客格外多。 似英华这般独自一人来逛书店的少女,跟万绿丛中一点红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她还穿着利落的骑马装,裙子只到小腿肚,脚上踏着姜黄的掐花小皮靴,腰上绑着小牛皮钉银扣的抱肚,走起路来又俏又稳又透着一股劲儿,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英姿飒飒。 江南似水一般温柔的温婉少女到处都有,学生们都看厌了,乍一见从草原上跑来的番邦公主模样的姑娘,一个两个三个七八个,大家俱都老实不客气盯着英华瞧。英华走到东边买《墨义精选》,就有几个跟到东边,英华走到西边买《名人窗课集注》,就多了几个跟着到西边。英华搂着一抱书本朝外头走,再不拦下说几句话问佳人家住何方就晚了呀,学生们都不淡定了,霎时就有五六个不约而同冲出来,大家走了几步,你看我我看你,两个面嫩些的面红耳赤退后,伙伴们哄笑成一团。剩下胆大皮厚的两三个,谁也不肯退后,一个离着英华最近的抢上几步抢到英华前面,唱了个诺问:“小娘子可是和兄长走散了?” 居然又要被调戏了?英华哭笑不得的看着生的还不错的书生,这小子论头个比李知远还高一点,胳膊粗拳头也大,想来也是练过拳的,跟尊黑铁塔似的,衬的还算搞挑的英华都娇小了。因为女孩子儿搭理他了,黑铁塔得意的朝慢了几步的那几位飞了个得意的眼风,一副承让承让的小人得志模样。 英华今日心情实在是好,决定逗一逗他,便大大方方道:“奴不曾和兄长走散,奴是一个人来的。” 听说她是一个人来的,黑铁塔眼睛都射贼光,来梅山书院吊金龟婿的女孩儿不要太多哎,居然有一个这么出挑的让他撞上了,他得意忘形眉飞色舞的模样都有点让英华想捏拳直捣他面门。 英华咳了一声,实在是绷不住,笑道:“奴是来给未婚夫买书的。公子可否让一让,哎,你挡着我的道了。” 什么叫笑语嫣然,这就是!什么叫调戏不人反被嘲笑,这就是!!黑铁塔在哄堂大笑中极是不甘心的挪步让开。英华落落大方给人家道了个谢,骄傲的抱着一抱书扬长而去,走出大门老远还能听见店堂里那些人的笑声。 英华抱着一大抱书登车,再小心也有动静,书本放到板凳上时车厢微微晃动。李知远醒来,就见身边人跪坐在板凳上理书。车厢晃动,英华耳畔白玉葫芦的耳坠子也微微晃动,她低着头,衣领口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嘴角微抿,面上带笑,目光沉静又认真,侧影不出的娴静温婉。 李知远撑着手臂坐正,笑道:“这一觉睡的真香,你买的这都是什么?” “翰海楼新编的墨义什么的。还有几本闲书。”英华把书朝他那边推一堆,笑道:“我们就在翰海楼外头呢,时候还早,咱们要不要下去再逛逛?” “要要,一定要。”李知远欢喜振臂,“天下闻名翰海楼啊,若是耀文兄和文才兄晓得我只在翰海楼外睡了一觉却过其门而不入,不晓得会怎么笑话我呢。” 李知远欢天喜地跳下车,转眼又愁眉苦脸爬上车,羞答答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钱,怎么办?”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一副你求我啊,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给你买的得意洋洋小人模样。李知远又是打拱又是做揖,还唱了好几个肥喏,喊了足有七八声好妹妹。英华才骄傲的抬下光滑如玉雕的下巴,勉为其难微微点了两三下。 李知远欢呼一声跳下车,扶着方才明明身手敏捷跳姿轻俏的英华小娘子端庄优雅下车。 早先这两个人还在沈家大门外没羞没臊双人共骑呢,现在英华下了车,就把李知远的手甩开,退后两步,用女学礼仪先生也挑不出毛病的优美姿势微微一福,示意李公子先行。 李知远已经习惯他家的英华小娘子的变脸绝技,也微微欠身还了一揖,朝左侧走了一步半,略领先英华一步在前头走。于是,大堂里哄笑打闹的书生,斜眼看热闹的伙计,本该埋头看帐的柜上帐房,大家俱都目瞪口呆看着方才英姿飒爽的小娘子这一回贤良淑德跟在一个黑皮书生身后进门,姿态温婉娴雅,脚步轻柔如行云流水,从进门到踏上上二楼的台阶起,裙角都没有飘一下。 这一路掉下来的眼珠子扫扫估计能有一大箩筐,李知远虽然目不斜视,然做学生的都练得有眼角余光扫射的本事,把这群看着他娘子发呆的呆头鹅尽扫眼。他心里那个得意,好似水池子里浮着的空心葫芦,怎么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有李知远在,英华并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她只在李知远的视线在某一处多停顿的时候解说那里卖的是何书,方才伙计又是和她怎么介绍的。 空旷高远的书铺子里,初冬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屋顶明瓦照到一排一排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架子上。书架和书架之间间隔甚宽,李知远和英华并肩走在书架中间,同是买书的书生们,但有看见他们两个的,不是会心一笑让到一边,就是带着惊奇的笑容蹦出去。 李知远和王英华的心神都在这一架一架的书上,两个先还记得给富春的亲戚朋友挑考前辅导书,到后来英华先看到她爱的一套书,忙指着那个道:“那个,你看过没有,我家里有一套东京光华堂出的,印的没有这个精致,我们买下来,以后放到我们书房里,好不好?” 李知远敢说不好么?更何况这套游记他也爱,只是他老子不管他看闲书,他娘陈氏夫人却管的严,闲书经了她老人家的眼只能被焚被坑。所以这套书他只在书院读书时借过同窗的看过,若是能买下来收藏,那是极好的。李知远点点头,说:“来一套,不不,来两套,我记得文才表兄上回不晓得哪里借来半残的一本,看的极是得趣,我给他捎一套。” 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捧书的伙计冲倚在墙边的伙计扮了个苦相,示意把运书的独轮车推过来。 李知远和英华在文翰楼里消磨了足有一个时辰,二人心满意足到一楼柜上结帐时回头,才发现后头跟着三个推车的,还有两个龇牙咧嘴挑担的伙计。来文翰林买书的有钱人不少,似这般豪爽胜过暴发,闻所未闻呢。 方才大家看到野马驹似的小姑娘在他身后化为绕指柔,俱都羡慕他。现在看到他买书似搬家的豪爽大气,何止是羡慕他。没事就来蹭书看的书生们眼睛都发绿光了,恨不能等他结过帐就提根门拴把他哄到门后打晕抢了他。 柜上两个帐房连五六个伙计,大家七手八脚忙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把暴发户的买书款算好,把暴发户买的书打了足有十二个包。帐房把墨汁吸干的书目帐送到黑皮公子面前,静候土豪结帐打赏。 李知远扫了一眼数目,轻轻咳了一声,对着帐房把下巴朝他身边娴静的小娘子歪了歪,示意帐房别找他要钱。 这是……这是……这是让女人付钱!我勒个去,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吃软饭的!围观众中连不爱书的书生都不淡定了,已经有两个性子冲动的怒气冲冲到门后寻门拴去了。 帐房年纪大养气功夫也好,虽然心中不晓得怎么唾弃李知远,面上仍然客客气气,把帐单移到贴钱给小黑脸花的小娘子面前。 英华看都不看那张帐,轻声道:“填沧州柳家的票。” 那个帐房把帐单嗖一下收回去,铺到柜上,取钥匙开抽屉取票,把钱数填上,又把票平铺到柜上,把笔墨移到一边。英华便取笔在票底签了王二娘,自腰间小荷包取她的印章盒和印泥盒,用了一枚富春王的小印和一枚柳三一的印。 帐房取了半截的印根在印上对过无误,一改方才**的模样,极是客气拱手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二娘子请自便,小铺就使人把书送到西湖边柳宅。” 英华收起印章盒,朝李知远一笑,小眼神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女土豪就是这个模样啊,又娇又俏又豪爽,买东西都不用付现钱,一亮名号人家就前倨后恭。让人看了就爱到心里去。昨日情深意重沈大郎登塔大呼不娶王家二娘子毋宁死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杭州城。 几个凑的近些的听见王家二娘子的名号,再看一看可爱的王家二娘子,都觉得昨日爬塔上哭着喊着要娶王家二娘子的沈家大郎不丢人,若是换了他是王家二娘子身边那个黑皮书生,爬塔上喊几声不娶王家二娘子就去死算什么,就是现在让他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喊王家二娘子我们做朋友吧也成啊。 现在大家再看李知远,纯羡慕的黑皮书生走了狗屎运被女土豪看上的只剩十之一二,恨不能取而代之的足有十之三四,还有十之四五自认生得俊秀超过李知远的俱都不服:王家二娘子好重口,生的厮文白净的看不上,偏爱生的黑的。 方才那个黑铁塔握着拳头从人后挤出来,追上已经迈出翰海楼大门的王家二娘子,勇敢的对女土豪抱拳,“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学生有礼了。学生比这位公子还要黑三分,二娘子,和学生交个朋友吧。” 这个……是当面勾搭他媳妇儿?李知远想一想丈母娘才教训过他做事要高调,捏紧拳头打算用行动表达他的愤怒。 可惜王家二娘子比他更快,白生生的小拳头,带着拳风擦过黑皮书生的脸,直直的捣在黑铁塔的面门,正中酸筋。紧接着,李知远的黑拳头也到了,正中另一边酸筋,黑铁塔捂着脸连退五六步,涕泪济流,嘴巴张的老大却喊不出声音来,更让旁观的同窗都替他觉得痛。 王家二娘子笑眯眯挽起李知远的手,两个对视一眼,高高兴兴上马车。众书生看着贤良淑德小娘子变身番邦蛮子挥拳,还有老实厚道黑皮书生变身不讲道理只懂挥拳的恶少,深感这两位才是天生一对的绝配,大家相对无言,都把深深同情的目光投向黑铁塔兄。 114皇帝的表妹 柳家大宅这一夜灯火通明,彻夜无眠。天亮时柳三娘才打着呵欠从枫影堂出来,沿着荷塘边的小道从后门进清槐居。一直守在角门边的红枣在柳三娘身后给角门上拴落锁,清脆的钥匙撞击的声音在清晨的庭院中分外响亮。 晨曦中,垂落的淡金色窗纱在二楼轻轻拂动,不晓得哪一个小丫头迈着轻俏的脚步上楼。等柳三娘走过中庭,整个清槐居都从沉睡中醒来。仆妇们排成一队提着锡制水罐出门去打洗脸水,头发束成一束的小丫头们一个挨着一个出来,开窗的开窗,开门的开门。 柳三娘踏进英华卧室的外间,窗帘俱都拉起,窗外天光微明,所以室里吊着的几盏灯还亮着,白底上绘着写意山水的灯罩里,一团团跳动的明黄色透着温暖和舒适,驱散了窗外晨风的轻寒。 英华虽是除了簪环,头发却极整齐,笑盈盈捧着热茶送到母亲手边,问:“娘,吃盏热头脑再睡一会?” 柳三娘怜爱的看着眉眼含笑一脸孺慕的女儿,温柔的说:“头脑等会再吃,你陪娘坐一会,说说话。” 柳三娘带来的几个人早在卧房外止步,英华房里几个伺候的在小海棠的带领下也不声不响退出去。 母亲平常有话说多是板着脸,为何今日这样温柔?难道有大事发生?英华体贴地扶着柳三娘到里间榻上歪下,贴着母亲坐下替她拿肩。 柳三娘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恍惚,吃了半杯热茶,才把杯盏放到几案上,笑道:“有些事情娘以前没有和女儿你明说过,不过我家英华这样聪明,也能猜到几分,对不对?我们柳家,一直是为晋王做事的。” 英华点一点头。虽然大人们都以为行事能瞒着孩子们,其实孩子们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少。 柳三娘轻声道:“有一件事,便是你杨氏舅母都不晓得,不过你既然受了柳三一的印,倒是不妨和你说一说。先太后并不只老太妃一个亲妹子,她还有一个幼妹嫁给了你外祖父。那时候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女人只要有个托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了,是做妻还是做妾并没有那样多的讲究。” 英华思量几位外婆,好像并无哪一个姓杜。柳三娘在女儿头顶摸了一摸,笑道:“可是给人做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你这位外婆用的是假姓氏。” 英华想一想,外祖父的妻妾们俱有亲戚来往,唯有五姨生母崔氏娘家从无来往,恍然大悟道:“是崔外婆对不对?” “对,是你五姨的生母崔外婆。”柳三娘长长叹气,“我和你五姨那一年不是砸了那个远房表兄的婚礼嘛,人家给我们赠了个外号叫胭脂双虎。这个名声儿一传出来,到咱们家提亲的媒人都绕着崔外婆和你外婆走。崔外婆性子软懦,只在你五姨的事上认真,因她看中的杜家说了你六姨,她和外祖父吵了一架,闹着要回开封娘家去。那时候你五姨脾气也暴烈,就亲自把你崔外婆送回开封去了。谁知五妹和崔外婆进了京城之后再无消息。你舅舅和五妹最要好,我们两个不放心去京城找了几圈没找到,你小舅舅就耍赖,回沧州拿刀比着脖子要你外祖父调人手给他进京找人。你外祖父无法,把晋王的书信给我们看了,我们才晓得原来你崔外婆是太后的亲妹子,是官家和晋王的小姨。杜太后虽然有做太妃的妹妹,却不能有给富翁做妾的妹妹。所以崔外婆虽然不情愿,还是在晋王的安排下出家做女道士去了,你五姨最是倔强,不肯听从太后的安排,偏陪着崔外婆在道观住着,老太后和老太妃常去道观寻你崔外婆说话。那时候蜀国未灭,蜀国国主派了刺客到东京去,刺杀官家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后身上。崔外婆替老太后挡了刀子,你五姨也受了重伤,当时人都说你五姨没救了,只有一个太医说东瀛五香秘丸或者有救。这种药极是难得,只有官中藏了数丸,晋王去求,官家没有给,说是此药只赐为国征战的将士。是晋王亲自渡海东瀛取药,所以……所以你舅舅觉得晋王重情重义,决意替晋王做事。” “所以,五姨是晋王表妹,咱们才是皇亲?”英华再想不到原来柳家和皇家的关系也这样近。 柳三娘慢慢点头,笑道:“此事你舅母不知,若是可以说得你舅舅会和她说的。你只要晓得,咱们家在官家面前并不是借杨家势力说话就是。”停了一停,又道:“还有许多事,暂时是来不及和你一一说知了,横竖……”柳三娘眯起眼冷笑几声,道:“横竖我家女儿明白事理,便是不用大人解说,也能自己看明白。”说着打了个呵欠,朝后一倒,道:“娘歪一会。” 英华还在思索她娘为何这样说话,柳三娘已经闭眼睡着。从富春骑马至杭州,便是李知远那样的年轻人都吃不消,下午还需补眠。柳三娘下午不曾补眠,又是一夜未睡,这一睡睡的极是香甜。早上杨氏那边请吃早饭,柳三娘都不曾醒,英华思量她舅舅肯定也起不来的,她娘不去不算失礼,便留人在卧房看守,她独自去杨氏住处。 杨氏在暗室坐月子不能出来,杨氏这个吃饭的小厅里,主位上坐着杨氏的嫂嫂,杨八郎和杨九妹的母亲,也是当朝皇后的亲姐姐李氏夫人。李氏也是将门女儿,身量高大,面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向威严有男子气慨。李氏此时眉宇间隐现忧愁,两鬓隐现白丝,比英华离京里老了不少,显然她这两年在京城过的不怎么舒心。她的两边分坐着二郎和五郎六郎,还有九妹和才十岁的十妹。英华打小在杨家吃的饭不比在她自家吃的饭少,和诸郎极熟,无需回避。看到英华,二郎和五郎六郎都微笑着点点头,九妹和十妹都站起来了。九妹比英华略小两个月,在杨家吃饭时座位一向在英华后边,所以英华一来她便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十妹便把她的位子让给九妹,姐俩默默换座极是默契。 英华只说小表弟洗三杨家是舅母娘家,必会使人来送礼,再没想到李氏夫人不但自己来了,连儿女都带了一半来了。不过她自离京后经历的事情不少,心中虽然奇怪李氏夫人来的奇怪,面上还是依照从前,亲亲热热的喊杨家舅母,又问老祖母可好,再问杨家舅舅好,又问没来的诸郎和嫂子们好。 李氏带着笑点点头,道:“都好。两年不见你,性子比从前稳重许多,果然女孩儿定了亲,就沉稳了。”说着的时候,眼睛还扫了杨九妹一眼。杨九妹低下头,眼圈居然红了。 杨九妹对恒表哥一往情深苍天可鉴,赵恒才和别人定亲,也难怪她听到定亲的话会难过。英华坐下,在桌布低下伸手,轻轻握住杨九妹的手,以示安慰。 杨九妹对着英华露出苍白笑容。李氏夫人吃饭的规矩是食不言。她老人家举筷夹了一只小包子递到英华的碟子里,英华忙站起来接了,她又夹了第二只包子到她自家碗里,她的儿女才动筷吃早饭。早饭吃完,二郎就带着弟弟们出去,六郎顺手还把十妹提出来架在脖子上捎走了。 小厅里只剩李氏夫人和英华九妹。杨九妹奉茶毕,默默走到槛边,倚着楹柱看向天空。 这是李氏夫人有话要说的节奏?英华瞅瞅上座威严沉着的元帅夫人,再瞧一瞧无奈憔悴的九妹侧影,想不出铁杆皇亲国戚天波府杨家能有什么事和亲戚家的女孩儿说。 李氏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是杨九妹都避到门外去了,才问英华:“你娘昨晚回去可和你说什么了?” 英华的茫然不是装出来的,她只顺着本心回答:“娘是天亮时才到我那里去的,吃了两口热汤就睡着了,我来时请几次她都没醒。” 李氏为难许久,到底还是开口,“照理说这话不该和你女孩儿说的。可是你从小和九妹一起长大,虽然不是杨家人,我待你和自己女儿也差不多少。” 英华微笑着将头点一点。李氏极是满意英华的表现,脸上现出慈爱的笑容,“舅母问你,你二哥可曾定亲?” “不曾。”英华答的干脆,心里却在飞快的想李氏为何要问她二哥的婚事。她二哥的婚事是个老大难亲戚们都晓得。一来王二少房里有个既宠又美的侍婢,二来王二少不是柳氏亲生的,柳氏和他外祖黄家那边又不大合得来,柳氏赞成的黄家永远是反对,所以在王二少的亲事上,柳氏从不多话。李氏现在明知故问,必是为了给王二少提亲。英华眼珠子一转,再瞧一瞧杨九妹今日的沉默,便明白了,李氏夫人打算把杨九妹许给她二哥。 难道梨蕊病死的事连杨家都晓得了?可是杨九妹喜欢的人是赵恒啊,便是嫁不成赵恒,难道她嫁给自家二哥就合适吗?英华想一想她家二哥那张脸虽也说得上是黑里俏,比起赵恒来差远了。杨九妹打小就喜欢好看的,她能看上二哥?便是她看得上二哥。二哥现在不是还在京城嘛,李氏夫人要把九妹嫁他,为何不直接问二哥,反千里迢迢来绕着弯子问她娘?杨九妹现在这个态度又没有喜又没有羞,显然杨九妹是不乐意嫁她二哥的。李氏夫人这是怎么了? 英华思之再三,一来杨九妹心里没她二哥,二来二哥八成已经拒绝过李氏夫人的明示或是暗示了。所以她便极是干脆的把二哥拒绝了黄家两次提亲的事都说了,笑道:“黄家亲戚很是抱怨呢,所以我娘如今极是为难,索性不管我二哥的婚事了。横竖我大哥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王家有后,我二哥便是晚几年成亲也不要紧。” 好嘛,英华小娘子这一番话说的,既摆明了她娘不管儿子婚事是不得已,又表明了王二郎晚几年结婚没压力,虽然一个拒绝的字没说,但是态度鲜明而坚定的表明了立场:我妈管不了,我哥不想婚。 李氏后面的话全让她堵住说不出来,还没法恼她,指着她啐了一口,笑骂:“看你这张巧嘴,舅母不过随口问问,你就把你二哥的老底都掀掉了。” 英华撒娇道:“我跟舅母谁跟谁呀,我们家的老底只掀给舅母看,别人要看我才不掀呢。” 李氏站起来,笑道:“我去瞧瞧你亲舅母和你小表弟去,那地方不是你们女孩儿能进去的。九妹这一向心里都不大快活,你陪她出去转转,劝一劝她。” 英华晓得混过去了,便过来牵杨九妹的手。杨九妹顺从的让英华把她牵出去,到了夹道,英华要朝二门走,她却站住了脚,轻声道:“听说这后头的花园子不小,你带我进去转转吧。” 后头花园虽然不小,但是自从树娘搬进来住之后,园子里仆役奔走不歇,人来人往,找个清静地方实是不易。英华带着九妹走了许久,只有东北角上的花圃没有人。杨九妹看花圃边有一个石桌几个石鼓,便挑了一个坐下,翘起嘴,嗔道:“我才不要嫁你二哥,我喜欢恒表哥,除了他,别人都不嫁。” 英华还来不及搭话,她自家的眼泪先掉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诉:“恒表哥没有良心,随便娶谁也不娶我。” 英华掏手帕给她擦眼泪,劝她:“他那人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娶了亲表妹,总要一心一意对待,与他实是难事。随他娶了哪个,让他妻子伤心难过去就是。” 杨九妹抢过手帕揩泪,恨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晓得他定了亲,我……我又觉得若是让我做他的妻子,便是让我日日难过也是好的。” “你难过杨家舅母就要难过,杨家舅母难过,全家都要难过。”英华哎了一声,啐她:“你一个人难过也罢了,难道要叫全家都陪你难过?” 杨九妹怏怏低头,低声道:“我晓得我不能做错事,让爹娘为我难过。所以大表嫂教我的法子我都没有用。” 英华晓得杨九妹喊赵恒的哥哥大表哥的,不禁奇道:“世子妃教了你什么法子?” “她教我趁恒表哥吃醉酒,装做他的姬妾扶他回屋。说若是我和恒表哥生米煮成熟饭,恒表哥便只能娶我为妻。”杨九妹涨红了脸,把手帕拍到石桌上,显然是恼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大表嫂是正经人,所以有心事都和她讲。她把恒表哥灌醉,还帮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英华扶额,难怪李氏夫人会带着杨九妹到杭州来,又难怪李氏急切间寻不到合适的对像,要把杨九妹嫁把她二哥,这是怕了世子和世子妃两口子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想到劝说杨九妹的话,笑道:“我二哥虽然没有赵恒生的俊俏,极是顾家会疼人的,你嫁他做我二嫂不好么?” 杨九妹推英华,啐了又啐,道:“你二哥才不肯娶我呢。我也不要嫁他,你别乱出主意。我娘是急慌了,过两日她自己想明白就好了。”歇了一会又道:“恒表哥写了信说要娶你,你为什么不肯嫁他?” “我有喜欢的人。”英华垂眼微笑,“不是人人都喜欢你的恒表哥的。” “我晓得你不喜欢他。”杨九妹笑容微妙,“可是恒表哥喜欢你,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哪个,只有你……可是你偏不喜欢他,这是他的报应。” 英华笑一笑,道:“他和八郎在我心里,都和我二哥一样。” 杨九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转瞬笑道:“八哥写信回家说想求李家芳歌小姐为配。他到家又求了祖母好几次,这一趟到江南来,我娘打算瞧瞧芳歌小姐。你和李家小姐熟不熟,能不能想个法子不动声色把她约出来见一面?” 芳歌和八郎彼此有意,本是能帮就要帮的。英华思量许久,她约不出来,但是现放着李知远在,亲哥哥带亲妹子出门逛一逛不是难事,爽快回答道:“我来想法子。” 杨九妹欢喜的搂住英华,用力摇她,赞道:“太好了,就知道你会帮我八哥。” 英华啐她道:“你方才不是还伤心么,怎么现在又会笑了?” “你不提,我不想,就没有那么难过啦。”杨九妹望天叹了一口气,又换了笑脸,道:“你提他,我现在又不快活了。你赔我,杭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快带我去找。” “有一件事,我想你听了会快活的。”英华贴着杨九妹的耳朵,轻声道:“我们家一个亲戚从青楼买了一个美姬,生的极像潘晓霜。” 杨九妹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许久才问:“有多像?” “反正特别像。”英华眨眨眼,笑道:“这个亲戚现在一门心思要娶我表姐为妻,不晓得我们这个亲戚会不会把这个美姬转手卖掉。” 许久,杨九妹把掉了的下巴合起来,吁了一口气,道:“要不,咱们去见一见这个美姬?” 115好兄弟,慢慢揍你 要不要再见一见潘晓霜?英华对着杨九妹期盼的眼睛,猛然发现,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潘晓霜已经不再是她的困扰了。 从前,若问她的对头是哪一个,她想都不想就会回答是潘晓霜。可是她从金陵回来也有时日,也只有五姨问起,她才想起潘晓霜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做为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又不能出手的人质,将以姬妾的身份过完卑微的余生,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见一见她或是怎么样。 就似五姨所说,在京城时潘晓霜虽然总因为赵恒的缘故儿找她麻烦,她吃过小亏,也不是没有还席,在当时看来与她是不小的烦恼,如今回头再看,也只是女孩子之间的小龌龊,并不算个事。 潘晓霜到富春之后,行事张狂狠毒,几次欲将英华和李知远治死,可是不论是英华,还是李知远,但有还手的机会都不曾放过。潘菘之死虽然看上去和英华没有关系,可是,若不是她点燃围观人等的愤怒,又有李知远使人在背后煽风,潘菘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便是潘晓霜逃得一命,沦落为娼又被家族抛弃的下场比死更惨。 英华觉得,对于潘晓霜,她已是什么仇都报过了。再去见她,不外乎在她伤口上撒几把盐,再踩几脚,小小出一口气罢了,幼稚的很,有这个时间看她,还不如替五姨多看几本帐。 是以英华只微微一笑道:“踩死狗有什么意思,你不嫌累我还怕脏了我的鞋呢。” 杨九妹转念一想,去见潘晓霜,不过是看潘晓霜丑态罢了,潘晓霜那人的脾气,见了她们必是臭骂,回骂的事她和英华又做不来。 潘家已是摆明不会认潘晓霜回去,潘晓霜没有倚仗和爪牙,抡起拳头,英华都能把她揍趴下,跟她动手真是胜之不武。纯去瞧潘晓霜,可不是去踩死狗臭自家的鞋子么。 杨九妹想一想,觉得英华形容的快意,不由笑道:“你说是踩死狗我就不去了。我们在杭州住几日再去富春。小表弟洗三怕是要到下午,你今日陪我出门逛去?” 英华看杨九妹笑容异样甜蜜,就晓得若是陪着她出门逛,她还想法子去找潘晓霜。不过她便有心陪杨九妹出去逛,她书房里还有昨日积下的一尺高文书没有看,今日若不赶紧办,只会越积越多。 十来岁的女孩儿都是一样,天□玩乐多过工作,不过英华和无忧无虑的杨九妹过的日子已经不同,她在五姨手下办事数月,又有贤兄清妹那对磨刀石磨砺性情,已经学会克制。是以英华只是惋惜的摇摇头,道:“我昨日积下许多文书和书信没有看,今日不得空出去。我找个人陪你去耍,如何?” “也成。”杨九妹把英华上下打量,笑道:“你为了小姑和柳五姨给你添的那点嫁妆还要还人情做事,也怪可怜的,我逛回来给你捎好吃的。” 英华觉得她为柳家做事,起先是为了让五姨每日能多一两个时辰歇息,现在,她觉得她在书房的工作,不只学到了很多东西,还在忙碌的工作中得到很多乐趣。所以她只笑一笑,不搭杨九妹的话,带着杨九妹到前头厅里坐,喊来柳一丁,吩咐他去套车点人,她自家亲自到席家走了一趟,请席八娘陪杨九妹去城里逛。席八娘本来就和英华好,英华一请就应,跟着她到前头和杨九妹见礼。柳一丁点了四个管家四个家将,伴着杨九妹和席八娘出门,英华一直把她们送到大宅门前一里许的小石桥才回转。 她掉头朝回走没一会,一辆马车从她身边擦过,走了十来丈远停下。萧明从马车上跳下来,举着白布缠的厚厚的左手,笑眯眯道:“表妹,怎么一个人?慎之没有陪你?” 那个是五姨给他的教训好吗?并不是五姨给他的奖励,他这样举的高高的生怕人看不见似的,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英华对于萧明的无耻程度再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不过既然五姨已经给过他教训,她再要和他计较反而显得小气了。 英华忍着挥拳的心,客客气气和萧明见礼,笑道:“慎之在家呢,表兄是来见树娘表姐的吧。” 提到树娘,萧明的笑容温柔极了,他语气亲切好似树娘的丈夫,“树娘昨日说想吃下天竺门口的酸枣糕,所以我早起去买了些。”他兴致勃勃的走几步,歪着头看向英华,抱歉一笑,道:“表妹爱吃什么,下回我给树娘买点心,也给你捎上。” 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兄妹,这么亲热干什么?大家都不熟,谁会贪嘴吃你那两块捎带的点心?英华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在衣袖内跃跃欲试,只能笑而不语,抬头走路。 萧明看着英华没反应,他自家极是俏皮的哈了一声,笑着拿左手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道:“该打该打,慎之在呀,该叫慎之给表妹买的。”他一边说话,一边跟着英华走路,偏弃他的马车不坐。 宅门那边守门的管家早已看见小小姐被人搭话,四五个青绸衣的管家在一个酱色绸衣的大管事带领下飞跑过来。那个大胡事的大管事跑近看到是萧明,老实不客气的冲萧公子拱拱手,道:“萧公子,我们大少爷在前头厅里,立等公子说话。” 柳家的人分着派系,各派喊人也是乱的。英华外祖父的人就喊英华的舅舅大少爷。这个管事一开口,英华就晓得他是外祖父的人了,很是客气的对人行礼,因为不晓得人家姓名,就含糊喊了声大叔。那个大胡子管事笑眯眯点点头,回了声:“英华小小姐,下回莫要一个人出门。” 英华清脆的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快步走开。 王家二娘子对个管事怎么这样客气,这个管事也大胆,居然还敢明着教训她暗讽客人。萧明极是机灵,猜这个管事在柳家地位不低。王家二娘子能喊大叔,他就喊不得了?于是他也赔着笑喊了声大叔。 大胡子大叔不客气的回:“老子不过是个管事,当不起萧公子认亲戚。” 看不起人!看不起人也不带这样!萧明的笑脸都僵掉了,只能自己对自己呵呵干笑。 这个管事大叔损起人来正大光明狠辣非常。英华一边走一边闷笑。她心情好,一路走,一路遇到管家奴仆管事都肯和人家打招呼,喊“英华小小姐”的声音响成一片。萧明落在英华身后几十步,把王家二娘子的威风和柳家人对她的尊敬尽收眼底,他神情也庄重许多,连走路时那种孤芳自赏的风度都收起来了,学身边大管事踏踏实实走路。 英华回到柳五姨的外书房,台阶下已经站着七八位管事,有的抱着文书来送阅,有的是立等回话。英华把要紧的文书一一接过,请立等回话的稍等。 席五郎和几个外书房的管事早已各司其职,看到英华进来,席五郎就把从柳五姨那里取来做过批示的文书送到英华的书桌上,笑道:“这几样是急件,小小姐先看吧。” 英华便晓得是外头那几个管事立等的,忙把手里的文书搁到桌上,飞快的把这几样看过叠到一起。席五郎就过来拿起送到外头去了。 英华把手边几份要紧的文书看过,分了轻重缓急分类放好。就把昨日积下的书信先拿来看。她在柳五姨的外书房看这些东西已经看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看柳五姨分类好的,到现在所有的文书都在她手里过一遍。小事自有分管的管事去做,大事上交柳五姨,柳五姨那里发还的文书也是她看过再分发下去。柳家在各地都有生意,还在建设新京城的大饼里占下三分之一,讲交情拉关系是柳笠翁和柳三娘出头,立规矩树标准讲利益分配是柳家舅舅的事,千头万绪每一件每一件,最后揽总调度都在柳五娘这个外书房。虽然英华不做任何决定,但是事事从她手里过,重不重要是她说了算。所以英华事事都慎重,这几个月,性子沉稳许多。 柳家这些管事和管家们,起先都觉得翰林小姐打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在书房里是坐不长的。便是柳三娘自家对英华抱的期望也不大,只要她照料好柳五姨的起居饮食就够了。反而是柳五姨,觉得英华帮着料理家务太过可惜,所以悄悄放权施压,不料英华挣一挣都能扛下,所以,英华不知不觉中,已经凭她自己赢得柳家上下的尊重,悄悄当了柳家小半个家了。 李知远是到了杭州之后才晓得杨氏舅母生子,昨日在书院买书太过快活,生生忘了办贺礼,所以他昨日傍晚分别时问英华讨了钱钞,早晨绝早起来问管家讨了马,进城去办贺礼去了。待他提着一个小锦盒回来,也在大门边被守候多时的大胡事管事请到厅里见舅舅。 李知远从前贩马时就和柳家舅舅打过交道。柳家舅舅和杨氏舅母本来在诸多外甥女中就最疼爱英华,李知远一来看相貌和打扮,就是老实厚道人家出来的模样,二来精明都藏在心里,做人又果断又干脆,便是他不是英华的小女婿,柳家舅舅也是喜欢这样的人的。他是英华的未婚夫婿,舅舅待他亲热里还夹着三分丈人看女婿的心酸,分外不把他当自己人。李知远进厅恭恭敬敬行礼问好,舅舅指指桌上,说:“倒杯热茶来。” 李知远就老老实实去倒茶,头杯敬舅舅,二杯让萧明,最后才自己倒一杯,握在手上慢慢吃着。 萧明这一回来,柳家舅舅并不似上回无视他,客客气气当他客人一样款待,和他分宾主坐下,便是萧明说想和树娘缔结百年之好,柳家舅舅也不摆长辈的款,说此事待树娘父亲到杭州来再提,扯开话头问他泉州的茶山,瓷窑景况,谈出息,说避税,又说起下南洋贩货诸如此类的生意经,便是李知远来了坐在一边吃茶,他也不搭理李知远,只专心和萧明闲话。 萧明打小是照着读书种子的要求培养的,说起做生意来他虽有兴趣,但是总不如扮才子专业,又怎么是老奸巨滑的柳家舅舅的对手,舅舅亲亲热热套他话,他不知不觉就把老底都兜出来了,心中还有些得意柳家舅舅厚萧薄李,时不时得意瞅李知远一眼。李知远看他这样快活,只能低头吃茶,无声闷笑。 柳家舅舅觉得情况摸的差不多了,把笑脸收起来,道:“我们昨日到杭州来,原是为我家小英华出头的。沈家敢算计我的宝贝甥女,我三姐就能砸他家的金字招牌。”说完一本正经看着萧明。 萧明把左手亮出来,不大好意思地的笑着说:“舅舅,这事我也有份,五姨给我长记性了。我和慎之多年同窗好友,他晓得我说话算话,我对天发誓从此以后绝不坑自家亲人。” 见过萧明不要脸,没有见过萧明这么不要脸。萧明在这里头是怎么的的搀和的,李知远虽然不大清想,想一想萧明从前为人也能猜到几分。舅舅发作,他就一言不发看戏。 舅舅却不放过李知远,掉头问:“远儿,茶山还是瓷窑好打理?” 李知远想了一会,才答:“茶山吧。瓷窑片刻都离不得人,窑主手里总还要捏几个秘方,半路插手很难管好。茶山一年春秋两季收茶,便是管事不大懂,写了契约包把大商人,数银子也省事。” 舅舅微笑点头,道:“就依远儿,茶山。”说完敲敲桌子,笑对萧明道:“你坑了清儿和英华,舅舅只要你家惠清县清溪、花溪那两个小茶园,一个与我家小英华做赔礼,一个与我家清儿做陪嫁,如何?” 我滴个乖乖。萧明吓的在椅子上都没坐稳,直接滑了下来。这两个茶园都不大,都只有十多亩,都在惠清高山常年多雾的所在,产量极少,出产的茶叶滋味妙绝,不在贡茶园之下。这两个茶园产的茶萧家是不卖的,都是将来送礼走关系用的,从帐面上看并不值钱,但是给萧家带来的好处难以估量,萧明的老子把这两个茶园藏的极是严实,便是萧氏族人也不晓得。柳家舅舅怎么就晓得了? 萧明用充是怀疑的目光瞅了瞅李知远,李知远是真对此一无所知,泉州境内值钱的茶园他大略都听说过,萧家这两个名字好听的茶园,他是真一无所知。所以李知远镇定的坐在一边吃茶,并不觉得舅舅这一刀砍的有多狠多准。 萧明在心里算一算,人家已经打听好了,他答应的干脆点儿大家脸上好看。两个茶园换树娘娘家亲人的谅解还是划算的,所以他爬回椅子上坐好,笑道:“这两个小茶园是家父亲自在管,我这就写信回去和家父说,就捡了契纸来赠与妹妹们,舅舅既然开了口,怎么也要让妹妹们吃上自家茶园的茶。” 柳家舅舅赞许的点点头,笑道:“好茶难得,我替你英华妹妹和清儿妹妹谢谢你。”说完又问李知远:“大清早的就跑出去,寻摸什么好东西来了?” 李知远把锦盒亮给柳家舅舅看,里头是他寻的贺洗三的金器,小金锁金项圈小金镯子,花样精致的很。李知远一个人出门,仓促之间能寻到这样的东西很难得,柳家舅舅点点头,笑道:“不带铃铛甚好。”就把盒子捏手上,道:“英华在你五姨外书房,你那里找她去。”既不理李知远,也不瞧萧明,居然就把盒子托在手里就这样走了。 李知远晓得舅舅的脾气越是亲近的人他越是随便,倒没怎么样,送舅舅到阶下回来,就撸袖子,对萧明说:“五姨和舅舅都找你算过帐了,下面该我了。” 一向动口不动手的李知远这是跟谁学坏了,都学会抡拳头了?萧明环顾左右,厅上已无人,分明是柳家舅舅把他扣在这里等李知远打嘛,他冷汗津津而下,把左手横在胸口,笑道:“咱们从前是同窗好友,如今是至亲连襟,你把我打坏了,英华表妹可不好跟她表姐交待。” “那你怎么跟我交待?”李知远瞅了一眼萧明的左手,笑道:“你明晓得英华和我定亲,还让你堂妹冒她的名跟人相会,你是怕她嫁到我家日子过的太闷是不是?” 萧明退后两步,道:“我正经跟拳师学过打拳,你打不过我的。我从来不和你动手,也是看同窗份上。”他示威似的挥一挥右手捏成的拳头,又换了笑脸说:“咱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啊,不伤和气好不好?” 李知远想一想,笑道:“说的也是。你等我一会。”他蹿出去快,回来更快。 萧明就是走到厅门口的功夫,他就招来几个跟他从富春同来的柳家管事。大家把萧明挤回厅里去,李知远乐呵呵道:“外甥女婿打外甥女婿,舅舅最多各打五十大板,算起来还是我赚到。萧九郎,冒犯了。” “你不能打我。”萧明可怜巴巴的看向管事们,“哪位管事给舅舅捎个信……我还有事要和舅舅说。” 众管事和李知远一起骑马赶来,路上辛苦不必说,早憋着一肚子气在那里,大家围着不许萧明动弹,俱都笑容满面,一直呵呵呵。 李知远慢吞吞理袖子,“你喊吧,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管事们逼住萧明,萧明左手断了半个小指还有伤。富家公子学打拳不过几个花架子唬人罢了,真动手不值一提,他被人逼住手脚只能挨打。 李知远一拳一拳,净朝他肉厚的所在抡,拳拳到肉,一边抡拳头一边还数落:“咱们一世人好兄弟啊,你别躲 ,揍完你,我们还要一起挨板子的,哎哟,这拳打歪了。” 萧明起先挣扎,李知远的拳头就朝他酸筋上捣,后来萧明算是明白了,索性蹲下来护住头脸任他打,只说李知远在厅上打人,柳家人不会真不管不问的。 果然,过了一会,方才那个大胡子管事过来,站在门槛上朝里伸伸头,咳几声道:“轻些,莫要打坏了。打坏了王二郎过几日来家没的打,李姑爷你还要挨揍。” 柳五姨的惩罚。 这个大胡子管家劝架都在损人,李知远没绷住笑了一声,抡起的拳头就挥不下去了。 萧明甚是识相,李知远打他虽疼,一没打脸二没打要害,揍他纯是出气罢了,说白了,还是把他当自己人看。所以人家的拳头没再落下,他就站起来赔着笑道:“是我的错,其实我就是妒忌你结了门好亲,想给你添点堵。我对天发誓,以后不敢了。” 他这样一说,李知远又把拳头捏起来了,萧明对着拳头打拱做揖百般讨饶,又许下亲自跟英华赔不是,李知远才把拳头松开,骂他:“你净做些上不得台盘的事,说出去都嫌丢人,谁要和你做连襟。” “我们家暴发嘛,你懂的。”萧明很是光棍的寻来茶碗倒茶,第一碗递把大胡子管事,那管事瞪了他一眼,不顾而去,他也不恼,把茶盏送到李知远手里,他自家拍拍灰尘理理衣裳,郑重跟李知远做揖,笑道:“府上令堂处,我过几日专程去请个罪,必不教伯母误会英华表妹,好不好?”李知远扭头不理他,他绕着李知远转,放赖说:“你看嘛,五姨砍了我手指头,舅舅也没放过我。你打了也有顿饭功夫,我都没还手……其实要不是沈大郎那个王八蛋对咱们英华表妹起了坏心……要不过几日咱们把沈大郎喊出来再揍他顿好的?” “你要想揍你妹夫你自去。”李知远都被他气笑了,“沈家我们已经收拾过了,倒是你,还有几顿打是跑不掉的,你慢慢等着吧。” “知道,知道,王二哥嘛。”萧明点头再点头,“等王二哥一来,我就洗涮干净自缚手脚,任王二哥棍棒打鞭子抽。” 李知远瞧着嬉皮笑脸的萧明没说话,王二哥不必说,见他肯定要开揍,还有他的丈母娘大人和柳老太爷在后头押阵呢,柳老太爷的手段他不清楚,可是他家丈母娘是什么人?别看柳家舅舅在富春威风八面,在柳家一呼百应,在他丈母娘面前还不是一样端茶倒水十分狗腿,柳家上上下下,连他这个女婿在内,有不怕她老人家的吗? 柳家人这次替英华出头,有多心齐多抱团李知远是见识到了。既然萧明将娶柳家外甥树娘为妻,便是不为英华出气,为了树娘成亲之后过得好,摊到萧明这么个一肚子坏水,满脑子上下作手段的女婿,是个长辈闲了都要出来收拾收拾他,务必要教他知道“怕”字怎么写。萧明后头的好日子长着哪。 李知远看着萧明只是冷笑,笑的萧明总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可是笑总比不笑好。萧明死皮赖脸拉着李知远立见英华道歉,李知远也就半推半就被他推着走——柳家五姨和舅舅俱都出手收拾过他,还允了他和树娘的亲事。哪怕只是面上和气,给他台阶下便是给树娘面子,便是给柳家面子,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不然岂是轻轻打他一顿就能揭开的过节? 柳五姨书房在前院管事院的对面,是个两进的院落,墙高门厚守卫森严,夹着公文抱着卷轴的管事管家来往不歇如流水一般出入。守在门口的管事认得李和远,看他和萧明同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们进去了。 大家俱都忙忙碌碌,唯有这两个闲人拉拉扯扯闲晃着进来,休说李知远十分不好意思,便是萧明都有点不得劲儿,笑脸讪讪的。守在阶下的管事迎上来把他二人请到书房隔壁的小厅暂坐,过了好一会英华才笑盈盈过来,先对着萧明施了一礼,才问李知远来做什么。 李知远看着萧明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英华早晨见萧明犹有笑面,虽然李知远一脸的别扭,她也不学李知远,朝萧明微微一笑,一副有什么好事表哥你快说的亲切模样。 说实话,若是英华硬梆*梆冷冰冰摆着一副恼他的模样,萧明觉得自己还开口甚是容易,偏偏王家二娘子什么都不知道还把他当亲戚款待,待他又亲切又有礼,真让他压力山大。在他眼里,王家二娘子是个招人喜欢但不大聪明,做事得别人帮她收首尾的小姑娘呢。对于这样的小姑娘,哄着宠着都使得,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做决断拿主意,十有八*九是要坏事的。所以他想不想,使出他哄小姑娘的拿手招数,对着英华郑重一揖,诚恳地说道:“英华表妹,哥哥从前有对不起你处,哥哥给你赔不是了。” 英华看看边上的李知远,她的未婚夫婿一脸踩到狗屎避之不及甩不脱的为难样子。英华忍不住笑了,对着萧明回了一礼,道:“从清表姐那边讲,萧公子是奴的表兄,从树娘姐姐那边讲,萧公子将是奴的表姐夫。咱们至亲至近的亲戚,是什么事让姐夫表兄要给英华赔不是了?” “这个……”萧明一向要风度,特别是在笑盈盈软绵绵的小娘子面前,叫他怎么开得了口,那些上不得台盘的事说出来会污了这个纯良的有点天真的可爱小姨子的眼啊,他含糊了半日,道:“姐夫没脸说,总之,英华妹妹,姐夫做错了事,姐夫给你陪不是。妹妹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必不叫英华妹妹受委屈。” 啊呸,这就充上英华娘家人了,将来还要人前摆大舅子的款?李知远捏着拳头瞪他。 英华看李知远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使小脚在桌底下轻轻踩了李知远一下,极是认真的回答:“表姐夫言重,你娶了树娘表姐,便和知远哥哥一样是柳家外甥女婿。咱们柳家是最心齐不过的,奴虽然不懂得表姐夫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表姐夫说要对英华和知远好,英华是听懂了。表姐夫休要担心,咱们家是不许窝里斗的,对内对外都只能有一条心。” 李知远黑着脸补了一句:“窝里斗的都弄死了。” 英华横了李知远一眼,啐道:“表姐夫还没和树娘姐姐成亲呢,这事怎么能就跟他说。” 李知远哼了一声,索性拿背对着萧明,道:“赔礼也赔了,你走吧。” 萧明虽然心里觉得王家二娘子甚好糊弄,还是被李知远那句弄死窝里斗的话给吓着了。他堂弟萧贤还在富春山搬砖呢,那个可是嫡亲的外甥,提去搬砖眼都不带眨一下,他一个外甥女婿,要是窝里斗真会被弄死吧……萧明心虚了,顿时觉得身下的板凳上一根一根生出刺来扎着他,叫他坐不住想逃走。隐隐做疼的断指又提醒着他:若是柳家人不接纳他,又何必这样收拾他。总是要把他当自己人,才会给他教训。虽然这个教训大了些,可是他从此以后便是结结实实的柳家亲戚,不论是做生意,还是将来科举求官,这么一个天大的保山在这里,比什么都强,何消他将来耍手段?他若想好,就要树娘好,萧明想明白了道理,笑一笑,对着英华又做了个揖,和李知远告个罪,出去寻树娘吟诗做对去了。 待他出了门,李知远就不装样,转过背换了个英华身边的坐儿坐,亲亲热热问:“萧明干的事儿,你也不大清楚?” 英华摇一摇头,笑道:“五姨和我娘都没有告诉我详情,但是我也能猜到几分。既然长辈都不和我说,想来就是这事不适合我出头找他算帐,我只装不知最好。” “萧明这厮!”李知远恨恨的在桌上捶了一拳,道:“他们家惯爱使下流手段,非要叫人吃了亏还不能正大光明找他算帐。” “早就领教过了。”英华冷笑着把贤兄清姐的传奇演说一回,道:“萧明这人比他弟妹还损还坏,可是柳家看树娘姐姐份上还要接纳他。我甚是替树娘姐姐不平,她怎么就看上这种人了?” 柳家既然疼爱英华到能砸了杭州世家的金字招牌替她出气,自然也可以因为疼爱树娘接纳萧明。李知远摇摇头,苦笑道:“泉州萧家内斗出名的厉害,萧明这人对外人狠的很,对待自家人倒不是太坏。” 英华嗤笑道:“他对自己人还不坏?他把清姐姐当成妹子了吗?本来我五姨和舅母早就商量好,要替清表姐挑一个家世清白为人厚道的丈夫,他倒好,转手就把清表姐那样不光彩的嫁出去。清表姐为人本就不聪明,那样嫁出去之后能有好日子过?” 李知远握住英华微微发凉的小手,把掌心的热度传递给她,笑道:“你们柳家果然是护短的,萧清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她有好日子过。其实呢,你这个表姐吧,从前和芳歌是同窗,她的为人我还是晓得些的。” 世界真小,居然萧清和芳歌李知远都是认得的!英华惊奇地睁大眼睛。 “当年萧清的父亲还在,那人为人就不消说他了。萧清呢,一向心高气大,最爱瞧不起人。我们家,你是晓得的,沈姐的事也瞒不了人。”李知远现出苦笑,道:“沈姐家就在泉州城外不远,真是穷的过不得了,偏她兄长又是个肩不挑手不能提的呆书生,父母又都有病。所以我和芳歌略大些,背着母亲偷偷周济沈姐家也是常有的事。这事其实也就是瞒着我母亲罢了,她老人家也不见得真不晓得,总是怕我们三个脸上不好看,装不晓得罢。芳歌过生日时萧清到府衙赴宴,听说对着沈姐说了很不好听的话,母亲直接把她赶走了。”李知远说着咳了两声,笑容略有些尴尬,“后来萧清的父亲出了事,萧家自家人下手比外人还狠,无人替他家真出头,咱们就公事公办了。” 英华虽然不大懂地方上的潜规则,不过道理总是一样的,公事公办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她自然清楚。不过她和萧家兄妹没有半分交情,萧清之母她又从未见过,更何况这个姨母又不是在柳家长大的,和她娘没有感情也并不亲近。英华心里并没有替萧家抱不平的意思,看李知远略有紧张的模样,她笑一笑,道:“听说萧家也有臭虫之名,可想萧家姨爹为人。公事公办就很对得起他们了。” 李知远点头赞成,道:“可不是。不过萧明这厮,坏都不显在明处,在泉州名声还是不错的。和柳家做了亲,只怕萧家不只在泉州横行呢。我心里甚是担忧,又因为他是和你结怨,倒不好在舅舅面前提的。” “休提。五姨心里有数。”英华反手捏住李知远的手,用力捏他,“上回我揍了萧贤,五姨就明说了,咱们家不和萧家做生意,柳家连泉州籍的管事和伙计都不许招。便是不提防萧明,只为萧贤是我外祖父的外孙,要叫他老实过日不要有别的心思,这一条都是不会改的。至于萧明么,我五姨断了他左手指尖,虽说是给他教训,但是给他留了这么个记号……”英华附到李知远的耳边轻声道:“我猜他要想走科举的路子做官是没有指望的了。” 李知远细细思量,虽然本朝录取进士时,面上带伤的有疮的,缺腿少手的,都明文规定不许参考,但是指尖少了一截,并无大碍。为何英华会说他不能科举呢?他瞧着英华满脸都是不解。 英华看李知远那模样儿,苦笑道:“这事其实柳家也没几个人清楚。柳家的对头不少,光明磊落的对头,自然是和人家长刀对长枪公开干架,若是对头和柳家沾亲带故,他为人又心狠手辣,咱们又没拿住人家首尾,就悄悄给他留个记号,断了他的仕途,也省得将来烦神。似萧明这样的人,”英华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他应当是第三个。那两个是我娘从前说旧事提过的,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想树娘肯定不是晓得,便是我舅母,都未必清楚。五姨出手,其实极重,不过为着树娘姐姐,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知远先前心里还有不平,觉得既然连沈家“诗礼传家”的金字招牌都砸了,为何明显是幕后黑手的萧明反而轻轻发落。现在他算是明白了,砸人招牌才是轻轻发落。沈家做事不地道,柳家砸招牌把事情当众闹清楚,还了英华的清白,摆明柳家护短的立场也就罢了,其实当时还给沈三郎留下好大余地,也就表明这事揭过就算。可是到萧明这儿,把人家哄的高高兴兴做他家外甥女婿,又默不作声断了他的官路,这是要把他拴在树娘的裙边一辈子呢。萧明有再多的雄心壮志,有再多的手段,他做不了官,没有自己的势力,翻不起来大风浪,也只能依附柳家,老老实实当柳家的外甥女婿。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娶了柳家的外甥女,身上就打上了柳家的标签。官场上站队不带半中间换大腿的,何况姻亲比一般的门生关系更结实,他想反水投靠旁人,人家也不敢纳,依着萧明的聪明劲儿,他也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所以,只要他娶了树娘,他只老老实实做树娘的丈夫,树娘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与树娘来说,这是给她的保障。柳五姨待这个外甥女,还真是一片苦心。 李知远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也只能摇头笑一笑。英华看他想明白,自嘲一笑,说:“表姐夫也只能那样了,大家见了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的涵养我还是有的。倒是杨九妹早晨有一事托我,这是要紧事。” “八郎有话捎把我?”李知远反手握住英华想抽回去的小手,问的一本正经,好像握住人家又白又嫩小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和他有关系。”英华含笑把八郎母亲李氏夫人想见芳歌一面,杨九妹托她安排的事说了,看李知远一脸为难,英华安慰他道:“元帅夫人看着威严方正,其实是个心地软和的好人,待自家儿女极是疼爱的,便是我和二哥,小时候在天波府寄养多时,她待我们也和待自家儿女一般无二。她见到芳歌,必会喜欢。八郎求了几次,做娘的不放心要见一见,也是慈母心。你看个机会安排芳歌出门见一见李氏夫人罢。” 李知远叹气又叹气,为难了许久才道:“我爹和母亲有意在守义和守拙表兄中挑一个做芳歌丈夫。若芳歌是母亲亲生的,我们必替她争一争,可是母亲待我们真是极好,守义守拙表兄也好,这话……我说不出口。” “芳歌乐意嫁谁?”英华直视李知远。 “她从没和我说。”李知远叹气。他也看出来八郎喜欢芳歌,可是他妹子在八郎面前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一家好女百家求,八郎知礼守礼,喜欢就喜欢罢,他也没当回事。李知远生生忘了,每回有八郎和他妹子在场的时候,英华必然也在,他一心一意都在英华身上,哪有空闲看他妹子眉眼中对八郎隐藏的情意。 “她和我说了。”英华用力把手从李知远手里抽出来。“八郎喜欢她,她也乐意和八郎在一起,八郎说写信回家求长辈来提亲,她也应了,当着我的面!就为了你的虚面子,就要让你妹子嫁把她不喜欢的人,不快乐的过一辈子吗?” 一日三省 英华的小脸蛋激动的发红,捏着两个小拳头,气鼓鼓咬着牙的模样,在李知远眼里,跟被人抢了骨头的小狗似的。李知远不由自主伸手想摸他没过门的媳妇儿的头顶,手还没伸过去呢,英华已是用力在他那只不老实的手背上用力抽了一下。 这是真生气了?李知远苦笑道:“好妹妹,你先不要恼,听我讲。” 英华扭过头不理他。 “母亲待我们,是真好。沈姐呢,” 李知远提到沈姐,声音陡然变得温柔许多,“沈姐毕竟是我们生母,她疼爱我们,也敬重母亲,她很怕因为她的缘故芳歌说不到好亲。” “八郎喜欢芳歌,芳歌也喜欢八郎。”英华转过身,正色道:“若是天波府杨家还不算好亲,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说实话,八郎喜欢芳歌我看出来一点,但大妹她也喜欢八郎,我真没看出来。”李知远长长叹息,“天波府杨家呀,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过头了。便是我也要担心,成亲之后,若是杨家或是八郎待芳歌不好,怎么办?” “杨家又不是不讲理的人。”英华再扭头。 李知远拉英华的小手,这一回英华没有抽手。李知远轻声道:“虽说高嫁低娶,我家芳歌是个好姑娘,便是嫁的高些也没什么,可是门第相差太大,家世差些的那个,肯定要吃些暗亏。成亲过日子哪能一帆风顺呢,争个三五句必定会有。夫家门第太高,兄弟太多,谁能打保票他们娶的妻子个个都是贤良守本份的。女人总在二内以内,多大的事情在男人看来都是小事,芳歌那个脾气,只怕都是自己忍下去了。比不得你外柔内刚,遇事不吃亏。”李知远说这话时,在英华的手背轻轻拍了几下以示赞许,笑道:“咱们将来生了女儿,性子像你,嫁把谁家我都放心。” 英华呸了声,抽手推他,“难道两情相悦都不许他们成亲吗?” “你家树娘表姐和萧明不也是两情相悦,你为何还不乐意她嫁萧明?”李知远被英华推着晃来晃去,笑道:“你先莫恼。我回家先去请沈姐问一问芳歌好不好?再让大妹好好想一想,若是她愿嫁八郎,禀明母亲,相看也好,不见也罢,都合礼。似你说的那般,背着母亲让芳歌和八郎母亲见面,不好呢。” “令堂既是有意把芳歌妹子嫁你表兄,难道她会同意见面?”英华咬着红唇,嗔道:“她老人家的脾气,不会肯罢。” “肯不肯,试一试才晓得。”李知远正色道:“母亲顾虑虽多,总是要芳歌嫁出去之后过的好。我母亲禀性公正,我大舅和小舅为人其实都很好,便是舅母差些,芳歌嫁过去不会吃暗亏,再者守义守拙两位表兄为人敦厚又上进,不失为良婿。” 英华沉默了许久,才道:“便是再合适的人家,若嫁的不是喜欢的人,芳歌也不会开心的。” “嗯。”李知远把英华的双手握在手心,轻声道:“母亲心里其实最心疼芳歌,不会让她嫁的不开心的。” 好嘛,不知不觉又让李知远绕回去了,英华反应过来,拿眼瞪他。 李知远松一下紧一下捏着英华的手,“今日吃完三朝酒,我就回去了。天气渐冷,你要记得加衣裳。太累了就歇一歇,事情是做不完的,自家身体最要紧。萧明那人皮厚心黑,你与他好脸也罢了,和他沾边的人请你出去逛什么的,都要小心些。还有……我家从陈家匀了块地盖屋,你喜欢我们那院里种什么花树,得空想一想,想到了就写信把我。” “好。”英华软软应了一声。 李知远依依不舍站起来,道:“你去忙罢,我在富春等你回来。” “好。”英华站起来跟着李知远走,也轻声道:“白天读书累了也要出门走走,晚上早些歇息,县试年年都考,州试还三年一回呢,这次考上下次再考就是了,咱们家又不等你中了进士来娶。” “好。”李知远转身再握住英华的手,“别送了,看你书房外头,管事都排长龙了。” 英华朝那边瞧,果然,管事管家们排队都要排到院门口了,她忙抽手提裙朝书房奔去。 李知远瞧着未婚妻好像被火烧到尾巴的小兔子似的蹦进书房,笑着摇摇头,回他下处去了。 傍晚柳家摆洗三宴,并没有请外客,除了寄住柳家大宅的亲戚,便是管事管家们。柳家舅舅陪着杨家几郎并李知远萧明坐了一桌。里头柳五娘做主人,开了几桌,使人请杜夫人和杜九娘,也只有杜夫人一人来。树娘推病不肯来,席间大家都很有默契,并不提萧清和沈家。吃过饭,柳家安排了一只船送李知远回家,萧明也跟着去了。 柳三娘和柳五娘陪着杨氏说话到天黑,回来清槐居,便叫红枣她们收拾行李。 英华因为李知远走了,在灯下闷闷发呆,乍一听母亲叫收拾行李,还问:“娘,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我不急着回去。”柳三娘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过几日等你玉薇嫂子来和你办交接,咱们回富春去!” “啊!”英华又惊又喜,呆住了。 柳三娘把明显瘦了一圈的女儿搂在怀里,笑道:“大房那边早年不是典出去不少地嘛,你耀芬堂兄收一收拢一拢,居然收回三百来亩地,居然有个外地来的傻富翁看中他,把女儿嫁他。你大伯娘的病现在全好了,所以玉薇总算能脱身了。” “耀芬堂兄那人……命真好。”英华皱眉。 “他那些地都在天长杜家地盘里,将来好不好难说。”柳三娘微微一笑,道:“为着将来省口舌,玉薇已将利害关系都说把耀文耀廷听了,耀文决定今科不考,等明年开恩科也是一样的,陪她到杭州来住着。休说是他,便是你大哥,他倒腾的那些地都在天长杜家地盘里,天长杜家如今是十七公子当家,行事狠辣太过。有你大哥哭的时候呢,你到家只看着,不许乱说话。” “那就由着大哥吃亏了?”英华甚是不悦,道:“他吃亏是自找,可是会跌舅舅面子呀。” 柳三娘笑骂道:“几顷地而已,算不得大亏。让他吃个亏与他有好处。”说着自袖内抽出一个小卷轴,道:“你看,这是与你大哥准备的地,将来国子监,官学,文庙都在那一块。” 英华把卷轴摊在灯下,图中虚虚的画了几个大圈,圈中什么都没有写,唯有一处圈标着尺寸方向。英华这一向看的不少,在心里算一算,就晓得这块地足有五六亩。乡下地方五六亩地是极不值钱。可是京城的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国子监周围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在国子监附近弄这么一块地盖房,每一间房子都会有国子监的学生,外地来的举子抢着租下的,说是下蛋的母鸡也不过。 英华眯起眼打量这块地,想了半日,道:“盖三层楼不会太高罢。” “四层楼都行。”柳三娘笑道:“这一片是咱们的地盘,你舅舅说了,建暗沟和下水管道上多花些钱,房子便是多盖一两层,多住人也无妨。那两家必是舍不得把钱花在这上头的,咱们房子盖高了,他们也不会盖低。一两年看不出来,过二三十年京城住满了人,就到他们挨骂的时候了,这是明着坑他们一把。” 英华回想小时候舅舅在她家住着,半夜下暴雨,积水漫到床上把他生生呛醒,后来舅舅受不了,找了一帮人来挖阴沟,挖到街道上时还被城厢军罚了钱,不由笑了。 柳三娘看着卷轴半日,笑眯眯道:“盖三层半,顶上半层少收租钱,也给穷学生留条活路。英华你记下来。” 英华忙跳起来寻纸笔,把这一条记下来,又道:“学生便是不穷,带着厨子烧火弄饭也甚是烦神,咱们既然是租房,很可以弄几个大厨房出租的。” 柳氏点头道:“新京城比不得东京到处都有小食店,大厨房甚好,写上写上,最少要三个。” 英华忙记下来,她们母女两个回忆从前东京生活的方便和不便,想了许多条写下来,再挑一挑捡一捡,大致就把租房的轮廓划出来了。英华在书房里做事习惯了,从新誊写就是三份。 柳三娘也不提醒女儿,乐呵呵在边上看着,候英华写完了,才道:“你五姨在舅舅和我面前极是夸你,说我把你拘在内院可惜了。回富春之后,你是专心备嫁呢,还是再揽点事儿做?” “我做事。”英华想都不想,立刻说:“天天在家针头线脑,小里小气的实在无趣。我就觉得看往来文书极有趣。虽然我不在富春,可是就看那些文书,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像新京城是个什么样儿。好像新京城就是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建起来似的,真有意思。”她说着这话,眼睛在灯下闪闪发亮。 “那是当然。”柳三娘的眼睛也亮的出奇,“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人家记得你不是谁的祖母,提起你来要说:哦,那是建新城的王家二娘子,多带劲。” 英华贴着柳三娘的耳朵说:“五姨说了,她要立一块碑,上面刻上她和我的名字,要让人家晓得我们做了什么事,再悄悄埋到哪里,总要让将来挖到碑的人吓一跳。” “那我也要弄块碑,刻上我和你玉薇嫂子的丰功伟绩,埋到王家的坟山上去。”柳三娘在女儿背上用力拍了一下,道:“这几日把书房收拾好,过几日玉薇来了好办交接。我们家搬到府城郊外去了,你去了,必定闪瞎你的狗眼。” 眼前这一大排土墙茅草顶的房子就是新家?杏仁盈盈一笑,过来请二小姐移步,带着二小姐进了东边侧院的门,就见一道草顶长廊上挂着横幅,上头写着一串墨汁淋漓的好字——汝当,才高否?富否?帅否?否,滚去读书! 这是?英华揉着快要瞎了的狗眼,看向杏仁。杏仁低下头,轻声道:“三省草堂,名字是老爷取的,横幅是——姑爷挂的。” 难怪在杭州她娘就特别提,到家杏仁就领她来看,原来是李知远调皮了。英华笑出声来。 杏仁已经调头走出几步,笑道:“二小姐,西院住着大少爷和来三省草堂补习的亲戚朋友,吃住都是少夫人在照管,她老人家盼你来家止非一日呢。” 英华跟着杏仁进正院,穿廊过堂到后院,从一排草房边的月洞门进去,有一个小院,新盖的草房十来间,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屋子很高,窗棂上糊着雪白的棉纸,屋子里也使白浆涮的雪白,配上新打的木桌木凳,满屋子松木香气,看上去就很舒服。 杏仁引着英华去浴室,英华洗澡,她也不就去,隔着屏风把二小姐不在的这几个月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说把英华听。 原来自从得了开考的确信,王翰林把女婿儿子侄子拢到一起读书,和李知远一起施药的那十来个书生自然附来,和王翰林交好的几个老朋友送儿子来也都收下。翰林考前辅导,全国仅此一家啊,休说觉得自己考不起的书生拼了命要来,考得起的书生们想一想考取了能在朝堂上跟楚王赵恒平辈见礼,小命都不要也要来啊。 老翰林面软不能拒。都是曲池乡亲,指点一下多涮好感度啊,正好缓和一下拆迁户的对立情绪哇,柳三娘非但不拦,还在郊外弄了好大一个三省草堂给曲池学生集中复习备考,于是涮涮涮一下子冒出一百来个沾亲带故正当考的。老翰林搬到三省草堂全身心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伟大事业当中去,所以柳三娘就带着随身家当陪老朝林在郊外居住,每日早起去府城,晚上才回,家务事理所当然交把黄氏。可怜黄氏享受惯了的人,现在每日起早睡晚要安排小两百人吃饭,还有几十个借住的衣住都要照管,千头万绪手忙脚乱晕头转向丢三拉四,现在盼小姑子来家比从前盼管家更甚。 英华轻笑几声,问:“我走时使的那谁去庄上,他回来没有?” 杏仁笑道:“早回来了,说没有消息,二小姐放心罢。” 英华长吐一口气,笑道:“甚好甚好。我在杭州时,每次收到家信都在心里打鼓,你们又不提,我又不敢问,生怕叫娘晓得了。” “夫人不知。”杏仁小声说一句,恰好老田妈在院子里喊:“杏仁,你们院里的冬衣送来了,来点收。”杏仁忙扬声答应了一声,出门喊了林禽同去收冬衣,小海棠便进来守在外头。 少时英华洗毕出来,便见院子当中太阳底下拼着几张大方桌,一叠一叠衣料和绵絮细麻线在桌上磊的高高的,桌边另有两只衣箱,林禽在那里点数,杏仁在一边记数,红枣并几个小丫头在一边打下手。英华晓得那是她的衣裳,踱过去瞧一看,不是细麻布就是月白绸,就有两条带颜色的裙子还是天蓝色的,英华就问闲在一边的老田妈:“今年的冬衣是谁管的?” “玉薇娘子照管的。”老田妈笑道:“今年针线上人少,二小姐的衣裳份例都减半了,咱们底下人都是自己做。” 英华想了一下,问:“玉珠和雪珠的衣裳做了没有?” “做了,都和二小姐一样,也是两箱,孙小姐们和孙少爷们的衣裳少夫人那边已经点收过了。”老田妈道:“大少爷前阵子倒腾田地,现在手里有田有钱,也看不上这些,倒没话说。” 英华点点头,没说话。她去杭州几个月,长高了也有半寸多,又是在孝中,便是多做几件明年也穿不得了,便是几个侄儿侄女都是这般道理,哥哥嫂子不把这个事当事自然大家都省心。所以她看着林禽把衣裳收起来,就在一边看她院子里的人分衣料什么的,等头发干透了才挽了发髻,簪了两根银钗,在夹衣外头套了件月白色背子,备了瓶热茶汤去见王翰林。 东院有一个极大的屋子,向阳的那边全是窗格。阳光透过窗格上贴着的白绵纸照进屋子里,显得里头又亮堂又宽敞。这个屋子外头是宽宽的木廊,里头铺满了地席,地席上摆着总有七八十张矮几,每张几边都有书生跪坐写字。上头使白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两张矮几边,端坐着王翰林和李知府,两个都板着面孔在看墨义卷子。屋子里鸦雀无声,英华捧着热茶瓶进来,先叫底下那许多人吓着了,甚好大家都在低头写字,并无人抬头。她飞快的把茶瓶送到她老子的矮几上,倒了第一杯茶进未来公公,第二杯搁到她老子手边。 王翰林嗅到香气抬头见是他的小女儿,笑一笑指指外头就去取茶。英华便对着他福了一福,再看她公公也含笑取茶,她便也对公公福了一福,就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方才英华进屋时飞快的扫了一眼那边,并没有看见李知远,她甚是放心不下,便喊住一个路过的老仆,问他:“草堂里的人都在这里头?” 那个老仆指指后头道:“今日考墨义的都在这里,免考的在后头藏书楼里看书呢,我们家姑爷,在那边小书房。” 英华顺着老仆指的道寻到一棵老树底下的两间草屋外,还不曾进门就听见她李知远在教她侄儿念唐诗,李知远念一句,她侄儿学一句,念的人声音温和低沉,学的人声音稚嫩天真,不论是念的人还是跟的人,听声音都能听得出来他们两个很快活。 英华在门外听了许久,到底舍不得打断琅琅书声,悄悄离开,站在草廊外,看着“”的条幅在明媚秋光中顺风飘扬,捂着嘴无声大笑。 118考进士很难吗? 数月不归,长辈们自然都要见一见的。英华只说姑母一家必在西院居住,回家吩付杏仁打点她带回来的礼物要去见姑母。杏仁说姑太太托玉薇在城里租了两间房,并没有跟着王翰林一家到城外来。英华愣了一下,笑道:“这是为何?” “耀文娘子说跟着我们老爷读书的多半都是穷人家子弟,便是家中有几亩田地这两年也无收成,他们念书去了,家中父母妻子衣食无着,所以她老人家牵头弄了个针线会,把穷学生的妻母都拢在一处,接些针线做活,挣来的钱供一家老小吃用。文才娘子现在就在针线会帮人缝衣服呢,文才少爷说若是住在城外,每日他娘子来去辛苦,不肯搬来和我们老爷同住,所以姑太太一家还住在城里。” 那个呆呆的表兄,现在晓得心疼人了呀,表兄会心疼表嫂,自然是因为他两口子过的和气,英华甚是替姑母和表嫂欢喜,满面堆笑道:“既如此,叫人去准备马车,我进城探望姑母去。在杭州时我总想着闲下来要好好歇歇,这一向在船上歇了几日,到家就觉闷的紧。” 杏仁微笑领命,使小海棠去喊马车,她便将二小姐带回来的礼物帐翻出来,把送姑太太的礼配出来,因为文才曾向英华求过亲,所以但凡是他用得上的东西都剔去,先把上等杭州丝线取了许多,再有什么衣料啦,熏香啦,绣花样子啦家常过日子用得上的配了六样。英华换了出门的衣裳,瞄一眼杏仁配的礼物甚好,点头赞道:“几个月不见,大长进了。” 杏仁苦笑道:“少夫人管家,她老人家收礼也不会,送礼也不会,提起什么都两眼一抹黑,什么事都朝夫人那里推,夫人忙的紧,哪有空管这些小事,黄莺姐姐就把收礼送礼的事都交给婢子了。”说完眼巴巴看着她家二小姐,一副巴不得二小姐快接手的模样。 英华歪着头笑一笑道:“休看我,我不管家务。你再配份礼,使人送到李家去。”说着对小海棠招招手,自去后门坐车到府城。 府城比之半年前更加热闹,城墙外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新屋,连绵四五里。有些似王家一样图快图省钱就是草房,更多的是青砖到底,灰瓦覆顶的好房舍,规模大过三味草堂的比比皆是。 王姑太太的住处在府城内离东城门不远的一条小巷里,院门窄的马车都进不去,院门大开也没个守门的。三叶嫂子先进去探了一下,出来道:“是个大杂院,姑太太家锁着门,要不然咱们去针线会瞧瞧?” 英华便叫车夫在这里守着,三叶嫂子花了两个铜钱让院子里一个剥虾壳的孩子带路,寻到针线会去。那个针线会却是借的一个尼庵的后两进屋子,带路的孩子用带腥气的手指指一指后门,说声就是那里,好像后头有鞭子赶他一样,飞快的跑走了。 这个尼庵后门出入的多是衣着体面的中等人家的主妇,带着儿女或是使女,抱着衣包出入。想来针线会的顾客就是这些用得起裁缝又寻不到针线上人的主妇们了。 英华把管家们留在门口,只带着三叶嫂子并小海棠进去。才一进门,就有一个妇人带着笑从廊下接出来,问:“小娘子可是要做冬衣?” 英华摇摇头,笑道:“奴来寻姑母说话的。” 不是生意上门,那妇人略有些失望 ,问清她寻的是王姑太太,就领着英华进西跨院。这个西跨院只有三间厢房,倒有一个不小的院子,此时院子里摆着十来张桌子,桌上摆着针线箩和衣料等物,每张桌边都有一两个人低头缝衣。 英华一眼就看见她姑母和表嫂淑琴,忙过去轻声问好。王姑太太看见是她,含笑点点头,把针在头发上擦了几下,插到针包上,一边站起来拍裙子,一边笑道:“几时回来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英华还来不及回答,她又忙着倒茶与英华吃,又去张罗买点心。 英华把微温的杯盏握在手心,跟淑琴打过招呼,就贴着淑琴坐下,闲话几句,因隔桌有人在议论典地,便轻声问她:“我记得姑姑陪嫁的地是典出去的,文才表兄和姑母为人是不肯多话的,若有为难处,嫂子说把我听。” 淑琴飞快的看了一下四周,小声道:“典地契纸都是我公公收着的,一顷典地换二百亩地,听说张家打算修新祠堂,我公公要积阴德,献把族里了。” 英华被茶呛了一下,怒火压都压不住,恨道:“那是姑姑的陪嫁,跟张家有什么关系。” “和张家有什么理可以说得。”淑琴一脸的不屑,“为了修那个祠堂,张家还有几家把儿女卖掉的呢。你表兄呕了一肚子气在那里,正好奋发读书。” 王姑太太端了一碟果子过来,英华看淑琴的脸色回复温婉,她也不再提,慢慢吃茶吃果子,一边和姑太太闲话,一边看院中诸人做活,她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辞去,倒见了有三四拨陈家的女孩儿来寻淑琴说话,淑琴引着她们去给别人助忙。姑太太把英华送到门外,英华才说她从杭州带了些土仪来,还搁在姑母家门口,请姑母回家开门。 姑太太也不虚客气,吩咐三叶嫂子和管家们好生护着英华出城,便回家去了。英华思量三省草堂离着府城也有小十里地,走回去她澡就白洗了,不如蹭她娘的车回家。 柳氏的帐房繁忙之处不亚于柳五娘在杭州的书房。这边出入的多是柳家舅舅和柳老太爷的人,认得的看到英华喊一声,不认得的直接就擦肩而过了。 英华要见柳氏,认得她的管事把她带到柳氏午间歇息处暂候,足足等到天黑,柳氏才扶着侍婢黄莺的手进来,笑道:“你舅舅打算等你舅母出了月子一起来曲池住。这边一时半会你也插不上手,娘把建柳家别院的小差使交把你练练手如何?” 英华这几日实是闷的太狠了,何况她在杭州都是看文书,看的多,实事做的少,这一回是让她做实事,她十分欢喜,忙点头,问:“地方可踩看了,图纸可画出来了?拨多少人手给我?”性急如索果子吃的小童。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这个吃相,真难看。” 英华想到张家占了姑母的地,不由皱眉道:“姑丈吃相才难看呢。我方才去见过姑母了,背着姑母问淑琴嫂子姑母典出去的地怎么样,表嫂说姑丈换了两百亩地,张家又要建新祠堂,献把族里了。” 柳三娘闻言也皱眉,恼道:“这两个月也见过你姑母几次,她并不曾提,便是文才日日都见,也没听你爹说,想是没告诉你爹。” 英华咬着嘴唇道:“姑姑这个亏吃的极是闷气。” 柳三娘沉吟许久,才道:“你姑姑不提,想是对张家失望太过,你表兄不提,怕也是不想再搭理他那个没名堂的老子。张家呀,就不晓得什么叫莫欺少年穷。”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道:“这个事先回家和你爹爹商量,毕竟要看你文才表兄自己,他若是要顾父子情份族中情面不想出头,咱们也不能帮他。”说着又叹气,道:“你大哥倒腾的那些地,也有王家亲戚和黄家亲戚的手脚在里头,我和你爹略提了提。你爹倒是想得开的,说你大哥穷些才晓得老实读书。若是他心思定下来,说不能还能考出头呢。” 柳三娘抚着女儿的肩,笑道:“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你觉得为他好,他自家也会觉得你是为他好。钱财虽好,都长着脚呢,聚来散去都容易,唯有自家有真本事在身,才会一辈子不愁吃穿。若是穷了能经受磨砺长本事,过几年穷日子怕什么。” 这么说着,英华再想一想淑琴表嫂说的那话,心中气稍平,叹息道:“跟着五姨这几个月,女儿总觉得这世上的事,只要你想做,便没有做不到的。到娘这里,却又是一样活法。” 柳三娘笑摇英华的肩,摇得英华头上两根簪子都歪了,才道:“五姨待家人不也是一样。就说树娘挑的那个小女婿吧,就不是个好的。偏偏树娘喜欢要嫁,你五姨也只有捏着鼻子从她。” “九姨去的早,只留树娘姐姐一个女儿,五姨和舅母多疼爱她也应该。”英华对这个事已经想开了,“娘,你说树娘姐姐嫁了萧明之后,晓得他是什么人,会快活吗?” “不会。”柳三娘冷笑道:“我去了第二件事就是劝她,跟她讲若是她回头,我帮她在你爹的学生里头挑一个好女婿,若是她嫁了萧明,为着我女儿不再被坑,只能跟她断来往。”柳三娘说着冷笑数声,“她昏了头,发誓说非萧明不嫁。路是她自己选的,将来她后悔了也不能怨你舅母和五姨许她嫁。” 原来娘虚拦了一下,是怕树娘姐姐将来怨五姨和舅母,英华哭笑不得,道:“娘为什么不真拦她?” “你舅母和五姨都说这孩子教她祖母和外祖母养坏了,太过清高不通世故。”柳三娘替女儿把簪子重插,叹了一口气笑道:“她又作的很,若是寻个老实敦厚的女婿,她过的不顺心也折腾别人。与其那样,倒不如由着性子让她嫁个会哄她开心的。若是萧明有福气肯哄她一辈子,与她也是好事。若是萧明不耐烦哄她,现放着柳家在,和离另嫁,她能看清现实脚踏实地过日子了,不是好事么。” 敢情萧明就是树娘成长路上的磨刀石呀。英华觉得李知远若是晓得萧明在柳家人眼里只有这个用处,一定快活的紧。 少时黄莺寻了柳家新宅的图纸过来,柳氏便点了几个管事与英华用,又把相关的管事喊来和女儿见一见,在府城吃过晚饭才回家。到家英华自去琢磨图纸。柳氏梳洗过后,带着管家婆绕前后宅一圈,王翰林回来,便和他说张家祠堂事。 王翰林听毕也皱眉,道:“愚味,难道多修几个祠堂多给祖宗烧几根香,儿孙们就能考上进士做官?”过了一会又道:“文才这孩子这一向极是用功,我倒不怕他考不上,只愁他考上了得官不通时务官做不长。” “二十岁的进士天下少有。”柳氏笑道:“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这倒是。”王翰林拈着胡须琢磨着说:“六七年不曾开科取士,天下多少英才都想明年挤那一根独木桥,休说进士,州试得过都不容易呢。” 这边王翰林和妻子说学生里哪几个可以过县试,哪几个不能过州试。那边李知府在家,也在和陈夫人说子侄们考试的事情。陈夫人问守拙和守义谁更有指望考上进士,李知府大笑,道:“其实曲池府这几十年进士也只有五六个,便是这般,京城都说富春人杰地灵。李家本家做官的不少,跟外人说都是考的进士授官,其实是征辟,说难听点,也是花钱买的,就比直接买官好点,哄乡下人不懂罢了,真进士只得我一个。” 陈夫人板着面孔道:“从前你为何不和我说,现在又为何要和我说?” “从前也是省的麻烦。他们吹牛吹的畅快,老百姓们听的也快活,何必拆穿。”李知府笑了又笑,指着清凉山方向道:“再过两年咱们就是天子脚下,吹牛就不容易喽。到时候走路上遇到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官,李家还敢行臭虫事,谁伸一脚都能踩死他们。” 陈夫人抚着额头叹了又叹,道:“那不会连累咱们家四个孩子?” “我晓得迁都的确信,不是和你合演了一场自绝与族人的戏么。”李知府摸着胡子笑的很是得意,“牵连到我们头上,把那个事翻出来,我们还是苦主,不怕不怕。儿子说他最近走路上总有本家跟他称兄道弟,说不得几句便央他介绍到三省草堂去,儿子都坚辞了。你每日接送青阳上学,也留神些,莫让臭虫们爬到二郎身上。” “我只一句青阳还在府城书院上学。就无人能接话。”陈夫人笑的也很得意,“和你说正经的呢,守义和守拙,你看好哪一个?” “看不出来。”李知府情知夫人问的是他挑哪个做女婿。沈姐已是悄悄把天波府杨家有意替杨八郎求娶芳歌的事和他说了。他老人家先是吓了一大跳,觉得杨家门第过高不能结为姻亲,可是沈姐再三说芳歌自家愿意。他不能不顾女儿心意,正愁不晓得怎么和夫人提呢,夫人问他挑哪个娘家侄儿做女婿,他哪能接腔。 陈夫人逼急了,李知府道:“州试呢,跟咱们儿子一块施药的这十来个都有份,可是进士是殿试考出来,一不封卷名,二还要看仪表谈吐。考得过州试的便算一半有水份吧,还有一半真才子,少说也有几千人。我就不和你说还有许多已经得了官还图进士出身的能人们了,在这么多人尖子里头只取三百个,有多难,你想一想。咱们家这两个侄儿的才思在曲池也不能算是顶出挑的,当能一考就中。” “不是说施药有好处嘛。”陈夫人脸略黑。 “再有好处也不能一科给你都取了。”李知府甚想撞墙,“同科一府能出两个进士就不得了了,要是能出三五个,天下都侧目。慢慢来呀,我三十多岁考上,人都说我是少年进士,你忘了?” “那……我们儿子这科也不见得能考上进士?”陈夫人心里到底儿子比侄儿重。 “难说。”李知远沉吟许久,道:“和亲家说起来,他凭真本事考也能考得上,但是他是亲家的女婿,在官家心里肯定挂了号,不殿试还罢了,殿试是不封名的,他的卷子官家必会点名细看,考不考得上就看他的文章能不能合圣意了。” “娶这么个三天两头惹祸的儿媳妇,生生误了我儿前程!”陈夫人的脸涮一下变锅底。 陈知府又想撞墙,他和翰林亲家猜测官家心意,这一科必会在这十来个人里头取一个进士,但是八成不会取李知远。儿子和赵恒要好,官家若是有意立赵恒为太子,肯定会把儿子留给赵恒用。若是这一科儿子考中进士,才是真前途无亮好吗? 哎,三省草堂不是相亲的地方好吗? 上 英华对着东扯西拉说不到点子上的嫂嫂,也很想去撞墙。嫂嫂从前想管家想的伤心,如今又不想了,难道还要别人主动开口去提?英华觉得黄氏嫂嫂没什么心眼,但是黄家习惯性把和她娘沾边的事儿往坏处想,这个管家的苦差么,嫂嫂从前有多想要,英华现在就有多不想要,所以英华只嗯呀啊呀打哈哈,就是不接腔。 其实英华走时把家务帐都做好了,黄氏管家务也就是照着日子去柳氏的帐房支银子,再照着帐本上的条目花出去,不费什么事,极是好管。麻烦的是搬到三省草堂来之后,照管小两百人吃中饭,还有借住在西院这几十个人的早晚饭和住宿,浆洗衣裳之类的琐碎杂事。黄氏照着英华留下的葫芦抠子儿是会的,一但面前没有规矩可随,她就抓瞎了。 更别说三省草堂不收一个铜板,便是再穷的学生他也不好意思吃白食啊,时不时的送仨瓜俩枣儿孝敬老师,王翰林还非要给学生回礼,黄氏会花钱会布施,可是从前傍着王家大房出,礼尚往来不从她这里走,小辈们走人情都是约着大家一起走的,她有钱,出礼比同辈略厚即可,现在回礼可怎么办呐?黄氏每回收人家一个南瓜两捧小菜,都不知道回什么好,为难得她只想揪头发。 夜已经深了,依稀还能听见西院学生的读书声,杏仁举着两根新点的蜡烛进来,把残蜡换去。屋子里陡然显的一亮,愁眉苦脸的黄氏终于下定决心,和英华说:“我是极想替爹娘分忧的,可是你也晓得你大哥,他憋着气要考出来给爹娘长脸呢。我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你哥。好妹子,嫂嫂求你了,就算是心疼你大哥,你把这个家管起来吧。” 英华回来路上和母亲闲话,提起曲池备考气氛的严肃和紧张,颇有人人万般皆下品唯有科举高的意思,旁人不论,只她这个大哥是近在眼见能看得到的,每日真是三更睡五更起,睁眼提笔闭眼还舍不得丢书。黄氏搬出她大哥说事,英华就不推辞,一口应下来,道:“外头这些人的吃住交给妹子料理罢。倒是家务帐,还要嫂嫂费心。娘把些杂事交给妹子,要常常出门的,若是误了爹和哥哥的事就不好了。” 黄氏觉得好不容易让她管一回家,等小姑子来家她就交出去,回娘家说起来也难看,管家务不费什么事的,留在她手里甚好。至于三省草堂的事嘛,别看现在人多,不过是临时复习辅导,考完了难道公公还会把三省草堂办成书院?必是散了,就是个又多又麻烦又不长久的苦差。英华做事替她留余地,一张嘴就把难事要去,把体面给她留下了,黄氏心中甚是喜欢,千恩万谢去了。英华使小海棠送黄氏回去,过了一会小海棠回来,说:“大少爷听说,很是喜欢,还赏了婢子一根小簪子。”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如意头银簪出来。 不容易哇,哥哥居然赏她的使女东西了,这是要紧跟着自家人前进的前奏哇,不枉她娘背地里替哥哥谋福祉。英华甚感欣慰,点点头道:“下回我们这里有什么果子吃食,挑好的送去给侄儿们。” 小海棠答应一声,出去和杏仁红枣她们说了。 英华既然把三省草堂的事接下来,也不等黄氏第二日交接,就使人把管草堂做饭的管事喊来,说她接手管事,问饭钱从哪里开。管事说饭钱是从柳家大帐房上走的,英华便问中饭,管事从怀里掏出菜单交把二小姐看。英华瞅一下,这个单子定的是一旬的中饭,每餐都是两素小荤,鱼虾肉蛋每日轮流上一样,看着很不错,再一看笔迹像是黄莺的字,看来这个菜单还是她老娘弄的。 这个嫂嫂呀,是真做不了事呢,英华叹气,问:“饭菜有剩没有?” “量着人头做的,夫人说吃八分饱读书正好,吃多了就犯瞌睡。”管事一边说一边眨眼睛,“有钱的觉得吃不饱吃不好,掏钱给小的们单做,少夫人是不晓得的。” 少夫人不晓得,但显然夫人那边是汇报过了,不然也不敢正在光明在小姐面前说,英华点点头,笑道:“别太过份,闹整猪独羊,我装不知道都不行。” “那是那是,咱们顶多炖个鸡汤,烤只兔子。夫人说外头厨房不用羊肉,我们记着呢。”管事在二小姐这里过了明路,腰都挺得直了,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菜单献上,说是早晚饭。 英华取来看看,早饭是各种馅的包子和稀粥小菜。晚饭比早饭还简单,绿豆水饭配小菜,素馒头随便吃。三味草堂供给的三餐饭呢,是典型的京师学堂住校伙食,想是因为南方人不大吃面食,所以把面条改成稀粥。类似的伙食英华在女学住校时也没少吃,甚感亲切,便问:“我爹和我大哥吃饭是在外头吃,还是单做?” “老爷中饭和学生一起吃,早晚饭小厨房做。大少爷……老爷叫他跟文才少爷耀廷少爷一起,三餐都在大厨房吃,还不许给他们开小灶儿。”管家说起来满脸都是笑。 英华笑一笑点头,表示尊命,取来纸笔开了十日的菜单给管家,叫他写买单来支钱采买,打发管家走了,就问杏仁:“是不是咱们家要办学堂了?” “夫人有这个意思,不过老爷没说话。黄莺姐姐说夫人说的,先混着,老爷面软,既然已经开头收了学生,这一百来人安能个个都能过县试过州试,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过还有后年,挂不挂书院的名字有什么打紧,老爷教书教的快活就成。”杏仁忙了一天,打着呵欠跪在床边铺被子,笑道:“就是咱们看着,都觉得老爷这一向比去年精神多了。” 英华也跟着打了个呵欠,笑道:“何止有精神,简直年轻了十岁似的。”说着脱鞋上床,杏仁替她放帐子,又在门边的长榻铺床。英华拥着香喷喷软软的布被,想着爹娘就在隔壁,这一觉睡得不晓得有多香甜。 第二日清早天还没有亮,东院读书声响彻云霄。英华梦中听见读书声,只说还在学堂上学,翻身即起,看到新涮的墙壁和满屋子新打的简单家俱,茫然了好一会才醒悟她在哪里。 杏仁听见动静起身,看英华还迷糊着,轻轻问了两声怎么了。英华打个呵欠,笑道:“我做梦我还在学堂上学,听见读书声就醒了。每日都是这样么?” “日日都这样,总要念够一个时辰才开早饭。”杏仁下榻开窗,晨风卷着凉意吹进来。从东院传来的琅琅书声,在晨风中越发响亮。 英华伸伸懒腰,跟着那个节奏摆头晃脑背论语。叫她这一闹,大小丫头们都醒了,一盏一盏灯亮起来,在阴冷的初冬清晨里,映暖了一扇一扇的窗户。英华舒服的叹一口气,道:“这才像是家的样子嘛。” “这才像是家的样子啊。”王翰林放下筷子,满意的看着他的小女儿一手举着肉包儿,一手夹着筷子低头喝稀饭,甚觉圆满,笑眯眯对柳氏说:“今日落雨,你在家歇一日呀,吃过早饭补一觉,和英华说说闲话,逗逗孙女,如何?” “好。”柳氏含笑答应,又道:“中午请亲家和女婿回来吃中饭,叫耀祖文才做陪罢。英华,吃完饭记得开菜单。” 英华含着一口粥答应一声,飞快的把粥吞下去,问:“我一会去问嫂嫂大哥爱吃什么。对了,大嫂昨晚上找我,说她还要照料大哥备考,忙不过来,让我照管书院饭食,我想想到底是大哥考试要紧,就答应了。” 王翰林把眉头皱一皱,没说话,摇着头叹气走了。不过是照管书院饭食,就是把整个书院交把英华管也费不了多少事,柳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压根不过问,等英华吃完早饭,撤了饭桌摆出几本帐来指点女儿注意事项,忙完了才使个人去问黄氏耀祖爱吃之物,开菜单叫买办去备办两桌席面。 这边买办才出门,黄氏在婆婆这里打了个转,正和柳氏说她想带两个小的回娘家去,就有管家领着一个人进来。英华认得那人是从前跟着梅家姐夫的小厮,却是吓了一跳,抢着问:“可是姐夫姐姐有事?” 那人欢欢喜喜给柳氏英华行礼,道:“无事,我们四郎和十九郎回来县试,路上就听说亲家老爷在三省草堂给子侄们备考,所以使小的骑快马来问一声儿,他们能不能来草堂跟着亲家老爷读几日书。” 柳氏笑骂:“偏这样多礼,他们要不来,我使人打断你的狗腿。我们大娘子近来可好,上回寄信来家说有孕,如今可出月子了?” “出月子了。这一回瑶华娘子也陪着回来了。”小厮忙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交到黄莺手上。黄莺拆开交把柳氏看,梅姑爷的信老老实实请安问好,表达了对先生和师母的思念,以及重回老师门下读书的渴望,没什么看头。倒是王瑶华的信,洋洋洒洒好几页,先是报备她又生了个女儿,再说梅家近况。原来梅亲家的官儿做的不大兴头,本有辞官的打算,所以趁着两个儿子回老家县试的机会,让大儿媳和还没有出嫁的小女儿先回老家打点。王家大娘子在信里请母亲替她在曲池府找个住处,又说她的小姑子十五娘到了说婆家的年纪,请母亲在父亲面前说一说,看在三省草堂读书的学生里头能不能挑个合适的。英华伸头瞄了到这几行,想到昨日针线会里陈家小姐们去助忙,怕也是去穷学生里找女婿的,不由笑了。 柳氏在英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对小厮说:“三省草堂隔壁房舍都是柳家的,借几间把你们住极是便宜。你回去说,就说我说的,叫他们直接来就是。” 待那小厮走了。柳氏啐女儿道:“不厚道,你自家定了亲,看人家要找女婿你就笑。” 英华摇着她娘的胳膊,把昨日见到陈家小姐们去针线会帮忙的事说了,笑道:“女儿没有笑人的意思,就是想到旧年她们一大群人跑去梅里镇,就觉得可乐。” 柳氏笑道:“挑女婿这事也就是娘不为难,娘有大把学生捏在手里慢慢挑。你婆婆有些小心眼呢,她若是大大方方求到我这里来,不比让女孩儿们抛头露面自己去打听底细来的强?” 梅家的小厮去的快,梅家姑爷四郎和梅十九郎来的更快。这里柳氏带着英华才在左右替他们挑好一间三进的宅院,他两个已是骑着快马进了三省草堂拜老师了。 吃中饭时,英华看他们两个和李知远坐在一处说说笑笑,抽个空子问李知远才晓得,原来李知远和梅十九郎同在泉州府学念过半年书,大家都是认得的。 梅知府由扬州知府迁泉州市舶副使,可不是官署也在泉州嘛。英华便在心里猜那个梅十五娘八成和芳歌还有萧清也是同窗,十分好奇梅十五娘是个什么人。 到了下午,王瑶华带着小姑子,押着十几车箱笼到三省草堂来,见到母亲和英华,又是哭又是笑,说不尽的亲热。那位梅十五娘站在一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她嫂嫂和娘家妈娘家妹子亲亲热热搂成一团,眉宇间居然有些不悦。 英华本来带着满腔的热情欢迎梅十五娘的,先是被她凛然不可近的模样吓住了,再看她这样,自然绕到一边,扯着她姐姐的手说要带她去看新居,把梅十五娘搁在客厅里和她娘闲话,趁着姐姐周围没有梅家人,就问她姐姐:“十五娘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可是想你公公婆婆了?” 王瑶华皱一皱眉,道:“她有些道学气味,凡事都爱讲规矩,我其实和她处不大来。不过我婆婆看这个女儿最重,不舍得把她嫁到外州外县去,巴巴的让我带她回来相女婿。她心里怕是也有数,所以摆出来的那个脸就格外不好看了。你理不理她,她都是那个样子,若是跟她处久了她不拿你当外人,总对着你说道理讲规矩,才烦人的很呢。” 英华扮了个鬼脸,和瑶华相对一笑,道:“那我还是绕着她罢,宁肯大家冷冰冰客气相处,也省得她跟李学监似的管头管脚。” 李学监是京城女学出了名的鬼见愁,不但性子严谨而且爱讲道理,女学生们没有不怕她的。瑶华和英华被柳氏养的都是性子活泼,李学监看见她们姐妹两个就摇头。 瑶华觉得妹子形容的很是,用力把头点一点,笑道:“说的真像。我和你姐夫都很为难呢,她若是嫁了人,和丈夫讲规矩也罢了,若是对着公公婆婆也这样,可怎么办?若是让公公婆婆看到她训丈夫跟训孙子似的,又怎么是好。” 英华觉得探到梅十五娘的底了,也就不再提。瑶华心里其实也清楚,妹子问这些,也是因为她写信托母亲给小姑子挑女婿,母亲若是不打听清楚女孩儿的性情为人,是绝不会有行动的,所以英华问,她就一五一十全交待清楚了。梅十五娘虽然性情道学了点,但是瘪锅碰到了瘪锅盖,弯刀对着瓢切菜哪,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个人品好,肯读书又爱道学的学生眼巴巴等着娶她家小姑子呢。 英华帮着瑶华把她的小家收拾好,回来在二门遇到梅十五娘,两人相对行礼。梅十五娘轻声道:“奴其实有心上人,还请亲家小姐转告亲家太太,不必为奴费心。” 初次见面,大家也不是很熟,就不要说这么不见外的话嘛,英华的下巴啪嗒一声掉到地下,还滚了几圈不见了。 梅十五娘端端正正再施一礼,严肃的好像才从祠堂拜过祖先一样,迈着标准的贤良淑德小碎步朝外走。英华好容易才把掉了的下巴拾起来,摸着下巴对着梅小姐的端庄背影琢磨半日,深深替那个梅小姐的心上人感慨——这人要倒霉了吧,一定要倒霉了吧。 哎,三省草堂不是相亲的地方好吗? 下 感慨归感慨,该帮人捎的话还是要捎的。梅小姐说话时可没有避人,当时二门边梅家王家的使女管家也有七八个,还有草堂请的两个雇工呢,人家请她捎话她要是不捎,天晓得会传出什么话来。 英华到家也不避使女们,进门就站在门槛上学着梅小姐的风姿把她的话说了,说完踩着小碎步讨好的凑到她娘身边,笑问:“咱们还帮她相亲吗?” 柳氏抱着胳膊笑道:“回头问你姐夫去。那是他亲妹子,到你姐姐这里已经隔着一层了,到咱们这,也不过是因为你姐姐说过,咱们也不要她领情,是要你姐夫领你姐姐的情。” “姐姐说……”英华凑到柳氏耳边小小声道:“梅小姐是个道学先生,姐姐和她不大处得来,还说梅小姐最爱教训人。” 柳氏扑哧笑出声来,道:“原来如此,从前梅夫人有意把她说给你二哥,中间人传话梅小姐是老派曲池府人家的小姐,一言一行尽守规矩。我心里还打鼓呢,亲家姑娘太好怕你二哥配不上人家,找个借口拒绝了,也没细打听,原来是这么个老派法。” “难道她是冲着我二哥来的?”英华大惊,若是摊上这么个二嫂,她二哥就不要活了。 “应当不是罢……”柳氏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从前王二郎房里有宠婢梨蕊,人家来给王二郎说亲什么的她心里都是虚的。现在梨蕊没有了,耀宗一个从五品的官儿是跑不掉的,也有点身家,若是她把要给耀宗说亲的消息放出去,估计曲池府里有女儿的人家得抢破头。梅家从前就有这个心思,让梅小姐跟着瑶华小两口到王家来借住,说不定是真的还想把梅小姐嫁二郎呢。若是这么说,亲家太太转托给梅小姐寻门亲事,梅小姐自家又说不消费心的话也说得通了。 可!是!让王二郎娶道学女先生?这是把王家二郎朝火坑里推呢,柳氏怎么舍得!柳三娘瞪圆眼睛怒道:“就算梅家有那个心思,老娘也不会许的。” “不能许。”英华也连连点头。梨蕊九成九被二哥藏起来了,二哥必是要娶梨蕊的,不然藏她做什么?她做不到公开帮二哥娶梨蕊,但是也不能给二哥添乱。 转眼摆晚饭,王翰林和大女儿久别重逢,还要让瑶华见一见黄氏的三个孩子,也没有喊李知府做陪。就在家里摆了两桌酒,柳氏思量梅小姐是老派小姐,梅十九郎十三四岁,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两张饭桌中间拿张屏风隔一下意思意思,男一桌女一桌挤在小饭厅里一边吃饭一边说闲话。 梅四郎这个女婿做了王家好几年学生,跟师母师妹都是极熟的,在外头和大舅子说几句闲话,敬了老师兼岳父几杯酒,就举着酒杯进来敬岳母。 柳氏笑道:“瑶华下巴都长圆了,可见过的很好,这杯酒我吃得。”一饮而尽,亲自执壶给女婿和大女儿各倒了一杯,说:“你们小两口过的和气,娘很快活,再吃一杯。” 梅四郎和瑶华立饮,英华笑嘻嘻给他两口子满酒,举着杯凑热闹敬姐姐姐夫。便是黄氏也凑热闹灌了他两口子一杯,又教坐席的大儿子金声敬大姑母和大姑丈。大家伙热热闹闹吃酒,只有梅十五娘端端正正坐在桌边,人劝她菜她就吃些,人不理她她就变木雕,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不言不语不动弹。 照理说秃子堆里拄着这么一个冷面道长,必然热闹不起来。可惜屏风这边在坐的一共就六个人,黄氏要看婆婆脸色,还要照管金声吃饭,她和瑶华没什么交情,梅小姐是瑶华的小姑子和她没多大关系。金声才七周岁,小呢,都没让他到外头桌上吃饭,在坐的祖母和小姑都是疼爱她的,大姑姑大姑丈也很和气,大家轮着和他说话给他夹菜,他又要吃又要说,哪有空注意还有冷面道长在侧。剩下的那几位,瑶华觉得小姑子不该在她娘家吃饭滋儿滋儿冒冷气,她心里早恼了,索性不理小姑子。英华晓得梅小姐的脾气,只不看她就完了。梅小姐在饭桌上这样不合时宜,柳氏越发觉得把梅十五娘和她家二郎凑一对她是真办不到,除了席上劝菜轮到梅小姐跳不过她给她夹一筷子,待她十分客气却不亲热。 席上气氛热闹的微妙,梅四郎吃了两杯酒有所察觉,略有些尴尬。不过他妹子在家吃饭规矩比这大多了,梅家讲究食不言,十五娘袖子里总藏着尺,谁吃饭时乱动弹说话什么的,伸出来就是一尺。所以他还很欣慰:妹子其实还是懂事的,看丈母娘这桌热闹成这样,妹子都一言不发,很不容易呀。 吃完饭梅十五娘领着梅十九郎辞去,瑶华两口子留下和父母兄嫂说些体己闲话。耀祖和大妹子以前并不亲近,和他们两口子说不上话,但是看他妹子下巴圆润,当着大家的面妹夫对他妹妹也是言听计从,晓得她嫁的不错,他觉得继母给妹子挑的这个女婿还不错,赞许的拍拍妹夫的肩,就说要回家温书。黄氏倒是有心留下和大姑子说说话,看耀祖走到门边等她,也只有辞去。 屋里都是自己人,正好提梅十五娘的事,柳氏便叫烹茶,把英华支使开,便把梅小姐踩着二门门槛和英华说的话转述给梅四郎听,说他:“一边说要替她寻个她女婿,一边说不消我费心,女婿,你还是回家问问十五娘,再写信和亲家母商量商量?不然我怎么行事都里外不是人呢。” “我爹娘的意思是在曲池府给十五娘说亲。”梅四郎苦笑转头看瑶华:“回家你问问十五娘呀,她说这话是何用意?” 瑶华含笑点头,转过背出来寻英华,冷笑道:“十五娘和你说了她有心上人?临行前婆婆当我面再三的问她,她都不搭话,现在倒能对着你说她有心上人了?这话是女孩子儿能当众对女孩儿说的?” 英华笑劝:“这世上的道学先生,有几个是通人情世故的?我看姐夫面上,不恼她。姐姐也别恼了,倒是她有心上人这话,你晓不晓得她心上人是哪个?” “前几年咱们才到泉州时,她不是去女学上了一年学嘛,”瑶华凝神思索,“有一阵她天天放学来家不是念绮诗就是念软词,我听见酸的牙都倒掉了,你姐夫说她转性思春,叫我打听她的心上人是哪个呢,我婆婆甚是看重这个女儿,我去打听她的心上人不是找死么,所以我也没管。没两个月她又故态复萌,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你是不晓得,公婆待我甚好,唯有她总挑我不是,所以我有事都让着她,没事就绕开她,她的事我能不沾就不沾。这都是两三年以前的事儿了。若她真有心上人,一拖几年人家都没来提亲,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 英华觉得梅十五娘的心上人不是她家二哥就好,松了一大口气念佛,笑道:“甚好甚好。真怕她的心上人是二哥呀。” “啐,哪能。”瑶华提到兄弟很是得意,道:“我们二郎多招姑娘喜欢,娶谁也不能娶她。放心,这事若有人提,我在梅家就能拦下,妹妹你把心塞回去。”停了一下,问:“梨蕊还好吧。” “春天染时疫,走了。”英华觉得她跟姐姐撒谎了,可是她又不晓得她二哥要怎么做不敢乱说添麻烦,说话声音都发虚。 “哎,红颜命薄。”瑶华长长叹息,“依梨蕊的性情和容貌,将来二郎成亲心还是偏着她的,娶了谁谁都容不下她,倒是这样也好。”瑶华晓得妹子和梨蕊要好,看她低着头很是难过的样子,就转换话题,笑道:“我再想不到你和李慎之定亲……妹夫那人闷闷的,逗他好玩吗?” 李知远哪里闷了?分明是闷骚!英华亲亲热热搂着姐姐的胳膊摇来摇去说:“他不闷,其实挺好玩的。” 瑶华盯着英华看了半日,看英华是真喜欢李知远的模样,才笑道:“原来我妹妹爱闷这一款的。可怜赵恒呀,他那么喜欢你……他跟娘求过亲没有?” “求过,我没应,爹娘也没许。”英华略有些扭捏,“姐姐,在我心里,他和八郎跟我二哥一样。难道我从前言行有不妥处,让人觉得我喜欢他了吗?” “恒儿一直喜欢偷偷看你。”瑶华冲妹子挤眉弄眼,“可是你从来不给他好脸色,你是不晓得,有好几次他弄什么东西送你你不理他,他偷偷躲起来哭都让你姐夫撞见了。我们都觉得依他喜欢你这个劲儿,必是要等你大了娶你的。真没想到,你会不嫁他嫁李慎之。” “我喜欢谁我就嫁谁。”英华声音甜蜜中藏着娇纵,“管他是不是长的俊,是不是皇帝的儿子,只要我不喜欢,我都不嫁。” “啐,讨打。”瑶华在妹子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慎之的母亲也是个道学先生,嫁到婆家把你这个得意劲儿收起来,公婆待你再好也不是亲妈,长辈面前装着些。” “多谢长姊,妹子受教。”英华笑嘻嘻做了一揖,看炉上汤滚,忙用钳子把炉中炭捡到一边。瑶华在家烹茶也是做惯了的,洗手取勺舀茶末,又取了五个盏儿排在盘中。英华洗了手,候汤瓶中汤稍凉,冲了五杯茶。瑶华就把茶捧进去了。英华便把使女摆好盘的两样果子和点心捧进去。 梅四郎正和岳父说孩子们的事情,瑶华笑嘻嘻在边上纠正他说的不对处,两口子在长辈面前又自在又随意。瑶华若是在婆家过的不好,在娘家也装不出这样满足幸福的模样。柳氏歪着头看着她两个,目光中满是慈爱。王翰林瞧一瞧女婿,再瞧一瞧大女儿,很是满意的摸着胡子微笑。 等到王翰林兴致勃勃问小外孙女儿拉屎是干的还是湿的,梅四郎和瑶华相对尴尬苦笑,柳氏就叫英华去书房取富春县六十九号地图来,将地图摊在大桌上,指着其中一处笑道:“这块地在新京城西边,让柳家占下了,依此为界,底下是卖钱的,上边呢,就是亲戚们一人一块占下了。这块标红的地有个不到十丈高的小山头,等孩子大些,能在自家院子里爬山玩耍,我就给你们留下了。回头英华带你姐姐姐夫去瞧瞧,算算地方大小,建几间房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核计好了跟英华说。英华你这几日闲着,把咱们家的几块地营造图纸都弄出来。趁着现在咱们家人手闲在那里,我们先把房子盖起来。过两三个月亲家老两口回来就搬进去,省多少心。” 那个地图摆在桌上,梅四郎看不大懂,既然丈母娘说能盖几间房,想来也不会太值钱。丈母娘有钱梅四郎是知道的,丈母娘疼爱他老婆跟疼爱亲生女儿一样,要是推辞就把这情份推假了,所以了拱拱手谢过丈母娘,笑道:“我们明日就去。” 瑶华悄悄推英华,英华满不在乎说:“大哥娘另有安排,那个地二哥和我都有份,李知远给我五姨跑腿干活,连他都得了一份儿。那地方我也没去过,明日喊上李知远同去。” 人人都有份,瑶华也就不推辞,跟母亲撒个娇谢过就算。 第二日早晨,英华嫌路远车慢,就没叫备马车,准备了十来匹马。等李知府父子到三省草堂,梅四郎亲自去请,李知府还是头回听说柳五姨送了块地给儿子,不过儿子回家不说,必定有缘故,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骂:“去罢去罢。” 李知远笑一笑缩头扯着梅四郎出来,到后门口一看,他家小英华穿着一身粉青地闪银纹的骑马装,头上戴顶笼青纱的帷帽,身边跟着一串扮妆利索的大小丫头管家和管家妈,打老远就能感应到王家二娘子浑身上下散发出皇亲国戚的霸气。李知远见惯了装端庄贤淑的英华,调皮活泼的二娘子,这是头一回发现他未来媳妇儿还有霸气外露的一面,不由大乐。 他们这群人从后门绕到梅家借住的三进小宅门口,就见穿着男装的瑶华身边,站着一个妆化得一丝不苟的端庄小姐,头上玉簪晶莹鲜花娇妍,耳畔明珠圆润,身着绣花精致配色雅致的留仙裙,表情严肃的好像马上要去相亲似的。 管家们瞧瞧梅小姐的留仙裙,默默只牵了一匹马过来。 瑶华拍鞍上马,身手利落不在英华之下。昨天梅十五娘跟英华说的那话算是把她惹恼了,所以她上了马只和英华说话,理都不理小姑子。李知远瞧瞧男妆的大姨子,再瞧瞧梅姐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晓得了,这个泉州城里传说是好媳妇榜样的王家大娘子,只怕跟他家小英华一样是会装的,他就对着英华笑,压根没留心地上还站着一个穿长裙不能骑马的姑娘。 梅四郎晓得他妹子听说要去清凉山,天没亮就起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连留仙裙都套上了,道学女先生要去秀一秀的节奏哇,千年难得一见啊,可是——王家没有准备马车,他妹子要去只能换男装。谪仙似的妹子,叫她换男装?一开口只怕道学女先生要当众数落他媳妇儿穿男装吧,梅四郎再瞅瞅神采飞扬爽朗大笑的老婆,那个为难啊,咳嗽就没停过 梅十九郎匆忙从大门跑出来,看见大家都在马上,唯有他姐姐身着留仙裙,在晓风中风姿绰约胜过门神,这个小子甚是机灵,抓抓头笑道:“我肚子略有些不适,还是不去了罢,十五姐,你那个绣屏不是还没有绣完嘛,正好今日家中安静,我帮你绷绣架啊。” 梅十五娘的杏眼在马上诸人脸上慢慢溜过一遍,转身回去了。 妹子今日真给面子,梅四郎松了一口气,便问去清凉山怎么走。一个管家笑道:“那边离着清凉山还有几十里远呢,咱们抄近道翻山过去,只有六十里不到,若是路上好走,还能回府城吃晚饭。” 十几骑里也只有李知远骑术稍逊,不过他上次跟着丈母娘奔马也有了点经验。这一次跑马虽赶,他还跟得上。大家一路翻山涉水,前头带路的管家举着一块嵌金字的令牌开道,所过之处都是让道的,他们到了地方居然还没有到中饭时。 地图上看是几道弯弯曲曲的线,其实这一带是连绵的群山。一道生满绿草的山涧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涧中水流的很急,泼珠溅玉,流水叮咚。山涧边使大青石铺着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大道,大道的另一边,山地被划成了许多块,用木桩拴着麻绳做标记,有好多块地都已经砌好围墙,里头和泥砌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甚至还有一家连门外的石灯笼和下马石都摆好了,隔着高高的围墙,可以看见墙内绿林中重重高墙,高挑的飞檐上挂着金晃晃的铁马。 待到地方,管家把那块中间有小山的地指给瑶华看,那小山果然不高甚小,山顶的平地只有两亩方圆,可是四至用绳圈了好大一块地方,里头有个小池塘,还有一片小树林,极少也有一百来亩方圆,梅四郎都看愣了,瑶华连连摇头,道:“这块地大大了。” 英华瞅瞅管家抖开的地图,看看标记,笑道:“也没多大地方,能盖房子的只有二三十亩的样子。走,姐姐姐夫,知远哥哥,看看咱们的地去。” 李知远很认真的点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问:“你挑好了?” 英华骄傲的点头,道:“当然,我们两块地中间只隔着一道山涧。”说着犹豫犹豫要指方向,早有狗腿管家噌一声站到正确方向点头哈腰笑。英华一边笑一边指指那边,道:“姐姐姐夫陪我们过去瞧瞧呀。”扯着瑶华先走。梅四郎在后边,一边看一边对李知远摇头,话里意思不外是丈母娘给的太多,他心中不安。李知远笑嘻嘻道:“这个是她们姐妹的嫁妆,多多少少都是丈母娘疼女儿的心。” 梅四郎其实是个真老实的,听了李知远的话半天都没绕过弯。前头瑶华听见,大乐,咬着妹子的耳朵说:“这人闷虽闷,倒是很会讨人喜欢嘛。” 英华挑的两块地方离的并不远,走路也只要一刻钟,一边是万竿青竹的缓坡,一边是多嶙峋山石的陡坡。英华指着竹林笑道:“知远哥哥的地是这块。” 李知远笑道:“英华妹妹果然晓得我的心,我方才在那边就看中这片竹林,还在想要不要麻烦你给换换,居然就是他,甚好,真好。” 哎哟,这是泉州城出了名的闷葫芦李衙内?这小嘴儿,比抹了蜜还甜哪,赵恒输的不怨。瑶华本来心里还有点遗憾她妹子把到手的王妃弃掉了,现在看李知远说话无一处不妥贴,再看她妹子看人家眼角眉梢那个美,便晓得她两个是真情投意合,不由欢喜的扯梅四郎,笑道:“我们这个妹夫,比你会讲话。” 梅四郎老实点头,寻思了好大一会,贴着他娘子的耳朵,轻声道:“爹娘面前我就说这是师母给你的嫁妆。” 瑶华啐他,骂:“难道不是吗?” 梅老爷为人端方,做官名声虽好却不大会搂钱,俸禄虽然不薄,常年接挤族内穷亲友,宦囊颇涩,所以家里过的还是很节俭的。瑶华和梅四郎在泉州过惯了节省日子,乍一接触柳家现在的暴发行径,颇不适应,都觉得那块地太大了,受之有愧,此时再看英华和李知远名下的地都不比他们那块地小,他们两个才稍稍安心。 照着梅家行事风格,离京城不太远得了这么大一块地,梅大人必会多多的盖房,把老家没房住的亲友都拢一块住着。这就是拿瑶华娘家的钱贴梅家的面子了,甚是不好。所以他两个都为难呢,若照李知远说的这个是嫁妆,就可以省得这些麻烦,甚好甚好。他们两个在后头,头凑着头商量半日,契纸就写瑶华名字,房舍足够他们一家居住,既受了岳母的好意,又省得将来麻烦。 英华听见后头姐夫和姐姐小声说话,商量怎么盖屋,她就对李知远一笑,问:“这个竹林你要留多少?” 李知远左瞅瞅,右瞅瞅,笑道:“我这个好办,倒是你那块,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两个要是不搭,就辜负了竹林和那几块好石头。” 英华指着陡坡笑道:“看到那几块略平整的地方没有,最高的地方起一座楼藏书。” “甚好,藏书需防火防盗防亲戚家的熊孩子。”