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成长实录》 交锋 昭明二十年 陕西凤翔府岐山县杨家村 伴随着一声轻哼,屋内骤然响起了清脆的碗盘碎裂声。 这是一进不大不小的抱厦,一总也就是三间,因为西北天气苦寒,砖墙砌得也厚——窗户小不说,且又糊了厚厚的棉连纸,就越发显得室内光线昏暗,虽然还是吃午饭的时辰,但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油灯,才能有足够的光源,给予屋内人行动上的方便。 屋子里随后就响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细割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身份,要是伤着了哪里,回头老爷怪罪下来,可怎么说呢?” 这声音里透了些惊奇,更多的却还是恐惧,似乎这位姨娘脾气并不大好。就连贴身丫头都不能和她由着性子说话,非得要在语气中添上了十二分的钦敬,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本分,与姨娘的尊贵来。 “老爷?”一道沙沙哑哑,犹带了一丝气喘的女声就恨恨地道,“老爷在定西逍遥快活呢!顾得上咱们?” 伴随着这一声抱怨,窗户吱呀一声,被支起了半边。灰蒙蒙的日光透过云彩,再透过窗陇,好歹是给屋子里添了一丝亮堂,将这小抱厦内的陈设给照出了一点光彩。 这抱厦虽小,里头的摆设却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家具,看着倒很有南边的样子,就是少了那张四平八稳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墙一铺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绣被,却也是上好的湖丝,甚至屋角还立了个黑得发亮的铁力木屏风,衬着一尘不染的青砖地,光彩熠熠的雨过天青大花瓶,还有花瓶里正盛放的一支红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抱厦的主人身份虽然只是个姨娘,但日子却并不难过,应当是在主母跟前挺有体面的红姨娘。 而这一位红姨娘亲自支起了窗户,又透过窗陇望了望外头铁灰色的天空。 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抬高了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么!这么多人歇在三间净房一样大的屋里,恨不得连堂屋都架起箱子做个铺盖。老爷这才走了多久?哎哟哟,这日子真是……” 她叹了一口气,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盘一眼,“从前在老爷跟前的时候,竟不明白别人家里的姐姐妹妹,为什么都抢着要到老爷跟前服侍。现在老爷去了定西,才晓得这世上什么事都有道理。从前还是我年轻不懂事儿,才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绢包了手,仔细地去拾青砖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着了也就是摔着了……大椿你还捡什么呀,扫出去吧!” 大椿轻声说,“这不是怕动了扫帚,又扬起尘土来,坏了二姨娘吃饭的兴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怜样儿,不禁一笑,“还说什么坏不坏的,这个鬼地方,没风也有三丈土!说什么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远了!” 她又冲着炕桌上的几个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汤,连个看碟都没有,想一口洞子货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连内脏都好意思上桌,这叫人怎么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来,也撩了炕桌上的几个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说话。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来,将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红爆羊肉,扫进了簸箕里。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虽然满口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将杨家村这西北难得的钟灵毓秀之地,嫌弃成了嘉峪关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这薄怒、这轻薄、这肆意之中,毕竟也带了三分的风姿楚楚,自己偶然间从屋角的西洋半身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儿,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去,连饭也顾不得吃,随意挑了几口饭粒入口,便托着腮只顾着看起镜中的自己,嘴角又带出笑来,叫住大椿问,“哎,小丫头,你看你姨娘脸上,是不是多了一条纹那?” 大椿只好又搁下了手里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边相了相她的容颜,嗫嚅道,“姨娘……我看不出来。” 她年纪小,本人看着就分外纯善天真,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显见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没看出来什么不对。 二姨娘脸上就多了一层喜色,可这喜色过了一会,又消退了下去,换作了丝丝缕缕的幽怨。她又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瘫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罢了罢了,这里又不是京城,老爷也不在身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大椿抿唇一笑,“过了腊月就是年,老爷不是说定了要回来过年,二姨娘别着急,再过十天半个月的,老爷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声,上前吹了吹青瓷海碗里的汤水,“姨娘,您不该开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这汤上又结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这海碗中的羊肉萝卜汤,赫然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叫她看了就是一阵反胃。忙就扭过头去,一叠声地道,“还不快撤下去!叫厨房重做一碗端上来?” 她扫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经意地道,“这碗老的,叫厨房热一热,就赏给你们吃吧!” 大椿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点喜色,这一点喜色,当然没有能瞒得过二姨娘,她皱起眉头,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本地乡巴佬,一碗汤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么?这么粗的物事,连我的屋门都进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当成宝贝!” 她意犹未尽,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动,便又住了嘴,隔着窗陇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 抱厦小,当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间堂屋,东西厢正屋三进,各有两间小小的抱厦,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间倒座抱厦,南边一溜四间低低矮矮的小库房,便构成了一进小小的四合院。因为地方小,抱厦和堂屋隔得紧,从倒座抱厦看出去,却很难看到堂屋门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来,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是谁在当院里这么吵闹呀?”紧接着,一道犹带稚嫩的女声便响了起来,语调慢悠悠的,还带了一丝天真,“吵得我字都写歪了几个,改明儿被先生训了,找谁赔呢?” 这声音清亮而高亢,显然带了童稚,却又不同于垂髫小儿的奶声奶气,有了一点大人的语气。传到一般人耳朵里,便很容易让听者会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时故作老成的那些时光来。 可二姨娘一听这声音,面色顿时一变,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栏,就坐在炕边生起了闷气。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现在的二姨娘就像是个发烟包——一戳就冒气,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帘子,迎头就撞见了一个锦衣小女娃,她忙笑着点了点头,招呼道,“三姑娘写完功课了?” 三姑娘今年大约十岁上下,身量虽然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张娃娃脸却还是显小,看起来天真活泼,很是可人意儿。她穿着大红色绣梅花对襟小锦袄,棉裤扎进鹿皮小靴子里,却没有着裙。看起来倒是不伦不类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纪虽然小,却打扮得一丝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种别样的俏丽。 “功课倒是没有写完,”她笑嘻嘻地看着大椿,“就被人吵出来了,恍惚听着有人说什么西北是穷地方,比不得京城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谁这么没眼色,站在我们杨家的地盘上,骂我们宝鸡杨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里叫了声苦: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虽然只有十岁,可和她亲哥哥竟似乎是两个娘生出来的,词锋锐利口舌便给,二姨娘都说不过她。偏偏脾气又燥……要不是太太约束得紧,恐怕她一开声就要冲二姨娘几句,今天太太过去主屋请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带走,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闲不住,马不停蹄,就来找二房的麻烦了。 “这……这……”她本不长于辞令,此时也只能吃吃艾艾,无法回话。只是在院中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寻找脱身的机会。 却偏偏天气寒冷,满院子的下人们没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来走动,东西厢房门窗紧闭,静悄悄的竟似乎无人居住…… 大椿头上就冒出了一点冷汗,她央求地望着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里不痛快,难免抱怨几句……” 三姑娘板起脸来,又走了几步,站在抱厦窗前,她抬高了声音。 “杨家村不比别的地儿,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经的杨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别提了。这里可不是京城,什么牌名儿上的人,都能轻狂浮躁、攀比奢华。什么玻璃窗、西洋镜,什么西洋来的花露儿,东洋来的香粉……仗着主母脾气好脸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见天地往屋里搬,向别人淘换。成天不是惦记着谁家的艳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着穿了新衣服去进香,把个姨娘的日子,过成了主母的滋味。还自以为谁都亏待了她!” 见大椿手足无措,还抱了个簸箕跟在自己身后。三姑娘扫了簸箕一眼,脸色更沉。 “现在前线又在打仗,爹为了军粮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门还不敢进来,唯恐延误军机。快马加鞭巴巴地赶到定西去,就是为了周旋粮草,保证前线将士们不至于挨饿!没想到就是咱们家自己,先倒这样轻浮浪费,上好的羊腿肉,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赏给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给村里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们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里头掺了瓷片,就是喂狗都担心划伤了肠子。——一路走过来,苦一点的地方,百姓们是连草都没得吃呢!这样丢人败兴损阴德的事儿,也不知道谁能做得出来!” 她一鼓作气,步步紧逼,虽然声音稚嫩,但大义凛然,说到后来,竟是隐隐有掷地有声的架势。连小脸儿都涨得红了,显然是动了真怒。大椿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了几分羞愧。小抱厦内也是一片寂静,二姨娘似乎连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缓了语调,“西北本来艰苦,就是老太太,一顿也就是四菜一汤。现在外头这个样子,连咱们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顿顿都能见着荤腥。前儿到家给祖母请安的时候,还听见族里的长辈们过来商议,要开族仓周济周济族人。就这时候您还这个样子,搁谁眼里能过意得去?再说这地方小,本来杨家村就不同于别的地儿,我们宝鸡杨两百来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几千几百,都挤在杨家村里,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吱呀一声,院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妪进了院子。三姑娘回头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嬷嬷奶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脸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欢悦,蝴蝶一样地飞下了台阶,往前扶住了那老妪,口中还道,“前儿过去主屋的时候,我就惦记着找您呢,结果她们说您病了!这几天事情多,妞儿想着等母亲都安歇下来了,再央着她带我去看您……” “谁说咱病了?这不是好好的吗?”这个嬷嬷奶奶穿了一身半旧的青棉衣棉裤,也是将裤脚束进靴子里,只系了一条洗得泛白的半裙——虽然浑身上下没有新衣,但衣裳却浆洗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脸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话,也是高声大气,一点都没有京城人说话的柔和。说话间就已经上了台阶,行动硬朗,竟是不露丝毫老态。“哎哟哟,这位小姑娘长得俏,这是——” 三姑娘扫了大椿一眼,“噢,这是咱们二姨娘身边的小丫头,从江南买来的,生得当然俏式。大椿,还不给王嬷嬷问好?” 大椿心中一震,这才知道这位硬朗而豪迈的老妪,居然是老爷当年的养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边,规规矩矩地给王嬷嬷行了礼。王嬷嬷看了看她,笑着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个水灵的丫头!” 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堂屋。三姑娘满面红晕,笑声中带了羞涩,“可不是长高多了!六州!六丑!嬷嬷奶奶来了,你们还不出来?” “刚才我在院子外头听着,”隔着帘子,还能听到嬷嬷奶奶的声音,“妞妞儿人也懂事多了,是个大姑娘啦……” 大椿还欲再听时,厚实的棉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遮掉了堂屋内的动静。抱厦内又传来一声闷响,她忙端起簸箕闪身又进了屋。果然见得二姨娘满面通红,死死地紧咬着下唇,叉着腰站在地上。 ——炕上却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来刚才的那一声闷响就是由此而来。只有炕角那五彩联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里,却是已经有半个角都被扯破了,枕内棉花散落一地。随着大椿进门时带起的那一阵风,在空气中翻翻滚滚,起伏不定。 长大 抱厦内凄风苦雨,可就一墙之隔,四合院堂屋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毕竟是堂屋,首先屋顶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阔,却又和京城不同,没有条条框框,屋顶棚总是挑得特别高,几乎屋屋都能挑出个阁楼来。也因此,虽然门窗都关得严实,屋角还点了个香炉,但屋内却一点都不憋闷,反而透着丝丝缕缕的薄荷清香。就连铁灰色的阳光透过双层玻璃窗,都要被层层折射,折得更亮了几分。嬷嬷奶奶进得屋来,游目四顾,先就赞了一声好。 这是里外五进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过列了条案挂了对联,有个官宦人家的样子。一并屋角两个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着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装点门面,却是又简洁又富贵。识货的人只是一进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嬷嬷奶奶就高声笑道,“太太还是和以往一样,这么会布置。” 三姑娘一边笑,一边把嬷嬷奶奶让进了西次间上了炕脱了鞋,待得老人家盘腿坐好,才一头扎进嬷嬷奶奶怀里,趴在她肩膀上,凑在老人家耳边说,“是我和姐姐帮着娘布置的,嘻,您说布置得好看不好看呐?” “好,好,好。”嬷嬷奶奶笑了,“妞妞儿大了,懂事了,能帮着娘,帮着姐姐了。” 她又握着嘴咳嗽起来,眯起眼掠过了屋内的陈设:成套的铁力木家具,炕上的紫檀小屏风。六州、六丑两个小丫鬟身上半新不旧的缎袄,三姑娘身上的锦衣…… 看来,二房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不错,并没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的影响。 至少,这影响纵有,也并不太大。 嬷嬷奶奶就笑着问三姑娘,“妞妞儿,怎么身上这么素净?就是那时候奶奶给你整理小包袱的时候,不是还收拾了几个金的长命锁,金项圈进去?” 三姑娘和家里别人又不一样,她三四岁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边养大。到了七岁才进京与父母团圆,这三岁到七岁的四年间,一直是嬷嬷奶奶带她起居。小孩子刚懂事的那几年接触到的长辈,即使经年不见也决不会生疏,听见嬷嬷奶奶这样问,她又一头滚到了嬷嬷奶奶怀里,嘻嘻笑了起来,且笑且说,“嬷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戴那些沉东西了。回来前娘给我们三姐妹一人打了一个金项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爱戴。可怜小樱分明爱不释手,也只好推说太沉了,平时都收起来。” 她又猴着身子,扳住嬷嬷奶奶的肩膀问,“您的肩膀好些了吗?是不是还老犯疼?我给您捶捶?——回了家,一开始忙忙乱乱的,娘也顾不上管我,前儿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项圈来,小樱也戴起来,娘说‘小桐你的项圈呢?’我就说,‘好好地收着呢,那么沉,没事戴它做什么!’” 嬷嬷奶奶听着这稚气的复述,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还是这么坏!”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来,从小抽屉里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轻轻地敲打着嬷嬷奶奶的肩颈,又续道,“娘说‘让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闹了一会,榆哥急得一脸通红,跺着脚说‘三、三妹!听、听、听话!别、别、别老气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说‘我知道,这项圈做得了,就是为了现在戴的!娘你别着急,我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开始还虎着脸,可她背过身子,我瞧见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们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见还说,‘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饰了。’那时候您都不在,我还找您来着呢,听说您病了,妞妞儿心里可着急。字都没有练好,您瞧,这半天才写了一张。” 她一边说,一边叹了一口气,“唉,一会儿娘回来,又要挨说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门望族福建王家,家里从小规矩就大,也养出了她说一不二的刚强性子,偏偏妞妞儿性子又跳脱得很,这几年来只怕没有少受母亲的约束与数落。嬷嬷奶奶顿时一心柔软,全都倾注在妞妞儿身上,想要说些什么宽慰三姑娘,张开口却又闭上了嘴——这当娘的管教女儿,天经地义。再说,妞妞儿这个性子,有人管着还敢当着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脸,二太太要是再温和一点儿,她简直就能把屋顶给掀了! “前儿我自个儿家里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嬷嬷大爷续弦,也走不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好意思声张,对外我就都说我病了。这不是一腾出空来,就过来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说话做事,都有大人的样子了……四少爷这几年不见,也成大小伙子了吧?” “榆哥还是老样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长高了,也壮实了,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到底年纪还小,七情上面,说到二房长子杨善榆,三姑娘的语气、神态,都带出了一点黯然。 嬷嬷奶奶也不禁跟着三姑娘叹了口气,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问,“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爷、七少爷都好?除了大姑娘几年前省亲见过一次,余下的几位姑娘少爷,竟是都没有见过!”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几个子女,甚至有些下人们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县杨家村来。她点到的这三个少爷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几次回家都没有带上他们,没有见过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来,叽叽喳喳地扳着手指,向嬷嬷奶奶念叨了起来。“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学去了,前儿见过祖母,昨儿就去学里见先生了。娘说赶在腊月前见过先生,跟大家都熟惯了。新年开学自然而然就读起书来,不至于又要分心去结交朋友,误了读书。榴姐今儿跟着娘去给祖母请安说话,小樱呢头一次回来,吃不惯咱们村里的水,腹泻呢。现在屋里躺着,就不让她起来了,改天她好了,再带她找您玩去!” 嬷嬷奶奶就又冲抱厦的方向歪了歪嘴,“屋里那个,是你们家大姨娘呀,还是二姨娘?” 二房儿女虽多,通房姨娘却少,二老爷今年四十三四岁的人了,身边也就是两个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个都没有。就是这样,老太太从前还当着子女们的面数落过二老爷,“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你自己子女双全,按大秦律就不该纳妾!我这屋里可没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从上到下,打从封疆大吏大老爷算起,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没有一个敢驳老太太的话。二老爷一听就站起来说:“儿子知错了,请娘责罚。”多大的人,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脸通红…… 杨家毕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门望族,家风持正,与外头那些轻浮狂躁的所谓新贵,行事上有很大的差异。 提到姨娘这两个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时此刻,她就不像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个无知小儿,是绝不会有三姑娘此时的复杂表情。 嬷嬷奶奶一眼扫过去,心底暗暗诧异,却是还没有来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绪,这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就已经消失在了三姑娘形于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纤细的、柳条儿一样的手指,比了一个二字,轻声说,“厉害得很!仗着自己生了梧哥,就觉得是个功臣了。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事都要掐个尖儿,从前我不懂事的时候也不觉得,懂事了,外祖父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儿……她就越来越过分,越发地骑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气好,都不和她计较,我却忍不下去,嬷嬷,您瞧瞧那个做派!我就是看不惯她!咱们西北前几年,年年多少百姓饿死。也就有这样的人,不把钱当钱,不把粮食当粮食,简直,简直……” 她简直不下去了——毕竟还是小,拉不下脸来说脏字儿损人,简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声,“要真有报应,就该罚她下一世做个饿死鬼!” 嬷嬷奶奶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傻丫头、傻丫头!” 笑过了,却也有一点出神:二太太这是转了性了?居然也会让一个小小的姨娘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维飘开了一瞬,又很快飘了回来,和颜悦色地问起了三姑娘,“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线又在打仗,这横征暴敛的,听说从京城过来,一路上青纱帐里,好汉们是虎视眈眈,专门打劫官眷!你们带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叹了口气,“我去京城的时候虽然还小,可还记得那时候两边人烟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个村镇,这次回来就觉得荒凉得多啦。不过倒是太太平平的——我们是跟着后头增援过来的兵马一起走的,几千人呢,爹说,没有谁敢打咱们的主意。” 嬷嬷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点点大,十岁的小姑娘,说起六七岁的事,就是‘从前还小’。看在老人家眼里,这三年时间,却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边说,一边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里头念经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声‘六丑’,便跳下炕来,噔噔噔出了屋子。嬷嬷奶奶要叫都已经来不及了。这边两个小丫鬟六丑六州都出了里屋,六丑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盘子脆生生的小黄瓜、小香梨等洞子货出来。两人都给嬷嬷奶奶请安,“奶奶好,几年不见了,奶奶看着还是那样康健。” 这两个小丫鬟都是跟着三姑娘一起,又被她带到京城服侍,再跟回来的。当年和嬷嬷奶奶朝夕相处,都很熟悉,六丑更和嬷嬷奶奶沾亲带故,此时见面,自然也是嘘寒问暖。六丑和三姑娘一样,都恨不得滚到嬷嬷奶奶怀里,早已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在回乡路上的见闻,六州却是献了茶,便在一边归置着乱成一团的炕桌,只是时不时插一句话,分一分六丑的话头,不使场面过分热闹。 没过一会儿,三姑娘就牵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进了屋子。这少妇容长脸儿,穿着水红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银珠花,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坠饰。见到嬷嬷奶奶,她就笑着行下礼去,“王妈妈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还有福分回来给您请安。” 这是二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提拔的姨娘,当年二太太新婚时还在杨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嬷嬷奶奶当然是有接触的。 嬷嬷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转就旋开了:打扮殷实,神色安详,不过面色黯淡肤色略有些焦黄,看来近年来是没有怎么得宠……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详地受了大姨娘的礼,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个主子,要行礼,也该反过来才对。”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气了,您是奶过爷的人,也是半个主子,又是长辈。给您行礼,应该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来的人,虽然长得不过清秀,但说话做事,都让人挑不出礼来……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来,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礼数,而是猴在嬷嬷奶奶怀里和她说话。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职责,在地上找了个座儿,和嬷嬷奶奶谈起了二房离乡之后,这些年来杨家村的变化。 自从前朝杨家迁徙到岐山县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来又先后出了几个大人物,可以称得上是书香世代、一族簪缨,渐渐这宝鸡杨的名声,在西北也就叫得响亮了起来,俨然成了一方望族,而这十多年间,随着江南总督杨海东的崛起,杨家已经隐隐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头。不过一百多年下来,族人繁衍生发,如今凤翔府一带杨姓俨然已经成了大姓,若是都归拢起来,杨姓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人和宝鸡杨多少都沾亲带故,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为,也不乏打着宝鸡杨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的,真正的杨家族人深受其扰,立身反而更加谨慎。因此随着杨家兴旺发达,族规反而日趋严厉。就连这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胡乱窥探的。比如杨家小五房二太太这一行人回来,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编了册子,到族长家中登册造册,这就是近年来才兴发的新规矩。 “村里又公推了几个长老并年轻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门打转,将下人们、家人们的长相来历都暗暗记下。生面孔们不经报备在村里随意行走,是要遭到盘问的。”嬷嬷奶奶就备细告诉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倒不记得什么,想来不多几日,是一定会有人上门来唠嗑说话的。到时候姨娘也留着心,将家里的下人们都拉出来见一见,免得发生误会,反而闹得不好看。” 大姨娘连连应了是,又笑着请教嬷嬷奶奶。“哥儿们昨晚上回来,个个都耷拉着脸,似乎在族学里过得不开心,可当年俺们在家的时候,三爷、四爷都还在族学读书呢——” 嬷嬷奶奶叹了口气,正要说话时,院子里又有了动静,三姑娘扭头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来了!” 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虽说杨家是百年名门望族,但似杨家小五房这样,家里兄弟两进士,一门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个名门世家里,说话声也够响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镇东南的江南总督杨海东,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总督,多少盖住了杨氏其余人等的风头,恐怕小五房这两兄弟的威风,要比现在更甚。 尽管如此,由于小五房长子杨海晏正在庐州为官,已经有多年不曾回乡,就是要巴结也无从巴结。这一次二子杨海清从京城翰林院调任甘肃省布政使司左参议,又升了半品,落实了‘一门两四品’的外号,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经是摩拳擦掌等着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进杨家村,各色各样的请柬便雪片一样地飞了过来。令得这位精明强干的官太太,也颇有j□j无术之感。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应酬的事可以慢慢来,还是要先将家中收拾妥当。王氏才将这个两进小四合院收拾出来落脚停当,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一家儿女去主屋给婆婆请安,又安排几个儿子进族学与族里的兄弟们熟悉认识,拜见族学老师。再派人送信进西安城内,向娘家人报平安,忙乱了足有三四天时间,这又惦记起了长女的婚事,连一天都不曾休息得,这一日一大早起来,就带着长女再进主屋,找婆婆说起了私话。 这一顿折腾下来,纵使王氏素来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贵妇,稍微一经劳累,便叫着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办完诸多杂事一进院子,还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惫,从五脏六腑卷了上来。又兼想到还要与族里亲戚应酬,一进门她就先叹了一口气,才要说什么,紧接着就感到了不对。 二姨娘久住京城,惯了京城的大院子,这一次回到杨家村,村里屋舍狭小稠密,一家人暂时栖居于这间两进的小院,实在是腾挪不开,只得将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厦中。她心里嗔着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宽敞一些的西厢抱厦安排给大姨娘,这几天是摔锅摔碗没有一刻安静,也不顾天气寒冷,借口屋内憋气,不到晚上吹灯,是决不会关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灯,往往隔着窗子,还听得到她骂小丫头的说话声。 可今儿倒座抱厦却是关门关窗,屋内悄无声息,眼看着是用午饭的时点,要搁在往常,二姨娘早就兴头起来,隔着窗户挑肥拣瘦,嫌弃给自己听,刺自己待她薄了,给的菜少了…… 王氏就扫了身边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觉出了不对,一双杏眼一闪一闪,桃花一样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来,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儿这是早就寻思起了个中的玄机。 虽然是朝夕相处,但一眼扫过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赏地望着大女儿的装束:白狐斗篷纯净无暇,素雅里透了庄重,丫髻盘在脑后,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璎珞伴着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岁的大姑娘,即使是这样简单朴素的打扮,都衬出了鹅蛋脸上淡淡的红晕,衬出了她初绽的风华。 是个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说有时候还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机变城府,自己的全盘本领,已经被善榴学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闪烁中的深思,只怕是才进院子,自己尚且还在叹气,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善榴是要比善桐灵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带,有哪户人家配得上这个极出色的女儿了。只盼着婆婆看在孙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听打听。自己多年没在西北,很多事是压根没有听说,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灵通。 本来还想请动婆婆,往族长家走动走动,由族长夫人出面保个大媒,善榴脸上就更有光辉了,如今看来……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将视线转到了堂屋西次间,见到二女儿善桐隔着窗对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经在她身边开了口笑,“三妹也实在是太不稳重,王嬷嬷这一来,倒是把她给乐得够呛。” 王氏才一怔时,只见门帘启处,王嬷嬷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台阶来作势要拜,“老奴给太太请安——”那边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嬷嬷身后笑道,“娘,嬷嬷奶奶来了!” 原来是王嬷嬷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厦的当口,她已经从窗前离开进了堂屋。自己毕竟不比善榴,年轻人敏捷,一眼就将全局置于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绪,抢前几步将嬷嬷奶奶扶了起来,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妈妈,您和我也客气上了?这么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着多好,还迎出来做什么?又不穿大衣裳,回头这要一着凉,奶哥哥该骂我不懂礼数,冻着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边,越是大户人家,养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贵,虽说还不脱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儿子之间的感情,有真挚得如同亲生母子的。嬷嬷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边的大红人,更是一手抚育了二老爷、榆哥同妞妞两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响。王氏虽然平时自重身份,神色总是淡淡的,但对她却不一样,不但一口一个奶妈妈叫得亲热,甚至还硬是将嬷嬷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对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给你们嬷嬷奶奶泡一壶好茶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都笑着应了声是,善榴便拉着妹妹退出了西次间,进了西里间的小耳房里。 这耳房小得只有几张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门通到外头。是给丫鬟婆子们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墙边又放了一个小煤炉,上头坐着个大铜壶,六丑、六州两个小丫头正围着煤炉,叽叽喳喳地说些闲话。见到善桐进来,两个人还不当回事,等善榴掀帘子进了耳房,便都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问,“大姑娘好?” 善榴一皱眉,“人这么多,屋子里挤得慌,你们下去找暗香疏影说话吧,这里有我和妞妞儿呢。” 两个小丫头不言不语,顺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乐出声来,“大姐明明生得这样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两个丫头见了你,倒像是小鬼见了钟馗,怕得和什么一样!”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生得并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鹅蛋脸、杏核眼、花瓣一样的小抿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大家闺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韵,一打照面就看得出来: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个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却是谁都不像,桃花眼迷迷蒙蒙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虽然有时候也作出凶相,但光凭这一双眼睛就不吓人。家里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却是一点都不怕她,动不动还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经十岁了,还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一叫就想出门去玩。要不是到底心里渐渐也明白事情,真要以为她和善樱一样,是个面上糊涂,心里更糊涂的大糊涂了。 “我问你。”她用布包着手,试了试铜壶的温度,觉出了水尚未开,便一拉妹妹,将她拉着坐到了自己身边。“今儿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气了?” 善桐顿时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会儿,又要站起身来,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压低了声音数落,“叫你不要开口不要开口,你是把姐姐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一会嬷嬷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数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岁,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言传身教,养得少年老成。善桐七岁到京城时,姐姐已经十三岁,言行举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稳重。对待善桐与其说是姐妹,倒有几分小妈妈带女儿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软,不比王氏持家严厉,善桐虽然敬她,却不大怕她。听到姐姐这样说,便不服气地嚷道,“我又没有说错!自从她到了西北,成天摔东打西、挑三拣四的,倒是比正经的主子还闹得欢实。梧哥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少难堪,这几天饭都吃得少了!再说,祖母最憎小星充大,这件事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又要——” 她的声音一下放轻了,若有若无,就像是一声叹息,“又要说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杨家百年望族,族内分支不少,虽说宗房正统延绵不绝,但却也很难将族内的争斗完全消弭。这族内以强凌弱互相兼并的事,全国历年来本所常见,杨家自然也不例外。当年老太太青年丧夫,四个儿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养育成才,对外维护家产不被族内豪强完全兼并。也因此,四个儿子虽然年纪都已经老大,但对老太太却依然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这杨家小五房内,还是要数老太太的声音最亮。 却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间…… 一时间,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进主屋给祖母请安的场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远了起来,又出了一回神,才将话题拉回来,死死地钉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说什么做什么了?说给姐姐听听。”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这事,被嬷嬷奶奶听着了没有?” 善桐咬着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心虚:小妾不知分寸,闹得家宅不宁,需要子女辈出面弹压。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嬷嬷奶奶虽然是二房养母,但毕竟也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 “我本来在临着大字呢,她是一句高过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给谁听。我就忍不住了,冲出去站在她窗户底下,冲了她几句——” 她抱着善榴的脖子,在她耳边将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出来。“我可没有说一句假话、大话。站在杨家的地儿说杨家的不是,这话传出去,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家是多尊贵!连老家都看不上了……” 饶是善榴心思沉稳,喜怒素来不形于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忆,逗得噗嗤一声笑将起来,“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时候,准是吃了篾片,你这一张嘴,是刀子一样利!亏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举不成,去做个讼棍,包你财源滚滚,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见姐姐语气松动,一下就泥进了善榴怀里,“好姐姐,一会儿娘要是说我……您帮我挡一挡么!” “怎么。”善榴板起脸来,语气里却依然闪烁着笑意。“现在就怕挨娘的数落了?我看你数落二房的时候,倒是很伶俐么,怎么现在又胆小起来?” 两姐妹说说笑笑,善榴见水已经开了,便拎起铜壶,又亲自翻了一个楚窑泥金的小盖盅来,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将热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嬷嬷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说……” 再说身份再高,那也是个下人,出动这泥金小盖盅,似乎也太过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动。 从前一直将她看做个孩子,虽然口舌便给,但毕竟年纪还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没有上心教她为人处事。 没想到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个样,就是几个月来,妞妞儿就懂事多了。虽然行事还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说话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将心底的愁闷露出了一星半点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情势比人强,咱们现如今,还得求着嬷嬷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说几句好话。怎么隆重,都不过分的。” 善桐双眉上轩,先还是一脸的不解,见了姐姐的脸色,旋即又会过意来,她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在主屋,受了气了?” 善榴却是有意没有答话,见茶已泡得,便寻了黑漆托盘,亲自端了,带了善桐穿过西稍间,隔着帘子高声道,“娘,我送茶来。” 待得里头王氏笑着说了一声,“进来吧。”这才带着妹妹进了屋。 王氏和嬷嬷奶奶正在炕上对坐着说话,嬷嬷奶奶还是西北人的老习惯,盘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却是侧靠在迎枕上,姿态亲昵中又透出放松,显然和嬷嬷奶奶说得相当投机。见到两个女孩进来,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托盘上,随即又满意地一睐,笑盈盈地冲善榴做了个手势。善榴便将茶碗送到嬷嬷奶奶面前,轻声道,“嬷嬷喝茶!” 嬷嬷奶奶有几分受宠若惊,再三道,“这也太客气了,大姑娘折杀老身也。” 自从这两母女进门,善榴一举一动,嬷嬷奶奶都看在眼里,这礼遇是出于她自己的尊重,还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 以养娘的身份,得到这样格外的礼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嬷嬷奶奶对善榴的态度一下就热情了起来。 “一转眼,大姑娘也十六岁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呢,第三代的头一个孙女,一落地老太太看着就喜欢……” 见到王氏母女俩的表情,嬷嬷奶奶的话就突兀地顿住了,善桐更是一脸的好奇,几乎都要满出来。恐怕要不是有嬷嬷奶奶在场,早就要开口盘问母亲与姐姐这一趟往祖屋走动,到底是有了什么遭遇。 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善榴先挡不住,她站起身来和王氏说了几句话,便低头向嬷嬷奶奶告辞,“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会儿,中午一道吃饭……” 没等嬷嬷奶奶回话,一甩头就出了屋子。 嬷嬷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进了西厢,她诧异地吸了一口气,望向了王氏。“大姑娘这是——在主屋受气了?” 王氏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为难,她才要说话,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便转了口笑道,“几个奶孙子要回来了,嬷嬷奶奶留下来一道吃饭吧!” 嬷嬷奶奶忙说,“太太忘了,老身过午不食,已是在家吃过午饭才来的。您们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说。“等看过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来和太太说话。” 正说话间,几个男孩也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嬷嬷奶奶隔着窗户,一眼看到了打头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眼中放出光彩,问道。“榆哥——榆哥长这么高了?” 王氏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长个子,一点都没长心眼。” 嬷嬷奶奶闻听此话,脸上顿时也是一暗。过了一会,才又打叠起了一脸的笑,“不要紧,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嬷嬷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跪下 一家人吃饭,嬷嬷奶奶在一边看着,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里坐了坐,待得闻到了厨房方向的饭菜香,说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说话,便站起身来,“还要去主屋走走,这一向也有几天没过去了。” 王氏忙亲自将嬷嬷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几天见不到您,心里就发慌,我们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过来——” 她又依依不舍地握了握王嬷嬷的手,笑着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门合拢,这才带着孩子们转身进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间里围坐,让下人们开上饭来。 二房的几个孩子,除了长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贵繁华,应有尽有。这一次随着二老爷升迁外放,拖家带口地回了西北,在这苦寒之地落脚。偏偏下处又狭小,吃食又匮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个人感到不满。就是几个孩子,看到桌上的几个菜,脸色都有些发苦。就是善榴,举起筷子来,都顿得一顿,才慢慢地捡了一筷子酱瓜进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两个人并不在意,善桐闪着双眼,看了母亲一眼,先夹了一大块羊肉给善榆,她笑着说,“榆哥,你猜这是谁做的红焖黄羊肉?” 善榆眼底顿时放出了喜悦的光,他轻轻一跺脚,难得不大结巴。“是、是主屋送来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爱吃黄羊肉。” 榆哥自打满月,便和其余三房的长子一样,被送到了老太太身边养育。一直长到十岁,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别,使得他和这个家庭的氛围总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闷,话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凑巧知道自己这个闷葫芦长子爱吃黄羊肉。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却并没有回答母亲,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饭,反倒是梧哥抬起头来看了榆哥一眼,略带纳闷地道,“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家里送来的黄羊肉干,咱们不知道怎么做好,爹又不爱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爱吃,怎么不早说?” 榆哥还没有答话,善榴已经提醒道,“这里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杨家小五房虽然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但内部没有分家,说到排行,榆哥虽然是二房长子,但却是四少爷。梧哥要叫他一声四哥,才算合了礼数。 梧哥吐了吐舌头,“姐姐说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着说,“今儿在学堂——” 王氏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 孩子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饭。 孩子们吃得都快,却并不起身,等王氏搁下碗来,才鱼贯站起来告辞。“我们吃饱了。” 楠哥又笑着问,“樱娘今儿好些了吗?” “大姨娘在里头照看着,说是人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应该不是疟疾。”善桐忙向哥哥汇报,“不过慎重起见,还是不让咱们进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樱、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长女善榴、长子善榆,次女善桐则是王氏亲生。不过几个孩子感情不错,嫡庶差别,并不太明显。 几个孩子又说了几句琐事,善梧就毫无遮拦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没亮就要起!这半天才吃午饭,这才一饱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着嘴直点头,“可不是困得厉害,我要去睡一会儿了!” 她浑水摸鱼,本想就这样混出堂屋,没想人都到了门口,母亲柔和的声音又追了过来。“都去睡吧,不过冬日天短,还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顿时知道,虽然母亲自从进屋以来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都没和二姨娘打过照面。但自己的作为,是一点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神。 她一缩脖子,怏怏地回转进了西稍间里,尽力弓肩耸背,作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鹌鹑相,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王氏抬起眼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头去,云淡风轻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烟,才吩咐屋里的媳妇,“望江,把窗户打开一点,散一散饭味儿。” 便又低头喝茶,将善桐晾在了当地,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轻轻地将茶碗顿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又捣什么乱了?说。” 她平素里虽然和气公平,不论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当,但毕竟身为主母,威仪天生,这茶碗一顿,善桐吓得是肩膀一颤,吃吃艾艾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窥视母亲的脸色,见王氏脸色淡淡,沉思不语,心惊胆战之余,又有些不服气地在心里给自己鼓起了劲。 不要说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就是杨家村里,有几户殷实人家纳了妾的,哪个姨娘不是老实本分,不要说当着主母,就是当着第二代的小主子们,都恨不得将头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亲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环出身,善楠善樱两个子女都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多年不也陪着小心,口中是从来都听不到一句不妥当的话。 她虽然自小也是被母亲带过的,但三岁到七岁这几年间,却是在祖母身边长大。老太太为人方正,对妾字几乎是深恶痛绝,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对姨娘们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惯。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这样轻狂的态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从前地方大,一个是父妾一个是女儿,打照面的机会也并不太多。因此虽有几次冲突,却也都并不大,像今天这样冲出去隔着窗子和二姨娘斗嘴,这也还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胆大妄为。 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开解了几句,才抬起头来,一咬牙关,口齿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将自己和二姨娘之间的冲突,交待得明白利落。从二姨娘开着窗子念叨二老爷开始说起,说到了嬷嬷奶奶进屋,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越说越是声高,到得说完了,便抬起头来灼灼地望着母亲,朗声道,“妞妞儿行事无状,惹恼了娘,妞妞儿做得不对。” 还说自己做得不对?声音高成这样,态度坦然成这样,做得对不对,只怕善桐自己心里早就有了成见。 王氏不由得有了几分啼笑皆非,她扫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无状,就好!——!” 三姑娘脸上若隐若现的骄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氏,就好像一脚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酸楚,一下就全涌了上来。 本来以为,母亲性子又和气又大方,不乐意和姨娘计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门心思都放在亲事上,哪里顾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说她几句,也是不疼不痒,又占着理,二姨娘就算要闹,爹不在,闹给谁看?她要是还知道羞耻,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静,自己也用不着天天听她指桑骂槐伤春悲秋。这件事虽然有越礼的地方,娘是要说自己几句,但心里应当还是高兴的…… 善桐虽然口齿灵便心思活动,但毕竟年纪还小,一心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虽然有失身份,虽然无礼,但顶多挨上几句数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听母亲的语气,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时也不是没有犯过错,王氏带着笑不咸不淡地说她几句,也就罢了,是从来没有这样当一回事,还要她来说话。 她这一犹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扫过来,善桐身不由己,已经跪了下去。冰凉的地面,顿时让小女孩娇嫩的膝盖一阵凉疼,她微微一皱眉,又倔强地抬起头来,咬着唇和王氏对视,竟是不肯在神态上露出一点下风。 只是到底年纪小,这痛楚又怎么能瞒得过母亲?王氏面上闪过了一缕淡淡的心疼。——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只是这心疼却也是一闪而逝,她抬高了语调。“二姨娘这么多年来为我们杨家生儿育女,服侍你爹尽心尽力,从情分上来说,和我情同姐妹,从名分上来说,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你一个做小辈的僭越身份,隔着窗户去下她的面子?” 这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时间竟答不上来,一口气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难受得她几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样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雾气,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话,就问出了眼泪。 “再说。”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顿了顿,待得西稍间那头的倒座抱厦传出了啪地一声轻响,才又将声音给压了下来。“不过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着这样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镯子,换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几年了?咱们在京城住的是什么地儿,在这里住的是什么地儿?为了给你们少爷小姐腾地方,二姨娘把东西厢房让给你们,自己在倒座抱厦住……这里面的体贴,你难道品不出来?她就是抱怨几句,又算什么?偏生你还这样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声驳了母亲的话,“是!一碗羊肉不算什么,咱们家如今富贵了,不要说羊肉,天上飞的地下走的,谁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么?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这些年来,不过四菜一汤——” 王氏面色顿时一变,她站起身来喝道,“还学会顶嘴了?” 善桐不管不顾,还往下说,“平时口中常说:当时大伯没有考中进士的时候,就是维持这四菜一汤,都要花费心机。老人家是最看不上这轻狂浮躁,有了点富贵就作践糟蹋……” 她虽然年小,但声音却很响亮,透过打开的窗门,都惊动了院中的几头猫狗,使得小生灵们跑动起来。王氏心头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这才将小女孩滔滔不绝的自辩,抽得断在了口中。 这啪的一声脆响,竟也似乎都传出了窗陇,将院子里的气氛,一并冻住。 王氏平时教女虽然严厉,但不要说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动一根手指头,纵有弹压惩戒,也多半是以言语说教为主。平时二老爷性子上来了要动粗,但凡她见到的,再没有不上前劝阻。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几年以来第一次动手,就连屋内几个丫鬟媳妇都惊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气,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满了泪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气就越是不服软,抽了几下鼻子,终于将眼泪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坠。 屋内气氛,一时间几乎凝固,恰又有一阵北风从屋外卷进来,还是望江耸了耸肩微微发抖,叫了声‘好冷’,上前合拢了窗子。这才打破了这一刻尴尬到极点的氛围。 小女孩皮肤比豆腐还嫩,吃得王氏这一巴掌,脸上顿时已经浮起了红肿,王氏怔怔地望着女儿,眼底到底闪过了一丝酸楚。她瞥了望江一眼,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见望江会意领着媳妇们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轻声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挣,退了几步挣出母亲的掌握,却因为膝盖疼痛,不免有些踉跄,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给带得摔到了地上。这精致的碗碟摔出了一声脆响,也就将她眼底的泪摔了出来。王氏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经抹着眼泪奔出了西稍间,将西稍间门口的软绸帘子,带得一阵乱颤。 她自小性子强,虽然也娇生惯养,有任性的时候,但几乎从不流泪,这泪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里砸出了一个坑。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跟在善桐身后追了几步,这才勉强站住了脚,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帘子,把望江喊了进来。 “……让善榴去陪妹妹说说话。”王氏一边思忖一边吩咐,“你到抱厦里找二姨娘说说话,就说一会让三姑娘过去向她赔罪。” 望江眼神一闪,轻声答应下来,“奴婢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她略做犹豫,又问,“梧哥那里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就实话实说。”王氏毫不考虑地道,唇角微微上扬,“看看梧哥是怎么回话的。” 这位和气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张圆脸,虽然威仪天生,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出现了两个酒窝。倒让她有了几分不合适的天真——却和善桐的笑颜,在神态上有几分相似。她一边笑,一边反而回到炕边,又缓缓坐了下来。如若不是拳头犹自紧握,心中的万丈波澜,简直是一丝不露。 望江看着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厢去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便被人推了开来,却是嬷嬷奶奶从偏门进了院子。 和第一次进来时不一样,老人家脸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简直是一脸的官司,只是冲望江点了点头,便掀帘子进了主屋。 望江心头一颤,直觉有些不对。她先往后院西厢,向善榴传了话,便进了倒座抱厦,传达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边第一个得意的媳妇,平时也不知走了几次二姨娘屋里为王氏传话,自然是熟不拘礼,一掀门帘便推门而入。脚步又轻,直到进了里间,二姨娘才发觉她的到来。两边一打照面,却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墙边,耳朵还贴在倒座抱厦同西稍间相连的那一面墙上,很显然,她在偷听西稍间里的动静。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思及连善桐身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头,便赶忙又作出了一脸的恭敬。她正要说话,却只听得了嬷嬷奶奶的声气透过窗门,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 “老太太说,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帮忙 嬷嬷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说着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却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为了自己的心事伤神,待得听到望江传来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亲的耳光,顿时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几步就出了门,进了善桐居住的后院东厢。 小五房虽然显赫,但杨家村人丁实在稠密,居住在内围的又都是五服内的亲戚。强买强卖的事,不要说老太太马氏,就连王氏自己都做不出来,而除非是山穷水尽,又有谁会随意典卖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进的院子,歇下老太太并三子、四子两家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这一间两进的院子,还是说了无数的好话,又许以高价,才从原主手中兑过来的。因此地方虽然不大,但王氏却没有再行置换搬家的打算,确实是用了心思布置的。善桐居住的东厢里外三间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黄花梨木家具,说起来论价值,是要比善榴屋里不成套的那些个铁力木、鸡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这却不是母亲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岁,还要在杨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却已经十六岁…… 善榴就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从这不该有的方向,又扭了回来。 她侧耳一听,便听到隐隐的抽噎声气,从里屋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还有六州的声气。“姑娘……爱之深责之切,您看,太太是从来都不对樱姐儿说一句重话的,还有楠哥、梧哥,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重的管教。无非是亲疏有别,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谁和您比太太更亲?” 六州这丫头是要比六丑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掀帘子进了里屋。冲六州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容貌平平举止稳重的大丫头便站起身来,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屋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是轻的。善桐只顾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换了人。 “娘和我亲……和我亲有什么用!”她的声音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话中的倔强,却还是依稀可辨。“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一个耳刮子就打过来了。到底谁对谁错……她心里有数!”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声又大了起来。“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边,二姨娘早就被赶出门了——又、又……” 话说了一半,到底还是没说下去,又化作了伤心的抽泣。 善榴望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胸中无数心事、无限委屈,也为善桐这没遮没拦的委屈、的不服锁挑动,鼻间竟也有了酸意。她叹了口气,将善桐揽进怀中,又半强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脸,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善桐擦拭起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涕泪。 “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羞不羞?”她细声细气地数落着善桐,手上的力道却很轻柔。“别哭,别哭了啊。哭有什么用?哭肿了眼睛,明儿去祖屋请安,祖母一问起来,就又是一场风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可神色一顿,又转为沮丧,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叹了一口气。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爷早逝,去世时长子不过十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无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强虎视眈眈,错非老太太马氏精明强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将几个儿子全都养育成才,今时今日,小五房能否有这份风光,还是难说的事。也正因为老太太劳苦功高,四个儿子从大老爷算起,没有一个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老太太脸一沉,儿子儿媳妇就忙着要跪下来请罪,不论老太太发的是什么邪火,都决不会有人敢于顶撞哪怕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威风无限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两人之间心结无数,彼此虽然维系了表面上的和气,但实在也是暗潮汹涌。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淡,使得母女两人尴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说到底,可能还是厌屋及乌,没准就是因为自己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行事作风和母亲几乎如出一辙。老太太这才一见就不大喜欢……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样了,善榆是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边住过三年,那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偏爱,可和善桐说话的时候,神态就硬是多了几分亲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哪天请安的时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过去狠狠申斥一番。刚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应在了这里。 可不用谁点明白,妞妞儿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嚣张,就是主母无能管束不周,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里,二姨娘固然没脸,可王氏也就跟着要没有脸了……遇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是一般孩子们的小狡猾、小聪明,善桐这是真的开始长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层了。 也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出门子,家里这一摊子事,是再不能多帮着母亲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还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轻声细语地说。“娘心里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过没有,娘要是纵容你一个姑娘家踩在二姨娘头上,二姨娘在这个家里,还有脸面可言吗?将来岂不是谁都能踩在她的头上。就是你骂得对,第一个忤逆长上的罪名你还是逃不掉的……” 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最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的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的年纪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的?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快,说得痛快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在杨家村里,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在村子里住过,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的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的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的苦,绝不及娘的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头只觉得有什么体悟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是隔了一层。她怔怔地望着姐姐,忽然间又感到了无限的失落涌入心头,似乎在这一刻,天空都要随着善榴的语气阴暗下来,将她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两姐妹正是相对无言,屋门一响,却是榆哥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妞、妞妞儿!”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们回来了,特、特意……喊咱、咱们出去玩!” 两兄妹一起在西北长大,当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乐,杨家族人多,年纪相近者,辈分往往相差,这位十四叔说起来,论年纪还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兴冲冲地说完,便在门边站着,立等着善桐出去,过了一会,才讨好地冲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均感无语,善榴强笑道,“姐姐都十六岁了,没事不能老出门,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声,又站到一边等着善桐,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她的不对,待得善桐要开口说话时,这个眉清目秀,看着一脸机灵样的少年才惊呼道,“三妹,你哭了!” 这句话他倒是不结巴了,可进门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这两个肿眼泡。 榆哥反应之慢,可见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这样,见到榆哥就要伤心,她是惯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说话时,忽然间五脏六腑融会贯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虽然是嫡长子,但反应慢成这个样子,脑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岁的人了,才认得几千个字,一本论语都没有读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场,倒不如做梦快些。 楠哥虽然读书也上进刻苦,但天分似乎并不多好,用心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学开始,进境就快得吓人,才比自己大一岁,四书已经滚瓜烂熟,就是回西北之前,还学着做了一篇八股文出来。爹看了虽然直摇头,说他‘才会走路就想跑’,可一转身就要为他张罗名师来家坐馆——说是说为三个儿子请的,女儿们也要跟着学些才艺。可个中用意如今看来,居然是清晰明白:这老师就是为梧哥一个人请的! 要不是调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现在梧哥五经都学了有一多半了…… 这么精明的梧哥,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二房将来最有出息的儿子,按理应该就是他不会有错了。 虽说家产是嫡长子继承不能有任何疑问,但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虽然小,跟在祖母身边那几年,族内为了分家两个字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却也亲眼见过几起。 更不要说小五房当年的艰难,就和祖父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原来娘对二姨娘这样客气,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无奈,这么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愿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么说——” 话才说了一半,善榴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笑着走到了善榆身边,打发他,“出去玩吧,妞妞儿和我拌嘴了,我正数落她呢。再站着,连你一块骂。” 榆哥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张着嘴,又是吃惊、又是专注地仔细打量着善桐,过了半晌,才迟疑着问,“妞妞儿,你没、没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觉得一股泪意蒸腾而上,几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住,低声道,“我没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爬树捉鸟,被娘知道了,要挨骂的。” 她知道榆哥虽然反应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强笑着道,“刚才姐姐让我以后不许再随意出去走动,我还哭了呢……其实姐姐说得对,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规矩了……” 这话倒十分在理,榆哥忧虑地看了善榴一眼,张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他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巴着门为善桐求情,“姐、你、你……你别太严了,妞妞儿还、还小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数落,便一转身奔出了后院,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善榴亲自放下了门帘,这才转过身来,见善桐一脸的委屈一脸的不忿,她深深地叹息了起来,“不必说了,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都能把二姨娘说得哑口无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么?可妞妞儿你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连心,很多事就是咱们占着理,也得容让她一两分儿,你现在让她一分,将来梧哥许就能多让榆哥一分……” 善桐只觉得心底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蒸腾而上,直入五内,熏得她眼睛酸疼说不出话,却又没有眼泪。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似乎对母亲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点了解,并不像以往一样,觉得极为费解什么都看不明白。可这感觉仔细一想,又都消散了开去——只是看着懂了,说到底却还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与醒悟,似乎也都为善榴一眼看了出来,善桐抬起头来望着善榴,只觉得她一双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进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样、讨饶一样地叫了一声,“大姐——” 善榴叹了口气,又在善桐身边坐下,将小妹妹抱进了怀里。 “一会儿,你去给二姨娘陪个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妞妞儿,从今儿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妞妞儿,你大了,能帮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头来,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对准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脸上有了些新鲜的东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气与张扬,却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计与心机,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尚且还青涩得让人牙根发酸。她乖巧地将头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妞妞儿长大了,妞妞儿……要帮姐姐和娘的忙!” 机灵 嬷嬷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奶奶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奶奶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嬷嬷奶奶眼神一闪,心里就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带大二老爷,又亲自将善榆和善桐拉拔长大,老人家心性,总是不由分说,就偏宠起了自己带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儿年纪小,行事有些没了分寸,以子女辈的身份去斥责庶母,那也是那个什么二姨娘不对在先。二太太这算什么……妞妞儿可是嫡亲的小女儿!从前在西北,就算做错了事,连老太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一回杨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条腿才跨进门就恰好瞧见——妞妞儿捂着脸奔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挂了泪珠! 她小时候出风疹,浑身上下痒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泪人儿了,妞妞儿呢?一滴眼泪没有掉!这孩子性格强成这样,却还要被二太太训出了眼泪,二太太也实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闺女毕竟还是护着娘,就刚才还委屈成那个样子,现在就晓得为母亲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了。 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说得没错,虽然人是倔的,但胜在灵慧机变…… 嬷嬷奶奶就又轻轻地将善桐的浏海拨到了一边,亲昵地道,“怎么还留着浏海呢?都十岁了,也不能老绑着一条大辫子就算完。过几天等嬷嬷得了空儿,就把六丑接回去,教她给你梳双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舍地将嬷嬷奶奶直送出了院门,又走了十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着嬷嬷奶奶转过了弯儿。 杨家村虽然以村为名,但其实本身规模并不比一般的乡镇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脚下的祖祠为中心,周围一圈圈屋舍构成了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巷。越是内围,说明族人资格越老地位越高,这些年间当然也不断有人迁出。也不断有人分家后往外围筑屋居住,一百多年下来,当年的小村落已经俨然成了气候,甚至扩张到了岐山脚下渭水两条支流之畔,大有以这两条河水为天然护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当然各种店铺也是应有尽有,什么绸缎铺小吃店,虽然限于族中规定,无法在内围开张营业,但在外围,多年来也已经有十多间铺子陆续开张,以满足杨家村众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脸面的老家人,也会在外围建屋居住,嬷嬷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外围靠边的地方,善桐小时候当然经常过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来了:嬷嬷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着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间顿时就添了几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嬷嬷虽然疼爱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间关系倒是平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姨娘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迁怒的,但嬷嬷却未必会这么体贴娘亲。 她不禁又有几分烦躁地叹了口气——娘毕竟是离开杨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胆敢在今冬浪费粮食,又是个妾室,按祖母的脾气,恨不得是抓过来当众打几十耳光的。这件事要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到时候三哥就更难以自处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说得对,能说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说了。大家都不说,肯定是有缘由在内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点,就看不到第二点…… 她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转身回去,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们天真的笑声。 善桐面上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回身看了眼巷尾半开半合的院门。她又犹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几步,转过一个弯高声叫道,“瞧,是谁回来了!” 顿时就有七八个声音叫道,“三妞!妞妞儿,你总算出来了!” 还有善榆结结巴巴的声音,“妞妞!你、你、你没事了?” 巷子里顿时就响起了孩童们天真童稚的笑语,还有些少年人的打趣声,“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现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员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来了几天,才出来找我们!” “谁说的,是家里管得严了!”善桐不服气地辩白,“这一次娘也回来,哪里能随便出来玩呀!” 她和伙伴们站了一会,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见我,又要挨说……” 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野丫头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么不怕娘来着,一出门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七八岁的小伙伴搭积木,闻听此言,倒是也惊惶起来,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众人越发一阵大笑,倒还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岁了,也不该一出门就是一下午,还是快回去吧!” 顿时就有人反驳道,“我今年都十二岁了,还不是老在外头跑——” “那是咱们家没出官嘛。”那人就静静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岁家里就不让她出门了,人家家里也就是出过一个六品官……” 善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摸摸头傻笑起来,“才不是这话!”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今儿不乖,被娘数落了来着……” 善榆也道,“那、那咱们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说你!” 善桐本人会不会撒谎说客气话,那是难说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帮着圆谎,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小伙伴们果然都哈哈一笑,催着两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时候当然也难免淘气,不过老太太疼她,善榆又舍不得妹妹受罚,往往以身代过,虽然次数不多,但此时提起来,善桐心里也是甜甜的,她握着善榆的手,和他肩并肩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便又问善榆,“下午不上学么?” 善榆瓮声瓮气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学了。” 他和妹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说话倒是流利了许多,竟不大结巴了。“我走后,大姐、姐又骂你了么?”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阵心烦,她摇了摇头,强笑着道,“没有!姐其实人很和气的,你别怕她怕成那样……她知道了,又要伤心。” 善榆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善桐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间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要是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其实……就看他的长相,竟是有十分的! 要是哥哥稍微一点儿,就只是一点儿就好…… “怎么不把二哥、三哥带出来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便忙问哥哥,“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不比咱们俩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读书,说没空出来。三弟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 善桐心里顿时一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着急,面上还要维持若无其事,她又寻出了些琐事和榆哥念叨,“我记得就是咱们去京城的时候,族学不是还挺好的?怎么我听娘的意思,现在族学已经是闹得不成样子了?” 榆哥一片讶然。“是吗?我……我不知道。” 他脸上现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来,“反正我也都不听。” 榆哥虽然笨了些,但却从不说谎,他不说自己听不懂,却只说自己不听。善桐不禁微微发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个手势,榆哥缩了缩肩膀,略带渴望地道,“不要紧,现、现在咱们不住在一起,我不会说走嘴的!” 说话间,两兄妹月已经进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虽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见主屋内只有东次间亮着灯火,她犹豫了一下,便松开善榆的手,掀帘子进了东次间。 王氏果然正在东次间炕上歪着,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老八房也送帖子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还说择日上门拜访……” 见到善桐进来,她的动作一顿,又别开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红飞金拜帖,并不搭理女儿。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头,又略带祈求看了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又将东次间门口的厚门帘放了下来。 东次间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盘得大、火烧得旺,屋内自然而然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脱了斗篷,又解了外衣,还要脱裤子时,王氏已经淡淡地道,“现在脱得这么干净,一会儿出去准着凉。”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认错,“妞妞儿……妞妞儿错了!您别生我的气!” 到底是亲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气,被善桐这一泥,早也已经冰消瓦解,她唇边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谁生你的气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着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刚才来过,把你们的话都告诉我了。” 见善桐脸上挂起红晕,扭扭捏捏,一脸的心虚中又带了愧疚。王氏一时真是百感交集:女儿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这一刻对于所有父母来说,都值得为之百感交集。 “说你,是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错,是楠哥出了错,是梧哥出了错,是榴姐、榆哥出了错,你都不能那样高声二气地去堵别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若换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错了事,便滔滔不绝地数落你,数落个没完。你心底虽然不说什么,但日后未必会对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两姐妹之间就这样疏远了。亲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了,得理不饶人,是个最坏的习惯。记住了没有?” 见善桐脸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这话,而是将女儿拉进了怀里。 “三妞,”她的声音轻的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咱们娘几个日子也不大容易,一会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边,如果和你提起这事,你也赶快把不对揽在自己身上。这句话你记在心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现在忍了,将来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里都明白的……” 善桐从来未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软弱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大为恐慌,有了些手足无措,只是一叠声道,“妞妞儿明白,妞妞儿听话!”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儿长大了,能帮娘的忙了!” 王氏心头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想要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了进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带过去吧。” 望江就掀起帘子,进来为善桐穿戴好了,又将她带出了东次间。 这一次,善桐虽然还有些不自在,双唇犹自紧抿,但举止却很配合,表情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她顺从而主动地跟着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着窗子,望见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后没入了倒座抱厦,不禁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美人拳来,为自己敲打着大腿,一边敲一边想心事。待一会儿望江进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儿办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体,一进屋就拉着二姨娘的手道歉,说自己也是吃烦了牛羊肉,这才发了邪火,请二姨娘别往心里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转回来,笑着说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里都难成这样了,自己也有不是。两边倒是演了一出好《将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几分冷涩,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让人买些洞子货回来,晚上各屋都加一个醋溜黄瓜片儿,大家开开胃。我看几个孩子,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吃得惯西北的东西?不过也就是二姨娘会把不满外露,别人都尽量将就罢了。 望江不动声色,“这就去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边知道了,难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浊知府,所入岂不是不计其数?二老爷外放州官时,就是因为周旋财务料理后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职务所在,分润自有。二房又怎么可能缺钱?之前几天不买洞子货,那是因为老太太持家勤俭,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满…… 王氏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敛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买不买洞子货,老人家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今儿你是没有跟到祖屋……这件事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了别的办法,不能这样办,还是要换个法子才好——” 她话没有说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儿回自己屋里去了?” “去找大姑娘说话了。”望江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经开窍,什么事都恨不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敢来烦您,岂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头玩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楠哥读了一下午的书……梧哥这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带天真的甜笑,她没有搭理望江的话茬,反而道,“榴娘说得对,妞妞儿其实人灵慧得很。我看,这几年也该好生调.教调.教她了。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准咱们家的几件烦心事,还要着落到妞妞儿来和我一起办……” 她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院门却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打扮整洁面容刻板的中年妈妈进了院子直趋上房,礼数周全地给王氏请了安,口称,“奴婢见过二太太!” 王氏忙给望江使了个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张姑姑可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 这一位张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出身,却不曾做过养娘——她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为张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礼数一丝不苟,虽说望江开了口,却依然跪着不动,直到王氏也笑着叫了声张姑姑请起,张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发话,让请三姑娘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望江神色顿时一变。 老太太也实在是沉不住气,才听到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过去问话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嬷嬷怎么说都是二房两代的养娘,怎么这么快就把二太太给卖了…… 王氏的动作也不禁一顿,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却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还不快把妞妞儿领出来,来,张姑姑,坐!” 这语气里的欢悦,是瞒不了人的。 这一下,不要说望江,就是张姑姑,都不免有些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盘问 善桐当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张姑姑跟前。 从开口到进屋,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连金项圈都没戴,还是一身的大红梅花锦袄,只是额外系了一条小皮裙,望江手里又抱了一领小小的棉斗篷,便没有别的装饰。 张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亲自为善桐披到肩上,又为她戴上了手套护耳,将小女孩亲手打扮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才笑着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动你,咱俩走着去吧?” 善桐就冲着张姑姑露齿一笑,兴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长了声音,拉住张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别,便与张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声问王氏,“要不要让六丑跟过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欢摆排场。”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们过去祖屋的时候,善榴主动向张姑姑打招呼,张姑姑就回了一个字。” 到了善桐头上呢,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还笑得一脸的宠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话都说得含含糊糊。等她再来京城,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这几年间的变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这颗心就是再坚若磐石,对住亲手带大的唯一一个孙女,怎么也都要多几分喜欢。 王氏的眉头松散开了几分,忽然又聚拢了—— 话虽如此,自己毕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这些年来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块儿。 她就沉吟着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来说话!” #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儿又密斟了什么,这边善桐却是很有几分兴高采烈,偎在张姑姑身边,同她一路指指点点,笑着说起了这三年间杨家村的变化。一路上张姑姑看了她几眼,她都没有将心底的隐隐担忧,给显露到脸上来。 也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年纪还小,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傻劲。到了这时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惧,倒有了几分兴奋。她虽然不想将事情闹大,却也若有若无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应。 祖母虽不说最疼爱自己,但一向也很讲理,只要她可以婉转为母亲分辨…… 善桐又摇了摇头,多了几分灰心丧气——虽说自从她懂事以来,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儿带领儿女回主屋请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没有看过她和老太太相处一室的情景,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恐怕祖母和母亲之间的裂痕,并不是她的那一点小聪明能够弥补的。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她战栗恐慌,祖母要过问此事,也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心底的忧虑、恐惧给晃到了一边,笑着问张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几身新衣服过年那?” 张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们小孩儿了,还做什么新衣服?” 善桐一边童言童语,一边就和张姑姑一道绕出了小巷,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直入杨家村内围中心地带,眼看着祖祠就在眼前了,两人这才从主道上转进了一条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着招呼,“二爷爷,三堂叔,十四堂哥……”一边和张姑姑一道,进了巷尾的一间大屋。 这是幢规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现在栖身的小院子,一进门就是堂屋,连个照壁都没来得及置办。这间屋子进得大门,还有一个小小的车马院,供客人们上马下轿的,虽然地方不大,但在杨家村这个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说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门熟路,拉着张姑姑从侧门进了里院——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前头费力地掀起帘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给您打帘子!” 张姑姑不禁失笑,她轻松地撑起了厚重的棉帘子,催促道,“还不快进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头,这才钻进了屋子里。迎头却恰好和一个十七八岁,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个正着,她开心地叫起来,“檀哥哥!你回来了!” 这是长房长子杨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边带大,同善桐自然也极为熟悉。前一阵子他进西安城读书会文,善桐过来拜见祖母时就没有见到,不想此时倒是同善檀在这里相遇。 善檀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柔和,他还没有开口,就有苍老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过来,“是三妞来了?” 善桐还没有开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门道,“回祖母话,是妞妞儿来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头,又弯下腰来,一个使劲便将善桐举抱起来,抱着她进了里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挣扎下地,又怕带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动着道,“大哥,人家都十岁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里屋。善檀笑道,“十岁怎么了,十岁也还是小妞妞嘛。” 他都没有放善桐下地,而是直接将她抱到了一个老夫人身边坐好,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孙儿下去了。乘着晚饭前,还能多读一会书。” 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朴素的花甲老妪,自然就是小五房无可争议的大家长,老太太马氏了。她本来眉头微锁,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可见到孙子孙女这样出场,神色却也柔和了下来。对善檀的禀告,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读书上心虽好,也要自己注意调节。你今儿个才回来,读到晚饭后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来,先到二婶那里请过安,再安排读书写字的事儿。” 善檀应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头,笑道,“改明儿得了空,你说些京城的事给大哥听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过,大哥什么时候才有空呢?” 屋内众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读书为要,只看他今天刚从西安到家,还要回去读书,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奋。这什么时候有空,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这一笑开来,就好办事了,善桐冲善檀挤了挤眼睛,就一头扎进了祖母怀里,故技重施,拖长了声音撒娇,“老太太——孙女儿想死您了。昨儿来请安,就想上前撒娇来着。当着娘的面……没敢!” 老太太半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着,见是锦袄,便不由得一皱眉,看了张姑姑一眼。 张姑姑正将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风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着套善桐的话。“怎么,我们三妞到了京城,还学会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举一动,也要讲究个身份体面?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时,是不是约束着咱们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时的不苟言笑,能这样和善桐说话,已经算得上是对她的疼爱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会向祖母告状的——京城虽然繁华,但规矩也大。她自小在杨家村野惯了,老太太也不大约束她出门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觉得拘束受罪,感到母亲管束得过于严厉。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说,和谁说去?没准祖母一心疼,会发话不许母亲管着她出门玩呢? 可现在,在这一天跌宕起伏的经历之后,她开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层了。 祖母本来就不喜欢母亲,今早母亲带了大姐过来请安,回来脸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气。爹呢远在甘肃,楠哥、梧哥和樱娘都没有回过西北,和祖母之间有多少亲昵,那是在说笑话。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亲亲热热地说话,倒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起来。 能在祖母身边为母亲说点好话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证,“虽然管得严,但对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都很和气!” 到底年纪还小,这话里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绽了。 老太太心里顿时一动,她认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转了话题。“哦,一视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来见我的时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家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没有三五百两银子是置办不下来的。怎么你还穿着棉斗篷呀?” 这话却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对于在身边养大的大女儿很舍得,对小女儿就略显苛刻了。 善桐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较困顿,从来都崇尚节俭,要不然,自己也不会特别挑了这件棉斗篷来穿。要说撑门面的皮草,王氏是给几兄弟姐妹都置办过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数九寒冬为了御寒,否则一律是棉袄棉裤过冬,甚至连一件缎袄都不爱穿,这才挑了这件斗篷,要说没有曲意讨好,想要蒙混过关的意思,那是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没想到自己这样做张做致地,还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这毛病却又是冲着母亲直接去的……明着是不满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觉得,说到底,老太太还是不喜欢善榴年纪轻轻,就穿起了那样名贵的皮草。 “姐姐要说亲了嘛!”她也不及细想,直接就抓住了脑海中的第一个借口。“这要说亲的大姑娘,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们还小呢,娘也要给我做皮草,我说不必了,就棉斗篷穿着好,虽然沉些,可暖和又耐脏,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从眼底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头,“真是跟着我长大的,三妞说话,就是中听!” 她又格外仔细地看了看善桐,才问,“听说你今儿个在家里又惹事闯祸,还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为了过问二姨娘这事来的! 因为张姑姑来得急,善桐也没来得及问过母亲对这事的口径,此时该说什么最好,她心底是一点成算都没有。一时间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么着也该设法吩咐一声,自己才知道怎么把这事儿敷衍过去。是矢口不认呢,还是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点都不糊涂,自己要是说谎——是肯定瞒不过她老人家的。 可她还没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从她脸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跟在我身边三年,也不是没有犯过错,连祖母都没有舍得碰你一指头。你娘倒好,才回来连炕头都没暖,就给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对,和娘犟嘴……”她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娘气急了,才轻轻拍了我一下,其实没有事儿,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怀里。“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这事是小妞妞不对。娘是……娘是……” 到底年纪小,虽然已经被王氏和善榴说通,说到这里,善桐语气里依然带出了几分委屈。 老太太不动声色,“你怎么个犟嘴法啊?来龙去脉,都说给祖母听听?” 要指望一个十岁小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斗心眼子,那也实在是太为难善桐了。总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说谎,老太太是绝对看得出来的。又还记得嬷嬷奶奶临走时的方向,因此并不敢说谎,不过闪闪烁烁之间,到底还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实话。 “一路走过来,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难走,抱怨尘土大,抱怨得人都烦死了。今天非但抱怨,还摔了一碗菜,我实在忍不得了,就冲出去……忤逆了一次长上。”她越说声音越小,脸色越红,话到了末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妞妞冲撞长辈,做得不好,妞妞知错了。” 老太太的反应,却根本不脱善桐的揣测意料,她哼了一声,面上神色僵冷,过了一会,才低沉地道,“好一个京城贵妾,可算是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这副德性?” “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实地道,想了想,又为父母开脱。“父亲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见到两位姨娘,就是和母亲说说话就睡了。大姨娘还时常在母亲身边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十天半个月不露脸也是有的,当时也没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指望一个小孩对家里的争斗心里有数,实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善桐发作,“早就说过,杨氏祖训写的明明白白,子孙有妻子者,不得更置侧室,以乱上下之分,违者责之。若年四十无子者,方许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乱家的根本,现在好了,一块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训她几句,还要顾虑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说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关节,她随口剖析出来,好似吃饭喝水。见老太太还要再说什么,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过去,软软地道,“祖母,那……那该怎么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儿想了半日,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老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顶了她额角一下,“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话倒是说得对,以后你呀,闲事少管!没得个子女去管父母房里的事,她做得不对,有你娘说她!” 可现在明显就是王氏并不能,或者并不愿去节制二姨娘,才导致善桐难以忍耐,和二姨娘爆发冲突。小姑娘嘟囔了几声,虽然意犹未尽,但却也不敢再说,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亲。不过话匣已开,最重要的关节,到底还是暴露出来,她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而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后续的处置。“……累得我还要向她低头陪了不是,您是没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说了!” 孩子话!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后恭,嫡亲的女儿向姨娘低头。哪个姨娘心里不高兴?再说,这三妞低头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这一低头,倒是连带着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样不省事,自然不会战战兢兢,反而要越发得意了。 从前虽然看王氏不过眼,却也觉得她行事刚强公道,不无可取之处,怎么几年不见,反而透了软弱,连一个姨娘都节制不了了。不过生了个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没有子嗣…… 老太太的思维忽然间就断了开来,她一下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握住了腕间的念珠,慢慢地数着念了几声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没主意,祖母给你做主!” 善桐一时不禁大喜,笑容才绽,却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顿时全都化为担心,她嗫嚅着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虽然是二房三子,但在家里排行却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孙女儿一眼,已经心如明镜。 按善桐的性子,既然觉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的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的时候。自己一问,她就该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出来。 这一下遮遮掩掩的,又百般为母亲分辨,肯定是已经经过一场抚慰,明白了母亲的难处。 难在什么地方?还不就是难在嫡长羸弱,庶子更有出息。唯恐此时待他苛刻,兄弟间就存了心结,将来不能齐心协力在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的,反过来欺压兄长,也不是没有见过的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到底是伤到了王氏的元气……可要是她自己没有故作贤惠给二房抬举了两个妾,又那里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点怒火,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闪了善桐一眼,又把话给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个样子,恐怕真的难以指望,要是没有庶子,二房的情况只会更差。 “二姨娘生的那个梧哥,”她就冷不丁地问,“就是那天请安的时候,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 见善桐点了头,老太太又问,“听说他读书进境很快,小小年纪,已经会做八股,是个童生了?” 尝鲜 老太太没有留善桐在祖屋吃晚饭。 问过了几句梧哥的事,又和善桐说了说在京城的日子,她便吩咐张姑姑将善桐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免得你吃过晚饭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说着玩的。” 冬日天短,此时虽然还没到晚饭时分,但天色已经渐渐入暮。善桐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堂屋里摆膳,她只是捞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着张姑姑的手才要说话,院门开处,又有一个年轻少妇进了院子。 “张姑姑。”这位少妇却是一口柔和的江南口音,她笑着和张姑姑打了招呼,见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这是谁回来了?” 京城官宦之家,讲究的是深闺养女,女儿家等闲是一个外人都见不到,不比杨家村里,众人说来都是五服内的近亲,要摆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议。老太太又是朴实求是的性子,一辈子都不肯拿老封君的身份压人。因此这小五房主屋内时常是人来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严厉精明,恐怕许多心中别有所求的族人亲戚,巴结得要更殷勤些。 可这位少妇却与寻常人不同——她出身杨家小十三房,虽说这一代没有出官,人丁更是稀少,但早年家里也是出过官的,家境殷实不说,她本人更是南边书香世家出身,行事与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再者就住在小五房隔邻,因此虽然常常过来走动,但家下人却都不以打秋风的亲戚来看待她。 “鹏婶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鹏婶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来了。” 鹏婶子摸了摸善桐的额头,又将手中拎着的一个小盅送到了张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带的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这一口,没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着好就尽管说——这本来是娘家人为海鹏预备的……他们还不知道,现在海鹏是不能吃这些海味的。” 提到十三房的主人,鹏婶子脸上就掠过了一线黯然,张姑姑接过小盅,不免也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宽慰鹏婶子,“今年冬天眼看着就到尾巴了,明年一开春,咱鹏叔准就好了!您也别太犯愁——来来来屋里坐——” 鹏婶子忙笑着摇了摇手,“家去还有事呢,本待打发人送来的,又怕她们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这醉蟹是好东西,最杀饭的,吃的时候斩些姜醋,蘸着吃最有滋味。听说檀哥今儿从外头回来了,正好给他加餐。” 她又问善桐,“你到家这几日,怎么不上鹏婶子家里玩啊?善喜惦记着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独女,和善桐自然从小相识,虽然说不上是极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在。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儿!” 又不免和鹏婶子打听,“还以为今儿她也会出来玩呢——” “她都九岁啦,也该学些本领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鹏婶子不以为然地道,还要再说什么,窗子里已是响起了老太太的声音。 “是海鹏那口子?怎么站在外头说话,快进来暖和暖和!” 她平时和家下人等说话,语气总是透着硬,但这一句口气就相当软和。鹏婶子忙又冲善桐一笑,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善桐眨巴着眼又看了看鹏婶子的背影,这才跟着张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经过巷头小十三房的院子,还特地踮起脚尖,看了看院中的隐隐灯火。 # 回到家中,家里正是晚饭时分,就等着善桐回来入座吃饭。虽说王氏苦留张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饭,但张姑姑还是坚持告辞。乘着大人们客气,善桐便钻进净房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居家穿的一件丝棉袍子,这才溜到姐姐身边坐好。又笑嘻嘻地对榆哥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吓唬他,“祖母问起你了呢!说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书给她听!” 榆哥顿时面色大变,桌上也就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只有楠哥略带担忧地问善桐,“祖母……还会考问咱们的功课?” 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十一二岁年纪,身量敦敦实实的,看着就是一脸的憨厚。就是年纪小小,已经有了一点抬头纹,使他看着多了几分老成,合着话里的稚气,倒是显得有几分滑稽。这一问问得是情真意切大为担忧,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着王氏还和张姑姑在门口客气,便把声调压得更沉了几分。“何止会考问功课,随口发问,都是又难又艰深的题目,答不上来的,还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问大哥!” 楠哥脸上顿时也充盈起了恐惧,他转过头望向榆哥,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吗?” 榆哥反应慢,生平又绝不说谎,楠哥问他当然是不会有错。不过他反应慢就慢在这里:听得楠哥此问,这位大少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低头苦苦思索起来。殊不知他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将楠哥吓得不成样子,桌上众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们这么一闹,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着嘴转了转眼珠子,又笑着问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岁,不过小了他大半年,此时也是十一二岁。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气精致,又穿戴得精心,看着倒是比榆哥还有大家少爷的气派。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油炸花生,听得大姐一问,便抬起头来徐徐道,“三妞又弄虚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弹你脑门儿啊?” 善桐本来进屋后一直有几分心虚,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时被哥哥这么一吓,倒是觉得心底的闷气丝丝缕缕消解开来,直比吃个糖还开心。她一把捂住脑门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来,呢声道,“我怕!三哥拧人可疼极啦。” 张姑姑和王氏本来在门口说话的,此时忽然拧过脑门,冲着饭桌抬高了声音,“三妞,咱们可还没分家呢,这就叫起大哥、二哥来了?” 她这话一出,屋内轻松愉快的闲话气氛,顿时荡然无存。王氏脸上掠过了一线不快,正要说话时,善桐忙站起来认错。“是三妞一时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个个称呼过来,“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边,谁会记得自己在家族里的总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时善桐这么一改口,都觉得有些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说话。 就在此时,榆哥却一拍脑门,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怎、怎么?”便又转过头对楠哥认真地道,“放心,祖母虽、虽然认字,但也没、没读过四书。不、不会问功课的!” 他居然要到此时才回答上楠哥的这个问题——原来刚才楠哥一问,善桐一推,榆哥便低头沉思起来。梧哥说了什么,张姑姑又说了什么,他是一概无知无觉。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连张姑姑都不禁一笑,这才同王氏告了别,转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却是五味杂陈,她扫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张姑姑的背影,闭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气,才在桌边坐下,举筷道,“都吃饭吧。” 众人笑声顿止,也都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饭。只是气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边吃饭,一边和楠哥、梧哥挤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乱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掺和。王氏心里有事,虽然越看越烦,却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吃过晚饭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在主屋的见闻,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觉,明儿一早起来,娘带你到主屋请安。” 她虽然将心事藏得好,但总有郁气形诸于外,善桐如何感觉不到?能够逃开,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来要跑,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请了安,这才奔出屋子——却没有回自己的后院西厢,而是闯进了善榴居住的后院堂屋。 家里六个子女,却只有两个院子,王氏便把女孩们安排在后院,三个女儿分踞堂屋、东厢、西厢。又让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厢抱厦,亲自照管榆哥在西厢的起居,二姨娘跟着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厦,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东厢。此时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屉子,隔着厚实的棉帘子,善桐只隐约望见堂屋东间里的灯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厢绣花写字,她便露出笑容,掀帘子直进里屋,又朗声道,“大姐,我来找你玩儿了。” 善榴果然是换上了屋内穿的轻便小袄,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旧的大袄,正在灯下看一本杂书,见到妹妹进来,便抬起头笑道,“怎么,今儿闹腾了一天,你还不累?快回去歇着吧,明儿一大早你还要去主屋请安呢。” 王氏要带善桐去请安的事并没有当面公布,善榴说来却是自然而然,善桐顿时明白过来:这一举动,估计又是姐姐和母亲商量出来的应对之策了。 “姐。”她低声道,“你就不该穿那件白狐斗篷过去请安。我刚才从主屋出来,看了看祖母的晚饭。今儿檀哥回家呢!也不过就是六菜一汤,也都没什么好菜。无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红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萝卜汤,一个炒白菜,连洞子货都没有……” 这一碗红爆羊肉,在二姨娘眼里是上不得台盘,进不了门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俭如此,又怎么看得惯孙女儿才十五六岁年纪,就换上了价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数变,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叹了口气,“我当你怎么转了性子,穿那一领棉斗篷过去。到底这里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过来。” 在京城出门应酬,不打扮得出挑一点,那些个奶奶太太们眼里的笑意,就能把一个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当然养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门时尽量打扮的习惯,在她们而言,一领斗篷算得了什么,已经是尽量简朴。不想在老太太眼里,白狐斗篷已经足够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间,心结由来已久,当然对自己也就没有好脸色看。 先入为主,要扭转过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种下的不满,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谋划了。 善榴又扫了妹妹一眼,她颇感欣慰地一笑:从前三妞毕竟还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虽说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几年,但很多事问她也没有用,现在就不一样了,孩子一天天在长大,听话,也懂得听音了。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没准二姨娘这件事,反而能因祸得福,成为一个转机,也是说不定的事。毕竟眼下娘处境不易,再不能和当年一样,同老太太各自为政了。可怎么才能放下身段去讨老太太的欢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细斟酌把握。 三妞能够在这时候懂事起来,真是娘几个的时运到了! “没事儿。”善桐见姐姐凝眉,还当她是为了不讨老太太的喜欢黯然神伤,忙又安慰她,“其实老太太就是年纪大了,看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不舒服。心肠还是软的,改明儿你打扮得朴素些,多过去走动走动,说些软话。日久见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这话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说亲出嫁?虽说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间就又跃上了一点愁思,她笑着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将心事话儿吐露出来——妹妹还小,有些事不适合知道。再说,作为一个小姑娘来讲,她的心事,也已经够多的了。 “对了,”善桐果然没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在主屋的见闻。“我在那边院子里,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鹏婶子又送了些南货过来,她让我明儿得了空,上门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说娘许不许我去呀?要是不许,您就帮我说点好话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随意出门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鸟儿出了笼子一般,只是待要飞,又怕主人的责打,便滔滔不绝地啁啾起来。“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头,十三房家教严着呢!就是老太太,都对鹏婶子另眼相看,有时候鹏婶子说话,比嬷嬷奶奶还好使……” 善榴心头一动,她微微笑了,又顺了顺妹妹的浏海,才软绵绵地道,“去就去嘛,说这一大堆废话做什么。这是西北,行事当然是西北的规矩,你放心,娘要不许,我为你说。”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欢呼一声,又倒在善榴怀里一阵扑腾,“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脸就吩咐丫头,“备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来,你三哥毕竟疼你,这一次,倒是没有生你的气。” 善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还真没脸见三哥呢!” # 里院堂屋内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说起了小妹樱娘的病情,外院东厢,灯火却犹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语,手不释卷。梧哥却在西屋托腮出神,虽然两屋之间只是隔了两层薄薄的窗帘,并一个不大的堂屋,但东厢却笼罩在了一股特别的静谧里,只有楠哥几乎微不可闻的背诵声,在空气中漂浮。 眼看着就快到吹灯就寝的时候,门帘一动,大椿进了堂屋,又碎步拐进了西屋。她脚步轻,几乎都没有惊动着东边的楠哥,便已经闪身入了西屋。 “三少爷。”她并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张姑姑的那一番话,口中带的还是旧称呼。“二姨娘给您留了这个,知道您爱吃……” 一边说,一边就弯下腰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碟醋拌黄瓜来,正是王氏吩咐,给各屋加的洞子货。 梧哥清秀的小脸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来看着大椿,却不说话。 大椿似乎早已经惯了他的做派,又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说,知道您爱吃蔬果。西北天气冷,实在也没什么好吃的,听说您嘴里起了燎泡,很心疼。这一碟是特别拣出来的,碰都没碰,您就放心吃吧。” 见梧哥还是不动,她便壮着胆子,将那一小碟黄瓜摆到了炕桌上,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双筷子出来,放到梧哥跟前,低声说。“三少爷,这碟黄瓜,得来不易呢,您在堂屋用饭,想必也没吃几筷子……” 梧哥神色一动,似乎被大椿说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举措 大椿脸上喜色才动,梧哥又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轻声问,“一大早就不安生,从京城一路闹到西北,就是为了给我闹点蔬菜来吃?” 这话问得虽然平淡,但语气中深深的疲惫,却实在太超出他应有的年纪。