李知远点头。 英华指着最底下道:“那边盖一排宽敞大房,把那一片松林留下,暑天就凉快了。再用长廊接到山涧边,冬天看冰夏天钓鱼,我多多的栽上桃树杏树梨树,春可赏花夏秋有果,如何?” 这里离着新京城有四五十里远,又多山少平地,景致清幽,本来就是盖别墅的好地方。英华画了一个别墅图,李知远想一想,觉得照英华安排,便是他来做画,也是添一分即多,减一分就少,点赞道:“真好。到时师妹避暑,愚兄来蹭个饭休要请吃闭门羹。” 英华一本正经回答:“若是师兄许我春天去讨笋子,就请你吃饭。” 李知远大笑,指着竹林道:“好说好说,这边开条青砖小道,在半山偏左的地方盖两排草房,再在林中最深处搭几个大草棚就成。盖多了房子怕笋子不够英华妹妹吃呢。” 他们两个玩笑着三言两语安排完了,再看瑶华不晓得为什么瞪梅四郎呢,这两个人对看一眼,谁也没自找麻烦过去劝架,悄悄的就绕到另一边看王二郎的地去了。 英华晓得她二哥的喜好,和李知远商量着给他二哥弄的大厅大房大操场,大树全留下,杂草都除净,还划了个地方修箭道。边上的管事手快,早把他们说的都记下来了。看他两个不说了,就把记下来的单子献给英华瞧。英华挡住,说:“明日我去府城再说。咱们找个地方吃个中饭回去吧。” 她一提吃饭,没一会就不晓得哪里冒出来一排家丁,背着椅子扛着桌子,抬着屏风担着食盒过来铺排,饭菜上桌都还是冒着热气的,休说瑶华惊奇,便是英华都奇怪,问:“这是哪里变出来的?” “我们在杜家借了一个厨房。”一个管事指着远处铁马闪金光的整齐屋舍道:“杜家房舍齐备,已经开始搬家了,咱们来办事的,要吃饭过去厨房说一声就使得。” 大家吃过中饭,跑马回三省草堂,瑶华两口子都说累的很,直接就在路口拐弯回家去了,李知远和英华两骑并列,马儿小跑,他们两个说些闲话,不知不觉到草堂门口,惊见梅十五娘穿着早上那一身行头,笑盈盈看着他两个,端庄站在门边,不是门神,胜似门神。 121亲嘴要轻一点! 英华顺着梅十五娘含情脉脉的小眼神儿看过去,终点是一脸莫名其妙的李知远。 难道——梅小姐的心上人是李知远?不过看李知远这个呆样,也不像是认得梅小姐的样子啊。英华觉得她可以按兵不动先隔岸观火,略微朝后挪了两步,挑了个合适的角度,要看李知远如何应对。 李知远本来以为这个陌生少女是来寻英华说话的,可是人家只盯着他瞧,他转头看英华,英华居然让开了,这是为何?李知远茫然了。其实早上大家碰过面的,可是当时他就顾着细品英华小娘子的霸气去了,压根没注意到当时还有一个什么梅小姐油小姐在。 梅十五娘盯着李知远笑了半天,李知远也没有什么反应,她便把目光投向王英华,笑道:“英华妹妹,这位是?” “是英华的未婚夫婿。”英华也坏,就是不提这位姓谁名甚。 “果然是李世兄。”梅十五娘用过英华即丢,面对李知远笑得格外风淡云清,从衣袖内掏出一封用丝带绑了相思蝴蝶结扣儿的信,道:“奴是梅家十五娘,和令妹芳歌是同窗,有一封把芳歌妹妹的信,还请世兄转交。” 李世兄无视翠袖中朝他伸过来的纤纤玉手,立场坚定的走到英华身边,一本正经道:“这位小娘子咋这么不懂事儿,男女授受不亲呐,英华,你帮我把信接过来吧。” 英华立刻把心中那个腹内酸的梨儿丢出去,换了一枚里外皆甜的糖腌果子揣心里。为了细细品糖果的甜,她走的格外慢,每一步都端庄贤淑,又对着梅十五娘慢悠悠福了一福,才从举得手酸的梅十五娘手中接过信。 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的那位,半点不害臊地捏住了英华小娘子的手,亲亲热热说:“母亲说想你了,英华明日到我家去吃个便饭好不好?” 英华小娘子带着娇羞瞟了他一眼,又含蓄地对着梅十五娘抱歉似的点一点头,软软答了一声:“好。” “那个信你明日顺便捎与芳歌罢。”李知远被英华显露出来的柔情万种震惊的全身酥麻,手软脚软还不忘扶着英华过门槛,还老实不客气很二货地对梅十五娘说:“哎,劳驾让让,小娘子你挡道了。” 后头一群柳家的狗腿管事王家的马屁管家又不傻,这小两口一路上大大方方说笑,何曾这样肉麻过?显然是秀恩爱把这位梅小姐看的。李姑爷的脾气大家还没摸着,可是王家二娘子是个吃亏必还席的主儿,现在她老人家不翻脸,谁敢坏事,大家都把笑声闷在肚子里,脸一个比一个板的严肃,都把梅小姐当门神,一个两个踩着她的裙边从大门进去了。 梅小姐修养甚好,眼睁睁看着她的裙边变成拖地墩布,面上笑容都没有改,迈着端庄大方的步子自去了。 进了二门,英华也没发脾气使性子摔开李知远的手腕子,使小指头紧紧勾着李知远的手,李知远甚怕遇到丈母娘,进了二门倒是想松手的,奈何媳妇儿不让啊,他只能战战兢兢顺着英华的牵引被英华带她院里去。 一进英华她自家的屋子,英华就笑嘻嘻问:“令堂真要见我?” “是沈姐有话想和你说,让我爹出头跟母亲说,喊表姐妹们来聚一聚玩一玩,就便也让你去逛逛。”李知远瞅瞅屋子里的大小丫头都避开了,抓紧时间说体己话,“我母亲还不知道杨家打算来提亲的事儿。我和沈姐说了,沈姐和我爹说了,所以……就这样了。” 英华看李知远那个为难的神情,便晓得别人不见得乐意,沈姐一定是乐见芳歌嫁给杨八郎的,不由笑道:“我晓得了,明日必到府上去。” 李知远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咬着牙道:“明日我在家陪你,若是时机合适,我和母亲直说,背着她老人家行事,她晓得了要伤心的。” “好。”英华把手轻轻搭在李知远的手背上,柔声道:“我晓得了,母亲疼爱你们,你也是真心敬爱她。” 李知远点头,哽咽着说:“沈姐她……她为了芳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很怕她和母亲……从此生份了。” “不会的。”英华软语道:“以前,我大姐还没有说亲,我大哥把他同窗说的千好万好,那人写的文章我爹看了也说好,打算把我大姐许给那人。我娘拦住了不许,那两个月,她和我爹一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吵架。后来有好几家人家来求我姐姐,我娘又拦住了,那几年我大哥到京城去没少说风凉话,我爹也和我娘吵过架。可是现在你看,我大姐过的多开心,我爹娘多和气。” “不一样的,我们终归是沈姐生的,”李知远笑起来像哭,“我是男子,二门以内有人为难我,我大不了出门不理。可是芳歌不成,所以……她不能嫁那么高的人家,不是八郎不好,是她得嫁到我爹和我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去,才能不受委曲。” 英华沉默了好一会,说:“若是为着这个缘故,芳歌是绝不能嫁给陈家表兄的。” 李知远愣愣地抬头看向英华,问:“为什么?” 英华态度平淡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娘说她们小时候,每年过年送年礼去我外祖母家去,外祖母娘家从来不说她们坏话,好吃好喝供着,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可是就是能明明白白让她们感受得到她们是小老婆生的,不配做人家亲戚。后来我外祖母不知道怎么晓得了,送年礼回家就只使管家了。再后来我娘她们到了说亲的年纪,外祖母娘家来求六姨七姨,我外祖母一个都没有许。”她说完轻轻用力捏李知远的手,道:“我娘说外祖母曾和她说,有些事,你心里不计较,便是旁人计较,也不会伤到你。这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今日转赠李郎,望珍藏。” 李知远深深吸气,抽出手郑重谢英华,双手虚捧纳入怀中,瞧着英华许久,才道:“我明早来接你。” 英华好字还没有说出口,李知远抢上一步,一手搭在英华的肩上,一手搂住英华的细腰,用劲一带,就把英华带他怀里了,然后他俯脸找准英华因为受到惊吓微微张开的樱唇,用力的、狠狠的,碰了下去。 李知远的嘴唇微凉,英华的嘴唇温热,若是轻轻地,慢慢地贴到一处,那滋味自然是极美的,可是李知远也不知道是心虚怕丈母娘撞见,还是业务不熟练,用的力道完全不对,于是,唇齿相击,英华轻呼一声,捂着碰疼了的嘴唇,就把他推开了。 李知远的嘴也疼啊,他捂着嘴,左脸上写着“怎么会是这样?”右脸上写着:“我为什么会这样?”落荒而逃。 122慈母心 陈夫人的娘家这几个月的日子很好过。陈大舅兄弟几个得李知府指点,把陈家的地趁高价卖掉一大半,在几百里外的常州府低价买进七八顷上好水田,田多税重扛不住哇,家里又没有做官的撑门户,只能分家。兄弟几个商量着分了家。陈大舅和陈九舅和陈夫人是亲姐弟,情份自然与别个不同,他两个挑好地方打算盖新屋,也匀了块地把姐夫姐姐。 李大人无可无不可,陈夫人倒是很乐意跟娘家兄弟比邻而居,兴致勃勃和娘家人商量请人盖屋。陈家匀出来的那块地也有三亩多,陈大舅和陈九舅两家也只各占三四亩,跟柳家的大手笔是没得比,李知远上回得了地,怕陈家晓得不痛快,都没敢在家里说。 李大人晚饭时和李知远闲话,李知远嘴还疼着呢,一疼他就寻思英华妹子跟他说的那些话,觉得这地瞒着也不是办法啊,故意假装不留神就把白天去清凉山看地的事说出来了。 李大人瞅瞅自家夫人突然绷得紧紧的脸,有心替儿子开解,道:“早晨王亲家和我说,我还当他说笑呢,柳家好大手笔,女婿们都有份还是你一个人有?” “人人都有份,还补了一块儿给瑶华大姐,耀宗哥也有。”李知远看看陈夫人,笑道:“师母和柳五姨说儿子跑来跑去辛苦,也给了块地。那个地也不在清凉山,离着皇城的围墙怕是还有五十里远吧,地方倒是很清幽,周围盖房的也不少,我那块地一片山坡都是竹子,儿子想在那里读书甚好,所以琢磨着盖几间书房。” 富春县城离清凉山也只有八十里地呀,柳家给的地够偏僻了,何况只能盖几间书房,又能大到哪里去?柳家在曲池府有多少暴发大家都快要习惯了。陈夫人不懂儿子说话的精妙之处,看儿子说的坦然,也没往心里去,提过就算。 吃罢晚饭李大人在庭院中闲走消食,李知远挨挨蹭蹭挨到他老子身边,苦笑道:“爹,柳家给我的那地,差不多有一百亩。” “多少?”李大人脚下一歪。李知远还好站的近,忙把他老子扶到一边坐下,轻声道:“整个半边山的竹林,差不多有一百亩吧,具体多少我看不懂柳家的图册,不太清楚。英华妹妹说那片山地离着京城太远没人要,山上又没有值钱的木植,拿下来的价钱极便宜,摊不到一两银一亩。” 李大人听说一两银一亩,才松了一口气,道:“听讲最近有人收新京城那边的地,一亩喊价足银五十,富春县里有数的几个地主都没舍得卖!若是一两银一亩,一百来两银的小人情的确不值什么,就是乍一听怪吓人的,那个地契你自家收着罢,经了你母亲的眼又要大惊小怪。” “儿子想交把英华妹妹收起,”李知远羞答答低头,“我自家收起来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李大人哈哈大笑,指着儿子道:“臭小子,还没娶亲呢,就晓得怕老婆了,这个是不是你先生教的?” 李知远和他老子私底下开玩笑也是惯了的,故意装出一副腼腆的模样说:“家传的。”惹得李大人追着他凿了三四个暴栗。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饭后李知远奉着父亲到三省草堂,连东院门都没进,直接就进了二门,一来他是亲传弟子,二来他是女婿,二门上直接让他进去了,还好意指点:“李姑爷,我们大娘子和大姑爷前脚才进去,您老紧走几步还能赶上。” 李姑爷听了这个话,只能老老实实赶上去,跟大姨子和连襟一起先去问候先生和丈母娘。翰林早到东院去了,柳氏夫人正要去府城,在院子里撞见了,由着他们仨行了礼,待笑不笑的把李知远上上下下瞅了好几遍,瞅得李知远两腿都打抖了才走。 等柳氏走了,梅姑爷极是同情地把手搭到连襟肩上,笑道:“吓人吧,害怕了吧,还好她老人家现在没空盯我了。” 王瑶华没理论,道:“你把那个一日三省的条幅在心里默念几遍,该干嘛干嘛去。” 哎哟,大姨子这是叫姐夫滚去读书啊,李姑爷低头闷笑。梅姑爷估计还不清楚那横幅是谁挂的,笑一笑,冲李姑爷拱拱手,朝外头去了。 瑶华听说李知远是来接英华去他家逛的,不禁笑问:“是不是英华调皮又让令堂晓得了?” 李知远笑着摇头道:“舍妹和陈家表妹们聚会,提到和英华妹妹半年多未见,邀她一会。家母和沈姐也说许久不见她,甚是想念。家母和舍妹出门还可,沈姐却是不大好出门的,所以趁着姐妹相娶,让知远来接英华妹妹去逛一日。” 前朝曾有未婚夫妇婚前不许见面的旧俗,可是东京这几十年的风俗是有了婚约要常让小两口见个面,三元佳节拉个小手看个灯什么的,先培养下感情,总要叫两个小人欢欢喜喜成亲,若是真合不来,两下里好商好量散伙另找的也不少。总而言之呢。陈夫人道学之名不在她小姑子之下,连陈夫人都从俗要给儿子创造和未婚妻相处的机会,可见陈夫人对儿子的疼爱了。 瑶华想到这里,便觉得妹子未来的婆婆就是看上去严厉古板了些,其实肚子里一片慈母心肠,对这样的人最要紧是以诚待之,所以她就想了几句话,拿定主意一会儿要吩咐妹子。 英华嘴也疼了半宿,还好当时使女们避在门外,没人看见,所以她捂着嘴装牙疼也没被识破。早上起来她心里还是乱糟糟的,都忘了跟父母说要去陈家做客的事。倒是王翰林记着亲家昨日跟他说过,只说女儿这个心不在马的样子是怕见婆婆,很是打趣了她几句。柳氏怕女儿露怯,留下老田妈陪她出门。 这会儿,老田妈正在英华的院子里检查跟着出门的小的们的衣裳妆饰呢,看到大娘子和二姑爷同时进来,她是晓得二姑爷是来接二娘子的,大娘子此时来,想是有话要和二娘子说,所以她就示意小海棠把姑爷请到西厢暂坐。 李知远自进了这个院门儿,就觉得本来不疼的嘴唇又隐隐做痛,后背开始一粒一粒冒虚汗,看谁都好像在看着他笑似的—— 所以小海棠一请,姑爷就老老实实奔西厢房去了。 瑶华进门看见妹子坐在镜前发呆,手指头还在嘴唇上划来划去,也只说妹子怕见婆婆紧张害怕,拉着妹子的手,把泉州府官太太们夸陈夫人的话都说把妹子听,又把她揣磨出的陈夫人的脾性说给妹子听,劝她:“我瞧妹夫待你好是真心实意的,陈夫人待妹夫是真心疼爱,她老人家看儿子面上也不会为难你,别怕。” 英华呆呆的,只晓得点头。瑶华叹气,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多伶俐一个小人儿,怎么怕婆婆怕成这样?偏偏她和人家儿子还挺要好的,不然拆散了另找个软弱婆婆多省事儿。现在能怎么办?瑶华看着妹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她也哎声叹气,比妹子自己还难过。 好一会,英华回过神才发现她姐姐坐在她身边叹气呢,她就把牙齿和嘴唇的旧事放下了,关心的问:“姐姐,你怎么了?” 瑶华看妹子缓过劲来眼亮有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方才和你说话你都不答。” “哦……我在想事情。”英华眼珠一转,从妆台上把几张图移过来给姐姐看,“那,我们家的几块地,我正在想怎么和出营造图纸的管事大叔们说。” 瑶华扫一眼那几张纸,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是凑在一块表示什么意思她猜不出来,类似的东西以前她替柳氏收拾东西时也看见过,柳氏说过这是柳家的秘语,只有柳家管事的人才看得懂。英华在杭州替柳家管事大半年,晓得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瑶华也不管这些,只笑道:“我和你姐夫昨日回家商量了许久,那块地留着山顶盖四五十间房子,足够我们一家住就成。旁的地方也别空着,多多的种些果树,将来孩子们嘴馋,也省得他们去你家偷果子吃。” “娘那边什么都是现成的,为何不多盖几个院子?”英华觉得姐姐是怕多花钱,笑劝道:“你总要给我生十个八个外甥吧,把住的地方都准备好多省心。” 瑶华苦笑道:“我公公婆婆都是老好人,搂钱是不大会的,散钱把穷亲戚们从不退后。凭我公婆的脾气,有多少空屋都要借吧亲戚们住。便是要花银子要周济亲戚,也要你姐夫自家去挣,啃妻子娘家不算本事。再者我说句刻薄世人的话,我小叔还没有娶亲呢,家里住满了穷亲戚,要说亲就为难了。算是一大半为着我们两口子的虚面子,一小半为着我小叔将来娶亲计,我们绝不能治大宅让亲戚们进门。” 英华笑道:“为人太好了也不好,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婆家。” 瑶华啐妹子一口,叹息道:“梅家亲戚们多是老好人,可是为人太老好就弄不到钱,一穷穷一窝呀。我和你姐夫也不晓得商量过多少次,说我的嫁妆不算少了,家里又过的节省也不需要我补贴开销,投出去弄几个铺子做个股东什么的,让死钱变活钱多好。每回话递到公婆那里,公婆都不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让你姐夫专心读书,休沾铜臭气。” 英华听得这话,也不觉得奇怪,曲池一府几县多的宁肯读书穷死也不肯弃儒从商的人,梅家老两口这样才是常态嘛,要是个个都跟她舅舅姨娘一样热爱做生意,柳家就赚不到钱了。 英华本来想说瑶华还有钱在二哥手里收着的,后来想一想,姐姐回来也有两三天了,爹娘都没有提钱的事,想来是打算让二哥来家之后亲自和她说的。这个话也只有二哥说最合适,所以她决定还是先不提,便问姐姐盖房子时要什么样花墙,种什么果树,要不要打井之类的话。瑶华回忆公婆的喜好,一一说了,便问:“这个工价和材料钱,是一总包了去最后结算,还是先付?” “最后结算,又不要雕栏画栋,几间村屋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还给舅舅姨娘做长工呢,拿我的工钱抵就好了。”英华笑,柳家送地还帮盖房子,根本没打算收钱。柳五姨那边早算过帐,占的这个地,卖的那一半就能把这边的本钱赚回来还有的多,何况柳五姨送地也不是白送的,自有她的用意。收地的也不是白收的,必然要付出代价。梅姐夫娶了瑶华姐姐,他两口子早就打上了柳家的标签,柳家发福利算她们一份,怎么可能还要她们出钱。 “成,就拿你工钱抵。”瑶华看妹子说话的样子,也晓得这个钱八成是母亲替她掏了,她也不矫情,笑道:“妹子你专心替柳家舅舅扛活去,家里有什么事,交把姐姐。” “有啊有啊。”英华跳起来喊杏仁取帐本来,忙不迭的说:“东院照管中饭,西院早晚饭,浆洗衣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交把姐姐管。对了,我们家的家用帐在嫂嫂那里,家用帐你不用管,娘每十日在家歇半日帮她看帐的。” 提到黄氏嫂嫂,瑶华也抚额,这两日她和嫂嫂相处,也看出来了,这个嫂嫂不大能干,她笑着把帐本接过去,道:“我先看看,等你从妹夫家回来,我们两个办交接罢。妹夫在西厢等你,怕是等急了。” “啊。他几时来的?”英华不自觉又捂嘴,因瑶华瞪了她一眼,她又把手放下,慢慢理衣裳,还没有一会又着忙,说:“怎么办怎么办,今日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去了李家,不晓得几时才能出来。” “你做完再去就是。”瑶华在英华额头弹了个崩儿,笑道:“去了老老实实道个歉说有事来晚了。老人家没有不喜欢老实孩子的,莫扯谎就好。” “哦,那我先去母亲那里办事。”英华捂着额头,极是老实送姐姐到院门口。回头李知远已经拘谨的从西厢出来,隔着老远,结结巴巴问:“英华妹妹?” 英华没理他,转身进屋取了梅十五娘给芳歌的信纳在袖里,出来离着李知远总有三丈远。李知远晓得英华是恼他了,当着老田妈的面他也不敢凑过来说话,蔫头八脑骑个小毛驴跟在英华的马车后头进城,眼看着英华的马车拐个弯朝柳家商行去了,他也不敢跑上去说走错了,老老实实跟到柳家商行去,在人家帐房外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板凳。 英华看着管事们把几家的营造图纸都绘出来了,还蹭到柳氏身边帮她娘写了好几封信,柳氏催她她才慢慢吞吞离开。 李家这一日喊陈家女孩子儿都来,然陈家小姐们大半都去了针线会助忙,只得三个赴会,加上芳歌四个人正好打叶子戏。英华到李家先拜见陈夫人,陈夫人怕扫了女孩儿们的兴致,又有体己话打算和英华说,也没喊芳歌出来。 大半年不见,英华个子略微高了点,看上去更苗条了,眼神清亮,说话沉稳大方,衣饰得体又不张扬。见了面老老实实道歉说明来晚的缘由,陈夫人很喜欢她诚实的态度,说些见面的套话,就劝她多吃饭,又提沈家大郎求娶她的误会已澄清,叫她别往心里去,有委曲不要闷在心里等话,待英华很是亲切。 英华一边感受婆婆给她的温暖,一边在心里感叹:萧明真能哄人啊。她婆婆多严厉的一个人,把小姑子禁在家都不给出门的,沈大郎嚷着要娶她这种事儿,萧明跑来跟她婆婆聊一聊,她婆婆居然都能安慰她了,真不容易哇。难怪树娘姐姐会被萧明哄的非他不嫁。萧明这个王八蛋,以后一定不许李知远跟他玩。 陈夫人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轻轻敲打,看英华不停点头如小鸡琢米,甚是乖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可以上重锤重擂了,便和英华说科举考试,侧面提李知远的前程远大,说她和沈姐对李知远的期望,又说李知远小时候学习有多刻苦多认真,在泉州又有文名,人人都说他是考得起的等语。 李知远考得起,英华自然知道,虽然没有人和她特别提,但是她在柳五姨书房里看多了人情来往,心里早就明白,这科李知远和她姐夫梅四郎都是没指望的。 赵元佑那人防赵恒跟防贼似的,官家不见得心里不清楚。太子未定,这个时候若是让赵恒的同窗至交中进士,就是官家存心挑拨两个亲儿子争斗。赵元佑的手长,绝不会让赵恒的人捞到好位子。赵恒的师兄弟们捞不到好位子,他也没法混了,只能争。 如果这科李知远或是梅四郎得中,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赵恒马上当太子。但是官家这个皇帝的位子是才从兄长那里继承过来的,先帝的儿子还有好几个呢,一时半会也绝无可能弄个太子出来闹得官家自家坐不稳龙椅。以英华自己的分析,只要赵恒一直保持被欺负又不还手的状态,拖个三五年,一边是忠厚老实打不还手的赵恒,一边是使劲手段要除掉对手的赵元佑。只要不是傻的,都会支持厚道人当太子好吗?赵元佑太有手段太厉害,在他手下做事人也怕哇。 英华觉得梅姐夫和李知远都是考得起的,考进士只不过是晚几年的事情,没必要那么着急。而且在全民备考的紧张气氛当中,李知远还有空闲教她侄儿念唐诗呢,闲事一样没少管,可见他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未来的婆婆在她面前跟念经似的论李知远考上进士的必要性,她只是很认真的点头再点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陈夫人念了半天经,看英华这个认真点头的模样,稍解李知远这科不能中的闷气,从书柜里把她珍藏的前朝《女训》翻出来,让英华带去熟读。 英华恭恭敬敬接过来,转手让杏仁小心收起。陈夫人便叫人带英华到芳歌屋里去耍。 英华一进门,就觉得三位陈小姐面熟,好像旧年都去富春耍过。见礼毕,三位陈小姐一个说要去陪姑母说话,一个说要去更衣,还有一个干脆什么也没说,跟着前两位的脚印就出去了。她们仨一走,芳歌就活泼许多,扯着英华的衣袖撒娇道:“嫂嫂,你回家都不来看我。” 英华啐她,从衣袖里掏出烙铁似的那一封信甩到桌上,笑道:“我专程给你送信来的。” 芳歌惊喜交集,顾不上和英华说话,扑上去扯开蝴蝶结儿,一看抬头失望的把信丢下了,没精打采说:“原来是梅道学的信,她怎么托你捎信?” 英华便把梅十五娘昨日傍晚堵在三省草堂门口让李知远捎信的事说了。芳歌惊到了,捂着嘴连声惊呼:“怎么会!她是最讲规矩的一个人呀,她怎么会在大门口拦我哥哥?我哥哥都没见过她。” 英华诚心实意的附和:“你哥哥昨日见她两回,也像是不认得她的样子。” 芳歌又把那封信拾起来重看,一边看一边读。女孩儿给女孩儿写信,多半是说说久别思念,再说说谁定亲了谁做了新衣裳什么的。这个梅十五娘写把芳歌的信,却没有这些内容,只说她自回曲池,回想从前女学中时光,甚想和芳歌见一见,约定腊月初九登门拜访。 芳歌念完了信,道:“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从前在女学她就这样,有一阵她对我特别亲热,过了那阵又不理我,我生日请她到我家来耍她也不来。我还以为她永远不理我了呢。” 芳歌这样一说,分明梅十五娘和李知远并无半点瓜葛。英华颇觉得自己心里积的那点醋吃的没道理,想来这位梅小姐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吧,不晓得什么叫做避讳。既然如此,她就把这事放下了,和芳歌说说杭州的趣事,又说昨日去清凉山的见闻。 芳歌极是羡慕英华随意出门,道:“从前在富春时还得出门逛逛,自到曲池府居住,母亲总禁住不许我出门,我这大半年,连二门都没有出过呢。” 英华轻声笑问:“我瞧府城里大家小户的妇人出门都很随意,为什么府上规矩这样大?” 芳歌涨红脸没说话。沈姐捧着一盘糖枣圈儿从外头进来,笑接道:“曲池几府不是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嘛,夫人这是怕人家直接把芳歌拐走了。” 芳歌和沈姐撒娇,沈姐推她道:“我来时看到三位陈小姐在花坛那边找花籽,你去那里找她们去。”芳歌依依不舍瞧了英华一眼,顶着比苹果还红的大红脸走了。 英华便让沈姐坐。沈姐也很直接,正色道:“好英华,我只问三句话,你直说与我听就是。第一,杨家规矩大不大?第二,杨夫人心地好不好?第三,杨八郎将来会不会上战场去打仗?” 123条条大路通东京 英华情知李家现在使人去东京打听消息也来不及了,所以她的话是沈姐和李家唯一了解杨家的途径。她也分外慎重,思量了好一会,才答:“天波府杨家的规矩很大,犯了错罚的很重。我舅母小时候曾被罚过打扫半年马厩,好像那会儿她老人家只有七八岁罢。” 英华的舅母是是老太君的幼女,老太君生了四五个儿子也只得这一个女儿,极是疼爱的。英华看沈姐微微皱眉,像是不大清楚她舅母在娘家有多受宠爱,解说道:“我舅母娘家上几辈子都没生女孩儿,我舅母那辈杨家只她一女,听说杨家上下惯她惯的没边儿了。她小时候和秦国公夫人打架,打不过回家哭,现在的杨元帅那会儿也不年轻了,他能提着棍子去打人家老子。” “杨……八郎的爹?孩子们便是吵几句打两下,过几日又会好要,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小事揍人家爹……”沈姐的眼睛估计这辈子都没有现在睁的这么大过。 “嗯,其实我舅母现在和秦国公夫人可要好了。杨家规矩犯错儿罚的重,杨家子弟大事都没有敢犯错的。”英华看沈姐脸上微露怯意,赶紧说:“其实他们家规矩大也是跟京城里别家王公大臣家比,有一年我爹不是跟着沈大人出使西夏嘛,我娘不放心也去了。我姐姐带着我二哥和我仨人在杨家寄住了一年多,我觉得他们家规矩跟我外祖父家差不多的,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这条难捱。” 若是在杨家过的不舒服,英华根本不会抱怨吃饭不许说话这样的小事,反而只会说杨家好。沈姐的心放下三分之一,眨巴眨巴眼,盯着英华等她说下文。 英华笑道:“八郎的母亲李氏夫人是个心地极好的人。看上去她是有点凶,说话又直接,不熟的人都不大敢和她打交道。其实呢,她老人家儿女心最重。沈姐想是怕她做婆婆太严厉,其实杨家除去大郎娶的是和他们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儿。从二郎到五郎,都是自家看中回去请李夫人请媒的。那几位嫂嫂家世和我们家也差不多,三郎娶的三嫂,娘家是在东城外兵营门口开胡饼铺子的,三嫂出嫁前一直当炉卖饼,李夫人也没有介意,正经三媒六聘娶她来家。” 芳歌嫁过去肯定不是垫底的那一个,沈姐分明松了一口气,眼睛由圆变弯,微露笑意。 “至于将来上战场打仗……”英华迟疑了一下,斩钉截铁的回答:“八郎一定会去。咱们还有幽云十一州在外族手里,仗是非打不可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沈姐脸色顿时变成雪白。 “八郎从小就念有朝一日能和他的父亲兄长一起收复幽云十一州。”英华扶住摇摇欲坠的沈姐,关切的问:“沈姐,你老坐下来说话。” 沈姐软软的靠到椅子上,未语泪先流。 哎,上战场打仗有那么可怕吗?英华就忘了她连写大字都是要蹲马步的,她相与的多是杨九妹这样的将门虎女,提到上战场打仗,便是女孩儿们都跃跃欲试。英华还记得她们女学里打架,被揍的那个多半会骂:“你有本事你揍契丹狗去,你冲自己人挥拳算什么巾帼英雄?”在英华的世界里,男人要是不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价值,那是窝囊废好吗?要让英华理解上战场打仗的男人不能嫁这一条,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沈姐以袖掩面哭的好伤心,英华围着她左转右转,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劝解。 一个侍女送茶进来,看到沈姐在哭,没说话退出去了。过了一小会,芳歌一脸担心地小跑进来。英华一向待沈姐客气有礼,芳歌并不担心英华会对沈姐不好。沈姐哭的这样伤心,肯定是她问英华什么话,英华的回答让她伤心了。芳歌这么一想,脸也白了,她看着英华,想问又不敢问。 明明说的就是芳歌的婚事嘛,英华觉得完全可以让芳歌听一听。她便拉着芳歌朝外头走几步,把沈姐怎么问她怎么答说给芳歌听。芳歌起先脸色稍缓,听说杨八郎肯定会去打仗,脸色也不大好看,她犹豫了一小会,坚定的说:“不管八郎会不会上战场打仗,我应他来提亲,他提亲我就许嫁。” 沈姐猛然抬头,芳歌扑到她怀里,轻声道:“我不要嫁到陈家去,虽然陈家的表哥很好很好,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陈家那两个表哥,我喜欢八郎呀,妈妈。” 这一声妈妈叫的又低又轻,就连旁听的英华都觉得肝肠寸断,沈姐如何受得,搂着女儿的头哇声大哭。 英华是真想不明白沈姐为何这样伤心难过。杨元帅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带兵打仗?从来富贵险中求,不冒风险又怎么可能有收获?英华张嘴想劝,芳歌才从沈姐怀里抬头,对着英华微微摇头,英华只有默不做声守在一边。 屋里这样热闹,外头的婢女们都吓坏了,一个跑去请陈夫人,一个跑去喊李知远。陈夫人和李知远前后脚进来。陈夫人进来瞧英华站在一边,小人儿脸上的尴尬足有十二分,叹了一口气道:“芳歌,英华虽然是你嫂嫂,到底还没有进门,你倒是不和她见外,当着她的面就和你沈姐撒上娇了?” 陈夫人和英华相处时,虽然和颜悦色,可是婆婆的架子端的也足,讲话都很直接。似这样拐着十七八个弯说话,生怕英华会生气,拐着弯替芳歌向英华致歉,每个拐弯里都透着对芳歌的疼爱啊。可惜沈姐只是哭的小声些,并没搭话,芳歌倒是从沈姐怀里爬出来了,摸着块手帕揉眼,也没敢接话。英华觉得自己该上场搭句话,才不枉婆婆绕这许多弯,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说错了话……” 哎,英华一向不是很精明的嘛,怎么就把错儿揽她身上去了? 李知远站在陈夫人身后,眼珠子都要转成溜溜球了,可惜对面和他最亲近的三个女人,他亲生妈只是哭,他妹子低着头还在抽泣,都不拿正眼看他。英华低着头也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两只手缩在腰间还不老实,动来动去,一会儿捏成两只拳头,一会儿偏要缩起大姆哥,那八只手指头还哆嗦——八?原来是因为八郎的缘故? 李知远明悟,八郎家提亲这个事儿吧,其实他昨日和英华聊了那一会之后,已是想明白了,芳歌的出身上略有欠缺,嫁到哪家他都是不能真正放心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嫁给和她真正相互喜欢的八郎? 八郎说声要娶,李夫人是元帅夫人,又是皇后的亲姐姐,这样的门第和人家,她老人家亲自从京城到富春县来相看提亲,可见对这门婚事的重视。更何况他和八郎情份更好,更说得上来话。八郎若是对芳歌不好,他一个人提拳揍他是不成,不是还有王二哥做帮手嘛。妹子要是嫁到陈家去,只能是母亲替芳歌出头,他一个做哥哥的,挥拳什么的显然是不能够的。可是,自家的女孩子儿受了欺负,玩什么阴的啊,还是直接上门开揍来的畅快。上次到杭州砸人家金字招牌,他到现在想想还快活呢。 不能不说,李知远哎,你是被你丈母娘教坏了。 李知远一向行事果断,既然已经决定好,他可不能让英华出头说话惹他母亲生气,于是他抢上一步,把英华遮到身后,也低下头,小声说:“这事儿是儿子的错。儿子胆小,没敢先跟母亲说。” 陈夫人瞪了一眼李知远,寻了个座儿坐下,挥手道:“都坐下都坐下,怎么把你沈姐惹哭的?说!” 这个坐下想是体贴才站起来的沈姐。英华忙把伤心欲绝的沈姐扶到一张软榻上歪着。李知远可不敢坐,芳歌心里虚着呢,更不敢坐。英华看他两个这样紧张,自然也不好坐,靠着榻首扶着哭的全身发软的沈姐,算是个半靠半坐。 “儿子的同窗杨辉,呃,就是杨八郎,”李知远小声说:“见过芳歌几次,他和儿子说有意娶芳歌为妻,会央他母亲来提亲。儿子不晓得妹子心意,所以……也没理人家,只说东京到富春这样远,他又去了半年没动静,想是他在家提过杨家没答应。可是,没想到杨家真来人了!” 李知远编不下去,吸气呼气再吸气。英华在他身后使指头轻轻捅他,小声说:“我来说。” 李知远还不让。英华急了,直接就隔着李知远说:“杨家是英华舅母娘家,英华小时候在杨家寄养过一年半,所以八郎的母亲李夫人到杭州去探望我舅母,就抽个空儿把这事和英华说了,打算先和府上见一面。” “芳歌说不定不愿意呢。”李知远大声道:“英华和我说这个事儿,我就想着,先让英华问问她……芳歌不愿意就让英华不要和母亲提了。” “英华你是怎么和芳歌说的?”陈夫人觉得儿子处理的不错,她老人家到现在都没发现她已经被儿子绕进去了。 “就说了说杨家规矩大,不能出错儿,出错罚的重,李夫人看着……”这回换李知远把手放在身后捅她了。李知远后脑勺上也没张眼睛,他又有点急,那手指头一个劲朝英华腰眼上捅,英华还不能躲,她要一让,陈夫人就知道李知远捅她了。 不过英华显然小看了陈夫人对李知远的了解,她不动陈夫人是看不到,可是陈夫人看得到李知远把手伸背后去,那小子的肩膀,还在轻轻抖呢。 “李知远!”陈夫人喝道:“站一边去!” 李知远灰溜溜挪开几步站一边去。 英华在心里替未来婆婆喝彩:这坏胚,就该凶他。她脚下也不慢,赶着就上前半步,说:“李夫人看着还有点凶,而且,八郎的父亲是元帅哎,他们一家都是要上战场打仗的。我这么一说,就……这样了。”她说完还很无奈的看着陈夫人。 “你这个傻孩子,有你这样替人家说媒的?”陈夫人不住摇头,就差直接说英华二了。看着怪精明的一个姑娘啊,说话做事怎么这样实在?明明是替她舅母娘家来说亲的,也不懂挑好听的说。她老人家就顾着摇头了,愣是没注意到她儿子暗暗冲二小姐挑大拇指,二小姐还回了一个得意的眼风呢。 沈姐的哭声是没有了,可是芳歌看上去是不大乐意的嫁杨家的,英华一说话她就拿袖子掩着脸又开始抽泣。 陈夫人心中稍定,觉得自家养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晓得挑人家了,她把芳歌拉过来伴着她坐下,轻声劝她:“莫哭,莫哭,母亲必叫你嫁的称心如意。”又说英华,“杨家替咱们守住西北边界,世上的女孩儿,难道应为杨家儿郎上战场打仗,都不嫁他们了吗?” 英华和李知远一齐起点头,李知远做翻然悔悟状,英华做恍然大悟状。 孺子可教也。陈夫人又说:“杨元帅位高权重,家里若是规矩松了,孩子们教不好,出门都是祸害。便是李夫人凶些,哎,英华你就是个皮的,她老人家对你管得严些,也是心里疼爱你才会如此,不然理你做什么?” 英华低着头轻声应道:“李夫人不凶,实是疼爱英华才管着英华的。” “夫人,不能让芳歌嫁杨家八郎啊。”沈姐挣扎着要站起来,就是站不起来。“万一杨家八郎上了战场……他回不来了,叫我们芳歌怎么办?” 陈夫人皱眉,摇头,叹气。她待沈姐这个没有名份的妾其实是极好的。平常似李家这般,典个妇人来生孩子,三五年生下孩儿肯定就把妇人打发走了事。陈夫人留下她,一来是舍不得孩子离娘,二来也是怜沈姐身世孤苦娘家无依,打发她走,她娘家一家还要靠她养,八成她还要自典自身与人为妾,似那般就不如留下她守着孩子们。沈姐自到李家来,陈夫人并没有给她名份,替她留一条将来体面再嫁的出路,待她相当客气。沈姐也十分懂事,说话做事都很妥当,似这般强出头干涉芳歌的事情,还是头一回。沈夫人想说她,又不忍说她,一时之间真不好开口。 李知远抛出去的溜溜球芳歌总算是收到了。哥哥和英华嫂嫂把正话反着说,两个人话搭话话赶话,让陈夫人只说杨家好是为何?还不是要让陈夫人说不出反对芳歌嫁到杨家的话。这会儿李知远给芳歌使眼色,一个劲冲她点头。芳歌虽然有点怕,可是这时候她自己不出头说话,她就别想和八郎在一起了,所以她鼓足勇气走到陈夫人膝边跪下,轻声道:“母亲不要生气,芳歌,芳歌……愿意嫁给杨家八郎。” 芳歌方才哭不是因为不乐意?陈夫人愣住了。 李知远还绕到陈夫人背后,对芳歌比“喜欢”的口型。 芳歌将心一横,流着眼泪说:“女儿喜欢八郎。八郎回东京前曾问女儿,若是女儿愿意,他便回家请长辈来提亲。女儿喜欢他,就应他,他家长辈来提亲,女儿就嫁。” 沈姐放声大哭,显然她老人家是真不乐意哇,是生怕陈夫人答应哇。 李知远在陈夫人身后捏着拳头,比他妹子还紧张。依着陈夫人的脾性,芳歌嫁谁家都不如嫁陈家让她放心。可是,事实就似英华所说,芳歌嫁谁家都不能嫁陈家。 陈夫人瞅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女,再瞅瞅一边哭的要死要活的亲妈。她虽然不是亲妈,想的跟亲妈一样,谁乐意把女儿嫁到杨家守活寡?可是她老人家方才把话说的太满了,芳歌现在又死心眼儿一门心思要嫁,她能怎么办?她是讲道理的官家夫人,不能似无知妇人一般见识,出尔反尔哪。她只能叹一口气,暂行缓兵之计,把杨家这样的人家谁乐意嫁谁嫁,我家女儿不嫁的话吞到肚子里,道:“等杨家人来了,先见见吧。” 124各人福气各人积 李家的中饭自然吃的也不香。芳歌不肯出来见表姐妹们,英华和三位陈家小姐一来不太熟,二来旧年富春见面时曾经是对手,再见变亲戚大家都有点不习惯。饭桌上相对笑一笑,都把“食不言”三字祭起当法宝。陈夫人布菜就吃,陈夫人放筷就都吃饱了。陈夫人正烦着哪,吃饭时一直都在寻思怎么劝说芳歌打消嫁给杨八郎的念头,也没理论她没过门的儿媳妇和她的侄女儿们处不来。 吃过饭陈小姐们就请辞去,陈夫人没心情留客,准了。英华也请辞,陈夫人便说:“三省草堂离城七八里远,你一个人回去怎么成,叫李知远送你回去。” 三位陈小姐在一边相互使眼色,最小的那一个最是急燥,也没看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就道:“姑母,听讲三省草堂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能跟着嫂子一块去转转吗?” 让儿媳妇和娘家人多相处陈夫人还是乐意的,她老人家也没多想,就应了。待李知远来,便叫李知远送英华回家去,顺道捎陈家表妹们去三省草堂转一圈再候陈守义陈守拙兄弟俩放学,让他们一块儿回去。 有三位表妹同行,李知远脸皮再厚也不敢上英华的马车,更何况,一离了陈夫人的眼,英华看他都不带笑的,明显是嘴还疼嘛,他要现在蹭上去是找打吧,是吧,是吧。 三位陈小姐来时都是坐轿,英华瞅一瞅李家下人就牵了一匹马出来,只能请陈小姐们上她的马车。所以,女孩儿们坐在车里,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马背上李公子的背影在南国冬天的黄草枯水中分外萧瑟。这三位陈小姐里头,就有一位还是李公子的粉丝,看见表兄这般模样,觉得表兄和英华小姐定了亲之后不幸福,再看对面的英华就有点儿鼻子不鼻子,嘴不是嘴了。 那两位又不爱慕表兄,离了陈夫人的眼,又蹭了人家的车坐,总要说两句客气话。两下比较态度鲜明,英华瞅那位对她摆脸色的也脸熟,还记得人家从前在梅里绕着表兄转呢,所以人家不理她她也不理人家,只客客气气和另两位说话儿。 可惜粉丝藏不住话,大家东扯西拉说句把闲话,她就说:“嫂嫂,妹子有一句话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还请嫂嫂恕罪。” 不当说就不要说嘛,这么客气做什么?还不是非要说出来,我要说生气难道你就不说了,说句得罪人的话还要给人下套,不许人家生气,真是不爽快。英华按着心里的不耐烦,含笑看着她,一副你说啊我肯定不会生气的模样。 “你既然和慎之表兄定了亲,怎么还时常见面,难道就不晓得避讳?”表妹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她的两个姐妹,一个对着英华苦笑一下扭头看窗外,另一个直直的看着英华,笑容微妙。 英华哑然失笑,明明方才是她未来婆婆亲自吩咐让她未婚夫送她回来的,还拿这个说事,表妹没上过女学,没经过系统的宅斗训练,掐架的段数实在是不高啊。 英华拿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指外头,道:“你朝外头睢一眼,也能看到我出门极少也要带十来个人。你们说的定亲之后不见面的规矩呢,其实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跟前没人使唤,怕孤男寡女人家说闲话才会如此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出门后头不是跟着一大串?若是我们还要避讳什么,令姑母也不会让令表兄送你我出门。我就是避着人和令表兄说句体己话都不能的,又有何可避?倒是你们,也太怕麻烦了,出门连个使女都不带,女孩儿总要带几个人才不怕别人说闲话呀。” 英华笑嘻嘻地,话里的意思就差直说:你们穷人家孤男寡女容易出事啊,我们有钱人身边下人多,我们没机会啊。 表妹满脸通红,嘴张开又合上,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若是再和英华争辩未婚男女需避而不见,本来就是她说话冒失了,方才明明是陈夫人当面吩咐表兄送她回家,人家正经婆婆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们说话。她再说什么倒像是存心找楂一样。可是要不说点什么,又生生被英华嘲笑她们家穷,女孩儿身边没人使唤,就这样还闹着要跟表哥出来耍,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反正不管她说不说话,英华这话都连她带两个姐妹都绕进去了,恼得她都想从车上跳下去了。 英华看她难受的那个样儿,非常满意,打个呵欠装没看到,笑盈盈也看窗外。 英华在陈家呆了大半天,陈夫人和她闲话时没少提陈家,便是她和陈夫人相处不多,也能看出陈家对陈夫人很重要。可是就是上回表妹组团来相亲就能看出,陈家人多心不齐,不是个个都似陈夫人对娘家一样对陈夫人的。 陈夫人从前有心在娘家侄女里挑个儿媳妇。估计儿媳妇的事没成,她老人家就分外坚持把芳歌嫁回娘家去。就似李知远所说,若他是陈夫人亲生的,正大光明拦住不让芳歌嫁,陈夫人顶多生几天气也完了,陈家人也没话说。 然李知远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又没有娶陈家的女儿,于陈家人来说他真是实打实的外人,他说话做事不触犯陈家的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但和陈家的利益有冲突,陈家人会怎么说他?陈夫人又能怎么办?总而言之,李家的事情,只要和陈夫人娘家扯上了关系,于陈夫人之外的人来讲,小心绕开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可是别的事都好绕开,芳歌的婚事是绝对绕不开的。芳歌嫁到陈家去,只英华亲眼所见陈家小姐们对沈姐的态度,芳歌受委曲是肯定的。到时候,李知远管还是不管?管,势必会和陈家冲突,会让陈夫人难过;不管,芳歌没有好日子过,沈姐也难过,估计陈夫人自家心里也不好受。 英华瞧着前头李知远分外萧瑟的背影,觉得他过的真是不容易,恼他的心就松了三四分。李知远偶尔回头,看英华瞧着他浅笑,晓得人家不恼他了,立刻精神抖擞,背挺腰直。过一会道边看到一个提篮卖红柿子的老太太,他就连篮买来,也不要小厮提,自家提着篮子凑到车窗边,很是狗腿的递到英华面前,笑道:“金声喜欢吃,英华妹妹带给他。” 边上有表妹们在,送个果子还晓得拿侄儿做幌子,李知远还没傻到头啊,英华很是满意,伸出纤纤玉手把那个不算小的篮儿轻轻巧巧提起来,也不管篮底还沾着几点泥土,直接就搁到她那件白地青竹叶纹的织锦裙儿上,让对面的陈家表妹们小小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不爱惜东西的柳家式暴发行径。 陈家的地虽然多了几顷,总是耕读之家,日子还是过得本份朴素的,陈家小姐们在家都是荆钗布裙,出门的那几套行头都很爱惜,对面这个抢了她们表嫂职位的王家二娘子在她们面前这样糟塌东西,分明是故意的嘛。三位陈小姐脸上都有点下不来,相对无言到三省草堂,下车时英华虚客气请她们来家坐一坐,她们照例推辞,英华连再二坚请都没有,直接提着那篮柿子,领着她那一长串随从进门去了。 哎哟,还没有嫁,就对婆婆娘家人摆上谱了?三位陈小姐恼的脸上顶着三面铁锅似的。 李知远一瞧他三个表妹这样,就晓得她们没在英华那里讨到好。亲戚们相处总是你好换我好。陈家原来是极想嫁一个女儿到李家来的,不能如愿自然会看挡事的英华不顺眼。陈夫人要拉拨陈家,反正外头要跑腿他去就是。二内以内女人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让陈夫人自己去烦吧,英华要是搀和进去,做什么都讨不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倒是现在这样最好,反正就是处不来,以后相处大场面上过得去,客客气气礼节不错,两边私底下不来往,才省得她遇事左右为难受夹心气。 所以他看表妹这样,他还要加一把火,要叫人家晓得他就是偏心媳妇儿的,故意说:“英华在家里最小,大家都让着她,任性惯了。三位妹妹虽然要喊她嫂子,其实都比她年长,若是她不懂事,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 任性惯了,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有这么过份的吗?这小子偏心老婆也偏的没边儿了,表妹们脸更黑了,其中表兄的粉丝更是心碎,眼圈儿微红,看着表兄一直吸气,要不是在大门外,估计就要掉泪了。 等陈守义和陈守拙被人喊出来,看到脸黑胜锅底的三个妹妹,他两个脸色也不大好看,陈守义就道:“你们要出来耍,喊上婶娘妹妹们去哪里耍不好耍,跑书院来添什么乱?” 陈守拙年纪小些,更狠,直接说:“我没空陪你们逛,知远,你上回那张卷子,我觉得说梯田那几句不妥,王先生和姑丈都说你说得好,我们辩一辩去。”扯着李知远就掉头。 陈家虽然不禁女孩儿单独出门,到底这里离着家门也有点远,又是青年男子云集的地方,也不能把三个妹子丢下不管。陈守义思来想去,送王翰林家后院吧,柳氏夫人白天是不着家的,王家二小姐呢,估计他那个一心想嫁知远表兄的妹子跟人家也处不来,何苦为难人家表弟妹,到是梅四郎家有王家大娘子在,可以把她们仨送去。他不问都晓得他三个妹子跑三省草堂来干嘛,人家都到年纪了,分明是来瞅一瞅有没有年纪合适的学生嘛。大家到这里来是来读书的好吗?要娶媳妇也要等考完试好吗?现在跑这里来,有闲心结识女孩子的学生都没有上进心不能嫁好吗?陈守义一想就头皮发炸,把三个妹子打包送到梅家,也跟火烧尾巴似的跑了。 王瑶华接了英华的手要忙的事不少,何况她们才搬来,家里还有东西要添要买,家当还要理,也没空待客,梅十五娘不管事,她就把三位陈小姐送梅十五娘屋里去了。 恨嫁的陈小姐们和温良贤淑的梅小姐相处极为融洽,到傍晚陈守义来接妹妹时,四个女孩儿手拉着拉不肯分离,约了第二日一起去府城城隍庙烧香才算。 晚间瑶华和英华对毕家用帐,姐俩正想说几句闲话呢,柳氏握着几只卷轴进来,笑道:“师爷们把咱们家宅院的营造图都弄好了,你们瞧瞧,要是没有改的,就叫人备材料打地基去。” 英华忙叫杏仁她们几个过来收拾桌上的帐本,添烛移灯把几只卷轴摊开。先看瑶华的那张,进门处三间厅,靠着那座小山向阳朝山的山窝里盖了个带左右跨院的三进小宅。瑶华原来打算治宅的山顶却是空着的,标着一行小字,写明种杉树若干。 柳氏等英华给她姐姐解说完,才笑道:“虽然房子够住就好,不过呢,过几年梅十九郎长大了也要成亲生子,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挣份家业,我估计你们兄弟俩也没那么容易分家,山顶那块地留给孩子辈们盖房吧,等那些杉木成材了,孩子们也长大了,盖房子的木料就出来。山那边那一大块地也不是白空着的,回头拨个会做农活的老仆给你,带几个人种菜养鸡。再加上边边角角的空地种上果树,家用也不用愁了……” “母亲。”瑶华抱着柳氏的膀子,感激的蹭着她,说:“母亲总当瑶华是小孩子,事事都替瑶华想到了。” 英华眼红,赶紧巴着她娘另一边的膀子,“娘,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也不管我。” 柳氏啐她,说:“你要的那块地歪七扭八,光石工就要比人家的多用十几倍,你还好意思说。” 英华那块地也被大改过了,地势低的地方挖了一个半亩大小的池塘,池边砌着石台。有山石的地方照旧,略为平坦些的地方都要削成平地,在图上看去如云梯一般一级一级,每一级边都有小字,写着种何树。最高点平整之后扩大,除去三层高的藏书楼,还添了一栋五间的平房,一路到山脚下大门边,都是石阶游廊,还点缀了三四处亭台楼阁。看用处呢,这是个得闲可以小住十天半个月的地方,若是要饮宴也有地方,比英华自己设想的要周全多了。英华瞧了也喜欢,学她姐姐拿脸去蹭娘亲。 柳氏满脸嫌弃地推开英华,道:“英华你给你二哥弄的那个不错,师爷们说不用改,倒是李知远那个,只盖几间草房,是不是省事?” “他说那片竹林长的太好了,在竹海里读书最美不过。”英华说完又补了一句,“横竖我那边有藏书楼,他那边弄几个读书的草亭子,再弄几个敞亮的地方给书生们结社赛文就够了。” 柳氏晓得李家是财主,李知府极会做人家的人,还不至于要亲家帮忙治宅,李知远得了这块地,随随便便弄个玩意儿李知府才是真有面子,所以她也就不再提。把这几张小卷轴收起来,摊开一张大卷轴,笑道:“京里传来的消息,鼓励各州府自办书院。娘跟人家换了块地,打算把三省草堂挪的离京城近一点。” 那一大张图纸上,西边横七竖三画着十来栋草房,规模比现在的三省草堂要略大一些,中间用湖泊树林隔开,东边是三进的青砖瓦房小宅院,西边草房与草房之间点缀着泉石花木,只看图就觉得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 柳氏得意洋洋指着图笑道:“让你们的爹没事带着孙子外孙们读书,顺手捎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咱们三省草堂不要书院的虚名,将来让天下书院的学生都觉得这里才是读书的圣地,多美。” 英华还没来得及拆她娘的台,瑶华已经道:“娘,这个,很花钱的,还是不要了吧。” “学生只管半饱,要看书自己抄。别人要来教书也成,管饭不管饱,也没得薪水开。”柳三娘抱着胳膊冷笑道:“我们家这样是我们乐意,我们也供得起,想来沾光搏名声的,看他能坚持几年不要一个钱?不是进士,到三省草堂来,只能当学生!” 柳氏这话是嗔着从富春书院自立门户的那几位先生了。富春书院关了大门,那几位的书院也没开多长时间,自从王家搬到三省草堂来,那几位托人捎过一回话,说要来帮忙教书管事,叫柳三娘一句:“你们又不是进士,能教什么?”给堵了回去。 如今三省草堂只有王翰林和李知府两位是进士的做先生,这两个主儿,一个是不爱钱的,李知府是自家有钱的,又都是进士出身,正经学问闷在肚子里,估计要再在曲池地界找一个不爱钱又是进士又有学问的也难。 英华对着瑶华笑笑,瑶华心知肚明柳氏把她公公也算上了,就试探着问:“这里离着我们那边远不远?” “离着你新家二三里路远。”柳三娘很开心瑶华这样问,喜欢道:“等你公公来家,请他没事也来转转,在家带孙子也是带,老朋友们在一处带孙子也是带,闲来打个谱弹几下琴,有事弟子服其劳,日子过的多舒心。” 瑶华含笑点头,她公公学问是真有,要不然也不会和王翰林气味相投做亲家,他老人家是真搂不来钱,致仕回家,弄几十个学生教着,虽然不挣钱,将来有一两个有出息,四郎和十五郎的路就宽了,这个比手头有钱还要强。 柳氏虽说是弄个草堂给王翰林给曲池乡亲考前辅导,一来是好心要为家乡做好事,二来,还是王耀祖大少爷不给力不会做人,现在王翰林收拢了一府的读书种子来培养,哪怕三年只有一个发芽呢,十来年下来也能给王大少攒几个靠山,将来他便是不得官,有事也有人主动伸手给他帮忙。柳氏和王翰林老了还要给儿女们铺路,瑶华这么想着,又有些心酸,她贴着柳氏,轻声道:“娘,你辛苦了。” 柳氏轻拍瑶华,笑道:“傻孩子,各人福气各人积,有什么苦不苦的。倒是你,有几个月不见孩子们,想吧。” “嗯。”瑶华轻声道:“天天晚上都想。” 柳氏对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马上说:“我明日去府城就督办材料,叫他们赶着盖房。对了,姐姐,府上的家具是要花梨木的,还是要紫檀的?” “杉木就成。”瑶华啐妹子,“又不是办嫁妆,要那么讲究干什么?到是你呀,出了大伯父的孝,你就该嫁了吧,你的嫁妆理好了吗?” 125理嫁妆这种小事 英华的嫁妆还真没理好。她的东西是真心多,自家娘攒的不算,舅舅舅母和五姨看见好的就给她买,说都不和她说一声,直接装船就送曲池来了。她不在家,杏仁只能把仓库里的东西收起来点一点,晴天晒一晒,别的事儿都不能干。杨氏和柳五姨都是漫天撒钱的主儿,这么今天半船明天半船的捎过来,要是都陪嫁出去,就多的就有点过份了。 一提理嫁妆,柳氏就犯愁。柳家现在缺管事的人哇,现在要是把嫁妆理好了,除了孝英华嫁出去,除掉一个能干的女儿,还要搭上杏仁那几个能看帐会办事的大丫环,一下子就少好几个人使呢。柳氏有心多留女儿几年吧,一来英华过了年喊十八,在曲池算老姑娘了,二来李知远今科肯定不能中进士,人家本来是个考得起的,纯是因为和王家结了亲的缘故这科不能中,说起来也算是耽误人家了,还要扣着女儿不嫁也说不过去。可是英华嫁出去,还能出李家门管柳家事?别人家的婆婆或者可以商量,陈夫人那个自家都极少出门的婆婆,想都别想让她儿媳妇抛头露面出头管事! 柳氏一纠结,理嫁妆的事也跟着纠结。这会儿瑶华提出来,英华就看她娘,柳氏长长叹息,抚着额头道:“这种小事,我真忘了。到时候随便弄个陪嫁单子来抄一抄罢。” 瑶华很清楚,柳氏的私房很多,将来肯定大头都归英华,其实英华现在的陪嫁就是个样子,意思意思大家看得过去,不过份也不丢人就成。英华和李知远相处的时候看得出来,这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呢。英华的年纪,在京城是不算大,京城的女孩儿们,十j□j到二十多出嫁的都有,她自己就是二十一出嫁的。但是在曲池,十j□j还没有嫁人,娘家不急婆家也急哇。她家小姑子比英华大两三个月,她婆婆这一二年急的都不行了,又不舍得女儿远嫁,又要挑个人品好长相好肯读书的,也不晓得托了多少亲戚打听。梅四郎要回家考试,她老人家听说亲家那边有一二百人跟着亲家复习备考,想都没想就把女儿打发着跟来了。自然,梅十五娘的嫁妆也是早就备好了的。 瑶华便道:“十五娘的嫁妆是女儿和婆婆一起理的,前阵子嫁到杭州沈家的十七娘的嫁妆单子我那里也有,要不要把她们的嫁妆单子拿来参考一下?” 英华看着姐姐,眼睛闪闪发亮。 闺女大了,留不住哇。柳三娘看女儿那个德性,心里又是笑,又是恼,还有几分不舍,啐道:“留来留去留成仇,出了孝就把你嫁掉。瑶华把你们小姑子的陪嫁单子取来我看看。” 瑶华喊她的使女进来,取了钥匙叫使女回家取来一个小匣。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大叠梅家女孩儿们的嫁妆单子呢。 英华翻了翻,很惊奇的问:“姐姐,你存这么多嫁妆单子做什么?” “你姐夫叫我存的。我公公是族长,”瑶华笑道:“咱们这里留个根儿,将来万一梅家女孩儿遇到事要族里撑腰,不就能用得上?” “梅家人真是心齐。”柳氏叹息道:“王家只管出一份小陪嫁,如今族田没有了,这几年都不会有田租,估计这一二年出嫁的王家女孩儿要得陪嫁都很难。” 瑶华微笑着说:“非那份小陪嫁不可的,自然能等几年再嫁,备得起陪嫁的,也没有谁有脸去族里讨。” 瑶华成亲时就没有要族里的陪嫁,她的嫁妆大部分是柳氏掏私房给她备的。因为嫁过之后就要跟着夫家南下赴任,所以房子田产家具都没有,二十四箱衣服之外,就是金珠宝石首饰,明面上的嫁妆单子差不多值两千两的样子,还给了八百两的银子压箱,其实柳氏偷偷给瑶华压箱底的金子足足有八百两。只是柳氏教的好女儿,都跟她一样会藏富,这个钱休说梅亲家不知道,连王翰林都只晓得夫人给大女儿备了点私房钱,至于数目他也不大清楚。 瑶华是柳氏带大的,看柳氏做事,深知藏富的必要性,她估量着英华的婆家很富有,把嫁到沈家的梅十七娘的嫁妆单子挑出来给柳氏看,笑道:“杭州沈家算有钱的,十七娘这份嫁妆,听说沈家人看见的都说体面。” 梅十七娘这份陪嫁单子上,除去家俱、器皿、衣裳、尺头、首饰若干之外,还捎着一个十顷地的庄园,剩下的全是书。除开头五页,后头开的书单子倒有二十来页。 柳氏翻了翻,觉得要是她家英华带着这样一份嫁妆嫁到李家去,估计也比满箱黄白之物讨婆家喜欢。她想了想,就道:“英华写个买单给杭州的瀚海楼,除去时卷什么的,他家的书每样给我来六份。”说完扳着指头数:“英华一份,雪珠玉珠两个转眼就要说亲了,她们的嫁妆也得攒,剩下的先存在三省草堂,要是过几年不流行陪嫁带书,家里也能用得上。顺便就叫瀚海楼照嫁妆单子的格式抄三本目录来。” 英华还没答应呢,瑶华的眼珠子在灯下滋儿滋儿冒绿光,屋里也没外人,她就扑上去搂住柳氏的胳膊,娇滴滴扭来扭去撒娇:“娘,女儿也要书。” “干脆来十份吧。”英华这点随她爹,觉得买书用钱不算花钱。“瀚海楼女儿去逛过的,时卷占了大半,把这些扣掉,经史子集加诸子游记……”英华回忆她那天看过的书,再把售价加一加,扳着指头一算,笑道:“十份要不到五千两,人家也不卖珍本孤本,都是大路货,买的多还能还价。” 柳氏心里已经转的飞快,算扣掉家里女孩儿们的陪嫁,自家存几套,捐府学一套,县学一套,会起什么样的作用,能拉多少好感度等等等等,略微算一算就心花怒放,笑道:“给玉薇写信,马上去办,我要十天之后就看到分开打包的书。”她老人家算完了看着瑶华还眼巴巴的看着她呢,弹了瑶华一个脑崩儿,笑道:“人人都有份,少不了你的。你家还得加个藏书楼。英华倒是早有打算呀,早早就弄个藏书楼在等着?” “我们上回去逛翰海楼,就有自己多弄几本书的打算。”英华想到那次在翰海楼的经历,眼睛闪闪发亮,“娘,一屋子全是大书架,中间留着宽宽的走道,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到人身上暖暖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喷鼻的书香!人在书架间慢慢的走,要多舒心有多舒心。”英华说完了还笑,“本来我就打算房子盖好了买的,这回又省几百两。” 柳氏也弹了英华一个脑崩儿,再看瑶华,王家大娘子满面笑容,呵呵傻笑,嘴里还在念:“书架顶好是用柏木,防虫,藏书楼要高,防潮,还要留出避风向阳的所在,过了梅雨季好晒书……” 瑶华说一句,英华就点一下头,柳氏一人给了一下,笑骂:“一家都是书呆子,不许给你们的爹说,不然书没到,全家都傻了。” 英华要操心的事儿多,欢喜一会就把心思收回来了。瑶华比英华更爱读书,尤爱看杂书。她自嫁了人之后,跟着婆婆操持家务,虽然手头有钱,但是家里过的节省,丈夫和小叔子还指望他们考进士呢,不能让他们分心,所以她也不好拿出钱来买杂书看。 一回娘家,娘家妈什么都替她张罗好了,住不用操心,家用不用操心,瑶华想一想将来坐在宽敞的藏书楼里,左手边儿子写大字,右手边女儿描小红,她坐上头翻翻杂书,累了还能打打孩子,多完美的生活!于是,她明目张胆的走神了,对着明亮的烛火做白日梦傻笑。 英华正和柳氏说:“杏仁把单子给我看过,东西真是太多了。我到金陵看玉珠姐俩,给她们买了两个新妆盒,把她们欢喜的,估计侄男侄女多,嫂嫂照应不到这上头。所以我想,把能多放几年的东西留出两三份来留给她们,省得到说亲时娘着忙。” 柳氏冷眼看大儿媳妇几年,黄氏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这几年手里又没有钱,眼看着玉珠也到年纪了,侧面问一问,还没开始攒嫁妆呢。柳氏嘴上不说,心里都替她着急。如今连英华都看出来了,晓得替侄女攒嫁妆了。柳氏只能长叹一声,道:“你先把你的理出来,再看看能配出两份一模一样的不能。” 柳五姨买东西都是十套十套的买,英华心里觉得照梅十七娘这个嫁妆单子,就她那两仓库的东西,配个七八套嫁妆完全没问题。她瞅一瞅姐姐还在那傻乐呢,心里把才生的外甥女那份也算上了,就手把梅十七娘的嫁妆单抄了个大略。 柳氏本来还有话说,二门上说梅四郎亲自来接瑶华回去,她就拉着瑶华的手,夹着她那个匣儿送大女儿出去。 英华送她们到门口,回来把杏仁记的帐翻出来,叫摆两张大桌子,喊四个大丫头来,一人一张纸一支笔,她左手梅十七娘的嫁妆单子,右手帐本,翻到合适的物件就念,让丫头们记下来。 大半个时辰功夫,除去衣裳首饰家具,英华连她自己带两个侄女的嫁妆都配好了。顶要紧的妆盒、三间新房的摆设、花瓶器皿,烛台盆桶屏风之类的小东西应有尽有。柳氏回来捞了一张纸看一看,笑道:“你五姨和你舅母隔十天半个月给你弄几样来,我都没空看,还思量开单子现去买呢,居然都能配齐,不错不错。”又瞄了一眼梅十七娘的嫁妆单子,笑道:“比人家还丰富点,够了。提两份出来单放,等玉珠来家给她们看看,也叫她们安心上学。” 英华忙答应下来,取了一份给杏仁,道:“拿去做个帐,再照嫁妆单子的格式抄两份出来,把那两份提出来送到……”她有大半年不在家,也不知道家里的仓库在哪,只能扭头看她娘。 “我们家私库挪到柳家商行东库去了。这个送过去交给黄叶收。”柳三娘就手取了一份纳到袖子里,笑一笑道:“晚上给你爹瞧瞧,他孙女的嫁妆他女儿给他攒出一半了,剩下来叫他挣去。” “儿子不争气,老子要努力呀。”王翰林瞧瞧这个嫁妆单子,晓得女儿是从自家陪嫁里扣出来的,感慨万分,“金声和玉振,咱们多带带吧。少让他们两口子带孩子回娘家。” 柳氏笑道:“玉珠她们两个在学校一年多,如今已经很懂事了。等孙子们再大点,送他们进太学住校去。” “太学要开小班了?”王翰林惊喜交加。 柳氏笑道:“礼部发过来的太学营造图我看过了,小班的宿舍都有了,四人一间,头一班极少也要招一百个学生。凭你的面子,塞几个人进去没问题吧。” “当然。”王翰林极是得意,“大不了让礼部那几个老家伙送几个子侄来三省草堂。他们要不给我孙子上学,那群王八蛋的孩子,我也一个都不要。” “这么得意?你们这一百来个学生,能考几个出来?”柳氏略微有点不放心。 “县试估计都能过,有几个不能过的,给他们开小灶估计也没问题。州试吧,取四十名,估计咱们最少能占一半。过了州试的部试问题也不大,至于殿试,”王翰林叹息,“咱们两个女婿估计部试就会给涮下来,那十来个,都不好说,不过能殿试的都有资格得官,看运气吧。” “耀祖如何?”柳氏只挑重要的提。 “部试估计悬,”王翰林皱眉:“他到底是我儿子,论肚子里攒的学问,进士不大行部试还是能过的。不过他那个脾气,当官是祸不是福呀。” “我们活动活动,部试给他弄过去,弄个清闲的官儿当。”柳氏给王翰林按摩额头,轻声道:“儿子考个官,出门体面,俸禄够用,咱们也不算跌面子了。不然两个考得起的给人家弄下来,咱们一点动静也没有,叫人家背地里笑话咱们,没劲。” “怎么弄?”王翰林扭头看霸气一丝丝外露的娇妻。 “直接要。”柳氏笑道:“官家心里有数的。当初赵恒是他求咱们收下的,又不是我们上赶着要去教他儿子。他登基头一科,要不让咱们家中两个进士,他也没脸。你得空和四郎聊聊,他若是乐意在清闲位子上呆着,咱们就什么也别提,悄悄把给他弄上去。他要是想干实 事,还得耐心等几年。” “那李知远呢?”王翰林有点儿不大好意思,“论学问他比大女婿强多了。” “他才二十岁,急什么。”柳三娘叹气,道:“四郎这十来年是真用功,又不是考不起,纯是因为恒儿被卡,亏呀。” 王翰林沉默。当年他去沧州求亲时,是朝中人人看好的青年翰林,官家也很看重他。老岳父和他说柳家和晋王是亲戚,娶了柳家女儿,除非晋王做皇帝,不然他一辈子只能做个不管事的翰林。王翰林在青云直上和柳三娘两个中选了柳三娘,在翰林这个位子上坐到老,他是不后悔的。但是他是真没想到,晋王当了皇帝,他们还得站队,这一次的原因,是赵恒是他的学生。他当年是自己选的可以无怨,可是两女婿都没给人选的机会,小老头儿觉得他做的不如岳父,心里很难过,认定是他耽误了两个女婿,吭哧半天,跟夫人说:“当初我不该面软,把赵恒收下来。” “要不是晋王存心想当皇帝,也没那么多事儿。”柳三娘也叹气,“可是晋王要不当皇帝吧,皇位八成要落到潘妃生的儿子头上,老百姓就真倒大霉喽。晋王是明白人,你别担心,不会真误孩子们的前程的。”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最着急的其实不是他俩儿子,而是先帝的仨儿子,原来妥妥的三个人争,没赵元佑和赵恒什么事儿啊。现在叔叔做了皇帝,态度还很暖昧,对侄子和儿子都是一个态度,封王给官给差使,意思很像是打算在他们五个里头挑一个最能干的。赵元佑原来要防亲兄弟的,现在还要拦截堂兄弟,忙的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那仨呢,被官家撩拨的想争皇位,心里又虚,要想不争吧,赵元佑又不放过他们,有事没事都给他们仨挖坑使绊子,弄的他们办的公事就没有一件能让百官满意。再老实的人都有点脾气,何况本来心里还有点想头。于是京城里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唯有一个赵恒,他吃了亏跑宫里跟老太妃那里哭哭,出来也不晓得还手,过两三个月懦弱无用的美名远扬,连皇帝都心疼他了,拨个修历书的闲差给他管,他就默不作声天天到钦天监点个卯,然后该逗猫逗猫,该逗狗逗狗,绝不管半点正事。 京城四王掐架已经到了惨烈的地步,新京城这边也没闲着。天长杜家的十七公子在县考的前几天到了富春,约请柳家和另一家三家重新划分地盘。柳家舅舅和柳三娘去清凉山开会,三路人马没完没了的干嘴仗踢皮球。柳三娘在清凉山一时半会回不来,英华就顶上了,每天早出晚归,除了到府城柳家商行处理往来公文,还要上工地,查码头,验作坊。 本来王翰林的夫人出头管事在曲池府就够惊世骇俗的了,现在翰林小姐每天坐着马车,带着几十个随从漫山遍野到处乱跑,别人不论,只陈夫人娘家,说起王家二娘子来,只有摇头没有点头的,传到陈夫人耳朵里,自然没有一句好话。陈夫人和沈姐两个轮换着劝芳歌都劝不转,闷气是不必说,再加上娘家人总说英华的不是,陈夫人是真闷了一肚子气在心里。 这一日杨家的大船靠上了曲池府的码头,杨二郎亲自送拜帖到三省草堂和李家。英华恰好这日在府城,去码头接杨家人去下处。元帅夫人是从不坐车的,英华奉陪骑马,一众男女几十骑穿街过巷,认得翰林小姐的指指点点不必说,他们是晚饭前到的府城,晚饭后陈夫人就听说:翰林小姐跟一群青年男人骑马逛府城呢。 126婆婆的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婆婆的心 来捎话的是陈家的一个小婶子莫氏。这个莫氏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因为那一辈里她年纪最小,婆家人待她也跟待孩子似的,莫氏在娘家时是不识字的,嫁到陈家来,陈家女孩儿们在家上私塾,就把她也添上了,跟着淑字辈的女孩儿们读了几年书,长了知识能说会道,她跟侄女们关系都处的不错,陈家大小也都喜欢她。 陈家的女人在陈夫人面前不大能说得上来话,但是莫氏就能把陈夫人说的满面微笑不停点头。陈夫人待自家亲兄弟的妻子自然更亲厚些,但是待这个最小的弟妇也很不错。陈家村离着府城也不远,陈家的女人们得了仨瓜两枣捎把长姊,都喜欢拉着莫氏陪同。莫氏呢,也不嫌烦,隔个三五日总要陪谁到陈家来跑一趟。 这一次是五婶晚饭时炒酸豆角,觉得好吃,又听说陈夫人这一向吃饭不香,所以多炒了一小坛,晚饭后妯娌两个提着一个小食盒送把陈夫人。 陈夫人这边要等李大人和李知远来家吃饭,晚饭开的晚,一家老小正吃饭呢,陈夫人要留饭人家又吃过了,就留着两个弟妹在小花厅吃茶,她老人家亲自捡了两盘点心,饭都没顾上吃,亲自送小花厅里去,在窗边听见小婶闲话英华,一个字不漏全都听见了。 送走了陈家弟妇,陈夫人气的有酸豆角也吃不下饭,因为李知远第二天就要考试,她什么也没说。吃过饭李大人把儿子拉到书房去传授考前经验,说他:“县试和州试考的好看点。你弄死潘菘的事,人家是没抓住把柄不好随便动你的,可是防着你是一定的。你先生说你肚子里存的学问是够了,二十岁的进士几科都出不得一个,让你考中了天下瞩目,就更不能动你了,这事人家也不会干。不过就这样被人家卡下来也丢人。你部试的时候装个拉肚子,干脆不要去,有县试和州试的成绩,也没人能说你是装的,咱们缓几科,三十岁的进士,还是少年进士风光的很。” “儿子知道。”李知远笑一笑,道:“当初赵恒和八郎跟我说过这里头的诀窍。进士什么的,也就是出门好看,考一个就成,早晚的事。爹,儿子有一件事说与你老人家听,你莫吓着了。” 李大人讶然,问:“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赵恒……”李知远咳了好几声才道:“他生的甚像柳家一人,我看师母和柳五姨待他,都跟待自家子侄似的,亲大于敬。” 李大人是真吓着了,过了好半天才道:“难怪……赵恒论什么都比你强,又是正经求娶英华,便是英华喜欢你不肯嫁他,他们一起长大的情份也还好,柳家根本没理由把一个现成的王妃让给旁人啊。他要是柳家的,那做不做亲就无所谓了。” “赵恒哪有什么都比我强,”李知远不乐意了,“他勾三搭四的,就是他想求娶芳歌,我也不乐意把妹子嫁他。别说王妃,皇后也不成。” 李大人摸着胡子点头,“咱们芳歌不嫁他——不过,杨家帖子上说过十几日上门来拜访,你怎么看?” “母亲是暗地里不乐意,沈姐是明面上不乐意和杨家结亲,都怕八郎去打仗。”李知远摇头叹气,他两个娘骑马都追不上他丈母娘,他丈母娘疼王耀宗是真疼爱,可是也舍得让王耀宗去冒险,王耀宗送赵恒回京,一个从五品的官儿是跑不掉的,哪怕不领实差,从五品啊,也够他一辈子了,一般人得奋斗多少年? “知根知底的人家里,没有比八郎更好的了,更何况芳歌是喜欢他的。他也守信,正经把他母亲搬来求亲,可见待芳歌是尊重的。”李知远将心比心,觉得芳歌愿意就让她嫁吧,八郎是要上战场没错,可是不见得运气有那么不好,他又是元帅儿子,又是最小的,真要到他去搏命,估计杨家都死光了。杨家要能都死光,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嫁个书生还不如嫁八郎呢,最少杨元帅家家将能打,女人会骑马,大家逃命也方便。 “我原来觉得陈家挺好,守义机变,守拙厚重,做女婿都不错,便是你两个舅舅嘛,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李大人叹气,“不过看你那群表妹们的教养吧,估计你的舅母们都不怎么样,陈家的女孩儿,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爹,你老人家说陈家女孩儿不好还不忘夸夫人半句,李知远觉得还是不要点头赞同为妙。 “要不然……再看看?”李大人现在心理很微妙,女儿到年纪要许人家了,是真舍不得啊。还是亲家王翰林高,挑女婿先招做学生,弄了来一天不落的盯着观察好几年。嫁了女儿,一到考试女婿全家就打包送上门了,嫁远点也不怕。婆家敢对女儿有一点半点不好?人不只是亲家,还是老师,女婿捏在手里全家都要老老实实的,婆家只会把人家女儿当宝啊。要是杨八郎是个读书的就好了,他一个老进士也教得元帅儿子了,教几年放心了再许嫁多好,现在对杨八郎还不大了解,怎么放心把女儿许给他? 李知远盯着他老子,很为难。皇后的姐姐来提亲,自家女儿还乐意嫁啊,你还要再看看,你的面子有那么大吗? “八郎跟着先生也读过几年书,性情如何不妨问问先生。”李知远猜到他老子纠结啥,指点他老人家。 “啊,对啊。”那也曾经是亲家的学生,李大人威严的点头:“我得空问问亲家。” 李知远对八郎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若是有得选,芳歌自然是嫁个家世和他们家差不多的人家最好,可是架不住芳歌喜欢人家啊。这几天他是看出来了,母亲暗劝沈姐明拦,都没能让一向柔顺的芳歌改变主意,这是真喜欢人家。八郎也很够意思,说提亲就能把他娘千里迢迢搬来提亲,也不是一般世家公子能办得到的。杨家也很仗义啊,儿子喜欢的姑娘,哪怕姑娘家家世差点,婆婆走几千里路正经来提亲,诚意足够了。就冲杨家这个做派,芳歌嫁到杨家不会吃暗亏的。 李知远能想得到的,陈夫人自然也能想得到。她舍不得芳歌嫁,自家女儿自家疼,她娇生惯养的女儿嫁到别人家守活寡,还有可能守寡,怎么舍得。所以她每日避着人没少劝芳歌,无奈芳歌立场坚定,表示守寡她也乐意。今天杨家来送拜贴,这是正经八百来提亲来了。小儿女两情相悦,未来亲家诚意十足,其实这个亲也是不得不许的。就因为非许不可,陈夫人心里才格外难受,原来她算的好好的,芳歌嫁回她娘家,守着舅舅舅母,那也是真疼爱她的长辈,离的近,娘家人想见就见不怕受委曲,她和沈姐也可以守着芳歌看她生儿育女,多好。可惜啊,芳歌自家不乐意,非要嫁杨八郎! 晚间李大人去沈姐处看了一眼新生的小女儿,回来到陈夫人房里歇下,和她说对儿子的打算,说到打算让儿子部试的时候装拉肚子不去考,陈夫人怒了,有生以来头一回把李大人踢下了床,喝道:“朝堂取士取的是可造之材,我儿子就是栋梁之材,二十岁的进士名扬天下,名至实归,为何要让他弄虚做假?” 你儿子把潘菘弄死了呀,这笔帐人家记着呢,潘家投奔了赵元佑,怎么会让你儿子顺顺利利考进士。这话老子不能跟你说呀,知道的人老子都把他们弄死了呀。李大人哎声叹气爬上床。 陈夫人一脚又把他踢下去了,“你看看你给儿子挑的儿媳妇!耽误了儿子前程不说,她倒好,也不晓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天天在外头疯跑。亲戚们提到她,没一句好听的。” “沧州风俗女儿能干当儿子用,夫人!”李大人对英华出头管事倒没大的反感,英华若能有柳氏夫人那么能干,连芳歌带青阳和小女儿芳龄都能照应得上,他们老两口三十多才得长子,小女儿现在还没有一岁,能照管到小女儿成亲就很不错了,后头有一串小的要大儿子照应,有个能干的大儿媳妇比什么都强,娶媳如英华还有何求? “建新京城多大的事,几辈子也遇不到一回。听说建完新京城要立一块功劳榜在清凉山上,咱们儿媳妇若是榜上有名,也能名垂青史,足够儿孙们荣耀几辈子的。曲池乡下地方亲戚们没见过世面,说话是好听不了,再过一二十年咱们守着天子脚下,大家见的世面多了,才晓得在这样的大事里能站住脚的人有多了不起。”李大人心里其实挺得意,这样的儿媳妇,居然让他儿子拐回来了。 “那也不能天天朝外头跑,还跟青年男人肩并肩跑马!”陈夫人把丈夫扯上床,替儿子吃醋,“这样的好儿媳,我们家消受不起。要不然……儿子部试不得过,咱们就说儿子考不起配不上她,退了亲另找?” 127柳夫人手下无弱兵 李大人觉得夫人再给他脑袋上来一下结束这个话题算了,自家儿子是很优秀没错儿,似英华这样能干的儿媳妇,娶一个来家,最少能保子孙三四辈富贵平安,就能为几句闲言碎语不要她? 谈儿媳妇还是严肃点好,李大人自己从床上下来了,搬着马扎挪到床头,估摸着夫人踢不着他,才放心说话,“亲戚们说的那些闲话,你信?” “英华这孩子,看着是不错……”陈夫人眉头皱的跟线团似的,:“在富春吧,不是因为她,咱们儿子也不会关监里去,在曲池吧,要不是因为她,也不会闹那么大乱子。这些就算了,她到杭州去,说是照顾姨母,你看看照顾出什么来了?出了名情长的沈家大郎为了她要跳塔,虽说这事也是闹了误会。若不是她总抛头露面让人家掂记上了,人家能喊她的名字跳塔?咱们家又不穷,儿子又是考得起的,外头的事他撑得起,娶妻娶个贤良温顺的就够了,不消太能干。像英华这样能惹祸的,还是算了吧。” 李大人无语,芳歌被老妻教养的算是贤良温顺的,可是他家闺女要是嫁给人家做长媳,那是做不来的,别说保子孙平安富贵,就是她自己遇事都跑不了让娘家父兄替她操心。 “夫人,就拿儿子关监里那件事来说,那是咱们儿子媳妇替赵恒挡灾,儿子虽然吃了点苦头,可是人是英华她自己去捞出来的,你换个贤良温顺的去试试?大门都没出过的女孩儿你要叫她去救人?潘将军死那个事虽然跟英华有关系,可是你想想,她当时要是不闹一闹,人家大刀片子就砍她脸上去了,她要是软半点,被当兵的捉住了还能活?”李大人瞅瞅夫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干脆把话摊开了说:“沈家那个事萧明那小子来把经过说了,跟英华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晓得你要说,她要是安份守己在家呆着,人家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喊着她的名字去跳塔。” “就是。”陈夫人提起旧事还很恼火,道:“一个十来岁的小人,就能干到那样,让沈家连脸面都不要了,想把她弄去做当家媳妇?” “能!”李大人态度坚定的说:“要不是有你,咱们家也过不成这样。你要是软弱一点,我们家能让本家那群臭虫啃的连渣都不剩!” 陈夫人略有得意的瞟了李大人一眼。 李大人叹一口气,说:“夫人你是能干的,儿媳妇不消有本事,在二门以内温顺听话就成,你也替孙子们想想,摊个软棉棉的孩子娘,孙子们快成人的时候,咱们都入土了,叫他们指望谁?你就不心疼你儿子在外头做爹回家还要当娘?” “那也不消英华这样有本事的。”陈夫人恼道:“我也晓得人家传的那些闲话没有几句真的,可是亲戚们不清楚,说起来像我有多倒霉才摊上这么个儿媳妇似的。” “是李家娶儿媳妇,又不是陈家娶儿媳妇!”李大人拂袖而去。 李大人一去不回,陈夫人房里的灯亮到天明。 第二天县考,说是考两天,李知远存心要替他老子争面子,中午就把卷子交上去,出来还溜三省草堂去吃了个中饭,把卷子草稿抄出来给王翰林和他爹看,提着金声给大舅子的孩子说《论语》去了。 王翰林有心替女婿做脸,亲自淘浆糊把李知远的卷子糊在三省横幅那个草顶长廊的墙上,右手顶格第一排,啥评语也没给,但是意思很明白:李知远能得第一。 傍晚时梅四郎带着弟弟和守义守拙前后脚回来,大家把卷子补出来,李知府和王翰林两个瞧了,除了梅十九郎,把他们三个的也贴上了。梅十九郎甚是泄气,问:“先生,我的文章也不差呀,为何不贴我的?” 王翰林笑道:“你的文章也好,就是立意太老,若是封名考试,不晓得你今年才十五岁,取你一个县首也不为过。可是考官要看看你的年纪,怕是会以为你是抄的,不敢取你。” 李知府也点头赞同,说:“我也改过几次卷子,十五岁能写这样老道的文章,除非你向有文名,不然是不敢取你的。十九郎呀,你莫要急,就是这次不取,明年还有恩科呢,恩科考是封名字的,必取你。准能让你跟你哥哥一起去京城部试。”他亲自动手,笑眯眯把十九郎的卷子糊廊柱上。 英华这日陪着杨夫人去清凉山那边选新宅地点去了,中饭后使人往家里跑了一趟,听说李知远考的很好,她就放心了。傍晚再使人回家探听,听说梅四郎考的也很不错,王耀祖还没有出考场,她就放了心,深夜陪着柳氏回来,第二天清早母女两个又向清凉山去了。 第二日草堂的学生们6续出来,都没顾上回家,齐到草堂抄卷子,李知府和王翰林就坐在草堂长廊上看,看完就贴。谁考的好不好,谁能考在谁的前头,一目了然,虽然两位老进士一个字的评语没有写,也没有说谁能考第一谁能考不上。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除掉梅十九郎年纪最小,他那份卷子贴在柱子上了,大家的卷子贴在墙上,差不多名次就是从右到左那样排了。 两位老进士这招又狠又损。三省草堂的学生们卷子贴出来之后,引得许多人来看,头几日是学生们的亲戚,接下来是府学的学生和府城附近的考生,后几天连周围几个县连别府的书生都跑来了。 改卷子的几个考官坐不住了,大家换便服来看了半天,相互也没说话,悄悄走了。过了几天发榜,曲池府几个县的县首都是三省草堂的学生,富春县的县首就是李知远。三省草堂一百六十一个学生,齐齐的都在榜上,连梅十九郎都捞了个红椅子坐,快快活活倒数第一名。 有心人把曲池府一府几县过县试的名单抄出来到草堂对一下,除了几个人名次略有出入,基本上三省堂这个“滚去读书”的草廊上贴的顺序,就是名次表嘛。 因为今年县试后面紧接着就是州试,时间很赶,后面入县学一系列的仪式都省了。县试结果出来之后,要州试的抓紧时间复习备考,没考过县试的学生里头,还真有眼红三省草堂一个不落全考中的,哭着喊着要去京城告状。都不用劳动县太爷,守衙门的衙役就能指点他:“你拿着你那个卷子去《滚去读书》长廊上对一对,看看你的卷子能不能贴人家墙上去,要是能,我们给你凑去京城告状的路费,要是不能,你回家问问,看能不能跟人家凑个亲戚关系,也去三省草堂读几天书?” 楚王的老师,人家那是有真本事的呀,教的学生考过县试还不是小菜一碟,就人家看卷子那个水平,谁考第几都能算的大差不离,人家需要耍手段走关系吗?人家要是心虚,也不敢把卷子都贴出来呀,贴出来就不怕你去比! 头几天还真有不少书生带着卷子去比的,再过几天,书生没有了,以陈家为首,大人开始带孩子女眷去看卷子去了。每天莺莺燕燕鸟语花香的,总有天真无邪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误闯学堂。王家大娘子很怕干扰到学生们复习,但是她老子把卷子贴出来,就是给大家看的,也不能拦着人家不看,她和英华说知,英华使人去清凉山拉来几车砖石一队砖匠,连夜在草廊后头砌了道墙,前头长廊敬请参观,还有茶水供应,后头铁将军锁门,非请勿入。 可惜铁将军锁得住人锁不住人心,每天都有正当好年华的女孩儿们闲逛着就到草堂来看文章,尤其是早晚散学的时候,顺便路过的姑娘们极少也有四五个,多的时候能有十来个。 陈家的女孩子儿们自从结识了梅十五娘,三天两头来寻梅十五娘玩耍。梅四郎兄弟两个一心扑在考试上,顾不到五尺书桌以外的事情。王瑶华和小姑子本来就不大对付,再加上说亲的事闹心,也不大管她。王瑶华要管三省草堂一二百人的吃吃喝喝,也不大可能总守在家里,有陈小姐们相伴,总好过梅十五娘一个人在家。 梅四郎在家也夸过陈守义和陈守拙,三省草堂的学生里头,这二陈也算是出挑的了,让小姑子和陈家小姐们多相处没坏处。所以王瑶华虽然心里看不大惯陈家小姐们来钓金龟婿,可是她嘴上什么也不说,暗地里还给梅小姐提供方便,问娘家讨了辆马车搁在家里,名义上说是她要用,梅小姐用车她也只当不知道。 这一天中饭后,王瑶华在家核算大厨房的买单,就从窗户里看见三四位陈小姐拉长着脸进院门,梅十五娘接着她们到厅里坐,没一会功夫,厅里就传来陈小姐们的骂声。 小姑子再不好也是自家人,王瑶华怕小姑子和人家争执吃亏,忙忙的转到厅后窗下偷听,倒是听见她的小姑子柔柔劝说人家息怒,她就放心,正打转回转呢,就听见不晓得哪位陈小姐说:“芳歌表妹真不要脸,明明晓得姑母有意把她许给我守义哥,还哭着喊着要嫁杨八郎,分明是贪慕虚荣!” 杨家来替八郎向李家求亲的事王瑶华是知道的,她前几日还跟着英华去见过元帅夫人,英华路上什么都跟她说了,这事和梅家没关系,所以她也没放在心上。陈夫人有意把女儿嫁回娘家,只是有意而已,两家又没有缔结婚约,芳歌要嫁自己喜欢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嫁陈家就是贪慕虚荣,这几位陈小姐说话可够损的,瑶华觉得陈家未必是好亲,就打消了把小姑子嫁到陈家的念头,决定把这几位陈小姐收拾一顿不来往,就堂堂正正从厅门进去,笑道:“我路过听见你们说什么嫁呀许呀的说得好快活,有什么热闹说与我听听?” 几位陈小姐都有点不好意思,没结婚的女孩儿们私下里说说嫁娶没什么的,当着已婚的妇人面说这个,多少有点尴尬。 梅小姐把面孔一板,正打算说她嫂嫂问的不合适。王瑶华已经开呛:“你们年纪也不小了,都说了说亲的年纪。说不定你们未来的丈夫就在三省草堂里,你们没事早上来晃一圈,晚上来晃一圈,是怕男方不肯央媒去说亲呢,还是怕你们未来的丈夫面子太多太重扛不动,要帮人家多丢几张脸?” 这话连梅小姐都捎进去一起骂了。梅小姐小脸涨的通红。她嫂嫂自从嫁过来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今天这个话,太伤人了有没有? “女孩儿就是再急着嫁人,也要自己尊重,没有人家不表态,自家天天往男人面前凑的。”王瑶华把嫂子的威风摆到十成十,冷笑几声才道:“你们亲戚李家的芳歌小姐听说今天要定亲了。杨家八郎是不错,也算是她自家挑的女婿,她挑个皇后的姐姐做婆婆,还能让婆婆亲自上她家提亲,这是她的本事。你们就该学一学她,学不到人家的本事就骂人家贪慕虚荣,还真不晓得害臊。”又指着梅小姐说:“你少和这种二百五一块玩,有空把《女训》都抄几遍。” 卧槽,当着面就骂人二百五,王家大娘子比二娘子还泼辣啊。陈家小姐们没二话,一个接一个出去了。梅十五娘气的浑身发抖,好半天才挤出词儿来骂嫂子:“泼妇!” “能拦住你不跟那几个傻乎乎的姑娘来往,你骂一百遍都成。”王家大娘子家传的不和别扭人生气,对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姑子笑道:“她们是没有陪妆找不到好婆家要自己出头,你呢?我们梅家亲戚遍地,你的嫁妆早就备好了,你跟着她们一块混,是怕自己太早嫁出去吗?” “我的亲事,不用你操心。”梅十五娘冷笑,“你还是叫你妹妹管好她自己吧,她一个定了亲的,没羞没臊跟着一群男人在外头跑,她也是怕太早嫁出去吗?” “王家的女儿轮不到你管。”王瑶华也冷笑:“梅家的女儿,我乐意管你叫贤惠,我不乐意管你叫大度。前头你跟我妹妹说的那些话,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托王家给你说亲,是我婆婆叮嘱的,家书也是当着她老人家的面写的。你便是不肯让亲戚给你说亲,你自家有心上人,你就该早跟婆婆说清楚,叫你心上人上咱们家提亲。”王瑶华狠狠啐她,“你半路上拦着英华和她说你的亲事不消王家费心是什么意思?你不和你亲妈说,也不和我说,你冒冒然跑去和英华说,你的亲事和英华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梅十五娘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梅十五我告诉你。”王瑶华笑道:“你的亲事我不会让王家沾手,曲池一府青年才俊三省草堂占了一半,就你这几天跟着陈家女孩儿瞎胡闹,看三省草堂有谁家敢招惹你。你想嫁谁,你自己慢慢去寻摸吧。” “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真赢家。”梅十五娘也笑了,吸一口气,斗志满满对着嫂嫂微微一笑,“我出门一趟。” 王瑶华掉头就走,抢在梅十五娘前面一步走到停在院子里的马车边吩咐:“这几天我不用车了,你赶车回王家去罢。” 那个车夫瞧了一眼梅十五娘,二话没说拉着牲口走了。瑶华笑嘻嘻对梅十五娘道:“慢慢走着去吧你。路上注意别被男人冲撞了。” 128李大人才是真土豪 梅家只有姑嫂两个,女孩儿到了年纪没婆家都要吵架,陈家几房在一块住着,更乱。到年纪还没有婆家的女孩儿,旧年就能凑八个出来,今年算一算,除去嫁给张文才的淑琴,只有陈大舅的女儿淑惠春天的时候嫁给守义的一个同窗,剩下的,都在家里蹲呢。 陈家的田产翻倍,挑亲家的条件自然往上抬了抬,但是女孩儿们的嫁妆并没有相应增加,说亲就更为难了。淑琴当初是陈家最不出挑的一个,她嫁的男人长相很好,婆婆虽然跟公公和离了,但是婆婆娘家有个翰林舅舅拉扯她们家过日子。 虽然淑琴奉着婆婆在府城租房住,但是王翰林家也没少往她们家送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都是好的,嫡亲儿三口吃用不完,只淑琴这一年捎回娘家的衣料,就替她亲妹子淑苹攒下两箱子嫁衣。有翰林舅舅拉扯,张文才又是真用功读书的,将来似李家姑丈那样考进士做官指日可待。淑琴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一块过苦日子不难,一块过苦日子的中间有一个突然过起好日子,剩下的再过苦日子就不好挨了。有淑琴这个最不出挑的衬着,就是偶有人家不挑陪嫁去那几房说亲,休说女孩儿,做丈母娘的拿淑琴的丈夫做尺子一卡,都看不上人家。 从前李家在任上,陈夫人一年四节也使人捎礼物回来,她早年过的穷日子,晓得穷人们随礼的苦,和亲戚们来往,都是严格照着亲戚们家境送的礼,所以从前娘家也不晓得李家多有钱。 陈家后宅妇人只说大姑太太嫁的好,苦守十几二十年过上好日子了,对于陈夫人过的好日子也没太多想像。自从大姑太太一家回到府城居住,常和娘家走动。陈家的女人们到李家去过几次,都淡定不起来。为何? 李知府是个狠人。知府三年一任,连任的不多,特别是治地富庶,你本事差点后台小点,一年半载就能被人弄走。泉州是天下有数的大城,光府城就有十万户,又是下南洋最主要的港口,一年的商业税能顶全国十分之一的税收。这样一个肥得淌油的地方,李大人他足足做了二十年的知府啊,他一个人守着油缸捞油吃,谁也没能把他搬走,这得多大的能耐。 李家有钱,而且是相当相当的有钱,陈夫人过日子吧,虽然她自己觉得她很节省,也很低调,架不住底子厚钱多啊。陈夫人觉得女儿该学琴,李大人也没多买,就买了两把古琴,一把叫焦尾,一把叫绿绮。这两把名琴姑且不论真假,反正李大人是拿买真货的价钱买下来的。芳歌弹不好琴,这两把琴就挂墙上积灰。 千古名琴挂!墙!上!叫卓文君和蔡文姬她老子情何以堪哟。其实这种土豪作风气气古人也就算了,陈家内宅的女人过惯了简朴日子,乍一遇李家这种低调厚实的土豪作风,实打实的被熏坏了。 陈家的女人是看不出焦尾和绿绮值多少钱,然芳歌那个绣房就已经明晃晃很扎人眼睛。不论绣好的衣料价值,只看那些还没有绣的料子,一架一架摆的,全是市面上最贵的。这样的衣料曲池府乡绅人家买几块给女儿做一身嫁衣都很难得,在芳歌绣房里,不是论块数,是论架堆。也只有英华那种同样是土豪人家出身的女孩儿,到芳歌绣房里觉得没什么好东西。陈家的舅母和表姐妹们,去一回芳歌那里,眼睛都要瞎一回。 从前都是一样穷,大姑老爷做了二十来年的官,大姑太太就有钱成那个样子,连妾生的女孩儿,都过的那样好,房中值钱的衣料成千上万。可是大姑奶奶嫡亲的侄女儿们,一人只得姑奶奶几十两银子做嫁妆,女孩儿们因为嫁妆少,到现在还嫁不出去。陈家小姐们是亲侄女反而靠后,芳歌跟姑太太其实没什么关系,光她房里那些衣料,折变折变都够陈家女孩儿一人弄一副体面嫁妆了。舅太太们嘴上不敢说,心里酸的都不行。 起先陈夫人有意在娘家娶个儿媳妇,给了陈家很大的期望,可惜半道上让王翰林家的女儿截走了。给了人家大希望又让人家失望,陈家女人们看王家二娘子不顺眼是天地经义的事。就是陈夫人自家也觉得补给侄女们一人一份小陪嫁有点过意不去,再加上娘家侄子确实拿得出手,所以她又有意把芳歌嫁回娘家去。 陈夫人并没有明说什么,平常和娘家人相处略微流露出点意思。陈家女人激动的不行,往庸俗了说,陈夫人这不是嫁女儿回娘家,这是送金山回娘家。 陈家几房虽然分了家,但是分家是为了避税,并不是因为处不来过不下去。陈家女人们各有各的算计,男人们还是相当团结顾大局的,要不然旧年陈大舅也办不到带八个女孩儿组团去涮表哥。 不管芳歌这座金山落到哪一房,那一房肯定起来了,拉拨剩下的几房是天经地义的事。陈家的男人们都指望陈守义和陈守拙科举得官让陈家兴旺发达,但是陈家的女人们都觉得人还是要现实点,科举得官不如娶个财女来家更能改变家庭现在的困境。 天晓得守义守拙什么时候才能考得上进士做官,女孩儿再在家里留一二年就真的嫁不掉了好吗?哪房都有女儿到出嫁的年纪,陈家的女人们分外盼望这门亲事可以实现。 结果,这一回又让人截胡了。早上莫氏陪二婶送鱼胙到姑太太家去,看见李家大门外头拴有几十匹高头大马,还站着几排佩刀背弓箭的威武军爷,都吓坏了,妯娌两个绕到后门进去,跟管家打听,才晓得是王翰林家的亲戚杨家来跟芳歌提亲。 陈家既然还有表哥的粉丝,自然也还有一直对杨八郎念念不忘的,莫氏和侄女儿们要好,是晓得那个杨八郎的,打听来提亲的就是杨八郎,加倍失望哟。 杨家是武将做派,李大人许了把芳歌嫁八郎,杨门李氏就叫杨二郎写庚贴婚书,取了个匣儿推到亲家面前,说:“路远匆忙,聘礼不能多带,亲家勿要见笑。” 李大人打开匣儿瞅了眼,把匣儿交给夫人,陈夫人瞧了一眼,手哆嗦了下,叫身边的使女把这个匣儿送去把沈姐看过,于是——陈家后院都晓得了,杨家的聘礼是隔壁常熟府良田六十八顷。 沈姐甚是乖觉,虽然不情愿,还是捧着两个匣儿出来,李大人就把自家的匣儿也照样推到元帅夫人面前,又把杨家那个匣儿朝前一堆,说:“这是小女嫁妆。” 元帅夫人把李家那个匣儿打开,又把签好名的婚书庚贴丢进匣儿里,把匣儿握在手里,站起来含笑点头,道:“新京城,天波府,明年五月初五迎娶令爱。”李大人站起来送到堂下,元帅夫人冲着李大人两口子拱拱手,道:“亲家止步。”也不要人家送,带着儿子们大步出去了。 陈夫人心里还是不大乐意的,看人家这个派头,悄声道:“亲家母好大架子,老爷,你怎么就把女儿的嫁妆单子给出去了?” 李大人咳了一声,贴着夫人的耳朵小小声道:“那是当今皇后的长姐。她架子再大点也是应该的。拿田契当聘礼是怪威风的,咱们也不能让她比下去,所以我把女儿的嫁妆甩给她看。” 陈夫人是真不晓得杨八郎的娘是皇后的姐姐,没人跟她说啊。李知府和李知远都怕和她说了,她宁死不肯答应这门婚事,所以没说杨元帅夫人娘家的亲戚关系。 英华当初也是怕沈姐吓着了,再说皇后的姐姐她经常见,小时候还总在人家家吃饭,她二哥还挨过人家揍,她也没太当一回事,所以她也没和沈姐说。 芳歌大略晓得杨八郎和赵恒是表兄弟,可是她又不傻,她要老实跟她两个娘说了。杨家就是戏文里说的龙潭龙穴,陈夫人绝对会认为她嫁进去是送死的,说不定会以死相逼不许亲,所以她嘴也紧的很。 陈夫人现在才晓得,是真吓着了,下巴掉地下半天才拾起来,道:“怎么能……我方才是不是太傲气,会得罪亲家……” “抬头嫁女儿。”李大人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咱们家傲点也应该。就凭我们芳歌这份嫁妆,嫁谁我们都傲得起来。” “大人,你该早告诉我。”陈夫人很不快活。 “就是不和我们家结这门亲,咱们和他们家还是姻亲呀,夫人!”李大人看的清,看的远,指点后怕的陈夫人,“她是皇后的姐姐,也是咱们儿媳妇舅母的娘家嫂子。要是不要脸,昨天我就能站大街上喊李家是皇亲国戚,当然,就是关远系点。现在嘛,我们要点脸,就别跟亲戚们提亲家母是皇姨的事儿了。” “先瞒着沈姐。”陈夫人半点没犹豫,“慢慢和她说吧。她家沈二郎当兵一去不回,一提谁当兵她就抹眼泪,把女儿嫁给当兵的,她眼泪就没干过,再吓吓她,可怎么得了!” 于是,吃中饭时,陈家上下都晓得了,大姑太太嫌贫爱富,攀高枝把女儿许给杨元帅家儿子了。陈家也算皇亲国戚这个最关键的信息反而没有接收到。舅太太们愤怒了,九舅太太当场发作,跟陈九舅吵了一架,直接回娘家去了。陈家小姐们在家不敢说闲话,跑到梅十五娘家去数落芳歌的不是,又被王家大娘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好的。 她们四个女孩儿带着气出来,有两个清醒点的,不好意思再在三省草堂附近呆,就说要回家去。还有两个气性大点的不乐意,打算把小婶子喊来找王家大娘子说理。四个人分成两伙,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两个清醒点的商量一下,回家也是撞枪口,干脆躲到淑琴那里去了。剩下的两位陈小姐还真把莫氏喊出来了,她们三个走回头路,恰好看到梅小姐带着两个使女在道上走。 莫氏要替侄女出气,就拦住梅小姐说她:“你嫂子是怎么说话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是能对女孩儿们说的吗?”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上 梅十五娘五岁识字六岁能对对子,到七岁的时候就会自己翻韵书凑几个绝句。梅大人生怕女儿太有才情走邪道,都没敢让她上学,特为请了个女先生在家教《烈女传》、《女训》,梅十五娘弃了诗文拾起规矩,以妇德闻名亲族。梅大人迁任泉州,还是儿子媳妇尽力劝说,才让女儿上了两年学。梅十五娘聪慧,行事又有规矩,极受学里先生夸赞,所以梅大人老两口爱这个女儿如珍宝。 王大娘子总让着小姑子,也不光因为梅十五娘是婆婆的心头肉,还因为十五娘嘴头能说,人家不搭理她她都能长篇大论说你,要是认真搭理她——王家大娘子当年可是在女学里连任三任马球队长的干活,跟人起争执从不干嘴仗的主儿,挥拳这种事,还是算了吧。做嫂子的,上有公婆,外有丈夫,小姑子又没干缺德事儿,就是嘴头子碎一点半点,让着她当惯她罢了。 十五娘不晓得嫂嫂是让着她,只说自家嫂嫂当年在京城女孩儿里也算出挑的,嫁到她家又是出了名的贤惠,都弄不过她,可见梅十五娘的本事。她心里格外把自己当一回事,在梅家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女王风度。今日算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和嫂子过招,大败而走,憋了好大一团火气在肚子里,正愁无处发作,莫氏就自己撞上去了。 莫氏在家塾里上几年学,也就是识得几个字会记个家用帐。陈家规矩晚辈不许和长辈抬扛,她又和侄女儿们处得来,说道理讲规矩这种事,莫氏是真心做不大来。莫氏问的不太上道,梅十五娘就露出端庄含蓄的微笑,说:“婶子既然知道有些话不当和女孩儿说,就该去寻我嫂嫂理论,和我一个女孩子儿说这些,不合适。” 莫氏当场就臊住了,梅十五娘还很有风度的对着两位陈小姐福了一福,微笑道:“我替我嫂嫂向两位姐姐陪不是,她说的全是糊涂话,你们别和糊涂人计较。” 明明人家说的很有道理,那两个精明点的都被骂醒绕开她们仨啦,这两个倒霉孩子反倒觉得梅小姐说的很对。只讲是非不论亲疏,当着外人的面可以坦承自己亲嫂子不对,还替她嫂子陪不是,梅小姐还真是大度呢。要不是小婶婶在一边,估计就上去跟人手拉手恢复友谊了。莫氏的脸还绷的紧紧的,两位陈小姐被莫氏一扯,只能对梅小姐友好的点一点头,大家各自走散。 时近深冬,叶落枝枯,午后暖阳和风,向阳处有几点绿草在阳光下招摇。路边的菜园子里,一畦畦的白菘绿莹莹的,远处三省草堂的茅草屋顶在日头底下好像都冒着暖气。梅十五娘娇养在深闺里,似这样出门用走的还是头一遭,没一会就香汗淋漓,啐喘吁吁。使女看前头半山坡上有个茶亭,一个先跑过去占座儿,一个扶着梅十五娘慢慢走过去歇息。 那个茶亭离着三省草堂只有二三里远,也没少接待专程路过三省草堂的女客,经验丰富。一看生意上门,茶博士就把预备好的细果子好茶送上来,又极是贴心的说:“前头不远就能雇到轿子,要不要小人帮着喊抬轿子来?” 梅十五娘端坐在茶桌边,朝茶博士微笑点头,“有劳大叔。”十八岁的女孩儿,明眸皓齿,妆饰入时,待人温柔客气,风姿颇为动人。 茶博士受宠若惊,撒着欢儿跑去帮女客喊轿子去了,另一桌两个军爷喊他添热汤都没听见。喊人的那个嗳了一声,笑一笑也没作声,另一个没说话,站起来提汤司令添茶。因为梅十五娘在的缘故,这两人都没大声说话,吃过热茶把茶钱搁在桌上,出了茶亭,两军爷看外头并无男仆跟随,还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就回头扯住梅十五娘的使女,说她:“曲池府满城都是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女孩儿孤身出门怎么使得,还是回家喊几个男仆来罢。” 军爷说话原是好意,然梅十五娘是被她嫂嫂呛出门的,听不得“女孩儿孤身”几个字,此时再叫使女回家叫人,不是正好被瑶华说中“被男人冲撞了”?一向只挑别人不守规矩的人,被两个灰扑扑旧战袍的下等军官挑着毛病,梅十五娘心中又恨又恼,立刻没了好风度,冲军爷翻了个白眼,说:“男女有别,交浅言深,客人慎言。” 两位军爷真是好脾气,人小姐不领情,他们自己笑笑,丢开手出门罢了。 等茶博士唤来轿子,梅十五娘慢慢吃过半盏茶,会过茶钱,叫轿夫送她到府城曾任泉州知府的李大人家去。轿夫应的响亮:“天波府杨元帅亲家李府嘛,大家都晓得。” 梅十五娘坐上轿子,前头那个抬轿子的大叔还跟她搭话:“小娘子是李家亲戚?啊晓得李家小姐的聘礼有多少?” 梅小姐皱眉不理,后头那个抬轿子的问:“有多少?” “常熟府上等良田六十八顷!”前头的大叔啧啧又啧啧,“虽然常熟府的田没有咱们曲池府的田值钱,六十八顷哪,光田租就够养活我全族了。李家小姐真是好福气呐,婆家晓得李家没有田,聘礼就送田,还没嫁过去就疼爱媳妇成这样!” 梅小姐面上不显,心里实是有些酸的。论出身,她和李芳歌都是一样的本地进士女儿,从前在女学,先生夸她十句也夸不到芳歌三四句。她嫂子也是王翰林的女儿,王家亲戚杨家有儿子要说亲,虽然她不稀罕嫁武夫,可是她比李芳歌出挑许多,王家就没想到过她,这样轻一个重一个,明显是因为她嫂子不是柳氏夫人亲生的嘛。偏偏她那个嫂子糊涂,一心一意只晓得顾娘家妹子,人家根本没拿她当数。 梅十五娘冷笑数声,摸摸藏在袖子里的小锡盒,那里头有一枚珠簪,是她准备好给李芳歌添妆的。 李家才到富春就打过一回臭虫,亲戚们除了陈夫人娘家,就只有亲家王家。芳歌上午定过亲,柳夫人自己抽不开身,便叫英华去送添妆。杨家的聘礼那六十八顷良田,原来就是柳三娘的。所以英华去给小姑子添妆,除了代她母亲和舅母姨母送礼,她自家送了一套小首饰,还把原来管田庄的管家带了来。 陈家女眷们坐在后宅二门以内的小花厅里,柳家的几个管家站在阶下。英华拉着有点害臊的芳歌坐在靠门边的两张椅子上,陈夫人坐在上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沈姐搂着小女儿坐在下手,眼圈儿还红着呢。 英华正说:“那六十八顷地是这三个庄头管,这位田七哥就是管那几个庄头的,衙门里上档子,交公粮,夏秋收租,冬春收藏耕种都问他。府上若有人手,马上就能办交接,府上若是暂时抽不出人,先叫他管着也行。我们庄上是三套帐,庄头和田七哥那里走一套,收粮的米铺子那里走一套,还有巡帐的帐房那里也走一套,三帐核计大数无误就可以不用管他,若是哪套的帐不对,还有另两套的人马去查他,规矩都是定好的。前几年的帐我都带来了,芳歌妹妹得空看两眼。” 管个庄子还要走三套帐,有这么麻烦?陈夫人皱眉,沈姐茫然,芳歌没什么主意,看着英华没话说。 恰好二门上来说有一位梅小娘子自称十五娘是小姐同窗,问小姐见不见。梅十五娘陈夫人也是晓得的,芳歌就说:“我们家就没有田,这些事我不懂,英华好嫂嫂,你和母亲商量着办吧,我接十五娘进来。”她就甩手跑了。 陈夫人上回和丈夫吵了一架,还在深刻的反思:女孩儿温柔顺从,把二门以内照顾的妥妥贴贴,难道还不够?芳歌管家务,送礼什么的都做的不错的,她自己还能下厨做一桌子菜呢,嫁到谁家都合适啊。为什么李大人还觉得女儿这样不够好? 今天杨家聘礼都没有用布帛礼物,直接甩过来六十八顷良田,李大人和亲家表态说这个田添妆嫁里头去,陈夫人也觉得很合适。她还没想到田庄的管理问题,儿媳妇就把人马拉来了,说杨家规矩一向如此,聘礼都是田庄,娘家要留下也好,要添在嫁妆里也好,反正送出去杨家就不管了,这份财产就算儿媳妇自己的私房。杨家儿子多,各房份例都是一样的,要是觉得不够用,添添补补都在这个田庄上自己找补。所以田庄经营的好不好,就看儿媳们的本事怎么样了。除了三郎的妻子娘家穷,留下十顷田补贴了娘家,那几位都把田庄经营的还可以,名下的田产数目都有增加。 这次给李家下聘礼,八郎晓得李家是没有田的,怕芳歌管不来,他出的主意,央母亲和柳三娘换的常熟府的地,就是要借光的意思,还悄悄给英华捎了封信。因此英华就把原来管田庄的人都给带过来了,还把各项事项都说把婆家一家人听,总要把八郎体贴芳歌的心意摆出来给婆婆看。 英华说事情简洁干脆,条理清楚,既看到了芳歌的难处,也照应到了陈夫人和芳歌的面子,陈夫人听她说话,既舒服又满意。和儿媳妇一比,女儿的那点本事简直不够看。那六十八顷良田的聘礼,现在是陈家的面子,将来就是杨家儿媳妇的面子和里子啊。芳歌不晓得多问多记多跟嫂子学学,居然甩手跑去见什么旧同窗,陈夫人心里这个怄哟。 在儿媳妇面前,做婆婆的不肯塌女儿的面子,提点了沈姐一句,说:“如今时兴用田庄下聘,你也替芳龄记一记。” 沈姐无奈点头。要说把沈姐听,英华也有点无奈,只能把田庄什么的注意事项细细再说一遍。陈家人多田少,又不做生意,全家老小都系在那几顷田地上,管田庄是男人们的大事,不许女人插嘴。嫁到李家来之后,李大人为了防本族臭虫,当官发财之后也没置田产,陈夫人在二门以内女王范十足,出了二门就抓瞎,她也不会管啊。英华说的越细,婆婆大人越头疼,听不得几句捂着额头道:“等州试完了,让远儿上你们家,你和他办交接去。” 英华低头称是,小花厅里居然冷场。沈姐有点不大好意思,借着要给小女儿换尿片就告退了。少时芳歌笑吟吟牵着梅十五娘的手进来。梅十五娘端庄给陈夫人行礼,陈夫人还烦芳歌不会管田庄的事呢,都没正眼看人家,嗯一声就说:“我们家和梅大人家早就认得,现在又是姻亲,你们女孩儿们没事多走动,芳歌带着你嫂子和梅小姐回你那屋里玩去吧。” 方才没外人时,婆婆待她还是很和颜悦色的,英华晓得婆婆正为什么心烦,体谅婆婆的心情,也不计较陈夫人现在态度差。芳歌觉得母亲这个态度有点对不住梅十五娘,抱歉的笑一笑,领着梅十五娘和英华到她屋里去。 英华是真忙,杨家已经看好了地方,盖房子出图纸的事是柳家师爷们在办,就是她和杨九妹协商,杨九妹叫齐了师爷们,立等她一起去清凉山呢。她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十五娘,也没必要在这种应酬上浪费时间,所以到了芳歌的屋子里,她就说:“天波府杨家的房子是我舅舅盖,现在这事是我管着。芳歌妹妹喜欢院子里种什么树,布什么景?” 芳歌在英华面前一向爽快,虽然不大好意思,还是说:“我一直想要我住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养两茎荷花,池子里再能养两尾红鲤,边上弄个小亭子。好嫂子,若是你不嫌我麻烦,就那样弄。” “好办。”英华笑了,“杨家占的那地有眼活泉,我和你小姑子商量去,八郎那院的图纸出来,我弄一份捎把你看,要怎么改你说了算。” “英华妹妹,你还不曾嫁到李家,芳歌妹妹也还没有嫁,但是你们两个都出嫁了,你喊人家夫婿八郎也太过亲热。”梅小姐正色说她:“女孩儿说话做事,先要自己晓得尊重。” 芳歌倒是晓得梅小姐这个脾气,不过数年不见,人家还和她这样亲厚,她还是惊到了,看着梅小姐哑口无言。 英华得过瑶华指点,早就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小姐的,干脆不理她,笑一笑拉着芳歌的手就道别。 芳歌还没说话呢,梅小姐又说:“英华妹妹,女孩儿在二门以内显能干就足够了。似你这般,镇日在外头跑,便是不替你父兄留点脸面,也要替你婆家存点体面。你虽问心无愧,旁人不知,说话难听,家人受你连累被人褒贬,你与心何忍?” 芳歌觉得梅十五娘说的很有点道理,这个话她母亲背着人也和沈姐说过,虽有抱怨,并没有当着英华的面说,这几次见到英华,只说英华她替外祖父家办事自家要晓得多歇息,不要太累着了。