大椿一时竟回答不上来,半晌才嗫嚅着道,“姨娘就是那个性子……” 梧哥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亲生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他闭上眼搓了搓脸,又睁开眼疲惫地望着眼前的碟子,喉头上下一动,便决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说什么,可望着梧哥,居然不敢开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将这碟青葱翠绿的黄瓜又放回了食盒里。回身要走时,梧哥又低声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帘子往堂屋里看了看,见堂屋内并无人迹,而楠哥喃喃的读书声犹自未停。便回身将门扉合拢,这才略微提高了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给我添乱,我就好得很!为了我想吃点洞子货,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的,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这还能吃得下去?一个做姨娘的人,还要三妞小姑娘家家来和她说理,很有脸面?我是臊得差一点都没敢进屋去见娘,见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这怒火毕竟是苍白无力的,仅仅稍微一振,就又因为场合上的不合适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着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里去了,”见大椿肩膀微颤,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梧哥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平时听三妞说起来,老太太是最节俭的一个人。三妞去见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这么奢侈浪费,传到老人家耳朵里,肯定又是一顿不是!更别说老太太身边那个张姑姑,当着娘的面就敢管教我们,连娘的面子都不给……” 他忧虑地摇了摇头,一下抓住大椿的手,使劲握住了,看着大椿的眼睛吩咐。“要是明儿老太太派人来申斥姨娘,千万千万,不能回嘴!你告诉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里插一把刀子。以后也千万不要这样挑三拣四的,多学学大姨娘,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是我的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这才将食盒拎起,推开门出了屋子。 梧哥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门,敲门进了西厢。 时近就寝时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在炕桌上搭起了积木,见到梧哥进来,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三、三弟,怎么这么晚了还、还过来。” 他跳下床要给梧哥倒水,“来、来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烦心事,也要为榆哥的殷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给我让茶。” 他在炕边坐下,又四处张望了一番,最终目光落到书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皱巴巴的《论语》——不由眉头就是一皱,“明儿先生说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书,别老玩积木……” 虽说因榆哥愚钝,几兄弟之间关系有些微妙,但也正因为榆哥愚钝,所以这微妙他是一律无知无觉,兄弟间的感情,反而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十分亲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的身份,这样数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虚起来,将积木藏到被垛里,才抓过课本,“我反正也不想学……也都不会!” 梧哥就柔声道,“再怎么样,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论语四哥也不是不会,在路上咱们不是还一道学了来着。大概意思也都记得清楚的——” 如此软硬兼施,到底是将榆哥提溜起来,两兄弟头碰头在炕桌两边分坐了。梧哥又领着榆哥将论语大致复习了一遍,他年纪虽小,但循循善诱,不知要比夫子和气多少,再者对榆哥的性情、进度都十分了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读书,倒不觉得太苦。没有多久,一本论语就顺了下来,梧哥看了看时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别玩积木,早些睡吧!” 这才从西厢出来,在榆哥千恩万谢之中回了东厢。又到东屋对楠哥嘘寒问暖了一番,提点他几个问题,这才回到自己屋里洗漱睡下不提。 # 二姨娘半边身子都趴在了窗台上,她几乎是贪婪地看着梧哥的身影横穿过当院,直到他没入屋中,才依依不舍地合上窗陇,拉紧了窗帘,叫大椿来打水洗脚,自己坐在炕头,将黄瓜一片片地拈进口中,嚼得又响又脆。 “这西北就是西北。”饶是如此惬意,口中依然是不饶人的。“就是洞子货,和京城比都差得远了,哪有京城的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动又抿紧了。半晌才低声道,“梧哥还带了话……” 便添添减减,将梧哥方才的那几句话,婉转地说出来给二姨娘听。 “说是请姨娘惜福些,别老闹成这个样子。”一边说,大椿一边小心地看二姨娘脸色,“倒是连累了三姑娘吃挂落,他都没好意思见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边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顾忌,抬起来的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没好意思的,他就是顾虑太多!” 她顿了顿,想到白天的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来。“三妞十岁的人了,也该学个眉高眼低。身为子女忤逆长上,太太那一巴掌赏得好——早就该赏了!他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件事和咱们没有一点干系,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没有开着窗教的……”大椿不禁就低声喃喃,“太太早年教养大姑娘,可不都是关门落户,一个人都不许进去——” 话才出口,她便自觉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仓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却并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来。 “傻丫头。”她亲昵地拍了拍大椿的肩膀,“这一巴掌是打给谁听的,你主子心里有数。太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今天嗓门为什么这么大?你姨娘不蠢,心里明白着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将白净的小脚从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铺就的一方白布上,“哎哟,给我捏捏脚,北边天气是真冷,冻得我脚疼……太太是个聪明人,这我也知道,她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的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来,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却压低了声音。“可看不起又有什么用?谁叫她的命苦,榆哥烧傻,楠哥呢?不发烧也和榆哥一样的笨,下半辈子不指着咱们梧哥给她养老,她指着谁去?你听听大房的口气,将来老太太过世,家产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着还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时候眼睛一闭,人家大房几个儿子都有了出息,就没功名,至少心思是齐全的。咱们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们争,谁来给咱们争?老爷?老爷能撕破那一张脸?大椿你要记住,咱们家老爷心慈手软,这辈子最怕就是和人吵嘴,更不要说,那是要和他亲哥哥吵了。榆哥?话都说不囫囵。楠哥……哼,那个性子,活脱脱就是又一个老爷!” 她似乎意犹未尽,又道,“梧哥是为谁争,她心底清楚,就不说别的,就说她两个亲生女儿到了夫家,谁给她们撑腰做主?还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让我……你姨娘是苦尽甘来,生了个好儿子,下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呢!” 她的声音有了一丝细细的颤抖,似乎是回忆起了梧哥长大以前、显示出聪明以前的日子,顿了顿,又道。“嘿,就是梧哥……” 话说到一半,却又断了,她不耐烦地虚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脚?你傻了?还不换一条布来,给我擦右脚!”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条白布,将二姨娘湿淋淋的右脚,包裹了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儿女就又齐聚于王氏上房给母亲请安。就连二姨娘也现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礼,又殷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简单的早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尽管善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却也一句话都没说。几个男孩儿更是吃得很快,楠哥不过喝了一碗清浆,又掰了个馒头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尽力吃了一大碗稀粥并两个包子,这才起身告退。 王氏搁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见榆哥依然吃得慢条斯理——礼仪倒是无可挑剔,不禁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今天学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临大敌,要在上学前再温一温书。梧哥呢胸有成竹,这一番回去估计倒不会再背书了,也就是拾掇拾掇书箱,再亲自准备文房四宝。这是这孩子自从入学以来就养成的习惯。 唯独榆哥,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走什么神,要说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在东厢呆了半晚上教他读论语,也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了。听大姨娘说,榆哥一点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愿去学。 是啊……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说话,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下去,恐怕也只能说了情托一个童生,也就顶了天了。要想考个秀才,还得再花点力气,再往上什么廪生监生,想都别想…… 这心事自从榆哥到京,伴随她已经不止一日,以王氏的心性,自然不可能动辄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过头去,见众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樱娘昨晚歇得还好吧?” 二房幺女杨善樱自从到了杨家村,就因为水土不服闹了肚子,上吐下泻的,竟是连屋门都没有出,因良医怕是疟疾,众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视,只有大姨娘因为是生母,自然是责无旁贷自告奋勇,这些时经常过去走动。 听到王氏这么一问,她自然上前说了几句善樱的病情。听得这孩子如今已经接近痊愈,众人都十分高兴。善桐拍手道,“樱娘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来,可要好好补一补身子。” 大姨娘忙道,“这也不是瞎补的,还得看大夫是怎么说的。”如此又说了几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们给老太太请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来,便听得铜环响处——是有人叩响了院门。 王氏等人从京城回来,起身其实要较西北一般居民更早一些,此时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门根本还没有开锁。听得门响,众人倒都有了几分诧异。院子里自然有人开了门看时,却是张姑姑带了一个小丫鬟进了院子:这小丫鬟背上还背了个大篓子。 众人隔着窗户,都见着那大篓子里是整整一篓翠绿芽黄的大白菜,其上甚至还冒着蒸腾热气,就都知道这是窖藏的货色。又见到那红的是南边来的辣椒,灰扑扑的是近年来才传过来的洋红薯,还有一条条绿色的脆黄瓜,雪白的冬笋口蘑……纵使是王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西北冬日鲜蔬难得。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给西北总督衙门都不算失礼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着迎出了院子,和张姑姑说了几句话,便将小丫头引到厨房去了。这边张姑姑昂然进来给王氏请过安,又同几个少爷小姐互相问了好,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顿下来,什么事儿也都顾不上安排,想必这几天家下的哥儿姐儿,吃这些牛羊肉也吃得腻了。这是老太太给孙儿孙女们加餐的。老太太还说,今年您们来得晚,没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没有让孩子们顿顿吃肉的道理。不过家里窖远,这见天的送呢也不是办法——家里没有那样多的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几次过来给孩子们打牙祭了。不过眼看着就开春,今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今日送来的这一筐子菜,就给孙少爷孙小姐们加餐吧。” 说到孙少爷、孙小姐时,张姑姑格外加重了语气。也不等王氏说话,又道。 “老太太又说了,别人犹可,妞妞儿年纪小又娇气,从前冬天跟在老太太身边,也是专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惯净荤——就让妞妞儿跟着她吃到开春,再回您这里吃饭吧。” 说完了这一番话,张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连王氏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张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见二姨娘一脸的通红,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几分快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对榆哥道,“既然祖母发话送了些好吃的来,今儿中午就吃饺子吧。嗯,楠哥爱吃大白菜羊肉馅的,梧哥爱吃素馅的,咱们家大妞稀罕吃三鲜馅——有了冬笋白菜还有口蘑,倒也能应付下来了。榆哥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榆哥慎重考虑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我爱吃全肉馅的。” 善桐见王氏难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声,笑得弯了腰。 善榴却是目光连闪,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催促道。“还不穿斗篷?眼看着就要误了请安的时辰了!” 眼力 昨日里王氏带着善榴去主屋请安时,身边还带了两个丫鬟随侍。虽然没有乘车乘轿,但官宦夫人的气势架子始终还在。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今次她身边就只带了望江这一个媳妇儿,自己竟是亲自牵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门闲步的村妇一般,如此安步当车地出了院子。 杨家村一大早倒是热闹,街头巷尾,处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不是到河边去买早饭的,就是攥了钱去河边割肉回家做菜的。因为二房这所院子靠近内围,当初规划得也好,因此竟也说得上是街道整洁行人鲜亮,与其说是一般的乡村,倒不如说是个富裕宁静的小镇子。王氏牵着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几步,便有人认出她来,上前问好。如此热热闹闹地进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着手在院子里踱步,见到儿媳孙女过来,冲她们点了点头,便率先回身进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气又冷,请安就不摆在早饭前,而是摆在了饭后。王氏母女维持了京城的习惯,起得早,饭吃得也早,虽然住得远,但到得反而最早。两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个福身一个磕头,给老太太行过了礼。王氏才略带羞涩地谢过了老太太,“还是娘想得周到,从京城过来,一路忙乱,路又不好走,居然没想着早派个人来开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润,可不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儿买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着钱什么东西没有?西北就不一样了,地广人稀生意本就难做,尤其是杨家村一带,家家户户进了冬自然会窖藏蔬菜,有要外买的,也是时鲜的洞子货。要买个大白菜,反而是无处寻觅。王氏这句话,倒是体现出了她是个当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说话,望了善桐一眼,见她满面欢容,心下倒是一软,就将话吞了嗓子里,咳嗽了几声,又道。“你们送信也迟,本来多窖个一两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这边才封了窖,那边信才到。再要开进去,反而一窖的东西都该坏了。当时又来不及物色房子,说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点,也就一两个月就开春了。” 她扫了王氏几眼,见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朴素,王氏自己身为四品夫人,不过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着和杨家村常见的小女孩儿没有半点不同。便又满意地点了点头,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来也就该给你送来的,事情一多,忙着就忘了。昨儿听说你们买了那什么暖房里出的洞子货尝鲜,我这才想起来这码子事。这不就赶着叫老三媳妇收拾了一大背篓,给你们送去了?以后你们也别买菜买肉了,老三媳妇每天早上会收拾鱼肉给你们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买洞子货,老太太就不送,这就是千古之谜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这个小小的钉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烦三弟妹了,再说——” 她的再说还噎在嘴里,老太太就毫不客气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们这可还没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拢了嘴,面上显出了几许尴尬,只低头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哑谜,倒是打得善桐一脸的迷糊——这还是小姑娘这些时候忽然开了窍,渐渐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连这对话中的机锋都听不出来。 不过,现在内堂气氛紧张这一点,她倒是已经看出来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声奶气地道,“妞妞儿是今儿就进祖屋吃饭呢,还是明儿呢?” 她神态天真可人,总是比老太太身边几个已成少年的孙子更可爱一些,老太太看了,心里的一点点郁气倒是跟着就散了开去,她笑着招了招手,让善桐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问,“怎么,你是想今儿过来吃,还是想明儿过来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惦记着张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锅子——” 老太太顿时忍俊不禁,“这都几年了,西北什么都没有记住,就记住了你张姑姑做的锅子?” 王氏冷眼旁观,虽然还维持着略带不快的表情,心底却好似被一杯热水滚过,从里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险些就惬意得要笑出声来。 自己不讨婆婆的喜欢,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的事了,自从过门以来,几桩恩怨,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刚愎,自然不会认错,自己又远在京城,难免疏于修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间重得老太太的欢心,难比登天。 本来还以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欢心的。不想阴错阳差之下,也没讨着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个奢侈轻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执,第一眼偏见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头几年自己觉得她还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没有能说得上亲。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这守孝两年下来,就耽误到了十五岁。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说在京城,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负尽在边事,又惦记着老家母亲不能奉养,因此恐怕这一次回西北之后,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会太大。能把善榴说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四品的大伯、亲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二来将来榆哥是肯定不会随意离乡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杨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辈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着纵使老太太和自己关系冷淡,可善榴是孙辈又不一样,能讨着老人家的好,请老人家出面说亲。岂不是两全其美,又得了里子又有了面子。 可没有想到,昨日里一进门,老太太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善榴一顿,说她打扮太过富贵,神色傲慢,似乎目无下尘,看不起老家风物。字字句句戳的却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泪汪汪,若不是她识得大体连连请罪,倒让老太太缓了语气。这边就要让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场热闹。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离,如今细细斟酌起来,竟是年纪越大,越发有些刚愎乖戾,越发的偏听偏信……却也越发的老谋深算了。 还以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听必定大发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来申斥。不想她却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过来,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饭。虽然连二姨娘三个字都没有提,但无形之间,却是将对二姨娘的讥刺、的不满,给说得明明白白。二姨娘连糊涂都装不得,当着自己的面,就已经是满面红晕。——最娇气的妞妞儿都能忍着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拣四的。老太太态度如何,还用提吗? 当然,这里也有村着自己,和自己赌气的意思:自己刚打了善桐一巴掌,说她忤逆长上。这边立刻就对善桐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偏爱,这是无声无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确实疼爱善桐,舍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调.教。 老而弥辣,老太太虽然性子更偏执,但说到行事却越发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这一招是清风拂面,又照顾到了梧哥的面子,又无形间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马行空,不见丝毫烟火气息。 不过,自己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几重的用处。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现,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儿脸上流泪的场面,她的笑意又化了开去,低头又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善桐,别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纪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计,一下搂紧了善桐,亲昵地道,“没有的事!三妞从小猴到大的,怎么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见善桐脸上有些为难,似乎果然要离开自己的怀抱,竟横了王氏一眼,将不快表现出来,倒让王氏不禁报以微笑。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活泛了起来,虽然依旧静谧,但尴尬已不复存。老太太逗善桐说了几句,便撑着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说话,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老太太的动作,见老人家总是捏着腕间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变得还是那样地快,从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现在也拈起佛珠来了。早知道,从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却是看看母亲,再看一看祖母,小脸上是写满了不解,写满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问出口来,把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给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两个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声,没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联袂而至,见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给老太太行过礼,纷纷又过来给二太太问好,“昨儿您来得迟了,倒是没有撞见。现在家里都安顿下来了吧?” “都安顿下来了,多谢弟妹们惦记着,还老派人过来问候。”王氏也笑得春风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着手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各自落座说话。三太太慕容氏捞了善桐一眼,又笑着问道,“怎么,今儿善桐过来看祖母?可要多坐一会,陪老太太解解闷了!” 此时已经到了上学时分,男孩儿们到了年纪的自然已经去族学了。小五房的女孩儿们呢,二姑娘杨善桃随着母亲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体弱多病,一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冒风。大姑娘善榴昨儿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没有过来。五姑娘善槐三岁夭折,六姑娘善樱身体还没有痊愈,也不曾过来。倒是只有善桐一个人可以过来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这话是说到了老人家心里,老太太欣然一笑,环住善桐的肩膀,对慕容氏道,“从今儿起,三妞就跟着我吃饭,吃到开春二月,过了龙抬头,再回她们自己院子里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还是没说出集中供应菜肉的事。饶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笑着站起身来答应,“是,媳妇记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么,你求三婶,三婶给你买。” 小五房人口多,虽然老太太不喜张扬,但毕竟还是物色了两个厨师为一家人做饭。跟着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个小五房,也就是长房长孙善檀有这个待遇了。别的两个孙子,虽然算是养在老太太身边,但吃饭还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这一下,是给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脸面…… 王氏的心在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实处:不管是和自己赌气,还是真心疼爱善桐,老太太对三妞另眼相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整个二房最讨老太太欢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这个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儿的话,不禁漫不经心地笑了——是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这个钉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善桐能够懂事起来,二房还不算太没有运气。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萧氏的脸色就没有那样好看了。慕容氏还好些,这个容貌俏丽的少妇只是转了转眼珠,就似乎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说起了自己娘家请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说是这一次要办得大些,请人来唱七天的戏,再开个流水席。” 这是全盘的西北乡村做法,为了炫耀财富,尽量地多开席面多唱戏——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确殷实。西北办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亲朋好友们历来是礼轻情意重,一家人带来又吃又玩连吃带拿,全由主家出钱,随礼很可能不过一吊钱罢了。没有相当的财力,是不可能支撑起这样的排场的。老太太一边听,一边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这一次婚事办下来,几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这成亲的是你哪一个弟弟,你爹娘这样舍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妇家里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着场面大一点,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妇的门第了。” 慕容氏家里虽然是天水一带有名的大地主,但却一直没有出过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萧氏却是县官家的闺女,虽说父亲早已告老,但毕竟是官家出身,听着听着,不由得就一撇嘴,冲王氏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懒懒问道,“三嫂,这是哪家的闺女?至于这样当回事?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这五媳妇是五媳妇,不比长房长媳……架子摊得太大,你大嫂眼看着,心里不好受呢。” 老太太虽然不吭声,但面上却颇有赞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说起来,是老九房桂将军的嫡亲堂妹……” 萧氏猛地就闭上了嘴,转着眼珠子不再说话。老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么,好么,这可是门好亲事!从此你们慕容家在天水,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当着老太太的面,几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盘算。也就只能交锋到这个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会,王氏就起身告辞,“妞妞儿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学一个时辰女红的——我这里先带回去,等到吃午饭了,再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头,也就笑着应了。王氏便又和妯娌们招呼过了,这才带着善桐回了二房落脚的小院。才回身关上门,善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娘,您说三婶……三婶是故意的么?” 王氏心中一动,她欣慰地笑了。 看来,自己这个女儿,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聪明得多了。 三戒 她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先扫了院子里一眼,见倒座抱厦的窗户还开着,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虽然自己一句话没说,但善桐面上已经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虚地抬头望着母亲,低声道,“娘,我又说错话了?” 王氏微微一笑,牵着善桐进了堂屋东稍间,见善榴已经在里头做起了针线,便冲望江点了点头,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说错话倒不至于,但说话还是要看场合,你年纪小,到底是沉不住气。”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亲,王氏一边落座,一边就问。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为什么不肯让三婶送菜肉过来,而是一意要自己操办。甚至为此不惜触怒你祖母,让当时的气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见善桐点头,她便指着善榴道,“让你姐姐解释给你听吧。” 善榴又没有跟去请安,怎么就能解释给自己听?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开口,善榴已是会意一笑,向母亲道,“我说,原来老太太是等在这里……娘没有松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虚晃一枪,这件事只怕还是要等你父亲回来过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见善桐一脸的糊涂,又冲善榴摆了摆手,笑道,“解释给你妹妹听了……是大姑娘了,也该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轻声细语地指点起了妹妹,“咱们家分家了没有?” 善桐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思绪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法明白过来,一时间小脸不禁皱得厉害,又听善榴指点道。“没有分家,咱们家的俸禄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当家人手上?这么多年,咱们二房有没有自己的产业?” “娘有陪嫁……”善桐嗫嚅了几句,旋即又明白了过来。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兴旺发达,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几天,偶尔听姐姐和母亲谈起,已经是不知道置办了多少田产,又生发了多少号铺。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过后,母亲要韬光养晦,收缩经营裁撤了不少分号。恐怕如今她的嫁妆,已经抵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当了。 不等善榴再说什么,她便追问了一句,“这些年,爹的进项,肯定是不止俸禄那一点钱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视一笑,两母女的笑容里,都满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触类旁通,只是一点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现在做官要是指着俸禄,那是谁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亲自开口,淡淡地为女儿解释。“你爹已经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该收的,送到手边他也不要。也所以这些年来周旋财务料理军机,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上官见喜,他的路才走得顺。走得顺,发财分润的机会自然也多。虽然谈钱是件俗气的事——但你要记住,三妞,人生在世,没有钱是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没有权,更是到哪里都开不了口。明白这两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婶和四婶间的那点不快。” 她举起茶碗,略略润了润唇,又放下茶盅轻声道,“这话是说岔了,拉回来继续说这俸禄的事。你爹历年来当官所得,除了俸禄之外那些进项,我也不瞒你,咱们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里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谁不自私?对善桐来说,除了在外当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产,尤其三叔海文,成日里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写唱词就是亲自下场票戏,从前她没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谁的钱,自然也无所谓,反而觉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亲严肃。今天听到母亲这么一点破,顿时就觉得三叔四叔两家人自己没有营生,成日里都是花的公中钱财,自己家却要拿钱不断贴补进去,一点都不公平。她脸色不禁一沉,就是满腔的不高兴。 “老太太总想着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儿子,你大伯和你爹的进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来的。”王氏看在眼里,只是一笑,“越发和你说破了,只要当家人还是老太太,财权在握,儿子媳妇们谁不上赶着讨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纪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着要将家里的钱都捏在手心里,她多次说过,将来去世之前怎么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么一样!”善桐满面寒霜,险些就要拍案而起,“没得因为一碗水要端平,就养出两个懒汉来。四叔还时常为老太太跑腿儿,三叔呢?成日里是什么都不做,专管吃喝玩乐……呸!真没出息!” 她之前冲二姨娘几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骂的,如今这样臧否三叔,她却只是责备了一句,“以后当着人的面,不许这么说!告诉过你小辈顶撞非议长辈,是为不孝!” 她又放软了语气,轻声道,“你记住,很多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说出来乱了场面,娘不罚你说不过去,罚你又过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虽然沮丧,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三妞记住了。” 她又听母亲续道,“当然,老太太心里也是有数的,各房攒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咱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点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杨家村里住。家用有主屋供给的话,这交给公中的钱,就应该要多一些了。” 至于是多多少,王氏却并没有说,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现在就考考你,你说这家用归公的事,会是谁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经开动了脑筋,仔细地寻思起了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绕,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三叔家里其实也有钱呢,三婶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说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们是肯定看不上这点小钱的……那,就是四叔四婶了?” 三房虽然花钱花得比较凶猛,但手眼也大,不说别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够杨家老三糟践一辈子的了。如今家里有钱,他们尽可以糟践家里的,家里没钱了还有陪嫁可以糟践,因此这一点小钱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论倒是十分正确。王氏眼中多了一丝笑意,她慢慢地道,“怎么,你为什么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说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决心,又哪里是我随便撒个娇就能糊弄过去的?”善桐毫不考虑地道,她越说越顺。“四婶出身虽然高些,可是家里兄弟姐妹多,听丫头们平时说起来,手是很紧的,似乎把钱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欢就是这一点,几次关起门来教训她呢。这件事呀,一定是她撺掇四叔,向祖母开的口!祖母呢,却不过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说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杨家村住了,没得还要分两处家用开销的。如此一归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给家里的银子多加几分,这不就又挤出了一点钱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说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开一开口。在王氏这里碰了钉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见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这一点小钱。 “就是我十岁的时候,恐怕都没有妞妞儿聪明。”善榴不由得脱口而出,至此终于彻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一把就把善桐抱进怀里揉搓起来。“我们妞妞长大了,姐姐心底真高兴!” 王氏心中又何尝不高兴?望着这对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软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几分抽痛。 两个女儿都这样聪明,善榴不必说,妞妞脸上糊涂心里明白,略加点拨就什么都懂了。榆哥一岁就会说话,两三岁时那个灵气,杨家村里没有谁不夸的。要不是那一场大病,如今开蒙读书,少说考个举人回家,如果考上进士,一辈子的康庄大道,是随他怎么走都好!一家人和睦亲热,哪里如眼前这般,连个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还要耐着性子…… 她又将这熟悉的、绝望的思绪给掐断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训善桐。“不错,你想得已经很深。不过娘想得就要比你浅得多了。” 善桐不说,这一下是连善榴都吃惊地望了过来,王氏顿了顿,才慢慢地说。“你祖母虽然节俭,但却不把钱看得过重。三叔三婶,虽然也不是没有不对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家子唯独你四婶斤斤计较,因此老太太一开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无非是因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对每个人的心思行事,都有了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这件事,见微知著,一个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里体现出来。将来你们出嫁后,要和婆家亲戚打起交道,这些人当然形形j□j,有好也有坏,如何远着你该远着的人,近着你该近着的人,将你不得不亲近,又不愿意亲近的人,维持在不远不近的关系上。凭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这一下是对着善榴说了。“越早看明白一个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对症下药。比如……” 她见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过头对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饶人,是最坏的习惯。你知道为什么?恐怕不知道吧。当时虽然应下,心底未免还有些不以为然。娘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二房可以说是占着理的,这些年虽然三房四房不事生产,但我们念在两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顺母亲,非但一句话不说,连年送回家的银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还要这样来挤,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应该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对质了?” 善桐嗫嚅了几声,却是答不上来,半晌才鼓足勇气道,“这……这样做,岂不是伤了两房的和气?” 王氏容色不变,淡淡地道,“是,非但伤了和气,一旦传出去,咱们为了一点钱和兄弟翻脸。村子里的人岂不是都要议论起来,小五房还有脸面可言吗?因此虽然这件事你四婶做得很不对,但娘非但没有说破,也根本不打算说破。得理不饶人这句话,在一家人里是绝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悦诚服,她也不是死不认错之辈,当下便站起身朗声道,“三妞知道了,以后在家,决不再和二姨娘置气。” 孺子可教,王氏唇边的微笑一闪即逝,她没有再接二姨娘的话题,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说三婶最后那一番说话,是不是故意而为呢?” 得到母亲的一线微笑,已经足够鼓励善桐,她越发兴奋起来,脑子转得飞快,不过片晌,就已经肯定地道,“妞妞儿觉得,三婶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来,四婶平时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婶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过官嘛,如今三婶的娘家虽然还没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将来出个官,那是看得见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宝鸡杨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尽了陕西的地灵之气,杨家小四房的大老爷是一品总督,桂家桂大爷也并不差,世袭的镇西将军衔不说,如今还挂了讨寇大元帅衔,同京里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国公许氏,竟是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两人分帅兵马互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说起来善桐父亲杨海清还是给这两个人同时打下手料理粮草的跟班长随呢。能和老九房扯上亲戚,慕容氏虽不说飞黄腾达,但此后在陕西一带,也没有多少人敢随意欺侮了。 “嗯。”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点拨女儿,“那你说,为什么三婶不逗你娘来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婶呢?” 见善桐卡壳,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着善榴道,“大妞来说。” 善榴眉尖轻蹙,低声道,“我想,一来恐怕四婶平时行事也实在是过于嚣张,动辄抬出娘家来压三婶,三婶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顿了顿,见善桐拼命点头,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微微一笑,又道,“二来呢,两房久居一处,不可能没有摩擦。四叔因为三叔是个庶出,因此处处排挤,不让三叔沾了家务的边,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戏曲。恐怕三婶也是有些不甘,逮着机会,就要刺四婶一刺,压三婶一压。”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问善桐,“听了你姐姐的话,还以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吗?” 善桐说不出话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看得足够透彻,眼下听到姐姐点破,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懒散。恐怕还是有心帮手家务,却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边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从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虽然管家严格,但从不约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经信了七八分,只觉得好似吃了一团肥肉,恶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婶的面孔,就觉得透着可憎了。 王氏度女儿神情,已经知道善桐明白过来,她又是一声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儿最后再教你三句话。”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么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无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时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浓,一瞬间竟似乎和女儿一样,也流露出了少许恶心,只是这情绪毕竟一闪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头。 “二,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自己的营生!哪怕贩夫走卒也好,总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一旦游手好闲,不是和你三叔一样变成一个于国于家无用的废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样,变成一个只会算计家里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只会绕着小利打转的苍蝇。” 她不许善桐无事骂人,自己骂起人来,却要比女儿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觉得心里郁气被母亲这样一说,一下全都消散了去。还未开声时,王氏又斩钉截铁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学会克制,决不能以你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一旦如此,则如同你三婶一般,对你四婶的官户出身又羡又妒,或如你四婶,对你三婶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记恨。一旦贪婪至此,则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将丑陋。这戒贪两字,你每每心浮气躁时默念百遍,绝不许忘记!” 善桐怔怔无语,回味良久,只觉得母亲所说,真是句句珠玑,她一下站起身来,郑重地道,“善桐记下了,绝不敢忘!” 任务 由二姨娘挑头,善桐闹大的这一钞奢侈’纠纷,泛起了一小阵余波,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开去。当天中午,王氏亲自主持包了一顿饺子,又带话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顿饭,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边。 “你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毕竟是亲娘亲女儿,彼此说话几乎没有顾忌。王氏也没有和善桐玩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弯弯绕绕,而是直截了当告诉小女儿,“这差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娘本来也不想交给你来办——你毕竟还小呢,眼下该是学本领的时候……” 她略带感伤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将女儿的额发撩开了些,把善桐光洁的额头显露出来,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这个又聪慧又任性,却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儿。“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娘也就是一个人,j□j无术。很多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差遣你去办了。” 善桐却是早已经跃跃欲试,满面容光焕发,“娘,妞妞儿大了,能给您帮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珠子揣测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儿去盯着三叔、四叔呢,还是让妞妞儿私底下摸摸咱们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儿童稚的言语,逗得一阵好笑。“你才多大,这两件事,还轮不到你来办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虑。” 她语带玄机,“该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走。” 见善桐一脸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声音,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女儿听。“你大姐今年十六岁了。早两年在京城的时候,虽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们结亲,但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岁,年纪还小,你父亲官位也没有上去。这么多人家,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亲事始终就没谈下来。” 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又续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现了那样的事,当时闹得风风雨雨的,家里一下门庭冷落,几户人家一下都没了声音。要不是转过年来,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觉得她始终还是太小,官场的事说得太多,恐怕女儿一时未必能够听懂,她便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给跳了过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时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满,就是十五岁了。到了年中,咱们又忙着回老家的事。这一下就把亲事耽误到了现在。” 她顿了顿,又几乎是不自觉地向女儿解释,“本来想把你姐姐说在京城,如今看来,没说在京城也好。西北毕竟是杨家的地头,如今你爹又是甘肃布政司里说得上话的左参议。在京里四品不算什么,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穷起来,那是能穷个底儿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样了,从容物色一家门当户对家风严正又少琐事滋扰的人家,十六岁也算不上太大。毕竟西北出嫁得晚……”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却听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说得再好听,也毕竟是自己早年间有所疏忽,否则即使嫁在京城,也没有现在说得这样不好…… 王氏就又振奋起了精神,细细地解说给善桐听,“可咱们毕竟多年在外,偶然回乡也就是小住。要在这儿说上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辈子在杨家村过活,自从你大伯中了进士,就越发有了脸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听,要比娘出面强得多了。怎么说也不至于盲婚哑嫁,被媒人的嘴给骗了去。” 当然,由老太太出面给善榴物色亲事,还有些看不到的好处,不过这好处,善桐就无须知道了。——至少现在,她还太小,有些事不必说得太细。 善桐渐渐地明白过来,“可没想到您一上门就碰了钉子,大姐点子背,无意间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欢……” 王氏不禁苦涩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欢你大姐,其实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么。老太太自己虽然居家节俭,该花钱的时候可从来都不会皱眉头的。” 她顿了顿,又犹豫了起来,思前想后,再三审视善桐,只觉得心中这个隐痛要分享出来,真是无异于在伤口上再挖一刀。又担心女儿年纪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岁大的时候,也已经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后头呢,您别急,您急也没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气,越要和您对着来。” 现在,善桐转过年来就十一岁了,虽然开窍得晚,但也几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来…… 再说,现在不说,到了主屋,善桐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将女儿揽到了怀里,细细地揉搓起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心肝宝贝儿,闻着她发间的桂花味道,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孩子,你年纪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间是个最最聪明最最灵慧的孩子,一岁半话就说得极为流利,根本就不结巴!五岁给他开蒙,不到半个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说是个神童。前面三个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嬷嬷奶奶一说起来就是一脸的喜色,常跟人夸口,说我们杨家恐怕要出父子双进士了。” 她紧紧地闭了闭眼,却还是没有忍住眼中酸涩的泪珠,由得晶莹的液体,缓缓地滚了下来。“那时候你还小,都不记事,这些事恐怕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在你大哥六七岁时候,发起痘子高烧不止,这一场大病足足病了有三个月才能下床,反复高烧,几次都不行了。最后……最后他命是保住了,可从此……” 她说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榆木疙瘩一样迟钝缓慢的亲哥哥,居然曾经如此聪明。一时间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极处,只觉得一团棉絮酸胀胀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开来,堵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一下就呜呜咽咽,放开了声儿。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来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从来都未曾释怀。被善桐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泪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滑落下来。二人抱头痛哭了一会,王氏才勉强振作精神,强笑着道,“好了,别哭了,一会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儿怎么着了。” 妞妞儿就忙擦了擦通红的双眼,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寻出手帕来拭去了脸上的涕泪。神色反而越发肃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的孩子气,简直已经消退干净。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许多事,虽说一时还难以言传,但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娘并非无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也有办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当然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帮忙。不论这事有多难办,也一定要帮着娘办下来。 王氏见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说杨家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乡野村姑,就说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岁也是刚懂事的年纪。尤其嫡女,更是千恩万宠,谁会让她小小年纪就学着和人斗心眼子? 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儿,无忧无虑了这么些年,忽然间要学起来心机手段,这一条路,必定是要走得艰难,将来还不知有多少时候,自己要疾言厉色地教她,这么多苦都在前路,这孩子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帮着家里…… 她忙别开头去,咽下了喉中的肿块,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从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边长大。我们四房的长子都是一个样,当时同你大哥一道发花的还有檀哥——” 时至今日,王氏声音里犹带一丝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无数言语吞进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现在什么样,榆哥现在什么样,你也是看得到的。当时娘难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现在虽然都过去了。但老人家记仇着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还应在当年的事上。” 善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祖母和母亲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恩怨,她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却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来,好似原来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祖母对榆哥总是特别严厉,明知道他脑子不灵活,还非得要强着他悬梁苦读,闹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猫。 为什么嬷嬷奶奶常常背着人擦眼泪,对榆哥几乎是百依百顺,榆哥读书不读书,她是一概不管。为什么三婶四婶背着人说‘二房没福,可惜了榆哥……’。为什么三堂哥善柏嘴里从没有正经话,最爱和人开玩笑,但却从不叫哥哥榆木疙瘩。为什么善檀哥一听别人取笑榆哥脑子笨拙,就要沉下脸来,为什么两兄弟对榆哥这样回护…… 她一下又要掉下泪来,又怕招惹得母亲伤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间是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了。”王氏就寻思着徐徐地道,“多年来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眼看着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么个样子,你嬷嬷奶奶劝了几次,都碰了软钉子。老人家似乎是铁了心再不肯插手咱们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个吃力不讨好。”善桐倒是明白了过来。 她虽小,却也知道这出痘子是难说的事,别的不说,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几年前出痘子没了的?榆哥虽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觉得自己偏心。这母亲一回家,却是满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摆着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就是善桐心里一想起来,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亲心里如何那是不用说的了,也难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这肯定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恐怕还是担心将来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亲又要说她的不是了。 这件事从这个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没有太大的错处,只是榆哥自己倒霉。可当年那聪明伶俐的哥哥,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就是她都感到愤愤不平。母亲的心情,她也能够体会。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蒙蒙地出现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来,她又甩了甩头,听母亲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里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体面,最得老太太的欢心宠爱。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讨她的欢心之外,娘交待给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机多为你姐姐说几句好话,牵线搭桥,让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么说都是孙女,老太太会心软的。” 这差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换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极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为庶子,先天就不讨老太太的喜欢,在主屋的嫡子堆里恐怕也讨不到便宜,善樱就更别说了,就是个没主意的糊涂蛋。 善桐一下明白过来:也就是自己这样,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得老太太的宠,人又算得上机灵的小孙女儿,能够为母亲来办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极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为亲近,就是王氏不说,能够帮忙她自然也不会回绝,更不要说此事根本责无旁贷,她办不好,也就没有人能办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尽量慎重地望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道,“娘就交给妞妞儿吧,妞妞儿一定尽力去做。”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脸蛋,眼神一下又悠远了起来,她强笑着说,“你要比你大姐还苦些,你大姐十岁的时候虽然懂事,可也没有要做这样的事儿。娘真是没有办法……” 她的话断在了喉咙里,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脸蛋,深吸了一口气。 王氏眼神就渐渐锐利了起来,语气也由动情的绵软,变作了刚硬。 “尽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善桐顿时就被母亲给问住了。 初露 到得向晚时分,善桐已经装束停当,由望江亲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顿晚饭。此后几日遂成定例,她每日里在家吃过早饭,便同母亲一起,有时还带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给祖母请安。之后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乐一个上午,吃过中饭才回家。睡过午觉做做针线,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过晚饭又陪老人家说几句话,才被放回来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内激起的重重波澜,似乎也终于泛到了头,因为时近腊月,王氏忙着料理年货年礼,又要预备着二老爷回家过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参与,因为杨家村地方小,她回乡时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许多事不得不亲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着帮手,老太太看在眼底,这一日王氏过来请安时便道,“你们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里过来了,来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我知道你这一回来,多得是人上门送年礼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后了再来请安也不迟的。” 她说这话时,屋内人倒是齐全,因进了腊月族学放假,连榆哥善榴等人也都来了,孙辈们就是济济一堂,三房四房两口子也都到齐。虽然老太太是体贴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顺口就答应下来,她就笑道,“娘这怎么说的,就是再忙,这晨昏定省也是误不得的。咱们离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来住,自然要尽尽孝心。” 老太太还没答话,三子杨海文已经笑道,“二嫂,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那天给你送鱼去,眼见着天都要黑了,院子里还是来来往往,全都是村子里的人。咱们这的规矩,人家来过,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人家那里走动走动的。就是这一桩事,就够你忙十好几天的了。一早一晚过来坐着,多耽误事啊?” 他虽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为生母难产,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么。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体面,抢了老太太的话头,老人家非但没有生气,还道,“老三说得在理。咱们家里的事,怎么都是小事,对外可千万不能缺了礼数,免得人家说我们小五房才一发达,就抖起来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艰难的时候,西北连着几年遭灾。家里又没个主事的男丁,田里是颗粒无收,外头还有些仗势欺人的族亲想要侵占小五房仅剩的一点田产。最富贵的时候便是如今当下,可她口中时常念叨,“忘不了当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穷亲戚们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咱们家现在怎么样,还难说呢。”因此虽然发达,但最忌讳家下人擅自作威作福,摆出官眷的架子。这一点非但媳妇们,就是孙儿孙女辈也都清楚的。 话说到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顺着台阶往下打滚,“也好,索性等年后忙完了,再定下规矩,每日里带着孩子们过来请安。” 她就笑着冲善樱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儿带到了老太太跟前。“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这几天人才好起来。七妞,来给祖母请安。” 善樱生得一点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无相似之处,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爷杨海清。白生生的圆脸儿,弯弯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着倒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只差没有咩咩叫了。她抿着唇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请过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起来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风调雨顺首善之地。还是要锤炼锤炼身子,免得风吹吹就病了,以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这话虽然硬,但却也是一片关心。王氏见善樱呆呆的不知道回话,忙冲善榴使眼色——却已经是习惯成了自然。 善榴还没开口,善樱身边的善桐已经笑开了,她一边拉起善樱,一边道,“六妹,等明年开春,姐姐带你学骑马去。可好玩了,我骑得很好呢!” 西北儿女,就算是读书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骑射。尤其杨家村还有村兵制度,到得灾年是立刻筑起木头村墙,由村兵来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里被响马瞄上酿出事故。虽说历年来凤翔府一向很照拂杨家村,但制度未废,习武之风也未曾颓败,这些年来还真发挥作用,挫败了几起来犯的小马贼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连最孱弱的善柳都会骑马,不要说善桐这个野姑娘了。 提到骑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给善桐使眼色,却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没有搭理善桐的话头,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着他的耳朵问道,“你又起什么坏水儿,要带着妹妹去哪里犯事啊?” 善柏虽然生得白净斯文,但素来嬉皮笑脸,倒是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稳重,老太太也从来都不管着他读书——又是在老太太身边一手带大的,因此祖孙关系格外融洽。他就学着善桐的样子,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奶声奶气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会闹事呢。” 这是摆明了取笑善桐爱撒娇,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着眼没回过味来。善桐臊得脸儿通红,赶忙也冲进了老太太怀里,趴在她膝上呢声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负人!” 老太太搂着一对孙儿孙女,虽然孙儿大了些——有十五岁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学得很好,学得很像嘛!” 众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声格外响亮:他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四房的萧氏却是心中一疼,环顾四周,又垂下脸不易察觉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辈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从小身子弱,养在屋内绝少出门,虽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长大,但和老太太是一点都不亲近。善榴、善桃、善樱,又都远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从小看大。虽然善桐嗣后也跟着回乡,但到底不比襁褓之间就疼过的善槐受宠。 要不是命薄早夭,现在老太太跟前的心肝宝贝开心果,分明会是善槐!哪有善桐卖弄的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然觉得袖子被人一扯,这才回过神来,听老太太道,“族学现在看来是不大行了,你们看着怎么样?若都觉得不好,年节里王氏跟我到族长家走一走,还是把孩子们放到他们自己的宗学里去吧。” 四房都有儿子,当然这上学的事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众人都换了姿势聚集精神,准备和老太太商议此事。老太太扫了孙辈们一眼,便道,“檀哥留下,柏哥带你弟妹们出去玩吧。” 她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到了善榆身上,见善榆脖子一缩,便又转了开去,若无其事地揽住了身边的善桐,“三妞也留下,给祖母捶腿。” 善桐本来渴望出去玩乐,听到老太太的差遣,还有些不大乐意,但旋即想到自己的使命,心下一凛,她便直起身子,神气活现地取过了美人拳,轻轻地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 老太太就惬意地眯起眼睛,享受着小孙女的服侍,慕容氏又站起身来,娴熟地伺候着老太太抽了一筒水烟,老人家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自从去年开了宗学,我心里就知道,族学是不成了。” 杨家一百多年来兴旺发达,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宗房绵延不绝,正统传承不倒。历代族长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极高。宗房一句话,在杨家村是比什么都更管用。虽不说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这样显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给宗房三分面子。这宗房的地位可见一斑。 因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杨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缘的亲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个称呼,从家主算起,是族长三等亲内的,则为宗房。出了三等亲,但还在五服内的,是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数七代还是一个祖宗的,是为老某房。上数了七代都不再是一个祖宗的,则为外某房。宗、小、老、外,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样,对家族承担的责任,当然也不一样。——当然对于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没有出读书人的分支来说,是和宗房的关系越近,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譬如说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顷族田,里里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这管事怎么任免,一应由宗房说了算。看得见的产业之外,还有宗房的人脉……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开设宗学之后,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气的杨家子弟,自然都钻营着要往宗学里挤。留在族学里的多半是些自己无知,家人更无知的顽童,学风一坏,纵使先生还是好的,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经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读预备乡试,并不再去族学读书,只是等闲时有空,同族学的先生挫磨学问。三房的善柏根本无心读书,和父亲一样一心寄情戏曲,票戏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么,一来人小,二来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去年这一年,老太太就没有动念将孩子们送进宗学去。 可如今二房回来,善榆不说,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读,想要走科举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为孙辈们考虑,也要动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们塞进去了。 “这件事究竟并不难办,咱们家有事是从不小气的,不说别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应下来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几下烟嘴,才惬意地将水烟筒一递,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儿个把你们留下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就扫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带出了少许忧虑,“海清递话回来,说自己已经到了定西安顿下来了,定西那边情况很不好!已经开始缺粮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老帅们互相一商议,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粮食,先把这个难关过了,等到朝廷军粮解到,再加了息还给咱们。” 在西北要说大家大族,绕不开的就是一个杨字,这话一出,屋内倒是都静下来了。就是善桐,都感觉到了少许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势,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本能地就开始担心起了父亲的安危,旋又想到父亲是管粮草的,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心下又安稳了少许,美人拳的节奏稍微一乱,就又恢复了常态。 但屋内大人们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第一个开腔的倒是萧氏,“这事儿可不好办啊,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家都没有多少余粮,勉强维持一个不赚不赔也就是了。这要再拿出来支援将士,可就有点……” 慕容氏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态,“咱们也都是没主意的人,娘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娘说借就借,说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这样的场合,一直都是什么话也说不上的,此时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却是眼神连闪,并不出声。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脸色,见王氏脸上很有几分难看,心底叹息了一声,又指着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岁了,你爹不在,你也要开声。这件事,你怎么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扫了众人一眼,低声道,“祖母,这……是宗房的事,宗房说了才算呢,咱们这么商议,不大顶用的。” 萧氏脸上顿时就舒展开了:她是真以为老太太考虑将自己家的存粮外借,所以这才着急上火地反对起来。被檀哥这么一语点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关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声,一时间却是一语不发,只是闭上眼沉思起来,又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长大,虽然自己是悉心调.教。但要比他爹十八岁的时候,嫩了许多。 家里境况好了,子孙们懂事得就慢,这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开口点破个中关窍,忽然发觉孙女儿捶腿的节奏忽快忽慢,睁眼望去,却见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却是全乱了节奏。 老太太心中一动,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兀自沉思,却是一眼都没有望向女儿,便和颜悦色地问善桐,“妞妞儿,在想些什么?”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颤。 一时间,母亲的话似乎又流过了耳边——“须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处处殷勤,又相机为你大姐说话,用心太过明显,老人家倒未必喜欢。一开始这几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体贴祖母罢了。平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处处想方设法地出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等时机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开口的时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丝犹豫:祖母对大哥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万一自己说对了,岂不是抢了檀哥的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起来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两人一起发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亲一眼,才低声道,“妞妞儿说错了,祖母可别笑话——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老太太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她略带惊异,又含着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这一眼,已经不是看心肝宝贝开心果妞妞儿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个聪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孙姑娘杨善桐。 公事 “我想着,这归,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善桐这还带着稚嫩的话声一出,屋内众人,自然是反应各异。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地望了女儿一眼,这意料之外的惊奇,自然是瞒不过人的。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倒是越发信实了这是善桐自己的话。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这个消息,仓促之下,才会把心中的不快形诸于外,让自己瞧见了去。 到底儿子心里还是同娘更亲些,只看这封信是送给谁的,就已经能够看出海清心里,这内宅做主的人是谁。 小小年纪,就能看透这一层,善桐将来大有可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内众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着,却都不敢开口,扰了老人家的思绪。 还是四叔海武——毕竟是幺儿,更受宠一些,壮着胆子道,“娘,这件事既然着落到二哥头上来办,咱们明儿就去找宗房说道说道?” 毕竟是一家人,兄弟齐心,什么事办不成?老太太唇边就泛起了满意的微笑,她没有说话。 三爷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儿就请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给套一套。看看怎么开口最好,娘你看怎么样?” 当时天下承平,京里多的是无所事事没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儿,因无所消遣,票戏的很多。这票戏又和吃喝嫖赌不同,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须养成早起习惯,平素不抽烟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并不禁止子弟们票戏,也算是为这些有钱的闲人,找一个消遣的去处。这票戏之风,当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带,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里就是四处票戏反串,倒是结交了一大帮子一样的闲人朋友。这宗房四爷平时就和他要好,此时用上这份关系,当然也可以说得上很恰到好处。 老太太神色一动,却是先征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带了几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着忙。要是上官对你们二哥还有三分的喜爱,这差事肯定是用不着他来办的,不然,宁可辞官也决不能帮着外人来算计咱们自己族内的粮食。” 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时为家人分析起来,气定神闲鞭辟入里。“才提拔了他,就让他回自己的老家来借粮。是看上他的才具,还是看上他是杨家人?上官只要是个会做人的,就断断不能下这样的钧令。娘,海清信里口气还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过来,点头道,“还好的,也没提这提早动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这来借粮的人,肯定不会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点两个弟弟。“不过大家同僚,彼此友好,这西北军事,又是国运所系……嗐,这都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点,许家和桂家一边握了上十万的兵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离杨家村都是几天的脚程。说这一声借,恐怕还是平国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则是不是借,还难说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来,“怎地还不讲理了?不借又如何——”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母亲瞪了一眼,他顿时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肃然,冷冷地道,“这话有理,老.二媳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上万的兵要吃要喝,没吃没喝就敢兵变敢造反,到时候杨家村这块肥肉,可就是由着人家怎么吃了。海清写信回来,一句话没提帮忙的事,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善檀,缓缓地道,“因为聪明人自然知道,当此时,该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诚恳地道,“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儿考虑得浅了,未能胸怀国事。” 老太太嗯了一声,又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年纪小,也不知道这战事的可怕,不知道这大军的威力……” 她的声音又渐渐地细了下去,闭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听海清的语气,这借粮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定西过来七百里路,快马加鞭,不过五六天的路程。我们先也不要轻举妄动,看来人的口气,能帮着说话,自然也是责无旁贷。这件事还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气,也还要看来人的口气。人还没到,我们一头热也不是办法。” 见众人都默然无语,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这阵子和宗房四爷走得近些,到时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爷肃容应了是,四爷和萧氏自然是无话可说,只有唯唯应是的份。见老太太闭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个接一个退出了屋子。王氏却没有动,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们玩去吧。” 善桐此时已经知道,母亲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会意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赶上了最后一个退出屋子的檀哥。两兄妹眼神相触时,檀哥冲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来笑道,“小丫头,比我还聪明了,嗯?” 善桐本来有些暗中生气,虽然说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终不快。没想到自己抢了檀哥的风头,哥哥的态度却还如此亲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面红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说的……大哥生我的气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着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这个愚者嘛,千虑有一得,也是要许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觉得对檀哥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两人的笑声,居然穿过了明亮的玻璃窗,传到屋内。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孙子孙女的笑闹声给惊醒了过来,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皱眉。王氏就起身道,“给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应了一声,她又短暂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惊醒过来,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数没有?” 王氏的脸色也不禁阴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一次也是三年缺满了,海清托了南边的关系,记了好评语。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几年,经济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几个上官都抢着想要他去打理财务,甘肃布政司这边正在打仗,催能员催得紧,吏部就把海清给了甘肃布政使,当时还觉得离老家近也没什么不好……” 这官员的提拔上位,大体可分为两种情况,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斗争成功,则自然青云直上,官路走得就顺;第二种就是二老爷杨海清这样出名的能吏,就是给他一枚石头,都能种出花来,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抢着要他。二老爷虽然一向洁身自好,绝不在朝中的储位之争上开口,但背靠了族兄杨海东,众人多少也要个他一点面子,因此官路走得还算顺。 只是靠族兄的时候甜够了,如今族兄的连襟要这样用他,虽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并大感不快,却是没有一丝回绝的空间。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十万兵马在边疆没有饭吃,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时出了血割了肉,保个平安。于私,虽说小四房大爷这些年太得意,身边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来往渐渐地疏远了,但小五房两兄弟,在官场上也得到过他的照拂和荫庇。这固然是因为当年小四房大爷落魄的时候,老太太没少接济他为他说话,可小五房却不能因为当年的情谊,就把如今总督府的帮助,看做是理所当然。 “这许元帅也实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阵水烟,眉宇间还是写满了不快,“也罢也罢,人家是一品国公府,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名门望族。咱们不过分支,人家要以势压人,整村人能站着的也没有几个,富贵人有富贵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宽慰了一番,她又问。“说到这一茬,你预备什么时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盘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总不好,这几天将家里的事安排一番,进了腊月十日,便顺着各房来访的顺序,一家家团拜过去,想来等海清到家时,也都该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过去了,礼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长了声音。 “老八房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王氏不由也轻蔑地一笑,“这一次是送了厚礼过来,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预备着准备相当的礼物回过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爷是一品总督,咱们家两个四品算得了什么。人家真要动手,我们还能护着他们不成?” “这就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老太太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快意。“当年他们来碾四房的时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两兄弟逼死。结果呢?逼出一个翰林一个总督,现在竟成了活脱脱的瘟神,走到哪里,哪里都关门落户的……哼,亏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这是物伤其类,忙又跟着她踩了老八房几句,才小心翼翼地问,“媳妇儿听善桐说,隔壁十三房的鹏婶子这几年时常过来走动……” “嗯。”老太太脸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吧嗒了几口水烟,又叹息了一声。“十三房恐怕是要绝嗣了,偌大的家业,难免招人眼红。” 多余的话,却再不肯说。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几口水烟,才吐了一口又浓又辣的烟圈,缓缓靠到枕上,闭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数:老太太这是想到了当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告辞,“媳妇儿回去忙了,等年后得了闲,再陪娘好好地说说话。” 她转过身来,又凝视着窗外同几个孩子追逐嬉闹的善桐,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只觉得女儿在冬日阳光里跑动的身姿,仿若一只小小蝴蝶,鲜艳而轻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来,连带着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见,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这一番话,问得真聪明。” 她又叹了口气,轻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不肯在善榴的亲事上松口!到底是哪个孙女儿年纪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阴烧起了一团火,她连连吞咽了几下,才将预备好的回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轻声道,“是啊,眼错不见,这孩子就已经精灵成这样了……” 她有意一顿,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谁教的。” 老太太就吃惊起来,“这是你女儿,不是你教她,还是谁教的?” 王氏笑着摆了摆手,“我总觉得她还小呢,还不到学这些人情世故的年纪,再说在京里也忙,一时间那里考虑得到这里。还当是老太太j□j出来的,可又觉得不像,刚到京城的时候,的确是一团孩气——” 她点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着告辞了出去。经过善桐时,只是冲她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独个儿盘坐在炕头,又吧嗒了一筒烟,沉思着将烟灰磕了出来。又叫小丫头,“把前儿老三孝敬进来的几个苹果拿出来,几个孩子们进来分一分,一人吃几片,都尝尝鲜。” 善柏和爹一样,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里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样,也早跟着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愿回主屋读书,樱娘更不必说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风。院子里互相追逐的,其实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长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们玩了一会,也早进去读书了。 这两个孩子年纪差不过两岁,也都有些天真骄纵,自然很谈得来,进来洗了手,一人分了半个苹果抱着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说了几句话,又逗善桐,“妞妞儿,在家最怕谁呀?” 善桐深深记得母亲的叮嘱‘该说的话就大胆说,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该说的话,宁可不说,也决不能说谎’。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脸来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问,“那最亲谁呀?” “姐姐——”善桐拉长了声音。“姐姐待我最好了,虽然也常常板着脸数落我,可我要犯了错,时常还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岁,的确算得上是个小娘亲了,没想到善榴还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风范。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紧接着问,“那今儿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是姐姐还是娘呀?” 善桐眨巴着眼,一下就有些糊涂了,她望着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苹果,问,“祖母说的是哪一番话?” 她这一问,反而证实了这番话,的确出于善桐自己的机变。 老太太不由得就对善榴生出了几分好奇:能把当时那个懵懵懂懂任性娇憨的三妞,j□j成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语花,也的确是需要几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将水烟袋又抓了起来。 善桂一脸的自然,盘坐在炕上只顾着吃苹果。善桐却把苹果搁下,跳下了炕去,“我给您塞烟叶——” 无赖 又过了几天,二房便换了善榴带着弟妹们来给老太太问安。 “虽说娘这一向忙得厉害,”善榴已是换了一件朴素的青缎斗篷,看着半新不旧,倒像是居家常穿的。“但晨昏定省礼不可废,便叮嘱孙女儿日日里带着弟弟妹妹过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对善榴的态度就要缓和一些了,虽说还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已经没有那形于外的冷淡。“也难为你们日日早上都走过来,还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进一出,这——六姑娘又要冻出病来了。” 善樱虽然穿得鼓鼓囊囊的,但显然身体要比兄弟姐妹们都弱一些,冻得是双颊通红,进了屋就一个劲儿地擦鼻水。善榴望向幺妹,不禁就是一笑,她亲昵地掏出手帕递给善樱,又道,“说起这事儿,正想向祖母求个情儿呢,六妹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的请安吧,等到开春了再带她过来——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说。” 善樱便听话地站起身来,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声若蚊蚋,“孙女儿身体不好,冬日里恐怕不能时常过来请安。” 她顿了顿,又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满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请祖母无须惦记,孙女儿在家休养也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在来前被姐姐教的。 老太太嗯了一声,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在妹妹边上,她生得高挑,虽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两岁,看着倒是要比六娘子更老成得多了。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机灵劲儿倒是丝毫未减,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冲善樱一睐一睐的,似乎是无声地在提示些什么。 果然,善樱又加了一句,“等到开春了,孙女儿再到祖屋来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还想请祖母出面,为孙女儿请个师父,学习骑射拳脚,强身健体……”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浓浓的犹豫,显然对于这一句话是否能讨好到老太太,善樱并无丝毫把握。 老太太没来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的大了,却又还稚气未脱。最难得心地纯善,倒是对庶妹颇多照顾,知道自己一向对庶出、姨娘等不以为然,便挖空了心思,从骑射入手来讨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当然民风要比东南彪悍得多,从不以把女儿养成个娇小姐为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打点生意,时常骑马来往于杨家村与西安之间。对于孙子孙女学习骑马,从来都是乐见其成。善桐才五岁就敢骑着小马来回跑动,一直是老人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善榴年纪大了,善桃人不在身边,善柳身子不好。孙女辈里也就是善桐能够骑马,这孩子拉着善樱来一道学,一面是讨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给自己拉个伴儿。这一点小小的浅薄心机,当然瞒不过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为这心机的小、的浅薄,老太太看着善桐,就更看出了三分可爱。她笑着摸了摸善桐的头,反倒对善樱多了几分和气,“学骑马、拳脚,那也得看你的禀赋。这一冬你好生歇着,日子长着呢,身体养好了,想学骑马还不简单?” 善榴也忙着在一边凑趣,“可不是?我们也想学呢,就是年纪大了骨头硬,也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她到底在京城长大,虽然尽量要投合老太太的喜好,可京城小姐骨头里带着的娇贵,是一时半会之间难以抹去的。老太太嘿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抛头露面?从前你们祖母,也是经常抛头露面,骑着大马抽着旱烟,到西安城里做生意的!” 屋内的气氛一下又有几分尴尬,善榴被老太太这样一堵,实在委屈。虽然面上还压抑得住,但眼圈却不由就有一丝红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发急又是骇然,一下就明白了母亲的谆谆教导。 “不要以为帮你大姐说几句好话,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你祖母一辈子当家做主惯了,脾气刚愎偏激。喜欢的是怎么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要想博得她的喜欢,就是千难万难。” 换作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祖母说不定还哈哈大笑,劝自己‘想学不怕晚,真要学就学起来’。大姐这么一开腔,就得了一个钉子……却又不是正经放下脸来数落她,就是要赔不是,都不知道怎么赔…… 善榆不说,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来。善梧左右看看,便冲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个正着。老人家顿时沉下脸来,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里长大的,心眼儿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几分负气,浑然不顾善桐心眼儿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处,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儿带女地进了屋。 因为老太太今儿邪火旺,三爷、四爷又都没有过来请安,屋内的气氛不算热络。老太太问得三爷海文昨晚快四更才进门,脸色更不好看了。众人更都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善檀说了几句笑话,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众人松一口气,便纷纷起身告辞散去。 善桐本来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脸色不好,她也有几分怵,一路将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门边上又拉着善榴低声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善榴强笑着摸了摸善桐的脑袋,“一句话而已,姐没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边道,“今天祖母口气不大好,你小心些,别触了霉头!” 几姐弟这才去了,善桐靠在墙边,待要进门回去,还真有些不敢——她毕竟还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儿心情低沉,心中难免畏惧。在墙角来回徘徊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便往回走了几步,拉着张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儿!祖母要问起来,您帮我说一声。” 张姑姑才从外头进来,自然不知道刚才屋内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锅子吃呢。” 善桐胡乱答应了一声,便顺院墙走了数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门而入,笑道,“善喜,我来找你玩啦——” 话虽然出了口,却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不由住了脚,怔怔地听着上房内传来的咳嗽声,一时间,心底居然泛起了一点凄凉之意。 她在祖母身边养了三年,当然时常到十三房来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听到十三房的海鹏叔咳嗽,只是从前年纪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来就直接进后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听到这空洞洞牛吼一样的咳嗽声,却品出了里头的无限凄凉心酸。 说起来,也是杨家村里数得着的殷实人家,虽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钱,老三房人多势众,但家里也有一百多倾地并几间商号,要是海鹏叔的身体能好转起来,再生个儿子,哪里会像眼前这样……这样…… 仅仅是一墙之隔,还听得到小五房的院子里谁说话的声音,这个小四合院却是冷冷清清,甚至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满院子里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声。善桐忽然害怕起来,退了几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脸色。 却正是此时,海鹏婶掀帘子出了上房,她手中还端着个痰盒,见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来。“三妞来了?你海鹏叔又咳嗽,就不让你进上房了。善喜人在后院呢,快进去吧。” 善桐应了一声,便加快脚步进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独女善喜听到动静,正贴着窗户往外看,两人目光相对,善喜忙下了炕出来笑道,“妞妞姐来了!” 族内人口多,互相称呼排行非常容易导致混乱,小辈们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样地道,“本小姐今日摆驾来看喜妞!喜妞还不接驾?” 一边说,一边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着善桐进屋上炕,才道,“前儿娘回来说你到家了,我还想呢,你这几天是准要过来的。结果你却总不过来,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里人忙着服侍,你们家也远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块出门,只得算了。” 她虽然年纪要小善桐一岁,但说话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许是父亲多病,这个清秀的小姑娘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即使是和旧友重逢,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她又贴着窗户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自嘲地一笑,“你听听,爹这几天咳嗽的声音,隔着两重墙都传进来了……” 善桐从前难以体会善喜的难处,倒没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时稍微懂事,听到善喜这一句话,真是觉得万般情肠都被勾动,简直要为善喜掉下泪来。她沉默了一会,才措辞安慰善喜道,“眼看着冬天就到头了,海鹏叔这病过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善喜嗯了一声,又静了一会,才换上笑脸来问善桐,“怎么样,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吗?” “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京里规矩大得很,我们平时没事都不能出门玩耍。偶然出门,也是去别人家里做客。我又不爱去,娘也不爱带我去,嫌我没规矩。因此只是在家里闷着。”善桐闷闷不乐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来就好多了,祖母说开春了放我去骑马,到时候,你也一起来!”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踌躇,“你们家有马,我们家可没有……” 当时马是金贵的物事,尤其是专门供人骑乘驱策的骑马,要比驮马更昂贵得多,因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没事也不会喂养。十三房家境虽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爷四爷日常外出都要骑马,因此要找出一匹马来竟还很难。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骑一匹,怕什么,我们轻着呢,你要自己骑,我还不放心——笨手笨脚的,上回善檀哥带我们出去,要让你一个人骑,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红了脸嗔道,“干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终于有了小姑娘的样子。 两个人笑笑闹闹了半天,善喜才摆了摆手,又挽了挽头发,才笑道,“你在京里认了多少字了?我都学到论语了!娘说等开了春,半天认字,半天绣花,半个月才给一天假。要和族学里一样,也上起课来。” “你个女孩子还学什么论语。”善桐不禁吃惊起来。“我平时没事,就读些女诫之类的书,没什么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 她刚想脱口而出:现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记这个了。话到了口边又连忙收住,搪塞道。“现在一整天都在祖母这里打转,更没空读书了。” “娘说,虽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当男孩子养。”善喜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说是虽不能考个功名,但也要知书达礼,将来才不会被人随意……” 不等善桐开腔,她又笑着甩了甩头,“你看我,老说些败兴话。十四叔他们都好吗?我好久没有出门找他们玩了。他们来了几次,我不能出去,渐渐也就不来了。” “都好呢,我也是,虽然回来了,可不能随便出门玩儿。倒是榆哥还是老样子,一不上学就和十四叔他们玩儿去。”善桐撇了撇嘴,难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个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头玩。” 两个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敌忾,都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不平等待遇的不满。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善喜抱着善桐的胳膊道,“以后你常在你们家主屋走动,我就有人玩了。你们家的善柳,我不爱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点点意思都没有。” 她又问,“对了,这一次你姐姐也回来的,你姐姐……是个怎样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啧了一声,只觉得满心都是事,想要对小伙伴吐露,又恐怕传扬出去不好,正犹豫时,只听得外面一阵骚动,隐约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气。她不禁就侧耳细听,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经气得红晕满脸,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袄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后,到了后院院门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善桐自然有样学样,两个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着门外那怪声怪调的声音嚷道,“海鹏婶,这可就见外了吧?这是外头访来的上好老山参,给我海鹏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说,怎么把客人往外撵哇,这可失了礼数不是?” 善喜已是气得满面红晕,她低声对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顿了顿,似乎寻找着合适的说法,却又找不出来,过了一会,才恨恨地道,“是老七房的!” 善桐顿时就露出了几分同情。 胆量 两个小姑娘虽然都说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纪还小,善喜没有开门出去,善桐也就没动,两人只是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只见海鹏婶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上房,已经是气得满面通红,指着阶下一个二十啷当岁的惫懒青年怒道,“你走,你马上走!别逼着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时说话总是带了绵软,此时虽然气得厉害,但声调还是柔柔糯糯的并不吓人。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点都没有出门的意思,而是嘬着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干嘛这样火冒三丈的,要传出去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温老三怎么着您了呢鹏婶!来来来,咱今儿就是来看海鹏叔的,鹏婶子您让个道,我进去把这老山参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脏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虽然也是满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说话拿腔拿调,声音也拉得长,一脸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袄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汤汤水水,一片污渍是让人看了都直摇头。善桐就低声问善喜,“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么三哥,是三无赖!”善喜此时反而不气了,她冷冷地道,“自从今年进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见天地过来打转,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了什么所谓的燕窝鱼翅老山参,全是假货,就敢拎着上门来,说是孝敬我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呸,二十多岁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轮,还想过继进来喊爹呢?做梦!” 她压低了声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里别出来。”便推开院门出了后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觉得不妥,便在半开的门后半遮半掩地望着当院的动静。 海鹏婶见善喜出来,倒是一皱眉,她才要说话,上房里又咳嗽起来。善喜顾不得说什么,便奔进了上房内去照看父亲,那温三爷也乘势想要闯进屋内,海鹏婶忙又拦住了去路,怒道,“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就是要过继,也不过继你老七房的种。出去,出去!” 温老三这一下上得台阶,倒是离海鹏婶近了几分。从善桐眼里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态中那油腻腻色迷迷的表情,他几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几步,逼得海鹏婶步步后退,才笑道,“咱们两房是通家之好,鹏子婶您真是别见外了——哎,也别咒我海鹏叔早死,咱还盼着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参,啊,龙精虎猛龙马精神,给我大妹妹添个小弟弟——” 一边说,他一边有意无意上下扫视着鹏婶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心底反胃出来,她再也顾不得了,几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温三哥,你这像什么样子!” 温三爷虽然留意到了院门后这个小姑娘,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善喜的小伙伴,忽然被善桐这么大喊一声,一时倒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善桐不待他回过神来,已经怒道。“咱们杨家族规记载得分明清楚,子孙轻浮无赖及一应违于礼法之事,众得言之家长,家长率众告于祠堂,击鼓声罪而榜于壁。海鹏婶是你长辈,瞧瞧你是怎么和长辈说话的!这是我们杨家人该有的样子?” 她声音洪亮气势凛然,虽然年纪小,但义正词严颇有威势,温三爷一时居然不能回嘴,他转了转眼珠子,又作出凶相来,指着善桐怒道,“小丫头片子,大人说话插什么嘴,滚一边去!别招我一脚踹你飞老远!” 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来推开善桐,海鹏婶忙上前几步要护住善桐,善桐却偏偏走前几步,指着温三爷道,“你碰我一下!转脸我就上宗房找族长爷爷告状!” 一边又扭脸喊人,“张姑姑!有人欺负三妞!您快来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说越是生气,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的无赖胚子,在京城我见得多了,比你无耻的还真没有!你踹么!你倒是踹啊!” 似温三爷这样靠无赖混饭吃的人,素来都是极有眼色的。善桐扭脸喊人,又是一口的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里刚搬回杨家村的小五房二子一家。 从来都有俗话,民不和官斗。他一个白身,家里最显赫的亲戚无非就是族里的几个官儿,又如何敢动善桐一根手指头,又见善桐一脸的煞气,虽然年小,但气度俨然,比起海鹏婶来竟似乎是块更难啃的骨头,一时间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后又退了几步,强笑道,“小族妹,您别和哥哥为难哎。俺们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的搓弄——” 一边说一边就往门口走,到了院门口犹自回头道,“鹏婶子,俺可就把药留下了啊,吃得好尽管说,咱再买!” 鹏婶子还没有说话,善桐早已经捡起药包拆开一看——她寻常也是见过些人参的,却是从没有见到这样发紫发黑的参沫沫,一下更是义愤填膺,上前几步将药包劈手就摔到温三爷背后,朗声道。“三哥您被骗啦,这可不是什么老山参,不知道哪里挖来的树根充假的吧!下回买着真的,您再来吧您!” 一边说,一边碰地就关上了院门。倒是把温三爷气得色变,一转身要骂,却见张姑姑从巷子里疾步出来,一张脸黑得关公一样,盯着自己不放。再一看周围是早聚起了一小丛人看热闹,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虽然想找回场子,但又畏惧张姑姑,只得拾起药包,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子,去得远了。 善桐只觉得一口恶气总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过身时,又早被海鹏婶搂到怀里,一叠声谢个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谦让道,“我小孩不懂事,说话无状,倒是给鹏婶子添麻烦了。” 鹏婶子的声音都有些细细的颤抖。“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拥进了怀里,与其说是在抚慰善桐,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的身体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话出了口,却又带了三分的忧虑。“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这一下,连您都有麻烦了。” 他们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却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么着?我就敢去族长爷爷那里告他的状!” 杨家宗房虽然和小五房走得不远不近,善桐回来之后,还没有到宗房走动过。但她在京城的时候,时常听到父亲说起,和族长、宗子之间的书信来往,父亲凡是提起这事,口气中轻松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之间那些往来时,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因此善桐心里也早了些若有若无的了悟:虽说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输给他们。此时提起到族长家告状,倒是说得极为自然自信。 鹏婶子听在耳中,心头实是五味杂陈,她抹了抹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正要说话。院门又被叩响了,张姑姑的声音响起来道,“海鹏家太太,咱们家三妞妞在您院子里吗?”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说二姨娘之后,被母亲教训的情景,立刻僵硬起来。鹏婶子如何感觉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几分好笑,忙保证,“三姑娘放心,这事儿鹏婶子要亲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谢。” 她上前开了院门,将张姑姑让进来低声说了几句,便高声道,“延寿好生熬药,延年来扫扫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亲自牵了善桐的手,与张姑姑一道进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难得地出了二层院子,站在大门口把鹏婶子迎进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发到了院子里玩耍。她心里有事,如何玩得起来,坐在堂屋里喝了一碗茶,便捧着脸,只顾着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亲数落,甚至在祖母这边也难得讨好。一时间又大悔自己冲动,可又觉得当时不出来说话,心中实在是难受得很。这边葳蕤了一会,里间便传来了鹏婶子细细地哭声。 善桐听见这一声,心中忽然大定,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又深吸了几口气,便安稳下来,挺直了脊背望着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着祖母的传召。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说话的声气传了出来,鹏婶子的哭声便止住了。善桐侧耳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让她过去。善桐冲他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善柏又不肯进来,她只得跑到门边低声道,“三哥你掀着帘子干嘛呢,冷风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进门槛低声道,“我娘让我来问问,出什么事了,隔着院墙听到那边吵得厉害。” 善桐这才知道原来十三房隔墙是三叔三婶的住处。她心里有事,越发不愿说得仔细,只是随口敷衍,“还不就是老七房的来闹事……” 她话才出口,善柏已经露出恍然之色,拖长了声音,“哦,我就猜是这样。算着也是时日了!” 见善桐睁大了眼,他就压低声音和善桐说起了小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里有钱没有儿子。老七房呢,家里没有钱儿子又多,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的,轮番来十三房走动,这个装怪脸,那个就一团和气,就是要让人觉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将来海鹏叔……” 善桐已是明白过来,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无耻!” 善柏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又叮嘱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着别去搭话,那是一帮子穷鬼,仗着家里男丁多,横行霸道的。咱们犯不着惹这样的事!” 顿了顿,又道,“要是他们敢来惹你,你就和我说。” 善桐被他这么一说,心头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还要再细问几句,门帘一动,老太太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缩,就跑没了影。 祖母传召,那是肯定要进门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重复了几遍‘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进了里间,正好和鹏婶子擦身而过,又得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虽然还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鹏婶子被张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你娘上回罚你,我还嫌她罚得重了,”老人家脸一板,这多年来累积的威严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缩了缩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挺直了身子。“可现在看来,她竟是被你闹得无计可施了。年纪小,胆子倒不小……温老三那个无赖,都被你冲了一跟头。你就不怕老七房说我们仗势欺人,说你这个官小姐四处摆架子?说你目无兄长。就不怕老七房从此对我们小五房生了怨气?” 她一拍桌子,一时已是疾言厉色,大喝道,“说!你错了没有?要有下次,你还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说话,可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顿住了。 上一回她犟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虽然,虽然是有几分打给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说了,没有和长辈犟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犟嘴,更不要说和祖母了。再说,要是自己也惹恼了祖母,自己不得欢心不要紧,姐姐的事眼看着就要耽误了。难道真要盲婚哑嫁,说给个不知根底的人家? 还是要低一低头,再好好地认个错,事情过去之后,再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没得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误了大姐。 可这一声‘我错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好像有千斤重,悬在善桐舌头上就是出不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上了,就好像有谁堵住了她的口,将这一声认错给堵在了嘴巴里,噎得她心口发沉,都没能吐露出来。 见祖母面色冷厉沉吟不语,只是等着自己的回话,她又再努力了一番,违心之言却仍然说不出来,索性屈膝跪下,将心一横,静静地说出了实话。 “孙、孙女儿错了——但……若有下回,孙女儿、孙女儿还是敢的!” 说完这句话,即使以善桐的胆色,依然不禁要闭一闭眼,这才慢慢地睁开眼来,预备迎接祖母狂风暴雨一样的怒火:她是见识过的,老太太气起来,就算是长孙善檀,她也要劈头盖脸地骂上一两个时辰—— 不想这一睁眼,却撞进了一片温存之中。 老太太唇边已经含上了笑意,她缓缓道,“好,好,不想这满堂子孙,却是三妞最像我老婆子。” 迷雾 善桐眨着眼,还没有回过味来,尚且有些晕晕乎乎的,要不是听得真真的,她真想追问一句——“祖母,您说真的?”可没等她回过神来,老太太就又开了腔。 “可你毕竟年纪还小,行事还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声,“还不起来说话?” 她略带心疼地责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该跪到炕头上,那儿暖呢。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盖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善桐嗫嚅道,“我……我……” 见祖母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祖母,我错在哪里?”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说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满屋子的子子孙孙,自己最宠的那还是长房长孙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脸来,也是怎么说怎么是,决不会和自己犟嘴。背地里或者自行其是,或者听了自己的安排,总之是从不会在明面上和自己发生冲突的。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这也是因为孙子孝顺,不愿在言语上忤逆了自己,让自己老了老了,还要生起闲气。连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说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养的,对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这个家里,自己多年来是没有听到过一个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圣人,就是圣人孔夫子,就没有错的时候了? 倒是三妞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别看年纪小,可那急公好义仗义执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亲她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就是被自己吓成了这样,也不肯委曲求全,认了这不该认的错……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从前看善桐,不过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女,此时觉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后,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亲近,与三分原本并不存在的期望。 孩子还小,行事难免有些不妥当,但心思是正的,这就很好。 她一时间就又出起了神,心不在焉地考虑起了二房的将来。 谁叫榆哥……总要把善桐调.教出来了,将来自己百年,才能放心撒手。 人老了心事就多,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好像一张蛛网,张在老太太心头,她又出了一回神,在心中回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有些自失地冲善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心,淡淡地道,“老七房那一窝无赖,打十三房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这是他们两房的事,我们隔房的不好多管,还是要宗房发话,更加名正言顺。但不平则鸣,遇到这样颠倒黑白欺凌弱小的事,咱们小五房见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当年亲戚朋友们为咱们说话的好意?鹏婶子把什么话都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小五房的孙女。” 善桐小时候野得厉害,不大懂事,成天只知道傻玩。到了京城之后,虽然心智发展,渐渐的自然明白是非,但头顶有善榴这个老成持重的大家闺秀压着,王氏又是个严母,平时竟很少听到这样贴心的夸奖,一时间倒是有了几分羞赧,但她没有出声,而是眨巴着眼望着祖母,又等了一会,才听老太太续道。 “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小人。别看咱们家出了两个官,男丁也不少,在族里说话声音响亮。老七房是一个官没有,还穷得掉渣……但正因为他们穷,他们无赖,就更不能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凡事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出面呵斥善温,挑明身份把他吓走。已经为你鹏婶子分忧解难,又何必还要追出去扔药?这一下他面子是跌到老家了,心底对你的怨恨,也自然就更浓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要认真和你找起事来,虽然我们也不怕事,但终究是个麻烦。” 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地凝重起来,又慢慢地道,“祖母从来都把你当成个孩子,也没有教你为人处事的意思。倒真是有些老糊涂了,你人聪明又机灵,虽然年纪小,却已经懂事。祖母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句很软的话——做事不要做绝了,什么时候都放人一马,才是大家大族的做派。” 见善桐若有所思,却没有马上答话,老太太又是满意地一笑。 这么大把年纪了,眼力之毒无需多言,善桐一个小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大略也瞒不过她。要是善桐顺口应了,老太太只怕还有些不高兴,现在她懂得寻思这话里的意思了,反而显见得是将这话给听进了心里。 “可……”善桐又嗫嚅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靠到祖母怀里伏了一会,才低声道,“可要是忍、忍不住呢……” “忍不住也要忍。”老太太顿时板起脸来,“百忍成钢,人世间不平的事很多。今天老七房家里没有官,不得不受我们的辖制。如若今日老七房家出了一个大官,如若是小四房家中出了这么一个无赖,你不忍怎么办?到那时,你能忍得住吗?” 善桐寻思了一会,便点了点头,扳着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忍得住,我都能向二姨娘赔不是了,还有什么忍不住的。” “这就是了,你不得不低头的时候能忍得住,为什么能够放人一马的时候忍不住呢?”老太太就柔声教导善桐,“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因为看一个人厚道不厚道,就得看他在能饶人的时候,到底饶不饶人。” 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王氏的话。 这样看来,得理不饶人,的确是失于厚道…… 她又寻思了片刻,才认真地道,“祖母的教诲,三妞记下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绝不会赶尽杀绝。”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太太心中一片暖意,不由得就将善桐揽进怀中,喃喃地道,“若三妞是个男孩……” 唉,若善桐是个男孩儿,二房的路,就要顺得多了。 她断了话头,又搂了善桐一会,和她说了几句闲话,才问,“梧哥这一向在家,都做什么?” 善桐心中还回味着祖母的教诲,听到老太太这一问,不疑有他,便笑道,“三——七哥一向在家就是专心读书的,顶多是在小考前,会抓榆哥过来补一补功课。平时都很少出来玩,这一次腊月过后要进宗学,唯恐被先生小瞧,这几天都在家温习功课呢。” 老太太面色一动,“抓榆哥温习功课?” 善桐笑着点了点头,“要不然呀,我们家善榆大少爷上课也不听,回家也不读书的,又怎么能逃过夫子的戒尺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太太面色不禁又是一沉,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你娘也真是心大,庶子们管教得那样严厉,唯独一个嫡长子反倒不管不顾的,由得他到处去野。” 虽说这语调是淡淡的,但个中不满,听在善桐耳中却无异于一个惊雷。她连忙为母亲分辨,“也不是不管,就是……就是哥哥又结巴,手又抖,小楷写得像草书,爹说这个样子,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能当官。更别说……” 更别说榆哥看书久了,就头晕想吐,若要强迫他再读下去,是真的会呕吐出来。王氏在京城试过几回,又延请名医瞧过,也都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之下,也只有放任榆哥玩乐了。 当年那样聪明的孩子……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不由得又捏住了腕间的佛珠。她闭上眼不再说话,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快到中午了,你叫善檀进来吃饭吧。吃完饭让你张姑姑送你回去,以后进进出出也别一个人走,毕竟年纪大了,身边带个丫鬟……” # 吃过中饭,老太太要歇午觉,善桐无事可做,虽然按例也都是回家去睡午觉和母亲姐姐闲话的,但今日闹出事情,她很怕母亲再行管教,因此磨磨蹭蹭的只是不愿意走。张姑姑却是也要休息的,等了善桐一会儿,失去耐心,便半是请半是拖,将善桐送回了二房院子里,紧赶着就回转小五房去打盹儿了。 善桐虽然想要直接回屋,躲开母亲可能的教诲与惩戒,但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虽然一步一磨蹭,但毕竟还是进了堂屋东次间,站在门口探进头去,窥视着母亲的动静。 冬日天短,王氏又忙,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正和善榴两个人在炕上对坐着说话,见到善桐进来,两母女面上都似笑非笑的,倒让三姑娘心底有了些慌张。这探进了屋内的半边身子,又慢慢地往回缩了缩。王氏倒是一阵好笑,她不冷不热地道,“回来了就进来吧,这样扭捏作态,小家子气。” 善桐却熟知王氏的语气,深知母亲这样说话,多半是没有恼她。她一下高兴起来,奔进屋内就扑到善榴怀里,藏起半边脸看着母亲,笑道,“娘,你都知道啦?” 王氏没好气地看了善桐一眼,却没有搭理她。善榴便笑道,“傻丫头,村子就这么大地方,一传十十传百,闲话传得快得很。娘一大早都在走亲戚,还没走到一半,消息就长着腿撵上来了。你还当我们是活在什么地方,闲话都传不开的?” 善桐这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犯了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向母亲和姐姐夸耀,“祖母夸我来着呢!” 王氏神色一动,却并未露出多少讶异,只是哦了一声,“你仔细说说?” 善榴却立刻犯起了沉吟,揽着妹妹的手都紧了紧,直到善桐开了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听善桐口说手比,将在十三房里发生的那几件事都说完了,又把老太太对她说的那些话儿都背了一遍。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娘……妞妞儿,可真是咱们二房的一员福将。” 王氏和善榴这一次却没有想到一块儿,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早就告诉你,老太太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家产又多,主事的男人又病弱不顶用。当年她有四个儿子还好,如今十三房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得被逼到什么地步?十三房的事,她是早就想出来说话了,妞妞儿这一闹,反倒给了她插手的借口……” 她一边想一边说,倒是没有顾虑到善桐就在一边,直到善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叮嘱善桐,“这话可不要往外说。” 善桐只觉得母亲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将老太太的心思简直琢磨得丝丝入扣,她甚至都有些叹为观止起来,听到母亲的叮嘱,自然是死命地点着头,心中却又有了些不肯定——这样看来,祖母夸她,倒未必是因为她做得好了…… 善榴却道,“我想的不是这一回事呢,娘。如此看来,祖母在西北活了一辈子,喜欢的姑娘也是西北一路。最好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爽快利落——”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抿唇笑了,捏了捏善桐的脸蛋,这才续道,“刚硬好强——” 王氏眼睛也是一亮,她难得地轻笑了起来,甚至还摸了摸善桐的头,这才笑道,“女儿说得是,娘老了,思维比不上你敏捷。” 这一下,善桐是真有些不懂了,她低下头琢磨了一会,也没有明白姐姐说这话的用意。 善榴和王氏却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王氏低头喝了一盏茶,又寻思了片刻,便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叫善桐,“你坐好。” 善桐早也已经料到必有这样一番教诲,忙端正了脸色盘膝做好,低头听母亲训诫道。 “你祖母说得不错,我们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弟持身必正。遇有这样欺男霸女的不平之事,出面帮人一把,也是积阴德的好事。你的用心是好的,所以祖母才会这样夸奖你。” 她顿了顿,不禁疼爱地用眼神爱抚着女儿柔和清秀的轮廓,口气却丝毫不软。 “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和人家二十多岁的混混儿顶嘴。温老三今天是还有三分的清明,知道咱们家是啃不得的硬骨头,所以他走了。他要是混一点,直接大嘴巴扇你,或者踹你一脚,你不是白白吃了眼前亏?” 想到女儿今日运气要是差一点,可能就会吃了大亏,她眼神一眯,倒是有了些戾气。“温老三一条贱命到了那时候,固然是死不足惜。可你金尊玉贵的身份,他就是拿命来抵,也抵不得你的一块皮!你为人出头是好的,可为人出头,未必要你这样和人家对冲。” 她一指善榴,“大妞你说说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善榴转了转眼珠子,就笑道,“我就走出去告诉海鹏婶,我说这儿闹得厉害,我要回去告诉祖母。请海鹏婶多来我们小五房走动,我们家刚回来,没有什么要好的亲戚,正缺海鹏婶这样知书达礼的亲戚说话呢。” 王氏又问善桐,“知道你大姐这话后头的意思吗?” 善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大姐这是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诉温老三,今儿他的所作所为,都会传到祖母耳朵里去……” 王氏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是好的,手段却还差了几重火候。帮一个人,也未必就要得罪另一个人。尤其你人小力薄,更不能因为有心助人,反而自己吃亏。让家中长上挂心,反而成了你的不孝。” 她又看了善榴一眼,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女儿密斟,便冲善桐摆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回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处置。” 善桐不禁颦眉思索,只觉得心中又多了一团,她站起身来,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发威 老太太让王氏别在年前晨昏定省,倒真是出于体贴她的意思。杨家村从宗房算起,自忖有资格和小五房往来的,有头有脸的分支各房,少说也有上十家,而那些个中平之家,想要巴结二老爷的,自然也都有送礼。王氏和老太太都不愿意落人口实,叫人以为小五房发达了就看不起当年的穷亲戚,因此凡是有送礼送帖子来的,均一一回访,有好些老亲戚更是要主动上门拜访。虽说只是坐坐就走,但也要忙得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家中诸事就托给善榴和望江照管,倒是便宜了善榆,进了腊月族学放假,他便抓住机会,每日里只是回来吃饭,其余时间都和一群小伙伴们在外头乱跑。 善桐今日里经过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心中自然有事,午觉就没有睡着,只是睁着眼望着天棚想事儿。她两个丫鬟都有些纳罕,到了半下午,六丑就催善桐起来,“三姑娘,您老在炕上躺着,咱们该在哪里做活呀?” 一边说,一边就毫不客气地将善桐闹了起来,拉六洲在炕上坐下了,各自拿出针线做了起来:却都是善桐贴身穿着的小衣服。 善桐和这两个丫头几乎是一起长大,从当年回到杨家村起就是她们服侍,虽说主仆,但日常相处反而像是姐妹。她也不生气,盘膝看着两个丫鬟做活,数次张开口,又数次都闭上嘴。 老太太教训她的那几句话,告诉这两个丫鬟,倒是不妨事的,可王氏说的那些话,善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要她说给这两个小丫鬟听呢,又觉得并不合适,可真要说到哪里不合适。善桐又想不出来。 她越坐越是烦闷,想要找善榴说话,又觉得姐姐和娘委实是一个口气,很多心事说给她听,和说给母亲听没有什么两样。如此翻来覆去东游西荡地葳蕤了一番,想到自从回来还没有去嬷嬷奶奶家探望,不由得眼神一亮,站起身就央求六丑,“好姐姐,你带我到嬷嬷大爷家去走走吧?嬷嬷奶奶自从上回进来,都过了十多天了,我想着去看她老人家,又老没空。” 六丑说起来和嬷嬷奶奶也是沾亲带故的,要能回亲戚家走走,如何不愿?她就放下针线利索地站起身来,取出棉袄换穿上了,又给善桐披了斗篷,笑道,“你嬷嬷大爷要是已经回家歇年,没准咱们还能混上些新鲜的洞子货吃。” 嬷嬷奶奶唯一一个儿子很有出息,现在已经是凤翔府几间商号的主人,虽然是靠了小五房的势,但自己手腕也很灵巧。他素来是最疼爱善桐和善榆的,到了腊月送年礼的时候,总是会偷偷塞给兄妹俩一些金贵的小零嘴。善桐兄妹往往在大冬天里能吃到小蟠桃、哈密瓜——要不是嬷嬷奶奶在杨家村住了一辈子,人老恋家不肯搬到凤翔府去,其实早都可以进城做老封君了。 主仆俩兴高采烈正要出门时,六洲不紧不慢地发话了。“三姑娘要出门,怎么也得和你大姐说一声?” 六丑顿时翻了个白眼,有些不高兴了。“就你小蹄子话多,咱们平时不也是爱出门就出门的,怎么今儿个又要这么多礼了。” 她们两个是提扫帚棒长大的好友,熟不拘礼平时经常拌嘴,善桐已经习以为常。眼看着你一言我一语又要争辩起来,她想了想也觉得六洲说得有理,便道,“走,和姐姐说一声去。” 六洲见善桐纳谏,微微一笑,也不接六丑的话,又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做起了针线。六丑更不理她,拉着善桐出了屋子,口中还气哼哼地道,“是一天比一天话少,一天比一天无趣了,哼!” 善桐不禁微笑。 她到得善榴屋子里,邀大姐‘一道去嬷嬷奶奶家坐坐’时,善榴却一下拧起了眉毛,迟疑地问,“我记得嬷嬷奶奶和老七房住的那个大杂院就是隔了一条巷子,是不是?” 听得这句话,善桐就知道这一趟门是出不得了,她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就脱了外衣,盘膝坐到善榴身边,低声道,“姐,犯得着这样小心吗?” 善榴微微一笑,揉了揉善桐的头顶心,低声道,“你还小,没有见识过无赖。这和京城又不一样,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一族的亲戚,很多手段都施展不开……这几天还是小心些,宁可躲着麻烦,也别自找麻烦。” 虽说善桐聪慧肯学,但一天连着听了祖母和母亲的说教,其实多少也有些烦躁,眼看着姐姐又要给自己上课,不禁将不耐外露,捂着耳朵道,“那……那我去找樱娘玩!” 不想樱娘却又有些不舒服,大姨娘正哄她睡觉呢,善桐在门外晃了晃,就又出了后院。左思右想,知道楠哥一向勤力非常,把读书看得很重。便只好进了东厢去,掀帘子进了南里间,小声问道,“梧公子,您在读书呀?” 善梧果然正在书桌前坐着,凝神望着手头的一本书出神,见到善桐来了,他有些讶异,弯起眼合上书,冲妹妹招了招手,笑道,“怎么,今儿不出去玩,就来闹你梧七爷?” 要说二房三个男丁,自然是数善梧口舌最为便给,平时和善桐玩笑起来,机锋打的是又快又好——偏偏人又和气很少生气,善桐一和他说话就觉得开心,见到哥哥搭理自己,便小步小步挪到了哥哥跟前,又撒娇地要和哥哥坐一张椅子,好在善梧今年不过十一岁,和善桐并肩而坐,太师椅还有些空地。 “最近都不能随意出门了。”她就扁着嘴,颇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愤地将十三房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善梧知道。 善梧听得大皱其眉,半日才道,“你也实在是太鲁莽了,万一那个什么温老三打了你一下,你这细皮嫩肉的多不值得?下回就算要出头,也别这么冲,免得吃亏。” 这话却是和王氏一样的口气,善桐一扁嘴,更有些委屈,“和母亲是一样样的说法……祖母就不这样说!” 她就随意将老太太的教诲和王氏的说话,告诉给了善梧知道。又叹了一口气,小大人一样地抱怨。“祖母是一种说话,娘又是一种说话,七哥你说,我听谁的好哇?” 老太太和王氏不论为人如何,对于教养善桐,是都用了心思的。这两番话其实都是知味之言,善梧听得目光连闪,望着善桐心中又有些酸酸的——到底是嫡出,就是有底气闯祸。自己平时谨言慎行,在大人跟前都只有得到赞誉,倒是错过了这言传身教的无数机会…… “照我看嘛。”他随意理了理思绪,便笑着说。“祖母和娘说的都对,你能不吃眼前亏,就别吃眼前亏,非得要和人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那肯定要占得上风后,再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又冲善桐挤了挤眼,轻声道,“要是落了下风呢,你就喊人,喊不到人呢,你就跑!” 善桐被哥哥逗得哈哈大笑,只觉得自己钻了半日的牛角尖,梧哥一句话就把难题解开,实在厉害,不由得就满是倾慕地道,“三哥,你真聪明!” 一边说,一边不禁就把头靠到哥哥肩膀上,又挽住了他的手臂——心中却是想起了榆哥。 今儿这件事,就是全盘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把里头的每一个利害关系都剖析出来,只怕榆哥也根本都不明白,为什么海鹏叔没有儿子,老七房就要做出这样的事吧…… 她不由得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善梧倒不禁有些纳罕,笑着就问她,“怎么,小丫头也有心事,也学会叹气了?” 善桐扮了个鬼脸,自然不会将心底话说出来,随口就敷衍道,“我怕和祖母说的一样,那个什么温老三恨上咱们了,要给咱们家添堵。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直到话出了口,她才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禁又添了一重心事,只觉得自己当时所作所为,的确欠了妥当,如果能和姐姐一样绵里藏针,只怕温老三知难而退之余,对自己就不至于太记恨了。 如果能和姐姐一样八面玲珑进退自如,该有多好…… 她略带惆怅的思绪,很快就被善梧给调开了。 “杞人忧天。”善梧干净利落地道,“你来得正好,上回教你背了半本《朱子格言》,你都记住了没有?背给我听听?” 善桐大叫一声捂住耳朵,抬腿就想跑,被善梧一把捉住,大笑道,“来了还想走?嗯?背不出,就得打手心!”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兄妹俩热热闹闹的笑闹声,连北屋的楠哥都住了手中的功课,竖起耳朵听了听南屋的动静,他略带渴望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又坐直身子,又喃喃念叨起来。“子曰:南中已有人云,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 #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的担心果然就成了真。 姐妹几个才起了身,一家人进正屋给王氏问安时,善榆一进屋便抽着鼻子,纳闷道,“哪……哪来的怪味道。” 王氏也皱起眉头,“可不是,一大早隐隐就闻到味儿了——” 众人也都纷纷抽着鼻子,都道,“可不是有些味道!” 还是善榆道,“这不是粪肥的味道吗?哪——儿来的?” 正是七嘴八舌时候,望江掀帘子进了屋子,面色罕见地有了几分难看,她附耳在王氏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氏脸色丕变,一下就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地道,“好大的胆子!” 她一下又冷静了下来,吩咐望江,“找人打扫一下,再洒些土上去,盖一盖味道。” 众儿女们彼此交换了几个眼色,除了榆哥之外,就连善樱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榆哥才要说话,得了善桐一个眼色也就不出声了。气氛正有些沉闷时,二姨娘一掀帘子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嚷道,“太太!是谁这么大胆,在咱们家大门口泼了粪!” 她气得是一脸通红,似乎只要王氏说个名字,就要挽着袖子上门干架去。王氏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们,微微地摇了摇头。二姨娘却根本没有回过味来,见王氏不说话,她急得直跺脚,“您这佛爷一样的性子,怎么就不会生气呢——” 还要再说时,大姨娘上前在二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把她拉了出去,王氏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举筷道,“吃饭,吃饭,吃了都有事忙呢。” 这一顿饭善桐就吃得没滋没味的,心底似乎已经垫了一大块肥肉,说不出的腻味恶心,她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就再吃不下去。王氏看在眼底,心中越发恚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吃完饭,见望江进来点了点头,便嘱咐善榴,“今儿出去多带两个人吧。”就站起身来,自己带走了两个丫鬟,先出了院子。竟似乎一点都没将这无名氏的挑衅放在身上。 善榴自然也是一片淡然,催促着弟妹们换了出门的衣裳,便领头出了院子。 一关院门,众人就见到青石板上一片土迹,便都绕了开去不提。善桐心底憋着一股气,小脸绷得紧紧的,跟在姐姐身后左顾右盼,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找到这胆大包天的主使者。连善榆都看出了她的不对,格外望了她几眼,便拉住善桐的手低声问,“怎、怎么,出什么事了?” 善桐才要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温三爷斜倚在巷口,她一下气血上涌,简直恨不得上去将此人脸上的笑亲手撕下。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低声道,“姐,那就是那个无赖。” 善榴扫了温三爷一眼,眉头也不禁一皱,她冲妹妹摆了摆手,便高高地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带着弟妹们从巷口经过。善桐也就有样学样,只是扫了温三爷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不想温三爷反而得意起来,竟拦在善榴之前招呼道,“这不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吗?这位族妹是谁呀——是你的姐姐么?啧啧啧啧,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大姑娘啦——” 一边说,一边又拿眼在善榴身上乱看,神态轻浮可恶,二房众小辈全都勃然大怒,善梧上前几步拦在善榴跟前,善榆虽然慢了一步,声音却不小,在善榴身侧叫道,“你、你想做什么,不许乱看!” 温三爷倒是乖觉得很,退了几步作出委屈神态,啧啧道,“真是官家子弟,架子不小,咱就看看,看看不行么——族妹就是再金尊玉贵,我长了眼,看看总不碍着什么吧?” 善梧善榆毕竟年纪小,遮挡不住姐姐,他又冲善榴飞了个眼色,竟是露出了十分的丑态,善桐气得几乎晕厥,她才要讥刺回去时。只觉得眼前身影一动,却是善榴已经快步上前。 温三爷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来,只是他还未说话,啪啪地两声脆响,善榴竟是二话不说就是两巴掌招呼上去,力道之大,竟将善温扇了个仰倒,她垂下头来望着善温,冷冷地道。 “别的眼睛都看得,唯独狗眼,就看不得。” 张扬 善榴在京城的时候,处处规行矩步,纵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的就是优雅和顺这四个字,她又何曾这样泼辣过?根本连声音都没有高过几次,想不到这回了西北,反而厉害得多了,这两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温,但也将善梧等弟妹们吓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周遭人群一下就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嗡嗡声,场面竟似乎一时凝固住了。 善桐从小在西北长大,养就了她的爽快脾气,见到姐姐发威,只觉得这一巴掌简直是打得她痛快无比,比大冷天里的一口热茶还要惬意。她几乎没有笑出声来,快走几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声道,“姐,这是个出名的泼皮无赖,惯了轻薄无行,竟不知道礼仪两个字怎么写的。咱们犯不着和这样的人计较——” 她话音没落,善梧已经回过神来,一脸怒容地道,“这可不行!你起来,咱们到族长家说理去!没见过老大一个族兄,好意思盯着族妹的脸,作出那些个恶心下贱的样子!这是咱们杨家哪条族规上写着的?” 他和善桐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字字句句无非都是损着善温,把个善温听得是两股战战,不由得竟有些怕了:虽然他自恃老七房儿子多,又穷而无赖,小五房是要脸面的,未必会和自己当真计较,但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份又尊贵,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字字句句犀利无比,口口声声要去见族长说理。所谓横的怕更横的,他满腔胡搅蛮缠的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在地上打滚说善榴打坏了他,自己就捂着脸坐起来,低下头怏怏地分辨道,“哪个轻薄无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这当了官的就是不一样……” 话音没落,善榴手又是一举,他竟吓得一缩。围观的众族人不由都发一大笑,善桐的笑声更是响亮,“什么胆子,两巴掌就戳破了你的牛皮?” “自己做了什么事,族兄自己心里清楚。”善榴却懒得和善温多加纠缠,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话说得好,公道在人心。别人怵你穷而不要脸,我们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还是小心些为好,免得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误了你们家一心谋划的大事,族兄不后悔?” 她甚至都并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最后一句更是蕴含了无限的不屑。善温一听之下,面色顿时大变,又见得巷子深处几个小五房的下人疾步出来,手里都拎了棍棒,便越发害怕,一缩脖子,连场面话都顾不得撂了,竟是这样灰溜溜地转身而去。众族人有些胆大的,便纷纷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钢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报,又和几户近亲近邻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这才低声同追赶上来的望江交待了几句,望江眉宇间也不禁泛起怒色,“真真是戏文里一样的事,四品人家的小姐……” 她啧啧几句,还要再说什么时,善榴已经轻声喝道,“嫂子!怎么说,那还是咱们的族亲。” 望江顿时会意过来,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无其事地安排道,“今儿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就让张看陪着您们去请安吧,免得还要您亲自和这样的无赖过招……” 张看正是望江的丈夫,也算是二房最能干的管家,这番安排虽然妥当,但话到了最后,到底是若有若无地露出了一丝不平。 善榴见周围族人已经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的言谈,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冲几个弟妹们招了招手,低声道,“进了主屋,都别乱说话。这件事得让娘和祖母说。” 善梧心领神会,抢着答了一声是,又关心善桐,“大姐没有被气着吧?可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人和他计较,倒是让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离开父母身边,善榴身为大姐,对待底下的庶弟庶妹一向是严厉中不乏和气,虽然嫡庶有别,但弟妹们对她却都是发自内心的仰慕敬重。善楠虽然刚才没有抢到话头,但此时却也挤上前来,气得是小脸通红,“从来在京城都没有见过这样——” 才一开口,善梧和善桐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 小五房出了两个官,在族中的地位当然非比寻常,按照四品大员在京城的气派,子女们出门,小姐乘车少爷骑马,那是不用说的排场。可为什么到了杨家村里,就要和大家一样徒步来回?固然是因为这里居住的都是族亲,架子摆得太过,招人议论。更重要的,却还是老太太一辈子最忌讳人家议论她发达了就忘本,看不起族里的穷亲戚们。 就算老太太没有这个顾虑,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也实在是够不好听的了。所以善榴都不许望江往下抱怨,为的就是怕这群好事的围观者听去了回头一学,就显得小五房目中无人,是连族亲们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为都体会到了姐姐的顾虑,善桐虽然且气且痛快,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唯恐忘形起来,又生事端。没想到楠哥直眉楞眼的一句话,就又硬生生地踩进了禁区。 他声音且还挺大,四周人都看了过来,虽说听得弟妹们叹气已经住口,但场面无形间已经多了几分尴尬。还是善榆瓮声瓮气地道,“咱们还去不去了?眼看着这太阳都要到半天了。没、没准主屋那人都散尽了。”这边才无形间为善楠给解了围。 善榴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一家这么多兄弟,最笨的其实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没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是病了这一场,人也结巴了,说话也慢了,一读书就头疼呕吐,但其实说到底,心底那一丝灵气也没有泯灭,平时行事有法有度,虽迟钝些,却并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样了……要说刻苦,真是自己生平仅见,偏偏天资有限,却是随了大姨娘,为人处事、读书识字仿佛总有一窍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里会那么得意? 她也没有太责怪楠哥,只是和颜悦色地道,“出门在外,不要随意臧否地方,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哪有人话里话外,尽是嫌弃老家风物的?” 楠哥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为似乎有怠慢老家风物的嫌疑,被祖母当面数落了一顿,当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说什么。善梧脸上却不由得就是一红,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见两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没有联想到别处,这才勉力安下心来,笑着同善桐道,“说起来,爹怕也就是这几天可以到家了。” 众兄弟姐妹一路说笑,待到进了主屋,已经是笑声连连一团和气,善榴是丝毫异样不露,她恭敬地带头给祖母、叔伯婶婶们行了礼,又在众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亲亲热热地挤到了老太太身边,“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烟。” 老太太却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她漫不经心地抓起水烟筒递给了小孙女儿,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听说今儿一大早,你们院子门口,可热闹得很哇。”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杨家村里闲话传得快,但善榴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几步路的工夫,主屋这边居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她本待还要和母亲商量一番因应之策,此时心念电转,知道敷衍过去绝来不及,便略微抬起头来,有些局促地道,“是孙女儿一时没有忍住……给老太太惹麻烦了。” 老太太的目光就越过窗子,落到了院子里的张看身上。 这个精壮的青年汉子她当然也是认得的,二房年年遣人回来送年礼,都是张看主持。今儿个让他送孩子们过来,可见得在二房院子口的那一番冲突,是有几分闹大的意思。二房的仆妇才不放心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少爷小姐们自个儿在村里走动了。 她没有搭理善榴的话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蔼地问,“榆哥,今儿一大早,家里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脸的气愤,他却没有说话,反而先看着善榴——因为这动作实在明显,众人的眼神,也就都跟着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这孩子,说他笨,倒也不笨,还记得自己刚才的吩咐‘这件事要娘和祖母说才好’,说他不笨么,也实在又很说不过去了。 善榴一时倒有了几分哭笑不得,善桐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声就笑起来,她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边塞烟叶,一边翻纸煤儿,一边就道,“祖母,我说给您听吧!” 老太太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就发起了脾气,“榆哥在我屋里,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祖母点名要你说,你还不听话?”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声调,榆哥吓得就是一个机灵,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善榴点了点头,他才结结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来,院子门口就被人泼了新鲜的人粪……” 如此吃吃艾艾地将一早二房门口的热闹,说给了众人知道,却是用词质朴全无矫饰,连善榴喝止望江、教导楠哥的几句话,也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老太太听了犹可,四爷海武早已经是一脸的怒色,手中两个铁球捏得咯吱直响,阴沉着脸只是不说话。三爷海文、四婶萧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婶慕容氏更是气得连声道,“平日里我们待人和气,不想反而被人从门缝里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这是当我们家里没有男人了?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关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皱眉道,“三妹没有吓着吧?——你一个女儿家,这样领头出来行走,的确也有欠妥当……” 他就转向了老太太请示道,“横竖孙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过早饭,安步当车往二婶院子里走一遭儿,顺带着就把弟弟妹妹们接过来了——” 善榴心里倒是一暖:善檀的确有长兄风范,虽说兄妹见面不多,但这番安排,却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着想。 老太太闭着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这样也好。免得老七房还以为我们真那样好欺负。事情到了门口,还都和傻子一样,没个应对的办法。” 她又睁开眼来,扫了三爷海文一眼,轻声道,“这件事,你逮着空和宗房的老四提一提。” 三老爷神色一动,他看了看满堂的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轻声道,“是,娘,一会儿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声,居然对善榴的作为一句话都没有,反而把话题扯向了迄今未归的二老爷,“海清这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都要到二十三了,还没有他的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过年了,一句话也没有。” “冬天路难走,这送信的一个人路也难走,信送不过来也是有的。”四老爷忙为二老爷分辨了几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会,见善桐将水烟袋递上来,就口一含,便心满意足鸣金收兵,摆了摆手吩咐,“都忙你们的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烟,自然也没有走,她一边晃纸煤儿,一边冲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担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么都看不出好来。这一次又恐怕更难过关——昨日里老人家才教导过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两个耳光…… 善榴却是不慌不忙,她气定神闲地安坐原处,对老太太审视的目光竟似乎木无反应,反而隐约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在眼里,嗯了一声,却没有搭理善榴,而是先问三老爷。“刚才看你似乎有话没说,人多口杂,也就没问——” 三老爷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犹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为表里。这些年来老七房是没少帮他往里搂银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赶出村子里了,还能这样耀武扬威无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声,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圈来,她轻声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这里头的道道,只怕连妞妞都听明白了,你这个说话的人,自己还没明白过来?” 三老爷一时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却是货真价实一脸的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头一动:三妞的确没有说谎,这二房家的孩子们,是唯善榴马首是瞻…… 她也就跟着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让善榴开口来回答这个问题。 善榴却是根本不做寻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这恶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们什么身份,和老七房计较,没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还把小五房当回事……” 她没有再往下说,三老爷与善桐,都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声,却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虽然行事颇多可议,但的确把几个儿女,都教得好。 一时间,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许苦涩:如若当年榆哥能留在父母身边…… 抬头 老太太出了神,屋内一时就无人说话,善榴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低头用了一口茶,在心底盘算了片刻,就听得善桐脆生生地问,“祖母,咱再来一筒?” 老太太顿时就笑了,“傻丫头,水烟虽然是好东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搁一边吧,别乱捅烟道了,免得烟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着把水烟筒搁到了一边,又拿起了美人拳,轻轻地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惬意地哼了一声,又抬起眼来,笑着向善榴道,“我寻常是不夸人的,不过三妞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里孙辈这么多,也就是她最有孝心,最惦记着伺候我了。” 夸了善桐一句,气氛顿时就活泛了起来,三老爷欠了欠身,笑着道,“可不是?我前儿还和慕容氏说,等开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让她多和三妞来往,也学学三妞的机灵孝顺。” 善桐红着脸笑道,“人家哪有这么好!”又一头钻到祖母怀里撒了半天的娇,老太太才握着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别闹腾了,你这折腾得我老婆子骨头疼——三妞,你说一说,咱们不和老七房打交道,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么?” 她这一问,倒是把善榴问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丝悔意:早想到这里,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爷那惫懒无赖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两巴掌打得的确痛快,眉宇间倒挂起了一丝倔强,一时咬着唇,并没有说话。 善桐连刚才那打狗看主人的问题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飞来一笔,她如何想得出来?自然是搜索枯肠也无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静地道,“老七房虽然穷,但人口多,要窜是非,也窜得快。眼看着西北来的借粮使者就要到了,这件事虽然是族里的大事,但也和我们小五房密切相关。爹人就在前线为粮草发愁,我们不好扯他的后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里得罪了,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的人,认真和咱们过不去,光是在借粮上,就能闹出好大的风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觉得心头又一重迷雾被善榴一语点破,眼前顿时就敞亮了开来:为什么老七房的温三爷几次上门找十三房的乐子,祖母人就在隔邻却并不开声,一反从前嫉恶如仇的性子。而母亲在知道自己和善温的冲突之后,也没有进一步对老七房施压的样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粪都泼到门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说话,三老爷已是笑道,“大姑娘真是兰心蕙质,你这一席话,倒是把三叔都说得豁然开朗起来!” 老太太看了三老爷一眼,不轻不重地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记着你的戏,根本就没往深里想吧。” 见三老爷面露愧色不敢说话,又扫了两个孙女一眼,见孙女儿们面露尴尬之色,善桐更是冲着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在请示姐姐是否应该起身回避,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家里的事,你好歹也上点心,别老让你媳妇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说话的时候,口气别太硬,却也不能软。” 点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她的语气变得更冷了一些,轻轻地磕了磕水烟袋,又森然道,“咱们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老七房是当我老得不像话,竟怕起事来了?——你不要把话说死,就让宗房老四先把这事压一压。等明年开春缓出手来,再从容收拾善温那不成器的东西。” 三老爷面色一正,肃然道,“是,娘的吩咐,儿子记下了。” 他见母亲再没有话,便小心地站起身来告退,“那儿子就先下去,母亲要想起什么,再叫儿子过来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便闭上眼不再说话。三老爷又冲善榴一点头,同善桐挤了挤眼睛,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善桐见善榴泰然自若,并无告辞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着急:虽然今天祖母似乎转了性子,但几次也都没有给大姐什么好脸。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的事儿,能在祖母心中稍微扭转印象已经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间扭转在祖母心里的印象,只怕就太冒进了些。 她给善榴使了好几个眼色,善榴都微微摇头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静下来,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就不知道大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的节奏却是丝毫不乱,老太太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也不睁眼,就这么懒懒地道。“今儿我们家大姑娘出风头了……十六岁的人了,这样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这话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惯于拿捏小辈,欲扬先抑,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上回自己都能够度过这一番试探,更别说大姐了。 果然,善榴的语气依然不卑不亢,“这一番是孙女儿冲动冒进了。不过弟妹们都小,一时大意身边也没有能说话的底下人,孙女儿又实在懒得和那样的人拌嘴,反而显得自己是个市井泼妇只会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会呢,又觉得人家都欺负到门口了,甚至犯了事还不走,要在巷口看着我们的反应……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恶了。让底下人去应对呢,人家又说我们仗势欺人,落了话柄了。不如摔两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认真闹起来,那也没账。” 堂堂男儿,因为行动轻薄着了族妹几耳光,这事就算以善温无赖的身份,说出去也实在是丢人了。老太太再严肃,唇边不禁也微微蕴起了笑意,她又在心底回味着善榴的表情——方才问善桐的时候,自己是早就已经把善榴的神态给看在了眼底。 没想到这丫头虽然在京城养了一身的娇小姐做派,谈吐更从她母亲那里学出了一派福建人的软和,骨子里居然还真有些西北儿女的硬朗。 这样的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说一门亲事的,最好是说在西北,说个体面些的夫家,将来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的排挤,大姑奶奶出面说话,那是天经地义。善桐毕竟还是小姑奶奶了,再说年纪又小,将来归宿何方,还是说不定的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经思忖开了,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闹出来,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够娴静了。你怕不怕?” 善榴并没有被老太太的话吓住,她似乎是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事急从权,孙女儿也这么大了,娘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不过是说几句罢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的语气只是温和了一点,但就是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时捕捉到了。“嗯,还当你有勇无谋,两巴掌只是图个痛快。既然前因后果心里都盘算明白了,那也没什么好说。以后出入还是小心注意,三妞她们还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没事还是在家多做做针线,别外出走动了。” 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夸了善榴,虽然这褒中还带了贬,但毕竟要比从前随口一句话,都能引来一个硬钉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来向老太太告辞,“出来这半日,眼看着快中午,娘应该也回家了。村子里闲话传得快……”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么,闲话传得比人腿还快!活像是没个别的事了,就指着闲话活着!” 老太太哈哈大笑,“农闲时分,可不是就没有别的事了?等开春下了田,想传都找不到人来传了。” 她挥挥手,又赶善桐,“今儿我们吃羊杂,你不是一闻到羊肠的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过来喝牛肉汤。” 善桐果然色变,忙牵着善榆的手出了屋子,口中犹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肠就一阵恶心,大姐吃过没有?爱吃的人都说还吃呢,我是一闻到那味儿就想吐——” 两姐妹就一路闲话,出了院子没多久,张看便迎头接了过来,笑道,“刚把几个少爷送回家——” 这一次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指指点点的,依稀可闻议论,“别看生得俏,泼辣着呢!两巴掌,老七房的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啧啧,别看是官家小姐,到底还是像她姆姆,一朵带刺儿的玫瑰花……” 善桐不禁皱起眉头,见姐姐面容恬静,她却也不敢说话,进了院子才抱怨,“哼,从前居然也不觉得——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长舌妇!” “从前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善榴不以为意,一边走一边说,“其实走到哪里也都一个样,在京城的时候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官宦夫人聚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 说话间,姐妹俩已经掀帘子进了里屋,果然见到王氏正在屏风后脱外衣换家常穿的夹袄,善桐想到祖母所说‘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说你的’,不禁又担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却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还笑靥如花地主动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语了几句。 王氏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味的笑,这位贵妇之前虽然说不上是一脸的官司,但也是满身的疲惫风尘,听了善榴的几句话,所有疲惫竟似乎一扫而空,她亲昵地顶了顶善榴的额角,嗔怪地道,“真是个小鬼灵精,逮着机会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你娘在你这个年纪,也没有你这样的手段!” 虽然是责怪,但这责怪里竟分明带了无限的赞赏。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张大嘴,傻乎乎地看着母亲与姐姐,猛地一下回过神来,又急着追问,“什么手段什么手段,姐姐你——可我们今儿一直在一块的呀……” 王氏和善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亲热地捏了捏妹妹的鼻头,笑道,“就不告诉你,三妞自个儿琢磨去吧。” 一边又和母亲道,“祖母说,今儿那边吃羊杂汤,怕妞妞儿见了羊肠要呕,就打发她回来吃饭……” 母女三人正唠嗑家常时,二姨娘忽然掀帘子进了里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的排头,倒是稍停多了,却也很少进主屋来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却是不管不顾,一脸的着急,“刚才大椿看着榆哥、梧哥哥俩和三房的善柏一道,往村外头去了。脸上神色都不大对呢,她多问了一句,问去干嘛,榆哥说——说——说要给大姑娘出气去!” 不要说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叠声追问,“叫人去追了没有哇?” 她一面说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进来回道,“刚才大椿过来找我,我已经赶着打发张看去了。” 王氏听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二姨娘却犹自操心,她转着眼珠子又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这还是得去看看!”一边说,一边撸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来对她殊乏好感,此时倒是有了几分同病相怜——她也很想去凑这个热闹,可还没动弹,王氏就蹙眉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姨太太,等闲有出门的没有?”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二姨娘却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少许犹豫,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扭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在京城多少人压在头上,咱们也没有这样丢人过。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负上门来啦,这您还不出面,往后在村里还抬得起头来吗?” 再粗俗的姨太太,都有讨着人喜欢的时候。这想法一下就窜到了善桐心底:从前看二姨娘,觉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么看怎么讨人嫌,她甚至于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生下梧哥的。可今日里看,她虽然粗俗,但这泼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强干,虽说这精明强干始终带了几分市井,但也要比家里大人们那老谋深算的所谓温吞水,来得更讨人喜欢得多。 忽然间,善桐的思绪飘了开去,似乎又一片迷雾,从她眼前缓缓地揭开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为什么作风丕变,一下就爽快地甩了老七房温三爷两个耳刮子,而母亲又为什么这样欣喜地夸奖大姐‘才露了一丝破绽,你就顺着杆儿往上爬’…… 私聊 张看很快就把几兄弟带进了二房的小院子里——这三个少年郎还没有跨进老七房的门槛,便被张看提溜着耳朵,软硬兼施地拎了回来。二姨娘人就站在院子里,殷切地盼望着,见到善梧进来,别的不顾,先上去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翻看了一遍,善梧红了脸要挣,却都没有挣开,他见两兄弟先进了里屋,越发有些站不住了,一边挣扎一边说,“姨娘,我没有事儿!您这像什么样子!” 二姨娘见他皮肉完好精神饱满,这才放下心来,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也不曾再进屋服侍王氏,松开善梧回身就进了抱厦——却是才进抱厦,就又把耳朵贴到窗户边上,听起了正房的动静。 已经接近饭点,西稍间里是摆了一桌子的菜,屋内炕烧得暖,倒还冒着热气。只是谁也没有动一筷子,王氏沉着脸在炕头打坐,善榴善桐姐妹都在下首陪坐,善楠更是忐忑不安,站在母亲身边,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才进屋的兄弟几个,一时间竟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还是三房的善柏素来皮厚,又仗着是隔房的侄子,静静地站了一会,便涎着脸道,“二伯母,此事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鲁莽,您别生弟弟们的气,只管罚我。” 见王氏木着一张脸似乎不为所动,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成么?” 这个善柏,从小到大虽不说是胆大妄为,但也实在是散漫调皮,偏偏脸皮又厚嘴巴又甜,连老太太他都不怕,对着自己这个二伯母,自然就更不会有畏惧之心了。 王氏又看了善榆、善梧两兄弟一眼,心中无限思绪一闪即逝,她漫不经心地道,“就是老三你不说,我当然也要罚你的。你这个做哥哥的,哪有带着弟弟去闹事的道理?一家人,二伯母也不会和你客气……” 见善柏一僵,似乎真被自己吓住,她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不过好在这事儿还没闹大,老七房那里是一无所知,就是要罚你,也伤不着你的筋骨。你大可以不必作出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二伯母呀,不吃你这一套。” 这话硬中带软,善柏先忧后喜,一时间倒是被王氏搓摩得没了脾气,又小心翼翼地陪了几句好话。王氏方道,“你一心要为大姐姐出气,这是你维护自家人的心思,你大姐姐知道了,心里也很谢你。不过这件事毕竟不是你们小辈能管的,善柏,眼下我们可还占着理,要是你闹上门去,占理变了没理……” 她话说得虽然含糊,但意思却很明白。善柏略一寻思,就咧嘴笑了,“二伯母就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以后我肯定规行矩步的,不和老七房闹事!” 他又冲善榴点了点头,大剌剌地道,“大姐,还有谁给您不舒服了,您要觉得和长辈们说了不方便,又不想和大哥说的,您就找人给我带句话。老七房是硬骨头没得说,这杨家村里别户人家,咱还真不怕!带上两个兄弟咱去小小闹腾一番,没账!”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善榴也是一脸的尴尬,待要笑又不好意思,待要呵斥善柏么,他又是一番好意。善柏却满不在乎,他向善桐挤了挤眼睛,似乎在说‘小丫头你也一样’,便一缩脖子,回来给王氏行礼,“到吃中饭的点儿了,我回去了,过些天再来给二伯母请安!” “好歹也吃了饭再走——”王氏才出了一声,善柏就跑得没了影,隔着窗子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今儿个家里吃羊杂,爱吃呢,下回再来叨扰吧!” “这个善柏!”王氏隔着窗子望出去,见他已经溜出了院门,只好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两个儿子,思忖了片刻,竟笑道,“好啦,有惊无险,总算没有闯祸,先吃饭吧!” 不要说善榆善梧两兄弟,就是善楠都没想到两兄弟这一次居然这样容易就过关了。他不禁诧异地望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善榴,善榴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读了一早上书,饿了吧?还不快吃?” 此时也到了晌午,众人一早上各有各的忙,虽说饭桌上的气氛要比往常低沉几分,但饭菜也都没有少吃。善桐第一个吃饱了,摸着肚子嚷了一声,“您慢慢吃。”一边就跳下地回了屋子,不一会善榴也吃完下了桌。倒是王氏虽然早就撂了筷子,但还是支着下巴,等三个儿子陆续吃完下桌,才起身道,“榆哥跟我进屋来。” 早就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过去,榆哥倒一点都不惊讶,他顺从地嗯了一声,当先出了屋子。王氏见善梧给他直打眼色,他都似乎没有看到,不禁抿唇一笑,又叮嘱善梧,“你也别走,一会儿就轮到你了。”这才施施然起身进了东次间。 这里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比起兼作餐厅之用的西次间要私密得多。门一关是一点声音都漏不出来,王氏连望江都没有留在屋内服侍,亲自回身关了门,给榆哥、自己倒了两碗茶,又轻声道,“来,坐到娘身边来。” 榆哥便手足无措地挨着王氏坐下——却是只挨着了炕边,似乎再坐深一点,都显得太不礼貌。 王氏见了,倒不由得想起善桐来,心中越发是一阵酸楚:善桐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才不过七岁,虽然一开始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客客气气的,但没有多久就和自己熟惯起来,女孩儿性子娇,动不动猴在自己身上撒娇,她倒经常忘了这孩子是在祖母身边养过四年的。善榆又不一样了,才几个月就送到西北,间中虽然回去几次,但却是直到十岁才接到自己身边。孩子年纪大了,记事了,对自己虽然恭敬,但就没有在身边养大的善榴那样,尊敬中又带了理所当然的亲昵。 好容易三年下来,见到自己也不害怕了,也敢偶然撒撒娇了。没想到才做一点错事,自己还没有说他,就露出了这副可怜的受气样。 她顿时就想到了嬷嬷奶奶信里的话,“在老太太身边是被搓揉得惯了,他越是不会读书,老太太就越是要逼着他学,时常挨手板子。檀哥、柏哥虽然都心疼得不得了,可连两个叔叔为他说过几次话,全都得了不是,谁敢触这个霉头?久而久之,受了罚也不敢让人看出委屈来,只好背着人偷偷地哭,我过去问他,还要装个笑脸说他没有事……” 她的拳头就渐渐地收紧了,榆哥见到,越发一缩肩膀,脸上现出了少许惊惧。王氏看在眼里,想到他在主屋时可能的遭遇,直是心如刀割,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松开手,轻轻地按上了榆哥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柔声道,“孩子,你懂得心疼姐姐,娘心里很高兴!” 榆哥浑身一僵,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看着母亲,甚至疑惑地张大了嘴。 王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轻轻拍了榆哥脸蛋一下,低声道,“娘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姐姐被人轻薄了,娘也生气。只是娘……娘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前瞻后顾,其实娘心里又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直接上门去找老七房的麻烦呢?” 她顿了顿,见榆哥犹自不敢相信,只得将话再挑得明白了些,“如果你大姐今年只有七八岁,温三爷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娘是决不会拦着你们兄弟的,做兄弟的不为姐妹出头,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只是今日温三爷他是大人了,很多事没那么简单,为你大姐出气,就是你娘和你祖母的事了——” 榆哥嘴唇翕动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王氏熟知他思维迟钝,一时也不说话,只是耐心等着儿子想通。果然过了半天,榆哥才慢慢地说,“明、明白了,我不、不找七房的麻烦!” 王氏唇边不禁露出笑意,她还没有说话,榆哥又望着她认真地道,“可,可爹不在家,我……是长子,遇事,该我出头!我、我……我得去!” 他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声道,“不该去……也得去!” 他虽然平时说话时常结结巴巴,可这几句话,却是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王氏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一句话,也都要化了。更何况她心中对儿子实在是又愧又爱,听得此语,一时间心头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所有心酸似乎都随着榆哥的这一句话而蒸腾起来化作了薄雾,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却又似乎更加无孔不入。 榆哥毕竟是懂事的! 可惜,现在都这样懂事,如果当年…… 她一下红了眼眶,又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压下了鼻间酸涩,强笑着道,“是啊,咱们榆哥是长子……家里的事,以后都要交到你手上……” 话说到这里,王氏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一把搂住榆哥,眼泪纷纷而落,全都掉在儿子发里,又哽咽着在榆哥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你放心,孩子,娘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家业也好,将来的出身也罢,娘心里都有数儿,我们榆哥不比人差,我们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不比人差!你弟弟有的你有,你弟弟没有的,你也有!你是长子,家里的一切,总有一天全是你的……” 榆哥一下慌了手脚,他扎煞着手呆了一会,才闭上眼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眨动着双眼,若有所思、迷迷噔噔地出起了神。半天才道,“娘,别哭,别哭……是,是我笨,是我不争气……” 王氏越发哭得厉害,她几乎语不成声,“谁说你笨,谁说你不争气!我们榆哥比谁都更争气,我们榆哥,我们榆哥……” 她说不下去了,唯独眼泪似乎再止不住,越发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入了榆哥发里。 又过了半晌,王氏才渐渐地住了泪,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一边收拾脸上的妆容,一边又强笑着道,“孩子,听你姐姐说,你很能守得住话。这是好事,以后这屋里的话、的事,咱们出了屋子就谁也不提,好不好?” 见榆哥慎重点头,她才又打起精神,细细地叮嘱榆哥,“以后这样为姐妹出头的事,固然可以去做,但也不能过分。我们家是大户人家,行事要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你上门去,见到小伙伴的爹娘,也要客客气气地行礼,再把事情说明。不分青红皂白一进门就动手,那是纨绔恶少的作风。知道了?” 榆哥虽然迟钝,但妙在很听爹娘祖母的话,王氏见他点头,心中一块大石头便放了下来。她寻思了片刻,又问,“今儿这事,真是你三哥挑起来的?怎么就楠哥没有过去?你把事情仔细说给我听听?” “娘,我、我结巴……”榆哥倒是有了些为难,“又说得慢,您,您不如找梧哥——” “我儿子说话,再慢我也爱听。”王氏沉下脸来,又将榆哥搂在怀里。只凭儿子苦思冥想,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地叙述着稍早的景象,自己却是细细地打量着榆哥的穿着打扮,气色神态,时不时又翻开榆哥的衣领看看,看他穿得厚不厚,内衣是不是旧了。又一边以眼神丈量,取了榆哥的尺寸在心里,惦记着开春要将他的几件外衣放一放……等榆哥说完了,她才回神复述一遍,问善榆,“你们兄弟在回家的路上,你三哥追出来说,要去老七房讨个公道。让你们等等,一会儿他脱身了就过院子里来找你们,是不是?” 榆哥点头道,“是。” 找的是三兄弟,怎么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么一个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为姐妹们出头,报信也不报信,就闷在厢房里读书…… 王氏微微一偏头,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她本来和女儿生得就像,此时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的味道,只是笑中的天真,到底已经为更深沉的一些东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的肩膀,温言叮嘱,“以后还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里也就跟着不太平,别白让娘担惊受怕的,啊?不喜欢读书,就敷衍过功课,咱宁可和小伙伴们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的猪尿泡!”善榆响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来,似乎为母亲难得的语塞所取悦,又主动偎向王氏。“娘总说不出口。” 善榆这样主动亲近自己,很是少见。 王氏也抿着唇笑了,她高兴地附和着善榆,“是,娘不爽快,那三个字,娘说不出口!” # 善榆母子这边谈天说地,气氛宁恰,善梧却是在西次间里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虽然慈和公允,但决不是泛泛之辈,这一次自己跟着过去却不报信,恐怕一会难免要落下不是,一时间又转而忧虑起了别的事,心中各种思绪是此起彼伏纷至沓来,烦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几声,却偏偏又是在堂屋之内,非但不能随意出声,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头吱呀声一响,榆哥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轻松起来,一口气还没有叹出,那边已听到了王氏的声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紧张了起来,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力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垂着头进了西次间给嫡母行过礼,小心地道,“儿子来领罚了。” 王氏俨然已经回复了大家主母的从容,除了眼圈还略略泛着一点红晕——却是不仔细再看不出来的,竟是一点都没有不对。她气定神闲在炕边打坐,听到善梧的说话,反而笑了,亲昵地冲善梧招了招手,道,“来,站到娘身边来。” 善梧便向前几步,忐忑地抬起头来,由得王氏审视——西北炕要高些,他毕竟才十一岁,人还矮小,王氏在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视他。 “这一次你三哥带着你四哥去捣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里是不诧异的——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纳闷,你怎么也掺和进来——梧哥,这可不像你寻常的性子啊!” 自己果然还是让母亲失望了! 梧哥心头一沉,口一张就要推托:是柏哥不由分说拉了自己就走——可现放着楠哥就没有过去,老老实实地在屋里读书…… 或许是屋内的炕烧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脸的汗。可母亲却还是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含笑望着他等着自己的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过关,怕是不成的了! “是……是……”梧哥的声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气不过……我们四品人家的儿女,也被老七房那样……那样的人家欺负……三哥一说,我血冲上头就……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心惊胆战地去看王氏的脸色。 王氏果然已经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唉……” 虽然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但这叹息声却似乎比一个耳光更锐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的耳朵里,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样,摔得梧哥满脸通红,双膝一软不由得就跪了下来,满面羞赧。“儿子让娘失望了!” 看来,不仅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里,就指望着善梧了。恐怕连善梧自己心里都很有数:榆哥是不顶用的了,将来二房的顶梁柱,舍他其谁。 王氏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知道就好,多的话,娘真是不想说,也不愿意说……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来!” 顿了顿,又满不在意地问,“梧哥,你怪娘吗?娘知道,我一直对你特别严厉一些!” 梧哥抬头看着母亲,见她脸上疲惫之色越浓,才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有了几分苍老。一时间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实是心潮翻滚,未曾细思就说出了真心话,“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为了我好!” 王氏顿时就欣慰地笑了,她弯下腰扶起梧哥,略带亲昵地责怪,“站起来吧,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呢!” 又低下头喝了几口茶,才又抬起头来,望着垂手侍立的梧哥,她轻声说,“今儿,我数落了二姨娘一顿。” 梧哥顿时讶异地睁大了眼。 世态 自从楠哥、梧哥懂事,王氏在人前就很给两个姨娘留面子:毕竟是有生育的屋里人,动辄打骂,也显得她这个做大妇的太刻薄。大姨娘、二姨娘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王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大姨娘还好,她从小进了王家跟着王氏出嫁,行为举止深有法度,偶然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嗣后自己明白过来,悄无声息就弥了缝儿。二姨娘却是小户人家出身,一身洗不去的市井气息,随着梧哥成长,越发是得了意了,成日里飞扬跋扈的,连二老爷看不过眼都说过几次,王氏却还是看在梧哥面子上不和她计较。似今日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梧哥自己数落了二姨娘,似乎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梧哥心中一下就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有些气愤,却也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以母亲的手段和身份,要管束生母自然是理所当然。虽说生母和自己怎么都更亲近些,但也实在是太上不得台盘了,有个人管管,也是好的…… 王氏似乎没有注意到梧哥的千回百转,只是自顾自地道,“她也是关心太过,先知道榆哥和柏哥去了还好,后来知道你去了,越发着急得不行。急着要出去亲自把你给叫回来,虽然是一片关心,娘也不是不懂,只是我们毕竟是大户人家,做姨娘的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我就说了她几句——” 王氏一边说,梧哥的心就一边往下沉。 柏哥还好,毕竟只是堂亲。可榆哥和自己可是亲兄弟,二姨娘也把心偏得太明显了一点。 母亲就从来没有这样,总是一视同仁。因为榆哥没在身边长大,有时候竟还不懂榆哥的喜好,反而自己的一些小习惯小偏嗜母亲是记在心里的,那天吃饺子,自己爱吃什么馅儿的母亲一口说出,反倒还要去问榆哥……这些小事,梧哥也都是记在心里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母亲也带着自己出门应酬,哪家的姨娘不是和大姨娘一样低眉顺眼,主母一声哼,就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请罪? 也就只有二姨娘,会在被主母数落之后,还故意站在门外等着自己,回来后还要一把拉过来验看过了再进门了。 他也知道,这是出于好意,这是生母疼惜自己。可这疼惜虽然是好意,却还是疼得梧哥打从心底尴尬出来,疼得他好像被人打了几耳光,脸上是热辣辣的红,难堪不由得就形诸于外。 王氏看在眼里,就停了话头,静了半天,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似乎是叹到了梧哥心里,叹出了他甚至是无穷无尽的委屈,他一下就红了眼,待要扑到王氏怀中哭泣,却又有些畏惧。还是王氏将他搂住,徐徐带进了怀里,这才将头埋在王氏肩上,死死地咬着下唇呜咽了起来。 “娘也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你这么懂事,原来也不想说……”王氏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可这一份淡里,似乎又掩盖了无数的情绪。“可思前想后,还是告诉你知道一声。免得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反而不好,你就埋在心底,也不必露出来给姨娘知道,否则又生事端。” 她又紧了紧怀抱,轻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苦。个人都有个人的不容易,人活世上谁不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很多事想太深又有什么用……” 又温言宽慰了梧哥几句,见梧哥渐渐收泪,才绽出笑来,轻声道,“好了,眼看着就快过年了,你爹要是回来,想必也就是这几天到家,你还不去温习功课?免得到时候,又要挨打。” 二老爷虽然现在走的是军官的路子,但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学问是没得说的顶呱呱,对儿子们的教育抓得也很紧。一回到家必定要考校儿子们的功课,只是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榆哥是不中用的了,楠哥的天分摆在那里,这考校考的是三个儿子不错,但主角却只是梧哥。 梧哥只觉得身上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却也有淡淡的欢喜,他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儿子失态,沾脏了娘的衣服。” 到底不是亲生,才会说出这样生分的话来。王氏心中不禁暗叹,面上却故意板起脸来,“小时候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尿了几次——” 两人竟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梧哥这才退出屋子,王氏在心中又前思后想了一番,这才慢慢歪到炕上,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叫人进来添茶捶腿,扯过锦被搭在身上,竟是就这样迷糊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墙边的自鸣钟响了几声,王氏蓦地惊醒时,却见是善桐在墙边拨弄着自鸣钟的钟摆。她揉着眼先惬意地打了个呵欠,问女儿,“什么时辰啦?” 善桐的回答显得中规中矩,缺乏了往常惯有的活力与愉快,竟可以用冷冷的、淡淡地来形容,她说,“未时正了。” 王氏不禁纳罕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脸上有些心事,心中倒是一动,先喊人进来服侍着洗漱了,才换上新茶来,和声问善桐,“怎么还不出门玩耍去?难得今日不用在主屋孝敬,却又不出门?” 善桐毕竟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又葳蕤了片刻,忍不住就蹭到母亲身边,低声问,“娘,大姐那两巴掌……” 见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王氏的注意力,她又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是有意而为之,就是要讨祖母的好?” 这个小姑娘,实在是聪明剔透得有些过分了! 一时间,王氏心中的欣喜,险险竟就要转化成了担忧:早慧如此,真是让人又喜又忧…… 她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抿了抿唇,反问善桐,“怎么会这样想?难道这老七房的无赖,咱们也能安排了上门来唱双簧?” 善桐只是年小没有经过事情,其实一点都不愚笨,见母亲不答反问,心中已是拿稳了九分,一下倒真有了些醍醐灌顶式的恍然大悟,又有了些隐隐的寒意。 就说姐姐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就是要给人厉害瞧瞧,也都是绵里藏针,怎么这一次反常地戾气外露,作风居然要比自己更加霸道爽快。原来是应在了这里,难怪,难怪姐姐说自己是一员福将…… 原来这一员福将的最大作用,是试探出了祖母的喜好,俾可让姐姐对症下药,扭转在祖母心中的印象,让老人家对姐姐多添了几分好感。 原来,人心是这样好操弄的东西,就连祖母这样精明的人,都受不得这精心的马屁,果然就对大姐多了几分欣赏…… 这当然是件好事,可善桐却觉得这好事好得让人脊背发凉,有了几分毛骨悚然。 母亲肯定是知道个中究竟的,没准这事就是她和大姐商议出来,正好遇到善温前来滋事,姐姐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发挥的机会—— 一时间,她倒是忘了为姐姐高兴,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地在想:若是有人要这样对付我,我能——我能看穿么? 而这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另一个疑问上去:若娘和大姐早已经这样用我,我能察觉得出来吗?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让善桐羞愧地几乎红了脸颊——不论娘和大姐的手段有多厉害,自然都不会对付她。她应该担心的,却是自己能不能学会大姐这样、这样自如的……的演技…… 她摇了摇头,低沉地道,“没有那个该死的善温,也会有别人的。立定了这样的心思,还怕没有筏子么……就是……” 她拖长了声音,抬头看了看王氏,又把没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王氏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女儿心底的想法? 善桐天性光明磊落,其实和祖母的确有几分相似,这当然是件好事,只是毕竟为人处世,少了谋略也行不通。 她不动声色,只是笑道,“现在是来不及说了,娘虽然将村子里的人家都走遍了,但十三房还没去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你和娘一块过去吧,到十三房坐坐,再进主屋给你祖母请安——这也有十几天没和老人家打照面了。” 自己对母亲、姐姐的做法有一定意见,这毕竟是自家人关起门的事。这道理善桐还是懂得的,母亲应酬过十三房,要进主屋和祖母商量对付老七房的事,这才是眼前的正事。她压抑下心头翻涌着的不快,又打起精神来笑道,“成,那我回去换衣服。” 王氏自然也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又格外让望江多预备了二色礼物,让善桐亲自捧着,又带了两个垂髫小鬟在一边服侍,如此安步当车,徐徐地出了院子,却又招惹得一大堆族人远远地围观。王氏却一概不理,只是和善桐偶然说笑,直到小五房和小十三房共住的小巷子。自然早有人当前敲门投名次,海鹏婶已经亲自等在门口,她满脸是笑,握住王氏的手,就将她让进了院子里。 这一番是主母亲自来往,自然和善桐自己过来找善喜玩耍有所不同,海鹏婶将两人让进了上房上茶不说,就连海鹏叔也挣扎着过来和王氏厮见了,谢她,“从前宪太太在京城的时候,没少托老太太,请您帮着买药。” 王氏平时虽不说不苟言笑,但的确总是一脸的严肃,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此时却是未语三分笑,和和气气地道,“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咱们两家不但是族亲,又还是近邻?这些年我们都在外头,家里有什么事,难免麻烦您们照应着,互相帮忙,那是应该的。” 这样的寒暄自然是在所难免,海鹏叔又客气了几句,似乎忍不住要咳嗽起来,海鹏婶就安排延寿延年两个丫鬟,将他扶进里间休息,自己慎重指了原在服侍父亲的善喜,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丫头——” 自然又是一番免不得的见礼,王氏似乎很喜欢善喜,握着她的手好夸了一番,又细问了出生年月等,这才一边笑着道,“我说句心里话,海鹏婶别笑我,虽说我们家三个女儿,但就从善榴算起,似乎都不如善喜沉稳老成呢。” 这话是说到了海鹏婶心坎里,她不禁就叹了口气,“唉,不瞒您说,我们家这境况您也是看得见的,要不是善喜懂事,能够帮我分担些,这日子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握住了王氏的手,“其实这事也瞒不过您,那天……” 善桐此时已经明白了王氏的用意,她虽然依旧不喜欢母亲的做法,但却也没有从中作梗的意思,见海鹏婶受到母亲话里的钩子勾引,已经说起了心里的苦楚,便冲善喜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就出了堂屋,进了善喜自己居住的小院子。 善喜此番对善桐就热情得多了,她亲自给善桐倒了茶,又摆上点心来,笑着说,“这是南边来的时鲜花样,我没舍得吃,要不是你来,我也舍不得摆出来待客。” 没等善桐回话,她又一下握住了善桐的手臂连连摇晃,问她,“你说你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我倒是也想骂那个不要脸的臭无赖几句,可我就是骂不出来!” 善桐本来觉得此事是生平的得意之举,经过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路,倒不大想提起这事,只是懒懒地笑道,“我嘴巴利你是第一天知道?反正当时一气就说了呗……怎么样,他没有再来找麻烦吧?” 善喜哼了一声,恨恨地摇了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了,下次他再敢进门,我就学你,把他骂跑!” 善桐倒是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我家里是带着官的,他不敢乱来,可你——” 话说出口,又觉得这话虽然无心,却有炫耀的嫌疑,便忙忐忑地咬住了,偷眼去看善喜,唯恐她被自己惹恼。 不想善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冲她弯着眼睛笑,这个略带忧郁的小姑娘一字一句地道,“三妞,你真是个实诚人,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心为了我好!” 她一下有些激动起来,又紧紧地抱住了善桐的手臂,轻声道,“以后,我就拿你当亲姐姐看!你别学那些人,和我说些虚话,就和今儿一样,这话我爱听……” 善桐倒是有了几分手足无措,哎呀呀了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好在善喜这感情流露得快,掩藏得也快,她很快就回复了往常那镇定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分析给善桐听,“我知道他不怕我,惹急了说不定真扇我,到时候,我就去宗房跪着,请族长爷爷评评理。腊月里大年下的,闯到人家家里来,还把我的脸扇肿了……我看宗房这一次,还能不能装聋作哑了!” 话到了末尾,忍不住又还是咬牙切齿,露出了几分刻骨的怨恨。善桐看在眼里,忽然明白:宗房对于自己来说,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个极为可靠的靠山,似乎并不会让自己失望。 但对于十三房来说,却似乎并非如此…… 一时间,她心头就涌起了一股酸涩的味道,又沉吟了半日,才明白这样的一种体悟,其实前人早已经作出了总结。 炎凉这四个字,已将一切道破。 出场 王氏和海鹏婶就聊得很投机,王氏居然在十三房坐了整个时辰,这才派人进后院来叫善桐过去,“该去给祖母请安了。” 西北冬天日短,眼看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误了晚饭的时点,又耽误了善喜服侍父亲,她和善喜道了别,善喜一反从前矜持的常态,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得了空千万来找我玩,我在家也无聊得很。每天除了上课,没有多少事做!” 善桐也觉得善喜软和下来,也是个可爱的小玩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和善喜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这才奔出前院,同王氏一道出了院门,拐进了小五房的大院里。 才进了院子里,王氏神色就是一动,善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时,却又为高高的青砖墙所阻,她踮起脚尖来使劲张望了一番,这才透过小小的一扇玻璃窗,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老太太还是歪在炕上,手中捏着个水烟筒吞云吐雾,炕上斜对面却是盘腿坐着个老妪,她穿着朴素身板硬朗,正一脸笑意地和老太太说着什么。不是嬷嬷奶奶又是谁? 善桐早就惦记着去嬷嬷奶奶家里探望老人家,几次都没有成行,此时在这里遇到,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还在院子里就要喊起来,“嬷嬷——” 话才出口,手上就是一紧:却是母亲用劲捏了她一把。 善桐连忙住了口,所幸尚未惊扰到嬷嬷奶奶同老太太,她看了母亲一眼,略带疑惑地请示,“是妞妞儿犯错了?” 王氏唇角逸出了一线淡淡的笑意,垂下头瞥了善桐一眼,低声道,“回家再告诉你。” 就又带着善桐拐进了偏院,到三房、四房都坐了坐,慕容氏和萧氏都慰问王氏,“许多年不在家,这一下回来,要应酬的人可是多了!” 萧氏更是连连叹息,“按理您也该到西安走走,见见舅爷,只是今年冬天冷得很,收成不好路上就不太平,看来年前是怎么都去不了了。” 王氏自从出嫁以来,十多年来都未曾回过福建娘家,王氏虽然显赫,但在京城为官者却并不太多,说起来和自己的亲兄弟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见了,先前从京城过来的时候,就想着在西安多逗留两天,却不想官道损毁,绕了远路反而不得相见,听到萧氏提起来,脸上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愁绪,叹道,“年前是肯定去不得的,第一个路太难走,第二个也要预备着家里的大事,随时要和母亲商量……第三个,族里麻烦事也多,就看看开春后能走得开不能了。” 提到家中大事,萧氏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到底是官太太,一开口就是大事,就是大局。二哥一回来,就给小五房找了麻烦,眼看着借粮使者就要到村了,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拉帮结派……忙了一年,到年边都不让人清静! 她久住杨家村,虽然也不乏心机,但又哪里比得上京城那些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心中做了此想,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蛛丝马迹。就是善桐都看出了几分,她颇有些不大高兴,望了母亲一眼,却又小心翼翼地忍了下来,笑着拉开话题问萧氏,“怎么没见四叔呀?” “噢。”萧氏就笑着说,“刚才三哥喊他一道出去,拉宗房老四一道进县里吃个饭,要喝了酒,就不回来了。” 她就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 王氏略带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说起来还是妞妞不懂事,这就麻烦四哥了。” “也不是这么说!”萧氏忙客气了几句,“这样的事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说起来还是老七房那个温老三不懂事,凭他跟谁飞扬跋扈去了,也不能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不然岂不成了笑话了?” 她眉间闪过了一丝厉色,又轻声和王氏抱怨,“不是我说,这也忒不像话了些,整个老七房里竟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好人都没有,打从老大算起,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一户人家敢和他们结亲,我听说岐山县里有女儿的人家,一看到他们老七房的人进了城门,立刻都关门闭户的。就只有那些窑子里的货色,见了他们和见了亲人一样。你说这个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子弟的风范?杨家的名声都要被败坏光了,宗房就只是不管,族长是老糊涂了,只带累得我们这些老实过日的头疼罢了。” 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怎么当着侄女儿的面就说起了青楼楚馆的事?王氏不免有些不快,面上却并不露出,只是笑眯眯地附和道,“可不是?我刚进十三房问好,海鹏婶还抓着我抱怨了半天,说是老七房里就有四五个儿子想要过继进来,偏偏宗房又装聋作哑只是不管事……” 提到十三房,萧氏一撇嘴,竟也没有好气,“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的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的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善桐只觉得四婶实在面目可憎,她再也听不下去,跳下地道,“娘,我去……” 一时间想到祖母和嬷嬷奶奶似乎在密斟什么,并不适合自己进去打扰,三叔不在家,三婶也是个嘴快如蹦豆的性子。檀哥要读书,柏哥和桂哥早出去玩了,善柳又多病得很没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就道,“娘,我去外头走走!” 王氏并不在意,只吩咐道,“别走太远了,一会儿就得去前头请安呢。” 她又换了个姿势,听萧氏说道,“不过也不怪老七房作出这个样子,说起来人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就因为上几代和宗房闹了别扭,现在怎么样?这么多个儿子,宗房愣是一个都不肯照应,也就是老四肯给他们一个好脸色。脸色有什么用?有什么好事,人家是上赶着给小二房送去,再不然还有老三房、老十六房,都是又吃又拿好事占尽的主儿,我几次和母亲说起来,海武也这么大了,身上没个差事,倒不如和宗房的人略略亲近一番,在族田里谋个管事……” 这话传到善桐耳朵里,她倒是站住了脚,只觉得若是能为四叔谋个差事,倒也是大家几便的事情。不过萧氏为人实在不得她的喜欢,小姑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便又加快脚步,出了四房住的偏院。 杨家村她自然是走熟了的,此时出来东游西逛,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为好。善桐想着善榆等一群小伙伴,这时候多半是在河边玩耍:西北天气寒冷,到了冬季河水上冻坚逾精钢,孩子们在上头滑冰玩耍,倒是安全得很,就是大人们有时候来了兴致,也会在河上溜一段路。 她自从去了京城,唯一一次见到大片大片的冰,还是偶然一次和娘亲经过什刹海,此时想到滑冰,一时间心痒难耐起来,便一溜小跑穿街过巷的,没有多久就到了村子外围,却见河边冷冷清清的:偏偏今日榆哥一群人又没来滑冰。 村子虽大,但附近毕竟是野地,背后还有一个岐山,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善桐经过这一番失望,也灰心丧气不再想滑冰的事儿,她站在河边望着灰白的冰面,一时又惦记起了家里的钩心斗角:从前没有开眼,真是不知道大家的一举一动,背后还有这样的文章。 祖母把嬷嬷奶奶叫来,说不定就是在询问大姐的婚事吧,从前她对这个话题根本漠不关心,母亲碰了钉子自然也不会详细说明。眼下一时拉不下脸来,找了嬷嬷奶奶过来盘问,或者一来是问一问大姐的情况。二来也是辗转传递出自己的态度,母亲和大姐要是能捕捉得到,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没准来年开春,祖母就会为大姐张罗一门好亲事了。 善榴过年十七,在南边都算是老姑娘了,即使西北成亲晚,但也不能再耽搁。祖母能够为她说亲,当然是善桐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不想大姐所适非人一辈子都不开心,可这件事是这样办成的,又令她实在很难开心得起来。祖母茫然无知间,似乎是被母亲和大姐联手算计了一回,真要细究,自己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小姑娘怔怔地站了半日,一时间又想到了母亲对十三房反常的客气。 母亲和大姐说话的时候,是漏过一句嘴的,说祖母‘早就告诉你,老太太是一见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对十三房这样客气,也是为了要讨祖母的好儿吧? 她又想到了海鹏叔牛吼一样的咳嗽,与海鹏婶搂住她时那细细的颤抖,还有四婶萧氏的话。 “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的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的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一时间,善桐的心竟全乱了起来。她又不喜欢四婶的话,又觉得四婶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又觉得自己看不起四婶,实在没有底气——就是娘亲,不也是因为有所求,所以才对十三房那样的温存吗? 可母亲这样大张旗鼓地去十三房拜访,被街坊邻居们传开了,或者老七房也会有些顾忌吧。虽然是为了讨好祖母,可十三房也能得到好处…… 她感慨万千,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来怔怔地望着河面,心中思潮翻涌,却又和塞了一团棉花一般不得劲儿,这一出神就是半日,这才觉得手脚发麻,站起身来原地跳了跳,反身要走时,却见得一个长相陌生的少年站在身后,神色颇为友善地望着自己。见到善桐转过身来,他就笑眯眯地问,“这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吗?” 善桐不禁退了一步,略带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那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欢容满脸,刮着脸道,“小三妞,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你德宝哥!哎呀呀,一晃四五年没见,我们三妞成大姑娘了,刚才乍一眼我可还没有认出来!” “德宝哥!”善桐一下又惊又喜,她笑着道,“你才变得厉害呢,四五年没见,你成大人了!我记得我去京城的时候,你还拖着两管鼻涕呢——” 见德宝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她哈哈笑起来,“听嬷嬷奶奶说,你娶亲啦,都要给我生小侄子了!” 这一位德宝哥,正是王嬷嬷的亲孙子王德宝,他和善桐等人关系自然非比寻常,虽说王嬷嬷是小五房的仆人,但从她儿子王德宝他父亲开始都是自由民,因此和善桐说话从来并没有主仆架势,又比善桐大了几岁,两人虽然隔了四五年没见面,但亲密倒和往日里一样。互相问过了好,善桐就笑问,“是嬷嬷大爷回来送年礼了?还是你们今年就在村子里过年啊?” “我爹还没那么早呢!怎么也得进了腊月二十八,把店里的事给安顿完了再说。”王德宝笑着道,“我是回来接你嬷嬷奶奶去凤翔府的,今年咱们在凤翔府过年来着。” 他又往后一让,拱手冲身后一名少年笑道,“诸兄,认识一下也好,这是我旧主家的三姑娘,三妞,这是兰州诸总兵家的大公子燕生,这次和我同路过村子里来。说起来和你们小五房似乎也辗转有亲的!” 西北各世家大族,联络有亲的很多,如果算上各族女眷本身牵扯的亲戚关系,那就更别提了。因此善桐一点都不惊讶,她给诸公子行了礼,又很规矩地问了好,这才好奇地看着诸公子,笑着问,“世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时候过来,还赶得回家吗?” 诸燕生虽然是武将之子,但却生得十分白净,虽然相貌称不上多英俊,但却自然而然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气质,且因身材高挑,虽说衣着朴素又带了沙尘,但牵着马站在当地,竟还有些玉树临风的气质。他含笑冲善桐回了礼,“今年甘肃过来路很难走,本以为腊月初就能到村子里了,没想到路上冰结了尺许厚,要不是遇到王兄,现在恐怕还被困在驿站呢。” 他从甘肃过来,和二老爷走的可能是一条回家路,善桐哎呀一声,关心之色,顿时溢于言表,她看了王德宝一眼,又冲诸燕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将王德宝拉到一边,低声道,“诸世兄是来找哪房的呀?你知道世兄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我爹人也在甘肃呢,要是路那样难走,岂不是可能也被困在路上了?德宝哥,一会你仔细问问呗?” 王德宝会意地笑了,他还未说话,诸燕生忽然在两人身后惊异地咦了一声,“怎么远处又有了蹄声?” 当时能够骑得起马的人,自然都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尤其西北苦寒之地,一般人家全都骑驴。善桐侧耳一听,果然听到蹄声阵阵似乎成群,她心中一下想到了父亲,当下便高兴起来,拍手笑道,“我猜是爹回来了!要不然,就是……嗯,就是小四房有人回来!” 这个猜测基于杨家村现状来说,当然不算有错。王德宝才一笑正要说话,诸燕生忽然道,“小世妹,别太往前走,前面就是河,滑——” 他话才出口,善桐已是往前奔了几步,听了诸燕生的话,一回头却恰好踏上一片薄冰,只听得惊呼娇笑声中,小姑娘已经滑出了几丈远。王德宝笑道,“不妨事的,妞妞儿身手敏捷得很!小时候咱们常常过来滑冰。” 诸燕生却是眉头紧皱,又环顾四周,稍微一想,又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却是我想左了——陕西的情形,还没那么差。” 他这话善桐自然没有听见,小姑娘索性一边笑,一边往前溜了几步,想要尽早接到父亲。不想人才到了河中,只见得对岸虽现出了十数骑士,但却无一人身形与父亲相似,居中似乎为首的三四人里,倒有三个是一脸的稚气,做的是少年打扮,唯独老成些的两个,远远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爹。善桐不禁丧气起来,偏偏去势难止,转瞬又滑了几步,已经靠近河岸。那十数人马正鱼贯过桥,见到她滑近桥边,都笑道,“哪来的野丫头。” 其中一人高踞马上,一身貂裘的,更是指着她戏谑,“滑得好,滑得好,栽个倒就更好了!” 善桐见不是父亲,本来心情就很沮丧,听了那人的话,越发恼怒,一时激愤起来,本要讥刺回去。想到母亲、祖母的教诲,满腔怒火又是一冷,只是白了那群人一眼,嘟囔道,“到了杨家村地头,还嚣张成这样。谁借粮食给你?” 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去,心急之下却是转得太猛,失去平衡正要摔倒时,只觉得身后风声一响,自己已是身不由己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拎到了桥上——那救她的人,却就是之前出言讥刺她的貂裘贵公子。 讨厌 善桐经此一变,虽然晕头晕脑还没有回过神来,却也转了态度,带了些羞赧地向这贵公子道了谢,“虽说我摔下去了也没什么事,但公子终究是救了我。在此谢过公子。” 那裘衣公子已经又再翻身上马,此时一群人都俯视着桥板的善桐,倒让她有了几分不自在,只是她素来倔强,连王氏的威严都压不服她,现在更是不会示弱,仍然尽量挺直脊背。又抬起眼来向那贵公子点了点头,便道,“请诸位让一条路,让我出去。” 那贵公子原本尚未开口,此时却忽然道,“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借粮的事的?” 他虽然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三四岁左右,但肤色黝黑声音低沉,倒显得有几分老成,一双火热的眼睛盯着善桐不放,又兼高踞马上衣饰华贵,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善桐倒觉得虽然身边也有大人,但要数此人给自己的迫力最强。她一翘嘴又有了些不服气,扭头并不答他,只是踮起脚尖,从马头上冲王德宝挥了挥手,王德宝自然奔来,一边冲那裘衣公子笑道,“这位爷,多谢您照应我们丫头了,她人小不懂事,有什么冒犯的您别计较。” 虽说口上客气,可行动却是老实不客气——他一把握住善桐的肩膀,把她提起来抱到自己身后,冲一群人拱手谢过,回身就敲了善桐额头一下,低声责骂道,“你看!这滑出事儿来吧!栽一跤虽说不疼,可在这么多人眼前出乖露丑,很好玩吗?大姑娘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冲动莽撞!回头让你祖母知道了,看她不罚你!” 善桐被这样一说,倒也羞愧起来,脸渐渐地红了,埋着头被王德宝一路数落过了桥。身后蹄声得得,却是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缓步过桥,善桐一边听王德宝说话,一边不免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从甘肃一带过来的借粮专员。 她虽然年小行事还不稳当,但思维敏捷,听祖母说过西北要有人过来借粮,不日即到。此时见了这一群人自然有所联想,对方再一反问,身份互相印证已经没有疑问。只是在善桐心中,只觉得借粮这样的正事,怎么都得挑些老成人来办,可这一群人中为首的三个却都是少年人,其中一个说起来年纪竟似乎只在十二三岁,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点。心下不由就纳罕起来,一边想,一边偏了头打量着三个少年。 救了她的裘衣少年,看着出身地位,似乎都高出众人,别的不说,就是那一袭裘衣看着就十分轻暖华贵,似乎由貂鼠脑门上的那一块皮子连缀而成,善桐上一回见到这样一袭衣服,还是在京城随母亲去惠妃娘家达家赴宴时,在达三小姐身上看到,对方也甚是珍重,当天手炉上的炭火迸上去烧掉了一小星子,虽不说当场大发雷霆,但却也沉了脸——这少年却是随随便便就当作了路上御寒的衣物。更别说面上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矜贵傲气了,此人出身必定不凡不说,善桐总觉得这做派带了几分京里纨绔的习气,倒不像是另外两个少年,虽然也穿着好料子,但神色间就没有他那样的高人一等了。 另两人形容略有几分相似,看着倒像是兄弟,大的那个神色正经些,丹凤眼虽然也扫了善桐几眼,但眉宇含笑神态温和,倒是比裘衣少年更可亲得多。小的那个要散漫些,一路左顾右盼,也是一双丹凤眼——眼里满是笑意,似乎对杨家村的景色很是好奇,都走过了善桐几步,还要回头笑道,“小姑娘,你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虽说这话也没有太大的不对,但被他笑眯眯地说起来,似乎总带了几分轻薄,善桐想要回嘴,张开口时,他已经回过身去,拨马前驱几步,亲热地和裘衣公子说起话来。 这样一行人进村,动静自然不小,沿路众人都住了手中的活计望了过来,连王德宝、诸燕生都看了许久,直到人们去远了,诸燕生才皱眉笑道,“怎么这早晚才到,我还当他们早就进村了,看来路还是不好走……” 他笑着冲王德宝打了个招呼,自己翻身上马,王德宝也解了树边拴着的一头大走骡,笑道,“妞妞儿,你上来,我牵着你走?” 善桐扮了个鬼脸,笑着道,“不要,我自己跑回去得了,你还是和诸公子一道吧。” 她又挤了挤眼,低声道,“别忘了问问甘肃那边的路!” 一边说,一边自己回身跑了,王德宝要留都来不及,只好喊着,“得空了记得到你嬷嬷奶奶家里走走!”一边踢了踢驴子,跟在诸燕生后头去了。 # 或许是老太太和嬷嬷奶奶谈得太投机,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当善桐跑进主屋的时候,来请安的众人都还没有散去。老太太见到善桐进来,先嗔道,“野到哪里去了,一件好好的衣服,又沾了尘土。” 一边借题发挥,又向王氏道,“我知道把你闺女打扮得和村里的姑娘一样,你心里未必情愿。不过西北尘土大,妞妞儿人又活泼,这要是穿的颜色衣裳,不是勾破了就是脏了洗不掉,棉布衣裳么,胎一脱,浆洗了又是崭崭新,这居家过日子就是得靠勤俭,家里有钱,咱也不能浪费了物力。” 这话虽然是向着王氏说的,但眼睛却看着众人,特别是看向了慕容氏身上的一件锦衣,众人都忙齐声应道,“祖母/母亲教训得是。” 老太太这才满意,又板起脸来问善桐,“上哪野了去?虽说是腊月,也没有闹得这样一身狼狈的。” 善桐虽然顾虑自己今日在河边的事被母亲知道,又要挨一顿说,但心急着想告诉家人甘肃路坏了的事,好关切父亲的归期,因此便口说手比,将两起人先后造访杨家村的事说了出来,又强调。“听诸公子的意思,好像那群借粮的人出门还比他早,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才到。爹要是没和借粮的人一起出来,年前还能赶得到吗?” 二老爷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这当然不是小事,老太太听了只是沉吟不语,就是王氏脸上都多了几分心事,善檀也道,“难怪现在甘肃那边一点消息都传不过来,原来是路坏了。” 他看了祖母一眼,又低声道,“既然如此,就算是我们愿意借粮,恐怕也很难运过去吧?” 老太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淡淡道,“还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杨家村的粮食运不过去不要紧,榆林粮仓怕是半空了也不说它。可从京城也好从江南也罢,哪里的粮食是不要运来的?甘肃这条路,是一定要修好的。” 修好,怎么修?现成放着大军自然不会让他们闲着。 可一旦如此,则北戎攻势越紧,而大秦却要分兵去修路……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善檀面上带起了一丝懊恼,轻声自责道,“是孙子没考虑周详。”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那二叔的差事,就更难办了。”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也正瞧着自己,两人目光相触,心中都有了数,却也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只是挥了挥手,略带疲惫地道,“好了,回去吃饭吧——都惜点福!咱们杨家村不缺粮!定西那边,现在可就难说了。” 善桐本来还眼巴巴看着母亲,等着她留下来和祖母说话,见母亲却也随着众人退出了屋子,不禁有些纳罕,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亲,眨巴着眼,只觉得身边的重重迷雾一下又浓重了起来。她靠在祖母身边又出了一回神,才轻声问,“祖母,我嬷嬷奶奶回去了吗?德宝哥今儿回来接她去凤翔府过年来着!” “你嬷嬷奶奶下午过来了一会,已经走了。”老太太不禁一笑,她语带玄机,“不过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见善桐懵懵懂懂,不禁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孩子还是小,虽然思维敏捷,但到底还是没机灵到那份上! “我不懂您的意思……”善桐只觉得心底直翻泡泡,无数个疑问从下往上跑,却又有不少梗在了喉咙里,她忍不住轻声问,“就好比刚才,您和我娘使眼色,这又是哪一茬啊?妞妞笨,都瞧不明白。” 老太太哈哈大笑,她亲昵地点了点善桐的额角,笑道,“就数你话多!安生吃完饭,回去问你娘去。” 善桐不说话了,她不服气地转着眼睛,兀自盘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老太太也不说话了,她慈爱地看了小孙女儿一眼,伸出手为她拨了拨浏海,忽地又轻声问,“那个诸燕生,今年多大岁数了?” 善桐不疑有他,轻声道,“我看着大约十七八岁吧!” 老人家眼色一沉,淡淡地嗯了一声,几乎是自言自语,“诸家也算是甘肃有数的大户了,怎么这一次还要到杨家村来……难道甘肃的情形,真的糜烂成这个样子了?” 善桐心里的那些个小儿女心思,一下又都随着祖母的话给飞远了,她担心地道,“祖母,您说爹在定西,不会出事吧!” 老太太担心的却不是这一茬,她漫不经心地宽慰善桐,“急什么,你爹是管粮食的,饿死谁也饿不死他。祖母担心的可不是这个,是——”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天下,恐怕是要乱一阵子了!” # 吃过晚饭,张姑姑就牵着善桐的手,亲自打着灯笼,把她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生怕母亲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边上演的那一幕——虽说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没什么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没什么妨碍,但毕竟是又闹腾出了一点动静。要是母亲心情不好,训斥几句也是难免的,和张姑姑在小院门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没想到才一进门,就隔着窗子望见了王氏的笑脸——她正和炕头对面的嬷嬷奶奶说得热闹,两人脸上都带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还有几色果盘,依稀可以见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饭桌:母亲这是留嬷嬷奶奶吃了晚饭,吃过饭,又和她聊起来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刚才的那句话——‘你嬷嬷奶奶下午过来了一会,已经走了。不过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可真是有数…… 她略带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又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祖母恐怕是问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从前提到大姐,祖母脸上就没有好气,大姐本身的性格志趣,自然是更不屑于去了解。而要给大姐说亲家,怎么说也得稍微了解大姐的脾气品格,再问一问大姐本人的意思……不过其实这些话,还是直接问母亲最清楚的了。嬷嬷奶奶虽然和二房亲近,和大姐可还不怎么熟络。 善桐一边掀帘子进屋,一边就沉吟了起来,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对大姐改观,可还未必和媳妇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问媳妇,还得绕个圈子,先问了嬷嬷奶奶再说。 娘也真是的,乘着这热乎劲儿,上前求一求祖母,两边把脸抹开了,什么话不好出口?非得这样劳烦嬷嬷奶奶两边带话——善桐心里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先给母亲问了安,又亲亲热热地直奔嬷嬷奶奶怀里,“可算见着您了,今晚您别回去,和我一炕歇着吧!” 嬷嬷奶奶揉着善桐,闻着这小身子散发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呵呵直笑。“那可不行,德宝今儿回家,怎么着我也得回家见孙子去哇。妞妞和嬷嬷回家,跟嬷嬷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着身子道,“不好,明儿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呢——” 她撒了几句娇,见母亲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静下来。听王氏向嬷嬷奶奶道,“其实也不是我们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进项少,一样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里多半都穷。我是舍不得善榴吃这份苦的,要多陪点……家里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实还好,要夫家穷些,日子就不好过了。” 嬷嬷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见她似听非听,手里玩着个万花筒,便也压低了声音,“就是这话了,老人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大姑娘是第一个出嫁,这嫁妆怎么给,各房都盯着呢。尤其四房没有女娃子,更是忌讳得很。几次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女娃儿陪嫁还是不能太多……” 没有分家就是这一点不好,除了长孙善檀的婚事理所应当是要大办的之外,其余几房的陪嫁聘礼该怎么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叹了口气,“只盼着能说一户殷实简单的人家,我们自己私房多陪一点也没什么。就是今年局势吃紧,又是见功的时候,那些个有出息的儿郎都跟在父兄身边熬资历分功劳呢,要过杨家村给我们相女婿是难了,可要是没有亲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太也就是犯这个难了!眼看着甘肃路又坏,战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过年十七,要还说不上亲事那可就真耽误了。”嬷嬷奶奶也不禁皱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宽慰王氏,“不过您放心,老人家发了话,十有j□j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面,事情终究好办。马家也是西北有数的人家,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合适的人家没准就出来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声,虽然依旧愁眉不展,但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她又沉吟了一会,才笑着问善桐,“对了,你今儿不是看到三四个年轻人进了村子——看着,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摇了摇头,如实道,“那三个来借粮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不过来头肯定不小,为首的那个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听谈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后头两个像是兄弟的,神色谈吐要亲切一些,我听口音,像是从西安城里出来的。” 嬷嬷奶奶神色一动,忙追问,“这兄弟俩,是不是都生了一双凤眼哇?” 善桐点头道,“那倒是,都是凤眼呢。” 嬷嬷奶奶顿时抚掌大笑,“太太——这可不就赶巧了?生了凤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亲的儿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这就叫千里良缘一线牵,这边才为亲事犯愁呢,那边可不就送上门来了?” 王氏还没答话,善桐却忍不住道,“嬷嬷,可那两兄弟……看着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弟弟更别说了,比大姐能差出三岁、四岁——” 嬷嬷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来,“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砖嘛!” 王氏目光闪动,露出深思之色,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只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儿,就看明儿上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 善桐啊了一声,想到在冰面上闹出的热闹,一时倒有些担心起来,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他们还要上门来啊?” 这一次是连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么说都是前线的粮道,按辈分算更是长辈,人都到了杨家村,还能不拜我们这座山头?你就等着吧,明儿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们准来!” 她又和嬷嬷奶奶拉了几句家常,才站起身来,略带歉意地道,“耽误您和孙子团聚了——望江,你亲自把奶奶送回去,嬷嬷一路小心,可千万别踩滑了。” 一边说,一边和善桐一道将嬷嬷奶奶送出了院子,回过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跟娘进屋来。”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一苦脸,跟在母亲身后,老老实实地进了屋子。 身份 这一天从早到晚,王氏几乎都是忙得脚打脊梁骨,又兼中午难得动情大哭了一场,送走嬷嬷奶奶之后,精神难免疲惫,她进了东次间先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懒地递给善桐,轻声道,“好女儿,给娘锤锤腿,对——就是这儿,用点力……” 此时没有外人,不用端出当家主母的架子,她自然就打从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父亲不在,母亲一人要独力支持门户,还要操心大姐的婚事,榆哥虽然大了,但一点忙也帮不上不说。楠哥、梧哥、樱娘不添乱就不错了,大姐又到了出嫁的年纪,自己还小……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酸涩,这酸涩中有对母亲的心疼,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愧、自卑与无奈,却也有些隐隐的恐慌。 将来自己也是要出嫁的,若要这样日日夜夜没休没止的算计着、安排着,那将会是怎样的疲惫与折磨? 她本来盼着长大,只觉得长大后可以帮助母亲,可现在却又有些怕起来,只觉得长大后要面对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屋内就静了下来,只有墙角的自鸣钟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用单调的机簧声点缀着这浓黑的夜,透过高高的天棚,依稀还能听到屋外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呼啸着,吟唱着不休的寂寥。 虽然屋内炕火烧得很旺,但善桐却觉得隐隐的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脊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闹了一天了,不比娘松快多少。” 她睁开眼,神色间流露出了罕见的温存,将女儿揽到了身边坐下,轻声道,“你还记得今儿下午,你问娘什么来着?”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着意讨好祖母的事儿。” 她本来因为这事,心里不得劲儿,可到底年纪小,后来遇见了外人,倒是把这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候翻出来再想,心头倒是宁恰多了,没等王氏开腔就主动道。“其实妞妞儿也想通了,祖母那个脾气,明着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个善温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顺着杆子往上爬,其实也、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但听得出来,小姑娘软糯的语调里还有些说不出的犹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的浏海,欣慰地道,“你的脑子要能和榆哥换一换,娘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见善桐面上露出赧色,她又放沉了语气,“不过,你心里是不是还觉得,娘和大姐毕竟做得不光彩,问心还是有愧?” 善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是所有做好事的人,都没有一点私心,这世上就再没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却并没有动怒,反而要比刚才更加仔细地教导起了善桐。“人家帮我们,我们不管人家还有什么用意,只要不是害我们,就要发自内心地感谢。” 她顿了顿,又道,“而若是你去帮别人的时候,能够顺带帮一把自己——或者反过来说,你帮自己的时候,能捎带着帮别人一把,这不也是好事吗?好事就是好事,没得非要损自己利别人才叫好事,彼此两利就不是好事了。我们给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体面,以后应对老七房心里更有底气。我们得了老太太的欢心,这没什么不妥……至于善温那边,就更是该打,敢在我们小五房头上动土——”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嚼着唇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才收摄心神,望着善桐笑道,“孩子,听懂了吗?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你想要一辈子孤高自傲,纤尘不染,那是不成的,前朝海瑞海清官的事,你听说过了吗?” 善桐摇了摇头,一脸的懵懂,王氏看在眼里,心头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善榴是跟着自己启蒙的,后来梧哥楠哥启蒙的时候,她也跟着弟弟们识字读书,虽不说见多识广,但好歹也看了几百本书在肚子里。 善桐就不一样了,自小东奔西跑,老太太又不大看重这个,虽然也认字,但说到书本上的见识,就要比姐姐少多了。——这孩子要是多读一点书,只会更聪明。 “等年后和你祖母说一声,让你跟着善喜上学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征询善桐的意见,却不等女儿开声,便又将海瑞的故事,给善桐学了一遍。“穷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却叫他海阎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律法,可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是清到头了吧?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做出一点成绩。活着的时候连儿女都养活不了,更别说死后荫庇了。于国于家,其实都没有太大的用处。无非是几个穷人念他的好,又能念多久呢?” “可前朝的张居正就又不一样了,人家贪墨专权,还和太后娘娘……”王氏看了女儿一眼,收住了就不往下说,“虽说死后下场也凄凉,可当时纵横天下,做了好大一份事业。没有他在,大明朝早就倒了,一条鞭法延绵到今日,给多少穷人一条活路?他浊得很,可他对天下更有用处。”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不做声,王氏又出了一口气,“清不能清到头,浊却也不能浊到头,浊到头那就是严嵩,就是贾似道,就是秦桧,那也是不成的。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这话你现在肯定不懂,就连娘——” 她不禁苦涩地一笑,“就连娘都是这些年来,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不过这话你还是死死记在心里,没事就想几遍,可不能忘了。” 善桐的确似懂非懂,她嗯了一声,只当这话题已经结束,便直起身子笑道,“娘,那我——” 王氏却又白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急什么,今儿在桥边的事,还没完呢。” 就知道消息传得快,是已经传到了母亲耳朵里! 善桐一缩脖子,讪讪然地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也是以为爹回来了,娘……您别罚我行不行?” 小女儿这样娇憨可爱,纵有所失态,也是一片孝心,还这样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从睫毛底下瞟着自己,这样楚楚可怜,真是石人的心都要软了,王氏又岂是真正铁石心肠?她嘿然道,“你冲到河面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人家逗你几句,你还什么口?祸从口出,若是来人是一群恶少,比那个善温更跋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就算有德宝护着,吃个眼前亏也是难免的。以后说话之前先想清楚,这话出口会有什么结果,想不清楚,宁可不说!” 她却没提个罚字,善桐知道已经过关,忙又涎着脸撒了一会娇,指天指地地发了一回誓,见母亲唇角现出笑意,闭眼不理会她,却又不着急走了,只是傍在母亲身边问,“娘,今儿在主屋,您和祖母打什么哑谜啊?” 王氏嗯了一声,一时还想不起来。善桐便将自己和老太太的对话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了,又说,“我问祖母,祖母不说,让我回家问您。” 她顿了顿,又道,“您常年在外,但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是……是不是因为嬷嬷奶奶呀?” 孩子灵慧起来,有时候真能让大人吃惊的。王氏不禁一笑,望着善桐,只觉得这小女儿真是处处都可爱得很,真恨不得咬她一口,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儿嫩滑似凝脂的脸蛋,反而故意带了一丝嫌弃,“这么简单的事,你竟是现在才想通吗?” 善桐想通了关窍,不知怎地心中又是大定:虽然祖母厉害,但母亲手段竟似乎更加厉害,家里家外,各种事都有安排,各种事都瞒不过她的手腕。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真是心安得不得了。 她咯咯地笑了,又蹭了蹭母亲的肩膀,呢声道,“人家还小嘛,从前哪里知道这个!” 和王氏又亲热了一会,王氏才道,“其实那个眼色也不是别的,甘肃路坏了难走,运粮肯定更难,而且走过来就必须要结帮成队的,不然孤身上路肯定被困。你爹都这会还没到家,也没有音信,恐怕是忙得厉害,送信的人也过不来,因此就耽误住了。今年过年,他恐怕回不来啦。” 虽说二老爷在家也忙得很,但毕竟是善桐的亲爹,少了他过年,总觉得没了几分年味。善桐不禁沉下脸来不说话,王氏见了,也叹了口气,“老太太就是猜到了,却又不想往外说,老人家迷信嘛,总觉得话出口就成真了。唉……算起来,她有十年没见着你爹了。” 想到自己也有十多年没有见到父母,更是下定决心,搂住善桐喃喃地道,“你们姐弟,最好是都在我跟前,嫁也不许出省。免得一别就是经年,要见一面,都和登天一样难!” 善桐却哪里在意这个,她嘻嘻地笑了,搂住母亲的脖子轻声道,“那个诸公子,祖母问了他好几句呢,竟似乎要更留意他多些。” 王氏就是一怔,拍抚女儿脊背的手一下就住了,她略带惊异地道,“你祖母竟是更看重诸家的那个少爷?” 要说今天见到的四个少年,其实善桐还是对诸燕生最有好感,毕竟他人又和气,长相又斯文,对自己也亲切得很。她有些不服气地道,“听德宝哥说,他父亲也是在江南做总兵的呢,就是小四房大爷手底下数得着的那种总兵。” “说了多少次了,那叫实权总兵……虽然官职不太打眼,却是极紧要的职位。”王氏不禁一笑,她漫不经心地思忖了一会,眉头越来越紧,旋又自失一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人都没有见过,不论是老太太还是自己,想头都只是想头而已…… 她就催促善桐,“好了,回去睡吧,这都多早晚了。你还腻歪在这,明早又起不来。” 善桐也知道母亲说得对,她依依不舍地嗯了一声,披上外衣出了堂屋,却正好和大椿擦肩而过,便随口招呼了一声,“大椿姐,去哪儿啊?” 大椿身形一顿,慢了片刻才笑道,“给二姨娘打水洗漱呢。” 见善桐并不在意,一蹦一跳地进了后院,她才加快脚步进了倒座抱厦,凑到二姨娘身边轻声道,“梧哥说了,他没有事,人到半道就被拎回来了。” 二姨娘正抱着腿在炕边出神,听到大椿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见大椿欲言又止,她精致的脸上掠过了一线阴云,几乎是咬着牙道,“怎么,我们三少爷又给你脸色瞧了?” 大椿虽没说话,但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二姨娘气得柳眉倒竖,啪地一声狠狠拍了炕桌一下,声音才一高——望了墙角一眼,又低了下来,“说他聪明,聪明在哪?读书都读傻了!谁对他好他是一点都不知道。上赶着贴正房的冷屁股,这种事也要抢在前头去做!平时我动弹一下他说我不安份,如今到他头上他忘记这句话了,榆哥是个傻的,他要比榆哥更傻——” 她说到气头上,不禁拉着大椿问,“他才十一岁,去和人家二十几岁的混混捣蛋,不是去垫踹窝的,难道还是去调兵遣将的?你说我这话难道不是正理?” 见大椿无言以对,她哼了一声,气哼哼地道,“说,他又怎么回你了?” “梧哥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姨娘更清楚得多。请……”大椿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二姨娘非得大发光火,一咬牙话却还是出了口,“请姨娘以后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的事用不着姨娘操心,让姨娘没事多做针线,少出屋子……” 二姨娘果然气得满脸通红,白玫瑰变作了一朵红玫瑰。她咬着牙关狠狠地跺了跺脚,耳边又听得大椿小心翼翼地道,“还说,还说姨娘的摆在这,请姨娘自重,别老和太太使性子,太太尊贵……姨娘得罪不起……” 倒座抱厦里就又响起了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这声响虽然被厚重的门窗遮掩,但到底还有一点动静传到了厢房,梧哥抬起眼来,纳闷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开门帘,撩了对门一眼。 虽然时间还并不太晚,但对门楠哥的房间已经上了门板,被门板一遮掩,里间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就只传出了一点话影子来。 他偏着头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门帘坐回桌前,又打开书本,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时不时还低吟出声,喃喃地念诵起了经义。 严严实实的门板后头,楠哥隐约听到了梧哥嘟嘟囔囔的读书声,越发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带央求地望着大姨娘,轻声道,“姨娘,我还有功课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没有平日里的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许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读书……下回有这样的事,人家来喊,你一定要去,决不能借口读书逃回家来——知道了没有——” 西厢内各自压了声音热闹非凡,东厢里,榆哥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头的积木,眼看着垒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边的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将积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头吹熄了油灯,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没有多久,漆黑的屋里就传出了淡淡的鼾声。 ----------------------------- 二姨娘的性子爆裂呀~ 上海这几天真是冷死了,OTL,冻得我空调一开就停不下来。 不是 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没有错,这一群借粮使者头天才到杨家村安顿了下来——借由善桐到现在还无缘得见,又似乎无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来,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群人昨日里是歇在宗房特地为他们打扫出来的两个院子里。昨晚上已经拜见过了族长,将来意提出。 “只看宗房准备这两个院子,从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经得到消息。”老太太还是老样子,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门了,留下儿子、儿媳妇们,和善檀这个孙子,善桐这个孙女说话。善桐早已经熟能生巧,见老太太伸手,便熟门熟路地掏出了烟叶子,又拿起了水烟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烟。 不想老太太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今早许有客人来呢,抽了烟嘴里总是有恶味,这不大好。” 她没有搭理善桐,而是望着王氏,征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态度怎么说呢?” 王氏不由得就扫了妯娌叔伯们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说了,一心就惦记着自己的那几本戏,家里的事要从他口中拿主意,千难万难。慕容氏性子虽然爽快,但书香世家,家里有钱是有钱,可惜不识字没什么见识。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萧氏更别说了,一股穷酸气简直扑面而来。善檀呢,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小,看事和妞妞一样,看不长远。 也难怪老太太虽然不喜欢自己,却也只能问着自己了…… 心念电转之间,王氏已经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应该还是看得透这一层利害关系的。”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怕是已经听说了吧?这一次过来的人不少,光是爷字辈的就有五个,又带了十多个亲兵,三个少年郎——亲兵口中都是喊少将军的。” 才几天,消息就已经灵通成这样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萧氏就显出笨拙来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行事实在是没得说。 众人都有些动容,老太太却是神色不变,她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烟袋,但才一动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两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个妞妞儿说的貂裘小伙子,应该是许家来客。” 这一下,连三老爷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他倒抽了一股凉气,低声道,“这一次,老帅们是真要下狠手来挤我们杨家了!” 要说这三个小伙子天纵奇才运筹帷幄,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或者说能把杨家村这老老少少打得一败涂地,挤出无数粮食,那自然是在说书。但这三人身后所代表的桂家、许家两大家族,却是可以和杨家现在最显赫的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一较高下的豪门巨族。这两家单独拿出一家来,杨家村也许还不会太在意,但两家联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这里头代表着怎样的态度,几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傻瓜,都知道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还是那句话,如今谁的兵在西北,谁的嗓门就最亮。指望靠着江南的小四房大爷来压这两家,那是远水来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惫,也有隐隐的自嘲。“咱们家老二不说了,在人家底下讨饭吃。老大也难指望得上,还有几户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远了。这一次粮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帅们到底想借多少……”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含糊,众人居然未曾听清,萧氏便好奇地问,“娘,这好事吗?咱们肯借粮了,二伯在定西一带就更好办事了?” 自从知道这借粮的事应该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当然也是族田里收成的粮食,她就显得一派贤淑,一脸的深明大义,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爷在定西的公务。此时这句话更是问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抢去了好儿,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谁也傻子,娘这样精明能干,会想不到?” 萧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皱眉轻咳一声,两个儿子都好像被谁打了一耳光一样,三老爷横了媳妇一眼,四老爷更是狠狠敲了萧氏手背一下。王氏若无其事地继续了老太太的话题,“娘是担心——” 这四个媳妇,还是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娶得称心。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都有些不在调子上。 老太太心里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忍住,拿过水烟袋来干吸了一口,叹息着道,“族里这摊子事,乱得厉害,自从宗房开了宗学,就有人说话不大好听,借是肯定要借的,怎么借,那还得闹上一阵子喽。” 她瞟了萧氏一眼,一时心中又起了一丝反感,便有几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时候,各房私库出血,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见萧氏一下大急,却又不敢开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丝好笑,她又紧跟着问儿子们,“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两位老爷都是今儿一早从岐山县里赶回来给母亲请安的,昨晚出去之后,就在岐山县睡了一宿。 三老爷点头道,“听老四的意思,老七房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听说妞妞儿和大姑娘都受惊了,他吃惊不小。一个劲和我们赔呢,满口里只让我们放心,回头见了善温那混小子,他会可着劲儿敲打的。” “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老太太盯问了一句,见两个儿子都摇了摇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为宗房老四说了几句话,“且看他日后行事吧,若是存心敷衍,我亲自找族长说话去。” 善檀此时也开了口,“二婶不必过分担心,宗房四叔平时虽然不大稳当,但做事应该还是牢靠的,或许几天后,就能让咱们见着结果了。” 王氏这才舒展开面容,笑笑地嗯了一声。见女儿一脸的迷糊,便随口指点她道,“人家嘴上说的好听,却没个实在话,说要怎么敲打。这样的话多半不必当真,要当真,也得等人家先当了真再说。” 这话出来,不但善桐,连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好笑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敲打儿子儿媳,院外忽然有了动静,紧接着,张姑姑的声音便在外间响了起来。“回老太太,定海千户所桂副千户、亲军都护府经历许百户并定海千户所桂百户给您投了帖子问好,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俾可登门拜见。几位少将军还带了二老爷的一封信,随着帖子也送进来了。”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她坐直了身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进来!” 张姑姑便掀帘而入,将一封素信递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边拆信一边心不在焉地吩咐,“就问问他们中午有饭局了没有,若是没有就到家里来吃吧。怎么说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们也不能太过怠慢。” 王氏双眼紧盯着老太太的动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让三叔、四叔陪着……”见老太太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来,只是盯着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几句,脸上失望之色一闪即逝,便顺手将信递给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说什么了——字小,祖母看不见。” 善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轻声道,“爹说甘肃路坏了,他要主持修复,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回不来了。说这封信还是马上匆匆写的,盼着送信人能追上往这边来的商队、使者捎来,不然怕是都送不来——路坏了一个人根本走不了……说问家里人好,说自己挺好的。” 这封信并不长,她将信纸递给母亲,王氏还是逐字逐句地看了,这才失望地长出了一口气,又静默了半晌,才堆出笑来,轻声宽慰老太太,“不要紧,老爷人没事就好,要是坚持回来,路又坏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尴尬。” 老太太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唉声叹气地换了个姿势,脸上一下就现出了好几条皱纹,看了面色木然的慕容氏、萧氏,不以为意的三老爷、四老爷几眼,不禁又把善桐搂得紧了些,还是善檀轻声道,“二婶说得对,祖母不必操这份无谓的心,二叔能主持修路,足见上官见喜,恐怕这一仗完,又要高升了——” 王氏和老太太脸上就又都有了些笑模样,善桐看了看善檀,心中大感佩服,只觉得堂兄虽然说话不多,但却没有一句不妥当。她在心中暗暗记下,要向堂兄学习,一时间张姑姑又进来道,“少将军们说,中午是宗房主持洗尘,若是老太太得空,想现在就过来拜会。奴婢已经乍着胆子答应下来了。” 老太太正是犯烟瘾的时候,又愁着有客到不好抽烟,能够早点完事如何不喜?她扫了三太太、四太太一眼,皱眉道,“女眷都回避一下吧——王氏可以留下,你是海清家那口子自然又不一样。” 看了四老爷一眼,又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才道,“算了,你们也都忙去吧,几个毛孩子,我老太婆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了。” 这是嫌弃三老爷、四老爷上不得台盘,还是有意要藏一手牌,或者是做个姿态给客人们看,一时间却无人悟出,三老爷、四老爷当着母亲的面从来没个不字,得了这话自然鱼贯而出。 老太太见妞妞儿扭动着身子也要下地,唇边又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淡淡地道,“妞妞儿却不能走。” 善桐啊地一声,倒局促起来,还没说话,就听得祖母续道,“他们问了?问你是哪家的野丫头,今儿就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们小五房的野丫头!” 王氏不由得无奈一笑,见女儿冲自己打眼色,也只能笑而不语。——老太太这是年纪越大,越发护短了。一句玩笑话,也要这样半开玩笑一样地回过去。 要孩子自己聪颖谦虚,老太太心里也有分寸,长此以往,只怕妞妞儿是真要被宠坏了。 善桐却是早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祖母这话喜怒难测,不过她也无胆之辈,既然祖母和母亲都知道此事,便索性也不再畏惧,而是偎在祖母怀里,和善檀互相打眼色玩儿。又用口型轻声问,“怎么人人都知道了昨儿的事呀?” 善檀一边微笑,一边也用口型回,“因为妞妞儿一举一动,都有一百双眼睛看着嘛。” 两兄妹玩得正是开心时,门帘一撩,几个少年人身边并伴了两个中年军官,鱼贯进了屋子,都规规矩矩口称晚辈,向老太太行礼。善桐忙让到一边,一并连善檀都站了起来。倒是老太太和王氏安坐不动,先受了这三人的礼。 这三位少年将军在村外时,神色轻松中不免带了惫懒,尤其是那许家的少将军,原本更是倨傲之色外露。今日进了屋子,反倒是彬彬有礼,一点都没有带出京城纨绔的气息。甚至对小五房堂屋和京城相比明显寒酸朴素的陈设,也未曾露出一点臧否的意思。 他虽然年纪并太大,但却隐隐为众人之首,先上前一步,单膝落地抱拳给老太太请了安,又朗声道,“晚生许凤佳恭请老夫人金安。”这才磕下头去,竟是十足十的拜见世交长辈的大礼。 老太太听到许凤佳这三个字,已经知道此人身份,见他一丝傲气都无,心中自然惊异,倒是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中又暗叹了一口气。这才露出笑来,和蔼地道,“你也太客气了,快快请起。” 许凤佳露齿一笑,又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一边说,“在定西时受到杨世伯多方照顾,凤佳铭感,且四姨夫同家父说起老家时多次提到,老夫人当年对他有提拔接济之恩……”一边又闪着眼睛看善桐。 这少年虽然还有些青涩,但眼神却要比一般人更亮、更热得多,善桐吃他看了几眼,心下不禁懊恼起来。她见母亲、祖母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索性轻轻地哼了一声,摆出了一脸‘有胆你就提’的表情,在心中恶狠狠地想:了不起什么,娘和祖母都知道了,也没有罚我!你用不着用这样的事来挟制我。有胆子,你就只管说好了。 或许是她表情趣致,许凤佳眼底笑意一闪,便别过头去拜见王氏,这边却是年长的桂少将军上前自报家门,“晚生桂含春恭请老夫人金安。” 一边说,一边就双膝落地磕头拜见——这却是因为许凤佳乃是京城人氏,行礼和西北不同。老夫人也含笑受了,一边叫起一边笑道,“你是老九房的二少爷吧?上回我到西安吃酒,席间见到你大哥,你们兄弟长得很像,都一样俊。” 桂含春就要比许凤佳多了三分西北青年特有的朴素与刚健,少了几分京城纨绔的慵懒与风流——只是毕竟年少,这朴素刚健中,又透出了三分的腼腆。听到老夫人这样问,他便略略红了脸笑道,“老夫人过奖了——含沁——” 那最小的小将军,本来正背了人冲善桐做鬼脸来的,听到桂含春说话,才笑嘻嘻地上前请安,道,“晚生桂含沁恭请老夫人金安。” 要是不说话的时候,他倒是和桂含春很像,凤眼末梢那一挑里,似乎都带了煞气。可一旦开腔,则所有煞气竟全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惫懒散漫取代,虽说他的脊背也是直的,但善桐怎么看,都觉得他站得一派松弛。就连双膝落地那一跪,都跪得特别松散。请过安来,还要先揉揉脸,揉出了一脸睡不醒的迷糊样,才又抬起头来,亲热地冲老夫人眨了眨眼,道,“晚生和老夫人,说来还带了亲呢。先母马氏,是老夫人的侄女儿——”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还未曾说话,桂含沁已经又转过头来冲善桐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世妹,昨儿在桥上问你是哪家的野丫头——是世兄不对,世兄给你赔了。” 买卖 善桐不由得就是一怔,她定睛看了桂含沁一眼,又扫了许凤佳方向一道眼风,抿了抿唇,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没什么,世兄别介意。” 想了想,又不禁加上一句,“虽说是问得刻薄了些,不过一句话嘛,算了,不和你计较。” 许凤佳似乎轻哼了一声,这边桂含春已经轻声喝道,“含沁——你还没给世伯母、世兄行礼呢。” 一边说,他一边对王氏报以歉意的笑,似乎对桂含沁的莽撞散漫深感无奈,却又拿他没法。 王氏自然不会挑这几个少将军的礼,她兴味十足地看着这对兄弟之间的对话,听桂含春这样一说,只是摆了摆手笑道,“哎哟,不要紧,多大的事儿。说起来,还是我们三妞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桂含沁一边行过礼叫了世伯母,一边又笑嘻嘻地说,“不麻烦,不麻烦,要不是三世妹这一跤,我还不知道许六哥有这样好的武艺,能够在冰面上自如来去。” 他冲许凤佳挤了挤眼睛,许凤佳本来被善桐看得没有好气,经过含沁这么胡搅蛮缠一番,也不禁露出笑意,没好气地道,“说武艺,谁能和你们桂家几兄弟比?我这点轻身工夫那是班门弄斧,藏拙还来不及呢。”’ 他虽然浑身都是不经意的京城子弟傲气,但和桂含沁说话时,倒是一点都没有带出来,两人对着嘲笑了那么一两句,还是桂含春有些无奈地出面制止,持重道,“当着老夫人、世伯母的面呢——” 人老了老了,就爱和这样逗趣的小辈说话,更何况桂含沁和老太太还有远亲。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风趣的小崽子。” 王氏却是抿唇一笑,夸奖桂含春,“我看着少将军也真稳重。” 善桐又乘着长辈们不注意,划着脸去羞许凤佳,除了善檀还一本正经地和三个少将军互相见礼,屋内三个人,竟是都各有各的忙,气氛一下就软和下来,没了刚见面的生涩,倒多了几分围炉夜话一般的温馨。 这众人刚见面,互相见礼虽然烦琐,但也是必行之礼,善桐见善檀行礼过了,也就上前和许凤佳互相见礼,正儿八经地道,“小女杨三妞,见过世兄。” 当时女子闺名,按理当然是不该随便透露出来的。不过一般也就自称个三娘子,或是杨三,三妞这样乡土气味浓重的说法,也只有乡野村姑会用。善桐这样一说,分明是报复许凤佳喊她野丫头,许凤佳眼底火光一闪,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他悻悻然地回了半礼,便不再搭理善桐。善桐又给桂含春、桂含沁兄弟见礼,桂含春眼底含着笑意,居然也难得地夸了她一句,“三世妹真是口舌便给。” 这话和善桐的话一样,味道很深,善桐倒是听出来了,心中对桂含春“老成持重”的观感,立刻打了个折扣,在心底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嘴皮子刻薄的,哼,三个少将军,没一个好东西!” 桂含沁还是那似乎笑眯眯,又似乎没睡醒,对善桐的请安他倒是回得中规中矩,这样互相见礼完了,众人又不免和两个军官行礼——这才知道一个姓萧一个姓夏,身上都有五品的功名。 这一次两个老帅可是下血本了,虽说军官升官快,这些年战事不断,更是养出了一群军中新贵,但正五品的军官,陪着这几个豪门世族的少爷们一道进杨家村来,这样大的声势,所求要小也难。 老太太面上还笑着,心中却极速地掂量起了老帅们的胃口和宗房的家底。 虽说儿子那边要照应,不能让他的差事太难办,不能身为内眷反而给儿子丢份子。但族里的情分也要顾,这么多年的老亲了,去年收成不好,明年开春好些人家种粮还不知道有没有呢。族库要是倾其所有,来年如何接济穷苦族人?更别说族库其实就是宗房自己的私库,这有得还的才叫借,万一兵败了可真不叫借了,那就叫肉包子打狗……宗房总不至于能全从族库里出血。粮是肯定要给的,怎么给给多少,族内各房人如何分担,实在是让人头疼。 实在不行,说不得也得开开口,提一提慕容家了……唉,其实桂家刚和慕容家结亲呢,这么新鲜的亲家,他们又哪里想不到——是了,从甘肃过来是先到杨家村再进天水更顺路…… 老太太出神,王氏虽然心事也重,却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待客的担子,同善檀一道一长一短地问过了甘肃的情况。许凤佳和桂含沁倒都没说什么,十有j□j,都是桂含春出面作答——虽然善桐觉得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显然,这一位少将军,可是三位少年里最沉稳的一个了。 “今年冬天还勉强过得去,我们收成不好,北戎收成就更不好了,进冬时来犯两次,都被打退了。我们要追出去,路也不好走,他们要打进来更没有办法。”今日桂含春打扮得也颇为光鲜,一身玄色团花曳撒,倒显得他有了几分富贵气,虽然这富贵气里又透了彻骨的诚恳,并不如许凤佳那样在漫不经心中透出了矜贵,但他唇畔含笑,认认真真望着王氏、善檀的样子,倒格外让人放心,叫人心底明白,这位少年郎办事的确是妥当的。“因此进了冬没有多少事,兵士们也可以分散开来操练的操练,整顿的整顿。” “就是没想到路居然坏了!”老夫人回过神来,不禁就皱起了眉头。“这事可难办得很,知道是怎么坏的吗?” 桂含春还没说话,许凤佳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年进了冬天雪多,进腊月之前天气忽然一暖,反常得和小阳春一样。雪一化就坏了,道路崩裂,又一冷全都上冻,现在一时半会恐怕也修不好。” 他看了桂含春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榆林大仓的补给现下还是充足的,就是要修路也不知花多少时间,京城到定西一线又有好几处地方和甘肃一样路都坏了,到了明年开春还修不好……恐怕大家伙就得断粮了。” 都说世家子弟,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其实是不是大门大户出身,第一就看谈吐。别看许凤佳这矜贵傲慢的感觉环绕周身似乎挥之不去,一旦说起正事,立刻是一脸的严肃,说话条理清晰,潜台词含而不露却又分明易懂,十几岁的少年能把话说得这样清楚得体的,其实不多。 王氏不禁在心里就叹了口气:家里这几个孩子,也就是梧哥几年以后,可以有这样的谈吐了。如果榆哥…… 她一下收住了这不该有的念头,略带焦虑地蹙起了眉尖,也把眼神调转向了婆婆。 谈话至此,其实已经触及核心。老太太不知道借粮专员们的胃口有多大,借粮人却也不可能对杨家村的底细一清二楚。要得太多,那就把杨家得罪得太狠了,两边结怨至少对于桂家在西北行事毫无好处——许家在小四房大爷那里也不好交待;要得太少显然又难以满足老帅们的需要。所以不但老太太想要知道对方的肚皮有多大,这一群人,自然也想要知道杨家村这锅饭里,到底有多少米粒儿。 现摆着老太太是村里的老人,又是二老爷的亲娘,也因此,这三位少将军这边才安顿下来,那边火急火燎地就带了人来拜会老太太,为的自然是探一探老人家的口风了。 老太太心念电转,一时间竟难得地犯了难,在几个数字之间斟酌难下,咬了咬牙,索性就问许凤佳,“打开天窗说亮话,少将军,这一次你们过来,心里是预算了多少呢?” 她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说话不必忌讳,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你也不必回避,要觉得不方便说出口,就附耳密语一两句,也让老太婆心里有个数儿。” 许凤佳先看了两个中年军官一眼,又和桂家兄弟交换了几个眼神,他摸着下巴还没有说话,桂含春却从容一笑,欣然道,“老夫人真是爽快,如此明人不说暗话——” 他便果然起身踱到老太太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太脸色骤变,几乎连想都不曾想,她斩钉截铁地道,“这个数字,绝不可行!” 屋内的气氛似乎一下就僵冷了起来,王氏反射性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善桐一脸的懵懂,知道她也没有听着。便一心一意地望着婆婆,许凤佳调整了坐姿,这个少年将军已经沉下脸来,似乎并未习惯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此时身子前倾——竟活像一头年轻的豹子,有了择人欲噬的气魄。就连桂含沁都一下睁大了眼,迷迷噔噔地望着老太太,沉吟着没有说话。 桂含春却是一脸的沉稳,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动怒的意思,眼神甚至一直没有离开老太太的眼睛,就这样诚恳地盯着老太太道,“老夫人,这数字大了些,我们也是知道的。可将士们保卫的正是大秦的疆土,说得难听些,定西到凤翔就是八百里路,延安到凤翔更近。士兵吃不饱肚子闹了哗变,怕的不是他们掳掠百姓——我们桂家和许家的兵,还不至于这么下作。” 说到此处,他不经意地顿了一顿,见老太太微微色变,又恳切地道,“怕的是北戎在我们自己乱起来的时候乘虚而入,那帮蛮子,老夫人您也是知道的……当年闯进来烧杀掳掠——” “够了!”老太太面色有些发白,她咬着牙道,“我老太婆活得久,见识过北戎的厉害,还轮不到你们小娃娃讲故事一样讲给我听!” 