似梅十五娘这般当面说话,实在是跟指着英华的鼻子骂她没区别啊,这人真是……芳歌心里十分后悔把梅十五娘让进内宅。 便是梅十五娘自己都觉得,她说出这一番话,必教英华脸上上不来,当场就能让英华翻脸。 英华对着梅十五娘福了一福,笑道:“多谢姐姐指点。曲池府是乡下地方,女人抛头露面的少,被说几句闲话在所难免。姐姐也在京城住过,晓得京城风俗如何。过几年高门贵女云集新京城,似我这般的就显得平常了。英华的父兄心胸虽不甚宽阔,几句闲话还受得。若是因为英华的缘故,让梅姐姐受了闲气,还请梅姐姐担带。” 说完还故意和芳歌说:“你嫁妆田的事,令堂说等你哥哥州试完了和我商量,等他来家你和他说一声儿。京城又有几家熟人来清凉山选府邸,不是当家儿媳妇来,就是当家姑娘来,都得我陪着去转,我忙的很,晚上回去晚,碰不到他的面。” 梅十五啊梅十五,你是能说,我嫂嫂收拾你还不是小菜一碟。芳歌的笑意都差点没藏住,借着送英华出去,狠狠笑了一回。进来和梅十五闲话,芳歌和她久别重逢没什么话说,只能挑安全的话题,说:“再没想到离了泉州咱们还能见面。你说巧不巧,萧清居然是英华的表姐呢,她也嫁到杭州沈家去了,和贵本家十七娘做了妯娌。” 熟人里头,大家说亲的说亲,嫁人的嫁人,是个人都嫁的都很不错,连萧清那个剑人都嫁的那样好,唯有贤良淑德出了名的梅十五娘还悬在半空要自己奋斗呢,老天何等不公!梅十五娘的脸,瞬间黑了。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下 第一百三十章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下) 芳歌虽然不似梅十五能说会道,看人脸色还是会的。梅十五这样,分明是不该和她提梅十七嫁了嘛,她真心和梅十五这样的说不上来话,就叫使女煮茶待客。 两位小姐没滋没味吃了两碗茶,梅十五就请辞去,还非要绕到陈夫人那里辞行。芳歌晓得梅十五的爱好,领着她去母亲处见一面。陈夫人倒觉得梅十五一言一行规矩颇好,还有点替之前待人家冷淡过意不去。她老人家自律甚严,在梅家小娘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待梅十五娘很是亲切,亲亲热热叫她得空常来玩,又叫芳歌趁着还没嫁,多和亲戚姐妹们一处玩耍,没事也到三省草堂逛逛,寻英华和梅家小娘子一起耍。 梅十五娘听得道学偶像叫女儿出门耍,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芳歌却是心里有数,原来在富春她还能由哥哥弟弟陪着出门逛逛呢,自从母亲起意将她嫁回娘家,不让她出二门,就是怕有闲话传到陈家去。如今她和杨八郎定了亲。京城人家行事又是一种规矩,女孩儿们当家理事抛头露面都很平常,她母亲就舍不得拘着她了,总要叫她在出嫁前快活几天。 芳歌心里又酸又甜,送梅小姐到二门外,她就习惯性止步。梅小姐拉着芳歌的手,亲亲热热说:“你要备嫁不便出门,腊月初九我来瞧你。” “我得空也去瞧姐姐,”芳歌觉得也当央哥哥带她去三省书院瞧那个滚去读书的条幅,到时候去回拜一下梅十五娘,全了礼数人家脸上也好看。 梅十五娘回家颇为老实,足不出户不说,每日早起还在梅家的小厨房转一圈,梅四郎那里她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还有一个梅十九郎那是亲兄弟,她就亲自照料弟弟的衣食。梅十九郎被姐姐训多了,这样温柔体贴的被照顾还是头一遭,幸福的哎,见人就说。 便是王瑶华和梅四郎两口子说私房话,梅四郎也觉得是妻子把妹子骂醒了,狠狠的在床上致谢数次,谢了还要再谢,王家大娘子自然尽数笑纳。梅家内外一团和气不提。 那一日莫氏带着两个侄女挟气至三省草堂,打算先找梅四郎告状,行至滚去读书廊,被拦腰一道高墙上的守门铁将军一拦,还说掉头回转去骂王瑶华,正好在大门外看到两个女孩儿被本家长辈数落,骂的那些话儿,比起王瑶华骂她两个侄女儿骂的狠多了,围观的很有几个考生家人,俱都喝彩,还有人说:“你们这些女孩儿,打扮的跟狐狸精似的日日在这里晃,是生怕学生们心思都在考试上,来给人家逗闷子来了?” 那人话不正经道理正经,说的那两个女孩儿都大哭而走。本家长辈满面通红,还要拱手谢他。莫氏本来就是个精明人,再看她两个侄女脸上也讪讪的,二话没说,带着侄女就回去了。 腊月初一转眼即至,各县学生重聚府城州试。李知远这回又是头一个交卷出来抄草稿。王翰林和李知府这一回没有把他的卷子贴出去。后头学生们6续交卷出来,王翰林和李知府把有望过州试的卷子拢到一处收起。把那八成是考不过的卷子逐条评析,又都贴墙上去了。 曲池府足足有四百多人过县试,州试定规只取四十人,绝大部分都是要落选的。那二百多人都跑三省草堂来要看三省草堂这回能贴出多少张卷子,看到的却是各种评卷分析。长廊上还有一堆三省草堂的学生,几个人拼一个桌,在那埋头抄评语呢。 能过县试的,还真没几个脑子不好使的。这次州试考不过还有下次呢,没有机会让王翰林评卷子,看看王翰林怎么评卷子也是学习的机会嘛,当即就有人把考篮里的笔墨纸砚取出来,趴到长廊另一边的美人靠上抄写评语去了。 三省草堂的学生们也算大气,让出一半桌子把外来的书生,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做考后分析。王瑶华如何不晓得这是她老子收买人心的高招,马上就挪了两个大炉子到长廊边,煮一锅热姜汤一锅热茶,碗排在桌上任人自取,又叫大厨房包萝卜丝馅的素包子,一笼一笼热腾腾的包子流水价送到考完还不舍得回家跑来三省草堂打听敌情的苦逼考生手里。 别说这些考生了,就是那几个阅卷的考官,都是带着一肚子的不爽跑三省草堂来,在滚去读书廊上看了半天文章,被王家的热茶热汤热包子把肚皮和心都捂暖了。 这一回人家贴的是各种考不上的,有望考上的那二三十个一个都没有贴,考官们心里还是蛮舒服的,王翰林这回把考得起的卷子留着给考官评,尊重考官的态度摆的很端正嘛。考官们满意的走了。考生们在三省草堂足足的抄了三日,都不舍散去。 到腊月初五,杭州翰海楼送书到三省草堂来,运书的车队第一辆车左边插着“翰林小姐指定陪嫁”,右边插着“要教儿孙读书好,先教女儿读好书”的彩旗,车队最后一辆车的车屁股上还挂着一面大旗呢,上头写着翰海楼现售翰林小姐陪嫁书藏书楼全套,翰林小姐陪嫁书房,翰林小姐陪嫁精选书架,三款价位不同,针对土豪、大户、中等人家的消费水平。藏书楼和书房只接受订单,书架现货,现在买还送货上门哟。 这个车队从码头到三省草堂足足的走了三个时辰,绕曲池府并周围两个镇一个大圈,从清晨走到午饭后啊,一种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闹热非凡,顺便还接了六七个土豪、三十来个大户的订单,卖出去两百来个精选书架。 别人不论,陈夫人听说先笑了个肚皮疼,带着芳歌和沈姐出来看人家秀她儿媳妇的嫁妆,还很大方的掏银子定了一个藏书楼,翰海楼的主人跟着车队送货,也很大方,听说这是翰林小姐的婆家,打了八折,还说船上就带了一套备用的,马上就叫人装车送到李家。翰林小姐的嫁妆还没有到家,翰林小姐小姑子陪嫁的藏书楼已经又在府城游街了。 这一套书一水儿的上等竹书箱封装,大红洒金纸压在箱盖上,还扎着红绸带,也不多,只有九十九箱,在李家大门口下货就搬了小半个时辰。人家顶多买一套,李家陪嫁出去一套还能照样收一套!围观的人那个羡慕哎,陈夫人那个风光哎。 陈家亲戚真是心肝全碎掉了。这套藏书楼,精装版卖九百九十九两,典藏版卖八百八十八两。不管是哪一版,折成现银,到外府买一顷好地,还能剩四五百两打家俱打首饰买衣料,那也是曲池府头一份的好嫁妆啊,就是大户人家的儿媳妇,省着点也够一辈子了,女人们羡慕妒忌恨,个个眼睛都跟兔子似的。 陈家男人们也有眼红的,九十九箱书啊,搁家里能传几辈子,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灰孙子,只要识个字,请不起好先生也没关系啊,经史子集家里多的是,自己慢慢读吧,自己领悟的比先生教的还好用嘛。 别说陈家现在勉强算是中等人家没有闲钱,就是家藏几万银的大户,也舍不得掏九百九十九两买书留家里呢。买书已经很贵,还要配套打书架,九十九箱极少也要四五间大屋子装,还要两个人专门照管,这个奢侈配置,绝对只有土豪才用得起哟。 便是一向在守义守拙婚事上持保守态度的陈家大舅太太,也和陈大舅感叹:“错过芳歌真可惜,别的不论,只那套书陪嫁过来,儿孙们不只有书读,弄个藏书楼,陈家人气质都要变一变呢,外头人说起陈家来是书香门第也好听。” 陈家大舅也甚惋惜,不过他是男人,目光还看到二门以外,陪着老妻叹息几声,就说:“儿子和侄子肯上进,亲戚们肯拉扯,总有出头之日。错过就错过了吧,娶进来的儿媳妇再有钱,也抵不上自家子侄考出头做官。姑老爷昨日跟我说,守义守拙州试是肯定没问题的,就是殿试也有一二分指望。他问我讨主意,部试过了也能得官,若是咱们家指望就出个官,他就托人去打点。若是指望孩子们金榜提名风光进士,明年的部试就无所谓了,咱们家这两个再用八*九年苦功,能考上一半要看实力,还有一半得看运气。” 就做官马上就能看到好处,等八*九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考到进士吧。姑老爷自己从十七岁考到三十来岁才考中进士呢。陈家大舅妈在心里算了许久,不能取舍,好半天才说:“孩子们自己心里怎么想?” “姑老爷说现在不能问他们。”陈大舅叹息再三,“咱们家现在地也多了,又分了家,我们攒点钱,我和老九拼着老脸不要,带几个大的跑两趟西北贩牛马,娶妇嫁女的钱就有了,叫他两个多考几次罢。我们家的靠山只有姑老爷一个,俩孩子就是考中进士,太年轻压不住,得官也做不长久啊。你不记得隔壁府的胡致锡?二十五岁中进士,做了半年知府被削官回家也就算了,跟着他去捞钱的亲戚们,去充军的就十来个。现在他家亲戚提起来还骂他呢。” 陈家那几房论见识都稍逊,舅太太们生的儿子没有大房和九房的守义守拙两个有出息,虽然各房儿子们都在府学读书,但是县试都没有过。守义守拙跟着姑老爷读书,县试州试易如反掌,那几房的http://www.191ou.com/forum-26-thread-11961377787746935-1-1.htm1舅太太们觉得姑太太拉拨她们没用力,都不太淡定。大家提起芳歌的陪嫁,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书本都能掏一千两,别的东西还能少陪送?杨家的聘礼六十八顷良田啊,眼都不眨一下就添到嫁妆里去了,她自己的嫁妆,绝对不会比六十八顷良田少,少说也有二三万两银!嫁女儿都这样舍得,李家得有多富!李知远这个好女婿,怎么就半路被王翰林家截走了呢? 哪位舅太太没有到年纪的女儿?除了淑琴的娘只剩一个小女儿才六岁,不管她们闲事,连九舅太太想起来,在心里都恨王家恨到咬牙切齿。要不是和王家结了亲,也没有大道通杨元帅家,芳歌脱不了还是嫁到陈家来呀。老妯娌们希望太高太大,从半空中摔下来那个难受,有事没事说起来,当人面不好说姑太太怎么样,说起王翰林家,什么暴发户,怕老婆,没规矩,满身铜臭,一句好话都没有。 这天淑琴的一个舅舅到陈家来探望姐姐和外甥们,提到守义守拙念书出挑,又说起文才州试也考的不错,明年到京城赶考肯定有他份儿,陈家婶子就说王翰林家那边已经连文才赶考的铺盖考篮都送到女婿家了。至亲姐弟不说见外话,这位陈家婶子心里偏着女婿,自然是向着王家的,和弟弟抱怨陈家妯娌们说话难听。那个舅舅也才三十岁,是个调皮的,就道:“你们大姑太太家又不是只有一儿一女,底下那个青阳也很不错嘛,还有才生的那个小女孩儿也还没有定亲,嫂子们还有的指望呢。” “青阳?”做姐姐的心里算算,那孩子过了年要喊十二岁了。乡下地方,十二定亲的也有,不过她家里除了一个九岁一个十五岁俩儿子,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孩儿,和人家年纪差的太大,怎么算都没她什么事儿。这位婶子不只淡定,觉得自己还可以看看妯娌们的笑话。转过背妯娌们又说王家不讲规矩抢了陈家女婿,她老人家就笑道:“青阳还没定亲呢,二嫂你这回可看的紧些,虽说王亲家再没有小女儿来抢,保不准还有别家盯着。” 二舅太太可不是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生的很不错,人也聪明,叫她一提醒,心思活络起来就停不下来,没一会,她弄了坛子酱萝卜干儿,都没喊莫氏,自己就提着去了李家——莫氏也有女儿哇,已经九岁,配李青阳也可以嘛。 陈家也不只二舅太太有和青阳年纪相近的女儿。结亲嘛,大两岁小两岁都没什么要紧。二、八、九、十、十二这几房,女孩儿们从九岁到十三岁不等,还有六个!机会还有,这一次一定要抓住。二舅太太是个行动派,那几位脑子转的也不慢,二房酱萝卜干儿酱的好,八房晒的雪里蕻也不差,九房的腌生姜那是一绝,十房还会泡个腊八蒜呢。 自从芳歌定亲之后,娘家弟妹们都不大上李家门,突然又来的勤起来,这是想通了吧。陈夫人收小菜到手软,很欣慰,和李大人商量,等州试成绩出来,横竖几个出来考的都是能考得过的,腊八那日放榜,就把亲戚们都喊到李宅来,吃顿腊八宴好好热闹下。 别州只取四十名,然前日官家旨意下来说建新京城打搅到曲池学生备考,曲池府额外多取二十名。腊八日放榜,曲池府州试取六十名,在三省草堂备考的取了三十五个!连王翰林和李知府都没有想到能考出这么多个,春天施药跑腿的十来个,一个都没落下,梅四郎和十五郎都取了,王耀祖也取了。连王耀芬都考上了。皆大欢喜啊。 腊八宴上,李陈两家济济一堂,东男西女,坐了足足有十桌。当中一张圆桌坐着李知远和张文才守义守拙,还有才过童子试初试的李青阳。大家轮番劝酒。九舅太太喝的有点高,借酒盖住了脸,拉着青阳的手就当众说:“我们家青阳最有出息,青阳呀,九舅母把你淑媛妹妹许给你,你给九舅母做个小女婿罢。” 131做官那点小事 李知远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在做恶梦,他直接面朝酒碗倒桌上了。陈守义直接溜桌子底下去了。陈守拙也想溜桌子底下去,可那是他亲妈,他只能站起来架着九舅太太,说:“娘,你喝醉了。” 陈大舅瞪亲兄弟一眼,陈九舅放下酒碗,从另一边架住他老婆,两个人想把九舅太太架出去。姑太太和姑老爷都没表态,乐呵呵的看着这桌,九舅太太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一边挣扎一边说:“青阳,做舅母的女婿啊。” 小青阳向来是个调皮胆大的,冲赵恒挥拳的事儿他都干过,区区一个九舅母,他是不怕滴,他只天真活泼又无邪可爱的问:“淑媛妹妹有没有我英华嫂子能干?我可不能被大哥比下去,一定要找个比我嫂子能干的媳妇儿。” 哄堂大笑哇,李知府笑骂:“臭小子,人小心大,还想找个比你嫂子能干的媳妇,你做梦去吧你。” 小青阳跳起来放赖,“我怎么找不到?先生说我学问在曲池府数一数二,明年我还能去京城考试,我才十一岁,我哥十一岁时能上京城考试?” 李知远用手臂撑着桌面爬起来,笑道:“青阳比哥哥厉害多了,将来一定能找个比你嫂嫂还有本事的媳妇。” 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若是青阳和淑媛都有十六七,淑媛也出挑,两人又合得来,她是不介意给青阳定娘家侄女的。现在两孩子都只有十岁出头,给两个没定性的孩子定亲十分之不靠谱。九弟妹不晓得背着人和她私底下商量。当着全家上下的面说这种话,被妯娌们笑话也是自找。所以她虽然脸色难看,还是夹了一筷子菜到小碟里,自顾自慢慢吃着。 陈夫人装看不见,九舅太太的挣扎就显的没什么力量,陈守拙都没顾得上等他爹,半扶半拖就把他娘弄出去了。剩下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大家看陈夫人脸色,都不敢提方才的事,只当九舅太太是真醉。 陈大舅和李知府商量孩子们过完年去京城赶考的事儿。因为青阳过完年要去金陵参加江南六省童子试的复试,到时候李大人和陈夫人肯定要有一个陪着去,芳歌明年五月要嫁,,还得留个人在家,所以李知府就请陈大舅走一趟京城。陈大舅答应了,李知府就使人和王翰林那边说。 腊八放榜,王家也摆庆功宴,连耀文两口子都从杭州赶过来了,儿子侄子女婿陪着老翰林坐书房外间,柳三娘带着女儿们和儿媳妇侄儿媳妇坐里间。至于梅十五娘,王瑶华留她看家,柳三娘替自家王二郎着想,也觉得没必要喊外人来家吃这个饭。 大家至亲骨肉,吃饭说话没什么忌讳。说起翰海楼吹吹打打送翰林小姐陪嫁藏书楼到三省草堂来,瑶华笑话英华没嫁出去,嫁妆已经在府城游过街了。英华就瞅着玉薇笑。 玉薇极是得意,笑道:“咱们家的十套书是七折拿来的不算,我还和他们订了合同,三年之内他打我们家翰林小姐的招牌卖的书,利润三七开,这三份利润英华取二份,我厚着脸皮取一份,半年结一次帐。英华,这次赚的不错吧。” 英华啐她,笑道:“劳驾你还价,你就把我卖了换钱,有你这样做嫂嫂的!” 这个堂嫂真能干,人家买书最多还价,她不只便宜买到书,还能替她们家英华扬名晒次嫁妆,还给英华和她自己挣到钱。能人啊,王瑶华真心佩服,冲玉薇拱拱手,谢她道:“多谢多谢。” 玉薇还礼道:“哪里哪里。”因为这次好处没给瑶华弄上,她就说:“贵本家出嫁的女孩儿想必不少,若是要买书陪嫁,大娘子写个字儿把我,咱们赚别人的钱就算了,亲戚们还是老老实实叫翰海楼打折罢。” 瑶华领她的情,举杯谢她,两个聪明人含笑对饮,满室春风。 黄氏今天非常满足,丈夫州试考过,也算是有出息。轰动曲池府的藏书楼嫁妆,不只她大姑子小姑子有,她也有两套到手。英华还把自己的嫁妆匀了两份儿出来给侄女玉珠和雪珠,婆婆连单子都给她看过了,家俱,首饰和衣裳衣料虽然都没有,但是这半套份量可不轻,全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好东西,一千两银都不一定能置办得来。这套藏书,值钱不必说,最要紧是风光体面。曲池府里没有几个女孩儿陪嫁得起。本来黄氏还替两个大点的女儿犯愁,不晓得这个嫁妆怎么攒。没想到婆婆和小姑子不声不响就给凑了两份体面的嫁妆,黄氏心里感激的很,添酒添菜十分殷勤,便是对着玉薇,她都客客气气地。 外头桌上,王翰林一边吃酒,一边和子侄婿们说赴京赶考的注意事项,过几日去府衙领路引,还要给知府大人和学官送礼,照着王家的家境,送知县他们几个都是规定的八大十三小那二十来样,现任学官家境不太好,就直接送米票,所以明日王耀祖还要亲自去府城粮店写米票。又教他们送礼收礼的诀窍。这些事情休说王家子弟听着新鲜,就是梅四郎,他老子是任过一任扬州知府的,他都听出了神,一边在心里默记,一边在桌上画圈圈。 梅大人做官搂钱不在行,一来是读书人的风骨犹在不肯从众,二来,有好心人要指点他潜规则他嫌污耳,久而久之人家晓得他迂,也不来烦他。梅大人在家当然不会说这个教坏儿子。梅十九郎头回听说很是惊奇,他年纪小长辈都疼他,所以他胆子也大,直接问:“为什么送礼送一样的,人家要是全收就是不喜欢你,点收几样就是与你留体面?” 王翰林笑道:“大家都那么干,反正就是个意思。你能把这套礼备齐全了送出去,表示做官的那套你差不多是晓得的。官儿呢,点收你几样,就表示他晓得你懂做官的那套,要是他愿意和你结个善缘,就是固定那几样他收下。要是一样都不收,或者是嫌你的礼轻了,那是贪官,或者他抱的大腿跟你家的靠山不是一路人,虽然他取了你,但是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有数自己就不要往上贴。全收的呢,要不是他又傻又贪,肯定是够精明,看穿你没靠山,将来不会有大出息,不收白不收你的。所以你们以后去送礼,都不用跟人打听,只要在人家大门口守着,看送进去的礼,看他收谁的,收了几样,又肯不收谁的,顺着藤儿就能把人家的关系理出来。” 梅四郎若有所思,王耀祖皱眉为难,王耀文倒是笑嘻嘻的,王耀廷和梅十九都有点茫然。 王翰林指指耀文,又指指梅四郎,笑道:“你们两个不要愁,耀文娘子是个能干的。瑶华也懂一点。”又指耀廷和梅十九说:“你们两个也不要急,官儿做的兴头的人家的女孩儿多少都懂点。将来说亲时让你们师母把把关,给你们俩挑能干的姑娘为配,这些事都不用你们自己去操心。” 王耀祖脸上皱纹都出来了,他老婆可不怎么能干。王翰林看着大儿子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得了官,我和你母亲跟着你到任上去罢。”王耀祖这一回才松了一大口气,站起来说:“多谢爹爹。” 耀廷听说王翰林要把柳氏给他说亲把关,甚是为难,鳖了好半天才说:“二叔,我听人家说京城作兴榜下捉婿,专捉我这样的。若是被人家捉了去,我又不晓得人家的女孩儿能不能干,我怎么办?” 外头桌上还没怎么样,里头桌上瑶华笑的连酒杯都跌地下了,玉薇扭过脸笑的花枝乱颤。英华一口酒喷她自己的裙子上了。柳氏笑的那没么厉害,筷子上夹的那块豆干掉桌上了,筷子尖儿还在颤。 耀廷和他嫂子关系不错,因为里头那桌他嫂子的笑声最响,他就吼了一嗓子,问:“嫂子,你笑什么?” 玉薇笑道:“你就是中了状元,也无人敢捉你去,死心罢。” “你小叔子除了穷点,又高又帅又有学问,人家怎么可能不要我!”耀廷脸皮厚的很。 王翰林笑着冲二货侄子招手,“你坐下来罢。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打算榜下捉婿的人家,考生进京就要开始打听。捉进士回家不是送你个美娇娘那么简单的事。你娶了人家女儿,他家扶持你做官,你要替他家谋好处,人家不只要你有本事,还要你身家清白无依无靠。你们几个都是楚王的人,进京考试,楚王的人自会照应你们,榜下捉婿这种好事轮不上你们。” “这次曲池州试多取二十名,其实就是楚王替你们求的。”耀文老婆有本事,他晓得的事就多一些,“不然咱们全都取了,,曲池府的考生一定会闹起来的。” 若是只取四十个,三省草堂能考三十多个,估计几个阅卷子的知府知县就要集体被参了。发榜前礼部发文,借着扰民的理由让曲池多取二十个,又明写是楚王求的皇帝。这二十个名额是给谁的还能不清楚?所以曲池府的知府知县们收到公文凑在一处核计,干脆拆了名封把春天聚在一起施药的那十来个的卷子都找出来了,顺便连王家的关系户都翻了一下,凑够了二十个人,剩下的再公平评卷录取。他们以为三省草堂这十来二十个挪开,三省草堂的卷子又经过他们的眼,有印像的他们都不取,便是偶有漏网之鱼,能再取一两个,对曲池府别的考生来说都很公平。一个三省草堂能取二十人,虽然人数有点多,但是也说得过去,他们也没想到居然又取了十来个。 王翰林狡猾啊,他也怕三省草堂考得起的人太多,考官们怕麻烦会人工涮几个下来,所以州试他把有指望能考上的卷子都藏起来。阅卷的大人们就是来三省草堂看过,也不晓得他们录取了几个三省草堂的学生。他这一招比上一回逼考官们公平录取还损。一百来人在三省草堂复习备考,县试全中,州试能取三十多人,哪怕有水份呢,有关系也是实力的一种,本朝除了他王翰林和李大人,还有谁能办得到? 王翰林等州试录取的名单一出来,就把考取的那三十来位的卷子都贴出来了,一个字评语没有,就等没过州试的考生拿着卷子来比一比。他这个问心无愧的姿态一摆出来,本来还有些须小声音小动静,都偃旗息鼓。三省草堂得过州试的那三十来位,绝大多数都是考得起的,偶有两三个人家觉得他考的不大行,但是——春天的时候人家带着郎中带着药满曲池府送药来着,人家命都不要为全府乡亲奔波几个月,曲池府本府没人敢说他不是。便有没长脑子的说,听的人都要骂他:他文章就是比你好,就该取他。 曲池府考生和百姓在州试发榜之后情绪稳定。别府听说三省草堂考出来三十多个,相当一部分考生情绪很不稳定。凭什么曲池就要多取二十名?凭什么三省草堂就取三十多名。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隔壁曲江府落榜的考生组织了有十来个去学督那里告状。学督觉得自己是真无辜,人家那二十个名额就是讨来的人情啊,人家面子大我也没有办法啊。可是考生来告他又不能不处理,老大人把曲池府的州试录取名单拿来看够一整天,又把幕僚搜集来的资料看够整半天,总算发现突破口了——王耀芬,这个家伙德行有亏,可以把他涮下去! 于是学督官署大门外张榜公布:曲池府考生王耀芬有才无德,取消部试资格。下面还罗列了父病嫖娼,滥赌气死老父,没有分家产给兄弟,对二叔王翰林不敬,孝期定亲这类的罪状,有的没的给他凑够十款,还禁考十五年。 曲江府来告状的考生们先看抬头,发现被处理的王耀芬是王翰林的亲侄子,都表示满意。一条一条往下看,看到对王翰林不敬的那一条,倒霉孩子全被气得不行。明明是来告王翰林操纵曲池府州试的嘛,你来个对王翰林不敬都成了取消部试资格的理由,学督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来告状的考生中间有个机灵人,对着有才无德和不敬那两条揣磨了一小会,拉着和他要好的几个人打包回曲江府去了。剩下的几个琢磨一宿,懂了,都默默的回去了。 学督大人的公告行至曲池府,曲池知府觉得他也解脱了,高高兴兴把这个告示城门贴一份,府衙前贴一份,学宫前贴一份,各县送一份叫贴县衙门口。王翰林的亲侄子,不是因为考的不好,是因为德行有亏被涮下来了,学督大人可没有给王大人面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耀芬被涮下来比他考上还惊人。柳三娘私底下对英华表示:很好,这家伙完蛋了,以后可以完全无视他。 州试考完,三省草堂州试没过的考生们因为翰海楼送来的那两套书,都没舍得回家,大家依旧每日清早过来看书。王家也依旧提供茶饭。临近过年,州试考过的那几十个人都回去准备进京赶考去了,三省草堂还是很热闹。倒是清凉山那边,因为天冷结冰,柳家的工程进度变慢,虽然没有放假,但是英华不必跑工地,空闲稍多,每天可以在家多逗留一两个时辰。 这一日午饭后英华得空在家,因为日头正好,就带着两个侄儿出门爬山耍子。远远看见梅十五娘穿着雪青地绣银缠枝莲团花的袄儿,系着嫩黄的缎裙,妆扮娇俏可人。她身后跟着两个使女两个男仆,她的使女还夹着一个大拜匣,一行五人朝府城那边去。梅十五娘也看见英华在山坡上,绕了好大一圈远路来约:“英华妹妹好闲,咱们去寻芳歌妹妹说话去?” 英华笑笑,指着一个猴在树上一个抱着树干朝上拱的两侄子道:“我大哥和我嫂嫂去金陵接我侄女去了,我要带他们玩。” “青阳也在家,正好带他们两个去寻青阳耍。”梅十五娘热情的像是邀请英华去她自己家。 梅十五娘的亲近让英华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不过英华也没真往心里去,想一想可以跟芳歌聊一聊天波府的事,就答应同去。梅十五娘这一次一点也不道学了,亲亲热热拉着英华的手要一起走。英华几次想甩开她她都不放手。直到陈夫人面前,梅十五娘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松开,抢在英华前头跟陈夫人问好。 这些讨好卖乖的小手段英华上女学时,也看见过有人在先生或是那几个帝姬面前用过。不过,在先生面前耍这种手段的,都被打了手心,在帝姬面前耍这种手段的,脾气好的帝姬也只是一笑。明白人遇到这种人,都当是看耍猴。英华不慌不忙等她行过礼,才笑嘻嘻的跟陈夫人行礼问好,又叫两个侄儿喊奶奶。 梅十五娘到陈家来过几趟,陈夫人待她确实很亲切的。但是陈夫人吧,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儿媳妇,看到英华领着她两个侄儿上来喊奶奶,她老人家觉得这是得孙之兆,格外快活,把金声和玉振一手一个搂在怀里亲亲热热问他们功课,又说了许多闲话,才喊人把他们两个送到青阳那里去。 梅十五娘还没来得及搭上话呢,陈夫人又拉着英华的手坐一块去了。英华晓得陈夫人喜欢哪一款的闺秀,坐的笔直,笑的温柔,陈夫人不管问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大大方方回答。陈夫人待英华那个亲热劲儿,跟待梅十五娘的亲切客气完全不同。 梅十五娘在中间插几次话,都被英华不着痕迹的绕回去了。陈夫人也略有察觉,梅十五娘处处想抢英华的风头,她是真不喜欢。不过梅十五娘与她虽是旧识,到底还算英华的亲戚,梅十五娘不懂事,英华大度不计较装没事,她也就装没看见,只和英华闲话。 梅十五娘倒是好脾气,接不上话头她就不说话,自己走到一边倒了一盏茶送到陈夫人手边。 梅十五娘是客人,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倒茶啊。陈夫人愣了一下就皱眉。英华也愣了一下,看婆婆像是要发作,她就不作声。 梅十五娘换了戚容,把那个匣儿取来,捧到陈夫人面前跪下,脸却向着英华,伤心道:“英华妹妹,我对不住你,非是姐姐要抢你夫婿,实是我和李慎之已有婚约。” 132放一个大雷 梅十五娘和李知远怎么可能有婚约?在座的两位先惊后笑。英华为人还是很厚道的,梅十五娘虽是直挺挺的跪到陈夫人脚边,也差不多是跪在她面前,她带着为难的笑容就先站起让到一边去了。 陈夫人也站起来,走到一边,冷笑说:“梅家十五娘子,有话起来说,我当不起你行这样大礼。” 梅十五娘珠泪成行,跪行至陈夫人面前,把手中那个匣儿又举起,泣道:“非是十五娘不知羞耻,实是鸳盟在前,不敢欺骗夫人,也不忍让英华妹妹……”她说到一半又哭起来,把那个匣盖儿揭开。那个拜匣儿里头,有一块玉压着一叠旧纸,纸底下好像还叠着一件旧衣裳。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英华站在一边真心有点好奇,伸着头朝前看。陈夫人担心地瞅一眼她未来的儿媳,英华那个表情,哪有半点惊和怒,分明是在看热闹嘛。这个孩子不枉她公爹夸她,做人是真大方。陈夫人把提着的心放下去,从梅十五娘那个举的高高的匣儿里头先把那块玉捡起来,细细看了两眼,居然转过身对英华说:“这块玉是李知远的。” 英华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李夫人既然和她说这个话,难道李知远真和梅十五娘暗通款曲过?可是上回碰见,李知远分明是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模样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英华现在瞧还跪在地下的梅十五娘就相当不顺眼了,她就端庄地对着未来婆婆微微一福,笑道:“愿闻其详。” “小青阳周岁生日时,你公公弄了块好石头,特为请的工匠到家,弄了一模一样的三块玉牌,知远自己画的寒江钓叟图,叫工匠雕成三块玉佩,三个人一人一块。芳歌和青阳那两块现在我处,因为远儿那块头一回带到府学去就丢了,他还挨了我的板子。”陈夫人非常镇定,只和英华解释,看都不看半截人高的梅十五娘。 英华细看那块玉佩,也就是个两指宽半指长的青玉牌,顶上是镂空的岁寒三友花纹,拴着一根打如意云结的酱色丝绦,底下雕的花纹是一个盘坐在石头上的老渔翁,老翁脚下还有一个鱼篓。虽然画面上人物是完整的,但是打底的远山背景延伸到边缘处,一座高山只有一半。只看一处,就能猜得到,这肯定是一对玉牌里头的一块。 若是一对里头的一块,确实可以做得定情的信物。可是,陈夫人说是三块!英华微笑道:“岁寒三友,知远哥哥好心思。” 陈夫人赞赏的点头,就把那块玉塞她自己袖子里去了,还很客气的对梅十五娘说:“这块玉是我家小儿子生日的纪念,我们家孩子一人一块,丢了这块,那两块只能收起,难为十五娘给我们送回来,以后可以让他们兄妹三个一起挂起来了,多谢费心。” 梅十五娘含着眼泪的眼睛里满是惊讶。难道王英华听说她和李知远有婚约不该生气哭闹吗?难道陈夫人看到玉佩不该大怒把她赶出去吗?为什么王英华还能笑嘻嘻的在一边看热闹?为什么陈夫人还谢她? 好,玉佩的事情解决了,还剩两下。陈夫人微笑着从那个已经不大稳的匣儿里取了一张纸先送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点头接过,她也笑着点点头,自家再取第二张。 至于苦逼的梅十五娘,她是自己要跪下来的,不管是活泼跳脱的准儿媳妇王英华,还是古板严厉的准婆婆陈夫人,都觉得她还是接着跪着说话舒服。 这两张纸上头,写的都是思春的小令,含蓄柔媚,绮丽巧思,不只写的好,英华还很耳熟,这两只小令是泉州名士苏小坡欠萧家酒楼半年酒帐,跟萧明抵帐的,她的树娘表姐曾经很得意的在她面前提起过,还一个字不漏的把这两只小令背给她听。英华笑吟吟的把那张纸搁到一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伸手从匣儿里又捞了一张来看。 这一张上录着一首五言律诗,写的是别后相思,还错了一个韵。若是李知远做的,估计她家翰林老子要打李知远手心了。李知远在诗词上并不擅长她是知道的,但是闲来在她爹跟前凑个趣接几个句子,从不翻韵书也没错过韵,王翰林不只一次夸过这个女婿基本功扎实。 英华没忍住,高高兴兴评点:“哎,这个韵用的不大对哎,该用十三寒的。”现在是人家来抢你丈夫来了呀,不是诗会,你挑个错韵这么高兴干什么? 此言一出,梅十五娘手里的匣儿哐当一声跌地下了。陈夫人哭笑不得,她手里这张纸上,确是李知远的笔迹,英华不一定认得,她是认得的。便是匣里那一叠二三十张,看着也都是李知远不晓得从哪里抄来的诗词小曲儿。李知远从前抄这些东西怎么没被发现?又抄了这么些,怎么都到了梅十五娘的手里?陈夫人觉得有些不妙,皱着眉走到门边吩咐:“把大少爷喊来。” 外头候着的一个使女答应着去了。 英华看陈夫人这样,倒像是个势头不对的样子,再看梅十五娘,刚才被她气没了的眼泪又淌出来了,粉面梨花带雨,泪珠晶莹,眼下粉红透亮,哭的十分好看。萧清哭起来也好看。难道泉州女学出来的女学生都是哭起来好看的? 英华心里并不担心,一来李知远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样子不似假装,二来芳歌无意中也说过李知远和十五娘是没见过面的。最主要的是,她和赵恒那个花心大萝卜相处最久,长大些从学校放假回来也是一块玩,赵恒做什么都不瞒她,花花公子们玩的那一套她熟的很。 赵恒喜欢勾搭人家小姑娘是没错,他也不是随便勾搭的。明显一勾搭就非得明媒正娶的女孩儿们,赵恒那王八蛋连个好脸都不给人家。他调戏的都是跟晋王不对付的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比方潘晓霜,似杨九妹,要是杨家人不在场,赵恒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也不只赵恒,京城里的的少年公子们,只要不太傻,都不会跟家世相当的人家的女孩儿玩什么诗词传情的花样。这种明显容易被套牢的事,谁敢干哇,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跟你诗词传过情的小娘子成了你嫂子弟媳妇甚后妈,家里日子就没法过了。 瓦子里明码标价的美貌小娘子一勾手指头能扑上来一堆,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端庄矜持的不要太多,尽可以换着花样比着追求,事后非但不会半点被逼婚的麻烦,还会被大家夸会玩,何苦去找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李知远又不傻。而且李知远还因为被萧明陷害嫖倡的事又羞又恼呢,估计他是连勾栏都不去耍的,英华觉得他干不出来诗词传情这种风骚的事情。 李知远来得很快,估计使女去喊他时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进来也不瞧半截戳地下的梅十五娘,先跟英华对行礼问过好,才问他母亲叫他来有何事。 陈夫人也不提玉佩的事,弹一弹手上那张纸,问他:“这是你抄的吧,什么时候抄的,抄了多少?都给了谁?” 李知远瞅一眼,老老实实答:“是儿子抄的。儿子捡到同窗一个小册子,大家一起抄着玩,我抄了有二三十张吧。时候太久,是给谁还是丢了我忘了。” “你!”陈夫人真想抡板子。儿子不是一向机灵吗?明明英华就在边上站着,就不晓得说几句让人家安心的话,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英华恼他! 李知远是在打马虎眼,陈夫人看不出来,英华却是看得出来的,她心里确实有点不大舒服,觉得便是有什么隐情,此时也当直白说出。 看到李知远进来,梅十五娘就伏到那个匣儿上哭,趁着李知远认帐的机会,她就抬起身体,轻声道:“慎之,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莫要装了,还是老实认了罢。” 李知远惊奇地看她,陈夫人皱眉看她。英华挑眉看她。大家都盯着梅十五娘,梅十五娘把翻倒的匣儿翻过来,把本来压在最底下的一件衣裳抓起来,红着脸送到陈夫人面前,咬着牙说:“十五娘当年年幼无知,和慎之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这是那日慎之的衣裳,上面还有十五娘的……”十五娘把衣裳掷出去,重又伏到地上哇声大哭。 那件衣裳在匣中珍藏数年,确是一件男式外袍,下摆处绣着的松枝白鹤活灵活现,跟厅堂里摆着的那架屏风上的绣的松鹤一模一样。英华顺着陈夫人的视线也看绣屏,这件衣裳八成是沈姐给李知远做的。梅十五娘现在哭的涕泪纵横,还带着满腹的痛苦和悲伤,伤心并不像是假的。 英华自己也住过校,玉佩和字纸这类的小物件丢了是不大容易找,但是外衣这种挡眼的东西,不是睡觉没人会脱下来,脱下来马上就有管家使女接过去,洗晒晾收都是有数的,丢了马上会发现。李知远的衣裳,若不是他自己脱下来的,怎么可能会到梅小姐手里?而且,梅小姐还说有了夫妻之实,这话能是随便说的吗?英华看着伤心欲绝的梅小姐,茫然了。 陈夫人皱眉看看伏在地上失声痛哭的梅小姐,再看看不肯再笑的英华,又看看明显搞不清情况的儿子,沉默了一会,才道:“远儿,你送英华到你妹子那里去坐一会。” 李知远眉头紧皱,犹豫了一小会,对英华说:“英华妹妹,我送你到芳歌那里去罢。” 英华没作声,抬步先走。李知远赶紧跟上,出了陈夫人那院,他就三步并做两步,和英华并肩说话,苦笑道:“东西是我的。如果梅家小姐真跟人那什么了,肯定不是我,那种缺德事,我干不出来。” 英华站住脚,定定的看李知远的眼睛。李知远坦然面对英华,露出苦笑,“我去查。” 英华微笑,“我信你。” “英华妹妹!”李知远苦笑立刻变做甜笑。 “杭州沈家那事,你能信我,此事,我自是能信你。”英华轻轻握住李知远的手,笑了,“我也不去芳歌那里,此事越少人知越好,我先带着侄儿回家去。你先去查罢。” 英华到家没一会,李知府就被陈夫人请回去了,柳三娘也从府城来家,老两口关上院门,问英华怎么回事。英华一五一十说知,王翰林和柳三娘都惊呆了。 柳三娘反应快,马上回神,问:“李知远那厮背着人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133退亲还是不退亲? “没有!”英华的声音有点虚。 “真没有?”柳三娘的声音拨高了一分。 “背着人拉过两次手。”英华低头。 当着丈母娘的面都蹭马骑过了,拉手什么也的平常,柳三娘皱起的眉头慢慢展开,带着两三分笑意问女儿:“这事儿,爹娘看你的意思。” 王翰林很紧张地看着女儿,一脸“女儿,我们听你的”表情。 英华思量了一下,轻声道:“女儿觉得李知远做不出来那种缺德事儿,他又不傻。” 李知远不只不傻,心地也好,旧年就因为一句话的缘故儿,还掏私房钱买药来着。这样的人确实是不像做那种事的人。柳三娘把头点一点,又问:“李知远他自己怎么说?” “他说不是他,他会去查。别的什么都没说。我和他说我信他,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连芳歌都没见,直接来家了。”英华轻轻叹了一口气,梅十五娘闹出这个事来,只要她任性一点点,王李梅三家的情份就没有了,哪怕事后查出来这事跟李知远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她嫁不嫁李知远都是个为难事。所以,哪怕她心里也有很多话想要问李知远,她都忍住了一句没有问。 英华不但平静,而且明说她是相信李知远的,这个姿态摆出来王翰林夫妻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做爹的就先道:“慎之是个老实孩子,这事让李家自己去查罢。咱们等结果就是。我相信结果不会让英华失望的。”他站起来冲妻女点点头,笑一笑就走出去了。 英华送父亲出门回来,柳三娘已经笑脸变冷脸,说:“你去梅家和你姐夫说,叫他去李家接妹子,再把你姐姐喊来家。” 英华被她支使出去了,她调兵遣将悄悄去泉州查旧事,又叫老田妈背着人去套梅家下人的话。过了一会瑶华和英华手拉手进来,还笑问:“娘,喊我来是为何事?” 英华显然什么都没跟瑶华说。柳三娘暗自为女儿的懂事叹一口气,对英华摆摆手,道:“你带两个侄子去耍,好好两个干净小人叫你带出门,带来家两个泥猴,你带人给他们洗澡去。”英华答应着去了。 柳三娘便和瑶华说:“你小姑子当着英华的面,在李知远家闹事儿。英华的意思是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瑶华满面惊诧。 “一头是你小姑子,一头是你妹妹,若是让你晓得倒是让你为难了。”柳三娘笑一笑道:“所以我只叫四郎去李家接人,特为把你喊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事李家要问你,你就说我的,我不要你为难,什么都没和你说。梅四郎要和你商量什么,你也拿我这个话回他。” “娘……?”瑶华莫名,试探着问:“怎么和李家扯上关系了?” “我不和你说缘故。”柳三娘叹息再叹息,“这事没查清楚之前,你什么也别问。英华情愿不声张,也是怕你在梅家难做人。你和梅四郎都生了三个孩儿了,跟公婆也处的好,不能因为此事坏了你和梅四郎的情份。你妹子还没有嫁,万事好商量。”柳氏朝椅背上一靠,挥手道:“你回家去罢,该怎么对梅家人还怎么对梅家人。这事估计你不问,梅四郎也不好意思对你说。” 梅四郎被丈母娘喊去李家接人,一路上还在想:妹子不是好好在家吗?怎么跑李家去了?到了李家,他也没马上见到妹子,被李知府请到书房。李知府也不只是长辈亲戚,给他看过文章改过策问,也有半师之谊。他走进书房,跟李知府行过礼,李知府没让他坐,他也只能站着。就是站着他还莫名其妙呢。 李知府晾了梅四郎半天,看他这个样子晓得他是真不知情的,才道:“你妹子呢,当着我们家儿媳妇英华的面,和知远的母亲说了一些话。英华被她吓着了,先回去了。她在我夫人面前哭的很厉害,我喊你来也是叮嘱你一声,你就是有话问她,也要慢慢问她,莫吓着她。你去看看你妹子罢,她在二门内的小花厅里。” 小花厅门外守着几个面相稳重的媳妇,小花厅里,陈夫人守在一边,梅十五娘半靠在榻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声音都哭哑了,看到哥哥来,歇下来吸了两口气又哭。 陈夫人看梅十五娘哭总有一个多时辰,哭的人累,她看的也累。好容易人家哥哥来了,她忙道:“梅四郎,你自家问你妹子罢。有什么话你们兄妹自家说,我到隔壁回避一下。” 大家都是怎么了?丈母娘一句话也没有把他喊来接人就够奇怪的了,李大人先晾了他半天,说的那套话,很明显是意在言外。到陈夫人这里吧,叫他自家问妹子还要先回避。他妹子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梅四郎拱手送陈夫人离开,把摊在榻上还哭着的妹子扶起来,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哥哥居然不知道,王英华回家果然没有闹,梅十五娘停了一下,才哑着嗓子泣道:“哥哥,是在泉州时,妹子无知,不该被李知远引诱,被他……被他……”梅十五娘把那件旧衣裳还往身后扯了扯。 梅四郎是过来人,一看那件衣裳上的污脏就懂了。晴天霹雳呀这是,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梅四郎惊呆了。 “他给我写了许多诗,又约我夜半到府学藏书楼见面。”梅十五娘说起来也觉得羞耻,本来就红的眼睛越发红了,“他赠我玉佩,与我立下婚约,就……就……”梅十五娘又大哭起来。 “你当时怎么不和爹娘说!”梅四郎自然是信他妹子的,真怒了,牙齿咬的嘎嘎响,“我家女孩儿又不是配不上李知府的儿子,你说了,难道他敢不娶你?” “我……我原是想和娘说的。”梅十五娘哭的越发伤心,“可是李知远他……他跑去青楼嫖,那个粉头要死要活要嫁他。呜呜……我不敢和娘说。” 李知远在泉州以老实出名,老实人去嫖,还能哄得粉头要嫁他,都吓了大家一跳。这事梅四郎也听说过,妹子的顾虑十分有道理,依着他老子娘那个脾气,绝不会给十五娘找个那样的丈夫。梅四郎思索许久,才道:“当时你不说,只要你自家不讲,旁人也不知。本朝风气开明,妇人再嫁三嫁都无妨,此事与你成亲不过略有妨碍,瞒着就是。你为何现在要说?” “原是妹子做错了事,他违诺不来提亲,我便孤独终老又如何?可是我和李慎之确是先有婚约,”梅十五娘声音沙哑,显得格外可怜,“妹子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和英华妹妹定了亲。嫂子娘家待哥哥这样好,英华妹妹也好。我……我实是不忍让英华妹妹名不正言不顺嫁把李知远。” “妹妹!”梅四郎抱着妹子大哭:“我的傻妹妹!” 梅四郎是男子,哭起来嗓门大声音宏亮,他跟着王翰林念书的时候,也跟着王二郎练过拳,中气也足,他一哭上,连前头书房里的李知府都听见了。隔壁的陈夫人本来以为梅四郎问过他妹子,必要把李知远喊来问问的,所以她连儿子都叫来了,万万没想到梅四郎居然哭起来,和妹子边哭边说话,哭了半天都还没有歇。 倒是李大人自家走过来,在那个厅后窗下听了半日,又把他特意安排留在门外的一个管家媳妇喊来问过话,他心里就定了一半,背着手走到陈夫人处,问儿子:“真不是你干的?” “不是!”李知远诚惶诚诚恐,“梅大人和爹爹同城为官,又是曲池乡亲,我招惹她干什么,闹出事儿大家脸上不好看,我还得娶她。我又不傻。” 儿子确实不傻,李大人也觉得儿子做不出来这种事。又有钱又长的不错,读书又很好的少年公子,通常都不是他找女人,是女人倒过来扑他。他儿子虽然比不上楚王出挑,当年在泉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是精虫上脑想玩个把女人,瓦子里的美貌女子多的是,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只要你有钱,人家还会照着你的爱好装。像梅十五娘这样的,现在看着也不算出挑,几年前更不招人爱,没前又没后的,又不是真爱,他儿子吃错了药才会花几个月功夫去哄人家上手,吃到嘴又弃掉。 而且吧,李大人之前是惊到了,也没细想。现在回过神来,又了解到大致的情况,就觉得有点不大对。 梅十五娘若是吃李知远睡过了,就算李知远不肯娶她,当时她要回家说了闹一闹,梅家肯定会来找李家要说法,证据是现成的,必然结亲,这个结果对梅小姐肯定是最好的。可是梅小姐当时就没有什么动静。李知远和她嫂子的妹妹定亲也有一年了,梅小姐也不可能不清楚这事儿,她却一直没反应。再说这个梅十五娘这个把月到李家来也有好几次,她什么也没说!若是她还想嫁李知远,不该一来曲池就拿着那些东西来说?偏偏等到今天,这是为何?整件事都很不合常理。 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断过的案子少说也有千把件,略一思索也就想明白:这事是不是李知远做的,八成梅小姐自己就没搞清楚,所以当时她不敢闹。 梅小姐如今也有十八了吧,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梅家又是明说了只在曲池给她找丈夫的。曲池府最好的人选就是好像曾经睡过她的李知远,她想搏一把就顺理成章了。挑这个时间,就更微妙了。才有一个王耀芬有才无德被取消了录取资格。若是这事闹开了,李知远被禁考是肯定的。为了李知远的前途,李家只能顺着她,不让她闹起来。王家么,她嫂子和娘家感情好,柳三娘又是继母,不会在这种事上让她嫂子难做,再生气也只会选择息事宁人。 梅十五娘呀梅十五娘,端的好算计。不能不说大家都被她算着了。王英华都没发作,悄悄就回家去了。李家也使人通知了柳三娘,柳三娘也表示这个事她相信陈夫人会处理的很公道,无论什么结果王家都能接受。李大人自己么,明知儿子部试是不会认真考的,可是自己不想考和被按个有才无德的罪名禁考完全不是一回事。依着他和王翰林一辈子的交情,退亲不难,也许老朋友一辈子的交情是没有了,但是大面子上王翰林是不会为难李知远的,退亲于儿子的仕途不会有大碍。 尽管这事能看出梅十五娘的算计,但是人家是把证据拿出来了,如果不如她的意,闹出来李知远的仕途就完蛋了。现在这种情况,最快最安全最没有后患的办法就是悄悄退了王家的亲事,过两年等王英华嫁人再把梅十五娘娶回来。 可——是,这事儿子没认,并不一定是儿子做的!李知府看着坦然面对他的儿子,觉得这样做对他儿子不公平。英华是个又能干又讨人喜欢的女孩儿,儿子是真喜欢她。李知府想一想,决定站儿子这边,哪怕梅十五娘就是真被他儿子睡过了,也要弄成是别人睡的,要让儿子没有一点隐患的跟王英华成亲。 他冲儿子点点头,道:“我信你。这事你别太担心,爹娘会为你做主的。你若是无事,去守义守拙和文才那里转转,看看他们收拾的行李齐全了没有。” 李知远哎了一声,真走了。他一走,陈夫人就道:“这事我瞅着像是儿子做的,你忘了那年他不老实,跟同窗跑去吃花酒的事?” 李大人拈着胡子没说话。 “梅十五娘哭的可怜。远儿的衣裳我验过了,有血,还有精斑。她一个女孩儿家,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弄这样的东西出来,不会拿此事来骗嫁。”陈夫人长长叹气:“傻是傻了点,可是又吃远儿睡过了,她一向名声也很不错,娶来家罢。” “你儿子定过亲了。”李大人没好气。 “这事是我们对不起王亲家。退亲的话,我去说。”陈夫人的脸上现出坚决:“这事已经闹出来了,那头又是王家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英华就是嫁来家,他两个也要吵架,没有好日子过。” “儿子说不是他干的。”李知府正色道:“是不是咱们儿子干的,总要查一查。岂能任由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若是别人睡的她,你乐意你儿子娶?” “这种事也能闹错?儿子喜欢英华我知道,他不想认帐,”陈夫人不满丈夫的态度,“睡过了就是睡过了,咱们不能不认帐。” “迂腐!”李知府真生气了,摔袖子喝道:“王家的亲事绝不能退,你要去退亲我先把儿子拉大门口打死!” “做人要有良心!”陈夫人也生气,“你打死儿子我还要去退亲。” 梅四郎哭够了也考虑清楚了,拉着妹子的手来跟陈夫人讨说法,走到门口就听见李大人和陈夫人在吵架。他抬腿要进去,被梅十五娘拉住了。梅十五娘轻声哭道:“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娘。” 梅四郎攥紧妹妹的手,大声说:“哥哥会为你做主,别怕。”朝前几步,也不搭理李大人,直接和陈夫人说:“这事府上打算怎么办,请夫人现在给我一个准信。” 134流年 陈夫人没好气瞪了李大人一眼。李大人反瞪她,陈夫人就没吭声。 李大人道:“令妹到我家来,说了这个事之后只是哭,别的都没说。你们家没人来,我们也没敢问她。” 梅四郎涨红脸,捏着拳头道:“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物证不够。我们要时间、地点,还要人证。”李大人停顿了一下,“仅凭一面之辞,李家不能够相信令妹之言。只凭那件衣裳,叫我认定我儿子干了那种缺德事,我办不到!” “谁家女孩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梅四郎羞愧欲死,整个人都在颤抖。 “要是事发第二天你们带着这些东西上门……”李大人叹了一口气,给梅四郎留情面,没把话说完整,“四郎,知远和你妻妹定亲已经一年,令妹现在才把这事折腾出来,不容我们不会多想。请你给令尊送信罢,把更多的证据拿出来。这事若是我儿做下,我绑他到贵府大门外,任杀任剐。” 陈夫人欲言又止,李大人瞪她,补了一句,“这事若是旁人做下,我们也不会声张。上汤送客!” “任杀任剐?”梅十五娘笑着追问:“真的?” “这事如果真是犬子做下的,悉听梅小姐尊便。”李大人笑了,“我又不只一个儿子。” 梅十五娘冷笑数声,道:“三年前六月二十三,二更,府学藏书楼顶楼。府上也去查一查吧,我梅十五娘在家等着李大人带令郎来提亲。” 梅四郎总觉得哪里不对,愣在那儿了。梅十五娘反过来拉住她哥的手,大步出门。 梅四郎来时,因为丈母娘明说的是让他去接妹子,所以他是坐车来的。扶妹子上了车,他也跟着上去了,坐车窗边叫冷风一吹,人冷静下来,理智也恢复正常,再看妹子虽然眼圈红红,满面通红,但是神情冷峻,不用细琢磨,他也看出来不对,在车上不好说什么,到家他直接跟到妹子闺房去,把侍女们都喊开,问:“妹妹,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此时的梅十五娘脸上没有半分柔弱,“哥哥,这几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凭什么让我一个人痛苦无眠,让李知远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结婚生子,他欠的债,他得还!” 梅四郎一个耳光摔到妹子脸上,喝道:“你也晓得讲是你年幼无知,午夜私会能有什么好事?有人拿刀子逼着你去吗?” 梅十五娘捂着火辣辣的脸,冷笑道:“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受苦!” “本朝再嫁三嫁多的是,便是**也不是大事。”梅四郎叹气再三,“当年你才十四,李慎之也只有十六,两个人都不大,做错了事也情有可原。你若是和爹娘说知,好好和李家商量,结亲自然最好。便是结不成亲,咱们替你慢慢寻个心地好的人家,就当你是二嫁吧,只要你两口儿和气过日,谁真会和你计较从前?” 梅四郎激动地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一边绕圈一边说:“你也不和爹娘说知,也不和哥嫂商量,你这样闹,你也不是想和他结亲啊,你是要李知远身败名裂啊!人家怎么敢认帐。事情传扬开了,你这么能闹,还怎么找婆家!便是李家认帐肯娶你,你嫁过去就能过得好?妹妹,你醒醒!” “要么李知远身败名裂,要么他娶我回去,我守着他日日折磨他!”梅十五娘笑声凄厉,“他许我来提亲,我等了他三年,他居然要娶我嫂嫂的妹子。他做得出这种事,我就能闹得他一辈子不好过。” 梅十五娘看着他哥哥,含着泪轻声笑道:“哥哥,你放心。王家不会吭声的,李家也不敢闹大,李家去泉州查过之后,只能娶我,此事与梅家名声不会有损害。” 这个是一向顺从长辈之命的梅十五娘?她在李家哭的那样伤心,那样悲恸,好像一点主意都没有,她在家里又这样镇定,充满仇恨,她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她一点也不害怕将来。这个真是他的妹妹?梅四郎呆若木鸡。 梅四郎跟丢了魂一样飘回自己屋里,也不和瑶华说话,呆呆的坐在窗边直到天黑。瑶华忙进忙出,晚饭摆上命人去请小叔子小姑子来吃晚饭,梅十五娘吃的还挺香。瑶华扒了半碗饭,看梅四郎还没有出来,她是真不晓得怎么回事,很是心疼丈夫这样,放下筷子,抬了一碗汤端进去,劝梅四郎:“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 梅四郎勃然挥手,碗摔汤溅。瑶华叹了一口气掉头就走。梅四郎没忍住,哭出声来,喊:“瑶华,帮帮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瑶华止步,怔怔的看着梅四郎半天,才道:“你走之后,我母亲把我喊过去吩咐我说,这事和我说是让我为难,所以不叫我知道。我帮不了你。” 梅四郎扭头,眼泪慢慢流出,没说话。瑶华看着丈夫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明明是小姑子惹出来的事,她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倒让她哥哥难受成这样。四郎还是良心太好了,才会为难。瑶华思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明示她不要管,只怕也有暗示她叫梅四郎也不要管的意思。万事上头有公婆,不如推到公婆那里去,也省得以后梅四郎在她娘家落不到好。她就点拨梅四郎,道:“咱妈最疼十五娘,要不然,使人往泉州送个信?” “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梅四郎猛地站起来,把瑶华用力搂在怀里,贴着瑶华的脸,轻声道:“我回泉州一趟,你看好妹妹,别让她出门,也别让她和外头通消息。” 瑶华点点头,平静的说:“好,你先去吃饭,我给你打点行囊,收拾马鞍。” 送走梅四郎,瑶华也没和梅十五娘客气,直接当着十九郎的面说:“你哥哥回泉州去了,走时说不让你出门,你在家呆着罢。” 梅十五娘一笑,道:“你放心,你求我我也不会出门。以后三餐送我屋里去。”说完掉头就走。梅十九郎最近颇得姐姐关照,嫂嫂和姐姐突然这样说话,哥哥又不说一声就走了,实是把他吓着了,忙问:“嫂嫂,出了什么事?” 瑶华摇头,道:“你哥没和我说,我也不清楚。这一向你在家呆着罢,得空寻你姐姐说说闲话,看着她点,别让她出门。” 且不说梅十五娘安份守纪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外头看不出半点异样,便是王家都一切照常。英华每日进进出出,言笑如常,甚至还使杏仁送了一次天波府的营造图纸给芳歌。柳三娘照旧早出晚归,王翰林守着孙子读书。李知府病了,不曾再到三省草堂来,据说李知府吃的药里头有一味药引子很是难得,李知远亲自去涂州找药引子去了。 转眼过年,梅四郎不在家,娘家虽是近在咫尺,王瑶华只送了年礼,也没有回娘家去。柳三娘大年三十傍晚和柳家舅舅一块来家,加上大房两个侄儿一块吃过年夜饭,第二日正月初一,柳家舅舅就带着玉薇和耀文两口子去杭州了。 李家因为李知府病着,虽然送亲戚们的年礼不缺,却不曾和亲戚们走动。三省草堂的学生们原是约好了一起去京城赶考的。部试三月,殿试四月,从曲池到东京,南边学生们骑不来快马,坐马车最快也要一个月时间,过了上元节再走都怕晚了。正月初二学生们聚在陈家商量初五出行,三十来人,唯有李知远和梅四郎和梅十九郎不在。李知远大家都晓得是去寻药引子,守义问文才梅四郎去了哪里,文才也不晓得,再问耀庭,耀庭说梅家有事,梅四郎回泉州去了。梅四郎若是不去,梅十九郎才十五岁的一个小屁孩,又调皮的很,谁敢提带他一起?使人送个信到梅家问询。王家大娘子使管家娘子送了些吃食来,说梅四郎怕是初五赶不回来,请他们自去,提都没提梅十九郎。 守义也是聪明人,没多话。初五日王翰林送学生们到十里长亭外,李知府扶病也来了。唯有李知远和梅四郎兄弟不到。王耀祖呢,却不是一个人去的京城,柳氏把两个孙儿留下了,让黄氏带着最小的一个小女儿陪王耀祖同去京城,拨了几房能干的管事跟去,他们两口子带着玉珠和雪珠绕路金陵,和那些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吃过辞行酒,大家各走一条大路,且不必提他们。 王翰林和李知府在长亭目送学生们的车队消失在山水之间,相对无言。李知府情知他是什么都不能说,王翰林却是不知道他说什么好。两个老朋友相对看了又看,对拱手,各自散去。 清凉山那边日夜赶工,柳家别院和新的三省草堂俱都建成,因为那一片都是柳家的地方,柳家遂命名五柳镇。过完年柳家商行从府城搬至五柳镇。五柳镇离曲池府城八十多里地,王家也只能搬过去。 搬至五柳镇,离府城远了,离新京城却近了。王家新宅座落在半山腰,出大门便可远眺清凉山下的大平原。五柳镇周围,全是柳家亲戚和关系户,多是沧州人氏。这个把月日日有人搬家到五柳镇来。每日镇上搬家的鞭炮喧闹,鼓乐盈天,热闹非凡。沧州男女多豪爽。女子能干和男子一样出门办事,骑马的骑驴的走路的,青年男女见面抱拳问好平常之至,有情有谊的男女,见面问好使拳头的也有不少。英华每次骑马出行,瞧见街头打闹的情侣,总要微笑出神许久。 这一日已是二月十六,早饭前突降大雨,早饭后雨倒是停了。英华怕雨淋坏砖胚会误工期,因为砖窑就在镇外不远,五柳镇的人虽然大半从前不相识,却极是心齐,外人根本混不进来。所以英华也不曾喊随从,一人一骑小跑着马出镇。 天阴欲雨,道边的沟渠里清流缓缓,渠边淤泥黑润如油,旧年的枯草中初绽几点新芽,清凉山一带山上自是松柏苍翠,田间却是荒芜,英华纵马缓行,红马绿袍在二月萧瑟的田间如同老树第一枝绿叶,极是抢眼。路边田间来来去去的紫衣虞侯们,看到王家二娘子风姿俱都侧目。 英华绕着砖场小跑一圈,遥遥看见砖胚上都盖有稻草,晓得损失不大,也就放心。姐夫去了泉州两个月都不曾回,也不晓得姐姐在家怎么样。李知远说是去寻药引子,其实是为了什么她心里也有数,几十天都没有信回来,只怕还没有找到有利的证据。若是他不能洗涮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英华一会替姐姐想想,一会替李知远想想,心里千头万绪,都不晓得是什么滋味,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就过了柳家的地界。 路边有高墙圈着极大一块地,墙外停着几辆车,数十匹马。英华的马经过,马群里有一匹马突然长嘶着跑过去。牵马的管家吓着了,大喊:“惊马了,惊马了。” 那匹不请自到的马飞跑到英华马边不远居然变成慢跑。英华的马也停步,两匹马凑到一处,交颈喷鼻,头抵着头相互闻嗅,亲热好似久别重逢的好朋友。 英华回过神,对着又跑又喊的管家挥挥手,道:“无事。”就在马上探手去抚那匹马的马头,亲亲热热问他:“你是谁家的?怎么认得我的小红马?”二马不舍分开,她也不赶时间,就逗人家的马儿玩。 墙内人想是听见管家的呼喊声,一群人涌出来,就见绿衣丽人高高端坐在马背上逗马耍子。领头的是个青年公子,止住要上前问话的随从,盯着英华瞧了半天,带笑走过来问:“王家二娘子?” 英华愣了一下,也不下马,抱拳和人家见礼,道:“王家二娘子。” 那位公子也抱拳回礼,笑道:“天长杜十七。” 大家是对头,见个礼也罢了。英华笑一笑,说:“久仰大名。” 杜十七也笑,回:“如雷灌耳。” 沧州柳家和天长杜家抢的厉害,就差直接拉人来干架了,,也没有什么闲话可以扯得,更无须顾及面子,最好永远也别扯上关系。英华欠身行礼,说声打扰,勒着缰绳掉头就走。 杜十七本是伸手想去扶王家二娘子下来的,嘴里还说:“雨天路滑,杜十七送二娘子坐车回去可好?”一眨眼王家二娘子跑马飞奔而去。他家那马跟着跑了几步不算,后蹄儿踏进一个泥坑里,还溅了十七公子一脸的泥点子。 狗腿子管家吓得魂都飞了,从怀里掏出雪白的丝帕,弯腰低头高举手帕过头顶送至十七公子手边。十七公子取帕擦面,目光追随平原上那一抹跳跃的新绿,笑道:“这个王二娘失魂落魄模样倒似思春,小的们,速去查查王家二娘子夫家是个什么情形。” 135梅大人的取舍 梅四郎终于回来了。梅大人本来任期还有半年,提前告病辞官,捎上七八个梅家子侄,连夫人刘氏并三个孙男孙女,七八辆马车风尘仆仆至曲池府。 一到曲池,梅大人带着梅四郎直奔三省草堂。 三省草堂大门外静悄悄的,连个守门的都没有。西院大门紧锁,东院门虽是开着的,滚去读书廊后的腰门上也挂着锁,廊上倒是有两个外府来的书生在那里抄墙上的卷子评语。他们却不认得梅四郎,只说梅四郎是投奔三省草堂来读书的,好心拦住他们,说:“这边将拆,王先生搬家到清凉山五柳镇去了。” 梅四郎还是头一回听说五柳镇,愣了一下和他老子说:“五柳镇在哪里,怕是要回家问问瑶华。” 梅大人哼了一声,梅四郎领着他回他们借住的那个小宅去。谁知到那里,门外梅家的马车把整条街都阻住了,梅家大门紧锁,门上倒是贴着一张招贴,说梅家搬至清凉山新宅。 王瑶华这就把家搬走了?梅家女儿这个事儿闹的,梅家怎么还有脸接受丈母娘给的宅子。梅四郎臊的都不行,涨红着脸跟父亲说:“瑶华的母亲送给她几间屋子,离清凉山有点远,想是搬那里去了。” 梅大人瞪儿子一眼,气呼呼上了马车。一个堂兄弟过来,笑着拍一拍梅四郎,道:“四哥,走罢。”扯他上车不提。 其实梅瑶华的住宅还没有收拾好,但是柳氏给她递信,她揣磨娘家的意思,果断在梅四郎回来之前搬家。娘家人不肯和瑶华说事儿,她自己又不是傻的,把总跟着梅十五娘出门的几个人喊来套了会话,再回想小姑子和英华李知远有限的几次相处,瑶华连猜带蒙,也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梅十五娘前几年思春的对像就是李知远! 那两年李知远闹了个嫖*妓的事儿,挨了陈夫人一顿狠揍,这事当时在泉州闹的不算小,她倒是听说知府公子是被陷害的,不过当时也没想过李家能跟她娘家结亲,所以听过就算,她也没传过话。想来梅十五娘晓得李知远嫖,就把这根肠儿割断了。她这个小姑子,心性最是要强,上学时什么都要抢第一,偶尔几次考了第二,女学放假回家,她能气的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她公公婆婆只有这一个女孩儿,极是娇养,凡是拿得出来的都舍得给她,连小十九都靠后,养得她还有点护食,她的东西哪怕就是她不要,她自家不说给,谁也不能动她的。梅家十七娘不晓得烧了什么高香,嫁到杭州首富沈家去了,在梅家诸娘里算是嫁得最好的那一个。种种凑在一处,梅十五娘再回曲池,前情新事凑到一处,不闹点事才不正常。 王瑶华越想越气啊,这个小姑子真他妈烦人有没有啊,你思春你要嫁人你先跟家里人商量成不成啊?哪怕就是才晓得李知远定亲的时候闹一闹,把李知远的亲事闹没了她做嫂子的也支持!英华和李知远小两口都定亲一年多了,相处的又好,这个时候闹,存心不让人家过好日子吧。而且吧,她这一闹,梅四郎妥妥的就把盼了八*九年的部试错过了。所以王瑶华也没含糊,只管在家贤良淑德,就不出头张罗十九郎。十九郎今科不见得能考上,可是十五岁能去部试也够出风头的了,让十九郎长大懂事之后怨十五娘去吧。梅十五娘要闹得她娘家妹子不舒服,她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让十五娘跟娘家兄弟们都处不到一块去。 梅十九少年心性,人家早就打伙奔京城去了,他在家闲着难受啊,天天问哥哥几时来家,眼见到二月过去一半都没来家,显然部试是没指望了。要说嫂嫂不替他出头张罗吧,嫂嫂是真没空,时时守着他姐姐寸步不离,过年都敢没回娘家去。他姐姐到底闹了什么事儿让哥哥这样紧张?哥哥连功名都不要了跑去泉州见爹娘,还连嫂嫂都瞒的死死的,肯定不是好事儿!梅十九每天去好几趟姐姐住的那院儿,进去时眼神都怪怪的,出来也没少在嫂嫂跟前抱怨。 瑶华在小叔子面前也跟着抱怨几句,前几日娘家给她捎信说她公公辞官回来了,又说清凉山那边收拾的差不多了,叫她搬过去。她晓得这是继母使的釜底抽薪之计,二话没说就把家搬到新宅去了。 梅家这一行人出曲池,一路都是平坦大道,过了富春县城十来里,景致陡然一变,青山绿水别墅处处,眼见之处都是亭台楼阁,人来人往热闹胜过府城。梅四郎倒还认得路,天黑前寻到上次去的那个所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上次使草绳拦起的地方都建起高墙,柳家卖出去的那半边,大多数大门口的灯笼都是亮的,这边亲友的住所,也有一小半的大门外挂着朱红明黄各式灯笼。山涧边的青石路上灯火明亮,偶有几家不曾住人,门外没有挂灯,靠河的那一边也树着灯柱,插着火把。 梅四郎凭着记忆寻到自家门外,大门外挑着一串六枚朱红灯笼,灯罩上是写意墨梅,分明就是瑶华的手笔。梅四郎跳下马车去敲角门,开门的就是他家老仆。老仆一边开门一边说:“少夫人天天盼着少爷来家。”朝外头一看还有一大串马车的,忙忙的缩回去开大门。 马车自大门进去,里头是极大一个院子,东边七间厢房,上头五间厅,东边厢房后头还有一个三层的小楼,楼上点着灯,倒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西边一带长廊,中间开了个宝瓶门,此时门关的紧紧的。后头一路走高,虽然天黑看不清楚,但是看半山上还有灯火,也能看得到梅家这个宅院不小。 他们进来,早有人拍门,里头回说去问少夫人讨钥匙去了。十九郎已经从东厢那边接出来,让父母和兄长们到厅里坐。 梅四郎到泉州时略微和父母提过柳夫人给了瑶华一个宅院。梅大人老两口只说有二三十间屋就是大手笔,也没多问,梅四郎也不好意思细说,梅家人再不想是这样整齐大宅。几个跟着来的梅家堂房子侄,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又惊又羡。 梅大人一进大厅,看着厅里摆的松竹梅的屏风,梁上挂的虚怀若谷的小匾额,再瞅瞅五间厅里合乎他身份又合他趣味的松木竹制家俱,简朴,大气,还不贵。梅大人老脸涨的通红,刘夫人脸上也很没好意思,把怀里搂着的小孙女拍一拍,对梅大人说:“老爷,咱们到家了,叫儿子带你到亲家家去罢。” 梅大人对梅四郎使了个眼色,叫小儿子喊个认得王家住处的管家来。梅十九郎自荐要去,被梅夫人喝骂:“没你什么事!你带着你两个侄儿去寻你嫂嫂,问问你嫂嫂,看把你的哥哥们安置在哪里。” 梅十九郎只得把两个抱孩子的奶妈带去。那边宝瓶门已开,王瑶华带着人出来,看到她两个孩子极是欢喜,每个抱起来亲了亲,叫人把奶妈带她院里去。她到前头厅里,婆婆面上讪讪的。王瑶华跟婆婆行过礼,又跟几位堂兄堂弟见过礼,瞧一眼婆婆抱在怀里的小女儿,也没多话,就张罗着把堂兄弟们安排在东厢居住,又和他们说:“东厢后头是藏书楼,里头收着几架我陪嫁的书,经史子集都有,哥哥弟弟们先去那里去坐坐。我还要去替娘安放行李,收拾住处,一会让小十九来陪你们过去认认门。奴先失陪,晚饭再见。” 王瑶华回头再到厅上来,梅十九已经在他娘面前抱怨上了,说他和他哥肯定赶不及去京城部试。做婆婆的那个脸黑的哎,跟外头的天空似的。王瑶华把小叔子打发去招待亲戚,也没跟她婆婆客气,直接就说:“娘,如今公爹也不做官了,七哥他们跟着我们在这里住着也没多少进益,不如回家读书去。” 刘夫人叹口气,说:“他们几个县试没过,所以又跟到你公公任上去了。听说四郎考的好,还说让你公公和你爹说一说,让他们到三省草堂补习一年的。哎,现在也不好提了,让他们住几天再回去吧。” 王瑶华嗯了一声,把女儿搂怀里,估计外头行李下的差不多了,请婆婆从西边门进内院。一边走一边说:“前头七间厢房都是书房,中间一间开了个门通后头,那边还有五间的藏书楼,我母亲给英华妹妹买陪嫁书时,也给我买了套,都收在藏书楼里头了。十九郎爱那些书爱的不行,直接把他铺盖都搬藏书楼楼上去了。” 她们一行人过了宝瓶门,走在一道长廊上,瑶华指着左边说:“那边是厨房,后头几排是下人住的地方。母亲的住处在右边。” 右边是五间的两层小楼,长廊在这里分出一道直通小楼。此时小楼底下五间灯光通明,可以清楚的看见楼前用湖石围出一小块空地,外头种着一圈梅树。楼后竹影横斜,再加上清漆的本色门窗,一派清幽景色。这个就是梅大人梦想的家园啊。刘夫人看看一无所知含笑侍立一边的儿媳妇,臊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王瑶华在楼上楼下转转,没发现什么不妥,直接就回她自己的住处逗孩子去了。她不提梅十五娘,刘夫人几个月不见女儿,也没问十五娘怎么样,更别说见一见了。 梅大人带着儿子到王家去,带路的那个管家是瑶华的陪嫁,提前得了瑶华的吩咐,故意带路从三省草堂那边的大门走,还假装迷了路,带着梅大人参观了新三省草堂的藏书楼、大教室、自习室、马球场、箭道,恨不得把人再带后头看厨房去。还好这个管家还会看脸色,看梅大人面色凝重,梅四郎一言不发,他就不绕路了,抄近带把人带到东边。 柳三娘等梅亲家来久矣,他们一行人到了曲池府她就收到消息了,估计梅家一到就会直接到王家来,她中午就把英华打发到柳家大宅那边去了,和王翰林两个专程在家等着。 梅大人进书房,跟亲家拱手,又和屏风后头的亲家母问好,红着脸跟亲家母道歉:“亲家母,是我们两口子没教好孩子。” “若是早晓得十五娘心仪李知远,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李家定亲。”柳三娘带笑说话,极是客气。这事算起来王亲家是受了连累。梅家女孩儿做事太出格,既然还想嫁李知远,当时就当去说亲。她自家当时又没表态,王家和李家结亲时,她又闷着不说,偏要等定亲一年多之后来闹,这是存心不想让王家和李家过安心日子哪。柳三娘话里嘲讽之意非常明显,梅大人的脸更红了。梅四郎臊的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翰林咳了一声,打圆场,“事已至此,不晓得亲家有什么打算。” 梅大人面现怒容,咬着牙道:“我们已经替十五娘在她外婆那边说好了一门亲,那边过几天就来迎娶。十五娘不懂事,还望亲家海涵。” 这事弄的,其实梅亲家老两口也是被女儿瞒住了,可是女孩儿能做出来这种事情,也是做爹娘的没教好啊,王翰林在肚内思量儿女的教育问题,嘴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氏在屏风后头接话,说:“恭喜亲家。明日让英华去府上给令爱添妆。” 梅大人苦笑着拱拱手,就告辞。 王翰林送他们到大门外,回来和夫人说:“梅家就这样把女儿嫁出去了?” 柳氏冷笑道:“梅十五娘这一闹,就把你两个最出挑的学生的前程耽误了。梅亲家想要四郎一举得进士都想了多少年了?再说梅家子侄极少还有十来二十个要你拉拨,你说他是要全族子侄的前程,还是要由着女儿的性子闹得梅李两家名声扫地?” “这!”王翰林想得通道理,感情上却很难接受亲家的选择,沉默了半晌,才道:“梅十五娘和慎之的事儿,还是没闹清楚啊。” “闹不清楚了。”柳三娘道:“府学藏书楼守门的,府学和女学守门的,梅十五住的那排屋子的使女,李知远在府学住的那屋子的仆役,三个月前都死光了,连跟着梅十五去住校的两个使女,都在回曲池之前病死了,相关人等,一个活口没留。” 王翰林愣住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这事不是咱们女婿做的!要是他,前年和英华定亲时他就得动手。” “明显嫁祸。”柳氏长吐一口气,扶着王翰林,欣慰的说:“梅家把她嫁的远远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英华信李知远,他们成亲之后,两口子还能和气过日。” 王翰林搂着妻子的肩,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别多想了,没事了。死无对证,李亲家也没那么傻会认帐,此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女儿心里也没疙瘩,等李知远来家,咱们准备嫁女儿吧。” 王家老两口是一条心准备嫁女儿。李家这两个月还真没少吵架,李大人坚信不是儿子做的,陈夫人却觉得深闺少女不会拿此事撒谎,更何况那件衣裳确实是李知远的,衣裳上的污脏是铁证。她老人家虽然极是不情愿,还是觉得当先退王家的亲,和梅小姐先定个亲让儿子去参加部试。至于是不是她儿子干的,可以慢慢再查,不是的话再退了梅家的亲,外人也无话可说。陈夫人把部试放在头一位,觉得别的都可以靠后,天天逼着李知远跟他去王家退亲,李大人怎么都不能说服她,没奈何装病,花钱买通一位神医,弄了个海上仙方,支使儿子避出去找药引子。 李知远打着找药引子的幌子去查证,泉州查了一圈,能问出点什么来的证人在三个月之前死光了,连那年六月份和他同住的同窗,也在去年十月底失足落水淹死。李知远偷偷回了一趟家,和李大人商量,都觉得这事估计是前几年想把李大人从知府的位子上弄下来设的局。可惜当时梅小姐那边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发作,所以这个局后来没发挥出作用。 但是这一圈证人死的蹊跷,要灭口三年前就该灭口,为何拖到年前?这个局,又是谁设的? 贺梅十五定亲 李知远细细分析,这人首先跟李家没有特别大的仇恨,只是想把李知府拉下马。不然一计不成当有二计,布好的局不会弃掉不用。其次,布局的人应当和梅家有些关系,能把手插*进梅家,很可能也想把梅大人拉下马。不然找个泉州小户人家的女子,好拿捏,更容易实现他们的目地,找上梅小姐,也有想毁梅家的意思,梅大人做不来官,名声还是不坏的,所以市舶使司虽然把他架起来了,大家都还敬他,出了名只有名声好的官儿养出一个半夜跑藏书楼上私会男子被睡的女儿,他只能辞官呀。第三,这人应当在泉州势力不小,杀人容易灭口难,相关的证人弄死了有十来个,死因各有不同,除了淹死的,还有病死的,跟人打架被捅死的,和老婆吵架气的上吊死的,看上去各有各的理由。要让这么多人在一两个月死的不为人知理所当然,动用的人手会不少,还要保证手下嘴够紧。泉州城里有这种能力的又视人命如草的,有数的就是那几家。 李知府琢磨那一年六月之前发生过的事,慢慢道:“当是泉州萧家。” 李知远其实心里早疑是萧明,只是他看问题不似他老子看的远,所以不敢妄下断论。李大人都这样说了,他忙追问:“他们家和梅家是几时不对付的?” “梅大人才到泉州时,查了他们家几船南洋货。萧家死了几个人。”李大人叹气,“梅家的子侄也有两个陷在里头了,闹的两败俱伤啊。后来他们市舶使司怕梅大人出事,把梅大人架空,梅大人这才安安稳稳做了几年官。” “萧明这个王八蛋!”李知远大怒,“爹,我去弄死他。” “弄死他你就更不要想清白!”李大人喝道:“看看能不能把这事扣他身上,证人都死光了,死的好呀……”李大人一边琢磨一边笑,“扣你头上你有嘴说不清,扣他头上他也有嘴说不清。” “儿子换个方向去查,查当时他身边的人去。”李知远站起来。 李大人笑一笑,没说话,伸出指头在脖子上一抹。李知远犹豫了一下,坚定点头,大步出门。 李大人看着儿子的背影,长长叹气,慢悠悠道:“人哪,哪里就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了?让别人无路可走,咱们才能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李知远前脚出门,后腿陈夫人和沈姐一起寻来。听说儿子在家呆了半个时辰不到又走了。沈姐默默低下头出去了。陈夫人很是不满意,说:“儿子的部试还考不考?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他乱跑。” “今年秋天还有恩科。”李大人好言劝说:“春闱放榜肯定就有恩科的信儿,照旧例州试考过的就能去考。” “县试第一,州试第一。能正大光明一路考过去,你让他去考恩科!”陈夫人说起来都哽咽了,“我心里也不信儿子会干那种事,可是,人家有证据在手上,不依她,儿子这辈子就完了。” “和梅小姐定亲就是真被她缠上了,你儿子这辈子也讨不到好。”李大人摇头又叹气,“咱们不说这个,人人都晓得我病着,送青阳去金陵考试只能你去,要不然,让沈姐陪你一起去?” “沈姐留她在家。”陈夫人提起小儿子冷静了一点:“青阳三月复试,考不过我们就放榜回家,考得过怎么办?” “没那么快进京,估计和秋闱同时考。考完你们回来还赶得及芳歌出嫁。过了夏天我们一起送俩孩子进京就是。”李大人不想和夫人吵,东一件西一件拉青阳备考的事,到底赶在梅家到曲池之前把陈夫人哄去金陵。 梅大人到曲池第二天,和刘夫人同至李家说话。刘夫人求见陈夫人,李大人客客气气说夫人带儿子去金陵考童子试去了,也不等梅大人开口,就把梅小姐上回来丢他们家的盒子和盒子里的几样东西拿出来交还,又把三块玉和雕玉佩画的底稿取出来把梅大人看,道:“令爱收藏数年的证物都在这里。照理说这块玉也当归还,可是这玉一套三块,那两块中有一块是小女之物。为着小女的闺誉,只能厚颜留下。”他挥手叫管家把那三块玉拿回去让沈姐收藏,才道:“物证在此,梅大人有话请说。” 梅大人和刘夫人若是恼自家女儿十分,恼李知远足足有有五十分。听四郎转述,就是李知远这个臭小子哄他们家十五娘到手,又背信弃义求娶别人!这么个王八蛋,自家女儿还要嫁他!刘夫人从泉州回曲池这一路,最少有五次没克制住自己,做梦都嚷出了:“我要去京城告状!”和“把李知远弄死吧!”这种胡话。 告状也要证据哇,光凭那件衣裳去告,李家不认帐的话,又没有人证为辅,梅家女儿还要当堂验身,简直是自取其辱。梅家在泉州也查过了,梅家跟着十五娘去住校的两个使女在去年十月病死,这个当时梅家都没人在意,现在回头再想就不对劲了,再查和梅十五娘同宿舍的那姑娘,两年前嫁到泉州萧家,也是去年十月的时候小产死掉了。 梅大人和刘夫人一听都冒冷汗,梅四郎再去打听一圈,似乎能问出点什么的人,去年十月和十一月份都死了。这是妥妥的灭口的节奏!李家不只要物证,还要人证,人死无对证! 刘夫人害怕了,李家这个龙潭虎穴,女儿还要家,嫁过去还不是会被灭口!梅大人更后悔,当初就不该让十五娘去女学念书,女孩儿关在家里不出二门,什么事都不会有!梅大人深深地后悔啊。女孩儿就这么闹一闹,她老子还有半年才任满的官儿辞掉是小事,她亲兄弟四郎和十九郎的科举耽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四郎的学问当年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新帝头一科,就是不中举,文章写的实打实的好,有京城的旧朋友传扬一下名声,下科必中。便是十九郎,实岁只有十四,这个年纪去赴部试,多出风头,这些都是将来做官的资历啊,全让十五娘耽误了。更何况梅家全族小一辈里头,最出挑的就是四郎,底下多少兄弟等他拉拨,全族的指望都在他身上! 若是十五娘能悄悄地嫁进李家,此事现在看着是解决了。可是李知远和王家二娘子定亲一年多了,这个时候退亲,还不能公开说退亲的缘故,人家会怎么想?梅家的孙子孙女还是王家的外甥呢,长大了说亲时,只要人家提一句:小姑子的丈夫还和嫂嫂妹子定过亲!那家乱的很。谁家想和梅家结亲都得想想再想想。结亲这种事,略想一想就耽误了,便是同时说亲的条件比梅家差一点,人家也不会挑梅家。梅家现在唯一可以走的路就是打落牙齿咽肚里,悄悄把十五娘远嫁。 刘夫人还在想着替女儿出头出气的时候,梅大人已经在琢磨怎么止损。老头儿拦住儿子不让他再查,和夫人商量,让夫人写信去娘家给梅十五娘说门亲事,只要夫家为人厚道,女婿年纪大点,结过婚都没什么关系,速速的嫁出去了事。回曲池先去王家表个态,也不要等李家上门了,直接去道歉吧,这事李知远错最大,他家十五娘也错也不小。梅家把姿态摆的高点,相信李家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李家和王家的关系怎么补救,那是李知远自己种的因,让李家头疼去吧。 所以刘夫人坐在一边,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没说。梅大人把那个匣儿接回来,都没打开盖子,说声:“是我管教不周,给李大人添麻烦了。小女过几日出嫁,还请李大人来吃杯喜酒。”就站起来拱手。 李大人没接话,也拱拱手,送客到阶下,回头就跟芳歌说:“听说梅家小姐过几天要嫁,你要备嫁不好出门,弄份礼叫人送过去吧。” 芳歌被瞒的死死的,一点事都不知,爹爹吩咐,她就真弄了份礼,因为梅小姐是英华嫂嫂的小姑子,至好同窗送根簪,她厚赠了一套牙梳,使了个使女送五柳镇去了。 柳氏也没客气,叫英华送添妆到姐姐家去。英华不乐意去,道:“梅十五娘傻傻的没算计,去踩她有点丢人,我不去行不行?” “又不是你丢人!”柳三娘骂:“当打脸时莫手软。你看王家亲戚现在多老实!你婆婆从前不是打算把娘家侄女娶来家吗?人想抢你的东西,你不狠狠抽回去,叫陈家亲戚看你软和,以后一辈子踩你脸上啊。快去!” 英华没奈何,叫人开她的人号首饰柜子,这个柜子里头收的都是送礼的物件。打脸也要打得漂亮,小里小气没意思。英华挑了一根珍珠攒就的梅花流苏长簪,簪顶有指肚大七粒明珠攒成一朵大梅花,长流苏上缀着米粒大小的小碎珠攒成的小梅花九朵,最底下拿水滴状的红宝石做缀,贺闺蜜定亲又喜气又有诚意。英华把这根簪儿丢到杏仁手里,叫她找个好彩头的匣儿装起来。她自家换下短裙,系上长裙,外头罩了一件浅青色的新背子,打算端庄大方的去打脸。 小海棠不依,闹着要小姐梳双平髻。双平髻多是孩子梳的,未婚少女梳的不太多,若是面相老点,会被人嘲笑装嫩呢,英华自回富春,就没梳过这种发髻。顶着这种装小孩子的双平髻去梅十五娘面前露脸,分明是去提醒人家十四五岁时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嘛,用心贼坏呀。 既然要打脸,那就打的痛快点。英华把端庄稳重的青绸背子脱了,重换一身活泼俏皮上粉白下嫩绿的骑马妆束,使小牛皮钉银钉的护腰一勒,再换一双靴沿还翻出一圈白毛的小羊皮靴子,髻两边各围了一圈才折下来的粉白微红杏花,整个人嗖嗖嗖就从端庄大方王二娘溜回十四五岁天真无邪小姑娘模样。 英华把不适合装嫩的白玉环耳坠子摘下,换了两粒粉色米珠耳钉。几个使女捧镜来照,英华有点难为情,道:“腰太细,腿太长,做小女孩妆扮看着傻傻的呢。” 一向老实不吭声的林禽语出惊人:“看着傻傻的才好,打人脸格外疼。” 杏仁忍着笑捧出来一个精雕细刻彩漆镙钿鸳鸯纹的雕漆盒儿,在日光底下,漆盒上头珠光耀眼,那一对戏水的鸳鸯跟活的一样。 英华点头赞:“你们一个两个,都打的一手好脸。”叫小海棠把匣儿收起来,叫跟着出门的速去换出门的衣裳。 小海棠是肯定要去的,这一回杏仁也要去,红枣也要去,连林禽都要去,就没一个厚道的说:“打脸不好呀,我就不去雪上加霜看热闹了。”英华房里的大小丫头避开小姐,大家都抢着要去。 杏仁以手中权势威胁,又许下回来请吃饭,才取得了看热闹的名额。外头跟着出门的有三叶嫂子和她丈夫,还有两个一向跟随的管家。一行七人出来骑马朝梅家去。 梅家老两口去府城了,梅四郎觉得没脸住妻子娘家的房子,带着十九郎去山下五柳镇租房子去了,瑶华也没拦他。英华到梅家,粉粉嫩嫩的朝梅十五娘面前一站,梅十五娘瞅着王英华这副无知少女无忧无虑的模样,总是忍不住回想几年前自己十四五的时候,看王英华格外扎眼。不等英华说话,她就道:“你来求我也没有用,李知远除了娶我,没第二条路可以走。” 英华笑一笑,道:“听闻姐姐定亲,英华是来贺姐姐的。至于姐姐要嫁谁,姐姐去赴藏书楼顶的约会,就没搞清楚会的是谁,现在不清楚自己要嫁哪个,也不出奇。” 她是和别人定亲?她自己怎么不知道?梅十五娘先一愣,再听英华说她没搞清楚是谁和她在楼顶约会,这是挑她的海底眼呢。当时一来无灯二来慌乱,她是没清清楚楚看清人家的脸,可是她和李知远的书信来往极是隐秘,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去赴会的事,除了李知远还能有谁?一想到那次李知远二话不说就把她那什么了,她又不敢喊,又痛的要死,连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梅十五娘心中又恨又屈辱,不由自主脸红,咬着嘴唇没搭话。 英华说完把贺礼朝桌上一搁,微微一福就出门。梅十五娘的脸先红后白,追出来喊:“就李知远那种人,背信弃义狼心狗肺,也只有王二娘眼瞎才要嫁他。” 英华转身,笑道:“盲人总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看不清东西。谁瞎谁不瞎,自己说了不算。姐姐还请安心备嫁吧。” 瑶华围观半天了,笑着接了一句:“安不安心都得嫁!过几天人家就来迎娶,妹妹你还是老老实实嫁了吧。” “嫁谁?”梅十五娘脸色大变。 “不知道!婆婆给你定的。”瑶华笑的温柔,“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约,庚贴婚书肯定都是齐全的,妹子休要担心,嫁过去一定婆家疼爱,丈夫敬重。” “胡说!除了李知远,我谁都不嫁!”梅十五娘大怒。 明知李知远是被陷害,看着别人口口声声说非她未婚夫不嫁,英华也恼了,笑道:“他还没跟我退亲呢,估计他也不会肯和我退亲,你打算嫁进来做妾吗?” 瑶华啐英华,“二妹,休胡说。” “我先有盟约在前,官司就是打到官家面前,也是我赢。”梅十五冷笑,道:“你不肯退亲,就是打算做妾喽。” “你们两个二货,一人少说一句!”瑶华怒了,喝道:“十五娘,我告诉你,你有事不和家人商量,任性妄为。你爹的官儿为你辞了,你哥哥弟弟的功名因为你耽误了,这是姓梅的欠的你,我们认了。这事跟我妹妹有什么关系?你有本事勾搭男人,你有本事叫人家来娶你啊。人家不来提亲和别人定亲,你就该当场把你的盟约摔他脸上去,闹得他定不成亲,王家还得备大礼谢你。你闷声闷气等我妹子要嫁了才来闹,你安的什么心?” “我不好过,也不会让李知远好过。”梅十五坦荡的很,对着英华微微一笑:“我劝你退亲罢,李知远坑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也不会让他娶别人。” 英华微微皱眉,柳家使人在泉州查了两三个月,方方面面的消息凑起来,已经可以确定不是李知远干的。 不是李知远干的,当初和梅十五娘私会的人,到底是谁?如今证人死光光,梅十五娘可以一口咬定是李知远,李知远也可以拒不认帐,要是没有新证据,这事就算是悬起来了。看梅十五娘现在还嘴硬的样子,估计她手里还有什么证据没亮出来吧。看来不只要去泉州查旧事呀,还得查梅小姐身边的人,英华觉得此行不虚,也就不和梅十五娘斗嘴耍子,笑道:“姐姐保重。”扯着瑶华出来。 瑶华出了小姑子的院门,气的眼圈都红了,她拿袖子把眼睛一抹,狠狠的说:“妹妹,看我给你出气,我要不让她在梅家众叛亲离,我就不是王家大娘子!” “看姐夫和外甥面上,姐姐莫和她计较。”英华叹气,附在瑶华耳边轻声道:“姐姐,你使人守着十五娘姐姐用的这些人,看他们跟谁有来往。查到了也不必动他们,抽个空回趟家和我说知,我动用五姨的人手来查。” “好。”王瑶华冷静下来,也道:“公公婆婆都打算随便找个人把她嫁出去了,她还这样镇定,背后肯定有人。”说完停了一下,才问:“你接了……柳家的印?” “嗯,我接了柳三一的印。”英华声音里有点小得意,道:“我想做点事,外祖父把这个印给我了。” 瑶华看着妹子这个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叹气:“你婆婆喜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你这样,嫁过去怎么办!” “过几年京城搬过来,她老人家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京城女学生猛于虎,就看我顺眼了。”英华就没当回事,笑嘻嘻道:“姐姐,礼也送到了,我走了。秦国公家的女眷们亲自来看宅子,估计也快到了,我去码头看看。” 瑶华颇为羡慕,送妹子到大门外,道:“我算是被三个孩子和你姐夫困在巴掌大的内院里了。你趁着还能飞,飞起来吧。” 英华上马冲姐姐拱拱手,瑶华在她马上用力一拍,英华纵马奔向五柳镇外的平原。 在平原的尽头,富春江如同一条闪闪发亮的白练,白练上船聚如蚁群,一派繁忙景象。英华这一行人沿着大道跑马,过了一座小石桥,转过弯就见前面有一辆运砖石的车翻倒在道路当中,一匹断了腿的马在道边荒田里哀鸣,这边被阻住的车也有好几辆,人马也有七八十,。十来个城厢军打扮的人在维持秩序,那车后头还停着一长串运砖的车,再远些的地方倒是有几骑飞奔过来,想来是来处理翻车事故的。英华怕是柳家车队出事,特为走近几步,瞧那些运砖的车上的徽记不是柳家的,她掉头想走却被后头挤上来看热闹的人拦住了。 几个人护着一位华服公子挤进人堆里来,那人不去看车看马,反而挤到英华面前,带笑拱手,问:“王家二娘子?” 杜十七的善缘 这个杜十七公子真烦人。英华忍住皱眉的念头,客客气气和他打招呼。 看到有人和二小姐说话,三叶嫂子一马当先挤过来,后头几个管家也没客气,高声喊:“劳驾让让。”一瞬间就把英华围在当中。 英华对杜十七笑一笑,说声失陪,掉头就走。 女孩儿孤身出门行走,遇到不熟的人来打招呼,似英华这般打个招呼就走算客气的了。杜十七若是识趣,说声不送,管他自己的事才是正经人。可惜杜十七偏偏放下正事不管,等英华上马掉头,他也上马,跟上来,隔着老远就喊:“王家二娘子,等一等,正好顺路。” 英华没理他。清凉山的大道有那么宽,人来人往,跟着就跟着吧。英华纵马在前,直奔码头。杜十七带着几个随从跟在后头,英华快他就快,英华慢他就慢。柳家和杜家都在码头弄了一个类似驿馆的所在接待贵客。杜家的叫做秋水楼,座落在码头广场正入口处,楼高五层,又大又漂亮,两边廊上挂着彩灯,灯下坐着美伎吹拉弹唱,彩袖纷飞,美人如云,楼前牌坊扎彩帛挂红球,还挂着一个又大又长的匾,写着“秋水共天长一色”七个大字。柳家的叫做“两棵柳树”,就在杜家紧邻,人家大门外都有醒目牌坊,只有柳家门前是两棵极大的柳树,树后高墙大门,站门边朝里头看,只能看到一架大屏风,里头什么都看不见。英华目不斜视进了“两棵柳树”的院门,天长杜十七在自家牌坊下止步,也不进去,就在廊下找了个坐儿,倚红偎翠高调等候。 挂着秦国公大旗的船队缓缓靠岸。英华带着人刚出院门,杜十七已经带着一群豪奴抢在前头接上去,清道儿,铺红毯,起鼓乐,娇滴滴的莺莺燕燕分成两纵队,挺着鼓鼓的胸,扭着俏生生的臀,江南二月底春风还似冰凉的剪刀,美娇娘们罗衣宽袖,还露着白嫩嫩的胳膊,俏生生站两排,万众瞩目啊。码头上搬箱子的,做工的,赶车的,卖花生瓜子零嘴儿的,闲逛看风景的,帮闲找零活的,男男女女都围上来看秋水楼接客。 英华索性就不走了,挑了一棵柳树靠树干上看热闹。 大船上的船工搭好跳板,估计船上人被码头上这个欢迎的架势吓着了,船上的紫衣小校们跑来跑去,好半天,一个红袍银甲的小将带着苦笑从船舱里头出来。杜十七风度翩翩接上去,小将咳了一声,说:“你是李知远?英华妹妹调皮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杜十七笑脸发僵,拱手说:“在下天长杜十七。” 那小将惊了一下,倒退几步,像是有恶狗追他一样,一边喊:“婶婶,不是英华妹妹调皮!”一边连跳几跳,跳回船上脚还崴了一下,直接滚回船舱里头去了。 从船门里涌出来一群娘子军,打头的夫人三十出头,浓眉大眼,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一手提着一根鞭子,一边走还一边撸袖子,她身后的夫人们也都是军装,腰间佩刀手中提枪,看上去就像一群关了好几天的母老虎下山。 杜十七扭头看看身后他家那群千娇百媚的娘子军,真心是笑不出来了,摸着鼻子灰溜溜上去唱诺。 秦国公夫人掂着鞭子,把他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朝上瞅了一遍,才道:“这是谁家的小公鸡?一鞭下去怕是就打坏喽,把你带来的那群小母鸡给老娘领走!” 杜十七老老实实转身挥手,让他家那群小母鸡退散。 英华在人群后头笑了个要死。等围观的人散开,她才理理衣裳,大步走到秦国公夫人面前行礼问好,又挨个跟后头的婶婶们问好。 秦国公夫人亲亲热热把英华搂在怀里,问她爹娘好,又心疼她瘦了,把手里那个马鞭儿给她,说:“我们家老夫人亲手给你打的这么个鞭儿,非要叫我捎给你。” 英华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挣脱秦国公夫人博爱的怀抱,退开两步笑道:“婶婶是从苏州坐船过来的?可去杭州看过我舅母啦?” 秦国公夫人笑道:“去啦,她那里正收拾行李呢,我把你三个表弟丢给她,我就来寻你娘来了!我们出京时,听说你二哥授游击将军,我是来给你爹娘报喜来了!” 英华在心里算一算,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上,跟她娘估计的差不多。估计也不大可能给实际的职务,就是个好看的虚衔,将来她二哥打架,能正大光明带几十个家将啦。将来她们家又得过上二哥打架老爹跳脚,她和她娘拉架的鸡飞狗跳的日子啦,这么一想,英华面上就露出微笑,对着秦国公夫人抱拳一谢,笑道:“我二哥的家信还没到呢,多谢婶婶报信。婶婶们是吃杯茶歇歇,还是先去秦国公府新宅瞧一瞧?” “这船坐的闷气!咱们先去转一转活动活动筋骨。”秦国公夫人豪爽地挥手,说:“备马,咱们赛赛,看你这个新出炉的将军妹子能不能跑得过我这个老婶婶。” 红袍银甲的小将愁眉苦脸凑上来劝:“婶婶,别闹!” 后头过来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婶婶,提着他的膀子跟提小鸡似的就把可怜孩子提起来,跟丢球似的丢船上去了。 两棵柳树那院里拉出来几十匹俊马,一群母老虎夹着英华呼啸而去,在码头留下一地的乱马蹄印子和跌碎的眼珠子。 那个红袍小将灰头灰脸从船上下来,杜十七凑过去跟他打招呼,说:“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天长杜十七,请问少将军是……” “我知道你是赵元佑的狗腿子,一边去。不是给你们划了块地盘嘛,老老实实回你狗窝里缩着去,咱们用不上你。”小将赶他跟赶苍蝇似的,“别烦小爷。招小爷烦揍你啊。” 天长杜家呀,前朝祖孙三状元,一门十进士的江南望族啊,便是金陵太守见了他十七公子,也只能拱拱手和他平辈见礼好吗。人都说沧州柳家号称沧州王,当家的柳老爷看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哇。到秦国公家这位小爷嘴里,就成了赵元佑的狗腿子!虽然做未来太子的狗腿子不丢人,可是官场上还要讲个虚面子好的吧,你干嘛要说的这么赤果果?十七公子的表情跟脸上被狠狠揍了十七拳似的难看。 小将看他笑的比哭还难看,高兴地挺胸收腹站直指挥家将们下行李去了。 秦国公家当众打了天长杜家的脸,效果那是杠杠地。虽然划分新京城地盘时,杜家占的地盘很不错,但是八公除了潘家以外,那几位治私宅都是找的柳家,而且来的都是女将,杜十七干脆都没敢朝边上凑。至于潘家,据说是潘妃回老家洛县养病,官家体谅她从小进宫侍奉先帝不曾奉养父母尊长,打发潘太师全族回洛县和潘妃共享天伦去了。所以呢,新京城只有七座国公府。这七座国公府加上天波府占了新京城东郊好大一块地方,武将们治私宅自然都朝那边去了——真不敢和文臣们靠一块住啊,孩子们出门打个架,把文臣家的孩子打坏怎么赔?还是大老粗们挤一块吧。 本朝大长公主当年还领过娘子军,夫家也是大将军,她老人家的公主府自然不会跟文臣们靠一块,七位国公爷也很给面子,前头给她老人家留下的地方也足够大,她占了那块,姓赵掌兵权的自然也拢这边来了。治私宅是自己掏钱没错,可是当兵的都不是特别讲究那个什么雕梁画栋什么的,住的地方只要整洁体面、高大宽敞就足够了。他们占下了柳家的地盘,文官们能只在那两家的地盘上将就。 文官们吧,住房子讲究个华丽精致,雕栏画栋那是必需的。围墙上扣几个窗,什么宝瓶式海棠式就算了,连窗洞底下的窗沿石上雕的花,都不肯和别家重样。将军府里东窗下种棵树只要冬天不挡太阳夏天有荫凉就使得,到文官们这里,芭蕉梅花青竹各人有各人好的那一口儿,还要避先祖父的讳,还要讨个好彩头。总而言之,杜家盖一栋七进宅院的功夫,柳家盖十栋宅院都没那么费劲。 本来给官儿们盖房子就不是冲着赚钱去的,赚不到钱还要花许多精力,杜家揽总的中书门下两省官署又总是小毛病不断,新京城总管刘大人自家的房子还是杜十七孝敬的呢,他也没跟十七公子客气,把十七公子提出来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给大臣们治私宅去。在赵元佑那一系里,另外提拨了个钱家出来主持两省官署营造事宜。 新京城的三块大饼有向四块大饼的方向发展,杜十七又要打压新出头的钱家,又要尽力奉承文官儿们,也没那个心情跟柳家斗了。柳家替武将们效力很轻松,马上就把主要精力转到了拆地回迁上——富春百姓眼巴巴等了两年了,总算有人出头管他们了。 柳家主事的人是柳三娘,还有个熟知富春本地风俗的王翰林替她谋划,柳家打算在新京城外以五柳镇为样板再建一个新镇,新镇离新京城五十多里远,地价相对便宜,道路铺设好之后,单程用时最多一个时辰,完全可以做到早上坐车出门到新京城逛半圈吃个中饭再逛半圈回家吃晚饭。新镇预留商业街区,建成之后将依照占地的多少返还拆迁户,而且柳家无偿兴建小学教舍,供居住在小镇上的居民孩子上学使用。至于新京城范围内的土地,提供灵活多变的时价现金赎买和返地还屋相结合的办法。被占地的人家可以全部收取现金去价格略低的新城镇买大宅院,还可以土地折算部分现金在新京城盖房子。柳家提供各式宅院样板供暴发的富春地主们选择,还提供去外府外省买田地的导购服务。总而言之,只要你是地主,只要你想买房置地,柳家提供专业服务,把房子和田地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而且价格透明,基本上就赚你一个人工费。柳家二月底把这个消息散出来,三月初一就全府皆知。 富春县的地主们算盘打的也精,新京城的房建好的就摆在那,大家都能去看看,屋舍院落都是窄的,乡下人住惯了大房子,住在新镇的大宅里多舒服,老亲们在一块挤着亲热,离京城远点好啊,正好叫儿孙们远离繁华认真读书。城里留两个商铺租出去,一年全家的穿用都够了。剩下的钱去外府买地,论数量也不会比原本的地少。这个买卖,划算,大小地主们算完,都乐呵呵的。 原地主们腾出来了,新京城空着的大块土地,无数富商等着涌进来投资开店,盖楼居住,利润都在这呢,柳家也不会亏。 三月初五柳家把内定在柳家地盘里的地主们的名单理出来了,在富春县城和曲池府城并周围各县城都张榜公布,请榜上地主到柳家设在富春县衙的办事处写合同,交割地契。名在榜上的地主们欣喜若狂不必细说,大家卷着铺盖带着盒饭到县城排队,又坐着柳家的马车,一队一队去新京城和新镇挑地方盖房子。 那两家还没有动静呢,不在榜上地主们眼睛都红了,就隔一道田埂,人家已经坐着柳家的马车去外府买田去了,他们还在家苦守,杜家怎么还没动静呢? 这日英华早晨去清凉山看工地进度,又和十七公子打了个照面。杜十七看到英华,老远就跑马过来,喊:“王家二娘子止步,杜十七有要事相商。” 英华等他走近,笑道:“我舅舅已经回五柳镇了,杜公子有要事去镇上寻我舅舅说去。” 杜十七笑道:“此事和柳家不相干,只和二娘子有干系,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英华摇摇头,道:“公事去寻我舅舅说,私事请去三省草堂和我爹爹说。我就是个跑腿的,长辈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别的事儿我不管。” “和二娘子的终身大事有关,二娘子也不听一听?”杜十七笑的真诚极了。 “王家二娘子的终身大事遵的是父母之命。十七公子有什么话,请去和家父母说。”英华笑的也十分客气,“大长公主府的前殿今日上梁,舅舅叫我去看看,失陪。” 杜十七候英华走远几步,才慢悠悠道:“听说最近有好几拨人在查三年前泉州的一桩命案,巧的很,我手里恰好有一点东西,说不定——有用。” 英华转身,居高临下,笑道:“有没有用,你说了不算。你如果想拿这些鸡零狗碎来跟我换好处,我只能说,你找错了人。” “不换好处,白送。”杜十七露出两排白牙,“柳家行事的风格杜十七略知一二,杜家只想结个善缘。” 英华笑了,“我虽为柳家做事,可是我姓王,天长杜家想结善缘,还当去五柳镇,寻我无用。” “二娘子心善,还请指一条近路。”杜十七拱手做礼,苦笑道:“我是真撑不下去了,我认输。” 英华笑一笑,道:“西湖三月,草长莺飞,值得认输的人去走一走。” 杜十七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儿,随手丢在地下,苦笑着去了。英华命三叶嫂子把那个匣儿捡起来,提着到她娘的书房,当着柳三娘的面就把那匣儿打开。 这个匣儿最上头是一本三年前泉州府学藏书楼的出入登记名册,封皮上略有火焚过的黑斑。柳三娘亲自翻开查看,从年头到年尾都没有李知远的名字,他应当从没去过藏书楼。梅家到泉州赴任是前一年的九月,那一年的一月起,梅家子弟就经常去府学的藏书楼看书。泉州府学和女学相邻,共用一座藏书楼。男女有别,藏书楼每月下旬传供女学学生用。六月之前,每个月的二十日到三十日,都有梅十五娘的名字出现。六月二十三日登记名册上还有梅十五娘的名字,但是自那一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藏书楼了。后头几个月的名单上,梅家子弟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只是频率没有上半年多。 英华歪头看了一会,奇道:“人不对啊。上半年梅家一共有八个人去过,下半年只得五人。那三个人哪里去了?” “名字抄下来,叫人马上把你姐姐喊来,就说我今日得空,想瞧瞧外孙。”柳三娘最是干脆。英华坐下来把名册前后翻翻,把三个人名记下来。柳三娘吩咐黄莺去接大小姐回趟娘家,回来接着翻寻那个匣儿。底下是泉州府女学守门的登记的女生家里送东西进女学的记录,柳三娘重点翻查六月前后几个月,梅家送东西的规律是三天一次,倒是和梅十五娘同住的那位小姐,四五六七四个月,日日家里都送东西进去。之前之后,或是半个月送一次,或是十天送一次。 柳三娘在那位小姐的名字底下轻轻划了一下,道:“这个女孩儿有问题,闻惠娘?她家境如何,家里跟何人走的近,又嫁到哪家去了,得查她。” 英华把闻惠娘的名字记下来,笑道:“这个别人不晓得,姐姐必定晓得一二。” 少时王瑶华回娘家来,英华把梅家三个人的名字给她看,她脸色就变了,道:“这两个是梅家的八郎和九郎,他俩个是亲兄弟,家里太穷,跟着我公爹到泉州任上想搂点钱,不晓得怎么和萧三老爷搭上线,盗卖消息把萧家,结果萧三老爷损失了几船私货。他两个五月份的时候去看海潮淹死了,四郎说是萧三老爷害了他们的性命,呃——萧三老爷三年前的冬天死了的,听说是萧家内斗弄死的。” 英华看着母亲发愣。柳三娘也愣了一下,指着第三个名字笑道:“那这一个呢?” “他在梅家排十一。还在咱们家住着呢。”梅瑶华凝神细想,哎呀叫出声,道:“妹妹回避一下,这事我和娘说。” 英华撒娇,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让我听听嘛。” 柳三娘皱眉,说:“滚。” 英华老老实实站起来走出去了。梅瑶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十一郎这人天生娘娘腔,他爱的是男人。这个梅家人没几个人知道,反正他家里也过得,儿子又多,也不指望他考功名,所以他跟着堂兄弟们在泉州住着,心思也不在读书上,最喜欢写写诗,唱唱词什么的。泉州好男风,作兴认契兄契弟,他就认了个契兄。四郎有一回撞见十一郎和男人亲嘴,拿住了他们,十一郎招认说是结的契兄弟。泉州闹这个的也多,四郎怕闹出来公婆生气,亲戚们脸上不好看,所以他就当没看见,只私底下和我说过。” 柳三娘冷笑一声,问:“他的契兄是和萧家有关系,还是和闻惠娘有关系?” 138何以竟至于此 “十一郎结交的这人,四郎也只见过一两次,晓得有这么个人,别的都不知道。至于闻惠娘,”瑶华想了好一会,才道:“她的未婚夫就是萧家远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前两年十一郎和他契兄闹翻了以后再没有来往,他整天宅在他那间屋子里,是人都不理。不过他和十五娘很说得上来话。”瑶华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了,咳了一声,道:“我就没把他当男人看,最近他常往十五娘那院里跑,英华叫我盯十五娘那院里使女的梢,我就忘了他,使女们足不出户,他是经常往外头跑的。” 柳三娘叹气,道:“这里头估计弯弯绕还不少,咱们去查不见得能查出什么来。我把东西封起来给李亲家送去。你们找到房子了?几时搬家?” “找了好几处,房子都不大,倒是够我们一家居住,但是塞不下四郎那些个堂兄弟。”梅瑶华苦笑,“这几位还没有送走,老家又来了几位州试没过的。十来位都把铺盖搬藏书楼上去了,眼巴巴指望考恩科呢,连吃饭都不肯下楼。听说过阵子还有几位要来,我公公婆婆现在也急的不行,四郎天天朝外头跑,大房子不好找。” “现在这个情形,他在家最是闷气。”柳三娘笑道:“让他多在外头跑跑吧,你小姑子嫁了他在家就能呆得住了。你们家喜事怎么还没办?” 瑶华苦笑,道:“上回说的那家不成。那家的儿子在京城做个小军官,没想到人家今年春天调到清凉山来了。前几天人家带着媒人上门,我婆婆把十五娘喊出来见面,那人见面就直接拒绝了亲事,说十五娘这样的小姐他高攀不上。我婆婆气的要死,我使钱和媒人打听,才晓得人家原来在三省草堂外头和十五娘见过面,说看见十五娘带着两个使女在外头跑,他好心劝说十五娘多带几个随从,被十五娘骂了个臭死。我公婆这几天在家里算十五娘的陪嫁呢,打算过几天带十五娘和嫁妆一起回我婆婆娘家湖州去。” “过几天?”柳三娘问的仔细。 “就这几天罢。”瑶华叹气,道:“那个媒婆是湖州来的,只怕我婆婆带着嫁妆回去也不好给十五娘说亲。我劝我婆婆住两天,叫四郎使人去湖州让媒婆改口去。” “只要你婆婆肯,就能嫁得出去女儿。”柳三娘笑道:“等她走了,你和四郎带着孩子们去耀宗的田庄上住两个月散散心去。家里没人管,四郎那群堂兄弟也住不久,你公公自己就得想法子把人弄走,也省得你和四郎天天头痛。” 瑶华高高兴兴回家不提。只说柳三娘把这几本名册封好,使了个人送到李家去。 李知府是积年审案子的老手,两本册子经手一翻,就锁定了梅十一郎,使人给在杭州的李知远捎信,问他查过梅十一郎没有。 李知远日夜兼程赶回家,说:“灭口的事是萧明写信回家让他老子做的。我让人摸进萧明的书房,本来是想偷他的诗词本子的,没想这厮写信还要打草稿,草稿积了好大一盒。梅十一郎也查过,他在泉州认了个契兄,那人是个开书铺子的,两年前去杭州进货,就再也没回去,杭州几家有名的书铺子我都使钱跟伙计们打听过了,都对他没印像。这厮八城是京城贵人的探子。” 李大人把亲家捎来的那个匣儿给李知远看,“看看这个。” 李知远开匣盖儿一看两本名册的封面,大喜,道:“我把泉州十年前的底都翻出来了,想找这两本没找着。爹,你老人家弄来的?” 李大人笑,说:“你猜猜,是谁给你弄来的。” 李知远猜半天,摇头。 “你师母前两天使人送来的,说是英华给你弄来的。”李大人说话语气明显轻松许多,“咱们在忙,你丈母娘家也没闲着。王家的心啊,是向着你的。” 李知远的欢喜,压都压不住,这几个月奔波压下去的委屈都从心底泛起来,他眼圈儿都有点红了。 “娶妻当娶明白人啊,英华似你丈母娘,大事上有担当。能娶到她是咱们李家积福。”李大人感慨,“你母亲……哎,以后外头的事还是瞒着她罢。” “母亲心底其实很好,儿子明白的。”李知远反过来宽慰父亲,“她老人家一辈子关在二门以内,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李知远把手头这些东西通览一遍,觉得份量还是不大够,不能够马上给出判断。 李大人看儿子犯愁,笑道:“凭灭口的信草稿,操作一下洗涮你的罪名足够。把这个黑锅扣萧明头上,他既然敢灭口,这些事和他必定有关系,要么他顶罪,要么他自己把自己的清白洗出来。” “不查个一清二楚,我怕英华想不开。”李知远不依。 “你还要怎么查,你说说。”李大人自收到亲家母送来的这匣东西,心就妥妥的放回胸膛里了,心里一定,就拿这事教孩子玩。 “这几本登记名录我去没翻出来,估计萧家派人去灭口的时候也没翻出来,应当是早就被人取走了。”李知远取纸笔写下泉州,萧家,杭州,契兄、梅家、李家字样,分析把他老子听。“我猜陷害我的事和梅十一郎的契兄有直接关系,所以他第二年走的时候把这两本登记名录带走了。我想把这人找出来就能真相大白。这个东西我们看得出来的东西不多,能证明我从来不到藏书楼去,还能看得出来给梅十五娘传递消息的是她同屋的闻惠娘。如果当时这个事闹出来,咱们家去查一定会查到闻惠娘身上。” “这事要闹出来。闻惠娘肯定活不成的。”李大人冷笑,“拖了两三年,她还是被灭了口。她是怎么一个情形,你查过?” “查过。她家……”李知远以拳击掌,“她娘家离梅十一郎相好开的书铺子不远。我去查的时候,打听到她去年死了,父母伤心不肯在泉州居住,带着她兄弟回老家去了,他们老家,在惠清县花溪镇。咦,这个名字好熟。” “萧明!”李知远苦笑道:“又绕回去了。萧明的老子藏了两个好茶园被英华的舅舅翻出来,都是惠清县的,一个就叫花溪茶园。” “萧家这个族长,以前看着不显,藏的深呀。”李大人感叹,“英华的舅舅更厉害,连这个都被翻出来了。” “这两个茶园还有什么讲究?”李知远不解。 李大人摇头叹气,道:“当时官家还是晋王,晋王世子到泉州时,召见过我,当时上的就是花溪茶,还问我这茶滋味怎么样,能不能品得出是哪产的。我倒是尝出来是闽茶,世子又明说是花溪茶,花溪镇在我治下,我是去过的,也晓得那里有几个好茶园,只是不清楚在谁手里。你爹爹都打算辞官了,投靠一个二不愣登的世子做什么,我故意错说是紫笋茶,又说这茶不如富春的茶好,估计世子看出来我不愿投靠他,但没听出来我有辞官之意,才暗示萧家闹点事儿出来把我弄走。” “萧家若是和世子搭上了,萧明就不会千方百计求娶英华的表姐树娘了呀。”李知远摇头,不信。 “死了的那个萧三老爷是潘太师家的狗。”李大人摇头再摇头,道:“那时候潘党还没有投奔世子,萧明父子想改换门庭投奔到世子门下,必然是要递投名状的。这事没办好,世子不要他也正常。” “这事闹出来,也就是爹脸面上不大好看,我娶了梅小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李知远哑然。 “出了事,咱们肯定要查一查的。”李大人笑了,“咱们动手一查,闻惠娘必死,梅大人就完蛋了,梅大人家的侄儿不是被萧三老爷弄死两个么,这火估计还得烧到萧三老爷头上去。萧三老爷其实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他动手除了弄死人没有别的高招,不管是我把他灭了,还是他把我灭了。与萧家与他,不都是好事么。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啊。可惜执行的力度不够,在梅十五娘那里卡了壳。” 李大人不停的摇头,说:“蠢材啊蠢材,直接用闻惠娘陷害你不是更好,非要把梅家也捎上,弄什么一箭三雕。可惜梅十五娘这个女孩儿跟平常人不大一样,当时居然不肯发作出来。梅十五娘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你打听过没有?” “问过泉州女学的几位先生,还有女学里的几个已经毕业的女学生。”李知远苦笑道:“都说梅十五娘极是要强,性子偏执。她在女学还干过一件惊人的事儿,据说和一个同窗击掌为誓,打赌她会嫁状元。” “你要照部就班考下去,状元肯定没指望,探花或者有可能。”李大人摸着胡子无奈的笑,“她倒看得起你,捏着这些东西默默等了好几年,看你考得出来考不出来。估计你要是县试州试没考第一,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原来人家听说他定亲还不发作是在这里等着他,李知远哭笑不得,沉思了好一会,欢喜道:“她既然是个爱才的,就让她找大才子萧明去。当时萧明家还没那么多人手呢,估计午夜藏书楼上就是萧明亲自上阵。” 李大人看儿子想开了,也高兴,道:“我的病可以好了,你去洗个澡,咱们去三省草堂走走,你露个脸,也让你老师和师母放心,叫你未婚妻安心。” 三省草堂的辅导班还没有开班,王翰林在家守着孙儿读书。王家仆人直接就把李知远父子带到三省草堂的书房里来了。王翰林看到老朋友把他女婿带来了,晓得李家已经查得差不多了,甚是欢喜,直接说:“英华才来家,慎之去后头寻她去。明堂,你来的正好啊,我正有事和你商量。礼部发文叫各州县设小学,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内舍和上舍又分上下两等。上舍上等就能考府学,府学再考上去上太学,太学考出来就能直接部试啦。礼部的汪大人听说我孙子七岁了,弄了套小学的教材给我,说编的匆忙,让我帮他改一改。我这不是教上孙子嘛,也觉得外舍起手太难。要不然,咱们弄班六七岁的孩子来教,一边教一边给汪大人弄套教材出来?” 王翰林呀王翰林,才把儿子弄出来,又要照管孙子了。依着楚王老师的名头,他要弄套小学生的教材出来,全国都得用他这套教材。好吧,人家是照着教材考试,他是比着孙子因材施教编的考卷,这个老家伙,绝对干得出来把他他孙子答的卷当标准答案的事。 李大人瞅一瞅亲亲热热在他儿子面前背诗经的小金声,这就是个赢在人生起跑线上的小王八蛋哪。他在小王八蛋头上摸了几下,笑道:“弄起来!既然是要编教材,只收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可不成,各种人家的孩子都得找几个来。” “我和英华母亲琢磨着,五柳镇占二十个名额,亲戚们占二十个名额,再给富春县的乡亲们二十个名额。”王翰林说到招生眼睛都发光,“外舍和内舍下等各弄一个班。孩子只要七岁到十岁的,招满了考个试,分两个班,我们两一人带一个班,怎么样?” “好!”李大人也两眼放光,“不过要编教材,只有咱们两可不成,还得多弄几个人大家商量着办。三舍五年,品学兼优的青年学生们只怕不肯在咱们这里坐五年冷板凳。” “这是个为难事。”王翰林皱眉,道:“不然这样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先搭把手,明年再看能不能问汪大人讨几个人来。” “好!”李大人立刻拍板,“我把家搬五柳镇来。远儿,远儿?” 李知远立刻跳门边,说:“我去寻英华妹妹,问她清凉山可有空宅院。” 李大人本来是想让李知远去柳家问的,没想到这小子机灵的不行,立刻就找到借口找未婚妻去了。满天阴霾都散去,窗外春光明媚,王翰林呵呵而笑,李大人也点头微笑。 李知远在岳父面前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到二门上和守门的说求见二小姐。 守门的请他到二门内的小花厅坐,使了个跑腿的小丫头到里头去请二小姐。马上英华就一路小跑着过来,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你怎么又长高了?” 李知远凑到英华身边和她比一比,英华也长高了,现在英华的额头恰好到他的下巴,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碰到那个光洁美丽的小额头。李知远退后一步,满意的说:“我长的比你快。” “光长的高有什么用,你没有我二哥壮。”英华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指头,在李知远的胳膊上轻轻弹了一弹,笑道:“我二哥得了个游击将军的五品官儿,以后走到哪都够资格带二三十个狗腿子,将来打架都是打群架,你这样的,打群架带不出手啊。” “我做狗头军师啊,打群架二哥冲前头挥拳头,我在后头出鬼点子。”李知远现在心情大好,就使劲逗英华。 英华果然不禁逗,啐他,“咱们才不要满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呢,明刀明枪跟人家干,输了也不丢人。” 英华这句虽是玩笑话,李知远听到耳内却有不同滋味,他琢磨了半天,点头道:“若要输了不丢人,果然为人还是要坦荡一些。” 英华笑了,问:“这次回来,还出去找药引子吗?” “已经找到了。我爹的病都好了。”李知远笑,“多谢英华妹妹赠我药引子。这味药哥哥从泉州找到杭州,都找不到。英华妹妹是从哪里寻来的?” “杜十七被我舅舅逼的无路可走,送来的投名状。”英华笑道:“还要查那份东西的来路?” “查不查都不打紧。”李知远觉得这事不够坦荡 ,还是瞒着他家喜欢明刀明枪干架的英华妹妹好一些,笑道:“我弄到了萧明写的家信的底稿,灭口的事是他干的。” “去年十一月……”英华在心里算一算,甚是不满萧明草菅人命,道:“他和树娘表姐一见钟情,这是拿定主意要和你做连襟,所以把碍事的人都打扫干净?” “也许是吧。”李知远现在十分理解他爹什么事都不和母亲说。外头的世界并不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和人干架输了,有时候是不丢人,但是会丢命。只要眼前这个人儿高高兴兴就好,那些碍眼的污脏,悄悄的,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揩抹干净就是,何必多说惹她不快。 “我爹和老师商量要编小学教材,两个人商量得一身是劲,我爹打算把家搬五柳镇来。叫我来问你,有合适我们家住的房子没有。”李知远觉得说这个必能转移英华的注意力。 一谈到英华的工作,她立刻把小儿女情怀收起来了,正色道:“空房子尽有,空地也有。要不然我带你先去看看现成的,若是不满意,咱们出图纸,改到你满意现建,如何?” “好。”李知远看着英华这个一本正经拉生意的小模样,笑的比刚才还开心。 他们二人骑马出行,英华一路上问清陈夫人和沈姐小青阳的喜好,带着李知远穿过半个五柳镇,指着清涧流水的青石大道说:“这里怎么样?这道活水不深。咱们在上头筑了个坝子,保证一年四季清溪流水,夏天孩子们能在这里戏水捉鱼捉虾。”英华又指着山脚下好大一片空场笑道:“那边留做球场,我舅舅还说要在新镇那边盖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球场,要能同时观看四场比赛,到时候新京城三节结社踢球耍子都得奔那边去,大家都去新镇那边玩耍,有钱的财主必然还要在那边买房子。” “我们家在新镇先定一套三进的宅院。”李知远乐了,柳家舅舅这个脑子是怎么想的啊,赚钱的花样这个多啊,连他这样明明晓得柳家是圈钱的,都乐意掏这个钱,何况别人。 “已经定过啦!”英华得意的笑,“我拿私房钱定了二十套。我二哥和八郎赵恒他们都是爱踢球的,我先替大家都定上了,咱们悄悄的,等大球场盖好了再和他们说。” 这是打算周边配套设施都弄好了,再盖大球场涨价卖吧。 李知远坐在马上看看四周,起伏的山脉不高,绕着中间的平地圈成一个半圆。柳家的大宅在五柳镇的东侧,圈了东边的两个山头进去。五柳镇的东边有几十间整齐大宅,约占五柳镇四分之一的面积,这块西边群宅之间弄了一条长街,街上商铺都已经开满了。西边大大小小的宅院无数,靠着镇子的边缘,还有几栋小宅在建。一条大道从镇西穿过,直进群山,那里头就是柳五姨占下来的山地,大家的别墅都在那里边。李知远看了半天,觉得镇西将来会很热闹,但是陈夫人和沈姐若是想出门走走,还在山里方便,便问:“山里的别墅都卖光了?” “还有一大半的地方空着呢。”英华和李知远不说假话,笑道:“不过现成的没几间了。打算住山里吗?” “嗯,若是能搂个山头在院子里更好。”李知远对英华眨眼睛,“贵点没关系,只要好住。” “有!”英华撸袖子并手如刀,虚虚朝李知远砍去,“我舅舅别的爱好没有,最爱宰土豪。走,带你挨刀去。” 他两个带着一群随从,沿着青石板路一路嘻嘻哈哈进山,从瑶华家大门口经过,恰好遇见一群梅家儿郎出来,有两个手里还拿着蹴鞠,打头的就是梅四郎。梅四郎看到李知远,脸色不大好看。 李知远下马扶英华下来,两人并肩跟梅四郎问好,梅四郎回了个礼,说:“你们这是要进山?进去转转就出来转,看天要黑了。” 英华亲亲热热答应了一声,梅四郎就冲李知远点点头。李知远情知这个时候说别的也不合适,也含笑冲梅家子弟们点头。他的目光在一群里一溜,就看见一个生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美貌少女的小伙儿朝人后缩。 这是梅十一郎,心虚了吧。李知远心中冷笑,决意惊他一惊,故意盯了梅十一郎一眼,转过头来和梅四郎说:“家父病刚好,正和老师在三省草堂商量办秋闱考前辅导的事儿呢,这几位哥哥弟弟,都是打算去三省草堂读书的吗?” 梅家这些堂兄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梅四郎瞧着李知远又恼火又尴尬,没说话。人堆里的梅十一郎果然禁不得激,在人背后道:“李知远你寡情无义,你还有脸跟我四哥称兄道弟!” 李知远大笑,对着人堆做了一揖,道:“哪一位这样恼我,还请出来见一见。” 梅家子弟都不悦。这个梅十一郎平常跟兄弟们都不大合得来,他出头挑事儿,要是挑的别人兄弟们自然替他出头。可是李知远这头是梅四郎的连襟,那头是李大人的儿子。李大人教书也很有一套的好吧,哪怕做人要有骨气不必拍老师马屁,平白得罪人干嘛。 梅十九郎最小,家里的事他一丝不知,但是他晓得是因为姐姐的缘故误了他们兄弟的部试,所以他看和姐姐走得近的梅十一郎就不大顺眼了。自家姐姐不好说她的,堂兄还不能借外人的手弄他一弄?梅十九就笑道:“十一哥,你有本事说人家,你有本事站出来呀。” 梅十一郎黑着脸站出来。李知远看了他半日,笑问:“咱们在泉州见过?” 大家都看着他们呢。梅十九凉凉的说:“慎之哥,你不认得他,他认得你。从前他背着人拿糖块哄我,要我指李知府公子给他认。” 英华站在李知远身边,一边笑一边扳手指头玩。这个李知远贼坏呀。给梅十五娘送小诗小词的,有一半的可能就是这个娘娘腔。李知远不认得他,他去背着人去认李知远,他能干什么好事儿? 梅四郎的脸色果然变了,忙道:“自家兄弟,说什么呢。十九郎,你带哥哥们踢球耍子去,十一郎,你留下,咱们聊聊。”又对李知远说:“慎之,你请自便。”从人堆里把梅十一郎提起来,跟拎小鸡似的提回家去了。 李知远笑一笑,对英华说:“走吧,咱们接着看房子去。” 走了一阵,英华看李知远面色不愉,轻声道:“放心罢,令尊早使人盯着梅十一郎了,我娘也使了人盯着他。他的那个相好,前两个月在泉州露了一面,现在藏在杜十七那边,杜十七也使人盯着他呢。” 这……英华她什么都知道呀,李知远好生纠结,人家知道的比他还多,他方才还拿定主意要瞒着人家,何以竟至于此! 139李公子笑纳投名状 李知远在山里逛了半圈,还是看中一个五柳镇上规规矩矩的五进宅院,这个宅院东西两边有三进的跨院,后头的花园极大,还真圈进去一个不高的小山头。宅院前厅后舍齐全,花园后头还有下人群房,梁柱门窗都没有雕花装饰,朴实无华,但是屋宇高大,通风透亮,看着就很舒服。只是宅子前头略小,后头花园又太大,出了门再走几里就能赏玩清凉山的山山水水,花园太大略觉画蛇添足。清凉山一带地价这么贵,买花园着实不划算。五柳镇建的比山上的别墅还要早,这间宅院建成也有几个月,看的问的人很多,下手的一个都没有。 李知远还就是看中这个花园了,他觉得沈姐不好出门,便是母亲陈夫人,她老人家非有要事也是不出门的,二门以内有个大花园,他两个娘得闲出屋门走动走动,与身体有益。所以李知远就拿定主意要买这间大宅,问英华售价几何。 英华说售价二千两。这个价钱,若是在从前的曲池府城,也就刚刚够买这么样一个大宅。李知远甚是不安,笑道:“太便宜了吧,为着亲戚面上好看,再加点?” 英华大大方方说:“若是亲戚来买,还能便宜点,我卖把你,还多收了点呢。” 李知远吸气,奇道:“我心里替你算算,加上地价,没有四五千两拿不下来。” 英华笑,道:“照平常的算法是要四五千两,照我舅舅的算法,卖你两千两他还有的赚。你放心抬银子来换房契就是。” 李知远是真心喜欢那个大花园,掂量再三,道:“太便宜不好意思要啊,亲戚们面上略便宜是情份,便宜太多就是占便宜了。二娘子给个实在价吧。” “也成。”英华思量一会,笑道:“三千吧,对外头人来说,这个算成本价。其实我舅舅那里另有一种算法。那个我得闲了替舅舅算一算,越算越糊涂,我舅舅我娘都说是赚的。” 原来他家英华还是有不会的啊,李知远小时候调皮,在后宅总挨打,所以他爱在前衙玩耍,他认字学算术都是府衙管钱粮的小吏教的,那个小吏还写了本天算术的书呢,李知远觉得自己也算师出名门,对柳家的帐起了好奇心,就问:“怎么算的?你说给我听听。” 英华皱眉,想了半日,才道:“虽然我舅舅说这种机会也只有一次,便是人家学去了照着做,也只能跟着我们的脚步走,但是柳家是下了封口令的。”她这样一说,边上站着的几个管家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就对另几个说:“咱们替李姑爷前后巡巡,看看还有哪里不妥,现拉几队人来改。”不相干的人都走了,除了紧跟英华的小海棠和三叶嫂子,只一个三十来岁黄胡子的管事留下来,夹着一本记事簿,含笑站在一边。 英华朝那位管事笑一笑,那个管事点点头,她才道:“知远哥哥,你看这个五柳镇,镇上的人家不是替柳家做事的,也是生意和柳家有关系的。虽然是柳家牵头,其实,可以说柳家是举沧州之力营造三分之一个新京城。” 英华指点五柳镇人家,那一家是沧州林家,林家只管供砖,柳家用的大砖小砖方砖花砖,全是他家的。他家是在清凉山开窑烧还是外地买,柳家不问。柳家算好了用量,十日一次发调单给他家。他家拿调单去柳家的船队车队开条子,调运到清凉山各工地上去。因为林家只采办砖一项,他家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砖上,专门钻研怎么烧制又好又便宜的砖,柳家给的价比市价略低可是量大。林家还是很赚的。砖、瓦,房梁门柱诸如此类,盖一栋房子可以拆出几十样,每一样都有一家甚至几家专供,总价自然就降下来了。英华只晓得每一样都是便宜的,但是人家是怎么弄便宜的,那是各家自己发家致富的秘诀,英华还真不清楚,所以她算不出来。 李知远听她这样说,就晓得这个果然是她算不出来的,他也算不出来。只怕柳家随便哪一个都算不出来,柳家舅舅估计也不会真细算,大帐面上是赚的就足够了。 头顶的红日移向西边的群山,风从山里吹来。五柳镇上白色炊烟缓缓升起,散落在清凉山各处做工的人跟回巢的鸟儿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五柳镇汇集。英华这几个月看惯了这样的景色,拉着李知远下马让走路的人。李知远看着原本空旷的街道上,先是走过马队,再是车队来来去去,最后是扛着各样工具的工匠小工们成群结队涌进镇,他心里算一算,就这么一会功夫,就有三四千人进镇,沧州柳家,在清凉山有多少人! 英华一路都在忙着和人打招呼,大多数时候喊七舅公十三叔之类的,也会喊几声二十九婶十六姐这样。男人看到站在她身边的李知远,点个头笑一笑,最多问一句婚期定在哪天。女人们就可怕了,站定脚问李知远的年纪,问他科举成绩,又问他可有兄弟,听说他兄弟还小,又问堂兄弟表兄弟,含蓄的表示等结亲了婶婶上你们家玩去,奔放的就直接问李家亲戚有没有读书好还没有婚配的。 李知远实在招架不住啊,只能闭着嘴傻笑装柱子。英华招架了几位,也扛不住了,拉着李知远落荒而逃,从镇外绕路回家。 镇子的边缘还有几个宅院在建。想是因为工匠们觉得离住的地方近,想多做活,还没有下工。工地上人来车往,极是热闹。离着那块有一座小山,那个小山坡上还蹲着两堆人在看,右边一堆人英华不认得,左边一堆里头显眼的就是天长杜十七公子,那厮看着柳家的工地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身边十来个管事模样的人,脸色也不大好看。右边那堆的差不多也是一样的表情。 看到英华身边的黄胡子管事,山头上的两堆人脸色就更难看了。右边那一堆带头的是个四十多的大胡子,瞅一瞅走过来的是婷婷玉立的少女,脸上是真下不来,带着人下山走了。 天长杜十七站起来,先跟李知远拱个手,问:“在下天长杜十七。这不是王二哥吧,李慎之?” 李知远冲他拱拱手,笑道:“在下李知远,十七公子,久仰。” 杜十七脸上的笑意都露出愁容,再跟英华打个招呼,他就扭头接着看山脚下的工地,一点都没有偷看被主人捉到的觉悟。 英华也很大方,示意李知远走人。李知远摇摇手,笑道:“我也看看柳家是怎么盖房子的。” 杜十七又是抖眉,又是眨眼,极是伤心的感慨:“一个三进小宅,从打地基到院门上锁,只要十来天,柳家这么快,叫我们怎么活啊。” 英华和那个黄胡子管家对视一笑。底下几间三进宅院连成一条小街。顶那头的已经在装门窗,中间的在砌墙,靠小山这边的还在打地基。装门窗的那个院门口,停着几辆大车,脚夫们正在下现成的大小隔扇和护窗板,边上站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唱数,记数,完事那车队又朝前行了几十步,接着下门框,窗框。砌墙的那几个院里就有人过来办交接。 一个帽子上拴了一缕红线的管事从那家的大门出来,一排等候装门窗的小工已经在师傅的指挥下扛着门扇和隔扇,流水一样进去了。 李知远的耐性和杜十七一样好,真的就蹲在这里看了好大一会,等里头出来个人请那个头上带红线的管事又进去,他才问同样看的津津有味的英华:“这就要弄好了?” “是呀,要不要进去看看?”英华笑了,说话声也不小。 “好呀好呀。”杜十七如天真孩子,做欢喜拍掌状,他身后那十来个人睁着眼睛都似盲人。 李知远情知英华是故意说把杜十七听的,就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杜十七先行。 杜十七做事甚有分寸,点了三个人跟随,把别人都打发走了。黄胡子管事在前头带路,领着人绕过磊得整整齐齐的砖头堆和干干净净的石灰池,进了顶那头现装门窗的那家。 带头师傅带着几个小工跟着那个红线帽子管事的身后,不晓得陪着笑在说什么。那个管事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开门开窗,觉得不对还要用力摇一摇,使脚踢两下。小工们甚有眼色,不等带头师傅说话,就使着手里的抹布去擦脚印。 那个管事看到黄胡子略停了一下。黄胡子冲他摆摆手,他就接着挨个挑毛病去了。带头师傅看了一眼黄胡子,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两位公子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那个管事屁股后头打转。那一长串人出了厅转侧院门到后头去了,前头只有英华她们几个人。 黄胡子走到青砖院墙边使手轻轻摸了一下,就道:“还平,明日能涮墙了。” 英华就走过去学着人家那样摸墙,黄胡子轻声教她怎么挑毛病。杜十七听见两句,眼冒金光,脚步就不由自主朝那边移,李知远向前踏半步拦住他的去路,又冲他拱拱手,轻声笑道:“多谢十七公子上回送的那匣东西,知远十分感激。十七公子从哪里寻来,可方便说一声?” “这次不白送。”杜十七笑道:“李公子出个价如何?” 李知远想到英华说的,这匣东西是杜十七送来的投名状,这个东西英华收下了,他丈母娘又转交到他家,必定是要接纳杜十七了,所以英华今日才会放人家进来看几眼,他便笑道:“三月请十七公子去曲池府城外赏桃花,如何?” “李公子是痛快人!”杜**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人现在我帐房做事,姓贺,小的们都喊他贺师爷,我听底下人说他和贵亲梅家十一郎是旧相识,最近来往颇多,李公子是打算见一见呢,还是先稳着他?” 李知远略一思索,道:“有没有法子困他五日,不教他出门?” “容易!”杜十七招来一个管家,说:“把你的狗脸露出来给李公子瞧瞧。”又在人家的狗脸上拍了两下叫人走,才对李知远说:“这个狗腿子叫旺财,这事就交给他了。这几天我叫他蹲在秋水楼门口,你有什么事给他捎个信儿就得。” 旺财溜到李知远身边拱手行礼,说了句“小的就去秋水楼门口蹲着去了。”居然一路小跑走了。 杜十七还想凑过去偷师,这一回先客客气气跟李知远打商量:“现在我能过去了吗?” 李知远摇头,杜十七凑到李知远耳边轻声道:“那是沧州出了名的赛鲁班柳二丁,我出三千两都挖不来他,让我过去偷听几句算桃花酒的利钱如何?” 李知远依然摇头,笑道:“偷听不雅,小弟到时候可以多请兄台吃几杯酒。” 黄胡子柳二丁抽空回说:“那个外号是人家瞎叫的,我不认。十七公子想学,也不消三千两银子来挖我,正经提只公鸡两瓶酒来拜师,依十七公子的聪慧,三年就能出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吗?赛鲁班他还是个木匠啊,天长十七公子认个木匠为师,这种玩笑开起来不好玩啊,杜十七无奈的苦笑。 倒是英华笑嘻嘻喊了声“二丁师傅。”柳二丁乐呵呵抓头,笑道:“小小姐别闹,师傅不能乱喊,八小姐晓得要生气的。” 英华笑嘻嘻的答应一声,柳二丁就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领着他们出来,一路两边的宅院都没有装院门,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得见里头的情形。 柳家的速度果然是极快的,挖地基的那队人已经扛着家伙走了。街边空地上又来了一队马车,运的是打地基的大块石料。柳二丁过去瞄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两块大石,马上就有人使笔在那两块上涂了两个x,来人把这两块抬到空马车上去了,送货的连忙赶着马车走了。 李知远瞧的有趣,一转身又看见杜十七看着那边屋顶双目又放光。原来那边屋顶上的瓦盖好了,四五个汉子在屋顶上使劲蹦,蹦一会底下就有人喊他们换地方,他们再蹦几下,蹲下去理瓦。 柳二丁还在一边摇头,说:“房子盖的快些没什么,盖瓦不能快呀,他们这个新办法,顶多只能保三十年不漏。” 英华笑道:“十年就要重捡一次啦,二丁师傅,住三十年要是还不把屋顶翻一翻,屋檐上就该长满草了。” 柳二丁还摇头,说:“话虽如此,做活还是要求高一点好。他们这群小兔崽子,就学个盖瓦就出来挣钱,跟什么都不懂没两样!” 柳二丁话说的不好听,可是房顶上下的十来个汉子们都跟听圣旨似的,一个两个都下来了,大师傅大师傅叫得亲热,连站在一边的几个四十五十岁的老师傅都陪着笑,求大师傅露一手。 柳二丁摆手,道:“我陪着小小姐转呢,没空。” 有几个活泼的工匠大着胆子看向英华,被三叶嫂子瞪回去了。英华看看三叶嫂子,对人家无奈的笑笑,那几个青年工匠哄笑着爬上房接着跳去了。 天色昏黄,柳二丁也不肯再带着英华逛,带着他们走回头路。杜十七出了这条小街就和李知远英华告辞。五柳镇都是自己人,何况英华身边还跟着几个王家的管家和三叶嫂子还有使女,又有李知远陪着。柳二丁也就带着他那几个人,跟英华招呼了声回去柳家。 李知远因为英华方才喊了人家一声二丁师傅,人家待她跟待孩子似的,晓得这人和柳家是极亲近的,也客客气气拱手和柳二丁做别。 待他们走了,英华就和李知远说悄悄话,小声说:“他是柳一丁的亲弟弟。他喜欢我八姨,他以为没人知道,其实我外祖父全家都知道!不过我八姨说从前错过了就错过了,现在她孀居守着孩儿过日子,不想再嫁,我外祖父倒是很乐意让他做我八姨丈呢。” 李知远一本正经点头:“二丁师傅人很好。” 英华趁着三叶嫂子走到前头去了,飞快的说:“我觉得我八姨其实是乐意的,就是八姨家的表弟表妹肯定不乐意,八姨又舍不得把孩子交给婆婆抚养,就这么僵住了。” 英华对李知远说外婆家的八卦,虽然因为她八姨的事情眉头微皱,但是李知远觉得她这个样儿甚好,这才是个无忧无虑小媳妇的样子,他看着她的侧脸,一直微笑。 李大人带着儿子在三省草堂住了一夜,第二天他老人家也都没舍去看新买的房子一眼,只打发儿子回家搬银子买房,他只在三省草堂和王翰林商量编教材的事。 李知远在曲池府住了两天,到柳家交银子交害房契,就忙着搬家。英华得空就去镇上新李府替他瞧几眼,大家都忙的差不多把梅十五娘忘掉了。没想到梅四郎亲自寻到曲池府李家去了,沈姐出来说李知远押着行李到五柳镇上去了,梅四郎又追回五柳镇,先至王家问英华李知远家新宅在哪里。 英华看梅四郎神情又急又恼,到底是从小看她长大的姐夫,她虽然恼人家妹子,待这个姐夫还是亲厚的,就问他:“姐夫,怎么了?” 王家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不论是王翰林老两口,还是瑶华,还是英华,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态度都无可挑剔。梅四郎叹气再叹气,还是和小姨子说:“十五娘离家出走了。留了封书信说她要和李知远算帐。” “啊!她一个人走的吗?”英华大吃一惊。 “还有十一郎那个王八蛋!”梅四郎提及堂弟,满腔怒火,“他也留书与我,说十五娘的事就是他的事,他会替十五娘出头。” 英华愣了半天,只能说:“令弟和十五娘姐姐兄妹感情真好。” 英华亲自带着梅四郎到李家新宅。李知远也才到,正看着人搬家具呢,看到梅四郎和英华一起,他就问连襟:“姐夫寻我何事?” “十五娘找过你没有?”梅四郎是真着急,十一郎才二十出头,生得又美,十五娘也是十八*九的妙龄女郎。别说十五娘养在深闺极少出门,便是十一郎,他也就在泉州府城逛逛,从来也没单身一人走路啊。这样两个人,连个随从使女都没带,留下两封书信,带了一包碎银子就朝外头跑,还告状,分明是给人贩子送钱去的! “没有。”李知远摇头,苦笑道:“她来找我来了?” “她离家出走了。”英华忙道:“你从府城来,听说过什么风言风语没有?” 李家使人日夜换班盯着梅宅呢,盯梢的那几个跟柳家盯梢的都认得了,半夜大家还会换班去小解什么的,梅十五娘是几时走的,是怎么走的,估计李柳两家都比梅四郎清楚。不过李知远另有打算,他并不想现在告知梅四郎,所以他只是摇摇头,说没有。 梅四郎说声得罪,叫英华自家小心回家去,他忙忙的就走了。英华看着姐夫匆忙的背影,跺脚说:“这个梅十五娘,又不晓得要闹什么新花样,我去跟娘说,也使人找人去。” 李知远忙拦她,说:“没事,人没丢。咱们两家都使人盯着梢呢,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现在人在府城外的一个小镇的旅舍里,好像在等什么人。放心吧,不会让她们兄妹真出事的,我盯着,就是看看能不能把她们背后的高人钓出来。” 千里送从来都不是纯洁的 英华看着李知远,看了好一会,才笑道:“就此做个了断,也好,不然我姐夫心里总有个疙瘩。” 李知远苦笑长叹。三月的春风,带着香花的芬芳,吹得人身上软软的,李知远看着英华的侧面,不由柔声道:“府城外桃花开的甚好,你几时得闲?芳歌想趁嫁前与你一聚,咱们三个一同出门走走,如何?” “舅母不日即到,候她到五柳庄,我要把手头的差使交给她老人家,总帐房那边调了两个人回沧州去了,只能我顶上。”英华一边为没有空和李知远去看桃花惋惜,一边在心里算芳歌的婚期,哎呀惊道:“糟了糟了,天波府那边的运家具的船怎么还没有到不晓得杨家九妹晓不晓得去催。那边明日开始涮墙,若是五日之后家具不到,先到的帐幔陈设和器皿等物还要在曲池仓库暂放几日,我得提醒管事们把仓库空档留出来。还有,新京城城里只有东西市的位子确定下来,十几条主要的街道怎么分三家还在扯皮,我娘和我舅舅都在忙这个事。杨家的事情在杨九妹回来之前是我暂时看着,为着这场婚礼,京城的如意刘家和喜张家会提前一个半月来,我今天就得在五柳镇这边给他们找好仓库,准备住处。你们家办喜事的人手够不够?” “人不少,估计也应付得来。”李知远想到嫁妹子,也有些忧愁。他母亲只管二门以内,沈姐是不能出头露面的。他老子现在这个势子,显然是一心扑在编书上,估计妹子成亲的事会甩手给他管。他自家还没有成亲呢,怎么管都怕会有错漏啊。李知远叹一口气,道:“杨家的人几时到?” “李夫人在杭州住着呢,估计会在四月中旬等八郎他们到杭州,再一起过来。”英华啊了一下,猛然想起来,笑道:“东京人家小到办桌酒请朋友,大到婚礼,极少有自家人操持的。办婚礼最好最出名的就是如意刘家和喜张家。刘家带到清凉山来的会人多一些,要不然,我让刘家拨一半人到你家去?” “他们来了让他们干什么?”李知远想起来在泉州也有那样的行当,不过他家从没办过喜事,人家家办喜事也不会让李衙内帮忙,他去了顶多吃几杯酒就走,所以他现在就有些抓瞎,英华提醒,他才想起来他家也可以请如意刘家来的嘛,请人家来干什么,英华在,问她就好。 “除了掏银子和嫁女儿这两桩,什么都能让他们干。”英华笑了,道:“要请他们办,你们家的人只用看着,准备好几间屋子给喜娘和女管事歇息,他们会提前两三天过来,帮你们布置喜堂,桌椅陈设一应都是他们的,你们家的家具可以先不摆出来。他们看过嫁妆单子会帮你们配抬箱,安排嫁妆游街的路线什么的,到送嫁妆的前一天你们把仓库打开,使可靠的人守在一边看着就成。估计喜娘还会给芳歌妹妹的使女教些婚礼和洞房的规矩。大致就是这些吧,反正我姐姐成亲时,是这么弄的。我们家连喜酒都是包给樊楼的,自家的人一个没用。” “这样!就用如意刘家。”李知远别的不会,数银子是熟练的啊,立刻道:“喜酒顶好也包出去,我也去府城寻寻,看看哪家能把我家的喜酒包去,可以省多少事!我们把家搬到五柳镇来,亲戚们来吃喜酒,还要安排住的地方!买家具的单子又要重写。”李知远抚额,叹息道:“桃花看不成了,英华妹妹,暑天再请你赏荷花,如何?” 暑天梅十五娘的事情必能尘埃落定,到时候估计就要提他们两的婚事了吧,英华想一想,低头笑而不语。 李知远说完话也反应过来,他心里也极是盼望和英华早日成亲,英华微笑,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就扭头看身边来来去去搬家具的管家们。 李知远和英华不再提办婚礼的事,三省草堂的书房里头,王翰林和李知府却在商量他两个的婚期。本来李家有意去年就娶的,只是英华的大伯去世,亲大伯的孝必需要守,所以李家也不曾提。芳歌的婚期定在五月,英华三月才出孝,若是好日子放在四月,是真来不及,五月除了初五又没有好日子,李知远还要赴秋闱,最晚七月初就得走。所以,他两个成亲,要么是六月,要么就是年底。李大人特别想六月娶儿媳,王翰林年底还不舍得嫁女儿,两个老朋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肯让步。 李知府讲道理:“秋闱远儿和青阳都要去,我们家两个老的也要去,就留个沈姐在家不顶事啊。你看,我攒了二三十年的箱子底,总要有个能干的人替我守着吧。英华早几日嫁到李家来啊,我把家里钥匙都交给她管。” “俗。”王翰林嗤之以鼻,“你那几根骨头你自己刨个坑藏起来。我女儿嫁妆还没有备好,煮饭都还不会,我家夫人还要慢慢教。” 李知府嘲笑:“尊夫人也就一个蒸米饭拿得出手,别装了。至于嫁妆,意思意思就得了,我们家别的都缺,就是不缺钱,令爱六月嫁进来,我就先给她千两黄金做私房零花,如何?” 王翰林:“呸,谁稀罕你那几锭金子。你嫁女儿就要十里红妆,我嫁女儿你叫我意思意思?”一边说一边就在他书房的架子上翻了翻,翻出一个嫁妆单子甩亲家脸上,“陪嫁藏书楼你家还是跟我家学的,我告诉你,这才得一半,我家闺女才不会意思意思嫁出去,我要慢慢备!嫁!妆!” 李知府看都不看,把这个单子丢一边去,冷笑道:“我女儿的嫁妆是从生下来就开始备的,十八年!你现在不嫁女儿,明年看我抱外孙,你眼红去吧。” 王翰林大笑,“我不光有三个外孙,,我还有五个孙男孙女,你有吗?” 李大人被亲家打败了,幽怨地挪到窗边,才坐下又精神抖数再战:“我是没有,所以,好亲家,快把女儿嫁过来吧,我有孙子,你添外孙,多好的事。” 王翰林犹豫了会,道:“英华外祖父柳家现在缺人,缺的厉害。英华没嫁还能给她舅舅搭把手,嫁到你家,还能似现在这样出门?尊夫人那里过不去吧。” 提到陈夫人,李大人也叹息,良久才道:“咱们年底办婚事吧。拙荆一辈子也没出过几次二门,过了六月我带她去趟京城,让她好好看看京城的女人是怎么活的。陈家老太爷教孙女的那套,前朝是好的。本朝的天下,足有三分之一是女将打下来的,女学又兴,怎么还能让女孩儿们总困在家里呢!” 看得出来,李大人对儿媳妇天天在外头跑没什么意见,王翰林心底那一点小小的担心也烟消云散了,他两一时兴起说婚期,议定了婚期在年底也就不再提,把心思又移到编书上,王翰林就道:“我给先帝讲书的时候,官家旁听曾经提过办小学的事,官家说到反切可以从小开始教,你觉得呢?” “反切……小学生就学,那还得重新编表呀,”李大人皱眉,“这个我也只是粗通。你有合适的人弄?” “梅亲家,他家四郎更是青出于蓝。”王翰林也皱眉,“我想现在就把梅亲家拉过来一起干,可是他家十五娘这个事……叹,误事呀。” “老梅的为人我信得过他。他才是真一心治学的人,要不然咱们两专程上门去请他一请?”李大人道:“私事是私事。咱们把这套书编出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那些虚的吧,再过二十年,本朝读书人提起咱们三个,都要喊声老师,这份荣耀,我不信他不想要。” “从前咱们三个结伴进京赶考啊,一转眼满鬓华发。”王翰林感慨。 “走,找他去!儿女的事,让儿女们自己去解决吧。”李大人起身。 能自己解决问题的,估计也只有李知远一个人,李大人最喜欢把事都丢给儿子干,他老人家乐呵呵跟在后头给儿子擦屁股打闷棍,李知远的成长,就是丢出去捅漏子,回家挨闷棍的血泪史。李知远一路被敲打着成长,如今李大人擦屁股的机会是越来越少啦。李大人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失落。 英华虽然能干,她是没嫁的女孩儿,上头又有舅舅姨母和能干的娘给她遮风挡雨,事情和她有关系的,都是过了两三遍手的,凡是不和谐的肯定都先被和谐掉了。所以梅十五娘离家出走这样的大事,柳家舅舅知道,柳三娘知道,连王瑶华都知道了藏在心里,只有英华,柳氏夫人觉得先瞒着她比较好,她就不知道。 梅家子侄散出去四处寻找,五柳镇上的人本来就抱团,大家不晓得梅十五娘视王家女婿如梅家物件,听说梅家走丢了两个使女,都很给面子的帮忙找线索。就有一个喜欢半夜起来尿尿看星星的工匠说二更的时候月朗星稀,他看见梅宅方向有两个人朝曲池方向走了,因为柳家半夜送急信出去的也多,梅家又是柳家亲戚,当时他也没想那么多。他还谨慎,听说梅家丢了使女,晓得不要乱讲话,央了工头带他来和上头说,恰好路上遇到英华,工头是认得小小姐的,上去拦三叶嫂子,让工匠把这话说了。 英华思量她姐夫到处乱撞也不是办法,不如给他透点消息,再说,柳家工匠来报信,她也没有立场拦住人家不说。所以她就先谢过工头和工匠,命人带工匠去梅家说话。 然李知远起意是先瞒着梅家的,所以她安排完这个事,又掉头回去寻李知远,把人家看到梅家跑出来两个人朝曲池方向走的事和李知远说知。 李知远笑一笑,道:“那样我得抓紧点,我现在去那个镇上瞧瞧,你有没有空和我同行?” “有。”英华连忙答应,使人回家和她母亲说她出门,速速的备马。少时柳三娘骑着马亲自过来,递把女儿一顶帷帽,又意味深长的盯了女婿一眼,留下老当益壮的老田妈和七八个忠仆押阵,才放他两个出门。 他们这一行人跑马至曲池府边上的那个小镇外,离着镇子二三里远就有柳家的人和李家的人结伴过来接,领着他们绕开大路走小道到那个旅舍后门外。李知远示意家人们留下,带着英华,还有一个甩不脱的老田妈进去,在盯梢的人带领下进了梅十一郎租的那个院子隔壁。 乡下地方,屋子二楼都低矮,窗洞开小,从外头看二楼窗眼是黑洞洞的,李知远带着英华上了那个楼,守窗边的两个人就站起来让,其中一个英华认得,就是那一年潘菘死时拉她进李家差点被揍的李知远远房表兄。 英华就对着人家行了一礼。表兄笑着摆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知远拉英华贴窗朝下看。这边的窗正好对着那边的院子。可以看得到那边院子是正经给客人居住的地方,曲尺形的两层楼,靠墙是砖砌的宽阔台阶直上二楼。院子里有一树桃花,花下摆着几张方桌儿,有两桌上摆着酒菜,两桌吃酒的俱是书生模样,想是一伙的,一个人拿着本诗集,一边念,一边拿手里的筷子敲酒盏,余者皆摇头晃脑做陶醉状。 李知远轻轻咳了一声,带着笑意说:“风流才子们的诗会,昨天斗了一天的诗了,今天有人把无意中得到的绝世诗本子拿来卖弄。”英华不解的看他,他拖长腔调笑道:“萧明公子的珍藏。” “有什么用?”英华不解。 “他那本诗词集,是他上府学时他老子一两银子一首收来的。”李知远笑,“他哄人家姑娘的时候就爱抄一首两首。起先我们听说他能诗能词,都惊为天人。有次他家管家给他晒被子,不小心把这本诗集掉院子里了。于是我们就把他那本诗集拆掉,一人分了二三十页去抄。抄完把他的诗集本子又重订起来放回去了。然后我出钱悄悄给他印了两百本,他不知道啊,隔十天半月甩一首出来送人,我们就悄悄给人家姑娘送一本诗集。所以他在泉州极有才名,可是收到他情诗的小姐们,都是收下就算,没有一个肯搭理他的。” “他就没发现?”英华无声大笑。 “发现了。他一使钱,印书的铺子就把咱们抄的底稿都给他送去了。”李知远苦笑,“所以他给我下了套,弄了个青楼姑娘要死要活要嫁我啊。后来他跟我打和,求我把书都还他。我都还了。这本还是从他杭州书房里翻出来的呢。” “原来梅十五娘那里的情诗是这样来的。”英华轻轻啐他:“我就说呢,有好几首都错了韵,原来是一两一首收来的。他给我表姐送的诗词还可以,想来收的价钱略贵。” 李知远含笑点头:“那本我也偷来了,就是他们现在念的。” 表兄在一边带笑说:“梅十一郎下来转了几个圈了,说要借诗集一看,旧的那本已经借给他们了,估计梅家小姐正照着印好的诗集在找呢。这几个念诗的,都是好不容易找来的会吹牛B,我让他们一边赞诗,一边吹捧诗人是不世之才,状元之才,文曲星下凡。” 英华带笑从窗眼看,一个长的极俊的青年公子从楼上下来,正是梅十一郎,他愁眉苦脸到旅舍前边转了一转又回来。坐酒桌边的一个书生拉他来吟诗,他也坐下来了。 少时梅十五娘居然也出来了,她端庄大方的走到那几个人面前,施礼讨诗集看,读诗的待女客极是客气,双手奉上。梅十五娘谢过他,捧着诗集上楼去了。 李知远乐呵呵道:“成不成就看梅十五娘的心有多大。咱们走吧,这里又黑又闷气。等一会叫他们到镇外回话。” 这是要拿真才子萧明哄梅十五娘?那人长的俊,又会哄女人,若是送诗送词的人是萧明,只怕梅十五娘更乐意嫁他吧。英华跟着他下楼,一路走一路拿眼睃他,不停的笑。 他们到镇外略站了一站,就有人来报:“梅家兄妹为去不去杭州吵嘴了。” 李知远忙道:“使人个装给贺师爷捎口信的,说他临时有事去杭州了,让他们两个去杭州碰头,地方就挑萧明家隔壁。可以给秋水楼去信,放贺师爷出来吧。” 柳家的人站出来拱手,道:“李姑爷要是用不上贺师爷的话,我们还有有他处。” 李知远笑道:“我用不上他了。你们提他去吧。” “我们就在这里守他。”柳家的那个又跟英华唱个喏,掉头就去。 李知远笑对英华说:“怕梅家兄妹遇到坏人,我亲自盯着他们去杭州罢。我们家搬家的事,英华妹妹可否搭把手?” “你去,我使杏仁到你家去照管,不过府城那头就不好替你管了。等你回来自己收拾箱笼罢。”毕竟还没有成亲,英华答应的不太干脆。 “那头我来家再理,这头照管几日就成。”李知远极是干脆,“走,我先送你回五柳镇。” 这一头李知远依依不舍送英华回家。那一边,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在热情的诗友的指点下,也踏上了去杭州寻人的旅程,一路也不是没有遇到不长眼的拐子想拐人,可惜李家的人看的紧,还没近他们兄妹十丈之内就被打发掉了。梅家兄妹二人一路顺风顺水到杭州,住到贺师爷指定热心诗友大赞的西子湖畔的小旅舍——紧邻就是萧明为了娶亲买下的新宅。 头一晚歇下,第二日清早起来,就看见旅舍的主人站在院子里的柳树底下,一边吹着软绵绵的春风,一边感叹说:“今日大才子萧明又要办西湖诗会了呀,不晓得这次又会有几位大诗人会来。” 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两个听说,对望一眼,俱都眼睛发光。 141诗为媒 阳春三月的西子湖畔啊,便是无人吟诗,捡那杨柳依依,小桥流水,烟雨朦胧的所在略站一站,也能拼一句“行尽江南都是诗”的句子出来。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站柳暗花明的河堤边上,眼看着一艘一艘精致华丽的画舫满载大才子小才子和才女,争先恐后从身边擦过,两个人都是无限神往。 少时萧明公子自宅门出来,冠袍潇洒,行动时那一种说不尽的风流才子态度,迷倒一大群围观姑娘和一小撮爱才的男子。 梅十一郎虽是心有所属,也幽幽道:“做人就当如此过日啊,我若是似他一般能诗就好了。” 梅十五娘抿着嘴,面现凄苦。原本在泉州时,她一心一意想着嫁嫁李知远,小半是因为李知远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又是个考得起的,大半是因为李知远寄给她的那些诗词啊,虽然那些诗有些写的不大好,可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道理她是懂得的,只要李知远有诗才,便是人品差些,为人好色些,她能日日守着这人看他写出传世华章,便是她对人家没有爱只有恨,她也认了。 她是真没有想到李知远寄给她的情诗都是从萧明的诗集里头抄来的。所以她得到了萧明的两本诗集,翻过第一本已经对李知远失望至极,翻到第二本又对萧明仰慕到极点。萧明这般大才,绝不容李知远盗世欺名盗他诗哄人。她要拿着李知远抄的那些诗去找萧诗人,要当众揭穿李知远的画皮,让那个骗子身败名裂不得好死!同时她心里还有深深的遗憾:为什么那晚赴会的不是萧诗人本人?如果是他,该有多好。 若是梅十一郎独自一人出来,只怕单凭他的美貌,也会有人邀他上船同去诗会,然他和女子同行,一路过来过去拿眼睃他的人不少,却无一人前来打扰。便是与萧明同行的一位诗人远远看见梅十一郎,极是惊艳,再瞅一眼他身边的姑娘,也没好意思跟萧明说:哎,那边那个少年看上去很有才,可不可以请他同行? 萧大才子的诗会,以从来不发帖子请人闻名苏杭。只要你想去,或是有有才的朋友引荐,或是自荐,当场吟诗一首即可。萧大才子还极是爱才,只要当场吟出来的诗还过得去,贩夫走卒都引为座上宾。他又有钱,又舍得花钱,每办一场诗会,吹拉弹唱的必请江南一带最有名气的名伎,倒酒全用的青楼花魁,还得是出口成章满腹诗书气自华的那种佳人,谈吐不清雅的不要。 萧才子的诗会都挑的是景致极清幽的所在,若是有闲人来围观,他也不驱赶。萧大才子诗会,喜欢诗词的乐意去,喜欢看美人的乐意去,喜欢看热闹的格外乐意去。三五个月功夫下来,萧才子每个月办一次,每次办三天的诗会就成了西湖盛会,到那几日,小半个杭州城的小商小贩都要挑着担着推着车儿跟着萧公子走。 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孤身两个到杭州来,又没得朋友引荐,又不肯自荐,跟着看热闹的人在外头跑了三天,别说凑上去和萧明搭话,便是连远远看着的好位子都抢不到,只能在诗会外头等着看人家把诗会的诗张榜贴出来。 这日下午诗会散了,他们两个走着回旅舍,就见李知远站在旅舍庭院正中,面带微笑等候。梅十一郎面色大变,弃掉手里提着的一包点心,就撸袖子想冲上去赶人走。梅十五娘比他冷静许多,拦住兄长,冷笑道:“李知远,你倒是很有本事,居然寻到这里来。” 李知远拱手做礼,笑道:“一路寻的极是辛苦。” 梅十五娘啐道:“你这个不脸的强盗,小偷,你偷人家的诗。我要去官府揭发你盗世欺名。” 李知远微笑着看梅十五娘发作,等她发作够了,才道:“那几十页诗虽是我抄的,但是,是萧明央我抄的。我和他是同窗好友,他央我抄几首诗词,我自是与他抄写,抄完了他拿去做什么,我不知道。” 梅十五娘惊呆了。梅十一郎瞧瞧堂妹,再看看李知远,表情也很受惊吓。 李知远命管家把泉州藏书楼的近十年的登记名册送亮出来,正色道:“我从小在泉州长大,泉州府学的藏书楼却从没有去过,这是那几年去藏书楼登记的名册,梅小姐可以翻一翻,有没有我的名字。那晚在藏书楼上和梅小姐见面的人,不是我,是哪个,我也不知道。” 提到藏书楼顶的旧事,梅小姐玉面绯红。李知远的话带有极强的诱导,虽然没有明指是谁,可是一直在暗示,给她寄诗词的是萧明,去赴会的也是萧明。梅十五娘心中那个惊涛骇浪哎,那个泪流成河哎,那个绝处逢生哪。 李知远又叹一口气,道:“在梅小姐你找到我家来之前,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事后我去泉州查了两月。” 梅十五娘没作声,梅十一郎倒是冷冷哼了一声。 李知远又道:“捎那些诗词与梅小姐的,是闻慧娘,她也在去年十月小产死掉了,她是萧家媳妇吧,梅小姐可曾去她婆家吊唁?也不只是她,藏书楼守门的,女学宿舍守门的和服侍过梅小姐的,连府学守后门的,去年十月底一共死了十来个。” 梅十五娘面色大变,她晓得闻慧娘死了,也晓得女学死人了,她只说是李知远怕她回曲池纠缠她才杀人灭口,却不晓得去年十月底因此死了那许多人。去年底回曲池府之前,她就拿定主意要报复李知远这个负心贼,本来她是想着闻慧娘穷,她拿钱买通人家一口指认是李知远,就是有力的人证,不曾想她使十一郎去寻人,才知闻慧娘死了。十一郎说人死了更好,死无对证,李知远不认,还可以说是李知远杀人灭口。李知远也不过是二十不到的青年公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情,又是一心想考功名的,吓一吓他,必会认帐。何况陈夫人出了名的古板公正,梅家家世比李家好很多,娶梅十五娘李家也不亏的。她闹一闹吓一吓,李家便必定会退亲娶她。 梅十五自家心里算计,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虽然本朝妇人改嫁容易,可是她却不肯将就,李知远若有出息,闹一闹嫁他也罢了,若是李知远没出息,她孤老一辈子也无妨。她在家只和梅十一郎亲厚,有话都是和他说的,在梅十一郎面前微露意思,梅十一劝说她:若不嫁人,爹娘在外人面前没脸。横竖李家和王家都是知礼守礼的人,你去闹一闹,那两家绝不会把事情闹大,顶多不成功你爹生气把你送到家庵去,倒也省口舌。若是她成功嫁给李知远,从前藏书楼上的旧事就是一桩风流才子佳人的韵事,将来人家提起李诗人来,必要捎上一句他夫人如何如何,不失为佳话。 这些话都说到梅十五心里去了,她不图李知远待她好,却对诗人夫人的名头志在必得,然她也晓得这样行事不大妥当,所以她平常越发重规矩守规矩,不只自己要言行守规,连待家人都严苛,一来缺什么她就想补什么,二来就似梅十一郎所说,她有道学之名传出去,出了那样的事便是传扬开,别人也不会信的。 自从藏书楼那日到如今三四年,她照着十一郎的思路和她自家的所想行事,结果都在预料之中,爹娘兄嫂从不疑她曾做过错事,到曲池之后她屡次挑畔,嫂子都没有与她计较,她闹事英华也没有发作,王家还替她掩饰,就连陈夫人的反应,都符合她的期望。 只是李知府父子的态度超乎想像的强硬,她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李家是指望儿子读书出头的,李知远居然自家跑去泉州找证据?李大人更是一点也不在意儿子不去部试。就连她自家的大哥,那样醉心功名,居然弃了科举回泉州找爹娘报信,她大嫂也不拦,此事也在她意料之外,让她心中又是歉疚又恼她大哥多此一举,只有爹娘不在她才好行事啊,大哥把爹娘迎回来,她还怎么动作? 李家几个月没有一点动静,她爹娘回来反替她说了一门亲,虽然这门亲事不成,可是她娘还是拿定主意要把她嫁回湖州去。她已经这样了,嫁回湖州去还能寻什么样的好人家?所以她心一横,决意把证据拿出来去告状,便是她过的不好,也要让千刀杀的李知远落不到半点好。 还是梅十一郎待她最厚,替她把存在爹爹书房的证据重又偷出来,又陪她一同离家。 梅十五娘想起来就叹气,为何她亲哥哥就不能似十一郎这样待她?本来她们是在曲池城外那个旅舍等十一郎的朋友同去告状的,没想到十一郎的朋友没来,反倒让她撞见了一群书生吟诗,帮她揭开李知远假才子的皮。梅十五娘就改了主意要先去找萧明,李知远盗诗骗人,她只要和萧明说知,萧明那样的才子,才华好人品肯定也不会坏,一定会助她出头的。 可惜她和十一郎在诗会外围绕了整三天,都没得机会接触到萧明,梅十五娘失望的很,只说明日回曲池府城告状去,真没有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李知远居然自家送上门来,还摆出了当事人是萧明的旁证,这就好比,你以为你出了一两银子买回来一块铜砚,磨墨不好用还漏墨,弄得你两手都是污脏,谁知将水一洗,才发现不是铜砚,是金砚啊。 梅十五娘思绪万千,把几年的心路重在心里走一遍,满面是泪,哭声痛楚,又带着期待和庆幸。 李知远看梅十五娘如此做派,就晓得他猜的没错,到梅十五娘立誓要嫁状元,又等到他府试发榜才来闹,梅十五娘想要什么?她想要嫁得好,还要嫁个有才的。 所以人家才在发榜之后发作,借科举来卡李知远的脖子。可惜呀可惜,这招卡别人容易,唯有卡他不行。李知远微笑着从袖内掏出萧明写信的草稿纸儿,递到梅十五面前,道:“萧明去年十月前后对英华的表姐树娘一见钟情,追求的十分热烈,那位表姐也看中了萧明,约定萧明请父亲来杭州提亲,还让他父亲让几个人永远说不了话,信上就提到了闻惠娘,还有你的两个使女。你自己瞧瞧吧。” 梅十五娘颤抖着接过那叠草稿,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细细看了好几回,哭出声来。她心里实是指望那人是萧明,她收到的诗又是萧明的诗,现成的诗集本子为证,若是此事不是萧明做下的,他定亲之后,写信回家叫他父亲灭口做什么?信中还特别提到要把她的两个使女悄悄弄死,这是为何?高高挂在天上的明月,只要她伸手就能摘下,只要她去行动,有这么多有力的证据在手上,萧大才子夫人的名头比李知远的老婆好一千倍也不止,梅十五娘几乎失去理智,心中已是信了李知远的话,泣道:“原来真是他!他怎么能这样,他为什么要冒名哄我?” “他……大约是爱慕小姐又不想娶罢,所以假冒我的名头,便是梅小姐恼了发作,也是我丢人。”李知远苦笑,面上尽显无奈,他说的真是实情啊,这事从头到尾除了冒用他的名头,跟他真是一点关系没有。 梅十一郎伸头几次去看那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 李知远瞧了梅十一郎一眼,再加了一把火,道:“树娘表姐其实是个极贤淑公正的小姐,若是梅小姐将此事与她说知,她必会成全梅小姐的。” “真的?”十五娘仰面,泪水在面颊流成两道小溪,双目尽显期盼的光芒。 树娘爱才啊,要是这些东西弄到她面前去,她把诗集本子翻一翻,就晓得萧明是假才子了,听说清高孤傲的人恼起来特别不讲道理,到时候就看萧明手段了。萧明搞不定树娘,巴到梅家女儿,结果也不算太坏,就不信他会不肯娶!李知远诚恳的点头,拱拱手,道:“此信梅小姐留用罢,树娘表姐住在离此五里之外的柳家庄上,府上也是王家姻亲,要见她极是容易的。” 梅十五娘把眼泪一揩,毅然道:“十一哥,我们现在就去柳家庄。”她恨了李知远好几年,现在虽然晓得她是恨错了人,对李知远也没有好脸,对那些东西一指,道:“这些东西我有用,就不还你了。” 李知远对着梅十五娘拱手唱喏,“李知远问心无愧,清白公道自在人心。”说完还盯了一眼梅十一郎,才扬长而去。 梅十一郎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家里虽然有点钱,也只是普通乡绅人家,不然不至于把他送到族叔家见世面,梅老爷是个孤傲清高的脾气,在俗事上就不大拎得清,他管教子侄自然是他的那一套,偏他这个脾气吧,虽然不容于世,却得士林夸赞,做官的遇到这种人都是绕着走的,还好梅大人性子也不是特别要强,有公事他就处理,公事不凑到他眼见他只做学问。若是他在公事上也要强,估计他的上司下属十之八*九会凑银走门路把他挪走,高升到冷衙门去专心做学问。 梅十一郎受的是梅家的家教,世事上是真不练达,他劝堂妹的那些话,原是他的至交贺郎教的,贺郎爽约不来,堂妹的事情起了这样大的变化,他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有心劝说堂妹等一等吧。堂妹的事情原是不能和外人说知的,若是他要说此事贺郎尽知,他还真说不出口。所以李知远说的那些话,他虽心有疑虑,想劝说堂妹再想一想,又觉得李知远说的有理,他又不敢劝。此时梅十五娘要带着证据见树娘,他也是如此,没有决断,犹豫再三,还是陪着梅十五娘到柳家庄去了。 李知远不过是扬长出门,哪能真的弃他们不理,带着人手瞄着他们进了柳家的大门,他就弄辆马车钻里头坐下慢慢吃茶,在道边等候。 树娘已经和萧明定亲,她心气儿高,非要萧明秋闱得中才出肯嫁。萧明和他老子商量,做了柳家的外甥女婿,秋闱恩科本来就是撒好处的,走走门路,便是前三百名考不到手,榜上的名次略高些,娶亲才好看。所以萧明的老子给儿子定了亲,留儿子在杭州涮才子的声望,他自家带着一船银子上东京活动去了。 已经定过亲,萧明的诗会树娘虽然去得,却不肯再似从前公开露面。这次诗会三日,她也只有最后一日才去了半日,中饭后就来家,把抄的诗稿拿在手里细读。听说王家的姻亲梅家十五娘求见,她先愣了一下,本欲不见俗人,想到英华待的她情份,就叫请进二门花厅。 梅十五娘见到树娘生的纤弱风流,心里又是酸又是苦。树娘看英华份上,待十五娘极是亲热,执着她的手请她坐,又让梅十一郎的坐——梅十一生得实在是俊美,虽然女孩儿们见面夹着男子不妥,看他长的俊的份上,树娘也容忍他提着个小箱子坐在一边了。 梅十五便在树娘如帘外春风般的招待中,请她堂兄把箱子拿过来,她开箱取出那卷情诗,又把印好的诗本子摆到树娘面前,带着羞意说:“这是前几年妹子在泉州女学上学时收到的诗,听说姐姐爱诗,特为将来请姐姐鉴赏。” 萧明涮才子的声望,自然也不会忘了替树娘涮才女的声望。更何况树娘自家肚皮里还真藏着才,诗会上现限字取韵,她也能当场拼一首诗来。女孩儿家,长相又是才女那一挂的,写几个句子吧,平仄都对,又不错韵,再加上用字清丽,还是大财子的未婚妻,送她才女帽子的人格外的多。这几个月闻名送诗请树娘看的人数都数不清,若是得才女树娘一个好字,才子们都要快活得到青楼去请一天客呢。 似梅十五娘这样送情诗来求鉴赏的,虽是头一个,树娘也不是很诧异,把纸卷儿展开,看得头几首,她也似英华一般,看到韵错了,忍不住就笑了,轻轻啐道:“该死,这厮真不用心,情诗也会用错韵。” 真是王英华的亲表姐啊,看到这些诗的反应都一样!梅十五娘恼的要死,出言指点:“姐姐再看看那本诗词本子。” 树娘弃下歪诗翻诗本子,粗粗一翻就看出来了,她看的这几首诗这本子上都印的有。树娘便觉得奇怪了,将诗本子从头再翻到尾,就在最后几页里头翻出来一个骑缝章,上头朱砂鲜妍,“泉州萧九郎”五个字儿红滟滟的,还有几枚闲章扣在最后一页上,错落有致,极得雅趣,这几枚章都是树娘见过的,俱是萧明的爱印。 “这是……抄的萧九郎的诗?”树娘认得萧明的印章和笔迹,还不疑他。 “抄诗的人和妹子说了,是萧明公子央他抄的。”梅十五娘涨红着脸把草稿捏在手里,羞道:“三年前他送了妹子这些诗,约妹子藏书楼相会,许下和妹子永结秦晋之好,强取了妹子的清白。” 树娘如遭雷击,看梅十五如看疯子。 “妹子等他来娶度日如年,却不曾想他……背了鸳盟又来哄姐姐。”梅十五娘再说这些话已经很熟练了,再说这次没有长辈在场,她也无须跪下装样子,动作就快了很多,就手从袖子里掏出萧明的草稿,递到树娘面前,“这是他看上姐姐之后,写的家书草稿,姐姐看一看就晓得了。” 树娘几乎是用抢的,把草稿抢到手里细看。这草稿纸上确是萧明的笔迹,草稿上涂抹甚多,提到三年前府学藏书楼上旧事,说怕与他婚事有误,叫他老子禁住相关的人不要乱说话,还特别提到梅十五娘的两个使女。 本朝虽然开明,妇人再嫁极是常见,但是没嫁的女孩儿们还是有些避讳的,谁会对着人就说自己被人睡过了?不是疯了,就是真有这事!树娘心中已是信了,脸上还是下不来,把草稿朝梅十五怀里一丢,啐道:“这信上也没有说什么。” “我的两个贴身使女,不明不白死了。”梅十五娘提到此事,心有戚戚,旧年她的两个使女是病死的,她都没有想到这事是萧明做的手脚。 树娘呆了一呆。柳家做事是极强势,但是不伤人命是大原则,和柳家有关系的沧州诸姓,为人都不坏,似这般一动手就要人命的,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事真是萧明做的?树娘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想认,她想了一会,道:“这事我不能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梅小姐,我去禀明我姨母。请你在此暂候。” 142接盘女侠 树娘哭诉至柳五姨面前,柳五姨除了冷笑还是冷笑。树娘说完了掩面大哭,柳五姨也不劝,等外甥女儿哭累了,才问她:“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了?” 树娘睁着泪眼,泣道:“已是定了亲……五姨为何这样问我?” “我晓得你喜欢萧明呢,大半是因为爱他的才。”柳五姨想到英华捎来的信,说萧明的诗本子里的诗是一两银子一首收来的,忍不住不厚道地的笑了,“梅十五把你看的,有两个诗本子吧,若是没看清楚,你再去翻两遍。翻完了你好好想一想,再来回答我,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 树娘不傻,以她那个清高脾气,要讨人喜欢很难,可是她虽是爱使小性儿,长辈们多半还是喜欢她的,自然是因为她为人处事大面上很有眼色。柳五姨这样说,不会是无的放矢,树娘把眼泪擦一擦,重回二门花厅,问梅十五娘讨诗本子看。 梅十五甚是大方,把两个诗本子都与她了。树娘将两本细细翻过,头一本不论,第二本里头的诗,有好几首分明是萧明在诗会上当场吟成。不同时间写的诗,怎么居然都在一个本子上?而且这本上头经过她眼的那些诗题边还做了记号,甚至有一首里头的前几句,今天萧明还和她讨论过,说再琢磨几日把后头写的写出来把她看,可是这本子里头已是八句俱全!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用想都猜得到,萧明的这些诗,是事先准备好的,八成不是他自己写的!树娘心中那个惊涛骇浪哎,那个泪流成河哎,那个痛不欲生哪,连和姨母说知都不肯,直接就和梅十五娘说:“这个男人,我不要了。”丢了诗本子大哭而走。 梅十五娘再不想会有这样容易,大喜过望。便是旁观的梅十一,也以为会好事多磨啊,没曾想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树娘居然就被他堂妹说服了。 树娘这一回又哭至柳五姨面前,不等五姨问她,直接就说:“五姨,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柳五姨慢悠悠问:“为何不要了?” “他……他的诗……”树娘大哭,说不下去。 “有一本听说是一两银子一首收来的。”柳五姨笑了,“还有一本想是好些,不晓得是几两一首收来的。想好了?真不要他了?” 树娘点头。 柳五姨对福寿使了个眼色,福寿出去唤了个男子进来,命他说话。 那人进来战战兢兢与柳五姨拱手做礼,说:“三四年前泉州府学藏书楼顶那事是萧明公子和小人合做的。萧家想把梅大人搬走,因为梅大人别无政绩官声还好,小人思量只能从名声上下手,就与萧公子定下一计,小人先在梅家下了个钉子,萧公子冒他人之名给梅家小姐送情诗,里应外合把梅小姐赚到藏书楼顶睡了,哄她说要娶她,同时又把冒名之人骗至青楼,只睡了她又说要娶她的人居然和娼妓打的火热,梅小姐必定忍耐不得要发作。这事一吵出来,梅大人教女不严,御史再参一本,唯一的好名声没有了他只能辞官。” 树娘听得发愣。柳五姨叹息再三,问:“这么下作的计策是谁出的主意?” “是萧公子。”那人苦笑道:“我家主人嘱我不许出人命之外便宜行事,萧公子亲自去睡梅家小姐,小人正好捏他一个把柄在手,此事做成了萧家只有听我命行事,虽然略蠢,确是好计。只是梅家小姐的脾性小人虽是多方打听,还是没有摸准,没有想到她当时不肯发作。此事不成,小人办事不利,被家主人打了二十板子。” 屋子里半日无人说话。树娘的抽泣声越来越低。福寿悄悄把那人又带了出去。 柳五姨便说:“你已是和萧明定了亲,不要他呢,也要有个说头,不然人家花了好大本钱赚你,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家也不依的。” “五姨教我。”树娘越想越觉得羞耻,一刻都不能忍受萧明这种假才子是她未婚夫。 “那位梅小姐事隔数年才找来,只是为了拆散你们?”柳五姨一边说一边微笑,心中对李知远实在是太满意了,这小子办事地道啊,借着梅十五娘的手送来证据,不只把他自己洗涮清白了,还能顺便把树娘摘出来。树娘不要萧明,柳家能省多少事啊。又有现成来抢丈夫的梅小姐,萧明娶她回家她也是乐意的,跑了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又来一个官儿家的女儿接手,那厮不可能不娶,娶了梅小姐他还是柳系一党,不怕他翻天。 “梅小姐她……不是来提醒我,是来抢丈夫的?”树娘含着两泡眼泪,“这种盗世欺名的假才子,她喜欢她拿去,我不要!” “有人肯接手,你就体体面面的双手送过去。”柳五姨循循善诱,“你如今也是才女啊,你要办个诗会,得有多少才子会来?当着天下才子的面,你先哄他说成亲把他的婚书赚出捏在手里,咱们再找个机会把诗本子亮给萧明看,你再把梅小姐推出去,说你才晓得他两个三四年前就有鸳盟,立意成全他们。萧明那人精的很,他才子的名头那样好用,怎么肯当面被拆穿?梅小姐家世也不差,没了你娶她他也是乐意的,自然他就肯了。你再当众把婚书烧了做个媒人替他们写个婚书,这事就完了。是人都只能赞你高风亮节,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与你名声无损。” “啊。”树娘愣了一会,虽然心中极是不情愿把这个男人双手送出去,可是这种心肠狠毒的骗子,有人接手还是快快的送出去好啊,她纠结再三,还是点点头,道:“五姨的主意极好,就依五姨的主意办。” 柳五姨就手把手教她,如何与梅小姐说,把梅小姐稳住留在柳家庄,再把梅小姐的堂兄分开扣起来,不叫他回梅家报信。又是如何去赚萧明,让他把婚书什么的在诗会时带来。至于办诗会之事,反是极容易,才女的名头比才子好用多了。树娘如今也是名满江南的才女,她说声要办诗会,才子们会舍得不来? 树娘依着五姨指点,和梅小姐商量诗会当众成亲,梅十五娘含着泪,带羞点头,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李知远的指点,他说的果然没错,树娘小姐真的成全她了呢。 树娘又写信和萧明说知,说为免他秋闱分心,不日要办个诗会,当众嫁他,命他那日把婚书庚贴随身带来,诗会上当众宣布成亲,从此让他专心备考。 萧明因树娘来多在他的书房,要紧东西都藏的隐秘,他自家非有要事都不敢翻的,还不晓得他丢了什么东西,得信大喜哟。 装才子虽然得趣,功名才是王道啊。现在人家晓得他是才子,收诗词都不大好收了。如今他在江南名声极好,赚名声其实也赚够了,正好借此良机收手。才女诗会上嫁他,还要劝他专心读书,这事做出来,几十年的美名啊。将来人家央他做诗,只要他一日不考取功名,都能拿专心读书做借口,便是考取功名了,也可以一本正经说诗词小道,他要专心做官嘛。树娘这手玩的漂亮啊,萧明欢欢喜喜等树娘的诗会。 143不是亲戚不聚头 上 李知远在柳家庄外没等一会,就看到柳家庄出来几骑送信,不多时他就听见路边有人议论:才女树娘要在柳家庄办诗会了。李知远是聪明人,晓得柳家隔空接下他抛出去的绣球了,高高兴兴掉头回家。这件事办的,谁都没惊动,除了英华,五柳镇那边以为他在曲池府,曲池府以为他在五柳镇,都没人知道他去杭州打了一个来回。 李知远自杭州行至曲池,一路所见,河道中塞满了船,道路上全是车队,满载的俱是向清凉山方向去的,空载的散向四面八方,进了曲池地界,他还看见一列挂着柳家字号的船队,船上张灯结彩,如意刘家和喜张家的幌子争奇斗妍,喜气隔着三里远都能看见。 这是要替他妹子办喜事的那两家啊,估计也会替他办喜事。李知远满怀着欢喜到家,沈姐抱着小女儿接到二门,看到大儿,忙道:“大少爷,你总算来家了。六七九三位舅太太在芳歌房里说话,正抱怨咱们搬家不和他们说呢。” 李大人,你老人家又给儿子挖了个坑呐。李知远摆摆手,问:“她们又说什么了?” “说九舅老爷这几个月到处跑,替三家张罗找工匠,买砖石,咱们家一声不吭买到房子搬家,闪得她们腰疼。”沈姐叹气:“老爷也真是,使个人和夫人娘家说一声又不费事,便是他想不起来,你就想不到?你当对陈家格外尊重才是本份。” “实是这一向被梅小姐的事情搅的,忘了。”李知远在亲妈面前说话实在的很,“我先去三位舅母面前打个转,再去给舅舅们道歉。买个房子多大点事。” “话不能这样讲。”沈姐嗔儿子,“大少爷,穷人盖一栋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舅爷们辛苦一辈子的事情,你勾勾指头就办成了,舅太太们心里怎么能痛快?我猜他们不是想到五柳镇上买房子,就是到那个什么新镇上盖房,只是从前碍着夫人在家不好开口,你去买房又把他们丢下了,到底不大妥当。你自家思量,这事能不能搭把手,能的话,就去和舅太太们透个信,再去陈家把这个事填补起来,省得老爷回头和舅爷们照面脸上难看。” 李知远笑了,柳家盖房子本来就是卖的,光英华那天带他在镇子里转着看房子,都有不下十个柳家亲戚和英华说要去新镇买套房子,英华都随口答应。李知远觉得他替陈家讨个情真不是个事,笑道:“这事也就是和英华说句话的事。” 看沈姐眉头又竖起来,李知远忙道:“沈姐,我晓得怎么在舅母们面前说话。你休烦燥。倒是我买房子的时候,英华舅舅送了我新镇上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让我送人,要是送陈家舅舅们,一间哪够?我估计是送你的,我就悄悄写了沈家括哥的名字。”李知远把小妹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已经使个便人捎信回泉州去了,还捎了些银子把括哥,叫他把祖父母接来新镇上住着,我照应他读书,他读书出头,沈家就不消沈姐照应了。” 沈姐犹豫半晌,摇头,道:“括儿是不错,可是我哥嫂生了一堆,都喊来还不是拖累你。” “只叫括哥带他祖父母来,让他父母在家守着他弟妹。”李知远笑道:“我说我替括哥找了木匠的活计,养他和祖父母足够了,他父母那里我照送银子,括哥的爹爱赌几把,巴不得祖父母不在身边,不会跟来的。” 沈姐还是摇头。李知远急了,央道:“我照应沈家倒没有什么,括哥若是出头,就把他爹好赌盖住了,若是沈家过得,赌几把输几个小钱就不是个事。沈家里名声说得过去,我两个妹子成亲在夫家,也少一桩让人说嘴的由头啊。芳歌嫁的很好,小妹将来也不会嫁的太差,安能再寻一个似杨家这样不挑的厚道亲家?若是人家儿子好,别的还真不好太计较。” “我……我该趁芳歌还不懂事就走的。”沈姐低头。 “什么话。你走了,过十几二十年来个找我认亲哥的,我就不活了。”李知远亲亲热热拿胳膊搂着沈姐的胳膊伴她往回走,“你看,母亲待你也好,英华待你也尊重,咱们兄妹几个,都在你眼皮底下长大结亲。将来括哥读书出头做了官,让他认爹做老师,咱们两家就能当亲戚正大光明走了,既全你的心意,又顾到了母亲的体面,多好。” 沈姐思量又思量,把头点了一点,搂着小女儿自去。李知远洗过头脸过去见舅母们,芳歌被这几个舅母围在当中说话,急的都要哭了,看到兄长,忙站起来。 李知远对着几个舅母做了一个转圈揖,笑道:“舅母们今日得闲来看芳歌啊,怎么不见表妹们来?” 提谁不好,提表妹们。芳歌这里在理嫁妆,满院子满眼都是好东西,陪嫁只有四个箱两个柜的陈家女孩儿们来,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几位舅母对视一眼,没说话。 九舅太太是陈夫人的亲弟妇,说话就要硬气些,冷笑道:“听说大外甥在五柳镇买房子了?既然买房,也当和你舅舅们说一声,你九舅舅这几个月跑了多少地方,也没喊齐工匠,天天累的到家都不能动。大外甥倒默不做声把房子买好了?” “啊呀,九舅舅这样辛苦!”李知远忙道:“舅母也不早说,我去瞧九舅舅去!芳歌,快,快,去母亲那边捡十贴治腰疼的膏药,还有什么滋补的药,都翻一翻。我先去请个郎中瞧舅舅,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问过郎中使人回家和你说,你回头亲自送来。”说着又看向九舅太太,“舅母,咱们一块儿回去?怕郎中要问问舅舅平常吃什么,要不要忌口什么的,还要舅母操心呢。” 他一口一个舅舅舅母,又把九舅太太捧的高高的。九舅太太虽然心中不满意,想到姑太太看这个儿子看的重,还是把头点一点,道:“也罢,我陪你回家走一走。” 她带头要走,那几位都不好留下,都被李知远一窝蜂带走了。 李知远在城里绕了一圈,请了个常在李家走的郎中带到陈家去。恰好陈九舅在家,这个外甥这样给面子,他也就给面子让郎中瞧了瞧。郎中瞧了说是劳累太过,李知远又打发小厮带他回家去看补药,少时芳歌带着人亲自送了十几样补品过来。大舅太太出面招待芳歌,才晓得弟妹们才到陈家发作过一趟,她老人家那个恼哟,红着脸只收下三四样补品,李知远还陪着歪在床上的九舅闲话不走,大舅太太心中可怜这两个外甥为难,亲自把芳歌送回家去。 李知远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才跟九舅舅道歉,说:“前阵子先是为了州试,后来我爹病着,心里慌乱,只说盖房子的事有九舅操心,我们靠着舅舅的大树好乘凉,就没想过舅舅这样操劳。” 谁是谁的大树啊,九舅舅叹息,看这孩子话说的多招人疼,他摆摆手,苦笑道:“九舅没大本事,跑跑腿不算什么的,你舅母就爱抱怨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是远儿的不是,这么久都想不起来看看舅舅。”李知远笑道:“前几日爹病好了,赶着去跟我先生商量秋闱的事情,打算把三省草堂的辅导班再办起来。因为五柳镇离府城太远,所以想着在那边弄个宅院歇脚。也是远儿糊涂,看中一个宅院后花园极大,想着母亲不爱出门,有个大花园,她老人家得闲走走几好,就硬缠着爹爹把那个大房子买下来了。” 九舅舅自然是听说了李家在五柳镇买的整齐大宅大花园,听得李知远说买的理由吧,又是把他姐姐摆在前头,他也没话说,就把头点一点。 李知远也不提九舅舅招不齐工人的话,倒是把在五柳镇上的见闻慢慢说给陈九舅听,落后才笑道:“外甥觉得买房子倒比自家盖房轻松些。舅舅这样累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去柳家买房?柳家是外甥媳妇的舅舅家,我不敢说买的房子比别家便宜,掏一样的钱,盖的房子必定比别家结实好用。” 陈九舅要是在这些俗事上能干,陈家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了。外甥一句不提他办这些事吃力,只说体贴他累,又给他台阶下,让他从盖房子这种事上脱身,他还有什么可恼的,高高兴兴又把头点一点,笑道:“好外甥,有你的,就照你说的办!其实你九舅母娘家嫂子的表姐就在新镇有房子,你九舅母回娘家时去看过,那房子盖的,漂亮!可惜柳家说没把占地的人家房子盖好,暂不卖给外人。” “咱们是亲戚,说一声的事儿。”李知远听英华话里的意思,柳家是指望新镇的房子涨价的,那肯定不会急着一次性买太多,帮陈家舅舅们没什么,帮太多亲戚就不好意思了,就又拦了几句,道:“提前买不是大事。只是,他们柳家既然说暂时不卖外人,咱们舅舅们要买也罢了,亲戚们都要赶这一趟,只怕人家房子不够的。横竖人家将来把占地的人家安置好,还是要盖房子卖的。到时候现房摆在那里,要买抬银子来,换钥匙走人,不是更好?也省得舅母们的亲戚有的有有的没,吵闹偏了谁家。” “这话在理。”九舅看到家里那群嫂子弟妇们也头疼,忙点头,“我和你大舅家肯定要买两套连一处的,那几位舅舅嘛,喊他们来问问。”九舅立刻腰也不疼了,人也有劲了,把在家不在家的兄弟们都喊了来,大家聚到前头厅里,商量去新镇买房子,又约束哥哥弟弟们,这次只给陈家买房,亲戚们的请托一律不许松口,不然他就不拼这张老脸要外甥帮忙。 新镇的房子哎,靠着新京城不远不近,住着舒服又安静,谁不想要?只是柳家一直不曾开口子卖。现在路子就在手边,舅舅们思量手里还有分家时分的银子,纷纷说要。李知远也不二话,叫他小厮把随身带的笔墨匣儿取来,说:“舅舅们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记下来。” “不是现成的房子吗?”一个舅舅问,分了家人心其实就散了,妯娌们挤在一处吵吵,男人们也烦,巴不得早些分开住。 “现房不多啊,还不够占地的人家分。他们是早就看好地方等着哪,咱们去了也不能抢人家的。”李知远情知柳家人多盖房快,这七八上十个舅舅们每家就算占两套,不拘哪里匀几组人手来,也就等是半个月的事情。不过在陈家人面前他自然不会这样讲,只道:“我和英华妹妹说说,咱们自己起图纸新盖,要什么样的都随咱们心意,还不怕还没轮到房子的人家吵吵。” 几个舅舅七嘴八舌说了半日,李知远对着十来页又涂又抹的纸皱眉,咬牙道:“舅舅们,走,我带你们到五柳镇去,你们在新宅住一晚,明日咱们跟柳家的师爷说。” 男人们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高高兴兴跟着李知远奔五柳镇去了,陈家女人们连点风声都没摸着,男人们只说他们去五柳镇看李家的房子去了,女人们也就不大理论。 李知远到了五柳镇新宅,给舅舅们安排好住处,赶到三省草堂寻英华说人情。英华答应的极是干脆,笑道:“我娘还说呢,你们家也该使人来说人情来了,居然拖到今日。” “前一向我爹病着,我在外头跑。我母亲在家镇着,他们也不敢来。”李知远摇头,想了一会问:“王家找你们走人情的多不多?” “来的很不少,”英华笑道:“王家的田地在那两家地盘里,没我们家什么事。王家亲戚要在新镇和五柳镇买房子,柳家就开口子让他们现抬银子来出图纸排工期。我们本家有钱的也不是很多,这几年又是只出不进,能一口气拿出银子来的人家也没几个。再说了,柳家的例子摆在前头,他们都等着那两家照柳家例子行事,指望占地还房子铺子,得银子去外地买田,都不肯现在掏银子买房。亲戚们来问问就走了,都在苦苦的等呢。” 李知远马上反应过来,那两家八成不会似柳家这般行事。不过王家当年对王翰林娶他丈母娘意见很大,憋得他泰山告老还乡只能在外头买房住,丈母娘估计心里还是不舒服的,王家的田又不归柳家管,开个口子给王家人抬银子来买房子已经很够意思了。他听过放在心里,也不再问,就笑道:“那我这个人情的口子开了,要不要紧?” “说是暂时没房子不卖,你还真信?”英华大笑:“我们家真是太快了点,要是一口气把房子全盖出来空在那里,人家肯定觉得不值钱了,掏银子哪有现在这样干脆。你舅舅们都来了?咱们人情做到底,我先去我舅舅家调人,你把舅舅们请到柳家去,咱们今天就叫师爷们出图纸去。” 可怜李知远一路跑马到曲池府,擦了把脸到陈家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又一路陪着舅舅们颠到五柳镇来,连口气都不没喘,跑好几里路到王家又被赶回家,转了半个圈把舅舅们带到柳家。英华已经特为安排了一个小花厅,摆下十来张桌子,门口站了一排师爷,进门一位舅舅,就有一位师爷拱手问好,把舅舅拉一张小桌边,问他家有几口人,有多少下人,男几口女几口,要厅要书房子,要不要养猪鸡诸如此类。、 英华到了柳家,打发了几桩找上她的事情,得空去小花厅探个头,舅舅们和师爷们聊的很快活。李知远歪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睡的正香,日头照到他半边身上,窗外春光融融,树下落英纷纷,蜂蝶纷纷扰扰,他都不惊。 英华在门边略站一站,转回去问舅舅的小厮讨了条小薄被,就央那个小厮抱进小花厅替李知远盖在身上。 李知远才到五柳镇,杭州的信使也到了,五姨特为写了信给她,她只看了抬头几行李知远就来了,现在英华极是好奇树娘表姐是怎么脱身,又是怎么把梅十五娘塞给萧明的,李知远要歇一歇,她正好抽空看信。 144不是亲戚不聚头 五姨信上说的简略,不过是说树娘办了一个极热闹的诗会,拢了一堆人来看热闹,先把婚书哄到手,再把梅十五推出来和萧明凑成一对,把喜服给两个人套上,吹打着给他们成了亲。本来她是想把树娘送回沧州避风头的,但是树娘不舍才女的名头,不肯离开江南。不日杨氏舅母到清凉山来,到时候把她丢在曲池府城,叫英华不要管她,暗地里跟她爹说知,拘着三省草堂的学生们不要赴树娘的诗会。 五姨的信后还附着玉薇的长信,细细述说诗会盛况。树娘看不起女管事们俗气,玉薇她们对树娘也没什么好感,所以玉薇的信里,说话就很不客气。她是这样写的: 咱们家那位树娘小姐哟,办了一个极热闹的诗会,请了总有五六百州试县试都考不过去的大小才子来赴会。她八成是中了人家的暗算,在诗会上发疯,急吼吼就要嫁萧明。萧明那个王八蛋都吓着了,结结巴巴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屁话,说要从此收心考取功名以报树娘深情。哄得树娘小姐就把喜袍都披上了。 老天都看不过眼哟,不想让树娘小姐掉坑里哟,派了一个花痴小姐来收萧家剑人。那位小姐拿着萧贱人早年的诗本子闯诗会,哭哭啼啼说了一堆同样狗屁不通的怪话,什么女子要从一而终啦,什么君虽无情我不休啦,反正就是巴上了萧剑人不肯松手。 那堆狗屁才子还拍掌叫好来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叫萧剑人两个都娶,一床三好传佳话。还好咱们家的树娘小姐没有傻到底,把婚书当场烧了,把喜袍脱下来套那个花痴身上,酸不几几说了一大箩筐的话,什么诗集什么的,奴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萧剑人是听懂了,居然还唱喏谢了咱们树娘小姐,老老实实跟花痴他的那位小姐拜堂成亲。。 他奶奶个腿哟,那群才子还给那对狗男*女编了传奇故事说要印到书里,还写了许多歪诗,还有个家里养了戏班子的败家子儿说要编一出戏!高兴得跟是他们自己把清白人家的小姐哄到手一样。 那群不务正业臭不要脸的下流胚!我禁住了不许你堂兄和他们来往。我们家的树娘小姐到曲池府去,只怕还要接着闹诗会逗才子们解闷取乐,小小姐一定要把姑爷他们看紧喽,别让他们跟着那群鸟人鬼混,千万千万! 英华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地的笑,梅十五娘求仁得仁,她要嫁才子也嫁成了,而且看上去嫁的还不错。树娘表姐到底没被萧明骗去,英华觉得人生再没有这样完美的了,高高兴兴把这封信看了两遍收起来,便去干她自己的事情。 柳三娘同时也在看杨氏舅母的信,杨氏的信里又是一样说法,只说树娘婚礼上冒出个女孩儿是新郎旧爱,树娘成全了一对旧恋人。杨氏访得这个女孩儿姓梅,倒像是王家姻亲似的,就托柳氏访一访,若是亲戚,速速的备上嫁妆,拉个使女假装小姐送嫁杭州去,把这个事圆了,全了亲戚的脸面为要。 柳家使的笛子来捎信,不等柳三娘看完信问话,笛子就说杨氏劝说梅十五娘一整天,细说萧明人品不好,梅十五娘若是只为出口气,闹一闹闹得萧明名声扫地拆散他的姻缘也罢了,何必非要嫁他。然梅十五娘一口咬定非他不嫁。闹得杨氏都想揍她了,她才说实话:她从小深爱诗词,立志要当诗人夫人,若是诗人还有状元之才,就更好了,别的她都不计较。萧明为她写了许多诗,可见人家是喜欢过她的,不然也写不出那么多情深意切的诗。虽然用的手段不好,又始乱终弃,但是萧明是大才子大诗人,私德有亏也挡不住他的才华,她就要嫁这样的人。杨氏看她这样,就没把人家诗是买来的话说出来。 柳三娘听得摇头不已。梅小姐得的是跟树娘一样的毛病,病的还不轻。如今的小姑娘们,看到人家会写句把诗词,就跟疯魔了一样爱恋人家,哪年都能听说有几个小姐跟穷诗人私奔了的,诗人们弃了发妻娶少女的也不少。那群臭男人还把这种哄小姑娘的缺德事当成佳话到处传说,越发哄得糊涂女孩儿奋不顾身了。树娘不是第一个,梅十五娘也不是最后一个。 反正柳家也站在亲戚的立场上劝过了,梅小姐死活要嫁是梅家的事,她管不着也不乐意管,就袖着信亲自到梅家去,一言不发将出信把亲家母看。 梅家老两口和四郎瑶华都在家,突然得知十五娘在杭州嫁人,都大吃一惊。瑶华的婆婆完全没了主意,倒是梅大人当底是当过官的,惊了一小会就镇定下来。梅十五娘的嫁妆是早就备好的,他就依着杨氏信中的指点,问亲家母讨了个人带路,真弄了个使女妆小姐,和夫人一起带着嫁妆直奔杭州去了。 梅大人走了好一会,梅四郎还蹲在一边发呆,瑶琴替母亲倒了杯热茶,拉着梅四郎陪柳氏坐下。柳三娘慢慢吃完一杯茶,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来就朝外头走。 瑶华其实心里极恼十五娘,这个小姑子闹腾得梅四郎很难受,连带她也不好过。只是整件事母亲都瞒着她,她是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婆也不好意思和她说,四郎有什么都闷在心里。她晓得她要是问过四郎,她就只能在王家和梅家两边挑一边站队,所以柳三娘一言不发,她送母亲出来也是一言不发,临别时执着柳氏的手,人还是愣的。 柳三娘晓得瑶华的难处,怜爱的给她理一理鬓发,劝说:“回去吧,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还会更糟?瑶华无力的松开手。柳三娘轻轻叹息,梅十五娘就是世人说的诗疯子,若是晓得萧明的诗才是花钱买来的,会怎样闹?到那时候,才是真让瑶华两口子烦恼的呢。 梅家撒出去找人的子侄6续被喊了回来,听说十五娘被十一郎带到杭州去嫁了人。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十一郎是什么样人,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被这么个人赚出去,能嫁什么样的好人?梅家近枝极是心齐,一个年纪最小的就被推出来,拉着梅十九郎走到梅四郎两口儿面前,说:“四哥,四嫂,咱们回去读书了,十一哥到处乱跑,等他回来我们收拾他。” 十九郎牙齿咬的嘎嘎响,恨不得马上要奔到杭州去。四郎看着弟弟和小堂弟,再看看外头站着的那一群梅家子弟。兄弟们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做出决定,道:“十一郎那人,咱们也不用管他。四哥带你们上藏书楼读书去。为着他不见了,倒叫兄弟们荒废大好读书时光,今日咱们还须加倍努力,走吧走吧,我们上楼读书去。” 少时藏书楼上书声琅琅,瑶华在楼下站定听了一会,梅四郎的读书音格外响亮有力,十九郎的声音也清亮坚定。他们兄弟两个现在是想明白了吧。瑶华松了一口气,回去料理晚饭。梅家除了二老送女嫁去杭州,外头看不出来有半点异样。外人也只说梅家要嫁女,丢了两个使女没找着罢了。 其实自从梅十五娘腊月闹事之后,不只是梅家口风紧,王李柳三家都很克制,知道的人都不说话,不知道的人就算看出哪里不对,当家的人不说话也不敢乱问。在曲池府,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在杭州,杨氏照着既定的日子启程,捎上了树娘,到曲池府把树娘丢下了,她自去清凉山。梅大人把嫁妆送到柳家去,一看女婿是泉州有名的才子萧明,那个喜欢哟,补婚书庚贴的时候手写字都哆嗦。写完婚书说了几句场面话,吩咐女婿女儿要和气过日,梅大人老两口就气呼呼回清凉山了,连在杭州住一晚都不肯。 萧明得娶梅十五娘更是喜欢的紧。论长相,梅小姐的学问是很不错的,论学问,梅小姐的长相还说得过去,唯有家世上,梅小姐比之树娘家里稍好,不只也是柳家亲戚,她老子是清流,在士林名声很好。做了梅家女婿,又是个诗人,科举路上倒比娶树娘要好走一些。树娘和梅十五娘联手,拿出他在泉州时用过的旧诗本子来威胁他,显然晓得他的诗是收来的,依着树娘那个脾气,是不会嫁他的了,倒不如顺她所愿娶梅小姐,全她名声也全自己的才子名声。所以萧明老老实实的把梅小姐娶了,又老老实实的等着梅大人来送嫁妆,还客客气气把梅大人老两口送出杭州城十里之外,回来他也不回自己家去,跑去柳家庄跟柳五姨认错,说他当年少年无知做错了事,幸得树娘大度如何如何。 柳五姨看他如此上道,也不绕圈子,说:“梅家也是柳家姻亲,你虽然没有娶成树娘,娶了梅小姐,咱们还是亲戚。咱们也不要你纳投名状,你老老实实守着梅小姐过日子,晓得孝敬长辈,柳家亲戚该有的,都不少你的份。”说着叫人把贺师爷提上来,就当着萧明的面吩咐:“清明节就要到了,把这个姓贺的扎个红绸带子,配个整齐点的礼给赵元佑那个小子送去。” 贺师爷在赵元佑手下做事是晓得的,从前世子的人若是折到柳五姨手上,柳五姨就每年过年送礼的时候把人捆一捆,送到世子府打脸。世子每年年底收礼的时候都如临大敌,收了柳家的大礼从来都是悄悄地处置掉。这次特地要趁清明节送他回去,柳五姨和世子这是撕破脸了呀,他这样被送回去,下场只会比死还惨,贺师爷直接晕死过去。 萧明听说投名状,极是心惊,再看到贺师爷,冷汗涔涔而下,最后听柳五姨直呼未来太子的名字,还喊人家小子,更是傻眼。 柳五姨对萧明笑一笑,挥手叫他退下。萧明晕乎乎出来,到家许久人才清醒,柳五姨提到了投名状的事情,其实梅十五娘就是拿捏他的投名状,梅十五娘不死,世子那边悄悄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想起来要用他,他就得听命。真要把梅十五娘弄死,他怕触怒世子他又不敢。他和他老子之所以这样拼命钻营,就是因为投靠世子不成却留下了把柄,世子的人暗示他家抱别家大腿,他就得拼着脸不要去搂一个。 柳家虽然退了树娘的亲事,却把梅十五娘嫁给他,他不只没有把柄捏在世子手里,仍算柳党,先前的努力也不算白废。不能不说柳家做事厚道啊,萧明想通了投名状的关节,大松了一口气,捡了墨义策问的卷子来看,打算开恩科的时候去搏一搏。 梅十五嫁把萧明,把萧大诗人夫人的名头牢牢捏在手里也算得偿所愿,萧明总在姬妾房里歇,她也不是很在意,萧明十来日不作诗,她却很在意。这日实是耐不得了,走到萧明书房后窗边偷看,居然看到萧明写墨义策问,她吃了一吓,拿定主意要看诗人写墨义。好容易萧明出去了,她就绕到前头进书房。十五娘看到萧明写完的一篇墨义,又大吃一惊,这个水平也就比十一郎略好一点。梅十五愣了许久,安慰自己:便是他科举是考不起的,他做的诗是真的很好啊,萧诗人之名已是传遍大江南北,嫁他不亏。 萧明临时有事出去一趟,回来看到梅十五娘侧坐在他书桌边发呆,甚是不悦。虽然他几年前睡过了梅十五娘,但是那次他也是被逼的好吧,对于梅十五娘这种姑娘,他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趣。他顶喜欢的是树娘那样瘦弱风流的女孩儿,似梅十五娘这种呆呆的,既然娶回来,远远供起来也罢了,要梅十五娘在他书房里红袖添香,他宁肯一辈子不进书房! “夫人还请移步闺房。我这里做功课呢。”萧明语气很冷淡。 梅十五娘勉强笑道:“要想墨义策问要写得好,一个人闭门读书是不成的。萧郎当多寻几位朋友相聚,多辩一辩才能集思广益。” 萧明走的是才子范儿,在上学时就跟李知远那一伙不对路,要说考试的时候打小抄换卷子什么的都在行,怎么踏踏实实的写功课他不在行。不过他脑子转的快脸皮又厚,想明白梅十五娘的意思是指他可以去梅家蹭岳父的指点,他也不恼梅十五娘训他了,马上就换了笑脸,深情地执起十五娘的手,道:“夫人可愿替为夫引荐,我愿认岳父为老师。” 梅十五娘赶紧点头。萧明立刻叫收拾行李。他在杭州这边当然不只一个姬妾,回老婆娘家带姬妾就不大像话了,但是把潘晓霜丢下他也不敢。带着潘晓霜,自然不能住在梅家,倒是很可以在曲池府安家,隔几日去趟梅家,大家都方便。所以树娘到了曲池没几天,萧明带着娇妻美妾也在曲池府城住下。 梅大人老两口到家,绝口不提杭州的事情。李知府亲自上门请他去三省草堂,他也应了。 王翰林和他们商量,恩科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但是可以开始备考了。旧年三省草堂的学生都是过了县试的,自然要许人家来,那就是一百来个了,新投来的收多少,要怎么收? 王翰林先开口说:“先生就是我们三位。咱们自然是先尽自家子侄拉拨,你们亲戚里头子弟出息,为人老实就喊来,如何?” “我们李家的口子不能开,”李大人在老朋友面前讲话直接,“亲戚就陈家一家。他们家的姻亲倒是不少,蠢才收他干什么?没的看着生气,我走十个人情足够了。” “我们梅家……”梅大人在心里算算,梅家子侄们,他两个亲儿子不算,除去三个考过县试的,他家里现在的再加上说要投来的,十个人情肯定不够。要他似李大人那般果断干脆只要十个他实是不能。可是要多了他又过意不去,他扳着指头数侄子们,哪一个都不舍得放弃,数了两遍发现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添上一个。 王翰林和他做了近十年的亲家,晓得他的性格,笑道:“你们家的子侄来了肯定住你家,脱不了还是瑶华照料他们衣食,我是舍不得让我女儿受累的,少算点,你占四十个怎么样?” “多了,十八个刚刚好。”梅大人脱口而出,再看王翰林摸着胡子笑,李大人扭过脸笑,他才晓得上当了,很是不好意思的说:“我读书的时候是族里照应的,到子侄们读书的时候我也当拉拨他们一把。我们家人太多……” 梅大人心软,李大人也有所耳闻,和他扯这个,还不如说点实在的,他笑着给梅大人倒了杯热茶,道:“咱们就把人数都定下来了?要不要和柳亲家母说一说?” 王翰林摇头,道:“她盯着小学那两个班呢,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了一半,连学生的名单都弄给我了。这几日天天催问我几时开学。” “小学?”梅翰林惊道:“亲家你真要办学?” “全国州县都将开办新式小学。考出来能直接上府学,府学考出来直接上太学。太学考的好的,就能直接部试!”王翰林笑道:“礼部的朋友弄了套小学的课本,让我给他们挑挑毛病,我这不是教孙子嘛,觉得照他们那个课本教起来太吃力。所以我琢磨着照官办小学的规格,先办外舍和内舍下等两个班,收两班孩子来教着,咱们自己琢磨琢磨弄套课本出来。” 李大人抛出诱饵,“新课本咱们用着好,礼部肯定就拿去直接用了,咱们弄套新的反切表,怎么样?” 梅大人丝丝吸气,半晌才道:“我和四郎在泉州这几年,别的没干,就弄了套新的反切表,我连侄子们都没舍得教,打算留着压箱底教孙子的。你有把握编的新课本礼部一定会拿去用?” “官家曾经提过小学教反切的事。”王翰林抚须笑道:“礼部的新课本没有,咱们的有,把他们有用的东西留下,再添上咱们三个几十年读书的体会,不比礼部那班混饭吃的家伙交差使随便糊弄出来的东西强?他们敢不用我的。” 梅大人其实是清高,并不是看不清形势,王翰林既然能讲这样的话,肯定这事是早就说定的。他就把头点一点头,拍案道:“我跟你们干!亲家使个人把四郎喊来。” 李大人也不含蓄,道:“也使个人把远儿喊来,他的白描不错,画个画儿什么的他能搭把手。” 王翰林一叠声叫人去喊。他们三位也不喊服侍的管家,自己动手把书房的两张桌子拼在一处,把椅子搬一搬,搬完了相视一笑,梅大人感慨道:“在富春书院读书的那两年,咱们辩策问时就这样,哎,一晃眼三十年啦了。” 梅四郎来的甚快,李知远却没有来。去喊人的管家回来说:“李府亲戚甚多,女眷们聚在一处说话极是亲热,陈家舅老爷们拉都拉不开……好生热闹。” 说完低头看地砖。 在座的三位都做过官,对于弯弯绕不直接讲话的官腔都不陌生,但是这样会打官腔的管家,连王翰林都是头一回见识到啊。王翰林看那个管家眼生,晓得是才调过来的,又是笑又是恼,笑骂:“说人话!” “陈家舅太太们打起来了,舅爷们拉都拉不开,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 145舅太太们的宅斗 梅大人皱眉,梅四郎惊讶,王翰林好笑,李知府若无其事问:“打出人命来没有?” “没有。” “不用管他们。咱们说正事要紧。”李知府压根就不当一回事,“远儿一会必来,也不消使人再去喊。” 果然过了小半个时辰李知远真来了,笑嘻嘻的跟先生们问好,又跟梅四郎做揖。 李知府压根不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到是王翰林心疼女婿,问他:“家里怎么了?” “哦,有两位舅母因为房子的事吵起来了。”李知远笑道:“舅舅们倒是劝来着,后来实在劝不开,大舅母让舅舅们外头找个馆子吃酒去。她老人家也不管妯娌们,自家先走了。舅母们没人劝,吵的也没劲,就散了。” “为着房子吵,可是房子有不妥处?”王翰林已经被夫人带出来了,一提到房子他就开始紧张。 “舅舅舅母们对房子都很满意。”李知远苦笑,:“就是有两位舅舅是亲兄弟,所以他两个把房子盖在一块了。那块靠着河,地不是规整的,有一家占的地略小,有几间屋就多起了一层楼。另一个舅母就不乐意了,说隔壁挡到她家的太阳,她家不好晒酱。两位舅母才吵的时候,舅舅们还拉来着,说至亲兄弟,共用一个晒台也没什么的。后来又有一位舅母添了句嘴,两位舅母都觉得委屈了,吵起来就动上手了。” 王翰林听了皱眉道:“对妇人来讲,晒酱确是大事呀。”他想了一会就道:“你给英华写个字,叫她亲自去趟新镇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李知远答应了一声,真给英华写了个字,喊来管家捎到柳家那边去。 杨氏舅母到五柳镇上来住,她老人家就把接待京城女客的差使接过去了。英华原是在柳五姨帐房看流水帐的。柳三娘就把大帐房的调度流水帐都交给她管。这个差使既要总揽大帐,又要晓得看流水往来,年纪大些记性差些的大管事都扛不住。英华年纪又轻记性又好,又在柳五姨那边看过流水帐,是个熟手,才接帐的时候略有些吃力,这几日看熟练了,还能帮着柳三娘看看别的帐。李知远捎的字儿送到英华处,英华正替柳氏捏肩呢。 柳氏瞧一眼那个字条,笑道:“才说你婆婆不在你全身都轻了好几两,看,麻烦事来了。” 英华伸头瞧一瞧,笑道:“明明那天出图纸的时候敲定了的呀。我怕陈家舅爷们不满意,挖地基的时候还特为让人请他们去看过一趟。现在房子都起到一半了,又嫌晒台挡太阳了?”说着甩手打了个呵欠,吩咐小海棠备马。 柳氏笑道:“钱已经收过了,你懂的。” 英华笑道:“我知道的。新镇上的房子天天都在盖,除了占地还房子的,哪一个不是走人情来的?已经盖好的要不照图纸走现改,除非他们加钱。” 英华骑马至新镇上时,陈家几个舅舅和舅母各站一堆在道边看工匠们上梁呢。英华下马跟他们行礼。几位舅老爷相互看看,陈九舅站出来道:“英华怎么来了?” “听说有位舅舅家的晒台挡了太阳,英华来瞧瞧。”英华停下时,她身边的随从早有一个把该管的工头和监查喊了来。 工头对着英华唱了个喏就让到一边让监查说话。监查把他的记事本子翻开来,翻到那一页上头,看了一会才说:“小小姐说的那个晒台确实挡到隔壁院的一角。但是隔壁那个院不算小,略朝前走几步,晒酱晒被子的地方都有。” 英华笑一笑,道:“先带我去瞧瞧。” 工头忙在前面引路,英华要去瞧房子,舅舅舅太太们都跟着一起涌进那家的后院。为着工匠出入方便,两家中间的界墙还没有起,英华进了院门就能看见两家的后院格局大不一样,后院略小的那边,紧靠着两间厨屋就搭了个晒台。这个晒台也是柳家营造制式晒台,顶上一大半是平台,一小半搭了三堵矮墙,还加了个顶。晒酱时若是遇到大雨雪天气,好把酱缸挪进去避雨水的。这个顶现在就确实挡到了隔壁院厨房门口的一点太阳,也不大一块地方,略朝前走三四步就挡不到了。隔壁这个院自然也有晒台,但是盖在院子的另一边,就不似这边的晒台离着厨房近。 从主妇的角度来说,可能晒台离着厨房近点更方便一点。若说因为晒台离厨房远,她偏要在厨房门口晒酱,隔壁的晒台也确实挡到了太阳。但是居家过日子哪里就能十全十美了? 本来晒台离厨房远或者近也是因地制宜灵活安排的,新镇这边收房子的也有两百来家,还没有一家因为这个事吵吵。毕竟不是家家的厨房门口都能保证晒得到太阳的。柳家为了省口舌,厨屋门口晒不到太阳的人家有晒台,厨屋门口晒得到太阳的人家也给添了个晒台。 两位舅太太这样吵吵,晒台挡太阳应当只是借口吧。大家族妇人们挤一处过日子,要做到一碗水端平也不大可能,这两位又是极亲近的两妯娌,估计从前不起眼的矛盾不算少,积累到现在,指着芝麻绿豆这么点大的事吵一吵也是有的,又或者——她们是不想做邻居? 不想做邻居直接说不好吗?出图纸的时候是只有舅爷们来了,出地基的时候可是都请过来看过的。当时不乐意当时说了别挑一块地何等容易。现在房子盖到一半来闹,有什么意思? 而且吧,这几位都是想做李知远丈母娘的,她抢了人家心里的好女婿,估计人家心里看她也不顺眼的,正好借这个事情落她的面子。 亲戚们,真是麻烦哇,难怪她老娘为了省麻烦,分地盘的时候特地绕过了王家的田地。 英华想想她娘从前是怎么对付王家亲戚的,就不上赶着出主意,对着晒台摇摇头,问道:“两位舅太太,除了晒台挡太阳,还有哪里不满意?” 果然,一位舅太太说她家院子小了,各种不方便摆了一箩筐,另一位舅太太说明明大家掏的银子都是差不多的,她家的楼就少了几间,院子大有什么用,来客人都住不下。 感情这两位主儿都是觉得隔壁好啊。英华一边听一边点头,好容易等两位舅太太说完了,她就直接说:“出图纸的时候没有请两位舅太太到场,是我们疏忽了。舅太太对房子呢,也确实很不满意。” 两位舅太太不约而同哼了一声。舅爷们在边上瞪着呢,她们也没敢接话。 其实别家出图纸多有全家一起来的。陈家舅爷们瞒着舅太太们组团去五柳镇出图纸,头一个是怕她们晓得了跟着来瞎吵吵,第二个才是怕她们要拉拨娘家一起来。出完图纸回家,舅太太们晓得了家里在新镇上定下房子了,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除了大舅太太把盖房子的事托给了九舅老爷她不理论,那几位舅太太也没有一个不闹腾,嗔说能提前买房子为什么不说一声,她们要喊娘家亲戚一道去。舅爷们说这次是走的人情只管陈家,舅太太们差不多都说出能走十来个的人情,多加几个有什么要紧这样的话,被舅爷们严辞拒绝了之后,都攒着劲儿要去新镇挑刺。只能说柳家的师爷们做事真是太妥当了,那几位舅太太看地基都没挑到刺,只有这两位的男人是亲兄弟,兄弟两个感情又好要住一块,挑了相邻的两块地,出图纸的师爷跟据地形把图纸改了改,就是几步阳光这点毛病,叫两位舅太太揪着闹起来了。 英华先把出图纸时舅太太没有到场的责任拉自己身上,在场的舅爷们都有点不大好意思。英华问还有哪里不满意,两位舅太太没有体会英华问话的深意,只顾落人家面子落的痛快,挑起毛病来挑的那叫一个痛快啊,有的没有说了好大一车。两位舅爷眼都瞪脱框了她两个才闭嘴。 “房子都盖到一半了,现在再改跟推倒重盖也差不多。”英华故意皱眉想了想,很是为难的说:“要不然这样吧。两位舅太太,你们既然对房子不满意的地方颇多,不如……退了?咱们虽然是有收银子出图纸就不能退的规矩。不过那几个管事乱拍亲戚们的马屁也没照规矩走,咱们这个银子也是出了图纸之后才缴的。本就不合规矩,不满意退银子也说得过去。” “房子有毛病都不能改?”有位舅太太拨高了嗓门问。 “看地基的时候没提,现在要拆了重盖,肯定不行。”英华笑嘻嘻的,“不过看亲戚面上,你们退房子我们退银子嘛……退了吧!”英华态度很坚定。 退了之后呢?英华不提。先前发问的舅太太哼了一声说:“有毛病的房子谁要,我们家退房子!” 几位舅爷脸色都难看起来。新镇上的房子极是抢手,又不是卖不掉求你去买,陈家说声要在新镇买房子,李家外甥跑的风一样快去说人情。外甥媳妇外婆家也十分给面子,大小管事极是奉承,出图纸的时候事无巨细都问到,出过图纸核算过价钱马上开临时调单调材料,调工匠,又派车送他们回家,约定第三日去选看宅基地。就不说人家办事这个体贴利落,只说人家算的价钱,真心是极公道的。和他们自家打算在府城外盖的房子价钱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就是新镇这边的地价和府城那边的地价差价人家给你抹平了,做陈家这桩生意,柳家只怕不赚还要亏一点。 给面子这种事都是有来有去厮敬厮抬。柳家给了这么大的面子,便是房子真有什么不妥处,背着人好好说也使得。这个蠢女人这样闹,英华使性子要退房子,这个房子若是退了,陈家的脸就丢大了,传说开来,以后陈家找谁帮忙谁都不敢搭理他们! 这两个不长进的堂客为什么闹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不就是挑宅基地的时候两个男人要亲兄弟一块,一家地方小了点,他家就多起了三间楼,一家不乐意他家后院小,另一家心里不舒服隔壁多了三间楼嘛。这种事,妯娌两个关起门在家里闹闹也就算了,指个借口跟没过门的外甥媳妇发作,也不嫌丢人! 若是陈大舅在家,有他弹压估计也吵不起来。陈九舅年纪小些,而且他老婆闹腾起来不比那两位嫂子差,所以他也不敢出头开腔。 英华笑嘻嘻的看向另一位挑毛病的舅太太,问:“她家要退房子,您老要不要也退了?” “一个酱缸多大点事,哥哥和侄子不得手,我替嫂子挪!