毕竟是久居人上说一不二惯了,老人家情绪激荡之下,对着这几个身份不比二老爷低的少年将军,居然也用了这样的语气。 众人都尚未说话时,善檀已经歉然道,“先祖父正是没于边乱……” 桂含春忙一叠声致歉,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屋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许凤佳咬着下唇沉思不语,神色越见严厉,似乎思绪已经飞出了眼前。桂含沁轮着眼珠子,看了看两个军官,又看了看老太太,他忽然问善桐。 “哎,三妞,昨儿在你身后那一位年轻的公子,也是你们家的世兄吗?” 善桐气鼓鼓地白了桂含沁一眼,虽然恼他自来熟地就叫了自己的小名,却还是回道,“那是诸家的大少爷,也是昨儿刚到。我不认识他,只是见到了招呼一下。” “噢,原来是诸家的世兄。”桂含沁拍了拍脑门子,回身就和许凤佳拉起家常,“哎,说起来,诸家来这怕也是借粮的,许六哥,咱们可得提防起来,别让诸家狮子大开口硬是抢先分走一份去。” 许凤佳还未说话,老太太倒是忍不住开口了,“怎么,他来村子里,还真是借粮来的?我原以为是,可又……说起来也是甘肃有数的大户——” “今年收成不好,甘肃治安更乱,诸家是遭马贼了。”许凤佳低沉地道,“十几绺胡子汇合在一起,诸家村虽没死人,可粮食几乎也被淘换尽了。听说是连种粮都没有全保住……” 他神色严肃,语气沉重,这一番话说得善桐倒发起了抖——她从来未曾想到,这马贼进犯一事,居然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 桂含沁又笑嘻嘻地道,“哎,二哥,都说这一次是多亏了诸大少爷出面斡旋,才没出人命来着。不想这一次还是他出面张罗借粮,英雄出少年诶——他虽没功名,可把你和咱许六哥比下去啦!” 桂含春稳稳当当地摆了摆手,“诸世兄一心要考武进士,这才不曾入伍,否则以他的身份,在江南谋个职位却也不难。他志向高洁,我们如何能比。” 客气完了,才又横含沁一眼,低声道,“你别老东拉西扯插科打诨,仔细回去不给你饭吃。” 他虽然稳重大方,但对含沁却似乎很是无奈,连这威胁,都透了三分无力。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却似乎一点都不把兄长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迎着老太太的黑脸,又看了两个千户一眼,欣然道,“世外姨祖母,您别瞪我,您瞪得我心慌——嘿嘿,许六哥,您也该揭盅啦,免得外姨祖母要用眼神呀,活吃了我。” 他惫懒无赖到这个地步,几乎和温三爷有得一拼,偏偏年纪小嘴又甜,不过刚和老太太认了亲,东拉西扯就是一个外姨祖母叫起来,叫人有火也发不出。老太太哼了一声没有好气,只是冷冷地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略作踌躇,便向前压了压身子,郑重地道,“世家大族之间互相照拂,本是常理,尤其四姨夫虽然人在江南,但多次来信叮嘱,请我们照拂族人。凤佳受到诸家村一事震动,此来还带了二十亲兵,以为贵族守卫门户之用——” 他话还没有说完,老夫人已经动容,“难道是平国公威震天下,可以以一当百的三百亲卫?” 这位身份尊贵的许少将军面上掠过了一缕笑意,他傲然道,“正是亲卫中人。” 只是这一句话,便有无限铁血,喷薄而出。 老夫人一拍桌子,断然道,“这笔,我看做得!” 28撩惹 有了老太太的这句话,接下来的对话自然就轻松了不少。【叶*】【*】桂含沁冲老太太挤了挤眼睛,他甜甜地道,“外姨祖母,您真是巾帼英雄,老而弥坚。这句话说得真是掷地有声,外姨孙听了,心里佩服得很!” 老太太虽然严肃,但也不禁是一脸的笑意,指着桂含沁笑道,“真是个小鬼灵精,你也别急着敲砖钉脚,我告诉你,这事我老太婆说了不算——” 她又看了那两名中年军官一眼,加重了语气,“就是宗房说了也都不算,能不能成事,还得看族里几个大宗的意思。要是大家都说不成,老婆没那么大本事,能力排众议,给你们把事办成。恐怕就是宗房,也都难说。” 那两名军官对视了一眼,其中姓萧的那位轻轻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少将军——” 老太太也看了王氏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些别的东西。王氏看在眼里,略一琢磨已经会意,她笑着站起身来,招呼三个少年人,“好啦,大事说定了,小事咱们也管不了,几个世侄早上来得早,且随伯母用些点心吧。” 这几个身份尊贵的第二代,这一次来与其说是办事的,倒不如说是来撑场面的,很多细节和这群嘴上没毛的大孩商量,老太太自然也不放心。既然买卖已经做了一半,这剩下的事该怎么操办,自然要办事的人来细谈了。 这里面的道理,善桐虽然半懂不懂的,却也知道自己退场的时间到了。她偎在母亲身边,想要跟母亲一道混出去,以便逃到院里玩耍。没想到祖母眼睛一斜,却是看向了美人拳,小姑娘暗暗叹了口气,却也识趣地笑了开来,“祖母,我给您捶腿。” 老太太满意地嗯了一声,目送着王氏、善檀带着这几个毛头小出了里屋,这才换出忧色来,淡淡地道,“这一次诸位既然开了这么大的口……可见这一场仗,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打完的了?” 善桐心底顿时又对祖母多了几分佩服:她虽然旁听了整场对话,但却从未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老帅们的要求。直到听到祖母这一问,才明白一叶落已知天下秋,更何况粮草这样和军情紧密相关的消息,更是可以从一点信息,推演出整个大局来。 祖母这么一说,她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可祖母要是不说,善桐自己是决计不会有这个想法的…… 她一边想,一边越发留心地听那萧军官道,“老夫人真是慧眼如炬,其实这战况怎么说都还是有利的——” 他看了善桐一眼,老太太立刻道,“我这个小孙女人很懂事,不该说的,决不会乱说。” 善桐也脆声道,“请世叔放心,善桐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萧军官到底还是压低了几分声音,他轻声道,“最重要是恐怕京城附近的几个大粮仓,仓储也没有那么十足了。还要从江南调粮上来……这里头一进一出,花的时间就长了。” 粮仓空了,对于前线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杨家村自然也要受池鱼之殃,老太太神色骤变,一下就直起了身,又惊又惧地道,“这样说,明年开春就算路修好了,粮食一下还进不来?” 萧军官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点了点头,却不曾再说些什么。 善桐心里却冒出了无数个泡泡:即使她年纪小,却也知道这粮仓里的储粮,通常都是满的,才能支应军粮的需求。尤其是陕甘一带,战线拉得很长,要支应大兵,当然要后方的支援。可此时后方粮仓居然空虚,那这事儿—— 这事儿,可不就闹得太大了? 她想要继续往下细问,追问到底该由谁来为这件事负责,皇上又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想要追问这件事该如何解决——可看了看祖母的脸色,又把所有问题都吞进了肚里。 该问的,祖母肯定不会不问,不该问的,自己问出来也没有用…… 忽然间,她明白了母亲的教诲:话出口前再想一想,很多时候,可以避免无数麻烦。至少此刻,就给她避免了一场数落。 老太太却也没有多问。 很多事问了也是僭越,倒不如不知道为好。横竖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如何。 “倒是我老婆小气了。”她淡淡地道,“若是京城无法支应,只怕杨家村这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叹了口气,又道,“罢了,能挨得一日是一日吧,真的不成了,那也是天命!” 见萧军官面上也有隐隐的悲苦之色,老太太心中是更凉了几分——如果情况稍微乐观一点,这时候萧军官是一定会出言宽慰的…… 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只是不动声色地道,“不过,老太婆还是那句话,这件事小五房说了不算,宗房说了不算,就是小四房大爷站在这里,他说了也不算。杨家村百年繁衍,有出息的弟不少,各房是山头林立,谁也压不过谁。【叶*】【*】单单就说这借粮的事,你们要的分量太大,从族库出是肯定不够的。我们小五房之外,还有几房是必须要拜访的。” 老太太换了一个姿势,又举起手来,为萧军官解说道,“老十六房多年来书香世代,这一代虽然没有出官,但善字辈的几个孙都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在族里人望一向不低,且家境也十分富裕,是族里的地主之一。最难得房主深明大义一心国事,只要略微告知实情,肯定会倾囊相助……” “小二房儿多,虽然也没有出过官,但和宗房走得近,族里有事也肯出面帮忙,在族中人望也不低的。他们家家产虽然不算丰富,但声音响亮,能得到一句好话就省事多了。”老太太眯着眼,动了动手指,又把水烟袋推到一边,打起精神续道,“又都是族田的管事……族库的底细,他们心里是最清楚的了。” 善桐虽然在杨家村长大,但从来只知道这家穷那家富,背地里的故事竟是从来没有想过,一时间倒是比萧军官听得还更入神些。 “老三房呢,你们不用太操心,那是小四房的大恩人,这些年来受到小四房的提拔。现在小四房的亲戚上门了,当然没有怠慢的道理。”老太太又徐徐出了一口气,她略带疲惫地道,“就是外九房要略略废些心思——其实也没有什么,他们家和甘肃诸家是亲戚,眼下诸家上门借粮了,当然不能怠慢。这样一来,还肯拿出多少劳军,那就要你们去下工夫了。” 她顿了顿,语带玄机,“外九房别看声势不大,在族里声音也小,但你们却不好小看了去——这是族里唯一一户经商的人家。现在的商贾能有多富,您心里也是明白的……” 萧军官脸上就现出了货真价实的感激之色,他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同那夏军官齐声道,“老夫人尽心提点,下官等感激不尽!” 老太太摆了摆手,她刻板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你们和海清也是同僚,大家共事,能帮衬的就互相帮衬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还有些沾边就倒霉的宗房,越发一并告诉你们了。免得行事不慎闹出口角,又是麻烦手尾。” 如此又说了一盏茶工夫,两名军官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牵着善桐一路送到了门口,正好善檀也送了三位少将军从边厢出来。几人照了面,桂含春、许凤佳都先看萧军官的脸色,含沁却是笑眯眯地和善檀唠嗑,“这可是表哥你说的,眼下粮食紧我不说什么,日后等过了这一关,我上杨家村来找你,表哥可不许赖账,你说得这些个菜名儿我是都记在心里了——” 这个人油嘴滑舌,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却简直不分场合惹人讨厌,善桐翻了个白眼,老太太在她身边没有看到,别人倒是都看着了。许凤佳忍不住噗嗤一笑,桂含春摇了摇头,唇边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他先给老太太请了安道了别,又转向善檀客气了几句,才转过身来,轻声对善桐道,“世妹,最近世道不大太平,恐怕往下开春了之后还会有事,以后没事,最好少出村墙……” 善桐不禁微微一怔:桂含春虽然也被她认作了坏东西,但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分明是带了丝丝的关心与善意,温厚醇正得让人打从心底暖上来。倒是让善桐有了三分自愧。 自己是有些误会他了……说不定坏的只是许凤佳和那个桂含沁罢了,这个桂家二少爷,是个好人呢。 才要开声谢过,桂含春却没有等她回话,就又冲她微微一笑,就转过身,在善檀的带领下出了院门。 # 这一行三位少将军的来访,当然在杨家村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才只刚吃过中饭,就有些年迈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进了小五房的大门,慕容氏、萧氏等人自然也没闲着,老辈人来找老太太唠嗑,这中间一辈的奶奶太太,自然是来找三太太、四太太了。反而是王氏因为才回村没多久,交游究竟不广,便难得地得了半日的空闲。她没有去主屋蹭热闹,也没有再窜门,而是留在家里和善榴一道张罗着支使下人们将这二进小院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这才在炕边安安闲闲地坐下来,和女儿唠嗑。 “你嬷嬷奶奶说得对,这姻缘我看着倒是好的。”她一边说一边看善榴的脸色,“虽说是比你小了三岁,但出身好,身上也带着官位,副千户不管是不是实职,那也是正五品了。你爹运动了这么半生,现在也就是个四品,将来能再上一步在三品告老,已经不错了。武将就不一样了,现在朝廷有战事官位升得快,他做的又是见功讨好的事……” 善榴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娘,我们不忌讳女方大,没准人家忌讳呢?八字没有一撇……” “这不就是怕你忌讳?”王氏蹙眉道,“你先不忌讳了,娘这才能找人去打听,去说合。桂家老九房那是没得挑,一等一的好人家了。二少爷我也见过,比他那个弟弟要稳重得多,又不至于太固执死板,人虽然还小,但行事是有板有眼的一点都不掉链。”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如果他和世爷的身份掉了个个儿,这话我就不提了。许世年轻高傲目无下尘,我们这样的人家,平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再说又是将来的国公爷……这位要是大少爷,娘也不想高攀,偏偏又是二少爷——” 她见女儿不大说话,只是垂下头摆弄着辫梢,轻咬下唇,一脸若有若无的倔强,便知道其实善榴还是顾虑到年纪差距,恐怕对桂含春也还有疑虑——毕竟是没有亲眼看过。女儿年纪越大,越是自重,也怕轻许了终生一生抱憾…… 她又盘算了一番,才将此事按下,只宽慰善榴,“不要紧,就是问一问你的意思。我看你祖母也有些别的想头……这几个少爷倒是都还没说亲,没准是便宜了你哪一个族姐族妹也说不定的!” 这件事不牵扯到自己,善榴就顿时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禁露出笑意,低声道,“要不是妞妞儿实在太小,其实说起来,桂二少和妞妞儿也就差了四五岁……” 姐姐没说亲,哪有给妹妹说亲的道理?王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难得地顶了女儿额角一下,“你啊,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妹妹,恨不得是先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先给了她,再想到自己!” 她顿了顿,侧头稍微一想,又自失地笑了,“不过眼下杨家村里打着这个主意的人家,绝不止我们一户。这件事终究还得看家长的意思,老太太要不愿意出手,到底还是难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当然不可能私定终生,即使善榴本人满意桂含春,这件事也要通过老太太的人脉设法辗转托人提亲,王氏和桂家素无往来,更重要的是对于西北人脉关系生疏至极,这件事要成,十分里有三分在善榴,倒有七分在老太太身上。 王氏一边喝茶,心中一边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一时往窗外一望,见善桐从侧门进了院,一蹦一跳地往门外去了,又忙隔着窗喊她进来问,“你上哪去?” 善桐眨巴着眼道,“我找善喜玩一会儿,直接进主屋吃晚饭去。” 她甩了甩手里的小包袱皮儿,笑道,“善喜说借我几本书看,我拿包袱装了,让张姑姑帮我抱回来!” 女儿真是大了,一天天越发知道上进。王氏本来还想说她几句,听善桐这样一说,顿时一心柔软,挥挥手放她去了,又隔着窗户在暮霭中目送她出了门,这才转过头来继续和善榆闲话不提。 那边善桐出了门,却如出笼小鸟一般,她见天色还早,又想找善榆等人玩耍,因还记得桂含春的嘱咐,没有敢往村边走。想着善榆等人怕是在祖祠边上的空地里聚着玩耍也未必,便一路寻寻觅觅,蹦蹦跳跳地小跑了过去。才在半路,便又遇见许凤佳从巷里踱出来,见到是她,又似笑非笑地招呼,“野丫头,又出来野了?”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章~~~~ (未完待续) 29请托 善桐见到是他,心中倒是先有了三分的不快,她虽然并不害怕这个兽一样勃勃野性的少将军,但也顾忌着他的尊贵身份——很多事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小事也要变作大事。万一弄巧成拙两边又拌了嘴,反而更闹出麻烦。因此倒是想要扭头跑走,懒得搭理许凤佳。 她身形才动,又见许凤佳抱着手斜斜靠在墙上,脸上似乎有些嘲笑,好像在笑自己没胆。一时间不禁有些不忿,转了转眼珠又转回了身,略带了不快地道,“我才不是野丫头呢!野小少将军。” 许凤佳显然被她逗得很是开心,他火一样明亮而灼热的眼睛更亮了,站直了身望了望天色,又伸展了一□,漫不经心地道,“三小姐胆还真不小——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善桐稍微一伸头,就看到小二房家院门口有好些人在探头探脑地瞧热闹,便知道这是借粮的那批人已经开始四处拜山头了。许凤佳多半是又当过了幌,眼下是溜号出来散心的。她对许凤佳倒是起了一份敬佩:从早上忙到现在,这幌也实在是当得不轻松。许凤佳辈分还小,要是从小四房大太太的亲戚关系论起来,恐怕进一次门就得行无数的礼,更别说和同辈们的厮认见礼了。 善桐想到这里,就有些感同身受,觉得他也不容易。对许凤佳的敌意不禁消退了些许,她笑着说,“我去找我大哥玩,要是找不到,就回去吃饭。你们晚上在哪儿吃?” 许凤佳撇了撇嘴,往后看了一眼,“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饭的了,不过多半还是回下处去。” 这个傲慢的少年世爷一旦不再摆谱,其实也并不太让人讨厌。慢吞吞的话声似乎总是有些意在言外,可这一回善桐却不大明白了。她想问,‘为什么不在小二房吃饭’,但又怕问出口来被许凤佳嘲笑,便没有开口。冲许凤佳点了点头,就要穿过他身边去。 不想世爷似乎忽然间来了兴致,善桐才经过他身侧,又被他叫住了道,“你说要找你大哥去,这么说,离晚饭还有些时辰?” 见善桐纳闷地点了点头,许凤佳眼神又一闪一闪地,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很亲切地说,“愚兄曾听四姨夫多次提起杨家村内的往事,只是初来乍到,竟不知道四姨夫当年故居何处。三世妹,你若是无事,能否带愚兄前去瞻仰长辈祖居?” 他忽然间这样说话,善桐只觉得浑身毛发竖起,禁不住好气又好笑地道,“干嘛这样做作!” 这件事本来也不大,她本想一口答应下来,不过想到小四房的屋在村墙边上,自己如果带着许凤佳过去,路途远不说——又实在靠近老七房的屋。善桐便转了转眼珠,告诉许凤佳,“你叫我野丫头,我可不带你去——” 见许凤佳居然眉头微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被人拂了意思之后的不悦,善桐心中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她原本以为此人是闲坐无聊,偶然间想到亲戚家里看看而已。可没想到许凤佳居然在意到了这种地步…… 看来他是真的很仰慕小四房大爷了——善桐心中倒是对许凤佳又多了一份好感。以他目无下尘的作风,她还真没想到许凤佳是这样发自内心地孝敬仰慕长上。 “从这儿过去非但远,而且路也不好走,一来一回你再站在那儿看看,就得小半个时辰。到时候你上哪里吃饭呀?”善桐毕竟年纪还小,看许凤佳亲切起来,又因为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就已经你你我我地称呼上了。她笑道,“倒不如明儿早上起来,你让宗房派来照应的小厮带你过去,就在村墙附近,大家都说得上来的。” 许凤佳环着手,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又多少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哪有空啊,你当我来就是为了玩儿的?” 善桐先是一怔,紧接着越发同情起他来。 说起来,比檀哥还小呢,就是比榆哥大一岁。哥哥成天只知道傻玩,人家就已经要出来办差了…… 她又看了看天色,想一想,便道,“那我为你找个人带路好不好呀?” 许凤佳露出一丝苦笑,又指了指小巷深处,却没有说话。善桐一看之下,却只见巷深处隐隐约约,俱是人影,细看之下,却都是些相对更穷困些的族人,虽然远远望着,但也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神色,倒都是写满了好奇。更有些年纪轻些的妙龄少女,看向许凤佳的眼神,已经写满了别样的东西。 眼下要找个人来带路,恐怕年长些的族叔、族兄们,不是惦记着要问这借粮的事,就是惦记着想要世爷做个东床快婿……这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家该有的做派!善桐一时间不禁大窘,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红了脸半天才嗫嚅道,“唉,西北和京城不一样……”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从来都认为杨家延绵百年以上,杨家村里的每一个族人,都是古朴厚道、富裕健康、举止得体的积善之民。此时心智渐开,这才明白即使杨家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哪里都有些让人难堪的举动。只是平时大家都是族人,倒不觉得什么,此时当着外人的面,她就觉得那些个冲许凤佳使眼色的女儿家,实在是轻薄到让自己都有了些羞愧。 没想到世爷却没有因此嘲笑善桐,他反而严肃地道,“这没有什么!西北民风彪悍,我们在武威、定西的时候,当地的女孩儿更不得了。这和京城当然又不一样。” 善桐忽然间觉得许凤佳其实的确是个好人,虽然他也有种种傲慢之处,但却似乎并不是自己第一眼时所认定的纨绔弟。【叶*】【*】她一时冲动,便笑道,“那我带你过去吧,不过把你带到了地头,我可就要走了。不然吃饭晚了,祖母该数落我啦。” 许凤佳转过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善桐,他定睛瞧了许久,才举步随着善桐出了巷,笑道,“我知道你像谁了,你很像我的一个表妹——野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年就十一啦。”善桐始终记恨许凤佳叫她野丫头,“我们乡野村姑,那哪里会像世爷的贵戚?世爷真是抬举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她也是你的堂姐呢,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要比你大上两三岁——我也有几年没见她了。” 善桐就知道他说的是小四房的女儿,小四房和小五房虽然有过来往,但多年来都是异地为官,并未相见。她摇了摇头,多少带了些好奇,“我听说小四房的堂姐妹们全都住在江南,难道世爷也下过江南去吗?不过,他们家女儿多,我却只见过他们家的七姑娘。她还比我小了一岁呢。” 世爷的步伐忽然一顿,这位英姿勃发却犹带了一丝青涩的少年面上,忽然闪过了一丝意绪,却是快得没等善桐看明白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他才慢吞吞地拉长了声音,道,“噢?我倒不知道,她和你见过?她不是五六岁就已经去了江南吗?” “嗯。”善桐笑道。“她小名杨棋的对不对?我们年纪差得不大,她去江南之前,有出来我们就在一块玩儿的。不过她姨娘管得严,她人又听话乖巧,没我们那么野,平时总是在屋里帮着姨娘做针线,也很少出来。后来还是我先动身去京城的,这一次回来问了善……问了十三房的妹妹,才知道我走了没多久,她也去江南了。” 许凤佳许久没有说话,善桐也觉得杨棋虽然说起来是许凤佳的表妹,但她是庶出,人家世爷未必认这门亲的,和他说太多杨棋的事,似乎也有些尴尬。她便安静下来,只是一边走,一边大略向许凤佳介绍了村里的布局。“这里你们来过了没有?这是外九房的院……嗯,外九房有钱,做粮油生意的——” 又说了些时候,许凤佳忽然清了清嗓,又问她,“杨棋这个人脾气倔得很,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 说起来,小四房女儿那么多,光光是总督那一房就有六七个女儿,虽说排行年纪什么的,善桐并不太清楚。但许凤佳先说的自己和他一个表妹很像,这表妹肯定不是杨棋了——年岁对不上,听是听得出来,他挺喜欢那个表妹的。怎么自己一提到杨棋,他就全问起了杨棋的事? 善桐心中倒觉得有些不对起来,她想问一问许凤佳,想了想——现在她是越来越觉得,问出口之前想一想,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习惯——又收住了口。只是反驳许凤佳道,“杨棋一点都不倔,她懂事着,聪明着呢。我带她回家玩了几次,祖母都说,她虽然才五六岁,但聪明得就好像十五六岁一样——” 在她心底,又一块泛着重重迷雾,几乎被遗忘到了深处的记忆忽然间浮了上来,善桐的说话声顿住了。她想到了祖母当时的说话,却不记得祖母是对着谁说的了,也许是三婶,也许是四婶,也或许是嬷嬷奶奶。 “不过五六岁的孩,聪明得就像是十五六岁一样。甚至要比一般二十五、二十六岁的人更沉静精明。我们家善檀也算是个聪明孩了,和她一比,竟觉得平庸的很!”祖母话里满是讥诮,“嘿嘿,这个姨娘是不得了!她的心大着呢!” 祖母在记忆中吐的烟圈,又似乎弥漫在了善桐鼻端,传来了一阵辛辣。 “这就是没父没母没人教养的坏处了。”祖母当时又说,“别看海东是个能人,这后院的事他就是管不好。十多个姨娘,妻妾相争,家里就不安生。少年时父母去得太早,很多事当时真是不觉得。” 就是现在听来,这话也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善桐就根本不懂为什么祖母会从杨棋的早慧里,读出这些个感想来。她望了许凤佳一眼,想要问,却又住了口。 杨棋毕竟是庶女,世爷却是正太太的亲戚,很多话现在问出来不要紧,将来连累杨棋不好和世爷说话,倒是显得她搬弄是非了。 许凤佳毕竟和善桐并不太熟悉,他没有察觉到善桐的沉默,又似乎是不经意地开了口,“哦?她懂事?嗯……她肯定是刚出娘胎,就聪明得像个小怪物。哼,小小年纪就……” 话说到这里,看了善桐一眼,他又收住了口。善桐打量了他几眼,就是她也看得出来,这位世爷虽然面上并不太显露,但提到杨棋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态,总是有微妙的差别。 “你到底和杨棋有什么恩怨呀?”这个问题在心底转了转圈,善桐终于没有忍住,冲口而出。“我说她一个小姑娘,也不能把你往死里得罪了吧?还是——” 她一下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懵懵懂懂地打趣许凤佳,“世爷看上了她呀——”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他瞪了善桐一眼,但却没有多少斥责,语调也依然是温和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顿了顿,见善桐面露不以为然之色,他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慢地道,“她还欠我一次呢——姐弟连手,算计得我好狠!这笔账,我一定要讨回来。” 善桐望着许凤佳,又带着他转过一个弯,指着院墙道,“那,这就是小四房的院了。不过他们家院里常年就一两个老家人住的,现在掩着门,怕是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现在认路了,改日再自己来吧。” 她和许凤佳毕竟不熟,含在口中的另一句话就没有出口:眼神本来就亮晶晶的,提到杨棋的时候,更像是烧起了一把火。杨棋一个小姑娘,能把他怎么样?这个人的心胸,也实在是太狭窄了。 许凤佳眉头一皱,居然直接推门进了小四房的院,善桐见了不禁大急,忙跟着跳进去道,“别,可别,门虽没关,却也不是你能随意进来的呀——” 才进了院,话的下半截就又被善桐给忘在了口边。 因为小四房的祖屋靠近村墙,她小时候其实并没有进来探访过。之所以知道这里是小四房的祖居,只是因为小四房这些年来红得太冲。 在善桐意中,这祖屋虽然方位不大好,太靠近外围,但应当是极大气极稳重的,她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居然这样寒酸荒芜。 虽说没有荒凉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屋檐上的青草,腐朽的门条窗框……那泛黄的窗纸——说起来,杨棋也就是走了四年。可看这堂屋失修的样,怎么也并不止四年。 再说,就算这里没有人住,按小四房如今的富贵,时不时修缮一番,能费几个大儿?小四房大爷居然轻忽成这样,连修缮都不修缮? 许凤佳环视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忽然绕到堂屋背后,推开一扇门进了内院——脚步居然迈得飞快,善桐要跟上去都没来得及。 此时天色已晚,惨红夕阳挂在天边,沉沉地压在了屋檐边上,这寒冷而没有一点生机的院,竟让善桐略微有些害怕起来。她壮着胆想要跟在许凤佳背后推门而入,可是推开门探出头去,只见长长的甬道,两边似乎都没有人迹,许凤佳竟是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想要不等他自己回去,可走到院门边上,又见到巷对过老七房的院门开了,温老三正叉着腰站在门口,不知和院里的谁吵架。善桐想到自己这几天来已经惹出了无数的事,今日里要是再和温老三发生什么故事,实在是太没脸面对母亲、祖母。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僵在了当地。 正踌躇时,却只见在一片血红的暮色之中,又有人缓缓走来,看面孔穿着,也是少年形象。只是光线一时逆行,善桐竟没看清楚他的脸,只听到温老三住了骂声,咧嘴问了一声好。 “桂少将军,怎地贵脚踏了这贱地——”一句话没说完,又扭头去骂院里的那个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听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头去,悄悄地冲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 大家记得留下脚印再去下一章啊~~~~ (未完待续) 30可爱 “桂少将军,怎地贵脚踏了这贱地——”一句话没说完,又扭头去骂院里的那个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听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头去,悄悄地冲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此时此刻,不论是谁在她跟前出现,只要不比温三爷更无赖。善桐自然都乐于向此人求助脱身。不过当此人走近了,她认出来是桂含春不是桂含沁时,却不由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桂含沁似乎也并不含糊,但他油嘴滑舌,总是给人以轻浮而不可靠的印象。桂含春就要稳重得多了,且个性温厚,恐怕不会因为自己的胆怯取笑自己。 果然,桂含春虽然见到善桐偷偷摸摸躲在院门边上,却并没有嘲笑戏谑,只是略带吃惊地望着善桐,温温和和地问她,“怎么,眼看着就要吃晚饭了,三世妹却跑到这里来?” 善桐虽然慌张,但却并不笨拙,她先合上了院门,才道,“桂——嗯……桂世兄是来找许家那个世爷的吧?刚才在小二房的巷口,他央求我带他来小四房的院里看看,我本来不想来的,结果他这样一说那样一说……我又没忍心就带他来了!结果人一到这里,就跑没影了!” 她不禁跺了跺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要追进去的,这里多少年没有人了,我又……我又有点怕。” 桂含春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令这个刚健朴素的少年脸上,多了一丝柔和,他先道,“原来野丫头也有怕的时候?”见善桐双眼圆睁,又不禁微微发噱,转而安慰道,“是许少将军不对,这里没有人烟,他怎么也不该留你一人——不要紧,一会我们一道出去,我把你送回去。” 一边说,桂含春一边环顾周围,以他的沉稳,亦不由得露出了些许惊异。善桐看他神色,已经猜到他的想法,她感激桂含春没有怎么笑话自己,心底对他已经多了几分亲近,没等桂含春说话,便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也觉得古怪呢,这一带是村里比较偏僻的地头了,我很少过来。没想到进来一看,这么破破烂烂的,和小四房的富贵可一点都不衬。” 桂含春游目四顾,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问善桐,“许少将军往哪里走了?” 见善桐指着甬道,他便推开门也要跟进去寻找,善桐害怕自己被丢下,便紧紧跟在桂含春身后。只觉得这甬道长得慎人,且夕阳颜色又红得厉害,没走几步,她心底想到了柏哥没事时说来吓她的鬼故事,居然真的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左顾右盼时,恨不得兄姐中有一个人可以在此现身,好让她依偎进去。 两个人先找了一边,见那甬道尽头的小院上了锁,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便知道许凤佳怕是去了另一边,转身而回时,桂含春望了善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递给善桐道,“世妹牵着我的袖吧。” 善桐见桂含春伸手,没有多想已经把手放到桂含春手心里——两人都戴了手套,却也不觉得什么,听了桂含春的话,这才呆呆地问,“怎么?你的手脏了吗?我不能牵?” 桂含春脸上一下就闪过了笑意,他握着拳头,扭头咳嗽了两声,才慢慢道,“三世妹,你今年十岁,是大姑娘啦。 ~” 虽说在江南时,十岁的姑娘说不定都开始说亲了。但西北人家,十五六岁才定亲的也有的是,且善桐一向稚气未脱,谁也没把她当个大人看。在她心中,桂含春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经几乎是隔着辈的大哥哥了,牵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德宝哥也经常牵着她回祖屋来着。 听了桂含春这一说,她一下才明白过来,连忙改为拎着桂含春的衣袖,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忘了!” 不知怎么,她又在心里想:这个人要比许家的世爷细心得多了,世爷目无下尘,虽然见面时已经通了年纪,但他肯定转头就忘了,这才又要问我。可这位桂少将军就已经记在心里了。 “自己的年纪也能忘?”桂含春眉眼间的笑意越浓,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这话在别人口中,也许是嘲笑,在他口中就像是一个婉转的打趣,落到人身上软软的一点都不疼。 呆在这人身边,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尖儿都要被抚顺了,善桐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害怕,她笑嘻嘻地道,“都赖祖母、娘她们,老叫我妞妞儿,我就把自己当个小妞妞了呗。” 桂含春看她可爱,忍不住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是啊,你没戴妈虎帽,不然,我也把你当个七八岁的小妞妞啦。” 妈虎帽是专给孩冬日御寒的大帽,可以直接遮盖面孔,只露出两个眼睛。善桐毕竟是女孩更爱漂亮,早就求了母亲不肯戴妈虎帽了。听到桂含春打趣她,她有些不依,一边走一边说,“也没有那么小嘛!都十岁了还戴什么妈虎帽!我都长得这么高了——当着祖母的面,桂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不然,祖母又要逼我戴了。” 不知不觉间,世兄已经为桂二哥取代,这称呼虽然说不上多亲密,但要比假模假式的世兄世妹要来得实诚得多了。 这孩真是个西北性,爽快得和男孩儿一样。桂含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头上的皮帽,为她正了正帽,才笑道,“嗯,不说,绝不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进了甬道西边的小院,果然见到许凤佳正背着手和一个老家人说话,一边侧耳细听那老家人的江南口音,一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小院里的几间屋。 这几间屋,就有了人气了——在西北冬天,有没有人气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有人住的屋里才烧炕,有炕就有烟,有暖和气。看得出,这几间屋里都住了人,虽说窗户上糊的都是白纸,但影影绰绰,还是能透过白纸,望见屋内物件的轮廓。 善桐一脚踏进来时,只听到那老家人的话尾巴,“九姨娘带着七娘回去之后,我们倒觉得这屋到了冬天能暖和些。送九姨娘回去的大哥问了太太,太太说那就把这屋给奴婢们住……当时七娘和九姨娘就住在堂屋里。” 她看了善桐等人一眼,又压低了声音,只是老人家自己也许有些重听,声音还是大的。“先九姨娘还只能住在厢房——毕竟七娘是主,没有主奴才一起住堂屋的道理。还是七娘懂事后闹了一场,说没有姨娘带睡不着。唉,乡下地方也没讲究那些……就让九姨娘搬到堂屋了。” 她又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袄。“厢房冷呢!毕竟是老屋,觉得连窗缝都漏风!” 善桐不禁和桂含春面面相觑,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许凤佳——小四房的家底有多厚,她并不知道,但怎么说都是三省总督一品大员。怎么连自己的祖屋都不肯修缮,搞得回乡的家人,只能住在这漏风的破屋里…… 善桐更是喃喃自语,“怪了,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杨棋从来也没有抱怨过的。那时候祖屋里就用玻璃了,杨棋看了,一句羡慕的话都没有。我还以为她的屋,肯定也全都装了玻璃……” 许凤佳一下旋风一样地转过身来,他略带不耐烦地瞪了善桐一眼,眼睛亮得就像着了火,又抱着手几乎是掂量地上下打量着那陈旧的堂屋,似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善桐吃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委屈,她就求助一样地去看桂含春。果然桂含春轻轻咳嗽了一声,出言道,“许六弟,眼看着那边就要散了。” 许凤佳对他倒是很尊重的,他点了点头,又几步上前,推开门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转过身来又沉思了片刻。一抬头,已是换出了一脸的笑,“没想到四姨夫老家居然残破至此。我还想,若是村里有事,这里——” 他扫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那老家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桂含春往外走,只是略略压低了声音。“若是村里有事,这里离村墙近些。我做主给亲卫们起居,四姨夫也不会见怪的,不过这样看,恐怕……” 轻轻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反常给遮盖得滴水不漏。 善桐一路紧紧跟在桂含春身边,一边听许凤佳和桂含春议论起了村里有多少适合亲卫起居宿卫的地方,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行动处处出人意表的世爷。她不禁在心底又感慨了一句:一样是十三四岁,看看人家,再看看榆哥…… 可不知为什么,小姑娘却又隐隐觉得,这个世爷这一番小四房祖屋来,倒是未必全为了亲卫起居的事。 说穿了。这附近空着的院落虽然不多,但也决不会没有,这样的事如果可以谈成,自然有宗房出面说话,比他自己自作主张似乎要来得方便得多……这个借口看着好像很合理,仔细一想又似乎处处都有些牵强。 善桐眨巴着双眼,想了半日又不禁有些好笑——人家找不找借口,好像也不关她的事嘛! 不过,世爷听着似乎真的挺在乎杨棋的。说起来,杨棋现在也是……也是大姑娘了,难道—— 可,可她毕竟是个庶女……虽说善桐自己是不大在乎嫡庶之别的,也从不曾看不起别家的庶庶女,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可不是这个做派。就是自己母亲对庶慈和一些,都有要好的伯母婶婶不以为然地告诫母亲,“这庶出就是庶出,一家将来的出息,看的还是嫡!” 想到善榆,她心头又是一痛,只觉得眼前这两个出色的少年,简直就是两把尖刀,搅得自己眼睛一阵酸楚疼痛,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原来真正出色的少年郎,是桂含春和许凤佳这个样的,虽然跋扈,虽然也有不足,但却是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不凡! 从前她也觉得,哥哥虽然反应慢了些,但和村里别家的男儿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太不对的地方。村里不识字的人也不少,不读书的人更不少。哥哥的小伙伴们,也没有嫌弃他是个榆木疙瘩。娘一提到哥哥就伤心成那个样,其实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见识太少。原来真正优秀的少年,竟是眼前这两个少年一样,出身大家举止有度,年纪虽小,心机却已经深得自己看都看不透。自己在这两人跟前,就像是真正的小妞妞,要抬起头来,才能望得到他们的脚底。 自己见过的所有青年少年里,也就只有檀哥,可以和这两个人比一比了! 要是哥哥没有发烧,要是哥哥没有……今日的他,也许就是这两个人现在的样! 一时间,她忽然明白了娘的伤心,在这一刻,善桐只觉得自己心头**辣的,就像是有一把火烧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烧得她已经是一眼的泪。 她不敢开口,唯恐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只是松开手想要背着脸去擦掉眼泪。没想到手一动,桂含春就看了过来。 虽然天色渐渐地黑了,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善桐的不对,一时间倒是吓了一跳。忙柔声道,“嗯?三世妹?好好的,怎么哭了?” 善桐也吓了一跳,她忙扭过头去,逞强道,“我——我没事的!我才没哭!” 却是一开口,声音里就现出了哽咽。倒让许凤佳也看了过来,两个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感到了少许无奈。 桂含春思前想后,只觉得善桐可能是之前一个人在院里受到惊吓,本来情绪就不够高昂,在里院又受到许凤佳的呵斥——一时间委屈之意上涌,又没被安抚,因此越想越不舒服,这就哭了起来。 还真是个孩!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见善桐背过脸去,肩头一抖一抖的,又觉得这倔强的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却也很可爱。便沉了脸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 许凤佳心中的想法,自然也和桂含春相类,他犹豫了片刻,面上虽有不耐,却也勉强伸出手来,拍了拍善桐的肩膀,温言道,“嗯……野丫头,刚才瞪你那一眼也不是有心的——你还真和善礼很像!娇生惯养得很,受一点委屈,就要哭起来。” 想到远在江南的亲表妹,他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话中也带了温情。“偏偏又这么倔强,哭就哭了嘛,还不肯认!” 又哪里比得上那个心机深沉的庶女,怎么都没有眼泪……自己都逼成那样了,在她眼里浮现的,除了从容,还是从容…… 孩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善桐才一露馅,心底就觉得羞耻: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如此失态,不是大家女儿的做派。她抹去泪水,又深吸了口气,将鼻中的酸涩咽进了喉咙里,清了清嗓,才哑着声音,正正经经地对许凤佳和桂含春半福了个身,低声道,“是三妞失态了,请两位世兄不必在意。许世兄更不必往心里去,三妞是……” 她也不约而同,想到了刚才在院里的那一段独处。“是自己吓自己,想到了村里的怪谈故事——” 她略带羞涩地一笑,桂含春和许凤佳对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桂含春又为她正了正皮帽,道,“不要紧,不用怕,有我们在呢。” 他自己没有妹妹,见善桐哭过之后面色嫣红,色比林檎,双眼泛着粉红柔光,竟是可爱可怜得很。一时间心底倒是微微一动,想道:这丫头真是又古怪,又……又挺可爱的。虽然晚熟得很,稚气未脱,但行动也的确有大家风度。 一边思忖,一边又笑道,“嗯,告诉你,鬼怕恶人,也怕我们当兵的丘八爷。有个当兵的在啊,它们才不敢来的!” 他虽然秉性沉稳也不乏趣致,但毕竟严肃一些,又腼腆得很,一向回避女眷——和弟弟们说话哪里会这样温言细语,这哄小孩哄得是疙疙瘩瘩的,语调很有故作欢快之嫌。善桐还没说话,许凤佳已经忍不住捧腹大笑,他顶了桂含春一下,笑道,“桂二哥,你这样说话,我鸡皮立起来了!” 桂含春还未说话,善桐也不禁噗嗤一笑,笑声脆亮,声若银铃。两个少年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善桐步出了院门,许凤佳站在门口,回身和老家人说话。桂含春才欲回避,低头要和善桐说话时,却觉得小女孩的身形又僵硬起来,他有些不解,顺着善桐的眼神望过去时,却见巷对过那户人家的院门大敞着,一个惫懒青年正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得正欢。 作者有话要说:孩还小,有时候比较情绪化XD —————————— 三更完毕~~~撒花庆祝~~~ (未完待续) 31要脸 桂含春是何等人也?见了善桐的神色,又想到善桐说的,“这一带靠近村墙,很是偏僻,我从前也很少过来。 ~”再一打量此人的打扮,便知道这人多半是杨家村里混混一流的人物,说不定还欺压过眼前这粉嫩嫩的小姑娘。 他虽然年纪不比那惫懒青年更大,但也是见识过战阵的人物,又兼熟习武艺。这么一个混混还真不放在眼里,见善桐神色警戒,心中不禁怜意大起,便弯下腰拉起善桐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们呢。” 一边说,一边去看许凤佳。却见许凤佳还和那家人说得热闹,似乎都未曾留意到这里的不对。心中不禁就略略犯起了沉吟:才到杨家村,就按捺不住要到这里来转转,扯的那什么亲兵驻扎,根本只是敷衍之词。借粮的事八字才有了一撇,哪里就想到这里了……现在还和那老家人说得这样用心…… 该不会是和许家、杨家内里的私事有关吧? 桂含春双目一凝,顿时不打算再探究下去。他回过神不紧不慢地带着善桐走向巷口。只觉得小姑娘的手一开始还有些僵硬,待到靠近那青年,便紧紧地反握住了自己。心中倒是觉得她越发可爱:“虽然胆大,但却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害怕。好像一只小家雀儿,能飞到人脸前,可要手一动去捉,它早就飞走了。是又胆大又灵醒,还有些娇嫩嫩的任性。” 一时间又遗憾起来:只可惜非但家里,连几支近亲,都没有女儿,不然,有个这样可人意儿的小妹妹,也怪有趣的。 他既然已经暗地里倾向于善桐,看着那混混的眼神自然只有不善。正想着他要是不识轻重首先挑衅,自己该如何处理才占得住理,又打得痛对方时。两人已经走近了,那混混又将身一让,露出了和他详谈甚欢之人来,一边哈哈笑道,“你这个小犊,倒是挺会说话的,中啊,下回进岐山县遇着你,俺就带你去——” 他才要往下说时,一眼看到善桐,顿了顿,便越发放大了声音道,“去窑里耍耍!” 善桐再小,也知道窑不是正经地方,一时气得面色煞白,才要说话。桂含春却早她一步,喝道,“含沁!你和他胡说八道什么!” 他虽然老斥责桂含沁,但当时的语气和现在的凝重却是截然不同,显然已经动了真怒。桂含沁一吐舌头,一下站直了身——他年纪虽小,但个却不小,之前被温老三挡住,还是因为自己太懒散,靠在门板上就歪了半边——走到桂含春身边,笑嘻嘻地道,“刚好有事过来找你们呢,在巷口遇到这位大哥张望,没忍住就聊开了。” 善桐之前见识过桂含春和许凤佳的为人处事,此时看桂含沁的样,越发觉得讨厌,又因为温三爷说得实在是难听,也不免有些迁怒于桂含沁。她白了桂含沁一眼,并不出声招呼,桂含沁却也不以为忤,他冲善桐点了点头,又背着温三爷拍了拍自己的耳朵。 ~善桐立刻会过意来,忙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听温三爷口中的话,“这窑里的姑娘……”一边冲温三爷怒目而视,一边快步出了巷口,远远地站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温三爷自然不敢寻衅。桂含沁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关门进了院。巷口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桂含沁这才快步走到桂含春身边,他忽然神色一整,又低声道,“刚才打听了一下,说是岐山县还平安的,他上回进县里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没听说胡过来的消息!” 桂含春顿时神色大缓,就连善桐都不禁一惊,心中对桂含沁的轻视立刻全收了起来。竖着耳朵听桂含沁续道,“我问了问北戎那边的消息,他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看来那群人没走这条道。” 桂含春看了善桐一眼,摇头道,“这件事有爹那边的人打听着,你别乱问,也不是你能过问的事——” “嗐,顺嘴多问一句就问一句了嘛,”桂含沁有了几分不以为然,他又看了巷深处的许凤佳一眼,快速道,“刚才那边散了之后,出来没见你人。说是你来找大少爷了,萧叔夏叔怕出事,又分不开身被留在那边吃饭了。我就过来找你们,现在过去还赶得上,说是拉了外九房的人来见一见。你们两个不在总不行的。” 桂含春一时间倒有了些为难,他看了善桐一眼,还没说话——善桐都没回过味来,桂含沁已道,“怎么,野丫头自己不懂得回去的路?”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两人相交的手上,一时间那迷迷噔噔似乎永远没睡醒的丹凤眼,都瞪大了几分,唇边立刻浮上了贼忒兮兮的笑,张口就要说话。善桐一看就知道他没好话,忙松开桂含春的手,怒道,“又说我是野丫头!野小野小野小!”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却没多搭理善桐,因桂含春已道,“大少爷一时兴起,硬要拉她带路,这耽搁到现在天色晚了……你送她回去?” 他们兄弟虽然性格很不一样,但彼此感情似乎非常亲密友善,说话态度随便,背地里一起喊许凤佳‘大少爷’,那份隐隐的捉狭更是让人会心一笑。桂含沁看了看善桐,满不在乎地道,“成,我送!” 他冲善桐伸出一只手来,虽然一句话没说,但眉眼间是写满了戏谑,显然是在笑话善桐刚才牵着桂含春的手。善桐气呼呼地瞪了桂含沁一眼,又看了看桂含春,想要说一声谢,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谢他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笑道,“桂二哥,我先走了。” “三世妹路上小心。”桂含春也报以微笑,又向桂含沁道,“时辰也晚了,你要饿了,就随便哪里吃一口也好,不必一定过来。” 桂含沁一时间竟怔住了,过了一瞬,才望进桂含春的眼睛里微微一笑,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二哥疼我。( ·~ )” 也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催善桐,“喂,还不走?” 善桐眨巴着眼,看了看桂含春,又看了看桂含沁,顿了顿才道,“嗯,那桂二哥我走啦!” 也是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回过身来,跟着桂含沁一道钻进了巷中。 # 因今日里她出门得早,虽然被许凤佳拉来耽搁了这样一大会,但其实眼下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善桐走得并不太急,反而显得含沁是走在她前头的那个,她看含沁拐了几个弯都是对的,不禁奇道,“咦,你从二房的院过来的不是?怎么知道从小四房院往我家走,是这条路最近?”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地道,“这有什么,就是只看一眼堪舆图,我都能找出一条最近的路来呢。杨家村这样的地方,走两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说话真真假假,似乎是在吹牛皮,又似乎是说的真话。善桐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腔。桂含沁却打开了话匣,也放缓了脚步,走在善桐身边问她,“你和刚才那个善温大哥,是闹过什么别扭啊?你家这么富贵,你又才回来村没有多久,怎么就和他不对卯了呢?” 善桐没有想到桂含沁连自己刚回村不久都知道了,也不由得为他的细致吃惊。她想到含沁和善温详谈甚欢,就故意呛他,“你和他谈得那样投机,是他告诉你我和他不对卯?还是他就提了一句,其余的时候,你们说的都是——都是——” 窑这两个字,她还是说不出口,不过含沁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淡淡地道,“都是为了你,才和那个什么杨善温搭话的,不然,我会理他?我好歹也是个爷呢!” 善桐吃惊地瞪大了眼,“为了我?” 她白了桂含沁一眼,怒道,“又说大话!” “可不是为了你?”桂含沁索性放慢脚步,为善桐解说道,“我从二房院里出来,一打听,说大少爷跟小五房刚回来的小姑娘不知去哪里了。再一路问了问,才知道你们是往小四房走。那自然是去小四房的祖屋转转,我二哥过来找你们没回,可见小四房的祖屋是有热闹看的。一过来到了巷口,发觉这短巷里就两户人家,一边是个大杂院一样的窝棚,门口还站了一个汉来回打转,窥视对门的动静。又和院里的谁骂架,一边嫌他忽然开了院里的门,屋里风大冷得很,一边就是不肯关门。” 他顿住了脚步,喘一口气又续道,“这样说来,他肯定是因为你和大少爷、我二哥来了,这才开的门。可大少爷就是再傲慢,也不至于第二天就把这人得罪了吧?他脸上凶光点点,不是冲着大少爷,当然更不是冲着我二哥了,那……” “那就是冲着我呗。”善桐忍不住帮桂含沁把话说完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震惊:没想到桂含沁看着轻浮得很,其实却是这样的聪明,许凤佳和桂含春比起来,似乎都胜不过这人的敏捷……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活现地道,“你说,我上去和他攀谈,不是为了你,为了谁?” 虽然人是聪明,但实在是太……太……太不要脸了! 善桐也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我又不大认识你,你管我干嘛呀?难道你上辈当里正的,看到谁有闹事吵架的样,就赶着要去说和?” 桂含沁哈哈大笑,也不生气,反而亲昵地捏了捏善桐的鼻,夸她,“三妞表妹真聪明!”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顾善桐摸着鼻气得跺脚,便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善桐。 善桐先生了一会气,忽然明白过来,桂含沁之前半开玩笑,是认过祖母为外姨祖母的…… 这外姨祖母说起来远,其实民间都喊姨婆。如果桂含沁的外祖父和祖母是亲生兄妹,那的确是门近亲。若是堂兄妹那就远了些了,不过善桐倒是未曾听说祖母还有一个侄女是嫁到桂家的,一时间也不敢断定桂含沁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并不敢贸然反驳。她静默了一会,在心中想了想,便慎重道,“不管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讹我,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啦。其实我是挺怵那个无赖的!” 桂含沁“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没想到野丫头也有犯怵的时候!” 善桐翻了个白眼,老实不客气地道,“我是怕我被他惹着了,忍不住又要闹出事情来!” 她又低下调,不好意思地摆弄起了辫,“回头又要遭娘的数落了……” 桂含沁一下就不说话了,好像没听到善桐这话一样,蓦地就断了声音。善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却因天色太黑,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并肩行走,一个人不说话总是有几分尴尬。善桐又忍耐了片刻,终于忍耐不得,轻轻地推了推桂含沁的手,嗔道,“干嘛不说话呀,天暗了我们又没打灯笼,本来就阴森森的,你再不说话,我都要害怕了。” 桂含沁这才回过神来,他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笑意,“怕?要不要牵着表哥的手呀?” 善桐狠狠打落了桂含沁的手,恶狠狠地道,“什么表哥嘛,臭小臭小。” 桂含沁哈哈大笑,同善桐又说笑了几句,眼看着祖屋小五房祖屋在望,善桐恐怕自己太活泼又招惹祖母说教,便没敢再和桂含沁打闹,住了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自忖和桂含沁熟惯了些,便问道,“我问你呀,分明那声野丫头不是你喊的,你也明知道祖母因为那句话不大开心,怎么你还把这事给揽到自己头上来?” 桂含沁不置可否,拉长了声音长长地嗯了一声,问,“你真想知道?” 善桐被他吊起了胃口,一时间倒是把桂含沁当作了善梧似的,不依地捣了他一拳,道,“再卖关,我就扼你的脖。” 桂含沁又做沉吟状,嗯了好几声,才痛下决心一般,“那你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大能耐,让那杨善温如此切齿地恨你,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牵扯到杨家族内的**,善桐本来不大想说的,可是被桂含沁这么一勾引,不自觉就好奇起来。想了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事,何况看桂含沁和杨善温勾肩搭背似乎很是亲热,如果自己把事情一说,桂含沁知道杨善温是个什么货色,倒也是件好事。便一口答应下来,笑道,“嗯,行,我一会告诉你!” “你看啊,三妞。”桂含沁就压低了声音,在善桐耳边道,“那时候大家也不熟络,要说心底话呢也难,要是谁来说个笑话,气氛一下活泛开了,你也开心我也开心,大家岂不是都开心起来了?” 见善桐点了点头,他又续道,“正好在河面上现成的事儿,不大不小,稍微赔个不是,姨婆老人家开心了。你呢回几句嘴我再回你几句,气氛也活泛了,大家好说话了,这不是好事吗?可你能不能指望许家那位大少爷来和你赔不是呢?” 想到许凤佳那傲气外露的样,善桐不禁咯咯笑道,“指望他?” “这就是了。”桂含沁一拍善桐肩膀,“他不说,那就我来说嘛。一声不是,咱赔得起!” 他豪气地一挥手,好像这赔出去的不是,是真金白银,而他却是最豪阔的巨贾似的,即使赔出千万个不是,也都不在话下。 善桐略略皱眉,想了半日,都快进了祖屋,才嗫嚅道。“可赔不是,毕竟是没脸的事……” “脸?脸值几个钱呀,”桂含沁又扮了个鬼脸,在祖屋内隐隐辉映的灯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竟烙进了善桐眼底,让她不禁怔住,心中有无数的话,似乎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在这一刻,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哥,脸上神色的复杂,竟似乎并不下于母亲。“我早就不要脸了,我告诉你三妮,有时候,咱就不能太要脸!” 撂下这句话,他一掀帘把善桐带进屋里,脸上一下又堆满了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姨祖母——我把三妞送回来了——” 屋的几个人顿时都看了过来,善桐先还迷迷噔噔的,叫祖母一望,顿时又回过神来,赶忙上前依偎到祖母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祖母,能开饭了吗?我饿!” 她看了桂含沁一眼,忽然想到他和桂含春的那几句对话,心中无限思绪一闪即逝,不知不觉间,便脱口而出,“含沁哥,你今晚在这吃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未完待续) 32改口 这话一出,屋里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对坐着唠嗑呢,张姑姑在一边伺候着烟袋。【叶*】【*】这本来是极居家极亲切的场面,桂含沁送人进来,一时寒暄也不打紧,可要留下吃饭,不说别的,老太太先得灭了水烟袋,张姑姑也得多安排两个菜…… 这都还是轻的,西北人好客,无非是折腾一点也不算什么。可桂含沁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那样多的同伴,单他一个在这里吃饭,算什么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了,怎么还这样贸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带忧虑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为小堂妹担忧起来:这话说错,倒是把场面说得尴尬了,祖母现在不说,没准私底下又要说三妞一顿…… 却不想老太太一点恼意都没有,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俨然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不紧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烟,淡淡地问桂含沁。“留下来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来正吃惊地望着善桐,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听老太太这么一问,他一下正了脸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话,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张姑姑一眼,张姑姑立刻站起身来,将仙鹤嘴烟袋递给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善檀也笑着站起身来,将炕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见善桐微微点头,他心里有数了:这亲戚关系,恐怕还真不是随口乱攀的。 老太太许久都没有说话,两个孙儿孙女也都不曾开腔,桂含沁更是一脸严肃,盘坐在炕边出神。屋内一时倒是静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袋烟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又用下巴点了点南窗,善桐便会意地搁了烟袋,开窗放了半屋的烟气。又回身拿起美人拳来给祖母捶着腿儿,老太太惬意地享受了一会,才半眯着眼睛问,“你原是哪房的儿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没睡醒的样,刚才耷拉着丹凤眼出神,更像是已经迷糊过去了。此时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里是快要睡着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话,我本来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亲弟弟了。可——善桐一边捶腿,一边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却是一脸的平静如水,一反刚才的口若悬河,只是答了这话,便又垂目不语。 老太太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她嗯了一声,略带诧异地道,“老九房?这行事可有几分霸道了啊?” 这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桂含沁。 ~听得善桐是一头雾水,她圆睁双眼望着桂含沁,可桂含沁却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入继进去的,说说看?” 桂含沁顿了顿,低声道,“当时先父母过世之前,惦记着香火无人承继。因与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过继了我来,继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来,当时他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对话似乎也没有明确地叫过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头,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强势的桂家派系。这样过继一个儿进绝嗣的支房,其实极有仗势欺人的嫌疑……原来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公正严明? 难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说,这过继出去是要继承香火的,怎么会过继桂含沁呢?他现在才十三岁,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啊,就算长不能过继,怎么都该过继桂二哥吧! 她一边想,一边又听老太太自言自语,“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当时就听说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是什么田土都变卖了,就剩一个定海千户所的世袭副千户——没想到还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叶过继出来,就为了这样一个世袭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确,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也不能看不起五品,还是世袭,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并没有听出老太太话里的讥刺,他欠了欠身,“的确,因先父母体弱多病,因此除了这五品职每年的钱米以外,家中进项,的确不多。” 在这一刻,他的语气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几分相似,都透了沉稳,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对他有了几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问,“那你是在西安养大的,还是在天水老家长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在天水老家,我们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经过继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无事时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缓和开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时常给你爹娘扫墓上坟,四时八节,也不至于断了祭祀。” 没等桂含沁答话,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这一向也没住西安,这一次借粮他们怎么又把你带来了?” 这一下,桂含沁脸上有了些笑影,“回姨婆的话,我身上毕竟带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语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越大那当然越好喽。( ·~ )”她这才哈哈大笑,连连拍着大腿,兴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着急成什么样了,连你这个五品官,都拿出来吓人了。” 话没说完,她又怔住了一会,寻思了许久,才缓缓地道,“嗯,你生母也舍得把你那么小就过给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时候,也就是两三岁吧?” 桂含沁顿了顿,他揉了揉鼻——这动作还带了一点未褪的稚气,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两岁时过世,待得母亲弥留时才过继进的十八房。” 一边说,他一边慢慢抬起头来,迎视着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见一点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脸色却一下变得极为难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时都是满脸的错愕。 # 这过继的事,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无形的忌讳很多。宗房插手本来就不应该,还是拿个庶过继进来,实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这样的事在杨家村出现,宗房的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了,威信自此荡然无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理连善桐都明白,宗房讲的就是公允,哪有这样不要脸地往自家搂东西的。就是要过继,怎么也得用嫡过继,用庶过继成嫡继承香火,这虽然似乎并不犯国法,也许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规,但话说出去,总是太不好听…… 她忽然间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说那句话的意思,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不要脸,为什么把赔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简单的一件事儿。 见祖母的神色越来越沉,桂含沁却还是泰然自若似乎并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里一下又多了一重担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虽然她对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细想,便脱口而出,“从小就被过继出去,又要到天水长大……含沁哥身边都是谁在照顾?” 她本来还很生疏地叫桂含沁为世兄或者臭小的,此时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动,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边的陪嫁,当年叫做四红,现在换作红妈妈的一位老妈妈带大。家境不大宽裕,养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红妈妈外,家里也没有太多使唤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渐渐地宽和了下来,善檀借机道,“祖母,恐怕可以摆饭了。” 这边把话题岔开,刚好张姑姑也进来摆方桌,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又看了桂含沁几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自己的任何反应都已经有所准备。心下倒不由得一凛。 小小年纪进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说,灵活至此,却又能静得下来,甚至还不乏傲气。此将来或者受身份所累,无法开创太大的局面,但守成是绰绰有余的了。 怎么说都是五品的功名,亲爹又是桂老帅…… “从前的事,不说了!”她淡淡地道,“四红自小伺候在你母亲身边,是两辈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这一次回到天水,就说我身边的王嬷嬷惦记她了,让她有空过来杨家村走走亲戚!” 见桂含沁神色坦然,并不因这句话有所惶恐,她暗暗点头,又给善檀使了个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饭吃饭,祖母——您别一见表弟,就板起脸来训他。” 善桐见祖母话头活动,忙拉着老太太问,“从前没提起来居然不知道,居然您还有个表姨孙呢,哎呀,这辈分可把我闹糊涂啦。” “你们的亲戚也不算远!”老太太借机下台,起身坐到桌前,让桂含沁在自己对面坐了,孙孙女左右打横陪坐,一边道,“他去世的母亲真真是我四侄女。不过当年那场大乱后没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马家本来也是名门望族,只是当时北戎大举入侵,烧杀掳掠屠了好几个村,又掳走不少汉人为奴,马家虽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于那一役众人倒都是听说过的。提到此事,众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续道,“真真那时候才刚到十岁,唉,我这个当姑姑的也不争气,自己也难没能帮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养大的,没想到一转眼去世已经八年。含沁唯独仅剩那个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买卖一去也不曾回来——他一走没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连音信都断绝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当时生活在西北的边民,哪一个的家史说来都充满血泪,众人反倒也渐渐习惯,彼此唏嘘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举杯道,“今日来杨家村反而认了亲人,因母亲去世得早,凤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虽说知道有个姨婆在杨家村,一直也没能联系问好,是姨孙的不是,姨孙先罚一杯,再敬姨婆一杯,当认亲了!” 此时此刻,他脸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脸油滑无谓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说话,自己一扬手一杯已经落肚,又双膝落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恭敬地道,“姨孙见过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后还要请姨婆多多教诲照顾!” 以他的年纪,喝酒居然这般爽快,行事作风实在是干净利落。只可惜,匪气还是重了…… 可不论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说别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无数想法一闪即逝,她唇边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弯下腰亲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这杯酒,姨婆就把你当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见过没有——没见过日后引见!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会儿吃完饭大家进来从容拜见改口——”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现在都先改口了,且叫着再说!” 桂含沁顿时就又满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见过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气,坐着受了含沁的礼,见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也是一饮而尽。老太太见他喝酒爽快,眉头一挑倒也有几分得意,善桐本来正转着眼珠出神来着,等桂含沁含笑给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来道,“哎呀,表哥,是我来敬你才对嘛——” 她忙抢过酒壶为桂含沁满满倒了一杯酒,一边倒,一边笑道,“嗯,斟得满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满了才响起来,一拍脑门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从老太太起,连最稳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儿逗得大笑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满是宁馨欢快,桂含沁一边揉着肚,一边擦着眼泪,他笑着说,“不要紧,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着杯看了善桐一眼,冲她眨了眨眼,低声道,“来,表哥谢谢表妹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是一饮而尽。善桐连停都来不及叫,桂含沁已经翻过杯,示意自己没有养鱼。小姑娘急得手足无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这不喝完也太失礼了……祖母——” “西北儿女,怎么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为意,“横竖也是果酒,甜丝丝的没什么劲儿,你喝一杯吧。” 善桐于是深吸一口气,又端起酒杯,一下满满地饮了一杯,咂了咂嘴还没有回过味来,刚笑道,“甜甜的蛮好喝的嘛!” 话音刚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已经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 (未完待续) 33亲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这才渐渐醒转,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有些晕晕的,她左右翻动了几下,睁眼又揉了揉眼眶,这才发觉自己就睡在堂屋里间的条炕上,而油灯尚且没熄,祖母也根本没有躺倒,依然盘坐在炕前。【叶*】【*】因炕大,正好就挡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见炕边还坐了谁,一时间只听到祖母低沉的声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让人看都看不透……” 还残留在善桐脑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开去,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更凑近了炕外,凝神听了起来。 “可不是,这事还是透了古怪。”却是张姑姑的声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三婶四婶人就在院里,可是这样的事,祖母却宁愿和张姑姑商量……“虽说天水隔得远,西安也不近,但这几十年来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九房的不是。都说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严明,深明大义又厚道大度的当家太太,怎么这样的当家太太会操办出这样的事来?庶过继承嗣,真是不好听!”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听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声,过了一会,她才道,“这是一回事,庶过继且不说了。你听他的口气,到天水的时候顶多就是五六岁,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岁的孩才刚记事就被送到天水。这些年来和老九房不疏远也是疏远了,这个五品官她是费尽心机谋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 张姑姑也嗯了一声,她低声道,“伺候您抽一袋烟?” 紧接着就是打火石的声音,与水烟袋轻轻磕着桌边的碰撞声。长长的安静之后,水烟那甜丝丝又带了辣味的烟雾飘进了善桐鼻端,祖母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门亲戚能认还是认了。他一个孤儿,在天水住着,人家看着老九房的面不来挤他就不错了。要怎么金尊玉贵的长大那也是没有的事。桂家内里的明争暗斗,我不信会比我们杨家好看到哪里去。能联络上这门亲,他是求之不得,我们……” 她没有说完,张姑姑已经插嘴进来,“年纪毕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处,还是难说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结亲,恐怕还得找找别的路。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们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犹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员实权元帅,嫡长不必说了,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小四房那边的嫡长孙女要是没有说亲,两边联姻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是嫡次,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许能说这一门亲。【叶*】【*】” 张姑姑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咱们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语调。“海清在西北做粮道已经是走了武将这条路了,在西北耍枪杆的,哪个不要看桂家脸色行事?他要是还在京城做翰林,这门亲事倒是说得的。现在这样,大姑娘过去了也没有底气……嫁妆要不够沉,更压不住场。” “这也得看桂家长媳人怎么样了。”张姑姑也沉默下来,她慢慢地道,“不过上回西安那边过来说起,说是大公还没有定亲的……这要等也实在是等不起。他们桂家规矩严,说亲得按序齿,大姑娘转过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说给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还小呢,年纪差得也大了,二妞又远。桂家这门亲看着是好,但内里未必真有那么甜。从前是觉得桂太太行事好,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我来往西安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老九房还有个庶——听说桂将军身边也是近年来才有几个通房,按含沁的年纪算,十几年前桂太太还年轻,老九房内宅就她一人独大,连一个开脸的丫鬟都没有。这事,内里也许有玄机在。” 没等张姑姑回话,老太太又道,“这件事回头问问含沁就行了,这孩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没准还真能帮得上忙,要能成事,我当然也乐见其成,能和桂家攀亲,谁不喜欢?开春后要是四红没来,这里战事又还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红拉拉家常,问一问当时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欢这孩,那没得说,大家当亲戚处起来。唉,老马家虽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们嫡亲的这一房留下的血脉,现在说起来也就是含沁一个外孙了。能照应,还是要照应。” 说了这么久,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甚至看着祖母的背影,都没有了往常的慈和。她虽然已经明白了母亲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能不算计。但祖母私底下和张姑姑分析起来,口气中的冰冷,却是她从没有听过的。一时间她甚至觉得祖母的身影离得很远,就好像母亲在算计祖母的时候一样,祖母算计起桂含沁来,竟也是将他放到了秤上,连一点斤两都要算计清楚。到了最后才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能照应还是要照应。这话竟虚伪得让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对祖母,对小五房没有用,祖母对他的态度,还能不能那么宽和?老人家一辈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入继承嗣,这要是在杨家村里,这户人家是别想得到祖母的好脸色了。( ·~ )就因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为现在要给大姐说亲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为—— 再说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听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可能怎么都说不上惬意。但就因为和桂家攀亲,能给小五房带来好处,祖母到底还是说了‘能和桂家结亲,谁不乐意’。 她总觉得,将一家人维系在一起的,应当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可就在这时候,善桐感到了不对。她感到了在这亲情之外,似乎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左右着一家人的一举一动,左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两个字。 一时间梧哥的读书声,似乎又回荡在她耳边,那是她无意间听在耳中的,当时以为转瞬即忘,可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句话又跳了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只觉得眼前的天地,已经和记忆中那片宁馨的净土,有了极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计。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的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在天那一边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的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的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的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还是歇在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在外九房院里,”张姑姑的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声音飘了起来,在浓重的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的事?我看不至于的,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快就在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的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在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的性,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的孩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在,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哥儿的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的事情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的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的絮语,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 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的当口,老太太果然就干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的。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一边拉着姐姐的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 因为王氏留在祖屋,几个妯娌连三爷四爷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粮的事该怎么办,这年该怎么过,因此这一番又是善榴带了弟妹们回家。善榆带着两个弟弟在前头一溜小跑,两姐妹手挽手在后头跟着,一边走,善桐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娇。善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发你洗头洗澡,你个小泥猴儿,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给你洗。” 善桐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人家本来也没想姐姐打发洗澡的,可昨儿带那个许凤佳去小四房的屋,沾了一身的脏,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丑和六洲手劲太大了,我不喜欢她们打发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将许凤佳的古怪表现一一告诉善榴,在姐姐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不是桂二哥来找我们,他就把我丢在当院不管了!什么大家弟嘛,根本行事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听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不由得就是一顿,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这么说……你倒是见了桂家二少爷几次了?” 善桐点头道,“嗯,怎么?”她虽然听到了祖母的话,但对母亲的心思却是一无所知,因此还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难免也多看了善榴几眼,见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关心,忙道,“怎么了姐?——是娘——” 话音未落时,两人刚转过了一个弯角,善榴忽然咦地一声,站住了脚问善桐,“那一位——是许家的少爷呢,还是桂家的少爷呀?”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啥好了汗,,我估计这时候的我肯定已经累挂在床上了……^^ (未完待续) 一见 善桐顺着姐姐的眼神看过去时,只见外九房院外头站了一个少年正在里走,他打扮得没有那几个少将军那么花哨,身上披的不过是一领灰鼠斗篷,虽然也名贵,但却不像许凤佳的貂裘那么扎眼。 ~只是其身材挺拔气质温文,却是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诸燕生。她笑道,“噢,这个是诸家的大少爷,才不是那三个坏小呢。” 她一边说,诸燕生一边已经看了过来,见是善桐来了,便住了脚笑着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没有摔伤吧?” 善桐脸上微微一红,走近了笑道,“没有,多谢您想着。” 她想到诸燕生在甘肃一个人说退了一群马贼的事,对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没等诸燕生答话,就又问道,“诸世兄,你武艺好不好呀?我听许家、桂家的少将军说,你一个人打退了一群马贼呢!”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出来,顿时惹得善榆等人齐声惊呼,一下都贴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诸燕生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倒是惹得诸燕生一阵尴尬。他摸了摸头笑道,“小妹妹,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还想问问你,王德宝兄弟家住在哪里呢。我们一道过来,我想去看看他,问了几户人家,又都说不知道。” “他很少回来,别人不认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弯了眼还要再说,善榴已是轻咳了一声,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这一位是诸家公?您也该给兄弟们引见呀。” 善桐这才想起来,慌忙拉过善榆,笑道,“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这是甘肃诸家的大少爷燕生大哥,他厉害得很!听说今年秋天有马贼打诸家村的主意,就是诸公斡旋解决的,没伤一条人命呢。” 善榆眼底顿时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实实地和诸燕生互相行了礼,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绍给诸燕生认识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岁了,不大方便通晓闺名,便含糊介绍道,“这是我大姐。” 善榴望着诸燕生浅浅一笑,又福了福身,轻声道,“见过诸公。”便又垂下眼,没有多看他。 诸燕生眼睛一扫过来,却是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在善榴身上粘了一会儿,才扯了开来,他回了礼,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却是一无所觉,见两人招呼过了,便续道,“嗯,不过,德宝哥今天早上已经把嬷嬷奶奶接走去城里过年啦,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呢。他今早给我们家送年礼的时候还说,让我看到你,给你带声好,说下回到了兰州,他找您喝酒。” 诸燕生眼睛一弯,笑道,“好,我记着了,麻烦世妹带话啦。 ~” 虽然王德宝和他这样的世家公,身份相差不可以里计,但听到王德宝这话,诸燕生却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屑,而是这样温和,一时间善桐更是对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还是这样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弟呢。许凤佳那么傲慢,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这一群人聚在门边又寒暄了几句,善榆已经是迫不及待地问,“世、世兄,您,是怎么说、说退胡的?” 诸燕生见他结结巴巴的,神色又热切,倒是微微一怔,反问道,“咦?善榆世弟,你怎么知道我是说退马贼,不是大发神威,把马贼打退的?” 他一边说,一边含笑看了善桐一眼,虽是打趣,却也温和。善桐也并不以为忤,事实上她只要比善榆更好奇,只是和诸燕生不熟,不好缠着他说故事罢了。见善榆问出口了,也就跟着眼巴巴地望着诸燕生等他的回话。 诸燕生看了,眼底笑意更浓,他踌躇了一下正要说话,院门却又吱呀一声拉了开来。一个中年人叼着烟袋锅,笑眯眯地探出了半边身,道,“嗯?燕生,你和谁在门口说话呢?” “海和叔。”善榆和善桐忙都行礼问好,善梧等人虽然不认识这海和叔是谁,但也跟着照猫画虎。一时间院门口倒满是此起彼伏的问好声。那中年汉吸着烟袋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好,乖,乖。” 善桐直起身,天真地道,“我们想听诸大哥说他打退马贼的事呢!海和叔,三四年没见您啦,这一次回来还没给您请安,真是失礼啦。” “嘿嘿,小妞妞,和你海和叔客气!”海和叔笑出了一脸的纹路:他虽然比二老爷年轻,但脸上风霜之色很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大爷。“难得上门,也巧了,进来坐,喝口茶,让你们燕生哥给你们好好讲讲!燕生这孩是有本事,十七八岁——” 他看了善榴一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咳嗽了一声,续道,“连个媳妇儿都还没说上,还是个半大孩呢,就已经办下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边说,一边将众人往院里让,又高声招呼人端茶倒水上果。诸燕生也就从善如流,笑着道,“嗯,都进来说话吧,外头冷成这样,呵气成冰呢!” 善榆等不得一声已经进了屋门,善梧和善楠互相看了看,自然也都跟了进去。善榴却有些犹豫,她望了妹妹一眼,刚要说:他们听了就行了,回家我打发你洗澡吧。就见善桐一脸的祈求盼望,心下便是一软。 三妞虽然懂事,但到底还是个孩,平时家居无聊不错,还要服侍讨好祖母,为的却是自己的婚事……难得有个故事,自己要拘着她不听,也太严厉了。 可眼下自己要一个人先走,三妞也肯定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她略微踌躇了片刻,便挂起笑来,还是轻声向海和叔道别,“我回家还有事,弟弟妹妹就请您多照看些了——” 话才出口,善桐已经是一脸的遗憾,却还是断然道,“姐姐我和你一道回去。”那边海和叔又连声道,“腊月里的能有什么事啊,大姑娘你别看不起我们外九房地方小,尽管进来坐坐。这位嫂也一道进来坐,来来!” 也不等善榴说话,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进堂屋,善榴身不由己,只得掀帘而入。左右一打量屋内的陈设,又和诸燕生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又都转开了眼神。诸燕生口中续道,“到了秋收前后,庄外头已经多是马贼前后来往活动的痕迹。可老家附近的守军又全被调到前线去了,一时间居然无可奈何。只是话说回来,家父毕竟是官面上的人物,手里也是握着兵的,道上的朋友也一向给我们诸家村三分薄面……” 他口齿清楚明白,娓娓道来,众人都听得入神。就是海和叔都不顾抽烟,善榴越听越是惊心动魄,一时间也顾不得要走,手里搂着善桐,已是秀眉微蹙,侧耳聆听起来。 诸燕生没有多久就已经说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庄户中有人里应外合,打开村墙放进了马贼,要不是诸燕生察觉得早,带了族中兄弟把马贼堵在了村口,又请出了家中的四品官服挑在枪口,马贼们险些就要砍杀进来酿成血案。众人都听住了,榆哥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要拿官服呢?” 诸燕生还没答话,善榴已经习惯性地指点弟弟。“民不和官斗,除非把庄里所有人都杀灭了,不然这事传扬开来,看在江南总兵大人的份上,这群贼纵然快活一时,但恐怕家人就要受牵连了。” 这话说出口来,海和叔先是一惊,随后便拍桌笑道,“好聪慧的姑娘家!” 这时候海和婶已经泡了茶进来,他便指着善榴对海和婶道,“你成日夸小二房的善婷聪明,怎么样?小五房的大姑娘也不差嘛。” 善榴只觉得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连诸燕生都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面上就是一红,她站起身来带着弟妹给海和婶问了好,海和婶果然是握住她的手好一顿夸,又问,“有人家了没有?叫什么名字?” 长辈有问按理是不能不答的,但当着年轻外男,善榴又实在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脸上越来越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善梧已经在旁道,“海和婶,我姐姐还没说亲呢。” 善桐紧接着笑道,“诸大哥,后来呢,后来呢?我姐姐说得对不对呀。” 诸燕生又看了善榴一眼,才点头道,“胡们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我一说报信的人已经出了村寨后头抄小道去兰州了,他们顿时也不往里闯。都说自己今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一点粮食都淘换不到了,这才打了诸家村的主意。于是大家便坐下来商议,到最后商定了给一人三百斤粮食……” 这一次却是善梧问了,“既然报信的人已经去了,诸大哥你干嘛还真给他们呢?拖一拖时间,等官兵来了,他们自然退走——” 诸燕生望着他,温和地道,“世弟,官兵可不能抄小道过来,且不说走大道要绕远路至少一日一夜工夫,就说他们来了,胡们就堵在村口,一发急往里杀进去,那就是人命呀。” 善梧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红了脸讷讷地道,“是小弟没有想到。” 就是善榴亦是在诸燕生开口后方才想到这一点,她不禁看了这青年一眼,诸燕生不巧又是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善榴便微笑道,“世兄真是机敏练达,勇于任事。难怪村里的老老少少,会将这样的大事交到世兄手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诸燕生搭腔,诸燕生面上微微一红倒是有些腼腆,他又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道,“世——” 因为善榴没有通报年纪,诸燕生就不敢以兄长自居,海和叔看在眼里,倒有了几分好笑,他摸着胡慢吞吞地道,“燕生你今年是十八岁吧?我记得小五房的大姑娘今年是十五岁?十六岁?” 见善榴微微点头,低声道,“今年十六。” 诸燕生便紧接着道,“世妹真是过奖了!众人敬的哪里是燕生这个白丁呢,多半还是看在家父的面上罢了。” 能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便越发是个明白人了。这样的人物,如果诸总兵有心,早就可以放到身边做个军官,少说也谋个出身,怎么到如今似乎身上连个官都没有,穿戴得这样朴素…… 善榴出身京城,日常往来时暗地里掂量斤两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这心思只是在心头一转就又被她抛开了,她矜持地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目注妹妹,善桐便道,“哪儿啊,我看诸大哥真是能干得不得了!将来一定能登阁拜相,做个大元帅的。” 众人越发一笑,善梧闪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诸燕生,又垂下头去并不说话。善楠和善榆却一无所知,善榆还缠着诸燕生说了好些细节,问他一共给了胡们多少粮食,如何如何。诸燕生有的答了,有的便含糊过去。尤其是给了马贼们多少粮食这件事,善榆问了两次,他都没说。 善榆还要再问时,善榴恐怕他追根究底失礼人前,忙横了他一眼。又笑着起身向海和叔告辞,“弟弟妹妹们年幼喜事,给您添麻烦了,正月里给您拜年,也请您好歹上我们家坐坐。” 海和叔一家虽然是族里有名的富户,但因为做的是粮油生意,始终露了下乘,一般人家倒是不大看得起外九房。以善榴金尊玉贵的身份,肯这样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海和叔自然是喜出望外,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口地夸善榴,“大姑娘真是会说话,真是和气!” 又苦留一行人吃午饭,这个善榴自然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只得和诸燕生一道,将众人送出了院。 善梧跟在姐姐身后出了院,他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我打赌,我能从这儿一口气跑回家,都不歇!” 善桐第一个中计,拍着手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孩们互相追逐,立刻就去得远了,望江害怕他们跑出事来,也追在身后急忙过去,一时间只得善榴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门口,她倒有了些愕然,只得回身笑道,“海和叔请别再送了——” 又看了诸燕生一眼,低声道,“诸世兄也请留步。” 诸燕生的眼睛好像又被什么粘在了善榴脸上,过了一瞬再扯回来,他再咳嗽了一声,也低声道。“嗯,世妹慢走!” 善榴这边回身要走时,那边海和叔又道,“哎对了,大姑娘,你叫什么来着?几次要问,几次都被打了岔。” 长辈用心,至此可说昭然若揭,两个年轻人脸上一下都热了起来。善榴待要不说,又觉得实在没有礼貌,只得尽量大方地道,“我叫善榴,石榴的榴——” 她眼神掠过诸燕生,也停了停,一想自己真是忸怩作态,不禁一笑,索性放开来冲诸燕生点了点头,便追在弟妹们身后,拐出了巷。 海和叔看了看诸燕生,又歪着头想了想,他叼着烟斗咧嘴一笑,忽然一扯诸燕生,笑道,“大侄,昨儿家里有事也没顾得上和你说这粮食的事——你放心,你放心,多少年的交情了,又沾亲带故的,难得开口,海和叔不会让你走空的,村里别人来了,那是别人的事,咱们的事是咱们的事——” 诸燕生眼睛一亮,他的神色越发开朗,一边转身一边道,“老叔的高情厚意,燕生日后是绝不敢忘……” 海和叔又送了善榴的背影一眼,见善榴始终未曾回顾,心中倒是又有了些不稳,他偏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一个烟圈,合上院门,又和和气气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只是现在村里还有一件事你想必也听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两个带更君没有协调一下。抱歉。 (未完待续) 35闲愁 且不说为了这借粮的事,杨家村里里外外这个腊月过的都是暗潮汹涌。小五房的孩们却都暂时还没有感受到前线缺粮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尤其是善桐,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是爱玩的性,善梧难得这样有兴致主动撩.拨,使得小姑娘越发是兴致勃勃,追着哥哥一路跑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犹自笑道,“我现在还没长高呢,等我长高了,你就跑不过我啦!” 善梧和善楠相视一笑,倒是善榆气喘吁吁地笑话妹妹道,“等你长、长高了,梧哥自然也长得高,难、难道你想长得比男孩还、还高?” 他弹了善桐脑门一下,道,“小、小心嫁不出去!” 善桐捂着脑袋,一时间却是怔然无语,榆哥还当自己敲疼了妹妹,忙又揉了揉善桐的脑门儿,低声问,“疼,疼不疼?” 小孩的心思不深,有了玩的,往往把正事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榆哥这一句话,善桐竟险些把祖母的那几句话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听到了嫁不出去几个字,顿时就想到了姐姐这老大难的婚事,以及祖母对诸公的关注。 刚才海和叔还说呢,诸公还没说上媳妇儿…… 善桐转头又盼望了几次,才看到姐姐不疾不徐地掀帘进了里屋。她又一扫屋内,见善榆善梧等人都没有留意到善榴进来,转了转眼珠,便拉着善榴道,“姐姐,一大早累了吧?走,咱们上你屋里做针线说说话,今儿个,我不出门玩了,让哥哥们野去吧。” 善榴哪里知道善桐的心思,她笑了,“难得我们三妞口中会有针线两个字!” 见妹妹红了脸嗫嚅着不说话,她也就不为己甚,又嘱咐善榆道,“这几天村里来了生人,也许有些是非,你们别往人多的地方走,天黑了就回来。”见善榆点头,又吩咐善楠,“不要老读书,腊月里也松散松散。和梧哥一道找柏哥、桂哥玩,都是好的。” 长姐如母,王氏虽然不在,但善榴的这几句话说出来,也极有母亲的风范,众人都起身乖乖地应了。善榴这才带着妹妹进了里院,又派人到西厢把善樱请到堂屋东次间来,三姐妹围着炕桌,果真翻出了针线来做。 二房这三姐妹,说起来针线活最好的还是善樱,她虽然平时说话做事有些笨拙,并称不上灵巧,但手工却是又精细又飘逸,这才七八岁的人,就已经赶得上一般绣娘的手艺了。 ~王氏就曾经夸奖过她,“你大姨娘伺候我的时候,是专给我做小衣服的,她做得最用心的小衣服,都没有樱娘随手绣的帕好看。” 也因为有王氏的这一句话,善樱得了闲就常给母亲做些鞋袜,也为善榴、善桐做过小衣服。虽然进了西北一直生病,但如今在屋内将养得稍微痊愈,身边就又有了五六样活计,她低着头飞针走线极是专心。善榴也拿了个手帕一针一针地扎着,唯独善桐从小在女红上就极平常的,随手扎了一朵花,和善樱的稍微一比,又恨不得绞了,才绣了几针,她就忍不住打破了东次间内的静谧,一边对着阳光比线一边笑道,“姐,你没看到许家、桂家的少爷不知道,其实我觉得,许凤佳、桂二哥和桂含沁,都比不上诸大哥的稳重。” 她偏着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桂二哥可以比一比吧,但许凤佳和桂含沁同诸大哥比起来,真是差得有十万八千里,什么百年世家的弟——分明是是暴发户家的纨绔弟呢!” 善榴专心地扎了一针,轻声道,“是吗?你看着那个桂家二少爷那样好,这才几天,就叫起桂二哥了?” 要是别的小姑娘,难免就要红了脸娇嗔起来了。善桐却是根本没往歪里想,她大大方方地道,“说起年纪,桂二哥要比榆哥都大,说做派,也要比许凤佳、桂含沁都更像是个大人。我觉得他稳稳重重的挺值得尊重,就叫他一声哥哥。又有什么不对嘛?” 善榴住了针线抬起眼来,望了妹妹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只是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西北毕竟和京城不一样,女儿家的讲究要少得多了。再说,你还小呢……再过几年,才要提回避的事。” 善桐还要再逼问善榴对诸燕生的印象,偏偏善樱又闪着眼睛问起了借粮使者中的这三个少将军,她只得将那天在河边、在小四房老宅里的几件事略作交待,善樱听得眼神晶亮,托着腮半晌都没有言语。善榴看在眼里,心中倒有多了几分好笑:别看善樱比善桐还小一岁,心思可要比善桐活络多了。 只是一个四品人家的庶女,再活络又有什么用……唉,两个妹妹,真是各有各的傻。 正要将心思集中回手中的针线活计,耳边又听得善桐问,“姐,你不觉得诸公生得挺俊的吗?我倒是觉得,他要比我们在京里见过的那几个公哥儿,都俊俏得多。” 这句话倒是问得善榴一怔,她住了针线偏头想了想,才道,“没觉得生得特别俊俏?我都没怎么看他的脸……” 善桐心底一个咯噔,顿时就多了几分丧气。( ·~ )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亲人看亲人,都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亲的。家里的这几个兄弟,都说不上多俊俏,可在善桐眼里,就觉得哥哥们不是虎头虎脑生机勃勃,就是白净斯文温文尔雅。虽说诸公除了气质十分稳重之外,她也不觉得有多俊俏。但姐姐要是看得上诸公,自然会附和自己一两句。现在非但没有附和,甚至连诸燕生的长相都要现去回忆。可见姐姐对诸燕生是没有一点好感,这样看来,祖母的盘算,恐怕终究还是难成的…… 又想到姐姐刚才还主动问着自己,想要知道诸燕生是不是桂含春,善桐心里越发肯定:和诸家比,姐姐只怕还是喜欢桂家。 想到桂含春可能会变成自己的姐夫,她心中倒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劲,可要细琢磨,这感觉又冰雪一样地消融了去。左思右想才要讪讪地说几句话为诸燕生圆场,善樱已经笑话她,“三姐是不是看上人家诸公了?怎么三句话不离他!” 这话还好是闺中女儿玩笑,善桐心胸也大——且又实在是小,不然其实很容易就招惹出口舌来。善榴眉头微微一皱,看了善樱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善桐已经笑道,“哪有,我就是觉得他厉害得很。和檀哥一样的年纪,已经办下了那么大的事,又帮着家里人出门办差了。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等到他到爹这个年纪,岂不是厉害得可以飞天遁地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善榴也不禁被妹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住了针线,略带沉思地道。“其实诸世兄说的对,他出来借粮,和那几个少将军过来办事,都是起一个拉虎皮扯大旗的作用。只是诸家村拿大了些,没有派出老成能够谋事的长者跟着。” 她心中一动,脑中忽然又闪过了无数思绪,低眸沉思了半晌,才凝重地道,“要不然,就是村里能够主事的那寥寥几个人,实在是走不开了……” 见两个妹妹都面露不解,善榴却没有直接揭盅,而是启发善桐道,“你说,他是为什么来咱们这借粮的?” 自然是诸家村被胡盯上差一点村破人亡,只好破财消灾,眼下是来借春天的种粮的。 “诸家村虽然规模肯定不如咱们杨家村大,但也出了诸总兵这样的人物。不是被逼急了谁也不会犯上门来,”善榴轻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也是启发着妹妹的思绪。“可话说回来,今年整个西北收成都不好……农户穷得吃不上饭,往年胆小的就得背井离乡逃荒去了,可甘肃今年秋天正在打仗,烽烟处处,百姓们根本逃不出来,到了冬天,路又坏了……” 她又顿了顿,才慢慢地道。“被逼到了那份上,兔都咬人呢。落草不过是一咬牙的事,全省里这样的人家多了,可像我们村、诸家村这样存粮多的大户人家,又有几个呢?” 善樱也不禁住了针线,左顾右盼起来,“你们说些什么呀。” 她略带羞赧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又听不懂了……” 善榴平时常常教育两个妹妹,对善樱就得把话说到十二分明白,善樱才听得懂。因此姐妹俩并不以为意,善桐想要为妹妹解释,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概括,想了想只好告诉善樱。“大姐的意思是,诸家村现在所有的人手,只怕都已经动员起来防御村,免得被更多的胡——” 她叹了口气,“或者说是今年新落草的胡们,抢走了自己过冬的粮食。” 村里的居民究竟是有数的,人就这么多,能人当然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了。借粮虽然是大事,但比起守住现有的粮食,似乎又不算重要了。换句话说,能比借粮更重要的,也就是保住自己所余下的活命粮了。善桐越想越是心惊,见善樱依然是一脸不解,便又粗略地解释道,“姐姐的意思,是担心有人吃不上饭,也来打我们杨家村的主意……” 善樱还是一脸的懵懂,她偏着头吃力地眨巴起了眼睛,似乎在消化着善桐的言语,过了片刻才道,“三姐,要是……要是有人来打杨家村的主意,咱们该怎么办呢?” “村墙立起来,河水一浇就是冰坨,砸都砸不烂的,要从岐山那边翻进来,全都是羊肠小道,还得走两三天。”善桐不假思索地道,“村里的男丁也会轮番把守,要真有人进来,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再等几天,岐山县、凤翔府都会派人来解围的。从前也有没长眼的胡盯上过咱们,连村墙都没立就被打跑了。那时候祖母还带着三婶、四婶和我们,去给村兵们送饭呢。” 西北存活并不如江南容易,真到了没饭吃的时候还能打河鲜海鲜的主意,天气又和暖,再冷的冬天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到了灾年,西北是真有连草根都吃尽了的时候,更别说漫漫冬日根本无处觅食,因此到了荒年,常有悍匪劫掠之事。一般人家的女眷就不说了——往往是膀大腰圆和男人一样能干,就是杨家村这样的百年大族,书香门第家的小姐,也都有熟习骑术的,为的就是一旦有事不会成为家人负累。老太太以诰命之尊亲自为村兵送饭,在江南肯定是骇人听闻,善桐说来却极为自然,好似根本不值一提。善樱却听得张口结舌,又想了半日,才合掌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没什么好操心的,横竖有村兵在,是出不了事的。” 她又拿起针线,笑嘻嘻地眯着眼数起了针脚,容长脸儿上是一片宁恰:似乎只要有这句话在,即使真的有贼人来犯,这事——爱谁操心谁操心,反正也不管她的事,她是决不会操心的。 善桐暗自翻了个白眼,她熟知妹妹的性格,索性也懒得再解说这斗争的凶险,也低下头来,又胡乱地扎起了帕。 善榴却是怔了半晌,忍不住叹道,“和京城比起来,这里真是另一个天地。” 她就又托住了腮帮,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又过了一会,才幽幽地问善桐,“你说甘肃要比咱们更西一些,那里的民风……是不是更、更悍勇啊?我听说,穷一些的人家,甚至有兄弟共妻的。就是一般的村户,家里是个地主的,也都要跟着下地干活……” 一时回过神来,见妹妹好奇地看着自己,又忙遮掩道,“以后定西事情完了,爹要回兰州去,我们也是要跟到任上去的——” 善桐这才明白过来:姐姐是担心兰州乃是化外不毛之地,即使贵为四品人家的小姐,也要自己操持家务,劈柴烧水…… 没有想到,素来是智珠在握的姐姐,也有这样想当然的犯傻时候。善桐不禁就笑了,“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也轮不到主们做活,你就把心往肚里安吧!” 善榴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又拖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才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低下头一针一线地做起了针线活儿。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只有善樱手中那又快又准细听之下极有韵律的嗤嗤穿布之声,在炕桌上轻声回荡。善桐又刺了几针,却是眼珠乱转心思浮动。听到前院有了动静,又隐隐听到了母亲那和蔼的声气,她坐不住了,跳下炕道,“我去瞧瞧娘!” 也不等善榴回话,便抓过斗篷往身上一披,掀帘出了东稍间。 走到窗下时,又不禁往里看了看善榴。善桐望着姐姐秀丽的侧脸,在心中立定了决心:姐姐的婚事,自己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恋爱中的人会变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汗。 (未完待续) 36中意 王氏的确是才从主屋回来。【叶*】【*】 认了桂家的十八房这门亲,这件事不大不小,以桂含沁的年纪和成就来说,似乎还不算大事,但要真的计较起这孩真正的出身、人脉和世袭官职,这门亲戚也不能等闲视之。至少对王氏来说,这一门亲就很有些用处,只是她也和老太太一样,实在是读不懂老九房的做法。 要真是愿意提拔庶……那也没有这样提拔的,再怎么说都是五品的官职。不说别的,当时听人唱名,嫡次身上也才是六品的功名呢。当然,这衔下的兵足不足,那还是两说的事。可这权足不足,还不是桂元帅一句话?庶弟压过了嫡次,不成体统不说,两人之间也很难处好关系,桂太太这是爱庶呢,还是害庶呢? 更别提婆婆说了,孩是在天水长大的,由她去世侄女马真的陪嫁四红一手带大,和老九房之间感情说不上亲近……这就更奇怪了,冒了族人的议论把孩过继过去,为的就是将桂家内部的权力尽量集中到老九房,可这样不管不顾,又不是亲儿,到底隔了一层,人家心底就不会有自己的打算? 就是因为怎么都想不透,王氏前思后想,也得出了和婆婆一样的结论:这个桂太太,或许并不像众人满口夸的那样公正贤明,桂家老九房内部,没准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虽说含沁的生母一早就过世了,也从没听说老九房出过什么红姨娘,但毕竟西安隔得远,也许消息没传过来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老帅是有多偏心庶了,其实偏心些也不要紧,最要紧不要太忽略嫡,让桂二少没了着落。那这门亲事,就有些不妥当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炕边落座,又和望江说了几句话,得知孩们已经都回了院,不过在途中竟见了诸燕生,还都到外九房坐了坐,听诸燕生说了诸家村遇险的事,心中就是一动。 善榴素来谨言慎行,孩们不懂事胡乱串门是一回事,她怎么也跟着进了外九房? 按照她的性,就算外九房的人往死里拉她,有年轻外男在,怎么都会回避了先回院里的…… 正在这样想着,就听得门帘一动,伴着一阵冷风,三妞卷进了屋里,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呢声道,“娘您回来啦。” 王氏将女儿搂了个正着,心中一下满是柔情,所有的烦恼与算计一下似乎都消融在了善桐的声气里。( ·~ )她嗅了嗅女儿的脖颈,笑着说,“是啊,回来了,回来收拾你这个臭烘烘的小妞妞——昨晚吃完饭,没洗漱就睡着了吧?这一身的酒菜味道!” 善桐这才想起来,自己惦记着洗澡洗头,只是被诸事一岔又想到了祖母昨晚的对话,一时居然忘了。她忙央求母亲,“娘,您好久没亲自打发我洗澡了。 一边说,一边扳住了母亲的脖,轻声道,“我还有话要和您说呢!” 忙了这一阵,终于把村里的人家都应酬完了,只有家里的年事需要预备。不过二老爷不回来过年,王氏的事一下就少了不少,反正大年夜是肯定要到祖屋守岁的,这里的杂事望江自然会安排。她寻思了一番,想到自己也的确很久没和三妞亲近了,今日除了桂含沁上门认亲之外,也没有多少事,便笑道,“好,你就是没话和我说,娘也打发你洗澡。” 一边说,一边就吩咐望江拎水,又让几个丫头在地上铺了油布,扛了浴盆拉起帘,帮妞妞儿脱了衣服——因烧炕,热水是现成的,因此一会就全得了。她挽起袖,令妞妞儿趴在盆边,拧了丝瓜瓤为她擦背,一边擦一边笑道,“我们三妞还真是个孩,肚胀鼓鼓的,和小宝宝一样。” 其实善桐身上脸上都没有几两肉,只是在外九房吃了些糖果糕点,肚一带就不大平整。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一下沉到浴桶里,不肯让王氏看她的前半边身,撒了一回娇才笑道,“娘再笑我,人家不和你说那件事儿了。” 一边撒娇,一边就把老太太前儿所说的那一番话,复述给王氏听了。“看祖母的意思,还是更中意诸家呢,倒似乎并不觉得桂家是姐姐的良配。” 王氏手下的动作早已经缓了下来,她一边为女儿擦洗脖梗、腋下等孩自己时常疏漏的角落,一边已是咬着唇沉思了起来。善桐看母亲犯了沉吟,便又道,“今早姐姐和诸大哥不是见了一面么?我看姐姐倒不是很喜欢他。” 她又把自己试探姐姐的几句话备细告诉给母亲知道,“我想,姐姐要是真中意诸大哥,怎么会连他长得俊俏不俊俏都不知道呢……” 当然,一门亲事成不成,和女儿家自己的喜欢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但善桐自小在杨家村长大,在她心中,女儿家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爽爽快快的。 ~西北还真有女儿自己看中了谁家的二郎,父母上门提亲的。因此她心里还是把姐姐的喜欢看得很重,郑重告诉了王氏,又眨巴着眼睛,祈盼地看着王氏,低声道,“我想,祖母就算再喜欢诸大哥,姐姐要是不喜欢——” 王氏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她淡淡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公也不是不好,只是的确不如桂家……” 见三妞瞪大了眼,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孩,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祖母心里,是从来没有觉得当年的事,是桩憾事,没觉得你哥哥他……”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所幸善桐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见母亲语塞,便想要主动为母亲补完,“不知道哥哥他……” 话到了嘴边,这个傻字却似乎有千斤的重,母女俩面面相觑,竟都没有谁把这个字给说出口来。 王氏轻叹了一声,跳过了这话,续道,“若是不想着你哥哥,诸家这门亲事的确不错。和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又是长,诸公也有能力,人又稳重……只是要想到你哥哥,诸家就远了一些,说到根基,也不如桂家根深叶茂。再说……” 再说,诸总兵虽然官职不小,但和兵马大元帅比,始终少了三分的威势。和桂家亲事如果能成,善榴算是高嫁,不但对父亲的前程有所裨益,以后在娘家说话,也就更有分量了。 从前是犯愁和桂家没有亲戚往来,还想着是不是能走慕容氏的路,辗转托姑奶奶说亲,只是又怕新婚燕尔,人家也不知道小五房的底细,不敢贸然说媒。现在倒好了,现成的桂含沁就是亲戚,这孩自己当然还不能说亲了。可也是条路——只是含春究竟小了,现在西北又有战事,该怎么办这件事还得费点周章。 王氏不禁皱起眉头,她发觉要办成这件事,没准还需要老太太出马,从她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中,寻觅一条合适的路。桂含沁虽然是两头的亲戚,但毕竟年纪小不说,和老九房的关系未必太融洽,从他那里摸一摸老九房的底可以,要将女儿的优点展示给桂太太,要想方设法促成这桩婚事,还是不大妥当。 可老太太的性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己没看上诸燕生不要紧,能说出个丑寅卯来,老人家也未必会生气,只是这丑寅卯自己又说不出。或者说,说不出也等于是说得出了。老人家一不高兴,指不定又撂开手不管这门亲事,要请她出面,那是难比登天…… 当年的那件事,真是一辈都扯不开的心结。走到今天,已经不是自己还含不含怨恨的事了……说不得,还得指望妞妞儿这里能不能出点力,试着让老人家的态度缓和上一分半分的—— 王氏将目光调向善桐时,才发觉女儿已经洗濯好了头发,正自己往身上抹第二遍澡豆呢。见到自己看过来,她非但没有热切地迎上来撒娇,反而扭过头望向了水面。 怎么态度忽然冷淡下来?王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知女莫若母,她略加寻思,立刻明白了过来,忙又道,“再说,你姐姐自己也不喜欢诸公——” 善桐心里,的确是为了母亲的话有几分不开心。 是,哥哥需要人照顾,这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的,可姐姐也是娘的女儿,总不能因为哥哥需要照顾,就这样嫁了吧?总要有姐姐喜欢,总要姐姐自己也中意…… 直到听了母亲这话,她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这才略略消散,善桐寻找着母亲的眼神,似乎在寻找一个保证,又是肯定,又是征询地道,“是呀!最重要,还是姐姐不喜欢诸公嘛。再好的人,姐姐自己看不上,那也不成的—— 见王氏含笑点头,她一下又高兴起来,趴在浴桶边上叽叽喳喳地道,“桂二哥人是很好的,虽然姐姐还没见过,可我觉得他俩性都是一般的稳重。桂二哥呢也爱开点玩笑,虽然小了几岁,可没准一看就喜欢呢?娘,你说我找一天带姐姐看看桂二哥,好不好呀?” 这找机会让女儿自己相女婿,也是京城惯有的风俗。王氏笑了笑,顺着善桐的话道,“好,要是你姐姐看中了,咱们就和祖母说去。到时候,免不得又要由妞妞儿来帮姐姐,看着怎么能扭转祖母心里的想法,把这门亲事说成了……” 善桐神气活现地拍了拍平坦的胸部,又顶起了那微微有些起伏的小肚,在浴桶里叉腰而立,笑道,“好,就包在三妞身上!” 王氏不免一笑,虽然有心说善桐几句,要她也学一学善榴的谈吐。但想到老太太就是喜欢孙女儿这稚气未脱的样,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不提,只道,“水要凉了,还不过来冲冲?” 一时又为善桐冲了一遍身,让她爬出浴桶来擦干了,打发她穿了衣裳,善桐一边穿衣,一边嘴巴还不停的,把自己和善榴的猜测说给母亲听,一径担心道,“娘,你说我们村该不会和诸家村一样,也遇到这样的事儿吧?” 提到这事,王氏心情自然低沉,可也有些隐隐的欣慰:孩是大了,渐渐地懂事了,也懂得从天下、从政局出发,来看待眼前的局势了。 “你祖母也担心这个呢。”她也没有瞒着善桐的意思。很多时候,孩要知道大人的不容易,懂事得才能更快些。“诸家村虽说没有我们村人多,但也不是吃素的。连他们都要出血,可以见得甘肃的形势是坏到什么地步了,偏偏路又坏了。其实诸公就是借到了粮食,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运过去。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引来胡,那就更麻烦了。闹不好他连命都要葬送,我们想着都为他发愁……” 她强笑了一下,又道,“最麻烦还不是这个,今年收成不好,各户人家都没有多少余粮,虽然比甘肃好点,但也……你也知道,这借粮的事宗房也不能擅自做主,得问过几个耆宿的意思。而且各房还多少都得出点血,要是有心人再叨登一番诸家村的事,大家害怕起来,这件事就更难办了。唉,明年收成好,一切还好说的,要是明年收成不好,只怕就难说了。” 她手中不停,已经为女儿穿戴好了一身新棉袄棉裤,岔开了一句笑道,“这是你嬷嬷奶奶送来的棉衣,说是你最爱穿的款,站起来我看看——嗯,合身。” 见女儿洗过了澡,脸蛋红红的像是涂了胭脂,极是清秀漂亮,却偏偏作出了一脸的忧急,入神地听着自己的分析,心中不禁又有些酸酸的:要是留在京城,现在哪里这样操心,孩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似乎身家性命,随时可能随着局势变化,危在旦夕! “单单只是村里的事就有这些了。”王氏忍不住就又对女儿露出了一点心中的烦难。“更别说你西安的舅舅……” 话说到一半,想到在西安的哥哥,叹息声就争先恐后地要从王氏的喉咙里往外跑,她勉强压下了这股冲动,又摸了摸女儿柔滑的脸蛋,才要继续说下去,屋外已经传来了望江的声音。“回太太,表少爷上门来认亲了,现在屋外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的日是一天接一天地近了…… (未完待续) 37喜欢 善桐人在屋内收拾呢,虽然穿了衣服,但一地的杂乱实在不适合见客,王氏忙道,“快请到西次间去上茶,我收拾收拾一会儿过去。 ~” 她随手把麻布交给善桐,让孩自己擦抹头发,又进里间稍微换了件颜色衣服,便含笑掀帘出了屋门。没过多久,六丑便笑嘻嘻地进了屋,手中还拿着香露,笑道,“难得在主屋洗一次头,又要我们这样东奔西跑地搬东西来给您抹。” 善桐和六丑说了几句话,穿戴得齐整了,在炕上坐了一会便觉得无聊。她头发没干也不能随意出门,王氏屋里虽有几本书,但却大多都是劝农救荒,小孩家家哪里爱看这个?等六丑打发她穿好了衣服,又把头发擦得半干,便索性出了堂屋,站在西次间门口掀起帘一角,悄悄地往里张望。 西次间里的气氛却很是轻松,桂含沁正盘膝坐在炕边和王氏说话,一眼看到来客,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王氏扭头见了,也笑道,“妞妞儿进来吧。” 善桐便笑嘻嘻地进了屋,先冲桂含沁扮了个鬼脸,才规规矩矩地招呼,“表哥好。”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你好哇,野丫头,今天披头散发地就出来了?这是越发野了。” 当桂含沁一拨人只是外人的时候,他们说善桐是野丫头,老太太有几分不高兴。如今桂含沁成了亲戚,这句话非但没有贬义,反而已经含了些亲昵。王氏不禁笑了,“还不是昨晚和你认亲改口的时候,满满地喝了一杯酒?当时就醉倒了,一晚上都没醒过来,是一身的酒臭味。赶着就打发她洗个澡了。” 桂含沁揉了揉那没精打采似乎总带了睡意的丹凤眼,咧嘴一笑,又调侃善桐道,“三表妹,在西北过活,不会喝酒可不行的。我看你得练起来,每天晚上都喝一碗酒,几年后,你就是海量啦!” 他说话老没正经,善桐也懒得理他,吐了吐舌头,便猴在王氏身边。听王氏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也不是说担心战况,就是甘肃情况这样差,你们那边更靠近河西,今年冬天想必也就更难过了。” 说到正事,桂含沁脸上的调侃之色渐渐就消退了下去,他动了动身,沉吟着道,“我们天水这边又不大一样,去年收成还好,而且桂家弟嘛。表舅母您也知道,都是惯习武艺的。虽说叔父人在延安,但毕竟招牌在这里,很少有人敢打天水的主意。 ~就是天水又一家大地主慕容氏,因为他们一向待佃户很好。佃户们也都是精壮汉,到了秋后要聚在一起习练些棍棒的,连年来就是最难的时候,也很少有胡敢打他们家的主意。所以天水到底还说得上太平。” “聚众习武,还纠结了佃户。”王氏不免有几分踌躇,“这是犯忌讳的事吧?动静毕竟还是大了点……” 桂含沁却满不在乎地一笑,“把话说白了吧,表舅母,天水是我们桂家的地盘,慕容氏习练佃户呢,其实也有点自保的意思。我们虽然厚道,但他们要为自己打算,有点小心思也不能说是小心眼了。就是因为虑着了这个,觉得他们战战兢兢也怪可怜的,这……” 他一时失言,忙住了口不说话。但见王氏脸上闪过了悟,善桐又极为好奇地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的下文,便索性把话说穿,“这才把二族姑说给他们慕容家。这可不是?人家一下就不提什么从沧州聘师父的话了,还说请我们指点佃户们的拳脚。到了荒年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也可以将不怀好意的人,拒于千里之外。” 生逢乱世,身处乱局,就觉得武将的好处是眼睛看得见的了。杨家村现在摆着一个一品总督,两个四品大员,四品往下的小官更是大有人在。只是文官必须回避家乡,不能在家里当官,这些势力压人可以,现在要自保就有些不够用了。桂家就不一样,桂元帅麾下的大军就在左近,这股势力,不压人也是压人,弟们又都习练武艺……慕容家要是不纠结起一股势力来,在天水真是说话都没有人听,睡觉都不能安心。 这样看来,其实虽然说慕容家地也多,但在天水话事的还是桂家,这是确凿无疑的事。问题就在于这桂家内部,是不是也风平浪静了,武将家可能又同文官不一样,承父业要更稳当一些,不必非得挤科举的独木桥。只看这么多年来宗房老九房一直稳稳当当地把握着族内大权、西北大权,这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再往上数个几代,宗房是不是老九房,那也是说不清的事……这和杨家村又不一样了,有出息的分支势力都在省外,对宗房的威胁毕竟是隔了一层。再说,杨家村从来也没有一枝独秀的境况,出了小四房大爷,就有小五房的两兄弟,宗房虽然是夹缝里做人,但毕竟也还是好做人的。这几年来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牢牢的,对小五房还真有点怠慢了…… “说是这样说,可慕容家一个官身没有,我记得你那二族姑家里也是有官的,是几品来着——”王氏就摆出了一脸的话家常,又笑着吩咐善桐,“给你表哥添茶。【叶*】【*】” 善桐听得有些无味,只觉得王氏问的都是些着三不着两,和杨家和小五房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闲话。和她想象中该问的借粮、战事,有很大的差别,因此也有些无精打采,揉着脸应了一声,这才跳下炕给桂含春倒了茶,又抓了一把瓜放在手中要嗑。 桂含沁看了表妹一眼,脸上异色一闪,他举起茶杯却没有就喝,望着茶水沉吟了片刻,才爽快地道,“表舅母,和您说句实在话。其实这武将的功名也不大值钱,关键还是看能不能上战场去,如若上不得战场,那点俸禄还比不上几顷地值钱呢。我们老九房的叔父又是个极严厉的人,从来都不肯徇私的。任是亲缘再近,就是自己的亲儿,我那几个堂哥,也都是兵法、武艺、为人处事都拿得起来,这才能跟在身边打杂。” 他顿了顿,见王氏听得入神,心中越发明白,望了善桐一眼又微微一笑,续道,“一般的族人,实在不成器的,就算有世袭的官职也不会领兵。二族姑的几个兄弟嘛,倒的确都在兵事上没什么能耐,一个世袭的六品,也谈不上威风。嫁进慕容家也不算辱没了二族姑,远亲不如近邻,这件事是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慕容家——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慕容家才有胆娶进门了,要不然,要是真把老九房嫡亲的姑姑嫁过去,先不说没有这号人物,就是有,慕容家有胆娶么。” 王氏听得简直极为入神,她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几乎有些刮目相看了:虽然年纪小,虽然是一脸的迷糊,但为人处事却真不含糊。自己那点含而不露的询问,他是听得清清楚楚,答得明明白白。可又滴水不漏,不知情的人听来,简直觉得两个人扯得无边无际,也就是两个人彼此心里明白,这一问一答问的是什么,答得又是什么。 她不禁又瞥了女儿一眼,见善桐一脸的无聊,知道她根本没有听懂这背后的含义,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失望。 孩毕竟还是小了点……要是善榴在这里,这番话她就能听得懂了。善桐还不明白听话要听音的道理。桂家老九房强势成这个样,桂元帅手里握着西北的兵马,有职官有什么用,人家不给你兵,上哪说理去?要建功立业就得看老九房的脸色。他们宗房在族里当然说一不二,似桂含沁这样有世袭官职的分支,只有比那些个没有的更巴结宗房。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受的是众人的捧,不是众人的刁难。这一房的日,的确是好过的。 桂含沁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要数这一条最让王氏满意,紧接着他又谈起了桂含春的人品,说得也坦白:桂元帅严厉成这个样,就是要抬举亲儿,也得过了族人的眼,不能把个纨绔捧出来。所以老九房自己的家教肯定是严格的,桂含春可以代表老九房出来借粮,表现不优异,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家世好,门房又强势,自己也优秀……这样的人家可不多见!就是桂家在西北没有这样大的声势,都说得上是善榴的良配。 王氏倒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桂含春是好的,善榴其实也真的不差,自己在京城见过了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是当娘的偏心,真很少有比得上善榴的。人又大方又有谋略,生得又好,谈吐又好,管家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强。自己是把她做当家主母养起来的……西北到底不比京城,放言全陕西,比得上善榴的女儿家恐怕也没有几个。 只是杨家村和西安,说不远不远,也是三百里的路。怎么把善榴的好,展现在桂太太面前,还真是要费点心思——毕竟年纪又差了三岁,就是搁在自己身上,那也得仔细掂量过女儿家的人品,再做打算呢。 她这边出起神来,那边善桐却无聊得很,见母亲出神,便悄悄地冲桂含沁使眼色,又做口型问他,“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啊?”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看着她,他闪了王氏一眼,也做口型道,“都办完啦,年前都没我们的事了。” 见善桐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桂含沁又逗她,“表舅母在相女婿呢,看上我二哥了,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口型做得毕竟快了,善桐费尽心思也只看到了表舅母、相女婿几个字。她不知不觉就把话说出口了,“什么?我知道呀!” 这句话竟把王氏给震得回神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善桐和桂含沁都若无其事的,也就把这事搁到了一边。才要再说些什么,那边望江又进来道,“外九房的海和老爷上主屋去了,老太太请您立刻过去说话,还带话说,若是看到了表少爷,请表少爷晚上过来一道吃饭。” 杨家村现在主要就围绕借粮两个字忙得厉害,王氏身为杨海清的妻,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忙下了炕笑道,“含沁不要介意,我们自家人失礼些也没什么,外九房却是财主,眼下可得罪不得。” 桂含沁忙笑道,“可不就是这话了?自家人真不必客气。表舅母只管去吧。” 他冲善桐眨了眨眼,又笑道,“我一会进去找表哥表弟们说说话,就也过去给外姨祖母请安。” 王氏懊恼地轻轻拍了拍大腿,“光顾着和你唠嗑了,倒是忘了认亲改口的事。” 她烦躁地看了窗外一眼,只得道,“那等晚上大家请安的时候再说吧,含沁你只管坐——望江,把大姑娘请出来待客——” 一边说,一边又和桂含沁客气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出了院。 桂含沁眼珠一转,又拦住了要进后院的望江,笑嘻嘻地道,“不用麻烦大表姐了,一会儿我还要出去走走呢。劳动她换衣服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这口茶喝完了,我就去找几个表弟说话。” 其实他身为小辈外亲,即使身份贵重,也没必要当个上宾款待。望江虽然深知主母心事,无奈善桐那边才洗过澡,一摊乱还没收拾,王氏又把家里的年事大半都交给她来办,一时间也没往深处去想,便笑道,“那真怠慢了。——妞妞儿,你可不许吵表哥!” 到了年边,众人自然是各有各的忙,一时间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屋内只有善桐这个大闲人和桂含沁做伴。桂含沁喝了一口茶,见小姑娘趴在炕边,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小脚一踢一踢的,红红的绣鞋踢到了半空,越发显得她肤色洁白,眼睛又黑又亮,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一时间也觉得她真是可爱。念头一转,便笑嘻嘻地问,“喂,你这么不害臊啊?你娘问女婿呢,你也就在一边听着?” 善桐根本不明白母亲刚才和桂含沁的对话,基本就是在盘问桂家老九房的底细了。还当桂含沁又在逗她,她坐直了身略带疑惑地道,“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你们说什么了,难道我不能听么?” “表舅母刚才看你那几眼……”桂含沁却根本不理善桐,摸着下巴,眯着那本来就不精神的丹凤眼,看起来更是一脸的瞌睡,“嗯,是疼你呢,怕你不乐意,看不上我们二哥。” 他放下茶碗,嘿嘿笑出声来,“你别小看我二哥,人家可是天水数得着的人物呢——” 见善桐还是一脸的懵懂,对于桂含春究竟数得着数不着似乎不大在意,桂含沁转了转眼珠,又道,“是啦,你们小姑娘,心里想的只是喜欢。” 他又亲热地推了推善桐的额头,笑道,“和我你不必客气,昨儿你帮我说话,我还没谢你呢,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我二哥?若是喜欢,我能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的脚步临近了,16号早上我就回来了! (未完待续) 38人情 善桐根本莫名其妙,她觉得自己和桂含沁好像说的都不是一件事儿。( ·~ )要不然怎么两个人根本是个人说个人的,虽然在一间屋里说的是一样的话,但却是你也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 只是桂含沁最末那句话,到底还是击中了小姑娘的心扉,她想到桂含春、喜欢,一下就又想起了那天自己握着桂二哥的手,桂二哥忍着笑,说自己是大姑娘的样。 自己是大姑娘了么?原来已经有人把自己当成了大姑娘……可喜欢不喜欢,又是什么呢? 似乎有些朦胧而酸涩,涩中又带了些甜的东西,从善桐心底流了过去。可一想到桂二哥可能是大姐的夫君自己将来的姐夫,这东西又退了回去,善桐皱眉道,“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知道,我就觉得——” 她多少带了些逆反地道,“我就觉得,你简直要把你二哥都夸出花来了。他真有那么好啊?” 桂含沁摸了摸善桐的头发,笑道,“小姑娘说话惯说反话,我是知道的。” 又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嗯,我知道了,眼下哥哥没事,人就在屋里歇着呢。咱们找他玩去,你自己看着,看看他好不好就知道了。” 善桐别的倒没听到,就听到一个玩字了。她摸了摸头发,见头发已经干透,心思顿时更加活动。又踌躇道,“可我要又胡乱出去瞎跑,娘知道了,越发要骂我——” “你这就是胡说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瞎跑吗?”桂含沁笑嘻嘻地道,“和野小一道玩叫瞎跑,和表哥一道玩,就不算瞎跑。” 善桐一想也是:其实族中很多兄弟的亲缘关系,还要比含沁更远,只是沾亲带故,和他们往来就少了顾忌。表哥带着出去玩玩,的确不算什么…… 想到善榴和善樱此时多半正在刺绣,不能陪她玩耍,善桐更是心动得不得了。她一骨碌翻起身来,兴奋地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一身衣服,梳个头发!” 一边说,一边又扑入了东次间,死活求了望江打发她换了外出的斗篷,又打了两条辫,这才掀帘进来催促桂含沁,“快走快走,没玩一会,又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桂含沁划着脸羞她,“不害臊,你赶着相女婿呀?才这么大的人,就惦记这事儿了。” 善桐真是不明白桂含沁的意思,她隐隐约约,觉得桂含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又感到很难说明:毕竟人家也没有明说,可能只是在打趣自己,要郑重其事地解释母亲打算把大姐说给桂含春而不是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了。( ·~ )再说,也可能损伤到大姐的脸面…… 她只好跺着脚道,“我惦记的可不是这个——” 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我、我惦记的是玩……” 桂含沁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口!”一边和她斗嘴一边就出了屋,又向望江保证,“一定不让表妹摔着。” 做表哥的要带小表妹出去逛逛,有什么不能的?望江千叮咛万嘱咐,又请桂含沁,“无论如何别让我们小妞妞又蹭了一身的泥。”这才让桂含沁带走了善桐,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桂含沁还感慨道,“原来女儿家要养得这样娇,都十岁了还同五岁一样,似乎一出门就要蹭一身的泥,不然就不算出门!” 善桐满是不好意思,“是我……是我不懂事。其实别家的姐妹们,也不会这样的。” 桂含沁看着她笑了笑,忽然道,“不要紧,你虽然稚气些,可大方坦诚,这样也挺好的。我二哥就喜欢这样的人。” 他满口的我二哥喜欢,你喜欢我二哥,似乎已经把两人的婚事当了真。善桐心底倒觉得怪怪的,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扭着身,略带不悦地道,“说了没有的事,表哥你还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又不禁问他,“奇怪,你干嘛对我这样好,还说要帮我。” 桂含沁转了转眼珠,“我乐于助人成不成呀?路边看到一头狗,我都给它饭吃,更别说你是我表妹了,我不帮你帮谁?” 善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桂含沁,桂含沁自己都掌不住要笑起来时,她才慢地道,“总算表哥还知道心虚呀。” 一边说,自己一边也掌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笑了一会,桂含沁才正了脸色,慎重地道,“昨儿晚上的事,我还没有谢你呢。” 昨天桂含沁认了亲,其中或多或少有善桐只言片语的帮助,要不是她说让桂含沁留下来吃饭,这亲当然也能认,但未必会认得这么顺。只是为了这点事要谢自己,却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善桐不禁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就是留你吃饭嘛……就是一头狗送我回来,我都会留它吃饭的。” 桂含沁却没接这个话头,他望着善桐,一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丹凤眼也睁得大了些,顿了顿,才慢慢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为我说这一句话,又处处惦记为我圆过场面,怕我得罪了你祖母被她老人家训斥……这是你的情分。我桂含沁做人,从来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我涌泉相报。三妞,这份情,表哥真记在心里了。” 善桐一时不禁一怔,可没等她反应过来,桂含沁又道,“眼下就咱们两个人,表哥就和你说句心底话。我二哥人真不错,出身人品,长相前程,那都是千里挑一。” 他环顾周围,见巷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便放低了声音。“越发和你说穿心窝,就是许家的那个少将军,一品国公府的世,我看做他的媳妇,也没有做二哥的媳妇有滋味。人家京城名门,人口多架大,媳妇多受搓摩。上头是几个庶兄压得死死的,各有各的能耐,大哥简直是转世的小诸葛,三哥就是在世的猛张飞,还有四哥、五哥……哪里比得上老九房,一家三兄弟,什么嫡庶那是没有的事,全是太太肚里爬出来的。” 他的笑容就带了几分苦涩,“唯一一个庶还被过继出去了,家人兄弟亲密得很,又有钱——这门亲事,真是千里挑一。你是个聪明的娃娃,懂得为自己打算,要是还喜欢我二哥呢,那就更不能错过了。你得和我说……我帮你!这亲事虽然好,可要成,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虽说桂含沁一贯的嬉皮笑脸,满嘴里跑舌头,但这番话的分量,善桐还是掂得出来的,她一下怔住了,一时间心中竟有了感动:自己不过是为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人家就这样掏心窝地回了这么一大长篇…… 她本来一直觉得桂含沁为人轻浮不大可靠,虽然也有精细的的一面,但还是给人以浮动之感,心中其实并没有把桂含沁太当回事。此时却觉得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有数,而且——而且也的确是个好人。 “其实被过继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她就不假思索地安慰桂含沁,倒是把桂含春的事放到了一边。“本来你是庶嘛,我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不过嫡庶之分也不在小,这一过继不是就变成嫡了?说不定老九房的太太也是为你好呢……” 桂含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走路并不说话,善桐话说出口自己也是心中大悔:她是嫡女,这样说话真显得有些站着不腰疼。她恐怕自己伤到了桂含沁,忙小跑着赶到桂含沁的前头去看他的脸色。却见这一脸迷糊相的少年脸上非但没有怒火,反而带起了微微的笑,他似乎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才一时没顾得上搭理善桐。 “嫡庶之分,差别是大。”过了一会,桂含沁才轻轻地道,“就是因为差别大,大家心里才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肚里爬出来的,都明白着呢,过继了,那也是庶承嫡……” 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落到善桐心里,却好像重达千斤,压得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近了杨家村最中心,靠近祖祠的一片建筑。这里因为是祖祠所在的地儿,不论是路口还是空地,都要比别处多些。打从宗房大院门口开始,处处可见孩童玩耍的身影。桂含沁就转头对善桐道,“到了夏天吃完晚饭,不少人在这里唠嗑吧?” 善桐嗯了一声,“从前常和祖母来这儿,这儿到夏天凉快!” 她一边说,一边咦了一声,高声招呼道,“哥哥!”又向桂含沁解释,“那是我——我大哥,你的四表弟。——他怎么会和大少爷搅和到一起!” 大少爷这三个字,简直和许凤佳太过切合,他虽然行六,但来头大、年纪少、做派又很大爷,因此虽然只听过人家这么一叫,再看到许凤佳的时候,善桐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叫起了这略带调侃的外号。桂含沁不禁一笑,他跟在善桐身后徐徐踱到一株大榆树下,和许凤佳打了个招呼,漫不经心地道,“天气怎么冷,你怎么蹲在这个地方?” 许凤佳看着桂含沁同善桐一道过来,也闪了桂含沁一眼,他说,“我看这人的手巧,做的小弓弩有意思,就看住了,让他给你看看——哎,那个谁,你手里的弓呢?拿出来瞅瞅。” 他虽然和善榆几乎是一般年纪,但不论是谈吐还是做派,都要比善榆成熟了何止一星半点。此刻神态傲慢衣着华贵,偏偏又是站在善榆身侧,就把个身穿棉服,冻出了些鼻涕的善榆比成了个小厮样。又因为说话口气居高临下,善榆还没觉得什么,善桐已经怒道,“怎么说话呢,你不懂叫名字么?哥,咱们不给他看!” 善榆本来已经拿出了手里的小弓箭,听到善桐这样一说,只好听话地又把弓箭塞回了怀里。几个小伙伴们本来在左近玩耍,见到许凤佳这样气魄逼人的少年贵公,或许是都有些害怕,渐渐地都散开了,只留这一行人站在榆树下头。 许凤佳左右看了看,面色倒有些难看:众人这一散开,倒显得他是个恶少,一直在欺负善榆,眼下他家人来出头了,众人唯恐遭池鱼之殃,这才次第走开似的。偏偏他的语气的确也轻慢了些,按善榆身份,怎么说一个世弟是要的,你你我我,那谁这谁的,也挺说不过去…… 桂含沁摸了摸鼻,还没说话,善桐白了许凤佳一眼,一把拉起哥哥怒道,“走,咱们回祖屋去,谁要在这里被个外来借粮的穷亲戚,当个小厮看。” 许凤佳还没说话,善榆已经为难道,“三、三妞!不好这样话里带刺!”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三表妹你怎么说话呢,不懂得叫人名字的?”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见世爷脸上又黑了几分,心中暗笑,口上却又做起了和事佬,因为拿善桐的话堵了善桐的口,气氛已经松动,他又和气地向着善榆道。“这是四表弟吧?今儿我上你们家认门呢,我是你外房表哥,要叫你祖母外姨祖母的。” 善榆刚才斥责妹妹,虽然结巴,但气势却还是足的。善桐被他一说,立刻就嘟着嘴不讲话了,此时听到外房表哥、外姨祖母几个字,却一下无助起来,拉了拉妹妹的衣角,低声地问,“外、外姨祖母——” ……说话结巴,反应似乎也不快,难怪野丫头一戳就跳,护哥哥倒像是护弟弟……桂含沁的心思是一闪即逝,他又放慢了语速,解释给善榆听。“去世的先母,是贵祖母的内房侄女儿。” “内……内房?”榆哥还是晕得厉害,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的确一向也实在很不在行。善桐叹了口气正要解释,许凤佳眼神一闪,慢吞吞地道。 “内房,是说你祖母和含沁的外祖父是亲生兄弟姐妹。” 他一语道破,话说得极为浅显明白,善榆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外房,那说的就是堂兄弟姐妹……” 他脑并不灵光的事,到这里已经俨然真相大白,虽无一语提及,但众人心底已经全明白得很了。善桐只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抓挠,一时间又是烦躁又是难受,她虑着以许凤佳的性,必定会出言讥刺善榆的脑,便先恶狠狠地盯着许凤佳,只等着他一开口,立刻连珠炮一样地回口过去。一时间心里却又酸涩得不得了:自己就是把许凤佳说得再难听,一样的年纪,一个是世爷少将军,手底带了兵,帮父亲出了差事,已经前程无量。榆哥呢…… 许凤佳目光连闪,一时还没有说话,桂含沁才要开口时,他忽然也蹲下了身,问榆哥,“刚才那把弓,你自己做的?我看射程要比别人的更远些!” 他居然是若无其事地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 善桐怔在当地,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来。心中那难受的抓挠感却是骤然一轻,她正讷讷不成言时,桂含沁一下也蹲了下来,两个少将军都听榆哥认真地道,“是我画的图,请、请人做的。” 他似乎一下兴奋起来,清秀的脸上神采飞扬一派得意,“你看,倘使寻常的弓箭,拉到了这样满……” 几个男孩就兴致勃勃地捣鼓起了善榆手里的小弓箭。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一次集中想这么多章节提要,实在是……好折腾人啊!! (未完待续) 39相面
40暗涌
41暗潮
42收获
43恍然
44责任
45提议
46心意
47任重
48端倪
49自得
50手段
51族会