退什么退!”立刻有位舅爷出来打圆场,“两位嫂子,退了现在这房子,你们两个在老宅住着,看我们搬家就不急?” 明白人真是不少哇,监查也很有狗腿天份,立刻就状似莽撞的冒一句:“要是隔壁多起三间楼都算毛病,那我们还要不要盖房子?这样活我还不接了!”立刻发脾气甩袖子要走人。 柳家这边的管事和工头,立刻上去劝说数落,好说歹说把那人按下来了。那人过来到几位舅爷面前陪了个礼,还闹脾气,扭头站英华身后去了。 英华压低声好生安慰人家半天,才依旧回头好言好语说:“退了也没什么关系的,舅母们不喜欢柳家盖的房子,就等等那两家嘛,多比一比,他们家的好就到他们家去买,要是觉得他们的也不好,舅母们说一声,咱们重出图纸再盖新房子就是。” 虽然两头都与她气受,英华也没有接着使性子,更没有发脾气,还客客气气给舅老爷和舅太太台阶下,方才那个舅老爷就抢在头里说:“看这事闹的。就为个酱缸,她两个在家打架不算,还让英华为难,怎么使得啊。我们家和四哥家换,我闲着没事正好给七哥家挪酱缸。” 得,这位也是看出来了,这两妯娌闹也不是因为房子盖的不好,主要是不想住一块儿。四舅太太立刻抢在她家男人前头说:“老十,你说话算数,我们马上就换!” “房契还没有出,换也就是说句话的事!”十舅老爷极是豪爽,拍着胸膊就把这事答应下来了,又亲亲热热跟英华说:“英华呀,累你老远跑这一趟。舅舅们不会骑马也不送你回去了,早早的回去歇歇。等搬家了,十舅舅专程办个酒,让表弟表妹们谢你!” “是我们办事不妥,不敢领舅舅的酒。十舅舅,诸位舅舅舅母,我回去了。”英华也亲亲热热跟亲戚们告别,“已经盖好的是不好改,还没破土动工的,若是舅舅舅母们觉得哪里不妥,和工头他们说,喊师爷来改图纸就是。他们要是办的不妥,我来看着他们改。” 哎,方才那个监理还敢在她面前发脾气要她陪不是呢,好大口气。四舅母立刻扭嘴,四舅爷拉住了不许她动作。 英华对着亲戚们施礼,招呼一群干活的跟着她走,边走边说:“叔叔伯伯们给英华面子,这趟活有多用心英华都知道。咱们开门做生意,不挑不拣不是好顾客。还请叔叔伯伯们看英华面上再辛苦几日,交了钥匙英华请叔叔伯伯们吃酒。” 这边英华说说笑笑把人带走了。四舅太太和七舅太太都觉得面子抹不开,又开始唧唧歪歪,两位舅爷气的都要抡拳头了,十舅老爷叹气,拦住哥哥劝说嫂子:“两位嫂子,你们消停点吧。你们是长辈,落外甥媳妇面子她不好跟你们翻脸。这些做活的,你外甥媳妇平常看到他们眼角都不扫一下的,她为什么还要跟人家陪笑脸?还不是怕他们恼在心里不给咱们好好干活?你们领情吧。”说完了又愁:“你们这一发落人家,咱们再想在柳家走人情提前买几间房子就难喽。反正我是不好意思提了。” “本来我还怕他们是闹着要再走人情提前买几间房子,就不曾想是两位舅太太不乐意住一块儿闹。”英华一边喝茶,一边跟柳三娘说情况,“陈家十舅舅真是个机灵人,立刻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出头换房子圆场。其实随便哪个舅母直说一声,还不是快快的帮她换了,非要发落我一趟,落我的面子她们就开心了?” “亲兄弟要好,不会体恤两妯娌也是有的。”柳三娘捧着茶杯不停的乐,“要是他们家十舅爷不站出来圆场,你怎么办?” “我自己掏银子退他们,当场罚工匠们薪水,再把这几间宅子给工匠做人情,让他们去找买主,卖的钱我拿回来再抽两成给他们分了,我还有的赚呢,我明罚暗补过后,工匠们的掉了面子又得了我的好处,只有恨陈家舅太太们的。”英华笑道:“这么一闹,陈家亲戚们还想上柳家买房子,柳家也没管事敢接他们生意,也省得我以后替他们烦神。” “叫你抢了人家的好女婿,陈家舅太太们也就这点出息,为着晒缸酱落你面子。”柳三娘笑的不行,把茶杯放下来,道:“闹一闹是好事。舅太太们不闹你,柳家开门做生意,总有人会出头来闹,他们家闹多少还要看亲戚面上,不会闹的太过。给出图纸的那边添一条规矩,出图纸得有户主夫妇两人签名画押。杜家和那家怎么还没动静,他们不动就显不出咱们的好来,哎,我都等急了。” “杜十七公子真投咱们这边来了?”英华看屋里没外人,问的直接。 “嗯,”柳三娘笑,“你舅舅暗示他交权,去管新京城的街道那一块,只管和咱们斗,斗的越激烈越好。反正斗的越厉害,新京城的房价就会越高,大家都不吃亏。” “那还地他们真要那样弄?”英华琢磨半晌,问:“他们两家真有那么大的胆子,干那种缺德事?” “赵元佑缺钱,想在这一块上大搂一把。”柳三娘还是乐,“那一边呢,把潘菘推出来,就是想把富春县刮干净再把他打倒捡便宜。存了那个想头,他们哪舍得公平买卖。其实吧,就是咱们家,也是运气。要不是我和你五姨这二十年在江南买了许多田地,我们要想像现在这样公平买卖也很难。他们再不动,咱们就想个法子逼他们动起来!” 英华乐不可支,用力点头:“这个比和舅母们对掐好玩,娘带上我。” “出来啦出来啦。”一个管事一路奔跑进柳家,“那两家占地偿还的办法出来啦!他们要查地契!”这个管家跑到哪里喊到哪里,所过之处一片欢呼。 146柳家的胜利 第一百四十六章柳家的胜利 李知远情知照他那几位舅母在他家那个吵吵劲,英华领了他先生的命一头撞上去,受委屈是肯定的。那几位舅母想他做女婿,还有气憋着呢。所以他在王翰林的书房磨了两时辰,借口回家取画笔,就溜了出来直奔柳家。 五柳镇上一派喜气哎,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柳家欢乐更甚,李知远一路进来,光在帐房外头的那条长走廊上就看见不下六个老管事,胡子都花白了,都边走边哼小曲儿呢。老管事们平常眼睛都瞪在天上,看到李知远点点头就算很客气的了,今日老远看见他就冲他笑,还有一个美不滋滋的招呼他:“小小姑爷来了?小小姐陪着三娘子到内宅去了,后头寻她去。” 李知远转出来走边门进夹道。柳家舅母才到几天,之前柳家舅舅吃饭睡觉都是在三省草堂那边的,所以这后头他还是头一回来。守二门的倒是认得他,使了个小丫头领他进去,说:“三娘子和小小姐陪少夫人吃酒呢。小小姑爷找去了,极少也要吃一壶!” 说得李知远腿就抖了一下。跟丈母娘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丈母娘是不劝酒的。他还没跟杨氏舅母吃过饭,不过照杨八郎那个酒量来看,他这一壶吃下去够呛。然他是专程来安慰英华来的,英华为着他受气,他吃一壶酒算什么,拼了! 等他摸到后宅小花园的亭子边上时,是真吓到了。亭子外头摆着一个架子,架子上全是小酒坛子,他丈母娘和杨氏舅母一个搂着一个小酒坛在拼酒,英华倒还好,没搂酒坛子,她使的是一尺来高的银酒壶。英华脸蛋红扑扑的跟抹多了胭脂似的,她摇着那个酒壶还念叨呢:“舅舅又骗我,几种酒怎么能混在一起变成彩虹?” 这是心里存了气要借酒消愁?李知远脑子一热,也顾不得丈母娘会甩他眼刀了,三步并做两步抢上去夺酒壶。英华赶紧把酒壶搂怀里,抬着醉眼看他,愣愣的说:“李知远,你干嘛抢人家东西?” 英华吃醉了酒的模样李知远也是头一回看见。不只脸蛋红,连上眼皮都带着粉红,嘴唇更是红的跟才洗过的樱桃似的,娇艳欲滴。那个醉里带着三分天真的神情,格外的招人喜欢。 李知远哄孩子是拿手的,把手伸出去,笑道:“英华妹妹,乖啊,酒喝多了头要疼的,把酒壶给我。” 英华妹妹老老实实把酒壶交出去了。那边杨氏舅母大笑,指着李知远道:“三姐,你们家这个小女婿,真会哄人。” 柳三娘是真醉了,酒坛子搁桌上,看到李知远站英华身边,惊道:“咦,你们什么时候成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杨氏舅母拍桌大笑,拿脚踢桌子底下,道:“夫君,三姐先醉了,你输了。” 桌子底下伸出一只男人的手,用力一拽,杨氏舅母倒下去,挣扎半天没爬起来,干脆就不起来了。柳三娘弃了酒坛,摇摇晃晃去拉,嘴里还说:“英华,把你舅舅舅母弄屋里睡去。” 英华还愣着哪。李知远扭头瞅瞅,几十步之内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方才带他过来的小丫头都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他忙把英华推丈母娘身边去,说:“你守着师母。我去喊人来。”一溜烟朝外跑,跑到花园门口,有几个使女正好路过,他看见一个黄莺认得是丈母娘的使女,忙喊:“黄莺姐姐,师娘吃醉了。” 黄莺忙问:“我们二小姐呢?” “好像也醉了。还有舅舅和舅母。”李知远甚是纳闷吃酒的时候边上一个人都没得,不过这是柳家的家事,他不好说什么。 黄莺忙使人去喊杨氏的使女,她也不先过去,等杨氏的使女们带着几个管家过来,大家一起奔花园那个小亭去,使女们把杨氏和柳三娘扶起来,两个大力的使女就把人背走了。 黄莺去扶英华,英华还拿脚踢她的舅舅,说:“舅舅,你唱那个小曲儿给我听。” 管家们去扶柳家舅舅,柳家舅舅醉眼朦胧抬头看到英华,就唱:“在河之洲,月上柳梢头,独上兰舟。”怪腔怪调欢乐非常,再一转头看到李知远,他又唱:“诗书万卷 ,落纸如云烟 ,下笔千言 ,须无一字不用典,离题万里若等闲 。”一边唱一边傻兮兮的笑。 柳家舅舅唱的都是什么东西?李知远大惑,众使女大窘,只有英华跺脚拍掌叫好,喊:“舅舅再来一个。” 二小姐,你和舅老爷这是要闹哪样!黄莺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讪讪的替二小姐描补:“姑爷,我们二小姐,这也是头一回吃醉。” 同时,柳家舅舅的一个管家也开口了:“我们老爷就爱逗小小姐吃酒,吃醉了还爱教小小姐唱几句歪词。” 黄莺更臊了,面红似滴血,嗔道:“六叔,你又拆我们台!” 那个管家嘿嘿嘿拖着柳家舅舅跑的飞快。杨氏的使女笛子忙道:“小小姑爷,我们老爷吃醉了爱乱唱,酒醒了不认帐的。一会儿只怕本家老爷和亲戚老爷们都要来,都醉成这样了要怎么办!小小姐倒像是不甚醉,您陪着她到前头帐房去拦一下。” 黄莺扶着英华,一边数落她吃醉酒,一边问她:“头疼不疼?知道等会看到亲戚老爷们说什么?” “舅舅教了,叫我说……”英华想一想,笑了,“高兴的自己回家关着门吃酒去,醉了睡一觉,明早起来照旧干活。”她一转头看到李知远,推开黄莺就把手伸向李知远,黄莺拦着不许她伸手,她还闹,隔着好几个人跟李知远说:“知远哥哥,今天舅舅好快活,你能吃酒不,陪我舅舅也吃一壶。” 李知远忙答:“好,舅舅醒了咱们再把他灌醉,你慢些走路,仔细崴脚。” 英华没崴脚,落在后头的笛子听到这话,脚倒是崴了一下,她也没喊疼,使了个金鸡独立的势子,把崴的那只脚弯到面前,自己使手扳了一下,放下脚跳了两下,面不改色指挥使女们把三个烂醉的主人抬后宅去了。 李知远跟在英华后头去了帐房,果然帐房外头的大厅里已经站着十来位亲戚老爷和大管事,还不停的有人进来,见面打招呼都换了词儿,一个说“恭喜同喜”,另一个就回“一起发财”。李知远看的都愣了,柳家这是摊上了什么样的大喜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这样快活,难道赵恒当皇帝了? 看到英华晕乎乎的被黄莺扶着。有一位大管事就笑,说:“咱们来晚了,看小小姐醉成这样,我们老爷肯定醉的都趴下了。” 英华摇摇晃晃过去给亲戚们行礼,结结巴巴把她舅舅的话说了。大家哄堂大笑,都说:“走,我们也回家吃酒去!” 这群叔叔伯伯散了,英华在帐房里间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一盏醒酒汤,又擦了两次脸,黄莺看她彻底清醒了,才放心离去。英华叫人泡了一壶菊花茶,请李知远进来坐窗边吃茶,问他:“你来做什么?” “老师把你使去新镇去,我思量着你必受气,来劝解你几句。”李知远摇着手里的细白姿茶盏,茶盏里头茶汤嫩黄,菊花香气芬芳扑鼻。 英华笑,问:“你要怎么劝解人家?” “你受委屈也是因为我。当时先生喊叫我捎信与你,我就想跟跟你一起去来着。”李知远笑,“再一思量,我不在吧,舅舅们肯定不好为难你的,舅母们闹的要是太过了,舅舅们肯定要拦她们。你就是什么也不说,装个委屈也过去了。我要是去了,舅舅们肯定不好出头说话,舅母们看我在,说你不至于,只能使劲挑房子的毛病。其实那样还是落你面子。”李知远抓头,“其实我大舅和大舅母都是明白人,后头陈家穷下来,又偏要在差不多的老亲家里说亲,几位舅母都有点……怎么说呢。” “我晓得的。”英华把茶盏放下,“王家也有这样的亲戚,其实人都蛮好,不过呢,一辈子不出二门,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操心,女人们一多,闲着能干什么?比吃比穿比儿女,你多了我少了有事没事掐一掐当解闷儿。就说你那两位舅母吧,真不是坏人,闹一闹其实也是不想做邻居,我倒觉得她两个人心意相通。” 李知远扬眉。 “走几步路,能是多大的事儿,更别说隔壁多三间楼这种理由,”英华一点都没有受委屈的样子,“我看你那两位舅舅后来也是被她们闹明白了,瞪着她们,一句话都没吭。你十舅舅站出来说换房子,你舅母答应的那个快哟,另一位舅母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他们家有事也不直接说,非要闹一闹,我是外人看热闹倒觉得挺好玩的,他们就不累?” 原来英华妹妹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情去的。李知远顿时觉得他揣磨了好几个时辰想要安慰英华妹妹的话说不出口了,他低下头,很是认真的喝茶。 “咳,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几天舅母们也是这么闹芳歌的,沈姐看出来她们是想让我走人情找你们买房子,提点我几句。”李知远想到他妹子被舅母围到当中那个惨相,苦笑道:“这都什么事儿,有事直接说不好?绕一圈,事是替她们办成了,倒还像是我们上赶替她们办的。我们受气,她们还一副我们欠了她们人情的样子。” “南边人就是这么不爽快。”英华看到李知远那个恼样,除了笑还是笑。 “哎,我们都是南边人,你就极爽快,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英华把陈家亲戚当外人,她不恼,李知远却恼了,恨恨的说:“这几个舅母!” “我瞧你的舅舅们都嘴笨,但是心里还是很明白。”英华笑了,道:“不过闹了这一回,以后陈家再来走人情,从我这里走可不成,不然我在柳家说话办事人家都能把我不当数。以后你舅母们有事不直接,还这样闹,我只装憨不出力。” “在曲池府我就和舅舅们打过招呼,不给舅母们娘家走人情。”李知远笑,“舅舅们也怕这个呢。自己家的房子还没弄妥当,拉拨别人家干什么!舅舅们对我还不错,他们的住处我帮着张罗。舅母们娘家的亲戚,关我屁事,别说你不必理,我都不想理。” 李知远虽是笑着说话,不过话里的怨气也很明显。英华想一想陈家小姐们是怎么对沈姐的,也就释然。沈姐典给李家生孩子,其实也是个命苦的,她在李家守着孩子,虽然吃好穿好,却只能在人后生活一辈子,不好出门,不好正大光明和亲戚来往。若是陈夫人自家能生,何须用她?虽然沈姐留在李家很尴尬,但是不能不说,她留在李家,李知远他们会避开很多的麻烦。为着孩子们将来不麻烦,她宁肯委屈自己一辈子不能在人前抬头,也当待她客气些。 留沈姐在家,有妾之实无妾之名,除了生孩子,她什么事也做不了做不成,其实与陈夫人并无大碍。陈夫人都想得开,能客客气气待沈姐,陈家女眷就是私底下待沈姐客气点,也是替陈夫人做里子。李知远就不只会对陈夫人娘家效力,对这些舅母娘家的事也会尽心尽力。她们这样做,反弄得几个孩子心里都不喜欢她们,与陈夫人又有何益? 英华替李知远又添了点茶汤,笑道:“你也想开些。你母亲待你是真好的,我觉得你的舅舅们也很不错。我娘对我二哥和我大姐,有时候真是有心无力,黄家的那些舅舅们,还是亲的呢,净扯他们后腿。拿我大姐的婚事来说……算了,我大姐和姐夫现在处的很好,姐夫人好又听她的话,旧事我就不提了。” 梅家十五娘这事闹的,还是不要提了吧。李知远就问:“今天为何大家都这样高兴?” “啊呀呀,大喜事呀。”英华快快活活的说:“那两家一起拿出来占地补偿的办法啦。” 李知远看英华这个样子,忙问:“他们是不是干蠢事了?” “是呀是呀。”英华乐不可支,“他们要查地契!你晓得是怎么查的吧。” 这个李和远还真知道。就是买人家田地的时候,顺着契书往上查人家的交易记录。本来这个契书在官府上过档子,大家写好合同,买主拿着原地契去官府换新契书,做记录存档,再把银子给卖家,大家就两清了。但是土豪劣绅们要是肯老老实实公平买卖他就不是土豪劣绅了,他一定要去查这块地的历次交易记录,一直查到没有记录,再弄人来证明这是祖产飞地什么的,或者干脆让官府的人出面说这是官府失地。这种事泉州萧家就没少干。老百姓们肯打官司敢打官司的毕竟是少数,遇到这种事软和的吃点亏贱卖把萧家也就算了,硬气的被人家耍手段敲打敲打也只有认了,真要写状子打官司的毕竟也是少数,气的上吊跳河的都比告状的多。可是泉州离着京城远,萧家干这事的时候还抱着潘家大腿,他不找官的麻烦,官都绕着他走。小百姓的状纸递不到李知府面前,李知府也不能把萧家怎么样。新京城怎么也是万众瞩目,有个动静皇帝马上就能晓得,他们怎么敢这样干? 李知远都不能相信他们居然敢在新京城来这一套!他愣了半天才说:“干这种缺德事,他们不怕富春百姓上京城告御状?” “他们后头有赵元佑撑腰,再说了干这种事,”英华笑了,道:“只要放个风声出来,自然有人会闻风而动凑上去效劳。本来还有人说柳家各种不好,等他们一动起来,我舅舅就被比成了圣人有没有?等他们弄的怨声载道,柳家就可以站出来干点实在事了。没有坏人比着,柳家再厚道也不显呀。” 李知远默然,平头小百姓被这么折腾一下,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但是人性呢,就是这么现实。如果一开始就只有柳家负责新京城占地补偿的事,不管柳家怎么做,都会有人跳出来说不公道,柳家的对手也不会消停,吵吵多了,能念柳家好的人也不会多。 但是一开始就弄三家相争。柳家抢先一步,占地补偿极为公道透明,那两家若是也照柳家的标准去行,他们就不要想赚钱。不赚钱白辛苦几年谁乐意?他们要赚钱能怎么办?他们的办法不如柳家的实惠,老百姓肯定不乐意会闹。反正都是会闹,为什么不下手狠一点?横竖皇帝还没表态,坑的只是富春县的百姓,百官和皇亲国戚们只要不吭声都有好处分,怕什么?最多皇帝追究的时候,把出头办事的天长杜家之流弄几个出来做替死鬼就是。 李知远想想领头的天长杜十七都暗投柳家了,可不是被逼的无路可走嘛。杜十七若是不想将来被清算收拾,他只能向柳家靠拢。 等别人闹够了,柳家再站出来收拾残局,前面新京城的地价又抬的足够高,柳家的赚头也不会少。柳家布这一局,算的真远真大,而且是阳谋,人家明明看出来了,还拿他没办法,再不情愿,也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舅舅的胸襟真是大。”李知远心悦诚服。 英华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没事就琢磨我舅舅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那样做。越琢磨越有劲儿。我娘也说,明明好多事他做出来大家都觉得奇怪,可是过几年十几年回头一看,才发现,哎哟,我舅舅已经占了先机,别人只有跟在他后头吃灰的份。” 而且柳家有好处也不独占,从来不把事做绝,对手能拉拢的就绝不把人推开。李知远在心里默默的补了两句,深深叹服:柳家舅舅哟,你老人家的本事,做皇帝做宰相都够了,做商人真是屈才。 两家联手施行的占地补偿办法也似上次那样贴在曲池府各处和富春县城门以及清凉山各处,办法和柳家一样,占地还房子还商铺还钱自选,地价也是五十两一亩,唯一的区别就是比柳家的告示多了一行小字:为防歹人冒认地主交易,交割地契必需查档。 紧邻着这张告示,也一样贴着地主的名单。前面提过,划地盘时,柳三娘是把王家的地都绕开的。王家的地离着清凉山不算太远,王家全族都在榜上哟,王耀芬就排第一个,王翰林的儿子王耀祖的名字就排第二。 英华亲自瞧过那个地主的榜,王耀祖的名字底下,有清凉山一带水田两百亩,富春县城附近的山地四百亩。她大哥瞒着爹娘倒腾的地可真不少,不晓得有多少是黄家的。这个亏可吃的不小!英华看着榜上密密麻麻的王字,笑着摇摇头。过一阵子,她爹那里就要热闹起来喽,王家亲戚们上门来找人情,她爹只须对着王家亲戚们摊手:我也没有办法啊。 147查地契?王翰林不懂! 第一百四十七章查地契?王翰林不懂! 王家人还没有找上王翰林,倒是有张家人找上王姑太太说项。原来王姑太太那个嫁妆田是典把张家族亲的,后来和文才的爹换田的也是那位,王姑太太的嫁妆田就在清凉山下,妥妥的都不在柳家的地盘里!这位张地主也是能人,在清凉山那一带攒了有一千多亩地,他去交割地契领银子,人家查他的档子,跟他说:“为防盗买盗卖,这块地你是从xx那里买来的,你把xx找来做个明证。那块地你是先典后买的?原主在哪里?为什么地契上只有她丈夫的名字没有她本人的指印画押?你也得把人都找来。”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拿去的地契,除掉他家祖传的五十亩地能现换银子。别的地,都得先把原主找来对证。 张地主是个精的,看势头不好,就把地契全搂回来,他思量了两个时辰,柳家一样是五十两,柳家上回交割地契的时候,可没弄什么查问原主这一套。王氏软如糯米粑粑,不如去哄一哄王氏,跟她说愿意把田地还一半把她,让她去寻娘家嫂子说项,他的地全卖把柳家! 这位张地主先找到三省草堂来,说他找王氏姑太太,守门的问得他姓张,回说姑太太还在府城住着呢,就没再搭理他。张地主再去府城,半路上歇了一夜,到府城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一路问寻到针线会去,王姑太太认得他是张家族亲,带着儿媳站起来跟他问了个好儿,也没多话,坐回去依旧做针线活。 张地主先叙旧交情,王姑太太也搭两句,只是面上淡淡的。张地主把话题扯到田地上,王姑太太连搭话也没有了,淑琴低着头做针线,针头戳来戳去,几次都险些戳到手指头。 张地主最后发狠说愿把姑太太的地还她一半儿,求她回娘家和嫂子说一说,他的地卖把柳家。姑太太低眉搭眼缝衣裳,轻描淡写说:“我嫁进你们张家时,就把田地交把文才父亲管,和离时他也没把地契还我,你有什么事找他说去。张家的地和我没关系。” 张地主雌了一鼻子灰,待拿出族中尊亲的派头发作,想到他昨日在王家大门上受的冷遇,就换了一张笑脸央求。姑太太嫌他烦,索性把板凳挪了一下,拿后背对着他。老的不搭理他,还有小的呢。王姑太太这个儿媳妇娶的是陈家的张家人都晓得,陈家祖上是阔过,到陈大舅这一辈读书又没有一个出头的,做买卖他们家又拉不下来脸,人口又多,乡绅的架子还要摆起来,其实也是穷的。张地主看看淑琴头上的金首饰都是好货,咬咬牙,道:“也是,弟妹恼我原是应该的。你的嫁妆田,我全还你,可好?” 淑琴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张地主知道有戏,也不再纠缠,咳了声说:“一顷田呢,弟妹真不要?我在城外乔亲家歇一晚,明日就回清凉山去了。弟妹要是改了主意,使个人给我送个信。不然我明日自家去五柳镇找柳家卖田去,他家五十两一亩收了也有小十万亩田地,收我这千把亩田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 张地主走了,针线会里一块做活的妇人们都劝说王姑太太:“虽然你娘家极是照拂你们娘俩,可是别人有万钱,不如自家手里有百文。一顷田也很不少了,折现银子也有五千两!说句话的事,就有五千两到手,哪怕文才不做官呢,也够你们一家三口吃穿一世。为何不应了他。” 淑琴在心里拼命点头。王姑太太把线打了个结,道:“你们好意劝说,我也不瞒你们了,这事我嫂子早给我透过信。建新京城的一共有三家牵头,实是因为哪家一家独力都吃不下来整个的,所以才三家分揽。”她歇了一口气,看一看围上来里三圈外三圈的妇人们,想清楚嫂子教她的话,慢慢说:“柳家买下小十万亩地,已是尽力了,再多买,他们也办不到。再者说,柳家先出的是五十两,那两家也出的是五十两的价钱,都是一样的价钱,卖把谁家不是卖?柳家又吃不下又要多占不许人家吃,走到哪里也没有这个道理。” 王姑太太一向软懦是不假,但是闹和离的时候态度非常坚决,和离之后带着儿子过清贫日子,虽有娘家拉拨,她还是和大家一样做针线过日,为人其实是极硬气的,她讲出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来,又极是有道理,人家反倒不好劝她的了。 淑琴心里虽然不舍婆婆的嫁妆田,人家劝说她婆婆不理,她也不敢私底下劝说婆婆。到黄昏婆媳两个回家,淑琴的爹娘已经等在大杂院门口了。 淑琴的爹在陈家行五,五舅爷进门和亲家母见过礼,就说:“我们已在新镇上定下房子了,再等一个月就能搬家。今日是来和亲家母说一声,亲家母带着我女孩儿住在府城,我女婿又不在家,我们住的远了多有不便,不如先搬到我们新宅住几日?” 五舅太太就跟淑琴使眼色。淑琴为难摇头。 姑太太笑道:“亲家公也晓得,我二哥二嫂待我如何?若是图住宽敞大屋,我早搬到我二哥家去住了。之所以还在这里吃苦,也是要让文才晓得,他自家立不起来,他的老母妻子靠着他只能这般过日。”说完了也不使唤儿媳妇,嘱淑琴陪她爹娘说话,她自家走出来到门外廊下共用的厨屋去烧水。 五舅太太就把女儿拉到身边,问她:“你婆婆那个陪嫁田,听说人家只求她去娘家说句话儿,乐意一文不取还把她,这事是真的是假的?” “真的。”淑琴一边看门外动静,一边轻声说:“我婆婆没搭理那个三伯,说和离时公公没把地契还她,这事她不管,叫他找我公公去。” “哎哟,就是说句话的事情,人家就把嫁妆田还回来了。”五舅太太极是替女儿着想,“那个田现在能换五千两银,叫你爹帮着你们家在外府买几顷田,你们再去文才舅母那里讨个人情在新镇上买个三进的宅院,便是文才考不起,你们多养几个孩儿,一辈子吃穿住用也够了。” 五舅爷看着他夫人,看了又看,没说话。淑琴甚是犹豫。五舅太太推她:“你在家过的什么日子?换季时姐姐妹妹们要做多件把衣裳都是个难事。又不要文才舅母自己出钱,就是说句话走个人情,换你们一家吃穿不愁,便是文才考中做官,也要上下打点,你们自家有钱,也省得他舅舅舅母时不时的拉拨你们是不是?” “那……我和我婆婆说说?”淑琴咬嘴唇,别人有不如自己有,她不想自己的儿女过相互计较谁多做了件把衣裳的日子。 姑太太烧开了一吊罐滚水,冲了两杯蜂蜜水送进房让亲家吃,又留亲家吃饭。五舅爷忙说要去府学接孩子们放学,就是顺路过来瞧瞧亲家母,立辞去,拦着不要亲家母送,淑琴送她爹娘出门,五舅爷慢走一步,扯着他女孩儿说:“你也别太劝过了,若是你婆婆不肯,就罢了。文才舅舅和舅母肯拉拨他,你苦几年总有出头之日。你娘家自从分了家,田地多了一倍,日子已经好过许多,便是你苦些,爹娘也贴得起你了。” 淑琴送别爹娘,回家帮着婆婆做晚饭,吃完洗揩干净,天已黑透。文才不在家,淑琴和王姑太太婆媳两个就在一屋里歇,点上灯婆媳头对头做针线。姑太太几次手酸抬头歇息,都看到淑琴在出神,问她:“可是你娘家要盖新房有难处?文才走时留了些银子把我防身,上回你二舅母来看我,又塞把我二十两银子,我这里先凑二十五两把你,若是不够,我……”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开箱子。 “娘,我娘家不缺钱的。”淑琴忙拦住婆婆,“我爹娘来,是因为……是因为……听说了娘那个嫁妆田的事。”淑琴低下头,想到她爹娘操劳,又把头抬起来,说:“其实,和二舅母说说,也不值什么的。” “说不得。”姑太太笑了,“张老三那人那样精,他还的地,我可不敢要。便是此时收下,事情办成了他还要想法子找回去。你放心罢,你二舅母劝说我许久,我没有以前那样傻了。我的嫁妆田,便宜谁也不会便宜姓张的。咱们只消安静的等着,官府会把田还回来的。” 淑琴不大信,呐呐:“怎么会,官府几时会这样好心?” “你二舅母说的那些道理,我也说不大明白。”王姑太太想了一想,道:“不过你二舅母上回提过,要是有人许好处叫我说项,就叫我带着你回去住几日。横竖守着你二舅母近近的,你只问她吧。” 第二日一早,王姑太太果然收拾了两个衣箱,把家里托给邻居照管,先到针线会去说了一声,又到柳家商行跟管事说了,管事套了个马车载着王姑太太绕回大杂院,把淑琴和衣箱带上,径直到三省草堂去了。 话说张三早上起来又去针线会转了一圈,听说王姑太太去五柳镇了,只说他的事办成了,快活非常,把他的田契理一理,高高兴兴也跟着去五柳镇了。 清凉山一带的田地几经易手,除去柳家买下的那些,剩下的大部分集中在两三百个大地主手上。家里只有几亩几十亩田地的人家,田地又种不得,老早就耐不住涨价的诱惑,田价涨到二十三十的时候都卖掉了。只有家里有几百乃至几千亩田地的人家,身家稍丰厚,敢捂着不出手。好容易等了两三年,总算等到了今天。出了榜头一天,大家抢着去县里交割地契,快快活活打算挑铺子,挑住宅的宅基地,还思量要去外府买田地呢。 县衙里的师爷们说请原主出来,二三百人就傻了两百来个。张三精明,也没有几个傻的啊。富春县从前臭虫横行,大家都领教过臭虫买地要查地契的大教,富春本县的上百个大小地主,都似张三一般,速速的撤了。倒买倒卖田地的外地商人们,也有精与此道的,愣了一会也速速的撤了。一眨眼,县衙大院里只剩下几十个外地来的二愣子,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撤吧。没过一会,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县衙门口可罗雀。 这其中,姓王的地主占了也有四五十,大家在一个茶楼坐地,商量如何行事。王耀芬带着他那个商人岳父寻来,一进门就问:“族长可拿出主意了?” 族长家里只有一百来亩地,早卖了,他被强拉来出头说话,心中很是不快,再看到败家子王耀芬,格外气闷,要不是他,王翰林家也有地在清凉山,何消大家在这里商量怎么去说项,王翰林自然会出头。族长哼哼,没搭理他。倒是和耀芬要好的一个堂哥站出来把他和他岳父拉到边上一张桌儿坐下。 良久,族长才道:“上回他就没理咱们,这一回,只怕也不会理咱们啊。” “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有一个性急的说:“鬼晓得钱家和曹家查地契是个什么样的查法,要似李臭虫的查法查上去,我们一个钱都落不到手!桑榆堂的二叔就是当了官做了翰林他还是姓王!他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被人家欺负?他不替我们出头,谁替我们出头?” 角落里有人凉凉的说:“你想要人怎么替你出头?分家的时候有人替他出头了?他是姓王,他半亩田都没有。占地也好,查地契也罢,关他屁事。” 当下就有不少人恶狠狠的盯王耀芬。若不是他闹腾的太过,他们两房分家时,哪怕分王翰林一二十亩田地,现在大家何消这样为难。 有个脑子比别人转的要慢三圈的王家人突然喊:“哎呀,他二叔极是照看耀文和耀廷,看他两个份上……” 一群人都瞪他,他才想起来,那两孩子分家的时候也没分到田地啊,于是他也狠狠瞪王耀芬。 王耀芬的岳父看女婿族人都面露凶光,甚是不安,扯女婿袖子,悄悄问他:“贵族亲这是怎么了?” 王耀芬摔袖子,冷笑道:“他们想去说人情又拉不下来脸,这是想我一步一跪磕头去三省草堂替他们求情!”站起来就走。 这个岳父愣了下,跟着女婿出来,劝说:“再不好也是你亲叔叔。他既然肯照看你两个弟弟,又与你几个姐夫房子住,显然还是重情份的人。你就低下头去求个情又如何?你也有两百多亩地在清凉山下,只折银子就值万把了,若是照着柳家那个办法,房子铺子田地都齐全,还不消你费神,不是正好?” 王耀芬不理,扭头而去。 岳父也恼,不肯追他,回来到茶楼里跟大家拱手,说:“我是姻亲,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家听一听。咱们也不晓得县里查地契是个怎么样的查法,冒冒然是不好和他二叔说话,央他出头。可是王家是柳家姻亲,咱们的地不卖把姓曹的姓钱的,卖把柳家总成吧。便是柳家一时周转不过来,咱们也不要现银,略等几年都使得,是不是?” 果然做生意的人脑子转的就是快些,就似他说的,查地契的不敢卖他,不查地契的卖他总使得吧。王氏族亲聚在一处朝五柳镇去,机灵的还会慢走几步联络自家亲戚,到后来大家都晓得了,自觉和王翰林能沾得上亲的都跟着去了。实在跟王翰林拉扯不上关系的,落后几步也跟着。 为了招待好王家族亲,柳三娘这日特地没有出门,连英华都留在家里。大开大门等候。 好容易到了下午,才见一群王家亲戚们灰头土脑走来。守门的把姓王的请进门,不是姓王的想进都没放。王氏族人被引到草堂的一个大教室里,柳三娘早带着英华坐在屏风后头,王翰林在前头给几个长辈倒茶水。 族长咳了又咳,大家看都看他,没人开口,他只好出头把大家想卖地给柳家的意思说了,又再三强调,便是过二三年付银子都使得。 王翰林气运丹田,长长叹息,说:“耀祖还有几百亩地哎,是他舅舅帮着照管,一样要查地契。富春县要查地契,也是怕有人盗卖,其实是好事呀,为何你们一个二个都不乐意?” 翰林是京官儿,柳家做生意也规矩,难道他们两口儿是真不懂什么叫查地契?虽然在座的有一大半都不信,好在那个脑子转的比别人慢的是信了,立刻站出来教导王翰林查地契是耍的什么花样。 王翰林听完,假模假样惊道:“不会吧,京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们怎么敢玩这种缺德的花样!我不信。” 英华在屏风后头掩面埋首:爹爹啊,你不会装就不要讲话嘛,是人都听得出来你在装。 柳三娘又是乐又是恼,使劲的瞪英华,不许她乱动。 装蠢比真蠢还可恶!外头坐着的人脸上都很不好看。王翰林一副纯良的模样,死都不信人家会做那样的事,在坐的谁也不乐意拿自家的田地去让人家查一次验正给他看,赔不起啊。大家能拿他怎么办? 还是王耀芬的岳父站出来,说:“他二叔。” 王翰林立刻伸手摇摇,说:“我不认得你,你别乱认亲戚。” “我是耀芬的岳父。”岳父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王耀芬成亲也没请我。”王翰林变脸变的更快,“他老子的孝他还没有守满二十七个月呢,就成亲了?他眼里连亲老子都没有,我自然不认得他的岳父。来人,把这个鸟人给我架出去!” 王翰林拿王山长说事,大家都不好开腔拦,再说了族里本就看王耀芬不顺眼,又是有求于王翰林的时候,拦他做什么。 岳父被架出去了,王翰林笑一笑,说正事,“查地契这事吧,听你们说着是怪吓人的,昨天发的榜,到今天也够一天了,也没听说查地契有什么呀。若是为着这个莫须有的理由,柳家就出头把你们的地买下来了……柳家也没有那么多钱,还要欠着你们的钱二三年才能给,夫人?人家会怎么样?”他扭头看向屏风后头,把老婆说了算的姿态摆得足足的。 柳三娘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明明说好三家一起的,地盘都划分好了,柳家要越界伸手,他们就能把柳家挤出新京城。原来不是还有天长杜家么,他们家就是生生被挤出来的,如今天长杜家说话可算数?诸亲是想我们柳家也似天长杜家那样被挤出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王家人脸色都不好看。天长杜家开始比柳家风光多了,那个秋水楼多大多漂亮,杜十七公子走路都横着走,如今他人在哪里?柳家要是被排挤,似天长杜家那般销声匿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柳三娘站起来,绕过屏风走到人前,笑道:“你们想把田地卖把柳家,不外乎是因为柳家做事公道。我们柳家做事公道,问心无愧。三家的地盘都分好了,柳家地盘里的乡亲们卖地把我们,我们尽心尽力不短乡亲们一个铜板。可是诸亲的地并没有划到柳家的地盘里头来,柳家买你们的地,那两家不可能会依。我们若是被挤出新京城,连原有的三分之一的公道都保不下来,还要搭上柳家自家。柳家再公道还是生意人,这门生意不划算,柳家不会做的。” 王家诸亲脸上都不好看,却没有一个说话的。倒是很有几个盯着王翰林,示意他说话。 柳三娘恭恭敬敬朝底下的王家亲戚们福了一福,说:“我可以不做王家媳妇,但是我不会放弃柳家商人的身份。我是商人,乐意公平买卖,也请诸亲以公平待我。” 得了,这是拿休夫威胁上了?柳三娘大步出去。王翰林忙忙的跟诸亲拱了拱手,苦笑道:“我们家最穷那一年,我夫人挑着担儿,带着十岁的耀宗出门卖粥,卖一天赚的钱够全家三天吃用,她就三天去卖一回。这样的夫人,我只有敬重她……”王翰林又拱拱手,追着柳三娘的脚步走了。 英华还在屏风里偷笑,其实那会儿她已经五岁了,记得点事。那会儿家里为了省钱都是吃素,她老子前脚出门,后腿她舅舅舅母就提着几笼羊肉包子来看她们来了。其实也就王翰林自家吃了个把月的素。她爹最爱吃羊肉,个把月吃不上肉,那个惨啊,再说了她老子还心疼三个孩子吃不上肉呢,憋的他终于答应收赵恒八郎做学生,她们家才算吃上肉了,她娘也不用装样子去卖粥了。 屏风外头嗡嗡嗡,嗡嗡嗡。王翰林辞官回乡都不敢回枫叶村住,是为什么?王翰林娶了柳三娘,王氏族亲说好话的都没有一个!都说他为着钱娶了商人女儿,玷污了王家耕读世家的清名。当初人家才成亲的时候,还有跟着黄家起哄,写信去骂他的呢。 现在大家厚着脸皮来求柳三娘买他们的田,其实已经很羞愧了。再被柳三娘用大义啪啪啪打脸,当场就有个性子急燥的骂:“满脑子只想到钱,什么东西!” 大家都嗔怪的看他,到这里来的,有不是为了钱的吗?你不为钱你来干什么?别当众打大家的脸啊。 英华就晓得她当上场了,轻轻巧巧的把屏风移开,走到那个也不晓得叔叔伯伯还是哥哥侄子孙子的王家亲戚面前,道:“怕人家查地契在银钱上吃亏的,就不是想着钱?不是东西?” 族长老脸通红,屋子里立现二三十张脸黑如锅底,二三十张脸红似朝霞。 英华走到族长面前,软软的施了一礼,道:“族长爷爷,这个事我爹我娘说了不算,是真帮不上忙。你不要生气。我昨儿还听见我爹跟我娘商量,说王家子侄很有几个读书出息的,要喊来问问人家书读的怎么样呢。今日族长爷爷来了,要是不和族长爷爷说知。隔天族长爷爷恼了,不肯理我爹,可怎么好?爷爷,你不要恼我爹好不好?” 十七八的大孙女软软的撒娇,族长爷爷扛不住哇,点点头,道:“不恼。”声音都哆嗦了。 “族长爷爷最好了。族长爷爷,族里有读书出息的叔叔哥哥弟弟侄子孙子,你老帮着掌掌眼,喊十个来三省草堂读书吧。”英华替她老子做主极是大方,一开口就是十个名额,“要是族里的叔叔伯伯还恼我爹娘,不肯让人来,族长爷爷就给英华一个面子,把你老家里的亲戚喊几个来。” 族长这回腿都哆嗦了。上回开草堂,王家的子侄能进去的也没有几个。这回人家一开口子就是十个!而且还不拘是姓王的,换句话说,他老人家的外甥们也成啊。老族长在心里算一算,查地契什么的他是帮不上忙了,但是自家的孙子外孙重外孙,很有几个读书不错的啊,上回没赶上,这回人家把机会送到他面前,他怎么能弃儿孙的前程不顾。族长爷爷立刻羞愧地把头点一点,说:“好孩子,爷爷帮你爹这个忙。” 族长改投王翰林那边,剩下的族亲心里也开始打小算盘,有几位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的,立刻把族长围起来了。英华对着人堆福一福,几个平辈和晚辈的对着她回了礼。英华就出去了,站在门边吩咐送客。 三省草堂外头等着的小两百人看到王家人分成两拨走出来,一大拨蔫头八脑,一小拨以王家族长为首的满面红光走路带风。有几位认得王家族长的,就去拦他,王家族长看到他们,连忙摆手,不等人家问就说:“我们翰林家大儿子也有几百亩地在清凉山下呢,翰林侄子说他也只能任由人家查地契。” 148为地主服务 上 <p class="titl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value="全选" checked="checked" class="checkinputall"></span><span class="all_sel">全选</span><span class="Section">章节名称</span><span class="date">发布时间</span><span class="WordCount">字数</span><span class="price">所需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2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26秀才遇到观音兵</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1:30</span><span class="WordCount">504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2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27收复富春书院计划</span><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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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e="text-align:center;">30二小姐的亲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2:00</span><span class="WordCount">4837</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3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31为了和二小姐成亲,努力!</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2:12</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2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3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32谁的女儿没陪嫁</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2:15</span><span class="WordCount">5776</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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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e="text-align:center;">70牵一发而动全身</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26</span><span class="WordCount">523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1算帐</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34</span><span class="WordCount">5910</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2牵挂</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35</span><span class="WordCount">494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3王二哥的帐</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44</span><span class="WordCount">551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4云破影来</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1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5柳五姨</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54</span><span class="WordCount">3466</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6新大腿人人想抱(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6:54</span><span class="WordCount">414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7新大腿人人想抱(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03</span><span class="WordCount">5741</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8王大少又闹别扭</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04</span><span class="WordCount">6568</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7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79从曲池到杭州</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13</span><span class="WordCount">486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0清槐居之战(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13</span><span class="WordCount">3130</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1清槐居之战(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2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988</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2一对活宝</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22</span><span class="WordCount">5649</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3磨人的小妖精(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29</span><span class="WordCount">494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4磨人的小妖精(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30</span><span class="WordCount">3600</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5我待表妹如初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37</span><span class="WordCount">4083</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6表妹虐你千百遍</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37</span><span class="WordCount">530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7表哥,你想多了</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4049</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8萧少爷,走起!</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4368</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8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89表姐,这回不打你</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53</span><span class="WordCount">4405</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0胡说八道戳死你</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7:53</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01</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1补刀</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00</span><span class="WordCount">3120</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2哎玛,羞死人了。(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0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285</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3哎玛,羞死人了。(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07</span><span class="WordCount">4235</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4王家二娘,漂亮!</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08</span><span class="WordCount">3337</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5人生何处不相逢</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14</span><span class="WordCount">477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6分饼大会(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5 04:28:15</span><span class="WordCount">514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7分饼大会(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18 00:09:44</span><span class="WordCount">4265</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9相亲记(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8-25 00:20:30</span><span class="WordCount">6174</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9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0相亲记(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8-26 00:07:34</span><span class="WordCount">5382</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1落水湿身什么的,大人才不在意呢</span><span class="date">2013-08-29 00:07:1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12</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2萧家人绝不领盒饭</span><span class="date">2013-09-01 00:10:47</span><span class="WordCount">5099</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3救风尘</span><span class="date">2013-09-05 00:32:39</span><span class="WordCount">4616</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4种瓜得瓜,种豆得豆</span><span class="date">2013-09-16 00:12:40</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42</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5有缘千里来相会(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09-23 00:09:59</span><span class="WordCount">6154</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6有缘千里来相会(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09-25 00:10:15</span><span class="WordCount">538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7萧贤的州试必需泡汤</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2 00:09:52</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20</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8姻缘总是天注定(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2 00:09:55</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9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09姻缘总是天注定(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2 00:09:56</span><span class="WordCount">512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0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0人艰不拆(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2 00:09:59</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9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1人艰不拆(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6 00:05:48</span><span class="WordCount">4154</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2丈母娘是真威武霸气</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6 00:05:52</span><span class="WordCount">3789</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3土豪,我们做朋友吧。</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6 00:05:53</span><span class="WordCount">4499</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4皇帝的表妹</span><span class="date">2013-10-08 00:14:52</span><span class="WordCount">509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5好兄弟,慢慢揍你</span><span class="date">2013-10-12 00:13:10</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6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6柳五姨的惩罚。</span><span class="date">2013-10-14 00:06:56</span><span class="WordCount">5119</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7一日三省</span><span class="date">2013-10-16 00:11:23</span><span class="WordCount">533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8考进士很难吗</span><span class="date">2013-10-18 00:10:13</span><span class="WordCount">4825</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19哎,三省草堂不是相亲的地方好吗(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0-20 00:22:00</span><span class="WordCount">4749</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1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0哎,三省草堂不是相亲的地方好吗(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0-20 00:22:00</span><span class="WordCount">6638</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1亲嘴要轻一点!</span><span class="date">2013-10-22 00:18: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2291</span><span class="price"><em>6</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2慈母心</span><span class="date">2013-10-24 00:13:18</span><span class="WordCount">6357</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3条条大路通东京</span><span class="date">2013-10-27 00:10:52</span><span class="WordCount">4632</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4各人福气各人积</span><span class="date">2013-10-30 00:12:20</span><span class="WordCount">5612</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5理嫁妆这种小事</span><span class="date">2013-10-30 00:12:2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8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6婆婆的心</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1 04:39:05</span><span class="WordCount">3063</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7柳夫人手下无弱兵</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1 04:39:09</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58</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8李大人才是真土豪</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2 01:06:34</span><span class="WordCount">3427</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29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5 00:00:25</span><span class="WordCount">494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2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0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5 00:00:26</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9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1做官那点小事</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5 00:00:27</span><span class="WordCount">5572</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2放一个大雷</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8 00:13:31</span><span class="WordCount">3562</span><span class="price"><em>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3退亲还是不退亲</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8 00:13:34</span><span class="WordCount">4467</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4流年</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8 00:13:34</span><span class="WordCount">4358</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5梅大人的取舍</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8 00:13:37</span><span class="WordCount">4506</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6贺梅十五定亲</span><span class="date">2013-11-09 00:15:32</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3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7杜十七的善缘</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1 00:21:13</span><span class="WordCount">5668</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8何以竟至于此</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4 00:13: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6986</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39李公子笑纳投名状</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4 00:13: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5885</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3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0千里送从来都不是纯洁的</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5 00:05:00</span><span class="WordCount">5365</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1诗为媒</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8 00:05:14</span><span class="WordCount">6324</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2接盘女侠</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8 00:05:15</span><span class="WordCount">2445</span><span class="price"><em>6</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3不是亲戚不聚头(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8 00:05:16</span><span class="WordCount">4818</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4不是亲戚不聚头</span><span class="date">2013-11-19 00:11:4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898</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5舅太太们的宅斗</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0 00:11:36</span><span class="WordCount">5596</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6柳家的胜利</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0 00:11:36</span><span class="WordCount">5701</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7查地契王翰林不懂!</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2 00:24:43</span><span class="WordCount">7345</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8为地主服务(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4 00:12:19</span><span class="WordCount">6939</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49为地主服务(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4 00:12:19</span><span class="WordCount">5281</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4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0抢进士</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4 00:12:20</span><span class="WordCount">7064</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98月子弯弯照</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6 00:34:48</span><span class="WordCount">464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1嫁妆太低调惹来的麻烦</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6 00:34:48</span><span class="WordCount">4642</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2总算嫁了</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6 00:34:51</span><span class="WordCount">5683</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3洞洞洞房考试夜</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8 00:23:03</span><span class="WordCount">484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4举案齐眉</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8 00:23:04</span><span class="WordCount">563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5以圣人之名,解封汝之处……</span><span class="date">2013-11-29 00:11:45</span><span class="WordCount">6555</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6新婆婆的考题</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2 00:22:18</span><span class="WordCount">5424</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7婆婆的第二问</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2 00:22:19</span><span class="WordCount">4376</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8有些答案,不需要说出来。</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4 00:11:04</span><span class="WordCount">5732</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5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59真假诗人</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4 00:11:04</span><span class="WordCount">6246</span><span class="price"><em>18</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0树娘的婚事</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5 00:56:11</span><span class="WordCount">6926</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1"></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1亲戚们的田和地都会跟谁姓</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6 01:39:04</span><span class="WordCount">7266</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2"></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2有帐慢慢算</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9 01:21:27</span><span class="WordCount">7427</span><span class="price"><em>21</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3"></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3还席</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9 01:21:28</span><span class="WordCount">4282</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4"></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4群英会脆萝卜开会(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2-09 01:21:28</span><span class="WordCount">3951</span><span class="price"><em>1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5"></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5群英会脆萝卜开会(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2-14 00:05:53</span><span class="WordCount">5270</span><span class="price"><em>15</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6"></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6年难过(上)</span><span class="date">2013-12-18 00:34:28</span><span class="WordCount">6391</span><span class="price"><em>19</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7"></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7 年难过(下)</span><span class="date">2013-12-18 00:34:29</span><span class="WordCount">6870</span><span class="price"><em>20</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8"></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8考女婿 </span><span class="date">2013-12-23 16:01:06</span><span class="WordCount">7342</span><span class="price"><em>22</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69"></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69小日子才开头</span><span class="date">2013-12-24 00:31:09</span><span class="WordCount">7714</span><span class="price"><em>23</em>谷粒</span></label></p><p class="em showallorder" style="display:none;"><label><span class="input_order"><input type="checkbox" name="mid[]" class="checkinput" checked="checked" value="170"></span><span class="Section" style="text-align:center;">170过年和红烧肉 (大结局))</span><span class="date">2013-12-24 00:31:09</span><span class="WordCount">10608</span><span class="price"><em>31</em>谷粒</span></label></p> 149为地主服务 下 此言一出,买卖地的富商们看他眼神都不一样了。户部侍郎哎,好大的粗腿。 富春知县看他的眼神也和方才不一样了。这个富春知县是前任被扣了黑锅之后被推出来顶缸的,他怕死不敢来啊,但是他的老师是赵元佑亲信,给他交了底,他才信心满满地来上任。 清凉山这三家的底细,他都清楚。说句实在话,真正有路子搂上大腿的人家,早挤进新京城三家的团伙里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大粗腿比方柳家五娘,人家早在迁都的消息传出来之前,就悄悄的把清凉山外围一带的地买下了一小半。再比方柳家三娘,人家在曲池府是没买多少地,但是隔壁曲江府,再隔壁江宁几府,有多少土地是跟她姓的柳?没法数啊,她老人家自从嫁了王翰林,就年年派管家到南边来买地,曲江府光她本人名下就有六个大田庄,每个都有几十顷水田! 柳家有那个底气出五十两一亩的价钱买地,其实也没有老老实实把现银捧出来。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现银!商铺作价,不要地主掏现钱,田款里扣;新镇和五柳镇的大片土地是柳五娘从前买的,当时不贵现在可不便宜,盖的房子,地主不掏现钱还是从买田款里扣;再拉那几百地主去外府买地吧,说买就买得到,买的是谁的地?脱不了还是柳三娘的地! 柳家喊出五十两的价码,真出的本钱估计也就十两不到。而且人家还不是一次性掏出来的,是用了二十年时间攒的,出五十两柳家一点压力都没有。换住宅,换铺子换外府的田地这一套走下来,其实地主们绝大部分都没有从柳家拿走现银,只喜欢搂银子铜钱睡觉的主儿,还真没几个,柳家付起现银也轻松。 剩下的两家得了迁都的信,悄悄的来买清凉山这一带的田地才晓得,清凉山皇城前头这一块大平原方圆几十里的好肉是还在,柳家把周边大块的好肉都挑走了,再就是顺着富春江两岸风景好可以做别墅的地方,柳家也好心留下了。 可是人家也好心把迁都的信散了出去了。富春的地价涨的跟春雨里的竹林似的。 天长杜家抢的快,十两以下便宜搂了近万亩地在手里,现在的钱家和曹家,打算动手的时候,别说清凉山一带的地,就连曲池府附近的田地都涨到十两一亩!等他们调来银子打算收的时候,清凉山的地价都涨到二十了。还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外地富商跳来跳去炒卖,本地地主也跟着瞎起哄,清凉山的地价好像吃过春*药的诗人,一路撒着欢儿跑前头去了,二十三十四十朝上跳。似这样贵价的地,谁收的起?谁手里也没有那样多的现银啊。 清凉山三家凑一块开会就吵架,什么都吵,最主要还是在拿多少钱买地这个上头。皇帝要搬家,却出不起钱盖新京城,他们三家合起来盖新京城,好处皇帝不要,钱都得他们三家掏。掏多少钱买地就成了重中之重。吵了大半年,三家把地盘划出来了,但是地价还是没有议定。杜家和曹家提议照十两一亩的价钱收,柳家没同意,柳三娘当场就掀桌子翻脸,说:“分地盘的时候你们把我王家的好地都挑去了,现在说十两一亩买我们王家的地,你是叫我们家老王和我死了不要进坟山?你们把王家的地换回来给我!” 好容易能借王家的地压柳家,怎么可能会换,当然不换。柳三娘火上来发狠说柳家有她说话的地方,柳家的地盘就照时价出五十两一亩买地,有她比着,看别人敢不敢出低价。吵崩了柳家真出五十两买地,大家替柳家算一算帐吧,人家其实出的本钱差不多也就是十两银一亩,可是那些房子铺子外府的田地,加起来一摊,现在也确实值五十两一亩。柳家开出了一个不可能赚钱的高价,别家要是比他家出的低,后头的生意就没法做了,算完帐天长杜家觉得赚不到钱,本家吵架拆伙,留下十七公子一个人捏着近万亩的地苦哈哈硬扛。 这个李侍郎名刚字两河,名字虽然不甚风雅,从前在蜀地是极出名的大才子大诗人。他既不是赵元佑一系的人,也不是曹家背后那一派的人,跟柳家更没关系。李刚曾是蜀国驸马,年青的时候有好几位爱才的小姐情愿不计名份跟着他,他先娶了其中一位,后来蜀国公主想嫁他,他运气就有那么好,把个恩爱的妻子病死了,顺顺利利尚主做了驸马,先帝灭蜀国时公主殉国,他降了。先帝要优待降臣,他就舒舒服服在京城做官儿。 降臣本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的,可是才子怎么老实得起来,他在京城做官还不消停,收学生教做诗,不只收男学生,还收女学生,风和日丽就带着男女才子学生们出城唱和,家境差些又生得美又多情的女学生唱和成了师生们姬妾的不在少数。李大人五十岁的时候,有个小官的女儿孟氏手段高超,从女学生唱和成了师母,老夫少妻唱和的情诗天下流传,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当年京城大哗。不论是哪一系的官儿,都不肯再和李侍郎相与。这人虽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做为,勾搭小姐们的本事实在可以算得天下第一。谁家没有一两个天真的闺女啊,请姓李的来吃个饭,他写首诗传到后宅,说不定就把闺女的魂勾走了。这个人又格外不要脸,死老婆死的又及时。要是自家十七八娇花一样的女孩儿被骗去嫁给个五六十的糟老头,恶心人不恶心人? 就连潘国公吧,他能把女儿送进宫陪皇帝睡,他也受不了让前朝老驸马喊他岳父啊,所以出名混帐的潘太师一系,都不肯搭理他。李侍郎这个人呢,人不搭理他,他也不靠谁。一树梨花压海棠,老风流自能名满天下,反正皇帝不找他麻烦,他就过着诗人的美好日子,生活在无数才子才女的景仰当中。李侍郎唯一的靠山就是先帝,当今从前是不大鸟他的,现在他虽然还是侍郎,也差不多是被架空了。他也没有靠山,也没有朋党,亲族都是蜀国人,当年杀过一批,流放过一批,公主前头那位夫人生的儿子倒是在北方做着小官,可是那位视李大人如杀母仇人。他和孟氏生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一二岁了,听说养的极是有出息,认了一个教头为师,学的一路好枪法,在京城有个雅号叫小银枪。京城里武将的子弟都不敢动手跟他家孩子打架玩,生怕把那孩子打坏了。他家的诗人学生多啊,惹恼了小的,大的出来随便编几首歪诗,你去瓦子里吃个酒,卖酒的小姑娘都不搭理你好吧。小银枪所过之处,恶少退散,他也没机会跟高门子弟玩。 李侍郎在京城一枝独秀啊,他的侄子,收拾起来不费事,这是老天爷送出来的出头鸟,快打他! 富春知县激动的不行,把那厮的手拉得紧紧的,立刻就说:“李大人名满京城,我去年离京的时候还去他府上拜访过,你若是他子侄,李大人当时怎么不和我提一提。来人,把这个冒认官亲的给我收监!” 两边如狼似虎的衙役涌上来,把那厮扭送收监,噼里啪啦打上几十板子,治了个冒认官亲,恶意炒卖田地,抬高地价的罪名,田地全部没官,这只出头的倒霉鸟关起来还不许家属探监。富春县一副得意洋洋侍郎他也不怕的样子,铁了心要为地主们服务到底。 富春知县晓得李侍郎的底细不怕他,外头这一圈没有挤进三家集团发财的外围人士是不晓得李侍郎的底细的,一看有大靠山的富春县下手都这样狠,真怕了。钱家曹家派人挨个找地主们谈话,叫地主们拿地入股,每亩地先付十两银,剩下的等赚到钱之后再分批付,有钱大家一起赚。有三四个外地地主早上起来发现头发少了一半之后,知道不跟他们玩,李大人的侄子就是榜样,跟他们玩,也许本钱还赚得回来。老老实实去卖地了。第一天人家出十两,第二天,人家出九两,晚上又有几个炒地的商人们头发少了一半,第三天,商人们都忍气吞声把田地卖给了钱家和曹家。 富春县本地的乡绅收拾完了李家,外地的商人们全都十两九两卖完了地。剩下的富春地主和本府炒地的怎么办?地主们惶惶。 那两家不急,富春县也不急。柳家就更不急了,一转眼已经四月下旬,柳家日夜赶工,天波府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虽然内部装修什么的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是住人办婚礼完全没问题。柳家舅舅给英华改的新房,本就是个小活,还调了四五百人去,除了涮墙要等一等,什么都是快的,如今墙已涮好,门窗上的清漆已经涂过三遍,也晾了好几天,就等新娘子送嫁妆来。 四月底,陈夫人紧赶慢赶回曲池府,连府城都没进,直奔五柳镇,看到整齐新宅甚是喜欢,听说娘家兄弟都搬到新镇居住,个个都住上了新屋,格外喜欢。再听说王家五月初五同时嫁女,她喜欢里头又带着愁,和李大人说:“怎么就这样赶?咱们家办得过来吗?” 李大人指指外头,堂下李知远正指挥一群如意刘家的人抬着抬箱进二门呢,“专门办喜事的如意刘家,都交给他们办,初四咱们这头送嫁妆去天波府,那头王家送嫁妆到我们家来。你娘家人多,分两个陪你去送嫁妆,再留两个在家接嫁妆就是,到时候柳家那边也会先使几个亲戚过来在这边接嫁妆。” “人手凑凑是够了。”陈夫人还有点转不过来,“二月亲家都没提呢,怎么现在就说嫁女儿?” “他们家大嫂子听说不大好,估计还能拖两三个月。”李大人也拿公开的理由搪塞夫人,“再拖一年你乐意?你不是早就想抱孙子了吗。” “现在娶亲,梅家能乐意,那个十五娘要闹的吧。”陈夫人甚是忧虑。 “那事梅小姐自己查清楚了,是泉州萧家族长的儿子萧明干的。”李大人乐呵呵看着夫人,“梅小姐闯了萧公子成亲的喜堂,新娘子把喜袍脱下来给她披身上了,如今她是泉州萧家族长的长媳。” 陈夫人惊呆了,这个梅小姐,不是口口声声说非她远儿不嫁,怎么还没有两三个月,就嫁了别人,还是去喜堂上抢的别人的丈夫!做女孩儿的怎能这样无耻! 李大人拍拍夫人的手,“夫人一路辛苦,洗个澡先歇一歇吧。儿女成亲的事交把那个如意刘家就是。听说今年秋天不开恩科了,我们两个出了六月,带青阳去京城赶考去,青阳考不上也没有关系,就当去玩玩了。” “老爷!这话可别当着青阳的面讲!”陈夫人叹气,“等他从沈姐那里来,你须板起面孔训他几句,叫他不要骄傲。我的远儿哎,真是不走运,生生被梅家小姐那种人缠上了,若不然,京城报他考中进士的喜报也要送到家了。” 说话间,管家进来禀:“有三个自称是京城来的报子,问这里是不是曲池陈家村的陈家。” 陈夫人惊喜交集,:“快,叫进来!” 陈家只有守义和守拙两个,来报喜的,要么是两个,要么是四个,怎么会有三个?李大人握住欢喜得腿都哆嗦的陈夫人,“一会你莫要讲话,我来问他们。” 少时三个报子进来,唱喏问讯:“府上是原来住在曲池府陈家村的陈家?” “陈家是我们舅老爷家。”李大人不动声色,“他们住在新镇那边。” 有两个报子面露失望,另一个上前一步,拱手问:“府上是做过泉州知府的李大人家?” 李大人点点头,那个报子欢喜朝边上移了一步,没作声。李大人就叫取赏来赏三个报子,道:“是陈守义考中了,还是陈守拙考中了?” “贵亲曲池府陈守义中进士科第一百六十七名。”两个报子齐齐拱手贺喜。 陈夫人欢喜得流出心酸的眼泪,“我们陈家有进士了!” 李大人大喜,喊:“再赏!”管家又捧出来三封碎银子赏他们。李大人摸着胡子笑道:“他也是我的学生,也是三省草堂王家的学生,我使人送你们去陈家,你们报过喜去王家转一圈再回来,我再拿大赏封谢你们。”立刻就叫人去镇上车马行雇车送两个报子去新镇。 剩下的那个报子接过赏封,安安静静站在一边。李大人看看还在抹泪的陈夫人,说:“夫人,你辛苦一点,回趟娘家吧,捎点钱回去。你娘家兄弟才买的房子,只怕包不出大红包给报子。舅老爷得了喜信还要摆酒,也要不少钱。” 陈夫人点点头,飞快的去了。李大人把报子唤到书房去,才问他:“还有何喜?”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得牢固的喜报双手递上,笑道:“喜报——报贵府公子曲池府富春县李青阳中——童子试第九名!” 李大人不动声色,把那个喜报收下,笑容依旧,“报的好,出去领赏。” 那人拱拱手,笑道:“小人还要去三省草堂给王大人和柳夫人报喜,还请派个管家领路。” 李大人捏着那封喜报的手藏在袖子里一直在轻轻地抖,出来叫管家给这个报子添二十两赏银,使个人送他去三省草堂。他到书房拆那个喜报,却是楚王赵恒写把李知远的信,信中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说说久别重逢再就说京城的吃喝玩乐,只有几句提及南边多奇物,听闻泉州有一种特产菌子生在老屋房梁上,人若不察,久居梁下言行状若疯狂,赵恒不信,想到李知远久居泉州,所以来问他。 李大人捏着信纸看了很久,取火石点了个灯,把信烧了。 报子到王家报王耀祖过了部试,殿试考在第三百零几名。这个名次离进士也只差几名,虽然名声没有进士好听,但是运气好也可以弄个八品的官儿做,王耀林本来就对儿子能过部试没抱希望,听说考了三百名出头,已是惊喜,拿大赏封赏了他,就问他讨进士名录来看。 那个报子将出进士名录,王翰林翻了翻,他三省草堂的学生,除了李知远和梅四郎报病没去考,部试涮下来王耀廷和王家本家的王耀芳并几个学生,但是另一个王家的侄子王耀礼高中第七十一名,陈守义在一百名开外,张文才在两百来名,还有一个苗九郎也在两百九十多名。 曲池府这一科四个进士都出自三省草堂啊,王翰林把进士名录捏在手里,想到他老子教了一辈子书,只教出他和梅李两位亲家三个进士,老泪横流。 柳三娘一听说报子上门,早把公公婆婆的神主请出来了,排好香案让王翰林进去给先人磕头,她自拿出大赏封赏报子,又问他可晓得曲池府考生殿试的情形。那个报子笑眯眯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说:“小人来的急,只抄下三省草堂学生的考试名单和名次,楚王请旨绘天下州县图,点名要走了贵府公子王耀祖并三省草堂一半的学生,不日即能实授官职。楚王与柳夫人的书信想必快到五柳镇。” 柳三娘晓得他是赵恒的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照俗规打发报子那样打发你。”使人赏了他,叫人送他出镇。 少时报文才中进士的报子也寻到五柳镇上来了,这两个报子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张家族人,头一个,就是张文才的父亲。 150抢进士 张家这是来抢进士来了? 柳三娘听禀,没理论,都没和王翰林说,王翰林正在他老子的画像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的好不欢喜呢,她直接走到内宅姑太太陪着王家亲眷闲话的那个小花厅和姑太太并一众亲戚们说:“文才考中进士了,报子在大门外。” 姑太太腾地站起来,把手里正缝的一个鞋面子往地下一撒,嘴唇颤抖,未语泪先流。 淑琴直接就把针戳到大指头上了,她把大指头含在嘴里,也哭上了。手指头还勾着扎鞋底的细麻绳,一个将纳完的鞋底就在她腰间晃来晃去。 此时谁也顾不上笑她。女眷们陪着姑太太都哭起来,几个王家的男人也都眼圈微红,拿衣袖擦眼角。 柳三娘觉得淑琴还可以哭的更快活一点,就说:“淑琴,你娘家哥哥守义也中了进士。” “唔,呜呜呜……呜……呜……”淑琴哭的果然大声起来。 其实王家的亲戚也可以哭的更欢快一点,柳三娘又加了把火,“我们家耀礼也中了进士!” 耀礼今年也有三十多,考了好几次县试都没有过,这六七年没开科举,他书本子都放下了,在家里养猪做田奉养老母,养妻育儿。王翰林开草堂带子弟们读书,他亲叔叔亲婶婶说帮他几个月,让他来上学。王翰林听说他在家是做农活的,嘴上不说什么,待他是极厚的,他自己也只说考过县试能每个月拿几吊钱补贴家里就使得,倒试州试送老师什么的,都是王翰林帮的他。王家上百年,这还是第二个进士!王家亲戚的哭声顿时高亢起来,又热烈又喜庆。 柳三娘叹了口气,退出来叫站在门边的丫头们打洗脸水过来。 王家一个婶娘一边哭一边就站起来了,飞快的说:“我们家耀礼中了,要请客,要去坟上烧香,还要……耀礼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他娘子还要照管孩儿,他二伯娘,我们先回去替他张罗去。” 柳三娘认得这个是王耀礼的亲婶婶,忙道:“你们先擦把脸,我叫人备车送你们去。给文才报喜的才来,只怕给耀礼报喜的报子还没摸到王家的门呢,你们家去先准备准备也好。听说我们家中进士时,接待报子是族长接待的?你们还要使个人去和族长说话,请他出头张罗。我先使个人给族长送份子钱去,我这里要打发文才的报子,先就不过去了。” “你们先是老师师娘再是伯伯伯娘,只有耀礼回来给你们磕头的,哪里还能要你们去。”那个婶娘是记得王翰林当年中进士时家里的排场的,一迭声说:“脸就不洗了,我们速速回家张罗要紧。” 姑太太也站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跟娘家嫂子说恭喜。那个婶子回礼,说:“同喜同喜,二伯娘要替文才张罗请客,把日子排好了使人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轮开来请啊。” 柳三娘笑道:“好,你们速去。耀礼家全赖你们替他张罗。”送王家亲戚出厅,叫老田妈送他们从后门坐车走。王姑太太还在那里哭呢,淑琴已经擦过脸,满面红光在小花厅转圈圈,看到柳三娘进来,激动的问:“二舅母,我们要怎么办?” “不急。”柳三娘扶住小姑子的胳膊,轻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来个人,去英华那院里和英华瑶华说知,叫她们两个陪着出去接报子。淑琴,你不要急,怎么打发报子她两个在学校学过的。” “那……娘不出头?”淑琴又欢喜又害怕。 “我扶着你娘去公公婆婆的神主底下烧根香,等一会,咱们去给你外祖父母上坟。”柳三娘扶着姑太太,轻声劝她:“你哥在爹娘面前哭的好不快活,我扶你和他一块哭去。” 王翰林扶着香案都拍上了,一边拍一边数落他爹办学辛苦,他又为了富春书院如何如何,冷不防柳氏把他妹子扶进来,他讪讪的收声,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擦眼泪鼻涕,问:“是文才的喜报送来了?” “送来了。我叫你闺女陪淑琴去打发报子去了。”柳三娘把王姑太太扶到边上的一张圈椅上坐着,说:“我去张罗三牲酒水,再叫人先去坟山那边打点,咱们早点去上坟。家里那几个叔伯婶子我都让人套车送他们回去了。耀礼那边也要人张罗。” “夫人,写菜单,我要在三省草堂摆酒请客!”王翰林大声说:“四个,一科就中了四个,要是我两个女婿没被耽误,这一科能中六个啊。”说完放声大哭。 柳三娘心道:虚荣!要是你两个女婿去考,估计一个都不会取。这四个进士取的不容易啊,也不晓得费了赵恒多少心力,赵恒请旨绘天下州县图,把你儿子学生都搂一块提出京城,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防着人家给你学生下黑手。不过王大人一向为人老实,偶尔虚荣一下更招夫人喜欢。柳三娘摸出手帕替丈夫擦眼泪,亲亲热热劝他:“莫哭了,咱们好好干,下科再考几个给公公婆婆看啊。” 瑶华在英华院里,帮着英华理嫁妆呢,听得说文才考中了进士,报子寻到三省草堂来了,她愣了一下,心酸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冒出来了。英华晓得姐姐为什么难过。论文品和才华,她姐夫甩文才表哥一条半街,可是被亲妹子闹的吧,这一科就没有去考。现在人家风风光光中进士了,她姐夫还得在家最少苦读三年!姐姐掉几滴眼泪算轻的了,她就劝:“姐姐,我猜姑母肯定和爹爹坐一块哭上了,你找他们去,打发报子的事我去吧。” 瑶华把眼泪擦擦,强笑道:“我们一起去,这是家里的大喜事。我们爷爷教了一辈子书,只教出三个进士,我们大伯接着教了半辈子,他手里一个都没考出来,到爹手里,教一年就考一个出来,多扬眉吐气的事情。” 英华偏偏头,笑道:“下科让姐夫考个状元,我爹就更风光了。” “好,借妹妹吉言。”瑶华再把眼泪擦一擦,拉着妹子的手出来。先至小花厅和淑琴会合,淑琴急的要死,见到瑶华如落水小狗攀到救命的树枝,立刻奔过来喊:“姐姐。” 瑶华拉着她的手,笑道:“别急,别急,有我们呢,一会出门我提点你。英华,你去帐房问问,封的红包准备好没有。” “哎。”英华答应一声就先走了,绕到帐房问红包。黄莺就在帐房里坐着呢,看到二小姐进来,就示意她看桌上的几个盖了红绸布的盘子,说:“都准备好了,头赏二赏三赏,还有咱们老爷和夫人的赏,连大小姐的赏都有,一共六赏。” 英华掀开一块红绸布,底下明晃晃两个五两的元宝。她把这块布盖上再看,底下是十两的元宝,后头几盘都是二十两的元宝。再看盖的红布上头还做了记号,十两的压着红牡丹花,二十两的盘子上压着的是紫牡丹花,五两的那一盘上头还压着一枝红芍药。英华顺手把花儿理一理,笑道:“这个是给来贺喜的亲戚们准备的?” “嗯。”黄莺轻声说:“已经使人去和梅家说了。这几朵花儿是借喜气给大姑爷他们几个兄弟的。” 英华叹了口气,说:“我先去寻大姐去。鞭炮准备好了?看准时机放啊。” 黄莺点头,眼珠子转了几转,又道:“张家的人都在外头呢,夫人把姑太太哄去老爷一块哭去了。夫人的意思是这事让文才娘子出头,咱们接了喜报赏了报子打发人走路就成,别的不好管。” 英华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瑶华陪着淑琴在大门内还等了一会,才等到英华出来,英华也没瞒淑琴,就把外头还有张家人的事说了。瑶华不停冷笑,淑琴却为难了。婆婆虽然是和公公和离了,她们跟着婆婆过,足足有一年多没和公公打过照面。可是她男人姓张,外头那个还是她公爹,她能怎么办? 瑶华看淑琴那个为难的模样,忙道:“姑姑避着不见,你有事只朝文才表弟身上推就是。反正他不在。咱们把报子打发走。你公公你给他见个礼,族里人你对着他们福一福,然后说文才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完事了。” 淑琴艰难的点头,瑶华示意开门,一群管家使女簇拥着她们三个出来。 外头的报子都等急了,看出来的是女眷,他们也不理论,从怀里掏出喜报就念:“报——贵府曲池府富春县张文才中——进士科……” 张文才他爹气急败坏跳出来吼:“张文才姓张,是我张家的进士!你们怎么能在王家报喜!” 瑶华还是第一回和前姑丈打交道,生生被吼愣住了。淑琴唬得都要哭了。英华对门边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挂长鞭挑出来,马上噼里啪啦响起来,白色的硝烟弥散,琉璜的气味带着刺鼻的喜气,挑着鞭炮的管家一点不跟张家人客气,把那个长鞭悠一悠,喜鞭就在张家族人人群里炸开了,生生把姓张的逼退了一丈多远。 英华就朗声喊:“赏。” 立刻出来一排捧着茶盘的管家,捧头盘的把红绸布一拉,两锭雪白纹银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那两个报子说声谢赏,把两个锭子揣怀里了。千里送喜报不就是图赏么,他们甚有眼色,就把喜报呈到中间那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少年妇人面前。瑶华把喜报接了。管家就喊:“再赏。” 第二盘的银子两位报子还在朝怀里揣呢,管家又喊:“三赏。” 这一回亮出来的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觉得怀里实在揣不下了,相对苦笑。 早有王家的管家送上两个绣花裢搭给他们搭肩上。王家大门外围着的一圈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报子把银子揣裢搭里。管家就唱:“老夫人赏过了。舅老爷赏。舅太太赏。” 一连两盘送上来,也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四只手抓着四锭银子,嘴都笑歪了。 这还没完,管家又喊:“长姊赏。”最后一盘送出来,两个报子四只眼都眯成细缝了哎。 