52双簧 这主意既然她也能想得出来,小姑娘就不会把握不到族长的思路。( ·~ )她之所以会做此想,就是不禁把自己代入了宗房,想着怎么能让自己少出一些,让别人多出一些。 只是还是那句话:年纪太小,看事只看得到眼前,没能看得到后头几步。她想到了这个主意,却没想到族库毕竟不全是宗房的私产。适当地中饱私囊可以,护食护到这份上,不惜以种种手段尽量鼓励私房多出,个中用心,实在是惹人疑窦。 虽说这些年来族人已经渐渐地不往族库中缴纳粮食了,但多年来置办出的族田,说起来是不比小五房家的田产少多少的,宗房的吃穿用度还自有自己的私田供给。族库里的粮食,平时多半用来周济贫苦族人,主持祭祀、族学等等,总是进多出少,账本虽然不轻易示人,但对小五房老太太来说,要看到账本并不困难。年前祭祖的时候,老太太问了一嘴,回头还和母亲感慨了两句,善桐记得当时她说,族库里有四万石的存粮,也的确不少了。 恐怕祖母那时候就开始为粮食的事操心了吧……四万石看着不少,足够一村人吃上一年半载的了,但这也得是实数才行。再说一旦遇到饥荒,不但得留够一村人吃的数目,还有来年的种粮,再加上族人没凑够的粮食,族库得凑足了借给大军,算起来已经左支右绌了,更别提那可怕的两个字:挪用。 善桐不是孩了,像她这样在村里长大的小姑娘,平日里若是留心,可以接触到的社会层面,反而要比被关在屋内的娇小姐更广得多。自己再一善于琢磨,成熟起来的速度连自己都会被吓着。此时此刻,她脑中就不禁构建起了这样的思绪:祖母说自己多年没有进族库去看,也就说明宗房把持族库,非只一天两天。不说别的,西北粮价波动很大,从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还听她和嬷嬷奶奶算过这笔账。甚至嬷嬷奶奶他们家做的就是粮食生意……宗房有四万石粮食在手,囤积居奇,追涨杀跌,一波行情做完获利多少,还真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善于操作一点,这边支取出去,那边盈余到手,悄悄补了亏空,一年就是这一项资本,能翻出多少利来! 要是在平时,这也没有什么。可现在路不好,连年收成也不好。这粮食就金贵得很了,一进一出之间要出了什么差错,仓促间真是拿着钱都不知道上哪买粮去!大军要的也不是金银,是货真价实的稻谷。人家就在左近,当然也不能以次充好……自然是希望族人私库多出一些,族库少出一些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流了一脊背的冷汗,也不知道是被宗房可能的用心吓的,还是为自己毫无一点证据,就如此恶毒地揣测宗房用心而有些自愧…… 依然还是那句话:一个孩能想到的事,老人精们只有反应快慢,却绝不至于什么都想不透的。如今在屋内的都是一房之长,虽不说个个精英,但事关生计,再没有谁比他们更上心的了。如此一琢磨,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老太太的担心,宗房数脸上的神色,也都不怎么好看了。 老太太却依然稳稳站着,没有丝毫动摇,“我老婆不是信不过老哥。”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连年收成不好,今年年景要再差些,又有大军在左近,这是个吃粮食的无底洞。老婆怕的是真到了荒年,拿钱也买不到粮食,到那时候大家还得靠族库过活,不看一眼,我是不放心的!” 族长却并无丝毫怒意,他扫了大家一眼,蓦地笑道,“好哇老嫂,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人老了就是多疑,我也一样,这两年都没有验过库了,听你一说,我也不放心的很!” 竟是欣然起身,招呼众人,“那就现在开了库,都看看,都看看去!” 怀疑毕竟只是怀疑,宗房表现得如此坦荡,就是老太太都不禁松了口气,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善桐赶着就扶上来了,轻声道,“我扶着祖母——” 宗房居住的乃是杨家村的中心地带,族库就在宗祠左近,又养了无数头猫来捕鼠,虽说平日里人迹罕至,但倒也热闹得很。一群人大驾光临,一时间闹得猫儿们喵咪连声四处乱跑,更增喜庆。杨海明亲自从腰间解了钥匙,笑道,“二十多间仓库呢,一间是二百石的存粮,要都验看,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索性大家想看哪一间,我开哪一间吧?从甲字一号到二十五号,都是满的。” 这样的大粮囤,也就只有杨家村这样的百年望族才能支撑起来了。众人虽然素知杨家底蕴身后,但身临其境,脸上也不禁都有些自豪,老三房房长杨海旺就笑,“凤翔府一带,是没人能和咱们比了。听说也就是天水那边,粮囤的数目比咱们更多些——慕容家和桂家偏偏又在一个镇上,就隔了不远,当地都说,爬到桂家粮囤顶上一看,就能看到慕容家的粮囤了。” 正说话时,老七房房长已经指了一间,叫杨海明来开,善桐眼尖看着了,一推祖母,老太太忙又指了另一间。杨海明略作犹豫,还是先开了老太太随手指的那间粮囤。 才一开大门,众人鱼贯而入时,果然见得金灿灿的麦穗如同小山一样,将粮坑填得满满当当的,杨海明又随手拿了一根木棍,拨拉开了给众人看底下,一直插到底,带上来的都是麦,只是因陈了,色彩有些黯淡。 ~ 这一下众人无不放心,老太太还欲再看时,因进粮仓必须上下攀爬,大家年纪也都不小,她自己下地时一个没站稳,差点崴了脚,想想也就罢了。她多少有几分讪讪然,又一推善桐,“扶着你海鹏叔些。” 宗房倒是很有风度,未曾落井下石,虽然老太太枉做了小人,但族长却一路都帮着打圆场,甚至扯开话题还问了善檀的婚事,“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老嫂可有看中的姑娘?” 老太太也乐得下台,“老哥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规矩,没中功名是不说亲的,他还小呢,等中了举再谈也不迟的。” 众人原本对老太太都有些埋怨,此时也都转了笑道,“满族里再没有谁比老太太教更有方的了,一门两进士,同小四房的两兄弟真是交相辉映。” 如此一路谈笑回了宗房,又有人换上茶来,十六房老太太心急,这一路心里已经想好了数字,觅机会写了一张短笺就递给族长,“家里没有多少积蓄,这是尽了力了。好歹周全,我念情的!” 她开了头,大家也都有些发急,正要纷纷散去和家人商议时,老太太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了无趣,又截入道,“倒还有一件事——眼看着今年要不太平,又难得少将军许了十一个铁卫留下来,老哥看着,是不是再兴个村兵,万一有事,也是有备无患。” 族长露出沉思神色,尚未说话,老七房房长已经嘟囔道,“十一个人连人带马要吃要喝,不小的开支呢!人数又少,顶得上什么事,老嫂自作主张,带累族长老叔都没法讨价还价。” 这事究竟是不是因为老太太自作主张,使得族长无法还价,自然已经不可考了,但这话说出来,众人不免觉得老太太实在也有些自作主张,虽然不敢说什么,但看着老太太的眼神不免有几分古怪,老人家要保持风度,并不理会,善桐倒是在她身后气哼哼地道,“留了上百个,住谁院里呀?” 这话虽然胡搅蛮缠了点,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老七房房长翻了个白眼,望着天自言自语,“四品的人家呢,娃娃也这么没有规矩!” 小五房和老七房的冲突,在座的没有哪位不知道,就是由善桐而起。一时间望着善桐是神色各异,善桐见十六房老太太正要开口,在心底正是叹气时,忽然得了祖母一个眼色,她服侍祖母日久,这一下得了意思虽然诧异,但心中却是一喜,便也望着天大声地喃喃道,“比不得人家呢,送假药送假酒的,巴不得气死了同宗的兄弟,自己好过继了谋夺家产。” 老太太顿时变了脸色,呵斥道,“三妞!怎可妄言!” 老七房房长却是一下紫胀了脸说不出话来,十三房的海鹏叔陡然咳嗽了几声,这才虚弱地附和小五房老太太,“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乱说。再说,老哥也没有过继的意思,三小姐误会啦——” 老太太顿时更多了几分怒气,“三妞,听着没有?人家哪有过继的意思,还不快向老七房堂伯道歉?” 善桐瞟了老七房房长一眼,见海壮伯面色难看到了十分,心中别提有多爽快了,又刻意扫了宗房四叔一眼,索性再挤老七房一挤,她一顿足,倒是使出了十二分的任性,哼道,“才不要!海壮伯又没说不过继,他没开口,那我就没有说错!” 这是还要挤出一个不过继的承诺了,老七房的杨海壮也是心思深沉之辈,只因为一句话说错,便被人挤成了这个样,心中又如何好受?面上阵红阵白,哑然半晌,才道,“你小孩不懂事,我不和你计较!过继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宗房做主,我便说了,也不算数!” 这一场好戏虽然短暂,但却十分精彩,见话题又抛到了自己手上,族长咳嗽了一声,和事佬状,“海鹏虽然身骨柔弱了些,看着不像是短命之相,开了春身骨好转,自己就生儿育女传承香火。正月里咱们不说这丧气话!”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海鹏自己倒是站起来了,这个病骨支离面容焦黄的青年汉一脸的沉静,“虽说正月里不说丧气话,但这事我也早想开口了。托人把脉案送到外头,千方百计托了人找神医看了,人家说了,这病也就是看日吧。生儿育女,那是休想。十三房的香火自然不能在我这一辈断了,不过海鹏也就这一句话,今儿个扔在堂伯这,大家也别和我一个病人计较:过继谁,我都不过继老七房的侄儿——虽说侄儿们和宗房走得近,也是桩好处,可最小的一个都十七八岁了,年岁太大,又是过继,内外进出不便不说,还有些话正月里也不提了。七房大哥的好意我心领,做不了侄们的便宜爹,是我没福罢。” 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到了后头还有些气紧,好像在谁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故事似的,善桐听在耳边,却觉得这一番话比什么高声大嚷都要有力得多,最后一句话尤其刻毒。非但杨海壮听在耳中勃然色变,就是族长杨沐也是神色丕变——这是摆明了说宗房给老七房撑腰,纵容老七房欺压十三房了。 他反射性地扫了四儿一眼,见四儿虽然面上依然带笑,但眼中已是有了几分怨毒,心下也是一阵烦躁,又埋怨地看了看大儿:自己卧病,对族里的事难免知道得少了,十三房背靠小五房,抱了小五房的大腿何止一年两年?难怪老嫂今天步步紧逼处处针对,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有小五房做他的靠山,和他一起唱双簧,态度自然不能太硬。老人家环视一圈,见不少人面上都有同情之色,他也心知肚明,这同情肯定不是同情老七房或者自己,不免在心中哂笑几声,才肃容道,“海鹏,你这话说得难听了。宗房做事如何,大家看在眼里的,会和别族一样,玩弄手腕强行过继?若是如此,说句诛心的话,你们十三房家事是够丰厚的了,我也不是没有几个小孙孙,这等好事,还轮得到老七房?” 这话义正词严,杨海鹏也不得不低头道歉,“侄儿说话没过脑,伯父别往心里去。” 这一下就稳住了众人,老太太也数落了杨海鹏几句,“宗房多少年来行事公正,大家都是交口称赞,你放心,将来万一如何,你身后事,宗房自然给你做主。要不放心,现在开口,但凡你挑中了,宗房还能说个不字?” 这就是把过继权给牢牢地握在了十三房手心,老族长又如何看不清楚?他满不在乎地道,“就是这话,大侄,也劝你一句,既然再生育已经绝望,还是早日过继了,也有个依靠!你只管留心去看,若是对方也情愿的,便和我说,只要是杨家人,辈分又合适,再没二话的!” 这是彻底地绝了老七房过继的指望了,杨海壮也不顾场合,嘴一嘟手一抱,顿时就生起了闷气。善桐看在眼里,笑意真是从心底往外跑,拦都拦不住。她勉强按捺着又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族内几件琐事,等到散会了,才一边搀祖母起身,一边甜甜地道,“我今儿算是见识着了,叔祖爷就是叔祖爷,真镇得住场!让人挑不出个错字!” 老太太却是若有所思,她没有搭理小孙女的话茬,扶着善桐出了院,都走了十多步,才回身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和老哥唠唠嗑。”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想说什么都是提笔忘字来的,汗。 天气怎么还不暖和起来啦,觉得脑都要上冻了,痛哭流涕。 (未完待续) 53现世 自从腊月里三位少将军进了村,杨家村就没有停过热闹,只是这热闹到底也分人的,大人们的热闹,孩们往往品不出味道来。( ·~ )尤其是正月初七的这个小会,在孩们看来,无非是长辈们又找了由头聚到一起说话罢了。而在大人们,这个会却似乎要比年节本身都更重要得多,又因老太太本身威望足,因此她虽然在宗房又滞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回得家来,还有十数个日常往来密切的寻常村人亲戚等候。 这时节有底气等到老太太回家的,自然都是小五房的近亲,其中不乏小五房当年的恩人。老太太自己讲究了一辈,自然不能在这时候掉链,扬着笑脸将族长的话掰开揉碎了向众人解释,“这一次族库却不会出多少的,有了监生、武学生的名额在,大家踊跃出钱出粮食,私库里出来的份就能有一大半。族长这也是为大家着想,您们就把心往肚里安吧!” 对于这些族人们来说,他们的家计自然是比不上族中大户厚实,有些略单薄的人家,到了灾年还免不得要向族库拆借,因此自然是乐见族库可以保存元气。即使有人对监生名头心动,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们的身家,自然无法和大户们相比。因此虽艳羡,却也只能放在心里——总算也是都带着欢容,出了小五房的院。 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今次劳累了一天,又是算计又是担心,还亲自爬上粮囤,疲累也是难免。她不顾家下人的好奇,自己先睡了一两个时辰,这才将一家人都叫进屋内,传达了族长的决议。出乎意料,倒是没能激起多少波澜,众人多少还带一丝欣喜,尤其是萧氏:银钱粮米上的事,找她是准没错的,她心里的算盘滴答响呢。本来以小五房二老爷的关系,族库没能补齐的,他们自然是当仁不让,如今众人愿意出粮食,小五房也可以保存元气。至于这监生、武学生的入学名额,虽然老太太明言,小五房是决不会染指的,但横竖善桂还小,又不爱读书,看着也不像是习武的料,加加减减一番,族长这一招,其实根本于小五房无碍,甚至还有所裨益。 自从少将军进村,四太太脸上就少见这样盛的笑意,老人家又如何注意不到?她略带无奈地笑了笑,见二儿媳妇神色间透出深思,心下倒不期然有些宽慰。虽说平时同这个儿媳妇,素来是有些心病的,但如今大局这样晦暗,眼看着要有今年艰难的年景,身边能有个靠得住的聪明人,总是安心一些。 “虽说才正月初七,但今年前线局势紧,我们这边歌舞升平的也不像话。”她放沉了声音,“有几件事,乘着人齐,也告诉大家一声吧。” 她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又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家里人多了,心就多了,想要和从前一样,一家人心往一块想,力往一块使,真是谈何容易! “善檀今年也十八岁了,来年乡试,对一家人都是大事。 ~我的意思,开了春本来是要送他到西安去,在省学里读书的,但我们家在西安也没有什么近亲。要为了他一个人,现闹着凭房,买家人,也是没有的事。”尽管一家人没有一个露出异色,但老太太还是略微提高了声调,好像在和看不见的谁争辩,“再说,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江南文气旺盛,这我还是明白的。安徽又是文气所钟之地,我记得去年的状元似乎就是庐州人。等过了十五,你就去安徽找你爹娘,让他们管你两年吧。” 老太太就扭头严肃地吩咐长孙,“没中个举人,都别回来见我!” 善檀显然是早已经得到过祖母的吩咐,乍听此言,竟是半点都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眼看着就是一段艰难的日,祖母……” 老太太截入断喝,“少做儿女态!让你去,你就去!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虽说已将古稀之年,长孙都有十八岁了,但这一声大喝里,还隐隐可见当年的威风。屋内一下又肃静了下来,三老爷和四老爷都拿眼睛看住了自己的媳妇儿,倒是王氏一脸的宁静,甚至还帮着老太太劝说善檀,“知道檀哥没有离开过祖母,心中难免挂念。你就放心吧,凭怎么难,能难着咱们家不成?你就只管去安徽安心读书,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屋内的氛围多少有些松动,三老爷第一个附和嫂,四老爷也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檀哥今年都十八,再过两年要加冠的,也该出去走走了!” 话虽如此,可是摆明了西北局势晦暗,这时候把檀哥打发到南边去,老太太安的是什么心,用不着太聪明也能参详得透。在老人家跟前把场面圆过去了,回了房,慕容氏都难得地沉下脸来,“明天我就把善柏、善柳送到姥姥家去!” 三老爷久久不语,半日才难得地为自己点了一筒烟——他为了养嗓,平时是不烟不酒,连大荤都少动的——闷头抽了半晌,才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道。 “那是承重孙,老太太也是留一招后手。心里多偏着大房也是没有的事,再说就是偏了又怎么样,那是大房。二房、四房也是她亲生的,二房还是巴巴地从京城回来吃苦,咱还有什么能说道的?” 慕容氏这才想起丈夫不是老太太亲生,再一想这些年间,婆婆处处做得公允,她竟都忘了丈夫的出身,一时间倒也气平,却到底还有些不快,半晌,才气哼哼地道,“我是没什么说头的!且看四房闹吧!这一回,我不信她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四房的萧氏做如何想,善桐并不知道,不过二房自己也够热闹了。二姨娘也不知从哪里听了些不着调的消息,众人一回家,她就泪涟涟地来给王氏请安,也不顾女们都还在一边,就跪到地上给王氏磕头。 ~“太太您行行好,把哥儿送回京城去吧!他外公一家都还在京里呢,苦一点也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这个二姨娘!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她倒没看善梧,是先给了善桐凌厉的一眼,将一脸不平的小女儿给压得没了声音,这才和颜悦色地道,“当着孩的面,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呢,快起来吧。” 二姨娘却是下了决心来的,望江和大姨娘亲自搀了两次,她是越扶越醉,“咱们家的哥儿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在京城的时候,可不是锦衣玉食,老爷升了官还要到京城吃糙粮——” 一声嚎啕含在口中,还没有放声儿,善梧忍无可忍,猛地喊道,“姨娘你说什么呢!我外公去世多久了,哪里又跑出一个外公来!” 他倒退了几步,见屋内人都看向自己,一时间羞愧无极,转身就出了屋。众人不约而同,都隔着窗户目送他摔门进了西厢,局面才一下又生动起来。善榴不待人说,已经招呼善桐、善榆、善楠退出了屋,大姨娘也早嗫嚅着,“我瞧瞧樱娘!”一边走得无影无踪。独留望江一人在王氏身边服侍,还有地上面色尴尬的二姨娘,同王氏本人面面相觑。 要不是自己住了一个院,只怕今日的事,在老太太跟前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王氏先不说话,低下头来先用了半盏茶,才淡淡地道,“起来吧,儿都这么大了,也要给自己留点脸面。别老跪不跪的,当着孩的面,多不好看。” 二姨娘实在其实并不太傻,就是她真傻,此时也知道自己是伤着了善梧的面,她讪讪地低下头来,细声道,“婢一时心急,说错话了,太太别往心里去。” 有儿的人,说话就是硬气,就是道歉,都道得这样硬邦邦的。 王氏偏头想了想,倒也没和二姨娘计较,又将剩下半盏热茶一口一口地咽进了肚里,才和声道,“要送走善梧的话,再也别提了。咱们家本来可以置身事外,就因为老爷的差事,这才热心谋划。到了今天这泥足深陷的地步,怎么,善檀才走,我们也要把孩送走了?” 她对二姨娘素来是客气的,又肯说道理给她听,二姨娘咬着唇,虽说一脸的不情愿,但到底还是作出了侧耳倾听状。 “我们在西安现成的亲戚,”王氏自失地一笑,“要把孩送过去,一句话的事,可三叔、四叔心里会怎么想?只要老太太不动不发话,咱们二房是一个人都不能走。我把话放在这了,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 二姨娘就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她毕竟听懂了王氏话里的潜台词。真到了过不下去那天,孩们送到西安,不过是几天的路,犯不着和老太太一样着急,这样早就送走善檀,倒是落了埋怨。 “是婢记性不好!”她一脸的心悦诚服,自己就慢慢地站起身来,抚着额上的青黑讪讪的笑,“忘了孩他舅爷就在西安,今日……给太太添麻烦了。” 王氏挥挥手,不为己甚,“下去吧。” 转过头,又让望江把善梧领进屋里谈心。望江出了屋,没有多久就一脸为难地回来了,“梧哥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都不应。奴婢刚才出来的时候,大椿进去了,我就站着等了等,大椿叫了几声,梧哥非但没开门……还嚷起来,叫大椿滚……滚得远远的。” 什么事都怕比,大姨娘就站在边上,二姨娘的跋扈的任性,谁都比得出来,梧哥脸嫩,一时下不来台,也是有的。 王氏微微一蹙眉,叹了口气,又吩咐望江,“这件事还是要捂住,让老太太知道,又要生事了。梧哥那里,让大妞帮着去劝劝。” 见望江领命出了屋,她撑着手想了想,又微微地笑了笑,这才从炕桌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了给榆哥做的一个荷包,一针一线地做了起来。 # 善榴一接到望江的传话,就拔脚出了屋,只匆匆叮嘱妹妹几句,“没有我的话,你绝不许和二姨娘生事。再怎么说,那是你的长辈,管教她是娘的事。”便把善榆、善楠同善桐三人,丢在了自己屋里。 善桐虽然看不上二姨娘的做派,但因为善梧本人的羞愤,倒是也减了去寻衅的心思。小姑娘心里一个是担心自己出面,梧哥知道了和自己不亲,另一个,竟是也有几分可怜起梧哥来:偏偏生母就是个刺头儿,这样上不得台盘,他在家中也难做人…… 虽说回家没有多久,但连番经过事情,善桐倒是多了几分沉稳气质,听姐姐这样吩咐,也未曾回嘴,只道,“成,姐你就放心吧,我才没心思管他呢。” 她倒是盘算着,要给诸大哥传个信儿,让他快些上门来提亲。这样私相授受的事,大姐出面不好,让榆哥出面,又怕他把事情办坏。楠哥、梧哥,她却不想让他们掺和进来……怎么说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不信任这两个哥哥,只是知道的人越少,善桐就越心安。 她自己出了一回神,抬起头来,却见得榆哥和楠哥看着自己,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善桐微微一怔,“怎么,我脸上有花啊?” 是亲妹妹,榆哥自然是不怕丢人的,“刚、刚才二姨娘,闹……闹那什么闹啊!” 善桐这才想起来:祖母是把一家人都叫齐了,这才宣布大堂兄要走的消息。一回头二姨娘就闹着要送走梧哥,这两个哥哥就是心思再粗疏,也难免要觉出不对劲了。 若是在往常,她自然也读不出二姨娘的心思,可如今却已经能轻而易举地解读出二姨娘的盘算。见榆哥一脸的求知若渴,善桐本来一张口就要说话,可看到楠哥,又把话吞了回去。 就是亲哥,毕竟也是庶出,编排姨娘、庶,总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 小姑娘心里隐隐就觉出了不对劲。从前虽然嫡庶分明,可在她心中,那是天经地义,并没有就此见了外。总觉得大家还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话是需要藏着掖着的。 可如今世事见识得多了,这才觉得,一家人又怎么样,就是一家人,不是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很多话,和榆哥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和楠哥、梧哥,就得隔了一层…… 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寂寞,又有几分解脱,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了母亲的话。 “别以为一家人就不用算计了,什么事都在清浊两可之间。算计过了固然不好,可也不能没了分寸。” 她就笑着搪塞了过去,“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二姨娘享惯福的,一听要借粮,这还不是怕自己没吃了……” 这话暗合她之前和二姨娘的龃龉,楠哥唔了一声,深信不疑,转眼又叹了口气,“倒是可惜了老三,这下倒搞得我也不方便回去读书了。” 虽然祖母发话,要依着小五房房内的排行来叫,但楠哥还是老脑筋,一出口,善梧就是‘老三’,不是‘七弟’。 是啊,一家人再有隔阂,那也是一家人,和三叔、四叔、大伯比,毕竟又还是近的。再往大了说,房内争斗得再厉害,到了族内,又必须抱成团了…… 善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年纪还小,这里头的分寸,总觉得难以把握。 不过,小姑娘看了榆哥一眼,见亲哥哥闷不吭气,可脸上却分明还写了些疑惑,似乎并不认可善桐的解释。她很快又笑了,不知为什么,心底反而又了几分甜。“急什么,正月里还读书。二哥,你都好久没陪我抛羊拐骨了——” 正月里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都是半下午了,阳光还这样明媚,隔着半扇玻璃窗洒进屋内,为兄妹三人的笑声,又添上了一层暖色。 作者有话要说: ……没忍住啊,开了个排遣心情的新坑,陈娇和刘彻的,哎呀,好冷的题材……忏悔ing,大家有空可以看看。 今早不知道为什么,起来心情就不好,所以……对手指><,就没能忍住! (未完待续) ="" =""></,就没能忍住! (未完待续)> 54多心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8362811.gif" /></div><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8362902.gif" /></div> 55共骑 善桐虽说多时没有骑马,但她说自己骑术上佳,倒不是吹的,上得马来,和马儿熟悉了片刻,便已经可以拨马小跑、来回冲刺。( ·~ )骑术之精熟,倒令众侍卫都纷纷道,“三小姐不愧是西北世家之女,骑射上果然来得。” 就是许凤佳,对她都多了几分另眼相看,策马靠近了,扬声问她,“喂,你能射箭么?” “走的时候还小,村里男孩儿们学射箭的时候,祖母没让我去,说我人小力弱,也开不得几石弓。”善桐也和许凤佳喊了回去,“到了京城,再别提了。女儿家连门都不能出,别说射箭,两三年来,就骑了一次马!” 自从除夕夜那天,许凤佳听了她同桂含春的对话,世爷脸上就总是笼罩着丝丝缕缕的阴霾,这十来天以来,也就是此时,他脸上浮现出了真心的笑。这笑意就仿佛是灼热的日头,拨开阴霾云雾,稍一露脸,便烘得人全身都热了。善桐年纪长大,正是情窦渐开的心思,见此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在心中道,“这个人真像是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 正这样想,许凤佳在空中稍微一挥马鞭,带起了尖锐的呼啸声,就挑战善桐,“和我赛赛马,敢吗?” 善桐虽然性烈,但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她翻了个白眼,看着天喃喃自语地道,“又不是我的马,我又多少年没骑了,这样要和我赛马,我当然——” 她这样说,自然是不敢的意思了,许凤佳失望地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善桐一夹马肚,顿时跑出去老远,银铃一样的笑声远远地被风带了回来,“当然敢啦!” 许凤佳啐地一声,也哈哈大笑起来,纵马追上,高声叫道,“死丫头,你耍诈啊!” 杨家村外这一条小河,虽说并不宽敞,但蜿蜒盘绕,放马跑去,要跑了好久才能跑到岐山脚下无路的地方。众侍卫恐怕少将军出事,忙都拨马追了过去,含春含沁两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却只是遥遥坠在人群背后。有些相熟的侍卫经过的时候,便压低了声音对含沁调侃道,“这些年来,也不是没见过大家小姐,再没有这一位三小姐这样活泼的!你这个表妹若是能说成世爷的媳妇,好不好哇?” 桂含沁没好气地道,“去去去,她四品人家的女儿,哪里堪配大少爷。大家玩笑罢了,出去要乱说,我不依的!” 这些侍卫们哪一个不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全是跟随平国公多年的三百铁卫中人,私底下连许凤佳都不甚畏惧,又哪里会害怕含沁。闻言不过大笑而去,桂含春目送他们一个个追了上去,又见诸燕生也追得起劲,在人群前头,不免微微一笑,对含沁道,“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回头不会胡说的。不过,三世妹的性,的确活泼。就是在西北,也难得见到这样又大方,又伶俐的小姑娘。只是她终究年纪渐渐大了,你可要留神些,别让她再这样野啦。 ~今年还好,再过两年,十三岁了,那就真是大姑娘了。” 的确,就算放眼西北,也难得见到善桐这样大方伶俐,活泼中不失分寸的少女。一等人家的女儿,大多足不出户,可以随意行走的姑娘家,出身又大多不够,谈吐难免粗俗,哪有善桐的慧黠。含沁转了转眼珠,又揉了揉那似乎永远都带了睡意的脸,懒洋洋地道,“二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依我看啊,诸大少爷看中的可不是她。” 桂含春不免失笑,“哦?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又把你的歪心思,栽派到我头上!” “你口口声声是大姑娘了,又看了诸大少爷好几眼,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含沁嘻地一笑,拨马靠近了桂含春,亲昵地道,“你看,好东西尚且人人抢呢,好姑娘岂不是更抢手了?你要是看中了三妮,赶紧的,回头和婶婶说了,咱们留神相看着,这场仗打完了呢,就上门提亲,先把她定下来再说!” “没你说得这样容易。”桂含春皱起眉来,“你可别大包大揽地,胡乱做媒。” 他的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家里很多事,不由我做主的,你也别多问,知道了更心烦。” 桂含沁张开口,却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偏头道,“我说婶婶怎么那样痛快就答应了大哥的婚事……” 他失笑了一声,笑声中却带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复杂到只能以笑来掩饰。一时又在马上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张望着前头,任凭马儿小跑,他随着摇晃,脚下竟是纹丝不动,过了一会,才坐回马鞍上,道,“大少爷追上她啦——嘿嘿,她的性,和大少爷倒也配的,可惜,出身还是低了些,并不算门——当——户——对——” 后头这四个字,被他故意拉得很长,桂含春自然知道含沁意在言外,他却没有多纠正弟弟的讽刺,脚跟轻轻一碰马腹,一转眼已经跑到了前头去。桂含沁嘿嘿直笑,踢了踢马儿,一边放声高唱起了不知哪里的乡间小调,一路也尾随在后头,跟着去了。 # 善桐自然不知道后头的纷纷扰扰,她迎着风跑了一路,只觉得心胸爽快,似乎连日来的委屈烦恼,都随之消弭于无形。直到许凤佳追上她了,小姑娘才骤然勒马,笑道,“跑得好痛快!” 她心情大好,也不去笑话许凤佳带了一群跟屁虫,见人群尚且未跟上来,便转向许凤佳,笑靥如花地问,“这下我可有心思说杨棋的事了,你听不听?” 许凤佳白了她一眼,低声道,“听什么劲啊,你没听出来吗?” 他眉宇间就挂起了少许低落,那丝丝缕缕的阴霾,似乎又遮去了他周身的无数热力。善桐一下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她皱起眉头,慢慢地道,“桂家是有心要说杨棋做桂二哥的媳妇儿吗?” 她就是再迟钝,多少也看得出许凤佳对这个表妹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只是打量着杨棋还要比自己更小,而且到江南去没有几年,许凤佳这几年好像都在西北,再喜欢又有多少认真?此时见了许凤佳耿耿于怀的样,才知道原来大少爷竟然是有几分当真的,一时倒忘记介意桂含春的婚事,只是好奇道,“我听他们说,你在西北几年了,几年前,杨棋也就是个孩嘛,你——就这么喜欢她?” 许凤佳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善桐亦不禁为这一瞥中的无限风流,呆了一呆。 “我还有一笔帐没收回来呢。”这低低哑哑的声音,头一次让她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吸引力。善桐第一次以女孩儿的眼光去打量许凤佳,她忽然觉得村里那些大姑娘们跟着世爷的屁股跑,也不是没有来由的。比起温和的桂二哥,甚至是文雅的诸大哥,这位世爷身上燃烧着的勃勃生机,同他的尊贵矜持,纠缠成了一股特殊的东西,让他格外有一种虎视眈眈的进犯感,即使是这样平常的说话,也令善桐有些本能的心跳…… 她就惦记起了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容的杨棋,一边心中难免有些耿耿于怀:这个小小的庶女,是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又让桂二哥没见面就惦记起她来,又让许凤佳对她念念不忘的。分明除了懂事些,生得也没那么漂亮嘛…… 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心里有了些轻轻的刺痛。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虽然杨棋是庶女出身,但小四房论权势论家产,的确都不是小五房能比的。两相比较之下,小五房能拿的出手的,无非是所谓的严格家教罢了……当着财势说家教,真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感觉。 “杨棋在江南过得怎么样?”她忍不住问许凤佳,“想必是锦衣玉食,要比西北这边,舒服多了!” “说到衣食住行,自然要比西北强些。”许凤佳轻描淡写地道,“她又是在正院养大的庶女,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嫡出身了。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大跨院,比起在这里住的破屋,差得那是多得多了。” 正院庶女,这里头蕴含着的意义善桐也不是不清楚的。想到杨棋在西北时,穿着打扮都难免带了落魄,唯独谈吐尚好,此时却已经俨然是换上了华服,在江南的锦绣园林中徐徐穿行。善桐的目光不禁就远了起来。在她的想象中,小四房的主母,既然已经是总督府的一品夫人,又容下了那许多的姨娘同庶女,自然是大度宽容到了十二万分,将杨棋养在正院,虽不说处处能和嫡女一样,但至少同嫡女也差不得几分。杨棋的日,理当是过得同梦中天堂一样,处处欢声笑语,堆锦着绣到了十二万分。又哪里像是在西北的自己,虽说比京城要自由了好些,但四品人家的闺女,邻居就是农户,往来的都是一口黄牙,打扮寒酸的乡人…… “但我想。”许凤佳醇厚的声音,又将她自这无边无际,略带了酸意的遐想中惊醒了,这少年郎静静地道。“她恐怕更羡慕你些。” 善桐顿时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已经露到了面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桂含春和小四房之间可能的婚事,又是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她轻声说,“我没羡慕她,我就是……”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到了许凤佳的身份:堂堂的世爷,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女儿的心事,此时他自己也惆怅得很,这才将心事吐露了少许。只是他的心事泄露出来,是他的风流,自己的心事一经泄露,就是高攀。男儿和女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改了口。 “我就是觉得,你要是喜欢,你就去求嘛。都说你本事大得很,很多事,连你都做不到,还有谁做得到呢?” 她又戏谑地冲许凤佳挤了挤眼睛,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催马上前,迎着诸燕生问道,“诸大哥,你什么时候动身呀?总要把好消息传给家里人知道吧。” 诸燕生早已经到了,他自然要格外留意善桐几分,见善桐话中暗带玄机,心下不禁一喜,他笑着说,“和少将军们一道走,喜信是早就捎回家,让家人们准备着办了,我先去定西,谈谈借道的事儿。这里头还少不得要世伯多照看呢。” 善桐笑嘻嘻地,也没有多说什么,众人也没听出什么不妥,大家玩耍一番,到底是桂含春老成,害怕善桐回去晚了,受到长辈责骂,又跑了跑马,便笑道,“来,三世妹,咱们回去吧,让含沁送你。” 桂含沁却是早就觅得了一处空地,带着众人玩起马球来了,听到哥哥差遣,他老大不乐意,隔远了喊,“哥你送吧,我玩球呢!” 桂含春啼笑皆非,有心要凶他几句,又唯恐当着众人的面,落了弟弟的面。再者善桐虽然养得野,但毕竟身份摆在这里,叫一个侍卫去送,未免托大,只得温言对善桐道,“那我送三世妹回去?” 善桐现在看到桂含春,就想到杨棋,心中就不得劲儿,可又想多看他几眼。便不肯做声,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放马前行。桂含春追在她后头,倒也觉出了小姑娘情绪不大对头。只是他一个少年郎,又怎猜得出女儿家千回百转的心思?纵使善桐还小,只算是半个小女儿,这份心思的精妙,也绝非桂含春可以蠡测。他逗了善桐几次,看善桐都不说话,也就罢了。两人一前一后跑了一会,善桐才慢下马来,歉然对桂含春道,“我想到村里的事,一时间有些担心,桂二哥别怪我失礼了。” 小小年纪,心思倒不浅。桂含春心下思忖,见她嘟起嘴来,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又觉得她煞是可爱,因笑道,“哪来的失礼。不过这一次,我们开的口是有几分大了……” 他脸上竟也真有些赧色,善桐见了,想到那招暗花的主意居然是此人所出,所生的一点点怨气,也就被风吹跑了,她又恢复了女儿家言笑晏晏的态度,且行且笑且言,“不瞒桂二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那天还和祖母说呢,我说要大家都出粮食,非这招不行。就是这主意也损了点,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桂二哥你出的!” 桂含春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他面红耳赤地道,“也是形势所逼,让三世妹看笑话了!” 善桐就算原本还有一点怒火,此时也再无法维持下去,刚说了一声,“还是打仗要紧。”只觉得腮边一凉,抬头看时,却是天边飘下了点点雪花。 桂含春忙就道,“了不得,咱们快走,你身上这件衣服是不当水的!可能着凉。” 的确,善桐因是在家,没有他们穿得体面,身上的棉披风挡风是尽够了的,但沾上雪就是透湿。她自己也大皱其眉,正要加快马速时,桂含春又恐怕即使走快了,善桐身上热,雪花落到身上就化了,还是有寒气入骨的危险,索性就把身上大氅解下,缓了马要递给善桐,“来,你披上!” 善桐忙道,“那可不行,风这样大,没了挡风的骑回去,你要着凉的!” 话虽如此,可雪眼看着就下得大了,桂含春实在不放心善桐,两人争执一番,见善桐还不肯答应,他索性把心一横,“今年才十一岁,又这样孩气,避嫌这样的话,事急从权,也顾不上了。” 竟就探过身,在马上把善桐拦腰抱到了自己身前,重又披上氅衣,沉声道,“那你缩在衣服底下吧,横竖你身小,外头人也看不到的。” 善桐只觉得天旋地转之间,自己便落入桂含春怀中,她的脸一下就红透了,默不做声地掀起氅衣一角,钻到了桂含春怀里。 先还保持了一点间距,后来马儿走起来,冷风钻入,桂含春不免轻轻一缩,她恐怕害得桂二哥着凉,便又缩到了桂含春胸前,将两人的最后一丝距离,也给拉得不见,彻底缩进氅下,成了桂含春胸前的一颗大果。 桂含春倒不觉得如何,在他眼中,善桐虽然已经十一岁,但的确还是个孩。只是雪势渐大,马行又缓,善桐又再不肯说话了,他倒有些尴尬起来,左顾右盼之间,觉得一股幽香沁入鼻端——这香味还带了些甜甜的奶味,但若有若无之间,却也有了些淡淡的茉莉味道,两相组合,竟十分沁人心脾。 他想要说一声‘咦,小丫头你身上好香’,又觉得难免唐突,偶然回头望去时,却见地下一层新雪上,只得两行蹄印,逶迤相随,心中竟不由一跳,只得将话咬在舌尖,在越来越密的雪花中,渐渐又放缓了马速。 【大雁文学最快更新,无广告弹窗】 作者有话要说:嗯,双更了! 思想顿时没了多少负担,快乐地去玩了。 (未完待续) 56姜汤 两人到了遥遥能望见村墙的地方,桂含春便下了马,从鞍袋里掏出一把小伞来,笑道,“来,咱们撑伞走吧。( ·~ )” 善桐要和他共伞,桂含春又道伞下太小,只让善桐撑着,自己带起兜帽做数。善桐明白他是为了避嫌,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佩服桂含春想得周到:两人共乘,在别人眼里,大小总是个话柄。 虽然桂含春心思是细的,不过天降大雪骤然降温,路上行人其实已经极少。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却是众人遇雪往回,他们跑得快,也赶了上来。 并不是每个人鞍袋里都带了伞的,桂含沁就没得,他一脸的惫懒,不由分说就钻到了善桐伞下,“好哇,小丫头,你偷我的伞使!” 善桐被他惹得直笑,想到这伞是从他那匹马鞍袋里掏出来的,便索性递还给他,“好意思拿,表哥就拿回去吧!”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桂含沁果然接过伞来,笑嘻嘻转了一圈,转得伞上积雪飞溅,将伞面清得个干净,又递回给善桐,自己也带上了兜帽,“走,上你家讨一碗热汤喝去!” 善桐这才发觉众侍卫已是都转过了另一条巷,只有桂含春、许凤佳同含沁三人和自己并行。她一下猜到了原委,心中也不是不高兴的:虽说许家、桂家同小五房没有什么交情,但这两位少将军对小五房还是很尊重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进了小五房祖屋,张姑姑早候在门前,见到善桐伴着三个客人来了,先给客人们问了好,这才一把拧住善桐的耳朵。“刚才老太太问了几次,怕你淋了雪回来着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都应付过去了,还不快进来!” 善桐被她拧得龇牙咧嘴,进了屋张姑姑亲自为她去了披风,一边埋怨,一边在浑身上下细细地摸了一遍,见善桐的确未曾淋湿受寒,才放下心来,板着脸道,“见下了雪,老太太就让煮羊肉汤,喝一碗去吧!。” 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又老板着一张脸,善桐其实有几分怕她的。待要搂着脖撒娇,请她不要告诉祖母自己又出门野了,见张姑姑神色严厉,只得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溜进小厨房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上头洒了好些姜末的,果然浑身上下都暖起来。 想到桂含春为了给她挡雪,难免受了些寒气,善桐眼珠一转,就搂着厨娘韩妈妈的脖,笑眯眯地同她耳语了起来。 这边厢小姑娘忙着小姑娘的心事,那边老太太却也和少将军们说得热闹。许凤佳郑重谢过了老太太,“世伯祖母为我们出了多少力,凤佳记在心底。” 他略作犹豫,又道,“虽说凤佳年纪尚小,但毕竟已经出外办差,也不怕世伯祖母笑话,日后府上有什么用得着凤佳的地方,托人带一句话,凤佳必定义不容辞。” 到底是世爷,这样客气,老太太也觉得面上有光。她欠身先谦让了一句,“世客气,老身不敢当。” 顿了顿,又颇带深意地道,“——大家也算亲戚,日后也要常来常往才好。” 许凤佳脸上微微一红,竟答不上话来。其实他虽然和小四房算是亲戚,但怎么都是打了弯的,老太太这话听在有心人耳中,自然是含义丰富。就是桂含春都不由有几分恍然:母亲几次说,杨家五姑娘是早被订走了的,这话看来就是应在了许家身上…… 他和桂含沁是早拜谢道别过的,老太太又问了几句运粮的事,知道诸燕生要和他们一道去定西,还道,“诸家这一次也不知道借了多少粮食走。”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三个少将军是一定知道的,许凤佳和桂含春对视了一眼,桂含春温言道,“诸家村人也多,这一次借了一万石……利息倒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三分。” 老太太惊得一跳,半日才喃喃地道,“一万石……嘿嘿,这一下,可有得好瞧了。” 虽说借粮乃是公事,但人来一趟,掏走了有八万石粮食,杨家村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事,归还之日又还遥遥无期。几个少将军对视了一眼,均有些尴尬,桂含沁就坐到老太太身边,甜甜地道,“姑婆,我看,您要不还是住到西安去吧。西安城毕竟是省会,能比凤翔府要好些……” 虽然明知桂含沁是一番好意,老太太却依旧嘿然道,“借粮的事是我一手给你们张罗的,现在出了结果,我倒走了?这可不成,就是饿死,咱们小五房也是不能走的。” 众人顿时又多添了几分忐忑,桂含春简直如坐针毡,“世伯祖母这样说,我们真是坐不住了,您请放心,军粮一到,一定立刻给您们送来……” 屋内气氛正是僵凝时,善桐端着个桃木盘进了屋。她人小力弱,托着这沉沉的木盘,可相当吃力,颇有些颠颠倒倒的。老太太看了,眉头不禁一皱,“这是在做什么?多亏三位也都不是外人,不然,你岂不是现眼了!” 善桐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些大概,她未语先笑。“表哥和两位世兄从外头进来,这不是下了大雪吗,我看着都是没撑伞,一路淋进来的。祖母您也心疼心疼他们,让先喝一碗羊肉汤,暖暖身再说话吧!” 这话透了贴心,最可喜在座包括善桐自己,都没人把她当个大人,免去许多避嫌。 ~老太太一摆手,“你就胡闹吧!” 语气似乎有些嗔怪,可一转头又热情招呼,“我倒是没个孩想得周到了。来来来,怎么样先喝一碗汤,免得淋了雨雪湿气入侵,落下病来就不好了!” 善桐早已经笑盈盈地给许凤佳递了一个精致的楚窑黑兔毫小盅,“世爷,您请用,小门小户,别嫌弃器具粗陋。” 许凤佳掀开盖看时,果然见得里头是金黄色的一碗热汤,羊肉的香味中略带了一丝姜辣,闻起来就别样香甜,惹人食指大动。他还没说话,老太太已先笑骂,“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我竟不知道咱们家还有这名贵物事!” “是上回母亲给您送药膳,就落在这儿没收回去了。”善桐一边说,一边又端了一个雨过天青苏窑小盖碗给桂含春,看了看桂含春,又低下头,声若蚊蚋,“谢谢桂二哥给我遮雪……” 她瞥祖母一眼,见许凤佳脸上带了捉狭,就又略略放开了声音。“这碗里的姜,就没世爷那碗里的多,没那么辣口!” 老太太年纪大了,有几分耳背,见善桐说话声轻,便不在意,还催促许凤佳,“多喝些,西北天气冷,风是会割人的!” 少女捉狭,竟至于此。桂含春忍俊不禁,轻笑起来连道多谢,倒是许凤佳摸了摸鼻,很有几分自讨没趣。善桐转了转眼珠,又笑嘻嘻地把最后一个略带陈旧的豆青色粗瓷大杯放到含沁跟前,笑道,“含沁哥欺负我,就只能喝这个啦。” 才说完,小姑娘就笑着端起木托盘,跑出了屋。大长辫在门帘处一摆,人就不知去了哪里。许凤佳少年好事,伸头看了一眼,啧啧连声,就低声和桂含沁感慨,“看看,亲表哥,她也敢给你喝姜汤了事!” 含沁的大杯里,果然是一盏俨俨的姜汤,浓得桂含沁一闻就咳嗽起来,简直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桂含春虽然也奇怪善桐的做法,可又怕老太太问起来添了口舌,善桐回头又要吃挂落,忙低声道,“别嚷了,给什么喝什么。”一边又高声和老太太道,“今年天气冷得厉害,这一下又下雪了,开春恐怕要晚些了……” 农事自然是老太太当前最挂心的话题,她的眉头就皱起来,将小孙女闹出的小插曲给搁到了一边,同桂含春叹了口气,“唉,关中粮仓,这几年也就是勉强自给自足,要是今年年成再不好些,真正是不要活了。” 许凤佳乘着机会,将汤水一饮而尽,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素来矜持,也不再讨要,一搁杯也插入道,“也不妨事,我们艰难,北戎还要更艰难些。这一次大军封锁边境,再无一家商人胆敢走私粮草,就是耗都能把他们耗死……” 桂含沁却反常地没有出声,他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大茶杯,不时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门帘,好半晌,才一口一口地呷尽了杯中浓烈的姜茶,又垂下眼不知想些什么,长长的睫毛竟不时微微颤动,倒显得睫毛下的丹凤眼荡漾似水,难得地将心中神韵,露出了少许。 # 过了正月十三,杨家村一下就平静了下来,一整个正月再无事端。各家陆续开仓打点存粮装袋,又预备天气和暖,要安排佃户春耕,自然也有不少琐事忙碌。倒是王氏闲下不少:小五房做派再怎么平民,到底也是有官的人家,各地陆续有人前来献田投靠,田土自然不少,老太太一早就安排了可靠管事,这些事,还用不着她们亲自操心。 进了二月,倒也算是风调雨顺,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几滴春雨,河上坚冰开冻,王氏便打点了四色礼物,和老太太商量,“宗学开学时,家里忙着迎来送往的,事情又多,倒没有特意给老师送东西,您看——”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摆了摆手,“你随意去办就是了。” 她又在炕上翻了几个身,自顾自就出起神来,几个媳妇儿不由又交换了几个眼色:老太太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怎么自从来客走后,这十多天来似乎连饭都吃不安生了。从前最是尊师重道,对家务也最难以放手的,这送出去的礼物,必定要细细地过了眼方罢,如今也就是一句话就轻轻放过了…… 因长媳不在,老太太对家务又把得很紧,虽然底下事多有嘱咐媳妇们帮忙的,但大权并无旁落。她自己不说话,慕容氏、萧氏都不好开口,还是慕容氏大方些,“二嫂,家里孩都进了宗学,没得礼物要你们来出。” 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也道,“是,这一回备下了也就罢了。回头把东西报过来,我这里找找,要有呢就送过去,要没有,也选些给你填补。” 这样一点小钱,别说王氏,就是善桐都未必放在心上。她满心以为母亲是决不会收的,不想母亲客气几句,居然也就应了下来,“回头就把礼单给您送来。” 再看看三婶、四婶,小姑娘心底多少也有数了,家里钱多钱少,越不过一个理字,既然没有分家,有些花费就该是公中出的。二房虽然相对富裕一些,但却决不会做冤大头。 不过,这道理既然连三嫂都懂得,祖母又为什么没想转过来?这十多天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连饭量都减了。 善桐还打量祖母是牵挂大堂兄,待得请安众人散去,便没有出去找善喜一道读书,而是挨在祖母身边,柔声细语,“您就放心吧,大堂兄也是十岁的人了,素来又稳重得很的,您给他挑的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老人了。路途上断断不至于有事……” 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随意揉了揉善桐的头发,低沉地道,“不是这码事——哎,和你说了也没有用,你一边玩去吧。” “我今年都十一岁了。”善桐不禁撅起了嘴巴,“很能为您分忧的。就是姐姐,十一二岁的时候,也能帮着娘打理家务了。您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同我说呀?” “你的婚事,不就不能同你说了?” 到底姜是老的辣,老太太随口一句,就把善桐堵得无话回答,又跺脚撒起娇来,倒是略解了老人家的愁怀。又玩笑了一时,她才催善桐,“我听说你近日时常去十三房善喜那里,同她一起读书,爱读书这是好事。去吧,陪在我老婆身边,也是无聊。” 善桐便随口道,“也就是这几日了,娘说等到诸事忙完了,要派人到西安去请个女红师傅回来,还叫我早上跟在您身边,学您如何理家呢。”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顿,坐起身来,慎重地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神态虽然还略有些天真,但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分明已经渐渐长开,有了豆蔻少女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叹:按善桐排行,说出了她大姐,再说了善桃,就该给她说亲了。满打满算,也就再留在身边教养个两三年,到了十四岁、十五岁上,就该到西安去给那些官夫人们相面。到底是亲妈,自己这边还没顾得上这一茬,那边就已经都给定下了课程。 再一想到善榴的婚事,二儿的官事,族内各房的钩心斗角,还有自己心心念念介怀不已,却又拿不定主意的粮事…… 老太太就闭上眼来,淡淡的叹了口气。 人老了,看事更加情薄,也就更品得出味道来。王氏自从回来,态度就很矜持,似乎并不屑于讨好自己,又上赶着将小孙女往自己身边送,姿态又高又低的,自己一时还真没回过味来。到这时候才明白:她不用求自己,眼看着族内家里,操心事这样多,老大媳妇又不在身边。老三媳妇、老四媳妇各有各的不好,自己是不用她也不行了。 “去把三妞她娘叫来说话吧。”见张姑姑正好进来收拾屋,她一咬牙就开腔吩咐,想了想,又道,“把她大姐也叫过来!” 张姑姑不动声色就出了屋,老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哼道。 “你也不用走,都在一边听着。打了这么久的哑谜,该把话说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据说今天抽了…… 都抽了,我还想双更|||求打脸 (未完待续) 57摊牌 王氏和善榴很快就联袂进了里屋。 尽管乍得传唤,但两母女脸上都没有一丝惊讶,善榴面上甚至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见到祖母,她眼中的笑又加深了三分,倾身请了安,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姑娘的确懂事,言行举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们比起来,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看儿媳妇,坐直身,望着天棚,似乎在和天上的谁说话一样,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几乎不容辩驳。“大姑娘的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门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们十拿九稳能够高攀得上的,大姑娘年纪也大了,禁不得折腾。我看着诸家也好,正好人家对大姑娘也有意思,论起门当户对,人家是实权总兵,隐隐还要比我们高了一筹。我的意思,应了这门婚事,赶在今年把礼全了,让姑爷带着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读书也罢。总之远远离开西北,你看怎么样?” 毕竟是当家人,虽说年纪摆在这里,说话声音也并不大,但那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却依旧分毫不弱。且又爽快利落,一下就挑破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分歧,善桐心里极是痛快,一时间倒忘了自己在这门婚事上还小小玩弄伎俩,笑眯眯看了母亲一眼,却见姐姐眼风扫过,这才警醒起来,垂下头,不肯让祖母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唯恐露出马脚,又生枝节。 以老人家的性,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经算很给面了。王氏情知机会难得,也不再做作,低下头恭谨地道,“既然母亲发话,媳妇也没甚可说的。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诸家大少爷父母都不在西北,他们家又是族长,他这个承重孙,恐怕未必能随意外出。媳妇意思,还是等西北战事结束了,再来行婚礼?” 老太太摆摆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变故。诸家两老,当年我在西北也是见过的,见事很是明白。他们要比我们更靠近前线,是个晓事的,自然要打发走嫡长孙这滴血脉。就是要留他下来,善榴也得马上嫁过去,以便尽快传宗接代,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也不理善榴本人晕生双颊低头不语,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个话题,“西北战事胶着,大军缺粮,我看形势不很乐观!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我们全家人里,我先送走善檀,并不是我偏心,那是因为他是我们小五房的承重孙,万一有事,将来传宗接代,将小五房再度兴旺起来的责任,是要落到他头上的!其余孙辈,我心底也有数儿,到了使不得的时候,自然会一总送走。” 她望着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语调,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两个大人,到最后我都也许会送走。但你却是走不得的,不单单是你,从榆哥开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樱,都得最后才走。这话和你说破了,你心里别不服气!” “媳妇明白。【叶*】【*】”王氏却是毫不犹豫,“咱们之所以牵扯进这借粮的事,还是因为海清身在军中供职。既然因我们而起,媳妇自然要陪着娘留到最后。” 这话倒很真心,也没有虚客气,劝自己及早离村。是摸透了自己的性,明白自己是一定会留到最后的。 【大雁文学最快更新,无广告弹窗】 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王氏一身的南边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的痕迹。其实归根到底,她也不算没有担当……要从一开始就这样爽利,两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老太太只是伤感片刻,就又果断地掐灭了这不该有的闲散思绪,嘴角微微一翘,又略带了安抚的意味,“你就放心吧,什么事咱们都得预做最坏的打算,杨家村处于陕西腹地,打应该还是打不进来的。真打进来了,战火连绵,其实逃到哪里,也都没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见小孙女神色肃然,似乎这才意识到整个西北面临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弱小——却又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得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腕间佛珠,干净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诸家去,那边要更西一些,更贫瘠一些,就算没有被破,才被抢了一把,日肯定也不好过。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静若止水,摇头道,“孙女儿心里有数,怕也无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这才像是我的孙女儿,咱们都是好样的,事到临头,怕也无用!” 她难得地夸奖了王氏一句,“这两个来月,我冷眼看来,几个孩,你都教养得很好。” 又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却也老实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触到了两婆媳之间永远的底线,善桐唯恐母亲发作,同大姐交换一个眼色,全身绷紧,只等着气氛一旦恶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却不想王氏只是浑身一颤,便轻声道,“榆哥以后,还要靠祖母多看顾呢。” 不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不露丝毫破绽。 善桐心中遗产, “我都多大的年纪了,要看顾,还能看顾几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说进桂家,打的是什么心思。庶再好,不是你肚里出来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层,养得再亲,也还不是你亲生的,什么事,你都得掂量着办。” 这话几乎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王氏心中的盘算,只为王氏留了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尤其两个女儿都在一边,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关系,当此也不禁浑身一颤,低声道,“娘!” “怕什么。”老太太满不在乎,“孩们都很聪明,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会善榴同善桐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桂家这门亲,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痴心妄想。但你却选错了女儿,我看着含春为人不错,有勇有谋,却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将来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儿。一门好亲事,又能帮得上榆哥,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早都托人上门,和桂太太提亲了,我看我们家三妞,和他们含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天下风俗,从来没有当着女儿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红了脸,只是看姐姐稳重,并不曾因为祖母说起她和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儿女态,这才强自压抑着听祖母继续往下说,只是心儿却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说桂家早就有意和我们杨家结亲,但小四房如今红得发紫,我们虽然不差,可却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江南说一不二。”老太太见儿媳妇面上带了惊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纳罕:以王氏为人,这边和诸家的亲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转眼间,她就该惦记起了三妞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续道,“不过,上回你们三叔听宗房二爷说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说给了当地人,二姑娘说的是京城定国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纷纷定亲,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说给许家她嫡亲表哥——这门亲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但看杨家众人行事,没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着这边战事了了,世爷下江南再给他姨母相个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两个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说起来,也就是从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双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更有脸面一些,这些年来被养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吧。” 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没想到却是瞎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在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来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的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更乐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在西北,我也是见过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在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的,看着风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的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的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的是善榴,显然是在提点善榴过诸家后的行事方针。这番话在情在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的要紧。别看他现在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的,所以他儿女中最重要的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强,”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强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逼视着清秀可人的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的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的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尽快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儿家,纵情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的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的。出身摆在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的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的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 然而祖母的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的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的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性、冲动与最后一点天真埋葬在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的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的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更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的臣服。 母亲是赞同祖母的做法,这两位长辈虽然有心结无数,但此时此刻,却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儿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开朗,内中却含了无数心酸的‘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想到了榆哥同许凤佳、桂含沁等人之间几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对比…… 善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祖母,事到临头,舍我其谁?”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仅自己一人。瞄准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许的桂二哥,这种种艰难,舍她其谁? 老太太就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王氏。“你看,这孩要怎么教才好呢?” 婆媳两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很多事已经不必明说。老太太把话点得这么白,连嫡弱庶强都说出来了,不认错,也是变相认了错。而王氏又还有什么样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继续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来,响亮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娘呕心沥血,只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声音却很平和。“媳妇无以为报,只有给娘磕几个头了。” 虽说王氏不怎么说话,自己是连唱带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这几个头,足以抵得无数未出口的甜言蜜语。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难当前,一家人总要齐心协力。你两个弟媳妇都不中用,以后家里事,还要你多操心了。”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亲自扶起了王氏。两婆媳目光相触,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目光,望向了面带微笑的善桐。 这一出将相和,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大雁文学最快更新,无广告弹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结束了呃。 场面还是铺得大了一点,写起来各种吃力555,所以存稿很慢,越是没存稿呢就越是爱折腾……哎!又闹上双更了。 (未完待续) 58大似 本来西北的春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春天,更好像是《五台相会》里打过场的杨延德,才露了个脸,就急匆匆地退了场。才过三月底,就已经是一派盛夏气象,到了五月、六月,越发是热得不得了了,一进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连最勤快走街串巷卖脂粉的南货担,都在树荫底下歇了,直到太阳沉进西边,这才肯挑着担,沿路叫唤,“南边来的珠花,京里贵人们都爱呢——” 就有大胆的妇人开了门问价,问得了价,却又狠狠地叹了口气,“哪里买得起!秋后再来吧!没到秋后,手里可没余钱。” 话说到末了,又转了个调,“要不,等大将军旗开得胜了,你再来也成!到时候啊,俺家没准还能落几个赏钱来着。” 她声音略大了些,被风一吹,就吹进了巷口一辆桃木车里。车内贵妇人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冲身边一个盘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儿笑道,“这是军户……听她口气,这家的爷们,少说也是个小军官了。” 这女孩儿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当口,她身量似乎又长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着辫,而是正正经经地梳起了丫髻,发间也现出了金、玉影,就是神色间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气息,似乎也随着打扮的变化,消退得一干二净。闻听得母亲这话,她只是微微翘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要比村里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儿一路,见善桐额顶虽然沁出了几滴汗,但却依然稳稳盘坐不动,也不曾趁机探看车外的街景,心中自是无限满意。她微微一笑,随口指点,“要看城中兴衰,不在这里看,你舅舅怎么说是个官身。住的街坊还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滥的街巷里走过,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过得如何……这还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这小半年间,杨家村虽然说不上风平浪静,但也没出什么幺蛾。自己同婆婆暂时放下成见,齐心协力,除了打理家务之外,全副心力里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来给老太太问过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课。善桐本已经认字,也读过女诫,只是功课上未曾精心,学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诫、女四书等,由先生悉心教导之外,老太太又请动家中账房,教善桐看账本算进出,还请三爷海文开了书单,都是教人明理上进,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给善桐开了功课,三四天必须读完一本,三爷随时抽查……这为的是增长她的气质眼界,教她明理上进,思维清晰。 一个月里有两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边,学她管理家务。佃户、邻居、族人、生意、家务,一个家里总有百般琐事,需要打点。这些事,老太太虽然吩咐给儿媳妇们去做,但始终未曾放松掌控。 到了下午,跟着大姨娘学了女红,晚上还要听自己说人情往来。将小五房的人际关系,小五房内二房的人际关系一一谨记心里,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没少说桂家的事给她知道:虽说西北望族,除了杨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诸家、洪家等等,但宝鸡杨天水桂,桂家离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着桂家,实在不行,把三妞教出来了,人品摆在这里,出身摆在这里,配上哪家的少爷也都尽够了。( ·~ ) 孩的确是块璞玉,虽说早年来往于京城与西北之间,大家又都还顾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误了,但这小半年来一通恶补,竟很有了几分脱胎换骨的意思。虽说私底下有时还天真不减,但大面上,却已经很过得去了。最可喜聪明处犹过其姐,就是年轻心热,到底还有些心软,当着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来教她。 王氏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来,要顺女儿的鬓发,触到善桐乌鸦鸦的秀发,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发髻了,就不好再随意去抚她头顶。 正出神时,车轮声中,两辆桃木车一前一后,又转进了一条幽深的巷里。两边高墙森森,有古树探墙而出,顿时给车中母女添了一丝阴凉。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帘一角,略带挑剔地审视着这条巷。见巷中只有两户人家,一前一后地开了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一时百感交集,又叹了口气,才随口道,“这个通判,当得倒是比翰林强些,你舅舅在京里,也就是凭了两进院住着。京官再清贵又如何,进项太少,还是穷苦。” 话里却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双唇微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自从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台。福建王家顿时失去了遮荫的大树,虽然名门世族,历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说死就死得透了。但卷入党争之中,又做了皇长的弃,墙倒众人推之余,王家也渐渐地现出了衰败的气息。 虽说舅舅素来谨言慎行,不肯踏入党争之中。但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善桐也渐渐明白个中委屈。当时舅舅身为侍读学士、国监司业,虽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贵,又是皇上身边近人,得皇上心许,甚至隐隐有‘为儿养相’的考语传出。意气风发之下,难免锋芒毕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借此风波,不知为谁弄了手脚,京察后被调到西安城内为一通判,迄今已经三年了,转眼又是一次考察,虽然得了优异考语,却还没有动弹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从来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储相,外放不过是走个过场,捡了最上等的州府,轻轻松松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迁。通判却是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虽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别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纪大了,早已经退休回家荣养,人走茶凉,当年的门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举不成,在家耕读照管产业。王家这一代虽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着,唯独大舅舅同堂舅两人,当时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天近臣,比小四房两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爷的总督位虽然尊贵,但当年在福建,还是王家嗓最亮。更别说小四房二爷多年来不过一个翰林院编修,又怎比得上侍讲学士,定期出入宫中,可以随时面圣……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母亲想必是很得意的,却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紧接着一两年内朝内风云变幻,王家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变作了炙手可热的热炭团,现如今倒还要在西安看人家脸色过日。 ~一时间有不胜今昔之感,又怎么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后想,见车已近了巷底小门,便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两派人马斗得那样厉害。舅舅能够蛰伏于边疆讲养生息,并不能算是坏事。” 王氏心潮起伏,一时不免道,“坏事是你堂舅坏的事,他得了三品虚衔回去荣养。你大舅却要在这里受夹心气,倒还要靠杨家照拂,你说我——”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意识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调,只是笑道,“女儿大了,读得懂娘的心事了。”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均是迷雾,只晓得穿衣吃饭,余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当。母亲即使沮丧生气,也并不大明白背后的文章。如今心智渐开,有些事却已经不再是母亲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却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越发觉得母亲的为难。本来就是嫡弱庶强,同祖母关系又不咸不淡的,娘家人现在还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里粮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处风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亲鬓边竟有了一两星银丝。 母亲今年也才三十多岁而已! 善桐心内一酸,一边扶王氏下车,一边低声道,“还不够大,不能为娘分忧。” 王氏听了这话,却好似吃了一剂雪花泡饮,大热的天中,顿时是遍体清凉,说不出的舒坦。她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场合,转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没见了!” 随着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从后头赶上前的善榴一道,两姐妹莺声燕语,“给大舅母请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门口等着,见到众人下轿,也已经打叠起笑容,迎了出来。“哎,都长大了!——大热的天,快进来歇着,喝一碗绿豆汤再说话。仔细中了暑,不是闹着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说话自然而然带了南边口齿,肤色微黑,活脱脱一派“福建蛮”长相。却胜在修饰得好,一身半新不旧的宁绸淡褐袄裙,手里一对碧玉镯,头上装点些许金玉,瞧着稳重大方,极有官宦夫人气派。因多日未同亲人相见,更是堆出了一脸的笑,一边说话,一边就把人往屋中让去。王氏也就就势握住了大嫂的手,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进了屋。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坠在后头,两姐妹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虽说做派还在,但分别这三年来,大舅母却是见老多了。 人在失意时,总是老得快些,也总是要冷清一些。众人进了屋,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汤饮,一时间面面相觑,却是都无人说话——王氏是忙着打量屋内陈设,善榴眺望当院景色,善桐却是新学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练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愿轻易多话。倒是米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倒笑了。 “两个姑娘都大了!大娘越发稳重,就是我们三娘,也出脱成大姑娘了,看着多贞静啊,倒要比小时候沉潜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齿,会将小姑娘称呼为‘某娘’了。王氏乍然一听乡音,多少前尘,顿时涌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善榴道,“大舅母谬赞了,我稳重些还好,可您夸三妞贞静,那就夸错人啦。” 她难得卖弄口齿,众人自然捧场,从善桐起算到米氏,都发一笑。米氏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忙扯起帕去拭,却是越拭越多,王氏强笑道,“大嫂,当着孩们面呢——” 话说到一半,眼泪也纷纷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机,两姐妹悄悄起身,连着屋内下人,不言声都退出了屋。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已是预备下了,表姑娘们远道而来,不妨入内稍歇。” 到底是名门世家出身,纵使落魄如此,口齿谈吐,依然不同别家。善榴暗暗点头,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来,微笑道,“都辛苦了,回头打些酒喝。” 一面说,一面随手掏出两个荷包来打赏过了,这才细声细气地教导善桐,“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带了赏封儿,你自己身上也带几个,误不了事的。” 这小半年来,祖母、母亲同大姐,几乎是要将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经惯了这随时随地的机会教育,不过毕竟杨家村内做派粗犷,同城里规矩又不一样,得了善榴的指点,倒有几分新鲜起来,将方才被触动的愁肠又暂且搁下,同姐姐一道进了客院,各自梳洗换衣,又坐到一块用了半盏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时候,也上舅舅家走动过一两次,其实说起来,的确是这儿院更大些。看来,西安的日也不算太难过。” 还是少了几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样了。”善榴眼底就闪过了一缕深深的失落,她叹息起来。“你心思浅没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宁绸袄,还是三年前在京城时做的。” 善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游目四顾,见房内摆设虽然不多,但却件件精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着姐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抚弄着手上一对春紫镯,也不再说话。 懂得把话往心里藏了,这是好事。善榴望着妹妹,心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惆怅:真是一天大似一天,过往那个天真无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静后头,再也难以露脸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灿然一笑,“烦心事且不说它,这一次进城,怎么说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冲善榴挤了挤眼,“大姐,你说是不是呀?” 毕竟年纪还小,绷了这半日,当着最亲的姐姐,她的娴静还是有了一丝裂痕。这小姑娘就像是由无穷无尽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缕裂痕,就将方才室内的沉重颓唐,一扫而空。 纵使和诸家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红,却又被妹妹的活泼感染得直想微笑,嗫嚅了半日,才道,“闭上你的口吧,不说话,没人当我们三娘小哑巴。” “三娘。”善桐就又玩味起了这绵软的称呼,她撅着嘴道,“我倒觉得,要比三妞妞这样的叫法,文雅得多啦。” 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三妞妞,虽说没那么好听,可听在耳朵里,就是实诚,就是熨帖!” 善榴望着她只是笑,才要开口再打趣她几句,那边已经来人道,“老爷请两位表姑娘过正院相见。” 从来娘亲舅大,王大老爷是最疼这一对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更不寻常,两姐妹忙随来人从夹道拐出客院,又绕过两扇屏风,进了正房,才掀开帘,就听见米氏的声音。 “虽说是来给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劝妹一句,宁可还是先上桂家走走。礼多人不怪,就是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会怪责妹的。” 善榴一下晕生双颊,一只脚踏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轻声道,“羞什么,亲舅舅呢,大姐别的事大方,就是这件事绷不住。” 帘内就传来了男的笑声,“好哇,我们家三娘竟如此利口,连大姐都敢调侃,还不快进来让舅舅看看,听说你长大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虽说如今正处于人生低谷,官场失意,但听此人口气,竟是一派光风霁月,意态之潇洒,仅从这一句话,便可以窥见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小姑娘大了,一天大似一天啊。 今天本来也想双更的(没存稿就爱穷折腾,有存稿就特别吝啬),但是昨晚没睡好,脑糊掉了,勉强一更已经尽力了,吐血。 话说,昨天也不前天,我爹娘不在家吃饭,我爹多番明示,让我把冰箱里的手工冻饺下来吃了。我只好从命,然后……因为这一大坨饺冻在一起了,掰开的话皮会掉,只好全下进去,结果水滚了三滚,一些饺上还有冰渣呢,我只好再滚了一滚。再然后,它糊锅了,留下了一坨煮得十分黏糊糊烂的饺给我TVT,我勉强吃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丢吧,那是爹亲手包的,馅味道也很好,吃吧……糊皮的饺味道太微妙了。TVT 然后今天我昏昏沉沉打字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异香,闯到厨房一看,我爹把这一锅黑暗料理妙手烹饪成了一个是一个的煎饺!!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爹娘的孩真幸福XDD 以及,自从吃了那锅煎饺一直在拉肚的我……一定是受到饺的报复了TVT (未完待续) 59不飞
60初见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8368501.gif" /></div><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8368572.gif" /></div> 61其人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8380141.gif" /></div> 62镇定 有了邱太太这个插曲,虽说桂太太很快又恢复了笑脸,但厅里的气氛,到底还是冷淡了不少。【叶*】【*】 有资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断不是那些个苍蝇逐血一般,围绕着权势打转的小官太太们。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没有实权不说,家里也没有出过一个官儿,纯粹因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带水,家事着实丰厚,又是桂家的亲家,这才做了陪客。别的打从牛姑太太起,诸家的大姑奶奶、张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桂元帅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爷的编制算是甘肃布政使司下头的粮道署,反而是文官编制,职务上有交叉,也算是弃笔从戎,可说到晋升,走的就是文官路。米氏更不必说了,王大老爷不论升黜,都和桂家这个外地武将没有关系,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给面,就是疏远些也没什么。 这些官太太们,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由着人哄由着人巴结的,为什么对桂太太这样迁就?无非因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荫庇,打好关系,将来有好事多说几句,也能多落着点好处,有坏事那更不必多说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话,比别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给发落出去了:好说歹说,大家也都来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铁了心不给说情,怎么也好言相劝几句,再婉转拒绝,大家都留点情面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着,心里都不由得费起了思量,对桂家这门亲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时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这个出身权贵行踪诡秘,却又据说医术通神的小神医权仲白。席间酒菜过半,见张家太太打点起精神,同桂太太说马事说得起劲,便又笑着向牛姑太太道,“这位小神医今年才十九岁吧,前些年来,也听说他居然是个学医的奇才,不过才十五六岁,就已经可以四处问诊了。只是他素来懒得应酬我们这些官场上的人物,一心只给义诊,我还当他是——” 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听,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顾虑!”牛姑太太已经是一脸的推心置腹了。“说老实话,一开始宫里给出信来,让我等着等着,把小神医接到家里,我也犯嘀咕呢!名门世家出身的公,没得是个脾气大本事小的,又做张做致弄出这无数的规矩来,倒很有……” 良国公府出身高贵,虽然没有掌兵,但素来位高权重,红得发紫。论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这样的身份可以妄加议论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话,也就断到了一半,这位略微有些丰满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样的笑,捂着嘴道,“一边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一边我又打发人亲自到河北去问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亲二哥,老犯咳嗽的那个。”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说起这个小神医权仲白的神奇来。【叶*】【*】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亲身边,拉长了耳朵听得专心,还是善桐灵醒些,见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诸姑奶奶已经察觉了,对善桐额外一笑,便起身踱过来,拉着善榴的手,笑着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个罪了,吃多了,胃气不大舒适,想散散步——今儿豪华,有两朵玉一样的姐妹花陪着,索性就拉了她们走走,桂太太、杨太太可别笑话我。” 王氏心知肚明,这是大姑要来相弟媳妇了,虽说当着桂家的面,做得不够婉转,不过毕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头一个拜访诸姑奶奶,说来也有些不对,又兼心切多打听些权仲白的事迹,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碍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会留难了,倒还记得吩咐下人,“后院小花园罩房里,预备下点心、酸汤,日头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随着双颊酡红的姐姐一道去做烟幕,随在诸姑奶奶身后,听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问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瞧你们姐妹花儿一样的脸颊,只怕是不大出门吧?西北日头毒呢,晒一晒脸蛋就粗了,你们看,我今年多大,脸上就有些细纹了。” 她同诸燕生在轮廓上很相似,都是白净的脸儿,清秀温文的眉目,说起话来文雅中透着爽朗,并不难亲近,也全没有拿捏大姑架的意思。善榴又不是个没谱没弦的人,两人自然说得投机,诸姑奶奶还照应着善桐,不一会就问她几句话。善桐不抢姐姐风头,中规中矩回答几句,也就算是完过场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里相见,倒是好事。”没有多久,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声说起私话了。“虽说自己家更方便些,但毕竟有婆婆在,要拉你进房说几句私话呢,又碍着亲家太太……” 【大雁文学最快更新,无广告弹窗】 “倒还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说,是该先上您家里送帖的——”善榴也是轻声细语,两姑嫂你也客气,我也客气,倒显得和姐妹一样亲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哪里敢抢桂太太的风头呢。你们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过桂家,拜过了山头再做别的计较的。”诸姑奶奶反而吓了一跳,“快别不好意思了,这些年南来北往,哪家的亲戚来了都一样。倒是桂太太对你们特别客气,还特地设宴招待,想来是很看重的。” 两人相对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在人家地盘上坐着,总不好说太多主人家的事。 毕竟是午后,天气相当渥热,三人没有散多久的步,就进了后罩房喝茶说话,善桐告罪进了净房,从净房出来走到窗下,隐隐约约听到了‘婶母、续弦、江南、妹妹’几个字,便站住脚不肯进去,反而转身在树荫下站着纳凉。( ·~ ) 西北倒有个好处,甭管日头多毒,在树荫下要再有一丝凉风,便不觉闷热。这桂府也的确和善桐去过的几个园林不同,虽说占地也很大气,但处处可见武风。这小花园里不过敷衍了事地栽了几株芍药,余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树下的石凳下坐了,手里把玩着一杯冰茶,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没过了多久,就听得远处起了笑声,两个少年一边说话,一边相携进了后院,见到善桐,倒都是一怔。还是善桐先点头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卫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岁,还没到十三四岁要说亲的年纪。就是桂含芳、卫麒山,也都是十三岁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随着父兄上阵作战?两边见面也不忙着回避,桂含芳回了礼,还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陪着。” 论自来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输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坐坐,看看风景。” 卫麒山本来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当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善桐,此时忽然笑起来,一拉含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还看着善桐,摆明了在议论她。略微清瘦的脸上毫无遮掩地就现出了一个坏笑,善桐看着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这个千户公,虽然出身不如,长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带病容的风流,但双目一转神光熠熠,却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许凤佳这个国公府世爷才有的逼人。 她本来性倔强,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么身份,老早就要一扬眉喝过去:“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虽说如今性格沉潜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也不愿示弱走开,白了卫麒山一眼,便不理会两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却也没有喝止卫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对面,冲一边侍女道,“来两碗凉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亲热地问,“哎,世妹,你说你胆大不大?” 这一听就是要生事的语气,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时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开茶杯,冷下脸来正要说话,只听得波的一声,手中骤然一轻,一股凉意顿时就从腿上沁了下来,低头看时,却见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已成齑粉,余下一点茶水,却是将自己的半边裙摆都染得褐了。 时逢夏日,又是出来做客,这条香云纱裙就是京城都颇为名贵,如今眼看着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边又听得那侍女道,“卫公,三少爷!” 她虽然做呵斥状,但声音发虚,显见得有些畏惧这两个小恶少,善桐抬头一看,果然就见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开,卫麒山手中犹抛接一枚小石,见善桐望来,还作出无辜的样,望向了别的地方。 虽说他迄今未发一语,但善桐却已经想将手中半个茶杯冲他抛掷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撇去了裙摆上的污渍,站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来劲的,别惹麻烦! 要起身走开时,见到这两人脸上的笑,终于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样,轻轻鼓了鼓掌,“卫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这一手好绝技,将来想必能在班里讨个满堂彩呢。” 没等卫麒山回话,又转向桂含芳道,“桂三世兄也不差的,真是个好捧哏!我看就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他们的杂耍,都没有你们的精巧。” 当时天下贵族弟,玩票可以,甚至下场票戏也不是不行。但将其比作戏,却是很严重的侮辱。两个少爷脸上顿时没了笑影,卫麒山面上更起了一层青气——看着病恹恹的,却倒是更惹人疼了些。 他第一次开口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两个人里,桂含芳本来天然就带了煞气,一旦恼了,真令人无法逼视。如今卫麒山一说话,清秀脸上戾气涌起,善桐更是有些头皮发麻。一时间她居然惦记起了许凤佳的好:这位世爷虽然也霸道蛮横,但至少就从来不会凶女眷。 她本来还要说些俏皮话,但见那丫鬟神色仓皇,又听到后罩房有了动静,便只是扔下一句,“手上劲儿这么大,耳朵怎么不好使了?”便转过身去要走。 正巧诸姑奶奶带着善榴出来,善桐忙招呼一声,翩翩然踱到姐姐跟前,诸姑奶奶眼尖,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可不得了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坏了这条裙!” 善桐看了看犹自立在树下的两人,还有那不知溜到了何处去的丫鬟,只轻声道,“就是不小心,没有什么的。” 诸姑奶奶虽然年纪不大,城府似乎也不大深,但看了善桐的表情,如何不能会意?她住了嘴不说什么,只是带着两人出了院才道,“这两个人出了名调皮捣蛋,你是懂事的,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她都这样说了,善桐还能说什么?自然只有笑道,“嫂放心,我没事儿。” 诸姑奶奶似乎是冲着善榴,又似乎是冲着善桐,还嘟囔了一句,“桂三少爷不说了,卫少爷仗着母亲溺爱,又得了家传武学真传,不要看一脸文弱,其实似乎有些病恹恹的,其实那是习练了他们家祖传一门绝学……又好卖弄,以往也时常闹出事来,偏偏说起来,也算是宫里那位的外甥……你们就别和他计较了。” 到底还是明明白白地把卫家的靠山给点出来了。就算是狐假虎威,天高皇帝远的,谁能去查证不成?恐怕那个卫什么麒山,就是因此才这样无法无天的吧。 善桐闪了纱裙一眼,终究不是不心痛的,面上却只是乖巧一笑,谢过诸姑奶奶的提点,“嫂且安心,我胆肥呢,一点都没被吓着。” “那就好。”诸姑奶奶终于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上回也是这样,有人带了个孩过来,被卫少爷随手弹落了手上一块糕,当时就哭起来。桂太太面上数落了三少爷同卫少爷,背地里还说,孩也太胆小了……” 一边说,三人一边进了堂屋,诸姑奶奶笑道,“杨太太,我可是把人给您还回来啦——” 才说了一半,她就将话吞进了肚里。牛姑奶奶一脸心疼,已经起身把善桐拉到了怀里,好一顿揉搓,“好孩,麒山不懂事!你吓着了没有?” 随即又一脸心疼地看着裙啧啧做声,“这一条连做工带料,三五十两跑不掉吧!这孩真是该打了!你放心,回头伯母给你出气!” 就是桂太太,也不由得望着善桐笑了,“我们家孩粗野,吓着了没有?” 善桐心中一动。 她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只是微微吓了一跳。” 桂太太一怔。 听那丫头的说话,这两个小混球,是把人家姑娘手里的茶杯给打成粉了…… 就算是自己,只怕也都要惊得一惊,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算当时不哭,神色必定也难看得很。 杨家小五房这个三姑娘,却看着是真没有吓着,连说话的气息,都均匀得很。 这一次,她运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善桐几眼,才略带掩饰地笑道,“没吓着就好,也是我忘了嘱咐他们,今儿个款待贵客,可不许他们胡闹的……” 【大雁文学最快更新,无广告弹窗】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我一直忘记说一件事! 那就是我在写含沁对老太太称呼的时候,似乎是犯错了。 我一直以为因为母亲那边的姐妹叫阿姨,所以母亲的阿姨也叫姨祖母,但似乎不是的,是姑祖母……大家对我的纠正是对的 复杂的亲戚称谓变化,晕头了。然后我就改过来了,但是一直忘记和大家说| (未完待续) 63苦辣 虽说有了这个算不上愉快的小插曲,但众位太太奶奶的兴致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没一会这两个小淘气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强着要卫麒山给善桐道歉。 虽说私底下没准横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于连侍女都不敢对这两人的行径多说一句。但当着太太奶奶们的面,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还是很有分寸的。卫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态,便爽快给善桐做了个长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将家的闺秀,还以为大家都研习武艺,一时技痒难免卖弄,世妹请见谅。” 又大包大揽地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冲着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带累的,伯母您别罚他。他劝我来着呢,是我没听。” 倒是挺有义气的! 桂太太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闻听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着善桐道,“这可不在我,你问问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罚他了。” 看来桂太太虽然把二少爷含春教得相当好,但对三少爷含芳却是异常偏宠……王氏心中一动,就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善桐本来已经听懂了桂太太的潜台词,又得了母亲的眼色,怎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她索性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点小事嘛,卫世兄的武艺真挺不错的。我也没有吓着,倒要你来赔不是,得了一个揖,是我赚了呢。” 这一下众人都笑起来,桂太太连声道,“真是个鬼精灵!比你娘还会说话!” 又叫她到身边站着,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挥手让两个男孩下去,一边问,“今年是十一岁?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岁。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善桐却只觉得被桂太太握着的手一阵一阵地发冷,却又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她只盼着桂太太没能察觉到这个变化。面上努力挤出笑来,尽量表现得大方些,却又不愿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把态度表现得过于热切。 “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时爱吃大米饭……读书针线闲了,偶然也出门骑马。祖母说,西北女儿,骑射上不用精通,却也不能不会……”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稍微骄纵懵懂一些的,还是一派童言童语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总是有些当仁不让的傲气。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样,大方中带了诙谐,又还有一丝女儿家羞涩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确是难得一见。桂太太捞了王氏一眼,倒是暗暗点头:杨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独秀,从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 ) 可惜,身处桂家这样的高位,一举一动,都不能不再三慎重。这小姑娘虽好,母亲一系如今却是烫手的山芋……如今京里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办得太急了,免得招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再说,怎么说,小五房这位二老爷的官位也的确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爷带累,仕途艰难,倒为不美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不多时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看着善桐白嫩秀丽的容颜,所有念头又渐渐消散了开去,又问了善桐几句话,便松开手笑道,“好孩,我家里没有女儿,最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备嫁不好随意出门的,在西安的日里,你闲了就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到家里来,带你骑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抿着唇只是笑,却不肯说话。王氏笑道,“您是抬举她了,她说是说会骑马,其实又哪里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话才说到一半,桂太太已经截入道,“这些虚客气话,我不要听!我听孩自己的说话。” 一边说,一边又笑着看着善桐问她,“三姑娘,你甭听你娘的,你就说,你爱不爱骑马。” 第一次上门拜访,已经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够时常到她跟前,陪着她骑马射箭的,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骑射本来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该称心如意到十二万分,可不知怎么,这个爱字悬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坠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亲,见王氏虽然不说话,但眼神里带了淡淡的笑,还有舅母对自己微微点头,心中不知为何又是一痛,便掩饰地垂下头摆弄着衣角,轻声道,“嗯,爱。” 桂太太顿时笑逐颜开,众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纪小,听说有马骑,怎么不肯来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罢了,那边张太太又问起定西的事并朝廷局势,众人也都放下善桐,都听住了。善桐靠在母亲身边,垂着头望着底下朴素的青砖,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觉得心乱如麻,长辈们的对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含春两个字忽然划破混沌,响在了小姑娘耳边。她猛地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听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阵杀敌的,是我不许,我说你老实呆着,过了二十岁,有你杀人的时候。这一次你就先把粮草的事办完了,那也是大功。跟着你几个世叔到江南去,见识见识这催粮的难办,你就知道什么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边说,一边又向着王氏道,“正好在总督府里遇到了杨家宗房二爷,也是过来打点生意的,前回给我送信,说是正好搭伴回来。( ·~ )” 这年头,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几门自己的生意。杨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为什么这样殷实,就是因为世世代代都将几门生意握在手心,虽说账做得清楚,但这里头的现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润来,王氏也能稍微想象。她心中却先是一动,动到了这上头,片刻后才想起来:桂家二少爷这一次去苏州,恐怕是去给人相女婿的了。 连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就上赶着去江南给人相看! 看来,桂太太面上虽然霸道,心底却还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摆架,什么时候,又该把面两个字,给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记权家小神医的事,对这些细节一时也不大着意了,过了一会,才叹息道,“也不知道二爷买着了多少粮食,这一遭我们村为了支援大军,可是把底儿都罄出来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众位太太的脸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过了半晌才叹息起来,“全国米价都贵!都缺粮食!江南那边也不例外,往年到了丰年,稻米价钱和土一样贱,今年就不一样了,本来还想在当地赊买一些过来的,可几间大粮铺都开了仓库进去看了,实在是要空了,余下的一点也不敢动。总督府亲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库里粮食是没多少了。得指着这点粮食赈灾救命呢。” 屋内气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脸色也不由得难看起来,半晌才问,“我们宝鸡的白面,从两钱银飙升到二两银一石!也不知道西安这一带怎么样了……” 众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虽不如宝鸡的那样贵得怕人,却也很吃不起了。我们还好,家里有粮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别说白面,玉米面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说上兴头来,竟是近晚时分才陆续告辞。牛姑太太又握着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犹道,“改日亲自上门来拜。”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 一行人回到家里,才各自洗漱坐下来吃了晚饭,席间米氏便歉意道,“是我们没用,权神医来西北这么大的事,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马报给妹妹知道的!” 王氏知道嫂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们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们也一样着急。只是权神医来得这样低调,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别人也都是事后跟着听说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头我亲自带榆哥过去,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亲娘了,别说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愿意带着折腾过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长,鼻不禁一酸,“可要早点回去,仔细迟了小神医人一走,那可真就无处去寻了。” “明儿去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礼,瞧着驴马都歇过来了,大后日大大后日就走!”当着自己嫂嫂,王氏也没有故作淡然。她略带歉意地看了女儿一眼,顺了顺善榴的鬓发,“本该再多留几天,诸姑奶奶自然带你到她们诸家在西安的老亲那里走动走动……” 善榴自然别无二话,众人又筹划了许多预案,预备着打动权神医,让他出手去救榆哥:实在是良国公的二公,身份如此尊贵,也不能同一般良医似的,患者家还要摆出个官宦人家的架来。 王氏自从得到小神医权仲白的消息,那股兴奋劲儿压抑了半天,直到此时才爆发出来,一时间兴奋得连牙齿都要打抖,虽然应酬了一天,但竟丝毫都不觉疲惫,同米氏在灯下筹划了半日。等王大老爷自衙门回来,也不顾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着他将好消息告诉出来。王大老爷立时也激动起来,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个来时辰,王氏回客院时,已经是过了三更。 两个女儿分住客院两厢——屋内灯火居然都还未熄,王氏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先进了善榴住的东厢,善榴已是换了竹色连纹的布袍,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语,虽说做了要睡的样,但双颊嫣红唇畔含笑,显然神思不属,哪里有半点睡意? 大女儿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儿身边坐下,低声问,“诸姑奶奶人可好相处?” 善榴便红着脸将诸姑奶奶同自己的对话说给母亲听,“人是极好的,虽说婆婆是续弦,但只生了一对女儿,又在江南住着。即使将来我们也到江南去了,想来也断断没有……” 两母女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一番私话,善榴又偎到母亲怀里,轻声道,“这一次出来,倒是值当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够治好,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了,也都甘心。当时我说什么来着?时来运转,很多事心急不得,时候到了自然有个结果。榆哥那样聪明灵慧,哪里能没有他的结果?您就只管等,缘分到了,您看这不是,小神医人就到西北来了,偏偏就还在定西住着,还要住一段日……” 要不说女儿是娘贴心的小棉袄?王氏心情本已经渐渐平复,听了善榴这话,眼泪顿时又落得同走珠儿一样。“好孩,娘心里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几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来,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寿,拿我的命去换,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劝慰了母亲一番,回思这些年来的艰难困苦,不禁也落了几滴眼泪。好容易双方都平复下来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儿去。回了家她就静得很,回来了只说想静一静,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想到小女儿今日在桂家的表现,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几分,若说这些年来,她心头是蓄了几万斤的黄连水,这一次到西安来,这黄连水渐渐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从心底泛出甜味儿来。她擦着眼泪就笑了,“我夸你妹妹,你可别生气,这孩真是灵性极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样爱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说她十一岁,不知道的,二十一岁的大人,表现得也没有那样得体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么醋呀,您这话说的,我只盼着妞妞儿比我强得再多些。日后啊,我跟着沾光!” 母女俩不免相视一笑,王氏又抚慰了善榴几句,这才起身出了屋,想了想,见善桐屋内灯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轻脚步,悄悄地进了西厢。 虽说善桐号称要静一静,但六州同六丑两个丫鬟又哪里敢忤逆王氏,悄无声息就开了内间的门。王氏缓步进门时,只见同东厢一色一样的一张竹床上,善桐面冲里躺着,连外出衣服都没换下。听到有人进来,也是一动不动的,只是哑着嗓道,“我一会儿就起来洗漱!” 声音又哑,鼻音又重,分明是哭过!王氏心头一紧,忙几步到竹床边上坐下,将善桐翻到灯下看时。果然见得那秀丽的桃花眼,已经肿成了红润可爱的小桃,小姑娘白皙的面颊上不但被压出了竹条纹路,更是沾满了泪痕。 善桐从来倔强,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过掉了几滴泪就完事了。何曾哭得这么凶过!王氏心里顿时酸痛难当,一把将女儿拥进怀中,心痛道,“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善桐先不说话,只是一抽一抽,不出声地流泪,王氏百般哄问,她才抽噎着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话匣打开了,倒不用母亲再问,小姑娘自己就断断续续地招认了。“我、我们家也算是名门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衔没他们高,又、又犯得着那样势利眼吗!她以为她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窜巷的货郎担,专要卖给他们家……染了我的裙,一句不是不肯赔。那是她儿,还是东宫太?就是平国公的世爷,也没有那样做派……我们靠她给吃还是给喝呀,要受这样的气!”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偏偏我们又想着……又想着……”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亲怀里,仿若一头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的呜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想说啥~ 谢谢weread321君投出的地雷。 话说,大家是喜欢这本书,还是喜欢庶女生存手册啊~ (未完待续) 64酸甜
65超卓
66英雄
67救美
68窘境
69灰色
70肮脏
71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实就是个门路。 ~杨家、王家虽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蕴放在这里,很多事一旦找到门路,办起来就比寻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过三数日,粮食就已经交割完毕,只是因为小五房在西安城里没有仓库,因此还暂存放在粮号仓库里罢了。 这一次借着东风,也因为这位少东家乃是粮号主人的独生,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远。王德宝是个精灵人,同王氏、王时并王大老爷等人商议了一番,便咬着牙将全盘生意吃了下来。王氏也用一两银一石的天价,买下了一万石麦。 “都是陈年的老麦了,要出白面,也就是六千石顶天了!”杨四爷来找王氏算账的时候,一边弹舌头,一边啧啧地心疼。“这一下,是把几年的积蓄都赔进去!恐怕娘手头也没有多少活钱啦。” 毕竟是杨家自己的私事,虽说热心帮忙,但到了写账算账的时候,王家人还是回避了。善桐这小半年来字写得好,就在一边打下手帮着誊抄。听了四叔这样的说话,她就看了四老爷一眼,又默默地垂下头去。 王氏不动声色,随口道,“怕也不止吧,这些年来不说别的,家里在西安的几间铺,就不止一万两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样多。”杨四爷就笑了。“总也就是十来间铺,一年能有个五千两出息是顶天的了。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结余还要拿去买祖产,虽说那些人惧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乱开价,但当年我们家田多了去了。如今这样赊买,怎么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这一次跟着桂家一道回来,也带了些粮食,说是江南粮价贱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气候又和暖,悖怪咱们命苦,没能托生到江南去呗。” 这些年来,宗房专管着的族中祖业,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说别的,就是皮货一项,一年获利多少,真是难以胜数。也难怪他们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说别的,就是这个江南总督的招牌挂着,这几年来在江南就多开了好几间分号…… 王氏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倒是盯着又问了一句,“宗房二叔这一次带了多少粮食回来,四叔心里有数么?” 四老爷怔了怔,又挠了挠头,笑了。“我本来还想问的来着,后来忙着办咱们自己的事儿,就没多嘴了。试探了几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问问!” 既然人家不想说,三老爷或许还能捞着些口风,四老爷却是决计问不出什么的。 也难怪虽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讳着庶,但有了事,却总还是交待三老爷带着四老爷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让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来问,“怎么三哥这一次没来? 老太太说,家里没个男丁不安心,就让三哥留下来了。”四老爷倒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 )“今年收成这个样了,佃户们都沮丧得很,三哥这一向也忙,就怕他们抛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来种地可就难了。” “从前都觉得买卖不实惠,这种地是最实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实惠又体面……其实如今想想,还是做生意更实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饭,不比得农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胆的。”她又和四老爷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你去丰裕的分号,把德宝请过来,咱们得商量着怎么运粮回去的事儿。” 四老爷憨头憨脑的,“不是说了,请许家铁卫过来护送吗?不说别的,好歹许家军的旗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来。”王氏还没说话,善桐忍不住就笑着叹了口气,“四叔,这一动用了铁卫老爷们,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四老爷脑就是再缓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的龌蹉。他脸上一红,“这就找德宝去。正好他们也要运粮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爷出了门,才不轻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说话就那样不客气?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个语气,是你四叔和你不计较,换做个心胸狭窄的人,只怕就要记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这一阵,虽然说知道母亲说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里就是有一股难掩的躁动,似乎不和母亲抬两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个大户人家,女儿敢和父母抬杠顶嘴的?她就咬着嘴唇低声道,“是,下回一定软软和和地把话说出口,不让四叔下不来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么龌龊,面上是一定要过得去的。”王氏却没有留意到女儿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杨家村里,众人自然都是顺着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坏,为什么不招你的喜欢呢?还不是因为她没有顾忌到你的面。你不喜欢桂太太,就要当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变成了她。”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善桐心里,她不禁停下笔来,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气地道,“娘怎么这么厉害,随口说一句话出来,我竟无话可回了。还当我已经聪明伶俐,其实这样一想,还差得远来。”“你还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辈的学问,你慢慢学,急什么。只别和那谁似的,光长年纪不长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视一笑,善桐就又低下头去,将账本推开,换了连格纸来练字。王氏在一边坐着,看她面色渐渐端凝专注起来,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过了几天,王氏忙前忙后,终于还是把运粮的事给办妥了。一万石麦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里碾成了白面。和丰裕粮号一起到凤翔府里,小五房自然也有仓库在的。虽说今年收成不好,可也还没到颗粒绝收的地步,秋收后运粮入库的时候再跟着运进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 ) 王德宝本来还想请许家铁卫出面,不过他要比四老爷聪明得多了,话一出口,看善桐眉眼里带了笑,也就跟着笑起来,打那之后,也就再也没提起这话头了。王氏也没占他便宜――冒昧问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亲自给荐了个好镖局,两家平分了镖费,三天的路,却花了二百两的天价,这才把粮食给运出去了。王氏还怕四老爷事情办不好,让王时跟着,看着粮食进了小五房的库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个准信儿,这才安下心来。又安顿下人们,预备着自己一行人回凤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着粮食一块回去,有镖局护着,还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热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请过去,握着善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现在道上可不太平,你们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善桐难免被她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扭过头去,恰好又看到卫麒山打量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他冲善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恨恨,倒是少了几分江南文士一样的风流,多了些孩气。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说的‘下回他再拿箭对着你,你就拔火铳也对着他’,又觉得火铳沉甸甸地挂在腰间,就忍不住打从心底噗嗤一笑。一边笑,一边别过头去不理会卫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听王氏回了几句,‘就是害怕粮食在路上出了事,这里还要赶着再买,宝鸡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里粮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这才回过神来。“也是!还是杨太太办事稳当。” 她又很热情地说,“虽说孩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营里还是住了一队回来换防的亲兵,二十来个人,虽不说是精兵勇将的,但在战场上也立下过功劳。如今正好要到前线去的,不如就让他们把你们送到宝鸡,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顺路的。” 小儿女之间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王氏在心底将这主意转了几遍,也就没有回绝,“那我可就打蛇随棍上了,今年年成实在太差,谁说得准有什么妖魔鬼怪呢?卫太太好心,我记在心里啦。”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好心的!”牛姑太太说话很直爽,“还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样,行事又这样娇憨,惹人怜爱。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强人,倘或被惊吓了,我这心就揪起来了。杨太太您是沾了女儿的光!” 众人都是一阵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着善桐,一边笑一边点头。善桐只觉得不自在得很,瞟了卫麒山一眼,见卫麒山也是一脸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谢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饱啦。”一边给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带着她在后花园里转了几圈,笑道,“这里不比江南富庶……”两个小姑娘越说越投机,到了分手的时候,善桐倒是很舍不得琦玉,还追着她道,“得了空,你来我们家玩,我来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过来客院帮王氏收包袱,又带了个包袱过来。“本想留你过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虚客气。”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袱给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给你打太贵重的首饰,这里一个金戒指上镶的红宝石倒是不错,你戴着压压寿,又给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阅,却见全是给自己做的亵衣、鞋袜等物,针脚细腻,显然是米氏亲手所作。一时倒红了眼眶,“三四年没穿过大嫂给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样,还要打点王时的起居,得了闲歇着也罢了,又给我做这个。” “出阁的女儿家,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谁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来想着就做一点,也不费工夫,不知不觉倒是积了一包袱,明年来,可就没那么多了。” 自从出嫁生,自己当了娘之后,除了娘家人,还有谁把自己当个女儿?这样心疼体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万分,叫了声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说话。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知道你要强,难处都在心里不说出来。眼下咱们落魄呢,且忍着。过几年你大哥若起复了,慢慢的又好起来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说,又哪里能瞒得过大嫂!只是两边落魄,也都不忍多说罢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会,才嗯了一声,拭了眼泪收拾心情,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米氏道,“今次来,别的事都没什么好客气的,就是让大哥操办了粮食的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毕竟损阴德呢,两条人命的事,又不同于寻常争产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为了我。不过咱们正是艰难的时候,可不能让人捉了破绽,老家银钱一时缓不开,也别急着催了。别催了一肚的火气,我这里还有,若要,尽管来说一声就是了。” 米氏拆开一看,见是两千两的银票,倒是吓了一跳,忙推回来道,“我们这里还有的,哪里就艰难成那样了。”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银。我们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载的,还短不了银使。” “尽管拿着!”王氏不听。“那样的钱,一年能得几次?况且也不是正道。日后再别沾手了……我看着大郎、二郎都到了说亲的时候,操办聘礼处处都是开销,我又没有使钱的地方,如今在村里住,纵有钱也不能花呢。” 两人推让了一会,米氏到底没拗过王氏,讪讪地收了银,又道,“明日让王时送你们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门,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前家里发达的时候,手上有了钱就知道买地。只道这是最稳当的,做生意还要看风头火势,况且说出去也不大好听。如今才知道没了势,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转不开就是周转不开……” 这句话里,到底还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难处。王氏心头又是一阵酸楚,也不接嫂的话茬,只道,“晚了,明日还起身呢。大嫂也早点休息吧!” 第二日起来,就有些没精神,和善桐一道进了车里,她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摸着善桐的脖,和声问,“怎么,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心里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亲怀里,又安静了一会,才低声问,“娘,那个……那个少东家,真要刺配三千里么?” 王氏心头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帘,望了望窗外,这才压低了声音呵斥善桐,“在外头,这样的事也好乱说的?” 见女儿虽然不说话了,但大眼中分明写满了疑问,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你小孩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了。”善桐望着自己的手指,细声细气地道,“还是您说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车出了城,进了野地里,那得得的蹄声取代人声,成为了天地间最响亮的声音时,她才轻声道,“是真刺配,不过,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没了……” 话尤未已,善桐已经明白了过来。 “我说,怎么连粮号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着搬到外地去……”她低声嘀咕,“表哥也没和我说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头来,加了一句,“这是我强着表哥说的,您可别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捞了女儿裙边的火铳一眼。“以后,你少和他往来。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连暗地里居中牵线的事都干得出来。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来往了,我怕你被他带坏!” 善桐心里几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说,“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没见他登门啊。怎么不见你说舅舅了。”可又实在不想和母亲拌嘴,免得漫漫长路上,又要挨母亲的说教。 “哎,再过几年就是大姑娘了,还有什么来往不来往的。”她就避重就轻地躲开了这个话题。“也是我问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说的。” 王氏扫她一眼,见善桐显然没有当真,不由得越发沉下脸来,她轻声道,“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这一次别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两好处,其实最大的赢家,还是他!你当粮号是出脱给谁的?又是用什么价钱出脱的?这些事,就是一桩桩地告诉你四叔,恐怕他都干不来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经办得滴水不漏了――” 见善桐瞪大了眼,她还欲往下说时,车身忽然一阵歪斜趔趄,王氏两母女都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有谁要是能治好我“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这个难以挽回的沉疴,我必以双更重赏!555今天不大舒服,先去玩儿了。 (未完待续) 72遇险
73惊险
74饥荒
75投林
76崭露
77揣摩
78收心
79慈母
80牛刀
81丑陋
82主意
83过招
84风雨
85叫价
86绝处
87阴云
88逢生
89不舍
90喜讯
91私会
92相见
93信任
94求诊
95有病
96血瘀
97亲密
98哭笑
99开颅
100选择 这一次到巡抚府的时候,人就要比善桐前几次到访更多些了。~二老爷近年来渐渐有和总督分庭抗礼的意思,也就没有从前那样勤快,成日里在官署坐班。得了空,也在府中和一干幕僚文士闲话,听说善桐回来,二老爷特地进内堂看她,也算是给足了面。“你们年纪轻,一应忌讳要多向老人请教。”做父亲的不免叮嘱了几句,便又问王氏,“楠哥呢?他多久没见他妹了,也不把他喊进来一道说说话。”善桐这才知道善楠也进城来了,忙问了几句,才知道善楠是来打点家里生意的。王氏道,“他在外头还没回来呢,回来了再见吧。”却自然是言笑晏晏,不带一点不对。二老爷又关切了含沁的差事,得知桂家现在还在忙含芳的婚事,他眼神一闪,望了妻一眼,王氏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善桐看在眼里,自然不是不明白父母心中的想法,她摸了摸肚,也不多问这事,就又和王氏提,“您说的那个百衲衣,是不是也该预备起来了。我就总觉得百家讨来的布条,总有些不干净……”虽说如今母女两个还是很少把心里的话放到台面上来讲,但面上毕竟已经是看不到争吵的痕迹了。王氏忙道,“这个你拿回来肯定是要沸水煮过几遍,再暴晒晾干的。”两母女说起这些事来有滋有味的,二老爷就听得不耐烦了,又摸了摸善桐的头,和王氏感慨了几句,“女儿也这么大了。”并问过榆哥婚事,便拿起脚来又出前院去了。王氏斟一杯茶慢慢地喝了,把茶杯拿在手上,一时没有说话。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便只是静静等着。“这一次善楠进城。”果然,王氏一开口,就到底还是挑破了这一层薄薄的借口。“肯定是为了打听消息来的,十三房和桂家这门亲事,成不成,首先是要看桂家能不能看上善喜。按十三房大姑娘给我露的口风,你海鹏婶也见过三少爷,很中意他的人品。为人又很豁达,并不介意两家的门第差距。”她微微露出不屑的笑意,低声道,“你看,这不就露馅了?也就属他最眼浅了,这是逼着两母女和他离心呢。~着急上火,来讨他生母的主意……”见善桐没有接话,她撩了女儿一眼,忽然间又露出了少许烦躁,点着桌说,“你姑爷说你,真是一点错都没有。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了,遇事还是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杨善楠我从小看大,什么材料我会不清楚?你都要当妈的人了,还傻乎乎的,人家数落你几句,你还以为他真是为了你好?桂含沁这个人虽然轻浮狡诈,但眼神倒是没得说,看你是入木三分!”知母莫若女,知女莫若母,善桐现在和王氏又不是敌对关系,自然没想到在母亲跟前遮掩自己的心思,被王氏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的不以为然,终究没有逃过母亲的视线。不过这件事她现在是懒得去管了,甚至对含沁在京城的差事,一时都没那么热心:你说她心思狭窄也好,善桐一想到自己要怀着身一路颠簸去京城,就是一阵厌倦疲惫。可要让含沁自己先过京城去,她生产了再去呢,这么一个小家,含沁不在,她一个人生产,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这么交待在产床上了,那是连个交待的人都没有。要住回娘家吧,怕老九房有话说,要住老九房吧,又觉得糟心。这女人一有了孩,见事就不一样了,一心一意几乎都绕着孩打转,对母亲这话,她也没了顶嘴的心思,只是哼哼哈哈地道。“瞧着他也不像是贪得无厌的人,十三房家业是够厚实的了。善喜就是高嫁了,祖产陪不走的……”“谁说陪不走?”王氏抬高了声音冷笑道,“我们不说话,你当族里还有谁敢和桂家的三少奶奶作对?就是变卖了,也都要变卖了陪走!”善桐顿时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今天叫你过来,就是问问你这件事。”王氏又用了一口茶,瞥了女儿一眼,她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调。“要是你还有第二个娘,我是肯定不耐烦管你的闲事了。可谁叫我命苦,摊了……”她的话又断在了口中,可善桐还能感觉不出她的情绪吗?就算母亲还是没法不管自己,但对自己选择了含沁,她始终是极不理解的。眼下的自己在她眼中,恐怕就像是陷在泥地里,她是肯定会拉拔自己上来的,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喜欢自己身上的泥巴。要是在从前,善桐没准还会和她争一争含沁究竟是不是泥巴。(·~)但现在她可真的没这份心思了——也没这份力气,对京城这份差,想来想去就两个字:随缘。王氏说含沁几句就说含沁几句了,姑爷都认了,难道还能改嫁?“您要是不管我,那还有谁管我呢?”她就顺着王氏的话往下说,王氏看了她一眼,虽说还是眼白多眼黑少,但语气又软和得多了。“要当爹娘了,就更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自己的营生。”她又严肃起来。“但这事呢,也的确是难操办。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桂太太这么着急低头,就是因为急于操办亲事,毕竟上了京城,那就没有回来办亲事的道理了。”善桐点头道,“这还是婶婶自己说的,一边说一边看我……”她也多少理解了母亲的意思,便打起精神道,“其实这样看,叔叔只怕还是心意不定。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是桂家在京城的一个窗口。含芳虽然是他嫡,但族里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恐怕这个位置,对含芳来说也不是十拿九稳。不然,倒宁可先定亲了,在京城安顿下来,再让善喜直接发嫁过去就是了。”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兴师动众非常麻烦,桂太太不欲如此,显然是怕桂元帅顺水推舟,一语就把含芳的资格给否了。王氏也不是不能理会,她点了点头,又说,“那眼下就有两条路了,第一条呢,就是让善楠和大姨娘商议去……大姨娘纵有千般本事,也就是个下人。宅院外的事她是不懂的,按她的意思,善楠是肯定要把亲事闹一闹,最好是闹得不成了。他才好呢,不然,他过继出去不就白搭了?也就是个空名头而已……”她面上现出了嘲讽的微笑,又道,“第二条呢,那就是你姑爷出的主意了,咱们非但不闹,也不让善楠向大姨娘讨主意。没了大姨娘,他有什么本事?大姑娘母女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听大姑娘的意思,答应这门亲事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分家以后,三少爷得管着你海鹏婶的养老。”王氏看了善桐一眼,然道,“这话都出来了,想要带走多少嫁妆,你也能猜得到了吧。”善桐感觉自从怀孕以后,脑都有些不大好使了,在心里绕了几绕才绕明白了王氏的意思:反正如今看来,过继不成功,嗣和妹妹之间貌合神离,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第一个主意,顺便也就能为含沁的差事推波助澜,至于第二个主意,那就是把小五房给摘出去了,将来十三房闹成什么样,也都和小五房没关系。这种事小五房也的确不便插手,除此之外,则似乎没有太大的好处。至于含沁为什么没站在第一条路这边,而是更中意第二条路,善桐想了一会也就放弃:这个人做事用心细微处,有时候简直令人害怕,她从前就读不懂,现在要读懂,似乎也难。她倒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事您该怎么办。”善桐就说。“我看倒不必是先考虑我们。父亲虽然看着对含沁的差事也是关心的,可要走第一条路,那您恐怕是要落他的埋怨的。这女婿再亲,对他来说,恐怕也没有儿亲呀……”王氏的神色便有了几分复杂,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轻声说,“到底是要当妈的人,也懂得为妈考虑了……”这话说得善桐一阵心酸,她忽然间想要投入母亲怀里撒撒娇,可那该死的往事又像是一块大石头拖住了她的脚:不论如何,她是决不会为了儿让女儿去牺牲的,就是现在自己都要当娘了,善桐想起来也还是一样——又不是娶不到就会死……她也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含沁也还是体贴您的,要不然……”王氏提到含沁,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冰冷了。“我是不领他的情!”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过,看你意思,还是更愿意走第二条路了?你也是大人了,这件事也是你的事,你来下个决断吧!”善桐倒没想到最后这话题又回归到了自己身上,她愣住了。“我——这事,我来下决定,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戏啊,娘。我可是出嫁了的闺女,这还怀着身孕呢——”“要做娘的人了。”王氏淡淡地道。“还一门心思地把人往好处想,那是不行的。尤其你姑爷身份地位低,你自己不在乎也就算了,难道让孩跟着你们胡闹?要往上爬,虽不说心黑手狠,但也免不得要付出一点代价。这个道理,姑爷疼你,姑爷不教,我不教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似乎动了情绪,语调也有几分激昂了。“你以为谁不想当好人?从前你还小,恶人轮不到你做,现在你自己要当妈了。有些事你不做,没有人会帮你做。除非你事事都要指望姑爷,不然就和今天一样。两条路你总要选一条,你难道还要和我说,你看不出选第二条路的结果?”善桐不禁默然。这第一条路虽然看似自私,好像是为了含沁去阻断善喜的好事,但对善楠来说,把事情闹大了,十三房受到族内舆论的制约,好说也不能把家产全陪出去。对善楠来说是有好处的,但对母亲来说,父亲如果不知道善喜母女的心思,说不准就又觉得她是故意怂恿善楠去闹,有挑事儿的嫌疑。可第二条路似乎是全了良心吧?善喜说定了亲事,也就不怕善楠了,她要是胆大一点,釜底抽薪淘空了家产,就给善楠留个空架,带着母亲到西安来养老,他们母女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留给善楠的势必是更深一层尴尬。这件事是怎么做,都有人吃亏,只能说是谁吃亏多谁吃亏少的问题。但对父亲那边来说,至少母亲是交代得过去了,还有——还有就是对含沁的前程并没有什么帮助。原来母亲要自己说成这门亲事,最终目的还是反过头来教育自己……善桐心中杂念丛生,到末了也不知道是真想吐还是假想吐,捂着嘴又作呕起来。王氏再要逼她,还能怎么样?只好又张罗人来照料善桐,又派人送她到后院去休息,只给善桐留了话,“这件事我就撂在这了,大姨娘被我打发着陪善樱、善喜上城郊上香做法事去了,三天内也就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气斩钉截铁,竟是一点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善桐握着嘴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小半个烧饼,心中又乱得很,又觉得困倦,迷糊着睡了一会,起来正好善楠办事回来,进来探望她,丫鬟问得她醒了,便请善楠进来说话。善桐心里有事,看着善楠的眼神自然和平时不大一样。善楠却是一无所觉,说了几句恭喜,又问了些含沁的事,便向善桐打听。“桂家那边是怎么个意思?这门亲事,到底能成不能成?”“哥哥你是希望能成,还是希望不能成?”善桐也是心乱了,索性就开门见山,抛开来问他,倒是把善楠给问得怔住了。她自己也是灵光一闪:自己怎么办,就看善楠怎么选,这似乎倒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101上床
102耸动
103太巧
104患失
105表白
106患得
107生死