本来到这就完了,管家朝姓张的那头看了一眼,笑着喊:“老太爷~没有赏~~”等大门外的人笑完了,他才说:“两位,我们弄个车送你两位回府城?” 王家是官儿,是不可能像乡下人家那样请报子吃喜酒的。这份厚赏够他们回老家买二十亩田吃一辈子了,这两位报子乐呵呵做了一个罗圈揖,不停的喊:“谢王大人赏,谢王大人赏。诸位贵人家里有子侄下科要考的,带我们去认个门啊,我们明年还来!” 人群里顿时一片欢笑,有人笑喊:“认准这个大门上的匾,三省草堂,下科你们直接奔这来!” 那两个报子得了极厚的赏,极是凑趣,扬声道:“你们知不知道,三省草堂今科中了四个进士!四个!得让他家请客!” 四个?外头围观的虽然绝大多数是五柳镇人家,大家也都激动了。一个府一科能出两三个进士已经很了不得了,王翰林把子侄们拢一块儿拉拨讲文章教怎么考试,居然这么有效,一科考出来四个!这个不只是王翰林教的好,他们三省草堂的后台也要舍得拉拨自己人才成!王家的后台就是柳家的后台,柳家的后台不是全五柳镇的后台么?大家顿感前路光明,纷纷鼓掌,叫好声不绝。 管家笑着把他两个拉一边,一人又塞了一个五两的银锭,笑骂:“这嘴甜的,下科我们还等你们来啊。快走罢,没看跟你们来的那群姓张的,都想生吃了你们?” 这两个报子对笑,道:“要不是我们护的紧,那个喜报就被他们抢走了。咱们报喜的一班兄弟,早打听过了。新科进士张老爷是舅舅照管的,没他本家什么事。” 梅大人带着一群梅家子侄过来,从梅大人到梅十九郎,大家脸上笑容都是带着涩味。其实他们家四郎学问比文才好啊,文才都考上了,要是四郎能去考,妥妥的一个进士到手。 管家们喊着让让,请梅家亲戚过来,顺手就把盘子上的花一人一朵给梅家子弟分了。这个借喜气啊,兄弟们你帮我我帮你,都簪上了。梅大人看着子侄们叹了口气,说:“既然来了,都进草堂看会书去。我去和亲家道贺,回来查考你们功课。”他朝着淑琴点点头,说:“文才娘子,别哭了,瑶华,帮着你表弟妹张罗茶饭,一会亲戚们都要来贺,不能让人家在门口站着。” 梅大人极是清高,就是本家,若是他嫌人家俗气,他都不搭理人家的,居然跟亲戚家的小媳妇说这些,可见他老人家心里是极开心的。瑶华连忙清脆的答应下来,笑道:“哎,咱们家亲戚还有考中的,也得给人家道贺去。” 梅大人脚下一崴,梅四郎打了一个趔趄,梅家兄弟没颜落色进三省草堂的大门,大家都没言语,梅大人朝东边去了,梅四郎带着兄弟们朝后头藏书楼去了。 张家人被拦在外头好大一会了,文才他爹方才还被王家的管家臊了一回说他没有赏,他恼的直跳脚,被亲戚们按住了劝说。 他老人家自和王氏和离之后,再无人似王翰林那般周济他,日子就过的艰难了。张家亲戚吧,吃饭时他去也管他饭,晚上歇时他在也给他安排住的地方,但是也没人当他是姑老爷那样待他,给他固定住的地方,给他穿衣吃饭还给他留体面。 过了两个月,他思及王氏的好处,其实心里是悔的,然要他对着无知妇人低头他也办不到。他只说他手里还捏着王氏陪嫁的地契,便是王氏自己不出头,她娘家也要替她出头讨,到时候张家族人出头打个和,他把王氏接回来还是一家人。 不曾想他二舅哥问都不问田地的事,王氏呢,先在她二哥家住,王翰林搬到城外去,她居然在城里租了两间破屋居住,日日做针线过活也不找他。他气不过,正好典了王氏陪嫁田的族亲找来说换田,他就换了。放出消息王氏还不来找他,他一恼索性把换来的田捐把族里盖祠堂!只说他发狠读书,又行善积德,这科必能考取进士做官,到时候王氏来求他,他也要像戏里的朱卖臣那样,把一盆水当街泼到王氏面前才解气。 不曾想啊,他县试都没有过,他儿子到是一路县试州试到京城赶考去了!更不曾想到的是,这小子不枉他多年苦心教导,居然考上进士了!还有没有天理啊,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考上了当爹的居然考不上!老张在他借的族兄住的那间屋里气得跳脚。报子在府城寻了一圈,被张家人撞到指到张氏家族聚居的地方,族里亲戚听说张文才考上了来贺,看他这样恼,都劝他:“儿子的就是你的。他是你教出来的,他考的进士就是你的进士。咱们凑了些赏钱在此,把喜报接过来吧。张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进士呢。有一个进士,别的不论,光把田挂到文才名下,全族一年能省多少税!” 谁知张家张罗着接喜报,那两个报子死活不肯报喜,问得文才的母妻在五柳镇舅舅家住着,理都不肯再理张家人,掉头就奔五柳镇。张家人一路劝说阻拦哄骗,那两个报子都不搭理他们,张家人都恼了,老张恨的就要掉头而去,几个近亲和张老三拦住了,说:“王家是懂礼的人,文才姓张,他们不会接喜报的。这两个报子到了王家门外,还得跟咱们走。” 接喜报这种事,除了赏报子的时候,做官儿的人家有点讲究,乡下人家其实就是图脸好看,族里乡里沾个喜气,放着亲爹在,外婆家要抢着接喜报,就是要抢女婿家的面子和荣耀,虽然不犯法,可是就把女婿全家得罪了,说出去乡亲们也不会说好话。 可是张家好像都忘了,王翰林不只是舅舅,还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文才跟着王翰林和李知府学了一二年,他一辈子都算这两位的儿子,两位老师有事,人家的亲儿子还能闹个别扭说不去,他只能跑得脚底板撞屁股的去给办。老师给学生接喜报,完全可以有。 瑶华带着弟妹和妹妹出来接喜报,老张还没来得及说下半句呢,就被鞭炮赶出圈外了,他要再开口,本家都把他拦住了,没看人家亮出来的那些盘红包?报子们千里万里一路奔来抢先报喜,图的就是那个。张家自从王氏休了丈夫,和王家断了不来往,大家看王家都很不顺眼。张家本家虽是凑了点钱,一共也没二十两银子,此时去拦,有王家的银子比着,报子闹起来更难看。王家要当冤大头就让他们当去吧,反正张文才脱不了还是姓张,一个孝字压下去,文才媳妇还得把喜报交出来让张家人带回去贴张家祠堂大门口。 所以张家人就把文才的爹强压下来了,只说等人家赏完了再去闹。谁曾想喊赏的管家缺德,居然喊老太爷没有赏!这个脸打的,太响了。大家虽然把架着老太爷的手放下来了,才升级成老太爷的王家前姑丈在一片哄笑声中,老脸通红,握着拳头要上前,欢声笑语中到底也没朝前迈出脚步。 紧接着梅家人都来了。梅大人当年也在富春书院读过书,那人清高的要死,又是个官,张伯举也不敢招惹他,默默等他们进了三省草堂的大门,他才捏着拳头走到淑琴面前,威严的说:“文才媳妇,把喜报给我,收拾东西跟我回家去。” 淑琴愣了好久,想到出门前瑶华表姐给她说的那些话,她就大着胆子说:“文才走时吩咐我,一定要伺候好婆婆。”说完飞快的又把头低下了。 本来围着看热闹的沧州乡亲都散开了,一看又有热闹瞧,一部分人朝回走,一部分人撒开腿就朝镇上跑,嘴上也没闲着,就喊起来了:“抢进士喽,抢进士喽。” 考进士难啊,二十不到的少年进士啊,又是爹娘和离舅舅家接过去照管出来的少年进士,娘家不一定会松手,爹家肯定不会舍得丢!这个姓张的什么玩意,敢跟沧州女婿抢进士! 沧州乡亲摆出一副喜滋滋看热闹的架势,把几个姓张的后路都堵上了,给王家小姐们收拾二货壮声威! 张伯举看不到他背后人群的脸色,一看儿媳妇这样软,越发气势壮,哼哼几声,冷笑道:“我儿子中进士了,你们翅膀长硬了?你连公爹的话也不听了?” “我……”淑琴低下头,她心里其实恨极了这个公爹,可是当着人的面,她也没法驳公爹的话。 “张大叔。”英华挽着表嫂的胳膊,笑问:“你老人家居无定所,儿子又不在你身边,你叫儿媳妇一个人跟着你走,跟去哪?” 张伯举只顾计较英华喊他大叔了,还没反应过来英华话里藏着的陷井,还梗着脖子说:“她男人姓张,她是张家媳妇,当然回张家去!张文才他中了进士,还是我生的,她伺候公爹有什么对?” “你自己穷的都要族人照管了,这是接我表弟妹做针线供养你吗?”瑶华把淑琴的手举起来,把被针才扎出来的几个血洞亮给大家看,“张大叔,我姑母没休你之前,不是我家照管你们全家?我姑母把你休了之后,我姑母不肯再要我家照管,她自带着表弟表弟妹在外头过活,你有照管过儿子读书?你有照管过没日没夜做针线的儿媳妇?如今我表弟考中进士,你就来照管儿媳妇了?” 瑶华把淑琴推到身后,冷笑道:“文才走时喊表弟妹好好奉养我姑母。你要想儿子媳妇回你膝下尽孝,你等文才回来问他。” 英华更不客气,道:“我姑母嫁把你的时候,嫁妆在富春县里也算头一份,把你休了时,可什么都没从张家带走!张大叔,你就是穷急,也请你高抬贵手,别打我表嫂嫁妆的主意,她是没得嫁妆田让你败的!” 英华不提嫁妆田,淑琴已经一肚皮气积在那里,再提嫁妆田,她就哭出声来,喊了一声:“我苦命的婆婆!”然后拿袖子掩面大哭。瑶华朝着张伯举的方向呸了一下,扶着淑琴进去了。英华对着周围的沧州乡亲拱手,说:“我们三省草堂学生中举,今天是来不及请客了,明日我们家请客,请乡亲们相互转告,五柳镇上的乡亲们,明日都来吃流水席,沾沾我们家的喜气!” 沧州乡亲们掌声雷动,都欢呼说:“明日一定来。” 英华英姿飒飒抱拳转了一圈行礼,理都没理那几个脸上五颜六色的张家人,一挥手,把管家使女们都带回家去了。王家两扇黑漆大门紧紧的合拢,门前红纸屑散落一地,门楣上“三省草堂”四个王翰林手书的隶书古拙厚重。 151嫁妆太低调惹来的麻烦 王家的学生一科考中四个进士,意味着什么沧州乡亲们清楚,钱家和曹家当然也很清楚。对于他们身后的背景来说,四个小进士并不值什么,而且吧,这四个进士连榜下的十来个曲池子弟都被楚王赵恒一把全搂走了。赵恒请旨测绘天下州县图,把这些人都搂在他身边,在琼林宴的第二天就带北方去了。楚王要拉拨自己人的决心非常坚决,而且护的厉害,但是同时他也表明了他的立场 ,别打他的人主意,他不搀和他哥哥和堂兄弟们的斗争。 但是对清凉山下的钱家和曹家来说,现在的事儿就有点难办了。外地来的商人可以给一部分钱半哄半骗的把田地弄到手,特别老实的极少数那几个地主可以真金白银赎买,本地乡绅中名声最臭的可以为民除害。他们地盘里的地只剩三分之一还在地主们手里,可是以王家为首的这一部分本地大小地主怎么办?老老实实五十两一亩收?别说出不起那个钱,就是出得起,也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耍点手段压价收?一家伙出了四个进士,富春地主没什么见识,只会以为多了四个撑腰的,他们原来订定下的办法,现在肯定不能用了。 钱曹两家商量了很久,决定还是按兵不动。其实现在要是耍手段把收购的地价压下去,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等新京城的街道修好了,朝外卖商铺、卖宅基地的时候,地价是利润的基础,明面上,五十两一亩的地价不能降! 不管盖不盖房子,地,就荒在那里。 富春地主们又不经商,田地没有租息,能拖几年只出不进?拖到新京城城里卖掉一大部分,他们手里的地还是荒地,他们能怎么办?到时候求上门来要卖,压价是天经地义的事。钱曹两家也不催也不逼,贴了个告示说两家在富春县衙设的办事处还有一个月就撤了,到时候地主们再卖地得上清凉山去,就撒手不管了。 富春县四个进士家里摆酒热闹,钱曹两家还送去很体面的贺礼。陈家没有地在清凉山一带,对送礼来的管家很客气,留饭款待。苗家和王家都有田在清凉山,钱曹的贺礼当面退回。只有张文才,三省草堂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贺学生张文才进士,钱曹把礼送去王翰林家,姑太太王氏出来,把礼丢出大门外。 钱曹两家送贺礼是表明对富春本地乡绅尊重的态度,也是在探这几个新进士家里是不是懂潜规则,只要懂行,万事好办啊,怕就怕那种二愣子,自为以考了进士他就可以为民做主。这四家的态度也很上道,王翰林教出来的学生,还是懂事的:陈进士家和钱曹没有利益关系,他家就给人面子客气收礼。苗家和王家还有田要卖,他们不晓得钱曹两家会怎么收地,自然不会收礼。至于王翰林自己的妹子嘛,她代表的是柳家的态度,柳三娘因为买田款的事都和他们翻脸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王姑太太只把他们的礼丢出大门算客气的。 新科进士的底探着了,都是聪明人,两家就干干脆脆地把富春地主们架半空晾起来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地在富春地主手里,不耽误钱家和曹家现在的事。眼看着武将们的私宅都差不多起来一小半了,天波府杨家都差不多要完工了,钱家和曹家手头除了两省和四部官署,还有一堆一堆文官的私宅连图纸都没有出完,有的忙呢。 富春江的江水缓缓流动,一转眼到了五月初四,王家和李家都要送嫁妆啦! 给王翰林家操办婚礼的是柳五姨从杭州请来的闵家,抬箱上彩花披帛之类的装饰全是从杭州运来的。虽然东西到的比如意刘家的晚,但是闵家的人来的也不少。昨天就把一抬抬的抬箱在三省草堂的空屋子里理好了。 照着南边的规矩,陪嫁田有一顷地就单独使一个抬箱,使个盘子放一块土。李芳歌出嫁有六十八顷地,她那边自然是有六十八抬土。柳三娘无所谓藏不藏富,为了好看,英华嫁妆的前六十八抬也装的是土。都摆给乡亲们看了,陪嫁只陪个四十来顷的田庄自然不大合适,柳三娘就把那个田庄附近另一个六十顷的大庄子也丢女儿的嫁妆里去了。接下来,英华在五柳镇上还有一个别墅,还得抬块砖。杭州的柳家仓是柳五姨独盖的,柳五姨也没客气,劈了一半给英华添妆。于是一块整砖后边,又是一个抬箱,郑重装着半块碎砖。 闵家人装箱的时候,柳五姨丢过来的半块方不方,圆不圆的碎砖,一个管事多嘴问了一句,柳五姨毫不在意的说是柳家仓。装箱的几个人差点都没吓趴下。天下第一仓的一半,天底下的陪嫁,还有比这块小碎砖的份量更重的吗?没过一会,闵家办喜事的一二百人都知道了,大家走过来走过去,看那块砖眼神都不对,闵家的大管事干脆使了个专人守在这个抬箱边。 接下来,是柳家舅舅给英华添的家俱,大到个头和屋顶齐平的大柜,精致细刻的大床小榻,小到盆桶衣架应有尽有,生孩子的子孙桶就打了八个!给孩子准备的摇床站桶都是成双成对的!大柜大箱太大抬不进屋怎么办?放心,柳家舅舅早把外甥女的新房照着他准备的家俱尺寸改造过了。家俱不好使抬箱,昨天在清凉山码头那边搬下船,装了二十多辆马车,现在马车全都停在三省草堂的马球场上。家俱之后,是早就游街秀过的九十九抬翰林小姐陪嫁藏书楼,这套书会在李家绕一圈之后,跟英华的一部分陪嫁从后门出去送到不远的山上别墅里去。意思意思的四季衣裳各十二箱之后,才是柳三娘和杨家舅母柳五姨她们三个女人这十来年给英华攒的首饰啦衣料啦,花瓶屏风之类的摆设和日用杂物。柳三娘是个藏富的主儿,不肯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出来,意思意思装了两百抬,杨氏舅母不满意,还要再装,已经没有空抬箱了。 这边送嫁妆就是亲姐姐瑶华送过去,那边芳歌送嫁妆请的是淑琴。杨氏在柳家目送第一抬嫁妆出了门之后,就赶着回娘家去了。王家的亲戚多,王翰林提拨出来一个进士侄子,他要嫁女儿,王家来了半族人来要帮忙搬嫁妆,来了也没他们什么事儿,只能坐在三省草堂的藏书楼底下吃茶嗑南瓜子,目送一抬一抬嫁妆抬出去。 英华的嫁妆要说是十里红妆有点夸张,但是在富春县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李家那边女儿的嫁妆出门没多久,儿媳的嫁妆就抬进来了。李家没亲戚来,就是陈夫人娘家的这些人和舅母们娘家亲戚来,几位舅母看到抬进来的这一抬抬一箱箱一车车的嫁妆流水进门,再一次直眼了。 王家的大姑奶奶瑶华带着杏仁和红枣几个大使女更是让人大开眼界,英华的嫁妆流水进门,从瑶华身边经过,瑶华只袖手站着,几个大使女把抬抬箱的指一指,抬的砖土都在东院前院放下了,装家俱的马车,一辆车进了大门,柳家派来的人流水下车搬家具,最后一件家具进了东院的门,下一辆马上刚好就进门停下。前一辆马车正好从侧门出去。送嫁妆时嫁妆多忙乱的大家都见识过,似这般似行云流水的还是头一回见。瑶华看着那一双双惊讶的眼睛,得意的暗笑:咱们送嫁,秀嫁妆那么俗气的事我们肯定要干,让婆家见识一下咱们家的人有多能干才是重点。抬嫁妆的都是干了一辈子的熟手,搬嫁妆的都是柳家专门运货下货的,这个节奏,小意思啦,。 几辆马车进了大门转了一圈又出去了,停在大门外等候,等九十九抬书进了大门从侧门出来,书箱立刻被抬上守在门边的空马车上,十几辆马车一点停顿都不打的绕开门前大路奔英华的别墅去了。 陈家舅母甚是奇怪,相互议论:“王家这是要把新媳妇的嫁妆搬到哪里去?” 五舅母才去王家看过女儿,晓得详情,忙说:“新媳妇在山里还陪嫁了一个宅子,不比这边小。听说怕书搁这边放不下,那边盖的有藏书楼,书都送那边去了。” 从前大家俱是一样的妯娌,养的儿子也都没有守义守拙这两个出挑,偏她运气好,女儿嫁了个进士。她一讲话,除了大舅母含笑微微点头,大家俱都不作声。今日陈家这边送嫁的还是五房的淑琴呢,五舅母能教养出晓得烧冷灶的女儿,本来就比那几位知进退,她觉得她占的风光足够了,也不理妯娌们孤立她,笑眯眯接着看王家搬嫁妆就是。 王家送来的田地和家俱书箱都和芳歌的嫁妆大差不差,衣箱略少几箱,一样是塞得满满,但是后头抬的这些东西,就和芳歌的大不一样了。芳歌陪嫁的屏风俱是好料打制,或是螺钿漆画或是镶嵌金银宝石,一派珠光宝气闪花人眼;英华陪嫁的屏风全是轻巧精致的白地竹制屏风,画的山啊水啊花啊草啊多是黑白的,偶有几架屏风大块是黑墨点着几点红算是应点喜气,在乡下的妇人眼里,甚是应付。 王家的使女倒是待这几架屏风格外用心,一再吩咐下货的人小心。李大人不小心瞄到一架屏风上的落款,眼都直了。接下来一抬一抬送来的灰扑扑的砖砚泥砚,一看就是用旧了的笔筒笔架香炉什么的,李大人认不出来也没理论,陈家亲戚们看了都撇嘴:“没钱硬充面子,就是买不起新的,少送几抬比送旧的好看啊。”然王家上下格外小心,那几块砚都是杏仁等几个大丫头亲自搂在怀里抱去新房安放的。瑶华也不盯那些妆盒衣料,只盯这些旧货盯的紧。 等最后新房的床帐安放妥当,天都要黑了,瑶华还把她的三个孩儿都抱了来丢到新人的床上滚了又滚,她是晚辈,送嫁就不肯留下吃饭,推说孩子们怕生,辞了去。把杏仁和红枣林禽几个大丫头留下了。 这几个带着人捡点铺陈,把不起眼的,易丢易碎的贵重物品都收好了,正忙着照单子再核一次嫁妆呢。陈夫人带着娘家亲戚们来看新妇的嫁妆。有芳歌那份富丽堂皇的嫁妆做对比,亲戚们都觉得厢房后楼装东西的大箱大柜都是好料,五间正房里的家俱摆设就有点不像话,像是虫咬过带斑点的竹子家俱占了一半,要紧挡眼地方的屏风都不是黑白的就是青绿的,连一点点红都没有!九舅母歪着头看了半天正房中间的那架水墨山水大屏风,三分之二的黑白画儿就算了,剩下的三分一之还写满了鬼画糊一般的丑字,她就指使她家最小的那个熊孩子说:“守诚,你先生不是夸你画画画的好?你问哪个使女姐姐讨根笔,讨点胭脂,给你新嫂嫂这个屏风添几树红桃花!” 此言一出,杏仁红枣和几个小丫头拼了命的奔出来把这个屏风围起来了。杏仁苦笑道对九舅太太行了个礼,道:“婢子们都不大懂画,只晓得这几架屏风是我们小姐的几位姨母听说姑爷擅画,特地央人画来的。舅太太要表少爷帮着添几笔自是美事,然摆在这屋里的画儿,怕姑爷自家要添几笔呢,要不要等姑爷来和表少爷一起加几笔?” 这种转圈圈的推辞跟随便哪个官家夫人说人家都能听得出来意思,跟陈夫人说估计她也能体会得到,唯有九舅母,本来对大姑子家娶的这个新媳妇就不大喜欢,杏仁话里的意思她只听出一半,而且人家姨母送的画屏不好,她儿子添几笔正是格外压新妇脸面的事,她把手一挥,笑道:“那么麻烦做什么,不过是个画儿匠画的几张画,我们守诚的画极得先生夸赞呢,给你们小姐添几笔红也吉利。” 杏仁对站边上的红枣使了个眼色,红枣飞快的去了,她们几个站屏风边一言不发。 人还没嫁进来,王英华的使女就跟亲戚舅太太干上了?边上几个九舅太太的娘家人都不乐意了,嚷嚷起来。陈夫人带着大舅太太从卧房里转出来,看到英华的使女跟护眼珠子一样护着那个一团一团墨雾的水墨山水湘妃竹精制大屏风,陈夫人是恼里带笑,先恼九弟妹这个时候出妖蛾子,又笑英华的使女太过小心,小孩子家家的,由着他画几笔红也没什么的。大舅太太是笑里带恼,先笑使女们紧张太过,一架画屏多大点事,也恼九弟妹这个时候挑事太过份。 陈夫人是做主人的,态度很大方,就道:“不过是一架画屏,什么要紧东西,加点红看着也喜庆。” 大舅太太是当客人的,又是长弟妹,姿态很谦虚,说:“好好的画儿,让孩子涂什么,画坏了明日拜堂也来不及找新的啊,老九媳妇,你跟着守诚凑什么热闹,孩子画画的好,铺子里买张大纸,让他在家画一幅好的贺他表哥成亲不好么。” 外头李大人按着帽子跑得飞快进来,后头李知远跑的比他老子还快,明明是后进院门,生生的先比李大人进屋,他一看到最挡眼的这架大屏风,那个满眼放光哎,在亲戚们眼里,跟看到金山似的。李大人落后几步,盯着落款那的几坨红印看过,激动的脸都扭曲了,也不管女眷看他们父子像是看疯子,拼命的挥手说:“传家宝啊,收起来收起来。咱们家不是还有架大屏风,叫人挪过来摆上。” 杏仁几个大丫头忙去收屏风,李知远一脸的伤心欲绝,喊:“姐姐们放手,让我来。” 152总算嫁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总算嫁了 好容易把识货的盼来了。杏仁等几个大丫头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就轻轻放手,让李知远再看两眼。 李知远看看画儿,再看看字儿,带着悲愤说:“杏仁姐姐,把这个画屏截掉字儿重裱,成不成?” 杏仁睁大眼睛,满面惊恐,拼命摇头,几个大小使女又把屏风围上了。 李大人一个暴栗凿到准新郎官的头上,李知远按着帽子让开几步,李大人瞪他:“你敢弹这个屏风一下,家法伺候!”瞪完了儿子,又对着儿媳妇的使女们用力挥手:“收起来收起来,还有这样落款的,统统收起来。” 杏仁含着热泪用力点头,还是有识货的呀。虽然这几架屏风是柳五姨给的,柳五姨她老人家能不当一回事随手丢出来,别人只能郑而重之收起来好吗?这几架屏风要是不摆出来,又不好,摆出来要是被熊孩子弄坏了,更不好!在二小姐婆家人面前亮个相,马上收起来最好了。杏仁也不理捂着额头同样双目含泪看着大画屏的姑爷,带着人飞快地把房里摆的一大两小屏风收起,绕开陈家那个不晓得从哪里寻摸来一枝秃笔的熊孩子,一转眼就把屏风藏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李家的管家送起来三架屏风,水磨花梨木精雕如意云纹的底座儿,屏风底一色是大红地,镶嵌着云母琉璃和各色宝石拼成的吉庆又喜气的百鸟朝凤、玉堂富贵和孩童春嬉图纹。这三架屏风一摆出来,被屋子里的烛火一照,满堂红光,诸亲赞叹有声,连大舅太太都点头说:“还是这个好,喜庆!” 李知远低着头走路,显然比方才更难过了。李大人乐呵呵冲杏仁几个摆摆手,示意她们接着防守熊孩子,把儿子提到他书房里去,避开亲戚们和他说:“等明日成亲了,你和英华解释下,乡下亲戚看不懂字画的好坏,所以暂时把她那几样好东西收起来了,等办完喜事,等闲无人进你们小两口住的东院,她爱怎么摆就怎么摆啊。” “画是好画,那个字!”李知远都要哭了,“那个字……” “不许打那个字的主意!那是官家的御笔。这东西是随便什么人家能弄得到手的?估计楚王都没有!他老人家的字出了名的见不得人,等闲都不写字的!”李大人瞪儿子,“咱们守着新京城住着,万一哪个狗官不长眼要惹你,你和你媳妇借一个屏风弄摆你那书房里,再把人家请来吃个茶坐一坐,什么麻烦也不会有!” “等闲不写字就不要写嘛。写出来也没人认得是御笔。”李知远戚戚,“那等好画,生生被糟塌了。” “认得落款那两个闲章就成!”李大人十分满意,“这份礼送的不轻啊,柳家待你媳妇儿,是真心疼爱。等英华明日嫁进来,你得问问这个画屏是谁送的,你们小两口得备份礼,专程去给人家道个谢。” “好,可是字真心太丑……”李知远还伤心。李大人举起胳膊还想揍儿子,想到他明日就要娶亲,且把这顿打记下,转念再想到女儿明日也要嫁,叹口气坐下,问儿子:“芳歌那个田,庄头都没问题吧。” 李知远忙道:“我给妹妹选了十二房陪嫁。其中旺财和来福两个以前家里都是做田的,他们也乐意做庄头,就交给他们两个管。英华说的那三套帐办法甚好,我跟着她学起来,先帮芳歌管两年,等芳歌熟练了,让妹妹自己管去。” “本来我已经在江阴府打听过一块地,打算给你妹妹陪嫁,就怕你娘真把她嫁回娘家去,一直没吱声。”李大人想到夫人和娘家联姻的执着,颇为伤脑筋,“你那几位舅母太能闹腾,芳歌的嫁妆她们赞不绝口,只怕都盯着你小妹妹,咱们以后给你小妹妹攒嫁妆低调点。” “嗳。”李知远答应的很有劲儿,想到舅母们不识货,甚是好笑,道:“舅母们都觉得芳歌的嫁妆比英华的好,咱们给芳龄备嫁妆,照着英华那样备吧。” 李大人赞许的点头,“暴发这种事,做一回就够了。你舅母们看你小妹妹陪嫁不好,估计能消停些。” 李知远觉得父亲大人过于乐观,芳歌的陪嫁虽然比不上英华的,但是金子银子珠子宝石都富在表面上,看上去比英华阔气许多。女孩儿的陪嫁虽然是要量力而行,可是他们家多的就是钱,芳歌的嫁妆够芳歌用到她孙子辈上,芳龄的嫁妆哪怕只是表面上减一半,也还是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舅母们肯定是会有想法的。不过有想法就有想法吧,芳龄还小,等她长到要说亲的年纪最少还有十几年,到时候舅母们闹的太过了,母亲肯定也会受不了,现在就烦这个未免过早。 李大人坐在书桌边闭着眼睛养半天神,突然得意的笑了,和李知远说:“我跟你老师打赌来着,说他要肯提前把女儿嫁我们家来,我就给英华添点私房。晚上等亲戚们散了,叫来旺来,抬二千两黄金去交给你媳妇那个使女,叫什么来着?” “杏仁。”李知远低头,亲爹啊,咱家是有点钱,可是你老也不能因为英华的嫁妆里有好东西高兴,一甩就是二千两黄金。你这不是疼儿媳妇,你这是故意逗舅太太们耍啊。 “嗯嗯,交给杏仁,”李大人乐呵呵的,“咱们家虽然没什么好东西,钱,不缺,叫你媳妇放心花,花光了我还有!” “爹!”李知远咬牙切齿,“给青阳老婆留点!还有,以后你老人家别弄那些暴发的玩意儿来家,你跟我老师学学成不成?我屋里那三个新屏风俗气的都不能看!” “泉州暴发户送的,不要白不要。”李大人无所谓,“反正今年也不考试,你抽个空回趟泉州,把咱们存下的家当运回来。” “家里放不下。”李知远很清楚他爹二十年泉州知府攒下来的家当,“得在附近找一一个偏僻点的庄子收藏。等成亲出了满月儿子就去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陈夫人娘家亲戚有芳歌那份陪嫁比着,对英华的嫁妆是心里羡慕表面上各种看不上,但是王家亲戚们没见识过芳歌的嫁妆,大家看到英华这份嫁妆,眼珠子掉了一地。他们说王翰林图钱娶柳氏说了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见识到柳氏的富有。柳氏只得英华一个亲生女儿,前面又有黄氏嫁妆全提出来给王耀祖的先例,她的私房肯定都是英华一个人的,估计全搭在这份嫁妆里了。 王家和先翰林夫人黄氏的娘家互为姻亲的很多,和黄家处的好的人家有,和黄家处不好的人家也有。白天英华的嫁妆送出去,傍晚就有人专程去黄家报喜,传话的人当面话说的客气漂亮,但是意思大概就是:柳氏把她的私房全给她亲生女儿陪出去啦!叫你们怕她贪你们家的陪嫁,人家把你们家的陪嫁丢出来,你们家的外孙女玉珠和雪珠几个,想要小姑姑那样的嫁妆就难喽。 从前黄家老太太见人就说前翰林姑爷穷了办不起小女儿的嫁妆,这才一二年功夫,人家嫁女儿的排场,人都说跟嫁公主差不多!黄家上下被气着的不少,还有一小部分脑子转的快的都在思量,王翰林给女儿备出这样厚的陪嫁,在三个孙女儿面上也不可能太薄吧。玉珠再过两年就能说亲了,拿她小姑姑在前头比着,玉珠的嫁妆,再薄也薄不到哪里去!玉珠也上过女学,生的也不丑,守着翰林的祖父,娶了她儿子进三省草堂上学还不是一句话,亲上加亲,把玉珠娶回来!动这个歪脑筋的还不只一两个。第二天早上打点了礼去王家的黄家人足有七八家! 英华到了临嫁的前夜,越发舍不得爹娘,她的使女去了李家铺新房,晚上就是柳五姨杨氏和柳三娘三个伴着她歇。三个妇人守着一个心肝儿,从柳三娘怀孕开始回忆往事,一边回忆一边哭。英华忙着给舅妈倒茶,给姨妈擦眼泪,还要劝她娘:“别揉眼睛,看揉红了眼睛明天亲戚们笑话。”忙的都没空自己伤心。 英华这样一劝,柳三娘越发觉得女儿体贴,格外不舍得她嫁,哭的更伤心了。英华还要劝,舅母爽快,把三姐拉过去拍三姐的背,“我们自己哭一会,你舅舅和你爹在书房喝酒,你去看着点,别叫他们喝多了。” 英华默默的退出来,扶着小海棠去她爹的书房。柳家舅舅和王翰林的影子在窗上显得特别亲切,英华站在窗边,看着世上最疼爱她的两个人,默默掉眼泪。 窗户的那一边,柳家舅舅哭的比王翰林还伤心,“我最亲的就这两个姐姐,英华跟我亲生女儿没差!姐夫,你怎么舍得就把她嫁出去!她还小哇。” 王翰林默默地给舅爷倒酒,也不知道是谁,一听说婚期定了就跑英华婆家改房子,你舍不得嫁外甥女,你派六七百人去改房子干嘛? 英华在她爹的书房外头站了好一会,开头是她舅舅哭,后来她老子也哭上了,招得她在外头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掉,一边哭一边带着小海棠朝里走,走到厨院里,老田妈那几个忠仆还在厨院里聚着说话呢,看见满脸都是眼泪的二小姐进来,老田妈赶紧的把英华让进屋里坐,打水把她洗脸,劝她:“成亲是女人一辈子一次的大喜事,虽说咱们北方有规矩说是女儿出嫁哭的越伤心娘家越发。咱们家还要怎么发?不稀罕,人不能哭坏了是要紧,二小姐快把脸洗一洗,哭肿了眼睛明日新娘子不漂亮,人家要说的。” 英华一边洗脸,一边抽泣:“给我五姨和舅母还有我娘送洗脸水,再做两碗醒酒汤给我爹和我舅舅送去。” “哎哟,这几个大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老田妈拍大腿,“怎么都哭上了?还要新娘子来照管他们!”老田妈说着眼圈也红了,拉着二小姐的手,说:“婆家不比在娘家,当面多看婆婆脸色说话做事。婆婆呢,你不是她亲生的,待你有面子情就是极好的婆婆了,人家都说把婆婆当亲娘待,你跟亲娘发个脾气,亲娘恼你睡一晚就忘了,你在婆婆面前要是说错一句话,婆婆说不定记你一辈子!” “娘!”三叶嫂子把老田妈拉开,“你跟二小姐说这些干什么,大户人家婆媳能怎么样?早上请个安,晚上请个安,大家见面客客气气说几句闲话。咱们二小姐嫁过去一没有妯娌二不用管家,婆婆面前连话都不消多说,她老人家说话把头点一点就成了,哪来的说错话让人记一辈子。”说着又说小海棠,“都要二更了,快陪二小姐回去歇着。二小姐明早起来要有黑眼圈,粉上太多要长豆子的。” 三叶嫂子把英华推出厨院还不放心,非要押着她回去睡觉。走的老远还能听见老田妈唠叨:“前些年嫁大小姐我心里就空了一半,如今二小姐再嫁出去,我这心里,空的难受哎。” 英华才擦干净的脸又没保住,眼泪止不住的朝下落。三叶嫂子又是好笑,又是舍不得,劝:“人老了就爱乱说话。大小姐从前说是嫁的远,如今还不是天天回娘家来的?二小姐你你嫁得近近的,要是乐意走路,一天能回二十几趟娘家,乖啊,别哭。” “总觉我嫁了,就不是家里人了。”英华哭。 “哎约,别人家嫁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咱们家是连女婿一块儿搂回来的。”三叶嫂子一点都不觉得英华是嫁出去了,乐呵呵的说:“远的别看,你看大小姐和大姑爷,如今不是日日回来,连梅亲家现在都天天来!你和二姑爷成了亲,他还不是得一天两趟到三省草堂来念书,你公公还不是天天得上咱们家来?” 英华被三叶嫂子说的破涕为笑。三叶嫂子劝完了二小姐,又去劝还在屋里哭的新娘子舅母姨母和亲娘,果然她这套大招一出,三位都不伤心了,擦过脸,精神抖擞商量明日怎么安排仪试,怎么摆酒,还嫌英华碍事,打发她到厢房去睡。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起来,英华打着呵欠沐浴更衣,一边穿衣一边被小海棠偷偷塞牛肉干吃,按照闵家喜娘的要求,今天是不给新娘子吃饭喝水的。小海棠这边一把牛肉干还没喂完呢,黄莺偷偷送进来几枚青桃儿,说:“二小姐先吃两个,吃完记得漱口。我们都安排好了,来接亲的那个轿子座位底下,藏着一匣子小点心,还有一瓶水。二小姐下轿前记得垫一垫。” 英华洗完澡穿着中衣出来,就被闵家的喜娘接手。新娘子婆家小姑子今天出嫁,人家用的是京城的如意刘家,闵家今天格外下本钱,派出来梳头的就有五个,给英华围上围布,七手八脚把头发梳了一半,再给新娘子涂脸,上粉,描眉涂唇贴花钿打胭脂。好容易头发梳成了取镜给英华瞧,英华都吓了一跳,对着镜中那个脸上粉足有半尺厚,脸蛋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妖精问:“这是谁?” 闵家的梳头娘子笑道:“新娘子莫怕,晚上亲戚们闹洞房,粉上厚些,胭脂上多些,你就是恼了也不消忍着,反正人家看不出来!等闹洞房的那群王八蛋走了,你把这个粉洗一洗,诗里怎么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姑爷看了才是真爱到心里去呢。” 英华其实很想说:“我和新郎官很熟,我打架的样子他都常见,没必要扮丑给他惊喜啊。”不过想到闹洞房她要给脸子给婆家亲戚瞧确实不大好,就忍住了要求去洗脸的冲动,任由梳头娘子续继摆布,在她头上插各种钗、簪、花。 英华在这边对着镜子里头满脑袋花的人儿苦笑,芳歌那头也好不了多少。北方不比南边还讲个雅致,再加上京城流行插金梳子都是六把八把的朝头上插,如意刘家的梳头娘子出手,她头上光金梳子就够十二把,还是镶珠嵌宝加重加量的,压的她头都抬不起来。 舅母们把她和陈夫人围在当中,沈姐坐在屋角抹泪,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也是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甚是舍不得她娇生惯养的女儿嫁把皇姨做儿媳妇,喜娘再三的说:“吉时要到了,新娘子,你给夫人磕个头吧。” 芳歌艰难地站起来跪到喜娘铺下来的那个垫子上,给陈夫人行了大礼,两边喜娘扶她的劲儿略小,她都爬不起来了。陈夫人看女儿半日不起,想了一会想明白,说:“沈姐呢,你来受大小姐一个礼。” 沈姐在屋角摇头,说:“使不得。” 几位舅太太都惊到了,没有一个过去帮着拉她的。陈夫人亲自过去把沈姐拉到芳歌面前,说:“芳歌,给你生母行大礼,她生养你一场,受得你一个头。” 芳歌恭恭敬敬给沈姐磕了个头,沈姐蹲下去,跟两个喜娘三个人合力才把她扶起来。 到吉时李知远去王家迎亲,芳歌这边就是青阳送亲,杨八郎穿着红袍,罩着银甲,骑着俊马来接亲,出了李宅走到一半儿,恰好和接英华回家的李知远打了个照面,虽然嫁的娶的都是李家的,但是送亲的却是两家,道上遇到,吹鼓手们吹打格外用力,扶着轿子的闵家喜娘和刘家喜娘笑脸对笑脸,都要笑出火花来了。八郎老远跟李知远抱拳,喊:“大哥。” 李知远拱手,喊:“妹夫。”两个还相互谦让了一会,才各贴一边慢行。一路拜堂不必细述,新人进了洞房,亲戚们看新娘子闹洞房,有陈夫人笑眯眯镇在那里,都是意思意思。英华低眉垂眼端庄贤淑地坐在床沿上,笑的极是温婉,全身上下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等闹洞房的表兄弟们散了,舅母们也散了,使女们帮着英华把头上的花花草草摘了,把脸上的厚粉洗去,李知远也借光擦了把脸,杏仁在喜娘的指点下把温茶留在桌上,把顿着热水的炉子留下后廊下,大小使女们一齐退出去。 两个新人相对笑笑,李知远就道:“总算忙完了。”英华站起来活动胳膊腿,说:“坐了一天都不敢动,真累人。”说完两个都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李知远老脸微红看灯,英华玉面微红,在跳动的红烛案边捡了个圈椅坐下,两个人都默不做声。 良久,李知远说:“睡吧?”他站在床边没动。 英华甚是难为情的嗯了一声,也没动。 接下来该干什么大家都是清楚的。李知远想一想上次咬破了嘴唇撞疼了牙,有点不敢动作。英华也在想上一回那事,觉得今天晚上要干比亲嘴更深入的事儿,会不会更疼? 153洞洞洞房考试夜 李知远吃过同窗的喜酒,也有几次留下来围观过同窗们闹洞房,也知道有些人家的熊孩子会在夜深人静比方现在翻墙听壁脚。所以他咳了几声,说:“屋子里略有些气闷,我们到院子里走几步,看看月亮?” 今夜是五月初五,外头只有极细的一枚弯月,从窗眼朝外头看去,院子里的廊下挂着红灯,一团一团的红光在风中轻轻摇动,一派喜气。英华也觉得有点燥,双颊飞红,正想吹吹凉风,就把头点一点。 于是李知远把卧房的隔扇门推开,把堂屋靠墙的架子上搁着的那盏罩着红纱灯罩的烛台取在手里,另一只手就顺理成章地把英华妹妹的小手牵住。 没成亲时就能拉个小手什么的,成了亲拉手天经地义,英华顺从地任由知远哥哥牵着她的走,跟着那一团软软的红光朝院子里走。 东西厢房的窗户上使女们的影子立起来倒下,没有人不识趣走出来。李知远很是小心的绕着他们的卧房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才松了一口气说:“还好三省草堂的同窗们都在你娘家吃酒,不然今天晚上够呛。” 英华轻声笑起来,说:“我娘传话啦,谁敢跑来闹洞房,她就让谁不要进三省草堂。” 有个霸气的丈母娘真心好啊,李知远觉得他母亲要是似丈母娘一半霸气,舅母们肯定就没这么闹腾,李知远牵着媳妇的手回家,把灯搁回原处,指着堂屋那个亮闪闪红彤彤的大屏风,很不好意思的说:“昨日舅母们来看你嫁妆,九舅母,呃,就是陈守拙的娘,挑事儿让她家的守诚要在你那个画屏上补一树红桃花。吓得我们呀,赶紧给你换了个。爹说亲戚们在的时候先摆两天,等摆完三天喜酒你再换回来。” “补一树红桃花?”英华乐的笑出声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舅母这是夸我呢。干嘛拦着不让她们画?” 你那个画屏不是御笔吗?谁敢啊?“那画真心好,让个熊孩子乱涂,糟塌东西。”李知远想起来还难过。 “我五姨说已经糟塌过了!”英华咯咯的笑,“她看着堵心,听说你爱画儿,所以拿来逗你玩儿。孩子想涂让他涂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糟塌过了。可是那人糟塌的东西,世人看见你家摆着都觉得你好有面子,要是让熊孩子补一棵狗趴似的桃花树,就是打你的脸了好吧。英华这样大方,越发显得……李知远很是郁闷的说:“你知不知道那个画屏是谁糟塌过的?” “知道啊。”英华还是没当一回事,说:“我五姨也没乱给别人,赵恒问她讨她给了两张,然后就给我做了三个画屏。五姨说摆几天再收起来,我娘说她是媚眼儿做给瞎子瞧,不是三品四品以上,谁认得那丑字!还跟我五姨打赌说,说我这个挡眼的大屏风太素,说不定亲戚们要帮着添点喜气加点红!” 李知远深深点头,他从没见过御笔,就认不出来,他老子恰好是三品,也只认得那个章。还是丈母娘厉害啊,一早就猜到他舅母要挑事,难怪英华这么镇定,一点都不恼。 “五姨输了什么?”李知远立场坚定的站丈母娘这边。 “赌的一包南瓜子。”英华乐了,“还是我舅母最厉害,她说她做中人见证,谁输了她都有零嘴吃。” “你……恼吗?”李知远惴惴,人还没嫁进来,就被婆家亲戚下面子,差不多的女孩儿都会恼的吧。 “不啊。”英华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满满的喜欢,“你没做成陈家女婿,你舅母们肯定都难过死了。我抢了她们家一个好女婿,又帮着拐走了她们家一个好儿媳,她们不恼我才奇怪呢。心里有气还不许人家撒啊。” 李知远一边笑一边点头,“你也可以恼的。” “你都归我了,有什么好恼的。”英华快快活活挽住李知远的胳膊,“你要是觉得我受委曲了过意不去呢,你就,你就……” “我就怎么样?”李知远大乐。 “让我亲你一下!”英华放开手,在他脸上飞快的琢了一下,一溜烟进了卧房,顺手还把隔扇门关上了。 李知远摸着脸愣神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追,被挡在门外又不敢大声喊门,只能轻轻地,轻轻地说:“英华,好妹妹,开门。” 从门缝里挤出来一张折叠的卷子。李知远手忙脚乱拆开来看,门缝里又挤出来一张。 英华妹妹隔着隔扇门轻轻地说:“这是部试和殿试的卷子,做完再说。” 哎,人家才女为难新郎官,倒是有限韵做诗,做的不好不给进门的。可是新婚之夜让新郎做卷子的,还闻所未闻呢,这两张卷子做完,能不能赶得上明天吃晚饭? 李知远轻声央求,英华在门那一边只是笑,李知远求急了,英华才道:“快写!我还陪嫁有祖传翰林用搓衣板一块,你不好好考,现在就给你用。文房四宝在西间有,你上那写去,热汤在后廊炉子上顿着,你渴了自己泡茶喝。我要睡一会儿,好困。” 李知远听着英华妹妹的呵欠声由近及远,捏着两张卷子到西间去。西间布置的甚是雅致,湘妃竹的书架上满是旧书,靠墙摆着轻巧的桌椅,桌子上摆着一盆青叶盆栽,窗下一张大书桌上,圆肚旧瓷瓶里插着一把梨花,大红的纱灯罩上是写意墨梅。大书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笔墨匣子。李知远揭开来一看,眼都直了,笔墨纸砚全是好东西,有这等好笔好墨好纸,正该写几个好字啊。可是洞房花烛夜,真的就要这样过?娘子你来红袖添香好不好?李知远不甘心啊,忧愁的踱到卧房门口,里头静悄悄的,他只能潜回西屋,把两张卷子摊开。 烛影摇红,李知远奋笔疾书,为了和新娘子洞房奋斗。洞房里,英华打着呵欠,高高兴兴爬到那个铺着鸳鸯锦被的新床上去。新媳妇进门要给下马威啊,谁怕谁啊。婆婆大人,接招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英华神清气爽起来开门,杏仁几个听见动静不晓得从哪里一齐冒出来,英华指着西间说:“姑爷在那屋里写卷子里,给他廊下顿个炉子放热汤,三餐给他送饭。谁找他都给我挡住喽,不交卷不给他出来。” 杏仁低头偷笑,连声答应。使女们服侍英华梳妆,也不喊姑爷,捧着几只捧盒跟随英华去拜见公婆。 虽说李家今日还要请一日酒,陈家亲戚们都还没有走,但是拜见公婆是李家的事,所以陈家亲戚都在厢房坐着。唯有李家骨肉至亲在厅里等候。陈家亲戚们看到英华一个人带着使女来拜见公婆,都惊到了,相互问:“北方跟咱们南边不一样?男人不跟着一块来的?” 英华进了厅,青阳和抱着小芳龄的沈姐立刻站起来了,青阳亲亲热热喊了声嫂嫂,英华忙答应了一声,对青阳挤眼。 青阳伸脖朝她后头看,没看到哥哥,就问:“我哥呢?” 英华大大方方说:“我昨晚给他出考题了,写不完不许他进门,他现在还在写呢。” 上头坐着的两位老人家笑容都僵了。新婚之夜不让新郎进洞房,很过份有没有!她还这样淡定的当着公公婆婆的面说!陈夫人的手都在袖子里哆嗦。 李大人反应快,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他夫人借娘家人的手隔空给儿媳妇进门杀威一棒,新媳妇也不是庸手啊,立刻就还席了。新媳妇硬气,以后那群陈家亲戚就省事。李大人马上不心疼他儿子洞房夜被赶出来写考试卷子,摸着胡子乐呵呵的问:“出的什么考题?” “部试和殿试的卷子。”英华答的又清脆又利落,“昨日才弄到手的,他写完了爹给他瞧一瞧啊。” “好!”李大人心里的那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哪怕是在京城,这两个张卷现在想弄到手也不易,正好拿来给学生们摸底考啊,他老人家激动的说:“这卷子不只他得考,三省草堂的学生都得考。考完了我们捡好的贴出来!” 英华晓得她公公的意思,抿着嘴儿笑。陈夫人看着明显心花怒放的丈夫,心里好纠结啊,你儿媳妇这是跟婆婆在过招呢,你做公爹的怎么这么没立场,立刻就偏心到儿媳妇那边去了?你这样一偏心,就不怕儿媳妇的小尾巴翘到天下去,不把你儿子当数? 英华假装没看见她婆婆那个幽怨的眼神儿,给杏仁使了个眼色,杏仁把垫子给她摆上,她就跪下去给公公婆婆行大礼。 李大人亲切的勉励儿媳妇几句,示意陈夫人接话。陈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回交手,她老人家惨败!她笑一笑,说:“远儿也是个淘气的,你也是个活泼的,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关起门在家怎么玩都成,出了门还是要放稳重点。” “哎!”英华答应着就站了起来,把给公公婆婆的见面礼送上来。给李大人是一双布靴,做工还不错,绣的那个花儿就不大好了。给陈夫人的也是一双鞋,卖相和给公公的差不多,绣的花儿略多些,看着更让人捉急。 英华很是害臊,脸都红了半边,“儿媳妇针线上不大好,爹娘不要嫌弃啊。” 柳夫人出了名的比男人能干,但是要和女人比能干就……这个儿媳妇鞋做的还不错啊,看那个花绣的,明显是亲手做的啊,比她娘只会蒸个米饭强多了。李大人很满意的点头,欢欢喜喜把那双鞋捡起来,认真的看了看,赞她:“做的很用心啊,花了几个月?” “两双鞋花了一年多,”英华羞答答。 天天在外头跑的人,还要帮着外婆家管事管帐,用一年多的功夫给公公婆婆做双鞋,做成这样难能可贵啊。陈夫人也把那双鞋拿起来,赞她:“针脚还细密,难得。” 小青阳偏过头,要是嫂嫂也给他做这样的鞋穿,他不要。 英华把一个大匣子塞他手里,亲亲热热说:“我不大会针线,就没给你做鞋了,这个是嫂嫂给你玩的。” 小青阳他书房里书不少,玩具——他有一个陀螺,看书累了能跟小团子玩一会儿。这一匣子都是什么好东西?小青阳瞅一瞅他娘,亲亲热热谢过嫂子,把那个匣儿高高兴兴搂在怀里,他很有眼色,这会儿打开说不定就没收了。嫂子这么体贴,给他个匣儿装,他一会先溜出去藏几件起来,留一件意思意思,母亲肯定不会没收! 英华又将出一件水田小披风给沈姐,笑道:“沧州亲戚给我舅母讨的百福老人的旧衣裳,给我小表弟做了两件小毛衣,剪衣料时是我剪的,我就讨了一件披风的料子来,给小妹妹做的这件小衣裳,我绣不好花,也没扎花儿。借老人家们的福气,保我妹子平平安安长大。” 英华这份礼或者不值太多钱,可是心意之诚,沈姐感激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忙把披风给芳龄垫上了。 似英华这样的女孩儿,能做出两双看得过去的鞋在婆婆预料之中,娘家亲戚弄百福水田衣,她晓得给婆家小姑子讨一件来,那真是把婆家人放在心里掂记了。李大人非常满意,陈夫人也非常满意,从手腕上脱下一个旧银镯子,招呼英华过来,给她套手上,笑道:“咱们家从前是极穷的,我嫁到李家来时,我太婆婆唯一一对银镯子给了我。我戴了也有一辈子了,这只给你,还有一只我留给青阳媳妇。” 英华谢过婆婆,陈夫人就说:“老爷,你带青阳去书房温书去,我带英华去和亲戚们见个面。” 英华立刻很狗腿的把婆婆的手挽起来了,虚扶着婆婆出门,婆媳俩亲亲热热去见亲戚。 富春地方的乡绅人家,绝大多数都是聚族而居,便是公婆初次见新妇,新妇送公婆两双鞋,公婆说几句话儿,给个见面礼意思意思是俗例。亲戚们见面,新媳妇也无需送礼,亲戚们也只说几句话儿罢了。不然新娘子见人就送双鞋,嫁一次少也要上百双,多的三四百双都打不住,亲戚们谁家不会个把月娶个新妇,当长辈的给见面礼他也伤不起啊。 英华从大舅母开始,挨个给舅太太们行礼问好,大舅太太和五舅太太对她最是亲切友好,别个舅太太也还客气,只有九舅太太,把她大姑子看了半天,陈夫人对着她面无表情,她才挤出笑来,也说几句客气话,又问:“我们外甥呢,怎么不陪新媳妇来见长辈?” 陈夫人的脸色立刻变了。英华带着笑不言语。九舅太太只说她帮着大姑子给的这棒杀威棒害小两口吵架了,笑容立刻绽放,不依不绕的问:“远儿哪里去了?” “昨晚上给他出了两张卷子,他还在做呢。”英华不慌不忙慢悠悠的瞟了九舅太太一眼,羞答答靠上婆婆的胳膊,撒娇,“娘,人家是不是太调皮?” “守义都考中进士了,他还一天到晚乱晃,”陈夫人力撑儿媳妇,“也该叫他收收心,把心思放到功课上。” 九舅太太的儿子守拙可是去考了没考上,大房儿子中了进士,吹打热闹,亲戚们流水去贺喜,见到她吧,不提守拙她也难受,提守拙她更难受,当着她的面说守义考中了,她特别难受,大姑子此言一出,九舅太太立刻如遭霜打。 “英华真是个好的,就该这么难一难他。”大舅太太当年娘家也阔过,她又是做婆婆多年的,新媳妇进门要调*教是富春风俗,看现在这个情形,大姑子头回交手肯定惨败,她立刻帮着撑面子,“远儿其实比守义用功多了,就是玩性大,有英华管着,下科必中。” 呵呵呵,呵呵呵。陈家舅太太们不管明不明白,俱都呵呵。英华娇滴滴偎着婆婆,一副天真无知受宠的儿媳妇模样。陈夫人看着这个儿媳妇吧,心里是又喜欢又烦恼。当婆婆的,喜欢她懂事体贴,外人面前给长辈面子给得足足的,哪怕是落她面子她要发作吧,都发作的很体面,不落外人闲话。当李知远的娘,就烦恼她这一家伙还手还的又狠又准,就冲她这个手段,肯定把她儿子捏在手里跟搓面团似的搓揉,她儿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哟。 154举案齐眉 大人趁着夫人带儿媳妇见亲戚的当口,带着小儿子去探望了一回还在奋笔疾书的大儿,指着大的教小的:“你这回去京城好好考,不然成亲时你媳妇也来这么一套,你要做出来的卷子不好,说不定你媳妇能把你休了。” 小青阳看哥哥的表情立刻由好奇变同情。李知远停笔,回头看他老子,李大人正不怀好意对他笑呢。“爹,你老人家就不想看看我考的怎么样?” “想,快写,你要考的不行,我先替你媳妇把你休了。”李大人对大儿子明显不如对小儿子亲切,他老人家牵着小青阳的手,理都不理大的,“青阳啊,咱们趁你母亲没空,看看你嫂子给你送的玩具啊。” 青阳眼睛立刻睁的贼大,搂着玩具匣子,甩开他爹跑得飞快,还一边跑一边说:“没什么好看的,爹你再跟哥哥聊几句,我有事先走了。” 李大人乐呵呵目送小儿子远走高飞,收了笑脸正经说:“我是祖母养大的,娶了你母亲没个把月你太祖母就去了,婆媳相处呢,估计你母亲是不大在行,我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你自己琢磨吧。” 李知远立刻站起来答应了一声,说:“爹若是得了闲,也和母亲聊聊,舅母们那一套,搁英华身上没什么用。” 李大人出来,边摇头边笑,何止是没有什么用啊,你家小媳妇还手还的才狠呢,把殿试的卷子拿出来给你考,等舅老爷们想明白了,估计九舅太太回家得挨揍。 英华此时正在厨房里,使女们给她反套上一件旧衣裳,油锅里的油炸得金黄,又有一尾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鱼送到她手边,她提着鱼尾把鱼丢锅里,滋拉拉一声响,新媳妇下厨的仪试就算完成了。陈夫人也没为难儿媳妇,就把头点一点,想找几个好词儿夸儿媳妇吧,还真找不出来,只能说:“不错。” 大舅太太扫一眼她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弟媳,接腔说:“过一会怕亲家母要使人来送早饭,咱们也要给芳歌送早饭吧?走走,大家都到前头去,别在这里挡事。”把一群舅太太们全带走了。 英华看一眼愁眉苦脸的婆婆,她也没搭话,慢吞吞脱衣裳。在自家公婆面前说新婚之夜把人家儿子踢出去写卷子,撒个娇儿就混过去了。但是在婆婆娘家人面前说她拒新郎进洞房,不管她用的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不是傻的,都晓得她是为着摆嫁妆那天亲戚落她面子还席。你们在我婆婆面前挑我嫁妆不好,我把新郎踢出门,我婆婆还得夸我懂事会替她管儿子。亲戚们,你们就消停些吧。 大舅太太把人带出来,看身边都是姓陈的自己人,也确实在教训几个弟媳妇,挑着九舅太太的名说她兼敲打另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九弟妹,你转眼也是做婆婆的人了。人家说的那一套,什么新妇进门先打压,也要看亲家家的家教怎么样,教出来的女孩儿为人如何。人家要是个好的,能干的,你照对蠢的那套对她,就是你吃亏!” 九舅太太呐呐:“这个外甥媳妇我看她哪里都不好!我也是好意,想帮着大姐压一压她的气焰。” “摆嫁妆那天我就想说你!当着你娘家亲戚们的面我没下你面子。”大舅太太是长嫂,积威甚重,只是她老人家一向不轻易说弟妹们。这一回英华发作的太厉害了,她觉得也当说说这个弟妹,“咱们守义和守拙也不只跟着姑老爷读书,论起来,王亲家老爷也是先生。” 大舅太太清清嗓子,扫一眼不以为然的弟妹们,“我娘家是有一位叔祖父考过进士的。我嫁时,我太祖母还在,跟我说过读书人的规矩。学生考不出来,先生是不搭理你的。学生考出来了,从他启蒙起的先生们,一年三节都得送礼,正经当门亲戚来往。录取的考官肯定得敬,同一个考官录取的学生们,若是都跟老师们走的近,跟族里兄弟也没大差。把你家孩子拉拨出头考出去的,更得当亲老子一样敬。这些规矩你要不行是没人把你怎么样,不过就是大家不搭理你罢了。好容易考出头做官儿,没人搭理你,你还想把官儿做好做长久?门都没有!” 九舅太太低下头,嘴里还念:“我只认姑老爷。” 大舅太太指着她气的都说不出话来。倒是五舅太太本来就机灵,她娘家兄弟也是考了十多年想走科举出头的,对这方面的事情格外上心,忙问:“那我们家文才,是不是先敬他舅舅是老师,再敬他是舅舅?” 这一群弟媳妇里头,还好有个明白人啊,大舅太太都有点灰心了,懒得说老九家的吧,偏守拙是考得起的,现在不教她,她以后给守拙拖后腿的日子在那里呢。 “像你家文才和淑琴,王亲家又是舅舅又是老师,文才不管当面背后,都得喊老师,喊王亲家太太,不当面他对着别人肯定要喊师母,当面还有别的亲戚,他喊舅母师母都成。像远儿吧,他一辈子都不好改口叫王亲家岳丈,他是正经认亲家做老师的,你们自己想想,他提到他丈母娘,是不是都喊师母?”大舅太太扫了九舅太太一眼,哼了一声说:“王亲家老爷开了个三省草堂,把亲友们的孩子们拢一块提拨,一来读书做学问关着门一个人是做不出来的。二来亲戚家的孩子们,读书时大家一块处着亲热,考出来相互拉拨格外有心用力。三来,我说句势力的话,大家全是亲戚,谁做了官要是闹出点事来,这么些人都是串一根绳上的,关系近的肯定会被连累,关系差点的也讨不到好。所以你们别看三省草堂收的这一百多的学生,不管考没考出头,谁有了事,大家都会搭手帮忙!做官的,讲究的是一个联络有亲,互为声援。你一个人能出头,没人搭理你,你做官有个屁用!” 五舅太太连连点头,表示她听明白了:“我和亲家母闲话,她也这样说,说张家见识甚短,若是她娘家真有事,不管有没有和离,张家也落不到好。偏他们急吼吼的要脱清干系,放着文才这么大一个人在那里,哪里脱得清!她是看清楚了,张家做事就没有几个厚道的,所以为了以后文才不受张家拖累,她索性和离了事。文才一转眼有出息了,张家人可不是巴上来了?” “只要你们亲家太太扛得住,张家没法打你女婿的招牌在乡里横行,”大舅太太乐了,安慰五弟妹,“一提张家,人家都要打听打听和离的事,张文才的喜报又是他舅舅用先生的身份接下来的,跟张家没关系,张家只能看着这个进士眼红!五弟妹,张家找上你们,你们可别搭理他们,也要似姑老爷对李家本家一样。” 五舅太太连忙答应了一声。进士的娘和进士的丈母娘交流愉快,准进士的娘低着头,一肚子火憋在心里发不出来。大舅太太觉得发作妯娌们也发作够了,把九舅太太拉一边去,压低声音给她开小灶,“咱们不提老师那一套,今天你就没看出来,大姑她弄不过儿媳妇!” “她弄不过,我们帮她弄啊。”九舅太太在暗夜又看到了光明。 “人家才是一家人!摆嫁妆的时候挑你她嫁妆毛病就没挑对地方。你没看姑老爷和你外甥看那画屏看的重?咱们是没看出来好在哪里,那字儿丑的。可是姑老爷是认得好东西的,他都说好,那肯定没错儿!”大舅太太瞪她,“咱们谁听说过新娘子洞房花烛夜把新郎官推出来让他做卷子的?从来没有过!她把远儿推出来,明面上是劝远儿专心读书,传扬开了谁都得说大姑这个儿媳妇娶的好,可是骨子里头也是给你大姑看,她怎么摆布远儿,远儿都听她的,当婆婆的还没法发作,她有心亮本事给亲戚们看,叫你上赶着还傻问,你看姑太太发作了没有?当着亲戚们的面还得夸她!” “小小人儿,恁厉害做什么?”九舅太太当时就只顾自己难受去了,没想过陈夫人为什么不发作。现在听长嫂一说,这个外甥媳妇还真是个厉害的。 “你要帮大姑是好意,可是照着这个外甥媳妇的手段,早晚要把我们大姑捏手心里。”大舅太太在弟妹额头上点点点,“到时候你就里外不是人了。你给陈家消停点,为你家陈守拙消停点,只做个老好人舅母就使得。你儿子是考得出来的,你别跟那几个一起瞎胡闹。你强出头得罪人吃了亏,人家巴不得你家不要太出挑。” 九舅太太听这个话是真听得进去,守义出挑她心里都不大舒服,那几个和她家是堂兄弟,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如今守义就要做官了,大嫂就是老夫人了,谁都要敬着大嫂。她家守拙进一步,她也是老夫人,退一步,她只能跟妯娌们一块混,她不能给她儿子扯后腿。于是她立刻点头,说:“大嫂说的是,我以后都跟着大嫂走,大嫂说什么我应两声,绝不乱说话。” 英华是新媳妇,外头陪客人没她什么事儿,陈夫人又亲自守着厨房要打点给女儿女婿送饭,叫她回屋里去等娘家送饭。英华见好就收,绕出来回她那个东院去,亲自捧了一盆洗脸水进西屋搁在树根子抠的天然几上,轻唤李知远来擦脸。 李知远应声放下笔,擦完脸英华又捧上来一盏香喷喷的茶给他吃。她自己呢,挽起绯红的纱衣袖子,抄起小勺子给砚台里倒水,一边磨墨,一边歪着头对李知远微笑。 李知远做卷子到天亮,心里有七分一试身手的欢喜,还存得有三分洞房花烛夜被抛弃的酸楚。英华妹妹现在来红袖添香,虽然晚了点,可是这个待遇,美啊。他立刻就把那三分怨尤抛到九霄云外,对着英华挤眼,问:“亲戚们没看见我陪你一起去,笑话你了没有?” “没有,都夸你福气好,娶的媳妇会劝你上进。”英华看砚池里的墨汁差不多了,把墨捡起来洗了洗晾起来,就把桌上已经写好的几页卷子理一理,说:“这份卷子是我上轿前到的,我娘就手塞给我了。你吃杯茶歇一歇,我把两份卷子抄出来,一会好捎回家去。抄完了题目,我帮你誊一份出来,你那份先给公公看啊。” 这个待遇,果然是女婿才有的嘛,李知远就美不滋滋的答一声好,看英华在他对面坐得端端正正的抄卷子。 英华的字也是打小练出来的,端庄大气甚有王翰林的风格。她在柳家办事习惯了,什么都讲究一个快字,眼睛扫一行,手底下写一行。李知远吃完一杯热茶,她已经把两份卷子抄出来了。把原卷子理整齐搁在书桌的右角上,把她抄的那几张纸移到了靠墙的一个小方几上。 李知远放下茶杯,把他写好的前几页卷子理出来给他娘子,挽挽袖子接着埋头苦干。英华就坐他对面抄卷子,两个人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窗外红日初升,西屋里那架玉堂富贵的红屏风映得满室红光。英华这一回抄卷子抄得极是认真,偶尔还会放下笔去翻书。李知远抬头看她,两个相对一笑,也不讲话,各自低头干自己的事。 杏仁那几个大的本来还替二小姐担心,怕二姑爷恼呢,几次悄悄打望看那两个相对傻笑,都放心了。 沈姐借着送东西进东院来探,杏仁也不通报,接她进来,让她站西屋门口看她儿子和媳妇头顶着头在一块写字儿。沈姐看了一小会,正好看到两个人抬头相视微笑又低头,她也不肯进去,冲杏仁她们摆摆手,大家悄悄的就出去了。 陈夫人听禀小两口和和美美在一块儿写卷子呢,先前恼英华的七分就只剩三分了。新婚之夜不让丈夫进门虽然过份了一点,可是毕竟考取功名是一辈子的大事。做儿媳妇的这个姿态摆出来,总是让儿子用功上进的意思,用心还是好的。王英华虽然总爱朝外头跑,又滑不溜手又会还手,到底她待儿子有心,是乐意把儿子往正道上推的。娶儿媳妇,最怕什么样的?最怕那种把丈夫哄在房里只顾鱼水之欢的蠢货!陈夫人虽是在厨房里看着锅灶,心里也不晓得转了多少个圈了,左转右转,都觉得英华很不错,只要儿媳妇是一心为她儿子好,厉害点就厉害点吧,陈夫人认命了,决定放弃还没有开始就受到重大打击的调*教儿媳妇的伟大事业。她老人家自己想开了,脸色就好看很多,吩咐厨娘们干活的声音都透着轻快。 少时陈夫人使了个老仆伴着沈姐去天波府送饭。王家却是使的老田妈来送饭。老田妈进东院听说二小姐真把那两份卷子给姑爷考上了,姑爷一宿都没睡,现在还在西屋做卷子呢,她老人家就急了,骂她闺女:“这是富春!南边不作兴怕老婆的。五姨出的坏点子,你们就当劝着些,头一天把丈夫推出门不给圆房,婆婆要记恨一辈子的!” 三叶嫂子笑了,道:“就是要她老人家记得一辈子。弄这一回,一辈子都消停了不是好事么。不然隔一两天冒个亲戚出来给你添点小堵,还手显的小气,不还手自己闷气。咱们二小姐有多少事要做,叫她天天和人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斗来掐去的,没劲!” 老田妈指着她闺女哎哎哎,哎了半天,叹气说:“也是,谁家都有几个闲着没事喜欢挑事的亲戚,头一回把人弄趴下最省事。二姑爷有没有恼?” 三叶嫂子把头摇一摇,笑道:“小两口和气着呢。我陪你进去送饭。” 早饭送到堂屋的桌上。杏仁站在门边唤了一声,李知远笑嘻嘻牵着英华的手出来吃早饭。英华就把抄好的卷子装了个小匣叫老田妈带回去。 师母兼丈母娘早就料到了女婿一宿没睡,早饭送的格外结实。滚烫的小米粥,大盒香喷喷的焦黄的煎饼,一大碗黄澄澄的肉丝酱,还怕姑爷大早上的吃肉腻,又有一碟切的极细的大葱。 英华洗过手,取饼在手,夹了一筷子大葱,又舀了一大勺肉丝酱,把那个饼卷一卷,递到李知远手里。李知远咬一口,饼焦脆,肉浓香,大葱又香又辣,那个好吃啊,咽下去再来一口热粥,真好吃! “从前在学堂吃早饭吃的也不少,怎么从来没这样吃过。”李知远一宿没睡,饿的慌,吃起来飞快,一边吃还不忘和娘子说闲话。 “吃的太好太饱,会困。”英华的笑容很明显不怀好意,“你吃完睡一会啊。两张卷子考六天,不急。” 六天?!李知远含着一口粥,差点喷出来了。他也快二十了有没有?经常早晨醒了会有冲动有没有?特别是成亲前几天如意刘家和杭州闵家都给他送了几本小黄书有没有?他很想实践有没有?李知远吃完手里的饼,把粥也喝完了,不等英华把第二块饼递到他手里,他就站起来,恶狠狠地说:“饱了,我去把卷子写完!” 英华瞟他一眼,嗔道:“知远哥哥,再吃一点嘛。” 李知远甚是想走,无奈肚子不争气,“咕咕”应了两声,脚也不争气,自己就移回来了。 英华把卷好的第二块饼朝他面前一递,他的双手也不争气,自己就抬起来接过去了。 杏仁忍着笑上来给二姑爷添了一碗粥,把笑的东倒西歪的几个全带下去了。王英华既饲之,李知远则食吃,一口气吃了四块饼,喝了两碗半粥,才算是真饱了,拍拍肚子站起来说:“我到院子里活动活动,有点困。” 他走吧走吧,明明觉得自己是朝后院走的,两只脚自己认了方向,直奔东边卧房。英华粥碗还没放下来呢,就听见人倒到床上去的动静,她再走到卧房门口,里头干脆什么动静也没有了。英华这几天其实也累的很,今天早上早起又跟婆婆干仗,又要认亲戚们,吃饱了也困,她羞答答帮李知远脱了鞋子,给人家盖了个夹纱被,打着呵欠想凑近了看李知远的眉毛,一不留神,倒下去就没起来,就在李知远身边也睡着了。 王家丈母娘送的北方饭食把南方女婿喂了个肚圆。北方女婿杨八郎看着饭桌上的肉沫炒酸豆角,肉丝炒腌雪里红,肉丁炒腌萝卜干儿,一大碗连汤带汁的红烧五花猪肉,一碗炒菠菜,还有一饭桶的雪白大米饭,愁眉苦脸看着欢乐扒早饭的娇妻,问:“有稀的没有?” 155以圣人之名,解封汝之处…… “啊?”芳歌愣了一下,“早上不是吃干的吗?晚上才吃稀的啊。” “我早上从来没吃过干的。”杨八郎好伤心,娶了媳妇,早上就要改吃干的了吗?“英华她们家不也是富春人?她们家早上也不吃干的啊。” 芳歌又愣了一下,她回忆李家和王家共住时早晨那个大厨房里,确实王家早上是不煮饭的,可是她家一向早上是吃干的啊,从她记事起就是这么吃。不过不要紧,八郎要吃不干的,她会自己煮!芳歌站起来撸袖子。 杨八郎一看媳妇儿这个架势,甚像元帅夫人收拾他爹啊,吓得立刻把碗捧起来,吞了一大口饭,道:“我吃,我吃。” “我母亲肯定是没想到,别人家早上是吃稀的。”芳歌笑道:“你早上爱吃什么?我会做十来样北方面食,各种粥和羹汤我都会。” “汤饼,汤饼就好。”杨八郎飞快地把碗放下,扫视饭桌,“其实这桌菜吃汤饼,是极好的。” 芳歌动作极是利索,出门直奔后头那个小厨房去了。英华给过她一份这院的简单图纸,她每天都要看好几遍,知道小厨房在哪。 小厨房里东西都是齐全的,锅里的热汤还冒着热气呢。 芳歌问守在灶后的使女要器皿,要面,没一会功夫,用个小汤盆装了大半盆汤饼端前头来了。杨八郎讨碗要给芳歌夹一碗,芳歌摇头,羞答答说:“我饿,吃面食不顶饱,就想吃饭。” 昨晚上……明明她没怎么动呀。杨八郎给他媳妇重盛了碗热饭,捧着汤盆一边稀里哗啦吸面条,一边得意:咱们家除了三嫂会烙各种饼,从娘到嫂嫂们到九妹,离了厨娘,能热个包子就敢称贤惠,全家轮一轮,就数他的芳歌会做饭了吧。 新媳妇娘家早上送的一大饭桶饭还没有送进杨八郎那个有荷花池的小院,天波府上至元帅夫人,下到守门的跛腿老家将都听说了,大家都乐呵呵守在大厨房门口,等着看杨八郎去大厨房要小米粥。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李家送饭的人高高兴兴回去了,杨八郎牵着他那个千央求万央求求娶来的小媳妇,满面红光去小校场耍拳,路上遇到五郎,他还风骚的跟五哥打招呼:“五哥,晚上来我家吃酒,我媳妇做的汤饼,可好吃啦!” 五郎怎么肯信,各种嘲讽全开,恼得八郎立刻把芳歌带厨房去了,杨家全家老小就蹲在厨房门口呢,眼睁睁的看着芳歌小娘子指挥她的几个使女洗洗捡捡切切削削,到中饭时,就整治出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饭菜。 天府波开府总有上百年了,总算娶来家一个会做饭的!元帅夫人尝了一筷子煮羊肉,欢喜的立刻奔祠堂去给先人上香。没过一会儿,杨九妹就骑着马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送到柳家去了。杨氏舅母听说芳歌很会做饭,也是又惊又喜,嚷嚷着要回娘家吃八侄媳煮的晚饭。柳舅舅在边上酸酸的说:“再会煮饭也不会天天煮,那么高兴做什么?还不是要吃厨子做的饭。” 杨氏舅母瞟他,道:“你是想吃竹笋炒羊肉呢,还是想吃鳝丝面?我可以招呼你吃过了再回娘家去。” 柳舅舅拱手,恭敬送夫人出门,说:“小人马上精选礼物,稍后送上,以供夫人见侄媳选用。” 杨氏舅母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晚上过来吃饭。”扯着笑得合不拢嘴的杨九妹就走了。柳家舅舅收拾了礼物让笛子送去天波府,他自家甚是不放心英华,自个骑着马奔三省草堂问两个姐姐,这两个主儿还在英华住的那院里,树荫底下摆了一张小方桌,对坐吃茶吃酒。 看到兄弟来了,柳三娘就问:“怎么?可是钱曹两家有动静了?” “英华的小姑子哎,说是中午做了一桌好菜,吃的人赞不绝口,”柳家舅舅语气酸的很,“我们家大舅母喜欢的都去祠堂烧香去了。你们弟妹已经回娘家去了,叫我晚上也去蹭饭。” “英华嫁到李家去,她不会做饭啊,她婆婆要嫌弃她的吧。”柳家舅舅愁眉苦脸,“要不然,再给她院里塞几个会做饭的使女?” “现在才想到这个,晚了。”柳五姨捧着茶盏嘲笑弟弟。 “我们给英华出了主意,让她新婚之夜把部试和殿试的卷子亮出来给新郎做。”柳三娘握酒杯的手也稳稳的,“估计这会亲家母还顾不上嫌弃我闺女不会做饭。” “哎哟,人家不就是挑英华那个屏风不好嘛,至于这样还席?”柳家舅舅摇头,“我家英华不会这样无聊,陪你们两个瞎胡闹。” “我和她说了,她要不照做,嫁过去就不用回娘家了。”柳三娘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心,我使的老田妈去送的饭,说李家安安静静的,亲戚们都在前宅听戏,英华和远儿小两口亲亲热热头顶着头在一块写卷子。亲家母想伸爪拍我闺女,也要看她怕不怕伸爪被火烤。” “三姐你又欺负人,不过我喜欢。”柳家舅舅很没立场的给三姐倒酒,给五姨满茶,又问:“闹这么一套,英华以后还能到大帐房来看帐不?” 柳五姨乐了,“不是为了她能出门做事,我们弄这么狠做什么。头一下就把她婆婆弄趴下了,省多少事!” 柳三娘一仰脖把杯中酒又干了,“我把她养这么大,和她五姨一起用心教养她,不是为了让她嫁到乡下地主家侍奉婆婆应酬亲戚的。” 眼前这位,就是应酬婆家亲戚应酬了二十年不耐烦的。柳家舅舅又替他三姐倒了杯酒,“三姐放心吧,后招我都安排好了,只等他两家发动。富春的这些地主们呢,补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拿他们做个样子罚一罚,后头的就没法查了。” 柳五姨面无表情把头点一点,道:“该把改税的风声放出去了。” 且说沈姐送饭回来,和李大人老两口说芳歌两个很是和气,杨八郎果然吃不惯米饭,可是芳歌立刻露了一手,做的一盆汤饼女婿全吃光了,吃的有一盆汤饼,足足的夸了芳歌有两车子好话。 李大人摸着胡子乐呵呵笑,道:“只要他们小两口和气就好。” 陈夫人甚酸,道:“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吃上儿媳妇做的饭?” 沈姐带着笑,马上把头低下了。李大人看着夫人,摇头,道:“夫人,你还没看出来?京城中等以上人家的女眷,没几个会做饭的,要吃好的,出门就是酒店饭店小食店,要请客,有的是手艺好的厨娘任你挑。谁耐烦自己在家烧煮,好多小户人家,家里连灶台都没有呢。” 陈夫人不信,扭头不理他。李大人乐呵呵说:“过几日咱们带青阳去京城考试去,让你亲眼看看,成不成?远儿成了亲,留他在家守家,沈姐也去,咱们把芳龄带上,一路慢悠悠边走边耍。” “那三省草堂那边怎么办?”陈夫人刚才在前头被娘家亲戚们吵的头晕,个个都找她说人情,要塞人进三省草堂。 “今年的恩科应当是开不了的。我们已经议定了,学生们都在家读书,得闲给父兄帮帮忙做做农活也使得,两月一聚,一次十五天,到开考前几个月再重开草堂。”李大人看陈夫人一脸为难的表情,乐了,道:“和亲戚们说吧,两月一次的聚会谁都能去,他们可以在五柳镇上租房住,每天去听听课。开草堂呢,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再定办法。我已经讨得有十个名额在此,估计也就够你娘家那些侄儿。现在谁求你,你都别松口。要拉拨也要先拉拨姓陈的。你弟妹们娘家那些亲戚,再往后排一排吧。” 陈夫人把头点一点,道:“是这个理。就依老爷所说。回头我只和她们讲聚会的事。” 且说英华一不小心在李知远身边睡着了。使女们进来看过,悄悄儿给他们把帐子放下,把卧房的门掩起来。英华一觉睡醒,已近晌午,她爬起来待喊杏仁,手一撑摸到床里还有一个软软的,吓得一弹。 李知远也被她这一摸吓到了,上半身从床上弹起来,看到英华,他愣了一下,把英华从头看到脚,大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英华臊得爬起来要下床,吃他伸手一捞,滚他怀里去了。英华谨记上回的教训,使右手牢牢捂着嘴,瞪着他,闷声闷气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你的卷子还没有做完。” 软香温玉在怀的时候说科举……李知远想一想他老子和他老师估计都在等他的卷子呢,只能老老实实放过娘子。英华一闪身飞快的跳出去了。他艰难的扶着床栏杆想站起来,站到半截又坐回去,苦笑着说:“娘子,能给我倒杯凉水吗?” 英华红着脸给他倒了杯凉茶搁在床边的小几上,轻声说:“我等你——快去写卷子。”说完飞快的奔出去,一路撞倒了凳儿,踢翻了花盆,撞开了隔扇门,就听见一路乒里匡郎的动静一直出堂屋。 李知远握着凉凉的茶水,心道:“娘子,你是假装不懂的吧,闵家肯定也给你送小黄书了。等我啊,我晚上就能把卷子写完。” 其实,喜娘不只把小黄书塞给英华,还隔着屏风给她上了一堂婚后x生活课,用吃饭的比喻把夫妻生活形容给新娘子听:头回好比吃蜜渍的酸梅,闻着喷鼻的香,初尝是酸的涩的,咽下去还带着点回甘。疼是肯定有点疼,忍一忍后头才美呢。到二回三回就好似吃柳家红烧五花猪肉,又香又软又酥烂,极是甜美。叫你吃了一回还想二回。可是再好吃,吃多了也不成啊,油大伤身!隔几日吃一回,两口子和美,日日都吃就不香甜了。 英华坐在屏风里头,耳朵听着喜娘胡说八道,手指头羞答答翻那些小黄书,对她身体同时产生的变化,真是很难为情。好在这些让人身体起奇怪变华的图画边上,每一页的边边上都使着大字写着: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这句亚圣的话,原来是用在这里的?圣人都说是人之大伦,那心里思量这回事,也不算过份啊,英华略觉安慰,劝自己不要太害羞。 英华把三本小黄书前头翻一翻,另一本上的句子是“食色,性也。”哦,原来这事儿跟吃饭一样啊。 第三本上更干脆,画的是两个光光的小人从床上起来,打水擦洗什么的,写着“数日一次,惜福养身。”英华默默的把三本书叠起来,对男女居室那回事,还是不大能接受一男一女坦诚相待。 上轿之前,她把那三本书掷还喜娘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看,五姨和娘看见那书,脸色也不大好看,五姨就教她,若是害怕,就把李知远哄出卧房,叫他去做卷子,正好还陈家亲戚挑她嫁妆的席,她也可以拖几天。 于是,英华一半想着要还席,一半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就把李知远弄出去了。头一晚她一个人睡的甚香,可是刚才在李知远怀里窝了那么一小会,她心里又有点痒痒的,甚是想尝尝红烧肉滋味,“我等你”三个字脱口而出,臊得她都想打个洞钻地下去。 英华捂着脸跑到前头第一进的穿堂去,大小使女们都在坐在廊下做针线呢,看到二小姐出来,三叶嫂子从人堆里站出来,瞅一眼她们家二小姐,晓得她还没有吃亏,甚是替姑爷叹息,就问:“摆不摆中饭?” “才起来,不饿。”英华摇头,又问三叶嫂子,“你打听的陈家那些儿媳妇的规矩是怎么样的?” “陈家十来房住一块儿,女眷里头说话算数的还是大舅太太。”三叶嫂子不愧是老田妈的亲闺女,打听消息准的很,“大舅太太家考中进士的那个是小儿子,底下还有个女儿已经嫁了。进士老爷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大舅老爷家规矩也没什么,他们那房只用着两个奶娘,儿媳妇不管别的事,除了带孩子做针线就是早晚请安,轮班做饭。” “我还要做饭?”英华想到芳歌在家天天都在厨房转,她的脸色立刻变了。 “哎,他们那不是没用厨娘嘛。”三叶嫂子乐了,“别说咱们这院里就有两个专管做饭的,放着外头李家上上下下也有一二百人,还能没有几个好厨子?只要咱们二小姐不要自己想不开,非要去做饭,让谁做也不会让你做饭的。” 英华一本正经点头,“我做饭,不好吃。献丑不如藏拙。” 院子里的大小使女并几个妈妈俱都认真点头。杏仁附到英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引着英华到西边厢房里间看成亲前夜公爹塞给她的私房钱。 杏仁开了箱子,屋子里金光闪闪,英华忙叫把箱盖合上,问:“谁送来的,送来时说了什么话。一道来的还有谁,路上可有人看见?” “一个管家叫来旺的送来的,是姑爷陪着来的,当时已经敲二更,估计是避着人的。”杏仁想了想,笑道:“来旺大叔说是亲家老爷打赌输了,说好了要给二小姐的私房钱。叫二小姐收起来使劲花,花光了他还有。” “两千两,太多了呀。”英华立刻发愁,“我花的光吗?” “二小姐的陪嫁就够用一辈子的了,没地方花钱。”杏仁替二小姐算帐,“要不然,买几间房子租出去?等我们几个嫁了,给二小姐管租房子怎么样?” “就这么办!”英华琢磨了一下,,“分四份,一份收后楼。那三份你抽个空运回我舅舅家去,我舅舅现银正好不够用呢,有黄金接个手也好。挑地买房子的事先让舅舅看着办吧。” 一转眼就花出去四分之三,英华甚是得意,想到还要和李知远报备一下,她就高高兴兴奔卧房里去了。李知远在西屋捧着那杯凉水还在慢慢喝呢,看到英华带着一脸的笑跳进来,忙把茶盏放下。 英华便把她把要怎么花这个零花钱的事说给李知远听,问他:“合适不合适?” “本来就是给你花的。”李知远乐,“我还以为你会全拿去买房呢,你居然留下五百压箱底。” “我嫁过来,一块压箱的金子银子都没有。”英华叹气:“我舅舅家缺现钱缺的厉害。你丈母娘呢,连压箱的钱都搂走了,你媳妇压衣箱的是张欠条。这五百两金子我留着应急。” “啊,舅舅缺现钱?有多缺?”李知远忙站起来,说:“家里还有几万两银子,要不要我先给舅舅送过去?” “留着家里使吧。”英华摇头,“几万两看着不少,浇进去杯水车薪,要提出来就有点难。万一家里要用怎么办?虽然我舅舅手里缺现银,但是他信誉好,周转快,各地商家晚一两个月收钱都肯的。再撑两三个月,盖东西市坊,银子就自己长腿跑来了。” 李知远在心里替柳家算一算,奇道:“照着舅舅的办法,他不该缺现银的呀。” “柳家的银子,大头都挪去盖皇城了。”英华笑,“钱曹两家缺现银缺的更厉害。钱家是新起来的,没人敢给他们家赊帐,曹家呢,他们自己人就吵的厉害,喜欢互相拆台,也没人肯给他们赊帐。便宜的材料都扣在我们手里,他们买什么都要现银交易,还是贵的,一进一出,亏死他们!” “他们该坐不住了吧。”李知远觉得琢磨这个事比琢磨考卷有意思。 “我五姨说,就是坐得住,也要让他们跳起来。”英华眨巴眼睛,“不晓得这几天是怎么办的,我好想去舅舅家转转。” 李知远把“我也想”三个字艰难的咽下去,把那个现在有千斤重的毛笔举起来,说:“明日我送你回娘家,我们问师娘讨个主意,再跟爹商量怎么说母亲说。反正我爹是乐意你出门跑一跑的。” “那你呢?”英华嘟起小嘴,一副你不说乐意我就恼的样子。 “我当然乐意啊。”李知远使空着的手去刮媳妇的鼻子,“到时候我陪着你跑。我听着你说的这些,比写卷子有意思多了。” 英华用力点头,“我耀文哥也这么说的。本来他是陪着我玉薇嫂子去杭州,商量好了我嫂子办事他看书的,他在帐房看了一个月,说有趣,现在在帮着我嫂子看流水帐。” 李知远回忆有限的几次和耀文相处,觉得他变化颇大,以前的耀文眉宇间总有郁郁不得志之气,最近几次见他,整个人都跟发光似的,举手投足十分的开郎自信。其实也不只是耀文,自办了这个三省草堂之后,他亲爹李大人和他岳父王翰林,都跟年轻了二十岁似的,走路都带风。和英华那边的亲戚相处,总有一股蓬勃向上的意思,催人奋发,催人前进。然掉过头来再和陈家亲戚们相处,就觉得没劲了。那几位在府学读书的表兄弟们,也是一样说墨义谈策问,但是他完全跟他们谈不到一块去。男人如此,女人们更是如此,谁关心哪位舅母娘家谁娶了谁,又是谁做了两件新衣裳,盖过了谁的风头,也就他母亲听得津津有味。 李知远看着他娘子眯着眼睛给他的卷子对用典,使劲的把头摇一摇,他觉得站在工地里,摸摸墙看能不能涮墙的王英华虽然略不合时款,可是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还是这样的媳妇朴实招人疼爱。 于是,觉得自己还是新郎的李知远就没控制住自己,趁着西屋里没人,在娘子脸蛋上用力吧嗒了一口。 英华捂着脸,樱唇半启,本来微红的小脸蛋涮一下跟朱砂掉到笔洗里,一转眼从头顶红到下巴尖。 李知远略挣扎了一下,觉得这个卷子他是真心写不下去了,于是把心一横,把西屋的隔扇门关起来了。西屋里间有一张小小的榻啊,就藏在几张书架后头,铺着软软的垫子,动静大点也没啥关系啊。 英华还在纠结是走还是留,李知远把英华圈在怀里,用劲一搂,就把人扛起来了。 英华轻呼,李知远小声说:“圣人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有大伦压着,英华觉得不好违背圣人的话,没敢用劲动弹。少时李知远郑重行敦伦之礼,最里面那个书架先就倒下,亚圣的书首当其冲,撒了一地。过了一会,外头几架书架也6续倒下,孔圣人就带着诸子百家一块,把亚圣狠狠的压在身下说理去了。 最后,两个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新人,一个走路略瘸,一个走路略拐,手拉着手去后廊找顿在炉子上的热汤。看到廊下大太阳底下晒着两个盆,盆边的小衣架上搭着手巾,廊下炉边还有一个盖着盖子的小水桶。英华大窘,还是低腰去倒水。 李知远嘴里喊:“你放下,我来。当心疼。”一边他自己疼上了。 小黄里全是骗人的,谁说做这事只有妹子疼啊,老子的小丁丁都出血了好吗?李知远皱着眉头,拿定主意再也不相信小黄书了,他咬紧牙关把热汤倒水桶里,一手把水桶提起来,另一只手还把两个盆从英华手里抢过来,示意她去拉晒在架子上的手巾,他自己就一拐一拐,抢着先上台阶。 英华羞答答把两块手巾拽手里,一瘸一瘸跟在拐子后头进卧房去,说:“圣人们还在地下躺着呢。” “让他们躺着,我们再补个午觉!”李知远特别果断。 156新婆婆的考题 英华和李知远小两口午后起床,悄悄摸起西屋打算请圣人们归位,才发现西屋早就收搭好了,圣人们都安安静静呆在书架上,书架后头那架软榻上的垫子什么的都换了新的,至于旧的……英华红着脸出去绕了一圈,发现洗涮干净的垫子晒在后院呢,好在使女们全都在第一进院子里,后两进喘气的只有他们两个,英华绕着那个垫子转圈圈,非要立等垫子晒干换回去。 李知远厚着老脸劝说羞的抬不起头的媳妇儿:“洗个垫子的动静,总比洗床单小。” 英华哼哼:“你去写卷子!” “一起去。”李知远看看头顶的大太阳,把英华拉树荫底下,“这么晒,当心晒破皮。” 后院花坛里种的几棵树都是新移栽的,炙热的阳光底下树叶都有些发蔫,绿得无精打彩。 英华眯眼看天空,神绪就漂到墙外去了,不由自主说:“这几天突然热起来,也不晓得工地上消暑的绿豆和丸药都准备好了没有。” “等你不疼了,我也不疼了,我陪你出去转转啊。”李知远一边说疼,一边就嘶嘶吸气。 英华不死心的去捏垫子,湿答答的,显然是才洗不久,地下还有水滴下去又晒干的印子呢。她走几步,略疼,瞪李知远,李知远轻声说:“大伦啊,大伦啊,是人都要经历的嘛。”说着自己也臊,把英华推屋里去了。 他两个都不好意思惊动使女们,几个大的使女们其实也有点不大好意思进来。方才是三叶嫂子带着几个j□j岁还不大懂事的小丫头进来收拾的西屋。三叶嫂子眼看着中饭时都过了一个多时辰,甚怕小两口饿过头,叫厨房弄了点粥,还有一笼素馅的包子,几样小菜。她和杏仁两个打算悄悄提到后廊下炉子上热着,进了堂屋听见西屋有动静,两个人就悄悄把迟来的中饭摆在堂屋的桌上了。 英华听到轻轻的碗碟扣桌的声音,晓得是使女们在外头摆中饭,甚感难为情。好在她家的使女极是体贴,摆好了饭悄悄的就撤了。小两口放下笔跟做贼似的摸出来吃过饭,又摸回去,李知远奋笔疾书专心写卷子,英华把手头的卷子抄完了,看李知远第二张卷子还剩三分之一,估计他晚饭之前是能写得完的,放心的摸了本闲书坐在一边陪看。 新人的东院里静悄悄的,前头的热闹还在继续。托李家这场婚礼的福,陈家亲戚和亲戚的亲戚们,亲戚的亲戚们的亲戚们都来吃喜酒。乡下人家不似京城,小门小户的人家儿女大了可以去酒楼茶馆相亲,富春地方最好最方便的相亲机会就是吃喜酒。男客一起,堂客一起,虽然是分开坐席,但是隔的也不甚远,中间小儿子要找娘,大姑要顺便跟二侄子说句把话什么的,男男女女见个面,顺便就能把相亲的事儿干了。李家双喜临门,借着他家双重的喜气,亲戚们说成的亲事足有十来桩。陈家的女孩儿一口气许出去七个。 舅母们聚在一处,商量也似李家这般,给几个女孩儿一起办喜事。后半年除了六月底,再论好日子就只有腊月有一天。他们家的女孩儿要是今年嫁,就只有这两天,还是要扎堆办喜事,要是不嫁,等明年,两个略小点的明年也可以嫁了。一次嫁一个吧,明年月月都办婚事,大家跑来跑去吃喜酒也累,儿子们还要不要专心读书了?倒是一块办比较省力,人情来往都是定数,喜酒也似大姑家里请酒楼的人来弄,摆的丰盛点,再大家凑钱也喊台戏唱三天,又热闹又体面。 她们在那里闲话,边上传菜的伙计听在耳里就捎信给酒楼的管事,顺便还卖了个好给戏班子的领班。这个管事和领班甚有眼色,立刻就凑一块商量,李家给的钱本来就比别人家多,虽然要摆酒唱戏的陈家是没有钱的,但是这个五柳镇上住着的全是有钱人啊,和新娘子娘家还都是亲戚。把陈家的生意接下来好好做,哪怕不赚钱呢,下回五柳镇的有生意,肯定先喊他们来。于是他们两个也很果断,立刻就摸到陈夫人面前去了,拍着胸脯说李家是加倍给的赏银,他们这个银子拿得的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还想接着伺候陈夫人娘家唱戏办喜酒,给出了一个陈家舅舅和舅母们都不能拒绝的价格,既让人觉得便宜,又没让人觉得陈家占了便宜。 陈夫人觉得这两家很会说话,很给她面子,甚是喜欢,乐呵呵替弟妹们应了。新郎的人选有了,喜酒和戏班子都妥当了,亲戚们又起哄说下个月就有好日子,于是表妹们的婚期都定下了来,就是下个月初八! 李知远和英华晚饭前带着抄好的卷子去给公婆请安,听说陈家下个月初八要嫁七个姑娘,都有些发愣: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吧。再转念一想,新科进士的妹子,抢手货啊,亲戚们下手肯定比外人快。 李大人捧着卷子一边看一边满意的点头。陈夫人虽然看不懂那卷子,但是她看得懂她家大人的表情。做婆婆的最怕儿子成了亲天天想着鱼水之欢那种事,最恼儿媳妇把儿子哄在房里不让他干正事。这小两口成了亲才两天,就把两套卷子做出来了,她儿子固然是才思敏捷,她儿媳妇也确实是个好的,能一心劝儿子用功,不扯后腿啊。陈夫人看英华那个眼神,就格外慈爱,再看英华走两步,那个小眉头略皱,也晓得他们不晓得什么时候补过洞房的礼了。真不容易,这两个小人忙的很呐。陈夫人看着他们,笑的异样。 英华立刻低头,脸蛋涨得通红。李大人还在专心看卷子呢,李公子虽然跟着他爹的视线走,时不时的还晓得瞟他娘一眼,顺便还拿眼角余光看他媳妇,一看他娘那个满意的表情,很是满意嘛,就是媳妇太容易害臊,其实他也有点臊,就搭讪着问:“表妹们定亲了,咱们是表嫂,要给她们添点妆不?怎么添?添什么合适?” 陈夫人笑眯眯看英华:“看你媳妇打算怎么添。” 这是出考题了?英华想了一想,也没客气,回:“我跟着芳歌妹妹走,比她略厚一分,娘觉得怎么样?” 哎哟,这么滑头。李知远忍不住笑了。陈夫人一边笑一边说:“万一你芳歌妹妹说要跟着你走呢?” “两个尺头一对金簪。”英华笑的还有点憨。 这个礼,差不多就是富春中上等乡绅人家女眷的标准礼了,不过不失很体面。虽然尺头有好有坏,簪子也有有好多讲究,但是送礼的怎么拿捏这个度,收礼的人会不会觉得高兴,里头还是有很多弯弯绕的。陈夫人这是被儿媳妇反考上了。 好吧,其实李家送礼的事,从前是李大人手把着手教李知远的,等李知远到十四五岁的时候,这事就是他管。英华这个回答一出来,李知远就晓得他媳妇在给他母亲刨坑。 不过看陈夫人点头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这一会要让英华把他娘坑到了,他娘回头反应过来是恼呢,还是不会恼?李知远觉得不如把话挑明了,他就假装兴致勃勃的问:“送什么尺头什么样的簪子?说来我听听。回头芳歌那边我好使个人和她说声,好叫她备礼时随你走。” 英华立刻反应过来,估计这事芳歌不在行。婆婆确实有点小心思,但是看她一直满面堆笑还点头的样子,也就只有那点小心思了,哄着她就完了,别坑她。英华马上偏头和杏仁说:“叫红枣开仓库,前年夏天舅母给我那匣子镶琉璃珠子的金簪,连匣子一块拿来。尺头就捡上回给我做衣裳的软香罗和湖州绸,叫林禽配一配颜色。顶好是配一模一模的几套?”她说着话就问李知远:“有几位表妹定了亲?” “七位。”陈夫人一心想看儿媳妇会不会送礼,全然没有留心她儿子在给她补缺呢,更加没反应过来她儿媳妇已经由挖坑变成努力在填坑了。倒是看卷子的李大人,对着儿子呵呵一笑,赞许的点了点头。 杏仁轻轻应了一声,跑的飞快。 过了一小会,杏仁就带着一长串的大小使女过来,她亲自揍着一个大匣子,后头以林禽为首的使女们,捧着装尺头的匣子站在廊上,只有林禽捧着衣料跨过门槛进屋。 陈夫人扫一眼那匣里的两块尺头,浅红的软罗细密轻软,朱红的湖绸鲜亮光滑,都是喜庆的颜色,全是市面上买得到的好货,而且也不是很贵。她记得几个侄女的嫁妆里头是有几件类似的,但是陈家过日子踏实,这样的好料子选的都是经久耐穿的颜色,似这样的红色好像还没有。这两块红送的很恰当啊。 英华从杏仁手里接过匣子,把匣子搁到桌上,打开让婆婆看。这匣子打开上盖下箱是一样的绸布垫底,上头用布做出来一个一个的插槽,插的都是一长一短的对簪,黄澄澄的,簪头是晶莹剔透的五彩琉璃,虽然都是小指头肚大小的梅花形,但是琉璃这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一模一样的,姿态各异梅花,红的绿的黄的青的粉的,花挨着花,亮晶晶的格外好看。 陈夫人挑一根拨出来看一看,估计一对用不到一两金,乡下人不会觉得特别值钱,但是琉璃是个稀罕物啊,这两朵小花要是特意去寻,有钱都不见得寻得到。陈夫人把簪子举到英华鬓边比一比,点头笑道:“果然活泼好看,是好东西。” 英华忙走到门边,把一个小丫头举着的盘子里那七个锡匣拿了过来,就说:“娘给表妹们挑一挑,我和她们不大熟,不晓得她们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呢。” 陈夫人从前想在侄女们里头挑儿媳妇,确实是刻意观察过她们的,英华嘴甜,东西又好看,她一时不察就挑起来了,说:“这个给淑德,她爱红色,这个给淑贤,她爱绿色。” 她老人家挑一对说一个,英华就装一匣,外头就进来一个捧衣料的使女,英华就把匣子搁那个衣料匣里头,那个捧匣子的就记住这匣归谁了。 陈夫人挑完了一抬头。七个使女从林禽领头,把匣子挪到她老人家眼下,一个一个报:“淑x小姐”。陈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杏仁已经轻声说:“婢子这就回去写礼帖,请问老夫人,这个礼,是等芳歌姑奶奶一块儿送,还是咱们家今日先送?” “明天后天你们自己使人送新镇上去。”李大人明明是在认真的看卷子啊,他好像什么都没有错过,“远儿,你的卷子给你老师送过去了吗?” “英华抄的,我们来时就送过去了。”李知远忙回。 李大人就说:“看这个架势,六月七月天更热,道上也不好走,我打算这个月就和你母亲带着青阳和沈姐还有你小妹妹去京城。你舅舅们家六月初八办喜事,帮着操办婚礼的事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情拿不准主意,多问问你师母。” “哎。儿子知道。”李知远答应的极是干脆。 杏仁等到李大人说别的事儿去了,就歪着头看英华。英华把头点一点,她就把桌上那个匣子收起来,悄无声息的把人都带走了。一屋子的英华使女撤出去了,李知远和他爹开始唠家务,英华端庄站在一边,陈夫人把这个送礼的事情想一想吧,明明她是想考儿媳妇的,最后怎么变成她帮英华挑礼物了呢,还是高高兴兴帮她挑的,这个小人!陈夫人心里对英华挑的礼物很满意。本来她有点担心这个儿媳妇过惯了有钱日子,拿不准送礼的厚薄,现在看来,做的还是蛮好的,最要紧,送的礼实用啊,这是会过日子的!所以她瞧着英华那个目光,就格外慈爱。 那边王翰林收到女婿的卷子,正在吃晚饭,他老人家一边吃饭,一边飞快地就把卷子过了一遍,和柳三娘说:“幸好这次远儿没去考,不然这张卷子进二甲没问题!要是被人弄下来,我就亏死了。卷子给四郎送去了?” “送去了。”柳三娘一边给王翰林夹菜,一边说:“英华体贴,抄的两份,一送来,我就使人送梅家去了,还有一份已经叫人去雕板子印卷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考?要散多少份卷子出去。” “先印两百份吧。”王翰林算一算,先摇头后发狠,“这群孩子,吃完喜酒都赖三省草堂不走了。印出来马上给他们考!我家的茶饭不是白吃的!我不考得他们茶饭不思我就不姓王!” “把王字倒过来写吗?”柳三娘乐了,“我手里还有这一科全部的考卷五套,备用的四套我也弄来了。你拿去看看,改头换面给他们考了?” 王翰林大喜,惊道:“这个都弄来了?谁干的?” “礼部那群王八蛋,收下几个出名大书院的银子,一发榜就把卷子弄出来了。赵恒也坏,就蹲人家交货的门口,抢了一份就走,愣没给钱。”柳三娘提起赵恒欢乐非常,“他这么一闹,这几套卷子下科一题都不能用了。那几个书院白花了大本钱。” “啊,那这几套卷子我看看就可以了。”王翰林摸着胡子笑:“晓得这科是哪几个人出的题,下科是谁出题我就能猜个j□j不离十,下科咱们最少还能中四个。” 第二日是新娘子回门。待到王翰林家,大门外的红纸屑还没有打扫干净呢,西边草堂已经人头济济书声琅琅,花前树下房前屋后,全是李知远的熟面孔。大家看到一对新人进门,举着书本扬扬手就算打招呼,低下头又自己看书去了——早上先生就说了,明天考部试的卷子,考出来还要在草廊上排名次! 进了东边住宅,小两口又吓了一跳。王家的族亲都在呢,前庭阶下摆着二十来张从草堂挪来的桌子,小至十岁出头,老到四十出头的王家亲戚们埋头都在做卷子,族长并几个年长的族老坐在廊下监考。看到英华小两口过来行礼问好,族长笑的跟一朵花似的,摆摆手指指后头,轻声说:“这考试呢,你们先到后头去啊。” 英华就用力把头点一点,拉着李知远挨个给几个老的行礼,轻手轻脚从廊上绕后头去了。 后宅只有柳三娘在等女儿。英华问爹爹哪里去了。柳三娘指指西边,说:“那边看印卷子呢,远儿来了正好,你去给你老师打个下手,中饭你们在那边吃。前头估计得考到傍晚。英华,你跟我去大帐房转转。” 这个……陪媳妇回娘家这天,不是要灌他酒吗?李知远摸摸怀里揣着的醒酒药丸,觉得跟喝醉酒比,还是干活好一点,他可怜巴巴的看了英华一眼,走了。 英华欢欣鼓舞,走到柳家大门外才想起来,不对啊,怎么就跟李知远分开了?一进了大帐房,管事们走来走去,算盘珠子拨的啪啪响,算筹在桌上哗哗响,英华就跟李知远看到考试卷子一样,立刻把离愁驱散,抢在柳三娘前送就跳进她的屋子里去了。明明才七八天没有来,再摸她这个桌子,再坐她这个椅子,怎么就这么开心! 英华摸到流水帐,看的是眉开眼笑。柳三娘站在边门歪着头看了一会她闺女,才舍得掉头进她自己的屋子。 王家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到傍晚柳三娘提早一点带着英华回家,打发他两个回家陪妹妹妹夫吃晚饭,吩咐说:“亲家母那边我使个人去郑重说一声,她外婆家缺人,叫英华先来帮帮忙。明早起,远儿你把英华直接送柳家再到草堂这边来,傍晚我再和她一路回来,你们两个一道回家去。” 他们小两口到家,见过陈夫人,亲家母的人把口信一传,陈夫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王家女儿嫁到李家就是李家人,没嫁之前给外婆家帮忙她是管不到,嫁过来第三天就又带回外婆家干活,亲家母怎么这么不见外! 婆婆的第二问 陈夫人尽管脸拉得老长,但是也没有当场就表示反对,英华略一看李知远,李知远面无表情,她也就没看见婆婆的差脸色,只当婆婆默认。小两口退下来,去隔壁芳歌住的地方寻芳歌和八郎说话。 恰好八郎从那院出来,和英华打了个招呼,直接就把李知远拉走了。英华看他两个神神秘秘的,情知他们有事瞒着自己。有事瞒着她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英华也不在意,直接去寻芳歌说话。 芳歌正和沈姐对坐窗下的一张木榻上,逗芳龄玩耍呢。看到英华进来,芳歌忙站起来,笑道:“嫂子。” 英华含笑答应一声,把扶着芳龄慢半拍站起来的沈姐按回去,笑道:“沈姐快坐,芳歌,你嫁到杨家去,要学打拳骑马的,你婆婆和你说了没有?” 芳歌羞答答点头,沈姐大惊:“怎么?杨家的女人也要去打仗?” 芳歌怔住,英华愣了一下,答:“若是长驻边关,京城又有兄弟守着家,带兵的将领是可以带家眷的。不管能不能随军吧,女眷们肯定要会骑马,力求自保。” 沈姐扶着芳龄的那两只手都哆嗦了。芳歌脸也有点儿发白。英华把芳龄抱起来,笑道:“京城本来离着边境就不是太远,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教养,武将文官家都这样,女孩儿们和男子一样要会骑马,还要练几招花拳绣腿。其实真到要女人自保的份上,估计就似前朝那样,京城保不住,是谁的家眷都一样。” 沈姐额上的汗都渗出来了。芳歌估计是在婆家被教育过了,虽然脸还有点白,她扶着沈姐坐下,好言劝说:“我婆婆也似嫂子这样说,她还说了,京城迁到清凉山来,对女眷们来讲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练练拳,身体强壮些——好生养。”最后一句声若蚊蚋,低不可闻。 不过沈姐是听见了,念了好几声佛,才说:“果然还是迁都好呢。不然谁敢把女孩儿嫁给武将家。” 英华含笑点头。芳歌到家才听说七个表姐妹定亲的事,忙问嫂嫂给人家送的什么礼,英华说了,她就跟沈姐合计,随了七份和英华差不多的礼,听说英华是明日送,她也说明日送,这个事就完了。 摆晚饭时,陈夫人看到芳歌小两口在侧,再看看本该在娘家英华小两口也在,问得是丈母娘打发他们回来陪妹妹妹夫吃饭,她老人家又觉得亲家母不拘小节,真心体贴,不许儿媳妇明日回娘家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晚饭后芳歌和八郎回家,李知远和英华送陈家亲戚们坐车回新镇,陈夫人好容易得了空闲和李知府说话,就把不乐意英华出门的意思和丈夫说了,道:“她嫁过来,不要伺候公婆?不要为李家开枝散叶?若是说娘家无人,她隔三差五回家帮着亲家母搭把手也没什么,日日去外婆家看帐,不像话呀。几个舅母中饭时还和我说呢,说亲戚们都说我们家也不差钱,英华嫁来家,休要让她抛头露面出门管事。” 李大人笑道:“舅母们的亲戚我是不晓得的,舅母们住在府城的时候,不是时常结伴出门逛街买东西吗?” “我娘家穷,没有什么使唤的人。弟妹们要出门买东买西也是没办法。”陈夫人甚是不满意的叹息:“我们家又不缺钱,要什么叫管家使女去买就是,叫她们说的倒像是英华贪钱爱权似的,我心里不爽快呢。再说了,又不是穷的没饭吃要女人也出门做活,娇娇嫩嫩的小媳妇在家,闲了绣绣花,把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一日三餐收拾家,让男人回家有口热茶饭吃,才是做女人的本份。” 李大人大笑,道:“那是小户人家做女人的本份。男人没本事挣不下家业又置不起姬妾,才拿这套哄女人在家,又想女人娇媚,又想把女人当老妈子用。” 陈夫人愣住了。李大人冷笑几声,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媳妇就是什么都不做,难道我儿子就没有热茶饭吃?难道她不做针线,就不能把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 陈夫人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想摇头。 李大人道:“你呀你呀,你已经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不是穷书生李某的妻子,你丈夫,好歹也是做过二十年泉州知府的三品官儿。你凡事别跟陈家的亲戚们比啊,我们和他们已经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陈夫人扭头,“不过是吃穿略好,难道我就比我的兄弟姐妹们高贵了?” 李大人抚额,他的夫人,真是太过天真纯朴了。当年成亲时她就是这样,三十多年了,她还当自己是穷乡绅人家的儿媳妇,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陈家是曲池穷乡绅人家,我说的是实话,你不要不高兴。”李大人觉得还是把真相告诉夫人比较好,娶的儿媳妇太能干,亲戚们不喜欢说闲话是必然的,但是做婆婆的要是被亲戚们说动了没事就敲打儿媳妇,估计儿媳妇不吃亏,做婆婆的得天天吃闷亏啊,一来二去,这个婆媳关系能好得起来? 陈夫人不服气的说:“我祖父也做过官,虽然穷了,可是我兄弟们的田现在比从前多一倍。” “那也还是穷人家,她们过的和咱们家不是一样的日子,她们看不惯英华说话不好听,”李大人很干脆,“你就别搭理她们。图他们说几句好听的,你和儿媳妇闹别扭,你叫儿子心里舒服得起来?你不是和儿媳妇生份了?咱们家不和睦,亲戚们说话又有多好听?” “你看看亲家母,王家人说了她一辈子了,她也没吵也没闹,现在王家人有事还是得求到她那里去!”李大人附到陈夫人耳边轻声说,“陈家那几块田,是亲家捎的亲家母的口信给我,叫我出头说服你兄弟几个去换的。虽然价钱上略吃了点亏。可是要不换出去,现在你娘家还不是跟王家亲戚一样,被曹家悬在半空,那个田又不能种,又不敢拿去卖!” 陈夫人吸了一口凉气,愣住了,根本不信。 “她能给我们捎信让你娘家绕开,也自然能给王家捎信。”李大人对亲家母是真心佩服,这是个有仇报仇的狠人,说她有铜臭气,她就能忍着看王家精穷下去,“王家不说她好话,她不肯提醒,亲家都叫本家们骂的和她一条心了,自然也不会吭声。王家亲戚只图嘴快活,这个亏吃得再大,也是自找的。” “都是亲戚们,怎么能不拉拨呢?”陈夫人顿时替王家人觉得不值。 “从前顶着亲家的名字免全族的税,这起人都不认王亲家的好,亲家和他大哥分家时,大房闹的厉害,本家都装不知道。这二十来年,说亲家母闲的话倒是不少。这个田的事,王家倾家荡产的估计都有。”李大人乐了,“再说了,人家也没有不拉拨啊。王家读书能读得出来的,亲家不是一直在拉拨嘛。只是拉拨出来的王家子弟,看到亲家母,都是当亲娘一样敬不是?那个考中进士的王耀礼,以后只会比亲家的两个亲儿子更亲!” 李大人把夫人按到身边坐下,劝说:“你娘家亲戚说闲话吧,其实也还要顺着你的意思说话。你要护着英华,她们也不敢乱说。你要由着她们说,英华那个脾气是不会发作的,她忍久了待你自然就淡了,亲戚们再闲话两句咱们家和睦,亲戚们又有的说了,你图什么?图儿子媳妇表面孝敬你?图咱们百年以后,他两个不搭理陈家?” “那……”陈夫人犹豫了。 “明日早上他们来请安,你和他们说,你也跟着英华去柳家转转,儿媳妇必带你去的,你去了瞧瞧人家是怎么做事的,回头在舅母们面前夸她能干,说她辛苦。”李大人真是手把手的在教,“你立起来了,你看舅母们还敢不敢在你面前放个闲屁。” “我试试。”陈夫人答应的很艰难,她是真正不大出门的人,她就觉得女人在二门以内最好,不招事不惹事,还能把家照顾的妥妥当当的。可是李大人说的也没错儿,她疼爱儿子,她不乐意和儿子生份了,她看不惯英华太能干,也还是怕儿子吃亏。既然丈夫觉得英华越能干越好,那她还是可以试着去接受儿媳妇的能干。 第二天儿媳来请安的时候,陈夫人说要和英华一起去柳家,要看看英华是怎么做事的,不光是英华,连李知远都惊呆了:这是他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 李大人摸着胡子乐呵呵说:“咱们乡下地方,女人出大门做事的少,英华带你婆婆去见识见识,也让你婆婆在亲戚们面前多个谈资。” “哎,”英华答应的极干脆,公公是要婆婆在亲戚面前给她撑面子啊,她连忙就说:“其实不光我舅舅家,五柳镇上出门做事的姨姨婶婶很多的。我明日下午抽个空,带娘到处转转怎么样?沈姐要不要一起去?” “带上带上!”李大人反应也快的很,芳龄是不能再像芳歌那样教养了,现在小女儿大部分时间是沈姐带,让沈姐改变观念也很重要。 英华新婚之后第二次到大帐房,把大小婆婆都带来是个什么意思,柳三娘一看就晓得,她也不多话,和亲家母见过礼,又和沈姐闲话一两句,就自顾自去办自己的事。 英华把婆婆和小婆婆安置在她那个帐房的里间暂坐,她在外间办事,从坐下去一直到中饭时,不是在看帐,就是有人来回话,一刻都没有歇过。陈夫人和沈姐坐在里间,都没有想到英华是这样忙。一上午进来出去的管事们足有二三十位,男女老少都有,妇人有三四个,少女也有四五个。到中饭时,柳三娘那边的黄莺过来请亲家母到后宅吃中饭,英华陪着婆婆们略走动,一边走一边伸懒腰,显得很疲倦。 陈夫人甚是体贴,问她:“是不是早上起的太早累了?” 英华打着呵欠摇头,笑道:“今天的事略多,吃完饭我陪娘和沈姐外头逛逛就好了。” 二门以内女管事和办事使女们吃饭的地方是个大花厅,柳三娘有心让亲家母见识见识,也不让她和沈姐到隔出来的小单间去,就在外头的大桌上请亲家母吃饭。几菜一汤摆在桌上,份量不少,但是看着跟隔壁桌上小碗小碟是一样的,看上去都是大锅菜,虽然有两样不曾吃过,但是每一样的味道都很不错,不比李家的厨子烧出来的差。 进来吃饭的女人们大都是高高兴兴的,吃饭都很快,吃完赶着就走了,吃饭略慢的,出门都是一路小跑。间或还有人手里捏着包子过来寻柳三娘或是英华说话。看得出来,柳家不论男女,都很忙,柳三娘先吃完,吩咐英华:“你后头剩的那点我帮你看,你陪亲家母在镇里镇外转转,若是亲家母乐意,陪她去皇城里头转一转。” 英华连忙站起来答应。柳三娘就和亲家母告个罪,先走了,她一走,好多慢慢吃饭的都赶着扒饭,没一小会这个花厅就空了。因为沈姐总看那些出去的人,英华解释说:“给柳家做事的嫂嫂婶婶们,早上可以晚半个时辰上工,下午也早半个时辰放工,所以大家做事比男人还要快些。咱们每天的事情是有定额的,做完了要早走也使得,她们都掂记着孩子们呢。” 陈夫人笑一笑,问:“她们有孩子要照管,怎么不在家呆着?” “柳家男女同工同酬。”英华微笑道:“柳家包中饭,包四季衣裳,有一个人做事,还包一个孩子上学到十二岁,管事最少能拿一两银子一吊钱的工钱。家里有一个人做事,肯定能过的不错。但是若是两口子都做事,家里少人一个穿衣吃饭,多一个人挣钱的,一年能存两三亩地下来,到孩子大了,多几十亩地少几十亩地,区别就很大了,谁不乐意呢?” 陈夫人还不怎么,沈姐是真穷人出身,连连点头,说:“我才记得事那会,我家是有几十亩地的,虽然不多,管全家十几口人吃穿足够,还能供我大哥二哥读书,给我大哥娶亲。后来没了那几十亩地,我二哥就说不上亲了。” 英华会看脸色,看陈夫人还有点不以为然,就补话说:“能出来做事的女人还是不多的。但是两口子都有事做的人家,肯定过的比只有男人出来做事的人家好一些。” “能干的男人,肯让妻子出来做事的也不多吧。”陈夫人皱眉,“男人若是能干,何消女人出来做事?” 英华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婆婆问住了。 陈夫人站起来,笑一笑,说:“我觉得吧,若是柳家的男管事们更能干一些,让女人们在家,男人们日子过的舒服,女人也不消太累,不是更好?英华你觉得呢?” 158有些答案,不需要说出来。 英华觉得不太好回答。如果她顺着婆婆的口气称是,她就得乖乖跟着婆婆回家,被拘在二门以内过“享福”的日子。如果她说不呢,柳家管事的这些女人比起那些只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的老婆们,确实要累要苦很多。英华想了又想,老老实实回答:“娘的问题英华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多想一想,再回答娘吗?” 英华想不通就说不知道,也不会跟婆婆顶嘴,还是好人家教出来的老实孩子啊,陈夫人含笑点点头,说:“好,你慢慢想,哪天想通了哪天和我说。现在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英华便请两位婆婆由二门走夹道到西边去,西边有一个极大的院子,里头是停马车的。看到英华一行人过来,早有小厮一路飞跑着过去给车套马,有车夫小跑过来问:“小小姐要去哪里?” “就在清凉山逛逛,若是来得及,就去皇城转转,去问大管事讨个路牌来。”英华话一说完,那个车夫就高高兴兴答应着去了。 少时有人来请上车,英华扶着婆婆先上了车,又扶沈姐上去。落后她自家上车坐定,就叫小海棠坐外头去。马车出了柳家的西角门,沈姐朝后头看了一眼,就问:“怎么后头还跟着一辆车几个人?” 英华张了一眼,笑道:“那是跟我出门的人。”因为沈姐笑嘻嘻看着她,她就撒个娇儿,说:“那年在吴家村遇到潘晓霜,我们身边没带人,不是吃了她的大亏嘛,所以后来我出门,总要多带几个人。” 出了五柳镇,路两边就少了许多绿色,车来车往,道上黄土漫天。马车绕开大队的车马,抄近道直奔金明池。一路上沈姐掀帘子的手就没舍得放下来过!便是陈夫人吧,车里除了儿媳妇也没外人,她也歪着头借沈姐的光看外面景色。 柳家的车夫自然是从柳家的地盘走的,她们那个马车走的大路,极是宽阔,两边还在挖沟渠。陈夫人看到处都这样,甚是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挖排水的阴沟呀。”