108会面 虽说两人自从脱离了孩童时代,便只是在许家寿筵上匆匆一会,连话都没有多说两句,但这位世夫人在善桐心里却始终有个情意结在,从小到大,这个杨家七姑娘,她可以说是久闻大名。【叶*】【*】从许家世爷开始,小四房二太太也好,甚至是桂含春也好,都或多或少提出过这位“实在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七姑娘”。以她出身,其实大有可能同小四房其余几个庶女一样,无声无息地也就嫁入了一般人家,就好比善樱一般,自己家里人自然忘不了这个妹妹,可外头人说起巡抚府的闺女,自然不是说“诸家大少奶奶”,就是说“桂家十八房的少奶奶”,只有亲近人家,才记得住还有一个嫁进县丞家的六姑娘了。 可这位世夫人就不一样了,固然她是小四房独的双生姐姐,可要不是她自己有本事,也难以被这么多人记挂在心里。善桐曾经是带了几分妒意,觉得她似乎活在一团无限的好运里。身边什么人都是极好的,嫡母心慈,又有个双生弟弟,家境富贵不说,自己还受宠,身为庶女,却能说给她当时倾慕的桂二哥……又曾经有一度,她——还是带了隐隐约约的妒意,觉得她活得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好,也许嫡母的心没那么慈,也许本人除了聪明伶俐以外,还和他们家二太太暗示的一样,‘从小就坏心眼’,要不然,她能这样一步一步走得出来?可到了现在,这些曾经有过的情绪又逐一淡去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在意这个七堂妹了,虽然有那样多的不利因素,她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桂家——可又因为变故,还是没嫁进桂家,而善桐也没想到自己非但没和桂二哥在一块,现在还要进京给他张罗媳妇儿……虽说年纪还不算大,但善桐回首前尘,也不禁觉得命运弄人之处,实在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要是当时前头那位世夫人多熬些时日,又或者小四房提早回绝了桂家……是否两个人的人生路,都将完全不同呢? 可这一切,想来世夫人定是浑然不知的,就是善桐现在想想,除了感慨之外却也没有丝毫悔意。这个曾经承载了她少年时期无限憧憬,似乎活在梦中一般的形象,终究已经随着她身份的变化而渐渐地淡化成了一个影。世夫人的日过得如何,对她来说倒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这一次到许家,她心中想的更多的,还是即使不能和世夫人交好,多少也要维持住双方善意,毕竟按世爷和含沁的关系来说,两边你好我好,那是最好的事。( ·~ )两个人守护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要是反而互相疏远、互相猜忌,惹来了世爷的忌惮,很可能会给小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世夫人似乎对两个小家庭的特殊关系一无所知,待她一如往常——她未住在许家那负盛名的小萃锦之中,而是在正宅西翼的明德堂内居住,从院落格局来看,世爷在许家的地位可说是稳若泰山——这里和东翼相对着的那个院落,应当算是许家最重要、规模最宏大的两处院了。善桐心里倒是更看重这件事,对一路进来的奢华装饰,明德堂里里外外的富贵氛围,反而更不在意了: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家,在这种事上是大差不差,离不了格儿的,得意不得意,开心不开心,也并不看这个。 顺着两位老妈妈的带领,她进了明德堂院,在这里就又换了两个面含微笑的大丫头带路,一路直进了东侧两间屋,世夫人便从炕上起身,笑着和她互相见了礼,善桐自己随身带了两个服侍的丫鬟,此时给主人见过礼,便下去由许家下人陪着招待,她自己和世夫人寒暄了几句,世夫人便笑道,“上回见面,因我忙得很,倒是怠慢了族姐,前几日家里有事,也不能亲自前往祝贺令千金满月,这里给族姐赔罪了。” 她虽然生得不比宫中宁嫔美丽,但眉眼秀丽温婉,长得却也不差,尤其是说话声音玲珑清脆,仿若山泉滴石,带了清冷余韵。这面对面交接,只几句话就显出风韵,同那等受惯了三从四德、女诫女训教育,除却温婉两字之外,简直面目模糊的大家小姐不同,却是令人对她的灵巧已有深刻印象。善桐心中不禁暗暗点头,忖道,“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得了几乎所有人交口称赞,除了她嫡母之外,无人口中带出一句不好了。” 从前小时候,还觉得这是世夫人身遭众人都厚道,现在大了,却明白这是世夫人会做人。人情交际有时候险得过刀来剑往,能周全到这个地步的,善桐生平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知道孙夫人一个了。善桐越发不敢小看了世夫人,忙亦笑道,“我知道你忙,也就不拉着你叙旧了。其实你怕是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西北时,我们还时常一起玩呢。我还带你回了我家去吃过几次饭,只后来我先去京里,从京里回来时你又去南边了,这才十多年没有联系。” “这小七也当然记得。 ~”世夫人眼神一闪,似乎有了些笑意,“只怕族姐不记得了,您那时候人缘好,往来的伙伴多了,也都姓杨,我又不起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倒都笑起来,也没那样生疏了。善桐觉得她人很可亲,也没什么架——其实这样会做人,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架的,也就松弛下来,道,“其实我们缘分还不止于此呢,少夫人你没见过我们家那位,但我却见过你们家世,那时候刚回西北去,他正好到我们村里借粮。大家年纪都小,西北管得也松……” 她本想说说许凤佳询问她情况的事,但想到前头去世的那位堂姐,心中叹了口气,便不明说了,只笑道,“我还领着世爷去你们祖屋里逛过,看了看他姨夫从前的住处。” 那处地方在杨阁老发迹之后,也就只有世夫人一个主住过了,去祖屋看,看的究竟是姨夫还是如今的媳妇,这是双方心照的事。世夫人唇角微扬,勾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她本来气质略微清冷,此时人竟然一下活泛起来,笑着看了善桐一眼,两人彼此都会了意,世夫人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何必还这样客气呢,我排行第七,没出嫁的时候家里都叫我七娘,又有叫小七的,快别少夫人来少夫人去了,听着倒客套得很。” 善桐自然也通了排行名姓,又说些村里的事,七娘还记得村里当年一些小伙伴的名姓,甚至连榆哥、桂哥都有印象,善桐一一说了他们现状,又提起来,“现在我们一家几兄弟也都在京里,连榆哥都来了,只在白云观住着,倒腾他的火药方。” 七娘神色一动,有几分欲言又止,善桐见了,便微笑着说,“他如今结巴经权神医妙手,已经痊愈了,只是从小得了病,也就无心功名。现在闲云野鹤的,只在杂学上用心。除了火药之外,连什么星相占卜、算学几何,都有涉猎的。要不是这几年被火药绊住了脚,简直还想虽船队下南洋去!” 一时也不禁佩服七娘,“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病。我现在想起小时候的事,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好些细节都记不清楚啦。” 七娘抿唇一笑,和善桐开玩笑,“我懂事得早,没过多少天孩童的日……” 善桐想起来,也不禁由衷开口道,“你是从小就明白事理,比起我们村里那些懵懵懂懂的孩,简直就像是天宫里的人。偏偏自小走的路也不同,我来京城前,和善婷提起你来,都觉得你和活在云上一样,我们一般人,是只可以仰望呢。” 从小四房那年久失修的祖屋里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家中富贵了,就只说如今这个年少有为的世爷,那是从小就对她另眼相看惦记在心里。七娘自己似乎都不好否认善桐的话,她也没有客气,只看着善桐轻轻地笑了,“哪里要仰望呢?我从小也羡慕你呢。去过你家里那几次,这么一大家人,和和睦睦的,祖母那样疼你不说,连你几个哥哥,谁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在西北那样的地方,从小就自由自在的,比不得江南憋闷,那么多年,到进京也就出过十几次门……现在成了亲,小桂统领年少有为不说,还那样疼你……” 善桐的羡慕是发自真心,可七娘的羡慕听来竟也一点不假,两人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超脱了这初次见面所戴上的面具,好似两个□/裸的、真诚的少妇,正在抒发多年来的情感,两人的羡慕竟都全是真的。善桐只觉荒谬,又感到好笑——她从小到大,有什么好羡慕的?和一般京里的大小姐比,那是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就连婚事也是甜苦参半。几乎和家里翻了脸,到现在都还和娘家不尴不尬的……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在自己从小就羡慕的七娘眼里,竟也是值得人羡慕的。 “我也没什么好的!”她叹了口气,也没和七娘客气。“大家心里的苦,大家心里知道罢了。就说这姑爷待我好吧,满城人面上笑着打趣,背地里怎么说,我猜都能猜得到……分明是姑爷自己愿意这样,还有人说我是个悍妇、泼妇……” “这就是她们的不对了。”七娘的口气依然还是那样诚恳,简直实在得善桐都有点觉得假了,可真真切切,听起来又是这么真挚。“自然,三妻四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这世上就有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情愿一生一世只同一个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真好,其实这世间本来也许就应该是这样……” 善桐忽然想到林三少夫人口中说的,“只有她不笑话我”,她心头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七娘,见她也冲自己盈盈浅笑,笑容中竟似乎有一种难言、难掩的沧桑和自嘲,似乎她也很理解自己,明白这离经叛道的想法,并不应该出自这模范得不得了,众人都没有一句不好的世夫人口中。 “该不该这样,我也不敢多说。”她没想到世夫人会这样直白,心下也不是不感动的:在这种交际场上,能和久别重逢的玩伴说出这种心里话,也是需要勇气的。一时竟也有了些冲动,头一扬,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就觉得我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姑爷疼我,我也疼姑爷,别人要说,就由得他们说吧,我自己的甜苦,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可话出了口,善桐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一吐舌头,觉得脸颊发烫,“我这个西北脾气,一辈是改不了了。说话又直又冲,真是——” 七娘竟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她望着善桐,眼神闪闪发亮,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轻轻一笑,低声道,“不要这样说,你这样想,我觉得很勇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都没有开腔,善桐也没想到一次例行拜访,居然还说起了心里话。她在交际场里打滚久了,初次见面就袒露少许心迹,一时甚至感到羞赧:自己也实在是年轻冲动。可不知怎么,却又并不后悔,倒感到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和七娘谈话,实在是轻松愉快,几乎可以百无禁忌,也用不着担心对方吃惊,甚至不说投机,只是这份沉稳宽容,便是再难得一见的了。 七娘似乎也喜欢和善桐谈天,口中带的也不都是场面话了,两人天南海北谈了一阵,说起许世太忙碌,这一遭要不是定了孙侯爷去南洋,只怕又要他下广州去,善桐说起榆哥,“可不是他也想去?这一向倒腾这些事情,家里人是操碎了心,别的不怕,就怕他闹出事情来损伤了自己。倒宁可令他去钻研算学、形学,虽比火药无用,但好歹也就是磨磨打算盘的手指头,又要比出海来得稳妥得多了。” “算学、形学甚至是火药,”七娘却道,“其实都是极有用的东西,连出海都是极好的事,天下之大,泰西诸国已经有数百年没和我们往来了,要不是我是个女儿身,我也想去多走走看看,好歹也知道现在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嗯,小七终于见面了 要开始发挥她配角的作用啦哈哈哈。 109裂土
110矛盾
111爬升
112无招
113开诚
114碰面
115浮念
116尊重
117初潮
118省亲
119婚事
120交际
121胜局
122模范
123选秀
124尊敬
125风向
126破相
127冷战
128决心
129发作
130利落
131心计
132回归
133无愧
134相看
135相亲
136真相
137打探
138初心
139借钱
140钟情
141说亲
142过继
143生变
144别人
145不愿
146孤独
147呆了
148目的
149无法
150最后
151机会 虽然最近王家自己事儿也多,但这倒都是别人在忙了。(下载楼WWW.XIAZAILOU.COM)王大老爷身为朝廷官员,自然不能擅离职守,米氏又是个妇道人家,也无法亲自出面走动,这一次上京为王家奔忙的,却是王大老爷素日里最信重的幕僚,以及从福建老家特地赶上京城的王时。 米氏提起这件事来就要念叨,“本来还想着我们也就回去了,不让他再跟着我东南西北地跑,没想到入了冬还是要北上,又赶得那么急,也不知道这孩子自己知不知道保养,别路上遇了风寒,坐下病来就不好了。” 这担心也未免太泛泛了——善桐留神看来,见大舅母虽然面上神色还宁静,但的确也显著地瘦了,便知道虽然米氏若无其事,但恐怕心中还是记挂着活动的结果。不管怎么说,四万两真金白银可不是小数目,要是事情没成,钱又打了水漂,这笔账要不是赖了不还,就得变卖祖产来清帐了…… 她这是特地来巡抚府拜望老太太的,因还是初次见面,虽说国丧期间不好大动干戈,但毕竟还是带了见面礼来。置办得倒也得体,老太太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问了王家近况,见两亲家面子已经做足,便笑着让王氏和米氏下去说几句私话,又吩咐善桐,“我年纪大了,精神不好,有什么不到之处,你替我和你舅母赔赔罪。” 有了这句话,善桐就有份陪在舅母身边了,米氏和王氏念叨了几句家里的琐事,都道,“今年路上太不好走了,天气冷不说,各地还都是霜冻,京里消息很久都送不回来,也不知道那边活动得怎么样。” 她这么一说不要紧,倒是牵动了善桐的心事,她抿着唇心不在焉地听着米氏和王氏的对话,心思早就飘得远了,米氏无意间看在眼里,便不禁一笑,和王氏打了个眼色,倒是搂过善桐的肩头,感慨地道,“三妞年纪虽小,本事却大,最好是待到你出嫁的时候,舅舅就能把陪嫁银子凑着还你了……” “她一个孩子,能有多大能耐?”王氏忙道,“再说了,家里不少她陪嫁,你们尽管别往心里去!” 不禁心中又有些不快:老太太言明了这份银子是给善桐的陪嫁,甚至送银子过去的时候还派了张姑姑跟在一边,这显然是防着自己没把话说清楚。难不成自己还会贪了善桐这一份人情不成?不过是四万两银子,给女儿也就是给了,再说,什么时候能还回来,那还是两说的事,现在就动心机,未免有枉做小人的嫌疑…… 米氏见善桐忙也摆出了不在意的样子,口口声声,“这都是堵家下人的口罢了,舅母您就只管安心吧,家里不少钱使。”心中也不禁一暖,又望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也正微笑看着女儿,心中不禁就费了思量:这都是眼见得着的事,一开始口口声声实在是没有钱了,听她意思,似乎就是自己做主,连妹夫的意思都没有问过。三姑娘一来就换了口风,由官中出钱,走了这么一条路子,杨老太太还特地派人跟了来,话里话外,总提着三姑娘……看来妹妹和婆婆之间,虽然这几年关系和缓下来了,但老人家心底还是偏着孙女儿,这是变着法要把钱多给三姑娘留一些儿,连她亲娘都不放心了…… “唉,就盼着万事能够走个顺字了。”她心底就更沉了几分了:欠妹妹妹夫的钱,说出去总还好听一点,这欠外甥女的债不尽快还了,那可就真没脸面了。“听他们说,现在京里消息也是一天变得比一天快,正好含沁前几天动身也要去京城办事,他也乖觉得很,上门来找你哥哥说话,说是‘对京里不熟,还指望着世伯指点’,其实就是问我们要不要帮着探听消息的,这孩子实在是消息灵通又会做人,叫人怎么能不喜欢?可惜就是命差了点儿……要是生在正太太肚子里,我看他的成就,可真不限于此了。” 不要说善桐吃惊,就是王氏都是神色一动,“他要去京城?连他什么时候来了西安我都还不知道呢,这孩子也是的,大家亲戚,来了西安怎么都要过来走动走动。怎么就这么见外?” 米氏笑着看了王氏一眼,“他倒是去了巡抚官署里请了安了的,想是时间紧,就没进你们家的二门,也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你们内院姑娘又多,怕也不方便走动吧。怎么样,这次你大嫂亲自过来,为善桃可相好了人家?” 就又把话题转到善桃的婚事上,两人天南海北说了一套,王氏度着也该摆饭了,就又带着米氏、善桐到前头去了,于是大家静静吃了一顿饭,也不曾动用戏酒。席间米氏亲自开口,借口自己小生日,要邀大太太、四太太并善桐姐妹们到家中做客。 四老爷和四太太走这一趟西安,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尤其四太太现在看王氏,就好像看个隔世的仇人。眼下宴客,又不能唱戏摆酒,连菜品都不可能丰盛过分,四太太如何有兴致出席?倒是宁愿“这几天怕是都要陪着母亲去上香”,大太太本来无可无不可,被四太太这么提了一句,也就要侍奉老太太,不过老太太却道,“你就跟着过去也好,不必在我身边立规矩,我带萧氏一个,已经太足够了。”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厌烦萧氏,还是厌烦大太太,大太太倒无话可说,只好点了头。米氏本来还要邀二老爷的,奈何年关将至,肖总督要往上送各种文书材料,有些和战事有关的开销,除了二老爷谁更精通?连老太太过来,他都未能好生服侍,成日里忙到深夜才回家的,因此王氏便出面略加解释。米氏也只得罢了,约了隔天上门。到了当日早上,王氏又将善桐亲自叫到跟前来,细细相看了一番,还嫌善桐打扮得过于朴素,又开了妆奁,找了一对猫儿眼耳坠来要给善桐戴上,还是善桐借口国丧,这才逃了过去。于是众人次第套车上路,王氏亲自带了女儿坐了一车,一路上犹自极言卫家的好处,善桐只是漫应。 # 米氏这个小生日,前不着边后不靠岸,又恰好是国丧的尾巴,自然办得简单,连大老爷都去了官署,所有客人,只有杨家诸女眷,并卫太太带了琦玉过来,连素日里往来得好的几户中等人家都不曾受邀。杨家因是亲戚,来得已经早了,没想到卫家还来得更早,众人自然互相见礼了一番,卫太太对着善桐虽然还热情,但总算没有了从前近于殷勤的过分欣赏了——或许是因为亲事可成,她也要拿起了准婆婆的威严,不过是握着善桐手略微一拍,便放开了手,转而敷衍善樱几句,她便对米氏笑道,“按理本不该开口的,不过今儿都是女眷,麒山虽然送我过来,又乏人陪他,进来一道吃酒,自然没有这个道理,就这么遣他回去,也对主人过于不敬。就让他进来给世伯母磕个头,也算是全了礼吧?” 难得卫太太这么配合,米氏略微谦让几句,也就笑道,“也罢,那我就拿大了。” 便冲左右略微点了点头,于是下人们自然上前摆出屏风,众位未嫁女眷便逐一进屏风后落座。大太太赞道,“王太太不愧是高门大户,行事真深有法度。倒比当地几户人家要好得多。” 众位太太便互相闲话了几句‘有几户人家也是在西北住得惯了,小门小户不讲究,咱们可不能不讲究,不然到了京城谈起来,岂不是徒惹笑话……’,一边卫麒山已经大步进了内堂,沉声给米氏行礼。“世伯母大寿,小侄给您磕头了。” 善桐说来也有几年没见他了,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纤瘦文弱,略带病态美的少年时分。此时见面,虽未有惊艳,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卫麒山已经长成了一个颇为出众的青年。论长相来说,只怕还要比桂家几兄弟都更为出色,正因为他还是生得白皙清瘦、眉目精致中略带了怏怏病态,众人又明知他是个武林高手,就更显得对比强烈,甚至令他多了一分谜一样的神秘魅力,并且行动之间干净利落,竟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了。若非眉宇间到底带了一丝凝重,语气也肃然得并不像是在祝寿,这一次亮相,几乎可说得上是十全十美。 善桐却是心若止水,她左右一看,见就是善桃眼神中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欣赏,善樱就更别提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卫麒山,唇畔含笑,竟似乎是早潜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倒是琦玉若有所思,并未特别留意自己的表哥,而是将眼神投向了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虽还不曾交换过只言片语,却是彼此都有几分会意。善桐心里有数了:琦玉怕是已经听到风声,知道了这门婚事,也意会到了这婚事背后的玄机。唯今尚且还不清楚的,就是小姑娘自己的心意了。 米氏就在屏风外头笑着夸卫麒山,“真是把我们家的孩子都比下去了,卫太太好福气——快起来吧,小生日而已,又何必这么多礼呢?” 大太太目注卫麒山,也不禁难得地露出笑意,点头道,“卫太太好家教。” 卫太太看的却是屏风后头,见善桐神色静若止水,她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什么,口中有些漫不经心地回道,“应该的,应该的……” 大家又客气了几句,卫麒山便告辞出去,“还约了兄弟们比试剑术、演练兵法。” 那边卫太太也歉然解释,“他自小和桂家三少爷要好,现在桂家大少爷在前线,二少爷又进京相女婿去了,三少爷嫌家里无人做伴,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和他在一块厮混。偏偏桂太太也当他自己子侄一般的,常说惯了家里两三个男孩儿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如今就得含芳一个陪在身边,直是寂寞得很,让他没事就过去,也热闹一些……” 米氏便诧异起来,“桂家二少爷前番进京,我还当是献俘受赏去的,两家一道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许家少爷最出风头。想来皇上怎么也不可能冷落桂家太多的,我心里还奇怪呢,这出风头的事,怎么都应该是桂家老大出面才对。怎么却是二少爷进京——这么说就对了,这是给谁相女婿去的?” 卫太太又扫了女儿家们一眼,便冲王氏努了努嘴巴,王氏笑道,“应该是给小四房吧,这门亲事,谈起来也有五六年了。不是打仗就是朝局不稳当,耽搁了这么久,他们小四房是步步高升,女儿也越来越值钱,还不知道这门婚事能不能成就呢。他们那房可就只剩一个闺女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现在堂兄又高升了阁老,恐怕桂家也未必能求得回来。” 米氏也道,“前回京城往回送信还说呢,求亲的人是把门槛都要踏破了,不过话说回来,能和桂家比门第、比圣眷、比根基的,全大秦也就是有数的那几家。要不是二少爷破了相,排行也不大好,这门亲事,我看倒是一准能成的。” 还是卫太太对这门亲事知道得最清楚了,她见善桐依然不动声色,心头倒是惬意多了,语气也就和缓下来。“这都是难说的事,那位家里唯独剩下的那个姑娘也是庶女出身,二少爷配她怎么都是绰绰有余的,就看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大太太也道,“就是,这嫡庶出身,在门第相当的人家,可是再要紧不过的了。单从出身上来说,二少爷名门嫡系,可不比谁来得差。”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入席用饭,卫太太到底还是闹着米氏吃了几杯酒。王氏不说,好在大太太做客时还是很给主人面子的,竟也陪着吃了两杯,四位官太太有了些微酒意,谈起天来就更分外投缘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热闹。善桐心里有事,吃了几口菜就再咽不下去了。她见琦玉也是捡着碗里的米粒慢慢地用着,便住了筷子,冲她使了个眼色,自己借口先出了花厅。 站在廊下没等多久,果然见得琦玉也出了屋子——只是如此娉娉婷婷徐徐步出廊下,甚至打扮得还特别朴素,头上不过两根银钗,都显得此女花容月貌、容色照人。饶是善桐心中有事,也不禁看得呆了一呆,才冲琦玉招了招手,两个小姑娘立在廊下角落里,头碰着头说私话儿。 先是道过了别情,又问过了别后安好,善桐一边不动声色地说些闲话,一边打量琦玉神色,见琦玉虽然面色温柔,但态度却要比从前更加含蓄,心中多少也有数了。再说几句无关紧要的琐事,便低声问道,“我家向你家提亲的事,你知道了吧?” 琦玉毕竟还没出门,这样说起婚事,已令她羞得面色一阵通红,垂下了头去不看善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善桐看在眼里,心越发往下沉去,她握住琦玉的手,细声说道,“你爹虽然没有答应,但我们家里却还是很中意你,恐怕还要再提……我哥哥对你是一见钟情,他人虽然有些毛病,但为人敦厚温和,很是可靠的……” 顿了顿,又道,“伯父看不上他,那是伯父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本人觉得我哥哥如何呢?” 琦玉静默了一会,终于歉然道,“善桐,虽然咱们俩要好,可我……我实在是……” 是啊,就是换作自己,若是对榆哥毫不熟悉,单单从外在条件来讲,榆哥除了一个家世、一个长相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见人的地方了。且不说找权神医就诊,还是卫家穿针引线,琦玉对榆哥的病情肯定也有所了解…… 纵使如此,善桐依然忍不住一阵强烈的失望,她尽力平静地点了点头,见琦玉望住自己,眼神里满是担心,便又强行打叠出笑容来,“我哥哥人虽然好,没有缘分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担心,咱们俩的交情,和亲事成不成可没有半分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娘可看你很好,一次提亲不成,没准会再提一次,到时候……你心里可要有个数儿。” 琦玉的反应却很轻松,“这我也猜到了。”她低声道,“我还想问问你呢,听姑姑的意思,似乎有意思要提你来着……你……你心里也要有个数儿。” 善桐心中一突,这才明白自己的心事,琦玉多少也看透了几分,就不说自己最深的心事了,只怕对卫麒山的无动于衷,是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我可不打算答应。”她便翻了个白眼,老实不客气地道,“你表哥人虽然不错,但就是不对我的脾气。这门亲事,我是决不会点头的,我看他也不大中意我,两个人这样凑在一块,能过得好日子吗?” 琦玉噗嗤一声,不禁从眼睛里笑了出来,她瞥了善桐一眼,又低声道,“唉,不瞒你说,我还担心着呢。这要是和姑姑闹得不开心了,总是辜负她多年来对我的照顾,现在……” 现在自己这边没有答应的意思,卫太太自然就不会再热心促成琦玉同榆哥的婚事了,琦玉自然是大松了一口气。这一层善桐也理会得清楚,只是想到王氏,她就没有微笑的心情了,只是遮掩着道,“总之这事也耽搁不了多久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毕竟没娘,有些事你不为自己考虑,谁为你考虑呢……” 琦玉眼底不禁流过了一丝难言的光彩,她咬着唇轻轻地嗯了一声,垂下头去,却不曾回话了。 这一天风平浪静,再无话可说。等回了杨家,善桐梳洗过了换了衣服,主动又去找王氏说话,开门见山,便道,“今儿看了卫麒山……他人好是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王氏原本和蔼的笑容,一下就收敛了下去,她烦心地望着女儿,还没开口,善桐就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身边,她望着母亲,诚恳地道,“娘,我这辈子没求过您。可这一次我实在是不能不说话了,这是我的下半辈子呀……我问过琦玉了,她……她没瞧上榆哥,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卫麒山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您又何必强扭出两对来,闹得人不能安生呢?您要是还有一点疼我,就别把我嫁给他,算我求您了行不行?您开开恩,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enjoy(未完待续) 152恳求 “她是这么和你说的?”王氏一下就气得站起身来,“她看不上榆哥?她倒有脸看不上榆哥了!除了一张脸,她还有什么!” 这怒火来势汹汹,几乎一瞬就席卷了王氏的理智,这个素来大度随和的中年妇人心中愤懑难平,竟拿起了手边的茶盏要往地下扔去,可一眼看见女儿还跪在地上,她的手又放了下来。(下载楼WWW.XIAZAILOU.COM)“你先起来说话!” 这么一打岔,她就缓过劲来了,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到善桐说话,眉头不禁蹙得越来越紧,她亲手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了下来,又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缓缓地道,“婚姻大事,结两姓之好,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乱来的。就好比从前娘的婚事,娘也没见过你爹一眼,就是伯父从京里写信回来,就定了这门亲事,可这又如何呢?你喜欢也得嫁,不喜欢也得嫁,好歹麒山你也是见过的,人品没得挑了吧?家里就是有些不好,那也是小毛病儿,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事到如今,这门亲事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你也行行好,别给娘添烦心事儿了成不成?要不,你和我挑挑麒山的毛病,要能挑得出一点不好,那……那咱们就再商量,行不行?” 就算善桐已经知道母亲的态度恐怕再难更改,亲耳听到她说出这种强词夺理的话来,依然不禁一阵寒心,她却不再感到受伤疼痛,反而有种异样的爽快,听母亲这样一说,张口就来。“他生性残暴,小时候就敢举箭射我,长大了武功大成,随手练功就能把伴当打伤,怎么不见他打伤桂含芳呢?分明是一旦心头有火,就冲底下人撒气。要是过了门有了口角,他要打了我,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还能和他和离不成?过了门就是婆家人了,打死了那死的是我,可不是别人。” 没等王氏回话,她又添了一句,“再说,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我,您今儿没看着吗?那是给大舅母拜寿吗?那是奔丧还差不多,一张死人脸,他要是情愿,他至于连个笑影子都没有?过了门他就许打死我了,另娶他喜欢的姑娘也未必!” 王氏都气乐了,“他敢?你什么出身,他卫家什么出身?他敢动你一根寒毛,他爹娘先打死了他!再说,麒山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习武之人最重修养,欺凌妇孺的事,要是被他长上知道了,轻则罚打、重则废去武功……这你可就是瞎担心了。” 想到女儿居然有此无谓的担心,她不禁又好笑起来。“再说,谁过日子不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来的?你现在不喜欢麒山,没准过了门没有两个月,就如胶似漆的,扯都扯不开了。那个牛琦玉也是一样——” 想到琦玉,她嗓门不禁一沉,甚是没有好气。“榆哥哪里不如人了?没准过了门,日子过着过着,就觉出榆哥的内秀来了不是?孩子,婚姻这种事儿,可容不得你任任性性的。麒山各方面条件虽不说无可挑剔,可在西北也没什么可以比得上他的了。” 见善桐神色宁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苦口婆心,王氏心中不禁一动,想到今早卫太太的那一眼……她又眯起眼来,不动声色地道。“就是桂家,有那么个婆婆在,有那么个大嫂在,恐怕也不是什么善地。那是次媳,将来的爵位可传不到二少爷头上,辛辛苦苦,可不是帮人做了嫁衣裳?到头来能落得着什么好。麒山那可就不一样了……”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她连和母亲吵闹的兴趣都已经欠奉,听母亲又说了些卫麒山的好,终于不耐烦起来,截断了王氏的话头,轻声问道,“说起来,榆哥人呢?现在回来了没有,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王氏不禁一怔,“刚派人送信回来,腊月里应该是可以到家的。” 想到正在外游历的长子,她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就搂着女儿,又放轻了声音。“孩子,你哥哥一辈子命苦,一辈子都没求着娘一件事,为了婚事,他第一次向娘开口……是,牛琦玉是没什么过人之处,除了一张脸,家世也不好,财势也不厚。将来梧哥、楠哥随意说一个媳妇儿,都许比她家里强。娘也看不上她,可人这一辈子,不能什么事都不如他的意。连媳妇儿都要娶个不中意的,你哥哥也就太苦了……娘没能把他带在身边,已经是欠了他一辈子了,娘不能再欠他一次……这个心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成全的。孩子,你也体谅体谅娘,你、你就松松口吧……” 话尤未已,想到榆哥一生崎岖,终于是再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善桐面色木然,她轻轻地推开了母亲,脱身出来,面对一脸泪珠双眼通红的母亲慢慢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黯然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来,您是已经打定主意啦。” 王氏闭了闭眼,又再睁开眼来,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善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善桐这样漠然的神色。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再也看不透善桐心中的打算,非但连她的心事话儿,她再不能听到一分一毫,甚至就连她究竟是怎么个倾向,被自己说动了没有,都成了个难解的谜团。曾经是最贴心的小棉袄,如今已经离得她很远很远,就连看到母亲的泪水,都已经无法令得她心软了…… 她忽然又有些惊慌起来,不及细想,便许诺道。“娘不会亏待你的,三妞,那四万两银子,娘全都给你当你的陪嫁。光是这份家事,咱们家的小辈里还有谁比得上——” 话出了口,见善桐面上掠过一线不屑,王氏这才想起来:善桐要是在乎那四万两银子,就不会这么配合老太太的安排,主动将银子借给王家了。 她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尴尬,闭上嘴也不好再说什么,两母女彼此对视,居然谁都是欲语无言。王氏见女儿大有告退的意思,心头更加慌乱,便随手抓了一件事来和女儿商量,“你爹怎么说都不肯把楠哥过继出去,我看这件事还是挺难办的——你四婶最近没少在你祖母跟前说我们二房的坏话吧?” 善桐微微一怔,要往后挪动的脚步,就又退回了原处。 “四婶还不就是老样子。”她轻描淡写地道。“她肯说,老太太还未必肯听呢。要不然,也不会把他们一道带出来了,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四婶私底下去逼海鹏婶嘛。您要不肯为这件事说话,恐怕祖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这事还得让老太太自己和你父亲去说了。”王氏也不禁叹了口气,她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又吩咐女儿,“你得了闲,还是多解释解释我的难处。别让老太太以为我不听话……你父亲这也是看重自己的血脉,不愿意让楠哥管别人叫爹。” 只看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她对楠哥出继的事,也的确很不热心。善桐转了转眼珠子,便答应了下来。“一定尽力措辞。” 两母女到了这个地步,与其说是母女谈心,倒不如说是上下级开会,说完了事情,便相对无言。善桐起身道,“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一会祖母上香回来,还要到跟前伺候着呢。” 王氏要再留她,却偏偏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又摆出了母亲的威严,“回去好好想想,孩子,娘不会坑你的!” 善桐打从心底微微一笑,她嗯了一声,转过身掀帘子出去,又和大姨娘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回了自己的小院。 # 二老爷的这个巡抚,出乎所有人意料,因为朝中局势变迁,小四房大爷又获高升,原本谁都不意味会久坐的位置,他反而坐得比谁都久,目下看来,上头也还没有动他的意思。这一段时间来,家里的日子就顺得多了。王氏虽然没有修缮房屋重新翻修,但还是为老太太院子准备了一套不错的家具陈设。善桐这次过来,因为祖母多年未曾出门,她便和老太太住在一块,也方便服侍照顾。今儿老太太带着萧氏出门上香去了,院中冷落无人,她因中午心事重重没吃多少,此时难免腹中饥饿,才吩咐六丑“去厨房端些点心过来”,那边六州就过来报,“大姨娘在外头呢,问姑娘得空不得。” 她语气里带了诧异——大姨娘素来安分随时,除了爱好针线之外,也就是打点楠哥、樱娘的起居了,平时连一句话轻易都不多说的。和善桐更是毫无来往,忽然间亲身上门,连善桐都很吃惊,把手里一块糖又搁回了罐子里。“快请进来说话。” 就这么一会工夫,她心下思量一番,多少也有点底了,等大姨娘进了门,她站起身来问了姨娘好,便把大姨娘让到窗边坐下,两人双眼一碰,大姨娘面上多少带着的试探,便渐渐随着她脸上的微笑而笃定了下来。她低下头似乎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轻声细语地道,“这一次上门来,是想求求三姑娘的情的。” 就算大姨娘只是半个主子,但毕竟也是长辈,善桐不敢怠慢,忙笑道,“姨娘太客气了,有什么话,直说不妨——我冒昧猜测,想必,是为了过继的事来的吧?” 除了这件事,大姨娘还有为什么事找善桐?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一下就瘫软了下来,她满是忧心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捏住了善桐的手,有些忘形地道,“三姑娘,按理这也不是我该说的话,我不过一个奴才,主子的事,我不能插嘴……” 一边说,一边竟大有离座跪下的意思,善桐吓得忙站起身来,架住了大姨娘,满口子“您先坐下说话”,这才将大姨娘好歹安顿下来。“那您的意思,究竟是……” “老爷是不希望楠哥过继的。”大姨娘轻声细语地道。“太太也是无可无不可,这毕竟是第三代的事,老太太就是打算得再好,再慈悲心肠,也很难越过老爷太太径自做主。可楠哥的天分,您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这孩子天性驽钝,再怎么努力去拼,恐怕到老能考个举人,也就到头了。要稍微差一点儿,恐怕也就是秀才功名而已。既然这样,嫡庶身份,那差得可就大了。往外出继,怎么说那是个嫡子身份……您尽管笑话我,可我毕竟是楠哥的生母,为了这个更好的出身,我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眼角竟闪动起了点点泪花,“背地里我也求过老爷了,老爷意思,还是怕家里人传得难听,说我们侵占十三房的家产。可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做得也无可挑剔,外头的传言终究是会平息的。您看桂家,不也过继了一个庶子出去?含沁少爷这些年来在公卿大夫之间周旋,又有谁敢小看他了?要是在桂家,到现在恐怕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子……” 善桐和大姨娘接触不多,可却熟知她是个绵软没主意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母亲一再提拔。可此时大姨娘这么层层分说,竟是有条有理,态度又无懈可击,软得让人心生同情。她虽然也觉得大姨娘说得有理,但心头也不禁一动:一个没读过几天书,平时怯怯懦懦,只懂得打点针线的姨娘,为了自己儿子的事情,走投无路,要来求小辈说话,情绪必定是绝望激动的,说起话来还能这么有条有理、论据充足,看来,大姨娘能够在母亲身边服侍多年,也真不是简单人物。她这么希望楠哥能够出继,肯定是看出来了:留在家里虽然出身高,可无非是为母亲多留一股牵制梧哥的力量,以母亲性格,虽然也会尽力拉拔楠哥,但只看琦玉出身,就知道将来楠哥媳妇肯定不能说得太好。家产分不到多少,自己挣不到出身,连媳妇都不能娶个得用的,在家做个庶子,论好处,那是不及出继多矣。 “那您的意思,是让我怎么帮忙呢?”她心中又是一动,却先不提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动声色地道,“是让我求祖母去,还是让我为您在母亲跟前多说几句话?” 大姨娘眼睛顿时一亮,“就是想求您在两头都为楠哥多说几句好话。” 她又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加了一句,“不过,太太这头,我也还能说上几句的,就是老太太,看到姨娘就立立眼珠子的,我可实在是不敢开腔。还要请三姑娘多美言几句,好歹别让老太太打消了主意……” 看来,还是希望自己在祖母跟前为榆哥说话……大姨娘是已经放弃了从母亲这头入手了。 如果她实在并不憨傻——也是跟着母亲一道从娘家过门的,不会不清楚母亲的手段。这些年来冷眼旁观,怕是也已经看穿了母亲的布局,知道母亲还是倾向于留楠哥在二房房内以牵制梧哥…… “就算出继,情分还是不变的。您说的对,出继对楠哥来说只有更好。”她干脆地说。“要是祖母有改主意的意思,我肯定会为您多说几句话的。不过……” 善桐便放低了声音,“我也有件事想请您帮忙——说是帮我的忙,倒不如说也是帮楠哥的忙,这件事要是能成,楠哥出继的事,几乎铁板钉钉……就看您帮不帮了。” 大姨娘一下怔住了,这个素来温和得像一头绵羊的妇人,连连给了善桐几个深思熟虑的打量神色,竟罕见地露出了少许锋芒,见善桐微笑以对,竟似乎胸有成竹,她又沉吟片刻,这才断然道,“三姑娘请尽管吩咐。” 为了自己儿子,这头绵羊在这一刻,竟似乎也有了一股难言的霸气。 作者有话要说:^^enjoy(未完待续) 153开弓 老太太这天从寺里回来时,不但精神头好,就连心情都不错,罕见地露出了笑脸不说,还把众人都叫到屋内,连男孙一起,一个个发了护身符。“这是特地在佛前供了几个时辰的,灵不灵带着也是安心。” 连二老爷又要在官署里用晚饭,都没能破坏老太太的兴致,老人家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在西安多住几日,因此便一反前几天连声追问二老爷去向的作风,而是和大太太、二太太说了些今日做客的事儿,得知桂含春已经进京去了给小四房相女婿了,她便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若无其事,心头不禁又纳闷了几分:从小到大,这孩子见过的男丁虽不少,但可能成就婚事的也就那么几个。除非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守贞不嫁,否则总有蛛丝马迹可以琢磨。不是从小认识,素来亲昵的含沁,就是应当是曾经在卫麒山的箭下为她解围的桂含春了。怎么说,曾有一度小五房是看上了桂二少的,那时候孩子也懂事了,心里有惦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这看着也不像呀,眼看着都进京去给小四房相女婿了。甭管成不成,就是不成了,也不能转过头来就提小五房,要不然小五房可成什么了?人家庶女都看不上,自己反倒赶着嫁个嫡女过去。将来在族里说起来,还当两房门第差了多远,小五房这么没有心气劲儿……就不说这些,现在提到他的亲事,善桐怎都要露出一点端倪,或是着急或是伤心,毕竟就算桂二少对她也有意思,这上门相女婿,说话算数的人可不是桂二少自己,得看小四房大爷大太太的意思……但看着孙女儿的样子,却俨然还是智珠在握,淡定得不得了——这就还不是桂二少了。那会是谁呢?总不会桂三少,或者是她表哥王时,又或者是权家的神医吧? 老人家这边纳闷了一会,便又提起精神来,和王氏说了上天水送信的事,“也不知道你们三弟妹身体怎么样了,这一次回娘家,要是能将养好了,还是回来过年,要是还犯咳嗽,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也没什么。你也托人问问,他们想接善柏过去一道过年呢,还是就让善柏留在这儿了。” 一边说,一边注目善柏,善柏嬉皮笑脸,上来就撒娇。“我才不去天水,过了年,您老不是开恩,许我进铺子里学着做买卖吗?这一去天水,回来您又改了主意,隔了百十里地的,我可找不到人算账去。” 老太太面上就露出笑来,她摸了摸善柏的脑门,嗔怪地道,“你啊!要是读不了书也就算了!偏偏这浑身安了机关消息,就只是无心读书!再吵祖母,祖母就把你卖到军营里去,让你跟着你温三叔学武去!” 还真别说,介绍善温进军营服务,可是老太太如今的一件得意事儿。西北的连年大战,固然造成杨家村饥荒,使得老七房男丁损伤极多,一下就弱了声势,又穷又赖。但也成就了温老三的一番功名,他在战争中作战勇敢,又有二老爷这尊大神在背后坐镇,上司焉敢贪功?更巧合是在最后一场大战中,被编进了许世子麾下做了他的亲兵——其实说巧合也不是巧合,多少都带了些派系色彩,许杨两家本是亲戚,军中最重背景,许家吃肉,温老三也分了汤来。如今积功已经升为百户,大小是个官老爷了。现在虽然还在前线巡逻驻守,但已经把家安到西安,把嫂子、侄子带到了西安安置下来,前几天他嫂子还来拜望老太太,说着正给温老三物色亲事,到时候还要请老太太帮着掌眼呢。杨家一族当年在借粮中所涌现的那数个文武监生,如今论成就倒是都不如他。 说到善温,四老爷就活跃起来,和善柏开玩笑。“要不是你四叔年纪大了,也真想就学起武来,上战场去!从前在何家山的时候,你温三叔得了闲就来找我说话吃酒,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奋勇杀敌的样子,哪想得到他也有今天!” 众人都不禁唏嘘感慨一番,大太太兴致还好,难得地还说了几句笑话,唯独王氏却看着有几分恍惚,话也不多。老太太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又打发善桐,“在信里现添一笔,把柏哥要学做买卖的事和你三叔三婶说一声,也问问他们的意思。” 善桐果然应了一声,就要去寻笔墨。善檀便笑道,“哟,三妞妞现在字也写得好了,能给祖母代笔了?”一边又对善榕介绍,“别看三妞妞年纪小,可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在家说话可比我们管用,等以后回了村里,你要是想着小厨房的私房菜吃,就只管私底下求她去。” 善榕自小在外,长到这么大都没在村子里住过几天,真要回去了自然是稀客,难道老太太还能委屈了孙子?大太太皱起眉头,轻责道,“胡言乱语!”老太太却是朗笑连声,指着善檀道,“你就知道挑唆你弟弟出丑。” 其实心底却是一片柔和:善檀这是知道善榕和弟妹们都不熟悉,变着法子穿针引线……大房这两兄弟,虽然自小就不在一块,且善檀圆融,善榕方正,但两兄弟却是亲密无间,略无不和。倒是要比二房这一团糟的局面,让人省心得多了。 想到二房,不禁又扫了善楠、善梧两兄弟一眼。在自己跟前,这两兄弟从来都很沉默,连带着樱娘也都寡言少语,一团畏惧…… 老人家心中一软,再想到榆哥,不禁就道,“如今小一辈也就少了榆哥,不然,真是大团圆了!” 正这么说着,外头忽然热闹起来,不知谁出去看了,又回来笑道,“老太太真是才拜过佛的人,可不是心想事成,惦记什么来什么?咱们家四少爷这刚到家了!” 王氏一下就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怎么到得这么早!不是说要进了腊月才进门吗?” 她又一扫善桐,见善桐自从进屋以来,神色首次有了变化,心中便是一凛,一边思量,一边已经笑着对老太太请示道,“他才回来,必定是一身尘土,媳妇先出去收拾收拾他,再进来陪您说话。” 老太太挥了挥手,“也别耽搁久了——说起来,我也大半年没见他!” 到底是在身边带大的,虽然榆哥看到祖母,仿佛老鼠见了猫,但要说老太太不惦记他,那也是没有的事。王氏倒也顾不上计较陈年往事了,她喜悦地应了一声,顿时快步退出屋子。四太太看在眼里,也感慨道,“二嫂一辈子也就把心思花在榆哥身上了,榆哥一回来,整个人都活了!” 当着楠哥、梧哥的面这样说,这还是在给二太太下绊子。老太太一皱眉,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把楠哥叫到身边坐下,和气地问他,“我听说你先生最近还夸你了来着……” 没有多久,榆哥就一脸兴奋地进了屋子,意态飞扬地给老太太请安,就连当着最畏惧的祖母,他都还是容光焕发、意兴湍飞的,竟似乎连一路远来的风尘都没能遮掩掉这满身的青春光华。“许久没见祖母了,给祖母请安!”又文质彬彬、礼仪周到地给大太太、四老爷、四太太行过礼了,再和善檀、善榕等兄弟点了点头,这才在下首落座。 老太太都看得呆了:这还是那个满脸怯懦,说话都打磕巴的榆哥?她又是惊异、又是深思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却是不及细想,先露出笑来,和气地问榆哥,“这一路都去了哪儿啊?” 榆哥显然正在亢奋的劲头上,才坐下来就和善桐挤眉弄眼的,得了祖母这一问,这可来劲了,指手画脚口若悬河,哪还有一点磕巴?竟是舌灿莲花,先从西安出发一路上说起,各种见闻趣事,叫他说得跌宕起伏,极有意兴,连路上遇到的一只鸟都能说出来历。老太太第一个就听住了,还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嗯嗯连声,很是捧场,众人自然也都不好分心,于是一屋子人坐着看老祖母哄孙子开心,好在榆哥也的确说得精彩,几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女眷都听得入神,一路说到了晚饭时分,大太太也说起从安徽进京的事来,这一顿饭大家倒是吃得热闹,吃过了饭,老太太又留榆哥陪她说话,善檀、善桐身为她最宠爱的小辈,自然是打横相陪。还是善檀找了话缝,小心翼翼地道,“四弟才回来不多久呢,一路劳累,您也让他早些回去歇着——” 老太太没理会大孙子的话茬,她似乎还陶醉在榆哥这难得一见的机敏聪睿之中,倒是榆哥听说,便住了话头看向祖母,老人家这才自失地一笑,“去吧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又打发善檀,“你明儿还读书呢,也歇着去吧。” 等两个男孙散了,却又留下善桐,“你哥哥看着是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看着,哪还有半点病根……你娘就甘心让他这么蹉跎下去,不拾起书本来,再考个功名?” 善桐先不过一阵黯然,可见祖母神色之中隐隐蕴含的祈盼,再一深想,却不禁大为忧急,所幸想到含沁连最坏情况都预先作出了安排,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她轻声细语,“祖母,哥哥就是情绪特别高兴的时候,能这么着一会儿,到了平时,其实还是和从前差不了多少……” 她心知肚明:这是因为榆哥情绪激动时,血流加快,似乎脑中血块影响就不那么大了。尤其经过针灸,似乎血块影响本身也有减弱,因此他平时说话不再结巴之余,一旦兴奋起来,机敏处的确是不输给一般聪明人的。只是一旦情绪过去了,再让他读些四书五经的,他就又要恶心呕吐,犯起结巴。 只是个中原委,却不能对祖母细说,老人家对榆哥近况也的确不大熟悉,乍然间见到这样的榆哥,喜出望外之余,会有更高的期望,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怔了半日,她的情绪显著地冷淡了下来,却也有几分恍然大悟,“我说这孩子怎么忽然和变了个人似的……” 又不禁自言自语,“他今晚回来,又是为了什么那么高兴呢?” 善桐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她却没半分犹豫,而是淡淡地道,“想必是问起亲事,娘给打了包票,又说一切都顺风顺水地,让他就等着娶媳妇儿吧。” 老太太顿时又皱起了眉头,“牛家给回信了?怎么我不知道?是今儿在你舅母那,卫太太给露的口风?” 善桐猛地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她感到一阵眩晕,就好像和含沁在亭中摊牌时一样,似乎又有一个杨善桐取代了她自己,而她再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连情绪都没有的旁观者。她再度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说和含沁在小亭中的对话,是她人生中最猝不及防的拐点的话,那么这一刻,就是她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 只是和之前的那一番对话不同,对于这一次转折,她已经酝酿了许久,立了许久的决心,甚至将一切关窍都已经翻来覆去温习了无数遍,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对话,她已经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安排了无数种对策…… 可事到如今,当她张开口时,善桐依然感到话语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咙里,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 “你必须这么做,”她想,“你不这么做,难道还会有谁替你这么做?在这个家里你没有帮手,杨善桐,能拯救你自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自己的命运,你自己做主。” “牛家是已经给过回信了。”她垂下头淡淡地道,“要不然您老以为,她怎么就忽然对卫家这门亲事,这么热心起来?连我的不字都不肯入耳,千方百计,就一定要把我说进卫家。” 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释然和解脱,善桐好像立刻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现实在她身边再度明晰起来。面对祖母极为吃惊的表情,她清楚地认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是热得不行了!我直接给热晕过去了,脑袋糨糊! 大家enjoy,我出去散步凉快一下……(未完待续) 154决裂
155愧对
一锤 老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炕边摆的一张圈椅点了点头,她疲惫地道,“起来说话吧,没事别老跪了,多大的人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话都没听说过?” 二老爷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母亲的脸色,见老太太面上怒火渐渐退去,剩下的无非是一片深深的疲惫,他这才乍着胆子坐到了母亲身边,讪讪地道,“论理,这话儿子也说不出口,但母亲千万要小心身子,别往心里去……要是气出病来,儿子越发没有面目做人了……” “我倒是不想往心里去来着,可除了我,谁能操得起这份心呢?难道你还指望着你大嫂来管你的家事?”老太太又有些动怒了,她抬高了嗓门,望着立刻又垂下头去的二老爷,在心中叹了口气,低沉地道。“说来说去,你也别只怪你媳妇了,一切全是因为你不好!要是你能管住自己,甚至管不住也好,能管住庶出的子嗣,现在你们家里能闹成这个样子?你看老大家,老大官是没你大,家私是没你厚。可兄弟熙和向上,就是读不出功名,也不至于和你这一家子一样,乱糟糟的成了什么样子!做闺女的被逼得没有办法,要到我跟前来揭亲妈的短……” 她长出了一口气,又警告二老爷,“不许私底下对三妞发火!这孩子从小到大,够不容易的了。你们二房这六个孙辈,也就是她能孝顺我些,看见她我心里还能安乐一点。看见别的孙子孙女,我就是一阵糟心……亏你也就能让王氏这么瞎做主,换亲的事都整得出来。拿三妞一辈子换个牛琦玉,你亏心不亏心?” 二老爷垂下头去,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为自己分辨。“娘,卫家虽不算一等一的人家,但也不是什么火坑。虽说是两面讨好,可也是两面逢源,不论牛家还是桂家得势,都不会把他们打压得太惨的。说不准将来青云直上,成就不比谁差……” “话说了这么多,你问过三妞的心思没有?”老太太冷了声,“你们兄弟四人的亲事,我哪一个没有问过你们自己的意思?三妞自己不愿意,你强她嫁出去,让孩子心里怎么想?从小到大她可没为家里添过一点麻烦,小小年纪就陪着哥哥到前线求医。她时运不佳又还招惹了北戎那边的煞星……好么,到了年纪,就因为哥哥的婚事不顺,她就要被换亲出去……你这是在榆哥和她之间硬生生地插了一根钉子!你看榆哥,刚才听到真相,人是不是都已经傻在当地了?这些事你会不懂?你会不懂?你无非就是不愿意和王氏冲突,懒得在内宅里又闹起来,你就随着她去闹了——” “娘!”二老爷又加重了语气。“王氏她的性子,您是不知道,为了个榆哥,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要能说个不字,她就能破釜沉舟闹得两败俱伤,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年又风风雨雨的,我想着这归宿对三妞来说也不算差……” 他说得也不是不在个理字上,老太太揉了揉眉心,疲惫万分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禁又捏住了腕间佛珠,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阵酸楚:千不该万不该,榆哥就不该在那场高烧里烧傻了脑袋,不然二房今天又何尝不是和和乐乐,又哪会闹得这样难堪……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也没有多少精神头儿和二老爷多说什么了,数了数佛珠静了静心,这才以肯定的语气吩咐,“梧哥命苦,他这一辈子就受累在他亲娘身上了。这件事,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可楠哥就不一样了,他怎么也是我的亲孙子,嫡母这样,我是不放心他继续在王氏手底下讨生活的。过年回去,就把他过继给十三房吧!对两家也都是好事!十三房有了男丁不说,楠哥也有了前程,倒是要比在家里战战兢兢,拼死了逼自己读书要好得多!” 二老爷面上顿时又闪过了一线不舍,他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娘,王氏这边,回头我会狠狠说她……”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爹吗?”老太太不客气地横了儿子一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几天在家?就是在家,除了和你那些谋士幕僚商量朝中的事,就是搂着你的通房丫头逍遥快活,有多少时候你是和儿女们呆在一起的?三妞有了事,不来找你这个当爹的,找我出面,是为了什么,你还没明白过来?你别把什么事都往王氏头上推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王氏是我媳妇,我管得了,儿子年纪大了,本事大了,我管不动罢了……” 话说到这里,她自己也不禁一阵伤心,眼角顿时含了泪水,“这要是我合了眼,也就随你们闹腾了。偏偏一时半会又还死不了!也就只能这样拖着拖着,管几年是几年……只是可怜见我三妞,爹不疼娘不爱的,等我老婆子合了眼,她该找谁靠去!” 这话实在是太诛心了,二老爷面上发烧,再坐不住圈椅了,他靠着炕边跪了下来,也不禁含了眼泪。“儿子醉心功名,疏忽家教,是儿子的不是。让娘操心了,儿子不孝,儿子不孝!” 说着,便重重地在炕沿上磕了几个头,直磕得砰砰有声,却是再没了在众人跟前顶老太太嘴的倔强。老太太心底有数:母子俩私底下掏心窝子说话,二老爷这是犯不着撑着了。家里闹成这样,他心里的难受未必比自己少……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不忙说话,只是盯着二老爷,直等到了二老爷一句,“娘就放心吧,我不会让三妞受一点委屈的,这孩子代我和王氏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不论是婚事还是嫁妆,都不会让她吃苦的。” 老太太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敲了敲炕沿,放软了语气。“好了!不要再认错了!眼下走到这个地步,再难堪又如何?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去把王氏也叫进来吧!” 二老爷多少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来,望了母亲一眼,他鼓足了勇气道,“千错万错,其实还是错在我不该动了色心,没能回绝了王氏纳妾的意思。王氏本人其实也是无奈,娘——” “怎么,到这时候,你反而维护起她来了?”老太太不禁微微冷笑。“好哇,好哇,真是至亲至疏夫妻,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在娘跟前,反而又要为她说话了。”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都什么时候了,还怪来怪去的有什么意思?过继的事也好,儿女们的婚事也罢,她始终是孩子们的母亲,这结果,不能不告诉她知道。” 只听老太太的意思,二房家事,以后她老人家竟是打算一言堂就这么定了下来,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想过问了。二老爷心下未免很不是滋味,可此事分明是自己理亏,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到外间将妻子唤了进来,一道在炕前又跪了下来,听老太太训话。 “和牛家的婚事,就这么算了!”老太太坐直了身子,丝毫不容疑义地道,“人家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人家呢。好男不愁娶,以榆哥身份,娶个牛琦玉一样的姑娘,又是什么难事了?求个色而已!总比求门第要好得多。她心里不情愿,进门了也不能好好过日子……孩子自己也说,她不情愿,没有逼人就范的道理。这件事,以后谁也都再别提了。” 王氏的面容本来就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此时更像是涂了一层白蜡,在阴惨惨的灯光底下,显得分外渗人,在这种时候,她和善桐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显现出来了。在极度震惊、极度弱势的情况下,她面上也像是严丝合缝地笼了一张面具:明知道她心中必定是惊涛骇浪思绪万千,但从外表上看来,这张面具却是这样的冷漠,这样的无动于衷。她几乎是漠然地听着老太太的吩咐,连一丝回应都吝于给予,而老太太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复,她沉吟了一下,又续道。“卫家这门亲事,听你们这掰开了揉碎了和我说,倒的确是不差的。无奈善桐本人对卫麒山一丝好感都没有,家里闹得这么难看,就是把她嫁过去了,也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到底忍不住,还是刺了王氏一下。“你们当爹娘的偏心儿子,我却偏心三妞妞,这门亲事再好也不能成了。你和卫太太怎么说的,没打包票吧?” 王氏肩头一颤,似乎的确被老太太的话语刺伤了,她咬着唇沉吟了片刻,这才低声而顺服地道,“说的都是两头的话,因善桐没给准话,也没得您的意思,没有敢贸然应下来。” “没有就好。”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和卫太太虽然熟络,但这件事倒不方便由你出面去办。改明儿等我问了孙氏、善桃,要是她们也看得上麒山,就托你娘家大嫂去探探卫太太的口风,看看卫太太愿意不愿意说善桃吧。要不愿意,当然也不能勉强。” 她顿了顿,见二老爷和王氏都默然相对,显然并无异议,便又续道。“今年过年,乘便把过继的事办一办,让善楠出继到十三房去……你们还有什么多余的话没有?”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片默然,老太太嗯了一声,自顾自地又说,“别的事也不多说了,善桃亲事要能成,接下来说的就是善桐的婚事……这孩子自小和我长大,亲事也就由我做主了。这一次进城,我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这婚事没个结果之前,我也就只有厚着脸皮在城里赖下去了。村子里的事,就交给你们的大嫂来办吧。要是嫌我老婆子碍眼——” “娘你这是什么话!”二老爷忙接过了话头,“平时盼着您来住一住都盼不来呢!” 他扫了妻子一眼,又往下说道,“我们二房的后院,还要靠您老人家坐镇……您是住得越久越好,住得越久,儿子就越心安!”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从嘴边露出一抹笑来,她淡淡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就壮着胆子住下来了。家里的事,免不得也要过问过问,到时候,可别嫌我话多!” 二老爷一边讪笑,一边狠狠地顶了王氏一下,王氏被他这么一顶,终于顶出话来了。“媳妇不懂事,家里的事,还要娘多操心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并不再说话,众人于是相对无言,过了一会,老太太才吩咐二老爷,“出去叫个人,把三妞接回来,天色都晚了,收拾收拾,都早点歇着吧,别的事,以后再说了。” 二老爷便起身出去叫人,只留婆媳两人默默相对,老太太靠在炕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王氏,王氏却只是低着头望着眼前的青砖地,似乎全没注意到老太太的动作,这两婆媳的动作就好似一张怪异的画,虽然姿势凝固,可又有一种险恶气氛充满期间。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低沉地道。“这我不怪你,我要是你,我也怨。可你的心也实在是偏过头了,这条路,是你自己往绝了走,别怨你女儿,她也是没法!” 话说到这里,王氏的身躯显然一震,可二老爷就在此时又掀帘子进来,使得她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进了肚子里。老太太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再逼她。 二老爷看了母亲一眼,又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个头,这才轻轻握住了王氏的肩膀,将她半扶半拉地提了起来,两夫妻并肩出了院子,看着倒是要比从前亲密得多了。 老太太靠在炕前,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深沉,不知在凝思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善桐掀帘子进了屋,怯生生地叫了声“祖母……”。 她挨着老人家坐了下来,将头靠在祖母肩上,不知为什么,又有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抚上了孙女儿的脑门,轻轻地揉了揉,她低声道。“你放心,有祖母给你做主,谁都欺负不了你……” 见善桐渐渐平静下来,老人家叹了口气,又道,“你心里那人究竟是谁,现在可以告诉祖母了吧?你不说,祖母怎么给你做主?” 察觉到孙女儿的肩膀顿时一僵,老人家忙又补了一句,“别担心,祖母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还不知道吧,孩子。祖母当年,也是先和你祖父私定了终身。这种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不敢和你爹你娘说,还不敢和祖母说?说吧,孩子,现在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了,除非……” 她不禁皱起眉头,语调也森冷了下来。“莫不是他已经定了亲?” 作者有话要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啊…… 大家enjoy~(未完待续) 157情孽 善桐一时语塞,她沉吟了半日,终究还是轻声道。【叶*】【*】“祖母,其实说这些也没有大用了。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能不能托人上门提亲。若是能,我自然会请您周全,若是不能……” 就算再情深意重,不能上门提亲也是白搭,老太太眼神微暗,思忖了片刻,才低声道,“他家在朝堂上,和我们没有什么纠纷吧?” “那倒不曾有。”善桐忙道,“就是……就是门第低了一点……” 其实话说到这里,那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平素里善桐有份常常见到,门第又比小五房要低的男丁,除了桂含沁之外,也就只有已经成亲了的王德宝了。老太太眼中异彩连闪,脱口而出,“是他!上回我问你,你又何必瞒着我” 善桐竟无言以对,只好报以微笑,见老太太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只好轻声敷衍,“那时候……他不是还没来吗?主意都还没定呢……我,我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呀……”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意思都能往两头说,但倒是成功地敷衍过了老太太,老人家眼神一闪,便不再追问,只是径自沉吟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疲惫地道,“这件事,祖母明天再和你说。先把今天的事,向你交待交待吧。” 也没等善桐回话,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和二老爷夫妇之间那一番对话告诉了善桐,“我看你爹心里对你也不是没愧,倒是你娘那头……” 她拉长了声音,见善桐面上一片无奈,却依旧平静,便不动声色地续道,“是啊,想来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成算。你是要比你祖母更知道她得多了,这件事出来……你们母女之间该如何相处下去,你想过没有。” 善桐肩膀一抽,她的声音像是带了细细的抽噎,又像是带了轻声而无意义的低笑,“走到这一步,就不是看我,是看她了……” 她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无数的指责和愤怒想要倾吐,无数的伤心想要对祖母倾诉,但话到了口边,却只能化成了一声断断续续的抽泣。在这一刻,即使靠在祖母温暖的怀抱之中,她也依然感到自己无比寒冷,无比孤独。 老太太闭上眼,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这门亲事,不好操办啊!三妞,你这是要让祖母落下一辈的埋怨呢。” 她跳过了王氏这个话题,反而说起了善桐的婚事,小姑娘的脊背顿时就绷得紧了。她却没有马上回答祖母的话茬,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略带试探地道,“您这样说,就、就是还有答应的意思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一笑:虽然伤心成这个样,但小姑娘还是灵慧得一点就透,自己才给了一点线索,她就已经琢磨出了自己的全盘态度了。 ~ 这门亲事要是搁在以前,有老太太的运作,十成里也许还有五成能成,现在么,虽然老太太接过了善桐的婚事主导权,但也正因为如此,把善桐说给娘家侄孙,多少是透了偏心娘家的嫌疑。更别说含沁各方面条件虽然不错,但配善桐始终还是差了一步……在这种微妙的局面下,老太太要是支持含沁,二老爷和二太太口中,可能就落不下多少好话了。可就是这样,老太太都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态度奥妙地来了这么一句,个中成全之意,至少对善桐来说,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虽说眼下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正往上一阵阵地泛着苦味,但她心头依然不禁一松:不管怎么说,至少在预计之中,必然会发生的争吵和央求,是已经少了一场的。不需要花费多少心机,就已经挣得了老人家的同意。 “不答应还能怎么办?”老人家就慢慢地说,“我是黄土埋到脖上的人了,还能看顾你几年?按你娘这副德性,要记恨你一辈,你怎么办?到了夫家没有娘家撑腰,就是嫁到了亲王、国公府邸里,你的日能有滋味?更别提你的性,和我是一个模里刻出来的,不遂了你的心意,你能开心快活?” 见善桐唇边渐渐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一晚上的愁苦,似乎都被这甜蜜的一笑给冲得淡了,老太太话锋一转,又问。 “可你要想好了……含沁这孩怎么样,我心底是有数的,但这么一过门,别的不说,你娘先吃了你这么大一个亏,你又放着卫家不嫁,嫁给含沁……就是她嘴上不说,心里多生气,那是不用提的了。现在还好,十几二十年之后,要有什么磕磕碰碰,要指望娘家人出面给你撑腰,我看是难。这是一,二来,含沁自己不提,但你也看得出来,桂家老九房对他这个庶,是面甜心苦。当年虽然不知怎么一回事,把他操作进了十八房承嗣,但这几年来的处处限制,你是看得到的。桂大少爷娶的是那么一个姑娘,二少爷要能娶到小四房的女儿,那倒好了,这门亲事要没成呢,他说的人家未必会比咱们家还强。桂太太看你,就未必有那么顺眼了。她是桂家宗妇,又是含沁婶母,含沁处处要看她脸色过活,别看你没有亲婆婆,就是因为你没有亲婆婆,这才容易受气。更别说含沁手头虽活钱不少,但底蕴怎及得上一般的官宦人家……这些事,你都想好了?你还是愿意嫁他?” 她便勉力又提振起精神,锐利地观察着善桐的面色,见善桐平静逾恒,心底一根弦终于渐渐地松了下来:看起来,这孩是已经详细地考虑过了。( ·~ ) “祖母……”果然,善桐的回答虽然柔软,但话意依然是坚定的。“人生在世,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十年后三十年后的事,谁知道呢?今天就是说一个千好万好、十全十美的夫婿,谁知道十年后,党争、倾轧……家里又会是什么样?说得难听点,要是北戎打进来了,前一刻才坐拥千金,下一刻就没了人头的事,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过。有些事其实本身赌性就重,与其去迷信那些个家世、门第、公婆……我倒更愿意信他本人。我是和他过一辈,也不是和他家的门第,他家的诰命。再说,桂太太厉害是厉害,毕竟不是正经婆婆,我也不是吃素的,她不欺负我也就罢了,她要欺负我,我也不是不能和她斗一斗的。” 她却到底还是回避了王氏态度这个问题,不过仅仅是这一番答案,已经足以让老人家满意,老太太欣慰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 她略带不舍地一笑,又轻轻地抚了抚善桐细嫩的脸颊,望着自己因为年岁成长,而不可避免地深沉下来的肤色,被善桐白皙脸颊衬得越发苍老灰败,老人家又重复了一遍,“好啊,我们三妞妞终于长大了,雏鸟也到了离巢的时候喽……” 她语调一转,又低声道,“祖母最后再教你一件事,这个道理,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世上害你最深的人,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可等你到了最难堪的时候,把你从泥里拉起来的,也只能是你最亲近的人。亲人就是这样,有过纷争,有过矛盾,闹翻了决裂了,看似没有回头路了,其实到最后也都不可能真的断了关系。你的血脉里流的是你爹你娘的血,这是一辈斩不断的血脉。这件事,你娘有不对,祖母心里知道,祖母明白你的苦处。可你娘走偏了,你不能走偏。你不要觉得难堪了就自暴自弃,日再难堪你也得过下去,你和你娘之间也是一样,再难以面对,你也要面对。怎么说她是你娘,你别和她争谁对谁错,一家人分不出对错,也永远没个对错。这件事出来,你娘是肯定会责怪你的,你不要和她起冲突……你别争这一时的意气——” 她见善桐面上掠过了一丝不以为然,便缓了语气,询问地盯着孙女儿。善桐也没有瞒着祖母的意思,她别开眼,低声道,“得理不饶人,我不和她争,她就又更以为什么都是我的错,她自己一点错都没有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善桐的顾虑也绝非没有道理。老太太想了想,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她无奈地挥了挥手。“你只管记着我的话,和你爹你娘,你的回话不能太硬,他们做得不好,要毁了父女、母女情分是他们的事,可你不能让人挑出不对来。孝道孝道,你担不起这个不孝的名声——” 她缓了一口气,又说,“还有就是梧哥的事,这件事你要死死捂住,决不能对梧哥露出一点端倪……那个叫大椿的丫头现在人在哪里?” 善桐肩头顿时一颤,她低沉地道,“已经成亲了,现在是庄上的一个管事媳妇。” 她又抬起头满是祈求地道,“祖母——她也是奉命行事——” 老太太面露沉吟,并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不至于出人命的!但也不能再留着她一家人了!” 她又露出苦笑,不知不觉,轻轻地握住了孙女的手。“说给含沁也好!这孩为人我看得清楚,他不会亏待你的。现在祖母手头也没有多少银了,有个几千两,那是为后事预备的……事到临头,居然没有多少体己留给你……唉,就凭官中那些陪嫁,你嫁进高门也是受气。可含沁既然有心说你,他又跑去京城做什么?” 去京城,自然是要去找桂含春的。善桐只是没想到含沁走得这样快,连她的消息都不等一等。如今他人在路上,两方已经等于失去联系,小姑娘心里也不由得犯点嘀咕:要是自己这边没有闹好,亲事主导权没回到祖母手里,到时候就是事情办好了,请了大媒上门提亲了,那也是被回绝的份…… 她旋即又不禁暗自失笑,暗中提醒自己:含沁家里可就是他一个人做主,一次提亲被拒,他大可提上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没必要一定等自己这里送出消息,他再托人上门提亲了。 “怕是去京城找人的吧。”她便半含半露地说。“他也没说清楚,就说要找个体面些的媒人,不然也不好意思登门。” “哦?”老太太神色一动。“那你在家里的这番布置,也是他教你的喽?” 善桐猛地一僵,这才明白老人家说了这半天掏心窝的话,戏肉还就在这一句:毕竟是老人,眼神毒辣,思维缜密,自己都还没想到呢,她就已经把这两件事给联系在一起了。 “就是没有沁表哥。”心知这才是说服老太太最关键的时刻,她一丝犹豫也不曾有,便斩钉截铁地道。“我也一定不会嫁进卫家的……这不仅仅是在毁我了,也是在毁哥哥,毁琦玉,甚至是毁卫麒山。大家都不乐意,到头来有谁会开心?她这样倒行逆施,我管不了,我只能请您来管了。亲事说给谁,那是另一回事,就是和他不成,要说给别的人家,我也决不会嫁进卫家!” 老太太锐目如电,在善桐面上一扫而过,她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肩膀一下就松弛了下去,按着善桐手背,感慨万千地道。“好,我信你这番话。孩,含沁论人才,真是没什么可挑的了。祖母唯独就是不放心,他为人实在是机灵得过分,祖母怕你以后节制不了他啊……过门之后,你可得自己稳住了,别什么事都凭着他的安排行事,手里钱财你要看好——” 她忽然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什么钱财,他也不贪你那几千两陪嫁。这门婚事要真能成,他疼你还来不及呢。——这个猴小,认了他这门亲事不要紧,结果我还倒赔了一个孙女儿出去!真是猴精猴精,以后我看他成就,不会比他几个哥哥差的!” 善桐心知肚明:祖母这是终于对含沁的人品放了心,在这门亲事中,宁愿担着儿媳妇的埋怨,也要站在自己这边了。 她眼眶顿时又是一阵潮热,情绪涌上来了,便忍不住轻声叫道,“祖母,没有您老人家,我、我可该怎么办……也、也就是您疼我了……” 话尤未已,已是泪盈于睫,纷纷而落。 老太太想到二房家里这个大烂摊,一时也不禁摇头叹息,她的手又按住了腕间的佛珠,闭上眼喃喃念了几句佛号,又数了几粒发黑的檀木念珠,才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你和含沁也不能再见面了。一切等他请的大媒上门了再说,在此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绣花读书,这一阵,少出院,少见你娘,等你大伯母他们回了村里,你和你娘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但大伯母他们在这的时候,可不能轻举妄动,知道了吗?” 这还是照顾到二房的面,要把事情压得越小越好,善桐心中感激,自然只有点头的份。老太太扫了她一眼,不禁又叹了口气。“真是前辈造的情孽,你说你要喜欢的不是含沁,是卫家那个小伙,省了多少麻烦?” 见善桐面露不安愧疚,她心中又是一阵不忍,一边示意善桐扶着自己起身上床,一边道,“不过人这一辈,也就活这么几件事了。当年我们马家也是教门中人,按例是不和你们汉人通婚的。还不是一阵好闹?一转眼就是五六十年过去了,繁衍出了这么一大家——你也别想太多,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紧跟着往前走吧。” 她不禁又微微冷笑,“你说得也对,人生哪一步不是在赌?就说这四个儿媳妇,两个都没娶好,家里生出了多少事来……” 话说到一半,想到善桐身份,便也住口不说,由得善桐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了被褥,自己闭上眼,便觉得无限疲惫一卷而上,连话都来不及说,便沉入黑甜。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讨论得好热烈呃, 我……我因为昨晚没睡好脑现在是糨糊的打一行话能错三个字,我不说啥了,就谢谢大家的长评和热烈讨论…… (未完待续) 158出继 尽管一天之内,二房局势几乎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但这毕竟是二房主场,而不论是老太太还是王氏,都似乎有着无言的默契,第二天一早众人齐聚老太太院里请安时,二房众人虽然都无精打采的,但神色也都平静安然,看不出多少不妥来。就是四太太,也不过是好奇地看了王氏几眼,便转移重心,问起了柜上的消息。 “今年年景好,生意想来应该也好做的。”四太太倒也想得开,虽然现在看着二房一家,尤其看着楠哥,面上始终还有几分不好看,但也已经渐渐接受现实,又开始关心起家里的收成了。“柜上伙计们辛苦了一年,也都要轮流放假回老家去看看了吧?听家下人说,今年柜上给的赏钱可大方了。” 家里的生意,两个太太其实也就是略知皮毛,几门赚钱的生意都攥在老人家的手心里,年年直接向老人家奉帐。此时四太太这么问,众人倒都看向了老太太,老太太心下正是腻味呢,要不是多年来城府深沉,几乎要瞪萧氏一眼,饶是勉强忍住了,口中语气也不大好。“辛苦了这么一整年,就是咱们少赚点,肯定也要让伙计们笑着回家过年的。不然,岂不是要被街坊邻居笑话吝啬了。” 萧氏这句话也许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忽然被老太太冲了一句,当下就噎得有点喘不上气。大太太看了她一眼,便出言缓颊道,“眼看进了腊月,娘看,什么时候回村里的好?” 老太太一时还没答话,二老爷已经忙着道,“今年难得进城来,就别回去了,天气冷路上难走,回去也是折腾,干脆一家人都在这过年吧!” “回去还是要回去的。”老太太便沉声道,“就是我年纪大了懒怠走动,孙氏也要回去,近在西安,过年无人回家祭祖,是要落埋怨的……” 她看了楠哥一眼,又道,“你们回去的时候,把楠哥带回去,孙氏你给十三房带句话,就说过了年,这过继的事,可以操办起来了。” 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四老爷面上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便望着楠哥微微一笑。萧氏也是一怔,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始终也还把得住,没露出怒色窘态。大太太看了看二房两口,见二老爷面色微带不豫,她便犹豫了一下,才应道,“是,回去就把话带到。” 这件事在小五房长辈之间,倒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了。但几个孩显然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榆哥本来正垂着眼把玩着腰间一枚莹润的玉佩,被这话惊得一跳,顿时就又是不舍又是震惊地望向了老太太,又去看楠哥。梧哥倒好,快二十岁的小伙,心事也深沉起来了。虽然明显也受到震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叫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倒是楠哥身为当事人,似乎根本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左顾右盼,也不知在找谁的身影,面上也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待到眼神落到了二老爷身上,那份茫然终于变作了不舍,这个十**岁的少年儿郎怔怔地唤了一声爹,眼圈紧接着就红了——不管过继出去,对楠哥前途是好是坏了,但毕竟是等于将他排除出了这个自小长大的大家庭。就是铁石心肠,也都会有所不舍的。 二老爷面上神色也极为复杂,似乎有不舍,也有些释然,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楠哥的肩头,低沉地道,“怕什么,这么大人了。两家又就在隔邻,过继出去了,也和在家时一样往来。就是日后多照顾你十三房的婶母,一并照拂十三房那位大姑娘罢了。无须担心,家里待你还是一样的!” 善楠毕竟也有这么大年纪了,虽然素日里寡言少语,但也不至于一点心机没有,他咽了一口唾沫,眼神扫过几个兄弟姐妹,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才转向老太太道,“孙儿就是舍不得祖母……” 老太太自然有一番言语勉励,四太太还有些酸溜溜的,笑对王氏道,“素日里你没白疼他,你看看,这承继一房的大好事儿,孩还舍不得呢!” 话音刚落,老太太和大太太同时白了她一眼。老太太又留善楠说话,这边大太太站起身就招呼几个女儿退了出去,一道进了她的院里,又打叠出针线来,“现在不做,进了腊月事情多又做不了,正月里禁针,一点功课,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去了。” 可今天除了从前最散漫的善桐之外,连善樱都没法静下心来做针线了,她扎了几针,便要去揉揉眼睛,可已经通红粉润的眼眶里,眼泪却是怎么揉都揉不完的,一边揉,泪珠儿就一边落到了鲜艳的绸布上,大太太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后竟叹了口气,掀帘出了里屋,到外屋打坐去了。 帘一放下来,善桃和善桐对视一眼,就都搁下了手中的针线。善桐搂住了善樱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哥……” 想到今年年关一别,从此再见,楠哥就是别人家的儿了。就算兄妹之间情分不变,但始终礼法上他再也不是小五房的人,就算对楠哥本人来说这并不是坏事,善桐依然觉得鼻有几分酸涩,这句话说到一半,便难以为继。善樱倒越发呜咽了起来,靠在姐姐肩上呜呜地只是哭,就像是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都能感觉到多少话堆在口中了,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倒是善桃更爽脆些,“都是兄弟,出继出去,有了嫡名分不说,当门立户就是家长了,没几年就能历练出来。不说考个功名,起码打理家务,一辈安安稳稳的,有什么不好?” 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善桐一眼,又道,“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你哥哥出继了,有了别的妹妹,就不疼你这个同母的亲妹妹了?你这就是瞎担心!该担心的是十三房的善喜才对,自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还能浅得了?你在家也没几年了,要我说,你这次就该和我们一道回去,同善喜多亲近亲近,安安她的心才好呢!” 若非回乡已经有近一年时间了,姐妹三人不熟悉不熟悉,始终也是朝夕相处,善桐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从善桃口中听到这番话来的——这番话虽说入情入理,但终究是少了几分正大光明。 不过好在,善桃这番话还是正中了善樱心事,她的哭声慢慢地低弱了下来,最终只化为了几声抽噎。小姑娘像是被触动了情肠,一边接帕擦眼睛,一边看了看两个姐姐,又用帕捂住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你们不明白……你们都是太太养的……你们不明白!” 善桐和善桃面面相觑,均感无奈,善桐又软语劝慰了几句,见善樱始终没有住泪,只好推善桃,“让大姨娘过来把她接回去,两个人说说私话吧……” 善桃也有几分感伤,她叹了一口气,掀帘出去了一会,回身进来,又略微纳闷地道。“娘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难道是祖母又喊她过去了?这些天也是,靠了年边,天天都这么多事。” 果然到了下午,大太太、二太太又打发人进来送了些小东西给姑娘们玩耍:却是孙家打发人送节礼来了。又有王家打发人上门邀老太太一道进香等等,善桐连母亲的面都没照上,到了晚饭前就回了老太太院里,如此几天下来,也就是在晨昏定省时,能和王氏、二老爷共处上短短的时间。 二老爷就不说了,边境忽然告警,有股北戎的残余势力又来滋扰,消息送来,他这个经历过平西之战的老人肯定要在总督身边参赞,眼看着又是深夜回来一大早出去,勉强撑着眼皮给老太太请了两次安,老太太自己倒心疼起儿了,叫他不必过来请安,倒是宁可多睡一会儿。王氏呢,看着倒是和没事人似的,虽不说有说有笑的,但面色和缓,态度安详,就是少了几句言语,除此之外,也没有多少异状。至少这么几天过去了,善桐也没从大伯母、四婶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二房屋内的这场风波,似乎还真就被死死地捂住了。 楠哥、樱娘虽然当天有所失态,但第二天起也就一切如常,大太太和老太太提了一句,老太太还真就欣然同意,安排善樱,“跟着你大伯母一道回去,多陪陪你善喜姐姐。你哥哥以后就又多一个妹妹,以后就更是近一层的亲戚了,善桐和她是极熟悉的,你也和她亲密起来才好。” 转天又夸善桃,“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和你娘一样,很有主意,以后出门了我也放心!” 虽说她谨遵老太太的教诲,平时没事也就是在大伯母院里绣花,决不出门一步,但怎么着那是在老太太跟前,善桐的消息还能闭塞到哪里去?当天下午她就问老太太,“这么说,和卫家的婚事定下来了?” “你大伯母是早就看中了麒山!”老太太自己都觉得好笑。“平时相看了那么多人家,不是这个看不中,就是那个看不中。倒是麒山这小伙,她第一眼就觉得有眼缘。我说了几个顾虑,她都觉得不过小事。本来她还以为卫太太看中的是你呢,我说可没有这事,家里说亲得按序齿,她不就欣然答应了……现在就等卫太太的回信了。据你舅母捎信来说,卫太太当时就很心动,连连说:还以为二姑娘是已经说定人家了……” 这无非也就是个托词,看来卫太太是铁了心要和杨家结亲了。小四房隔得远也高攀不上,能和小五房攀上亲,是自己还是善桃,也许她也并不怎么在乎。善桐点了点头,就是还有几分顾虑,“卫家两面讨好,恐怕作风将会为大伯不喜——” “这朝堂上的事谁说得清楚。”老太太先敷衍了善桐一句,看小姑娘有几分不解,又出言指点。“还看不出来吗?卫家这么拼了命想和我们结亲,就是不愿意再和牛家眉来眼去了。我们家和许家已经结了亲事了,怎么说那都亲近许太妃几分……许家眼下的红火程度,可不是牛家能比的。牛家不过出了个将军而已,许家呢?许家都几个将军了,还有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呢。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卫家也不傻,不是看中了咱们家背后的靠山,他们也犯不着这么热心。” 善桐也不是什么笨人,被老太太这么一点,便是若有所悟。她在老太太身边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做了几针针线,又不禁站起身,略带焦虑地徘徊了几步,望向了窗外。老太太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在等什么?” 事到如今,和祖母之间也没有多少事需要隐瞒了,善桐实话实说,“我就是惦记着榆哥……” 是啊,榆哥。 要说这二房母女反目,老太太发威一事究竟伤谁最深,那谁也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必定就是榆哥了。他一反这几年间的洒脱快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闷头闷脑寡言少语的状态中,虽不说消瘦憔悴,但看得出来,精气神比刚回家时差了不止一节。善桐倒是有心和哥哥多说几句话,但榆哥平素里住在外院,就是要进内院来,一般也尽量避开祖母,都是往母亲房里去。现在家里闹成这样,他进内院的次数就更是数得出来了,她又谨记祖母的吩咐,不好随意把榆哥叫到院里来,免得闹出动静惊动了母亲,只怕就又是事。因此虽然心里着急,却又不能做什么,心中牵挂,难免就形诸于外,被祖母发觉了。 提到榆哥,老太太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你多说也是多错。这孩自己想不明白,谁说话那都白搭。” 她顿了顿,又道,“檀哥、榕哥并柏哥、桂哥几兄弟也都担心得很,私底下都去找过他谈天了。柏哥还要兜他出去玩乐,你大伯母没许。”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禁拧起眉毛,心又提了起来,她细声问,“那,那梧哥……” 老太太的笑里终究也挂上了几分讽刺,与几分苦涩的无奈。 “梧哥从当晚就搬到榆哥房里去啦。”她轻声说。“长辈的事不多说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是不错的!” 善桐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说答复,连笑都笑不出来,过了半晌,也只有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道,“那、那就好……” 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在苍白无力之余,有多虚张声势。 不过,老太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再怎么难堪,太阳也还是东升西落。又过了几天出了国丧,送提亲信的信使,便也赶在腊月前到了巡抚府。几乎就是当天,王氏便派人把善桐和善榆一道,叫到了自己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睡了一下居然迟到了,汗,又困又饿,觅食去了! (未完待续) 159婚讯
160大媒
161让步 进了七月,因有这个册封太子的事情在,出京避暑的诰命也都逐渐回京,善桐就又忙起来了,也时常陪着桂太太参加各女眷们的应酬聚会等等。 看小说就到~因此番他们已经和郑家定亲,众人看在郑家面上,对桂家人自然要比从前更客气,纵有几次遇见牛夫人,她也未曾出面为难挑衅,桂太太这算是才体会到了京城的社交圈的乐趣,小半个月里连番出去赴宴,又带着善桐进宫朝贺皇太子等等,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京城的热闹,是要比西北好得多了。光是戏班子就多,个个都有绝活,不比西安,全城就那几个戏班,听戏都听不出多少花头。也没有多少人自己养戏班小唱的。” 话虽如此,善桐看她也是巴不得尽快启程回乡——因亲事已经定下,紧接着的流程其实也都是形式,郑姑娘年纪虽不大,桂含春年纪却不小了,再说武将人家成亲相对要早,郑家也是痛痛快快地露了口风,同意明年择期成亲。再来的三媒六聘,有善桐在京城帮手筹办,就不必桂太太滞留此处操心,她虽喜欢京城的热闹,但也大吃不消京城的钩心斗角,每一句话说出口前,都恨不得要在心里打上三个转。 因上回过来,用的是渠家的人情,一路不用亲卫也走得舒服,这一回要回去,就不能再这么托大了。除了在京城的这几十人之外,又还有些人要出来迎接的,桂太太最近就大肆采购土产预备回去送人。善桐去阁老府见堂伯母的时候也提起来,“如要打发人回乡,正好就一块走了。” 阁老太太笑道,“说得是,虽说家里常走西北的管家,路都走老了,但这些年路上不太平,能和你们的兵一起走,那就更令人放心了。” 善桐也说,“您常打发回家的那两位,连我们都认识了,每次回去族长还要请着吃饭呢。” 她本意是想提点阁老太太,但阁老太太没听出来,没搭理这个话茬,倒是四少奶奶和过来请安的敏大奶奶都看了她一眼,四少奶奶私底下就问善桐,“难道这两个杀才还敢狗仗人势的,在老家胡作非为不成?” “这倒是不敢的。”善桐便忙笑道,“对宗房也足够尊敬,就是对一般族里的亲戚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阁老府的管家几乎相当于是三、四品的大员了,到了地方上飞扬跋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就是这种事最败坏名声,爱惜羽毛的人家,一向是极为忌讳反感的。(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四少奶奶忙道,“多谢你提醒!历年家里来人,总没听提这事……” “要不是堂伯母宠我,我也不敢说的。”善桐也笑了,“结果堂伯母没听懂,你倒是听明白了,看你怎么委婉劝劝她吧。” “她是还把你当个孩子看呢,对你的话,哪想那么多。”四少奶奶吐了吐舌头,“这事我也不和她说,让相公提醒公爹吧,和她说了,她转头就忘……现在除了念佛之外,她也就惦记着几个外孙了。” 两人相视一笑,善桐便又不提此事,和四少奶奶说些新鲜首饰花样,“前回到石家去……” 年轻的妇人,再没有不爱谈这个的,四少奶奶出门又不如善桐多,听得极是入神,说着就要给娘家带话,令其置办。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她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善桐,过了两天,敏大奶奶又来看她,却不提这阁老府管家的事,只是拉了一车东西来,托她送回村子里去。 “本不该麻烦你的。”大家说来都是亲戚,善桐和她关系不比和四少奶奶更远,因此敏大奶奶虽然说麻烦,但还是理直气壮,“就是东西多,路又实在不好走,我们也难运回去。难得你们这边有人来接,就搭个顺风车吧。” 连皇后都还不知道的消息,这位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善桐对她自然也不是没有好奇心,和含沁议论一番,自己细细寻思过了,倒觉得她肯定也是个厉害人物。欧阳家是出好医生不假,子承父业传承了几代,就是权神医,和他们家也有师徒名分,牛淑妃找他们把脉不算出奇。可这种事牛家要保密,欧阳家敢四处乱说去?即使是自己家里,那也只有最核心几个人知道,身为出嫁女,居然能位列核心之中,可见本事了。至于她为什么要往外递消息,含沁是一听善桐这么说那就明白了,只不肯和她说透。善桐自己模模糊糊有些猜测,又不敢肯定,看敏大奶奶时心底总有些怪怪的,几番在应酬场合遇见,都很留心她的言行举止,偏偏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且还觉得敏大奶奶为人干脆利落,有话直说,竟是大有西北儿女的影子,却又要比慕容氏等西北土生土长的女儿们要有分寸得多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她忙客气,“你们是也打发人跟着回去,还是就让我们一道带着送过去了?” “要不麻烦,就不打发人回去了。”敏大奶奶笑道,“家里人口也不多……” 她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地道,“妹妹,你嘱咐你们管家,这车东西就悄悄的,也别说是我们带的——不然我那天在阁老府就说了。(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反正我想你也是要给你家老太太送东西的,到时候就一车过去,给我婆婆送去就完了,只别和阁老府那头露出风声。” 善桐只知道两房关系冷淡,他们家二太太常年住在老家,肯定不是没有故事的。倒没想到他们连给她送东西都还要瞒着阁老府,一时有几分错愕,但人家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爽快应下,“一定不随意宣扬。” 既然如此,那就要问问带了的是什么东西了。敏大奶奶道,“也没什么,就都是京城里的吃食,有些是西北没有的,我相公知道婆婆爱吃,特地寻了来送过去,也算是给她解解馋吧。” 一时又叹气道,“这世上再亲,那还是母子最亲!” 善桐也不敢多问,又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闲话,因她也算性子爽利,两人还很聊得来的。敏大奶奶便说,“前阵子是忙,你来了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这一阵子我娘家事情少了,母亲身体也好些了,以后倒能多和你往来往来!” 果然接着便也时常遣人来送东送西的,善桐便又多了一个朋友。只她忙着打发桂太太回去,未能时常出去应酬罢了。 等到七月中旬,册封大典后一个应酬的小高峰告一段落,各家都忙着要过中元节时,桂太太倒要动身回去了。善桐还说让她留在京城过中秋,也被她回绝了,“你别和我瞎客气,这家里还有多少糟心事等着我去办呢。” 这么小半年相处,善桐要说再刻骨讨厌桂太太,那也真是讨厌不起来了。要说很喜欢却也不大喜欢,一路相携而来,总归是有情分在的,听桂太太这么一说,她也就半真半假地道,“您在的时候不觉得,这要走了,我就觉得家里冷清得很。有什么事,也不知该和谁商量去。” “含沁嘛!”桂太太说,“我到京城多久就病了多久,我知道你们有些事都瞒着我,怕**心。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快回西北去了,有什么烦心事,我也能和元帅商量。” 她这话倒是说得直截了当,这几个月来桂太太真是清瘦憔悴,人看着都老了几岁,提到回西北,她那憧憬的语气,几乎是恨不得能插上双翅就飞回去一样。善桐也笑了,“怎么说,大妞妞九月就满周岁了,京城风云,也还有好些事是我们看不透的……”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桂太太也端出了正经脸色,见善桐立刻挺直了腰做受教状,她心底不禁叹了口气:从前小时候,看着也就是伶俐而已,出嫁了就觉得她有本事了,现在到京城历练了几个月,到底年纪轻,学起来真快,京城贵妇别的不说,礼仪细节真是无可挑剔,也亏得她立刻就这样处处小心,自己脸色一正,她也就跟着换了态度……“你和含沁都很机灵,你还年轻,有些事也许还照应不过来,但最好的一点就是懂得藏着。什么事都不第一个说话,这样好,要保持,别和我一样,年纪大了,就是有心注意,有时候都力不从心。” 她顿了顿,想到含沁,心头更是五味俱全,看着善桐,都觉得她的面目模糊了,有另一张脸浮了上来,心中感慨了好一会,才又再轻轻地道,“含沁在场面上是没什么可挑的了。他父亲也和我说过,年纪轻,有时候看事情高度不够,但在京城这个交际场里应酬,我看是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大面上的事,有西北在背后给你们撑腰把弦,多问问师爷先生们,离不了大格的。再过几年,他见识更广阔了,恐怕皇上也就要大用他了。就不大用,在京城能生根发芽,也很不错,你门第高,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日子过得也比在西北更有滋味。” 这都是临别时常说的勉励之词,善桐自也不会扫兴,只静听着,过了一会,桂太太声音倒低下去了,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她抬眼一看,却见桂太太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已是见了皱纹的一张脸上,竟是罕见地露出了犹豫和感伤。 善桐还当她是真舍不得大妞妞,心头倒是一暖:两代人之间的恩怨,毕竟是没有迁怒到第三代身上。她正要说话时,桂太太却又开了口,这一回,她的声音要更轻了。 “从前呢,你们都还在西北,这件事也就没提起了。”她说得很慢,可开了口,语气反而更稳定了。“现在你们到京城来了,含沁祭祀十八房祖宗之余,也不能不祭祀他的生母,回过西北,我和元帅提一提,把家里那个灵位,请到京城来吧。” 要祭祀生母,其实什么时候不能祭祀,就是现在,随便撮土插香心中默祷,谁还能管得着含沁了?把老九房的那张灵位请到十八房来,代表的却是老九房的首肯态度——虽说这姨娘是我们家的人,你已经是十八房的嗣子了,但族规不外人情,法外容情,宗房是许你同你的后代以后四时八节多上一份供品了。 善桐真是没有想到桂太太居然在这时候说出这话来,她虽有心在这事上做做工夫,但奈何进了京,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桂太太人又还病着,一时也没能考虑到这方面:这种纯属心战,处理得不好可能会损伤桂元帅对十八房的好感,自然要徐徐图之。只没想到桂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松口,到京城住了几个月,居然自己就让步了。 她的讶异肯定是现到了脸上,桂太太看见了,反而抬高了声调道,“你不要误会——” 可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她又说不出了。善桐见她神色复杂,心底帮她想想,也觉得桂太太要做这个让步,以她性格来说是真不容易,她忙起身正经谢桂太太,“含沁知道了,必定也感念婶婶的恩情。” “我不在乎他感激我不感激我!”桂太太又倔强地挥了挥手,倒是再露本色,说话不看人脸色。善桐也不好答话,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过了一会,桂太太才缓开口气道,“风雨飘摇,总是一家人,能和气,就和气……也是他自己本事!他要在西北,这牌位,我一辈子都不还他。” 话说得这么透,善桐只好微笑,她说,“不论如何,那还是要感激您大度的。” 桂太太看了她一眼,神色又缓和了下来,她轻声说。“嗯,后面那句话,你就不要告诉他了。” 一时自己也感慨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你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人要向前看,有些事该忘记,忘记了也好。” 现在含沁几乎是远走高飞,此后要再相见,机会也不大多了。桂太太能在这时候想通,是含沁有本事自己挣来了这份谅解,也是她自己有决断,还是把桂家内部的和谐放在了自己私人的恩怨之上,善桐想到曾经发生过的诸多故事,也不禁有了几分惆怅,她却没有再问,只是又替含沁道了谢,见桂太太有几分尴尬,知道她还是面子上下不来,便不提此事,只又说起牛家来。“如今在京中,也就只有牛家似乎对我们不怀好意了……好在最近也消停了不少。” “哪有消停?”桂太太也赶快抓住了这个话题。“元帅来信就提起来,肖家最近又不老实了!还是和从前一样,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正在安排什么后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这几天降温厉害,冻得我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 162母子
163口舌
164离巢
165成长
166双刃
167丢脸
168堪忧
169添妆
170婚礼
171洞房
172圆房
173费解
174回门
175回家
176蹂躏
177拆招
178爽快
179解放
一会 虽说做好了被桂太太折腾几天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善桐第二天一早还没打扮好呢,就等来了元帅府的婆子:“家里最近有事,请侄少奶奶在家多歇几天。什么时候太太得空了,自然给侄少奶奶送信儿。” 这忽然的变化倒是激起了善桐的好奇心,“怎么,家里是出了什么事,不方便让我们过去——” 那婆子也有几分茫然,“并没有什么事,除了打发少爷们换防,给二少爷洗尘,为三少爷收拾行囊之外,并没有什么可忙的。账可不是都结完了——” 善桐倒是明白过来了:桂含春到了家,肯定是要在元帅府出没的,桂太太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不想让桂含春和她接触,倒是免了她一场折腾。她便高高兴兴地给婆子打发了赏钱,自己又坐下来看账本,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总算是惦记起来问含沁钱的事情:一两个月就是一两万,除了印子钱,她还真没想到有什么买卖会比这个更赚钱了。 不过,她今晚是注定等不到含沁的了——到了傍晚,含沁就遣人送信回来,说是边境有急报,自己要跟在桂元帅身边参赞,不能回家吃晚饭了。 善桐一个人在家,就觉得闷闷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叫六州、六丑陪着吃过了晚饭,又和她们计较一番两人的亲事,许了她们自由择配。和两个丫鬟说笑了一番,等到三更还没见含沁回来,自己再熬不住,迷迷糊糊就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因自己一直没有睡实,便一下醒了过来,却见窗外天色已经微曙,含沁怕是才洗漱过,正站在柜子边上悉悉索索地翻找着什么,便揉着眼睛问,“回来了?怎么还不来睡?” 这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起来,润物细无声的,平时真不觉得,昨晚含沁没有回来,她就硬是睡得不舒服。此时见到含沁,巴不得先过去腻糊一下,挨挨蹭蹭地撒撒娇再说,可含沁却没有依言过来,而是依旧在往外抽衣服,一边说,“西边情况恐怕不是很好,叔叔让我和含芳一道去武威看看情势。要是再弄不好,可能要小小打一场,军令如山,我就走,也没时间歇了。” 善桐顿时没了睡意,一股不舍之情立刻升了起来,她从前虽然也能理解征妇的情绪,甚至也惦记过在战争中的家人,但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夫君要上战场,对做妻子的人来讲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她一下有了几分泪意,不过所幸还能被理智压住,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你、你要小心……要常给家里送信!” 含沁肩头一动,这才回过身来。他心底显然也是不平静的:这几年内他肯定没有上战场的打算,要不是桂元帅心血来潮的安排,西边动静闹得再大,和他有什么关系?但世事就是如此,就是他本来有辞职的心思,现在出了事,肯定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了……但让善桐心里好受一点的,还是他毕竟是压下了心头的情绪,又作出了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安慰她,“说不定信都没有到,我就回来了!不要紧,你相公又不是没打过仗……” 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现在善桐是打从心底一阵阵地茫然发慌,甚至都有了几分头晕,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孱弱的娇小姐,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来为她安排生活中的一切琐事,甚至她还一度以为自己也算是女中豪杰了。毕竟很少有女儿家在她的年纪就有她的阅历和魄力,可含沁这一走,她觉得她慌了,她没主心骨了,她有点怕了——想到含沁离开后自己该如何生活,她就是两眼一擦黑…… “嗯,不要紧!”她到底还是压下了这骚动的不安,虽然忍不住还是掉了几滴眼泪,紧紧地投身在含沁温暖的怀抱中不肯松手,但话还是说得漂亮,还是在宽慰含沁的。“一转眼就回来了,就是要打仗也没什么要紧,你那么聪明,最好是立个大功——” 她本来想说,立个大功,升官发财,又旋即想到有桂含芳在,含沁永远只能喝别人的剩汤,便又住口不说,免得惹含沁不高兴。一时间情绪上来了,又往含沁怀里钻了钻,像是个奶娃儿似的粘人,还是含沁像哄娃儿一样拍抚着她的脊背,沉声道,“我不贪功!我就求平安回来,你放心吧,有你在,我可不是无牵无挂了。赌命的事我是缩手还来不及呢,胆小鬼就胆小鬼,我到边境粘粘就回来,啊?乖,乖,今年过年前,我准回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坏了。善桐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这还有三个月呢!你要去这么久啊——” 含沁只好又耐心哄她,善桐哭了,崩溃的情绪收拾好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羞红了脸,反而要主动帮含沁收拾行李。“你放心吧,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外头生意上我还不能怎么帮你做主,家里的事是不会出纰漏的。” 一边说,一边亲了含沁一口,又被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儿,含沁才松开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回复了往常那佻皮的样子,“儿吃了早饭就要走,不然,哪有这么容易放过你,一定要你再不舒服一回。” “你讨厌!”小夫妻之间就和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善桐一下也破涕为笑,啐了含沁一口,喊了六州和六丑进来,忙忙碌碌地取包袱皮来给他收拾衣物鞋袜,又打了一件冬衣进去,含沁就爽快了,他收拾包袱是不如善桐手巧,只在一边翘脚坐着,和善桐商量,“要不然,等我走了,你住到元帅府里去算了。不然单门独户的,有事你一个新媳妇也不方便出面。虽然婶婶必定会拿捏几次,但……” 他犹豫了一下,续道,“现在二哥在家,她也不会做得太过分的。” “我还想问你呢。”善桐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一边叠衣服一边说,“往常边境有事,不是你大哥过去,就是你二哥过去,怎么这一次——” “怎么说是战事,”含沁慢悠悠地说,“谁知道一旦开打能拖多久?就是小事,前后也要小半年工夫是肯定的,二哥要被绊住,起码又是大半年不能说亲。婶婶是实在等不及了,她说的那一番话虽然是为了捏你,但其实也是□不离十,当个宗妇可不容易,一年到头多少事忙,大嫂帮不上忙,她自然只能指望二嫂啦。再说,含芳也到了年纪,春心动了,二哥不说亲,他就只能拖着。他现在也着急呢,就怕二哥还没说上媳妇,你们家十三房的大姑娘,就说定了人家。” “他还没放下善喜?”善桐吃惊了。“我就不信,他就是那一眼,也能如此念念不忘?我还当他要是知道了善喜的身世,恐怕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呢。” “何止是没放下,他偷偷跑去村子里两三次了,见没见到人家姑娘我也没有细问。”含沁也皱了眉头。“就是这一次,他还坚持要我们头一晚在杨家村打尖,话说得好听,让我去见见姑婆,替你报个平安。其实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们都明白的。” 善桐也跟着皱紧了眉头,她忽然间有点同情桂太太了:继大儿子之后,眼看三儿子的婚事也是非常不让人省心,到时候是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大闹了。并且这两个媳妇,其实也都很不合适。慕容氏就不说了,善喜作为坐产招夫的女儿家都培养了多少年了?性格那是刚硬倔强,主意深着呢,和桂太太能合得来?她是不看好。再说,娘家出身也的确不高,老九房这两个妯娌,在桂家是肯定没什么底气的,只看慕容氏日子过得多不顺意,就知道门不当户不对,始终还是有很多烦难。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掺和,也不要说破。”善桐就叮嘱含沁,“你就装着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将来事发了我们最尴尬。要不然,你就和他分开过去算了……” “这件事我有分寸的。”含沁放下了这个话题,又道,“或者,我请善榆过来住一段日子?你们兄妹也能好好说说话。” 这是看出来善桐不愿意住到元帅府去了,善桐尴尬地一笑,解释道,“我也不是受不了婶婶的委屈,我就是想,铺子里要是有事,我住在外头,掌柜来报信什么的是方便的,要是住在府里,我不抓瞎了?再说,住进去容易,搬出来就难了——” “我说什么来着?”含沁瞥了她一眼,“你做事就尽管随你的心思,不必讨我开心。——这又小看了我不是?我能不知道你担心什么?” 惹来了善桐几个白眼,他才笑嘻嘻地道,“不过,你独门独户的,我也实在是不放心,要不我临走前去巡抚府一趟——” “不许去!”善桐一想到上回含沁过去遇到的冷眼,顿时就一口否决了。“这件事叫谁都不好,叫榆哥?他是娘的命根,娘可舍不得他住过来,谁来照顾他的茶饭?叫梧哥,他和兄弟们都是要科考的人,不好分他们的心。要么就是叫柏哥,但那其实隔了房了也不大方便,再说,柏哥也是南来北往的。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尽管随自己的心思吗?你就让我独门独户的住着好了,有什么事,我自然去元帅府请人帮忙,料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你就安心吧。” 含沁倒是被她堵住了嘴巴,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和善桐一道吃了一顿早饭,善桐又送他出了二门,忍着心头酸涩再三叮嘱,“千万多送信回来。”得了含沁无数个保证,又被他反过来叮嘱着家生活的种种细节,这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往马棚的方向去了。又等了许久,侧耳听着他的蹄声去远了,这才游魂似的飘回了屋里。 # 好在善桐不是光顾着被含沁宠爱,自己就不肯做功课的人。这一两个月,她也是把功课给做足了的,对家里的运转情况,她心中还是有数的。现在含沁出门,她就天天起来见了自己带来的陪嫁管家并管事媳妇,非但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帖帖,就是些红白喜事的报信从天水来了,那也是手到擒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在祖母和母亲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要是这些事还能令她皱眉,那她也就不是杨善桐了。只是平日里长夜漫漫,无可打发时间,只是惦念着含沁,难以入眠而已。 过了半个月,这一天起来,厨房来报:得了几篓鲜鱼。六丑又递来了含沁新鲜写来的信,善桐问起来才知道,是元帅府那边送了信来,又送了些城中难得的鲜鱼。善桐还当桂太太转了性子了,再一问,东西倒都是桂含春送来的,只是交到管家手上他人就走了而已。 自从含沁离开西安,婆家娘家倒是都有表示,二老爷身边的小厮时常过来给善桐问好,善桃也经常派人过来问候,善檀兄弟也来过几次探望,这些来自娘家人的关心,令善桐心中多少还是暖融融的。她得了闲也给家里人做些针线,又打发人回去给老太太等人送了节礼,这就不一一提起了。唯独王氏一点消息都没有,善桐也就不去招惹她,免得又自讨没趣。桂太太表现也不差——两房关系毕竟密切,虽然她没提让善桐住进元帅府的事,但也三不五时打发人来看望她的安好,善桐礼尚往来,也时常打发身边的婆子过去请安。两边心照不宣,面子上倒是做得挺到位的。没有让别人觉出疏远,但说真的,这种示好的象征性意义肯定更大,男人不在家,她心里其实还是挺虚的。这和从前在村子里的情况又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毕竟还小,家里的顶梁柱又不是她。再说,家里也没有断过男丁…… 而桂含春虽然人没有进来,但自从送了鱼和信过来,三四天总要到外院打个转,有时候就是不进来,在门外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了。倒是比谁都来得勤快得多,善桐的心渐渐也就安宁下来,却又不禁有些尴尬,只盼着含沁赶快回来,又或者是桂含春快点说了亲出去换防,换其余几个少爷回来,都要比他好些。 不过,西边战事虽然闹得不大,但战况却比较激烈,等到十月份时,连桂大少爷都去了前线,消息传到善桐耳朵里的时候,她有点坐不住了,这天特地起了个大早,打算亲自到元帅府里找桂太太说话,打听西边的战局到底进展得如何。 因是自己家,家里又没有男人,所有的男丁除了上夜的之外,一律在外头凭的院子里住,她也没想着避讳,一起来就出前院去,打算到含沁房里再看看武威那边的地形图,没想到一进前院就怔住了—— 她从娘家带来的老管家杨德草,正和一个青年将领说话呢,这位将领面上一块鲜红的伤疤,在清晨阳光底下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不是桂含春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我更新完继续去吃饭。 181共乘
182比较
三岔 大约是桂家这两婆媳都有几分任性,在家也都是被人捧惯了的。 ~慕容氏一撒疯卖味,两个人互相不能节制,这就话赶话说得都动了情绪,被善桐从中喝断了,又经她狂风骤雨一般一顿两边敲打,谁也没能在她手底下讨得了好了,于是现在连桂太太都被善桐压制住了,也没再高声说话。但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场面虽然安静下来了,但两婆媳却都翻着眼睛望着天,谁也不肯先开口,不知道的人,还当屋梁上有耗呢。 善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有心要撒手不管吧,又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宗房婆媳反目的事要闹大了,传出去那是整个桂家都没有面。自己在亲朋好友跟前也难做人,还不如把火焰就掐在萌芽阶段,大家把话说开了,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的正道。 她心头忽然不知想起了谁,略略一动,便又把这心事放到了一边,自己站起身道。“家过日,谁也不是谁前世的仇人,都是想着把日往好了过。婆这当婆婆的也是为了儿儿媳妇好,就像是当儿媳妇的也是为了一家好。你们都不必说了,我帮你们说话好不好?” 正说着,便冲桂太太要开口,不想桂太太反而使性,“你就是要代我们说,那也哪有小辈先冲长辈开口的?你先和她说!” 连慕容氏都不看了,翻着白眼一指大媳妇——多大的人了,使起性来,还像个孩。 善桐不禁啼笑皆非,只好道,“好,听您的,我先和大嫂说。” 她便冲慕容氏道。“之前你私底下和我提的时候,我也是提醒过大嫂的。宗宗,那就是宗房的嫡长。历来大家大族,想要长久兴旺发达,一族宗,各房的房主,那都必须是嫡长出生。这是乱不得的!以我们杨家来说,一百多年了,宗房嫡长始终不曾断绝。也不是我自夸,如今谁提起杨家,不说是西北望族?但凡有这个宗之争的家族,内部必定是不够和睦的,内部自己不和睦了,自然也就渐渐地败落了下去。家和万事兴,这话不是虚言。所以换宗那是大事,一般人家极为忌讳。” 见慕容氏要说话,她又忙道,“自然,这也是因为被换掉的宗,往往并不情愿。这一闹起来,家事就是这样,没有谁能把理给占全了的。( ·~ )要闹还怕没得闹吗?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是为了家里着想,自然是不会闹的。但是老九房往外这么说,谁信啊?人的嘴多坏呢?还不都觉得你们这是犯了大错,这才被换掉的?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做人难了!现大家都因为你们是宗宗妇,捧着你们呢。这人心坏起来是没尽的,觉得你们不得意了,肯定有人要来踩。可要是叔叔婶婶太为你们撑腰了,大家又会觉得你们复立有望,二堂哥夫妇的威严,是肯定要受到损害的。我猜婶婶也就是顾虑着这点,才不肯你们提这个换宗的事儿。” 桂太太闷哼一声,倒并不说话,善桐见慕容氏一脸的不服气,就要开口,忙又白了她一眼,向着桂太太道。“大嫂的意思呢,想来婶婶也明白。做宗妇要紧的不但是出身,还有这一团和气四面应酬的本事,族里老老少少上千口人,宗房是都不能得罪了,也不能纵容了,做宗妇难就难在做人。大嫂自觉资质不够,我这里也说句实话吧,按大嫂性,的确是不适合做……没有几年,族里人怕是都要得罪完了。她和您还不一样,您那是面上耿直,心里有谱呢。” 她捧了桂太太一句,踩了慕容氏一句,却是恰到好处。桂太太面色稍霁,慕容氏却也并不在意——善桐说得也是大实话,她要是愿意委屈自己的性,也就不会推辞这个好处多多的宗妇地位了。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是教不来的。就不说大哥合适不合适做宗吧,让大嫂做宗妇,是要坏菜的。”她又一句话收住,紧着就道,“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这样,大嫂你说说,我提的这件事,你也不是没想过吧?你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慕容氏也不是傻瓜,懂得结纳善桐,肯定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难处,她轻轻地拍了拍大腿,先哼了一声,才道。“这也简单,前线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我们家一向也是有人口在前线驻守的。我和含欣到定西、武威去也好,再往前走一点,去到吐鲁番一带都行,三五年之后,二弟媳妇也娶了,孩也生了,官位也上去了。我们再回来不就是了?” 这办法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就是等于还是坐实了“桂大少是因为犯事了才被移除宗位”这个说法,以后桂大少一家就都别想回天水过活了,不然肯定被人背地里议论死。但这对小夫妻也许没什么影响,说不定慕容氏还巴不得远离族人,就和含欣过两个人的日呢。 善桐点了点头,又望向桂太太,低声道,“那婶婶是怎么——” “我还能怎么想?学呗!”桂太太没好气地道。“谁不是委屈出来的?你当谁天生就是这么个受气材料,为了一族人忙里忙外的?我就奇怪了,说亲的时候,你们家也是上赶着要嫁进来的。不情愿?不情愿你没和她一样寻死觅活,搅黄了和卫家的亲事?你当时情愿,嫁过来以后我看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也挺情愿的?怎么让你学规矩让你学做人、学管家你就不情愿了?你以为富贵人家的日有那么好过?你以为我们桂家的门,是你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改嫁走道,你倒是说的出来!呸!也是个没担当的软脚虾!” 她这话出口,善桐自然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桂太太不耐烦地冲善桐一摆手,沉声道,“你以为谁看不出来呢?卫家和你们家说得热火朝天的,卫太太都和我露了几次口风,说是十拿九稳了。一转头你们家老太太上来京城,口风那就变了……侄媳妇,我告诉你一句话,面上的事,那是瞒着面上的人的,真正知道的人,猜那都猜得出来了。只是给你们家面装着糊涂罢了!” 这话全盘照抄善桐,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善桐的心病,善桐恼得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就道,“婶婶这话说得好,咱们心里清楚着呢。谁吊着谁,谁又背谁蹬了,落得个两头不着的,真正知道的人,心里明白得很。” 她没等桂太太说话,就又道,“毕竟是叔叔婶婶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太多。我就把我的话撂在这儿了,我是赞同大哥大嫂分家出去的。要不然,这将来的二嫂也太难做了,出身低了吧,三四品的人家,那是不入婶婶法眼的,门第高了呢,一二品的人家,嫡女也没有愿意嫁到西北来的道理。这里又穷风沙又大,局面还动荡不安,比不得人家鱼米之乡。就是真求回了一个金凤凰,这门第高出长嫂这么多,两边关系难处。大嫂学不会管家,二嫂管不管呢?管了那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能管得了家的人还不都是人精,能看不透这一层?要不管,那娶回来供着又有多大意思呢。我话就放在这里了,婶婶您自己掂量着,觉得我是歹意,那您别听。” 三四品人家一句,也是直戳了桂太太的心思,两个人打机锋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气氛倒是比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间更要紧绷得多了。慕容氏见善桐站起身来,像是要告辞的样,吓得一把上去就挽住了善桐,叫道,“好弟妹,你可别走!我还指着你给公公参谋呢,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事,还得他老人家来做主!” 善桐一下傻了眼了——“这,大嫂,这不合适吧?” 桂太太倒又和慕容氏对上了,她冷哼着阴阳怪气地道,“你还不明白?她是怕我恶人先告状,在老爷跟前告她的刁状呢!” 慕容氏索性就认下来。“那要不然您还能怎么说?您能和弟妹一样,说得这么中肯、这么动听,两头都能抹平?您要是早遇见弟妹,您倒不如把她说给含欣,也免得今天和我置气!” 胡搅蛮缠到这个地步,桂太太气得都笑了,也来拉善桐,“好、好,你别走!到时候我们都坐在这,还是由你来和老爷说!” 善桐还要走,却被慕容氏死死抱住。只好也坐下来,和桂太太、慕容氏三个人互相沉着脸不说话,就干等桂老爷回来。 这三个人之间,还真是彼此都互相生气,没有哪两个人是太平的。善桐尤其气慕容氏一句话没说好——又或者是故意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惹了一身的骚味。她在心底暗暗发了几句牢骚,想着祖母或者母亲要是在身边,肯定要教导自己,“人家都不和她好,婆婆那么不满意她,肯定有众人的道理在的。你别见着她人似乎不错,就和她腻糊起来,吃了亏才明白人家的道理。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事不是错在两边呢?” 是啊,什么事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呢?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后悔,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念头: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的正道。善桐不禁就轻声叹了口气,只觉得好一阵黯然,连气都懒得生了:她这么瞧不上慕容氏和桂太太,其实自己又比她们强到哪里去呢?她们婆媳间闹成这样,也就和自己与母亲之间差不多难堪吧。母亲固然有错,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做得太绝。当时就想着要让母亲也尝尝那被背叛的滋味,那被伤透了心的滋味,其实……其实…… 可想到母亲在自己临出门前还要拿嫁妆银来拿捏自己,回门时又刻意那样羞辱含沁,善桐就又觉得一股气充塞在五脏六腑里,硬是把她的脊背给塞得直了。就算自己反应太激烈又怎么样?要不是母亲错在前头—— 其实这样想去,终究也是无味。她却又被勾起了思乡之情,惦记起了杨家村祖屋里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现在出门了,才觉得家里是那样亲切,老祖母、张姑姑、三叔三婶——就连四婶看起来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他们虽然也有诸多不是之处,但毕竟是她的家人,只有到了现在,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全靠着自己的时候,善桐才感到了家的可贵,感到了失去娘家的可悲。祖母在的时候还好,要是等祖母去了,娘家可就真的没一个贴心人了。 她不期然又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小时候刚到京城,并不认人,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一把就把自己抱起来,在脸颊上亲了两口,又把她带进去试新衣服;想到她手把手教自己穿针引线,姐姐在边上笑话自己,被她轻轻地点了点额头;想到她把一个大樱桃塞到自己嘴巴里——那是大舅舅送来的时鲜果品,一家人人人也就得了几个,自己吃完了又馋,她就把手里这个最大最红的樱桃塞给了自己……她忽然间有点想哭了,她很想回去巡抚府,扑进母亲怀里好好地哭一场,求母亲别再和自己怄气,往事就都算了,再别论是非。可一想到母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想到她一步步走得这样偏,连含沁的面都下,以后含沁一辈在连襟跟前抬不起头来,她又——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都出起了神,三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怅惘,就在这怪异的气氛中,天渐渐地黑了,大夫来过了给桂太太把脉,说没有大事,又开了些宁神的药方。三人默默无语,吃过了晚饭,又自枯坐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了那一句“太太,老爷回来啦!”。 桂太太立刻站起身,一把抹掉了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她望了两个小辈一眼,一叠声道,“还不快请?” 听声气,竟是大有委屈,就像是刚受了气的小媳妇,就等着夫君回来诉苦呢。善桐心中不禁一动——她本能地注意到,桂元帅夫妻,感情的确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人生路就是成长路啊,大家都要成长 enjoy! 184翻身
185狐狸
186冷暖
187身世 当晚含沁都没有回来,善桐倒是有心等他的,奈何肚里的小祖宗不干,还没到三更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一睡下去,几乎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晨吐了一番后,问起少爷来。含沁早走得没影了——据说也是屋门都没进就去上差了。 主人夫妇口角,贴身丫鬟们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六丑和六州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一整天在善桐身边都有些战战兢兢。善桐反倒要更安耽一点,今天她不用出门,也就没有梳妆,吃过早饭就托着腮在窗边出神,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也要夸一声好清福:没有婆婆,家里人口少,杂事就是少。得了闲没事做,岂不就是这么安安闲闲地打发日? 不过,要是在平时,善桐也有点闲不住的,手里不是拿了书在看,就是也翻翻家里的账册。像今天这样一走神就走神到午饭时分的,也还是少见了。六丑和六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几分说不出的畏惧,六丑便上前道,“姑娘,你有事可别郁积在心里,不说别的,就是对孩也不好……” 善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肚,也道,“就是,现在是要当娘的人了,再不能和从前那样由着性来了。” 便让两个丫鬟摆上饭来,自己独自吃了,却是吃了半碗也就吃不下去,所幸还不曾害喜。吃完饭又不禁在心底想起和含沁的口角,一时间真想有个人来商量,只是这件事终于是太秘密了一点,除了当时的三个人之外,连她所有丫鬟并亲人全都一无所知,善桐也不可能四处去乱说给人知道。难道她还能去找桂含春:二哥,我觉得含沁虽然娶到了我,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在意他同你之间的差别。 其实烦恼她的也就是这一点,含沁这个心结归根到底,恐怕还不全是在意自己和桂含春之间的往事。说得难听一点,人还不是被他给拐走了?他多年用心,终究是没有白费的。 可对含沁来说,几乎是一样的血缘,就因为出身不同,从小要挣扎着往上爬。现在含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宗了,他连个京城的差事都还要去谋,自己还要那样说话,去攻讦他的品性——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依然不后悔,含沁是她丈夫不假,善楠也是她哥哥。王氏那性,只怕是改不了,她也管不了了。可含沁是要和她过一辈的人,她不可能事事都按含沁的逻辑去做,自己不发表一点看法。这件事上并不存在误会,只有两种不一样的处事方式。其实含沁和王氏虽然也许关系紧张,王氏不待见含沁,含沁私底下也未必很喜欢这个岳母,但两人在这种事上倒都是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良心毕竟是要靠边站的,或许是因为生活所迫,在他们心底,很少有温情存在。 善桐也不想去评判孰优孰劣,她就是觉得自己不愿意这样过活,只要还有一点办法,她究竟是忍不得去做一些事的。( ·~ )这倒无关善楠了,纯粹是出于她自己的底线: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互相倾轧也是免不得的事,但有时候松松手大家就能彼此过得开心,又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善楠再怎么样,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看不惯自己就看不惯自己,顶多两边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他过得不好,难道善桐还能开心得起来? “就当是为你积德。”她摸了摸肚,喃喃地说。“横竖我们自己逍遥自在的,万事不求人,纵求人,也犯不着去踩人……皆大欢喜固然是勉强,可一团和气,总是做得到的。” 她也不是婆妈之辈,既然立定了决心,便不再恍惚,反倒饥饿起来,吃了几口点心。又惦记着含沁回来不回来吃晚饭,说实话,小两口正是新婚时候,含沁忽然间一晚上不着家,善桐心里也着实是有几分空空落落的。她有心派人去官署给含沁送点东西,一来示弱,二来不经意间,也可以暗示含沁自己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起来就不大舒服。可又怕含沁公务繁忙,自己分了他的心,反倒更惹得他不高兴了。正是犹豫处,外头忽然间又扰攘了起来,杨德草进来道,“少奶奶,少爷打发去天水接人的小们回来了,四红姑姑已经进了前院。” 这一位马四红姑姑,说起来还是嬷嬷奶奶的亲戚,都是当年马家的陪嫁出身。也算是十八房硕果仅存,上一代传承下来的老人了。含沁在老太太跟前多次说过,“天水家里的事都是四红姑姑管。”虽然没有养娘的名分,但显然有养娘之实。对这么个老字派,善桐自然也不敢怠慢,慌忙道,“我不方便多走动,六州你出面,将四红姑姑带到她屋里换洗一番,若她不大劳累,再请进来和我说话。” 这一应下处都是预备好的,六州爽快地应承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屋,善桐又打发杨德草。“去和少爷说一声,就说四红姑姑到了,今天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杨德草自然领命而去,又过了一会,六丑笑着也溜进了屋,道,“姑娘,我刚才去认了表姨,表姨说一会儿拾掇完了就来拜见。老人家精神可好,一点都不像是上五十岁的人了。行动都利索,还说您太客气了,还给她两个小丫鬟——用不着。” 正说着,只见一个身穿水洗青布衣裳,打扮朴素,浑身上下只见一根银簪,头梳得和沾水一样又光又亮的中年妇人已经大步进了院。她和嬷嬷奶奶生得略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刻板面容,看着就怪怕人的。隔着窗户和善桐对了一眼,方才绽出一个矜持的笑来,便转进帘中进了里屋,要给善桐行礼,“奴婢见过少奶奶。” 善桐哪会受她的礼,忙客气了一番,自有人上前搀着。善桐见四红姑姑下拜时动作有些滞涩,便猜到她腿脚有些不便,连小几都不叫她坐,让她上炕说话,马四红再三谦让,方才在炕下掇了一张圆凳坐了,善桐歪在炕上,手里握着一个香囊,和她说些从天水过来的事。【叶*】【*】 “本来去年就该过来的。”这位四红姑姑瞧着和嬷嬷奶奶做派极为相似,多半也是回民出身,说起话来嘎嘣利脆,字字都像是一颗圆润的豌豆往外蹦。“不过我们十八房人口真是少,天水那头除了几个老家人,也就是我镇镇场了。年年和佃户们打饥荒收租,那都是我亲手照看,虽说可以托给老九房,但我们这臭脾气呢,生平不爱求人,也就没有过来,倒是现在才瞧见少奶奶——果然是花一样的人才!” 一边说,一边眼神又落到善桐的腹部,她抿唇一笑,带了老家人特有的倚老卖老。“要不是有了好消息,还真不知道要耽搁到哪年哪月呢。” 善桐不免也要意思意思地脸红一番,四红姑姑又道,“家里的账本我已经是全带来了,只等少奶奶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翻看吧。日后回天水去,家里的事也就能上手啦。” 交权倒是交得爽快,善桐心下倒是一宽:毕竟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毕竟是一手养大含沁的老人,四红姑姑这是一心一意帮忙来的,应当是不会给她添堵的。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到那时候正好又要生产了。”她就说。“您也是费事,就搁在老家是最方便的了,这样带来带去的,其实到末了还不是您管呀。” 四红姑姑面上不禁又露出了微微的笑,两人对视了一眼,善桐就又问,“嬷嬷奶奶惦记着您呢——您怕是还不知道吧,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一手把我和我娘家大哥带大的,算是做了两代的养娘……现在在宝鸡养老呢,她儿也出息了。” “这我知道。”四红姑姑却道。“沁哥几年前就和我说了,也惦记着过来看看老人家,就是一直不得空。” 她特别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有意强调。“对少奶奶,我也是久闻大名啦!” 人和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善桐只是看着四红姑姑的神色,心下便已经了然:这样说来,含沁是什么都没有瞒着四红姑姑了。只怕从他立心要娶自己那天开始,四红姑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了。 就算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这事儿有多见不得人,但终究并不体面,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说的。见四红姑姑似乎话里有话,善桐依然不禁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四红姑姑见状,忙道,“少奶奶可千万别想歪了!” 她忽然露齿一笑,刻板的面容上竟带上了几分含沁特有的狡黠——“这种事,说穿了天底下是屡见不鲜。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讲究什么礼教,贞洁牌坊压得死人的。就是金銮殿里的皇上,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庄稼汉能做的事,天就不想做?您在我跟前,就不必想着这事了。” 她面上忽然间又掠过了一缕阴影,“那一年西北大乱的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呢。几百年人家的媳妇,就为了缺一口饭吃,连夜跟着野男人跑了。到后来,再书香世家又怎么样,饿得急了,还不是人吃人……我从小和沁哥说,‘这做人不看别的,自己落得个实惠是最好。外头的虚名面,能换几个儿花?谁肚里有油水,谁心里明白!’” 看来,含沁这一身的本事,虽然也是他自己聪明,但却也少不得四红姑姑□。善桐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尊敬,几分亲近,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使得这位老姑姑不可能有更多的野心了,也不像是含沁要承受多方的压力,她要比含沁更洒脱得多。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位老姑姑,在含沁跟前说话,没准是要比桂元帅和桂太太都更管用。 才要开口说话呢,外头又来了人——六丑脸上颇有几分尴尬,犹犹豫豫地看了四红姑姑一眼,才嗫嚅着道。“少奶奶,少爷说今天事情多,就不回来吃饭了。叫您好好安顿姑姑,也别等门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要是真忙也就算了,偏偏又赶上了小两口拌嘴,六丑的语气自然是小心翼翼。善桐面色也不禁一暗,四红姑姑左右一看,便道,“怎么,闹生分了?沁哥也真是,我到了西安,他也使性不回来!别是衙门里真有事吧?” 她这么坦承,善桐倒不好意思敷衍遮掩了,她点了点头,细声道。“我不懂事,说话惹姑爷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含沁三天两头提您呢,还常说得了空,带我到天水看您……” 四红姑姑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关切地倾过身,握住了善桐的手腕。“怎么,是姑爷不懂事吧!你双身的人了,他还能让你添心事?” 她给六丑使了个眼色,大丫头看了善桐一眼,没等主母发话,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四红姑姑便又压低了声音说,“也不是我偏心,我得为沁哥说句话。他从小看重你,第一次从村里回来,和我说了认亲的事,还手舞足蹈提了半天你的名字。说你又漂亮,心又善,人又娇憨可爱……当时他倒想的还是能撮合你和他二堂哥就最好了。孩小不懂事,我说了他几句也就没在意。” 她歇了口气,又道。“这往后几年,他往村里走动多了,看你越来越好。少奶奶,我说句掏心窝的话,沁哥给你淘换那些个稀罕玩意,可是下了心思的。钱都还是其次了……后来亲事成了,听说你生病,急得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就是一时半会和你怄气呀,心里肯定也是比你更难过得多。” 到底是一手带大,虽然说是含沁不懂事,可紧跟着这一大段话,倒是有些在为含沁辩白了。善桐却还就吃这一套,一时间都恨不得冲到衙门里去,和含沁耳厮鬓磨一番,可想到含沁和自己的冲突,一时又不禁有些黯然:这些问题不解决,两个人迟早还是要发生矛盾。可要解决,就难免又要口角。 “我就是想和您讨教一番了。”她索性冲着四红姑姑道。“姑爷什么都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有时候听不进人劝。我也不瞒您……” 说着,便将王氏和含沁之间困难重重的关系向四红姑姑和盘托出,至于善楠和善喜在婚事上的争执,也是丝毫不瞒着。四红姑姑听得眼神连闪,半天都没有说话,善桐也不无后悔,“当时话赶话,说急了就冲口而出。其实我是没想着提从前的事……” “这事要是依您,打算怎么做呢?”四红姑姑却没搭理善桐的话茬,而是若有所思地问。 善桐微微一怔,也就明白过来:四红姑姑这是想要探探她的性呢。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坦然道。“楠哥第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第二个也终究没有作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不喜欢我的所作所为,我不高兴,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总不至于要去设局害他,那成什么人了……他要是听进去我的话,肯和善喜、海鹏婶坐下来谈嫁妆,大家一五一十说清楚。那我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若是他听不进去,非得要和善喜对着干,舍不得善喜的嫁妆,那么说不得只好请祖母出面了。就是善喜拿走了所有的浮财呢,祖产总是要留给嗣的,这总是要比他又没了钱又没了名声来得好。就是善喜那头,我也是要说她的,当时过继也是他们提的,要不过继,家里钱少不得楠哥一份。现在又想要把他给蹬了什么都不留……这不是势利眼欺负人么?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闹得和乌眼鸡似的也没必要。将来到了夫家,家里有没有人走动,差得多了呢。” 这办法她在心中酝酿已久,说来从容不迫。四红姑姑听得也直点头,她又沉吟了一会,才道。“您过门还没多久,想来,沁哥是还没和您说他的身世吧?”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爬起来看奥运开幕式,坑死爹啊……所谓的摇滚大牌出场说的是放那些我自己在家也可以看到的MV吗。晚上有饭吃,代更君出马,嘿嘿。 ——————————————结果代更君更新第一次不成功,居然就跑出门去不继续更新了!害我紧赶慢赶回来更新!!!!!!!!!!!气! PS三姑娘视角真吃亏啊,人家厚道,遇事一般不往最坏想,虽然和沁哥吵架了也没腹诽沁哥用心。破例作为作者身份说两句,第一句,不要拿现代三观套古代,楠哥可不是小三养的私生,人家就是三姑娘的哥哥。第二句,这件事站在三姑娘角度来说,隔母的哥哥和自己私底下闹生分闹口角,老公就去找亲妈告哥哥的黑状,要和亲妈一起推波助澜搞掉哥哥的继承权。 当然,至于她的反应是否过分,这个大家可以各自保留看法啦! 188帮忙 “这个我刚才就见到了。【叶*】【*】”善桐就笑着说。“我还想给你做个白狐手套呢,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含沁不以为然,“这么上好的白狐皮,给我个汉做手套,亏你想的出来!” 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大,现在才都不到二十岁,长得又眉清目秀的,还有一股狡黠跳脱气息,和汉两个字距离着实是有几分迢远的。非但善桐,连六丑、六州都忍不住要笑。六丑嘴快,便道,“少爷回来了,一屋就都是笑,少爷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不知多冷清呢。少奶奶回了屋都不说话,成日里就是出神……” 善桐红了脸,就去啐六丑,“死丫头,谁让你多嘴了?”六丑嘻嘻哈哈地,还没觉得什么,六州看了含沁一眼,就拉着六丑退出了屋。 到底是新妇,善桐始终都有三分脸嫩,见两个丫鬟摆明了是要给两人留出温存的空间,脸便不禁更红了,侧过头来看了含沁一眼,见含沁正看着自己,便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听她们胡说。” 一边说,一边终究是忍不住,蹭到了含沁身边,把头靠到含沁肩上,含沁满脸的坏笑,只是站着不动,善桐只好又把含沁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肩上,他这才轻轻地抚了抚善桐的肩头,低笑道,“难道你不想我,我就高兴了?” 总之年轻小夫妻经月不见,不免有好些肉麻情态,也无需一一细说,片刻后善桐红着脸要水,两个人**地在炕上对着坐了,善桐又一长一短地把这几个月内的热闹学给含沁听。含沁也听得入神,这里好些事,始终是不方便写在信里的。 听说善桐到底还是牵扯进了老九房的家务事里,又答应下来年后陪着桂太太去京城给桂含春选媳妇,含沁也不禁连连叫绝,善桐含怨道,“还说呢!你叔叔就是个老狐狸,你大嫂也不简单,一家人就我缺心眼!就我被算计,出工出力,眼看着还不落好。” “大嫂那是误打误撞。”含沁说。“她要是有那心机,宗妇之位也就不至于坐不稳了。要是有那心机,也就不会不想当这个宗妇了嘛。你也别往心里去了,反正叔叔是已经瞄上你了,有这事没这事,他都是要把你拉进来的。” 其实按这些年来老九房对十八房的照顾来说,不论是桂元帅的要求还是桂太太的要求,那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就是年节里过去帮帮忙吗?善桐也不是为了这个委屈,就是想到桂太太和含沁之间的那些个阴私恩怨,心中始终是意难平。尤其是今天祭拜过含沁生母,这难言的不适感就更明显了。她走了半天的神,手指在含沁身上划来划去,片刻后才低声道,“沁哥,你说我们把姨娘的牌位请到家里来怎么样?按说,她是你的生母,承受你的香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族里料来也不会有谁扫兴,表姑那头就更别说了,不会有二话的。也免得你还要受她的气,拜祭生母,都要去看她的脸色。” 含沁身一僵,绕着善桐鬓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收紧了,片刻后才道,“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按她性,你提了也是白提,大帽压下来,除非叔叔出面,否则不好操办。但叔叔又不会为了这事和婶婶闹生分,就因为姨娘的事,他十多年在婶婶跟前抬不起头来……反正,她就是要用这个牌位来压我。” 他不禁微微露出冷笑,低声道,“她要始终提醒我,就算我已经出继了,也还是老九房的庶,是她的半个奴才,我的一切都是她给我的,她随时都能收回去。要我老老实实地听她的吩咐……” 他和桂太太之间的恩怨,到了这时候才经由这几句话泄露出了一点半点,善桐不禁有几分不寒而栗。她忽然想知道梧哥如果将来知道真相,对王氏是否也是一个心态,又或者现在的善楠是否也正这样想:就算过继出去了又如何?只要你还没有狼心狗肺到不认生母、同母的妹妹,那么你的一辈,其实也还就是掐在嫡母手心。嫡母要你往东,你敢往西吗? “牌位而已。”善桐就低声说。“就是她不许我们请,难道我们还不能自己立了?那其实就是个念想,一块木牌……” “在我们这一代,自然是这样了。”含沁轻声说。“但要享受后代的祭祀和香火,就非得有个名分不可。其实按姨娘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不能移葬到十八房来,享受十八房的香火的。就是……” 就是这件事,那就一定要通过族长了,不是私设一个牌位可以了事的。——也的确比较难以操办,至少桂太太那一关,几乎就根本都过不了。 善桐望着含沁,见他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唇边竟似乎还带了一点笑意,看起来竟很是习惯了这被拿捏的境况,心中又是好一阵酸楚。真恨不得打上桂家去,将桂太太不由分说,先敲打一顿再说,她又挪动了一下,将头枕在含沁肩上,一边轻声道。“你放心,后院的事,你是鞭长莫及,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受她的搓摩,可我就不一样了……后院的事,你就交给后院的人来办吧。” 含沁挪动了一□,醒了醒鼻,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唉,到底是有媳妇了,回到家有热锅热灶不说,连我桂含沁都有人心疼起来!” 善桐咯咯直笑,“从前难道就不心疼你了?就会装可怜。你那次到山上来见我,手冻得通红,我不是当时就把我的手套解下来给你?是你自己不要!” “那是私相授受嘛。【叶*】【*】”含沁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么正经的人,能做出这种事来?” 大家不由得又发一笑,这才坐下来吃饭。善桐又想起来问含沁,“这回打得激烈吗?你上阵了没有,分了多少功劳呀?” 含沁便说了些战场上的事给她听,无非是和谁在哪里打,“上阵冲杀的都是大哥,这个是谁都抢不过他的爱好。耿叔叔做中军将。我们都听他的,我就是四处逛逛,在他身边出出主意。最后一次和罗春打的时候,跟着凑合了一把热闹,说起来也惭愧,都没有亲手杀了一个人。” 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善桐却听着不对,“按你叔叔的意思,你这样浮皮潦草地凑一把热闹,你大哥和耿总兵能放你过关?你别是和我还谦虚谨慎起来了吧。” 含沁不禁大窘,罕见地连耳朵都红了。“那不然呢?我难道告诉你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干的是主帅的活计?” 善桐道,“你就是这么告诉我,那我也信呀。你又不是没有主帅的能耐。” 她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见含沁默不做声,反而有些诧异,再细细一想,就觉得不对了。当下细问道,“该不会是你真的行了主帅的职吧?” “那倒没有!就是的确也没怎么得闲,耿叔叔为人方正,没有多少做主帅的经验,打仗其实也就是两家互相算计。罗春狡猾多智,没有一个人和他互相算着,我们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我肯定要在耿叔身边跟着参赞,但具体怎么打,还是耿叔的主意。”含沁忙解释了一句。善桐又追问道,“那论功行赏,这一次你们都得了什么功呀?” “大功那肯定还是大哥的了,我也就是随常的小功罢了,指着这个升职,那是没有的事。”含沁见瞒不过善桐,只得老实道。“要是那时候消息传过来了,我和含芳的功劳还能大一点,没传过来,那肯定是这么办的。耿叔也没有亏待我,这就是规矩,计较也没用——” 善桐面色不禁就沉了下来,含沁看她这样,便哄她道,“不要紧,将来不愁没有八抬大轿给你坐!只是现在时机毕竟还没到……” 便和善桐说些战场上的事,又道,“其实含芳的伤还是护着我才受的,最后一战我们都各自领军上去冲杀了,含芳人在我身边,为我接了那边射来的一箭……身上擦伤好几处呢。这件事不要被婶婶知道了,不然又是枝节。” 不论规矩如何,至少桂家兄弟对含沁是没话说的。善桐自然也是感佩的,两人因就谈到含芳,善桐说,“他今天似乎又想找我说话的样,估计还是为了善喜的事,你们到村里,他和善喜见上面了?” “我哪里敢管敢问,就假装不知道呗。”含沁一边说一边看善桐的脸色。“现在他肯定还是想要娶的,只是十三房大姑娘家里特别一点,就算桂家提亲,也未必会应,他恐怕还是想请你出面,在姑婆耳边说几句好话,让姑婆来问一问十三房的意思呢。” 按桂太太的性来说,要是一次提亲没应,含芳这辈再别想和善喜在一处了。桂含芳想要先行打点,那还算是他看得透母亲。不过这件事要办也必须着急一点,过了年桂太太和善桐一上京就是小半年,善喜随时可能定亲。要问,那也就是过年回去拜年那一次来问了。 善桐待要不管,可想到桂含芳还帮了含沁一把,为护他自己受伤。善桐就又有三分心软,这才明白原来人世间好些事,不是你看得透就能不进局中的。就好比这件事,明摆着管了那就没准要落下一辈的埋怨,将来善喜要是糊涂一点,嫁进府中日过得不舒坦了,随时掉转头就可以埋怨自己夫妇,又还有桂太太肯定也反感自己插手含芳婚事。这些善桐也不是看不透,但打虎亲兄弟,人家桂含芳好说歹说,在战阵上是护着这个弟弟的,刀枪无眼,多少猛将都是死在阵上的,人家诚心诚意让你帮这个你也不是帮不到的忙,你要是说不,讲难听一点,桂含芳和别人谈起来,善桐那就是没有良心。再说,善桐是那种人吗?这件事她也不好意思不帮啊。 # 转过天到了元帅府内,善桐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看到桂含芳过来,就不像是老鼠见到猫,只想着跑了。因为桂太太没精神,府中大清扫、大采购等等事情,都要慕容氏和善桐分担着去做,慕容氏领了清扫的事情去做,善桐就只好拿了账本和婆们站在厨房外头,看着一筐筐吃食进去了,又现勾销对账,远远看见桂含芳踱过来,她也没走,只等含芳到了近处,才笑道,“三哥,我还没有谢你呢!” 桂含芳眼前顿时一亮,显然是明白了善桐的潜台词,他摆了摆手,道,“这算什么,分内的事,我们不看顾弟弟,还有谁疼含沁?” 便又将善桐拉到了一边,略带祈求地道,“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了,我……我上回路过村,确实是见到她了。她固然也情愿,但心里也不是没有顾忌,最怕是我们家门第太高了,婆婆不好处——” “婆婆是不好处。”善桐说,“这也不是瞎担心……你能保证善喜进了门就不受委屈了?” 桂含芳毕竟是老儿,头一摆,就显出了那理所当然的受宠样来了。 “婆婆给点气受也不算什么,我保证她在屋里没人给她气受。”他说。“娘脾气也就是那个样,顺着毛摸,还能怎么着?就是大嫂闹成这样了,不也没怎么着么!” “那你就和你娘先说好了。”善桐道。“劝你一句话,你自己这里定不下来,就不要去招惹别人家的闺女啦。她心里有你就够了,等家里自己定下来,可以上门提亲的时候,我特地跑一趟村里帮你说话,成不成?” 这样举措,含芳自然是什么话说不出来了,他就要去找桂太太,“我现在就去说!” 善桐忙又道,“三哥!你急什么,现在婶婶心里正不舒服呢,你去找她,可不是又添了心病了?少说也得等年后再说了。” 桂含芳平时看起来阴沉沉的一个人,——也真是桂含欣的兄弟,事情一扯到善喜,就换了个人了,看起来如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显得又激动又无措,好像晚去一天,善喜就会跑了一样。搓手跺脚的,只是安静不下来。善桐看在眼里,不期然想起琦玉,不禁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你可要想好了,看看大嫂……其实还不是没有娘家撑腰!大户媳妇不易做,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你心疼她就算数的。” 含芳又哪里听得进去?善桐正这样规劝,刚好桂含春看着一群人担了十多只羊进来,一边和善桐道,“都是野山羊,他们路上打了回来孝敬的。山羊腿拿烟熏了,下酒的好菜,从爹起一家人都爱。弟妹看着命人料理着——辛苦了!” 又诧异地看了桂含芳一眼,对善桐投以疑问的眼神。善桐咳嗽了一声,想到桂含芳的婚事要真定了,含春身上压力岂不是更大,便道,“三哥你自己和二哥说吧,二哥在婶婶跟前几句好话,比别人几百句都强呢。” 一时便拔脚走开,自己忙去了。等一会回来,看桂含春站在原地,好像才送走含芳,便又掩不住好奇,上前问道,“二哥,三哥——” 桂含春猛地就回过神来,一边笑,一边自失地摇了摇头,自嘲道,“一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急成那个样,我肯定答应,横竖家里娶高门妇这个担,不是已经交给我了?又何必耽误他。这不是就喜得出门呼朋唤友去了?到底还是个孩!” 两人对了一眼,都想到了从前那未成的婚事。善桐忽然间倒更理解了桂含春的为难,她真心实意地道。“老实人就是吃亏的!一家人,也没办法去计较……就是要辛苦二哥多担待了!” 桂含春见她态度坦然,也微微一笑,举了举手和善桐示意,便回过身,出了厨房院门。善桐目注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了西北苍灰色天空之下,一时间倒是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为桂含春不平:怎么越是能耐,越是本分,越是负责的人,肩上的担,往往也就越重呢? 作者有话要说:……看看能不能 189拜年 新皇改元第一年,对桂家也好、杨家也罢,都着实是有几分惊险刺激的。 ~不过,虽说各自有各自的烦恼,但两家毕竟是西北有数的大家大族,在新皇登基前后掀起的政治风暴中,不论是桂家也好,杨家也罢,起码都不是输家。在这动荡的年代里,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一点更令人欣悦呢? 老九房一向是在西安过年的,今年因为桂含欣才从前线回来,便派桂含春回去主持祭祀。西安和天水距离遥远,他自然只能在天水过年了。桂太太虽然也有抱怨“多少年了,家里总是吃不上真正的团圆饭”,但到底也已经习惯了这常年的分离,一家人从腊月二十六开始就凑到了一桌吃饭,又有好些在西安城内谋生的近支弟,自然也都聚集到了元帅府内,大家热热闹闹地也开家祠祭拜了祖宗等等,又在除夕吃了一顿团圆饭:就算是桂太太,这时候也是终日笑面迎人,年节里的,谁都不想落下不快。 大年初一一大早,含沁就和善桐一道进元帅府拜见了桂元帅、桂太太,桂元帅旋即招呼含沁道,“跟我到前院来,有几位先生是孤身在这里过年的,我们也不能怠慢了。” 说着就把含沁给领走了,含欣、含芳自然也概莫能外。慕容氏、桂太太和善桐在后堂也没闲着,一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桂家族人上门拜年,到了第二天,含沁还要过去元帅府陪着桂元帅应酬,“今天要比昨天更忙,有很多世叔都要上门来拜年了。你想不想跟着一起去?” 按桂元帅和这些老部下的关系,世叔来了,世婶也肯定要来的,含沁要和这些叔叔打好关系,善桐自然也不能拉他的后腿,尽管她已经疲惫得连手指尖儿都抬不起来了,还是笑道,“那肯定也是要去凑一凑热闹的了。” 说着,小夫妻就又收拾停当,出门往元帅府过去,果然到了府中,桂太太已经拉着一个中年妇人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见到善桐来了,她便亲切地把善桐叫过去笑道,“说起来,你耿世婶这大半年身一直不大好,还没见过你这个新媳妇呢,还不快来拜见?含沁在前线,多得耿帅照顾。” 耿世婶看着果然有几分消瘦,面上却堆满了欢容,听见桂太太这么一说,她忙叫道,“您这是折煞我们了,什么耿帅!底下人胡叫罢了,您也跟着砢碜我们!我这老脸还不知道往哪放呢!” 说着,便又握住了善桐的手,用神细看了半日,才笑道,“不愧是巡抚家的闺女,真是大方有神。( ·~ )也亏得您有心,为含沁说了这么一门亲事,要不这里里外外,都夸您贤惠呢?” 桂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自然是不会显摆和善桐之间的那点不和的,她笑得春风拂面,拍了拍善桐的肩头,慈爱地道。“这贤惠可不敢当,要不是看着从前亲戚情分上,杨家老太太也舍不得把掌上明珠嫁过来不是?这姻缘的事,还真是谁都说不清楚的。” 竟然是丝毫没有否认,就把这个贤惠的名声给认了下来,善桐不禁很有几分无语,她的肩胛骨又被桂太太拍得生疼,可却又不敢去揉。好在耿太太看着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夸了新媳妇几句,就转移火力主攻慕容氏,说着又有众位军官太太进了内堂,有的还连儿媳妇一道带来了,都笑道,“桂太太,给您拜年来啦。” 要不然说桂太太是西北的土皇后呢?能进桂家内堂拜年说话的,少说身上都带了五品军衔,更有二品、三品的军中大员。军队和文官不同,是最重派系传承的,军官从上到下都必须抱团,别看平国公平日里似乎威风八面的,但他身在京城,其实所能影响到的也就是河北道、山西道,就是山西道这几年来还起了一个太后牛家的牛德宝,而西北军界最大的一系却毋庸置疑,非桂家莫属。满城里的武将,十停有九停都是桂家出身,品爵比不上许家又如何?在西北里里外外,还真没有谁敢碍着了桂家的眼……当然,这也是要建立在桂家和朝廷始终保持和睦的基础上,才能将这样的威势继续下去。 到了这时候,桂太太的宗妇功力终于就显示出来了,善桐冷眼旁观,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人家平时摆谱,那是因为文官太太们,根本就不入桂太太的法眼。没几年不是调动就是罢黜,就是有升任的,又能拿桂家怎么办?总不能因为一点不快,就不自量力,来捏桂家这个庞然大物了吧?到了武官太太们跟前,到了桂家自己的这些嫡系太太们跟前,桂太太是没有一点跋扈的架,她非但笑面迎人,而且面面俱到,显得和蔼可亲极了,对着谁都是一口叫出名字不说,还能随口就问些家常话。“我记得你去年跟着你家老爷在何家山住了半年——那个地方可苦!” 被提问的那个自然是受宠若惊,一开口就是河南腔调,“可不是苦?有什么办法!老爷那把年纪了还不省心,我不跟去,难道让小妖精们跟去?” 这一群太太顿时哄堂大笑,个个都道,“说得好!这就是正房太太该有的腔调!” 行伍人家,的确就是爽快,要比文官太太们那细声细气钩心斗角的阴私劲儿来得热闹多了。虽说和文官人家应酬的时候,就显得粗糙了,但彼此粗在一块儿,倒也其乐融融。善桐不禁抿着唇儿直笑,她倒也有心插上几句嘴,和含沁素日里来往不少的几户人家套套近乎,但看着一脸微笑,却几乎从不开口的慕容氏一眼,又遗憾地收敛了这个念头:长长媳都不说话,不好抢了人家的风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先说前线的情势,桂太太又问耿太太,“不是说一家人都去前线过年?” 耿太太道,“我身不好,禁不得长途劳顿,就一个人留在西安了。倒是打发小们过去跟着爹,看看能不能学些战场上的手艺,您说这边境,要是宁静了似乎也不好,咱们家的小们就没有晋身的台阶。可要是不宁静了,我们的心又跟着吊起来了。这也是不好——你看卫太太,她家小还没去前线,就听说要去呢,她不就是脸上连笑容都罕见了?” 卫太太今日自然也过来了,在这一群武官太太里,她还排不到前头,不论是官衔还是资历,都大有在她跟前的,因此卫太太也就不抢着别人的话头,此时听见耿太太这样说,才笑道。“我这个做娘的就是爱瞎操心,大家可别笑话我!” 众人都道,“这有什么,我们还不是一样?” 就有人问慕容氏道,“大少奶奶看着气色就要比从前见到好多了,可不是因为大少爷回来了?” 这是摆明了要把慕容氏拉进话题里,慕容氏也不至于不明白这点,她看了桂太太一眼,便笑道,“确实,咱们都是粗人,也就不客气了。我刚过门,大少爷就去前线了,那段时间真是睡着睡着都要惊醒过来。” 她难得说话,众人都七嘴八舌地接了腔,都夸慕容氏,“心疼相公。”桂太太看着也颇疼爱慕容氏似的,还顺了顺她的鬓角,善桐离得近看得清楚——慕容氏僵得要命,好在还是屏住了,没有躲开,否则场面必定不可收拾。 如此说了半上午的话,善桐只能陪坐,极为无聊,好容易等到席开花厅内,众人往内走时,耿太太才找了个空当,冲善桐笑着招了招手,等善桐到了近前,便笑道,“你这孩,过门这么久也都不上门坐坐。我和儿媳妇日常家居无聊,就少人上门说话的。这回含沁回来,还帮他耿叔带了信呢。你就不知道跟着他上门坐坐?” 比起和慕容氏说话时的口吻,这才真叫亲切。善桐也颇为佩服含沁:耿总兵在桂元帅手底下地位如何,只看耿太太就略知一二了。他能和耿家关系打得这么好,交际能力也实在是出众了——只看耿太太要到现在才和她说话,就知道这位武官太太,终究是粗中有细。十八房和老九房之间的尴尬关系,并没有能瞒得过她的法眼。可就算这样,耿家竟也不避讳和含沁往来,这就显见得是真有情谊了。 善桐不好意思地说,“我过门没有几天,含沁就去前线了,好些事他也没和我说——” 两人才说了几句,那边桂太太回过头来招呼耿太太,便又彼此一笑,分开了手。又有几个太太和善桐搭话,无非是释出善意。善桐也就一一记下了这几户人家的名字,到晚上回家和含沁道,“看来众目睽睽之下,桂家事也瞒不了人,这几个世婶心里都清楚得很。” “那是肯定的事,”含沁道。“别看她们说话粗,心思都是细的。能混到这地步,这么多年下来也都养出心机了。宗的事那是现在都还没露出风声,风声一露,下回对大嫂说不定就不是这张脸了。反正人情冷暖,到哪里都一样。” 善桐也有几分感慨,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她也就不提了。只是和含沁商量,“明天一早就要起来,可我还是担心路上难走,不知道能不能进村里吃午饭呢。要不然,我和你一道骑马过去?路上冰天雪地的不说,车还多,万一哪辆车坏了,堵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年初三是姑奶奶回娘家的日,那是雷打不动的风俗,就是慕容氏也都要去娘家亲戚那里走动。善桐早和含沁说好,今年回村里去,免得受到巡抚府的冷眼。含沁当时就不置可否,她现在说出来,也有敲砖钉脚的意思。果然含沁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说,“三妮,我看咱们明天还是过去巡抚府算了,直接回村里,终究并不是长久之计。” 善桐顿时沉下脸来,满心不是滋味,她虽自知理亏,但却也不肯让步,只是扭过头去不搭理含沁。含沁扳了扳她的肩膀,又被她甩开了,一心的委屈,只是没处使。 不过,她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闺女,论力气哪里比得过含沁?含沁见她闹脾气,也不哄她,只是握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提,就将善桐举起来放到了自己怀里,搂着她的双臂不使她反抗,在她耳边低声道,“三妞,我是没有娘了,生母也好,嗣母也罢,都去得早。我要是有娘,那我不知道多开心呢,人生在世,除了爹娘,谁还会掏心挖肺地对你好?是好是歹,岳母也把你养那么大了,从前我和你说话的时候,可没见你抱怨过她待你不好。不就是亲事上闹了些不快吗?一家人哪有迈不过去的坎,你也不是三岁孩了,难道就抱着这个结往牛角尖里钻到死?这都小半年了,你也该消气了吧?” 善桐略微挣扎,又只觉得含沁的手臂和钢铁铸就的一样,难以挣脱,她索性也就不动了,听着含沁这样柔柔和和地和她说理,真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偏偏含沁所言句句在理,她也实在没法挑出刺来,想要说‘我还不是因为你!’,又怕让含沁尴尬,只好咕嘟了嘴,不看含沁,也不做声。含沁见了又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委屈嘛……不要紧!我早就说过了,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我娶走了岳父岳母捧在手心的明珠,受点气算什么?应该的!就是送上门去受气,那也是我情愿,我愿意犯贱。” 他口气生动逗趣,善桐听了,再忍不住,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含沁这才一面揉搓着她的肩背,一面续道,“做人女婿的,没这点准备可怎么行?要我说,咱们明天就先去巡抚府,岳母怎么冷落我,你也别生气,就受点气怕什么,身为小辈还不是该当的?你也和家里人叙叙旧。后天我们再去村里,你说行不行?” 善桐早知道自己就算有千般厉害,在含沁跟前也就是一团软泥,此人手段眼力,都不是她能比较,他要铁了心去巡抚府,自己就算再咬死了不去,多半也是斗不过含沁的。只好委委屈屈地道,“既然你上赶着要去被人揉搓,我还怕什么?你说去,咱们就去呗!” 含沁笑着叹了口气,手就开始又有些不规矩了,他轻轻地在善桐耳边道,“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善桐却推开了他,摇头道,“明儿还要出门呢,不和你来了。我最近忙得身上酸软酸软的……” 她本想说,“连月事都迟了几天。”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道,“反正,是你说要去巡抚府的!今晚就不许你毛手毛脚——” 含沁自然是不依的,又闹了善桐一会儿,善桐到底还是没让他得逞,只是也不免失守了些阵地。这小夫妻的旖旎□,就不必多说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善桐被含沁催了几次才起得来床,呵欠连天地梳妆打扮了,就又套了车往巡抚府过去,不想在半路上还撞见了卫麒山夫妇,他们也是去巡抚府拜年的,于是就正好做了一道,往杨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看如何,能更上吗,能的话,大家enjoy! 190破冰