英华笑着解释,“东西市坊的位子已经定下来了,虽然主要街道的走向还没有定,但是这边一大块是国子监和太学、国史馆占下的地方,原本就说好是由柳家建的,我们把路先修好了,就可以开工啦。原地主的商铺就在那一片。”英华指着窗外人最多的那一堆说:“那里会先修几条街。把乡亲们的铺子早一点盖出来,早一点有人来租去,也可以早一天收租。” 沈姐显然一点都不关心这个事,眼睛压根就没朝这上头看。陈夫人想一想她娘家在这里没铺子,略看一眼就看远处的金明池和太液池,也不理论。这一块提早盖几条街出来,富春乡亲们的铺子顶多占十分之二三,剩下全是柳家管事们的福利,英华把公公给的零花钱都花在这上头了,她本来还想劝说两位婆婆也拿私房出来买铺子,现在买当然是便宜的成本价,过二三年,或者卖,或者一直取租,都是不费事就能坐地拿钱的好事啊。可是大小婆婆都是完全不关心的样子,英华也只好闭嘴。 金明太液二池后边,皇城前面在建的是三省六部的官署。柳家承建礼吏兵三部,英华的马车就是从兵部的工地上穿过去的。来来往往巡逻的兵士看到马车外头挂着的柳家牌子,都乐呵呵给马车让道。马车一路进皇城那个大城门都畅通无阻。皇城里头英华已经来过几次,道路颇熟,因为天气炎热,她也不肯让婆婆下车,就叫车夫赶着车在几个已经在给柱子上漆的宫殿外头转转,又顺着大车道去后头转了转。这个皇城大半是依山而建的,后头圈了七八个山头在里头,现在也只有两个山头在盖宫室,马车在一个略高的山坡顶上停下,英华请婆婆们下车散散。陈夫人和沈姐都极是好奇太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住的地方,东看西看不停的问。 英华指着那两个人头攒动的山头,笑道:“正中对前头宫殿中轴线的那个山头是皇后的住处,另一个树多景幽的,想是太妃带着先帝嫔妃住的地方。咱们现在看到的,都是最要紧的地方,再有二三年能得一小半,外头的官署和官员们的住宅都差不多了,估计官家就要搬家啦。” 现在脚下站着的,就是将来皇帝和皇后娘娘住的地方?陈夫人愣神,沈姐也愣神,她们这一辈子都在二门以内打转,见过的最大的官除了李大人,估计只有亲家王翰林。这两位大人都是没什么架子的。她们也没法想像皇帝是什么样的,现在居然有机会亲眼看到皇帝家是什么样子的,老实说,陈夫人有点小激动,沈姐也是。 英华静静的站在一边,心里琢磨:她娘这是让她的婆婆开眼界来了吧,多看看外头,谁还能在家呆得住啊。 马车下山的时候,陈夫人若有所思。沈姐却是不停的把帘子掀起又放下,放下又掀起,英华都替她觉得手酸。陈夫人瞅了沈姐一眼,沈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皇城真大,真好看,我想绣下来呢,所以想多看两眼,记个稿子。” 这么一说,陈夫人脸上赞许的笑容就浮出来了。英华很配合的跟着点头微笑,心里又琢磨上了:小婆婆也不简单啊,公公疼她,儿女敬她,婆婆待她也好,不全是因为她老人家能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呀。 马车出皇城走的是另一条道儿,这条大道两边俱是高墙,看大门和大门之间的距离,又不像是做官人家的住宅,陈夫人看到一个一个大门,她频频朝外头看,英华忙说:“这边是忠义坊,那边是孝义坊,是留把赵家皇亲居住的地方。太常光禄二寺也在这边。这边是曹家承建的地盘。” 本朝开国才三十年,皇亲也不太多,这两坊的住宅并不是很多,空着的地方倒有一大半。从空着的大块地盘上看,现在的官家对皇家的人口增长还是很有信心的,也做好了充份的准备。经过这块,再朝前走,路就比来时差多了,路两边有一块没一块的在盖房子,空着的地都荒着,草长得足有人高。陈夫人和沈姐都是外行也看出来了,给曹家干活的都没什么精神劲,还有不少偷懒的,监工捉到就是抽皮鞭。她们来时看到的柳家人可是完全不同,不论是搬砖的,还是和泥的,给柳家干活的脸上都带着笑呢。 陈夫人是个不怎么藏心事的人,有问题她就直接问:“曹家不是和柳家一样给官家盖新京城的吗?我看着柳家上下都在快快活活做事,怎么这一路看下去,给曹家干活的都像是不大乐意似的?” 英华就一条一条数给陈夫人听:柳家给的工钱多,工期安排的很灵活,工匠们想歇就能歇,曹家给的工钱少,还不许歇。柳家的工匠可以带妻子同来,五柳镇上光供给工匠们家人吃饭的大饭堂就有六个,洗衣煮饭这些活全是统一安排的,工匠们的妻儿老小们揽去干了还有点小钱拿,虽说一家子都在外头干活,穿衣吃饭全是现成的,谁也不消太费心。所以乐意给柳家干活的人特别的多。柳家去各地招工,人家都抢着来。给曹家干活的都没有带家人来的,又不能歇,管的还严,挣的钱还少,他们就不大乐意啦。 陈夫人听着直点头,说:“做人真是要厚道,你舅舅家待工匠们好,工匠们自然肯踏实给柳家干活。”沈姐也在一边点头。 马车回到李家,陈夫人和沈奶到晚饭时还没有回过神来,饭桌上都在聊新皇城,李大人乐呵呵在一边凑趣,青阳也夹在里头问七问八,英华低着头只管扒饭,李知远笑眯眯给全家添菜。大家和和气气吃过晚饭,李知远牵着媳妇的手回家,走道上就问:“你带娘和沈姐出门逛皇城去了?” “嗯。”英华把一天的见闻说给他听,就说:“娘看见女管事们,说她们辛苦呢,说若是男人们更能干一些,女人们在家呆着不是更好,你觉得呢?”她不动声色先把李知远考问上了。 李知远想都没想,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能干的人?若是男人不能干,还不许女人能干些,那一家子就真没活路了,是不是?” 英华用力点头,接着问:“若是男人能干,是不是就不消女人能干了呢?”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李知远伸手去按英华的额头,“不烧呀。能干总比不能干好。照我看过的事来说,男人再能干,女人也不能只指望男人,自家什么也不想着去干。我在泉州看多了,多少人家,能干的男人或是病或是死,内宅的女人什么都不会,家马上就败掉。远的不说,那个萧三老爷家就是那样!” 萧清和萧贤家,确实就是那样。当家的萧三老爷死了,他们一家在族里都呆不下去了。英华觉得要是换了她五姨,肯定是掉个个,换萧家全族在泉州呆不下去。 便是没有那个万一,柳家大姨和二姨现成的例子在那里呢,嫁的丈夫不算能干,两位姨母自己又是只守在二门以内特别贤良淑德的女人,她们两个连嫁妆都没保住。便是她唯一的姑母,难道就不是婆婆理想中只在二门以内过日子的贤良媳妇?她过的也不怎么好呀。 英华摸到了李知远的底,他的想法和她是差不多的,她觉得婆婆的问其实不难回答,但是,这个答案真没法和婆婆说。这才新婚呢,要是上赶着和婆婆说:“男人再能干,要有个万一怎么办?”她婆婆不啐她,她娘都要抽她。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英华才进柳家大门,黄莺就过来请她到内宅去。杨家舅母和柳三娘柳五姨三位坐在一处,看到英货进来,杨氏和柳五姨都笑问她:“昨日玩的开心吗?” “我瞧她们都怪开心的。”英华亲亲热热挨着柳三娘坐下,问:“今日是不是没有什么事?” “你五姨下午回杭州去,喊你来,我们娘四个说说话。”柳三娘搂着英华把她送到柳五姨的榻边坐下,她自己也挨着榻沿坐在一处,随口就问:“你婆婆说什么了没有?” “她看到女管事们吃饭都快,觉得女人家太过辛苦。”英华想了一想,把婆婆问的原话一个字不错的复述一次,笑道:“我倒是想好了怎么回她,可是要当着她的面说万一男人靠不住什么的,她老人家恼了要请家法的吧。娘给人家拿个主意,女儿该怎么回她老人家?” 柳三娘笑着呸她。杨氏摇头。柳五姨冷笑着说:“你婆婆有福气,嫁了个男人有本事又良心好。宠得她都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她要是能干一点半点,也不要多吧,能有你一半,你公公有那个本事在泉州知府任上一蹲二十年,安知他就不能一路升上去做宰相?” 柳三娘和杨氏俱都点头。杨氏就说:“我嫂子也说李亲家可惜了的。他先在江州做了一任知府,做的极好,先帝就有心提拨他的,只是……”杨氏看了看柳三娘,柳三娘把头摇一摇。杨氏就笑着说:“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舅母语焉不详,但是英华是听说出来话里的意思了,其实照公公的本事,他是能一路升上去的,但是婆婆太不能干,给他老人家拖后腿了。这事婆婆自己不知道,估计公公也不在意。英华看着她娘,她娘也说过,她爹从前也是极得先帝赞赏的,为了娶她娘,他爹选择在翰林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柳三娘捏捏女儿的手,微笑不语。 柳三娘的笑容盛满了幸福,显然她不介意丈夫官做的大或者小,王翰林自己也不介意。杨氏笑眯眯看着她们,她的男人也不爱做官,她也不介意啊。柳五姨看着她们两个的笑容,脸上虽然也带点笑,可是没说什么话,只是把英华的另一只手抓起来,紧紧的握着。 英华想的比较远,她觉得她公公其实在做官上也不是特别有上进心,倒是和她爹似的,一提教书考试什么的就喜欢。反而她婆婆吧,一见李知远就把科举啊,做官啊挂在嘴上不停的说,若是她老人家知道是她拖了公公后腿,没让公公做成宰相,她心里会不会难过?英华想一想,觉得这事公公不介意就成了,她还是别添乱,婆婆的那一问,搁着吧,反正婆婆发话叫她慢慢想的,她慢慢想个三五年,估计婆婆也习惯她天天在外头跑了。 使女们送茶送点心,大家陪着柳五姨闲话,难得清闲。正说话间,一个管家在使女的带领下飞跑进来,禀:“树娘小姐在曲池办了几场诗会,有个常州的才子献诗得树娘小姐青目,那厮也办了一个诗会,当场跟树娘小姐求婚,我们树娘小姐,许了!” 树娘表姐这个动作,是不是太快了点?她到曲池府有两个月没有?英华一不留神,从榻上溜下来了。杨氏也被茶呛到了。 柳三娘又是好笑,又是有气,问:“那个才子的底细查出来了没有?”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柳五姨,说:“这位才子是常州府许家的旁枝,单名一个诤字,今年二十六岁,州试没考过。家就住在府城里,有老母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印过一卷诗,都是他自己写的!” 管家这么强调一下,连柳五姨都不厚道的笑了一笑,说:“接着说。” “没了,树娘小姐的小叔小婶和许公子的族叔做证,给她和许公子写了婚书,树娘小姐决定这个月底办个大诗会嫁他。使小人来和舅母,三姨五姨说一声儿。”管家越说声音越小,头都差不多要缩胸口去了。 柳五姨都气乐了,连声说:“她有亲叔亲婶替她做主,她来问我们做什么?我不管她!” 杨氏笑一笑,道:“五姐先别恼。她小叔小婶比咱们更亲近,替她看女婿肯定加倍用心,咱们送礼就完了。笛子,把我上回得的那对绿玉镯找出来,给树娘添妆。”她看一看柳五姨还在生气,又说:“再把那个玉观音找出来,算五姐给她添妆的。三姐,你给她添点什么?” 柳三娘想一想,说:“我们家有本前朝的诗集,我们家不是弄了几个工匠在雕板子印卷子嘛,你们姐夫把这个诗集带去学堂顺手翻,学生们吵着要看,就雕了几块板子要印几百卷,我就把这个孤本送她吧。”就吩咐人回去讨,又问英华:“你送什么?” 英华还愣在那里呢,柳三娘就和黄莺说:“给二小姐随便准备对钗。取来交给笛子,咱们一块儿使人送去就是。” 英华好容易反应过来,悄悄和柳五姨说:“五姨,是不是太草率了?” “头一回吃亏上当叫天真,第二回还这样,叫蠢。”柳五姨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萧明那厮虽然人品差了点,还有点本事,又是个晓得进退的,树娘嫁他过的不会太差,这一个,天知道!” 其实,晓得树娘飞快的把自己嫁掉的,最生气的人还不是柳五姨,是萧明。他到曲池安顿好,就带着妻子上梅家探亲来了。梅家虽然让他进门,但是老两口板着脸没笑过,梅家子弟看到他和梅十五娘都跟没看见似的。梅四郎是亲哥哥,还跟萧明闲话几句,听出萧明有求学之意,他就老实说恩科不开了,要考还有两三年,这两三年草堂两月一聚谁都能来,过两年开草堂妹夫再来吧,到时候只要妹子过的好,他开口跟爹说,放妹夫进门一句话的事。 好吧,有梅四郎这句话吊着萧明,萧明对妻子梅十五娘看上去就很不错,他在五柳镇住了两天,借着送茶山的地契晃到柳家去,柳家舅舅还亲自见了他一面,看亲戚面上,卖了几个新镇的五进宅院给他。 萧明觉得事事都很顺心,又还没到考试之前抱佛脚的时候,他情愿还回杭州去住着,但是——他的心头好树娘在曲池,他放不下。 树娘办诗会,他去,树娘还对他笑笑,他更放不下了。 人家给树娘送情诗,他格外放不下。 前几日英华成亲摆出来的那个嫁妆轰动江南,整个曲池府都在猜:同是表姐妹的大才女树娘,陪嫁也不会少吧。王家二娘子这份陪嫁,养一族人几辈子都够了,树娘有才更有财,他怎么放得下?夜里搂着美妾潘氏睡,他都不只一次说梦话:“树娘,我想你,为什么我娶的不是你!” 突然之间树娘要嫁个姓许的才子,萧明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奔他那个书房里,把树娘给他写的诗呀,词呀全翻出来看,一边看一边想不通:那个姓许的诗写的也不怎么样啊,长的还不如他呢,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树娘怎么就看上姓许的了呢? 159真假诗人 萧大公子虽然想不通,但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柳家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也还是尽量体面的把他和梅十五娘的婚事圆成了,他的风流才子的形像还在,梅家态度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也没有闭门不纳,柳家当家老爷看到他还是客客气气当他是亲戚看待。该跟着谁走,抱谁的大腿,萧明很清楚。所以尽管他十二分的纠结,也只在他自己的小书房里纠结,出了书房门他啥反应都没有,连最近和他感情变得很不错的梅十五娘都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不对。但是,听过他梦话的潘氏不算! 潘晓霜从来就不是一个省事的人。 萧明在她面前从来不提树娘,只说时机合适送她回京寻亲,要和她做正头夫妻。她在小宅住着甚是安心,萧明防她甚严,外头什么话都传不到她耳里,她也不晓得潘家失势,也不晓得萧明从前一心一意要娶树娘,更不晓得萧明是明媒正娶娶的梅十五娘。萧明把她带到曲池府来时,跟她说的是:梅氏一心一意爱慕我,自己奔来求嫁,她性子孤僻,长的也不大好,娘家人又不喜欢她,我不纳她她就没有活路了。我虽是纳的她,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看,我都不和她睡。 萧明带着她俩在曲池住了也有两月,在梅十五娘那里只歇过两晚上,梅十五娘不以为意。萧明差不多夜夜都在潘晓霜房里歇,潘晓霜只说梅氏的事萧明说的是实话,她也没怎么把梅十五娘放在眼里。本来两个人打照面的机会就少,萧明又有意把她俩隔开,潘晓霜被安抚住了,梅十五娘那里一点问题都没有,她最在意的诗人夫人位子已经到手,诗人虽然现在不写诗了,但是每天在书房用功读书求功名,替她赚进士夫人的位子呢,甚好,甚好。 至于诗人身边的莺莺燕燕,文采从来都是跟风流挂钩的,大诗人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几个佳人,再风流娶来家的还是她梅十五娘,没什么好担心的,家中姬妾就更不放在她心里了——诗人们有姬妾的多的是啊,姬妾喜欢时拿来睡睡,看到更好的就弃掉了,将去换马换盆花的都有。潘氏之流不过是个物件,哪怕在梅十五娘面前态度嚣张了点吧,她也只是笑一笑,从不和剑人计较。她这样淡然出乎萧明意料之外,萧明连准备好的解释都没有用上。 潘晓霜几次听萧明说梦话想娶树娘,心里就不爽快了,萧明现在是她的男人,怎么可以搂着她睡还想着娶别的女人?照着她从前的脾气,自然是打上门去给那个什么树娘一个教训,现在她经历的事情多了,身边又没有一个自己人,行事就谨慎许多。萧明是不许潘晓霜出门,潘晓霜自家也不敢独自出门,但是梅十五娘是隔几天出趟门的,有时候萧明陪着,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出去。潘晓霜就把主意打到了梅十五娘的身上,只说梅氏一心爱慕萧明,她挑拨几句,梅氏必定受不得气会去找树娘麻烦,不管她两个怎么闹,她乐得坐山观虎斗。潘晓霜定下计策,就瞅了个萧明出门的空子,绕开监视她的使女,爬墙到梅氏的住处——其实爬墙跑出去也不难,但是美貌女子孤身出门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儿她亲身经历过,她怕了,不敢再跑。 梅氏书桌前也摊着一堆字纸,大部分是萧明的诗,小部分是她照着韵书唱和的诗句,她现在有了新的理想,打算在诗人夫人的头衔上再加一个女诗人的帽子,所以,她在努力把前十年的时光补回来,辛勤做诗呢。 潘氏翻墙进来,正好就落在书桌窗外的天井里。梅氏做诗时脾气是极大的,不许使女们在身边晃眼,她是正妻,萧明面上功夫做的甚好,使女们也还敬她,她一做诗使女们都躲开了。潘氏躺在天井里喊痛滚了半天,也无使女上前扶她,只能自己咬着牙扛着痛爬起来,哼哼:“梅氏,过来扶我!” 梅十五不悦的放下笔,皱眉看着窗外的潘晓霜。虽然诗人丈夫到曲池来只带了她一个妾,几乎夜夜都在潘氏那里睡,可是再宠的妾她还是一个妾,和这种人计较什么?梅十五端座桌边,看着潘晓霜一步一扭朝这边蹭,纹风不动。 潘晓霜气哼哼移进房里,就看见一桌的诗稿,她拎起一张看看,是萧明的诗,不由冷笑道:“你天天就想着这个?你可晓得,咱们的萧九郎被一个叫树娘的表子迷住了!” 树娘在曲池府风头更胜杭州,梅十五只要出门,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别人谈论树娘。而且树娘办诗会很容易就又找到了才子未婚夫,在梅十五眼里,树娘这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听得潘晓霜骂树娘表子,梅十五心里又觉得不舒服,又有很微妙的痛快感,她微微一笑,道:“树娘我见过,生的很美,又是才女,男人喜欢她的多得是。”她还在心里无声的补了一句,她就是那样有本事吧,她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还是娶了我。 哪怕是在青楼里,你要当面和哪个表子说你的客人被人抢了,她也会翻脸的好吧。潘晓霜语塞,良久才道:“九郎睡梦里都念为什么娶她的不是他。” “他想娶也没机会了。”梅十五笑的很得意,不管原因是什么,萧明娶她是当着许多江南才子的面,有证婚人,补了婚书,她是明媒正娶的萧九郎妻子。 潘晓霜冷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觉得,萧九郎一定会娶你?” 误会大了哎,梅十五最在意的就是别人不知道他是萧诗人夫人,闻言挑眉,笑道:“他不娶我?难道你以为他会娶你?” “他对天发誓要娶我的!”潘晓霜大怒,从前还有个混蛋也说过要娶她的话,“他骗我,我诛他九族!” “哟,还把自己当帝姬了?”梅十五冷笑不已,她也在女学住过一年啊,女学生们吵嘴那套还是会的,“你有带你爹留给你娘的认亲信物吗?手帕啦扇子啦汗巾啦什么的?要不要我帮你去车马行雇辆车,送你去京城认亲?” 潘晓霜的耳光是从小练到大的,虽然这一二年用的少了,但是功力深厚,摔到梅十五面上,依旧又响亮又清脆,梅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潘晓霜反手又抽了她另半边脸。梅十五双手捂脸,惊的都忘了喊痛。 “我,潘晓霜,是潘家的女儿,潘贵妃的亲妹子,潘太师的小女儿。”潘晓霜推小鸡似的把梅十五推到屋子的角落里,“萧九郎除了我,他谁都不能娶,也娶不了!你想染指我的男人,我弄死你!” 到曲池来之前,萧明给梅十五看过这个潘氏的卖身契,她明明是从青楼里买来的表子,原来姓吴的。梅十五看看人家那个身板儿,觉得抡拳她肯定干不过人家,她就护着脸拼命叫救命。 使女们一拥而入,把潘氏拉开。梅十五露出两边的五指红掌印,一边丝丝吸气,一边说:“以下犯上,告官就是死罪,先把她捆起来关对面的空房里去,等九郎回来再收拾她。” 梅十五是正房娘子,萧明面上又敬她,使女们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有,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潘晓霜困住,有一个就解开衣带把她连胳膊带手缠住了。潘氏扭来扭去想挣脱,有个使女久有上进心,正思报效主母,就大力抽她几个耳光,喝道:“好大胆,都敢和少夫人动上手了,该打!” “少夫人?!”潘晓霜又惊又怒:“萧明和这个贱x人成亲了?” “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亲友见证。”梅十五面庞红肿,得意的笑让她的眉眼扭曲,本来尚算清秀的面孔可以用丑来形容。 “我呸,他怎么会娶你这种丑八怪。”潘晓霜对萧明还是有点了解的,“你爹是宰相还是国公?”潘晓霜到底是武将家养的女孩儿,花拳绣腿真打架不行,挣脱几个使女足够了,她也没有离开萧明的意思,现在指使梅氏去闹树娘的指望也落空了,揍她一顿出气也好啊,于是——她甩开使女们,如同出笼的母狮扑食,按梅十五倒地,骑在她身上挥拳。使女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拉开,好在有使女们拦着,梅十五娘只头几下挨的结实,虽然身上极疼,都是皮肉伤。潘晓霜被使女们又拉又抓弄得披头散发,脸都破相了,又哭又闹要去告萧明拐骗良家妇女。 家里的管家唬的要死,把潘氏拖到空房里关押,飞一般去树娘的诗会寻萧明,不敢明说,只说泉州老家来人了。萧明很有风度的告辞,进家门把脸就拉黑了。管家巴拉巴拉一说,他再把使女们喊过来一问,听是潘晓霜爬墙去寻梅十五娘说话,晓得他娶了梅十五发作,萧明就有点头疼了。京城打听消息的人才回来,潘国公早就靠边站,而且潘家还替病死的潘晓霜大办了后事,换句话说,潘晓霜其实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扣在手里反而是个大麻烦。 他这一向睡她,也不过是因为她生的美,青楼里混过的嘛,床上肯定会几招,只有梅十五和潘晓霜两个可以选,还是睡潘晓霜比较开心,拿几句好话哄她又不要花钱。再说了,离着真清高很正经的岳父梅大人近近的,他也不敢去嫖啊。 潘晓霜已经没有用,又这样闹,他是真不想要了。但是梅十五娘是他娶的正妻,安抚是必需的。所以他先去梅十五娘那里,看看她的伤势,亲自给她上药,又安慰她:“这个吴氏从前听人说她生的似走失的潘国公女儿,她就得了失心疯,真当她是潘小姐,我呢,从前不该还有几分怜她,就顺着她让大家都当她是姓潘的。她这样我自是不会再留她,你莫要恼了,等你好了,你要怎么样她都好,好不好?” “你堂弟的妻子苗氏上次问我讨她,”梅十五想到那个娘家同是曲池府的苗氏,微微皱眉。萧明的堂弟娶了苗氏,那一大家人都搬到府城来住,苗氏待她非常热情,说她家有个妾,就说要帮她对付那个妾,若是嫂嫂害怕,就把这个妾送她,她包管把这个妾收拾的服服贴贴。梅十五从前没有把潘氏放在眼里,也没有把这句客气话放在心上,今日吃了个大亏,她就想起来苗氏的话,说:“弟妹说她身体一向不大好,想找个长得好的服侍你堂弟,她到咱们家来有一回见过潘氏,就看中她了。” 把包袱甩给自家族弟,那是极好的。萧明和那个书呆子堂弟不大来往,也只见过苗氏一面。苗氏生的小巧玲珑,又极娇俏,可见是堂弟是个爱色的。把潘晓霜塞给他,想必他也乐意,若是潘晓霜在堂弟手里闹出点乱子来,他小叔也不是个没有手段的,悄悄就把潘晓霜弄死了。将来万一潘家翻身再查查到他头上,他只推不知道,也没他什么事。萧明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把知道潘晓霜底细的人都灭口,一边就点头说:“送她送她。” 梅十五就叫人把潘晓霜的嘴塞住,又问萧明讨她的卖身契。萧明极是大方,马上翻出来给梅十五娘看,说:“人先送去,这个你等她来谢你时把她。如此堂弟要谢我们赠姬的好意,弟妹也要谢你待她真心实意。” 他还不放心怕潘晓霜路上乱说,弄了半壶烈药,叫管家把潘晓霜灌醉,洗涮干净扎根粉红的绸带,也不给人穿衣裳,弄了个有孔的箱子把人装进去,连箱子抬到堂弟家苗氏房里。 苗小姐开箱看到光溜溜的厚礼,大喜,也不叫在书房用功的相公来收礼,使了她早就备好的又粗又大的铁制大狗链子给潘晓霜捆上,给潘晓霜灌了一碗她珍藏已久的哑药,还亲手执剪剪光了她的一头秀发。 苗小姐行事这样出格,使女们都吓了一跳,做丈夫的从书房奔来,看到一个光头尼姑卧在大箱内醉态可掬,全身上下仅一条铁链一条绸带缠绕为饰,还有一只形迹可疑剩有两三点残汁的碗弃在不远处,想都不要想,他就晓得他媳妇才吃过一大缸醋。这位萧公子好容易才求娶到苗小姐,他和只爱树娘那一款但是也不挑食的萧明不同,他是只爱苗小姐这一款小巧的,对地上那个光腚美人没啥兴趣。老婆是心头爱,闯了祸他收拾不了,那找老子去吧。他把假装发作之后又心虚认错的苗小姐哄隔壁屋里,把箱盖盖上,叫人抬他爹屋里,说:“堂兄送来的,送来就光着,爹你看着办吧。” 萧老爷打开一看吓了一跳,礼物甚美味啊,可是儿子是要用功考进士的,不能让儿子分心,反正他老人家也不挑食的,帮着吃了吧。萧老爷试吃时发现美姬被灌过哑药,他脑子转太快,就没有想到是儿媳妇下的手,以为是萧明给弄哑的,弄哑了这是怕麻烦?萧老爷想了想也没太当回事,来历不明丢出去又怕麻烦的的美人泉州老家多的是,这种美人不能久留主人身边,打断一条腿,配个守后园的老仆什么的最方便的了,磨一磨面目全非,丢出去死大街上都没人问。 断腿哑美人没什么趣味,萧老爷尝过一次也不想再吃,老仆起初觉得新鲜,然潘晓霜怎么肯,她不肯还闹的厉害,老仆自然拿出萧家的旧规待她,不老实就揍到老实吧,腿还是才打断的,揍起来方便的很。后园门口老仆日日打老婆,苗小姐有事没事就站门口听一会,笑的开心极了,听了足足有十日,她才专程到萧明家来谢堂嫂。 梅十五脸上的伤也养好了,出来见客也无妨碍,客气几句把卖身契给了苗小姐,留苗小姐谈诗论词。苗小姐大仇得报,日日看害她孩儿没命的贱x人受苦,还不用脏她的手,心中甚是畅快,乐得多陪嫂子闲话。她翻着嫂子书桌上的字纸,看到一首眼熟的紧,提出来念过,笑问:“这是我们家的黄师爷做的诗啊,他还自己印了个诗本子呢,也送你们了?” 梅十五愣了一下,问:“还有诗本子?” 苗小姐心中极是感激嫂子,嫂子有求无不从,立刻就叫使女回家把诗本子取来给她看。两家离的其实也不算远,没一会诗本子送到,梅十五翻开那个诗本子,头一眼就遇到熟人,她哆哆嗦嗦把一个诗本子都翻完了,六七十首诗足足有的七八个她都熟。她自家虽然没有大才,看诗还是会的。这一本子的诗走的都是一处路子,肯定是一人所写。一个师爷,偷抄主人家几首诗印个诗本子有可能,但是他肯定不敢正大光明印出来当成自己的送主人家,也不可能给偷来的配水平差不多甚至更好一些的诗,还一口气配出几十首来。 答案,只有一个:萧明,他,他的诗是用得别人的! 梅小姐激动的站起来,两眼发黑又晕倒下去。苗小姐唬的要死,扶着她歪到床上去,梅小姐醒来,双目含泪,思量了许久,才道:“弟妹,你陪我去见一见大才女树娘,可好?” 萧明是梅十五娘从树娘手里抢来的哎,苗小姐想了半天,若不是梅十五娘爽快,哪里能这样能快报仇,嫂子要见,陪见就是。于是她就和梅十五一同出门,寻了个好酒楼坐地,叫使女去树娘家请人。 树娘这日正好得闲,因为婚期将近,许才子回家接亲戚去了,她小叔和小婶陪着她闲话,恰好五柳镇那边送礼过来,一个小箱子打开,只头只得三四样东西,虽然件件都是好的,但是跟柳家给王英华添妆的东西是没法比的。树娘看见孤本诗集,抢着拿起来翻,也不理论其他,倒是她小婶,甚是替侄女不平,说:“你一样是柳家外甥,平常提起来,都说你外祖父极是疼爱你,为何你要出嫁,舅母姨母就得这几样东西与你添妆?” 小婶怎么也这样俗气?树娘甚烦,道:“上次已经添过一回了,这一回意思意思也罢了。” 上回柳家亲戚确实给树娘添过妆了,不过大家也是似这回一样意思意思,五姨当时话说的极明白:你们家祖母极疼你,她的私房大半都给了你,还有你娘那份儿,再加上外祖父给你添的那份。你们家的亲戚们不眼红是不可能的。你嫁了人咱们柳家自然还是要照应你的,但是若得你家的亲戚们照应,不是更好?你的嫁妆,藏起些罢,我是有心替你再添一点,又怕你家人眼红,论起来,你的弟弟妹妹也算我外甥,我与你添,自是要一碗水端平给他们也添上,人才和你处得好。我为着添你一份反而要撒出去六七份,不是个好买卖,所以我也不与你添了,将来等你生了孩子,我与你孩子添罢。要想舅母似给英华那样给你买东西,你也不要想,一来你舅舅和三姐情份格外不同,二来舅母给你说过亲事你没要,她再上赶给你添东西,她也没有那么贱。三姐虽然心里疼你,可是你要嫁的那人她不喜欢,她是不乐意你嫁的,要叫她给你多添,她也不会乐意。 树娘一来不太把钱财放在心上,二来添妆这种事其实大部分亲戚都是意思意思,舅母姨母面子上做到了,给多给少都是一样的。所以柳五姨的话说着不大好听,树娘听进去了,收礼时也不是很难过。这一次送的几样在小婶看来简薄,那是跟舅母给英华添的妆比,其实这几样东西都是极好的好东西,给公主添妆都够了。像这本孤本诗集,让她出一千两买她都乐意。小婶说姨母不疼她,不疼她怎么会舍得把这样好东西送她。树娘握着诗集,心头百感交集,只是不言语。 小婶唧唧歪歪说了好大一通,树娘烦的都想挥拳。上回萧明闹的那也不叫事,她爹气的不行,被继母劝走了,只有小叔小婶一向疼她,留下来陪着她,又张罗着给她挑丈夫。小叔小婶待她这样好,她也不好翻脸的,要是顺着小婶让她说话吧,句句都听的烧心。 恰好使女来禀说有两位萧公子的妻子请她去茶楼吃茶。树娘忙答应下来,出门踏到茶楼的门槛,才想起来问:“是谁的妻子?” 苗小姐被丈夫带到诗会上去过,认得树娘,接出来笑道:“姐姐,是奴的嫂嫂要见你。” 树娘也认得她是萧明的弟妹,她现在恨萧明恨到骨头里,巴不得萧明过的不好的,萧明的妻子想见她,太好了!树娘高傲地点点头,说:“带路。” 苗小姐的脾气其实也是个冲的,看树娘这样甚是不悦,不过苗小姐性子更热忱,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梅十五帮了苗小姐的大忙,苗小姐自然是要帮她的,所以她尽管恼火想掉头走人,还是忍着气请树娘进隔间坐,怕树娘欺负她嫂嫂,她还很是好心的陪坐在嫂嫂身边。 “我……见你,是想问你……萧九郎的诗……”梅十五娘问的极艰难,“他……写的?” 树娘看着梅十五娘,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她的表情瞬息万变,从后悔到痛恨到痛苦到解脱,又把什么话都说了。 160树娘的婚事 梅十五娘大放悲声,伏在桌上哭的头都抬不起来。树娘静静的看着她,也不劝也不动。苗小姐不大明白二人打什么哑谜,不过她经过的事不少了,英华和她相处几次,看她哭时从不问她缘由,只捡知道的劝说。她不知道怎么劝说嫂嫂,看这个树娘吧,虽说嫂嫂抢了人家的丈夫,人家待她嫂嫂也还算客气,所以她也不说话,问茶楼的伙计讨来盆水,绞了一个湿手巾把梅十五娘,劝:“嫂嫂,擦把脸,歇歇息吃杯茶再哭。” 梅十五娘这几个月以来受尽冷遇,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人真心实意待她,格外的心酸,接过手巾一声长泣,下气没接着上气,头一歪又晕过去了。 苗氏扶着梅十五,真是心慌,这是今天第二回了呀,她一迭声的说:“又晕过去了,怎么好,茶博士,快喊个郎中来。” 茶博士支愣着耳朵,没精打采拿块抹布在过道里擦窗格呢,听说客人哭晕了,叫他去喊郎中,飞快的跑出门,把对过小客店里一个游医喊来。 那个游医这样暑天还穿的一身夹袍,两只袖口和手肘处都油黑发亮,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一股混着药草香的骚味,腥不腥膻不膻的。苗氏担心梅十五娘,顾不上计较这些,忙忙的和游医说:“早上在家就晕过一次,我扶着她略靠了靠,醒来她就无事,不晓得怎么,方才一哭又晕过去。” 树娘闻不得那臭味,忙叫使女们把屋角的屏风移过来,她就坐屏风后头去了。苗氏虽然不悦树娘摆架子,不过树娘是没嫁的女儿,回避总比不回避好,她也不理论,等游医切过脉,问:“我嫂嫂这是怎么了?” 游医先听她称嫂嫂,脸上就带出三分笑,再把晕倒的人再看一眼,确是妇人妆扮,就把胡子摸一摸,笑着拱手说:“恭喜恭喜,这是喜脉!” “恭喜个屁。人还是晕着的哪。”苗氏一急,就显泼辣。 “无事无事。”游医弯腰去提放在脚边的医箱,摸摸索索半日,摸出笔墨来,就在桌上茶杯里倾出点点茶汁磨墨,写了个方子,说:“令嫂平日思虑太过,有些体虚,这个方子呢,是温补的,她乐意吃就吃,不乐意吃,平常少动多睡,挑她爱吃的吃些,好好养着就是了。” 苗小姐嫁到萧家也有时日,晓得萧家看重男丁,萧明又是族长之子,梅十五怎么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头胎孩儿正是要紧,给那个游医两陌钱打发他走,另使人去请府城有名的郎中来看。 郎中来看过,说的话和游医差不多,给梅十五娘手上掐了两下,把她弄醒。梅十五娘醒来一无所知,只是哭,苗氏也不和她说什么,就叫使女去喊个轿子,请郎中陪着,把梅十五娘送回家去了,从头到尾,她也不和屏风后头的树娘说话。屏风后头的树娘也没作声,等人走了,她出来加付了茶资,到家什么都没说。 树娘的未婚夫是隔壁常州府人氏,才女树娘要在曲池府嫁常州才子,许家脸上都有光彩,亲戚们都轰动了,都吵着要看才女新妇,许才子一口气接来五六百的男女亲戚。树娘虽然有钱,自家在曲池还没有置房舍,住的是柳家的房舍。头天许家亲戚们住下,转天五柳镇就晓得了,树娘过几日要成亲,夫家来观礼的亲戚足有五六百! 英华和李知远把李大人一行送到金陵,英华顺便还去看了看她两个侄女才来家,小两口才回到五柳镇,李知远把英华送进东院他自去外书房料理家务,杏仁把英华不在曲池这半个月的事一一禀知,英华听说许家来人这样多,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问:“真的来了这么多人,全住在柳家的客馆里?树娘姐姐也不问也不管?” “树娘小姐把家务都托给她小叔小婶料理。”杏仁语气里有些替树娘不平的意思,树娘一个做小姐的,清高点儿也说得过去,可是做她小叔小婶的,再年轻也有三十多了,有家有业晓得人情来往,把侄女未婚夫家的亲戚朝侄女舅舅家一丢,又不管又不问算是个什么事? 英华眨眨眼,又问:“树娘姐姐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以前也没留心过。舅母那边肯定是晓得的,我在南京夫子庙给表弟们买了几样玩具,你送过去,问问月琴姐姐。” 杏仁答应一声,把玩具收拾出来,匆匆的去了。李知远摇着一沓子大红的请帖进来,看到杏仁出去,奇道:“这是怎么了?” 英华把树娘夫家来了几百人,树娘小叔小婶都不管的事一说,李知远就乐了,道:“这个小叔没安好心,这是想让你舅舅家恼了不管你表姐,他们好拿捏你表姐啊。” “虽然我也是这样猜的,可是我娘常说过日子总要把人往好处想,”英华苦笑,“先叫杏仁去问问,若真是,时机合适给表姐提个醒也罢了,她过的不好,丢下的烂摊子脱不了还是舅母和五姨替她收拾。五姨一生气就睡不好……我先拦一下吧,让五姨多睡几个安稳觉也好。” 李知远觉得老婆这个态度甚好,在他看来,这位树娘表姐和他的舅母们有得一拼,心地其实都还好,但是没什么见识,爱折腾,爱虚荣好面子,有事只顾自己不大体贴旁人。区别可能就是舅母们过的日子穷些,所以她们不清高,要更实际些。树娘呢,过的全是顺心日子,就更任性些,格外不把钱财当数。办个诗会花的钱不少的,像萧明那种人都只好一个月办一次,她眼都不眨,一个月能办两三次。问题是萧明精啊,他撒钱出去是为了捞好处,树娘撒钱纯是因为她高兴!她这样陪嫁丰厚的姑娘,又任性,又没正经长辈肯照管她,简直就是额头上绑块白布,上头写着:人傻钱多速来!看吧,树娘不只把她小叔小婶招来了,那个姓许的未婚夫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知远看英华眉头还微微皱着呢,甚想替娘子解忧,就说:“舅母只晓得表姐家的事,我估计未来的表姐夫也要访一访才好。家里现成的有人手,我使人去常州问问。” 英华一动不动看李知远半天,笑道:“我五姨有人手不奇怪,怎么咱们家也有人手了?” 夫妻本是一体,英华既然要问,李知远觉得也不消瞒着她,道:“是我爹在泉州任上的揽下的人,有一些辞了回家去了,有一些不肯转投新主,就跟着我们回曲池来了。拖家带口的也有三四百人,分散安置在府城周围,要是找个什么人,访个什么事,用他们最方便不过。你有什么事,直接使小海棠去外书房和来旺大叔说。” 上回送零花钱来的就是来旺,这回又让小海棠直接找他,英华就晓得了,这个来旺是她公公手底下最得用的人。明明两家混在一起住了几年,都没发现来旺大叔,公公和李知远,藏得怪深的。英华把李知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才笑道:“我害臊,有事只找你。” 两口子还装样假客气,李知远在英华脸上弹了一下,才笑着把红请帖亮出来,“三省草堂的同窗,有十一个下个月初八成亲。我是来问问你,你晓得梅家姐夫那边送同窗的礼是怎么送的吗?” “折银五钱。”英华想了一想,又道:“要是家境很差的,再另外补点什么,送口猪啊,送席面上用得上的什么,随便找个借口送去,大家脸上好看就使得。从我姐姐嫁过去,姐夫家这些事就是我姐姐管,我学收礼送礼,都是姐姐教的。” “啊。那你帮我看看?”李知远把帖子一张一张排开来,看一个,回忆人家的家底,说把英华听。英华捡张纸把人家名字抄一抄,批个折银。有的就补一笔,少的送猪半口,多的送猪送油送米不等。李知远看她写完了,把她写的那张纸折一折收起来,就把请帖又收起来了,说:“还是娶了媳妇好啊,不然这样的事,我又要查旧帐,又要使人去打听,乱几天都理不清。” 英华抿着嘴儿笑,道:“你又哄我,我再不信的。” “真的。”李知远乐了,凑到英华耳边吹气,“在泉州呢,我们家有一个专门的收礼送礼本子,我爹给母亲编的,收礼送礼大致不差就照着那个走,跟人家关系近就添点,走不到一块就减点。那个本子芳歌倒是背熟了的,不过,她嫁给八郎,老帐本就用不上了。咱们回富春来,那个帐本也不好套,照泉州的例同窗成亲我送二两礼金省事,只怕乡亲们会拿姐夫和我比,说话就不大好听了。” “哎,你那个帐本子,拿来我瞧瞧。”英华把李知远推开,“我先说好,我嫁过来之前,我娘就再三叮嘱我了,我是长嫂,弟妹都小,母亲身体还硬朗,是不许我逞强管家务的。帐本子拿来我瞧瞧,给你出个主意可以,该你管的,你不许推我这里来。” “知道!”李知远清楚英华这个话里的意思,虽然他们家四个孩子都是沈姐生的,陈夫人待他们如同亲生,但是到底不是亲生的。如今离着陈夫人娘家近近的住着,陈夫人管家,和亲戚们来往,纵有疏漏人家都不会说什么,若是英华出头管家,那是吃饱了撑的自己找骂。李知远把英华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其实这个家,他也不合适再管了,他飞快的说:“我且管几个月,等爹娘回来,我就把这些杂事交出去,专心读书。” “好,到时候你读书写字,我给你添茶研墨。”英华对李知远的表态表示相当满意。 她外祖父家,外祖父和舅舅都不管家里的小帐。她外祖父说过,家务帐管的再细,钱都是花掉的,花在自己家人身上,花多花少不都是花么。经手管帐的有私心想借家务帐捞钱,只能说明当家的男人是孬种,不会往家扒拉钱。外祖父会搂钱,家务帐?柳家老太爷有妻还有许多妾,没生养的后来都打发走了,剩下的妾们,柳家大宅里一人一个院子住着,自己捏自己院里的帐本管吧,给的钱都很不少。心里明白又能干的,似柳三娘的亲妈,过日子就晓得检省,省下来买田买地,教女儿管帐挣钱。会看脸色的,看英华的亲外婆格外被丈夫和大房看重,也晓得跟风。给多少花多少,只晓得享受的也有好几位,柳家老太爷也不管不问,反正他老人家的目地是达到了,最出挑的三娘五娘是养出来了,这两好闺女顺便还把他的儿子拉拨调……教的猴精。剩下的女儿大半也都是当家过日子的好手,有限的那几个,娘家兄弟和姐妹精明能干,差点就差点吧,还能照顾得上她们。 在柳家,一等能干的是挣大钱不管家务帐的,比方柳三娘和柳五娘,二等能干的是挣小钱会过日子的,像柳六娘那几个,三等能干的是会管家的,柳十娘就是那种,开不了源节流也不错,可惜她死的早。最没用的当数柳大娘和柳二娘,不会挣钱也守不住家当,最后只能靠娘家接济。 在英华看来,做女人的守着家管家务帐都不算能干,她丈夫要是只在家料理家务,她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她娘家如今管帐的都是使女好吧,她屋子里几个大的,在家看着不出挑,其实杏仁红枣和林禽这三个,随便拉一个出去也把李家的家务管起来。舅舅总夸她丈夫能干,她丈夫就天天在家干丫头都能干得好的事?她一直在心里攒着劲儿,想要李知远把家务帐交出去。 李知远这般识相,英华心里好生快活,就画个红袖添香的大画饼给李知远。李知远被吓着了,弹起来跳到一边,说:“别别,你要说话算数,我得等你回家才能看书,你累了一天到家不要歇歇?哪能劳动你小人家。换我给你捏肩好不好?” 英华瞟了他一眼,李知远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给媳妇捏肩,新婚燕尔,捏肩嘛,捏来捏去捏到罗帐里是顺理成章的事,爹娘还盼着他们替李家开枝散叶呢,正需努力,正需努力。李知远就理直气壮的把媳妇推倒了。英华最近也觉得红烧肉好吃,一路奔波几天没吃,怪想的。 到晚饭后,杏仁才回来,凑了个李知远不在的空当,把打听的消息说了。树娘的父亲有亲兄弟六七个,他们家老太太指望儿孙读书出头,性子略清高,儿孙们花钱比读书在行,看到搂钱的多少都有点嫌弃,儿子们养儿育女都很努力,光树娘的亲爹,就给树娘添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她们家挣钱的祖父撒手归西之后,出的多进的少,真心是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已经快要到卖铺子卖田的地步了,树娘的祖母私蓄很不少,大家其实都眼巴巴的盯着呢。偏偏树娘最得疼爱,老人家把好东西都给了她,树娘自己娘的陪嫁,田庄商铺都是柳五姨帮着管,金珠首饰之类值钱的好东西都在树娘手里。这些不算,柳笠翁还许下了树娘出嫁给她添嫁妆。树娘的妹妹和堂妹们十来个,眼巴巴都盯着祖母撒芝麻,树娘自己有她娘的一整份不算,还挖走了祖母的一大半,最过份的是她外祖父还要给她添一份,她一个人占两份半,那十来个分她不要的小半份。树娘家里的人真心喜欢她的估计只有她祖母。树娘的小叔小婶估计是觉得老太太不太好哄,就把主意打到树娘头上来了。树娘亲娘留下的铺子和田地被五姨经营的很好,她名下的田估计也有近万亩,光田租一项就非常诱人。闹得树娘和外婆家翻了脸,他们才有好处拿嘛。 想来外祖父许的那份陪嫁现在也不会拿出来。树娘的小叔小婶要蹦达就蹦达吧,树娘吃过了亏,她自己拿定了主意才好过日子。英华觉得这事她娘已经有了成算,无需她担心,她就把这头放下了。李知远还没有回来,她去洗了个澡,换件旧纱衫穿着,头发也散下来挽了一个一窝丝,小海棠送来两朵粉红的蔷薇花儿给她簪上,她也不系裙子,散着玉色纱裤的裤脚,赤脚穿一双绣荷花的拖鞋,坐在堂屋的廊下吹风看闲书。头上的联珠琉璃灯亮晶晶的,小虫子从院子里前赴后继扑上去撞琉璃灯罩,英华看一会书,抬头看一会那些小虫,乐了,只是笑。 李知远从外书房出来,就看见他媳妇倚在廊下的长榻上仰头看灯傻笑,有一只脚还不老实,翘得老高晃拖鞋耍子,微黄的灯下,那一只玉足细白如玉雕,让人看见就想摸。 想摸就摸吧,李知远轻轻咳了一声,朝左右看看。上灯之后,使女们不当值的都回第三进去了,当值的也很识趣,都在西厢房里头呆着呢。王家这个规矩真不错,李知远就悄悄的潜过去,蹲下来把英华的脚捉住,用力摸了两把,还在人家的脚心窝轻轻掏了几下。 英华痒得全身发软,倒在榻上娇喘着说:“坏人,放手。当心叫人看见。” 李知远看厢房里有人影晃动,只有放手,把英华扶起来拉他怀里,说:“许家的事打听出来了,你要不要听?顺便还有个大喜事,值得先和你说说。” “这么快?”英华推开李知远,他正凑到她头发边闻花香呢,“说正经的。” “大喜事是梅十五娘怀孕了。”李知远大乐,“咱们要备份礼送他们小两口啊。” “一定要,一定要。”英华欢喜非常,“十五娘姐姐一准能给萧大才子生一窝的小才子小才女。说许家,怎么样?” “许家在常州府也是大族,许大才子呢,在常州口碑甚好,有个族叔做过一任知县,也肯拉拨族里子侄。许才子就是跟着他族叔读书的。这人打小读书就出挑,听说他那个知县族叔跟人夸口说过,说他这个侄儿,品学兼优,配帝姬都不为过。常州府看中许才子的人家也不少,但是他族叔一个都没看上。据许家族人的意思,是要留着许大才子榜下捉婿吧。”李知远对许知县的理想不以为然。 “这个人听说州试没有过哎。”英华想一想就想明白了,树娘有钱,娶了她不只有钱,还跟她家拉上了关系,到时候挤三省草堂来读书,肯定还有许大才子的族兄族弟。这个知县叔叔好打算呢。“这么说,他们成亲,树娘姐姐肯定会特别给我们家下请帖呀,我娘肯定不会去的,脱不了是咱们去。”英华顿时头疼,“几百的亲戚啊,怎么能来那么多?” “我也猜我们肯定得去,已经使人去府城提前收拾住处去了。”李知远叹口气,“在家歇不到两日又要到新镇去。你一心想看帐,再忍忍啊,过了初八才有的看哪。” 英华啐了李知远一口,推他去洗澡。一夜无话。 第二天果然许大才子亲自到五柳镇来请树娘的姨母舅母并天波府的亲戚去吃喜酒。天波府收了拜帖说主人们都不在家,没放他进去。柳家收了拜帖也说主人们都不在家,没放他进去。三省草堂大门是开的,还有许多学生在呢,王翰林在家,没奈何请他吃了杯茶,收下请帖。 许才子也没把李家和梅家漏下,往梅家送帖子,瑶华叫门房收了帖子回说男人们都在三省草堂就完了。李知远这日在家理家务没去三省草堂,又是晓得他会被打发去吃喜酒,不好闭门不纳。许才子上门,李知远只能客客气气把他请到厅里坐,摆上茶请他吃,大家亲亲热热闲话。 英华早上去柳家打了个转,柳三娘嫌她管几天又要甩手交接麻烦,叫她等下个月再接手,所以她接了几个杂事做了,一时插不上手,在五柳镇转转就回家了。 门上说树娘的未婚夫来了,英华就绕路从厅后进里间,从屏风缝里偷看。这个许才子生的真心不错,也是萧明那一款的,眉眼里带着些风流态度,风度甚好,说话也能看得出来是个用功读书的。看上去比萧明还好一点,确是树娘姐姐良配啊。 许才子说过了客气话,果然从怀里掏出两张请帖,说树娘特别吩咐他给英华表妹送来的,请英华表妹去观礼。 李知远客客气气收下,说一定会去。许才子也甚识相,不等李知远叫上汤,就请辞去,李知远送人家出去,还很客气的问他们婚事忙不忙得过来,要人帮忙尽管开口。许才子乐呵呵感谢妹夫,说有事一定会说。英华听着两个年纪轻轻的老油子一套一套朝外头甩客气话,笑的要死。 送走客人,李知远回来凑媳妇面前就说:“这个表姐夫看着还不错的。” 英华也道:“若是头回就说的是他,树娘姐姐出嫁肯定比我风光。” 树娘出嫁没有晒嫁妆,婚礼在租的一个大花园里办。大花园前头大戏连唱三天,还有几台小戏杂耍,摆的是流水席,不爱诗的亲友尽可以在前头消磨时间。后头一个大敞厅摆着桌椅笔墨,拿屏风隔出十几桌给女客坐,才子才女们写诗写词贺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李知远和英华小两口起先在后头看了会热闹。李知远头回出席诗会,是个生面孔,席间居然有个才女看上他了,给他捎纸条儿要和他联句,李知远不理,那位才女接二连三送了六七张纸条儿,李知远不胜其烦,索性过来女客这边,把六七张纸条儿亮出来,说:“哪位小姐吃多了酒干的这事儿?我呸,就这几个狗扒的字也想装才女勾搭人,要装也装的像点啊,写的这些淫词艳句都是什么东西?我媳妇呢?咱们走,别让那个**的骚味把你熏坏了。” 李知远的声音不小,屏风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屏风里女客面面相觑,好几个都愣住了。屏风外头的男客,倒有一多半看着骂人的李知远张嘴的,还有一小半交头结耳相互打听:这人谁啊,哪来的书呆子,有佳人看上他,他对不上来诗就算了,怎么骂人啊? 英华高高兴兴站起来,跟面色铁青的树娘告个罪,服服帖帖让李知远拉着她的手,小两口头也不回的离席。 他们两个才绕出屏风,就听见屏风里头有人娇声痛哭。英华拿眼瞟李知远,李知远得意的抬头,大声问:“娘子,我是不是骂的太客气了?” 161亲戚们的田和地都会跟谁姓? 确实有点过,不过——勾搭丈夫又被丈夫当众骂**,做媳妇的开心都来不及了,哪里会计较这些小节。英华极是满意的给李知远撑面子,笑道:“也还好了,下次再有这种给你塞什么纸条儿的,你看不顺眼就替人家改一改,用的典不对啦,韵不合啦,用朱笔给人家批一下,再贴大门外去叫过路君子评一评,公道自在人心,也省得人家的绝世华章被你评成那什么的心里委曲。” 英华的声音不比李知远方才骂人来得大,可是这会儿除了屏风里头有个哭的,满堂静默,她的话大家都听的很清楚。 这一对小两口是新婚夫妇的什么人?做丈夫的极是不识相,说话夹枪裹棒的连新娘子都扎上了,做妻子的更狠,还嫌没把人家的诗改一改贴出来。 在坐的才子们心里有都数,屏风里头的才女们,有几个的诗是真心写得好的?这年头的女子,略识几个字会写个买单会记个帐,婆家就很快活了,亲友提起来就要称她能干。正经上女学不便宜的,南边有数的也只有金陵女学和泉州女学两个女学,曲池府舍得给女儿正经上学的人家也就是有数的那几位。 女孩儿正当好年华,会对个对子,说话不俗气,长的又不太丑,家里又肯放出来抛头露面的,都是才女!才女们字略差些,也将就了,才女们联句把诗,语句通顺就使得,什么平仄啊,什么押韵啊,什么用典啊,谢谢,在座的才子们有好些读了十来年书还拎不清楚呢,你要求那么高干嘛? 这两口子,一个说人家写的是淫诗艳词,一个还讲究上了用典和押韵,当众骂人还补打脸,太过份了!当即就有个热血才子站出来,喝道:“欺人太甚!你们站住。” 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分开来都不是怕事的人,凑一块更不怕事。李知远小心护着媳妇慢慢转身,乐呵呵问:“这位才子是要为方才那位才女出头吗?” “那位才女的诗……他喜欢?”英华唯恐天下不乱,,极是八卦的补了一句,掐架时转移话题什么的,女学生玩的比男学生精。 席间立刻有十几个人面部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屏风里头也有娇声惊呼。那位才子怀着满腔的正气要替无辜被辱的才女出头,结果方才很正经的小两口一人一句不甚正经的说话,立刻把局势歪到神奇的方向,那位才子咬着牙想说什么,被身边的朋友用力拉回去了。 在这里头混的,其实还是有明白人的。李知远一笑,拉着英华掉头出去,慢悠悠游园去了。他们俩闹这一场,做主人的树娘和许才子都没发作。 李知远骂的那些话,明明白白捎上了谁,大家都能听得出来。树娘没和李知远打过交道,但是从前萧明偶尔提过一两句,她晓得这个表妹夫不好惹,其实她表妹更不好惹。才女姑娘不长眼跑去撩拨李知远,挨妹夫几句骂算是轻的,她表妹还没上拳头呢。 但是他们两口子这样发作确实是下了她的面子。树娘心里怪难过的,觉得表妹发作也不看场合,表妹夫说的话太难听,又恼那个哭的不长眼乱给人家塞纸条,嘤嘤嘤嘤甚是烦人。李知远两口子一走,她小姐脾气上来了,站起来掉头就走。 外头的许才子脸色更难看。他是亲自去五柳镇上挨个请树娘亲戚的,除了王翰林和李知远这对翁婿,柳家的亲戚们连见面都不肯见。柳家亲戚对树娘的婚事是什么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就给他留了一条读书出头的路。他族叔的要求更明确,他不只得自己拱进三省草堂,还得往里头带许家子弟,越多越好。李知远能来,意味着他肯定能进三省草堂读书,可是往里头带人,就要看他能不能在这对翁婿面前说上话了。李知远两口子在诗会上翻脸,简直就是把他和许家子弟通向三省草堂的大门关上了。 这是哪个**,勾搭人也不看场合,生生坏他好事!许才子的牙咬得嘎嘎响,在坐的几桌许家子弟脸色都不大好,其中一个兄弟对许才子不停的使眼色。许才子犹豫了下,拍案而起,道:“我和树娘因诗结缘,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以诗会友原是赏心乐事,若是在座诸位亦能以诗成就好姻缘,也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可是给我妹夫偷偷塞情诗像什么话?此举传出去,人家都要说我们诗会上的女孩儿都是倡优之流。我家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既然如此,诗会不办也罢。”他站起来把酒杯摔了,也不管不顾径直离开。 主人都走了,还发狠以后不办诗会?客人们面面相觑。许才子的堂兄弟们帮着打圆场送客,识相的拉着不明所以的先告辞,机灵的晓得以后没机会白吃白喝了,抓紧机会找冤大头结伴而走。爱才女那款的晓得曲池地方以后不会再有诗会了,三三两两都蹭才女们那堆去挨光。一场曲池府万众瞩目的诗会,生生被李知远骂散。 李知远和英华到家,坐在他那个后院的小坝子里乘凉,大松树底下有风,极是凉快,他们两口子头凑着头,看李家管家搜集来的许家新消息。原来这次光许家的叔伯就来了二十来位,叔伯们有子有孙,再加上他们的亲、友,亲友的亲友,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来的,而且大部分都还不富裕! “这是打算让你表姐养全族的势头?”李知远坏笑,“树娘的小叔小婶要想不开了吧。” 英华把记事簿从头到尾翻一翻,着重看了一下许才子的近亲,他的寡母娘家兄弟姐妹都是全家上阵,两位嫂子娘家和妹子夫家也是全家来的,连吃奶的娃娃都带上了,还捎上了旁系亲戚,这是打算在曲池长住了哇。树娘那样的清高的人,以后要过的日子,嘿嘿,再加上她小叔小婶,俗气和热闹都是必需的。英华把手轻轻按在石桌上,站起来看向四周。李家的宅院深深,偶有管家使女走动,极是清静,“知远哥哥,你们家要不是一回来就打一回臭虫,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吧。” “估计蹲牢里补税呢。”李知远冷笑,“我爹从做官就没回来,一亩田都没置,为何?就是怕李家偷偷在我爹名下挂田地避税。富春县里,开始查税了?” “嗯。已经开始在查了,听说明日会张榜会布。”英华笑了,“我娘说前几日知县亲自上门来问我们家在富春有田没有。我娘把分家文书拿出来给知县看过,知县大人蹭了一鼻子的灰走人了。你舅舅家没偷过税吧。” “他们没机会。”李知远摇头笑笑,“十来房人挤一块都不肯分家,为什么?穷。好容易曲池的地价贵了,在外府淘换了地,立刻就要分家,就是怕交不起赋税。” 查税是从曲池府开始查的,府衙和各县衙张榜公示,严禁托名诡寄避税各项,要求地主们自检,若有陈年遗漏,三个月之内补交赋税既往不咎,三个月之后,欢迎出首和举报,后面还附有各项奖罚措施,罚的重,基本上是倾家荡产的罚,奖的也重,把赋税补交干净,剩下的田产,官府和出首或是举报的人对半分。此举一出,不只是清凉山下的地主傻了,全曲池府的地主,都惊呆了,江南四省的地主,都不想活了。 告示出的头一夜,曲池一府三县算盘声响彻云霄,第二天当铺之类的地方就排起了长龙。老实厚道和不得不老实厚道的地主们聚在茶楼吃茶看笑话的也不少。许才子的族叔把许家亲戚带走了多一半,留下的只有许才子的母兄妹家人,差不多还有七八十口人,柳家的客馆立刻就清空了一大半。杨氏舅母使人从五柳镇来捎信,把柳家暂管的树娘田产和商铺的契书和帐都带来了,让英华转交树娘,同时转告树娘:她嫁人了,不能再在柳家住,该上哪上哪去。 英华使个人先和树娘说知,说要和她办交接,请她小叔小婶和婆婆做个证见。待得英华到树娘的住处,好家伙,外头男女老少一堆的人在院子里看热闹,厅里济济一堂也是一圈的人头。英华进去,跟树娘的小叔小婶先问个好,又问树娘的婆婆好。许才子在边上帮着说了几句话,树娘眼圈红红的,坐在椅上一动不动。 英华也不理她,叫人把箱子抬上来,开大箱子取小箱子,把那个带锁带封条的小箱子朝树娘面前一顿,说:“姐姐成亲了,舅母和五姨都说不好再帮姐姐管这些,这是十姨走的那年的封条,钥匙是姐姐收着的,里头有什么姐姐心里有数。这箱是这些年的帐,一年一本。每年的出息姐姐都清楚,都是按年送到姐姐手里。管田庄管铺子的人姐姐都是见过的,若是要留他们使,就留下,若是不留,也随姐姐心意。” 英华说这话的时候,飞快的扫了一下周围,不只树娘的小叔小婶眼睛放光,连许才子的哥嫂都面露兴奋。英华略等了一会,树娘什么话也没有,她也不大耐烦,就说:“舅母让我来和姐姐办交接,姐姐你收下这些,写个收单与我。我好去帐房销帐。” “五姨,她真的不管我了吗?”树娘整个人都木木的。 哎,舅母和五姨给你管了二十年的田地,年年你只伸手拿银子花,现在成亲了还给你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当着婆家人的面,连个谢字都没有?英华突然明白了,其实她不如舅母和五姨了解这位树娘表姐,难怪舅母让她来出头做恶人,这不是让她来得罪人,这是让她以后不要沾麻烦来的。英华就把原来准备好的劝说的话都烂肚子里了。 “傻孩子,你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怎么还能让你姨管你。”小婶欢乐非常,亲亲热热把树娘搂怀里,“你自己管啊,不会也不要怕,小叔和小婶教你。” 那边小叔已经和许才子的妹夫把墨都磨好了,顺手就把收单写下来,示意许才子递给树娘写名字。许才子把收单交给树娘,树娘愣愣的把名字写好,还是怪伤心的。 英华把收单看一看,说:“姐姐,舅舅家的馆舍还有他用。你没有嫁人,舅舅舅母照管你,自然留你在这里住,你嫁了人,上有婆婆外有丈夫,还有娘家叔婶,舅母说留亲戚们全族在馆舍住着也不像。姐姐若是还打算在曲池居住,还是要趁早打算,房价,听说又要涨了,要买趁早。” 上头坐着的树娘的婆婆腮帮子立刻就耷拉下来。这位树娘的表妹出嫁是晒过嫁妆的,柳家给了她一个五柳镇的别墅,听说极大极体面,占地一百亩都不止,五姨还体己给她一间仓库。一样的外甥女儿,怎么到树娘这里,柳家就要让她自己买房住? 小婶听说要树娘买房,当场就没忍住,扬声把树娘婆家的心声问出来:“树娘,你舅舅没给你五柳镇的别墅做陪嫁?” 树娘摇摇头,反问:“我要那个干什么?” “那你外祖父许给你的嫁妆呢?”小叔也不淡定了。 树娘愣了一下才说:“早就给了呀。” “什么时候给的,给了什么?”小婶很激动。英华有空打量周围,好像除了许才子很镇定,大家都有点激动。 “孤本诗集,字儿画儿,好字帖,香炉,好香。”树娘提起外祖父,脸上总算带点笑,“都是我喜欢的,外祖父最疼我了。” “哎哟傻姑娘,那些东西虽好,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小婶被打击的太厉害了,一不小心把实话都说出来了,“哪有田地铺子好!” 树娘不屑,“小婶,你怎么也这样俗气。” 眼看方才还亲热的婶侄两有翻脸的趋势,英华连忙打圆场,说:“姐姐,你有家务事要商量且商量,帐本交与你,柳家与你就两清了,妹子先回去。” “等等!”这是树娘夫家的亲戚?那人拉长了声音喊:“等——等,两清是什么意思?帐都还没有查,就叫两清了?” 许才子扑上去打断那个冒傻气的,喝道:“六叔,你这话什么意思?舅舅舅母给树娘管了二十年的帐,咱们感激的话说少了心里都过意不去,你还要查帐?你再说这样的话你就不是我六叔,别怪侄儿不认你!” 英华笑一笑,道:“柳家做的帐,从来不怕查。”说完掉头就走。 她回家也恼的很,和李知远说:“柳家又不欠她的。给她管了二十年的田地,她一个谢字都没有,反怨五姨不管她了。” 李知远忙忙的倒茶,狗腿的送茶把娘子吃,劝说:“莫气莫气,人家天生没吃过苦头,只说人对她好都是该的,怎么会想到谢字。你舅母姨母替她做了多少事,把这些压箱底的东西都还她了,是存心不要管她了吧。” “舅舅五姨管不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要管了。”英华恶狠狠的把凉茶一饮而尽,“养个小狗你对他好他还会对你摇尾巴呢,五姨明里暗里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都不晓得体贴五姨,净做事惹五姨生气,还嗔着五姨不管她!” “我们在人家诗会上发作了那一场,已经传开啦。”李知远笑的甚坏,“许家没法拿咱们当招牌在外头招摇撞骗,你不管树娘,就更省事了。” “她夫家那群亲戚,没一个好的。”英华冷笑,“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从头到尾就没跟他们客气过。这事其实也只有我去,我舅母去估计得跟她们打起来,我五姨去会被气死!” 李知远把英华搂怀里替她顺气,“不恼啊,让你表姐作吧,作穷了她就老实了。反正你外婆家也不缺给她吃口饭的钱。” 英华哼哼,“我大姨和二姨现成的例子在那里。”提到这两位主,英华觉得树娘这样的其实也不算太出奇,也就不恼了,她自己出去院子里转了一会回来,蹭到李知远身边问他:“梅十五娘那事儿,你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听说闹了一场,萧明那王八蛋居然把梅小姐安抚住了,如今梅小姐在家安胎呢。”李知远要让英华高兴,有什么说什么,“听说梅小姐晓得萧明的诗都是抄来的,哭的那个伤心。” “那现在呢,现在呢?”英华一边高兴,一边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现在她怎么样。” “萧明说会发奋读书考取进士。”李知远摇头,“三年一考,你说考多少次梅小姐才会失望。” “怎么也要十来年吧。”英华扳指头数一数,道:“回家咱们是不是要给爹提个规矩,考前班没过州试的不许参加?” “略严,没过县试的不许参加比较好。”李知远很认真的考虑,“我回去就和老师说,那天吃喜酒许才子就和我提,说他上回得见老师一面,得益甚多,想日日和老师亲近呢。看他拉拨亲戚这个实在劲,我都怕了,不然我也不会在他诗会上那样落他面子。” 英华乐了,“他想的美。树娘姐姐的铺子,田产,嫁妆,理清败光总要好几年吧,等他有心思读书,黄花菜都凉了。” 英华猜的一点都没错,为着在曲池府还是去五柳镇买房,树娘的婆家和树娘的小叔小婶就吵起来了。许家子弟要去三省草堂听讲,非要住五柳镇不可,小叔小婶好容易把树娘从柳家的手里摘出来,哪里肯让她重投柳家罗网,坚持要带树娘小两口回北方去。 英华和李知远去新镇陈家参加婚礼,惊奇的发现,萧明和树娘家买的房子,门对门哎。陈家的婚事完了,英华又听说树娘在新镇上给婆家亲戚们买了房,许才子的哥哥妹妹俱是三进宅院,还送了小叔小婶和婆婆娘家各一个五进的大宅。英华到家,杏仁飞报:许才子的六叔和树娘的小叔打伙去理田庄铺子的帐去了,听说庄头什么的会全换掉。英华忙道:“我要我要,那几个庄头全是好的,别人没抢去吧?” “夫人已经抢下来了。”杏仁掩着嘴笑,“杜家姨父慢了一步,嗔着夫人下手太快,夫人让了两个给他。给树娘管铺子的管事们,舅太太说有用谁也没给。” 六月天气炎热,曲池府又在查税,梅家老家那晓得四郎和瑶华两口子能干,族长亲自来请他们回家帮着理赋税,梅大人全家都回老家。草堂的学生们6续有辞了家去的,王翰林索性把三省草堂关了,叫学生们秋凉再来。恰好柳五姨这一向身体不大好,玉薇又怀孕有五个月,,柳三娘和杨家舅母商量,英华历练的也够了,留英华在五柳镇看帐,她去杭州顶到玉薇坐完月子。王翰林在家除了带孙子也没什么事,这样暑天,要是把小学办起来吧,小孩子天天跑也怕中暑,索性柳三娘连王翰林和两个孙子都带杭州去了。 李知远闲下来无事,和英华商量,让英华搬去舅舅家暂住,他抽空去泉州一趟搬家当,现在江南的地主们都在补赋税,急着卖地的不在少数。买卖田地的时候,交割契书本身就是要查税的,现在风头正紧,也不怕人家玩花招,交税记录不清楚的,没有补税的证明条子,不买他的就是。李家人手不少,李知远把人手散出去打听,他爹是三品,照朝庭的规定可以免若干顷地的税,若是名下还有祭田,还能再免若干顷地的税,他就在隔壁曲江府买了两个庄,一共五十来顷地。反正地也不太多,就是以后税改了,交税也交得起。这头来旺亲自在庄上监工盖庄院仓库,那头他就去泉州搬家当去了。 英华在舅舅家住,每日足不出户。王家亲戚为税的事找到三省草堂,管家们把人请进去转一圈,让他们看,王翰林两口子去杭州还没来家。找到王翰林的两女婿家去,大女婿回老家理税去了,小女婿一家人也都不在,找到柳家去吧,英华头几回出来见亲戚,就把话说明白了:她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大伯家送田庄上的出息给她娘家用,分家时她娘连姓王的田契都没见过,一个铜板都没有拿。她家的帐本上就没有田产出息这一项,除了每年给大伯家送钱,给哥哥王耀祖送几百两银,王翰林和王家并无别的银钱来往。税什么的,别问她们家。若是乡亲们补税钱不够,英华可以借钱。做假帐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柳家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绝无可能做假帐。 显然王翰林是避到杭州去了呀。王家人碰了几次壁,英华这里表示可以借钱帮补税,别的办不到。找王耀芬哪,那厮现在就是个疯狗,谁也不敢去惹他。王家族人聚在族长家里理税,去县城抄公告回来细细参详,这次补税不罚钱啊,和上次拆迁的办法比,若是把多年的赋税补上,损失的其实也不算太多,补吧!王家人脑子转的还算快,把该补的税算出来,砸锅卖铁凑钱,不够的到处借。英华一听说王家要补税了,二话没说,把压箱底的五百两黄金送到族里,请族长帮忙分借给族亲应急,又和族长打招呼,补完税赶紧的去钱家曹家把地卖了。现在不怕人家查税,祖传上百年的地,查契是不怕他的,五十两一亩速速卖掉。有了银子,新镇上买房她给折扣价,外府多的是便宜地,随便买! 王家恍然大悟,跟后头有狗追着一样补交赋税,前手拿到官府补款的条子,后手就去钱家曹家卖地。曹家查过没有半点违规的地方,也只有捏着鼻子照五十两的价钱收下。王家一动,别家思量再三,这二三十年交易过的地不敢卖,祖传的怕什么,先卖了再说,横竖税是交了齐全的。钱曹两家反应略慢,一层一层报上去,当家做主的反应过来,仓库里的银子都搬空了,富春的这群地主们,怕查的都没来,来的都是不怕查的。 钱曹两家的现银,在富春地主们手里打了个滚,欢快的奔向了柳家。柳家对王家亲戚和富春乡亲一样热情,买房子,来吧,现出图纸,买地,车已经套好,随时出发带你去外府买地。柳家缺现银啊,最喜欢从前姓钱姓曹的银子了。英华前手才借出去的黄金,后手就变成了一锭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排着队回了家。 富春知县也没办法,补税这个事是上头压下来的,人家来补他只能收。从前买地查税的那个办法是钱曹两家自己定的,他帮着实行,但是毕竟不是自上而下行文,说白了,上头没有明文规定,这个办法就是知法守法的商家诚实经营,知县有权查地主偷税漏税,他们要怎么办都成。现在上头明文规定补税的办法,人家把税补了,你就没法拿税这一条卡人家。 富春县的地主大多数是老派人家,买地可以有,卖地除非他家出了败家子。炒地的本地人并不多。钱曹两家看着来卖地的地主越来越多,恨柳家恨得咬牙切齿。得还手!有数的王耀祖就是个炒地的主,还有王耀芬,那厮也没少买,拿他们开刀吧!富春知县查底,王耀祖和王耀芬名下的田地税目不清楚,点名让他俩和原卖主一起来对税。黄家亲戚急了,直接奔杭州去找王翰林。王耀芬也急了,他岳父带着王家大伯母到五柳镇来找王翰林,在三省草堂扑了空,只有去柳家堵王英华。 162有帐慢慢算 英华住在柳家内宅,每日早起到大帐房,中午吃饭回二门内,下午办完事直接回内宅,陪舅母说话,陪表弟们耍。隔三差五杨氏还能回娘家转转,英华却走不开。好容易柳家沐休,她自家还要排开算盘算她的陪嫁田,计划夏收秋藏,估量各庄的赋税该交若干,忙的够呛。 这日中饭后,英华困倦思睡,还觉得自己有点烧,杏仁拦着不让她出二门,说:“事情都做完了,下午去不去前头都不要紧,既然思困,就去睡一会。请个郎中来瞧瞧,若是哪里不好,小病小治,拖成大病你倒下了这一档子事就真无人管啊。” 杏仁劝的有理,英华真个歇下小睡片刻。她起来正洗脸呢,郎中还没有来,前头飞奔来报,说大伯娘来了,堵着柳家的大门不许人进出,拉着一个路过的君子要人家给她老人家评理呢。 王耀芬来闹是意料中事,他自己不出头把大伯娘搬来也不出奇。英华就叫把她娘留下的后手取出来,她不慌不忙理妆,思量大伯娘穿的不会太好,还把身上的纱衫换下,另挑了件旧的珠白纱衫穿,底下系了条草绿色的旧裙,连鞋子都换成洗过几水的旧鞋,自家揽镜照照,是个规规矩矩的富春中等人家小媳妇,她才满意。小海棠那几个跟着二小姐出门走动的甚有眼色,看到小姐叫拿旧衣,都忙忙的退下去换旧衣裳穿。 少时英华带着一群灰不溜秋的使女妈妈出来。只见大门外头,大伯娘扯着一个不晓得哪里来的客商在那里数落王翰林藏家私等语。被扯住的人满面通红,挣扎着要走,又怕把老太太推搡坏了,正一脸为难。周围围着一圈不明所以看热闹的,俱是外地来等着买房的客商,本地人多少都晓得王家分家事,正经人家背后提起王山长的老妻大儿,没有不骂的。老太太来亲戚家门口闹腾是王家家务事,富春乡亲们不好拦的,也不凑上来看热闹。英华的大伯娘说了好大一会,柳家门外出入的人数以百计,通没人理她,只有三四十个外地商人闲着没事,围听她说天书。 英华一出来,扶着大伯娘的一个妇人就扯大伯娘的衣袖,说:“人来了。” 大伯娘放开那个可怜的客商,朝着英华的方向长声喊:“英华侄女,你们恨我,就把我杀了吧,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可怜的儿。” 英华气定神闲站定脚,笑问:“大伯娘,你老人家要我们怎么放过你可怜的——儿?” 大伯娘还不及说话,扶着她的那个妇人帮腔说:“哎,这是侄女儿?翰林老爷家真是好家教,一个嫡亲的大伯娘来说话,上来连个礼都没有,看个座儿都不给?” 大伯娘冷笑道:“受不起她的礼,二房从上到下,都是目无尊长的坏下水。” “目无尊长的帽子都扣上了,见面问好看坐什么的,就省了罢。”英华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道:“大伯娘,你在外头数落了我爹不好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要是只为说我爹不好来的,你接着说,我就回去看帐去了。” “站住!”大伯娘伸出手指颤巍巍指向英华,“你爹呢,叫你爹来和我说话。” “我爹去杭州了。我现使人去叫,你老等着?”英华歪头,示意管家去叫人,她身后就有管家应了一声。 “翰林家的小姐,杭州离着富春县几百里,你叫你大伯娘等着?你哄孩子呢?”妇人撇嘴,“你们一向就是这样糊弄伯母的?” “我爹娘不在,家里的事我全能做主,你们到底要怎样,直接说吧。”英华乐了,“现在是你们求我,你们说的有道理,看亲戚份上我自然会帮。你们拿长辈的帽子扣下来说的话我不乐意听,帮不帮就两说了。” 老太太方才在大门外说半天,其实还不是为了钱!其实大房穷了问二房要钱,你软和点要,二房也不见得不给,一来就对着外人数落二房,坏话一把一把朝外甩,是人也不乐意跟你行礼问好给你看座。 英华的口气软下来,扶着大伯娘的那个妇人腰立刻直起来,小声提示大伯娘:“税!” 大伯娘清了清嗓子,就道:“我们家那田,不该交税。叫你爹马上回来,写个证明按律免税的条子,用上印,送到县里去。” “咱们家还有田?”英华大惊,奇道:“分家的文书我也看过,上面没写有田啊。分家的时候,就提了一个书院。我爹可是年年给大伯送二三千两,一送二十八年。分家时就一个书院,耀芬堂兄连片瓦都没分给我们,整个的不都是他拿走了?” “你们桑榆堂本来是有田的。”王耀芬的岳父觉得亲家母搞不过王英华,咳了一声闯进人圈里,替亲家母说话,“你大伯办学赔钱,把田地典卖干净,所以分家时没有田分。” “办学赔钱,把田地典卖干净?”英华做恍然大悟状,点头应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既然典卖干净,分家时没有田,那现在大房的田哪里来的?” “你堂兄问亲友借钱,把典的田地赎回来了。”大伯娘中气十足,“那是王家祖传的田地!” “分家时说没有,分过家又能赎回来。耀芬堂兄好本事啊。”英华一脸真心觉得堂兄真心了不起的模样,“那这个田,大伯娘一向为人公正,不会不分给我们吧?” 这个小姑娘,不是清贵翰林家的女儿吗?怎么提到钱,提到分家产一点都不矜持,直接就问穷伯母要上田了?又精又滑倒像是做生意的老油条似的,有钱就不要面子!耀芬的泰山觉得找错了突破口,其实王翰林应当更好对付一点吧。 “呸,你们分家时藏下了多少好东西。光你陪嫁的田就有六十八顷!”大伯娘激动的头发都立起来了,“你们摸摸良心,你们亏心不亏心!” “大伯娘,”英华撸袖子,笑道:“我有大伯每年寄给我爹的富春书院的收支流水帐,还有富春书院一个汪先生孝敬的书院开支细帐。你说你们家为了书院典田卖地,你说我们亏心,我们把三十年的帐对一对,看看到底是谁亏心,可好?” 大伯娘愣了一下,呸道:“你什么意思?” “我爷爷办起来的书院,那时可没有我爹一年寄几千两银子给书院花用。爷爷他老人家攒下了好大一份家当,不是吗?”英华对着扶大伯娘的那妇人调皮的笑一笑,“到大伯手里,怎么就亏钱了呢?这个话大伯娘你也只好哄一哄不会看帐的傻子。咱们不如把书院的帐都提出来对一对,看看这个钱到底是不是真亏!来,人把我娘留下的帐本亮出来给大伯娘看看!”两个管家挑着一个大抬箱过来,里头几十本帐磊成小山。 王家这水,好深哪。连王耀芬的岳父都颇觉英华的话可信,围观的外地商人们,没得顾忌,有些还存心要讨显然在柳家说话算数的英华小姐喜欢,议论的声音就不小了。 “是哟,年年送几千两银回家,还要说他家欺心。翰林有数的清贵,一年能有二千两到手,就是极有出息了。”这是对京官收入比较了解的。 “老子手里赚钱的书院,到儿子手里少赚钱不赚钱都说不过去,一年几千两的朝里头赔钱!哄谁呢这是。”这是就事论事的。 “典出去的田地分家都不提,欺心!”这是说话公道的。 大家嗡嗡嗡,说的热闹极了。话题有一部分转移到王耀芬的岳父身上。做生意的人最怕什么,不怕人家骂他倒买倒卖生意精,最介意人家疑他人品,说他不诚实。若是这群客商的话传扬开来,他在清凉山还有的混吗?他老人家被人说的面色如土,一咬牙,喝道:“亲家母,你只说二房翰林兄弟如何不好,翰林二叔年年送银子这些话,为何不对我说!”走到了几步,他下定狠心,还喊:“王耀芬你这个骗子,我怎么把女儿嫁你,我要退亲!” 柳家大宅内外一片哄笑,英华看着那人的背影,冷静的对左右说:“挑拨离间又背弃盟友,记下那人的名字,咱们柳家在清凉山不和他做生意。” 人堆里头立刻有个管事大声把前岳父的姓名,家乡,至亲的名字报一报,喊:“黑名单第一百二十一号,都记住喽!” 柳宅大门前后出入的柳家管事齐声应和:“记住啦,不做他生意!” 英华笑眯眯盯着扶着大伯娘的妇人,也不说话。那个妇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扛了一会扛不住,大声道:“我是王耀芬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的话都是他教我说的。”说完把大伯娘的胳膊朝外一推,也掉头就跑。 狗腿管事凑过来,英华微笑着摇摇头,道:“听她说话是富春乡亲,不过是为钱,就不要理她了。” 一转眼,友军起义的起义,撤离的撤离,只剩大伯娘孤军奋战。大伯娘按着胸口猛喘气下,朝后一倒。柳家管家手快,早就伸手在她身后,半空中就把她捞起来了。 先前杏仁怕英华不舒服请来的郎中其实早就到了,人堆里看半天的热闹,一看见他有机会上场,忙喊让让挤进去,撩袖子给老太太翻眼皮,掐虎口,说:“没事没事,大家让让,想是方才围的人太多不透气,老太太身体好着哪。” 大伯娘方才是装的,这回真被气着了,两眼一翻身体一挺,真晕过去了。郎中摇摇头,老太太身体不错,晕一晕没要紧。扬声问:“老人家的儿女在不在?” 英华皱眉,道:“别喊了,我大伯娘三个儿子,分家的时候偏心,家当都是耀芬堂兄一个人的,那两位堂兄虽然良心好,一个去杭州趁生活,一个去了京城,来不了。这时候耀芬堂兄怎么会来?大伯娘醒来怕是还要恼我跟她清三十年的旧帐,看见我再晕如何是好?我也不敢管她,使个人去请族长来吧。” 王氏家族绝大部分人家的地都是祖传的,这几十年发家的除了王翰林一房,也只有少数几个,那几个会划拉钱的跟族亲们走的也不是很近,不消操心管他们。族长正兴兴头在新镇看盖王家祠堂呢。 英华出头张罗,柳家在新镇给王家专门划了一大块地盖新枫叶村。王家族亲虽然补税都被砍了一大刀肉下去,可是要论心疼,真不大心疼,三十年税全补起来,一亩地也就补二两多的银子,然卖钱曹二家,五十两一亩啊!拐个弯去外府买地,柳家做的中人,虽然十几两一亩略贵,可是扣掉补的税钱,一亩清凉山下的地能换三亩多外府的田地,少买几块田,新镇上崭崭新的大房子,你想怎么盖都盖得起,族亲们还是聚在一块住着,有事招呼一声太方便了。别说才卖地有钱的,就是族长这样的小地主,从前二三十两银卖光了地,他老人家把卖地的银子拨拉拨拉,他也能在新镇上盖个三进的房子。他跟风也要去外府买地,柳家管事劝说他:田地少了,你要在外府安家也罢了,守着族人住着亲热,去外府孤零零的也没意思,不在外府住吧,跑来跑去不划算,这些银子完全可以在京城和新镇上买几个铺面啊,按月收租,吃的米面菜有钱还怕买不到吗?攒十来年的租钱,或是等新京城人多了,铺面涨价再卖出去,三百亩就能变六百亩! 老族长被管事说的心里活动,跟着管事去新京城看在建的街道,听说不远就是国子监和太学,二话没说就拍板定了两个铺面,管事也爽快,马上就把他带到盖好的那条街道去,指着图纸让他在没有打勾的上头挑。老族长指了两个,立刻铺面的钥匙就送来了,前头他交完银子换契书,后脚就有外地商人来找他租铺子,雪白的银子抬来求他写租约,老族长还愣着哪,人家自己就把价涨上去了,从十两银一个月涨到十二两。 新京城的房子还没有开始卖呢,多少人盯着柳家这几条街,有数的两百来个商铺,才盖好一半,全是富春地主们的。一听说新镇上有哪个在新京城的铺子交了钥匙,求租房的商人都能抢破头。两个铺子租出去,租房付一年押一年,转眼五百七十六两银就到手,老族长这回不要人教,转头叫儿子还有亲兄弟几个凑钱,又去柳家买铺子。这一回现铺子没有了,等几个月交房他们也不挑。 柳家一开了头卖铺面,富春地主的银子从钱曹两家抬出来,都没隔夜就姓了柳?太过份了,那两家坐不住了,三家重新凑一块吵架,划一条街出来归曹归钱,他们就出图纸卖铺子!在他们家卖田地的,给优惠,打九折,比柳家便宜! 富春地主们在谁家买铺子,柳家根本不问,有人来柳家撤单,只要房子还没有破土动工,都给退钱,富春地主们撤单的也有不少。王家族长跟着族人去那两家转了转,把姓王的都拘一块开了个不许外传的会,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说的,王家没有撤单的,反而有几个王家亲戚拿着银子来买铺子。 柳家投桃报李,英华就请族长和族老来说话,说新来的个出图纸的师爷说了,新镇有块地前有池,后有山,东边还有活水,盖祠堂极好。若是王家乐意拿下来盖祠堂,地算柳家白送,桑榆堂兄妹五个出一半的钱。王家举族搬到新镇,本来就要重盖祠堂的。看吧,英华孙女就是这么知情识趣,她自己要做好人也没把她两亲哥两堂哥拉下。老族长也很识趣,出图纸的时候,规规矩矩要求盖个和原来枫叶村一样的,算造价六七百两银,英华当场付了一半。剩下的族里凑一凑极是容易,第二天就交到柳家帐房,第三天新祠堂就开工。老族长和几个族老把铺盖都搬工地上了。 听得王翰林的嫂子在柳家大门口闹事。老族长那个恨哎,他也不肯出头,一边使人去寻王耀芬,一边使了个和王山长家姑爷走得近的族人去喊他们来接丈母娘。这两年曲池府和富春县里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就是很穷的人家,也有几亩地可以卖,盖不起房租房子也不困难,住在柳三娘庄上的王家亲戚6续都搬回来了,散在富春县周围租房子住呢。王耀芬的姐妹们搬回富春县住,也常去看顾老太太。听得说丈母娘又去找翰林叔叔家麻烦了,大女婿直接就躲出去了。大小姐气的要死,把家和孩子托给邻居照管,请来喊人的娘家兄弟陪她去找二妹夫。二妹夫和三妹夫家住的近,离四妹夫家也不太远,四个女儿带三个女婿齐齐的跑到五柳镇上来,天都快黑了。 大小姐看她老娘歪在一棵树底下,头上出的那个油汗,白头发都糟成一团灰毛,边上只有一个郎中留下的小药童陪着。王耀芬那个岳父,人也不见。她就恼了,喝道:“王英华人呢?一个亲大伯娘来找你,你就把人撩外头?” 二妹夫弱弱的拉二小姐,说:“娘怕是不行了,先请郎中来看看?” 二小姐和两个妹妹商量,大家把银子掏出来凑一凑,一个去五柳镇上寻轿子找下处,一个叫药童带着去寻郎中,大家谁也没理发作的大小姐,七手八脚把老太太抬到一个小旅舍里歇下,烧水给老的换洗,少时郎中来看过,留下一个药方让吃吃看。敲开药铺子买药,老板说药里有麝香和冰片,一服药足足的要四两银!四两银虽然现在拿得出来,可是天知道老太太要吃多少天的药?她老人家病三天好一天。原来吃药吃补药都是耀文两口子照管。好容易老太太将养安好,耀文两口子去了杭州,现在到哪里去再找一个掏钱干脆的?王耀芬现在缩头不出,女婿们都是穷的,连房子都买不起,这样贵价的钱吃下去,几时才是尽头? 三个妹夫凑一块商量着把银子付了,脸色都不大好看,对说抱怨王耀芬不是东西,为着钱气死了岳父,又要送岳母性命。 小姐们听说四两银一帖药,也都不快活,大小姐就嚷嚷着要找王英华拼命,被三个妹子死命拦下了。老太太只偏心大儿子,大女儿份上也还过得去,后来日子越过越穷,待底下的儿女都不过尔尔,几个小的论做人都比大的明白。最小的就劝大姐:“王英华不管固然可恶,娘一把年纪了,她自己又不会走,谁把她丢柳家庄门口的?” 二妹夫烦的要死,插嘴说:“王英华她和你们一样都嫁了人,她也管不到王家的事。都分了家了,谁也不欠谁的,就是娘死在人家大门口,也只有姓王的好出头,咱们都是帮忙的。大哥他人呢?族里说同时使人去找的他,他人在哪里?等他来了我们要回家去,孩子在家没人管呢。” 半夜王耀芬才寻来,二妹夫照王耀芬脸上呸了一口浓痰,把娘子的手一带,什么话也没交待就要走。二小姐甩手,二妹夫把她拉角落里,轻声说她:“你自己摸摸良心,二叔那边待你们家怎样?二叔分家没要钱,还肯拉拨耀文和耀廷读书上进,大姐她们没屋住还借庄子给她们住,做人做到这一步还想人家怎么样?。你大哥八成是故意把老娘弄到柳家大门外送死。王英华她只要不傻她都不敢出头,王耀芬那人存的什么心思我不想弄明白,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是不敢沾的,你要跟着大姐陪他胡闹,我写休书与你,你留下我走。你要还想安生过日子,咱们就走。” 二小姐瞧一眼王耀芬,满面通红一身酒气,从进来到现在都在骂人,一句人话都没有,她扭头看看她娘,老人家眯着眼不停在点头呢,她越看越烦,没说话,拉住了丈夫的手。二妹夫就把二小姐拉走了。五柳镇乡下地方不行宵禁,半夜街上铺子都开门,他们很容易寻到一个开门的车马行,租了辆车回家去了。 这两位走了半日,三小姐和四小姐商量,大哥糊涂老娘也不是明白人,她们多承二叔二婶照管,亲娘亲哥哥要闹拦不住,走人吧,顺便再给王英华捎个信,叫她小心些。她俩把丈夫喊出来,就在旅舍柜上给英华写了个字条。等墨干了揣怀里,四小姐好心,把打磕睡的大姐拉了一把,哄她出来和她说:“娘吃过药睡的安稳,想来是没有事了,大哥在这里,我们要回去了,你和我们一起回县城去?” 大小姐哼哼,道:“明日还要找王英华算帐,就这么回去?你们都不许走!” “找她算帐?”三小姐说话很不客气,“这两年你住的谁家房子,你吃的谁家的米!人家替娘照管我们,你说个谢字成不成?你还有脸着娘瞎胡闹!我们走,别理她。” 大家上车,马车的车轮没转几圈,大小姐喊车夫停车,自己爬上来了。 王耀芬靠在桌边睡至天亮,尿急醒来一看,屋子里头只有一个老娘,姐姐妹妹和妹夫们都不见啦,他问到旅舍柜上,守柜的小伙计从地席上爬起来,把四妹夫写的个纸条给他,说:“客人把房钱结过了,你今天要是不走,记得来付房钱啊。” 王耀芬拆开那个纸一看,上头写着:你要干缺德事,妹夫们就不奉陪了。你要陪丈母娘回家,以后咱们还是亲戚,你要不消停,我们还敬丈母娘,就不搭理你这种禽兽。 四妹夫这个话说的极是不讲情面。王耀芬恼的要死,把这个纸条撕碎了还气的直跳。天亮他的搀着老娘去柳家大宅门口要找王英华理论,守门的指点他:“老太太昨天来闹,要死要活闹的英华小小姐害怕,吓病了,烧了一夜。若是为着两家分家事帐目不清,直接去县衙,自己写不来状纸,县衙门口左边纸笔店里有专门代写状子的王老瞎,找他写一个为分家事状告亲叔的状子去。” 王耀芬愣了一下,反问:“她傻不傻,一告就抽走三分之一。” “你不告,耀祖和耀宗少爷一根草都不得到手,你去告,你手里的还能弄三分之一回去。”守门的乐呵呵指点王耀芬,“快去吧,怎么告都成,小小姐早把帐本什么的准备好了,就怕你不告。” 明明是来闹翰林叔叔给他写免税证明的,怎么变成为分家事状告亲叔了?其实当初真不该分家!二叔那个后老婆手里藏的有钱他是晓得的,但是有多有钱他是真没想到。 柳三娘凭什么那样有钱?分了家之后大把掏出来花用,还不是二叔在京城做官搂的钱都让他后老婆藏起来了!若是不分家,书院没钱二叔还是要掏,若是不分家,一大家子要吃要用二叔也是非掏不可的。他们一回家就打着分家的算盘不肯回枫叶村居住,分明就是瞒下资财心虚。分家时二叔故意什么都不要,族里说起来,看见他通没一句好话,都说他亏心,说二叔厚道!亏心的人过的什么样的穷日子,厚道的倒可以给女儿陪嫁六十八顷田地!学政还办了他一个不孝二叔的罪,革了他县试的录取资格!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明明是二叔藏了私,把家当都塞他老婆嫁妆里头了。现在一说起来,都说他不好!嫌贫爱富也没这样势利的,王家全族没一个好东西。 王耀芬此时恨二叔到十分,恨柳三娘和王英华足有十五分。现在王英华还想抠他手里的田地?一亩五十两银呢,她想的美,告她,就说她的嫁妆是姓王的,一经官府手,叫她不死也脱层皮,咬着牙恨道:“告,非告不可。” 王耀芬雇了个车,带着老娘要到县里写状子,车在半道上就给他前岳父截住了。岳父也没跟他客气,就说了两件事,第一条散伙,让把垫的银子还回来,第二条,退亲。 163还席 王耀芬手里捏着的地契,一大半是前岳父寄在他名下的,一小半是前岳父垫的银子让他赎回的典地。买的地赋税确实不大清楚,旧年富春县那场大火烧掉了半边县衙,放帐的库房烧掉了一间半,有些人家运气好,旧年交税的帐目还在,有些人家过日子仔细,把几十年交税的收据都留下做了帐,查税补税当然不怕。但是运气不好的没了底帐怎么办?县里没有底家里没有帐,又跟有数的几个当过官能免税的挨上不边,只能卖地!当时知县背黑锅就是典史暂署印,买卖田地人说帐本烧了他问都不问,那会儿富春田地买卖好生兴旺,都说买的没有卖的精,一点不假。 王家出了个进士,王翰林挂名给亲戚免税钱几十年,典他家地原也是图这个好处的。(典地不是一次性卖地,比方说一亩田直接卖是四两银,典出去最多三两银,地契什么的都不改,还是姓王,卖主想赎回非常方便,要卖断只能优先卖给典他家地的。所以败家子都是先典地再卖断,这里头花招不少,不必细述。) 若是分家时把田地依旧挂在王翰林名下,其实还是能接着免税的,然王耀芬当时只想着独占书院,分家时二叔的后老婆说什么都不要,他那个喜欢哎,生怕二叔反悔,哪里还想得到田地挂名免税的事情。他分家时没成算,不只坑了全族,其实坑的最惨的就是他自己。从前没分家,守着做翰林的二叔在,大房名下的田地何曾交过税?老山长又是只会典地的,他王耀芬就不晓得什么叫做赋税。如今要补税了,有做商人的泰山指导,翁婿使钱去县里查过底,大吃一惊,他们手里的地,全得补税啊,如果不挂二叔的名头,极少也要补交三千两银。 王耀芬一向和这个岳父处的都不大好,本来两个人就是为着钱凑一块的,王耀芬自持手里有地,待岳父本就不大客气,岳父也是看中他是富春本地人,还想借他和柳家搭上线,拿个丁点大的十岁小女儿许他,其实也是留了后手的。他们这对好翁婿一共凑了小两千亩的地,光清凉山底下那几百亩,照曹钱两家之前的办法卖,一查起来要补税肯定是亏的。不过当时王家全族都还指望王翰林出来做好人,王耀芬只说他二叔有个不爱钱的雅名必出头,他也不急。 然王翰林一直没松口,王家全族都拖在那里进退不得,族人提起来恨王耀芬恨的恨不能咬他几口。现在补税的新办法出来了,补了税卖田地其实还是划算的,别人家补不起还有王英华借给族里的五百黄金可以挪借,族里6续补税卖地搬回来的是现银,大家转转手,补税甚是容易。然王耀芬他还是补不起——他手里只有欠的赌债,一没恒产二没现钱。他好赌也没亲友敢借钱给他。岳父的钱都砸地里了,去王家族里说借钱都没人搭理他,补税的钱他也没有,眼看着人家大捧银子朝家搬,只要王耀芬低头跟他亲叔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就能把银子搬回来,王耀芬提起王翰林一家一句好听的都没有,恼死岳父了。 亲家母闹了一这场,王英华立场坚定不松口,显然在王耀芬身上已经捞不到任何好处,岳父生了拆伙的心思,也不思量补税这回事,柳家的大门关上了,但是钱曹两家给他捎了信,他还有拿田地入伙那条路可以走,还有赚钱的指望,既然如此,还守着王耀芬做什么! 王耀芬听说要拆伙,瞧着岳父,冷笑道:“你想怎么折腾随你。地契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岳父冷笑,道:“你不仁我不义。别忘了我垫银子时你是写了欠条的。”喝手下管家把前女婿一顿臭打——王英华都和他翻脸了,显然王翰林那边是不会管这个侄子的,怕什么?连大呼小叫喊救命的前亲家母一块塞车上,拖回他们家去。王耀芬打小也是娇生惯养的主儿,使皮鞭沾水抽打,没几十下就把把藏起的地契拷打出来了。 前岳父都没等隔夜,提着半死不活的王耀芬和地契去了钱家卖地。钱家高高兴兴写了合同,逼王耀芬在银钱两讫上按了指印,另和前岳丈重新算帐,给人画了一个极美极香甜的大饼,许下将来分红。王耀芬名下的田地在钱家换的银子抵了欠条,从手续上来讲,是合法的——反正王翰林不会替他出头,富春县知县是自己人,这人都已经打的半死,他岳父吞了他的银子怎地,跟钱曹两家没关系,不怕他闹。 前岳丈待前女婿还有三分香火情,没把人扔钱家大门外不管,还叫人送他回家去。守着半死的大儿,大伯娘哭的死去活来,托邻居给女儿们捎信,一个来探的都没有。倒是前儿媳苗氏的娘家兄弟听说,来把三个亲外甥接走了。王家的族长来转了一圈,大伯娘对着族长好不抱怨,非要告翰林二叔和前岳父,族长道:“告你亲家是你家务事,我不管。告我翰林侄儿?我们王家全靠这个翰林支撑门户,他又没有对不起你过,他也肯拉拨族人。你把他告倒了,你就是全族的仇人。你们这样闹腾,也不要怪族里容不下你们。族里合计过了,遂王耀芬出族,他不是王家人,你还是王家的人,不能叫外人养活你,我送你去你女儿家,叫你女儿照管你。” 族长叫人把老太太抬起来送她四女儿家去。到底是亲娘,四女儿不能不管,寻了间屋子养活老娘,日日供给吃用,老太太骂人女儿女婿也不理她,只是锁住屋门不给她老人家出来。 王耀芬精穷,从前雇的几个人6续卷了他一点家当走人,他是被遂出族的,有限的几个跟他好的族人也不敢触众怒来招他,只有妹妹们隔几日来送回吃的给他。王耀芬养伤不在行,养了一个来月,两条腿都烂掉了,害疮流黄脓,臭不可闻。他拖着两条烂腿去寻和他一块嫖赌的朋友,人都绕着他。 他摸到县里投状子要告,一来替他出头没有油水,二来柳三娘不好惹,王耀芬送上门钱家曹家都不敢拿他当枪使,别人更不敢沾他边,三来,他的田地是钱曹两家强买去的,拉扯上那两家,受他的状也不好办。富春知县摸摸自己的纱帽,觉得这事虽有好处他一个人办不起来,得罪柳家他不敢,只叫把乱喊的疯子打出去。 打过两回,王耀芬才晓得什么叫做官官相护,什么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告是不敢告了,拖着烂上加烂的两条烂腿走不动路,老老实实蹲县城门口要饭,发狠要卧薪尝胆等机会报仇,他见人就骂,状若疯魔,孩子们经过都怕他,也没人施舍给他饭食,脱不得还是他四个亲姐妹照料他,接他回家妹夫们不干也不敢哪。 黄家人在杭州一个多月都没见到王翰林的面,又听说了王耀芬的故事,亲侄子王翰林都不理不问,还会给前妻娘家行方便?偏偏王耀祖买田置地都是瞒着他老子的,王翰林只装不知道,黄家人见不到他的面也没法提,守许久见不到人,眼看补税的期限要过了,黄家甚怕被出首检举,回来典卖家产补税,富春县的地除了清凉山下的地是柳钱曹三家的盘中食,别的地只要赋税帐目清楚,外地商人们抢着要。把补过税的地卖掉一部分,再把清凉山下的地税补起来。拆东墙补西墙,算算帐黄家这大半年白陪王耀祖折腾,说好的红利都补了税,其实也就是剩个本钱押在清凉山脚下的地里,黄家人提着一堆补好税的条子去钱家卖地。钱家那个开心哎,第二个王家人来送地来了,只说没有现银给,直接拿商铺抵,黄家拿田地换了十来个大铺面的房契到手,约定一年半之后交铺子。 富春县剩下的地主里,这二王是标杆性的人物,一个被遂出家族在县门口要饭,一个补过税拿田地换了铺子。手里还有地在清凉山下的大小地主们,只要不傻都晓得怎么办,补税吧,没有银子拿,换铺子也成啊。没看王家那个老族长,两个铺子的钥匙到手立刻就换了六百两银?换铺子不亏!富春县补交赋税积极,曲池府反应也不太慢,到底这两年地价大涨啊,最便宜都能卖十两银一亩,补税卖地拿银子,不想买铺子,搭柳家的便车去外府买地,方便! 柳家做人更大方,当初买地时赋税不清楚的早就挑出来登记好了,等富春县的地主们都补交的七七八八,柳家自掏腰包就把帐目不清楚的那部分田地的税补上了,愣是逼得钱曹两家又自查一次,捏着鼻子给官府送银子。督建新京城的刘大人守着富春县的银库,不许三家开白条,非要收现银,银子一入库,就手就把银子调走了。柳家现在不缺现银无所谓,钱曹两家本来就缺现银,现在缺的更厉害了,使劲的卖图纸吧。钱曹两家来者不限,到他们两家买房的也不少,工期都排到后年去了,他们两家眼看着白银黄金流水入库,也没心情和柳家斗了,新京城街道的规划,略吵一吵,大饼一分三块,把衔接的几块商量好,大家盖房子抢钱先。 曲池府地方,想要地的得了地,想要银子的也有了银子,地主们有大赚有小赚,还没有听说亏本的。炒地的都被钱曹两家绑一块了,望着人家给画的大饼变现,也怪快活的。查税这个事闹了几个月,顺顺利利过去。江南地方都看着曲池府呢,曲池府查税查的顺利,别府也开始查起来,买地卖地热闹非常。柳三娘坐镇杭州,不动声色把剩下的地出脱,迅速套现了大笔现银,悄悄弄了几支船队,在苏杭一带搜罗瓷器绸缎茶叶诸般货物出海,泉州那边专跑外洋的几家都忙着在查自己家田地的交税记录呢,谁也没发现柳家朝外洋伸手。新京城这边的钱曹二家,还以为柳家集中精力在清凉山和他们斗,也没发现柳家在悄悄转移重心。 李知远从新置的庄上来家,一见面英华高高兴兴和他说王耀芬的下场,他也大乐,道:“明儿咱们去县里逛逛,专程路过丢他两铜钱怎么样?” “瞧他做什么。如今大房那边四堂姐养着大伯娘呢,我听说之后还给她家送了六两银子。”英华摇头笑笑,王耀芬如今众叛亲离沦为乞丐,下场没有比这样更惨的了,还看他做甚,因道:“耀文堂兄前天才回来,他说四堂姐养大伯娘养的很好,他就不和四堂姐抢,他给四堂姐家在新镇买个房。” “大姐夫没闹?”李知远和几位姐夫打过交道,对姐夫们的为人略知一二。 “闹了,大姐夫也吵着要堂兄买房,耀文哥说买房的银子是嫂子给的,他自己都是吃老婆的,没钱。他给四堂姐买房,四堂姐管大伯娘养老,以后他就不给银子了。四堂姐也算明白人,说谁要给大伯娘养老谁拿这房子去她没二话。不晓得姐夫们怎么商量,最后还是四堂姐养大伯娘。” 英华拿着扇子扇风。一阵一阵小风刮过她的留海,越发显得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鬓角有细细的汗珠渗出。已经是七月底,他们家屋子又高,外头移种的树都长的很好,风吹过来并不热啊,李知远摸摸英华额头,略略有点烫,他就问:“是不是哪里不好?” 英华摇摇头,道:“哪里都好,不碍什么。” 一转身李知远发现杏仁和几个使女去了西屋放铺盖,这是英华恼了不要吃红烧肉?李知远满心想着晚上就吃呢,忙忙的把娘子拉里屋上坐坐下,打拱做揖求饶:“夫人,小的错了,小的不该眼里只有钱,为着藏家私抛下新婚娇妻一个来月不着家,小的不要睡西屋。” 英华抿着嘴笑,温柔而坚定的摇头,“你,睡西屋。” “想不想吃红烧肉?”李知远利诱。一向爱吃肉的李家少夫人摇头摇得有点艰难。 外头堂屋里三叶嫂子咳了几声,扬声说:“我新做了一对虎头鞋,二小姐来看看鞋样子好不好?” 英华带着笑瞅他一眼,依依不舍地去看小鞋子。李知远心都碎了,跟在她屁股后头扒门边看,那双小鞋做的极是精巧好看,停在他娘子的掌心,他娘子眼都不眨盯着看。英华几时喜欢上这些小东西了,看那双虎头鞋的那个眼神,跟看孩子似的!李知远眨眨眼,只想到一个可能,愣住了,挂在门框上半天都不会动弹。 164群英会脆萝卜开会 上 英华托着小鞋只顾细赏,冷不防三叶嫂子对她使眼色,她回身去看,她相公跟壁虎似的挂门框上,怪好玩的。三叶嫂子有心吓壁虎,走过去福了一福,说恭喜姑爷。姑爷就咣当一声从门框上摔下来了。 英华笑嘻嘻去扶他,李知远自己飞快的爬起来,一边哆嗦一边问:“我要当爹了?真的?怎么这样快?” “真的。”英华甜甜蜜蜜回答:“请过几个郎中来看,都说是喜。不过没满三个月,三叶嫂子教我不要和人说,连爹娘和舅母那里都不曾说。” 李知远紧紧握住英华的手,呆笑半日,才道:“沈姐有孕时,极是思困。你到床上歇息去,想吃甜果子还是酸果子?我去府城给你买!”扶着英华到床上歪着,他就要去张罗买酸甜的小零食,又问英华脚肿了没有,要脱英华的鞋子瞧她的脚。三叶嫂子站在一边笑眯眯看着姑爷似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不提醒,捂着嘴只是笑。 英华拿脚轻轻踢他,他也不躲,站定受踢,嘴里还说:“轻些,当心脚疼。” 自这日起,李知远睡在西屋,每日抢在英华前头起,睡在英华后头,英华去舅舅家看帐,他也寸步不离守在边上,不是帮倒茶,就是给捏脚,赶都赶不走,鞍前马后服侍极是尽心。 起先舅舅舅母只说小两口新婚又小别,格外恩爱,还打赌看李知远要做几天老婆奴。舅舅赌十天,舅母赌十五天,不曾想日日如此。一转眼英华腰身略粗,舅母看出来不对劲,叫舅舅把李知远哄出去,再三的哄问,才晓得英华有孕已经三个月出头。 舅母大惊,道:“头胎呢,原该小心才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日日坐着看帐,万一哪里不好怎么办?” 英华笑道:“我也只有第一个月贪困了些,如今只腰有些沉,也不爱困,也不觉累。没什么的。” 舅母哪里肯放心,叫郎中来再给英华瞧。郎中说:“小小姐身体健壮,这胎极稳,不妨事的。如今月份略大,坐久了起来走一走就好,也不消特别保养。” 舅母把李知远招回来,当着舅舅的面骂了一顿,就商量让英华回家休养。 舅舅听说英华有喜了,愣了一会,瞪李知远,道:“臭小子,怎么不早说。” 李知远低着头不接话只笑。英华嗔舅舅道:“三叶嫂子说过了三个月才叫说,我连爹娘那边都不曾说呢。我不要回家休养,天天在家不出门,闷的人难受。” “不成,你回家呆着去!”舅母瞪欲言又止的舅舅,“闷了让你男人陪你出门闲走散闷。玉薇就是怀的时候坐太久,生的时候吃亏,好容易才生下来。没事你们小两口沿着清凉山慢慢转圈散步也比呆坐帐房看帐好。头胎生养难似过鬼门关,岂是玩笑。” 舅舅愁眉苦脸点头,说:“说的我想一想都害怕,钱帐都是小事,养孩子是大事,马虎不得。如今咱们手里有现钱,不怕资金链断掉,流水帐不消看的那么紧的,横竖那一套底下人也熟了,材料成本都是定额,也不消紧盯。小英华,听话啊,回家安胎去。” 英华不坚定摇头。舅母笑劝道:“你们家芳歌身子就弱了些,她婆婆都不敢让她现在有孩子呢。要晓得你们抢了先,八郎一定急死。”不管英华依不依,舅母拘着不许英华来看帐,又使专人送信去杭州。 没几日柳三娘老两口回来,亲家不在家,柳三娘直接就把女儿女婿接回三省草堂住。王翰林到家先细细把女儿看了有一盏茶功夫,问得女儿能吃能睡也不思吐,他老人家放心,就招呼女婿去西边草堂。 女婿如何肯走,就差抱着柱子跟媳妇摇尾巴卖萌求留下了,冷不防泰水冷冷盯了他一眼,李知远立刻老老实实低着头跟泰山出门,连头都不敢回。 英华偎着亲娘一个劲的笑,柳三娘弹她额头,啐她:“仗着大人疼你啊,你就娇吧。好好养胎,玉薇生产时吃了大亏,到现在还在坐双月子呢。” “她可养得好?”英华和玉薇虽有书信来往,但是玉薇生产之后,那边主事的人少了一个,这边的帐房压力就大了许多,英华忙的够呛,听说她生了个儿子,备了份礼送她,却是不晓得详情。柳三娘和柳五姨怕英华晓得吓着,写信也不和她说详情。英华问,柳三娘只含糊说:“养得好的,只是她怀着的时候动的少了。你多动动罢,到时候生起来就容易了。” 王翰林回来不久,梅大人一家也从老家回来。 梅大人家原来在曲池府有五顷地,卖掉得银在常州府某县买了九顷地。瑶华借着全族卖地买地的东风,还有娘家妈的书信指点,将出她压箱底的黄金四百两,置办了嫁妆田八顷上等水田。梅家收拾毕庄园,瑶华两口子奉着公婆,带着族里精挑细选的十个堂兄弟回来五柳镇。头一日王翰林替亲家全家接风,在三省草堂设接风酒,席上发现英华有孕,瑶华极是快活,倒是梅四郎有些闷闷的。散了席梅四郎陪着父弟回家。瑶华留下来陪母妹说体己话,不等娘问她,就说:“十五娘上个月早产生了个女孩儿。我婆婆去看过,回来气的几日都吃不下饭。说泉州那边看重儿子,十五娘的婆婆嫌她头胎生的是女,说话好不客气呢,要她今年再怀一个,明年必要抱孙子。” 柳三娘冷笑道:“生儿生女天注定,哪是她想要就能要得到的。” “我婆婆想公爹出头说说女婿,不过公爹没理她,这一向她老人家看谁都不顺眼,连着四郎和十九郎都闷闷的。娘和妹妹别理他。不过是婆婆嫌她头胎没生儿,多大点事。生孩子这种事,只要会生,慢慢生,总是能生出儿子来的,又不是穷人家养不起孩儿,怕什么。”瑶华弯腰,亲切的摸妹子微凸的肚子,笑道:“只要平平安安的,生儿生女都一样,对不对?” 英华扶着肚子微笑,她如今月份渐大,能感应到胎动,最喜欢人和她肚皮说话,可惜王翰林不好意思对着女儿肚子说话,柳三娘对英华都是惯在心里,当面都不怎么有好脸,只有李知远喜欢隔着娘子的肚皮和他孩儿闲话。然自从搬回三省草堂住,李知远白天跟着老师在三省草堂忙,晚上回来和媳妇说不上几句话又被打发回三省草堂去睡——他媳妇还住在做闺女时的那个院子,那院子在柳三娘的内院后头开门,做女婿的出入不方便,索性柳三娘就把他丢西边去了。 总的说起来,英华搬到娘家,日子过的极是轻松悠闲,但是李知远真陪她闲逛的功夫还真没有多少。难得姐姐回来,英华极是快活。对于生男生女,她还真不大担心,就似姐姐所说,又不是生不出来,儿女她都喜欢,都要生,先生儿还是先生女不是问题。 如今天气不冷不热正好办学。王翰林和梅大人带着子侄女婿凑一块商量了几天,先把小学办起来,没几天两个班六十个名额就占满。横竖李知远和梅四郎都是考得起的,平常在家也没少指点弟弟们读书,就是他两个带孩子,李知远带外舍,梅四郎带内舍下。王翰林又把他平常看中的学生喊了几来个搭把手。一转眼换了夹衣,三省草堂里头重又热闹起来,小先生们教完书还要跟着老先生用功,小学生们有样学样,都能专心读书。 不曾被先生喊来的学生们看着眼热,天天都有人跑来问几时聚会讲学。王翰林郑重使人打听,曲池府补税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就发话十月初一三省草堂讲学聚会。王翰林是九月二十五说的这个话,二十六就有八十来个学生跑来,二十七剩下的几十人也跑来了。这些学生还有带了亲戚朋友来的。三省草堂还没来得及安排住宿,好在五柳镇上的旅舍也还有几家,去住旅舍吧。先来的都住旅舍,后来的也不好意思去住草堂。到了九月二十七八,五柳镇上几个旅舍都住满了。 二十九这日上午,萧明去岳家探望,梅家子侄不理他,他自己蹭三省草堂门口求见岳父,守门的放他进去了。到中午,树娘的丈夫许才子带着树娘来探望三姨母,守门的听说是表小姐树娘两口子,直接就把许才子指草堂那边去了,领着树娘朝东边住宅来。 瑶华在娘家陪着妹子呢,姐妹两个对坐树下说说家务帐,说一说怎么养孩子,话题很轻松愉快。猛然看见杏仁带个人进来,瑶华以前只和树娘见过一面,都没把她认出来。如今的树娘形容憔悴,脸上脂粉甚厚,瘦的活像纸片人,庭中轻风一吹,她的衣裳都好像要飘走似的。英华被她衬得格外圆润娇妍,便是瑶华吧,已是三个孩子的娘,薄施脂粉之后也明媚水嫩,看着都比树娘年轻有生气。 姐妹们对坐行礼,树娘讪讪的,瑶华因为自己小姑子抢了人家的未婚夫,待她十分客气。英华心里有气还没有消,待她淡淡的。大家述完见面的套话,相对无话可说,瑶华怕冷场树娘脸上不好看,请树娘移步到后园去。瑶华来时把孩子们都带来了,孩子们在后园玩耍,笑闹奔跑,大人没话说逗逗孩子混混,自然不会尴尬。英华看到外甥们,就去逗孩子,亲姨亲外甥亲亲抱抱极是亲热。瑶华要照应三个孩子,也不怎么能和树娘说话,树娘独坐花丛边发呆。瑶华偶尔和她说话,她要么不答,要么半晌才回一句半句,人都呆呆的。 瑶华给英华使眼色,两个人借着喊孩子走到一棵大树背后,还没来得急说话,门上来报,说杜家九娘和嫂子清娘来了。英华忙叫请,少时杜九娘和萧清手拉着手进来,杜九娘还是老样子,看到英华腰身略粗,晓得她有孕,老远就笑。萧清勉强对英华打个招呼笑一笑,就凑树娘那边去了。 这边英华替瑶华和杜九娘介绍过后,她们三个回头一看,萧清和树娘抱着在哭呢。萧清软软的靠着树娘,哭诉:“他们……待我都不好,还说这一回要是大郎不能进三省草堂,就要休我。”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显然不是说给和她面对面的树娘听的。 英华和瑶华对视一眼,都笑一笑,三省草堂谁都能来,只有沈大郎不会让他来,萧清说什么都没有用。杜九娘对着英华尴尬苦笑,英华理解的对她点头笑笑。 树娘泪落如雨,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开,现出焦黄的脸,她也不和萧清讲话,只不停的抽泣,双肩耸动,模样极是可怜。 东宅这边后园跟西边草堂其实是连在一块的,道路曲折相通。这边有妇人做嘤嘤泣声,那边就有人寻着声音过来查看。李知远打头,跑的飞快,跑来把英华上下看一看,他媳妇头尾俱全面带微笑,捎带把大姨子和三个外甥捎一眼都无事,他就安安静静伴着他媳妇,不管闲事。 后头许才子跑的也不慢,远远看他媳妇和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搂在一块做悲声,他的脚步就慢下来了。紧接着萧明按着帽子跑过来,看到萧清和树娘搂在一块哭,他先愣了一下,走到二人身边和颜悦色问:“清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妹夫欺负你?” 萧清仰头看见堂兄,没敢出声。树娘一仰头看见旧情人关切的脸,哭的格外伤心。他两个从前搂抱惯了的,树娘一时激动,情不能自己。就倒向萧明怀里。 萧明反应过来,也没客气,半推半就把树娘搂怀里安慰上了。 明明树娘的丈夫就在不远处,这两位是被狐精迷住了吗? 杜九娘受到惊吓,捂着嘴连连退后。李知远反应也不慢,扶着娘子退后几步,顺手还把瑶华第二的那个三岁多的孩儿捞起来护在怀里。瑶华十分冷静地把小的抱起来,提着大的衣领,也给许才子腾地方。 165群英会脆萝卜开会 下 许才子一步一步朝树娘走过去,面孔铁青,眼睛都红了,双手紧紧捏成拳头。 他后头还有一长串的人,梅四郎打头,看到这边有男有女,瑶华又对他使眼色,他就转身把后头的人都领走了。 许才子肯定会冲萧明挥拳头,若是这人脾气暴燥些,估计树娘都得挨拳头。英华看着他们直皱眉,她对萧明的人品本就不抱希望,树娘今日这样也甚可恶,如果这两人挨揍,她一定不拦! 李知远护着娘子,不住冷笑,方才萧明非要游后园,拉着大家东转西转转到这边他就不肯走,原来树娘在这等着他呢。看来他和树娘是重新勾搭上了。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忍受在亲友面前亲眼看到妻子扑到前未婚夫怀里?若是树娘丈夫忍不住挥拳,树娘和他和离顺理成章,他若是忍不住,只怕萧明还有后招吧。 许才子走到紧紧贴在一块的两人身边,把紧紧捏起的拳头松开,轻轻拍一拍萧明的胳膊,好声好气说:“我来劝她,树娘这一向神思恍惚,哭起来就不认得人,把谁都当成我。” 呃,明显做好挨打准备的萧明愣住了,准备看萧明挨打的大家都愣住了。许才子笑的比萧明还要温柔体贴,伸手要把树娘从别的男人怀里挖出来。 树娘抱着萧明抱得紧紧的,许才子挖得额头上冒青筋,也不能把这对狗*男女分开!他急,围观的亲戚们更急,英华都在不自觉撸袖子,杜九娘也有跃跃欲试的意思。李知远甚怕自家媳妇一时冲动撞上去坏人好事,硬拉着英华又朝后退了两步。他这一动,杜九娘也甚乖觉,跟着退了两步。 瑶华好生为难,树娘算是她表妹,萧明又是结结实实的亲妹夫,表妹夫还在边上呢,她做为梅十五娘的亲嫂子,是非说话不可的。瑶华把怀里的孩儿搂了一搂,扬声道:“妹夫,你快松手。” 萧明应声张开双臂,艰难的对老婆娘家嫂子露出苦笑,“嫂子,我松手了。” 许才子的那个脸都没法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树娘,你也松手。”瑶华声音不小,“有事好好说,你这样算什么?”论亲戚关系,树娘和她隔的远一些,而且这一向她和妹妹闲话,晓得柳三娘非常反感树娘嫁姓许的才子,所以她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树娘松开手,许才子把她搂怀里,她推许才子,哪里推得动。许才子脸色铁青,装温柔也装的好辛苦,索性拿双臂紧紧围住树娘,不许她挣扎,生硬的说:“不要动,你病的又厉害了,我带你回家去。” “我没有病!”树娘尖叫,“你放手,我不要跟你回去。阿明,救我,救我。我要和离,我不要和姓许的做夫妻!” “树娘!你不要胡闹。”许才子大惊大怒,提高嗓门。 杜九娘大惊,拿手堵着嘴,眼珠子转来转去。英华也大惊,树娘过的不好她能料到,树娘要和离,她是真没有想到。李知远轻轻拉一拉明显激动的娘子,轻声说:“树娘这是要朝大里闹了,她都憔悴这样,要是让许姐夫把他弄回去,怕是活不成了。我在这里拦着不让许家把她弄走,你快去找师母和舅舅,看要怎么办。” 英华哦了一声,提着裙子就悄悄溜走了,走到后园门口,喊园门口玩耍的小海棠跟上她,走了两步不放心,又叫守在门边的三叶嫂子:“出事了,不许放人到后头去,你进去把姐姐的三个孩子抱出来。” 三叶嫂子答应一声忙忙的进去。英华扶着小海棠穿廊过堂到内室去,柳三娘因为明日三省草堂聚会人多,今日不曾去柳家看帐,还在家安排仆役。英华一阵风样闯进来,她就叫黄莺把几个管家带出去,问:“是清娘还是树娘闹事儿了?” 果然还是娘厉害。英华按着受惊吓的小心肝坐下来,说:“是树娘姐姐,她要跟许姐夫和离。” “哦,姓许的怎么说?”柳三娘冷笑。 “许姐夫说树娘姐姐病了,要带他回家去呢。”英华忙忙的说:“知远就叫我来问娘怎么办,他说树娘看着不大好,要是被带回去,怕是活不了。” 柳三娘站起来,叹口气,说:“女人啊,靠娘家靠夫家都不如靠自己。她两头都靠不到,难道姨母就能让她靠一辈子了?走吧。看在她娘的份上我就再帮她一回,这事到此为止。英华,你日后在五姨那头说话仔细些,莫让五姨晓得树娘这样不争气又生气。” “哎。”英华答应着站起来,跟在她娘后边再到后园去。 方才英华走的时候,树娘还在许才子怀里,英华转了一圈再来,树娘居然换手依偎在萧明怀里。许才子气的够呛,满面通红双目喷火,捏着拳头人一直在哆嗦。瑶华脸色也很不好看,妹夫当着人家丈夫的面把人老婆搂怀里,像什么话? 柳三娘一进来,李知远立刻向丈母娘靠拢,小声说:“要请个郎中来瞧瞧表姐才好。” 柳三娘看树娘那个模样,面颊红的异样,也觉得不大对劲,就点点头,李知远对英华使了个眼色,立刻小跑着溜出去了。柳三娘走到树娘身边,把树娘扯她怀里,甩手就给了萧明一个巴掌,喝道:“你这样对得起十五娘吗?” 萧明立刻就捂着脸认错,道:“三姨,我一时冲动了。”他一连退了七八步才站定脚,还苦笑着对瑶华说:“嫂子,你别恼,我自和十五娘成了亲,心里真的只有她,仅的一个妾都送了人。我没有二心的。今天真是……真是……” 今天真是树娘主动的。人家主动你不能推开?头一回半推半就把人搂怀里,第二回是从人丈夫怀里把人抢回出来,树娘主动搂你你也没反对啊。瑶华没好气的别开脸,她家小姑子也不是个争气的,要挑这个妹夫的毛病,她真不大好意思。 树娘倒在柳三娘的怀里,无声的哭泣。柳三娘也不问她发生了什么,由着她哭。 许才子定了定神,试探的走近两步,被柳三娘一瞪,拧着嘴又退后边去了。 少时李知远带着个背药箱的游医进来,柳三娘见那人不是常到柳家行走的郎中,略愣了一下才把树娘扶到草亭子里坐下,让郎中瞧树娘。 那个郎中请讨盆水给树娘洗脸,三叶嫂子忙忙的提着盆桶来服侍,瑶华帮着给树娘洗过脸。郎中请三叶嫂子把树娘的眼皮翻一翻,又郑重切脉,完了他也不说话,只看李知远。 柳三娘喝道:“她丈夫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说什么!” “这位小娘子一向体弱,只宜温养。”郎中斟酌字句,想一句说一句,“这几个月,想是家人太过急切,补的太过……用参了?”郎中看许才子,许才子点点头,郎中又说:“其实只用参也未尝不可,想是还用了些别的大补之物,这个……这个……” “直接说!”柳三娘瞪郎中。 郎中偷瞄李知远,他家少爷在丈母娘面前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他立刻就懂了,飞快的回答:“补药有几样药性相冲,中毒颇深,现在治,还有得救。” 许才子面色如土,萧清惊呼:“姐姐,怎么会这样。”三步并做两步过去扶捂着心口的树娘。萧明可怜巴巴看着柳三娘,跟中毒的是他娘子似的。英华和杜九娘对视一眼,两个都惊讶极了。柳三娘冷冷的看了一眼许才子,道:“知远,先把你许姐夫扣住。” 李知远哎了一声,走过去紧紧捉住许才子的手腕,道:“对不住了。” 许才子没说话,顺从地让李知远扣住他的手。 柳三娘瞟了一眼萧明和萧清,道:“瑶华,送九娘回娘家去,英华,你送萧清到你舅母那边去,再请你舅母来。你们两个现在就走。” 瑶华没吭声,过去拉萧清的手,萧清唬得脸都焦黄,站在那里都不敢作声,瑶华拉她她不肯动,瑶华没二话,使出从前京城女学女子马球队长的本事,提着她的衣领,就把她拖起走人。英华和杜九娘手拉着手跟在后头走了。许才子和萧明都被瑶华突然显露出来的彪悍吓着了,萧明都没敢吱声去拦,许才子的脸色何止如土,简直是成渣。 李知远虽有心理准备,也不免吓了一跳,这个大姨子一向软声软语说话,再想不到还会提领拿人这一招啊。回头再一想,他大姨子跟他的亲亲小英华一样,小时候寄养在天波府杨家,杨家把女儿当儿子养,把儿子当牲口养,大姨子单手拖个把人走路太正常了。 柳三娘搂着软得没了骨头似的树娘,吩咐三叶嫂子:“多叫几个人来。” 三叶嫂子心领神会,撒开两只大脚飞奔,一转眼带来几十个男女仆人,管家们把许才子和萧明团团围住,女人们把树娘围在当中,七手八脚要把树娘接过去。树娘搂着她的亲三姨怎么也不肯撒手。柳三娘只得说:“把许公子和萧公子两位娇客分开安置。他们两个要是传出去半句话,你们提头来见。” 三叶嫂子带头,大家低头答应一声。管家们先拿许才子,许才子还想挣扎,回头看萧明自己就老老实实把双手反缚后背,极是顺从,他长叹一口气,有样学样让管家把他绑起,隔着许多人看向树娘,柔声说:“树娘,我真不晓得你小叔小婶给你吃了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把你养得结实些,和你养儿育女。” 树娘别过脸,珠泪连连。柳三娘发话说:“树娘,你要是不舍,三姨现在也可以撒手不管你。”树娘轻声央求:“三姨,你管我呀。” 柳三娘冷笑着对许才子说:“此事柳家会彻查,你若清白,树娘还乐意,你们还是夫妻。” 许才子盯着树娘的双目陡然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萧明冷笑着低哼一声。李知远暗暗摇头,这个许才子看着是个玉瓶,其实是个草包啊。不过也难道,他是族叔教养长大,他族叔指望他拉拨全族,又怎么会把他教的足够精明呢,正要他傻一点才好捉在手里使唤他。 这边后园人才散开不久,舅母杨氏带着一队人骑着快马奔来,到书房和柳三娘商量着说了几句话,杨氏就命人去天波府调家将。柳家这边收拾出一个马车,柳三娘陪着树娘坐车回新镇,杨氏领着数百家将把许才子和萧才子带上先行。李知远瞅人堆里没有他娘子,急的很,转来转去在三省草堂门口转半日,才看到他娘子和瑶华手拉着手回来,姐妹两个边走边说话,神态极是亲热。 看到李知远,英华就问:“人都走了?” 李知远点点头,指指边上那个提着药箱对少夫人点头哈腰的游医说:“这人是咱们家的,现在就在曲池府一带行医,要不要听他闲话几句。” 瑶华不明所以,英华立即明白了,这人是她公公从泉州任上来回来的人手。她和李知远成亲也有时日,晓得李家父子的脾气都一样,平时有事不显,若是觉得事情不当让女眷知道,就一个字也不会说出来。若是有特别提来历,必然有事情非说不可。英华就道:“好,咱们到小花厅里坐。” 瑶华踌躇了一下,道:“娘去新镇了,明日的聚会还有杂事没有安排好呢,我去问问。妹子你和妹夫去吧,若是有什么可以和我说得的,你得闲再和我说说。”她不太想掺和到树娘的事情里去,说到底,她是不想管梅十五娘,她只是做人嫂嫂的,十五娘的爹娘现在,十五娘的家事还轮不到她先出头管。。 英华理解姐姐的难处,姐妹两人在大门边分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李知远拉着英华的手,默默向小花厅走去。王家这个小花厅在二门以外的夹道边空地上,专门用来接待王家族亲用的,乡下地方也没有大讲究,男女坐一处说话很常见。但是王翰林家和族亲家比要更讲究一些,前头厅里,亲族的女人不好进去,二门以内也不好放王家的男人们进去,所以就特别弄了这么一个地方给亲戚们闲话。明日三省草堂聚会,王家族亲也来了十多位要听讲的,他们的母妻也有跟来顺便探望王翰林的,现在都坐在小花厅里闲话呢。英华远远看见小花厅门口有几个孩子趴在台阶下玩耍,叹口气,拉着李知远从二门边的夹道绕到后园去了。 方才热闹过的后园亭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冬天的阳光照身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园中松柏绿的厚重,地下一片金黄的松针,七八只麻雀在林间跳来跳去。李知远陪着英华在亭中坐下,示意游医说话。 游医郑重跟少夫人拱手行礼,方才柳三娘行事的风格他已经领教,少夫人必定也是个干脆的人,所以这一回他就说的非常简洁干脆,“树娘小姐的夫家和娘家联手把她架空了,她婆婆还说树娘身体不好,要好好将养,要帮她保管田房契纸,被她小婶闹了一场,说树娘虽然身体不好管不了,可是她父母都在,哪有嫁妆田让婆婆管的,要管也是娘家爹管。” 英华不停冷笑。李知远连连摇头。 游医又道:“树娘小姐不晓得把契纸收藏在何处,两边都不得到手,转过来又日日给树娘小姐送补品。这里头有几样……咳,咳,分开来吃其实不妨,但是凑在一起吃,一吃几个月,身体就吃坏了,若是再吃几个月,会怎么样很难讲。好在树娘小姐从前底子打的甚好,停下来不吃那些大补之物,好好将养几个月也就无事。” “要查两边的补品是哪里来的吗?”李知远偏头看向英华。 英华微笑着摇摇头,道:“没必要,树娘要是死了,她又不曾生养,她的东西肯定是她娘家的。许家肯定是不想她死的。她的小叔小婶吧,如果真有那个心,劲了好大劲把她弄死,树娘的东西弄回娘家,他们也捞不到大头,其实不如树娘活着帮她管家好处大。” 游医手下点头附和:“补品的事应当是凑巧,若是想把人弄死,借别人的手送点什么吃食相冲中毒更干脆有效。” “如此,不查更好。让你表姐的夫家和娘家相互攀咬,她和离的事就容易了。”李知远冷笑几声,道:“许家回头闹起来会很热闹。” “那就和咱们家没关系了。”英华乐的很,“只是萧清表姐有些烦人,她一见我舅母就吵着要见她哥哥萧贤。我舅母说萧贤跟着船队去海外了,她又是哭又是闹,宁死不肯回杭州沈家去。我舅母没二话,直接把她绑起,叫笛子姐姐把她送回家。” “看来她在沈家过的也不大好。”李知远对英华的这个表姐相当讨厌。 “说是沈大郎纳了妾,妾都有孕三个月了。”英华摇头,“沈家估计不会让萧清表姐生下孩子。” “这种蠢货,养出来的孩子也是蠢的,还是不要生的好。”李知远把手轻轻盖在英华的肚子上,“你别想这些烦心的事了,有什么都交给我啊。” 英华高高兴兴点头,她的丈夫不只愿意操心婆家的事,还乐意帮她操心娘家的事,不管将来有事要不要她去管去操心,他表达出来的心意,比头顶的太阳还暖人呢。 英华眯起眼看太阳,红日挂在青松翠柏的枝头,她娘家的后园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又安静又舒适。李知远对郎中摆摆手,郎中悄悄的退下。他把英华搂在怀里,下巴搭在英华的肩窝上,轻声说:“太阳真好。” 166年难过 上 柳三娘和杨氏舅母陪伴树娘足足有七八日。树娘要和离,许才子的娘哭天抢地喝骂不止也不能阻止。许才子甚是识相,柳家只求和离,还没有去告他为财谋害妻命呢,所以他老老实实在和离书上签名字。 树娘也甚大方,送出去的房子她也没有收回。许才子陪财女睡了几个月,给兄弟姐妹们和母亲娘家每家挣了一处宅院,他的哥哥妹妹并母亲娘家亲戚在新镇上住着,不舍搬走,他娘也不肯离开天子脚下回常州去,从树娘的大宅搬到他哥的小宅住着。许才子一个人孤伶伶回了常州老家。 树娘自然是不肯再在新镇住的,央着柳三娘把她的五进宅院出脱,重在曲池府城买了一个大花园搬去住,又问舅母讨了十几个贴心的管家使女使用。树娘又觉得她娘家小叔小婶居心不良,把田产交给娘家人管她不放心,她自家管她又不乐意,执意把田产铺子全卖掉。柳三娘再三的劝她都不肯听。在曲池府和清凉山一带找机会的富商不计其数,树娘说声要卖田地,立刻有人捧着银子来买。那边许才子的六叔和树娘的小叔还兴兴头在办交接,这边树娘已经把房契和田契都换成金银,这许多金银她看着嫌烦,不乐意自己管,央舅母和姨母替她收藏。 柳三娘和杨氏商量:树娘嫁过一次和离,嫁妆也轮不到她娘家人管,但姨母和舅母帮她管钱也不好,她娘家毕竟是穷了的,守着树娘这一注大财一个铜钱落不到手也会生事,替她管钱落人闲话与柳家声誉有损。二来钱在谁手里都不重要,这毕竟是树娘自己的钱,她若是自己把得定,自然守得住她的财,她若把不定,她来讨要做舅母姨母的还是要钱把她。横竖柳家不贴她,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等她精穷,若是晓得悔改,替她备副嫁妆再嫁也不是难事,若是死不知悔改,一年几百两养着她更容易,柳家似她这样养歪了的,她也不是头一个,也不大可能是最后一个。 既然如此,还替她管钱做什么,柳三娘和杨氏都拒绝替树娘管钱。柳三娘和她说:“虽然你和你娘家不亲近,可是你还有亲爹有亲祖母。从道理上来讲,和你一姓的比我们和你更亲近。你本心防着他们,安知他们不防着柳家?你只图自己省心,可有想过会替柳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树娘低头无语,杨氏冷笑道:“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人,若是你拿定主意把银钱捏在手里,你一辈子花用是足够了。若是你拿不定主意,我们今日替你管,明日后日你再来讨依旧要还你,帮你收着钱又有何用?让你的爹娘和祖母骂我们吗?舅母是个俗气的人,吃力又不讨好的事不乐意多做,舅母自己的钱还多的管不过来呢,你那几个小钱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树娘面红耳赤,头都要低到胸口。从前嫌弃舅母和三姨五姨俗气的也是她,她甚至当面说过舅母掉钱眼里的话。便是现在,她心里其实还是觉得自己管钱俗气的,舅母和三姨不给她管钱,她现在就不晓得怎么办好了,只会可怜巴巴的看着柳三娘。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自己还是一点主意没有,柳三娘摇头,杨氏叹气。休说英华能干晓得理财,便是柳三娘从半道上教出来的瑶华,也不消大人替她多操心,她嫁过去手里捏着钱,也晓得藏富,晓得置点田地,在婆家打理家务十分利落,婆家人都敬她疼她。似树娘这般,有人管着她,各种矫情烦人,没人管着她,她连路都不会走。这样的孩子,还是穷点好,做米虫也安份些。 杨氏站起来说:“三姐,我们回去吧。”柳三娘瞧瞧树娘,叹着气说:“舅母借人把你使,也不能借你一辈子,你自己家也培养些人手使用。”她看树娘又为难皱眉,后面的话就没有说了,叹着气和杨氏回五柳镇。 且不提树娘回到曲池府,重过诗酒风流的日子,也不提许才子回到常州被他族叔如何如何。只说梅夫人听说女婿当着亲戚和嫂子的面把前未婚妻搂在怀里安慰,极是喜欢女婿体贴,一时激动中风,好容易才救回来。 萧明陪着十五娘回来探病,十五娘居然又有孕了。女儿出月子不久又怀上,可见小两口极是恩爱,梅夫人更加的喜欢,第二次中风直接就西去极乐。本来梅家也只有梅夫人和梅四郎待十五娘还有几分好脸色,梅夫人驾鹤西游,四郎看到妹子就想念母亲,索性避而不见。十五娘在亲娘灵前哭的死去活来,梅家上下也无一个人来安慰她,到底被萧明劝回家去了。 梅家新年过的甚是没有滋味。王家却过的极是热闹,三省书院虽然少了梅大人一家人,讲学聚会还是办的又成功又热闹,王耀祖两口子赶在腊月初几回来,顺道还弯去南京把玉珠姐妹带回来过年。 从南京到五柳镇恰好经过富阳县的黄家,王耀祖在黄家歇了一日。黄家人不晓得在王耀祖两口子面前说了什么,耀祖和几个舅舅吵了一架翻脸。他来家不提,王翰林和柳氏当然也不会问。赵恒给王耀祖在新京城新设的国史馆弄了个从八品的小官儿,说是闲职,每日都要去才装好门框隔扇的国史馆坐班。说是要职,国史馆除了王耀祖大官人,只得一个从六品的副馆长隔几日来望一趟,那个副馆长人家还是兼的。王耀祖兴冲冲去皇城跟刘大人报道之后,每日上班都是坐在门房烘火吃茶看杂书,正经事一点没有。 英华私底下和李知远说笑,道:“这还是在建呢,无事也不去找点事来占着手,等建好了官署,大哥就更闲了。” 李知远笑道:“这个官真心不错,薪水不高不低,虽然闲却不好乱走,闲来读史也有益处,大哥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犯错,一年一年熬着,二三十年总能换个四五品致仕,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 英华叹息点头,道:“大哥才来家还有些不乐意呢,和爹长谈之后才露笑脸。听嫂子说黄家还叫他不要做这个官,说他只差几名就是进士,下科再考必中。他们就不晓得,大哥这个差几名也是走的人情。” 李知远摇摇头,道:“黄家这几十年也没有一个真考出来的,好容易在大哥身上看到指望,想出个进士外甥也情有可原。大哥做着这个闲官,与老师是省心放心的好事,与黄家却无益处,他们自是不乐意。好容易教养出来一个外甥,眼看能出头倒叫亲爹截走了,怕是恼的很吧。”说完了坏笑。 英华也笑,黄家没少在耀祖身上花心思,打小她这个大哥就和亲爹后母不亲,不曾想和黄家亲近了三十年,如今做官了,她大哥重又跟亲爹亲近起来,黄家白做了二十多年的坏人呢。英华笑道:“反正柳家是不和黄家来往的。咱们就更没必要和他们家来往了。你昨日陪大哥在镇里逛,可有看中的房子?” 李知远摇头。王耀祖觉得已经是官,还附着爹娘居住不自在,到家把行李卸下马车,就急吼吼要买房。然他手里并没有多少现银,只有黄家均给他的五百两银子和十几个还在图纸上的商铺房契。五百两够在新镇那边买个小的四进宅院,在五柳镇这边,房价这半年已经涨了许多,五百两买四进的非常勉强,只够买个三进小宅。他的银子若是全花在买房上,家具布置又没有钱了。更何况看房子的时候,王耀祖只看四五进以上的大宅,还嫌四进的窄小呢。李知远陪着耀祖跑了一天,王大官人挑挑捡捡一副怀里揣着五千两的豪爽模样,柳家管事都是知根知底的,面对耀祖大官人都是一言不发微笑,李知远好生尴尬,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摸鼻子也微笑。 镇里的整齐大宅还有上百,王耀祖看了十几处,嫌镇里太挤要去看别墅,他眼光甚好,看中离瑶华家不远的一处好地方,那处背后有山,前有涧水,腊梅一树树在庭院和小山坡上绽放,香气袭人,论景致可以入画,论价钱,足足的要两千八百两纹银。 耀祖几次暗示李知远帮他和柳家管事讲价,李知远只当没看懂耀祖的眼色。英华再三问他,他才道:“大哥看中一个别墅,就是园子种得许多蜡梅的那个,管事开价两千八,贵倒还罢了,你大哥手里有这么多钱吗?” 英华听了笑一笑,道:“是不是门口靠山涧那边立了个一人多高的石灯笼的那家?那是没卖出去的别墅里最贵的一个。那个屋子后头的山上还有许多梅花呢,光采买那些花树,就花了许多本钱。大哥居然看中那个,讲价怕也要小两千两才能到手,他哪里有那许多现银?转过年玉珠和雪珠的学费就要七八百两,脱不了还是我爹娘给他掏。我猜爹是不会给他垫这个钱的。” 李知远摇头叹气,“大哥真是……今日阳光甚好,咱们家去住几日吧,回头回来陪老师和师母吃年夜饭,元旦还要祭祀呢,咱们非得在家住。” 三省草堂东边其实只是三进的宅院,前头给王耀祖一家住下,嫂子侄女一堆人,李知远住外头书房也不便,住英华那院也不便,他说要搬回家去住原也是正理。更何况新年祭祀原是各家管各家。柳三娘虽然不放心,家里也确实住不下,不得不让他小两口回家去。 到家他两人也不分开,李知远把家务帐挪到东院头一进的书房,和英华一人占一个书桌,面对面坐着,他料理李家的家务,英华看她自己的陪嫁田产。 英华在娘家住着,兄嫂来家,亲戚们来来去去,她都要出来露个脸陪着说几句话。一直都不得空细看。现在得空理她的嫁妆,她就先把田产都提出来,照着地契上的四至去查府志和县志,看地方气候和出产,再把跟她陪嫁过来专管田庄的几个管家喊来,商量过完年先种什么,后种什么。然后估算赋税各项,每个庄大约留多少现银,又要留多少开支,还有存粮如何处理,耕牛过冬等等等等。英华的几个管家说的头头是道,英华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等管家们给出建议,她比较之后再选一个,虽然说起来事情繁琐,其实处理起来很快。李知远那边才把一年的家务帐理过一遍,英华这边已经把明年田庄上一年的大事都安排好了,连赋税的预算都做好了,最后扣除各项开支和留出来的明年费用,今年的实物地租不算,到手的现银差不多有四千一百两银。 英华把实物地租的单子取来过目,就问李知远:“咱们家备年礼是怎么备的?都送亲戚们什么?是花银子买还是怎样?” “从前没分家,都是冬至加年礼折现二百四十两银给大舅。”李知远提到送年礼就皱眉,“今年冬至我是折现的,一家十两银。分开来看,十两银略简薄了些。然要配礼我又没有头绪,你帮我参详一下?” “我娘家送王家亲戚们,冬至礼是二十斤腊肉,鱼干、菌干、红枣、栗子各一篓,再有杂色干果子一布口袋。送年礼就是两盒过年的点心,两盒江米。除了点心是现买的,别的都是我娘庄上出产。”英华就手取了张纸,写:腊肉一刀,干鱼一篓,点心两盒,杂色干果子半口袋。写完给李知远看,说:“点心你使人去镇上的点心铺去买,别的我那里现成,我帮你备好?” “好。”李知远答的十分干脆,这些东西其实也不是很值钱,但是看着很丰盛,又都是过年用得上的,送亲戚们很合适。他把这个单子拿去抄给舅舅们的礼帖,抄完了又想起来,问:“这些都是你庄上的地租?多的你打算怎么办?匀些与我吧,我有用呢。” “我用不了的,镇上的粮铺会作价收购。”英华笑了,“五柳镇如今也有五六万人常住,再加上皇城那边的城厢军,一天要吃多少下去!粮铺那边的管事巴不得我全卖给他。不过听我爹说,学里很有几个用功上进的学生家里过的不大好,所以我特意多留了些,打算备点年货,回头你用三省草堂的名义给人送去吧。” 李知远大乐,道:“我本来和姐夫商量好了我们两个凑些银钱,给素日用功刻苦的那几位同窗办些年货,你这里有现成的,那就更好了。娘子,你要怎么配年货送人?” “一石米,两只板鸭,十斤腊肉,十斤鲜肉,两尾鱼。”英华笑道:“鲜肉和鱼要现买。我把送舅母和杨家还有亲戚们的数扣下来,剩的不少。你看你要多少。我一起开个调单去仓库调来。” 李知远不乐意英华掏私房送亲戚,皱眉拦道:“送舅舅和杨家还有各家亲戚的礼当是家里备,你自己还备一份做什么。我去泉州弄到几百坛好果子酒,还有一百来瓶不错的香露花露,各色香料并象牙犀角都得论箱数。香露花露留不久的,咱们打点打点,今年全送出去罢。”说着就拉英华去看仓库。陈夫人正院后头的仓库一打开,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英华,都觉得闪花了眼。和仓库里摆着的这些金闪闪珠子宝石亮晶晶的物件比,原来摆她屋里的那几架红地屏风真心算朴素的。英华一边走,一边看着好木料上镶的那些华丽宝石,心都碎成渣渣,摸着一个五光十色闪闪亮的灯笼架叹息:“真真是好雕工,可惜了。” 李知远摇头,拉着媳妇儿到角落里,拉开一个大柜给她看,柜里有几格,每一格里都是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银螺纹盖琉璃瓶儿,里头装着澄黄的,淡粉的,浅紫的诸如此类的香花露,英华顺手捡了一瓶摇一摇,闻得是玫瑰香露,她就放了回去,重捡一瓶再闻,淡淡的蔷薇花香。英华就把这瓶捞在手里,笑道:“这个香味儿我喜欢,别都送人,给我留几瓶。” 李知远乐了,道:“这个是泉州附近的言氏作坊秘制的香露,你喜欢,我每年给你买十瓶来,如何?” 英华把那个瓶儿放在手里拧来拧去,摇头道:“我一年顶多也就用两瓶的量,留六瓶与我就足够了,过几年新京城的铺子多起来,有什么是买不到的?” 李知远亲自把香露点数。回来把今年新添要走的亲戚数一数,和英华商量着把礼配齐了,朝各亲戚家送礼。陈家那样的亲戚自然是送实惠的,柳家那边的亲戚和天波府杨家,又另是一样送法。两口子在家比在三省草堂还忙,这边送礼出去,那边亲戚们回礼还要收进来。李知远还要抽空代表老师送年货给三省草堂的几位同窗。 王耀祖年前最后一次沐休,指望妹夫陪他去接着看房,使人去李家喊,英华回说李知远去同窗家去了,体己送了嫂子两瓶桂花香露,送了两个侄女一人一瓶茉莉香露,就叫来的人捎回去。 王耀祖倒是晓得他老子有意给几个穷学生送年货的事,李知远给穷学生送年货,他一个人懒得出门,就在堂屋看书。黄氏收拾了几日家当,东拼西凑也凑不齐正月回娘家的礼。恰好英华送了四瓶香露。这个香露的价钱她是晓得的,一瓶差不多也要四五十两银,贵在其次,最主要东西难得。若是将了这四瓶香露到府城换钱,送礼之余还能落些钱给女儿们做几身新衣裳。黄氏就把这四瓶香露拿给王耀祖看,说:“英华妹妹送来的,京城里卖四五十两银一瓶的贵货呐,你帮我将去府城卖掉,换些银子备些礼,正月我们回富阳脸上也好看。” “回黄家?回去做什么?”王耀祖恼了,冷笑道:“你还想着把玉珠和雪珠许回黄家去?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不许就不许,你那么大气做什么?”黄氏也恼了:“黄家是我娘家,也是你舅舅家。亲上做亲也没什么不好。” “我的女儿光念书就花了我爹多少钱!”王耀祖把手里的书用力一摔,“她俩光学费就够两副体面陪嫁,你让我女儿嫁到富阳乡下守着黄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外甥侄儿过日子,我呸!休说我不同意,就是我爹和柳氏继母,也不会答应。” “亲生的女儿,许哪个不许哪个,亲爹亲娘怎么就做不得主了?”黄氏甚是想把女儿许回娘家,说话就不似平常软和,“嫁回去,守着亲外公外婆是祖父母,谁能委曲她们。” 她两口儿吵架,就忘了女儿们就是住在隔壁的,玉珠和雪珠把爹娘的争吵一句不落听在耳内,雪珠还小,玉珠过完年就喊十四了,说懂事还不大懂事,说不懂事,她也晓得成亲是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大事。玉珠正经读了两年书,相与的多是高官显宦人家的女孩儿,眼界比在富春居住时开阔十倍也不止,虽然她并没有想过她长大要嫁什么样的男子,但是她更加没有想过嫁给黄家的表兄。黄家虽然有族人做官,可是她亲外祖父的几个孙子,读书都不怎么用心,她才不要嫁呢。 玉珠这几年跟祖父母和小姑姑亲近,爹娘为着她的亲事吵嘴,她觉得和祖父母说不大合适,倒是可以和小姑姑说一说,问小姑姑讨主意。所以她就开箱子取了一本绣样,走到祖父的书房里和祖父说要给小姑姑家的小表弟做件小衣裳,想问问姑姑喜欢衣上绣什么花样,央祖父使人套车送她们去小姑姑家。 王翰林哪里晓得孙女心里曲里拐弯的心思,真个叫老田妈送玉珠和雪珠去英华那边耍。玉珠到了姑姑家,一看英华身边全是自己人,就把事儿和小姑姑说了,一边哭一边举着手发誓说:“那几个表哥没有一个是好的,我和雪珠都不要嫁回黄家去。” 167年难过 下 玉珠哭的可怜。雪珠虽然还不大懂事,可是嫁到黄家去要做什么她是看得见的。那些表嫂们要侍奉两层婆婆,还要轮值督厨,一人只得一个婆子一个使女服侍,差不多的事都要自己动手,还要做自己那一房的衣裳鞋袜,等闲不得出门。最苦的是手里都没有钱,想买点什么还要问丈夫讨要,要看婆婆脸色。这种乡下地主家儿媳妇的日子,若是没有得比较,她们还不觉得难过。可是现放着她们自己的娘是极让黄家表嫂们羡慕的榜样,祖母是不要娘立规矩的,娘的日子过的不要太快活。 孩子们的衣裳鞋袜什么的,祖母和姑姑不声不响就替她们打理好了,她们两个的学费一年几百两,极少要念三四年,光学费就足够她们姐妹两个打两副最体面的陪嫁,银子全是祖父祖母掏,大事小事何消她爹娘烦神过?小姑姑还把自己的陪嫁匀给她们了,哪怕爹娘一文钱也不给她们添,她们的嫁妆也足够体面,嫁给家世相当的人家足够了,她们过和娘一样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嫁回外婆家去!雪珠想到表嫂们的苦,轻轻扯着小姑姑的衣袖,也哭起来。 怎么就哭起来了?英华愣了好大一会,哭笑不得,把两个侄女儿哄到第一进东边的书房里坐。书房向阳的那边大窗户上贴着雪白的窗纸,太阳照进来又亮又暖和。地下还摆着一个铜火盆,通红的炭边还有个架子,架子上顿着一只铜壶,壶里的热汤冒着热气呢。英华把两个侄女让到火盆边坐下,叫人打水来与她们洗脸,安慰她们:“你们的爹爹不是也不乐意把你们许回外婆家吗?他不乐意,你娘说了不算的。” “可是……”玉珠吞吞吐吐的说:“爹最听太外婆的话,太外婆要是发话让我们嫁回去,爹一定会听的。” “别怕。”英华给抽泣的雪珠擦眼泪,“咱们多能干哪,你们的爹爹舍不得的。” “娘都和爹吵架了,非要把我们许回外婆家。姑姑,我不要。”雪珠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要做乡下地主婆,一辈子困在二门以内不得见人,太苦了。” “不会的,不会的。”英华拍雪珠的背,笑道:“等一会小姑姑送你们回去,就去劝一劝嫂嫂好不好?要过年了,眼睛哭肿了怎么走亲戚呢?” 雪珠极是听话,就不哭了。杏仁带她到一边去重给她洗脸,替她梳头。王姑太太婆媳两个被淑琴的娘家接回去暂住,李知远公中送的礼和送陈家是一样的。但是英华心中很是敬爱她这个姑母,有心再送点什么给她老人家,方才正在思量呢,她就和玉珠闲话,问她:“你们学里教送礼没有?” 玉珠点点头,道:“教了。小姑姑可是要打点送谁的礼?” “送姑祖母啊。”英华故意装为难的样子说:“可是姑祖母现在住在文才舅母娘家,这个礼就不大好送了呀。” “文才表舅中了进士,为何还要让姑祖母住到别人家去?他就不曾买房置地?”雪珠不解,她爹还没中进士呢,得官就整日琢磨着要买大房子了,文才表舅是结结实实的进士,更该买房住才是。 “呃,你们表舅才中进士,做官不久,怕是没有多少钱。姑祖母说等他来家让他自己张罗。”英华不好说姑太太其实是怕置房产张家会来找麻烦,只好给文才找个现成的理由。 “给姑母和舅母送两身新衣料,再有荷包拿一盒,小银锭新铜钱什么的一个荷包里头装两个。”玉珠一边皱眉一边想,因为小姑姑一直笑嘻嘻盯着她,她就解释说:“姑祖母借住在亲戚家,送吃食就不大好了。荷包多几个,姑祖母在亲戚家住着见人家小孩塞一个,大人孩子都高兴是不是?” 英华含笑点头,叫人取荷包来,又叫杏仁取钥匙开箱子取一包各式花样的小银锭来。少时杏仁带着人抬着一个小箱子进来,她自己搂着一大包银锭,先把银子搁在桌上,再把箱子搁到两条长板凳上,开箱请英华看。 这个箱子里头分着许多格,按着颜色和形状放着许多的荷包,材料和绣工都很不错,搁店里卖,差不多要卖四五百钱一个。送人绝对拿得出手。雪珠捡了一个大红葫芦形绣金莲花的,拿在手里翻看,赞:“这个绣的真好,底下垫了丝絮呢,花骨朵跟真的似的。” 英华笑道:“你们帮我干活,我送你们一人六个,你们送同窗好耍。喏,先把你们喜欢的挑出来搁一边,再取那个书架上的两个大锦盒来,一个盒里放二十四个。” 玉珠羞答答还要推辞,雪珠已经欢呼一声,搂着小姑姑亲亲热热道谢,飞奔去挑她爱的荷包了。英华乐呵呵看着她们两个,极是疼爱。 黄氏前前后后生了五个孩儿,一来孩子多儿子为重,二来玉珠略大些她日子就开始不大好过了,她分在两个女儿身上的疼爱真心不多。玉珠就不记得她娘似姑姑这样娇惯过她们姐妹,得姑姑这样疼爱的目光一扫,玉珠心里又是酸又是甜,走到英华身边贴着姑姑的肩,轻声说:“姑姑!” 英华其实心里也怜她们。爹不靠谱娘也不靠谱,这两个小人儿也会看人脸色说话,人对她们好也晓得感激,甚是懂事,在学里还晓得用功读书,其实也不容易。英华拍拍她,笑道:“我们王家的女孩儿,不作兴随便哭的。要是有人欺负你,能上拳头就上拳头,估计上拳头打不赢,先认个输,回头多喊几个人揍他找回来就是!”说着还捏拳头给侄女看,“有事自己上,不许找大人帮忙哦。姑姑从前在女学里,一个月极少也要打三回架,先生捉不住我!” 玉珠扑哧笑出声来,英华把她推到箱子边拣荷包。 杏仁又去取了几串当十的新铜钱并一卷新红绳,就用一个新的圆竹匾端了进来,钱串子上还搁着一柄银剪刀。她把竹匾朝边桌上一搁,就把系钱的绳子剪掉了,哗啦啦满室都是铜钱响。玉珠拣够荷包,把那个锦盒搁到一边,就走过来帮杏仁的忙。她看杏仁十个钱串一串打结,她就默默的把钱搂一搂,数十个叠一叠搁在杏仁手边。 雪珠把锦盒放好,挤不上就有些着急了,英华抿着嘴儿笑,冲她招手,示意她来帮着分小银锭。她就看书架底下搁着一个荷叶边的木盘,跑过去取来,帮着把那包小银锭都倒盘里。一边是铜钱哗啦啦响,一边是碎银子哗啦啦响。 英华就手把才拣好的荷包倒在盘子里,就把那个空锦盒搁在边上,取了一个荷包,数四个小银锭塞进去,示意雪珠照做。雪珠还是小孩子脾气,数银子分钱这种事做起来十分的过瘾,塞好一个荷包,就跑去那边朝荷包里塞一串铜钱,再把荷包端端正正搁在锦盒里。等到四十八个荷包装完,她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玉珠把她拉到一边,取手帕给她擦汗,说她:“快擦干,出了汗回头出门叫风一吹,怕是要着凉了。” 英华看着杏仁把两个装荷包的盒子理好,就叫杏仁取一盒走,喊林禽给姑太太和淑琴配两身正月走亲戚好穿的衣料,再搭一大盒杭州造的细巧点心,一大包云片糕送过去。 她这边桌上剩的铜钱,杏仁顺手就连匾端出去了。倒是木盘里的银锭还剩下一大半。 英华就取了两张纸,抓了两大把包起来,笑道:“正月亲戚里头来拜年的不少,有喊你们姑姑的,你们就与他们一两个。姑姑不是白喊的呢。”玉珠本来还不肯要,叫英华一句姑姑不是白喊的,说得她张开的嘴又闭上了。雪珠调皮,把纸包接在手里就喊了六七声姑姑,乐得英华连声答应。 杏仁出去又回来,拿来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包袱,把荷包什么的都包起,打个小包递给跟进来的三叶嫂子。一会儿功夫红枣和小海棠都换好出门的衣裳过来,伴着英华回娘家去。 王耀祖两口子吵架,王大官人在家呆不住,到西边草堂藏书楼看书去了。两个大的女孩儿去看姑姑,金声带着玉振在西边园子里玩耍,顺便连抱着小妹子蕊珠的奶娘都喊走了。黄氏一个人闲坐在东厢窗下,正闷呢。看见她两个女孩儿左右拥着英华进来,她只说女儿看见爹娘吵架,喊姑姑来劝架的,忙站起来说:“这两孩子,小姑姑身子重,天又冷,老远的把姑姑喊回来做什么!我和你们爹不过吵几句嘴,又不是大事。” 吵嘴不是大事,把玉珠许回黄家才是大事。玉珠本来高高兴兴的,听她娘这样说话,眼圈一红,低下头就出去了。雪珠紧跟着也出去了,留下愣神的黄氏,对着笑眯眯的小姑子不晓得说什么好。 英华也在心里想着怎么劝说嫂嫂。玉珠和雪珠的情况又和王耀宗不一样。她二哥的婚事她娘不肯出头,是怕姓柳的出头主张那边就吵事反对,反误了她二哥的事。毕竟二嫂嫁进来,黄家是亲娘舅,年节走动还要跟那边打交道的,何苦让二嫂夹在两家中间为难呢。所以二哥的亲事柳三娘不轻易张嘴。 玉珠和雪珠说亲,嫁到谁家,王家都是正经娘家。黄家怎么和王家闹腾,都不会影响她们在婆家的生活,反倒是她们嫁回黄家去,肯定会受夹心气。 “嫂嫂。玉珠姐妹两个今日帮我装荷包呢,我叫她们也给嫂嫂装了几个,嫂嫂正月回娘家拿去给孩子们玩罢。”英华示意小海棠把锦盒送上来。黄氏本来就为正月礼发愁,看到这么一个沉甸甸的大锦盒在她面前打开,里头码得整整齐齐三大排的荷包,每一个都揣得胖胖的,她取一个拉开抽绳看,里头装着一串十个当十的大钱,金灿灿的极是招人喜欢,还有四个小银锭,看着大小,差不多一个也重二钱。一个荷包连钱加银锭一两银子差不多,别说送孩子,就是送大人这份礼都算不轻。这一盒荷包,省了她多少事! 黄氏立刻松了一口气,把荷包收起,高高兴兴谢过英华,又谢她送来的香露,让小姑子到窗边晒太阳闲话。英华和她说话,慢慢绕到玉珠的亲事上,问黄氏可有看中的人家。 黄氏一向是紧抱婆婆大腿的,就把她娘家爹娘的打算说与小姑子听:“玉珠嫁过去,那头亲舅舅亲舅母是公婆,一来丈夫打小相处的熟自然和气,二来舅舅本来就疼爱她,做了儿媳只有更疼她,三来上头还有亲外公外婆守着,也不怕她受委曲。我也觉得这样甚好,偏你大哥不肯。” 英华在心里念阿米豆腐,大哥现在明白事理也不晚,这事坚决不能答应啊。黄氏说话完,带着期待看着英华笑,指望她赞同,英华就笑问:“那边亲戚提起我娘,还是没有好话罢?” 黄氏颇尴尬,苦笑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性子就跟孩子似的,有点事总爱挂在嘴上说。” “玉珠和雪珠都跟我娘极亲近,我甚怕她们因为和我娘亲近的缘故,在外婆家吃夹心气呢。”英华不慌不忙,又乐呵呵道:“我猜大哥在黄外婆家想是受过夹心气了,所以他舍不得侄女受气呢。把玉珠嫁把不是姓黄的人家,她祖父是翰林,她爹是官,娘家门第也不算低,高的不敢说,找个和我们家差不多的人家不算难的。便是偶有拌嘴,或是受了气,我们家谁都能替她出头说话。嫁到黄家,我娘和我肯定只有回避对不对?若是公爹也是考出来的,又做着官,女婿科举不得出头还能荫官。玉珠嫁过去,最晚过十年八年就能跟着丈夫到任上去了。”英华看黄氏脸都变色,说话格外干脆,“玉珠嫁回亲舅舅家,再疼她爱她,她表兄过十年八年一定能做官?更何况玉珠在女学上学,学的是当家主母的本事。你要叫她在乡下地主家里,十几房挤在一处住着,和十几个小媳妇一块侍奉公婆,一身本事都无用武之地,她心里亏不亏?若是她丈夫考一辈子都不得出头,你们心里亏不亏?” 黄氏面色如土,甚想和小姑子翻脸,又强忍住了。 英华一步紧逼一步,又道:“我再说一句至势利的话。金声玉振极少还要读十几年的书才有望科举。那个时候咱们家还有没有人情给他们用,谁也说不准。便是他两个有出息自己得出头,做官也要有人帮他,一定有出息的女婿和悬在半空中拿不准有没有出息的女婿,你挑哪一个?” “黄家……也不见得就考不出进士来。”黄氏语气很不好,英华这话就差直说黄家男人没出息了。黄家确实没有一个是考出头的。黄家原来和王家一样,都是曲池府平常的小地主,是她大伯本朝开国的时候捐了一个陈仓县的典史,一步一步升上去的,然她大伯十几年前升到工部水部员外郎就再也升不上去了,黄家后人科举不成,都是走捐官的路子,说起来做官的也有七八个,然加一起也没有一个进士受人敬重。 总的来说,黄家虽然有些门路,但是黄家人情黄家子弟用都不见得够,若是想他们拉拨外姓人是不可能的。黄家其实有心求王翰林拉拨黄家子弟,可恨当初闹的太过,他们拉不下来这个脸。黄家现在不如王家是事实,所以黄氏虽然恼小姑子说话直接,她说话也硬气不起来,只软软的说:“其实,咱们家拉拨了这许多富春子弟,拉拨拉拨玉珠她几个表兄也是顺手的事。” 拉拨黄家人,想都不要想,英华避而不谈,只笑道:“嫂嫂,娘家好,再找个好婆家,玉珠能过上比我们还要好的日子,你为什么要让她回头去过小地主儿媳妇那种苦日子?” 黄氏心里又觉得堵,又觉得英华说的有几分道理,她皱着眉,欲言又止,再言又止。玉珠在门外偷听好久,娘不作声姑姑也不说话,她吓着了,带着妹子进来,跪在黄氏脚下,大声说:“娘,女儿不要嫁回外婆家,表兄弟们不爱读书,还说我和雪珠读书是乱花钱!” 雪珠年纪小没有玉珠有成府,直接就说:“我听见表兄们说了,说我们交学费的那个钱,就该做陪嫁留着丈夫花用!” “哎哟,人还没有许嫁呢,就嫌弃学费贵陪嫁少了。”英华都气乐了。 黄氏愣了好半日,只会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孩子不懂事,乱说的。” “孩子天真淳朴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八成是外人坏了心挑唆的。”英华甚是体贴,飞快的给嫂子递板凳让她下台阶,“嫂子,你看,玉珠也不乐意,结亲有意思吗?” 黄氏仍然犹豫,黄家便是不够好,可是有她亲爹娘守着,对她女儿又能坏得到哪里去。把玉珠许给不大熟的人家,就是平白把王家的好处给了外人,又不晓得人家对她女儿好不好。两相比较自然是嫁回娘家更好。然英华和她说了这许多话,也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找个门当户口对的人家,女婿有出息,女儿自然能过得好,还能拉拨娘家兄弟,听上去也很美好。 黄氏愣在那里,玉珠和雪珠一左一右抱着黄氏的膝长跪不起,英华就冲玉珠挤眼,教她哭,待玉珠哭出眼泪来,英华又摸着下巴装摸胡子,意思是叫她们去找王翰林。 玉珠就自己站起来,一边哭一边走一边说:“我找爷爷去。”雪珠还抱着她娘在努力挤眼泪呢,玉珠都走到门口了,她才反应过来,拿手挡着眼睛跟着姐姐跑了。 英华咳了一声,说:“嫂嫂,大哥也不乐意把玉珠嫁回黄家的,不然你两个也吵不起来,玉珠也不会拉我回来劝架。嫂嫂,玉珠也大了,挑女婿的事大人也要帮她挑,也要她自己乐意,小两口才过的和气嘛。” 反正英华这个小姑子,软话硬话正话反话夹在一块今日全倒出来了,黄氏其实心里也明白,继母柳氏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姑子为人大方,不只待玉珠她们是真心好,便是待她吧,黄家提起柳三娘没有一句好话,王耀祖从前完全是和婆婆对着干,可是做婆婆也没有迁怒她和孩子们。英华今日说的话虽然不大好听,其实也还是为玉珠着想,想来是玉珠去求她来说的。 做娘的虽然有心把她嫁回外婆家去,她自己不乐意,强扭的瓜不甜,又何苦来。黄氏叹口气,软下来了,说:“她不乐意,就不许呗。可是,就是咱们曲池府,要再找她外婆这样的人家,也不容易呢。” “守着新京城近近的,多少王孙公子任我们玉珠挑!”王翰林来的神速,小老头儿也不进门,就在院子里吼上了:“玉珠的婚事我自有打算,你叫耀祖不许添乱!”说完掉头又出去了。玉珠打着帘止让妹子先进来,一边一个搂着娘撒娇,争着说:“娘最好了,娘最疼我们了。” 黄氏被女儿们摇来摇去,幽怨的看着英华,英华笑着把雪珠搂怀里,道:“你们两个机灵鬼,白叫你们爹背黑锅!” 玉珠和雪珠都笑起来,黄氏觉得丈夫背黑锅很解气,忍不住也笑起来了。英华便问玉珠:“你们女学教你们管田庄没有?” 玉珠点头,道:“有教,每次考试我都考头名呢。” 英华便道:“既然如此,你外祖父新置的二十多顷地我就交把你管了。今年我还带一带你,明年全让你管。走,到你们住的那屋里去,我叫人把家里的帐拿来给你看,你来算赋税,看明年按排种些什么。” 王耀祖被老子喊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好的,气冲冲回来要找黄氏算帐,结果王大官人一鼓作气冲进东厢,使女指指西厢,他的气势就再而衰,等他进了西厢,看到他妹子把他的二闺女搂坐在东头一张长榻上,他的大女儿玉珠坐在一边低着头读帐,跟她姑姑商量明年那块田地种什么合适,他娘子黄氏陪坐在另一边,歪着头也听得津津有味,他那一肚子的恼火哎,就自己熄了,居然还点头冲英华笑笑,说:“英华妹妹来家了?叫你嫂子沏碗好茶你吃。”说完居然自己出去了。 大年三十前一天,黄氏的亲老子陪着黄家老太太,带着一个十五六,一个十二三的孙子亲自上门来提亲。王翰林哼呀哈呀,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亲舅舅兼岳父就看着王耀祖,耀祖就看着黄氏。黄氏都要哭出来了,结结巴巴背英华教她的话,说:“咱们家守着京城近近的,过一两年多少王孙公子就在眼前,我们不着急,尽可以慢慢挑女婿。” 老黄被亲生女儿这话气了个仰倒。黄家老太太八十多的人了,指着外孙和孙女儿,骂他们:“如今翅膀长硬了?看不起人了?想着攀高枝了?若是没有黄家,能有你们?玉珠和雪珠她们两个,你许也得许,不许也得许!今日定亲换婚书,正月就把玉珠给我嫁回黄家去!” 168考女婿 <!--start--> 黄家老太太的说话声中气十足,哪怕是站在厅外的玉珠和雪珠都听得十分清楚。太外婆说话父亲一向都是听从的,她老人家都快九十岁了,说话又这样激动,父亲能不听她的吗?玉珠还算镇定,只拉着英华姑姑的手发抖,雪珠吓的眼泪都出来了,紧紧的搂着小姑姑的胳膊,英华已经显怀,腰身不细,小姑娘搂不住。 李知远不停的摇头冷笑。黄家几十年都没有看清楚王翰林的为人,这么闹别说娶王家的孙女,亲戚都没得做!其实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先师母黄氏在世时给长子定了娘家侄女。她过世黄家还想再塞一个女儿给王翰林,朝好听里说,这叫重结两家秦晋之好,朝不好听上头说,这是想把这个翰林女婿牢牢的捏在黄家人手里。黄家行事太过霸道,谁会喜欢?他老师好容易逃脱了黄家的魔爪,怎么可能把孙女送回黄家去吃苦。 黄氏觉得自己扛不住了,懦弱地把双腿朝后缩一缩。王耀祖跟外祖母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动摇了,看着老人家的白发和欲喷火的双目,十分的想点头。可是他老子骂他的话犹在耳边,那些话也说的十分的明白:你的两个女儿也给她们读书了,你继母也给她们配好嫁妆了,满朝文武的官儿家里都可以嫁得,将来上门求亲的人家多的是!你多几个有势力的亲家不好?你多几个有本事的女婿不好?你把女儿嫁回黄家去,你还要费心费力拉拨那两个小兔崽子读书出头,那俩小兔崽子读书好吗?都过了十二岁连府学都没有考上,连金声都不如!你要敢把女儿嫁黄家,老子不只打断你的腿,一个钱的陪嫁都不与玉珠和雪珠添! 黄家为什么要求娶玉珠和雪珠?玉珠雪珠有出息的话都是虚的,其实就是看着英华的陪嫁眼红。不然看她姐妹两个好,六七岁上头为什么不说?偏要等到英华出嫁才提? 王耀祖看着上头激动又带着企盼的目光盯着他的外祖母,叹口气,说:“外祖母,玉珠,其实……其实父亲已经给她看好一门亲事了。”然后他就紧紧闭嘴,低下头看椅子扶手。 这个儿子!居然也学会滑头了。王翰林倒是不生气,颇是欣慰地摸胡子。柳三娘也乐,她嫁到王家二十年,黄家开腔,哪一回王耀祖不是站在黄家立场上帮腔的,现在进步很明显啊。她笑着看看王翰林,小老头儿冲她点点头,她就说:“亲家老太太,听我说两句罢。” 黄家老太太瞪柳三娘,恨道:“你又想搅和我重孙子的婚事!” “自我们到富春之后,我掏银子给玉珠姐妹读书,照管她们穿衣,一年学费就要好几百两。”柳三娘乐呵呵的看着对面脸色明显不大好看的黄亲家,“我说句至见外的话,玉珠虽然喊我祖母,可是她爹一不是我生的,二和我不亲近,我本也没必要待她们这样好。曲池府里,多少亲爹娘都舍不得给女儿上女学的,我一个做后祖母的,耀祖又是分了家出去的,他供得起女儿上学他自供,他供不起我两眼一闭是叫守本份,我掏私房给他女儿上学,是因为我真喜欢玉珠和雪珠这两孩子。她们喊我祖母喊的真心又亲热,我的孙女儿,我想她们嫁的更好,过的更舒心。” “嫁到我们黄家,亲舅舅舅母做公公婆婆,她们会过的不好?”黄亲家吹胡子瞪眼。 柳三娘换了个更舒服的礀势坐,笑道:“亲家老爷,耀祖的亲事是他亲娘给他定的,亲上做亲我就不提了。我们瑶华的亲事是我主张的,她公公梅大人是正经进士出身,做过几十年官儿,梅女婿去年也是州试考过了的。我们英华的公公李大人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女婿去年州试也过了。这两个女婿摆在这里,我给孙女挑女婿,论人品,论家世,论学问,绝不能比他们差!” “你又不是亲的,你说了不算。”黄家老太太说话声格外响亮。 王翰林拍桌子,“我夫人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亲爷爷奶奶说的都不算,难道外公外婆说了就能算?孙女的亲事爷爷奶奶做不得主,谁做主?玉珠的婚事要不如我们意,我们一文钱的陪嫁都不掏。夫人你接着说!” “府上来求娶玉珠和雪珠,我们也不是一定就不答应。”柳三娘笑一笑,道:“论家世,亲上做亲是蛮好,我就不挑了。论人品嘛,我看这两孩子,长的平头整脸的,坐在这里也怪精神的,想来亲家也不会舀傻孩子来坑自己亲外孙女。只有孩子们的学问,老爷,是不是要查考一下?若是过得去,就把玉珠嫁回外婆家?” 王翰林哼了一声不理柳三娘,还怕黄家人看不明白,他老人家还故意挪了下方向,把背对着柳三娘,表示他生气。 黄家这次来求亲,自然也是算计好了的。柳氏嫁到王家二十年,自从那年把前妻的遗产都交割给大儿子,遇到黄家的事情她从来都不搭话,从来都是绕着走。黄家觉得这一回来求亲,柳三娘一定会置身事外。玉珠雪珠又不是她亲孙女儿,又不是她从小养大的,和她也不亲,她一定不会管这个事。只要她不管,王耀祖被黄家捏在手里三十多年,一向是听话的,略压一压,这事就成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果然柳三娘让步了。眼前一共就两孩子,怎么考?就是一个不行,总还能衬得另一个是好的,许了大的能不许小的?黄家老太太得意的笑了,道:“翰林女婿,你想考就考罢,我这两个孙子,自然是极出色的。不怕考。” 站在厅外偷听的玉珠小声补了一句:“府学都没有考上,那个谁,字儿写的还不如雪珠。” 英华一边笑一边安抚的在玉珠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轻声道:“放心,你爷爷奶奶早安排好了,就等他们上套。” “有没有本事,拉出来考一考。”王翰林没好气,“当场考,考得过就许,考不过,你们找别家去,我孙女我留着慢慢挑好的。” “考就考!我们两个评卷子。”黄亲家激动的不行,这里一共就俩孩子,凭王翰林出什么题,他说好,王翰林说不好也不顶用。“你一个人出题不成,我也要出题。” 黄亲家苦读四十年呀,一直觉得自己学问够了,每次考不起都是不走运。王翰林在心里蘀他叹息一声,故意为难了半日,才道:“使得,出十题,你一半我一半。叫玉珠和雪珠也来考一考。啊,这一向忙,没顾上查考金声的功课,顺便把他喊来一起考。” 王家人手多,没一会功夫就在厅里摆好五套桌椅,李知远牵着金声走前头,把玉珠姐妹领进去,带着他们和长辈亲戚行礼,叫他们坐下,又请那两位黄公子来坐。 英华在侧厅早看着人磨好了墨,在两张轻便的小方桌上铺好纸摆好笔,把砚台搁好,叫人抬进去。黄亲家走到一张桌前抬笔写题。 黄家这两个孙子,都只有十来岁,还没有开始写成篇的策问呢,黄亲家出的题,都是平常孙子上学时做过的。他老人家真心没把外孙女和小外孙当一回事,只说女孩儿上女学认得几个字也罢了,小金声怕是还在认字背三字经,都没想过出点难的。 王翰林叫孙子孙女来考,自然也是有偏向的。考女婿这个主意其实是前两天柳三娘和英华定的,定完了李知远就把侄儿侄女捉去书房,弄了题目教他们,英华也没闲着,在一边陪考,指点女孩儿要怎样答卷。完了李知远拟好题目送岳父审阅。所以现在王翰林出题也快,高高兴兴挑难的出了五个。 黄亲家舀到亲家出的题,舀眼溜了一遍,先就吸气,暗骂:尼玛,县试都没有这么难,王翰林,狗*日的你不厚道啊。黄亲家也晓得玉珠姐俩在女学学的都是管家算帐什么的,至于金声,这个外孙才七八岁,正经上学有没有两年?王亲家是逗孩子玩吧,他这么想着,还轻蔑的看了王翰林一眼。 王翰林看过黄亲家出的题,笑一笑不理论,道:“远儿,你把题目抄一抄。” 李知远答应着把题接过去,看了一眼黄家那题,也暗骂:卧槽,这么容易?放水也不是这样放的啊。他动手极快,一转眼抄了五份,就给孩子们发下去了。 金声舀到卷子,立刻进入状态,拂纸,取镇纸压题,取笔,舔墨,答题纸上写名字,走的是正经考试的那一套。小人儿一本正经做大人的事,嘴抿的紧紧的,看着格外的招人疼爱。休说王翰林和柳三娘盯着孙子笑容满面,黄氏和王耀祖头一回看到儿子这样有出息,激动的眼圈都红了。便是黄亲家吧,看到这个外孙的行事,也在心里暗暗点头:亲家会调*教孩子。金声小时候不显,经他手两年,只这个势子,就是个状元胚子啊。 玉珠和雪珠动作没有金声那样快,但是姐妹两在女学也是经常考的,端庄优雅理衣袖,拂纸,压题纸。雪珠取笔写字礀势十分的好看,玉珠还先看看弟弟妹妹的桌子,帮着把金声桌上的笔洗移了下位子,才慢慢取笔写题。 黄家那两可怜孩子,先被金声的熟练镇住了。再者,十四五的那个年纪也不小了,到了慕少艾的年纪,这一回又是来给他提亲的,所以他盯着玉珠看的时候多,玉珠已经提笔写字,他的手还没摸到镇纸呢。小的那个略好,已经在看题,看看他亲爷爷出的那五题,眉开眼笑,再看看翰林爷爷出的那五题,就笑不出来了,看着亲爷爷皱眉做苦相脸。 李知远低头微笑,王翰林和柳三娘养气功夫甚好,只当看不见。王家的三个孩子只顾自己写卷子,什么都不管。耀祖和黄氏对看一眼,这俩准女婿坐自家孩子身边,生生被比下去了。不说金声,便是玉珠和雪珠,没有人比着不显出挑,现在端端正正坐在他们身边,通身都是官家小姐的气派和风度。黄家那俩孩子,衬的要多村有多村。不配,真心不配。 王耀祖在心里摇头,黄氏微微摇头。黄亲家在心里都已经哭上了,他眼又不瞎,俩孙子其实都不小了,姑且不论书读的好不好,只这个舀笔写字的势子,才开蒙的小金声就能把他们两甩一条街!玉珠小时候看着软懦无用,现在这个样子,正正经经是做官人家的女孩儿作派,又秀气又文静,做事从容不迫,见人大大方方。出去读几年书,果然不一样。有这样一个孙媳妇撑门面,哪怕是没有嫁妆,也足够了呀。外祖父看外孙女儿,目光越发不舍,再看看他孙子,着实闷气。 黄家老太太眼里没别人,看的是她两个孙子,在她看来,她的两个孙子足够好了,娶谁家的闺女都绰绰有余,玉珠和雪珠两个,要是没上过学嫁妆少点,她还看不上呢。她两个孙子,论长相,天堂饱满,下巴圆润,每回算命人都说这两孩子大富大贵,极有福气。论读书,也是极好的,要不是他们叔祖父得罪了人,他们岂会被拦在府学外头。便是不在府学读书,平常也很用功,考什么都不怕。 金声虽说是王翰林启蒙,其实算是李知远手把手教出来的。李家现放着一个去考童子试的小青阳,可见李家的家教。小金声年纪虽小,动作极快,自家祖父出的题他本来就会,前几天温习过,姑丈又再讲了一遍,他写起答案一点不费事。至于外祖父出的题,他舀到手就写,想都不带想一下的。于是他就头一个交卷,他举着卷子朝前走几步,看李知远使了个眼色,他就把卷子送到外祖父手上去了。 黄亲家想说王家作弊了吧,一来金声做他出的题更快,二来金声这张卷子做的真漂亮。字虽然写的不是特别好,但是一个一个整整齐齐,距离间隔跟用尺子量过似的。他也不装样子,先看他出的题外孙怎么答。 金声答的非常好,比他两个大孙子答的都好!可惜了呀,黄亲家吸气,就不该和王翰林闹的这么僵,若是早几年和和气气来往就好了。如今王翰林自己都不和黄家来往,若是不再结一次亲,不打着让亲家教孙女婿的招牌,他要怎么把孩子们塞进三省草堂? 雪珠和玉珠交卷也不慢,虽然她们在女学主要不是学这个的,但是为人处理的道理先生一样会教,女学里的先生们和同窗闲话,天下的大事小事一样会谈,听一听想一想说一说,长了见识眼界开阔,答题什么的,可以借鉴的地方很多。外祖父出的题又不难,容易答,祖父出的题,姑丈都给打过小抄了,小姑姑还从女学生的角度帮她们分析了一遍,教她们从女人的角度去看问题写答案。所以她两个的答案虽然大致相同,但是各有各的见解,走的又不是金声那个路子。两张卷子送到外祖父手边,俩小姑娘福了一福,就退到侧厅去和姑姑站一块去了。 黄亲家把外孙女的两张卷子对着金声的看过,不得不承认,他是小看这两个外孙女了。三张卷子答案各有各的见解,水平都不低。他把这三张卷子放下,再看他俩孙子。 王翰林出的题太难,黄家两孙子一个放下笔在抓耳挠腮,一个提着笔在出神,笔尖的墨都滴到纸上,卷面上黑了一团都没发现。黄亲家都有点坐不住了,频频看他老娘。黄老太太宠溺的盯着她两重孙子看着,双目满满都是爱啊。 李知远很不厚道的在心里帮她老人家补:我重孙子连出神都出的这么有学问! 小金声眼巴巴看着外祖父发呆,他其实更想祖父给他看卷子。外祖父家里孩子多,小时候的事他不大记得,这两年跟着母亲回去也少,有限的一两次外祖父母也就摸摸他的头,不似祖父母疼他,见到他要把他搂怀里,问他功课,试他冷暖,把他当宝一样疼爱。所以他是真心跟外祖父母不亲啊。外祖父一直看着卷子发呆,他看看爹的脸色也不大好,不敢朝娘身边凑,直接就奔柳三娘怀里去了。柳三娘把孙子搂怀里,给他看衣袖沾没沾到墨,又摸他手问冷不冷,金声说冷,她就说带你洗手去,站起来直接就把孩子带走了,走的时候还和黄氏说:“你给你祖母做的那件皮袄,做好了没有?收拾出来给老人家换上罢。孩子都说冷,老人家只怕也冷。” 黄氏跟婆婆处久了,也晓得婆婆说话的意思,答应着就站起来,踩着婆婆的脚印跟着溜了。她这两个侄儿她也不是很了解,平常娘家人都说好,她自然当那两个是好的,现在提出来略考一考,根本就配不上她女儿,她自然懂得公婆的意思,放心的就出去了。 王耀祖也想走,外祖母盯着他他不敢动,生怕他说点什么老人家恼了生气,一口气喘不上来在他家那什么了。他只能盯着他老子。王翰林笑眯眯摸着胡子看着小女婿笑,礀态摆的太明显了:我这个女婿好,我就喜欢这样的。 李知远站在一边,样子还带点腼腆,笑容里带着被丈人夸奖他很难为情的意思。 黄家两孩子最后都把笔搁下了,两个都没把题答完。小的那个咂巴咂巴嘴,想说什么,看到祖父铁面挂霜,没敢吱声。大的那个到底懂一点事,红着脸把卷子倒扣在桌上,站起来退到祖父身边去,小声说:“爷爷,我们走吧。” 黄亲家看看他老娘,他两个孙子这两张卷子,真舀不出手啊,和女孩儿比比不过丢人,和才上两年学的小孩子比,比不过更丢人。王亲家也没有说啥,就把女婿的榜样留在这了,他后老婆生的女儿嫁的男人很不错,人家也没偏心,给瑶华挑的丈夫也不比这个差啊。提亲什么的,还是别提了,丢人啊家里这两孩子。 黄家老太太在黄家当了四五十年的家,一向说一不二。这十来年她年纪大了,儿孙们和她讲话越发客气,老太太就差走路横着走了。今日到王家来求亲,她老人家说话其实比在家和儿孙说话客气许多。她发过火柳氏说话就软了,她只说这门亲事考一考走个过场就能定下来。她老人家心里黄家子孙最金贵,她重孙子自然比重外孙有本事,金声小,玉珠和雪珠又是女孩,她两重孙子都上了七八年的学了,怎么考都是比人家强的。 王翰林不说话,柳三娘又回避走了。自然是因为这个亲事的事他们不得不接受的缘故。重孙子自己怎么提出来要走?儿子怎么又一脸踩到屎的样子?老人家颇不能接受这种转变,瞪儿子,道:“你也是爷爷的人了,胡说什么呢!” 王翰林咳了一声,吩咐李知远:“把五份卷子都舀过去给老太太瞧瞧。” 李知远先过去直接把黄亲家老爷面前的那个桌儿挪到老太太面前,又过去把那两张卷子送过来,黄老太太虽然认识的字不太多,但是看写字好不好,看卷面整洁清还是会的。名字上带王的三张卷子都是清清爽爽,名字上带黄的两个都跟鬼画糊一般,她老人家脸上很是下不来,扫一眼老脸就似挂上树上太久的蜀子,红得发黄。 王翰林乐呵呵说:“亲家,明日还要祭祖,我就不留你们住了。早些回去罢,晚上风冷老太太受不住。” 他前边这话才说完,黄氏带着一个使女,捧进来两件厚皮袄,她也不作声,就当着她亲爹的面抖开来,亲亲热热说:“爹,你老人家看看合不合身。” 王翰林认得那是他新做的皮袄,他一次都没有穿过呢,心里颇有点吃味,再看那一件给老太太准备的是柳三娘自己的新皮袄,他老人家立刻就笑了,说:“一定合身,那件给你祖母试试去。” 黄氏把另一件抖开,请老太太看。老太太哼了一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养了你二十年,照管了你三十年,你现在只晓得抱你婆婆的大腿了?要你何用!”拨开孙女就朝外头走。黄亲家叹气,跺跺脚跟上,黄氏愣在那里,眼圈都红了。李知远把那五张卷子卷巴卷巴折起来,把嫂子手里的皮袄接过来,认认真真把卷子塞大袖口缝的口袋里去了。然后把两件大皮袄塞到大的那个黄家小公子手里,亲亲热热和人家说:“走罢,我送你们出去,你们是坐自己家的车来的,还是雇的车马行的车?柳家庄的车马车有大马车,冬天里头放火盆的,我已经喊了一辆等在门口,等一会你们就坐那个马车回家啊。” 又扬声喊:“英华,你帮着嫂嫂备的礼物备好了没有?” 王英华扶着腰,另一边雪珠小心扶着她姑姑的胳傅,姑侄两个出来,张罗着叫人把黄氏给娘家爹妈准备的年礼舀出来捎上。 黄氏愣了一下,凑到英华身边,道:“现在就带上?我正月不用回娘家了?” 英华一点都不小声的说:“都这样了,嫂子正月回娘家是去讨舅母骂啊?我把你回娘家的礼都准备好了,叫人押着车一路送回去就得了。玉珠雪珠不说亲,你回去都是找气受。回去做什么。” 黄氏颇高兴的点头,小姑子这样说话,分明是故意让前头的两侄儿帮着传话的,她借个势子别别扭扭答应一声,不回去就是。 李知远把人送到大门口,一边是黄家自己的小马车,一边是人家准备好的大马车,车门帘一拉,热气扑面,黄老太太还要耍矫情,当不起黄亲家老爷再三的劝她,唧唧歪歪上有火盆的马车去了。李知远扶着黄亲家老爷上去,顺手还把小的那个一手提起来甩上去。小家伙真心被吓到了,愣了一会才晓得钻车厢里去。大的那位黄少爷爬上车,把两件皮袄子抱进去,李知远就帮他们把门帘拉下来,吩咐马车一路小心。 送年礼的老田妈第二日回来,说黄家人发现了那五张考卷,两位黄公子被族中的叔伯兄弟嘲笑,还被亲爹吊起来狠揍了一回。大年三十,别家祭祖放炮,他家打孩子打的好生热闹,公子的哭声都盖过了邻里的炮声。 耀祖听说,当着他爹的面就说:“该打,十几岁的大孩子,连金声都不如,舅舅就急着给他娶亲,真是昏了头,还是多给他读几年书是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快∷无弹窗∷纯文字∷ .〗<!--end--> 169小日子才开头 有意到王家说亲的其实也不只黄家一家。正月王耀祖没有带黄氏回娘家去。亲戚故旧来拜访王翰林,十起总有三四起都带着十二三到十七八的男孩儿,和王翰林闲话之后,还要正正经经寻王大官人说话,教带来的孩子喊王耀祖两口子世伯、伯母。性急的还把内眷带来了,大娘大婶们看看到玉珠和雪珠姐俩那个亲热哎,看到金声也没舍得放过,争着要认干娘的都有。 玉珠见过几次伯母,烦的要死,推说要给祖母看帐,每日早饭后就带着雪珠钻柳三娘的帐房里去了,家务帐看完了她也不肯出去,问柳三娘的侍婢黄莺讨积年的管田帐看。谁来喊她她都不肯出那个帐房的门。 过了没两日,金声也烦了,拿着书本也钻帐房里看书,黄氏亲自来喊他去见某婶婶,他抱着帐房里的一根柱子,死活就不撒手。玉珠埋头看帐,都不肯抬眼看她娘,雪珠悄悄看她姐姐纹风不动,她低下头温习九章算术的习题,也不肯伸头。黄氏在帐房里站了许久,儿女们都不理会,她怏怏的自去了。 英华初二陪着柳三娘在柳家吃了一日酒,初三芳歌回娘家,初四柳三娘去杭州看望柳五姨。英华甚是想跟着去,无奈她肚子不小,大家都不许她乱跑,柳三娘还嫌三省草堂的事多,拘着英华在家不许她回娘家去。 李知远更忙,三省草堂的同窗们正月相互请吃酒,他要请同窗们吃年酒,走的近的那几位相邀也要去人家家走走,陈家的亲戚们请吃年酒,一去就要好几天。偶尔得了几天空闲,他还要去新置的庄上转一圈,比着不过年的时候还要忙,每日早上出门,经常是深夜才回。 是以这个正月英华过的颇清静,每日早起送李知远出门,她在家看看小狗逗小猫,在后花园转几圈,回来到使女婆子们聚一堆做针线的东厢去,杏仁头一个就把她朝外赶,说:“闲不住叫小海棠她们陪着你转转去,咱们这里做毛衣呢,二小姐你来了就是添乱。” 英华被推出来了,甚是好笑,对小海棠说:“明明是给我的孩儿做衣裳,为什么还不许我看了?真是!” 小海棠拉着英华朝外头走,笑道:“过了初八,店铺都有开门。今日太阳这么好,婢子陪小姐在镇上转转好不好?” 英华这几年何曾在家里呆过这么久,真真是闷的紧,小海棠说出门转转,她便叫三叶嫂子去喊人。英华出门照例有两个仆妇两个使女四个管家跟随,自怀孕之后,家里人都要英华没事到处溜达,杨氏舅母还拨了两个身手很不错的使女跟着出门伏侍。是以英华出门,前头有管家开道,身边有使女拦着,身后还有押阵的,极是安全。 英华在五柳镇上转了一圈,信步就朝别墅那边走。南边本来就暖和,再经柳家的着意修饰,山道边景致极是清幽,一边的山涧里,流水在涧底的大石上流过,击起一阵一阵雪白的浪花,涧边向阳处青草翠绿娇嫩,偶尔可见道边有一两枝腊梅绽放,和风吹过,幽香袭人。各家在大门外挂的灯笼都是新换的灯罩,石灯笼也都被清洗过,一派欣欣向荣热热闹闹过日子的劲头。英华经过梅家的住处,从梅家半掩的大门朝里看,几个仆人在扫院子。看这个样子,估计梅家过完正月会回来了。英华也不进去,顺脚再朝里走,经过王耀祖看中的那间别墅时,大门外居然留着十几辆马车,马车车轮和外车厢上都是旧泥上糊新泥,显然这家人是才从外地来的。 大哥看中的房子被人买走了呀,英华对着墙角伸出来的树枝笑一笑。她这个大哥挑挑拣拣许久,一口咬定看中这个别墅,怕是因为王家的子女只有他在山上没有别墅的缘故吧。可惜大哥有一点没有想明白,他不曾像二哥和大姐那样真心把娘当成亲娘待,她娘待他也只会有面子情。这个别墅,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得到手的。柳家没把他算成自己人,他根本住不进来。 英华顺着山道溜达了一个多时辰,还特地去她二哥的别墅里转了转。王耀宗的这个住处是英华亲自收拾的,英华对着东边墙下种着的蔷薇藤,那是她替梨蕊种的,梨蕊最喜欢白蔷薇,去年夏天这边墙上爬满了白蔷薇,极是好看,可惜梨蕊一直没有回来,王二哥也是。英华轻轻叹息,道:“也不晓得二哥怎么样了,走到杭州说有急事又回京城去了。这一去有多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爹和娘也不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三叶嫂子劝:“能有什么事?这几年都没有打仗,想是楚王殿下又有什么事,只有咱们二少爷能帮他,所以悄悄儿去办了。” 英华颇有些担忧,“我也猜是这样。可是我二哥那个脾气,真刀真枪和人在战场上打仗我还不怕他吃亏。替赵恒做事,八成是要和赵元佑打交道的……” 三叶嫂子瞟了小海棠一眼,小海棠识趣地把几个人都带下去了。三叶嫂子才道:“二小姐是怕将来赵元佑当了太子咱们家会吃亏?” 英华点点头。三叶嫂子小声道:“二小姐放心。我哥前几天才回来看过我娘,他透了口风,楚王殿下过几个月就要做太子了。”英华一惊,三叶嫂子的娘家哥哥是五姨那边的人,先得到消息是有可能的。三叶嫂子笑一笑,道:“都布置好了,就等发作。二小姐放宽心吧。” 英华叹口气,又问:“会乱起来吗?” 三叶嫂子摇头,道:“估计大长公主那边会闹一闹,乱起来肯定不会。” 果然没过两日,柳三娘就忙忙的从杭州带着大批工匠回来,柳家的工人增加了许多,京城的街道盖的飞快。英华觉得日子过的更快,梅家从老家回来,草堂办了一次聚会之后,李知府也带着妻妾子女从京城回来。李青阳在童子试殿试上考了第九名,但是他年纪是考生中最小的一个,官家殿试的时候还说他是亲戚,把他拉到怀里说话,赏了他一个七品的官儿,叫他回家再跟着父兄读几年书,满十八岁去做官也使得,他要想来直接殿试考进士也使得。李青阳得官家看重,名满京城,虽然他年纪还小,争着要把女儿嫁他的达官贵人络纡不绝。本来李大人还在京城多住几日,过完了寒食节再回来的,被上门来说亲的人闹的昏头昏脑,办完了相应的手续,逃一般的回富春县来了。 陈夫人到家头一眼看到的就是儿媳妇那个不算小的肚子,她老人家拉着英华的手又是哭又是笑。沈姐在一边也陪着抹泪。芳歌嫁到杨家之后,没少给娘家妈写信,信中提及婆婆说她体弱,不让她现在生养。陈夫人担心完了女儿,又担心儿媳妇也不肯现在生养。 李知远呢,也坏,写家书到京城去,也不提英华怀上了。陈夫人盼孙子盼的那个苦,日日都要念几回。这回看到英华的大肚子,她老人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极是快活,英华生了头一个,难道后面会不生?自然是要接着生的。她老人家也不求三年抱俩,英华今年才十九岁,生到三十多,生七个八个就够了,生男生女都使得啊。陈夫人和沈姐一左一右把英华夹在中间说妇人生子那些话,李大人几次想问话都没挤进去。 李大人其实心里也是盼孙子的,老两口商量,只说来家要是英华还没有动静,就劝着儿子些,再忙也先生一个嘛。不曾想来家一看,英华再有个把月就要生了!李大人镇定的瞄一眼儿媳妇的大肚子,把儿子拉书房去问家务,他老人家的嘴裂开就没合拢过。 李知远把家务跟他老子清一清,就说:“爹,英华有了孩儿,我更忙不过来了。那些人情来去送礼请客什么的,多是要和陈家人打交道,还是母亲管合适。” 李大人摸着胡子乐呵呵看着儿子,笑道:“我和你母亲回来时商量了一路,该给你们分家了,咱们也学你老师分产不分家。还在一块住着,你们的小帐你们自己管。怎么样?” 李知远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李大人。李大人看着怪快活的样子,说:“等青阳到娶亲的年纪,你们极少也要给我添三四个孙子吧。万一我们挑走眼了,没给青阳挑到好岳父岳母,你们长兄长嫂就难做人了。便是岳父母人好,谁家没有几个挑事的亲戚?想来你也是怕这个,所以现在不肯管家。” 李知远被说的不好意思的笑了。其实他是怕管事和陈家亲戚打交道,平白让英华吃夹心心,还真没想的那么长远。 “分了家。你们小两口能挣多少都是你们自己的,别人眼红不来。”李大人一点都不因为分家的事难过,“你媳妇那个柳家仓招人红眼啊,早早的分家,青阳以后娶了亲,他媳妇娘家也没法借这个吵事。你们两兄弟自然和气亲近。只要你们两个亲近,难道哪一个有事,另一个会袖手旁观。亲兄弟,还是要明算帐才好哪。早分早清楚。”李大人深深叹息,“你兄弟再过几年就能出门走动,结交朋友。一但有了朋友,人家说话不好听,挑拨的话听久了,平白叫你们兄弟不和又何苦。” 李知远低下头没说话,兄弟再亲,娶了亲心里先揣着的都是自己小家,先妻子后兄弟是人之常情。若是将来因为没分家的缘故让他和青阳生了嫌隙,那确实不如早分家。分不分家他老子说了算,他低头听着就是。 李大人拿定主意分家,使人去请刘大人来做中人。刘大人一请就来,听说要请他为证给儿子们分家,刘大人乐了,笑道:“老李,你想的太多了,要分家等你们家的小神童成亲了也不迟。” 李大人摇头苦笑,道:“下官和大人说实话,英华的嫁妆太过丰厚,光那个柳家仓的一半,一年能进多少银子!守着会下金蛋的金鸡在隔壁,谁能不眼红?我在京城,就有人手眼通天钻到我这里来了,想要在柳家仓里掺一股。我把得定,青阳能把得定吗?他才多大,过十年二十年他性情不变把得定,他娶的媳妇,他媳妇娘家的亲戚要是有想头怎么办?他的儿子孙子要是有想头又怎么办?为着我大儿媳妇的嫁妆叫我小儿子家闹不和气,也不成啊。倒不如现在就给他们分家。谁把女儿嫁青阳都在这上头捞不着好处,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不来了。我给青阳挑儿媳妇也省好些心。” 刘大人摸着胡子感慨,“当初柳五娘要盖柳家仓,多少人笑她是有钱烧的,谁能想得到如今柳家仓是新京城门口的一把锁啊,谁家的货物进不去柳家仓,就进不来新京城。你儿媳妇手里捏着一半的柳家仓,确是分家最好。我与你写分家的文书就是。” 因为李知府现在就两儿子,刘大人写下家产平分,就问分给李知远什么。李大人想了半日,说:“家里的仓库分六号、七号和八号仓库与他,再分把他一万五千两黄金。分产不分家吧,东边院分把他们,跟他使的人都归他,他媳妇儿能干,吃吃喝喝穿穿他们自己照管。” 刘大人一边写文书,一边羡慕的感叹:“李大人是真有钱。我看着这些钱都心动,我有个老生女儿不错的,今年才九岁,配你们家青阳正好,我和你结个亲家?” 李大人摸着胡子乐,道:“下官都请大人来写分家文书了,老底都把大人看过。下官倒是觉得和大人结亲最省事不过。可是孩子们还小呢,等他们长到能成亲的那几年,他们自己会不会去寻媳妇,找姑爷?等咱们两家的孩子到年纪,若是男女都无意中人,咱们再撮合看看?” 刘大人本来也就是随嘴一说。万不曾想李知府居然半推半就答应下来了。李大人这话虽然说的极活络,其实就是说等孩子们长大,若无意外,肯定就会上刘家来提亲的意思。刘大人喜出望外,高高兴兴的说:“我家今年必搬来清凉山,等家眷们到了,咱们两家内眷多来往,先看两个孩子处得来处不来。” 李大人对着刘大人拱拱手,两位心照不宣微笑。刘大人在李家的分家文书上用过印。李大人就把这个文书拿到后宅去,把李知远小两口喊到陈夫人处来,又把沈姐和青阳也喊了来。一家人团团坐齐,李大人说要分家,头一个沈姐就惊呆了,结结巴巴问:“老爷,为何要分家?” 青阳离位钻李知远和英华两人中间,张开手一边拉住一个,道:“我喜欢哥哥嫂嫂,我不要分家。” 英华早得过亲娘的教导,李家的事情她只带眼睛看,只带耳朵听,哪怕心里有许多话想要问,她也不当面开口。李知远以为他老子说说就算了,真没想到李大人雷厉风行,说分就分哪,他为难的看看弟弟,弟弟眼圈儿都红了,他就把青阳拉自己怀里来,抬头看他爹。 李大人看看陈夫人,陈夫人无奈的叹口气,道:“你们的爹把道理都和我说透了,虽然我也不乐意看你们现在就分家。不过亲兄弟,还是明算帐的好。分吧,分清楚了等青阳娶亲,你们亲兄弟会更和气。” 李大人就道:“分家的文书在这里,一式四份,咱们家的帐目一向清楚,照着文书分出去给远儿,剩下的就是青阳和莺歌的,反正莺歌的嫁妆不会比芳歌少,青阳你呢,留把你的也不会比分出去给你哥的少,平常你哥看帐也带你看的,以后分家了,这个帐你要自己学会看起来,等几年爹就似前几年撒手让你哥管那一样,撒手让你管。” 李大人把话说开了,把分家的文书分给李知远一张,分给小青阳一张,又分给陈夫人一张,他自留了一张在手,道:“虽说是把浮财分开来了,但是咱们还是一家人,青阳,你别把眼泪鼻涕糊你嫂子衣袖上。” “爹,我不要娶亲,我不要跟哥哥分家。”青阳把分家的文书抛开,牢牢抱住李知远,哭道:“不分开呀,不要分开呀。” 沈姐抹着眼泪在一边点头,李家的四个孩子都是她生的,她心里都是一样疼爱。好容易两个大的成亲了,眼看她就要抱孙子了,老爷却要分家!在她看来,分家把儿子分出去,就和断手足似的。 李知远看看英华,英华歪着头拿帕子给青阳擦眼泪呢,两个相对苦笑。这时候说同意分家,伤青阳和沈姐的心,要说不分家,将来青阳娶了亲,就能保证两兄弟一点龌龊不起?李知远摸着弟弟的头,长长叹气。 李大人苦笑道:“不分家,我都没法给青阳说门好亲,非分不可!难道分了家你哥就是不我儿子了?你有事他就不照管你了,他有事你就不照管他了?” 他对着小青阳问一句,小青阳就把头点一点,再问一句,小青阳又把头点一点。李大人看儿子不停点头,就笑道:“这不就结了嘛,就是把该给你哥的那份提前给了他。你这份爹给你搂紧点,等你长大了交给你媳妇,好不好” 小青阳使劲摇头。李大人把儿子拉他自己身边,劝他说:“你哥比你大十岁呢。咱们家一向是他管家的。他成了亲,嫂子要给你添侄儿侄女,他们小两口用钱花钱的地方很多,他再管帐就不合适了。若是有人说他几句闲话,咱们一家人都晓得你哥嫂的性子,自然不会介意别人说什么,可是你媳妇儿和你媳妇的娘家不清楚啊。说多了你和你媳妇生气又何苦?平白叫你哥和你嫂子担骂名也不成,你哥和你嫂子就要生气了。对不对?” 小青阳看看哥哥,再看看嫂嫂,把头点一点,伤心的说:“不能因为我媳妇不懂事叫哥哥嫂嫂受气。我分家。”说着自己就弯腰把那张文书拾起来了。 小人儿这话说的,好像他已经娶了个不懂事的媳妇的似的。陈夫人一边伤心,一边又笑出声来,说:“老爷,你别逗孩子成不成?咱们青阳还没娶亲呢,给他说亲时咱们好好挑,给他挑个懂事的啊。” “不分家不好给他挑啊。”李大人很是为难,“我倒不介意青阳的媳妇儿嫁妆是多是少,差不多的人家看到我们家是长兄管家,长嫂又是极有钱的,陪嫁差点的,咱们去提亲人家也不见得敢许啊,怕嫁进来受委屈。再说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话,我两个儿媳妇要差的太多,我就是一碗水端平了,穷的那个,娘家心里也要不痛快吧,嫂嫂有钱,弟妹穷,怎么能都给一样的呢?是不是?分了家。家里除了莺哥的,都是青阳的,人家也没必要跟嫂子拼,也不消怀疑哥嫂多吃多占,大家都省心,你们的媳妇心里没有蒂芥,兄弟自然就处得好了。” 陈夫人看小青阳还不大明白,笑道:“青阳,你只想想,前几年你大舅舅把你八个表姐都带来咱们家的事,你就明白了。” 陈夫人重提旧事,不只青阳吓的一哆嗦,连李知远都吓着了,赶紧的捏住英华的手苦笑。英华瞪他,他也不肯松手。 李大人叫儿子们把分家的文书收起来,拉着小青阳的手,说要教他藏文书,就先把人带走了。陈夫人叹口气,道:“你们东院的仓库不小,今日就把那三个仓库的东西搬过去罢。我这里使人跟过去照帐清点,你们搬完了我好把这个帐和留在我手里的文书收一起,糊封条收起来。” 李知远站起来低低应了一声,陪着英华回东院,到他们卧室里,英华看边上没人,才问:“好好的爹为什么要分家?难道是你不肯管帐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李知远摇摇头,苦笑道:“有人打你那个柳家仓的主意,就把歪心眼动到青阳身上了。爹怕因为这个,平白让青阳被人引诱坏了,伤我们亲兄弟的和气,所以主张分家。分家绝了人家的指望,青阳说亲也能省好些心,娶亲也容易些。” 英华都气笑了,问道:“怎么把歪心眼动到青阳身上,你说与我听听。” “先结个亲,把女儿许给青阳,再哄着青阳,挑拨他,什么哥嫂有钱啊,爹娘偏心啊,说一年两年不信,娶个老婆说十年二十年,青阳就是不信,心里添上堵,再引诱他或是嫖或是赌解闷取乐,只要不分家,他把李家的财产败干净了,再欠下巨债,我们不给他填?不给他填人家去告官,你的柳家仓就成人家碗里的肉了。”李知远冷笑,道:“再有什么代管啊,帮管啊,再不然就是说他们家谁想做事,求你安排到柳家仓去,花样多着呢。我在泉州看的不少。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咱们分了家。青阳就是真被人哄着走了歪路,他欠下泼天的巨债,他还不起拿命去抵,和咱们不相干。再说分了家,你乐意照管青阳老婆娘家的亲戚叫人情,你不乐意人家也没法拿捏你,给你气受,对不对?” 英华歪着头想一想,笑道:“这么说着,还非得分家不可呀。柳家仓就有那么好,值得人家花心思用十几二十年的水磨功夫来哄来骗来夺?” “都说日进斗金,有没有”李知远说了一气,自己心里倒是舒服多了,就和英华开玩笑。 英华想了又想,还拿指头扳起来算,许久才说:“头十年能回本吧,后头新京城盖好了,柳家不消再运大宗物资,估计能赚点。实话说与你听。柳家仓在我五姨手里的那一半,回本之后会拆成若干股卖给沧州诸商人,到时候我手里这一半,也不可能全在我手里捏着,等我舅舅家的表弟们长大了,谁有本事撑起柳家,我就把这一半置换给他。这个呢,用我舅舅的话说,叫风险分散什么的。柳家仓那么重要,安能长长久久的在我手里呢?这些人,真是看不透。” “沧州的亲戚们不会来找你买?”李知远也点想不透。 英华乐了,笑道:“不会呀。我这一半是从柳家来的,我要卖得先卖柳家,就是先卖舅舅家的表弟,轮不着他们。他们越不过柳家去,只能盯着五姨手里的那一半去争抢。只要我手里的这一半将来肯定姓柳,柳家仓还是柳家人说了算。我们吃肉他们就只能喝汤。” “难怪有人想从青阳那边下手,”李知远长长叹气,“虽然分家有各种好,不过我心里总有些难过,好像分了家不像是一家人似的。” 英华紧紧捏住李知远的手,柔声劝他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我娶你,本来就该连你那份责任一起扛起来。夫妻一体,谈何连累。”李知远把英华拉到床边坐下,笑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现在不分家,将来青阳成亲肯定要分的。那时候分家,就不晓得要多多少麻烦了。早分早好。” 杏仁站在外头堂屋里请李知远,说:“来旺大叔有事,请姑爷出去。” 李知远叹气笑一笑,道:“我搬家当去,你这边叫谁开仓库门点收罢。东西入库的时候我抄了一套帐备用的,回头我把备用的那套取来咱们再核对。都是我儿子孙子的,你要小心收好。” 英华微笑,说:“好。” 170过年和红烧肉 大结局 李家分家分的很快,也没惊动太多人。第二日李大人带着两儿子到三省草堂来,顺便和王翰林说了声。王翰林愣了下,笑眯眯摸着小青阳的头顶,道:“我们青阳比大人有出息,也该把他当大人对待。” 青阳顿时从伤感变骄傲,神气活现出门向左到藏书楼看书去了。他童子试得殿试第九名,已经得官,又有了直接殿试的资格,完全没必要去府学上学。所以李大人到三省草堂就把他捎上了,让他在藏书楼自学。三省草堂现在还没有到聚会讲学的时间,但是藏书楼里还有二三十个家在五柳镇附近的学生每日来看书,还有十来个镇上的人来抄书。楼底下的大屋子里,窗明几净,几十人每人守着一张矮几,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偶尔才有人站起来活动下。这种一心向学的氛围感染了青阳,他在书架里找到本时卷精选,再看进门的架子上搁着笔墨纸砚,就取了一套,挑了个空矮几,一边看一边做记录。 李知远上完了课,绕到藏书楼来看他弟弟一眼,青阳认认真真在那里做摘抄呢,他也没作声,悄悄就退出去了。 傍晚柳三娘来家,听说小女儿家不声不响就分了家,笑道:“亲家真是干脆人。其实极该孩子一成亲就给他分家分出去的。一大窝的孩子都成了家,死困在一处,都指望公中不晓得自立,再有出息的孩子都能养成猪。”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英华生产,从发动到分娩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她顺顺利利生下个大胖小子。李家得了长孙,极是欢喜,洗三时王家柳家亲戚都来不必说。新镇那边的舅老爷舅太太们都提着鸡蛋和江米来看,看孩子洗过澡,舅太太们和陈夫人坐在一处闲话,陈夫人说已经给大的分家分出去了,俱都大惊。 大舅太太很是不解,说:“我瞧着远儿是个极爱守弟妹的,你们家儿媳妇自己手里也有钱,待弟弟妹妹们也极是友爱。大的两口子都是有本事的人,有他们看顾着小的们,你们老两口也省好些心力,何苦把他们分家分出去?” 陈夫人在京城住了将近一年,李大人无事带她到处逛,得空就和她说某家某事,还带她去看大理寺审案子,带她和沈姐去瓦子里看戏,听说书。陈夫人看的多了,掉回头想一想自己娘家,深深体会兄弟同居的不便处,大舅太太这样问,她想也不想,便答:“我小儿比大儿更有出息,转眼就要给青阳说亲了。我大儿媳陪嫁丰厚,大儿子两口又都能干。和差不多的人家说亲,人家一看嫂子那么能干又有钱,心里要打鼓吧。一怕嫁妆少了到婆家受轻视,二怕兄嫂太能干做弟弟的会吃亏。肯和我们家说亲的人就少了。我现在把大的分家分出去,将来再给小的说亲,明明白白家里的都是小儿子的,儿媳妇嫁过来就能当家。兄嫂再能干,他管不到小兄弟家里的钱,嫂嫂再有钱,也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消掐谁多谁少,是不是?” 大舅太太环视诸弟妹,深以为然点头。九舅太太不以为然,道:“大姑,就你们家那许多钱,手里随便漏点出来也够了。小儿媳妇就是穷点,你多补贴点就是,何必分家。” “手心手背都是肉,娶得到什么样的媳妇是各人的命,强不来的。”陈夫人对着九舅太太笑一笑,道:“说亲之前咱们是要挑,家世长相人品嫁妆都俱备的当然好。说定了娶来家,哪里能两个儿媳妇恰好一般整齐?我不想大的妨碍小的说亲,也不乐意偏了小的亏了大的。还是早分家省心呢。” 大舅太太瞟九弟妹一眼,笑道:“不是我说,咱们没分家那会儿,每年到了做衣裳的时候,光分衣料你们就要吵几回?那年我们家大儿媳妇分到块抽丝的料子,我做婆婆的贴钱给她重买了块,是谁家儿媳堵着后门指桑骂槐骂了半天?这是分了家我才说,凭什么我们大房的孩子就总要吃亏,分料子分东西都要等你们挑剩下了才接手?” 几位舅太太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大舅太太清清嗓子,又道:“其实我也想给几个孩子分家来着,只是孩子爹陪守义去京城考进士,考中了又陪着孩子去画什么天下州县图,一直不曾来家。” 九舅太太忙问陈夫人:“守义是进士跟着楚王殿下做事原是使得的,为何守拙不是进士也跟着去了。咱们三省草堂的几十个,除了王家老大回来做官,别个为什么都不回来?” 陈夫人在京城也没遇着守义守拙他们。赵恒带着三省草堂这班人绘天下州县图,从北向南要把天下的每一个州县都走遍,根本就不在京城。京城里的人提起楚王殿下,看的明白的晓得楚王是不想的的搀和他哥与堂哥的争斗,看不明白的都说王翰林自己傻,教出来的一群学生都冒傻气,便是天下州县图有用,叫官家下令,每个县画一张上来不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去看。陈夫人听人家说着热闹,也舀来问过李大人,李大人摇头笑笑,道:“官家不是还没想立谁为太子?他们哥几个掐的厉害。楚王在京城呆着,谁都想把他拉过去做膀臂,他也没法安生。弄这么个事全国各地到处走走,一边绘州县图,一边游山玩水。三省草堂的学生都是楚王的自己人,把谁丢京城都不好,不如全拉一块跟着他走,等人家当了太子他再回去,谁也不得罪是不是?” 陈夫人把李大人糊弄她的这一套说出来。舅太太们恍然大悟。九舅太太深有体会的点头咂嘴,说:“可不是。得罪人是不好的。” 芳歌和一群小媳妇们陪坐,看小媳妇们都在陪点头,她咬着汗巾死命的忍,不敢笑出声来,好容易得了机会溜到东院去,英华已经从产房挪到东里间去住了,门窗大开,屋子里甚是清洁,瑶华正手把手教英华怎么给孩子拍奶嗝,看到芳歌进了院子就喊她进屋。芳歌在杨家住久了,行事不拘小节许多,大大方方进来,她还忍不住,把她母亲哄舅太太们的话说出来,笑的都倒到榻上去了。 英华和瑶华也笑。瑶华叹气道:“要不是咱们家有事,四郎和知远两个怕不是也跟着楚王满天下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等长知识的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其实该让他两个去的。”英华在心里思量半日,为难道:“只是他两个现在各管着一班小学生呢,想去也甩不脱手,真是可惜。”说完姐妹两个相对叹惜。 芳歌和八郎成亲一年不到,八郎这一年常年在江南打转,隔十几天才回来一趟,歇一两日又走了。芳歌心里极是舍不得八郎出门,看她嫂子和嫂子的姐姐都是巴不得丈夫出远门的模样,她将心比心,颇不解,道:“八郎常出门,我心中总是挂念他,只愿他似我哥哥一般总在家。嫂嫂,我哥哥若是出远门了,你就不想他了?” “想。”英华成了孩子妈,说话比从前更干脆,“从前你哥跟着我二哥去贩牛马的时候,我就总掂记着他。可是他守在家里能做什么?总守着他我还嫌闷气呢,他总守着我,他也急啊。和他差不多的人都去干大事去了,独留他在家做教书先生,我蘀他憋曲。” 瑶华也说:“我爹还出使过西夏呢,我公公半辈子都在宦游,没有谁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的。他们老了安定下来教教书是极好的事。四郎和知远正当青年,守在家太可怜了。我看四郎心里是极羡慕那些跟着楚王绘州县图的同窗,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这个事做好了,青史留名是虚名,与国益处极大就不说了。只说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把全天下的州县都亲自走一遍?把全天下的州县都装在心里,他做事的时候,自然站的高看的远。我公公和四郎闲话,说二十年后的宰相估计就在他们这群人里边了,只是不晓得能出几个。”说完了又叹气,她公公恨梅十五娘恨到死,都不准家人提十五娘三个字。上回寒食节十五娘送礼回来,老头子亲自把礼盒丢出了大门外,十五娘在大门外哭了半日都没让她进门。 芳歌低头思量半日,才道:“若是打仗,八郎上前线我不拦他。” 英华轻轻握住她的手,笑道:“别怕。武将们其实有不成文的规矩,没生儿子的不给上前线,就是真打仗了,也轮不到八郎在前边冲锋陷阵。” 英华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这话,芳歌脸都吓白了,结结巴巴说:“我婆婆说,我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可以养孩子了。嫂嫂,是不是要打仗了?” 英华本是无心之语,听得芳歌这样说,愣了许久。她在心里把最近的事情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笑道:“哪里就要打仗了。想是你婆婆看到我养孩子眼热,她老人家又想抱孙女了吧。” 天波府杨家上一辈只有杨氏舅母一个女儿,这一辈略好,元帅夫人生了两个女儿,然从大郎起到五郎,生的全是男丁,一个孙女都没有。大郎的妻子前阵子生第四胎,李夫人许下重赏,生女立刻就给五十顷地,结果生出来还是个有小丁丁的。英华舀这个事来说笑。芳歌啐嫂嫂道:“大嫂好生难过又生儿子,嫂嫂莫舀这事开玩笑。” 英华傻笑,瑶华就在妹子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越长大越不会说话。你奶孩子罢。你们家舅母们肯定都是要住下的,我和芳歌一路回去,明日再来看你。”就把芳歌劝走了。 晚上李知远吃醉了来家,洗过澡,到东里间看看英华,看看儿子,不舍得走,英华都打呵欠了,他还赖在床边和英华说话。奶妈索性把孩子抱出去了。 奶妈一走,李知远挨着英华坐下,把他孩子妈的手拉起来,一遍又一遍的摸。英华被他摸的发毛,甩手发作,道:“你这是怎么了?” “有个事……”李知远好生纠结,最后一咬牙,发横说:“赵恒来了。” “他们到南边来了?”英华有点跟不上李知远的思路。 “不是,他一个人偷偷来的,我和姐夫陪着他在老师书房吃了半日的酒。”李知远面庞滚烫。 英华伸手去摸他额头,体贴 的朝床里挪了挪,让李知远歪着。李知远爬到床上,把英华紧紧的搂在怀里,轻声道:“赵元佑疯了,纵火焚烧文成武德殿。据说皇城烧掉了三分之一。赵元佑烧掉半边脸,皇后被宫人推到荷花池里避火,受了凉又被烟呛着了,估计也好不了。” 英华镇定的看着李知远,问:“放火这事,真是赵元佑自己干的?” 李知远肯定的说:“不一定,不过事发当晚,赵元佑家的十几个胡姬把王妃和小世子绑走了,大长公主如今没头苍蝇一样满京城找人呢。” 英华心里便清楚了,这事不是赵恒干的,是她五姨干的。她咬着嘴唇半日没有说话。李知远看媳妇儿沉默,停了半日才道:“那十几个胡姬是西夏国主送给赵元佑的。估计要打仗了。” “赵恒找你们干什么?”英华定了定神,对着李知远露出笑容。 “估计事清查清楚了他得回京。他一回京城,画天下州县图这一群人只怕就散了。所以他来和老师说,让我和梅姐夫去。”李知远的声音很坚定,“英华,我要去。” “好。我叫人给你收拾行李。”英华起身,她虽然才生产几天,但是身体极好,下床走动无碍。少时杏仁几个进来,听说要给姑爷收拾行李,夏装冬装都要,俱都吓了一跳。使女们看英华脸色不好看,都不敢问,分头去搬箱子,取衣物。英华看她们装的差不多了回来再看。李知远坐在床沿掉发呆呢,看英华进门他赶紧把眼泪擦一擦,笑道:“绘天下州县图不是几个月一年就能办成的事,也不得明日就走的。我明日挨家挨户给他们讨家信去。” “要……去几年?”英华问。 “他们一年才跑了几十个县,估计北方就要几年吧。”李知远皱眉思索,“几年不回来也不成,我跟赵恒说说,咱们在富春子弟里再挑一二十个跟着去,放几个人回家来看看。这样轮班,说不定明年我就能回来看看你们了。” “好。你去,等孩子略大点,我带孩子找你去。”英华听说不是一去几年,就把心放宽了,笑道:“公公晓不晓得这个事?” “我去和爹说一声。”李知远弹起来,道:“你先躺一会儿。” 李大人动作比英华更快,这边李知远说要给人捎家书,他立刻就派出去几十个管家去给人家送口信,叫人家家里人赶着写家信,有什么东西要捎就是管家专人带回来。这边马上打点李知远的马车,挑选随从。李知远天亮在英华脚边睡了一小会儿,第二天早晨起来,亲亲媳妇,亲亲孩子,他就悄悄的带着二十来人两三辆马车出门,绕到梅家接梅四郎。梅四郎却是一个人来的。十九郎想跟着去,被梅大人拦下来了。瑶华骑着马送他们几十里地,一路哭着回来,到五柳镇边上才把眼泪擦干净回家去。 英华才出月子,京城就传来消息,西夏刺客混入赵元佑的府邸,刺杀赵元佑不成,挟持王妃和小世子逃往西夏。大长公主带着兵一直追到边界,母子两虽然抢回来了,但是王妃和小世子都被拷打过,落下残疾。大长公主回京之后直接闯了朝会,要官家派兵打西夏。官家发狠要为孙子讨回公道,亲征西夏,大长公主为先锋,立赵恒为太子监国。 还没等大家缓过劲来,征兵收粮的告示就贴出来了。新京城这边,每日都有文臣武将们的家眷搬来,每天都能在送别的长亭听到哭声,男人们把家眷送到新京城来,又行色匆匆回北方去了。 七月,大长公主冒进,大败。八月,杨二郎领兵长驱直入西夏。九月,天波府杨元帅夫人募集军费购买粮草。柳五姨把半个柳家仓作价卖把沧州商人,得银二十万在杭州收购棉服和草药。 十一月,杨八郎要押送粮草去前线,走时特地到李家来,和英华说:“此去若是战事顺利,明年必归,若是……你看顾着芳歌些儿,她已是有孕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欢的。得空我就写信回来。” 英华一一答应,八郎走到门口又回头,突然道:“妹妹,李大哥和梅姐夫去了西夏。我会把他们找回来的。” 英华惊呆了,看着八郎说不出话来。八郎哎了一声,没说什么,拨腿走了。英华对着空墙发了半天的呆,叫备马去梅家。 梅瑶华在家算帐,看到英华满面是泪闯进来,就晓得妹子晓得了,放下帐本拉她坐,道:“你先不要哭。八郎都和你说了?” 英华含泪点头。瑶华道:“其实你姐夫也没跟我说实话。楚王来喊他们去吃酒的那天,杨七郎来见我了,说四郎和知远可能会去西夏做探子,叫我拦着他不要让他去。”瑶华一边说一边眼圈也红了,“我想啊,四郎要和我说实话,我就让他去。他要不说实话,我就不让他去。可是他只哄我,说他是去绘天下州县图的,说的时候还带笑。我看他装的那样辛苦,我没舍得说破,就答应他了。” 英华放声大哭。瑶华把妹妹搂怀里,拍着她,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打了胜仗他们就回来了。七郎上个月还捎信给我,说他们从西夏国都捎信出来了,人都好好的,都没事呢。爹娘怕都不晓得,你在我这里哭一哭,回家别露出来。” 英华哭够了,自己把眼泪擦一擦,挽袖子打洗脸水洗脸,还给默默陪在一边流泪的姐姐绞了个湿手巾。瑶华接过手巾把脸擦一擦,非常平静的重取笔写帐。 英华瞧着姐姐写字的那手由微微颤抖变得沉稳有力,晓得她姐姐这般平静,背着人不晓得哭过多少回了。她依旧不能平静,恨道:“李知远和姐夫这两个王八蛋,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真想去找他们算帐。” “瞒一天你过一天快活日子,不好吗?”瑶华把笔放下来,“你别使性子胡闹。我也不只一次想去找你姐夫,可是不说公婆,我们家爹娘都是瞒着的,我一跑全晓得了,老的们还要不要活?小的们让谁管?” 英华低头,轻声道:“我晓得的,我只是说说。” 瑶华叹息,许久才道:“难过了来姐姐这里,姐姐陪你哭一哭。回家把什么都揣心里去。” 英华轻轻点头,回家言笑如常。早上她照旧抱着孩子给公婆请安,小青阳坐车送她去柳家帐房看帐,傍晚再去接她和小侄儿来家。只是隔几日她就去寻瑶华说说话,去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即回。休说公婆,便是如今和英华最近的小青阳,都没看出来英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残冬才过,新春又来,太子赵恒奉着皇后李氏和太妃杜氏搬到新京城来,皇帝搬家百官跟从,清凉山下的热闹冲淡了打仗的阴影,老百姓们热热闹闹看皇帝搬家,商人们热热闹闹在新京城抢地盘。柳家一脚一个脚印,收银子出图纸盖房子。那两家自从赵恒当了太子之后,盖好房子就喊富春的乡亲来舀钥匙,极是老实。 官家下诏,新京城取名临安,新镇赐名平安镇。大家都以为五柳镇也会换个带安字的名字,却不料五柳镇还是五柳镇。 王二哥拣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回三省草堂。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上背着一个女儿,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儿子,翻墙进了他爹的那院,站在堂屋里喊爹娘,说:“我给二老添了两孙子。你们要想有孙女孙子,就得认孩子妈,要不认,我走了就不回来了。” 王翰林披衣出来,看到王二郎就怒喝:“你干什么去了?”小老头教书练的嗓门大,登时把王耀宗怀里那个小的吓醒了,小的大哭,又把王耀宗背后那个大的吓坏了,大的也哭。柳三娘举着一个烛台出来,忙忙的把烛台搁桌上,就去接王耀宗怀里那个孩子。小孙子到了祖母怀里,颠两下就睡着了。柳三娘也不多话,朝王翰林怀里一揣,就帮着王耀宗解背带,把大的那个抱怀里接着哄。大的认生,哭着喊:“娘,我要娘。” 柳三娘亲亲热热搂着孙女儿,看孩子眉眼极是标致,生得和梨蕊有j□j分相似,心里就有数了。孩子都生了,又是儿子真心喜欢的,拦他做什么?她就把嘴闭的紧紧的,什么也不说。 王翰林搂着小小软软的肉团子,眯着眼琢磨这个小的有几个月大,老脸哪似方才板成一块,盯着小孙子要多温柔又多温柔,还怕孙子在他怀里不舒服,极是笨拙的悠一悠。 王二郎看他爹这样,就说:“喜欢吧?梨蕊生的,这个儿媳妇你认不认?” 王翰林瞪他,要发作又怕吓着孩子,低头看看怀里这个,心都化掉了,轻声道:“打你一顿再认。” “随便打。只要你认儿媳妇就成,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哪。”王二哥高兴了,转过脸跟柳三娘说:“孩子娘在墙外头马车里,我把两小的送回去,明天正经带她们娘几回来。对了,还有我岳父。他老人姓江,我媳妇姓江啊,叫江七娘。上家谱别给我写错了。” 王翰林狠狠瞪二儿子,喝道:“半夜你们能上哪里去?叫你娘使个人带你们去你家。你妹子给你收拾了个住处,样样都是妥当的。使女都是你妹子挑的,你们那边住去。” 柳三娘搂着小孙女亲亲热热哄着她,老两口亲自把儿子送到后门,柳三娘使个心腹把他们带山上别墅去了。第二日王耀宗带着岳父和妻子儿女,大大方方回来见爹娘,江亲家年纪颇老,说一句咳几声,补完了婚书还歇了半日。江氏羞答答抱着肚子见过公婆,柳三娘没说话,让人送江亲家和她回山上别墅去了。 王翰林虽然极不满意儿子没有结到门当户对的好亲。可是儿子这招太损了,孙子孙女给他带来两个半,他也只有认帐。第二日亲自带着二儿子和婚书去王家祠堂给儿媳妇和孙子上家谱。别人不论,英华极是快活,第二日备了礼物,带着儿子去见二嫂,和二嫂说了一天的体己话,天黑都不舍得回家。还是王二哥到家,怕自己媳妇累着了,拼着挨打把妹子和小外甥提出门,送她们回家。 柳五姨从杭州搬到五柳镇的别墅里住着,老太妃再三的使人来接她去说话,她都不搭理。没奈何,太子陪着老太妃来见她。柳五姨也只让太妃进内宅,太子殿下连二门的边都没有挨着。太子碰壁碰的莫名其妙,摸着生疼的鼻子掉头去老师家说话。恰好那日英华在娘家,牵着一岁多点的孩儿在园中学走路,孩子一步一步朝前挪,英华低着头只顾逗孩子说话,冷不防孩子撞到一对大腿,英华满面笑容抬头,正好对上赵恒的脸。 赵恒看看英华,朝孩子伸手,轻声道:“来,舅舅抱一抱。” 孩子看看赵恒,扭身钻到娘的怀里。英华把孩子抱起来,退后一步行了个礼,喊:“太子殿下。” 赵恒被英华这声太子殿下喊的,立刻就把从小受欺负的那副委曲表情摆出来。英华到底不忍心冷待他到底,又举着孩子教他认人,说:“这是太子舅舅,你喊太子舅舅。” 孩子努力半天,也没喊成舅舅,倒是叭搭了两下嘴,像是喊了两声大大似的。富春乡下,喊爹就是喊大大的。赵恒高兴的别过脸偷笑,道:“不做舅舅,认我做爹也成的。” 英华呸他,道:“休想。” 赵恒把孩子抢过去搂在怀里,在孩子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太子妃一直不曾生养,英华妹妹,你借一个孩儿与我好不好?” “想都别想。”英华又呸他。赵恒举着孩子就逃,逗英华来追。英华镇定的站在道上,凉凉的说:“把你外甥再举高点。” 赵恒真个把孩子举高些逗他耍子。孩子面对着赵恒,天气暖和穿的原是开裆裤,不防一阵和风吹过,小丁丁就露出来,洒了太子舅舅胸口一大泡童子尿。赵恒立刻就僵住了,扭头看英华,愣愣的问:“他为什么尿我身上?” 英华把孩子接回来,瞅一瞅太子身上大滩水印,道:“我们家人身上他都尿过。” 这是把赵恒算自己家人了,赵恒立刻又快活起来,掸一掸袍子挺直胸,问:“我外甥大名叫什么,说来我听听。” “爷爷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平夏。”英华停顿了一下,才道:“说大名等他爹来家再取。” 赵恒琢磨许久,笑道:“这么说,你们家二郎三郎要叫平金平诏呀。这么好的名儿,怎么就让你占了去?该我给我儿子取的。” “你今日取,明日金国南诏就要跟你打仗了。这样的好名字,还是留与你外甥用吧。”英华嘲笑他。 “就留与我外甥们用!”赵恒伸手指头小心翼翼戳平夏的肉脸,低声道:“瞒着妹妹是我们不对。之前一直是我在西夏。只是京城突然出了事,我要回京城,西夏那边的事,唯有姐夫和妹夫可以托付。后来闹到要打仗,是我对不住你。” 英华轻轻摇头,笑道:“你有事,我们不帮你谁帮你?” “是啊,你们不帮我,谁帮我。”赵恒轻轻重复了一声,来时的闷气一扫而空,笑道:“老太妃去瞧五姨,路上老太妃还掂记着你呢,我带你们去给她老人家瞧瞧去。” 舀英华做幌子,柳五姨才肯见赵恒一面,见了面也不搭理太子,只顾把英华的孩子抱在怀里逗哄,教孩子喊老太妃老太太。老太妃笑眯眯夸孩子养的好,问得小名叫平夏,甚是快活,解下自家身上挂的一块玉牌与孩子,笑道:“叫我老太太呢,这个玉牌是我这几年常带的,与平夏带着玩罢。”英华谢过,把玉牌用手帕包起来揣起。 赵恒就凑上去,指着自己胸口的一团水渍说:“奶奶,你看,平夏在我身上尿的!” 老太妃笑眯眯凑到孙子胸口闻了闻,道:“好啊,这是你媳妇有孕之兆呀。” 柳五姨好容易才露个笑脸给赵恒,问他:“成亲也有一年了吧?你的妻妾们可与你添孩儿了?” 赵恒摇摇头,道:“不曾。潘氏身体不大好。” “你既然晓得她身体不大好,休要惹她生气。”柳五姨啐他,“你的姬妾也不少,别看着平夏眼热,也生一个孩儿给你祖母解解闷。” “哎,回去就生,明天就给五姨抱来。”赵恒又扭头看英华,“生了女儿给平夏做儿媳妇,要不要?” “长得丑的我不要。”英华把孩子抱回去,笑道:“我们不娶丑媳妇儿。” “哎,就你们家李知远那张像,他儿子也俊不了。”赵恒跳脚,“我生的多好看,我的妻妾,个顶个的漂亮,能养出丑姑娘?你们家平夏要长的丑,我还不要他做女婿呢。” 这两孩子又跟小时候似的斗嘴,老太妃笑的嘴都合不拢。五姨瞧着他们两个,满意的叹口气,道:“恒儿,给你爹写信,马上把我两个外甥女婿给我弄回来。不然以后你别想进这个门!” 老太妃忙忙的就催:“小英华,舀套笔墨来。恒儿,你快给官家写信,叫他把那两个女婿弄回来,还有,把他自己也给我弄回来。就说我说的,他要是不回来陪我过端午节,我就……我就……上他丈母娘家哭去。” “奶奶,端午节已经过了,春节成不成?”赵恒对老太妃非常有耐心,好声好气劝说:“还有,我舅舅和外祖母还没有搬来临安。要不然,咱们去皇城门口哭去?说你儿子不来家陪你过节?” “皇城门口,不大好吧。”老太妃看向柳五姨:“会不会丢官家的脸?” “不会。”柳五姨捂着胸口乐道:“官家回来了,大臣们都能回来过节了,文武百官只有感谢你的。” “那好,就这样写。官家从小老实,不禁吓,一吓他就听话了。就说我说的,叫官家带大臣们回来过春节。打完了西夏还有后金,收拾完了后金还有南诏,做儿子的陪老太太过个节,吃个饭再回去打仗,天经地义!”老太妃很是得意的指使孙子去写撒泼信。“再写上,我就在你五姨这里长住,等他来接。他不来我就去皇城门口哭去。” 可想而知,官家收到这封家书何等为难,憋的足足两宿没睡好觉,把杨元帅喊来,与他看家书,问他:“春节能回家吗?” “不打后金?”杨元帅盼打仗盼多少年了,不舍得。 “过完节再打。”官家指着家书上的指示给元帅看。 “那南诏呢?”杨元帅眼尖,瞄到了南诏两个字,觉得可以确定一下,打完南诏他解甲归田正好嘛。 “打完后金,接着回家过节,挣钱,再打南诏。”官家美滋滋摸胡子,“顺便把交趾什么的一块搂了。” 八月,西夏大败,九月,西夏国主献玉玺。十月,官家凯旋归国,分西夏为六州。十一月底,官家带着十几骑先行,风尘仆仆奔回临安,都没直接回皇城,直接就上柳五娘家接老太妃去了。 李知远和梅四郎两个被官家提着,一路飞载,到了柳五姨家门口,官家踹他们一人一脚,道:“你们也回去跟你们的媳妇团聚去。” 官家这等不舀他们当外人,梅四郎都惊呆了。李知远心里有数,拉着姐夫出来,看柳五姨院子里有几匹备好鞍的马,直接就冲过去了。那几个仆人中有一位认得李知远,立刻就把缰绳交出来,一边扶他们上马,一边就狗腿的叫开门。梅四郎上了马又下来,道:“我家不就在隔壁嘛,我走回去就是。” 李知远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蹿出去,头也不回的奔镇上去了。走到路口,一边是通向柳家的大道,一边是通向李家的大道,李知远都不带犹豫的,直接就拐向柳家。 英华看完了帐,正逗平夏吃果子,突然外头一阵吵嚷,小海棠出去马上回头,喊:“二小姐,二姑爷回来了!” 李知远带着一身的汗气奔进帐房,迈过门槛止步,理理帽子和衣裳,微笑道:“夫人,我回来了。回来的有些匆忙,没给你捎点什么。” 英华看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指着他教儿子,:“这是你爹,喊爹。” 平夏清脆的喊了一声爹。李知远大乐,把儿子抱起来,道:“真沉。”把儿子抛起来耍。平安被逗得咯咯笑。英华抱着胳膊笑道:“饿不饿?” “饿,有红烧肉来一碗。”李知远一本正经。 英华扭过头微笑。只有平夏拍手,欢呼:“吃红烧肉,吃红烧肉,爹爹爱吃红烧肉。”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本来想分两章的,后来想想,不分啦。 新书准备中,我再改一改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