191要求
192交心
193生怨
194忠奸
195联手
196好事
197早孕
198期许
199选择 这一次到巡抚府的时候,人就要比善桐前几次到访更多些了。~二老爷近年来渐渐有和总督分庭抗礼的意思,也就没有从前那样勤快,成日里在官署坐班。得了空,也在府中和一干幕僚文士闲话,听说善桐回来,二老爷特地进内堂看她,也算是给足了面。“你们年纪轻,一应忌讳要多向老人请教。”做父亲的不免叮嘱了几句,便又问王氏,“楠哥呢?他多久没见他妹了,也不把他喊进来一道说说话。”善桐这才知道善楠也进城来了,忙问了几句,才知道善楠是来打点家里生意的。王氏道,“他在外头还没回来呢,回来了再见吧。”却自然是言笑晏晏,不带一点不对。二老爷又关切了含沁的差事,得知桂家现在还在忙含芳的婚事,他眼神一闪,望了妻一眼,王氏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善桐看在眼里,自然不是不明白父母心中的想法,她摸了摸肚,也不多问这事,就又和王氏提,“您说的那个百衲衣,是不是也该预备起来了。我就总觉得百家讨来的布条,总有些不干净……”虽说如今母女两个还是很少把心里的话放到台面上来讲,但面上毕竟已经是看不到争吵的痕迹了。王氏忙道,“这个你拿回来肯定是要沸水煮过几遍,再暴晒晾干的。”两母女说起这些事来有滋有味的,二老爷就听得不耐烦了,又摸了摸善桐的头,和王氏感慨了几句,“女儿也这么大了。”并问过榆哥婚事,便拿起脚来又出前院去了。王氏斟一杯茶慢慢地喝了,把茶杯拿在手上,一时没有说话。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便只是静静等着。“这一次善楠进城。”果然,王氏一开口,就到底还是挑破了这一层薄薄的借口。“肯定是为了打听消息来的,十三房和桂家这门亲事,成不成,首先是要看桂家能不能看上善喜。按十三房大姑娘给我露的口风,你海鹏婶也见过三少爷,很中意他的人品。为人又很豁达,并不介意两家的门第差距。”她微微露出不屑的笑意,低声道,“你看,这不就露馅了?也就属他最眼浅了,这是逼着两母女和他离心呢。~着急上火,来讨他生母的主意……”见善桐没有接话,她撩了女儿一眼,忽然间又露出了少许烦躁,点着桌说,“你姑爷说你,真是一点错都没有。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了,遇事还是喜欢把人往好处想。杨善楠我从小看大,什么材料我会不清楚?你都要当妈的人了,还傻乎乎的,人家数落你几句,你还以为他真是为了你好?桂含沁这个人虽然轻浮狡诈,但眼神倒是没得说,看你是入木三分!”知母莫若女,知女莫若母,善桐现在和王氏又不是敌对关系,自然没想到在母亲跟前遮掩自己的心思,被王氏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的不以为然,终究没有逃过母亲的视线。不过这件事她现在是懒得去管了,甚至对含沁在京城的差事,一时都没那么热心:你说她心思狭窄也好,善桐一想到自己要怀着身一路颠簸去京城,就是一阵厌倦疲惫。可要让含沁自己先过京城去,她生产了再去呢,这么一个小家,含沁不在,她一个人生产,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这么交待在产床上了,那是连个交待的人都没有。要住回娘家吧,怕老九房有话说,要住老九房吧,又觉得糟心。这女人一有了孩,见事就不一样了,一心一意几乎都绕着孩打转,对母亲这话,她也没了顶嘴的心思,只是哼哼哈哈地道。“瞧着他也不像是贪得无厌的人,十三房家业是够厚实的了。善喜就是高嫁了,祖产陪不走的……”“谁说陪不走?”王氏抬高了声音冷笑道,“我们不说话,你当族里还有谁敢和桂家的三少奶奶作对?就是变卖了,也都要变卖了陪走!”善桐顿时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今天叫你过来,就是问问你这件事。”王氏又用了一口茶,瞥了女儿一眼,她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调。“要是你还有第二个娘,我是肯定不耐烦管你的闲事了。可谁叫我命苦,摊了……”她的话又断在了口中,可善桐还能感觉不出她的情绪吗?就算母亲还是没法不管自己,但对自己选择了含沁,她始终是极不理解的。眼下的自己在她眼中,恐怕就像是陷在泥地里,她是肯定会拉拔自己上来的,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喜欢自己身上的泥巴。要是在从前,善桐没准还会和她争一争含沁究竟是不是泥巴。(·~)但现在她可真的没这份心思了——也没这份力气,对京城这份差,想来想去就两个字:随缘。王氏说含沁几句就说含沁几句了,姑爷都认了,难道还能改嫁?“您要是不管我,那还有谁管我呢?”她就顺着王氏的话往下说,王氏看了她一眼,虽说还是眼白多眼黑少,但语气又软和得多了。“要当爹娘了,就更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自己的营生。”她又严肃起来。“但这事呢,也的确是难操办。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桂太太这么着急低头,就是因为急于操办亲事,毕竟上了京城,那就没有回来办亲事的道理了。”善桐点头道,“这还是婶婶自己说的,一边说一边看我……”她也多少理解了母亲的意思,便打起精神道,“其实这样看,叔叔只怕还是心意不定。这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是桂家在京城的一个窗口。含芳虽然是他嫡,但族里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恐怕这个位置,对含芳来说也不是十拿九稳。不然,倒宁可先定亲了,在京城安顿下来,再让善喜直接发嫁过去就是了。”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兴师动众非常麻烦,桂太太不欲如此,显然是怕桂元帅顺水推舟,一语就把含芳的资格给否了。王氏也不是不能理会,她点了点头,又说,“那眼下就有两条路了,第一条呢,就是让善楠和大姨娘商议去……大姨娘纵有千般本事,也就是个下人。宅院外的事她是不懂的,按她的意思,善楠是肯定要把亲事闹一闹,最好是闹得不成了。他才好呢,不然,他过继出去不就白搭了?也就是个空名头而已……”她面上现出了嘲讽的微笑,又道,“第二条呢,那就是你姑爷出的主意了,咱们非但不闹,也不让善楠向大姨娘讨主意。没了大姨娘,他有什么本事?大姑娘母女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听大姑娘的意思,答应这门亲事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分家以后,三少爷得管着你海鹏婶的养老。”王氏看了善桐一眼,然道,“这话都出来了,想要带走多少嫁妆,你也能猜得到了吧。”善桐感觉自从怀孕以后,脑都有些不大好使了,在心里绕了几绕才绕明白了王氏的意思:反正如今看来,过继不成功,嗣和妹妹之间貌合神离,已经是无可挽回了。但第一个主意,顺便也就能为含沁的差事推波助澜,至于第二个主意,那就是把小五房给摘出去了,将来十三房闹成什么样,也都和小五房没关系。这种事小五房也的确不便插手,除此之外,则似乎没有太大的好处。至于含沁为什么没站在第一条路这边,而是更中意第二条路,善桐想了一会也就放弃:这个人做事用心细微处,有时候简直令人害怕,她从前就读不懂,现在要读懂,似乎也难。她倒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事您该怎么办。”善桐就说。“我看倒不必是先考虑我们。父亲虽然看着对含沁的差事也是关心的,可要走第一条路,那您恐怕是要落他的埋怨的。这女婿再亲,对他来说,恐怕也没有儿亲呀……”王氏的神色便有了几分复杂,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轻声说,“到底是要当妈的人,也懂得为妈考虑了……”这话说得善桐一阵心酸,她忽然间想要投入母亲怀里撒撒娇,可那该死的往事又像是一块大石头拖住了她的脚:不论如何,她是决不会为了儿让女儿去牺牲的,就是现在自己都要当娘了,善桐想起来也还是一样——又不是娶不到就会死……她也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含沁也还是体贴您的,要不然……”王氏提到含沁,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冰冷了。“我是不领他的情!”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过,看你意思,还是更愿意走第二条路了?你也是大人了,这件事也是你的事,你来下个决断吧!”善桐倒没想到最后这话题又回归到了自己身上,她愣住了。“我——这事,我来下决定,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戏啊,娘。我可是出嫁了的闺女,这还怀着身孕呢——”“要做娘的人了。”王氏淡淡地道。“还一门心思地把人往好处想,那是不行的。尤其你姑爷身份地位低,你自己不在乎也就算了,难道让孩跟着你们胡闹?要往上爬,虽不说心黑手狠,但也免不得要付出一点代价。这个道理,姑爷疼你,姑爷不教,我不教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她似乎动了情绪,语调也有几分激昂了。“你以为谁不想当好人?从前你还小,恶人轮不到你做,现在你自己要当妈了。有些事你不做,没有人会帮你做。除非你事事都要指望姑爷,不然就和今天一样。两条路你总要选一条,你难道还要和我说,你看不出选第二条路的结果?”善桐不禁默然。这第一条路虽然看似自私,好像是为了含沁去阻断善喜的好事,但对善楠来说,把事情闹大了,十三房受到族内舆论的制约,好说也不能把家产全陪出去。对善楠来说是有好处的,但对母亲来说,父亲如果不知道善喜母女的心思,说不准就又觉得她是故意怂恿善楠去闹,有挑事儿的嫌疑。可第二条路似乎是全了良心吧?善喜说定了亲事,也就不怕善楠了,她要是胆大一点,釜底抽薪淘空了家产,就给善楠留个空架,带着母亲到西安来养老,他们母女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留给善楠的势必是更深一层尴尬。这件事是怎么做,都有人吃亏,只能说是谁吃亏多谁吃亏少的问题。但对父亲那边来说,至少母亲是交代得过去了,还有——还有就是对含沁的前程并没有什么帮助。原来母亲要自己说成这门亲事,最终目的还是反过头来教育自己……善桐心中杂念丛生,到末了也不知道是真想吐还是假想吐,捂着嘴又作呕起来。王氏再要逼她,还能怎么样?只好又张罗人来照料善桐,又派人送她到后院去休息,只给善桐留了话,“这件事我就撂在这了,大姨娘被我打发着陪善樱、善喜上城郊上香做法事去了,三天内也就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气斩钉截铁,竟是一点都没有回旋的余地。善桐握着嘴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小半个烧饼,心中又乱得很,又觉得困倦,迷糊着睡了一会,起来正好善楠办事回来,进来探望她,丫鬟问得她醒了,便请善楠进来说话。善桐心里有事,看着善楠的眼神自然和平时不大一样。善楠却是一无所觉,说了几句恭喜,又问了些含沁的事,便向善桐打听。“桂家那边是怎么个意思?这门亲事,到底能成不能成?”“哥哥你是希望能成,还是希望不能成?”善桐也是心乱了,索性就开门见山,抛开来问他,倒是把善楠给问得怔住了。她自己也是灵光一闪:自己怎么办,就看善楠怎么选,这似乎倒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00吵架 善楠就像是一下吃了个螺蛳,吃吃艾艾的,腮帮鼓起来又瘪下去,就是说不出话来。善桐望着他,心里的尚有的一点温情渐渐地就冷下去了,她轻声说,“你要是希望不能成,就直说好了。” 要说桂家这门亲事,除了桂含芳是事先就看中了善喜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高门大户,桂含芳少年有为……善楠除非抓住含芳和善喜的这点前情,不然他拿什么来反对?拿什么来说个不成?可这儿要说了句“希望能成”落下了话柄,善桐一转头告诉爹娘,善楠难道还食言而肥? 这里面的浅显道理两个人也都明白。善楠见善桐神色变化,恐怕也不是猜不到她心底的念头,他忽然间叹了口气,在善桐身边一坐,低沉地道。“我也不是贪钱!” 善桐张口要说话,又被善楠给止住了,他瞪着眼地望着妹妹,慢慢地说。“真的,我不是贪钱,我要是为了自己,那我倒宁可善喜嫁过去了。我这现成就是桂家的大舅哥,生意岂不是更加好做了?陪嫁出去的那点钱,我几年内难道赚不回来吗?不赞成这门亲事——不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妹,我是真的觉得齐大非偶,善喜以后过了门,容易受到婆婆和妯娌的欺负。桂含芳这小心性又还不定,和个大孩似的,一时好一时坏。将来她要是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是管还是不管?想管我没这个本事,不管又说不过去。这和你嫁含沁又还不同了,怎么说你们也是一起长大,情分是有的。” 他叹了口气,再提起含沁,也没多少愤怒了。“再说含沁这个人,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自己就能折腾出一番动静来,家里人口又简单。你虽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所幸也不会吃太多苦。你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呢!你是有资本来胡作非为的。可十三房小户人家,人丁稀少,也就有一点钱而已。善喜要学你,那就是自找苦吃了……这些话,我本待也不想说这么细,可这次过来,婶婶那样看我,好像总觉得我不许可这门亲事,是为了自己着想。现在连你也来——”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倒像是发自肺腑。善桐望着他,却不知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又或者是真真假假,二者兼而有之。忽然间,她倒恨不得自己正在元帅府里住,至少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间的斗争,就算牵扯到她了,她也能或者置身事外,或者为自己谋取一点利益。怎么说都是自小一起长起来的,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要令她做一个选择,亲手去伤害兄弟的利益,她是真的很下不去手。 不要说选择了,就是用难堪一点的思路去揣测善楠,都令得善桐心中很不得劲。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有难以理喻的坏人,也知道有些人是会踩着别人的头盖骨往上爬。但限于环境,小姑娘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也都是虽有缺点,但起码也有一定底线的亲朋。唯独一个四婶,那是时常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的,可终究也没有闹腾出太大的风浪。在席卷西北的风风雨雨中,她也还是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现在要她主动往坏里去揣测人心,去明白这个道理:要往上爬,甚至只是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就不能不踩低别人。这就又和自保式的算计有很大的不同了,她不是不懂,只是真的还不忍得。 “我也不是和你唱反调。”她就斟酌着劝善楠。“从来婚事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只能是彼此将就。含芳这里不好那里不好,那也都是真事。可他一来家教严格,绝非吃喝嫖赌的纨绔弟。二来对善喜也的确是真心真意……将来要你出头的日,纵有,也远着呢,现在就担心这个,是不是过分杞人忧天了?” 这话就极为公充在理了,善楠一时竟不能回。善桐乘便打量他,一时又想到小时候,几兄弟姐妹也不是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楠哥次次都不肯去,虽然也不曾冲父母告发,但因为这个事,大家也不是没有爆发过口角。梧哥那时候就说楠哥,“老夫、假道学!”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呢,就是假道学,也不可能假道学个一辈吧。究竟是认死理还是有心思,善桐是怎么都下不了定论,她更难以去想的是:就算楠哥有心思也好,他究竟是未曾伤害到自己又或者是母亲的利益,人家都过继出去自己过自己的小日了。你这边还要这样去摆布拿捏人家,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私底下管束善喜不能和自己往来?可这点事虽然伤害感情,又算得了是什么大错呢! 忽然间,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得劲,这样举棋不定。善桐一时真恨不得起身去找含沁,和他当面把话说开,可就在这时候,善楠又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过继来了,就是嗣。将来给父亲传承香火,为母亲养老奉安,那都是我的责任。既然要用我,在家从父,夫死从夫,夫死从。这三从四德,是避不开的道理。没得她们擅自做主的道理,问都不问我就来了西安,我这一关,他们总是过不去的!” 还是这样一板一眼的……过继都没有一年,脚还没站稳呢,账还有大半在海鹏婶手里。人家怎么会和你提三从四德?善桐心中暗叹,索性就说了自己早想说出,却又碍于母亲的指示不便说出的心底话。“要我说,你和善喜闹不愉快,多半还是为了个钱字,你自己出于公心,不赞成这门亲事。可人家看着你,就好像你是舍不得嫁妆了。你倒不如先和海鹏婶、善喜说好了。不论她许嫁何人,家事分出多少来做嫁妆,将来纵有变动,那也是只有多没有少的。那你说话,她们就能认真听啦。” 善楠顿时一呆,神色数变,待要说话,善桐一摸肚,在心底念了几声“亏得有你”,又作呕起来,于是众人再一片忙乱,有人便过来请善楠出去,“妹妹怕是又要换衣服了。” 吐过了这一遭,善桐也无心去见王氏了,派人说了一声,“还是要回去吃药,今日觉得人又不大舒服。”便先回了自己的小院里,在炕上歪着,轻轻地抚着肚只是出神。一时卫家又送了善桃的问好来,来请安的婆还笑道,“您不知道,我们少奶奶也有喜了。不过日才浅,也没有声张,想问问您请的是哪个大夫,我们也请去!家里惯常走动的那一位,少奶奶嫌他开的药板式,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个。” 善桐忙命人找了些药材出来,给婆带回去送善桃,又让人仔仔细细地和她说了欧阳大夫的住址。这就扰攘了半日,等到晚上天都黑了,含沁才回来,一进门又笑道,“回来得真早!我还去娘家接你。岳母说你又闹不舒服,怎么,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 “都有。”善桐说。“你再想不到娘让我做什么。” 两夫妻说着就坐下来吃饭,善桐一五一十把王氏的话告诉给了含沁知道,连她嫌弃含沁的几句话都没落下,“虽然嘴上还是看不上你,但怎么说还是认了这个女婿,你还瞒着我上门去送这送那的,看来水磨工夫,做得倒是满好。” 含沁嘿嘿笑,“也不是要瞒着你,你那时候还怄气呢,告诉你你又不许我送。只好私底下走动了不是?” 当姑爷的做到这个地步,善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她垂下头挑着碗里的面条,轻轻道,“我知道,我和娘家不亲近,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恐怕还觉得这就是你的错……” 含沁按住她的手臂,倒没有说话,俨然是来了个默认。善桐又往下道,“你心里还是一直想要把我和母亲之间的那点事给平了,这才一次又一次地往杨家走动,娘给你没脸,你也不当回事。”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含沁说。“我早说了,脸面和亲戚比,算不得什么,我是没娘——” “嗯。”善桐打断了他的说话,她低声说。“这我也都明白,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她心底不禁一阵难过,可摸了摸肚,还是抬起头来望住含沁,低声说。“其实你在能力上是没得说了,一般人在你这个年纪,也很少有你的成就的。娘挑你呢,主要也不是挑你的能力,不然,她当时也不会看上卫麒山。他和你比,就人才来说,是比不过你的。她气你就还是气你临门一脚,有教唆我和她作对的嫌疑。这是感情上的矛盾……也只能从情上来化解。这些我都明白,我觉得我人不傻了,唉,可惜还是比不过你的聪明。你不让我把楠哥疏远我的事告诉祖母,这还不是怕老人家伤心,而是你要把这事留给母亲来处理,俾可和她同仇敌忾,有一件密事一起安排。又为我出了气,又整了楠哥,又和母亲有了话说,这人的脸一旦好看起来了,可以说的话一多,要再绷起来也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是一举三得,你是要把楠哥作为一把火来烧化了你和我娘之间的坚冰,是不是?” 她没等含沁回话,便又道,“要不然,你也不会选第二条路啦。第二条路不就是体贴我娘,把她给摘出去了吗?这里面的用心,我是体会到了。你费尽心思,甚至连京城的差事都不去努力,还是为了讨好我娘,让我不继续夹在中间难做,这我真的挺感激……” 含沁似乎也察觉到了善桐言下未尽之意,他住了筷,略带诧异地望着善桐。善桐心底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酸涩,她轻声说,“但你是不应该去踩善楠的,庶出继,个中尴尬,除了你还有谁更明白……第二条路要走到头,他这个十三房的嗣怕不要被人说死?那才真叫名财两失。我不是不生他的气,他和我疏远,说出一千万个理由来,我心里肯定也是不得劲的。可说真的,沁哥,这么做,过了。” 含沁不说话了,他咕嘟着嘴,面上就像是罩了一重面具似的,同当时看王氏一样,善桐也看不出他的心思。她心里也不是不难受的:换作是自己,为了一个人这样操心,到末了还被反过来这样指责,心里要说没有怨气,那估计也是假的。只是含沁一来心思深沉,二来恐怕也顾忌着自己怀了身,是以才不开口罢了。 “你要是有别的理由这么安顿。”她又说。“那就只管说也是没有关系的。可要没有,我就只能当你是这样想的了……沁哥,你还记得当年你怎么问我的吗?你问我你要是做了错事,我该怎么办。那我现在终于能回答你了,你要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固然是离不开你,可我也会伤心的。” 含沁终于忍不住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他是你哥不错,可从小到大,你落了他什么好——” “那你几个哥哥又落了你什么好了?”善桐也不禁提高了声调。“我可也没落着榆哥什么好。按你这么说,你心底怨婶婶做什么?庶出身,捏死也就捏死了,你还要感激她高抬贵手留了你一命!你就该一辈没头没脑地给她卖命不落好,你私底下又为自己盘算什么呢?” 她见含沁面上还有不以为然之色,终于又忍不住道。“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真要这样说,比起善楠不许善喜搭理我的那点事,你对二哥做的难道还不是更过分?你捏善楠,要捏得他财名两失你才满意,你不想想二哥要有你的气性,早都……” 含沁面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他冷冷地扫了善桐一眼,张开口正要说话,视线落到善桐腹部却又止住了。他在善桐跟前一向是嬉皮笑脸,总是柔和得很。如今气质丕变,想是动了真怒,竟有几分肃杀,善桐吓得往后一缩,却又还是续道。“都是要当爹娘的人了,自己的路也不能和以前一样,由着性,走得迷迷糊糊。我想问问你,你想当怎么样的人,你又想让我当个怎么样的人。你很清楚我的,沁哥,你说我心软也好、自私也好、伪善也好,可你觉得我要是由得你们去捏善楠,甚至还从中掺和,以我性,我能开心得起来吗?” “你就只想着……”含沁到底还是冲出了一句,他猛地一甩手,几乎是负气地说了一句。“横竖我不是君,不比二哥温厚!” 见善桐也要站起来说话,小伙又是一摆手,就气冲冲地出了屋,三两下便跨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小俩口三观还是有矛盾啊。第一次吵架,就不知道要闹多大了。 enjoy! 201身世 当晚含沁都没有回来,善桐倒是有心等他的,奈何肚里的小祖宗不干,还没到三更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一睡下去,几乎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晨吐了一番后,问起少爷来。含沁早走得没影了——据说也是屋门都没进就去上差了。 主人夫妇口角,贴身丫鬟们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六丑和六州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一整天在善桐身边都有些战战兢兢。善桐反倒要更安耽一点,今天她不用出门,也就没有梳妆,吃过早饭就托着腮在窗边出神,要是不知道的人,看了也要夸一声好清福:没有婆婆,家里人口少,杂事就是少。得了闲没事做,岂不就是这么安安闲闲地打发日? 不过,要是在平时,善桐也有点闲不住的,手里不是拿了书在看,就是也翻翻家里的账册。像今天这样一走神就走神到午饭时分的,也还是少见了。六丑和六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几分说不出的畏惧,六丑便上前道,“姑娘,你有事可别郁积在心里,不说别的,就是对孩也不好……” 善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肚,也道,“就是,现在是要当娘的人了,再不能和从前那样由着性来了。” 便让两个丫鬟摆上饭来,自己独自吃了,却是吃了半碗也就吃不下去,所幸还不曾害喜。吃完饭又不禁在心底想起和含沁的口角,一时间真想有个人来商量,只是这件事终于是太秘密了一点,除了当时的三个人之外,连她所有丫鬟并亲人全都一无所知,善桐也不可能四处去乱说给人知道。难道她还能去找桂含春:二哥,我觉得含沁虽然娶到了我,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在意他同你之间的差别。 其实烦恼她的也就是这一点,含沁这个心结归根到底,恐怕还不全是在意自己和桂含春之间的往事。说得难听一点,人还不是被他给拐走了?他多年用心,终究是没有白费的。 可对含沁来说,几乎是一样的血缘,就因为出身不同,从小要挣扎着往上爬。现在含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宗了,他连个京城的差事都还要去谋,自己还要那样说话,去攻讦他的品性——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依然不后悔,含沁是她丈夫不假,善楠也是她哥哥。王氏那性,只怕是改不了,她也管不了了。可含沁是要和她过一辈的人,她不可能事事都按含沁的逻辑去做,自己不发表一点看法。这件事上并不存在误会,只有两种不一样的处事方式。其实含沁和王氏虽然也许关系紧张,王氏不待见含沁,含沁私底下也未必很喜欢这个岳母,但两人在这种事上倒都是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良心毕竟是要靠边站的,或许是因为生活所迫,在他们心底,很少有温情存在。 善桐也不想去评判孰优孰劣,她就是觉得自己不愿意这样过活,只要还有一点办法,她究竟是忍不得去做一些事的。( ·~ )这倒无关善楠了,纯粹是出于她自己的底线: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互相倾轧也是免不得的事,但有时候松松手大家就能彼此过得开心,又为什么要你死我活地斗来斗去?善楠再怎么样,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看不惯自己就看不惯自己,顶多两边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他过得不好,难道善桐还能开心得起来? “就当是为你积德。”她摸了摸肚,喃喃地说。“横竖我们自己逍遥自在的,万事不求人,纵求人,也犯不着去踩人……皆大欢喜固然是勉强,可一团和气,总是做得到的。” 她也不是婆妈之辈,既然立定了决心,便不再恍惚,反倒饥饿起来,吃了几口点心。又惦记着含沁回来不回来吃晚饭,说实话,小两口正是新婚时候,含沁忽然间一晚上不着家,善桐心里也着实是有几分空空落落的。她有心派人去官署给含沁送点东西,一来示弱,二来不经意间,也可以暗示含沁自己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起来就不大舒服。可又怕含沁公务繁忙,自己分了他的心,反倒更惹得他不高兴了。正是犹豫处,外头忽然间又扰攘了起来,杨德草进来道,“少奶奶,少爷打发去天水接人的小们回来了,四红姑姑已经进了前院。” 这一位马四红姑姑,说起来还是嬷嬷奶奶的亲戚,都是当年马家的陪嫁出身。也算是十八房硕果仅存,上一代传承下来的老人了。含沁在老太太跟前多次说过,“天水家里的事都是四红姑姑管。”虽然没有养娘的名分,但显然有养娘之实。对这么个老字派,善桐自然也不敢怠慢,慌忙道,“我不方便多走动,六州你出面,将四红姑姑带到她屋里换洗一番,若她不大劳累,再请进来和我说话。” 这一应下处都是预备好的,六州爽快地应承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屋,善桐又打发杨德草。“去和少爷说一声,就说四红姑姑到了,今天能早些回来就早些回来吧。” 杨德草自然领命而去,又过了一会,六丑笑着也溜进了屋,道,“姑娘,我刚才去认了表姨,表姨说一会儿拾掇完了就来拜见。老人家精神可好,一点都不像是上五十岁的人了。行动都利索,还说您太客气了,还给她两个小丫鬟——用不着。” 正说着,只见一个身穿水洗青布衣裳,打扮朴素,浑身上下只见一根银簪,头梳得和沾水一样又光又亮的中年妇人已经大步进了院。她和嬷嬷奶奶生得略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刻板面容,看着就怪怕人的。隔着窗户和善桐对了一眼,方才绽出一个矜持的笑来,便转进帘中进了里屋,要给善桐行礼,“奴婢见过少奶奶。” 善桐哪会受她的礼,忙客气了一番,自有人上前搀着。善桐见四红姑姑下拜时动作有些滞涩,便猜到她腿脚有些不便,连小几都不叫她坐,让她上炕说话,马四红再三谦让,方才在炕下掇了一张圆凳坐了,善桐歪在炕上,手里握着一个香囊,和她说些从天水过来的事。【叶*】【*】 “本来去年就该过来的。”这位四红姑姑瞧着和嬷嬷奶奶做派极为相似,多半也是回民出身,说起话来嘎嘣利脆,字字都像是一颗圆润的豌豆往外蹦。“不过我们十八房人口真是少,天水那头除了几个老家人,也就是我镇镇场了。年年和佃户们打饥荒收租,那都是我亲手照看,虽说可以托给老九房,但我们这臭脾气呢,生平不爱求人,也就没有过来,倒是现在才瞧见少奶奶——果然是花一样的人才!” 一边说,一边眼神又落到善桐的腹部,她抿唇一笑,带了老家人特有的倚老卖老。“要不是有了好消息,还真不知道要耽搁到哪年哪月呢。” 善桐不免也要意思意思地脸红一番,四红姑姑又道,“家里的账本我已经是全带来了,只等少奶奶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翻看吧。日后回天水去,家里的事也就能上手啦。” 交权倒是交得爽快,善桐心下倒是一宽:毕竟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毕竟是一手养大含沁的老人,四红姑姑这是一心一意帮忙来的,应当是不会给她添堵的。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到那时候正好又要生产了。”她就说。“您也是费事,就搁在老家是最方便的了,这样带来带去的,其实到末了还不是您管呀。” 四红姑姑面上不禁又露出了微微的笑,两人对视了一眼,善桐就又问,“嬷嬷奶奶惦记着您呢——您怕是还不知道吧,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一手把我和我娘家大哥带大的,算是做了两代的养娘……现在在宝鸡养老呢,她儿也出息了。” “这我知道。”四红姑姑却道。“沁哥几年前就和我说了,也惦记着过来看看老人家,就是一直不得空。” 她特别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有意强调。“对少奶奶,我也是久闻大名啦!” 人和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善桐只是看着四红姑姑的神色,心下便已经了然:这样说来,含沁是什么都没有瞒着四红姑姑了。只怕从他立心要娶自己那天开始,四红姑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了。 就算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这事儿有多见不得人,但终究并不体面,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说的。见四红姑姑似乎话里有话,善桐依然不禁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四红姑姑见状,忙道,“少奶奶可千万别想歪了!” 她忽然露齿一笑,刻板的面容上竟带上了几分含沁特有的狡黠——“这种事,说穿了天底下是屡见不鲜。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讲究什么礼教,贞洁牌坊压得死人的。就是金銮殿里的皇上,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庄稼汉能做的事,天就不想做?您在我跟前,就不必想着这事了。” 她面上忽然间又掠过了一缕阴影,“那一年西北大乱的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呢。几百年人家的媳妇,就为了缺一口饭吃,连夜跟着野男人跑了。到后来,再书香世家又怎么样,饿得急了,还不是人吃人……我从小和沁哥说,‘这做人不看别的,自己落得个实惠是最好。外头的虚名面,能换几个儿花?谁肚里有油水,谁心里明白!’” 看来,含沁这一身的本事,虽然也是他自己聪明,但却也少不得四红姑姑□。善桐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尊敬,几分亲近,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使得这位老姑姑不可能有更多的野心了,也不像是含沁要承受多方的压力,她要比含沁更洒脱得多。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位老姑姑,在含沁跟前说话,没准是要比桂元帅和桂太太都更管用。 才要开口说话呢,外头又来了人——六丑脸上颇有几分尴尬,犹犹豫豫地看了四红姑姑一眼,才嗫嚅着道。“少奶奶,少爷说今天事情多,就不回来吃饭了。叫您好好安顿姑姑,也别等门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要是真忙也就算了,偏偏又赶上了小两口拌嘴,六丑的语气自然是小心翼翼。善桐面色也不禁一暗,四红姑姑左右一看,便道,“怎么,闹生分了?沁哥也真是,我到了西安,他也使性不回来!别是衙门里真有事吧?” 她这么坦承,善桐倒不好意思敷衍遮掩了,她点了点头,细声道。“我不懂事,说话惹姑爷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含沁三天两头提您呢,还常说得了空,带我到天水看您……” 四红姑姑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关切地倾过身,握住了善桐的手腕。“怎么,是姑爷不懂事吧!你双身的人了,他还能让你添心事?” 她给六丑使了个眼色,大丫头看了善桐一眼,没等主母发话,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四红姑姑便又压低了声音说,“也不是我偏心,我得为沁哥说句话。他从小看重你,第一次从村里回来,和我说了认亲的事,还手舞足蹈提了半天你的名字。说你又漂亮,心又善,人又娇憨可爱……当时他倒想的还是能撮合你和他二堂哥就最好了。孩小不懂事,我说了他几句也就没在意。” 她歇了口气,又道。“这往后几年,他往村里走动多了,看你越来越好。少奶奶,我说句掏心窝的话,沁哥给你淘换那些个稀罕玩意,可是下了心思的。钱都还是其次了……后来亲事成了,听说你生病,急得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就是一时半会和你怄气呀,心里肯定也是比你更难过得多。” 到底是一手带大,虽然说是含沁不懂事,可紧跟着这一大段话,倒是有些在为含沁辩白了。善桐却还就吃这一套,一时间都恨不得冲到衙门里去,和含沁耳厮鬓磨一番,可想到含沁和自己的冲突,一时又不禁有些黯然:这些问题不解决,两个人迟早还是要发生矛盾。可要解决,就难免又要口角。 “我就是想和您讨教一番了。”她索性冲着四红姑姑道。“姑爷什么都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有时候听不进人劝。我也不瞒您……” 说着,便将王氏和含沁之间困难重重的关系向四红姑姑和盘托出,至于善楠和善喜在婚事上的争执,也是丝毫不瞒着。四红姑姑听得眼神连闪,半天都没有说话,善桐也不无后悔,“当时话赶话,说急了就冲口而出。其实我是没想着提从前的事……” “这事要是依您,打算怎么做呢?”四红姑姑却没搭理善桐的话茬,而是若有所思地问。 善桐微微一怔,也就明白过来:四红姑姑这是想要探探她的性呢。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坦然道。“楠哥第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第二个也终究没有作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不喜欢我的所作所为,我不高兴,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总不至于要去设局害他,那成什么人了……他要是听进去我的话,肯和善喜、海鹏婶坐下来谈嫁妆,大家一五一十说清楚。那我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若是他听不进去,非得要和善喜对着干,舍不得善喜的嫁妆,那么说不得只好请祖母出面了。就是善喜拿走了所有的浮财呢,祖产总是要留给嗣的,这总是要比他又没了钱又没了名声来得好。就是善喜那头,我也是要说她的,当时过继也是他们提的,要不过继,家里钱少不得楠哥一份。现在又想要把他给蹬了什么都不留……这不是势利眼欺负人么?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闹得和乌眼鸡似的也没必要。将来到了夫家,家里有没有人走动,差得多了呢。” 这办法她在心中酝酿已久,说来从容不迫。四红姑姑听得也直点头,她又沉吟了一会,才道。“您过门还没多久,想来,沁哥是还没和您说他的身世吧?”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爬起来看奥运开幕式,坑死爹啊……所谓的摇滚大牌出场说的是放那些我自己在家也可以看到的MV吗。晚上有饭吃,代更君出马,嘿嘿。 ——————————————结果代更君更新第一次不成功,居然就跑出门去不继续更新了!害我紧赶慢赶回来更新!!!!!!!!!!!气! PS三姑娘视角真吃亏啊,人家厚道,遇事一般不往最坏想,虽然和沁哥吵架了也没腹诽沁哥用心。破例作为作者身份说两句,第一句,不要拿现代三观套古代,楠哥可不是小三养的私生,人家就是三姑娘的哥哥。第二句,这件事站在三姑娘角度来说,隔母的哥哥和自己私底下闹生分闹口角,老公就去找亲妈告哥哥的黑状,要和亲妈一起推波助澜搞掉哥哥的继承权。 当然,至于她的反应是否过分,这个大家可以各自保留看法啦! 202和好
203道路
204突然
205霸气
206结果
207本色
208胎动
209生产
210重男
211重要
212厚黑 虽然桂元帅都发话了,善桐却也没有继续关注老九房内的妯娌争斗,而是安安生生地又回自己的小院里带女儿。大妞妞虽然壮实,但身为母亲,善桐自然是愿意把更多的心思都投注到她身上,对于不必要的钩心斗角,善桐也一直都没有太多的热情。现在含沁差事也有了,自己女儿也有了,老九房的风雨再大,淋不到善桐胳膊上,她着什么急? 因为出嫁已经满了一年,来年春天又要外出,虽然和王氏的关系还是半咸不淡的,但善桐也时常多回娘家走走。对外打出的旗号,自然是“哥哥妹妹都要办喜事,家里缺帮手”。不过,王氏也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大姨娘都反常的忙碌,每天进进出出,不是和王氏说善樱的嫁妆,就是和她说榆哥的婚礼,善桐去了几次,都还不如她能帮得上忙——毕竟是出嫁的闺女了,人就不在家里住,就是想要帮忙,也都有心无力。 就只好和善樱多说说话,也尽量教她一些小家庭主母需要的知识了。十八房虽然人口简单,但人际关系可不简单,尤其是善桐这大半年来方便出门的时候很少,含沁也不在,里里外外的人情应酬,都是她一个人打点。自然也有些心得在,善樱也听得很认真——王氏对这个庶女几乎不怎么上心,现在两桩婚事同时上门,哪还有时间教她?至于大姨娘,别的事上都能教,这当门立户的事她自己也没有经验,除了善桐,也就没人会教她了。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人了,自从定了亲,善桐总觉得善樱是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更水灵,善桃回来一次看她,也笑道,“咱们家几个女孩,说起来倒是我长得最一般了,不要说和三妹比,大姐和六妹长相也都胜过我啦。” 善樱面上一红,要是以往,那就立刻要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现在也晓得和善桃客气。“二姐就是爱说笑话……” 她的羡慕倒也带了十分的真心实意,“还记得你出门那天,我在一边看着你上妆穿大礼服,到后来连眼珠都舍不得错,心想,二姐平时就是不肯打扮,若打扮起来了,可不是好看得不行?二姐夫看了,眼珠都要掉下来。”再没有谁是不喜欢听好话的,善桃听了直笑,倒是善桐心底一动,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一番善樱的表情,有些话想要问,又始终还是没问出口:或许善樱曾经是倾慕过卫麒山,不过小姑娘的心思掩藏得深,自己说破了反倒没意思了。能和现在这样,那就很好。 一转眼就进了腊月,巡抚嫁女,虽说是庶出,但动静也自然是大的,各府都送了礼来,善桐更是提前一天就回了娘家,帮忙打打下手不说,还要代表娘家人和善桃一道,将善樱送嫁到蓝田县里去——老太太虽然没有过来,但也派了三太太过来帮忙,还有村里各房在西安生活的族人,自然是早就报道,巡抚府内热热闹闹的,连王氏都觉得脸上有面,和善桐笑道,“从前连你二姐办喜事,动静都没这么大呢。【叶*】【*】” 喜事嘛,自然是人越多越好的,不过善桃怎么说夫家门第更高,王氏这话倒是让善桐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帮着招呼来往客人,王氏一时又想起来问,“怎么没见大妞妞?”“这几天家里人多,我让四红姑姑在家带她,就不过来了。”善桐忙回了话,王氏还有点遗憾,“还以为她会过来,特地备了些新得的好东西给养娘。既然如此,便送到你们那里去吧。” 毕竟是外孙女,嘴上说不疼不疼,恨不得是个男孩,其实心里还是记挂得很。善桐笑着应下了,又走出去招呼客人们入席,因讲究人家摆酒,肯定是要连摆三天的,这一天各府官太太有的亲身来了,有的派儿媳妇来了,也都不好怠慢。她应付了半天,心底倒有点纳罕:桂家现在和杨家是两重的亲戚了,该不会还要摆架,只是在正日出来吃酒吧?就算桂太太今天不过来,少说也要出动善喜才对,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出面……连楠哥都是早五六天就来了城里,一面也是探看善樱,一面也是和榆哥在外接待男客,分担小五房沉重的社交压力。" 正这样想,只听得屋外嗡的一声,又是一顿笑闹,便有人过来道,“十三房姑奶奶并桂大少奶奶到了。” 桂太太真是好大胆!居然敢把这一对冤家安排在一起出来,善桐自己都不禁要为她喝一声彩,她忙疾步过去,恐怕慕容氏在这几步路的当口已经就露出了不满来:你说她率真也好,粗鲁也罢,反正这位大少奶奶,心里是藏不住多少事,一般也藏不住多少话的。因桂家也算是杨家的亲戚,善桐进堂屋时,只见一屋乌泱泱的人中间,慕容氏正含笑拉着善樱相看,连善喜都笑得一脸灿烂,她打扮得很是富丽,看着也很有官宦人家的气派,慕容氏一边说,“真不愧是杨家女儿,出落得就是出挑。” 善喜一边也附和道。“可没想到,咱们从小一块认识,这就到了你出阁的时候。”她和慕容氏身份摆在这边,过来应酬的众人都不至于不给她们面,忙也都附和着笑道,“真不愧是杨家女儿,这几个都是没得挑的。”善喜听了,脸上笑意更盛,又拍了拍善樱的手,一脸的长辈姿态,轻声道,“也没想到嫁得近!以后,自然可以多加往来了。”, ——要说起含芳和茅姑爷的身份,虽说云泥之别,但只看含芳年纪轻轻品级就高,而茅姑爷虽然两榜出身,但自己还是个八品县丞不说,前头还有过一个太太,便也由不得人嗟叹命运的跌宕:善喜从前没出嫁的时候,对善樱虽不说要小心讨好,但也从没有用这么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同善樱说话。 就中微妙,一屋人里也就只有深知就里的几个人能看出来了。慕容氏就一概无知无觉,笑着夸了善樱几句,便左顾右盼的,问善桐,“听说我族里那位姑姑今天也来了——” 怜悯弱小,自然是人的天性,善桐和善喜虽然曾经要好,但亲妹妹被她这样居高临下的对待,摆明了是因为和善楠生怨,这一次就是要来在善樱跟前炫耀身份地位的。连王氏都有几分看不过眼,笑着道,“三妞带大少奶奶去找你三婶说话吧。” 又握住善喜的手,问她,“家里母亲还好吧?出嫁后就不比在家,不好时常相见了,得了空要多往家里送送信,也让老人家放心。听说她很是惦记你呢!” 善喜忙又是另一副面孔了,笑得真诚又感激,“承蒙伯母想着……” 说到这八面玲珑,善喜是要胜过慕容氏许多了,变脸简直就和翻书一样快。善桐暗暗摇了摇头,见善樱眼圈虽然红了一点,但总的说来态度也还镇定,低垂着头也不和善喜有什么眼神接触,心底倒舒服了一点,便先领着慕容氏出了屋,道,“三婶人在那边院里招待我们村里来的老亲,我先给你们彼此介绍介绍,一会得了空,你就可以和她多说几句话了。” 慕容氏抱怨城里没有亲戚往来,为时已久,此时如何不高兴?她亲亲热热地握住了善桐的胳膊,似乎是一点都不介意含沁抢了京城的差事似的,还埋怨她,“几次过来府里,你都不来找我说话!大妞妞都几个月了,我才见她几次呢,今天带过来没有?”善桐看了慕容氏一眼,想到刚才善喜的做派,心里也有点不大高兴,一边走便一边笑着说,“我……我这不是怕大嫂埋怨我吗?你看重京城差事那么久了,结果最后却是含沁去,知道的人吧,知道我们也没想到……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提到京城的差事,慕容氏脸上略微一暗,她又挥了挥手,爽快地说。“这我不怨你!我可没那么傻,该怨谁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过反正现在都过去了,你还不知道吧?开春你上京,我们也要走了,爹在武威给含欣安排了一个位置,我也跟着过去。” 这满足快乐的口气倒让善桐一怔,她很快又明白过来了:这一位要是在乎功名利禄的主儿,当时也就不闹着换宗了。京城也好,武威也罢,反正哪里能让她离开元帅府,慕容氏就都高兴。 还是桂元帅老而弥辣,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现在慕容氏展眼就要出去的人了,自己也心满意足,自然不会无事和善喜闹别扭,两妯娌可不就自然和睦了?难怪她今天敢于向善樱摆架,原来是在府中没人和她作对了,又被婆婆提拔着,自然底气也就更足了。 “不埋怨我就好。”她笑着说,忽然间又有一点不舒服:这坑了人还得她的好感,虽然善桐不后悔,但感觉也还是挺怪。就好像自己脸上忽然多了一层面具一样,喜怒哀乐,其实也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了。“我也是听说你们两妯娌处得不大好,所以不敢过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偏谁好呢?” 这么说,自然是把慕容氏和善喜相提并论了,一个是原来的亲戚,一个是后来的妯娌,善桐这话说得慕容氏大悦,“现在也没什么了,再看不惯她,反正也看不了多久,以后天高皇帝远的,一年见不了几次,她爱怎么折腾,随她折腾吧。” 只听她的语气,便知道慕容氏终究还是不喜欢善喜的,只是她也不是没有城府,面上还是做得比较亲热,不至于被外人落下话柄。善桐笑着说,“嗯……她是攀上高枝啦……” 这语调有讲究,慕容氏看了她一眼,忽地就笑道。“我就说,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刚才她说那几句话,我心里就犯嘀咕了。至于吗?一个管上几年事的三少奶奶,又不是正经宗妇,她有什么好看不起人的。当着人家的面臭显摆,好像这个三少奶奶,就硬比县丞太太值钱一样。狗骨头没有三两重,她也不想想,现在有了你们家拉拔姑爷,只要姑爷不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往上升还不是和坐二踢脚似的快?就是不升上去,那是她族妹……显摆到自己人跟前了,什么德行。” 她快人快语的,一下就揭破了善喜的空架。善桐倒没什么好说了,要解释,那就势必要牵扯到十三房的嫁妆风波。她瞧了慕容氏一眼,见慕容氏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闪动,似乎大有几分好奇,便不禁微微一笑:可别小看了这位大嫂,人家行事虽然粗鲁,心底该有的城府倒未必比别人少。这说不定就是人家好奇善喜嫁妆又多,和娘家兄弟关系又冷淡,还在善樱这个身份特殊的小姑娘跟前臭显摆,特地把话点得透了,来套套背后的缘由的。“唉,人就是这样,一时一张脸,变起来有时候可真快。”她就含含糊糊地感慨,“真正背后怎么样,谁知道呢。反正她嫁妆比我都多,说话声音也就响亮,心气也高,为人也能耐……有些话我们也不好多说嘛。” 说到嫁妆,慕容氏是和善桐同仇敌忾的,她也是粗人,索性就直说。“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她们家再殷实也好,那份嫁妆也是伤筋动骨了吧?我就纳闷他们家图什么了。这几天不是舅爷也在城里吗,我听含欣说,含芳喊舅爷一道吃酒,舅爷都回说不会吃,含芳闷闷不乐呢!” 没想到楠哥居然如此执拗,善桐一下说不出话来了,怔了一会才忙补救,“楠哥他是真不会喝酒,他性格板得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怕是无意间得罪了妹夫吧。你帮我和含芳带句话,让他别往心里去!” “这你就是和我打马虎眼了。”慕容氏不依不饶,“这谁看得上看不上谁,都是能感觉出来的。听含芳口气,舅爷就是很看不上他……我就纳闷了,背后没有故事,这舅爷至于吗?他可是白身呢,还反倒和当官的妹夫疏远了!” 善桐被她追问得头皮发炸,索性进了院,便忙和三太太说了几句话,介绍两个慕容氏认识了,眼看两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起话来,这才脱身出来回堂屋去,一边走一边就想,出了一回神,才自失地摇了摇头:既然慕容氏心满意足,无意闹腾,那么紧接着这几年,直到桂二少奶奶入门为止,只怕都是善喜得意的时候了。 想到母亲的那句话,一时也不禁有些感慨:要不说这脸皮厚的人落实惠呢?只看慕容氏这几年来几乎是心想事成,什么都遂了意。又有善喜如愿带着大笔嫁妆进入高门,便可知道这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面敌不过里,很多人是一点都不在意吃相的。 不过,这也都和善桐没有太大关系了,既然慕容氏不会再出面和善喜为难,她也就继续保持了低调旁观的作风,帮着母亲操办完了两场婚事,又只进元帅府吃了一顿年夜饭而已,便闭门不出,只等着三月春暖花开时,才又进了元帅府,要和桂太太商量着一道上京去。 作者有话要说:善樱一段心事无疾而终,总算修成正果,不过…… 大家enjoy!PS睡不好真是伤元气……还有大家如果心急着看更新什么的可以关注一下我的微博,基本那就是来通知更新或者不更新的地方啦 213交换 在当时出门是件大事,尤其是桂太太这样身份的贵妇人,要只带上三俩从人就这么出远门,简直是成何体统。( ·~ )更别提桂元帅疼进心底的大妞妞这番也要跟着出去,桂元帅一早就发话了:必须从军医营里拨出一位大夫来一路随行,免得路上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仓促间找不到大夫,岂不是就误事了? 除此之外,桂太太上京是要应酬相看的,头面衣裳要不要带?京城风气是引领天下之先,全天下也就只有衣被天下的苏州松江一带敢和京城人争一争了。西北就算有再多好处,在这一点上肯定也无法和京城相比。桂太太又也听说了京城的贵妇人难缠,自然不愿在这上头落后,光是这件事就和善桐商议了许久,才定下来先给含沁捎信带钱,把两个人的尺寸带过去,让他在京城设法置办,这样等人一到就有新衣裳穿,总纵有不满,临时改改倒也不费事儿。桂太太又担心含沁一个大男人无法挑好花色,还是善喜笑着说,“应该不至于,我看——” 善桐看了她一眼,善喜微微一怔,便接着往下说。“我从小和三妞一块长大的,我看她闺房里的物事就很雅洁,想来含沁就算是不懂的,这一年多下来也被熏陶着懂了。” 这两个人从小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善桐屋里那些新鲜玩意儿,善喜没把玩过的又有多少?从前不知道她和含沁的事情,问起来的时候善桐也没多想,有时候就告诉了。等知道了之后就更别提了,善喜哪还不懂善桐屋里的那些东西是谁淘换的?她夸奖含沁的品味,还真不是无的放矢。只是究竟是口快了:毕竟这往事摆在这里,她和含沁私定终身的事,是肯定要死死瞒过桂太太的。 桂太太一心一意就操心出门的事,倒没有留意,说起来也是感慨,“自从三十年前嫁过来,三十年没回娘家,每次要回去,城里就有事情。要不然就是老爷要出去,没想到再出陕西省,居然就是这么多年后的事了。却还不是回娘家,是要为了儿的事上京城去。” 她叹了口气,冲善桐道。“人眼往下看,以后你就明白了。说起来,我对不起爹娘,两个老人家去世都没能回去,偏巧两次也都在战事里,情况吃紧,我哪里走得开。连服孝都晚了近百日,当时人回天水去了,根本不知道消息……” 说着便抹起眼泪,善喜也陪着红了眼圈,“娘快别说了,您的不得已老人家心里也清楚。” 旋又叹道,“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苦楚,当儿女的真是都明白……” 两个人便手握着手都掉眼泪,善桐和慕容氏对视了一眼,慕容氏握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几乎忍不住眼底的不屑。 ~善桐倒是一面也有所触动,一面又觉得善喜假得好玩,也有点想笑,只好岔开了话题。 大家商议纷纷,一会儿桂元帅回来了也进来说话,因为含春回天水去过年了,年后还没过来——他现在是宗身份,在天水的时间自然是要增加一些,也算是和老派房头们套套近乎,含欣过完年就又去武威,便只有桂含芳跟着父亲进来,彼此打过招呼,他就一屁股坐到善喜身边,心不在焉地摆弄起了手中的碧玉扳指。桂元帅这边才问过了行程安排,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善喜咬起了耳朵,声量也不小,“我今儿和麒山射箭,赢了他足足三只家雀儿……” 桂元帅扫了他一眼,他这才不敢作声,善喜也有些无奈,又和桂太太商量着拨出了二十人左右的奴仆团队,有两个年轻媳妇要跟着小厮、亲卫在前头打点的,有贴身服侍的,有粗使管箱笼的。再加上桂元帅给拨出的五十多个亲兵护卫,跟着搭伴往京城去的,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居然足有上百人之多,桂元帅还想让含芳跟着护送一段,含芳老大不乐意,虽不敢多说什么,却拿眼睛看母亲。桂太太看见,只好说,“人家年前才成亲,就被你指使得四处乱跑,现在还没有在家一个月,又要出去?你还想不想抱孙了?慕容氏过门都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就是因为你早年把含欣打发得团团乱转,要不是这一次让她跟到武威去,眼看着又要空等一两年了。” 这话难得说得贴心,慕容氏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倒是善喜大度,瞅了桂含芳一眼,唇边含笑,“瞧您说的……用得上他就让他去呗。我们还小,不着急,还是公事要紧。” 场面话说得漂亮,两个长辈脸上都有笑,倒是桂含芳不乐意了,好像竟有点认真起来,直起身点了点善喜待要说话,终究因为慕容氏和善桐在边上,又把话给咽了下去。桂元帅沉下脸来并不说话,众人慌忙打了圆场,又翻了历书,议定三月二十日启程,三月十五日就要把箱笼收拾出来,预先押车送去。又有一路行止,每天歇在哪里都定好了,善桐这才告辞回去,又和四红姑姑商议了一番,四红姑姑道,“我得在西安城守着院,还有天水那边的事……” 善桐倒是觉得和桂太太一路,没有个老人相伴她恐怕压力更大,再说四红姑姑年纪也大了,来往于天水和西安之间既然已经不可能,含沁印钱那边又收歇了,米铺也就是按年收红罢了,没什么大事,便还是力邀四红姑姑跟着一块过去,“也到京城游览一番,再说,这一次上京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含沁还好,大妞妞要惦记你呢。【叶*】【*】” 都祭出大妞妞了,四红姑姑还能说什么?欣然一笑之余,便和善桐忙忙地收拾出了十七八个箱笼,又将城里各处生意产业招呼都打到了,回娘家去话别过了,榆哥还道,“从未去过京城,干脆我和你们一起去算了,见识一番不说,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善桐忙笑道,“倒不是不想和你一道走……可嫂怎么办?我可不想落了嫂的埋怨,回头又被娘说。” 其实这个嫂蒋氏善桐本人倒还是挺喜欢的,也是和琦玉一个路,性柔和、貌美如花,不过因为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在柔和外也带了刚强,才进门几个月,已经是王氏的有力帮手,婆媳关系也处理得好,王氏对这个亲自挑的媳妇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可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腊月里才成的亲,没到三个月就惦记着出远门,和媳妇感情如何,也就不问可知了。 善榆望着妹妹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善桐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疼起自己来似的,捂着浏海笑道,“不许揉啦,头发都给揉乱了。要揉,你揉大妞妞。” “我这是高兴。”善榆果然把大妞妞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大妞妞倒很喜欢舅舅,咯咯笑着,雄踞舅舅腿上,手舞足蹈,又俨然地左顾右盼起来。“真是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那时候我心里不好受,梧哥还劝我,给我出主意,让我拖……”榆哥说。“我当时还想呢,这能拖过去吗?你看看现在你这个语气,你怕娘埋怨你啊?” 没等善桐回话,他就又美滋滋地揉了揉大妞妞茂盛的软发,大妞妞叽叽叫了几声,就像个小动物,又在舅舅怀里扭来扭去的,善榆一边解释道,“本来也不愿意去的,是李先生和我在火药提纯上已经无法可想了,总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是没法捅破。京城白云观有几位前辈,在炼丹上造诣都是深厚的,要是先生愿去,我自然也要跟去的了。” 这是他这一年来一心倒腾的“正事”,善桐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能浇他冷水,只好笑道,“你要敢告诉娘你这一年多来都在忙什么,让娘点了头,那就跟着我们走正好热闹,别指望我去帮你当说客,我才不管你。” “你别告状就好了。”榆哥不以为忤,“我这里自然有办法去说的。” 善桐不免好奇,“你有什么办法?我还不信了,看娘疼大嫂的样,肯定不许你出去。” 榆哥哈哈一笑,捂住大妞妞的眼睛,大妞妞又扭动起来,也知道是舅舅和她玩呢,嘴里含糊不清地咿咿呀呀起来,握住了善榆的手和他使劲儿,他舅舅就捉狭地道。“我告诉娘,我说我去京城看着你的,帮你看看姑爷有没有乘着这半年在外头乱来。檀哥他们一心读书,哪有心思帮你操心这个?我不为你操心,谁为你操心啊?” 善桐狠狠呸了他一口,怒道,“还是做哥哥的呢,就不懂得说些好话!” 如今榆哥虽不说有急智捷才的,但和妹妹话赶话斗斗嘴还是办得到的,两个人你来我往了一番,善榆见善桐还真有些郁郁,便安慰她道,“我逗你玩呢,含沁要是那种人,当时也就不娶你了。” 在巡抚府里,恐怕除了二老爷,就是善榆最看好含沁,如王氏等辈,担心的都是含沁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就是善榴都在信里婉转提醒妹妹,要尽早上京,免得夫妻分离太久,也不利于感情维系。善桐就算嘴上说不在意,但这种事最怕人家说了,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安,回去不免又惦记起含沁,一时心潮起伏,忍不住又开了箱四处翻找,一边和六丑商量,“明儿还是要去挑个首饰……” 桂元帅倒是蛮大方,给桂太太置办衣服的时候,自然也少不得善桐的份。但这都是到京城后的事了,再说善桐也不好过分较真,还真就拿人家的首饰了。要置办,肯定还是得从自己腰包里拿钱出来置办。 不过这样一说,她倒是觉得自己嫁妆有点不够使了,含沁虽然是把家当交到了她手上,但因为善桐平时是和四红姑姑一起当家,又有几个月家政大权完全在四红姑姑手上,现在账虽然是交回来了,但她觉得四红姑姑做的账漂亮,还是沿用了这个记账的办法。要动家里的钱给自己置办首饰,善桐就觉得有点脸嫩了。要自己出钱嘛,一套好首饰就要三五百两银,她的陪嫁又没什么赚钱的铺…… 这边和两个大丫头叨咕了一会,那边就又叫人去买上好的胭脂水粉,一边安慰自己:“算了,反正沁哥也不看重那些金啊银的。” 没想到过了几天,四红姑姑却主动提起,“到了京城,您要出入名门贵族之家,可不能像在家这样随便了!” 一边说一边望着善桐笑,善桐微微一怔,看了看六丑,六丑冲她扮了个鬼脸,也是笑嘻嘻的。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又和四红姑姑推让了一番,四红姑姑显然很满意善桐的表现,“这是该当的,家里就两个人,少爷一心扑在公事上,花钱的事就该您自己操心。我看您给沁哥、大妞妞花钱倒都舍得下血本,反倒是对自己克扣得很,这又是何必呢?” 虽说没有婆婆,但有时候行事也不能就自己放松下来,善桐现在倒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人会越活越假:明知道这是必走的过场,但也还是要走走,不如此似乎双方面上都下不来。 于是就又着急着选了几枚别致的首饰,一边收拾出了箱笼,善榆不知怎么居然也说服了王氏同意上京,一并同行的还有他老师李先生与几个同学,众人集齐了就是二百多人的队伍,就算箱笼已经现行出发,从元帅府出门的时候,也着实是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真正把车马给过完。往来众人都驻足观看,纷纷艳羡道,“恐怕就是皇帝出行,也不外乎如此吧!” 善桐也不是没有走过远路,当时行路难,真是难于上青天。尤其是走旱路,每天打尖就是个考验,有时候赶得急只能和衣而卧,不要说洗漱,连喝的水都得省着。尤其是同善楠在冬季里去何家山的一路,纵有桂含春前后打点,也叫小姑娘受够了行路的苦。这一次出门前呼后拥,每天能走完固定行程就可打尖。到哪里都有热水热饭,对她来说已经不算苦恼了。倒是桂太太走了几天便大喊无聊,在车上颠簸,又不好看书下棋,便让善桐到她车里来陪她说话。 她是铁当当的元帅夫人,出行的排场自然也不同凡响,单单是马车内部的陈设就要更加豪华宽敞,桂太太却好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坐立不安的,还是初春,简直就恨不得把裙撩起来露出底下的薄衬裙。善桐看见,不禁好笑起来,难得地打趣桂太太。“您这像是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我记得您以前不还经常去天水老家嘛……” “那时候路途短,东西少,都是骑马走,图个快。”桂太太撇了撇嘴,怏怏地道。“这一次要不是你带了大妞妞,我也巴不得骑马过去,能省一多半日呢!” 两个诰命夫人骑马上京!善桐无语了,耐着性陪桂太太说了几句闲话,桂太太看着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她就像是个孩一样,在车里左动动右动动,一时又问善桐,“你说,这善喜和她哥哥到底闹什么鬼,这事简直就是我心里一根刺,不在上京前问个明白,我连做事都没方向。” 善桐肯定是露出一脸为难,她正要说话,桂太太又说,“我知道你和她一族的,她哥哥又是你亲哥哥,为亲者讳,你不和我说也是常事。这样,我和你换……我猜含沁是始终没有告诉你他生母的事,你想知道不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点 今晚有跳水决赛呀,男台真是最精彩的决赛了,可是在后半夜……不知道挺得到不! 214亲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桂太太这个人有时候也真当得上妙语如珠,和慕容氏有异曲同工之妙。( ·~ )善桐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和小孩一样,天真地想要“我和你换”,一时不禁哑然失笑。本待婉言谢绝的,想到接下来还有近一个月的路要在一起走,不好现在就把桂太太得罪得太厉害,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意动表情,才在桂太太期冀的眼神下慢吞吞地道,“其实您又何必呢,婶婶真想知道,我自然要透露一二的。想来,也是为了摸透善喜的品性,要找个和她人品相当的闺秀做二嫂吧?” “你这话就说到我心里了。”桂太太也露出欣赏神色,她拍了拍善桐的手背,推心置腹地道。“其实吧,按说咱们也不是没有过龃龉,居家过日就是这样,难免要置点闲气争强好胜的。不过大是大非上,咱们就不能再由着性瞎胡闹了。你看这大媳妇没选好给闹的,家宅不宁!我算是下定决心了,这个姑娘长得不好也不要紧,过得去就行了,最关键是要有能耐,能镇得住场!把这两个妯娌都得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其实桂太太这个人吧,你说她直接也好,跋扈也罢,她也实在是很有本事。别看表面上和善喜粘粘糊糊的,心底是一点都不含糊,这边和善桐和解,很明显是为了上京后两个人能戮力办事。又毫不遮掩地点出了关节所在:这个宗妇能压制住慕容氏不够,能力还要比善喜更强,要能斗得过她。这显然是怕善桐偏心自己族妹,帮着她上位了。她之所以这么好奇想要知道善喜娘家的龌蹉,当然不止是单纯好是非,一来是为了盘盘善喜的人品,二来,估计还是想看看小五房的态度。 “这是肯定的事。”善桐也不含糊,表态表得很爽快,“婶婶就放心吧,我识得大体的。”桂太太就不说话了,只是瞅着善桐,显然在等她的表现,善桐寻思了片刻,便半含半露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论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只要夫主站得住一个理字,娘家是肯定不会贸然出头的。楠哥尤其又是个老夫,为人最板正了,一板一眼的,有时候甚至有些迂腐。别说善喜,就是他亲妹善樱,恐怕也都不会多管吧!再说,他在城里的时候也不多,能和善喜说的上话的时间可不就更少了……” 这话说得有艺术,桂太太便沉思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自我安慰一样地说。“也好,她要是太能耐,人品太好了,就老三那个脾气,还不得被她捏死。到时候心再大一点,家里又要乱,我们还没死宗房就要分家,简直成何体统,老大夫妻出去过活已经是不得已了,再把老三打发出去,族里的口水都要把我们给说化了。” 这还不懂?这是很懂了!善桐只是微笑,桂太太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又问,“你说老实话,这和嫁妆有关系没关系?” 这她就不肯说了,只避重就轻地道。 ~“至于含沁身世嘛,婶婶也不必说了,这种事都是陈谷烂芝麻的事了。说那个一点,要是含沁还是庶身份,我们两家要结亲也难,您就更不肯说我了。人都过继出去了嘛,从前的事还提它干嘛?” 这回得有点不客气,桂太太不免有些尴尬,但现在和善桐也不是能翻脸的时候,只得也就罢了,过了一会,又和善桐商量。“京里现在数得上号的人家,也就是那么几家了。你们本家阁老之外,还有也就是孙家、许家、牛家、权家、焦家、吴家这些是最得意、最炙手可热的。除此之外那些个老牌人家,虽然现在并不显山露水,可很多也都是百年的大家大族,家教也都是好的,人脉也都是广的。我的意思,上述这些人家嫡出的女儿,要么年纪不合适,要么就是太尊贵了,估计也看不上我们西北穷地方,还是往这种第二等的人家去找来得更好些。” 孙家、许家、杨家都是有女眷在宫中的,他们家的姑娘肯定特别值钱,权家就不多说了,一等一的皇亲国戚,这么多年荣宠不衰,如能说到他家的女儿,自然也是满意的,可惜他们家人口少,就一个女儿似乎也说给了别人。焦家、吴家都是阁老家,善桐道。“焦阁老和我族叔斗得厉害,他毕竟老了,下野之日近在眼前,家里人口又少,恐怕也就是一时的荣华。倒是吴阁老看着还年轻……” “吴家的姑娘似乎也高贵,”桂太太不禁蹙眉寻思了片刻——她肯定是做足功课的了。一时又和善桐发愁,“这一次到京城,也不知道该怎么相看各房的女眷,总不成忽喇巴儿摆流水席请客吧?没个由头,连西安城的太太奶奶都未必赏脸呢,再说我们世世代代没人在京里,连个亲戚关系都攀不上,也真是心烦。” 这困难倒是实实在在的,并且也显示出了桂家的短板:这么一百多年的人家,现在可以依靠的居然很可能是善桐和杨阁老的亲戚关系,说不定还要勉强借助孙家的力量。对于桂家的底蕴来说,在这方面的缺憾是有点不像话了。 善桐倒并没有桂太太这么着急,反过来劝了桂太太几句,“还要等到了再说,咱们多少年没进京了,有些事不用自己眼睛看过,听外人传说,总有可能以讹传讹……” 和桂太太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回去以后善桐还想和四红姑姑说闲话呢,奈何晚上打尖的地方虽然已经被收拾过了,甚至连床铺都是自带的便床,可谓是干净整洁,但板壁还是薄了点,说话并不方便。大妞妞换了新环境,又是吐奶又是不肯睡,善桐担心得很,亲自抱了来回走动着柔声哄她,自己反倒闹了大半夜没好好休息——又不敢随便给大妞妞吃药,只能靠哄。到了后半夜,大妞妞实在是还不睡,便只好命底下人去寻随员的大夫,大夫也不敢开药,只是让她给大妞妞抹些凝神的药膏,还是榆哥知道了,特地过来看了看,又给大妞妞按了按腿,大妞妞居然渐渐睡过去了。【叶*】【*】善桐倒闹得一晚上没合眼。 或许是因为旅途不服,大妞妞经过这一闹,人倒是精神起来,一路上该吃奶吃奶,该睡就睡,一点都不含糊,倒是善桐被这么一耽搁,连着几天昏昏沉沉的,快走到临汾时,终于支持不住,上吐下泻起来,人也发起了低烧。大夫连着下了两贴药都不管用,反而有病情加重的趋势。 出发之前大家主要担心的还是大妞妞,连奶娘都配了两个,就怕有个变故大妞妞没奶吃了。善桐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没挺住的那个,一时间又急又怕——最怕是感染痢疾,这个治不好是可以死人的。偏偏才过运城的时候她吃了药,当天的确转好,就没停留。现在是连下地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也不敢叫大妞妞靠近,只好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又不敢让四红姑姑过来——这万一是痢疾,自己过给了谁都不能过给四红姑姑,出点什么事,大妞妞还得靠她照料呢。 榆哥自然是着急上火,但他也不好进来陪着妹妹,毕竟善桐一时要用恭桶的,便自告奋勇打马到临汾去找大夫,桂太太也显示出非凡勇气,居然亲自进马车来握住善桐的手鼓励她,“你别嫌晃荡,再挺一挺,到了临汾咱们就歇。” 善桐真是头晕眼花,马车一动就一阵阵想吐,对死亡的恐惧又再一次笼罩在了这少妇的心里,她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嗯了一声,就要闭眼休息。桂太太却握紧了手道,“不许睡,你看你这几天一睡下来就更被晃得要吐,忍着点,想点别的事分散分散。” 又激她,“想想你闺女你也得挺住,再想想含沁呢?” 善桐一心一意就想闭眼休息一会,虽然知道桂太太说得有礼,却也不禁摇头道,“挺不住,就想睡……” “睡也等到了临汾再睡!”桂太太不由分说地道。“就是死,也等你到了京城再死!不然我看你死也不安心,拿出点气性,挺着!” 要在以往,说不定善桐还要笑,现在却觉得桂太太的话虽然粗鲁直率,但这靠谱的强硬态度反而给她添了些底气——不知为何,竟令善桐想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远在村里的老祖母。忽然间她极是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只是在年节里回去探望了祖母一次,没能多去几次。没有和姐姐再见一见,没有……没有和母亲多说说话…… 人在病途,最怕思亲,善桐抽了抽鼻,忽然间想哭了,她昏昏沉沉地和桂太太撒娇,“我……我想我娘……” 才说着,眼泪就不禁一滴滴滚了下来,桂太太倒不禁怔住了,她默然片刻,才大包大揽地道。“我是含沁嫡母,你就当我是你娘吧!” 善桐呜咽了一声,想要说:你才不是。但到底还有基本理智,便不曾开口,反而竭力振作精神,不去想负面的事,而是和桂太太指点些风景,又说着病好了去京城休养的事,来提振自己的心情。 因为她身体不好,大部队走得更慢,到了三更时分才近临汾——不过,榆哥一路遣人来问消息,说是已经和县令说过,令其别关死城门。善桐一路昏昏沉沉地,马车一停就忍不住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借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精神就要比从前好得多了,左右一打量,不禁一惊:她所躺的这间屋,绝非一般客栈。只是在枕上望去,这桌上的陈设,甚至华美处就已经超过了善桐自己的卧室。 她动弹了一下,便有人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六丑揉着眼显然还有点困,和两个面目陌生却又容色和顺的侍女上前来,一道将善桐半扶起来,她欢喜地道。“姑娘果然是好了,我们可担心得不成!大夫说您今儿必好,果然不假!” 善桐左右一望,心中更是大起疑窦:这摆设,这格局,这洁净的环境,规格简直是要超过巡抚府、元帅府的做派了,她询问地望了六丑一眼,又要水喝,那两个侍女极为知趣,端茶送水之后便退出了屋。六丑还嘱咐,“烦您们请大夫过来给我们姑娘扶扶脉!” 这边才三言两语给善桐解释了:榆哥当时找县令说话,自然要亮出身份名刺。虽说是已经快出了西北,但桂家名头也还好用,又是举手之劳,这件事办得水到渠成。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当地一个大户,主动要帮助接待桂家人,榆哥本来还有些疑虑的,又担心人家用意,又担心善桐病情,倒是桂太太知道了,说是‘病人第一,说不得要受一次奉承了’,便做主在这户人家里歇了下来。 这也已经是第三天一大早了,这户人家能耐很大,善桐进城后什么都备好了,从大夫也好,到这精致的绣房也罢——却是这姑娘家把自己的闺房让出来了。甚至连焚香都有讲究,是当地一种特产,治下痢不止竟有奇效。果然搭配了两方汤药,善桐的肚居然再没动静,安安眈眈睡了一天多,这下起来就有痊愈的意思了。 能痊愈自然是好事,可忽然间得到这样殷勤巴结的招待,又不能不使人受宠若惊疑虑重重,善桐还要再问时,桂太太亲自进来看她,一时大夫又来了,扶过脉再开了方,众人闹着吃药,四红姑姑也抱大妞妞进来看看善桐,道,“大妞妞这几天闹着要您,白天一醒来就哭。” 到底是亲女儿,一天见不到妈就难受,善桐心头自然而然涌起一阵柔情酸楚,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她还是不敢抱大妞妞,怕过了病气,只好伸出手逗了逗大妞妞红润的双颊,大妞妞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含糊地嚷道,“啊啊、啊啊。” “看着是要说话了!”桂太太也笑了,她看着善桐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一点点真正的关心和感情在,“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想想你女儿,你也要挺过来不是?可不就遇难成祥,遇见贵人了。” 不过,提起这贵人,她的态度也有少许疑惑:显然这忽然出来示好,又是如此富贵的大户人家,也使得桂太太感到一阵迷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昨晚还想要不要看跳水,结果直接失眠到三点。 呵呵,很多读者疑惑说,我文里的人似乎都有不要脸的一面,有时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比如说二太太啦,二姨娘啦什么的,我想昨晚戴利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人类的脸皮是没有下限的,为了一块铜牌,有的人简直是把脸皮硬生生血糊糊地往下扯啊。这还好他是没夺金,不然就是活生生的‘不要脸的人是赢家’这个典范了。 沙发自占~~~ 把我自己贴里的话复制一下: 我猜有的同学要骂楠哥,但是我首先联想到一个人——大太太的大哥,秦大舅。一模一样的古板,下面上原文和分析~~~ 楠哥:“楠哥尤其又是个老夫,为人最板正了,一板一眼的,有时候甚至有些迂腐。别说善喜,就是他亲妹善樱,恐怕也都不会多管吧!再说,他在城里的时候也不多,能和善喜说的上话的时间可不就更少了……””—— 秦大舅:“秦大舅又是个古板人,虽然时常遣了管家过来问好帮忙,但除却公务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门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越发不敢随意外出拜见. 唉,要不是你大舅实在是个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门问问你五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平国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 五娘的这对双胞胎才满月就被送进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虽然自己被夺情留任,但平时一下朝就深居府内守孝,家中人口是一个都不放出来走动的,这对双胞胎进了秦家,就好像是进了监牢,一年多以来,就被抱到杨家和大太太相见过两次而已。”—— 亲外甥女明显被人害死了,大舅都不允许大太太去许府问罪;外甥女的孩活着,两家离得很近都以守孝为由不让孩的亲外婆多见见…… 我也不知道大舅算是什么心态,只是,可能大舅比楠哥更古板,这个古板深入人心的程度,善桐的程度不及大太太~~ 好了,大家比较比较再骂吧~~~~ 215殷勤 到底是多年没出西北了,虽然山西和陕西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但走到这里,已经能感觉得到风土人情的变化。 ~善桐总觉得进了山西地界,连饭里都平白无故要带了三分酸味,她当时身上不好,闻着就没有胃口,反倒是现在止住了下痢,便饥饿起来,恨不得马上吃点结结实实的东西。偏偏老大夫来看了她,扶过脉,还是让她进些稀粥,好在就粥小菜虽然不过八色,可实色香味俱全,半点都没有山西老陈醋的味儿不说,反而是地地道道的陕西蚂蚁论坛风味。善桐一边吃,心底一边疑窦又生:这可不是天脚下,临汾虽然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但仓促间要置办下这么一桌举重若轻精致中透着华贵的晚饭,似乎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到底是哪户神仙,本领这样大不说,关键是还如此殷勤服侍,简直已经不是好心收留,而是曲意承欢了。难道这户人家是有什么事要求到桂家又或者是杨家头上不成? 她吃过饭,就要见见主人当面致谢,不想桂太太却道,“你现在也还不方便起身,既然都已经叨扰了,那就索性再住几天,等全好了再见人吧。” 这是桂太太怕她起身理妆折腾,善桐也自然省得,便依了桂太太的说话,又同她谈起来,才知道这户人家似乎是从商的,因桂太太等人乃是客居,并不便细问太多,只知道是本地几间铺的东家,至于是哪几间,桂太太不但自己不问,也就不许下人们再问了。 大约是担心她们不自在,主人出现得也少,只有两个管家是随常见的,除了几个内眷并李先生、榆哥在院里落脚之外,那些随行的下人亲兵们也都被妥善安置,住到了客栈里,每日里还有精致酒食送上。桂太太要让人结房钱饭钱,又都不收。总之,就实在西安城自己的地盘里,恐怕这些人都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善桐着实是有几分纳罕,榆哥进来看她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当时见到的就是管家,主人似乎并未出面。现在我们也不好开口再多问什么了,反正你就安心躺着,若是有求于我们,在危难中施以援手,自然会尽量帮忙,若帮不上忙,大不了到时候加倍给结银就是了。” 他这话倒说得不错,善桐便宁静下来,在此处又多住了两天,她暗暗品度此地的起居用度,只觉得陕西那边好一点的官宦人家只怕也就是如此了,尤其西北人作风简朴,吃穿用度以朴素为主,哪里像这家人,连喝茶用的一个杯都算得上考究,就更别说一日三餐了。 ~要不是这里始终住着有点悬心,善桐都觉得被这么伺候着,是要比在家还更舒服点。 如此又住了有四五日,她已经完全痊愈,下床走动无碍不说,胃口也几乎恢复。因为害怕含沁在京城等得着急,便和桂太太商量着动身的事。桂太太还说,“不急,再恢复几天好了。” 见善桐坚持,她这才应承下来,又要请管家来转致谢意——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主人似乎有心避讳,并不想和他们照面。管家却道,“主人前几天有急事往太原去了,也昨日方才到家。还有主母本应出面招待,却又怕惊扰少奶奶贵体,此时既然少奶奶痊愈,便当可出面拜见了。” 这话说得善桐大为吃惊:很明显,看主人家的意思,却又不想要巴结桂家,而要把这个人情准确地卖给自己了。虽说因为蚂蚁论坛辈分关系,肯定处处以桂太太为先,但等到善桐痊愈了再来拜见,倒说明他们最看重的还自己。 这可就怪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在桂家不过个小虾米般的侄媳妇儿,就含沁在仕途上也才刚出头呢,桂太太不巴结,反倒来巴结她了。要说想巴结杨家,现放着榆哥不?她觉得这事越发有些蹊跷离奇,却又不好露出来,只好将吃惊藏在心里,笑道,“早就想见见主人亲自致谢了!” 正说着,管家便在前导引,将桂太太、善桐引到了正院中相见。善桐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这正院反倒没有自己住的闺房精致,到了堂屋,便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夫妻相候,还要作势拜见:“草民见过太太、少奶奶。” 看他们称呼,身上不带功名的,大秦在这一块也管得严厉,官员并家眷不能亲自出面经商,商人也不能捐纳功名,甚至直系弟都无法进学读书,两个阶级连穿着打扮都有很大的不同。善桐只扫了那妇人一眼,见她虽然金银首饰也有穿戴,也遍体绫罗绸缎,但衣裳纹饰上都些花花草草,不像桂太太家常偶然也穿着瑞兽纹饰的便服,便知道他们真商人身份,一面感慨‘晋商真有钱’,一面忙笑道,“快别如此,路遇艰难,幸得您们施以援手……” 双方客气了一番,主人夫妇又自我介绍身份,通了姓名,一个渠字出口,善桐和桂太太同时恍然大悟,对这宅院中处处的奢侈,一下就不以为意了。 当时天下最有钱的,无非晋商、徽商,一个开票号,一个经营盐业,一北一南均富可敌国,其余各省纵有河南帮、江浙帮等巨富豪贾,但论有钱人之多,向心力之大,则公推这两大商人群体。【叶*】【*】尤其晋商之间关系紧密,几大豪门联络有亲不说,在生意上也时有合作。善桐等人身在西北,自然听说过乔、渠、曹、常等家族的名字。只官商之间的蚂蚁论坛来往,往往都很隐秘,官员自恃身份,一般不大搭理这些商人家眷的,纵他们富可敌国,也要受到层层盘剥。眼下善桐受了他们的情,那自然要笑面相迎,不然若在一般场合遇见,善桐还好说,桂太太可能连眼尾都懒得瞥他们一眼——善桐一下也明白过来了,桂太太曾经下狠手收拾过西安城里的晋商势力,将几间米号闹得收歇的收歇,转手的转手,还有几间票号的生意也都大受影响,除了宜春票号她没动之外,在灾年私下放贷的票号,掌柜的不砍头就充军流放,桂家和晋商的关系,实在比较冷淡的。 既然这么着,那渠夫妇如此热情,自然看重杨家了?可善桐用不着深想也明白:杨家小四房当了十多年的江南王,论和商家关系那也轮不到晋商来献殷勤。这种事又不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杨家转开立场的,不要说小四房了,就自己的老爹会不会被打动都还难说呢。再说,要巴结杨家,那也显然应该找榆哥才对啊…… 一重疑虑消失了,换来的又一层深深的迷惘。不过好在官商地位简直有天壤之别,善桐虽参不透主人用意,但也不觉得其中蕴含了多少恶意,又谢过了主人招待。两边攀谈起来,才知道他们渠家分支,在临汾居住坐镇,主要管着渠家在这一带的票号生意,女主人平时并不跟出来,只有小女儿跟着父亲居住,这一次恰好她来探亲,这才碰巧遇上。 善桐也对那明显比堂屋更精致许多的绣房有一定兴趣,乘便就问,“千金何处?应当也请出来见见才好。” 主人自然欣然应诺,说着便从后屋领出一位姑娘来,看着竟和善桐一般二十岁上下年纪,论容貌倒也平常,高挑个,白净的容长脸儿上一双丹凤眼,看着气质和顺而已,不过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倒没带寒酸气息。渠笑着道,“我们山西人,老闺女看得宝贵,就不叫她出门了,怕她受苦,在家娇养一世也就罢了。” 这倒善桐所没有想到的,不禁大为绝倒,又和女主人饮宴一餐,席间再慎重道谢,并要告辞,渠太太也没多留,她看起来要比小女儿更腼腆得多。倒渠姑娘落落大方,说了些客气话,又介绍,“前些日请来给您问诊的老先生俞氏,省内有名的良医,治疗水土不服有名气的,因他老家在太原,正好也想回去探亲,如能同行,彼此照顾倒也便宜。” 这样的好意,安排得让人无法不承受,又无法不感激,善桐等人自然只好答应了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好奇,便主动开口问,“如此深恩,不知道如何报答好了,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就只管说?” 渠太太估计常年在老家居住,没有和官宦女眷应酬蚂蚁论坛的经验,遇到这话就只有拿眼睛看女儿,渠姑娘微微一笑,亲自为善桐倒了一杯酒,轻声细语,“您尝尝……这贵地的西凤酒,俞先生说,这水土不服,还多喝家乡水好。” 善桐入口一尝,果然醇香芬芳,最最正宗、最最上等的柳林西凤酒。一时对渠家财力又有所认识,她也就不再追问,只推荐桂太太,“婶婶也多喝几口,这还真用我们老家水酿的。我祖母顿顿都喝一小钟这个酒,我一尝就知道,正宗。” 桂太太也很识趣,一反平日里千杯不醉的作风,喝了几杯西凤酒,就嚷着上头要去歇着了。渠姑娘于单独陪着善桐用餐,又举起筷荐了几道菜,都陕西名菜,口味用料也极为正宗,善桐倒真吃得适意,又开了个话口给渠姑娘,笑道,“真太过盛情了,简直令人惶恐,本萍水相逢,可您们的招待却像对世交亲友一样体贴呢。” “说来虽然从前没有来往。”渠姑娘就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容长脸面上忽然露出少许小狐狸一样的狡黠。“但也不没有亲戚,少奶奶的舅爷王大人,和我们渠家近来就有一定的交情。您在山西受难,我们哪能袖手旁观?没有这个道理的,自然要悉心招待。免得王大人知道您受苦了,反而更心疼不?听长辈们说,王大人常常谈起您:说几个外甥女里,一向就最看重您呢。” 善桐眼睛一眯,顿时想到了舅舅欠自己那名义上的四万两银。她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达家倒台,晋商失去支柱,这些年来可能心惊肉跳亟欲广结善缘……若如此,会对自己格外曲意奉承,也就不没有道理了。大舅舅的经济她也清楚的,正需要一个靠山。比起还给自己爹娘,当然更急于还给自己这个小辈,恐怕也因为这四万两银,让渠家窥破了他欠自己的这份人情。 这样想来,大舅舅在跟前恐怕也比较当红,纵还没有起来,说不定也已经让晋商们看到希望。不过这希望有这么大吗?做生意的人惯使钱钞上下打点,周济贿赂天近臣也不什么稀奇事。可双方总还要保持一定的体面,渠家这份用心,却体贴入微得几乎有些卑躬屈膝了。 纵还有些不解,但知道渠家用意,善桐反而安下心来。因笑道,“到京城见了舅舅,一定请他转致谢意。” 其实渠姑娘要听的无非也就这句话,她也知道渠姑娘想听才这样说——两人眼神一对,渠姑娘又笑眯了眼,很显然,她也看出来善桐看出来了。 两人有了默契,便不再提这件事,而谈些家下琐事,毕竟都姑娘,年纪也相当,蚂蚁论坛话题也还有的。其实善桐很佩服她的品味,却又不敢多问,免得人家送礼,收不收都不。便笑道,“成日里坐井观天,见识真短浅。不知道山西这边还有老姑娘不嫁的事,家里就独你一个吗?” 渠姑娘笑道,“家里还有两个兄长,都已经成亲了。这也我们商户人家的陋俗,心疼女儿家,不愿让我们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几户亲近的人家里也都有这样的事。” “怕现在好了,等将来三五十年后,晚景孤寂呢。”善桐便蹙眉道,渠姑娘忙解释,“这样守灶的姑奶**侄们都极为尊重的,如有慢待,族内尊长顿时勃然大怒,受到的惩戒可就重了。因此我们也才不愿出嫁,在家逍遥度日而已。” 只这一句话,便可推想这些商人家族内部族规的严厉,善桐又问了几句,果然得知族内规矩又多又大,尤其对男人纳妾规定几乎苛刻,这又和徽商不同。并且因为族长握有生意股份,全族人都有入股,因此族长权威极重。即使票号生意开遍全国,族人也零星四散,但家眷几乎全在老家居住,在外有私下纳妾的,当年红利没份不说,还要倒扣股份,并且从此再也见不到一分活钱,所有钱财全送到妻手里云云。当下也感到大开眼界,同渠姑娘谈得很晚,才各自回去。 等第二日上路启程了,每到驻地除了自己派出来的前哨之外,还必定有渠家下人候着,到了哪个地方,不住会馆就住当地的大户家里,比客栈又要整洁舒适得多了,饮食自不必说,极妥帖落胃,还有人安排男眷们游览当地风物。若景物比较近,便有轿备下送桂太太和善桐去游览,一路直到太原,用桂太太的话来说,“比皇帝出巡还舒服!”等出了山西境内,招待力度有所减轻,但也看得出尽量用心,凡有山西会馆的地方,也都有清洁热水、干净屋宇备着,这样一路进京,居然平平安安,再没吃一点苦头。 216惊讶 四月十七日这天一大早起来,桂太太又让善桐到她车里去坐,一行人昨日里其实已经到了昌平县,只是天色晚了便不赶夜路,在昌平歇了一晚上,今天再走个半天,过午时分应当就可以到城里了。 往前报信打前哨的小厮一大早就动身了,如无意外,一行人到城里后也没什么可操心的,管家自然会预备好一切。桂太太让善桐过来,主要是为了和她请教,“咱们这一路应当是已经算进京了,一会进了城,这什么路什么路的,你要还记得就和我说一声。也让我认认地头。” 善桐也有多年没有进京了,孩童时的记忆已经有几分模糊,自己还想看个新鲜呢,听桂太太这样说,只得拍着大妞妞,一边从纱窗里看着外头山清水秀的景色,道,“从昌平出去,应该是走西直门进京吧。往下就会越来越繁华了,京城寸土寸金,好些老百姓住不起城里,便在城外头住着,每日里进城讨生活。不过京城规矩也大,咱们还得把帘稍微往下卷卷,别被人瞧见了笑话没规矩。” 桂太太初到贵地,倒是言听计从。放下了帘又感慨,“你别说,从前没有接触过,还真不知道这商贾之流本领居然这么大,身家居然是如此殷实,就说这渠家吧,一个支系而已,住在临汾那个地方,你看人家家里的陈设,比起我们家不差呢!这一路前后打点,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这样平安。我本来还担心路上不太平,现在看,这二百亲兵倒是多余了。” 青纱帐起处,本来就是行路人最深的隐忧,善桐自己是遇到过抢劫的,对这种事也是心有余悸。闻言便道,“我还说呢,怎么要带这许多人。原来您也是有这样的担心。” “嗯。”桂太太说。“你还年轻不知道,在西北肯定没人敢动我们桂家的车队,到了山西就难说了,前几年打仗的时候,我们得罪了山西地头蛇,可要进京又不能不从山西过。看来,我们怕他们心存报复念头——我们身份高,和他们折腾不起。他们也怕我们……这几年,山西帮在西北几省的生意都不好做,想来也是急了眼了。现在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宝石药材越来越多,药材几乎全被东北帮垄断,宝石我倒是不清楚背后是谁在做。不过,他们近水楼台却沾不着边,心里肯定也是着急的。” “那谁让他们从前和山东那边眉来眼去的呢。”善桐顺着桂太太的话往下说,果然见得桂太太眉宇间微微露出笑意。( ·~ )“这件事可不是咱们故意捏他,我想,要不是有上头的意思,我们也没必要继续捏他。” “你这话说得就对了。”桂太太看来也有了几分高深莫测,大抵平日里虽然任性妄为,什么事都由着性来,但牵扯到朝廷政治,这位贵妇还是不可能离了大折,还是那没有城府快言快语的样。“捏不捏他们,倒还真不全是我们说了算。要我猜,上头恐怕还记恨呢,虽然现在腾不出手收拾他们,等将来有了空,山西帮一夜间烟消云散,说不定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被她这么一说,朝廷局势也就更加分明了。善桐不免有几分好奇,想要知道含沁口中的‘就是老九房自己也不干净’,这究竟是哪里不干净,但却又不敢多问。其实话说白了:官居上位的人要捞钱,就得往下面伸手,官声自然就不好听了。文官吃进贡,武官吃空饷,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可桂家常年来虽然也吃空饷,但虚员人数一般不多,不过是象征性和光同尘,官兵们待遇也不落人后,还长期豢养自己的私兵、亲兵,光靠朝廷俸禄、赏赐,一家人早就穷得要当裤了。背后没有什么大商家支持,还能和现在一样说拿钱出来就拿钱出来?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权钱交易,交易出去的肯定也是惊人利益,不是当家人又或者经手的心腹,一般谁也都不会知道,也都不敢打听罢了。 两人议论了一番山西老抠儿的富贵,又笑着道,“都说他们抠,其实真要花钱,也是不惜血本。这一路这样招待,好意简直无法拒绝,也不知背地里花了多少银。” 善桐尤其还觉得人家处事老道:自己轻飘飘一句承诺而已,多余的话可什么都没说。就为了这一句好话,能从临汾开始一路悉心招待到京城,却又再不多提一句正题,可见其甘愿做小伏低的决心。倒要比千求万恳来得更诚挚得多,她受了这一路的好处,自然也免不得要为其说几句好话的了。 一边正这样想,一边车轮辚辚中,已经渐渐靠近了西直门,果然见得路边行人衣饰光鲜整洁,西北街上这时候还穿着灰扑扑的老棉袄呢,这里就连西直门外头的贩夫走卒,就都已经穿了春衫,连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鬓边都还插了一朵春花。更别提路上人烟逐渐稠密,还只在城外,便可时常见到鲜衣怒马的少年三五成群,从来路上缓缓拨马行过。虽远远的看不见神态,但仅从衣饰分辨,便可知道是富家弟无疑。 桂太太看得目不暇接,还是善桐见来往行人都目注自己车马,才想起来吩咐底下人,“兵丁是不可以进城的,昨日送信过去,应该是给兄弟们在城外大营里找了宿处,留十个亲卫在我们身边,余下的便可以从这里过去了。( ·~ )” 这群亲兵也难得进京,巴不得早点歇宿下来,好轮班换了衣服去城里玩耍。果然便从岔道口出去,未曾进城。一行人顿时没那么起眼了,可饶是如此,善桐耳朵灵,透过窗也依稀能听到人议论,“是哪来的人家,架这样大!” 从西直门进了城,首先街道就比西安城的宽了数倍,桂太太眼睛不够用了——这宽阔的街道两边,一间挨着一间,鳞次栉比全是商铺,更能看见巷口里也有零星门脸,挑出了花花绿绿老高的招来招徕顾客。正是午后,庄里不断有车轿出来,路上行人且忙着躲,又有人从铺里进进出出,手里不是拎着垒成宝塔的茶包,就是拎着一提布,又有些调皮的童在人群里四处乱撞,激得笑骂声一片。这何止是要比西安城热闹好些?同这些年来累经战火,疲惫而憔悴的西北来比,根本就简直是两样的世界,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街景,半天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怪道说是首善之地!怪道他们看不起西北西南,成天里就觉得老天下第一,你看看这些人的脸色,不知道的人,还真当如今是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就是连个担夜香的,看着都怡然自得呢。” 善桐伸头过去一看,不免莞尔道,“倒夜香的哪会白天出来,城里的规矩,太阳升起来就不许他们上街走动了。那是担着熏鱼担的,婶婶你这一说,以后我可不敢吃了。” 又向桂太太介绍,“虽说是熏鱼担,可桶里头卖的倒都是猪头肉,据说做得好的,深宅大院的公哥儿都派奶公喊来买了吃,还有那头卖豆汁儿的小摊,小时候我爹带我来过一次,说是四九城里就这一处做得正宗,那天还没排上号呢就全卖完了,还是让底下人起了个大早,这才买回来尝尝。” 大妞妞一路睡着,此时也醒了,她默不做声,只是在母亲怀里好奇地打量着车外的景象,时不时指着花花绿绿的招牌好奇地咿咿呀呀几声,善桐便借着和她说话给桂太太介绍,“这是同仁堂,这是宜春票号,你看着门脸就特别大,其实还不是他们的总票号,京城总柜在东直门呢,好家伙,几乎占了半条街……那是夺天工的铺,思巧裳就在附近,可规模就远远比不上了。别看冷清,其实一年银是流水一样地挣,和我们西北又不一样了,京城女眷自矜身份很少出门,都是传唤他们送布料过去挑选裁剪……” “嘿,西北穷!能做得起夺天工衣服的又有多少?就做得起,也有舍不得的。”桂太太笑了一声。“要不是我要来京城,我也舍不得,一件衣服一两百银——还没带皮毛,那简直是开玩笑!” “人家工艺细嘛。”善桐心不在焉地说。“夺天工生意可好着呢,但从前听娘说,真正第一等人家,又不用她们家的东西了,全都是自己加工细作……啊,那是玉华台的门脸,里头拐进去还有几个大院,这儿菜色好,生意素来是极红火的。” 西直门这一带她倒十分熟悉,一边和桂太太闲聊,一边左右张望,不禁叹道,“我离京也有近十年了,这街景几乎一点没变,街两头开的全是老字号。倒是西安城里这几年,这铺开那铺倒的,时不时又有人大兴土木,总觉得错个几年没来,那就都快认不得家在哪了。” “也是因为北戎闹得厉害,城里人多了,自然动静就大。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东北帮这一来,不知道带了多少钱来。”桂太太顺口说了一句,还要再看时,马车已经拐过了弯,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她不禁大失所望,喃喃道,“啊?这就到啦!” 她的失望绝非无的放矢:一入闺门深似海,换了一般的轿,就是卷轿帘都不好意思,她们在路上望见的几乘车轿,无不是把帘放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丝缝透气。京城虽然热闹,但桂太太所能享受的也就只是这么一段短短的路程而已,之后就是再有出门的机会,也很难特立独行,非得要卷起竹帘,来看外头的风景了。 善桐也感到一阵可惜,不过想到含沁就近在眼前了,又觉得出不出门也无所谓,满心满眼想的就是把女儿抱给做爹的瞧瞧,再投入含沁怀中和他絮絮叨叨地把说不完的话说一说,在京城在西安,能不能出门,又有多少烦心事儿要处理,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下,早已经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 桂太太也是过来人,见善桐不再接话,而是满脸兴奋地望着窗外,心下便是一酸:这里是她家的产业,她第一次过来,还有什么心思同自己说话?自然是恨不得立刻入户和姑爷见面了。和自己客居此地,又有极大不同啦。 她便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地望着外头的青砖墙一路延伸到了小巷尽头,只见得一间小小门脸,连堂号都无,心下还正暗自嘀咕呢,里头早有人迎了出来,拉起帷幔请叔太太、少奶奶下车,没想到下车进去一看,虽不说雕梁画栋,但只一进堂屋,从用料营造来看,便有气派在了。她见这还不是正屋,便不禁笑道,“我还当你们买的还是西安时那样的小院,怎么看着这间院倒大了。” “嗯,那时候还不知道挤,其实等大妞妞落地后,就觉得没那么宽松了。再加上也要充充门面,这屋是三进带东西跨院的,虽不说多宽敞,但也尽够住了。”善桐一边说,一边游目四顾,见除了一脸堆笑迎出来的管家夫妻之外,并无含沁身影,便知道他恐怕公务出去了还没回来,一阵失望不由得袭上心头。 她还没开口,桂太太倒是先问了,“老文,怎么搞的,侄少爷呢?我们这么大老远过来,他还跑出门去了。” 因家中人口有限,这个管家是含沁特地问桂元帅要来的。其实也就是变相地邀请桂元帅在他身边安插一两个眼线,免得桂元帅私底下也许还要再动手脚,这也是年轻人办事,老人不能完全放心的意思。非但老文,甚至含沁身边带着的几个幕僚,也有些是桂元帅分配给他的。这个老文在元帅府当差多年,因此桂太太和他倒是比善桐和他要更熟悉得多,他对桂太太的态度也更尊敬,先跪下来磕了头,才道。“回太太的话,皇和谐上圣驾出京去上香礼佛,侄少爷随行,三天前就出去了,怕是还有几天才能回来。” 桂太太和善桐登时都说不出什么了:当皇差可不比别的,当然不可能随便溜号。桂太太嗯了一声,便道,“那就快洗漱开饭吧,走了大半天,人也累了,困了!” 善桐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老文才扭过来给她磕头,又恭敬地问她的好,她也就懒得先和他计较,把孩交到四红姑姑手上,同她交换了一个眼色,自己笑道,“住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了吧?说不得今天要劳累一番了。婶婶,我们先安顿下来,再彼此说话。” 正说着,忽见通往里院的月洞门似乎有一角红裙一闪,善桐猛地几乎连呼吸都要顿住,便指着那边问道,“那是谁?怎么这么没规矩,竟在门里窥视!还不出来?” 这么一说,果然便喝出了一个脚步踟躇的年轻少女——她倒还好是做女儿家打扮,不过只看容貌,便令善桐心跳得更快:花容月貌四个字,竟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准时了,大家enjoy!(年纪大了啊,奥运看得大伤元气TVT) 217当红 善桐还没说话呢,文管家已经皱起眉头,怒道,“谁许你到处乱跑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府里前前后后也不是没有姑娘进来,再没有一个和你一样,竟这么没有分寸!” 这话说得善桐眼前都几乎一黑,连桂太太都吃惊起来,看了善桐一眼,笑道,“老文,怎么搞的,难道含沁到了京城,还竟不安份起来?什么前前后后的,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正说着,那少女已被随老文迎出来的几个下人给驱赶回了内院,老文也打量了善桐一眼,不禁失笑起来,老文家的倒是快言快语,白了自己男人一眼,因道,“少奶奶别听他满嘴里跑马,少爷可规矩着呢,这半年来多少人往家里送美人儿。【叶*】【*】都被他给退回去了,这两个也是别人送来的,就昨天才刚到,少爷不在家,我们不好不收,怕得罪人。只好先安置下来了,等少爷回家了再退吧。” 这交待得比较清楚,善桐的心也终于略略安定下来了,桂太太倒是眉头拧得更紧,有几分不快。“奇怪,闲着没事,谁往别家塞人?这不是明摆着犯忌讳呢!” “京里就这个规矩、做派。”老文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两人往内院让,一边说。“少爷又没带着女眷在身边,都说内务无人打理不成体统,从同僚到上司都有送的,这半年也有七八起了,推都推不掉,人直送到家里来。不收还是看不起人呢……凡是有品级的官老爷,家里又再没有几个通房的,都有人送。” 善桐这才体会到了母亲当年所说的‘无形压力’,京里风气是这样,你挺着不让人纳妾,简直是鹤立鸡群了,背后肯定少不得被人说嘴。再说,这种被人精心挑选训练过的美姬,和身边的家养大丫头比,哪个威胁更大根本是一目了然的事,也难怪母亲在京城住久了,就总是惦记着要给自己找通房。算下来,竟还是自己提拔身边的丫头更上算,一来堵了外人的口,二来也能堵一堵丈夫的口。 她这边出神,桂太太那边却大摇其头,叹道,“真是太荒唐了,这起人就该去西北过一过苦日,怎么感觉和富贵烧了手似的,太平得没了边了,一个个就都张狂起来了。” 她又拍了拍善桐的手,倒是难得大方地安慰她,“你就别往心里去了,含沁想张狂也不敢,我们桂家规矩严,谁不知道一般是不许纳妾的?他要敢不老实,我和他叔叔第一个不饶他。( ·~ )” 在这点上,桂太太□有力的支持是令人心里熨帖的,善桐也开朗得多了,笑道,“我就是吃惊呢……想着她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扭头就吩咐老文,“文叔,还是多加派人手看管,不要让她们四处走动了,家里本来也不大,有些地方总是外人不方便进去的。” 老文忙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这个小插曲方才告一段落,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善桐洗漱过了,又绕着几个院走了走,四处看了看,对自己在京城的这个家的布局,心里多少也就有数了。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板板正正,最外头一间延客进门玄关一样的小进不算,还有一层堂屋,外带东西厢做了书房布置,是给男主人平时会客办事用的。里头两重后院带着东西跨院,南后院冲外头后街也开了门,老文拿来安排下人们住,算是颇为妥当。这里不比西安,通铺一设,低层仆役就有了容身之处,至于亲信大丫头自然跟随主人居住,头面管事也有厢房单独居住,也有情愿去外头凭屋住的,等等不一而足。 榆哥和李先生人多,虽然一路来,但并不和她们住在一处,只在这里略做落脚而已,李先生在京城本地是有亲眷的,榆哥也要去阁老府打个转再说。毕竟是亲戚族人,不去打打招呼是说不过去的,若阁老府不留,则估计是要依附李先生居住。而善桐是主人,自然住的是正院,东跨院老文安排给桂太太歇着,善桐看了看,连箱笼都已经摆好开箱了,屋里收拾得比自己屋里不差。西跨院陈设要简洁一些,家具也不多,是给大妞妞住的,老文老婆笑道,“想着姑娘也将到学步的年纪,要喜欢四处爬动,家什多了容易磕碰。” 善桐不置可否,又去看望了四红姑姑——她跟着大妞妞住在西跨院里——见诸般陈设虽然还过得去,但也有些差强人意,眉头就不禁一皱,四红姑姑看见了,便冲她摆手儿。 第一天见面就发作管家,善桐也不至于这么没城府,怎么说人家也是跟着含沁孤身在京有半年时间了,还有旧主人在身边——这偏偏又是长辈。不过寻思片刻,她心底也就有了成算,只不露声色,又吩咐老文媳妇派人送信,向在孙家借住的三个哥哥送信报平安,又把大太太、善桃带给孙家的土产,并自己一份礼物送去。 ~此外还有杨家、王家等亲眷,也都派人过去问好送土产等等,这样安排下来,她才渐渐觉得乏了,便不知不觉伏在床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渐渐睡不安耽了,仿佛听到大妞妞咿咿呀呀的叫声,过了不久,又转为了哭音,善桐母亲天性,等了一会不见她止住哭,就是再困也不禁要睁开眼来,还含糊道,“人呢?怎么还不来拍……” 话没说完,脸上已经是着了一掌,掌心柔柔嫩嫩的,不是大妞妞的小巴掌又是什么?善桐揉着眼睛定睛看时,只见含沁脸上带笑,手里拿着大妞妞的小手,又轻轻地拍了自己一下,口中笑道,“大妞妞,我们把娘打醒了就一道吃饭,你说好不好?” 大妞妞显然有不同意见,虽不说大哭,但白生生肉团团的小脸抽巴抽巴的,已经有些呜咽声出来了,善桐才一爬起来,含沁这边一松手,她就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母亲怀里,死死地搂住善桐,双腿夹住她的腰就不肯放——她生得壮实,已经爬得很顺畅了,腿脚还真有劲儿,善桐都未曾扶她,她就光凭着自己的力量悬挂在母亲胸前,也不觉得吃力。 含沁不禁哈哈大笑,善桐白了他一眼,碍于大妞妞在,也不好过分亲昵,只是把头靠在含沁耳边,轻轻说,“色鬼,大妞妞吃饭,你可不能看。” 这倒是含沁没想到的,他一下脸红了,轻轻地吻了吻善桐,才道,“你这个女色鬼,多久没见面了,还……” 说着,便要把大妞妞剥下来,没想到大妞妞估计是被他欺负得怕了,含沁的手一黏到她她就大声干嚎,两夫妻都是无奈,善桐哄了半日,才把大妞妞哄得破涕为笑,又将她举到含沁身上,笑道,“亲爹爹一下。” 大妞妞懵懵懂懂的,虽然还是一脸的嫌弃,似乎并不想靠近含沁,但她很听善桐的话,还是勉强亲了含沁一口,嘴碰到含沁的脸就赶快移开了。含沁望着女儿,眼里写满了情感,又把大妞妞接过来轻轻地拍着她,大妞妞扭动了一会,因含沁不再逗弄她,便竖起身,攀在父亲肩上,吧嗒着嘴巴四处张望起来。 “是饿了。”善桐忙唤了养娘过来,果然这一次大妞妞便不再挣扎,而是痛痛快快地被养娘抱走了,还回头笑眯眯地对两人招手儿。含沁和善桐并肩在床上坐着,也笑着和她招手。大妞妞便呢喃了一长串意义不明的话,这才出了屋去。 小夫妻这还不赶紧抓紧时间?也顾不得没吃晚饭,先亲昵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头碰着头用饭,善桐就和含沁告状,“什么人啊,被送来等着退回去的还到处乱跑!” 含沁看来是真不知道这一茬,怔了怔,经善桐解释方才恍然大悟,他不在意地道,“都是可怜人,你也别折腾她们,免得又闹个什么伤啊病的说不清,以后有送来的全都先收下,等我回来了再拿我名义去退。” 就算两个人的感情也可以说得上经过风雨,但没有人看到自己丈夫如此识趣会不开心的,善桐抿唇一笑,又和含沁呢喃了几句,才道,“这才乖了,要是你敢收一个女人,我就抱着女儿把你钱庄银清了,自己回西北去!” 含沁哈哈大笑,忙说不敢,又向善桐致歉,“不过要退这些人,也得费点心思,有些关系实在亲密的,你一味说家规不许纳妾,他当你和他客气,还说让我养外宅。这种要说得不好容易得罪人家,毕竟人家家里都是娇妻美妾一大堆的,我就一律说的是怕太太。” 他先一缩脖,预防善桐打他,见善桐没有动弹的意思,才又道,“所以,恐怕你人还没到,在几个亲近的兄弟家里已经颇有些名气了……这个你心里要有数!” 善桐也很有几分啼笑皆非,不过设身处地帮含沁想了想,又觉得好像除了怕太太外,也没有什么不伤感情,体面的推托办法了,再说这也的确是她甘愿承受的名声,只好道,“你其实该说你自己练童功不能多近女色的——” “没用!”含沁看来是被这一招给烦怕了。“不说别的,就说许家世爷吧,人家也说自己练功不近女色呢,他回来到娶亲这短短的时间里都还有人给送的,说什么‘就陪着你玩玩’,也不知道谁作兴起来的风气,到别人家里吃酒,偶然多看了一眼,第二天就要送到府上,不然就不算是和你亲近了。就为这,我小半年没敢带人回来吃饭,不然一看我家里连个美貌侍女都没有,就是又跌分又要招人送礼了。” 这种风俗虽然荒谬,但显然不是小夫妻能够随便改变的,善桐陪着感慨了一番,又顶了顶含沁,笑道,“混得风生水起呀?说,是不是得到皇上的青眼,又或者得到哪个军界大佬的夸奖了?我就不信,这美人虽然多,可也不是谁家都有几百个,是个人随便送的。” 含沁先拍着胸脯逗善桐,“那当然,别看我到京没多久,可是现在直入金銮殿,可以不解刀呢,还有谁能和我比?” 他是御前统领,当然可以带刀进殿,可那刀一般说来也是没开封的。善桐被他逗得大笑,两人又闹了一番,含沁才道,“多半还是为了讨好我们家吧,反正我们家一直僻处西北,和京城没什么过多的往来,这几代都没和京城名门结亲了。他们对我们可能也比较好奇,再说,最主要还是因为现在西北事情多,边路那边商贸机会也大。才开禁没几年,据说流水就走得极大了。这么大的利,大家也都眼红……” 要在西北参一脚,肯定要和西北地头蛇打好关系,当然各家争相和含沁结交,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正好桂家也想寻找盟友,岂不是彼此两便?善桐点了点头,含沁又说,“而且圣上也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多听我说一些西边的事,可能造成大家误会,觉得我讨皇上的喜欢,对我难免也高看一眼吧。” 刚才开玩笑的时候口气那么大,真的要说起得宠来了,语调反而平平淡淡的,一点都不矫饰。足见皇上的宠爱,并没有令他头重脚轻,善桐由这一点忽然想起来问,“那大舅舅在皇上身边也还得宠?你不知道,这一路……” 便把自己路上痢疾,到临汾得了晋商助手的事说了出来,当然尽量淡化苦楚,可这又怎么能瞒得过含沁?当下又自然是好一番心疼,反正久别小夫妻重逢,少不得要拿肉麻当有趣,就中情景也不消一一说来。两人腻歪了一会,含沁才说,“大舅舅在皇上身边是很得宠,虽然官位没上来,但皇上经常点名听他讲学。看起来大用的日,是近在眼前了。” 难怪晋商们要如此巴结了,善桐自然也开心,这边才要和含沁再说几句话,那边已经来人道,“叔太太说,孙家、杨家、王家都来人问好,并请我们有空过去做客,又或者是上门来拜。叔太太问咱们从哪家开始走动得好。” 话一开口,小夫妻对视一眼,两人就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代更君出马,大家enjo 作者有话要说: 代更君出马,大家enjoy! 218发紫 毕竟都是有城府的人了,有些事不必说得过透,善桐也没提这个话茬,只是和含沁商量,“孙家自然是要靠后了,这王家、杨家都是亲戚,也都该上门去见一见。( ·~ )但这谁先谁后,也不能说没有学问,关系都是一样的,你看着怎么安排好呢?” 含沁想了想,便笑道,“还是先到王家去吧,那毕竟是舅舅,和咱们感情更亲近一些。阁老府那边红得发紫炙手可热,对于上门的亲戚,可能就没那么着紧了。没必要先到杨家,被舅舅知道了,反而挑理。” 善桐自然没有异议,派人回了桂太太,桂太太也没二话,只说让善桐自己过去,她就不去了。善桐知道她有些自重身份,一个也是为了让自己和舅舅舅母说话更无所顾忌,便应承下来,回头和含沁就寝时,含沁不免又要索求,善桐产后半年多,身材回复得好,兼且又丰腴了不少,就由得他去了。两个人缠绵过了,靠在一块,不免又稍诉相思,善桐便把善喜过门后家里的一些变故说给含沁知道,含沁听得漫不经心的,一边听,一边又上下乱摸,善桐被他摸得浑身发痒,不禁笑起来道,“好了,明天还出门了,再闹下去,路都走不动。” 含沁这才抽出手来,将善桐揽在怀中,鼻尖都要埋进她肉里了,一边含糊道,“有时候觉得想得我心都疼了!” 一边说,一边又拿起善桐的手,放到他身上某些特别部位去,委委屈屈地道。“偏偏京里这个样,就连多看别人一眼,在心底意淫一下解解馋都不行。没看一眼呢都给你送过来了,看一眼还了得?真是憋死我了!” 善桐又要笑,又想嗔他,“意淫这种话,你也真敢说的,你就不怕我生气?” 话虽如此,这个夫君待她是真没得说了,她少不得也生生涩涩地用手上功夫服侍过含沁,因久别重逢,含沁竟还没有睡意,两个人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善桐一边揩手,一边听含沁道,“现在京里形势微妙,明天你上了舅舅家……嗯,不过舅舅那边倒也是无所谓的,他念着你的情呢。对了,那四万两,这半年来已经是几次要还,我都为你推了,我说根本不必。到时候舅舅舅母私底下要说起来,你说话得注意一点。” 交通不便,有些话又是信里不方便说的,含沁这倒是自作主张了。 ~善桐微微一怔,想了想也就不在意了,还是含沁自己解释给她听,“这四万两当时借的时候其实已经办得不是很漂亮了。若真要借出去,本不该是由你来借的。当然,姑婆也许是想着偏偏你,王家当时还有一点老底,若是欠岳父岳母,脸一老也就不说了。欠你的话,老底挤干净了也是一定要还的。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人家要还,你收了两边反倒尴尬,做了人情,反而变得不见情了。我想你到时候就只管咬死了这么说:就说家里几房也有些意见,老太太其实是不想着要还的,无奈之下只好用你打个幌。真要还,让还给老太太就是了。” 在人情世故上,含沁是要胜过她许多,善桐乖巧地点了点头,“就全听你安排。” 含沁不禁偏头又用鼻尖努了努她的脸颊,笑道,“傻妮,就不怕我把你往坑里带?” 这个问题还更傻,善桐白了他一眼,含沁自己也哑然失笑:小夫妻两个胼手胝足的,一个还能害了另一个? 不过,四万两银的陪嫁,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听话就随丈夫安排的。含沁一时想到许多前事,不禁心潮万千,过了一会才道,“你啊,也真是。我刚回来见你睡着,就去和姑姑说话,老人家和我说了好些私房话。你想置办首饰,又是什么大事了?一年置办个万儿八千的那也是等闲事,十三房大姑娘入门时候嫁妆多头面多吗?我倒要看看是她打扮得体面,还是你打扮得体面,三哥虽然也待她好,手里的活钱可未必有我多。” 他还是和王氏一样,遇事爱走极端,比较心太重。善桐转了转眼珠,不以为然地道。“可别了,我不和她斗,不然,平白让婶婶看了笑话。将来和她斗的自有其人。” 说着,便和含沁谈起含春的婚事,把桂元帅的要求说了出来。含沁打从牙齿缝里轻轻地吸着冷气,斟酌了许久方道,“这门亲事是得好好说了,现在京里形势诡谲,我看,朝廷上下在今后十几年内肯定要有大的人事变动。爹……叔叔的意思从前也在信里露出过一点,我们家是不求再进一步,只求保住如今的位置。叔叔这是想在朝廷里结纳一个强援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西北边事渐渐平稳了,要不是还有个罗春始终蠢蠢欲动的,我看皇上早就要动动桂家了。【叶*】【*】”善桐也觉得桂家接下来要走的路会难些,“这就不比前几十年北戎嚣张的时候,我们家的日好过啦——” “这是一面,还有一面你没看到,”含沁心不在焉。“现在西域通商了,钱是摆在跟前的,有些人想要分一杯羹,就好比说那群山西老抠儿,可有些人想的却是扳倒我们取而代之,去做新的地头蛇收买路钱……这里头有些事,说不定通着天呢。” 他没再往下细说,善桐不禁也跟着他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 第二天因含沁才从外地回来,今日是轮休的,可以陪着善桐上舅舅家去吃午饭,因此吃过早饭,并不着急动身。含沁道,“大舅舅现在每天早起在皇上吃饭后有半个时辰给他讲书。说完了皇上方才和阁臣们议事,去早了他人还没出来呢,晚点过去正好逮着。” 居然在皇上和阁臣议事之前还要见他!这显然是在和王大老爷商讨一天政事的细节,俾可在同阁臣沟通前自己心里先有个底。善桐虽然感觉到了王大老爷身份上的变化,但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明白为什么晋商要这样着急上火低三下四地讨好王家——这样的天近臣,别看似乎官职低,可说话没准比阁老们都还更好使! 桂太太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端凝,半晌都没有说话,含沁看了她一眼,便对两人又介绍道。 “从来京里权贵当然都是最多的,这还有个讲究,是重文轻武。中朝文臣多,武将重臣都在边疆了,在京中说话最有威望的也就是许家一位,其余带爵的武将,咱们私底下这么说吧,也就只有那些上回打北戎时有出战的,值得我们去来往了。其余的那些个公侯人家,虽然多半和皇家沾亲带故,但现在皇上跟前比较显赫的却不多。就是牛家,我看着也是有些外强中干——他们家呢,女眷好,男丁才干要平庸一些,也就是一个二爷顶事,现在已经出镇了,在京城的老太爷、老爷和少爷,我……” “他们家就算了吧。”桂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也许是因为情势的变化,她对含沁的态度看着是要和气了几分,“我们肯定不去和他们家应酬的,在西北的账都还没算完呢!” “嗯……”含沁低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其实事儿就简单得多了,牛家一早瞧上了我们的地盘。我们自然要同那些和他不睦的人家多走动走动,首当其冲就是许家。两家这几年来渐行渐远,在朝堂上有些互别苗头的意思,在宫中也是如此。不过,后宫密事,我不大清楚——” 他看了善桐一眼,吩咐她,“有空可以多向舅母、你堂伯母多打听打听。” 正和含沁说的一样,牛家在后宫的建树可谓彪炳,如今宫中一个太后一个淑妃都是牛家女儿,且还是正房嫡系,许家就差一点,不过是一位太妃,这一代因没有嫡女,还无人进宫。太后太妃都算是皇上养母,从前肯定是很亲近的,现在如何,听含沁口气,就比较难说了。善桐想到杨家自己一位堂妹现在宫中为妃嫔,且她入宫之后,杨家还和许家结亲,心中便多少有了主意:恐怕桂家亲事,还是要请堂伯母介绍最为合适。不过她也没往外说——这人都没见,拿不稳为人,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 含沁又简单几句介绍了京中局势,“大员当然多,但最当红的也就是这几家了。永宁侯林家这些年起来得还算是快的,因和皇上也算是沾亲带故,皇上一向肯提拔。还有许家、权家……” 反正说来说去,金字塔最顶尖的也就是那么十多户人家了,再往下次一点的则多至四五十家,有些具体情况含沁自己也不清楚,他正要逐一介绍,那边忽然来人道,“大人,皇上忽然又要出宫去,问大人怎么不在。” 这下可比听到军情还要更急几分了,含沁猛然就跳起来,话都顾不得说,已有一个小厮儿冲进内室为他拿了官服出来,含沁一边跑一边换,善桐和桂太太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看着他飞奔出了内院,半天也都没说话,彼此看了看,桂太太喃喃道,“这个小滑头,皇上还离不开他了?一出宫就要带他,这……” 这虽然比不上王家,但应当也是一等一的宠爱了吧。 善桐想到昨日里见到的那一角红裙,忽然就更了解了她主人的心思。她把老文叫来一问,老文道,“是原太长史,现通奉大夫郑家的少爷送的。这位郑少爷也在内苑当班,皇上出宫时常带他和少爷一道护卫,彼此很相熟的。郑少爷送过几次人了,都被少爷退了。少爷昨晚回来知道是他送的,便让我们趁夜退回去,说是郑少爷不会生气的。” 这样看来,人已经送回去了。善桐点点头,若有所思,又出了一回神,才和桂太太告辞,要去王家走动。 听说了王家的当红,桂太太看来有点后悔了,翕动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又有点不好意思。善桐看在眼底,不禁有些好笑——这也是初来乍到,被阵势给唬住了,她就半含半露地道,“婶婶不用担心,位份在这呢,我们虽没有什么骄人的筹码,但也不能太妄自菲薄。” 一语提醒了桂太太,她一下咽住了余下的话语,多少恢复了西北时的从容,善桐这才悉心打扮过来了。又吩咐人套车出门,家下人自然是熟悉王家所在的,不多时便拉着车走到了京城西北角二条胡同——都快挨着城门边了——一所小小的院跟前。不一会米氏亲自迎到院门前,善桐才一下车,她便满面春风一把搂住,仔仔细细地相了相善桐,笑道,“都是人家的媳妇了!” 和几年前那从容中略带了掩不住愁苦的面容相比,米氏看着几乎年轻了好几岁,她虽然打扮得还朴素,但头上插的再也不是从前善桐惯见的那根金钗了,而是换作了一个簇新的金玉鱼宝簪,雕工看着极为精细,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的,简直有些刺眼。善桐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她簇拥着进了内院——一边走一边左右一看,也就是内外两进的小院,带两个小小的跨院罢了。r>她还以为按米氏做派,院虽小,里屋却必定是金光闪闪、处处名贵,不想居然也就是还好,过得去而已。米氏是直接把她让进了两夫妻平时起居的东里间,善桐到这时候才有空闲蹲身行礼给舅母请安,米氏一脸的笑,又扳着善桐的肩头拉她起来,道,“和舅母你还虚客气?” 两人这才坐下来要说话,善桐才要问大舅舅并两个表哥好,外头忽然又来人道,“太太,永宁侯家送帖来,说是天气和暖,家里的桃花开了,问您有空没有,过去赏桃花呢。” 米氏忙吩咐人打赏给了回话,道,“都是有空的,就只下个月三日和熊太太约了去进香。” 说着又问善桐,“你父母好,祖母好?含沁今日怎么没过来?” 才互相寒暄起来,问过了别后的寒暖,那边已是又来了两人,全是邀米氏参加太太聚会的,善桐看着也为舅母高兴——王家究竟有多红,只这一桩事就能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自己来更!大家enjoy! 219利息 久别重逢,女眷自然难免谈些嫁娶之事,米氏还很关注善樱的婚事,“本来说得好好的,我们这里都要写信回去打招呼了。 ~连侄儿多少都体会出了我们的意思,怎么忽然间又……”:I1_X 家事不便多说,善桐忙道,“其实还觉得远了,祖母年纪大了,总觉得身边的小辈多一个一个。恰好这一位县丞也有意,一来二去说得对卯,就把亲事给办了。倒不嫌弃表哥什么,关键实在远。”q|.dez' 米氏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就一问,也没有别的意思。”5nlMrK 她又笑吟吟地道,“听说你们族里和桂家又结了一桩婚事?”9uk<&nqx ="" ="" 善桐自然要介绍善喜的身份,这就又要提起善楠的出继,米氏知道善楠和善樱都大姨娘所出的,眼神一闪一闪,显然有所联想。不过却也并未说破,两人对视了一眼,米氏又笑着道,“当时听说你和含沁说了蚂蚁论坛婚事,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含沁虽然也常来常往的,小伙为人的确鬼灵鬼精的,但出身也未免低了点,和你有点不配。那时候还想呢,你娘眼界也不算矮了,怎么……现在看,你们家有眼光的,含沁的性正正投了圣上的喜好,这才小半年工夫,就比很多京城多年的老人都要当红得宠了。”ro(zmk\t="" ="" ="" 含沁就一辈都在西北混着,没个一官半职,善桐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现在他走得这么快,她心底自然也只有更加高兴,抿唇一笑之余,又不禁和米氏抱怨,“就因为似乎走红得快,好多人送姬妾过来!我昨儿才到京城……”x0(tboj#="" ="" ="" 对着舅舅舅母,自然可以诉说抱怨这些私密事情的,米氏听了倒不大当回事,笑道,“这我也知道,含沁一向全退回去的,这他立身谨慎的地方。”wib`%v="" ="" ="" 又指点善桐,“不过你也要做得漂亮一点,家里好说也要有两个撑场面的通房丫头才好。你大舅舅从前那几个通房,不年纪大了,打发回老家做些粗活,就病的病死的死,到了京城之后我还费心物色了两个,别人这才没有话说。”'h5m|c$s="" ="" ="" 善桐虽然知道舅母为了自己好,却也一阵郁闷,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米氏也不在意,又回身从柜里寻了个小匣出来,握住善桐的手要强她拿,善桐知道这银票,忙要缩手,两人僵持了一会,一边道,“舅母,这就外道了——”3="">E%e!D% 米氏沉下脸吓唬善桐,“你不拿,我生气了!你舅舅也说,你要不拿,以后也别登我们家的门!”WE]em> 话说到这份上,善桐也只好接过蚂蚁论坛匣,米氏就又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善桐的额发,笑道,“这就对了。 ~从前含沁推辞的时候,我们没有坚持呢,主要还想着,这你的嫁妆,自然要亲自递到你手上才好。你们小夫妻现在千好万好的,以后还不知道怎样,你听舅母一句话,该心疼男人的时候要心疼……你看前些年那么难的时候,舅母手里的私房钱一点没留全都出去了。可该攒私房的时候也别手软了,男人有时候花钱没谱,得靠你补贴,知道不知道?你可别傻乎乎的什么都由得含沁安排,自己该留一手还要留一手。”W>-Et7&2 会说出从前的落魄,可见得现在起来了。王大和米氏不知道含沁身家,会做出这样嘱咐也很正常,善桐自然乖乖受教。米氏犹豫了一下,又道,“含沁这孩我们也算从小看大的,他人极为聪明心细,我和你舅舅都很喜欢他。把你交到他手上,我们放心的,但你也要记住,你们两人出身有差,娘家势大,他自己在桂家地位也有几分尴尬的,我看桂太太不什么善茬。你手里有了钱,嫁妆这不就又多了,更要多体贴他一些儿,别让他觉得你瞧不起他了。”U9b?i$ 这都真真正正的贴心话,善桐一一点头受了,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米氏知道榆哥来了京城,便有些不满,“今日该和你一起过来的。”Zd"^ “我们也去问过了,哥哥落脚后发了低烧。”其实善榆必须先去杨家拜访堂伯父——虽说似乎亲母舅关系更近,但这些年来小四房大爷隐隐执族中牛耳,善榆作为小四房男丁,和善桐这个出嫁女眷的态度又不能一样,善桐只好硬着头皮扯了个蚂蚁论坛借口。“估计水土不服,还有点闹肚,就在家歇着了。”HS1zA 米氏忙问了几句好,又说了些别后的境况,因谈起一路上京的遭遇,善桐不免告诉她自己得了痢疾,“幸亏得了渠家的照料,一路真悉心服侍,连婶婶都说比皇帝出巡还舒服。这份情看着给我的,其实还看在大舅舅面上,我也不谢他们,只谢舅舅、舅母吧。”Eg#;Uq" 米氏显然和渠家十分熟悉,对这份殷勤,她受得很坦然,看来似乎也的确被取悦了,嘴角一翘,不过说了一句,“他们也有心了。”@7,k0H9Moa 便不再提晋商的事了,善桐亦颇知道忌讳,也不再说,并根本都不去问这盒里该有的银票哪来的——凭借王大现在的职位,靠俸禄,他多少年都根本还不起。只问两个表哥的亲事,“现在都应该已经定亲了吧?”77p8|63 “都还没说定呢,你大表哥等着科考后再说,有个举人身份说亲也好看些。”米氏道。“王时那家伙,成天东奔西走的只顾着文坛什么事,我也不懂,你舅舅说随他,我就这犯愁呢,你舅舅都望五十的人了,以后要分家了,按他性那么不看重金钱,没几年家产说不定就能败光,还得娶个能守财的媳妇最好的。【叶*】【*】这也在相看,本来为你大表哥看中了秦帝师家一位闺秀,不想人家命苦,祖父丧事过后又逢母丧,现在还守孝呢,出孝年纪又太大了。”Lk1e{!a 反正儿女亲事,说起来就扯不完的话,善桐遇到话缝,忙道,“说起来……”xh9Os< ="" ="" 就把桂太太也一道上京,主要为了想相看儿媳的事和米氏说了,一边抱歉道,“其实按理轮不到我这个做小辈的来托人,但我们家真多年没和京城走动了,现在就算有两三家亲友在京城,那也……”d\v1r-v="" ="" ="" 那也没到能把桂太太介绍进上层交际圈的身份,米氏自省得,她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来,和善桐开玩笑,“我还当这事,你会托你堂伯母呢。说起来,桂家和他们也不能算没有交情了。”icp\#zhev="" ="" ="" 她唇角一翘,只打趣了一句,便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外甥女的忙还能不帮吗?再说也举手之劳。”qssa)="" ="" ="" 这就吩咐人去问,“问问林太太,就说……”cogikb&ju="" ="" ="" 到了中午,又要亲自下厨给善桐做些拿手小菜,善桐劝都劝不住,一时又有些感慨,“还生女儿最贴心了,你看两个儿,一个在老家读书,一个都不知道野去哪了,有个女儿就好了!不过,我们三姑娘也和女儿比不差。”x7zai{="" ="" ="" 当时借这四万两的时候,老太太用善桐名义,其实人情倒和她没关系,反而有点借外甥女身份来捏王家的意思。但看米氏态度,却货真价实地领了善桐的情,善桐左想右想,都不知道她如何看穿就中文章的——她的确为舅舅舅母说了几句话,也接受了自己嫁妆将比别人薄几分的结果,但除非母亲主动说出来,不然舅舅舅母该从哪里知道?可母亲这么说,反倒减损了她和舅舅的蚂蚁论坛情谊了。她心下不解,又不好问,只好先放在一边,请米氏指点,“您出去应酬得多,这一两年间冷眼看来,有哪些人家的姑娘宗妇材料呢?相貌倒过得去就行,但手段不高,恐怕镇不住场。”cp$gp*{@="" ="" ="" 米氏低眉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个一时间也想不到,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和你们说。”g5:?o,?="" ="" ="" 一时又邀桂太太上门来坐,“只怕屋舍简陋,慢待了贵客就了。”s#:l17e3="" ="" ="" 善桐自然也客气了一番,也请米氏上门做客,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因来往回话的媳妇多,善桐看出米氏社交忙,便起身道别。米氏也不好意思得很,“上个月太后欠安,我们都不敢饮宴,前儿才刚传出痊愈消息,所以这几天事情多些。”lhchk7l="" ="" ="" 又有京城特色的交际现象,善桐忙记在心里,回去和桂太太汇报了,自己回到屋内才打开盒来看,里头不过一张纸票,上头用了王大的私印,写了以善桐名义存了八万两白银在盛源号柜上,凭此票可随时支取云云。u4j"u6"]m="" ="" ="" 善桐刚从山西过来,哪还不知道盛源号的源字暗合的就渠家的渠字,这八万两恐怕还真就直接从渠家的户头移到她这边的,不过盖了王家私印而已。这种授受办法,其实毫无烟火气息,比起真金白银地送银票要保险多了。她不禁叹了几口气,也不知在叹些什么,又对着花花绿绿的纸票发了半天的呆,等含沁回来了,便拿给他看,道,“还就还了,还要翻倍还。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e="">+>!On)b 含沁开始还说不该收,善桐给他学了一遍,他也无语了,过了一会才说。“看来舅舅和渠家人越走越近了,手上真一天比一天宽松。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既如此,钱肯定不问题了,给你你就收着吧。”=*1NVi$n 又笑眯眯地逗善桐,“这回还舍得不舍得给自己置办首饰了?”c]zFZJ6M 善桐白了他一眼,“祖母为了挤出这四万两,也大费周章,也不知道现在手头私房还紧不紧了。老人家过惯了大权在握的日,现在公帐给大伯母管,爹娘私底下借出去的肯定回不到祖母手里,我看还要还一些回去。”{:1XN 含沁难得一怔,老实道,“这我还真没想到……该还回去的,说你借,其实还老人家借。姑婆要不要吧,你态度要做出来的。”G:p85k` 善桐也觉得这个理,便和含沁商议了,就动笔写信给祖母,言说因大笔钱财,等可靠人回去了再送回村里。只先和祖母说一声云云,含沁在一边看着,只微笑,又揉捏着善桐的后脖颈道,“小半年不见,你倒懂事了不少。不过这不把钱看在眼底的性,还从小带出来的。”.p,VZ9 “那也因为从小没怎么缺钱。”善桐倒觉得这一点不值一提,又在信中带了几笔含沁好、大妞妞好等等,便和含沁两人抱过女儿来,大妞妞刚刚吃饱,正精神的时候,见到含沁也没第一天那么排斥怕生了,含沁一伸手,她扭过头看了看母亲,便犹犹豫豫地往父亲怀里扑,含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谁的女儿和谁亲!”I{jvUYrKH 善桐呵呵一声,又伸出手道,“大妞妞过来。”大妞妞不来,她便假装出哭声来,果然女儿着急了,挥舞着手奋力挣开含沁,在床上一路爬到善桐怀里,又直起身来要打善桐的脸。含沁也气得拧她,到底还把大妞妞给抱回去了,搂在怀里甩着拨浪鼓逗她。VOLj#H 一家三口闹了一会,一时大妞妞睡了,含沁方才亲自把她抱回屋里。回来和善桐一道洗漱了,善桐才想起来问,“今天你和舅舅在一块吗?怎么本来不出宫的,又出宫了。”\7uM5k}l “最近心绪很不好。”含沁皱眉说,“为了摊丁入亩的事,朝廷上下闹得非常厉害。焦阁老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一事的,你堂伯自然赞成,但焦阁老年纪大了,那都先皇手上的阁老了。他不点头,朝廷也很难放手去做,再说也还有一帮人极为反对此事——你就想想一旦地丁合一闹成了,我们家一年要交多少税银,就知道厉害了。更别说我们家地还少的,其实焦阁老的地都不多,真正地多的他底下的人,就杨阁老名下不也有千顷良田?你说这事吵得厉害不厉害?今天开了小朝会,大家又吵,心情不畅,就带着我们出去散心了。”0{|HRiQH9+ 他左右一看,一缩脖,小声和善桐说,“其实我猜,心里这么不舒服,还因为封首领出京去了,他想他呢!” 这个封字,顿时触动了善桐的敏感神经,她和天下每一个女人一样,对于皇宫内部的风流韵事都极为好奇,一下就竖起了耳朵。“什么封首领,不就——就那个——”6!ve6ZB[p 含沁反过来叮嘱她,“这件事千万别外传,尤其当着孙家人、杨家人、牛家人的面,提都不要提。知道了?”_1p8(n 这等于肯定了善桐的猜测,她兴奋地缠着含沁问了半天,想到封锦当年丰姿,也不禁道,“真比女人还要美貌,我生平见过美人里,也就只有琦玉能和他相比了,且两人长得还有些像的。这样的美人,最终归宿皇宫,也算得其所了吧。”O1J&Lwpk, 一时又问了王大,得知大未曾随驾,估计被人请去说话了。“现在人人都想探他口风,还有平素里几个近臣,都忙得不得了。”qTd[DaG# 两人谈了半天,含沁还说,“明日我要当班了,不能和你一起去阁老府,这半年来我们走动也不多。对蚂蚁论坛内院我也不大熟悉,阁老太太平时很少出来应酬,多半在内堂诵经。据说性有些古怪的,你万事要小心,要谁说起摊丁入亩的事,你就说不知道。这种事不我们武将可以置喙的……别的倒没什么了!”{^VtD 一时又叹了口气,“这几年朝廷还真风雨欲来,各方面都有事,就为了这个地丁合一,前两个月刚发作了工部尚书,现在两边正顶牛呢……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2Bh4 善桐便知道还有很多内情含沁没和自己交待,只怕随着在京城生活的深入,她也要不断接触这些政治上的风波,虽只边缘,但其诡谲的面目,也已经悄悄露出了一角。桂家能不能把握住朝廷的脉搏,稳住自己的地位,某种程度来说,就得看在京城的这些成员,能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了。而若一步行差踏错,恐怕王家就前车之鉴,能否东山再起,那还两说的事。rFRcK>X\L aF{_"X2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踩点来,大家enjoy!</&nqx> 220难题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含沁已经进宫去当差了,像他这样当红的羽林军统领,很多时候一个月也轮不上休息一天。【叶*】【*】就是昨天晚上回来,还不断有人来家里请他出去喝酒,含沁吩咐下人一律推掉,才没有人进来烦他们小夫妻。善桐之后说不定还要去孙家见一见大太太的兄弟,为伯母并善桃问好,桂太太就清闲得多了,吃过早饭,便命人把大妞妞抱来玩耍,留善桐一人忙忙地梳妆打扮,因她和大太太素未谋面,免不得又要悉心打扮,并穿了含沁请思巧裳师傅新作的一身春装——还特地过了一水,免得看着簇新簇新的,实在俗气,又佩了数枚簪环,这才出了家门,往阁老府过去。 当时杨家诸兄弟上京的时候,小四房还居住在前后三四进的院里,他们家人口多,三四进已经算是狭窄了。因此檀哥兄弟才做主住到了孙家,一住下来也就没有再行搬动,倒是如今阁老府已经搬迁到了文庙附近,这里偏院一些,屋占地也就大了,善桐从巷一边进来,足足走了有一射之地,只见巷一侧墙高树茂,另一侧便是文庙了——平时没有大典,自然是极为清静,走到巷里头,便见得两扇红漆大门,虽说上头门钉耀眼,但却也没有匾额悬挂,她这才想起来:京城的名门大族,除非是御赐堂号匾额,不然一律是不挂名号的,非亲友甚至连住址都不知道,穷讲究的就是这份矜持和低调。没想到小四房虽然进京没多久,但这份做派已经是端了个十成十。 在西北和小四房二太太来往的时候,善桐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小四房大太太的事情。当然,二太太口中是带不出什么好话来的,虽然知道她们妯娌间矛盾肯定不浅,但心底难免也存了印象,又加上几个亲戚都告诉她阁老太太脾气古怪,她也有些提心吊胆,没想到从偏门进去,院里下马上轿进了二门,又顺回廊走了一段入上房拜见时,阁老太太却极为和气,善桐才行下礼去,便被她扶起来笑道,“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她身边一个美貌少妇也笑道,“正是,昨儿你哥哥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惦记着呢,怎么没见你一道来。快坐,远道过来,辛苦了吧?” 善桐便知道这是阁老家独苗四少爷的媳妇,权家出身的少奶奶了,两边互相含笑行了万福礼,善桐握着她的手一看,只觉得其人非但秀气温婉,并且高贵清华,和权仲白的潇洒落拓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度。不过美丽的人,看着倒是招人好感,便互相一笑,这才坐下和阁老太太说话。 阁老太太今年怕也就是望五十岁的人,估计也就是比王氏大上一两岁,但看着就要老得多了,善桐觉得她也许从前是富态的,但如今面容清矍,脸上的肉皮有点往下耷拉,就显得纹路深刻,形容略有些憔悴。她倒是很喜欢善桐,说了几句话,便笑道,“真是我们族里的姑娘,生得好不说,这落落大方中又带些娇憨,真是……” 一边说,一边竟红了眼圈,偏过头去醒了醒鼻,善桐和四少奶奶对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善桐更是一头雾水。只好小心翼翼地道,“伯母实在是太过奖啦。” 四少奶奶似乎明白些,起身到婆婆跟前又是温言抚慰,又是给婆婆掏手帕,那边早来了两个眉清目秀打扮精致的垂韶小鬟,轻声细语地安慰起阁老太太来。善桐有些尴尬,要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左右看看,也为正房摆设暗自惊心:不愧是曾经的江南王,这屋内的陈设之富丽,的确为她生平仅见。甚至有些东西只能隐约感觉到名贵,有多名贵,却是说不上来了。 好容易劝住了阁老太太,估计是情绪过了,她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揩着眼睛向善桐解释,“侄女不笑起来还不像,这一笑我就想起我的小五来了。她同你一样,也带了些天真劲儿,笑起来的时候一色一样也是这么可人疼……”说着,竟就又红了眼。 要是善喜在,估计会陪着下泪,甚至善榴说不定都会跟着悼念几句去世了的许家世夫人,可善桐从小没见过这位命薄的姐妹,要她去装着打从心底哀婉,也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她只得尴尴尬尬地劝慰大太太,“逝者如斯,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不然五姐姐地下有知,心里该多不落忍呢?” “就是这个理了,”四少奶奶也忙劝说,“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您还哀痛成这样,天长地久的,难免伤了身体。那还有谁来看顾两个外孙呢?” 这话倒真让阁老太太振作起来了,她抽了抽鼻,眼圈还有些发红,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和善桐感慨,“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就是看着你一进来,这神采飞扬,满面红光的。谈起姑爷,一脸的笑止都止不住,又是有女儿的人了,身还这么健壮……我心里就难受!早知道,把小五说到桂家,和你做个妯娌,她现在人还好好的呢!哪里和说进许家一样……真是——” 这一下善桐是真的尴尬了,四少奶奶也忙道,“娘!您嗓都哭哑了,还不快喝一口茶?” 说着把话题给打岔开了,大太太估计也觉得失言,这才收住了不提。又同善桐谈些西北的琐事,善桐便提起来他们家二老爷的事,“这一次过来了,也不知道该不该上门拜望,毕竟二堂婶人在老家住着呢,昨天我们派人去问好请安,回来说,他们家大少奶奶又回娘家去了,家里也没个女主人在。” “嗯。”大太太和四少奶奶对视了一眼,大太太便道,“你就不必去了,他们家是没有什么能做主的女眷,下回欧阳氏来请安的时候,再派人请你过来说话吧。” 她显然对善桐很有好感,或许真是因为善桐令她想到了去世了的女儿,情绪平复过来之后,便让她坐到身边来,一点点地问她家常琐事,还埋怨她,“自从女儿们出嫁,家里最少的就是热闹,很该把千金带来才是。” 得知大妞妞在家被祖母带,便又忙道,“多少年没见了,上回见面还是我从西北上京的时候,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很该一道过来做客才是,改明儿我邀几个人作陪,给你们洗尘!” 又好奇起来,“从来也没听见她要上京,这是来做什么的?” 善桐不禁又是一阵尴尬:人家这才感慨没把五姑娘说进桂家呢,这边自己就要来提桂含春的婚事了,但这件事又不能瞒人,便含含糊糊地说,“是来看沁哥的,连带着也相看相看京里的人家,想为二少爷说一门亲事。” 大太太果然不禁连声嗟叹,她这虽然没有把对许家的埋怨说出口来,但其实每一声叹息都是在嫌弃许家,善桐和四少奶奶都是明白人,因此才更觉得尴尬,四少奶奶看了几眼婆婆,要说话又忍住了。好在大太太很快也就转了语气,热情地道,“两家世代交好,二少爷的好,我们心里也是明白的,唉,要不是小五命薄。当时小七几乎都肯定要说进去和你做妯娌了,这件事我心底一直有愧,还想着当面赔罪呢。改明儿你和你婶婶一道过来,我当面和你婶婶说吧,一定尽量帮你们物色一户上好的人家!” 怪道人人都说她脾气古怪,从进门到现在,善桐终于感到两人的对话上了轨道,大太太的说话像是个阁老太太,比较滴水不漏了,她也正好客气。“姻缘都是说不清的事,这哪有对不起对得起的,伯母太客气了!” 又不免问几个堂姐妹的好,大太太说,“你二堂姐家里老侯爷去世了,这几年守孝呢,也很少出来走动。眼看着快出孝了,太夫人身又不大好。六堂姐在宫中也就那样,七堂妹才过门没有多久,还是新媳妇,国公府规矩大,也不好常常和我们联系。” 善桐本待还要去许家看看她的,一面也是好奇,一面也是因为含沁和许凤佳毕竟是有交情在。听大太太这么一说,再结合她连声嫌弃许家的态度来看,便模模糊糊觉得也许这五堂姐生前境况恐怕不大如意,而七姑娘本来就是庶女出身,就算有丈夫照拂,要在府里站稳脚跟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便熄了心思。和大太太又说了几句话,见大太太望着自己,动不动就满是感慨地叹一口气,便觉得很不自在,没有坐到午饭时分就站起来告辞,大太太苦留着吃了一顿饭,席间四少奶奶又和善桐谈起来,“虽然未曾见过,但家母和诸太太昔年乃是手帕交,随母亲下江南时,曾在诸家落脚,可惜当时大姐姐也不在江南,倒是缘悭一面。” 没想到两个人还有这么一重关系,善桐忙又笑着道,“何止这一重渊源,我们家榆哥的病就是权神医妙手问诊大大缓解了的,当年还随在他身边一两年之久,这份深恩,我们至今是全家感念。” 四少奶奶也道,“是听哥哥提起过,当年西北局势那样危急,你还陪伴哥哥到前线求医,说是胆极大,心思又细腻纯善,极是出众。我那时就想见你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善桐面上不禁一红,忙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时候年纪还小,也实在是情况太紧急了,家里没个男丁,要不然也轮不到我出面充数……” 大太太倒没听说过这个,问得了究竟,看着善桐的眼神又自不同,“真是胆大包天,家里人难道就不心疼你?” 没等善桐说话,就又叹道,“是了,有了儿,看女儿就没那么重了。从前你堂伯何尝不是极疼几个女儿来着,自从有了九哥,女儿倒全都要靠后了。” 这话善桐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得体——这位阁老太太就像是当年的桂太太,久居上位,当着一般客人的面可能还能掌住,在小辈跟前简直是满口里跑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顾忌场面。四少奶奶也大感尴尬,眼观鼻鼻观心,居然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好在还是大太太自己把话题给兜回来了,因道,“是了,我刚想起来,许家、孙家这一向都有事,可吴家这几天似乎正要办赏花宴,若是你们没有旁的事,我就带你们过去,也算是多认识几个人。这吴姑娘我看着人就不错!” “这几天除了林家恐怕也有一场花宴——”善桐刚开口,大太太眉头就是一皱,她打断了善桐的说话,“是永宁伯林家?” 善桐微微一怔,自然是点了点头,大太太垂下头看了看手指尖,过了一会才说。“按理呢,这话不该是我说的,但你们初来乍到,京里的局势还不清楚。只怕觉得林家眼下热闹,就当作是可以来往的人家了……” 她还要再说时,四少奶奶的眉头已经是越蹙越深,她忽然歉意地道,“是了,我这里还有点事,刚才几个姨娘来找……我就先出去了。” 大太太挥了挥手,并不在意,同善桐续道,“这么和你说吧,现在地丁合一的事,朝廷里闹得很厉害。文文武武,没有不分开站队的。林家名下土地多,跳得也就最高,仗着家里有一个圣上名义上的表兄弟,一向得到皇上的优容,这段日以来,在朝堂上没少和你伯父作对,倒是和焦家打得火热……” 言下之意,自然是昭然若揭了。 善桐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奈,她明白为什么四少奶奶要避出去了——桂家初来乍到,根本没有表露任何立场,虽说自己和阁老府上是近亲,但嫁出去的女儿,哪能事事都和杨家维持一样的立场?更何况世家大族之间联系有亲,总不可能因为她大太太一句话,任何不支持地丁合一的人家桂家都不予理会了吧? 她望了大太太一眼,见她面上虽有些惫懒,但双眼炯炯,也正打量着自己的神色,心下便更明白了:什么喜欢不喜欢,都是虚的,这位阁老太太,那才真是顺风顺水惯了,这是不把桂家看在眼里,才上来就要把自己挤兑到必须二选一的地步,是明摆着要把桂家裹挟到支持地丁合一的这一边里来呢。——这女眷的交际,本来还没什么人往政治层次上想,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明晃晃地带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 只是这也太儿戏了吧,政治上的事,哪里是两三个深闺妇人可以作出决定的?善桐看了阁老太太一眼,见阁老太太漫不经心的,不禁就在心底叹了口气。 怪道说阁老太太脾气古怪呢,这不是摆明了给自己出难题吗?答应下来,那是要给家里添麻烦的,不答应下来,眼看就要得罪阁老太太,在京城社交圈里还能落得着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太太出场了XD 两条时间线终于要合上了,一脸血,不容易。 大家enjoy! 221有名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558/Images/1312300319227171.gif" /></div> 222霸道 有了四少奶奶的帮助,善桐去孙家拜访的时候心里就更有底了——怎么说杨家、王家都是亲戚,可以不必那么讲究,人家也不会在背后胡乱说她什么的,但孙家就不一样了,那是大伯母的亲戚,毕竟是拐了弯了,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些自己的形象。 ~ 果然,亲家老太太对善桐的打扮就有几分吃惊,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才对身边媳妇叹道,“是要把善桃给比下去了。” 这样的客气话,善桐也不会当真,忙客气了几句,又说起善桃,“临上京前去看她,握着我的手,就是惦记外祖母同舅舅一家……” 孙老太太和孙太太对视一眼,都笑了,“那孩有心了!” 大太太的父亲是老定国侯的亲叔叔,家产当然不菲,她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过着方方正正的日,不能说没有家教的影响。孙家毕竟是百年世家,规矩要比杨家、王家这样浮浮沉沉的地方望族更重,不论是老太太还是太太都是一副京中老人的做派,打扮得不能说入时,但细节上却很讲究,比如说现在是暮春时分,连老太太裙上都有应时的缠枝桃花纹饰,这就要比米氏头上的新首饰更透出讲究来了。 这对婆媳也像,每句话都说得好听,可眼神却极耐人寻味,一边和善桐应酬,一边不断拿眼睛彼此一望,多少潜台词就这么含而不露地被传递过去了,更显得婆媳两人和睦非凡。媳妇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婆婆跟前还是那么谦和有礼,看到老太太茶杯空了,便亲自站起身来给她满上,两人也都是一张白净净的长脸,老太太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肉皮都还未曾泛黄,连脸上的笑都那么相似,和媳妇倒是比和大太太更像是亲生母女。 大家谈了谈京中琐事,善桐有意说起林家,“从前也未曾听说过这户侯门,这一次过来,倒是哪里都在提起。” 孙太太和老太太彼此对视了一眼,孙太太便笑道,“倒是,他们家近些年来当红些,不过我们也很少和他们应酬,倒是并不太熟悉。”这就见出亲疏远近来了,善桐是早知道林家这几年当红的根源的:其实就是因为出了一个三公,曾经在皇上亲生母姨膝下,以嗣的名分伺候过几年。等改元承平之后他就红了,这几年来虽然胡作非为贪花好色的,但皇上对他要比对一般人更容忍得多了。含沁在皇上身边当差久了,结识的也都是天近人,这种事又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早就一清二楚,也和善桐交了底了。 到米氏这里,她也是细细地和善桐交待过林家的底细的,为的是担心桂太太胡摆架得罪了贵人。 ~阁老太太虽然讲的是林家的不是,但也没有把这事瞒着善桐。到了孙家这里呢,孙太太是滑不留手,宁可装不知道,也不想把消息告诉出来,怕善桐不知道的,被她这么一说反而知道了。看来孙家这边虽然面上客气,但心底对桂家只怕也是有些不以为然的,至少是没有交好的意思。 既然如此,善桐也就不再提更深入的话题,又说起京里的时尚,“真是不进京不知道打扮,我才落脚几天,已经是目不暇接了。好在本来就有亲戚,不然,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说到这个安全的话题,孙家两婆媳的话就多了,孙太太笑道,“前几天夺天工的掌柜过来请安送料,还说起你们家呢。说没见过人没到就裁新衣服的,这量体裁衣,虽说有尺寸,但也得人到了看一眼才知道怎么做好呀。他们和桂少爷说,桂少爷不听,只说先做了,等来了不满意,再做。” 老太太也笑着说,“桂少爷疼你。” 自从她到京城以来,似乎是个人都知道‘姑爷疼你’,可见在亲近权贵这一圈里,含沁怕太太的名声传得多广,善桐熟知这些官太太们应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面这样夸,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传呢。一时间有些羞赧,却也是被打趣得多了,反而横起来,在心底想了想慕容氏的风采,只暗道,“我还真就受之不疑了,让你们说嘴去吧。” “那是他乱花钱。”她便不纠正老太太的说法,只道,“这男人单个儿过日就是不成,还得我来了才把日过下去不是?要不是当时正要生产,我就和他一道过来了。” 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善桐要起身告辞时,屋外来人道,“侯夫人问是不是桂少奶奶来了,如是,也该请去见一见。要是不方便走动,夫人便自己过来了。” 虽说肯定是早分家了,但孙家这一带最出色的将星那肯定还是定国侯孙立泉,就善桐所知,大伯母出身这一房也就是几个弟挂了虚职而已。像这样族长强势的家族,凝聚力一向是最强的,这附近街坊居住的据说都是分出来的孙家人,彼此守望相助常相往来,也算是美谈了。定国侯府就在院对过,过个街就成了,得了侯夫人这句话,老太太忙道,“你们是族姐妹,很应该见一见的,倒是我没想到这一层,一心只体贴她照顾婆婆辛苦了。” 见善桐眉毛一扬,便压低了声音叹息道,“老侄媳妇这病情也是缠绵多年,为难你堂姐照顾了,她也难得和娘家人说说话,见了面,你多说些老家的事给她听吧。( ·~ )” 同片刻前相比,她的语气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从不以为然,转变为带了隐隐的亲近。 善桐现如今也算是见惯世面了,这一点态度上的改变她不至于感觉不出来,却也很难有所感慨了。只想着京中贵妇,就是变脸也变得委婉,到底是比西北要精致一些,只是这跟红顶白趋炎附势的天性还是始终难改,谁知道族姐心里想什么,也许就是闲了想见见亲戚呢,她们就自己变了——也算是煞费苦心,要和宗妇保持一致了。 当下便由孙太太作陪,两人又上了车,过街走了约几百丈路,便换了轿,又进了几重深深庭院,同这位正儿八经的孙夫人——定国侯夫人见过了,她倒还要比两个孙太太来得更平易近人,和善桐互相见过礼,又握着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便道,“前儿娘打发人送东西来,还说族里来了个姑奶奶,生得真像五妹。我还当她思念过度了,今日一见,果然是有几分相似的。都一样娇憨明艳,惹人爱。” 又向着孙太太道,“瞧她的浏海,密密实实的,睫毛又那么长,都要碰到浏海边儿了,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孙太太只好陪笑道,“可不就是这么说了?” 她也有眼色,陪着说了几句话便站起来告辞,侯夫人也不留,只道,“上回的事,我同侯爷说了,还有些烦难,等有了眉目我再给您带话。得了闲您和老太太千万经常过来,婆婆有时候就想和亲戚多说话……” 把孙太太应酬走了,才转回来冲善桐一笑,竟开门见山,“其实你有名得很,人没来京城之前我就听说过你了。侯爷回来和我学呢,那么严肃的人,都被桂少爷逗得一抽一抽的。大家一起在良国公家里吃酒看歌舞,他也就是多看了一眼哪一个舞女,良国公逗他,要把她送给桂少爷,桂少爷吓得捂着眼睛再不敢看了,口口声声,‘可不能对不起少奶奶’。” 说着,自己也不禁一笑。善桐亦只得陪笑,心中却有几分恼火了:含沁不肯四处收授美女,那就是因为他疼爱自己,这也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这么天经地义的事,落到这群权贵人家的女眷中,好像还是什么丑事一样,一个两个说起来都不以为然。难道含沁要学别人见色眼开四处拈花惹草的,这才和光同尘,不会招人说嘴了? 不想孙夫人看了她一眼,脸色蓦地又是一板,一本正经地道。“不过这种事,男人们不懂,说了不过是图一乐罢了,不会往心里去的。在老一辈女眷眼里,有时候就成了罪过了,平时说起来,也有些人觉得你不懂规矩,霸道善妒。你可要小心一些,在交际场合要谨言慎行的,别被人捉了小辫去,对名声也不利。” 这话说得直接,但同大太太、善桃一般,有一种板正坦荡的感觉,善桐虽然自己也隐约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得孙夫人一语说穿,始终还是感激的,“二堂姐说得是,来京这么几天,见了这许多人,倒是只有你快言快语。” 话虽如此,心底也有些嘀咕:难道孙夫人见了谁都这么快言快语,又或者自己和他们家五姑娘之间,就真这样相似?怎么阁老太太对自己格外优容也就罢了,这边孙夫人居然更进一步,第一次见面而已,就提点到了这个地步? 孙夫人不以为意,“几句话而已,纵我不说,还有别人说的。” 和善桐说了些琐事,又道,“可惜世上学去了,不然也让他来拜见一番”云云。还说,“娘娘平时久居深宫,也是无聊,宁嫔更是少年好动,得了闲我带你进宫拜见一番,说些西北故事给她们听,也能令贵人们稍微解颐一笑。” 深宫情形,善桐也不知没有收到风声,但具体情况如何,肯定是没有孙夫人知道得清楚,她心中忽然一动,有点明白孙夫人的用意了。只不露声色,提起桂太太来,“婶婶其实这一遭也来了,如能一道进宫,自然是天大的福分了。” “这是自然,桂太太难得到京,有机会还是要见一见的好。”孙夫人果然满口答应,又约了这边得空邀桂太太一道饮宴,善桐有点拿不准孙家对林家态度如何,便试探着道,“这几日已经应下了几户人家了,有永宁伯林家并堂伯母那边,不知会不会就在谁家遇见了呢。” “林家和我们也是多年的亲戚了。”孙夫人眼神一闪,旋即又坦然道,“但近些年没什么往来,我一心照料婆婆,料理家务,外头的应酬也很少参与,恐怕要见面,应当是下个月许家太夫人大寿时有机会见面了。” 说起来许家和桂家也不算没有交情,起码是有过同事之谊的,善桐倒还不知道许太夫人要办大寿,在心中记下了回去要问含沁,这边也笑道,“恐怕我们初来乍到的,还没拿到帖。” “这可不应该了。”孙夫人忙道,“按说你们家少爷和妹夫关系还挺不错的呢,恐怕是经手人粗心了。回头我问问世夫人去——” 因天色已晚,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善桐就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想到孙夫人种种言行,不免也有几分佩服:从前在西北,已经是觉得官场应酬需要花费心机了,到了京城来,这人人说话都似乎带了玄机,尤其是孙夫人、四少奶奶等人物,不但身份高贵,行为举止更是得体含蓄,彼此潜台词一问一答,都能意会,可见这天下间身份最高的这几十户人家,过的生活的确和别人大不相同。 这里面有些信息,桂太太看来是不感兴趣的,善桐和她提了几句,看她不在意,也就不往下说了。只等含沁回来了和他商量,“看来孙家和林家关系倒是比较缓和,没和杨家一样闹得水火不容的。” “林家是列侯勋贵里挑头出来闹的,杨家肯定看他们不顺眼。这件事孙家一直没有表态,估计也是无可无不可,此事不成最好,成了也有别的进项,并非交不起赋税。”含沁道,“说那个点,他们是皇后娘家,就赖着不交皇上还能如何?就是孙立泉这个人我熟悉,决不会这么下作而已。” 说起京里局势,他是头头是道的,“现在看来,你大舅母、堂伯母并这个族姐,三个人倒是三种态度,都想拉一拉你,也是拉一拉我们家。往好了说呢,在三种派系跟前你都暂时可以如鱼得水,不过也要处处小心,别踩滑了上了不该上的船……我看你倒是还和孙夫人多往来一些,我们两家态度暂时都是一样的,再说她牌硬,多少人敢给阁老太太脸色看,也不敢给她脸色看的。和她交好,你更吃香。” 善桐点头称是时,不免又想到孙夫人对她格外的热情,她忽然有点好奇了:倒不是妄自菲薄,但两边虽然有亲戚关系,可往来一直不多,政治上小五房一向遵从小四房的领导,那是因为同族兄弟互相争斗,容易招惹外人耻笑不说,彼此也没好处。可私底下却没有多少交往,这位孙夫人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另眼相看,究竟只是因为单纯的移情,还是有用得到她,用得到桂家的地方呢? 再这么一想,善桐就记挂起来了:也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适龄的闺女…… 应酬过了这三户人家,等于是拜过了京中三大派系的山头,不多久,桂太太到京的消息便传开了,除了林家、许家、杨家的帖之外,也有些重量级大户都给桂太太发了帖,却还是林家约得最早,这一日早上起来,桂太太和善桐便精心打扮了,往林家出发过去赏花。一路上自然不免稍微偷窥车外风光,这一回却是才进了林家巷就赶快放下帘,一路迷迷糊糊下车换了轿,却是只走了几步便到了林府上房。善桐扶着桂太太才一进屋,就听见一片笑声,有人道,“这就是桂少奶奶了——果然是花容月貌,好一个美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真够2的了,刚好又是二娘出场…… 大家enjoy! 223针锋 有了接二连三的提醒,善桐对这说不上是恶意还是善意的夸奖已能从容应对,她低眉顺眼地在婶婶身边站着,等桂太太和永宁伯林夫人手拉着手问了好,她也上前给林夫人请安,林夫人忙一把扶住了,笑着细看了一番,才向一边的米氏笑道,“王太太,这可是把一屋人都比下去了。 ~” “我们日常看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出的。”米氏也笑了,一边又做主给桂太太介绍了一圈。 到底永宁伯这几年起来了,今日到的七八位官宦夫人说来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竟没有一个是四品以下的诰命。身份最低的还是米氏,甚至连牛夫人都赏脸,她当仁不让地占据了最上座,见到桂太太,也不过是略略一点头,并不曾同别人一样,都站起身来和桂太太拉手说话。 这几年来桂家在西北处处受到总督掣肘,肖家背后靠的是谁,桂家心中不可能无数,虽然这都是外头男人们的事,但桂太太和肖太太在西北时候就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到了京城自然也不可能给牛夫人太好的脸色。在这时候,她显示出了贵妇人的涵养了,虽然显然因为牛夫人的倨傲有几分不快,但却还是维持了基本礼貌,也含笑冲牛夫人点了点头,并未令主人难堪。 善桐当然也有样学样,虽然明知会得到牛夫人的慢待,却也还是要蹲身行礼,向这个和宫中渊源极深的贵妇人问好。不想牛夫人对她倒是挺和气,她本是个富富态态的中年贵妇,之前和桂太太打招呼时,做出了一脸淡淡的矜持,现在见到善桐,倒是从下颚开始化了,握着她的手笑道,“林夫人说得不错,是个美人儿呢,要是在京里,只怕选秀入宫有她的份。” 这真是在夸她了,善桐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样来,林夫人也说,“是真漂亮,我们见惯了京里那一味瘦弱的姑娘家,猛然间她一来,倒觉得屋里都活泼起来。” 众人都纷纷附和,牛夫人也说,“就是,要我说,很该选你进宫的——不过没选你也好,选了你呀,皇上没准就和桂少爷一样,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我们家淑妃娘娘就更没有立足地了。” 这话真是厉害了,一扫是一大片,从孙家开始,先不把皇后看在眼里,后又暗示牛淑妃不受宠,再似乎也有指宁嫔无宠的意思,最后还要指善桐手段厉害把丈夫管得严厉。错非牛夫人是太后嫂,恐怕林夫人早都要翻脸赶她出去了。 ~现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桂太太脸上神色数变,待要说话时,善桐看了她一眼,她喉咙一阵运动,最终还是咽了口吐沫,拿起一杯茶来,低头吃茶不语。 倒是米氏有些不大高兴,第一个挑头转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林夫人,“前些时候我们听说三少爷又得了新差事,要高升进宗人府了,可有这样的事?如有,那是要恭喜了。” 林家内事,善桐已经听含沁详细说了一遍了——皇上生母早逝,家族零落已久,也就一个亲姐妹嫁在京里,身世还有迹可循。当年晚景凄凉时,因和林夫人交好,林夫人就做主把庶过继给她做伴,当时说不准是搬弄一个碍眼的挡路石出去,没成想这无心之举居然成全了林家。自从皇上继位,这个三公虽然在嗣母过世后又回了元房,但还是屡得提拔。人虽平庸爱闹,但是再没有不优容的,之前在造办司做事,已经是全京城上下数一数二的肥差了,现在换到宗人府,更是坐着收钱的好差事。林夫人提到三少爷,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口中却道。“这我们倒还是不知道,如是真的,倒要谢谢王太太报喜了。” 便有一位石太太——自己丈夫是大理少卿,族内有兄弟是浙江省布政使的笑道,“现在全京城人,只怕谁都比不上王太太消息灵通了。” 米氏吓得忙说,“听老爷的意思,还以为众人都知道了,只是尚未下旨而已。倒是我失言了,万一事情没成,林太太可别怪我。” “这哪能呢,就是不成那也是皇恩浩荡。”林夫人就说,“就我们家老三那着三不着两的性,在造办司混混日已经是心满意足啦!” 众人都笑起来,无形间就冷落了牛夫人,牛夫人看着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微微沉了脸,只是用茶,却并不出声。 因她是小辈,长辈们说话可以不用插嘴,善桐便要比桂太太有空得多,私底下揣摩牛夫人时,只觉得她像是京城里的桂太太一样:要说位份尊崇,贵妇人领袖,的确也是她们牛家当仁不让了。宫中又有太后又有淑妃,声势比谁都壮,也难怪她同桂太太在西北时一样,说起话来盛气凌人,透着颐指气使的味道。却要比阁老太太那漫不经心,还多少有点占着长辈身份无理取闹的态度要更惹人嫌一点。 两相比较,就令人觉得孙夫人的态度要和缓得多了,虽说也因为她似乎和自己亲近,但一个人究竟做人怎么样,还能从蛛丝马迹里看出来的…… 林夫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牛夫人的不快,彼此再谈了几句话,便起身道,“亭里已经备下了戏酒,几个儿媳妇也预先过去了,咱们也好过去赏花啦。【叶*】【*】没得辜负了大好春光呢。” 说着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千娇百媚,却偏偏举止端庄神色肃然,做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从外头进来带路,林夫人亲自和牛夫人说笑着一马当先,米氏拉了桂太太说着西北故事紧随其后,善桐倒夫人落了单,正好石太太招手叫她过去,因冲她笑着说,“你梳这个元宝髻呀,比好些人梳着都好看,因你脸小,看着就显得又庄重又精致,嗯,这个珠花也配得好。” 今日满屋里除了善桐之外,还梳着元宝髻的也就是牛夫人了。其实发式就这么几种,大家无非也就尽量做点新鲜文章,撞头和撞首饰一样是最难避免的事。但善桐青春年华,花一样的年纪,梳起元宝髻来自然把牛夫人给比下去了,更显得她脸也和元宝一样鼓鼓囊囊的,善桐先还不在意,被石太太这么一语点醒,才明白牛夫人挤兑她,说不定就和这发式有关。她不禁感激地对石太太一笑,石太太冲她挤了挤眼睛,便不提这事,而是说,“说起来,两家也是老交情了。我族兄和你堂伯多年共事,虽说年纪虚长几岁,但也是你族伯多年的下属了。” 善桐也隐约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徵倒台之后,京里这个大理少卿石老爷的族兄顶上布政使的位置。当时自己堂伯还在江南总督任上,这个人选肯定是他自己点头的,看石太太意思,也的确是他的嫡系。不过今日她又来赴林家的宴会,这就有点扑朔迷离了:林家现在正着急上火地攻讦杨家呢,石家这多少有点脚踩两条船的嫌疑。 京城局势还真是错综复杂,使人有雾里看花之感,善桐在心中又警醒自己:必须步步小心,一边顺着石太太的话往下说,“那的确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其实我前几天去见堂伯母,这珠花还是她给的。” 石太太忙冲她微微摇了摇头,脚下错开了几步,和前头几个夫人拉开了距离,才冲她善意地一笑,低声道,“好啦,你还想火上浇油?当着那一位的面,你可别提你堂伯母了,她心里正不痛快呢。” 只一句话就诈出牛杨两夫人不睦,当然也因为石太太特别配合,不过她说了这么一句也就不肯再往下说了,善桐也不可能去追着人家问,心底便暗暗好奇,也只能佯装无事。倒是石太太看她若无其事,倒有几分欣赏,便又低声指点道,“你才进京,亲戚也少,我看你像是不知道的样。其实刚才她那样说你,我们倒都不吃惊。这么说吧,宁嫔娘娘出身低些,可相貌却远胜他人,难免惹得贵人不快……你偏巧是杨氏女,偏巧又也生得好看……” 她不往下说了,只是捂着嘴微微一笑。善桐有几分吃惊,虽未信实,却也觉得挺合情理。这位牛夫人看起来的确有股颐指气使的味道,要就真是因为迁怒,善桐也一点都不会吃惊。 反正牛夫人不喜欢她已成事实,桂太太也没有更讨她的喜欢,善桐便越发无所谓起来。只觉得林夫人难做——一时又好奇自己舅舅在地丁合一上到底是站在哪边,怎么米氏和林家、牛家关系像是都还不错。想着有空要讨讨舅舅的示下,他现在是皇上贴身的智囊了,对天的心意应当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 正想着,一时就走了神了,众人落座后,她眼神还在亭外巡梭不去,牛夫人一眼看见,便笑道,“在西北也难以见到这样精致的景色吧?其实这府里花园还是小了点,林夫人小气,不肯请我们到城外大庄里玩去。” 这摆明了夫人在笑话善桐土包——可能是因为发家不久,林家占地的确不大,这小花园里就是几座假山,无非是一树桃花开得不错,余下也就是一些花圃了。善桐随常在村里,一出门就是碧空如洗青山隐隐,还真不至于被这点景色给迷了眼去。没想到落入牛夫人眼里,对景就是嫌她乡巴佬。善桐一时只好微笑,还是桂太太耐不得,开口道,“我看着不像,倒像是看美人儿迷了眼呢,杨氏你说是不是?” 这似乎是要为她解围,又似乎是把善桐往更不利的境地去推,善桐一时间也有点懵了,却也只能顺着道,“可不是看迷眼了?在西北可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美人。” 她想到善桃的话,已肯定这是京城贵妇人‘比首饰比身段比衣裳比息比通房’中比的通房了,会被林家拿出来装点门面,果然也都是貌美如花,兼且温顺到了十二分。果然林夫人被这么一夸奖,不禁握着嘴笑起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众人也都笑道,“哪里来的美人,上回过来还没瞧见呢。” 这无异于是把话柄递到了牛夫人手上,她要不挥鞭那就怪了,果然笑着夸了几句,便冲善桐笑道,“少奶奶有所不知,你在西北管得严,你们家少爷怕你呢。听说好些人家看他孤单,要送个人过来,都被退了回去。不然,你这次过来也就看着美人了——要是看着喜欢,我家里也有几个,送给你瞧瞧?” 她话音才落,桂太太便正色道,“牛夫人,这得罪也要说一句,我们西北地方偏远,风俗和京城不一样。含沁他不敢收用通房,倒不是惧内,他少年好弄开玩笑罢了。桂家家规同国律一样,不是四十无是绝不可以纳妾开脸的,我家老爷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个服侍人。他一个小辈焉敢冒犯族规?犯了这一条,是要在祠堂里罚跪挨打的,西北规矩严!这一次过来,我看他别的也就是平平,唯独这一点还是守住了,我还是十分欣慰,如不然,他这么大人了我还要请家法,那就下他面了。” 这么一说,送美人反而是在犯家规害含沁了,牛夫人脸上大下不来,一时竟僵在那里。倒是林家三少奶奶——原在下首陪坐的——摸着肚笑道,“桂伯母这一席话,真是掷地有声。要是我们家有这条家规,三少爷的脊梁骨怕是早都要被打折啦。” 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做可惜状,林夫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只是微笑并不说话,众人倒纷纷发笑,这就把场面圆过来了。林夫人过了一会,自己也笑道,“就是,虽说我们京城习俗,没个屋里人似乎也不像话,但西北民风这样方正,其实才是正道呢。来来,大家敬桂太太一杯给她洗尘。” 桂太太于是微笑举杯,先和主人遥遥一祝,又去噎牛夫人,“侯夫人满饮此杯。” 牛夫人气得脸上慈和神色几乎都僵起来,唇角蠕动了半晌,才勉强扭曲出一个笑来,善桐隔远望见,不免也低头喝了一口茶掩饰笑意,回神一想,又觉得桂太太手段也的确颇为老道。 她才不信这当太太奶奶的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给丈夫纳妾开脸的,真正疼惜女儿的人家,现在看着桂家,说不定心里就打起小算盘来了。——政治上的事桂太太懒得管,她还是一心一意就奔着主题,逮着了机会,宁可明着噎一把牛夫人,那也要一举两得,顺便为桂含春的亲事使使劲儿。 不过,桂太太这话到底也有漏洞,牛夫人吃了一口茶,自己也回过神来,便笑着问桂太太,“嗯,说起来,听说这桂统领就是你们房内过继出去的庶,桂太太这又怎么说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看医生,结论是一无所获,还是要坚持用药治鼻炎,上一个医生太忙了,一直没和我说要坚持用药我还以为我拿到的药是应急的,憋住了就喷喷,其实并非如此OTLLL……这个医院真是太讨厌啦!下次换一家! 不管怎么说,大家ENJOY吧! 224糜烂 善桐先也觉得不对,只是没想到牛夫人居然这么有胆,还真和桂太太顶起牛较了真。 ~她不禁放下茶碗瞥了桂太太一眼,自己也有些不快:打人不打脸,就算人家是庶出继,也没有把这种关乎身世的事大剌剌地就提出来的。 桂太太还没说话呢,林夫人也有点受不了了,直言道,“嗳,都别说话啦,先听戏吧。那边都开唱一会儿了,你们看,石太太都听住了。” 她应当是南边出身,一口南音吴侬软语,就是埋怨人也显得软软和和的。牛夫人得意地轻轻从鼻里出了一口气,果然也不再说话,倒是桂太太脸上挂不住,索性一翻白眼,也来了个当仁不让。“这不就说含沁听话听教了?他爹就没这么老实,被过世公公绑在祠堂里足足鞭了三十鞭,我是要劝也不敢劝……唉,总归西北穷地方,还抱着古人的那些庭训过活。讲究个‘床笫之事乐而有节’,尤其是习武人家,更不愿沉浸酒色,淘空了身体,那就上不得战场了。” 要说牛家还有什么隐痛,什么不足的话,那肯定就是牛老爷在政治上的平庸了。牛家后宫显赫,但在朝政上实在是没有多少影响力,要不是镇远侯太不顶用,只怕早就崛起了,现在虽然阿附的扈从不少,但本家也就是一个牛德宝在山西道做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轮到战功,和桂家真是没得比。 桂太太这话倒显出了她平时近乎蛮横的霸道,第一针就往最痛的地方戳,别看是过江龙,却摆出了和地头蛇相持不下的架来。牛夫人脸色一下就煞白了,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林三少奶奶笑道,“哎呀,听,这一段是我最爱的,凤凰仪的越剧唱得再好,也比不上这几句,快细听听——夫妻们,布衣粗服耕织随唱。学一个,隐山林梁鸿孟光。” 众人便不说话,闭着眼睛听完了,石太太也笑道,“嗯,真是好,王太太是福建人,听惯了闽剧,听这越剧如何?” “我们在西北住久了,秦腔都听得起劲。”米氏笑着说,“到哪里听哪里的戏吧,别的可也没那么多讲究。” 这话中有话暗藏机锋,各太太都听得心中会意,善桐也很佩服舅母和稀泥的工夫。一时另一位马太太也道,“嗯,凤凰仪的戏也是常听的了,我爱听女班戏就为了这个,听唱得好,打赏不说,还能叫过来说几句话,倒是比看男班戏便宜多了。有个姑娘家在,还要闹回避呢。” 桂太太一时就向林夫人道,“说起来,家里若有千金,怎么不请出来相见?” 林夫人笑答,“都还小呢,七八岁年纪,正在上学读书,就不让她们出来玩,免得玩野了。 ~”>众人说着,就依马太太说的,等那边楼阁里小唱清唱完了一段,便让她去了脂粉过来相见,果然见得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胚,虽然年纪还小,但行动又要比林夫人身边的通房大丫头更有风情得多了。马太太凝眸打量了半晌,又叫过来摩挲着她的小脸蛋儿,按着她纸一样薄的肩膀,赞不绝口,“今年几岁了?这脸上比鸡蛋还滑嫩呢。叫什么名字?” 那小唱窘得脸通红,怯生生看了主人一眼,见林夫人微笑点头,便细声道,“今年十二岁,人都叫我春儿。” 马太太又细细看了看,才笑向林夫人道,“好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家那位,眼里没个分寸,看见什么想要什么。前些日又同外头青楼里一个什么清倌打得火热,我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倒是这个春儿我看得好,你就松松手,把她给我吧?下回你看见我们家什么人,也尽管开口要。” 京城贵妇做派,竟是如斯骄奢糜烂,虽说戏下贱,但毕竟人家才只十二三岁,在西北根本连亲事都还没说呢。一般正经人家的弟就是要收通房也不会向这样的小姑娘下手,善桐见桂太太虽然不动声色,但眉眼间的不以为然之色却渐渐更加浓郁,不禁有些担心她又要冲口而出得罪马太太,不过桂太太毕竟也不是没有城府,她用了一口茶,便不搭理这边,自己和米氏又再低声说笑起来。 林夫人也习以为常,竟丝毫不露异色,指着马太太笑道,“我这里但凡有一个好人,你都惦记着来要。不是我说你,你家那位也实在是太孟浪了一点,青楼楚馆那样的地方,也能常去?无非都是南边带过来的习气,送你一句话:家里多抬举几个人,也就是多几双碗筷罢了。这里不比南边,从酸文人起,一个两个都以和名妓交接为荣,在京里可要小心一点,被御史台知道参了一本,值得不值得?” 善桐听她语气,便知道两人怕是娘家亲戚,因此才如此熟惯。马太太叹了口气,也有些苦恼,便冲桂太太道,“其实您说得也对,这家里莺声燕语争风吃醋的,我们也闹得心烦。只是男人不消停有什么办法,您看看,家花朵朵不采,要采外头的野花呢!我这好容易看上一朵花骨朵儿,她还不肯割爱!” 林夫人啐了她一口,笑道,“谁不肯割爱了?你还和我装,无非是你们家老爷前几天来吃酒,看上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要吧?” 众人都笑了,连石太太都说,“马太太好贤惠,难怪老爷那么疼你,没口夸你是个贤妻呢。” 马太太也不管这事儿,握着林夫人的手求了半天,林夫人才道,“你们家那对楚窑瓶,我喜欢几年了,若是肯换,就把她领走吧。” 满堂顿时又是哄然,马太太酸酸地抽了抽嘴角,咬着牙思忖了半天,才道,“姐姐真是惯挖人心窝,成,回头我就送来!” 说着便自顾自地冲那春儿道,“行啦,以后也别□儿呢,那对楚窑瓶可值钱呢,叫你个连城算了。 ~” 春儿显然有几分失措,也不知是喜是忧,看了林夫人一眼,林夫人说,“这就是你的福气了,去吧,你们家太太待人最和气的,可不会为难了你。” 因有了这个插曲,各太太就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哪家老爷们又败家了,看中了什么美人,千方百计地前去讨要,又有谁家持身严谨,弟略微做了一点荒唐事,皮都不打暴了。又谈起诸高门大户红白喜事上的细微瑕疵失礼处,说来说去还是共推秦家,“他们家实在是家学渊源,管得是严实。三年守孝,秦大人虽然夺情留任,可从没有在外领过一口酒饭,一律回家食素。除非皇上赏赐,他才动几口荤食呢。” 这里的秦家,说的自然是阁老太太的娘家,秦帝师的秦家了。善桐虽然觉得八卦实在是无味,却也听得仔细,听到此处,心中不由得一动,看了桂太太一眼,两人眼神相对,彼此会意。马太太也不管别的,只是笑眯眯地握着春儿的手,好像和看着一头可喜的猫儿、狗儿一样,一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 因林家另两位少奶奶陪客殷勤,众人又坐了一会,林三少奶奶便站起身告辞,“肚沉重,实在是撑不住了……” 众人忙道,“你自便,自便。” 三少奶奶便扶着肚一摇一摆地退出了亭,林夫人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牛夫人慢地道,“这主母难为啊,上有老下有小的,儿媳妇还个顶个的不省心。你们府里这个还算好的了,我们府里两个天魔星,恼起来真恨不得休回娘家去。” 林夫人忙摆了摆手,“别说这个了,连皇后都对她高看一眼呢。她投合贵人的喜好,是她的福分。” 说着,便又提起吃喝来,桂太太保守,只和米氏窃窃私语,林夫人和马太太咬耳朵,牛夫人眯着眼睛打盹。石太太叫善桐过去,悄声和她打趣,“这位马太太可是贤惠?做人也实在有趣,老爷叫东,不敢往西呢。” 前头才因为这个纳妾的事起过口角,后头就直接当着桂太太和自己的面为丈夫要小唱,这多少有下桂太太脸的嫌疑。善桐在心底寻思了一回,也只记得她丈夫是领了个三品虚衔,实际上在宗人府内做事,应当来说和桂家没有多大的仇怨。看来是真的有了个话缝,便迫不及待地要人来了,她微微一撇嘴,却没说什么,石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道。“也不是人人都这样,谁让她是续弦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门不当户不对就是这样,自己就约束不了老爷了。其实一般名门正户出身的闺秀也不至于这么没正溜,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就好比定国侯府,你那个族姐就把家当得好。虽然也不是没有姨娘、通房,可侯爷行事方正。三年孝期愣是没有一点风流逸事,这可实在是不容易。” 当时在西北,三年孝期里就是和妻同房那也都是大罪,没想到京城风气糜烂如斯,这种事居然要当作一桩优点来表彰了。善桐不禁又叹了口气,她惆怅地道,“虽说京城繁华,可这人心真是没个足厌。比起来还是更喜欢西北,大家方方正正的,不必这里,富贵乡内,幺蛾太多了。” 石太太神色更柔和了,她望了桂太太一眼,低声笑道,“可不是方方正正的?你这话说得好。不过,要不是你们过来了,我们也听不到多少西北的消息,总觉得那边又穷又苦,春秋天风沙漫天,冬天冷夏天热的,不是什么住人的好地方。” “那倒也不至于,”善桐看了石太太一眼,心中有了点底,便仔仔细细地说。“其实和京城气候没有太大分别,就是更干一点,但西安本身是不缺水的,八水绕长安嘛!再说西边人少,我在京城住了几年,刚回去的时候觉得天都更阔些,人心也大,比京城这边是各擅胜场。” 她又压低了声音,“至少,是没那么多肮脏事儿,这个是最要紧的了。” 石太太沉吟了一会,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冲善桐一笑,“按理这话也不该问你,不过你们在京城的亲戚是实在太少了。听说家里定了是二少爷承爵,这大少爷夫妻……” 善桐也没想到真有这么快就被人看中了,回心一想,也觉得自己家这门亲事虽然毛病不少,但优点也很明显。桂太太作为主母如何,在座各位主母恐怕都要嗤之以鼻,但有一个这样的亲家母又是舒心的。只是这换宗的事也的确是难以解释,因此只得含糊道,“大哥性野,只喜欢打仗,对官场上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大嫂也随他。现在两人都分出去过活了……” 石太太连连点头,便不再问了,只是支颐沉吟起来,当然这样大事,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话赶话就定下来,善桐也就不再多说,大家又说一会话,便各自分手回家。 回到家中时,已经是近晚饭时分,含沁已经下值回来了,澡都洗过,正在上房里等他们呢。桂太太和善桐换了衣服,也就出来一道吃饭。才坐下来桂太太就气哼哼地道,“都是什么人!没一个好东西,那个马大人今年都五十多岁了,我听着都觉得恶心!以后你不许和他们往来!” 这话是冲着善桐说的,善桐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含沁忙问了个究竟,得知内里,也不禁蹙眉道,“确实是怪不落忍的。唉,不过京里就是这样,这一帮混账王八蛋文官闲了没事,不是——” 他看了妻和婶婶一眼,便没往下说,桂太太接连摆手,“快别说了,我听了直反胃!” 想了想,又道,“这样人家出来的,家世再好也不要!我好好一个含春,可不能给带坏了。你看像今天林家那个三媳妇,好可怜!大着肚呢,话里话外,少爷花心成什么样,一个接一个往屋里搂人。要是在西北,她能受这样的气?给提拔一个通房都算是贤惠到十二万分了!京城风气,实在太坏!” 她脾气激动,接连又抱怨了几句,也没注意别人脸色,倒是善桐看着含沁面上微微一沉,心下却有几分纳罕。她压住不想,便又和桂太太商量,“今天石太太……” 桂太太对石太太印象倒还是可以的,因笑道,“没想到这边才说几句话,那边就有了效用。好,如是她们有意,现成不是你大舅母传话,就是阁老太太那边露口风,我们再从容打听她们家底细、家教。” 又这边低头盘算了起来,善桐由得她自言自语,自己问含沁,“你说这舅母也就罢了,我看她是两边敷衍,两边都不得罪,这石家怎么也看着像是和林家更亲近一点。说起来,他们家还是堂伯的老下属呢!” 含沁耸肩道,“现在京里大概分了三派,坐山观火的,誓死反对的,锐意改革的。石家估计土地多,因此和林家走得近点,也算是介于坐山观火和誓死反对之间吧。反正彼此都是沾亲带故,去不去都有理由,阁老府那边也不可能把人都限制得太死,反而大家离心。” 善桐便又好奇问,“那都有谁是誓死反对,谁是锐意改革呢?” “文臣焦阁老打头,勋戚牛家、林家打头,全是不赞同的。别的不是看热闹就是暧昧。”含沁说。“至于改革派嘛,你堂伯父孤臣一个,现在似乎还没人站在他这一边呢。” 这下连桂太太都被吸引过注意力,她抬起头有几分迷茫地道,“这……他一个人闹腾得起来吗?可别过上几年就是人亡政息,什么热闹都成了过眼的云烟了。” 一时又有点庆幸,“这还好是没说他们家的闺女——” 桂太太今天怎么说也维护了她,善桐就是想笑都没笑,她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说,“现在热闹就好,两三天后她们家也请客呢,且看看都来些什么客人吧。只盼着要比马太太那种人,要更能上得台面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昨天又只睡了三小时TVT 225笑里 @@ () () @@ 226揭盅 阁老太太的确是花了心思下去的,这春合班唱的戏——虽说善桐心不在焉,但也觉出了好来。 ~她听惯了苍凉激越的秦腔,这软绵绵的昆曲听着倒很有新鲜感,和四少奶奶又说了几句话,便学吴太太,拉着四少奶奶只是说戏,四少奶奶也是精通的,便顺着她的话和她说些京中有名的戏班。 “说到昆曲,那肯定是春合班再没说的了,越剧是凤凰仪,可我们本土戏,总归还是麒麟班唱得最好。”四少奶奶笑着说,“多少官太太都是崔秀的戏迷,一般人家的小姐,有的做梦,梦里还喊着崔秀的名字呢。一般这戏班,总是旦角最出彩,可麒麟班是倒过个了,哪个旦角能和崔秀配上一出戏,那可就是他们家的当家花旦了。” 善桐还没说什么,秦太太已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家是从不让麒麟班进门的,就是一道出去,我也不许闺女看男班戏。非礼勿视,现在京中懂得这个规矩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奈何风气如此,也只得这样吧。” 虽说秦老爷年前刚高升了吏部尚书,是几乎可以和阁老分庭抗礼,地位超然的天官。但秦太太打扮得还是很朴素,半点都没赶京里的潮流,和善桃外祖母、舅母不一样,这份朴素是真朴素:就是善桐都可以看出来,她身上这条裙,在西北都已经是五六年流行的花色,在京城就更别提了。可饶是如此,在场众人对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没有一丝不敬。她这一开口呢,善桐心底明白了:这是自己大伯母一般的人物,虽也不少心机,可什么事都是板板正正的,叫别人挑不出礼来。这样的人朋友虽然不多,但却也一向很受到大家的尊敬。 “您们家的家教,那是不用说的严谨了。”郑太太也笑道,“我们家就没这些个讲究,几个老闺女看看戏倒都起身走了,她们性一个赛一个地古怪,谁也不喜欢看戏。倒是几个姨娘攒头攒脑的,老借口服侍我进来偷听。一得闲,就怂恿着我叫戏班进来唱戏。” 吴太太也道,“我们家那位小娇娇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前她祖父在的时候,家里也有戏班的,后来老人家过世,我们也就把班给散了,几个小丫头留在家里使唤。她倒好,嫌外头人唱得不好,也不让那小丫头做事,就闲着养在院里,得了闲听她唱几嗓,说是什么‘比外头唱得更有雅趣’,我也懒得管她。” 众人笑着说了些戏班的事,无非又是哪个戏班投合了哪位达官贵人的喜好,经常进府唱戏,又是谁家上了新的全本大戏云云。倒是全没说起哪个老爷又收用了谁家戏这样的事。阁老太太和桂太太一直没掺和进来,两个人只低低地说些私房话,一时戏台上又换了曲,郑太太、吴太太、秦太太也说上了兴头,都听得入神了,孙夫人便笑着冲四少奶奶和善桐低声道,“这个月十七日是金花夫人诞辰,我因在白云观许了愿,极是灵验的,这些年年年都去还愿酬神,你们如是无事,便大可同去。【叶*】【*】只要心诚,一年半载内,必定是灵验的。” 金花夫人就是送娘娘了,善桐和四少奶奶膝下都没息,自然是正中心事,四少奶奶看了阁老太太一眼,还有些顾虑,孙夫人已道,“娘那里,我去帮你说。” 又和善桐道,“你问准了婶婶,要是能去,便派人给我送个信,十七日一早我来接你。” 在孙夫人跟前,善桐和四少奶奶都像是小了几岁,只能乖乖地听她的安排吩咐。一时众人听戏完了,便各自散去回家,善桐便问桂太太,“堂伯母都和您说什么了?您们谈得那么投机的。” 桂太太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点不自在,“就是解释解释从前的事,其实亲事不成,我也没怎么怪她。家里女儿不多,就剩那么一个了,外孙年纪又还小,孩去的还蹊跷……” 这最后一句说得真是耐人寻味,善桐配合地露出惊容来,桂太太看她神色,倒有点失望,嘟囔道,“我还当你能多知道点呢,原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堂伯母就露了个话缝,到底怎么样,她也没说清楚。” “您还没瞧明白吗?”善桐便点桂太太,“这京城和西北可不一样,各府里私底下的肮脏,那是只有多没有少的。不关咱们的事,我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倒是您今天和堂伯母说了半天,就说了这个?您没看见,吴太太、郑太太——连秦太太都一样,只顾着听戏,不肯和堂伯母多说什么话?就是孙夫人,也都很少谈到朝堂上的事……” 桂太太恐怕刚才没想到这一面,一拍大腿,很是懊恼,“我倒给忘了这茬了,就是杨太太待人和气,说的又都是各府女儿的事,我就给听住了。” 她在西北为所欲为惯了,虽说政治上的事,也有影响到内眷们的来往,但和京城情况又大为不同,现在她变成被人拿捏的那个人了,桂太太一时间进退难免失措。善桐也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她自己要不是因为年纪小,又有桂太太在前头挡着,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揉搓拉扯呢。这些京城太太,一个个都是浑身的本事,不论是敲打还是拉拢,都做得同春风拂面一般。其实就是她,也还不是不知不觉,就和四少奶奶、孙夫人走近了?只是她正好也想着该多亲近亲近孙夫人罢了…… “我就是担心您。”她索性也就把话说开了。“别和堂伯母说得兴起了,说些不该说的话,那就不大好了。别的也没什么,主人热情,您又是主客,这肯定要多亲近一些的。” 桂太太自己却很不高兴,拍着大腿摇了摇头,只道,“今天是我没想到,我们家在京人口本来就少,大家回去要这么一说,别以为我们桂家已经上了杨家的船,那就不好了。” 便立刻又下了决定,“还是要回请林夫人、石太太她们过来吃顿饭。【叶*】【*】” 又埋怨善桐,“你也不给我使个眼色,提醒提醒我!” “我不是老看您来着吗?”善桐很无奈,“您又不理我,现在倒还来埋怨我了。” 要在以前,这明目张胆的顶嘴,肯定是能招惹到桂太太不快的,现在她和善桐熟惯了起来,倒没那么霸道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竟还悻悻然一吐舌头,又问善桐,“你说我这主意怎么样?虽说看这几位太太都不喜欢,但也没办法了,不请一顿,还真要让人都想歪了去。” “这主意倒正,”善桐说。“牛夫人倒未必会赏脸,但请一请也显得咱们有礼貌。” 说着,也就把孙夫人邀约和桂太太说了,桂太太自然没有二话,“我看着她倒是挺喜欢你的,你也和她多亲近亲近。” 又和善桐说了秦家、郑家并吴家的三位小姐,“据杨太太说,都是见过,也都是极好的闺女。京城人要面,这介绍一家要是没成,再提别家,容易被女方挑理。索性一道都认识了,觉得哪家的姑娘好,就提哪一家。” 不过,今天三位太太都没带闺女出来,就不知道是看不上桂家,还是彼此有些暗暗较劲了。善桐和桂太太谈了谈这几户人家的底细——却也都是底蕴深厚的人家,秦家不必多说了,当年太能够出阁读书,几乎全仗秦帝师呼吁,那本来就是太党的中坚人物。如今老人家虽然去了,可皇上念旧情,秦大老爷虽没入阁,但吏部尚书这位置却也绝不差了。吴尚书父亲也是阁老出身,自己年纪轻有本事,很得到皇上看重,将来入阁也是早晚的事……至于郑家不必说了,虽然在京里这位郑老爷也就是挂个虚职,可当年福建王家倒台,善桐听父亲私底下说起来,有一半确实是因为王家私底下和当时的大皇眉来眼去的,站错了边,至少还有一半,是因为当时王家族人太过跋扈,连郑家的面都敢驳,下了郑二老爷郑长春的面,回头没有一年,王家倒台,新上位的福建布政使就恰恰是这个郑长春……这就可见郑家能量多大了。 这三户人家,不论是从底蕴还是从地位上来看,虽说也是各有短长,但和桂家也都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还算上一个若有若无有点意思的石家,四户人家初看都是极合适的,这时候非但要私底下详加打听底细,并写信回去问桂老爷意见,还有就是要看各女儿各自的性格了。桂太太沉吟着就说,“秦家的姑娘,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太古板,吴家的姑娘嘛,又未免也养得太娇了吧……也还是要看他们家的意思如何,想不想和我们结亲了。我瞧着吴太太就不热心,他们觉得西北是苦地方,那么宝贝的女儿,估计是不会让她去西北受苦的。” 说着便也不提了,又和善桐商议了半天,才定下了回请宴客的单,善桐还遣人去王家问舅母的意思,米氏又作出诸多指点,桂太太便派人上各府问好送帖。过了几天都有回复,除了马太太当天要出京赴宴的确不能来外,连牛太太都回说会来。善桐和桂太太还吃惊呢,连含沁都道,“最近牛家是转了性了,平时跟在皇上身边,偶然遇见他们家侯爷,对我可没什么好脸色。现在他们家少爷看到我,居然也会拉着手问问好了。” 这也许是说明含沁在皇上心中地位上升,已经到了牛家都不能无视的地步,但善桐又隐隐觉得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她和含沁细细对了一番时间,牛老爷和牛少爷改态度倒还在牛夫人冲桂太太前头呢,小夫妻都有些纳罕。含沁又让善桐,“你和婶婶说说,人家既然转了性,我们也没必要非得树敌,在西北是我们强他们弱,在京城倒是要调个个。” 虽说现在一家三个人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肯定是天天见面,但含沁和桂太太的来往却还是非常表面,两边有话和对方说,但凡是稍微深层的话题,全都要透过善桐传话,善桐一面不胜其烦,一面也实在是有些好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乖乖地应了,又说,“你说皇上一天都干嘛呢,感觉你老跟在他身边,按说除非他出门去,否则你这种位置,应该也难得见着他呀。” “他在内宫里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含沁笑嘻嘻地道,“全京城能跟他进内宫说话的,除了阉人、女人之外,也就是封公和许世了,不过许世那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可不一般。在外头的时候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天起来,吃早饭时候看看折,和几个亲近的臣说说话,自从舅舅进京,据说就是他常被叫进去了,从前他不在京里,叫的就是唐翰林,现在唐翰林倒是外放出去做学政了,历练一番,不是出镇一省,就是回来进部。舅舅肯定也就是奔着这条路使劲。” 他随口这么一说,又道,“吃过饭和阁臣们见过面,有事随时再出去叫人。紧接着其实就无事了,皇上对军事其实极有兴趣,又喜欢地图堪舆,成日里没事不是摆弄火器,就是和许世说兵,京城里真正知兵又打过仗的年轻人不多,我入值之后皇上也时常叫我过去。这不就常常有份陪侍了。不过,皇上也确实克己,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他没入夜几乎不进内宫,除了皇后之外,竟没哪个妃嫔是得宠的。就是封公,也都常常三四天才见见面,说几句话也就各自分开了。” 也就只有含沁这样常年值宿大内的统领,才能对皇上的行踪如此清楚了。善桐在脑里过了一遍,也不禁咋舌道,“难怪天脚下幺蛾多呢,第一个皇上的脑就是最好使的了,这里里外外的,也亏得他一手抹平。” 含沁欲言又止,耸了耸肩,道,“哎呀,朝堂上的事,在家就不说了,你倒是好,我成天早出晚归的累个半死,你还能抛下女儿去白云观玩!” 大妞妞年纪还小,寺院道观这样的地方一般是不让她去的,善桐倒还有些舍不得她,听含沁这样说,便捶他道,“我才不想去呢,不是为了你们家的事,谁这么操心。” 两夫妻笑闹了一会,第二天一大早含沁又进宫去了,善桐因为已经知道孙夫人和四少奶奶个性,只随意打扮一番,一时孙夫人来人接她一道,因要出京,乘的是八抬大轿,孙夫人还恐怕善桐路上无聊,虽也为她预备了四抬轿,可却设而不用,让她和自己一轿说话,还掀开帘,透过密密实实的轻纱罩,和善桐笑道,“我爱乘它,就是因为也就是坐这轿能见一见外头的景色了,不然在京城住了这么多年,还真是认不得一点京城的景色。” 善桐也道,“我还当京里太太们早都惯了呢,也没见谁抱怨。我们在西安城的时候,兴致一来,有些人还有骑马出门的,家家户户哪个太太出门,都有掀帘看风景的,到了京里,大家倒似乎都忘了这回事。” “这谁能不抱怨呢。”孙夫人不禁失笑,“只是不抱怨在人前罢了。当时我去看五妹,五妹还说呢……也就是从小到京城的时候,见过一点世面,嫁来京城半年多,是二门一步都没迈出去过。连家在京城什么方位都忘了,成天只在方寸大小的天里打转。” 她的声音远了,清秀端凝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感慨,“后来倒是出门了——还出得远,由人送着上船,直葬到扬州许家祖坟里去了。” 善桐陪着她叹了口气,想到桂太太含含糊糊说的那几句话,倒觉得脊背底下有点发凉。孙夫人看了她一眼,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这深宅大院,就和深宫内院一样,看着一团和气,底下的故事可就多了……” 见善桐只是笑,没有说话,她又握住了善桐的手,有几分推心置腹地轻声说,“咱们是一族女儿,虽说见面少,可也应该互相照应。我一见你的面,就觉得你看着讨喜,如若不是这样,这句话我今天也不会问。就是几次见面,冷眼看着你为人靠谱,这才这么一问,你答不答都行,可却不要告诉人去。连后头四弟妹都别说,不然,我也不在这里提了。” 善桐心中一动,却不知怎么反而安心了:孙夫人对她这样另眼相看,第一次见面就出言提点,要说只是因为喜欢她,真是未免将两个人都看薄了。现在她要揭盅,反而不用再费猜疑,她不动声色,只道,“姐姐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能答的,我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孙夫人点了点头,便看着她慢慢地道。“我听说你在西北的时候,曾认识一位姑娘,叫做牛琦玉的……” 只是上半句话,就令善桐悚然一惊,孙夫人话还没完呢,又往下说,“和你也见过的一位封公生得像,可有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踩点更新嘿嘿嘿。 七夕都干嘛了?我苦逼,在家看了恐怖片貌似…… 227请托 看来,琦玉恐怕是真的如愿以偿,攀上了高枝儿了! 善桐心底不禁诸多感慨,她有好些话想问:既然入宫了,怎么没听到她的消息?怎么说也是名门世族之女,难道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做了个选侍?若没有入宫,现在又在何处,连孙夫人这样的名门主母,都要想办法来打听她的事情? 可看了孙夫人一眼,见孙夫人虽然面上含笑,可双眼却紧盯自己,善桐心中又不禁一凛——这位族姐可说是位高权重,又岂是什么简单人物?人家面上做得随和,那也只是面上。( ·~ )自己要是认不清她的性,还想着先套套话,那肯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认识是认识的,人也生得很漂亮。”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瞒人的事,善桐便大大方方地说,“从小就跟着她姑母长大,很得到他们家的看重。因生得实在是美,我娘还想过说她做媳妇,不过人家把女儿看得宝贵,始终没应承。后来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现在想想,倒似乎和封公是有些相像,不过我也记不真了,封公虽然生得好,可毕竟是多年前见了一两次而已,姐姐怎么知道我见过他的?” 孙夫人便低头沉吟起来,一时倒没接善桐这个话茬,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嗯,反正娘娘一句话,我们就得想着法儿多方打听呗……” 善桐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问。孙夫人看她这样,倒似乎越发觉得她可爱,拍了拍善桐的手,笑着道,“其实这宫里的事,也没外人想得那么讳莫如深,这就和深宅内院是一个道理。就是这些姨娘们,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当主母的越发要花心思去降伏罢了。你不用怕,我也就是问问。” 话虽如此,可天家密事,听孙夫人这么问,居然还牵扯到皇上同那个封绣之间的事情,善桐如何敢问?虽说心中极度好奇,却也绝不敢开口,只笑道,“我在西北住久了,京城的事,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懂。姐姐这样说,我倒是更怕了。” 孙夫人看了她一眼,不禁笑道,“哎哟,你这样说,反而更像是我六妹了。那个小滑头,巴不得万事不粘手,她就快快活活享清福完事儿。” 她点了点善桐,虽说越发和颜悦色,可语中竟带了深意,“可现在都是一门主母,是人家的媳妇了,日哪能那么惬意呢?尤其是在京城,这张网这么错综复杂,聪明人那么多,蠢人又有几个呢?你要是看不懂,可很容易吃亏的。( ·~ )别以为你们桂家远在西北,与世无争……就是这朝中,惦记着西北这块肥肉的人,也不老少呢。有的人筷都伸出来了,只是等谁腾个碗,有的人虽然只能站着看,口水可一点都不比别人流得少。” 这话说来轻描淡写,可听在善桐耳中,却仿若晴天霹雳一般,每个字都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孙夫人在一边,她几乎都要把下唇给咬住了——可到底现在年纪大了,遇事也更能沉得住气,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闪着眼神,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按孙夫人的意思,估计说的恐怕还是牛家了,牛家对西北有意,的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孙家和牛家看似没什么不和睦的地方,可就像是孙夫人说得那样,‘这些姨娘们,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当主母的越发要花心思去降伏’。含沁说皇上不好美色,后宫中没什么受宠的嫔妃,此话应该不假,如今宫中妃位也就是牛淑妃一人,想来最有本事的姨娘,也就是她了吧。她无宠,封绣却有宠,‘皇上好久没见他了,心情就不大好’,再结合孙夫人问的那句话,琦玉去向几乎是不言自明。这个牛淑妃也真是有本事,为了邀宠连琦玉这样的老姑娘都不浪费,说起来,琦玉和她年纪相当,今年也十九二十了,哪有人献美献这个年纪的……再说,献美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怎么还藏着掖着的,连娘家亲戚都不知道琦玉去了哪里。 善桐越想越觉得谜团满腹,她又看了孙夫人一眼,见孙夫人似乎智珠在握,不过冲自己淡淡一笑,竟一点都不着急。又想到含沁说的,“你得了闲还是和孙夫人多亲近”,她心里也安定下来,一时字斟句酌,慢慢地说,“牛家作风很霸道,他们家和肖总督沆瀣一气,背地里算计我们桂家,想要抢权,已经不止一日了。我们也烦恼,奈何他们家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起。”孙夫人淡淡地道,“京城的皇亲国戚多了去了,皇上的心向着谁,谁说话就更好使些。牛家其实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为了博取皇上的欢心,有些事他们也实在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要来坏,非但手不干净,鼻也不听话,东嗅西嗅的,连军火买卖都要插一脚。 ~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 善桐眉头一皱,还未解其中意思,孙夫人已经又转了话题,指着窗外道,“你看,白云观到了。” 白云观是京郊名胜,平时香火自然是鼎盛的,不过今天定国侯夫人亲身来拈香还愿,随行的还有阁老家的少奶奶,观内虽没有谢绝香客,可也封锁了东西路,连中路也是一路封在前头,等三人拈过香了再行开放,因身边随的人多了,三人都是神色肃穆,先在主殿行礼,又到供奉金花夫人的一处小殿上了香,孙夫人还说,“这还是广东布政使太太发愿捐献修建的,请进京也没有几年,因此香火还不旺盛,信徒不多,却是极灵验的。你们快来拜过了,赶着众人都来之前,娘娘还不至于忙不过来,便更能保佑你们了。” 这话充满人趣,善桐不禁一笑,倒觉得孙夫人这话比往常的她要可爱多了——现在双方心知肚明,孙家是有想拉桂家一起对付牛家的意思,她反而不再不安,和孙夫人来往觉得更多了底气。四少奶奶因没有女,却显得比善桐更着紧得多,跪下来拜过了,站起身时不觉又叹了口气。孙夫人见了便问道,“九哥还是那样一心读书?” 善桐便搭讪着往外走,只还隐约听得四少奶奶嗯了一声,孙夫人似乎又提到了‘七妹,留神,母亲’等语。 姑嫂说心事话,她不便听,却也没有闲着,因西路是全封了的,可以随意走动,善桐倒觉得心情比很多时候都好得多了,身边服侍带路的婆又讨好她,带她去寻后花园里的石猴,又绘声绘色说了好些典故来听,善桐兴致盎然,只道,“从前山门的两只猴,小时候跟着爹也是摸过的,独独这后花园里的就没有寻着,今日人少,倒是要好好找找。” 说着,便在这有小蓬莱之称的花园里乱转了起来,先还有许多人跟在一边,善桐嫌闷,便全都遣散了,只留着六丑在身边服侍,主仆两人说说笑笑的,倒逛得极是开心。一时又上钟楼去打钱眼,乘便远眺京中景色,下楼时正巧遇到四少奶奶,四少奶奶眼睛红红的,见到善桐却咧嘴笑了,“我说你去哪儿了,石猴找着没有?没找着,我带你去。” 善桐见她身边没人,便冲六丑摆了摆手,自己和四少奶奶挽着手臂走下楼去,只说些闲话,并不提四少奶奶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四少奶奶自己也缓过来了,倒是自己提起来,“别看京里各户人家,提起你们小夫妻,多有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只是打从心底羡慕你。夫君千疼万宠不说,头顶还没个婆婆……” 说着,她眼睛又有点红了,善桐忙道,“快别这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想到阁老太太那个性情,和四少奶奶肯定有些龃龉,还有阁老和兄弟之间似乎也不大和睦,又听孙夫人意思,四少奶奶和四少爷也就是那样,一时绞尽脑汁,才说,“你看看你,名门出身,阁老府将来的当家少奶奶,一出门前呼后拥何等威风?几个大姑都是名门主母,还有宫中娘娘,听着都挺照顾你们夫妻的,我也很是羡慕你的。” 四少奶奶苦涩地一笑,摆了摆手,“你别敷衍我了,真羡慕假羡慕,我听得出来。”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提这茬了,只说,“我不是和你客气,以后千万常常上门来,我没事不能出门,每天在家都要闷死了。好容易来个客人,母亲性又古怪……也就是你还能投她的眼缘,我们还能说些家常话了。” 京城媳妇更加难当,也是没办法的事,善桐点了点头,笑道,“得了空就来找你说话。” 只是想到杨家如今立场,她也不好把话往实里说,半路又转弯道,“要不然,一道出门进香也是好的,你还能邀两个娘家的姐妹一道,出门走走也自在些!” 她顾虑的是什么,四少奶奶也不至于不明白,会邀一起出门进香,肯定是仗着自己得了阁老太太的移情求爱,阁老太太怕是不会拿捏她的邀请,因此四少奶奶还真能散散心。这是真有诚意,不止是敷衍了,她杏眼底闪过了一线感激,一时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又轻声道,“说起来,前回家里打发人送东西给我,我说你们到了京城,我二哥还说,说你大哥太见外了,到了京城都不去见他,亏得两人还一道走过那么多地方呢。” 善桐忙道,“这不是这样,你也知道,你二哥实在是个大红人,平时行踪不定的,听说府里天天有人上门求医……没有什么面,要找他都不知道去哪。我大哥上回过来还说呢,想见,可又不知道上哪里求见。这就耽搁住了不是?往府里递了帖,似乎也没有回音。” “那肯定是底下人办事不经心!”四少奶奶一下开心起来,又有些歉意地道。“也是家里递帖的人实在太多了,二哥性又野,三天两头不在家,恐怕管家就没往外说。等我回去就送信数落他去!” 她瞟了善桐一眼,又说。“其实我大哥也一直想和你姑爷吃吃饭的,就是你们姑爷忙……” 这京中贵妇,办事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一个示好,似乎都有自己的深意。善桐一时也闹糊涂了,不明白四少奶奶是从一开始就有意结交,还是和娘家提起了这个话头,才有了这么一桩差事。她也懒得去想了,只笑道,“姑爷是实在太忙了,但也没忙到这个地步,既这么说,他二十日是休沐,若是那天宫中无事,应当可以休息的。平时倒不保准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回头和大哥说,正好连二哥一道,大家坐下来聊聊也好。”四少奶奶显得容光焕发,又冲善桐挤了挤眼,亲昵地挽起她的胳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和谐事,就和你说破了吧。现在往西域那边的路不好走,路上大小山寨没平,关卡重重的,我们从外头进药材,时常遇到烦难。大哥现管着这事,他身份不到,不能直接和桂老帅打招呼,脸皮又嫩,不好请爹出手,这不就……” 谁说桂家在京城吃不开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手上有一点权力,就有觊觎它、谋求它的、利用它的人。而这份权力也为它的主人提供了交际场上安身立命的空间,也许在西北,这份准则还蒙着一层道德的、温情的面纱,可在京城,善桐觉得什么事都能用这样一份准则去格致解构,而不管她喜欢不喜欢,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而不至于被整个交际圈联手排斥,她也必须适应这份准则,学习这份准则。 忽然间,她更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了:或许不是每个女人都如此善妒,但起码她肯定母亲是不情愿抬举通房的,她也不是没有埋怨过母亲,当时她有儿有女,还有祖训家规。又为什么要平白抬举通房来添堵,而不是着紧管束父亲?可现在善桐明白了,很多时候要挡住社会潮流的倾袭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回事,只看自己人没到京,已经是‘京里各户人家,提起你们小夫妻,多有说些不中听的话’,便知道我行我素、格格不入,付出的代价有时要比想象中更高。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话说这几天睡得还不错,人渐渐回复过来了…… 228惊变 &nbsp; &nbsp; &nbsp; &nbsp; > &nbsp; &nbsp; &nbsp; &nbsp; 228惊变 &nbsp; &nbsp; &nbsp; &nbsp; 两人说完了心事话,也就到了午饭时分,孙夫人派人来寻时,两人已是摸过了石猴,围着大钟,踮着脚顺着钟绳,冲钟舌丢铜钱取乐,善桐手劲大,十发里有七八枚都能投出声音,倒让四少奶奶很羡慕,回去和孙孙夫人说起来,“别看她小小巧巧的,却是又有力道又有准绳!”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因笑道,“都是西北大乱那几年骑马射箭练出来的。()/.gosky./” &nbsp; &nbsp; &nbsp; &nbsp; 孙夫人显然有些心事,听四少奶奶这么说,不过付诸一笑,倒是四少奶奶眼睛瞪得圆圆的,现出了童稚来,“你们在西北还能骑马这我知道,连射箭都学吗?二哥可没说起这个。”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正要说话,外头忽然进了两个婆子道,“夫人,道长们来人说,大理少卿石家的太太并小和谐姐今日从京外回来,想在观里用饭,刚来人打了前哨。问我们是否和石家认识。” &nbsp; &nbsp; &nbsp; &nbsp; 孙夫人忙道,“还用说?那这顿饭自然是我们招待了。快去传话去。” &nbsp; &nbsp; &nbsp; &nbsp; 一时又向善桐笑道,“白云观和达官贵人们来往惯了,虽然是出家人,做事却滴水不漏。知道我们两家有人情往来,这是特地来提醒一声,免得我们失礼!” &nbsp; &nbsp; &nbsp; &nbsp; 又要向善桐介绍石家身份,善桐忙笑道,“那次在林家已经认识了。” &nbsp; &nbsp; &nbsp; &nbsp; ` &nbsp; &nbsp; &nbsp; &nbsp; 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又叹了口气,说道,“官太太难做啊。” &nbsp; &nbsp; &nbsp; &nbsp; 四少奶奶翘了翘嘴巴,也露出了一个半带着讽刺的笑来,同孙夫人道,“也难为她,三面都不得罪。真不知道哪来这副水晶玲珑心肝,要我看,她面上虽淡淡的,心底比得上七妹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听她这一说,便忽然想起来问,“是了,七堂妹今天没来呢?似乎几次了也没听你们提起。” &nbsp; &nbsp; &nbsp; &nbsp; 才说出口,又想到阁老太太和孙夫人先后露的口风,已经有些明白了。孙夫人道,“她忙得很,虽说过门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家里事儿多呢,我们没事也不找她,免得一个不好,她在长辈跟前又落话柄了。再说,四月里他们家办太夫人大寿呢,可不是忙着?也索性就根本没喊。” &nbsp; &nbsp; &nbsp; &nbsp; 又笑道,“不过她为人很好,我倒觉得你们肯定投缘,到那天再看吧,要她有空,就彼此认识认识,日后也多个亲戚走动。” &nbsp; &nbsp; &nbsp; &nbsp; 其实含沁和许凤佳关系肯定要更密切一点,只是这份交情是不好拿出来说的,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等石太太,不多时两母女翩然进了里间,石太太一进屋就笑,“是我不好,又给孙夫人添事儿了。[飞天 中文]”态度是要比在林家热情亲切得多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她按辈分来说也是长辈,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孙夫人道,“您太客气了,这话说得,侄媳妇没地方应去。” &nbsp; &nbsp; &nbsp; &nbsp; 大家便分头坐下,石太太又介绍石姑娘给善桐认识,“今年刚十四岁,不大懂事,你多担待担待。” &nbsp; &nbsp; &nbsp; &nbsp; 这个石姑娘和母亲生得很像,都是容长脸儿,白净的脸上带了些雀斑,细细长长的凤眼,就是比起石太太的矜持来,她一张菱角嘴巴一翘一翘的,显得要更亲切得多了。见到善桐,也是笑眯眯地行了礼,便拉着手问好,“娘说嫂子有好些西北故事,我还惦记着想听呢,没想到今儿就撞上了,是我有耳福。” &nbsp; &nbsp; &nbsp; &nbsp; 一看就知道是很活泛的人,问候了善桐,又和孙夫人、四少奶奶手拉着手寒暄过了,十四岁大的小姑娘,已经很会说话了,几句话就把孙夫人和四少奶奶都捧得满脸笑意——对孙夫人,她提世子,对四少奶奶,她就说权家两个少爷。石太太在一边看着,脸上只含着笑,又加意嗔怪,“你就是话多。” &nbsp; &nbsp; &nbsp; &nbsp; 看得出来,她很疼爱石姑娘,和孙夫人说起出京,也是因为“她开春又犯咳嗽,当时权二少爷说,这个病最好是多泡泡温泉,正好这几天有空,就带她去庄子上住几天泡泡温泉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又亲亲热热地和善桐说,“要不是你们家请客,我们还未必回来呢。”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忙笑道,“那实在是太感盛情啦——务必把姑娘也带来,虽说没什么好酒菜,大家一道也是热闹。” &nbsp; &nbsp; &nbsp; &nbsp;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对视了一眼,都露出笑意来,石姑娘年纪还小,不免有几分脸红,石太太却是抿唇一笑,把开心露到了脸上,应得也爽快,“肯定带她来!” &nbsp; &nbsp; &nbsp; &nbsp; 说着,大家吃完一顿饭,石姑娘露出乏意,石太太便告辞先回程了,等人出了屋子,四少奶奶才道,“什么都好,我就嫌她话多了。多大年纪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没什么意思。” &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不禁笑道,“你也不比她大几岁嘛。” &nbsp; &nbsp; &nbsp; &nbsp; “那我也没她那么油嘴滑舌呀。”四少奶奶就和善桐斗嘴。孙夫人倒看得好笑——就年纪来说,她是要比两人都大多了,等两人说了几句,才道,“好了,多大年纪,还打嘴仗,底下人笑话你们呢。” &nbsp; &nbsp; &nbsp; &nbsp; 说着自己也不禁噗嗤一笑,这才又和两人约,“等许太夫人生日那天,我们一同过去吧,我问问大舅母,若把表妹也带去,那就更好一起了。[飞天 中文]” &nbsp; &nbsp; &nbsp; &nbsp; 四少奶奶和善桐开玩笑已经很大胆了,但说到别人的家事,还是很小心,看着善桐笑道,“就是,到那一天,京里还不知有多少贵太太、多少官小和谐姐要来,表妹不跟着我们,倒是怕她走丢。”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知道她们两人意思,是都不看好石姑娘,因此委婉提醒——这是纯粹出自好意,她心底也感激的,因就笑道,“能不能一同过去,还要看婶婶的意思,我们家现在有个长辈在,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呢。” &nbsp; &nbsp; &nbsp; &nbsp;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也都会意,大家相视一笑,孙夫人道,“这说对了,也是应该的。” &nbsp; &nbsp; &nbsp; &nbsp; 她忽然笑道,“看着你,我倒是想到堂婶,你行事真像她,又比堂婶更娇憨些,真是惹人疼!”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倒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么评价的一天,想到自己居然被评价为像母亲——偏偏她又是几个子女里最不听母亲话的一个,一时简直啼笑皆非。却又被勾起了思乡情绪,万千感慨简直都被这段话勾了起来,忽然间她很想念西北风土,那一块土地尽管也许比京城贫瘠封闭,但对她来说,却要比京城更辽阔、更甜蜜多了。至少一句话不用绕上两个弯来说,人和人的交往里,也多少能带着几分真心。 &nbsp; &nbsp; &nbsp; &nbsp; # &nbsp; &nbsp; &nbsp; &nbsp; 从白云观回家时,天色已经晚了,含沁都已经回家了,正和桂太太一边说些闲话,一边等善桐回来吃饭。善桐进屋时见他们俩坐在一起,倒有些稀奇,不过好在两人脸色也都没有什么不对,桂太太手里还抱着大妞妞呢,她这才放下心来,走进去笑道,“真是久等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大妞妞最近话多,见到母亲回来,便咿咿呀呀地挣扎起来,要善桐抱。桂太太却道,“你才从观里回来,一身香气,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免得熏着了我们大妞妞。” &nbsp; &nbsp; &nbsp; &nbsp; 说着,便把大妞妞举起来,去搔她的肚子,“是不是啊,大妞妞?是不是啊,大妞妞?” &nbsp; &nbsp; &nbsp; &nbsp; 小孩子就是这样,谁对她好,她感觉得出来的,这些天有时候善桐倒比桂太太忙,含沁又不在家,桂太太可不是时常带她?因此她也比从前更喜欢桂太太多了,也知道大人是和她玩呢,舞动着短短肥肥的四肢,一面咯咯地笑,一面便打了两个喷嚏,善桐忙闪进去换衣服,出来时正好听到桂太太教含沁抱大妞妞,“现在她头硬了,可以不必托着她的头,不然她也难受,可一只手你得撑着她的屁股——” &nbsp; &nbsp; &nbsp; &nbsp; 这个肥肥胖胖,白白嫩嫩,正挥舞着藕节一样胳膊的小婴儿,正是目前全家的中心,善桐一天没见,想她想得不行了,接过大妞妞好一阵抚弄,直和摸一只猫一样,把大妞妞摸得眉开眼笑,又要吃奶了,三个大人才坐下来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善桐又汇报一天见闻。先说石太太的事,再和含沁说权家请托,含沁和桂太太都笑,“权家人小气呀,过路费都不肯交。估计还是要我们出面帮着讲讲价。” &nbsp; &nbsp; &nbsp; &nbsp; 再说到牛琦玉的下落时,连桂太太都坐正了身子,听得入神起来——这深宫密事,即使是对于西北贵妇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来令她好奇、分析。善桐自己也没多发挥,只是把孙夫人的话一句句都说出来,含沁先还半听不听的,有点心疼妻子,“应酬了一天,回来还说这么仔细干嘛。” &nbsp; &nbsp; &nbsp; &nbsp; 话尤未已,正好善桐说到孙夫人最后一段话,“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要来坏,非但手不干净,鼻子也不听话,东嗅西嗅的,连军火买卖都要插一脚。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连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 &nbsp; &nbsp; &nbsp; &nbsp; 这军火买卖四个字一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这个素来漫不经心,满脸嬉笑之色的年轻人一下坐直了身子,从眼底放出摄人的光来,死死盯着善桐,轻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倒被吓得一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还以为这军火买卖,不过是背后有桂家的股份罢了,虽然不大好听,可能牵扯到以次充好骗骗朝廷军资的事,但怎么说大秦官场沆瀣一气,出什么糟烂污都不新奇,桂家只要能把面子上撇清了,这麻烦究竟也不大…… &nbsp; &nbsp; &nbsp; &nbsp; 她吞了吞口水,左右一看:好在三人说话,一般丫鬟们也都不在跟前。便又仔仔细细地将孙夫人的话说了,连语气神态都形容出来。话说完了,屋内一时竟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只听得啪地一声,善桐循声望去时,却是桂太太连筷子都拿不稳了,这一双红木镶银的筷子,已经落到了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nbsp; &nbsp; &nbsp; &nbsp; 随着这一声,含沁一下站起身来,他咬着牙说,“我这就给爹写信——” &nbsp; &nbsp; &nbsp; &nbsp; 当着桂太太的面,他从来都叫桂元帅叔叔,也就是夜深人静和善桐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叫一声爹。可这会桂太太一点都没和含沁计较,她阴沉着脸,一把握住了含沁的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坐下!别慌!” &nbsp; &nbsp; &nbsp; &nbsp; 一边说,一边就抖着手也去掏手绢,善桐瞅见她额角已经露了汗迹——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和暖,但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她的冷汗也一下下来了,颤着手去拉含沁的衣角,低声说,“这……这话究竟怎么了——你们可别吓我——” &nbsp; &nbsp; &nbsp; &nbsp; “你回屋里去!”桂太太站起身来,冲善桐摆了摆手,一边盯着含沁,缓缓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带路吧。” &nbsp; &nbsp; &nbsp; &nbsp; 含沁自从被桂太太喝住就开始出神,低垂着头竟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不论是善桐的手指还是桂太太的抓握,竟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凝思,直到听见桂太太这句话,他才抬起头来,轻轻把衣角抽出来,握住了善桐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没事的!你先回房去看看大妞妞。”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哪里肯走?她一把也抓住了含沁另一边手,低声道,“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 &nbsp; &nbsp; &nbsp; &nbsp; 见含沁开口要说话,她又抢着说,“也别说不想让我担心,你们不让我知道,才是让**心呢。” &nbsp; &nbsp; &nbsp; &nbsp; 含沁一时倒哑然了,桂太太也说不出话来,她翻着眼睛想了想,便果断说,“那你也来吧!就怕你知道了,更睡不好觉了!” &nbsp; &nbsp; &nbsp; &nbsp; 善桐的心其实已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默不做声,只是跟着含沁,三个人穿过院子,进了含沁在外院的书房里间——这是个几乎独立于外头穿堂的小屋子,很明显就是为了议事用的,连墙都是单独砌出来厚厚的一层,含沁亲自点了灯,善桐倒了茶,桂太太关起门来还要四处巡视一遍,见没有纰漏了,她忽然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背靠着门就软下来,含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扶住。 &nbsp; &nbsp; &nbsp; &nbsp; “一句话而已,吓成这个样子,您也实在是太掌不住了!”他说。“平时的气魄都哪里去了?别现在就软,还不快鼓起劲儿来!” &nbsp; &nbsp; &nbsp; &nbsp; 他的声音一向是清朗的,似乎永远都带了上扬的韵味,可此时此刻却低沉森冷得像是绑了一大块冰。“孙家是不是这个意思,也难说得很——” &nbsp; &nbsp; &nbsp; &nbsp; 桂太太也就是那一下没有掌住,现在已经是回过气来了——刚才连眼睛都似乎要翻到脑勺后头去了,现在眼神已经渐渐清明,就是说话还没有力气,轻得像在呻吟,又像是在抽泣。 &nbsp; &nbsp; &nbsp; &nbsp; “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语气几乎是绝望的,“牛家都不能再留了,非得搞倒不可,这件事要是闹出来……” &nbsp; &nbsp; &nbsp; &nbsp; 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就顺着桂太太的脸颊往下落了,善桐认识她这么多年,就是在被慕容氏闹得最心烦的时候,也没见过桂太太这样绝望。“可要搞掉太后的娘家,岂非是天方夜谭?我……我……” &nbsp; &nbsp; &nbsp; &nbsp;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nbsp; &nbsp; &nbsp; &nbsp; 我的鼻炎真的好多了,开心XD 229死穴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之中,到了这地步,善桐就是个傻也能猜出来:桂家在军火生意上,肯定是有一定的猫腻。( ·~ )而这猫腻甚至还大到一旦揭露,则有可能倾家灭族的地步,桂太太才会如此失态,甚至连搞倒牛家的话都说得出口了。 大秦的世家多了,个个都有底蕴,除非是犯下篡位作乱,‘十不赦’的大罪,否则搞倒一个人容易,要搞掉一个家族却绝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不说别的,就说先帝惠妃娘家达家,摆明了和鲁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不也还留了爵位?虽比不上从前的风光,至少一家人还活得好好的不是。要把牛家一下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对桂家来说都很吃力了,更别说彻底搞死牛家…… 善桐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了,您也别自己先乱了。真是那样的大事,难道我们就收不到风声?至少二堂姐也不会就只是这么点一句而已了。就是牛家要查,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容易查得出来的吧!若不然——” 桂太太泪眼朦胧,望了善桐一眼,却又调转了眼神去看含沁。她对含沁的态度一向是淡淡的,但到了这种时候,整个人态度却骤然一变:很显然,比起善桐甚至是自己来说,她都更信任含沁、更依赖这个关系微妙的庶。 连桂太太都这样了,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随着桂太太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含沁,含沁却仿佛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期待,他似乎已经深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这张年轻而清秀的脸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就连善桐都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偶然看见含沁眼珠一转,眼神冷得简直像是冰棱,落到地上都有回声。 又过了一会,等桂太太的呼吸声越来越浊重越来越紊乱时,含沁才抬起头,他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桂太太。桂太太还要说话,善桐推了她一把,她才会意过来,整个人渐次平静下来,终于连呼吸声都稳住了。含沁这才低声说,“这件事,肯定还没到最坏地步,否则孙家赶着和我们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又哪里有这隐隐联手的意思?您不必担心,牛家就是有这个意思,一时半会,也抓不住小辫的。”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狠劲。但就是这狠劲,倒让善桐心底更安宁了下来。她本来就对含沁有信心的,现在更是肯定:就是全家坏了事,只怕含沁都能从绝境里想出办法来,保全她和女儿,万一实在保不了家族,他也一定会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来保全这个小家庭的。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在她头顶还有个含沁,虽然看着似乎不大靠谱,但其实一直都在设法为她挡风遮雨呢。 桂太太也显然被含沁的态度给安抚了下来,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她也从容得多了,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自我说服,又像是在应和含沁的话。“他们家也是武将,最忌讳的就是这事了,如果真的传出风声……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放牛家继续不规矩下去了!” “这是自然。”含沁咬着牙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只想着保全自己,可没想到西北肉才一肥,觊觎的人就多了……” 他猛地住了嘴,并不往下说,话题倒有了个突兀的中断,桂太太焦急地望着含沁,却又不敢催促,过了一会,含沁才往下说道,“必须要有个人和叔叔说说这事,不过这件事,在信里是不好说的。我知道的几个叔伯,人又全在西安——” 他征询地看了桂太太一眼,桂太太一点磕巴没打,快速说。“你爹给你带来京里这四五个师爷中,最能干的应该是贝师爷不错,可真正对我们家的事知道得最清楚的其实还是老文。我也不知道你爹和你说了没有,有些私底下的事,我们都是交待他来办的。” 桂老爷也实在老实不客气,小夫妻在京城,拨几个眼线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大管家居然是他的铁杆心腹——难怪这么不服管,要在往常,善桐不免要冷汗涔涔了:大管家是耳报神,家里岂不是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宗房?可现在她也不顾这些,连眼都不眨,只来回望着桂太太和含沁说话。含沁也没露丝毫讶色,沉吟了片刻,便道,“那就打发他回去传个口信吧。不过到底还是远了,等不到他回来,我们必须先作出应付。” 他又微微露出冷笑,低声道,“孙家真是打得好算盘,看来是看牛家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很可能这件事是他们挑拨离间,自己嗅到一点风声,便栽赃到牛家头上,我们自己私底下必须查证清楚……就是要合作,手里没有孙家的小辫,什么时候被卖了也还不知道呢。——但那都是爹那头要想的事了,我们这里先把孙家敷衍起来,反正不论如何,压一压牛家总是不会有错的,两家本来就冷淡,就是成了仇也不要紧。” 他一点善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下回见到二堂姐——一会我教你该怎么说话,却不要把情绪露在脸上……” “我明白。”善桐点头道,“肯定不会说是因为军火的事,就只说牛家实在霸道。想来孙家要真是只想拉个帮手斗倒牛家,也不会细问的。” 含沁点了点头,他突然叹了口气,惆怅地道,“要是广州那边动静再大一点就好了。 ~要我说,等那边开港没几年之后,还有谁惦记着西北这块地啊……” 却也只是这么一说,就又振作起来,和桂太太商量了一些话,又是天水又是西宁,善桐也听不太懂,桂太太倒是越来越冷静,和含沁几乎是头碰着头,轻声而迅速地交换过了意见,待到一切商量好了,时辰已经不早,含沁便吩咐个人安歇。他此时一句话出来,桂太太比谁都听话,一马当先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问,“你……你说,要是牛家已经抓住了小辫……” 她的音调又颤抖起来,含沁望着桂太太,镇定自若地道,“尽人事听天命,要天意真是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谁把我们搞下去的,我们就是倒了也要拉着一起倒。族里的种,是肯定不会全都覆灭的。” 桂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脸色变了,似乎是放松,又似乎是感慨,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就盼着别出这样的事吧……到那时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命了,闹不好……” 却也没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便慢慢地出了屋。 善桐却没有走,她站在门边默默地凝视着含沁,含沁怔了半晌,才回给她一个虚弱的笑,慢慢张开手。善桐一步步缓缓走到他跟前,投入他怀里,手才一收紧,就觉得含沁大半体重都压了上来。他的头搁在善桐头上,沉甸甸、暖烘烘的,虽没有一句话,可那疲惫却渐渐地浮了上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善桐低声道,“不要紧,沁哥,一大家人齐心协力,什么难关都过得去的。” 搂着她的怀抱又收紧了,过了一会,含沁在她耳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低沉地说,“嗯。什么难关,都必须得过得去。” 他没有放开善桐,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摸索着带着她坐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姿势其实令善桐不大舒服,但她也顾不得去计较了,因为含沁已经细声靠着她耳边说了起来。 “这件事,出了这屋你就忘了,就埋在心底,和谁都不要谈起,就是和我之间,也当作没有这事。”含沁的声音要比刚才和桂太太商量时还低,“这件事连我都是才知道不久。全家真正了解底细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你应当明白其中的分量。” 他停了停,善桐深吸口气,点了点头,含沁这才往下低声道,“你多半也能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咱们和北戎打了这么多年,你奇怪过没有?罗春手底下怎么总有用不完的火器……就精良锋锐来说,甚至并不亚于我们这边的精锐部队?我们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也问过朝廷,也上报了多次,可燕云卫怎么查都没有回音。” 他顿了顿,轻轻地拍着善桐的肩头,善桐这才发觉自己正在颤抖,她忙咬紧牙关,听含沁续道,“没有办法,顶在第一线的从来都是桂家,我们只好自己查。明察暗访之间,倒是摸准了一条线,这条线背后是什么势力,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肯定是通了天。手腕极为灵活,能耐很大!手底下这些败类,本事简直比燕云卫还强,从南边走私来的火器,自东南沿海一路运过来,从没有出过纰漏。” 他叹了口气,又说,“听爹的意思,本来是想往上报的,可才一动,就听到了换将的风声。说是对桂家这些年来的战绩不满意,想要把许家换上来。” 这就可见这一支势力消息的灵通、能耐的强大了,善桐悚然道,“连燕云卫里都有他们的人!” 含沁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那时候西北还没和前些年那么乱,桂家一旦被撤换了,百年世家恐怕就要渐渐衰败,见步行步,就是饮鸩止渴,都必须把这杯毒酒给喝下去。那时候祖父还在,便做主和那批人做了个买卖,以后他们每年往外走私多少火铳,那必须是有数的,得过了我们的眼,抽头那都是另外的事了……哼,朝廷里就和死人一样,老皇帝只顾着玩他的平衡,抬这边压那边,根本不知道西北边乱已经正在酝酿。北戎年年南下,很少有用火器的,他们就更觉得我们在夸大敌人威势了。” 台面下的政治交易,自然是肮脏黑暗到了极点,可也许是因为距离善桐还很远,又或者是局面实在紧迫,她连反感恶心的工夫都没有了,只呆呆地听着含沁说。 “我们本来以为这群势力背后是达家、是大皇,可看着又竟不像,大皇不缺钱,他志在天下,走私些盐茶利润已经够丰厚了,走私军火铁器做什么?难道是养虎为患,就为了个好玩?”含沁续道,“也的确不是,大皇似乎根本无知无觉,从没用这件事来胁迫过我们。据经手人说,他们也就是求个钱,朝廷里的事是从来不管的。既然如此,这件事我们管总是比不管好些的。朝廷里管不到,也没心思去管北戎的事,那时候焦阁老和吴阁老为了改革新政的事闹得厉害,两个人天天打仗,朝廷里文官们选边站不亦乐乎,还有谁顾得上西北?与其根本不管,由得他们把最好最精锐的那批火器给走私过去,倒不如主动踏进去一只脚。”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对方似乎也真就是为了钱,除了给我们抽头之外,对于送过去的火铳好使不好使,是全无所谓的。倒是很在意别人和他们抢生意,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揭发了多少晋商里头的败类。【叶*】【*】朝廷里不知道,还夸奖我们……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有多可笑。不过,现在北戎溃败之势几乎不可挡,罗春那边胃口不大,对火器的需求也没那么大了。这几年,这门生意似乎渐渐有做不下去的意思。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世事哪有这么美,眼看都到了尾声了,居然又起波折。孙家这句话,倒叫我想到了好多事……” 他的声音压得低了,“我想孙家会不会就是背后那个黑手呢,可又觉得不至于呀,他们又何必?总之,这件事真是想不透,猜不明白……不过,如是真的,倒是可以借力把牛家扳倒。只要背后那一位还和从前一样有本事,牛家又是真的把鼻伸过去了,那就别说啦,牛家是倒定了。” 这当然是最好的一种结果了。善桐怔了半晌,才道,“最坏的结果,就是那一位决定令桂家来做这个替罪羊——” “桂家坐拥重兵,也不是那么好扳倒的。”含沁淡淡地道,“不过,北戎也是时候应当要闹出一点麻烦了。不然,真当这是一块善地,人人都能坐得住庄?” 善桐顿时又感到了一阵寒意吹进心底,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在这生死交关,进一步退一步就是天堂地府的时候,还有谁能顾得上良心?就是她自己,在这时候又还能顾得上谁?还不是只有先护住自己的小家,小家的大家,才有这个地步来谈别的? “不过,我们也不能事事都指望别人。”含沁又把话题给兜了回来。“尤其是这些年局势巨变,朝堂里的麻将,已经不知道推倒了多少次洗牌重来,从前拿了好牌的人,现在说不定也只是苟延残喘。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们要不行,我们还是得行。牛家情况特殊,势力主要集中在宫里——” “我明白。”善桐说。“婶婶不擅钩心斗角……在京城也没有关系,下次见到二堂姐,我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含沁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说,“我也还是不明白,孙家打算怎么对付牛家,又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总之,你见招拆招、见步行步吧……我们在京城根基毕竟还浅,很多消息,知道得太少了。” 他忽然又略带歉意地亲了亲善桐的额头,道,“我还以为,在京城也就是我多忙一点,你除了应酬几个太太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做,只安稳度日就行了,没想到——” “一家人说那么多干嘛。”善桐打断了他,自己却也不禁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总有一天,我们能过些顺心安宁,不必筹算的日的。现在先别想别的了,咬紧牙关,斗吧!”—— 时间没安排好,晚上赶不回来了,代更君出马,咻咻!希望别出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之中,到了这地步,善桐就是个傻也能猜出来:桂家在军火生意上,肯定是有一定的猫腻。而这猫腻甚至还大到一旦揭露,则有可能倾家灭族的地步,桂太太才会如此失态,甚至连搞倒牛家的话都说得出口了。 大秦的世家多了,个个都有底蕴,除非是犯下篡位作乱,‘十不赦’的大罪,否则搞倒一个人容易,要搞掉一个家族却绝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不说别的,就说先帝惠妃娘家达家,摆明了和鲁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不也还留了爵位?虽比不上从前的风光,至少一家人还活得好好的不是。要把牛家一下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对桂家来说都很吃力了,更别说彻底搞死牛家…… 善桐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了,您也别自己先乱了。真是那样的大事,难道我们就收不到风声?至少二堂姐也不会就只是这么点一句而已了。就是牛家要查,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容易查得出来的吧!若不然??” 桂太太泪眼朦胧,望了善桐一眼,却又调转了眼神去看含沁。她对含沁的态度一向是淡淡的,但到了这种时候,整个人态度却骤然一变:很显然,比起善桐甚至是自己来说,她都更信任含沁、更依赖这个关系微妙的庶。 连桂太太都这样了,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随着桂太太一起默默地注视着含沁,含沁却仿佛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期待,他似乎已经深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这张年轻而清秀的脸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就连善桐都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偶然看见含沁眼珠一转,眼神冷得简直像是冰棱,落到地上都有回声。 又过了一会,等桂太太的呼吸声越来越浊重越来越紊乱时,含沁才抬起头,他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桂太太。桂太太还要说话,善桐推了她一把,她才会意过来,整个人渐次平静下来,终于连呼吸声都稳住了。含沁这才低声说,“这件事,肯定还没到最坏地步,否则孙家赶着和我们划清界限都来不及,又哪里有这隐隐联手的意思?您不必担心,牛家就是有这个意思,一时半会,也抓不住小辫的。”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狠劲。但就是这狠劲,倒让善桐心底更安宁了下来。她本来就对含沁有信心的,现在更是肯定:就是全家坏了事,只怕含沁都能从绝境里想出办法来,保全她和女儿,万一实在保不了家族,他也一定会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来保全这个小家庭的。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在她头顶还有个含沁,虽然看着似乎不大靠谱,但其实一直都在设法为她挡风遮雨呢。 桂太太也显然被含沁的态度给安抚了下来,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她也从容得多了,低低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自我说服,又像是在应和含沁的话。“他们家也是武将,最忌讳的就是这事了,如果真的传出风声……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放牛家继续不规矩下去了!” “这是自然。”含沁咬着牙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只想着保全自己,可没想到西北肉才一肥,觊觎的人就多了……” 他猛地住了嘴,并不往下说,话题倒有了个突兀的中断,桂太太焦急地望着含沁,却又不敢催促,过了一会,含沁才往下说道,“必须要有个人和叔叔说说这事,不过这件事,在信里是不好说的。我知道的几个叔伯,人又全在西安??” 他征询地看了桂太太一眼,桂太太一点磕巴没打,快速说。“你爹给你带来京里这四五个师爷中,最能干的应该是贝师爷不错,可真正对我们家的事知道得最清楚的其实还是老文。我也不知道你爹和你说了没有,有些私底下的事,我们都是交待他来办的。” 桂老爷也实在老实不客气,小夫妻在京城,拨几个眼线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大管家居然是他的铁杆心腹??难怪这么不服管,要在往常,善桐不免要冷汗涔涔了:大管家是耳报神,家里岂不是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宗房?可现在她也不顾这些,连眼都不眨,只来回望着桂太太和含沁说话。含沁也没露丝毫讶色,沉吟了片刻,便道,“那就打发他回去传个口信吧。不过到底还是远了,等不到他回来,我们必须先作出应付。” 他又微微露出冷笑,低声道,“孙家真是打得好算盘,看来是看牛家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很可能这件事是他们挑拨离间,自己嗅到一点风声,便栽赃到牛家头上,我们自己私底下必须查证清楚……就是要合作,手里没有孙家的小辫,什么时候被卖了也还不知道呢。??但那都是爹那头要想的事了,我们这里先把孙家敷衍起来,反正不论如何,压一压牛家总是不会有错的,两家本来就冷淡,就是成了仇也不要紧。” 他一点善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下回见到二堂姐??一会我教你该怎么说话,却不要把情绪露在脸上……” “我明白。”善桐点头道,“肯定不会说是因为军火的事,就只说牛家实在霸道。想来孙家要真是只想拉个帮手斗倒牛家,也不会细问的。” 含沁点了点头,他突然叹了口气,惆怅地道,“要是广州那边动静再大一点就好了。要我说,等那边开港没几年之后,还有谁惦记着西北这块地啊……” 却也只是这么一说,就又振作起来,和桂太太商量了一些话,又是天水又是西宁,善桐也听不太懂,桂太太倒是越来越冷静,和含沁几乎是头碰着头,轻声而迅速地交换过了意见,待到一切商量好了,时辰已经不早,含沁便吩咐个人安歇。他此时一句话出来,桂太太比谁都听话,一马当先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问,“你……你说,要是牛家已经抓住了小辫……” 她的音调又颤抖起来,含沁望着桂太太,镇定自若地道,“尽人事听天命,要天意真是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谁把我们搞下去的,我们就是倒了也要拉着一起倒。族里的种,是肯定不会全都覆灭的。” 桂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脸色变了,似乎是放松,又似乎是感慨,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就盼着别出这样的事吧……到那时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命了,闹不好……” 却也没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便慢慢地出了屋。 善桐却没有走,她站在门边默默地凝视着含沁,含沁怔了半晌,才回给她一个虚弱的笑,慢慢张开手。善桐一步步缓缓走到他跟前,投入他怀里,手才一收紧,就觉得含沁大半体重都压了上来。他的头搁在善桐头上,沉甸甸、暖烘烘的,虽没有一句话,可那疲惫却渐渐地浮了上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善桐低声道,“不要紧,沁哥,一大家人齐心协力,什么难关都过得去的。” 搂着她的怀抱又收紧了,过了一会,含沁在她耳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低沉地说,“嗯。什么难关,都必须得过得去。” 他没有放开善桐,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摸索着带着她坐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姿势其实令善桐不大舒服,但她也顾不得去计较了,因为含沁已经细声靠着她耳边说了起来。 “这件事,出了这屋你就忘了,就埋在心底,和谁都不要谈起,就是和我之间,也当作没有这事。”含沁的声音要比刚才和桂太太商量时还低,“这件事连我都是才知道不久。全家真正了解底细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你应当明白其中的分量。” 他停了停,善桐深吸口气,点了点头,含沁这才往下低声道,“你多半也能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咱们和北戎打了这么多年,你奇怪过没有?罗春手底下怎么总有用不完的火器……就精良锋锐来说,甚至并不亚于我们这边的精锐部队?我们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也问过朝廷,也上报了多次,可燕云卫怎么查都没有回音。” 他顿了顿,轻轻地拍着善桐的肩头,善桐这才发觉自己正在颤抖,她忙咬紧牙关,听含沁续道,“没有办法,顶在第一线的从来都是桂家,我们只好自己查。明察暗访之间,倒是摸准了一条线,这条线背后是什么势力,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肯定是通了天。手腕极为灵活,能耐很大!手底下这些败类,本事简直比燕云卫还强,从南边走私来的火器,自东南沿海一路运过来,从没有出过纰漏。” 他叹了口气,又说,“听爹的意思,本来是想往上报的,可才一动,就听到了换将的风声。说是对桂家这些年来的战绩不满意,想要把许家换上来。” 这就可见这一支势力消息的灵通、能耐的强大了,善桐悚然道,“连燕云卫里都有他们的人!” 含沁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那时候西北还没和前些年那么乱,桂家一旦被撤换了,百年世家恐怕就要渐渐衰败,见步行步,就是饮鸩止渴,都必须把这杯毒酒给喝下去。那时候祖父还在,便做主和那批人做了个买卖,以后他们每年往外走私多少火铳,那必须是有数的,得过了我们的眼,抽头那都是另外的事了……哼,朝廷里就和死人一样,老皇帝只顾着玩他的平衡,抬这边压那边,根本不知道西北边乱已经正在酝酿。北戎年年南下,很少有用火器的,他们就更觉得我们在夸大敌人威势了。” 台面下的政治交易,自然是肮脏黑暗到了极点,可也许是因为距离善桐还很远,又或者是局面实在紧迫,她连反感恶心的工夫都没有了,只呆呆地听着含沁说。 “我们本来以为这群势力背后是达家、是大皇,可看着又竟不像,大皇不缺钱,他志在天下,走私些盐茶利润已经够丰厚了,走私军火铁器做什么?难道是养虎为患,就为了个好玩?”含沁续道,“也的确不是,大皇似乎根本无知无觉,从没用这件事来胁迫过我们。据经手人说,他们也就是求个钱,朝廷里的事是从来不管的。既然如此,这件事我们管总是比不管好些的。朝廷里管不到,也没心思去管北戎的事,那时候焦阁老和吴阁老为了改革新政的事闹得厉害,两个人天天打仗,朝廷里文官们选边站不亦乐乎,还有谁顾得上西北?与其根本不管,由得他们把最好最精锐的那批火器给走私过去,倒不如主动踏进去一只脚。”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对方似乎也真就是为了钱,除了给我们抽头之外,对于送过去的火铳好使不好使,是全无所谓的。倒是很在意别人和他们抢生意,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揭发了多少晋商里头的败类。朝廷里不知道,还夸奖我们……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有多可笑。不过,现在北戎溃败之势几乎不可挡,罗春那边胃口不大,对火器的需求也没那么大了。这几年,这门生意似乎渐渐有做不下去的意思。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世事哪有这么美,眼看都到了尾声了,居然又起波折。孙家这句话,倒叫我想到了好多事……” 他的声音压得低了,“我想孙家会不会就是背后那个黑手呢,可又觉得不至于呀,他们又何必?总之,这件事真是想不透,猜不明白……不过,如是真的,倒是可以借力把牛家扳倒。只要背后那一位还和从前一样有本事,牛家又是真的把鼻伸过去了,那就别说啦,牛家是倒定了。” 这当然是最好的一种结果了。善桐怔了半晌,才道,“最坏的结果,就是那一位决定令桂家来做这个替罪羊??” “桂家坐拥重兵,也不是那么好扳倒的。”含沁淡淡地道,“不过,北戎也是时候应当要闹出一点麻烦了。不然,真当这是一块善地,人人都能坐得住庄?” 善桐顿时又感到了一阵寒意吹进心底,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在这生死交关,进一步退一步就是天堂地府的时候,还有谁能顾得上良心?就是她自己,在这时候又还能顾得上谁?还不是只有先护住自己的小家,小家的大家,才有这个地步来谈别的? “不过,我们也不能事事都指望别人。”含沁又把话题给兜了回来。“尤其是这些年局势巨变,朝堂里的麻将,已经不知道推倒了多少次洗牌重来,从前拿了好牌的人,现在说不定也只是苟延残喘。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们要不行,我们还是得行。牛家情况特殊,势力主要集中在宫里??” “我明白。”善桐说。“婶婶不擅钩心斗角……在京城也没有关系,下次见到二堂姐,我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含沁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说,“我也还是不明白,孙家打算怎么对付牛家,又有什么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总之,你见招拆招、见步行步吧……我们在京城根基毕竟还浅,很多消息,知道得太少了。” 他忽然又略带歉意地亲了亲善桐的额头,道,“我还以为,在京城也就是我多忙一点,你除了应酬几个太太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做,只安稳度日就行了,没想到??” “一家人说那么多干嘛。”善桐打断了他,自己却也不禁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总有一天,我们能过些顺心安宁,不必筹算的日的。现在先别想别的了,咬紧牙关,斗吧!”—— 时间没安排好,晚上赶不回来了,代更君出马,咻咻!希望别出问题! 230讨教 大门大户的日就是这样,私底下暗潮汹涌,明面上却是还一如既往。第二日早上起来,善桐和桂太太略作商量,便把四红姑姑找来,委托她,“老文家里有急事要回天水去,家里虽然也有管事,但还得您跟着掌弦儿我们才放心,也不费什么事,就是看着底下人做事,以前老文在的时候,除了家里的起居之外也没什么事做,咱们家毕竟在京城日浅,也没有多少人情往来。” 四红姑姑本来在京城是真正养老的,每天闲了还上街逛逛,要不然就是带着大妞妞,或者是照看含沁的起居。她本来是能干的性,闲着倒有点闲极无聊,现在善桐这样说,她答应得很爽快,就有一样顾虑:“眼看家里就要回请官太太们了,我常年在天水居住,可没有操办过这样的大场面。” 这倒是真的,善桐又明知道京城人的脾性,鸡蛋里都能挑骨头呢,尤其是牛夫人也来,这要是错了规矩,那可就真是落下话柄了。 她沉吟了片刻,便笑起来,和桂太太商量,“我看,虽说四堂弟妹和二堂姐,同我都是要好的,可毕竟四堂弟妹没掌家,也不方便问堂伯母借人,倒是冲二堂姐借两个懂事的管家来帮着指点指点为好。” 这就是现成的话口,两家一来二去,说不定就这样渐渐来往起来了。桂太太倒叹道,“还是你做事机灵,这弯弯绕绕的,一眨眼就想出来了。” 善桐不在意地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 桂太太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罕见地在四红姑姑跟前服了老,“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思维敏捷,现在看来,娶了媳妇以后,我也可以万事不管,就做个老封君啦。” 善桐心里有好些话想说,又是心中一动,想借机暗示桂太太一两句,露出接牌位的意思,转念一想,又觉得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便只笑,“若真是万事不管,那倒也是福气呢。” 四红姑姑看她们一来一回地打哑谜,面上自然是有好奇之色,善桐和桂太太却都没有解释,善桐派人去孙家请安递话,又说,“当日去许家,若二堂姐有空,还请她多为我们介绍介绍了。免得我们不识贵人,丢了丑呢。” 没多久,孙夫人就爽快地带了回话和一对男女管事来,说,“大家亲戚,引介的工夫自然都包在我身上。至于这对管事,都是家下操办酒席时常使的人,尽管使。” 善桐也真不客气,立刻就派人带他们在院里绕了一圈,两个管事出来时面上有些难色,善桐看了便道,“你们尽管说没事,我们家在京人口少,论地方,肯定比不上侯府大。( ·~ )”女管事便道,“少奶奶这话在理,其实按您们这小夫妻来说,这屋可体面气派了。只是我们看了单,这往来的太太,不是百年豪门之家,就是一大家都在京里的,谁家里也都有个园,因此恐怕……” 这能怎么办?总不能因噎废食,就不请客了吧。善桐又和他们商量了半日,便定下来在偏院花厅里开一桌,因地方小,院里也没戏台,便不叫戏班,大家抹骨牌取乐。又命男管事去定饭庄送上等席面,自己这里再拟定了几个西安名吃点缀,桂太太也帮着出主意,又将一拨下人分了迎宾的,上菜的,伺候的等等。按管事妈妈说法,“一般侯门,讲究是不见重脸,先伺候进门,迎得一身都是尘土,再伺候上菜,客人见了该不高兴了……” 桂太太背过脸去就嘟囔,“哪来这么多臭规矩,又不是榆林大漠,能吹出多少风沙来?” 纵使心中有事,可什么事都有个规矩,急也是急不来的,这几天桂太太肯定没有睡好,看着就比前几天憔悴了几分,可面上却已经是俨然和从前一样,又露出了那天真中略带霸道的风格来。善桐心里也觉得她说的对,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入乡随俗怎么办?也只得悉心操办,免得在太太、奶奶们跟前露怯了。 很快就到了宴客当天,善桐一大早起来,抱着大妞妞亲热了一番,便将她交给养娘,令她不要出来,免得冲撞了生人,孩该吓着了。里里外外再安排一番,饭庄里大师傅到了,又没过多久,米氏来了。“怕你们没布置好,我先来看看。” 又带了一篓醉鱼、醉蟹来。“南边一个谁送来的,在京城也算稀罕,你们留着待客也好,自己吃也罢。” 说着四处看看,倒挺满意的,“家里要有这么大,也蛮可以凑合待客了。我们家就实在是太小了一点,这一年多来,没少白吃,心里也不安得很,可要回请,地方又太狭小了。” 正说着,前头人来报,石太太已经带着闺女在门口下大轿进来了,善桐忙亲自迎出去,一边歉意道,“家里地方小,也就没用轿,怠慢您了。” “这说得哪里话。”石太太春风满面,握着善桐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我还都觉得怪呢,你们家就两口人,住个三进的院,也不嫌空落落的。” “其实下人也多,一塞就塞满了,还觉得不够住。”善桐也笑了,又和石姑娘问好。石姑娘也很好奇,左右看看,又冲善桐笑了笑,亲亲热热地道,“前回也没能好好说话,今日总有空听故事了!” 真是个孩,还这么爱听故事——石太太看着也宠石姑娘,只是望着女儿笑,“一天不听故事,你就抓耳挠腮了。” 桂太太也听善桐说过了石姑娘的,饶是如此,看她的眼神依然很是仔细,米氏在一边嗑瓜,一边嗑一边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又把石姑娘叫到身边,和她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善桐一眼看见,才知道她们非但认识,而且还很熟悉。 再想想石太太从一开始就格外友善的态度,善桐有点明白了:桂家这门亲事的好处,也不是谁都能一眼就看得到的。石太太要不然是慧眼识珠,要不然,就是先已经被人吹过风了。 已经快到饭点,几个太太、夫人都陆陆续续到了,出乎意料,林家三少夫人居然也陪着婆婆来了,众人忙都给她让座,道,“你挺个大肚,很不该胡乱走动才对。” 三少夫人笑道,“就是在家闷得久了,出来走动走动嘛。”说着也左右看了看,见到六丑上来端茶倒水,眼神不禁一闪,却扭过头来笑眯眯地看了善桐一眼,待善桐走到近前来了,便拉着她的手笑道,“上回我不舒服,都没能好好说话,今次可要多和你亲近亲近了。” 正说着,那边牛夫人来了,善桐忙笑道,“这是自然的!” 便又告罪去迎牛夫人——桂太太摆架不去,只在内堂和客人们说话。 说来也巧,善桐上回和牛夫人撞了发式,这回便留神了,特地梳了双刀髻,没梳元宝髻。不想牛夫人居然也梳了双刀髻,两人一见,彼此都怔住了。善桐按下尴尬,笑着将牛夫人往里领呢,心里却是已经打起了小鼓,只预备迎接牛夫人暴风骤雨一样的挑剔了。 可没想到牛夫人这一回话却不多,进了屋和桂太太问了好,便很少说话,甚至都没怎么搭理林夫人,只是和米氏说了几句闲话。米氏因是善桐亲戚,和桂太太也熟悉,还先代她们谦虚,“家里人口少,地方小,比不得公侯府邸,真是怠慢诸位了。” 众人纷纷都说没有这事,连牛夫人都说,“我们到了外地,也就是住这样的屋,前回去二弟那里,他也是将军了,地方上人口还少,更疏散阔朗。也就是这么大了。” 这一下是众人都有几分纳罕了:按牛夫人性,前回刚跟桂太太互相挤兑得不亦乐乎了,怎么今儿忽然间还转了性?一下又变作了善人? 善桐和桂太太对视一眼,都觉出了几分不解,想到孙家警告,善桐直有如坠云雾之感。这牛家要是诚心对付桂家,表面格外客气,私底下却笑里藏刀,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社交场合上这样变脸的,那还真是少见。 不过不论如何,牛家在内眷中还是极有面的,也没有人会蠢得当面挑明了问她,她能和气起来,大家自然高兴,连桂太太脸上都多了笑,因又请教诸位京城贵妇哪家的菜好、哪家的酒好、哪家的戏好,摆出虚心求教的外客态度来。大家也踊跃作答,这一顿饭大家倒是吃得都开心,等吃完了饭,便做了两桌抹骨牌,桂太太亲自陪林夫人、牛夫人、石太太抹,米氏坐在另一桌。善桐因年纪轻,且还要吩咐下人们做事并前后服侍,便不上桌,只一边看个歪脖胡。又过了一会,见三少夫人有疲倦之色,便问她要不要午睡一会,三少夫人笑道,“我不午睡,免得晚上睡不着,不过有些气闷,和你一道到廊下坐坐,闻闻花香吧。” 人家都这么说了,善桐只好跟着她一道出去,两人在廊下坐着,三少夫人笑道,“这一畦芍药开得好,才开没几天吧?” 两人说了些闲话,善桐只觉得三少夫人对她极为和气,她自然也和和气气待她,两人说得也挺投缘,又过了一会,三少夫人叹了口气,便安静了下来,善桐左右一望,见只有个小丫头在廊下站着,就冲她挥了挥手。 果然,人一走,三少夫人就轻声说了心底话。 “这一次我来,就是实在是等不得了,大着肚也不方便出去上香,邀你怕你没空。”她握住善桐的手,眉头一下蹙紧,露出了紧迫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把桂少爷管得那样听话的!我们家这位,简直要把我给愁死了……” 她瞥了善桐一眼,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我也就不装了,我就是妒忌!凭什么我过了门连儿都没生,姓林的就不管香的臭的全往屋里拉。家里人还说不得他了,婆婆说话他当耳旁风,也就是公公说话他能听几句,可公公又不管我们自己家院里的事。有皇上撑腰,他越发得意荒淫了。我……我在皇后娘娘跟前哭了几回,娘娘和皇上说了,皇上也没怎么着他,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他回来还和我吵架,说我落了他的面。” 一边说,一边眼圈不禁就红了,“自从我有了身孕,不方便进宫请安了,他就更变本加厉,前儿你们上门做客,我也知道我说话不中听,落了婆婆的面。可就在前一天,他还往屋里拉个人回来呢。婆婆装不知道……娘家人全贪图他的势力,也说不得什么贴心话,和姐妹们一诉苦,都说我命好,夫君是有官有钱有圣眷,拉拔娘家也一向大方,就是好色点儿,也没耽误往我屋里走,我、我心里这苦,真不知道谁能懂了!” 善桐吓得忙道,“快别哭啦,大着肚怎么能老抹眼泪呢,仔细伤了孩。” 见林三少夫人红着眼圈,楚楚可怜的样,她也不禁打从心底叹了一口气,才半真半假地道。“我……我也就是运气好,桂家家规又严,他也在女色上淡,又挺疼我的。其实我没怎么管着他,你看到京城半年了,我能写几封信来?总是他忙起来了就顾不得别的了嘛。做统领的老当值,在家时间都少,自然也就少有人往上爬了。你再看看我们家也没有什么美貌的侍女——” “就是,”林三少夫人擦着眼睛,低沉而沙哑地道,“我刚才也想呢,大丫头都生得平常,还是你们家有底气。” 她又苦笑起来。“我们家陪嫁里就塞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要收用,我不许,两边都沉了脸生气!他生气也就罢了,那几个贱蹄也东甩西打的,我一赌气倒都打发了,现在还后悔呢,早知道……唉,其实就是自己人又有什么用!那些个通房、妾室,我看到就讨厌!是不是我的人,也都一样!” 善桐感到由衷的同情,可又觉得这事似乎也不是通房妾室们的错,全是林三少自己好色而已。不过这时候肯定得顺着毛摸,她和三少夫人说了好些宽心话——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声,三少夫人也特别听得进去,频频点了头,不过一席话工夫,待善桐已经亲热了不少。 等那边似乎骨牌一局要完,善桐必须起身进去了,三少夫人又跟着她站起来,拉着善桐的手低声说。“不瞒你说,就因为他和皇上那点渊源,想和我们家来往的人也不老少了。可那些人我全都瞧不上,倒是和你一见如故,好多话说。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在京城时,咱们就多说说话,我也没什么可以帮你的——” 只看林三少的官职,林夫人的说法,就知道皇上照顾林三少的心思有多浓烈,三少夫人在皇后跟前又有多有脸面了。善桐除非傻了才会把这个好朋友往外推,再说她本人确实也同情三少夫人,因便笑道,“好,承蒙你不嫌弃,以后咱们常常能见面说说话才好呢。” 两人手牵手对视着一笑,三少夫人就帮善桐打算起来。“你们进京是为了给二少爷说亲的吧?那后几天许家寿筵可千万不能错过了,那是好一番热闹呢——可惜我不得去,不然,也好介绍他们家世夫人和你认识,姓林的和世是狐朋狗友,我也见过世夫人几次,那是个玲珑人,最难得心非常好——” 一边说一边自己笑起来,“我倒忘了!你们是族亲呢!” 便和善桐说说笑笑,进了里屋,善桐一边应,一边心里又好奇了起来:到京城这么久,虽然没见过这个世夫人,但听她姐姐,听三少夫人说起来,倒都公推她做人厉害。想来当时年纪还小,就已经精得不得了了,这么多年历练之后,也不知道她现在又是怎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在家聚餐,主菜鱼居然不新鲜!愤懑,该死的鱼贩! anyway,大家enjoy! 231盛事 就像是几个太太奶奶们都反复提起的一样,许家太夫人的寿筵,的确算得上京城社交圈罕见的盛事了。 ~因昔年桂元帅和平国公也算是有携手抗击北戎的同僚情谊,这几年来两家年下都有互致问好,桂太太到京后打发人过去问好,许家也就忙补了请柬,请桂府上下‘合府务必赏光’,谁知到了前天,皇上竟出宫去了小汤山一带休养,含沁自然只能随驾。桂太太连日来休息不好,又有些病恹恹的,善桐只得格外打点起精神来,用心打扮,又将大妞妞托给四红姑姑,闻知孙夫人的车马已经在门口等了,便和桂太太一道上了轿,加入孙夫人的队伍一道过去,一路前呼后拥的,倒也气派,又省了小家庭挤人手扈从出行的为难。 百年公侯门第,架的确不凡,一行人还没有走到煤炭胡同口呢,就见得车轿一路排了出来——显然,这是上门贺喜的权贵太多,排场都要把一条长长的胡同给堵住了。善桐不免稍微打开窗帘左右一看,想到孙夫人曾和她说,“这一条街都是许家产业,后头还有一条街,专门住着他们家的下人。”心里也不由得叹服许家富贵,果然不是一般将门可以比较。远的不说,就是孙家,看着也没有许家这么气派。他们家虽然也有一条街几乎都姓孙,可那是因为许家只有宗房在京,其余族人都在扬州老家,可孙家老家就在京里,这却又有所不同了。单单是府邸来说,那当是许家为大。 果然,虽说宾客盈门,竟将胡同都堵得水泄不通了,可许家下人行事的确极有分寸,一个个陪着笑脸打过了招呼,前头慢慢也疏浚开了。善桐等人从偏门进去,在车马厅换了小轿,经过了一段长长的甬道,再转了个弯,这才到了二门内正院中,又早有人迎上前来导引,口中笑着称呼,“侯夫人、帅夫人、统领太太安好!” 善桐用心度了她一眼,见此知客穿的是家常半新不旧的官缎衣裳,虽富贵,却也显出下人身份,容貌和蔼口齿便给,一边走一边和孙夫人唠嗑,“这几年您忙,也没怎么上门,我们太夫人还念叨呢,好几年没看见您了。” 又照顾到桂太太,“从前我们老爷在西北的时候……” 不愧是许家下人,一举一动深得法度,透着这么的稳重大方,善桐在心中比较,倒觉得是比永宁侯林家的那些下人更上得了台面。她对世夫人也就更多了几分好奇——越是这样的人家,规矩越大,就不知道在这么森严的规矩中,世夫人是如鱼得水,还是也和林三少奶奶一样,有不少说不出口的苦衷了。 正这样想,一行人已经穿过正院,经由两重小门进了后花园,孙夫人便笑向桂太太介绍,“这是他们家的小萃锦,也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园林了。( ·~ )多年经营,可谓是江北名园。不是我为亲戚夸口,世婶留神看去,真是处处鸟语花香。” “这哪比得上您娘家在江南的百芳园。”正说着,便有一人迎出来笑道,“侯夫人就会和我们客气,听六弟妹说,百芳园光是占地,就比小萃锦大了两倍不止呢。” 孙夫人微微一顿,便笑着介绍,“这是四少夫人莫氏——” 说着,众人又都见了礼,四少夫人对桂太太格外热情,“自从您到京,太夫人就念叨着要请您上门,只是我们事情实在多,您也贵人事忙……” 便把孙夫人和善桐给落在了后头,孙夫人冲善桐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瞧瞧,真是京城贵女,一句话都不肯后人。当着我的面,还要村一村七妹。” 善桐也觉得这位明艳华贵的四少夫人很有意思,一句话就说得世夫人肤浅了,似乎寻常在家,无事就只是炫耀娘家的富贵一般——似乎是玩笑,可这玩笑要细细较真了,又叫人满不是滋味,但要和她较真吧,又觉得人家只是玩笑开得不好,和她较真,似乎无此必要。 “真是一句话就显出刁钻了。”她也就借机笑道,“这京城真是险地,须得步步当心才好,我年纪轻不懂事,还要二堂姐事事多多指点呢。” 闻弦歌而知雅意,孙夫人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握住善桐的手亲切地道,“谁说你不懂事?我看你很懂事,有些事就是这样,合则两利……” 眼看着绕过一座独石成山的假山,一间里外三进的小轩便露了出来,又有一群丫鬟婆笑着簇拥而前,二娘便收住不说。善桐左右一打量,见园内美景,真是美不胜收,处处都有欢声笑语,有打扮华贵神色欢快的贵妇并伴当穿行,就是这院的‘乐山居’牌匾,也被琉璃瓦同阳光一道照得闪闪发亮,甚至令善桐感到有几分刺眼,她不禁由衷地道,“真是百年繁华,这金光闪闪,怕不要迷了人的眼。” 二娘也说,“确实是富贵到了极处,简直是烈火烹油呢……” 正说着,前呼后拥间,三人已经进了内室,因是四月底,天气已经暖热,一进屋众人就觉得一片清凉,又有冷香缓缓萦绕而上,屋内布置自然不必说了,正是美不胜收。三人被四少夫人领着进了内室,便见得一位喜气洋洋,仿佛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一般的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孙夫人忙笑着道,“我来给太夫人贺寿了!” 不过,按辈分倒应该是桂太太先贺喜,太夫人也很客气,亲自站起来走了几步,握住桂太太的手不让她拜下去,一边又道,“早就该来京城了,这一次过来多住几个月,等我忙完了这一段,咱们……” 反正也都夫人客气话罢了,因按辈分来说,太夫人桂太太长辈,可两家又没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因此太夫人不肯让桂太太下跪,桂太太为了保持礼貌又不得不故作踊跃一定要跪,如此客气一番,不过是蹲身万福行礼,这才算是贺喜过了。【叶*】【*】善桐在背后垂手侍立,不过拿眼角余光左右一张望,却未见世夫人打扮者,只见得国公夫人在下首陪坐罢了。还有两三个估计是许家其余几个媳妇在太夫人背后站着而已。 这就有点奇怪了,要大家都不在,那自然是四处忙活去了,可大家都在,只有世夫人不在,总有些耐人寻味的,善桐瞥了孙夫人一眼——孙夫人显然也是扫了一眼找妹妹,见人不在,她唇边不禁挂上一缕微笑,这笑意令善桐琢磨来说的话,倒有些讽刺意味,却也极淡,不过是一闪便消逝了。 紧跟着无非是一套乏味的客气话,太夫人、许夫人都夸善桐长得漂亮,却也不见得多么热情:她要是桂家宗妇,待遇就要比这个好了。一个偏房堂侄媳妇而已,虽然含沁受到皇上宠爱,但许家还真不稀罕这个。 要在以前,善桐没准心里还酸酸涩涩的,可见识过了京城贵妇的手段,她现在是巴不得佩个隐身符,就跟在桂太太身边看她强打精神四处应酬,提着她别出错那就对了,别的人最好都别过来和她说话,省的还要费心揣摩话里的意思。因此别人待她怎么淡也好,善桐只甘之如饴,面带微笑随在桂太太身后,由孙夫人介绍些官宦人家女眷认识。 虽说桂家出身西北,偏远了一点,但善桐也是来了京城才意识到,和边患迫在眉睫的西北人民不同,从前西北乱的时候,京城这些高门大户是看不起这片土地的,现在西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又开辟了通向西域的商路,可以一路走到西边那些国家开展贸易去了,有了宝石和毛皮的诱惑,大家就觉得西北也不算是什么太差的地方了。很多高门大户女眷,和桂家有一点渊源的,也都矜持地笑着上来套近乎,为的恐怕就是有朝一日要往北边开铺去时,能得桂家一语照应,那可不是比什么都强? 或许因为如此,桂太太倒是如鱼得水,很吃得开,风头几乎只在几位当红人家主母之下,善桐看她说话越发小心,自己也松弛下来,暗忖只要场面上没起冲突,桂太太应当足以应付过去,因就自己偷了个空,在流觞馆花厅外头站着,望着那一池碧水发呆。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远远望见一群女眷走来,居中一个眉眼秀丽,看着竟有几分熟悉,又见她穿着一身正红礼服,看中间补,倒正和世爷品级相似,且和一边的杨家四少奶奶神色亲密,善桐便知道这就是她那位族妹杨棋了。她不免运足目力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身形单薄,显得有几分羸弱,却始终笑容可掬,一边挽着四少奶奶,一边回过头和余下几位女眷说话,令人人面上带笑,也不禁暗暗点头,默默地想:看来,她这个世夫人倒是当得如鱼得水,也就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当好世夫人了。 正这样想着,忽然见到有个小丫鬟飞跑上来,拉着世夫人的袖,踮起脚在她耳根边上说了几句话,世夫人微微露出讶色,便又一笑,冲杨四少奶奶说了几句话,四少奶奶握着嘴笑了起来,连连挥手,一行人自己近了流觞馆,她一眼见到善桐站在窗户边上,眼前就是一亮,笑着将善桐拉过去道,“这都是自家人!” 便逐一介绍起来,果然都是沾亲带故的,还有杨阁老之弟、杨翰林之媳敏大奶奶,并孙家檀哥的表嫂之类的,都在这里,大家彼此打过招呼,敏大奶奶左顾右盼,笑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路进来,也就是七妹招呼着,倒没看到别的少夫人。” “都在太夫人跟前陪侍呢。”善桐便随口道,“从大少夫人起,四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还有几位姑娘,也都跟在边上陪着。” 敏大奶奶唔了一声,似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倒是四少奶奶待善桐很亲热,拉着她仔仔细细地相了相,便笑道,“才进京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是京里的少奶奶了,打扮得真好看!我刚才还说七姐,穿着打扮上就只是不经心,要不是她被世叫去说话,正好介绍你们认识,可以拿你落落她的面。” “世爷倒是粘她。”善桐也不禁笑道,“这么大的日,还要把少夫人叫去说小话,什么话不能回去说呢?” “唉,说是七姐早上起来得慌了,没吃丸药,世爷知道了便亲自取来,现让她过去吃呢。”四少奶奶显得很羡慕,“其实都是借口,无非是心疼媳妇,知道一会招待酒饭,她是吃不好的,这不就让她先过去垫垫底?” 善桐一时间忽然想到多年之前,许凤佳让她带路去小四房祖屋的那一幕,十年间多少风云涌上心头,倒也令她感慨万千,她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世爷肯定是疼她的……” 忽然间一眼看到孙夫人走来,善桐不禁一凛,口中话顿了顿,临时就改了风向,“毕竟是有过一个的,更知道疼人,更知道珍惜了。” 孙夫人听见,不免也嗟叹了一番,才道,“可惜,我才知道她这几天接了家务,这一场大寿居然是她一个人操办的,我说刚才怎么没见她呢。” 四少奶奶捂着嘴吃惊道,“什么?可他们家不是一向是五少夫人当家吗,怎么……”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不好,临了了才撂挑。”孙夫人淡淡地说。“我说她这几个月怎么这么忙,连请安的人都打发得少了。” 她又冲善桐道,“今天她难免要里里外外全照应着的,不然,倒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善桐免不得赞世夫人一句,“倒是好本事,今日处处不乱,看起来像是当老了家的主母操办的,一点都看不出是新手。” 孙夫人和四少奶奶都笑了,“七妹/七姐办事就是这样,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的。” 四少夫人又有点遗憾,轻轻地说,“可惜,就是几个嫂……” 她也没往下说,一时四少奶奶又问孙夫人,“听说宫中有风声,是要立太了,可有这样的事吗?” 善桐正要搭讪走开时,却被孙夫人一把拉住了,冲她摇了摇头道,“不要紧,你听着就是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说着,便和四少奶奶谈起来。“是有这个说法,如今皇长年纪也大了,听皇上意思,倒是也要操办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善桐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不过,现在皇上还有两件大事要办,还不知道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动这个念头。毕竟立太是大典,也比较费事,前前后后,耽搁不少工夫呢。” 四少奶奶眼神一闪,会意地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往下问,孙夫人也不曾继续往下说,便又拉着两人进了屋。 善桐看似淡淡,心思却顿时也就跟着活跃了起来:孙夫人这么说,那是摆明了在提示她,孙家在宫中,是有很多独门消息的。这里面说不准就有很多消息,也是桂家所需要的情报。 许家精美的酒席,她都吃得心不在焉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就只记挂着孙夫人的那两句话——这皇上要办的两件大事,究竟是哪两件呢?孙家、桂家能否从中找到机会,借机坑牛家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我的精力在渐渐回来嘤嘤嘤好开心呀。欠大家的更我都还记在心里呢,有存稿了一定还回来! 232细瞧 等吃过酒,有些自度身份不够的客人便告辞了去,还有些或者是许家的老亲戚,或者是朝廷中重臣女眷,一向又和许家交好的,便被死活留了在捧寿池附近的鸳鸯厅看戏,一屋满满当当坐了也都是人,虽说是鸳鸯厅,可男丁们是在外头另外开了一台戏看,因此阴面阳面全坐满了,桂太太本来也要辞去,可又被孙夫人并四少夫人、许夫人拉过来看戏,秦太太、杨太太也都道,“难得过来,自然要听听麒麟班的戏了。” 桂太太要留下来,还真不止为了听麒麟班,先善桐陪在她身边,也见过了秦姑娘、吴姑娘并郑姑娘、石姑娘,但因为人实在多,桂太太也不好失礼,不过彼此打了个招呼,吃酒也不在一处,她们没出阁的姑娘家自己有一桌的,两人总未细看过这几位姑娘家。现在有了机会,桂太太也自然不会放过,因就跟着诸位诰命夫人一块坐了,又命善桐挨着她身边坐个圆凳,乘着外头锣鼓喧天,桂太太便拉了拉善桐,低声道,“刚才人实在多,我头晕脑胀的,都没记全,你先告诉这屋里哪个是哪个。” 善桐便也低声在她耳边逐个介绍了一遍:能有份进鸳鸯厅看戏的,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其实说起来也都是老熟人,石太太不过吃了酒就辞去了,林夫人和许家不大亲近,也就是吃了酒就走。厅内除了太夫人、国公夫人以及在下首照看着的五少夫人之外,还有就是秦太太、杨太太、倪太太、莫太太等亲戚,并尚书吴太太、通奉大夫郑太太这样或是朝中重臣,或者是皇上心腹人家的女眷,桂太太这样外臣女眷倒并不多,还有一个云南布政使太太也恰好进京,因年纪还轻,座位还在善桐更下首。其余又有几个许家扬州的老亲戚,有的就在窗前站着听戏,气氛倒是相当热闹。 桂太太听善桐这一路如数家珍,连家世带亲戚关系这样介绍过来,倒是松了口气,道,“亏得你记得清楚,我就是怵他们家那五花八门的亲戚……” 正说着,吴太太倒笑道,“桂太太真疼侄媳妇,看个戏都和她咬耳朵呢。” 她说是戏迷,今天倒是不大听戏,表现要比在杨家活跃得多,时不时还和国公夫人搭两句话。国公夫人似乎身体不好,一直满脸倦容,也就是和她说话时看着还舒服一些,脸上也有笑意。桂太太因就笑,“我耳朵老,听惯了秦腔,京戏、南腔也就是听个热闹。倒是吴太太母女俩都爱听戏,千金也听得专心呢。” 吴太太瞧了女儿一眼,唇边不禁露出笑意,爱惜地轻抚了抚吴姑娘的手背,不意就撩起吴姑娘的衣袖来,露出了一枚绿得能耀花人眼的镯来,许家五少夫人见了,也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世婶总这么疼女儿,每次见世妹,手上的花样都是翻新的,这对镯,越发衬得世妹眼似秋水,脸若白玉了。” 这位五少夫人说起话来,就像是小唱捏着嗓,有些怪,可又很中听。看得出太夫人也疼爱她,今日走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听她这么说,招得太夫人都笑了,“就你出口成章,夸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也就是人家吴姑娘生得好看!这镯给她戴了,才显得出来!” 善桐也觉得吴姑娘真是美貌,比她母亲还要有神好些,一双大眼睛最难得炯炯有神,像两枚寒星,偶一顾盼间,竟有逼人风姿。( ·~ )被太夫人这么一夸,她花一样的脸蛋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像是高兴,又觉理所当然,反透出矜持。吴太太笑着握住吴姑娘的手,道,“您们快别夸了,再又把她夸得傲起来,那可怎么是好?总之我也就这一个女儿,年纪大了懒怠打扮自己,无事也就收拾收拾她了。” 虽然有谦虚的意思,但疼爱女儿,以女儿为傲的心情,却是一望即知的。 善桐只看这一回事,便在心底熄了说吴姑娘的心思。这么矜贵的女儿家,到了西北,见了远远比不上京城的西安,怕不是要先哭上一个多月?看她为许太夫人夸奖时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更能知道此人心高气傲,将来到了桂家,慕容氏和善喜本来就处处比不上她,她再一高傲,妯娌之间简直永无宁日了。难道宗房还要闹得个分崩离析,兄弟们各自远远地分派出去,彼此间不相往来? 她就是担心桂太太看吴姑娘好了,不过度了桂太太一眼,正好也见她望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就知道彼此都是一个心思:是头金凤凰,家世好、有圣眷、家境殷实,家教应该也是好的,生得又美,可就是因为太好了,人家恐怕瞧不上桂家,桂家也自认配不上她。 再转而去看秦姑娘,善桐就觉得有意思——这真是和郑太太夸得一样,秦家的家教,那是没得说了。这位秦姑娘打扮得要比母亲华贵一些,也就是一些——秦太太真是安之若素,在满场花花绿绿簇新的礼服里,就她还是独树一帜,穿着半新不旧,三四年前的花色衣裳。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身为国公夫人娘家人,要为国公夫人端架撑场面的事。秦姑娘估计因为没出阁,有点特权,穿的是今春时新的缠枝桃花夹米字纹裙,其实从料来看,再添上她头上那对金钗,手腕上那对白玉镯,善桐觉得秦家压根就不差钱,估计就是秦太太根本不打扮自己,就是沉得住气,不追求京中潮流。光是这份稳重,善桐觉得,那才是不愧多年来的名门呢,这才叫真真正正的韬光隐晦、锋芒不露。 不过这家教落到秦姑娘头上,就显得她有点不会打扮自己了,秦姑娘生得也很平常,估计是随了父亲,下巴略嫌方正,有国字脸嫌疑。虽然是老生闺女,可一点都没有老生闺女的娇气,一动不动、挺着腰杆坐在那里,年纪还轻呢,看起来就像个教学嬷嬷一样,叫人望而生畏了。正好国公夫人拿了戏单来,笑道,“好了,暖场的戏也快完了,还有一出戏没点。大嫂别客气,你来点吧!” 秦太太道,“**常不大听戏,不会点。”国公夫人便笑着冲秦姑娘道,“那你来点,你平时总也难得看麒麟班的戏,今日想听什么,姨母许你听。” 善桐想到她素日里果然是难得听男班戏的,再一联想那个什么‘崔秀’在京城内眷里的名声,一时也就好奇地望着秦姑娘。【叶*】【*】不想秦姑娘一脸为难,看了母亲一眼——连秦太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她却都还说,“阿姨,我从小没怎么听戏,万一这没点好,岂不是扫兴了?” 一时又推给杨太太,“小阿姨来点吧。” 杨太太不禁失笑道,“你平日里在家都做什么呀,也不见你出门到我们家来玩。成天就关着门,也不听戏也不作诗的,日都要过得无聊死了。” 一边说,一边把戏单递给孙夫人——善桐一眼看见四少奶奶给孙夫人使眼色呢,不禁抿唇一笑,倒觉得四少奶奶可爱得很。 孙夫人也不知道看见没看见四少奶奶的眼色,看了看戏单,又问善桐,“妹妹爱听什么戏?只管告诉我。” 善桐这下倒得到众人瞩目,连国公夫人都不禁讶异地闪了她一眼,善桐只觉得芒刺在背——她看戏看得乐呵,可不想做个场中人,因就把绣球抛给四少奶奶,“我不懂京戏,四堂弟妹说说看。” 四少奶奶还没说话呢,吴太太已经半真半假地道,“这说了半天,戏没点,什么阿姨呀,舅母呀,嫂呀、弟妹呀,倒是说了一大堆,要世夫人也来了,又要添个姐姐妹妹的,戏单再不送出去,崔秀面上的白粉都要干啦。” 说着便点了一出,又问四少奶奶,正好是四少奶奶想听的,便将戏单送出去了。平国公几个庶女都在太夫人附近围坐的,其中一位二姑娘早都伸长了脖看戏单呢,这时候也安耽下来。秦太太还问呢,“正想说,怎么不见世夫人。” “她才接手家务就操办了这一场大事。”国公夫人便淡淡地道,“焉能不小心求全?这是在外头领着人亲自忙活呢。按我说,她安排得已经挺妥当了,满好进来听听戏休息休息,只是她自己又谨慎得很,不肯听我的。” 虽说是责备,但责备中的满意、得意,那是谁都听得出来的。连一直未曾说话的郑太太都道,“若是刚操办家务,那可真是能干得出奇了。今日从进门到听戏,真是处处妥当,宾主尽欢。我心里还嘀咕呢,一样都是下人,怎么我们家的就得我亲自看着操办,才把事儿做好,可嫂家里,太夫人不说,连你都不动,也就是几个小字辈里里外外稍微一帮衬,就这样顺下来了。可见世夫人的能耐了,杨太太真调和谐教得好女儿。” 又冲身侧道,“你一向在家也夸口能干的,今日可被比下去了吧?” 郑姑娘和母亲一样,几乎不大说话,坐在那边灰扑扑一个影,好像很容易就被遗忘,其实细看打扮却也很精细,就是生得不好不坏,又沉默寡言,一眼看过去真的很难注意到她。此时被母亲这么一说,她展颜一笑,倒一点都没有不快,而是自然而然地道,“这个肯定,哪能和世夫人比呢。我也就把我们家打理打理,那也都还七零八落的,要母亲给我收拾烂摊呢。” “你今年才十四岁,就能把家里打理起来,纵还有些疏漏,那也已经很了不起了。”太夫人却道,连国公夫人都随声附和,“就是,若还没有什么疏漏,那要我们这些老菜帮做什么呢?干脆呀,就把天下交给你们这群娇滴滴的小姑娘了事了!” 善桐心中不禁一动——按许家的傲气来说,两位主母的说法,算是很给郑家面了。 郑姑娘只是笑笑,却没接口,那边不知谁说了一句,“崔秀上场啦。”众人便又都住了口,场内一下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神,都调向了一水之隔的戏台。 有了捧寿池做间隔,又有厚厚的白粉遮掩,兼且善桐心里有事,她好奇地看了几眼,又听了几句,也没听见什么裂石之声,看见什么天魔之态。心里还当自己不懂看戏,惦记着回去问问含沁这崔秀、麒麟班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众女眷倒是都看得入神,连太夫人都不知哪里寻了一副眼镜出来,架在鼻上望着戏台,五少夫人便示意丫头为她扶着,这个一脸喜庆的老人家不禁露出笑意,慈祥地摸了摸五少夫人的手背。 善桐此时留神望去,只见许家三个庶女,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还有四少奶奶算起的几个年轻媳妇也都看得入神,倒是吴姑娘似乎有些看不上麒麟班,才看了几眼,就轻轻一翻白眼,嘴里也不知嘟囔了什么,竟是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却又很快遮掩过去了,只低头用茶,竟连看向戏台的兴趣都欠奉。 倒说说秦姑娘,虽然口中说不会听戏,但也有几分好奇地看着戏台,显出了她没那么少年老成的一面。善桐看着她就想到善桃,倒是觉得她多了几分可爱。再一闪眼去看郑姑娘时,却见郑姑娘连人影都不见了,她心中一动,转头见桂太太也正出神地望着戏台,不禁暗自一笑,便低声和她交代了两句,自己站起身来,令一位丫头领自己去了净房。 从净房出来时,善桐左右一看,本是要找郑姑娘的,不期然却见到世夫人站在侧门边上,也不知和谁说话,面上竟是全笑开了。和刚才那应酬式的笑比,哪个笑真心,真是一望即知。她远远看见郑姑娘站在鸳鸯厅阴面,捧寿池边上一排假山左近,她一下又有了几分踌躇——这样赶过去,倒是一定被世夫人撞见,万一那侧门边上的人是世,小夫妻片刻温存被外人看见,那倒真不大好的。 那丫鬟没她眼利,还要带她回捧寿池去,善桐笑道,“我在外头站一站,你不着急,就在这等我吧。” 正这样说时,世夫人被门外那人一拽,一下就出了侧门,善桐心里感慨了一句,‘真是恩爱情浓,到底是从小看上的’,倒是得了机会,快步赶到了郑姑娘身边,笑着问她,“怎么在这里站着?太阳大呢,虽然站在背阴处,可也有暑气。” 郑姑娘抬头见到是她,忙也笑了,她年纪不大,这样笑起来,一排贝齿一闪一闪的,倒显得有几分天真,因就指着池说,“我就是好奇呢,这种花园里的水,一般都是死水,就只有小萃锦,每来都觉得池里的水清亮亮的,不知是从哪里引来,又是怎么换水的。” 她这么一说,善桐也觉得有意思,她也有心和郑姑娘搭话,便蹲身下来细看,看了一会也看出心得,指着一条石板叫郑姑娘瞧,“说是死水,其实应该还是活水。你看这石板上的孔洞。” 郑姑娘忙道,“嫂小心裙。” 她一撩裙,自己蹲下来为善桐拎起裙边,不使带泥,这才和善桐细细地研究起那出水口来。看得也很仔细,一时没有做声,善桐正欲说话时,忽然听见有人低声笑道,“怎么现在半路出来?不怕老人家一时见不到你,又问起来?” 又有另一人道,“老不死的哪里记得我,我说在那边楼上招待次一等太太奶奶们看戏,都出来好久了,只不见你!” 善桐这才发觉,自己和郑姑娘两个人都蹲下来了,倒是被几块假山大石无意间掩去了身形。恐怕来人从另一个方向绕过来,真是看不见他们两人。她一下有点傻眼了,回看郑姑娘时,见郑姑娘也瞪大眼睛,显出惊讶,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真是吃酒都能吃出麻烦来,才这一蹲,居然蹲得进退两难,现在起来吧,这两人尴尬了,现在不起来一会万一被发现,那就更是尴尬上叠了尴尬了。 正这样为难时,头顶隔了一重假山,忽然传来衣裙擦动,又有女喘息之声,善桐简直几欲崩溃,她是猜也猜不出那两人都在做什么,还好过了一会,又有一人道,“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大好!还是说说话算了。” 另一人喘息声还没定呢,声音分外低哑,还很哀怨——最重要两人都是女声,听得善桐是一阵阵起鸡皮疙瘩。“都几个月没见你了……也好!说说话就说说话!” 两人的声音便低下去了,善桐虽觉得两道声音都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来,也无心细听,她脚都蹲得麻了,左右一看,又实在是没有出路。倒是郑姑娘听得仔细,双眼闪闪发亮,显然是听出来了至少一人的身份,善桐见她没有起身偷看的意思,便也不去管她。过了一会,似乎是情话说完了,嗓音低沉些的那人的调又变得有点哀怨了。“对了,这件事也不知你们知道不知道,便先说给你听听,你回头告诉他,他也就觉得我这个朋友交得值得了。” “他心里其实也多少有数的,我在他跟前可不说你。”另一人便嗔道,却也难免好奇。“什么事啊,你倒是说,别吊着我。” “头顶长角的那一位,揣崽了。”粗哑声音便道,“因忌讳另一家亲戚,便没找他,也就是半个多月前得的准信。” “竟还有这事?”另一人显然也很吃惊,她顿了顿又说,“算了,这事和我们没关,你也别乱传了,才多久的事,没准坐不稳也是难说的。咱们就只看戏吧!” 正说着,远处又有人声来,便听得山石外头两人忙从另一方向也走远了。善桐蹲在地上,还有些头晕目眩呢,过了一会才慢慢站起身来,和郑姑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今日这事,实在是透了蹊跷。 233巧合 虽然很想知道这对话的两人究竟是谁,看郑姑娘的神色,她也明显是听出来是谁了。【叶*】【*】可善桐自然不会去问,郑姑娘也就不提,她静了静,突然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冲善桐一笑,倒是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都是我不好!就因为不耐烦听戏,出来这么一站,引得嫂过来和我说话,倒是闹了这么一场麻烦出来。” 这就看出来郑姑娘会做人、会说话了,换作是别个心眼小些的姑娘,现在恐怕还不知怎么埋怨善桐引她蹲身惹来麻烦呢。善桐忙道,“这谁能想得到呢?” 她就拉着郑姑娘绕出了假山后头,又换了个话题,权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我就是奇怪,先听伯母说你真不爱听戏,这不爱读书的姑娘家多,不爱听戏的姑娘家,似乎始终还是少了点啊。” 郑姑娘也就似乎把刚才的几句对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抿着嘴一笑,“我们姐妹几个从小就不爱什么听戏呀、听书的,都觉得戏里故事太没意思,你说这人和人来往起来,哪有和戏台上一样,真的忠奸就那么分明了?这故事没意思,可不就觉得唱腔也没意思了,因此都不大听的。于翘她们迷崔秀,我只觉得好笑,也就长得好些,谁知道私底下是个怎样的人呢。” 到底年轻,说完了才觉得交浅言深,郑姑娘又捂着嘴羞涩地笑了。善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许家那几个姑娘,再对比秦姑娘、吴姑娘、石姑娘,倒觉得比较起来,还是郑姑娘为人最耐得住咀嚼,就是有所疏忽,实在也是年纪还小,难免的事。 不过,亲事成不成,三分看人,七分还是要看两家的家长。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和郑姑娘谈起了京城的天气,又说起西北气候来。两个人说笑着回了鸳鸯厅,桂太太还故意说,“出去这么久?” “屋里有些气闷。”善桐说了一句,见桂太太拈了一块凉糕要往嘴里送,忍不住就劝道,“您自从到了京城,一吃这个就闹积食,前几天吃了两块糕,晚饭都没吃,现在又馋嘴,还是放下吧。” 此时一曲方罢,正是过场,郑太太听见了,不免向桂太太笑道,“您也真是没架,和侄媳妇相处得可如同亲母女一般,说起话来没有一点隔阂。侄媳妇还管到婶婶头上来,可是稀奇。” 其实这么一说,倒是体现善桐的关心,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几个女眷都点头附和。善桐已知道这其实说的是桂太太下牛夫人面的事——她忽然想到牛夫人虽然在宴会上也露了一面,但席终便辞去了,未曾留下来看戏。心中对许、牛两家关系,多少也有了数。一边就听桂太太回道,“唉,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什么架,又爱疼人,自己没女儿,看到她这么白白嫩嫩如花似玉的,可不就当女儿疼了?她也懂事,不枉费我疼她。” 为了给自己说宗妇添点助力,桂太太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善桐不禁一阵肉紧,又很好笑,只好憋着笑撒娇,“您要是嫌我管的宽,那我以后就不管您了。” 桂太太忙道,“哎,可别不管!” 正说着,众人都是一阵笑。那边五少夫人笑着问吴小姐,“怎么样,麒麟班的戏也还入得了眼吧?” 吴小姐还没说话呢,太夫人已道,“好啦,又开场了,大家听戏吧。” 大家自然都不说话了,吴姑娘微微一撇嘴,虽没说话,可言下之意不问可知,几个年轻的少夫人、少奶奶,又互相打眼色,各自抿着嘴笑。善桐倒看得一头雾水的,一时世夫人又进来,和大家问过好了,又上那边楼里去应酬别人。善桐才知道许家还有一批亲戚朋友是在别处看戏的,由另两位少夫人作陪云云。她也只来得及和世夫人微微点头致意,没说几句话,世夫人就出去了。 一时看戏至晚,许家又一定留着要用晚饭,众人都道,“已是迟了,该回去了。” 便一道出来,阁老太太又冲善桐招手道,“得了空就上门来坐,我可不是和你虚客气。” 善桐忙亦应酬一番,于是各自上轿回家,善桐一路琢磨孙夫人那句话,又想到自己和郑姑娘一道听的那几句对话,越想越觉得回味无穷、耐人寻味。回了家,因含沁还没回来,桂太太又和她商量,“这几位姑娘,现在咱们也都看过了,你觉得谁好?” 这善桐倒也是想过的,此时桂太太见问,她便道,“要说生得美,那肯定是吴姑娘……” “这一位我们高攀不起,”桂太太摆了摆手。“我也看不上她,太娇弱了,合该就在温室里养着,到了西北,没几年就该开败啦。” 善桐又道,“那就是郑姑娘我觉得顶好的,家里虽然没有实职,可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心腹,我们不就是少个在皇上跟前说话管用的,帮着说几句话吗?也不求他们家多兴旺发达,关键时刻能说上一两句话就行了。再说,您看许家太夫人,多么眼高于顶的,对郑夫人都另眼相看,可见即使在皇亲国戚里,他们家也是极有面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郑家的消息肯定是很灵通的,那两个人说的那几句话,用词如此隐晦,她压根儿没怎么听懂,郑姑娘却是一听就明白,要和郑家结了儿女亲戚,对京师局势,桂家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雾里看花、似懂非懂了。 桂太太眉头一皱,有点吃惊了,“啊?你看中她?我倒是觉得秦姑娘好……” 秦家的圣眷,自然也是不用说的,秦姑娘为人方正,的确也压得住场,虽然长相上差了一点,但是娶妻娶贤嘛。桂太太看中她,也不算是没有道理。善桐叹了一口气,恳切地道,“婶婶,我就这么说吧,家里大嫂和三嫂是什么性,你也是清楚的。现在大哥去了前线,您是看不着大嫂了,妯娌也就不相争了。可难道您这一辈就不想再让大哥回西安城了?总归他是您的长……” 桂太太神色阴沉下来,沉思了片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倒是我想得浅了!这个宗妇,不但要压得住场,还得要抹得匀糨糊!” 可到底还是意难平,“秦家和郑家比起来,势力还是强得远了。” 又说,“论交际,两个都不如石姑娘,这两个也都没有石姑娘生得好看。且结亲的心思,也不比石家热切。” 亲事这种事,是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选择的,秦家、郑家、石家都算良配,也都能给桂家一定程度的帮助。只看桂家怎么选,人家怎么选罢了。善桐便提醒桂太太,“您不是也把亲事的言语写了一封信,让老文带回去了?说来再过几天,他应当也回来了,到时候看看叔叔怎么说,也是好的。” 桂太太点了点头,望了她一眼,忽然感慨道,“真是没缘分,不然要娶了七姑娘回来,现在家里早就安宁和乐了。你看许家,多么暗潮汹涌的局面,她安抚得多漂亮?那么大一件事自己就操办下来,还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只可惜……只可惜她五姐没福气!可见这人世间的高位,也不是人人都有能耐坐得稳的,坐得越高,要受的明刀暗箭也就越多——唉!” 说来说去,还是不离军火心事,其实善桐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抱着大妞妞,想到或者有一天桂家也许身败名裂,自己还好,反正跟着含沁,大不了死也死一块了,到时候大妞妞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真是连心都要碎了。可此事又分明不能一时半会有个结果,心里越是急,面上就越不能让人看出痕迹来,因此听桂太太这一说,她也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桂太太先伸出手来,紧紧地捏了捏善桐的手,低声道,“没事了,去歇着吧!等含沁回来,你也和他商量商量,别的事我们明天再说。” 自从两人到了京城之后,或许是因为西北的恩怨,毕竟是千里之外的事了。这事实上的婆媳两人,感情上倒是亲近了不少,善桐看桂太太眼角日渐深刻的皱纹,隐隐露出的疲倦,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柔情和勇气,忽然站起身来轻轻地抱了抱她,拍了拍桂太太的脊背,却又觉得自己过分忘情,不禁尴尬地退了一步,忙道,“婶婶也早点休息吧!” 说着便回身出了屋,自己想到桂太太诸多可恶的地方,又觉得自己真没立场,实在是太心软了。可一时间又想到她种种为难处,也不免为她叹一口气。 # 她这一阵忙,没能怎么和大妞妞见面,大妞妞很是依恋母亲,在她屋里足足玩了一个时辰,睡着了还要揪着她的衣袖,善桐在她肥嘟嘟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又等了许久,夜都深了也没见含沁回来,只得带着女儿睡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含沁居然在窗前炕上和衣睡得香,善桐本来不想吵他,可她一动,大妞妞就大哭起来,含沁也被闹醒了,揉着眼道,“怎么哭了?” 善桐有几分手忙脚乱的,忙命人去喊养娘,又让人端尿壶来给大妞妞把尿,一边道,“怕是饿了,昨晚睡的沉,夜里一道奶都没吃。” 等养娘来把大妞妞抱出去吃奶吃饭了,含沁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也就下炕上床来,拉着善桐,“再陪我睡一会。” 他在外辛苦,善桐哪忍心说不?只好又和他躺回床上去,命人和桂太太说了,请她先行用饭,自己饿着肚被含沁抱在怀里,渐渐也困起来,倒睡了个回笼觉,睁眼时含沁反倒已经起来,指着她笑道,“懒婆娘,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善桐白了他一眼,自己起身洗漱过了,这才和含沁谈起来昨天的两件事,含沁一边吃早饭一边听着,却是不动神色,等善桐说完了,他沉思了片刻,才低低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朝中不安静,宫中看似太平,其实也是一滩浑水,只可惜,我们是不趟不行……” 他很快又整肃了表情,和善桐分析,“孙夫人说皇上要办的两件大事,我想得到的一件,那就是焦、杨之争,杨阁老是被皇上钦点入阁的。虽然背后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朋党,但和焦阁老十几二十年的老资格相比,谁更有助力那是不用说的事,杨阁老毕竟还是没有做过主考官,只当过江苏一省学政,他的学生还是太少了一点……入阁这两年来,虽然也聚集了一些力量,可以和焦阁老抗衡,但孰强孰弱,还是一眼可知的事。可现在焦阁老反对地丁合一的态度比较明显,皇上不做决断,杨阁老眼看就要被斗倒了。就是孙夫人不说,我自己来猜,我想近日里,皇上就算只是为了维持相争局面,应该也是会出手帮助杨阁老,斗一斗焦阁老的。” 朝廷首辅,那是百官之首,并不是皇帝想让谁当谁就能立刻走马上任的,没有足够的威望和人脉,就是当了首辅也被架空,百官不听你的有什么办法?到那时候要站稳脚跟,朝廷付出的代价就比较更高了,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就是要动焦阁老,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因此孙夫人所说的‘恐怕耽误时间’,也许指的就是这件事。善桐不禁就道,“那这样看,也许我堂伯长远来看,还是更占优势……” “他们占优势不占优势,不关我们的事。”含沁说,“反正就和现在这样不远不近,已经是最好了,你要再去套近乎呢,人家也怕,武将和中枢来往太频密,那是犯忌讳的。我们没必要去攀附,还是和老思路一样,走中庸路,隔岸观火。我想叔叔肯定也是这个意思,再说皇上年纪还轻,能不能斗倒焦阁老……虽然他也的确是英明神武,极是能耐了,可焦阁老嘛……” 他摇了摇头,不禁自失地一笑。“算了,那是别人的事,咱们就只管看热闹,我也不必替别人瞎操心。” 善桐被含沁这么一分析,也觉得和杨家还是保持若即若离就好,她不禁笑道,“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得闲也可以放心上杨家坐坐去,不必担心万一……又给家里带来麻烦了。现在皇上要是出手帮忙,他们肯定很快也就不缺扈从,不会饥不择食,连我们的主意都打。” 含沁用手指点了点她表示赞同,沉吟了片刻,又说,“另外一件事,我猜不出来,看孙夫人会不会和你露出吧。她既然说了这么个开头,那不会没有下文的。至于那一番哑谜嘛……” 他唇角一翘,似笑非笑,“也算是把个人情塞到了你手上吧,你就只管原话告诉孙夫人,你看孙夫人谢你不谢你吧。” 善桐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已经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拧紧了眉头,一下都有点不可置信了。“这么大的事……” “再大的事也是事,再厉害的人也是人,再紧密的宫禁那也只是规矩而已。”含沁淡淡地说,“是事情就不可能没有风声,是人就不可能没有弱点,是规矩,就一定有人来坏。事就这么巧,你别不信,就只管和孙夫人说去,我看,十有八.九,这事不会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34大火 小两口又说了几句话,善桐很感慨,“都说京城水深,其实再水深也没有宫中水深,这也实在是太令人难以捉摸了。 ~从琦玉的下落,到这后宫中的争斗。越是隐秘,就越是引得人去猜测。偏偏后宫风云,直接就联系到了这些人家几十年后的富贵……” “所以说,对于这些京中贵人来讲,一时的胜败起伏也不算什么,只要能把女儿送进去,没准现在败了,十几年后又起来了也是说不定的事。”含沁慢慢地说,“就是许家,要不是当年鼎力支持太,几乎和太互为唇齿,又怎么能有现在的风光?具体说到世,也就是因为他从小和太一起长大,才有这么显赫的成就,名门嫡,有些天生的优势,的确是他的兄弟比不上的。” 这话细听也有文章,善桐想到许三少爷的去世,不禁有几分毛骨悚然,搓着手臂道,“还好我们家几兄弟感情都不错!一家人处成那个样……” 她想到梧哥,想到二姨娘,甚至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桂太太,想到了含沁,不禁也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反正,欲壑难填,人心是没尽的。只要有了利益争夺,就有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话里究竟是憎恶、是感伤,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却是善桐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了。 等两人对着吃过了早午饭,养娘又抱进了吃饱喝足的大妞妞来,给善桐献宝道,“少奶奶您看!大妞妞今早大哭,原也不是饿了,倒是长牙了!” 善桐和含沁忙放下茶杯,凑过来仔细看着时,只见大妞妞粉红色的牙床上露出了一点点白色的牙根,当下不禁都笑道,“是个大闺女了,都长牙了!” 大妞妞咿咿呀呀的,看着不很高兴,尤其不喜欢人碰她的腮帮,含沁和善桐看着心都要化了,两人又抱着女儿玩了一会,这才去前头见桂太太,要和她商量。 不想到前头时却没见到桂太太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早上贪嘴又吃了凉糕,眼下正闹肚呢。善桐很无奈,“一吃就不舒服,还是要吃,这是多大年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孩呢。” 便吩咐底下人,“和四红姑姑说,以后偏院别再送凉糕过去了。” 因含沁今天请假在家中休息,小夫妻终于有空可以对着消闲说话,只是两人心里都有事,说来说去,还是惦记起了老文的行程。到了中午再去看桂太太时,桂太太竟有点发烧,善桐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又打发人到附近杨家去请教四少奶奶,“这京城有什么名医!” 四少奶奶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打发人回来说,“二哥正好这几天在家休息,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如他不过来,也会转请名医的,请只管放心。 ~” 又带了阁老太太送的好些药材,“都是治水土不服的常用药,如一时半会没有医生,便煎服了,也无不妥。” 善桐忙吩咐人回去致谢,“真不知道怎么感谢好了。” 正和含沁嘀咕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又要进里屋去照看桂太太时,外头忽然来人道,“少爷,我们家的兵进城游逛,和人口角争斗,竟将人打伤了,现双方都被顺天府锁去了……” 因为这些亲兵路上也辛苦了,桂太太许他们在京城休假半个月再分批回西安去。先头老文走的时候也带走了一批,没想到就是这最后一批居然闹出事情,含沁眉头一下皱紧了,“天脚下,闹出这样的事倒是麻烦。最关键顺天府尹又是牛家的亲戚……” 他便吩咐善桐,“这件事我最好自己跑一趟,一会大夫来了,你诊金不要薄给,要是权神医来,那没得说要多致谢,要是别的大夫来也好,以后家里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那就找他准没错了,倒比寻权神医更好些。” 说着,又到里屋门外高声和桂太太说了自己行踪,这才出门去了,善桐进里屋去摸了摸桂太太的额头,见低烧未退,不仅更加焦心,在屋内来回踱步,忧急之色溢于言表,桂太太见了,自己也不禁叹息道,“真是命数,在西安时,从没有病过,两个媳妇成天给我添堵。没想到进了京城,我倒是受了一把侄媳妇的服侍。” 善桐想到自己在途中发病的时候,也是桂太太悉心照顾,当时在客中不比在家,昏昏沉沉中那四边不靠的感觉,不是亲身体会过的人是不知道的,要不是桂太太牢靠果断,自己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一时便放缓了声音说,“这有什么的,再说,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含沁也就是您的庶出身,我怎么伺候您,也都是该当的。” 桂太太人在病中,感慨就多了,睁着半边眼睛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又道,“何必这么说。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从前对你可不怎么样,你心里究竟喜欢我不喜欢我,我也清楚得很。”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嘛。”善桐说。“人眼向前看,从前的事老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看现在咱们这样就不错,其实一家人也就该这样,外头的风雨还渡不过呢,自己家里再斗,没什么意思了。” 这话在理,现在桂家大麻烦摆在前头,大家自然靠拢,要还和以前一样互相猜度,那也就没意思了。桂太太长长地出了口气,倒也振奋起精神来,慢慢地说,“你的心倒宽,我要是你,现在含沁发展得这么好,必定回刺几句。你倒轻轻就放过去了。” 看来她也清楚,自己对十八房的限制是瞒不过小夫妻的,善桐无言以对,只好微笑。桂太太似乎也有点不服气,她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你也是不知道往事——” “都说了人眼向前看嘛。”善桐打断了她的话,她现在最不需要就是再有一段往事来烦心了。当年的事不论是谁的错,其实都已经过去,现在含沁小日过得不错,和宗房关系也挺好,说实话,他远在京城,现在得到圣眷,将来发展如何,也不是桂太太能限制得了的了。在这场争斗里她不论站在谁那一边,其实结果都不会太理想,还是要抹抹稀泥,最好把这茬给圆上了再说,至少在现在,桂家内部是不能掉链的。“就是我娘家,内部又何尝是一块铁板?族中始终也少不了龌蹉,照我看,大多争斗,那都还是因为人太要强争气了,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事,就拿三嫂来说,她不为争一口气,现在和娘家也闹不到那么僵。” 说到西北的事,桂太太简直都有几分怀念的意思了,她叹了口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善桐一眼,也不和她争辩了,而是感慨地说,“从前在西安,觉得那些事怎么那么烦心,现在回头看看,都是自己作的。从前哪有那么多烦心事呀,现在才……”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权仲白居然亲身过来——善桐还没吃惊呢,就知道缘由了——说是正好大舅爷在权家和神医说话呢,送信的人一提,权神医估计是抹不开面,欣然应邀之余,连大舅爷都陪着过来了。 # 榆哥是自己人,可以不大讲究礼数,但对权仲白善桐一向是很感激、尊重的,现在她年岁长大,当时那小儿女的浮念早被丢到了爪哇国去。可当年的那份好感却还存在,因她是成亲的人了,桂太太又病着,自然责无旁贷要出面接待,因此也就迎出了院门,老远就给权仲白行礼,态度倒是比见了桂元帅都恭谨,“权神医多年没见,我们合家一向感念您的深恩厚德,只是未能当面拜谢……” 说着又要跪下给权仲白行大礼,权仲白忙道,“善榆快扶住她!不然我走了!” 榆哥只好上前扶住了,他又啧啧有声,埋怨善桐,“六七年没见,你成老道学了?我和善榆一道走过万里江山,什么交情,不过是看看病开开药而已!” 正说着,已是脚下不停直闯内室。善桐很有几分无奈:这位权神医,还是和从前一样,论潇洒,真是风流蕴藉不染纤尘,可说起来行事也真是够古怪特别的了,时常叫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就像是一只最名贵的猫,只能顺着毛摸。 还是含沁好!她这样一想,倒觉得含沁此时外出了真是遗憾,以他做人的程度,自己也就不用出面操心了。一边榆哥也正问她含沁去哪里了,善桐便随口搪塞道,“难得休沐,外头有事又出门去了。” 又让榆哥在外间吃茶,自己进里屋去,等她进了里屋时,权仲白已经闭眼给桂太太扶脉。他眼睛一闭,神色一凝,看着自然而然,有一股谪仙一样冷淡清贵的气场在,善桐便不敢说话,只在门口等着。过了一会,权仲白收了两根格外纤长细白的手指,睁开眼扫了桂太太一眼,竟似乎有几分无奈,他叹了口气,多少带了些惋惜地道。“从前给世伯母把脉时,世伯母脉象沉稳有力,看得出平日惯常养尊处优,少使心力,多捶打筋骨,因此在女中是罕见的壮健体魄。怎么才几年不见,伯母心事一下就沉了这么多?尤其是这几天,恐怕晚上都没有睡好吧。本来就有风邪侵肤的意思,世伯母饮食又不曾注意,应当是大吃祛暑风凉之物,这么一郁结,可不就要肠胃不适、风寒入体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神,连桂太太贪吃凉糕都扶出来了,善桐和桂太太都是一脸心悦诚服,权仲白又拿眼睛一看善桐,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善桐吓了一跳时,他淡淡道,“恐怕一路走来,不是很太平吧?看世弟妹神色,应该是得了痢疾,痊愈没有多久,还有病根未去。” 善桐简直服了,就连桂太太都惊叹,“这连脉都不扶,神医竟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想紧接着权仲白一耸肩膀,竟道,“这不用扶脉,善榆刚才告诉我了。让我过来,也有给世弟妹扶脉的用意,一路上连病因带病程,都说得一清二楚。” 他难得幽默,婆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善桐便在桌边坐了,权仲白站着给她扶了扶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倒说,“没什么,世弟妹心思还是顺畅的,日应当过得不错,身体倒是要比从前好多了。我这里再开几方药,平时没事时吃着玩玩,固本培元也是好的。” 便出去外屋开药,善桐亦忙出去陪侍,又埋怨善榆,“到了京城,就和丢了一样,也不住堂伯那里,也不和哥哥们住。只和你老师住在一块,成天到晚也不知道忙什么。” 榆哥嘿嘿地只是笑,“今天不就来看你了?” 又解释,“实在是忙呢,白云观里来了好些道长,都是有道行的高人,现在权二哥有空也经常过来捣鼓这些东西,没事就泡在白云观里了,进城都得抽空,一会就要回去了。” 正说着,只听得远远的一声巨响传来,好像天边打了个闷雷似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刚才谈到火药,善桐心思正敏感呢,忙出去一张望,果然见得滚滚黑烟已经冒了出来——却不是白云观的西郊方向,而是京城东南面处起的乱,隐隐的还已经能够看到一点红光。善桐使人爬到墙头看了,果然说是那边已经起了火。连桂太太都被惊动起身,站在窗前往外张望。 这是难得的离奇事,别说刚到京城的善桐和桂太太摸不着头脑,就连善榆都只说了一句,“听声音,不像是一般火灾啊!”倒是权仲白目光炯炯,望了火起处半晌,才回身若无其事地道,“那里是工部一处制造坊所在的地方,或许是出了什么事,那也难说。好在地方偏僻,应当不会有多少伤亡的。” 他开了药,又一拱手,也不多坐,便要告辞了。“毕竟是做大夫的人,还是去看一看为好。” 自然也不收诊金就要告辞,善桐等人亦不敢留,由榆哥将他送出门外,兄妹俩说些闲话。善桐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榆哥回说不知道,过了没多久,含沁便回来了,一进门也是眉头紧锁,看来,是被这一场离奇的火灾给弄得心烦意乱的。 因有榆哥在,善桐便不提家里的烦心事。她整顿出酒菜来,招待善榆吃了晚饭,含沁又陪他吃几钟酒。善榆也抱过大妞妞逗了许久,因有了酒,就在客院睡下了。两夫妻回房也洗漱安歇时,善桐才问,“顺天府的事摆平了吧?咱们家的兵,可不能平白无故就挨罚了。” 这也是必定要护短的,要是太过软弱,谁都来压你一头,那桂家在西北简直没法做人了。善桐也觉得事应该不大,只是担心顺天府尹有意为难而已。没想到含沁摇了摇头,居然吐出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答案,“没什么大事,我去了一说情就给放了,还邀我一起吃酒,要不是那边起火,我还真走不脱。” 他顿了顿,又道,“私底下一问,其实被抓都冤枉,就是一般吵嘴了互相打两拳而已,我们家的兵最知道分寸的,内家功夫全没用上,就怕闹了重伤又或者人命。皮肉伤而已,按说连抓都不该抓的——” 善桐和他对视一眼,都觉出了对方的纳闷:这顺天府的手一时轻一时重的,到底是意欲何为?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我去散散步,昨晚又没睡好,SAD:( 235生疑 过了太夫人的寿筵,眼看着就进了夏天,京城的社交圈一下就冷淡了下来,家家户户,有的忙着去乡下庄里避暑的,有的家里有人闹着病了,也因为桂太太病了,接连几天善桐都没接到谁的邀约。因她惦记着要和孙夫人说话,得了闲便派人去定国侯府问好,不想来人居然带了两个老嬷嬷回来,说是,“太夫人病势又重了,这几天夫人都走不开,说是皇后娘娘知道了您们进京的消息,很想见您们一面。” 这两个嬷嬷居然是来教善桐和桂太太宫礼的,这就令两人都有些兴奋和不安了。能够面见皇后,且不说有多大的荣耀吧,至少也是满足了善桐的好奇心。也同桂家的目标有一定关系,要斗牛家,肯定要从宫中着手,不得到皇后的欢心,这可怎么使劲? 不过事情也有不巧,桂太太虽然不敢再吃凉糕,但天气热了,让她断绝一切偏寒祛暑的饮食,始终也有几分强人所难,喝了几贴汤药,又吃半个西瓜,病情就反反复复的,虽然不发烧了,但肠胃始终不大好。兼且她心事又重,不过几天工夫,人看着就憔悴了许多,自己揽镜自照,也觉得不好进宫见人,只得把这个重任交到善桐头上,道,“我知道你是最令我放心的,说不准比我还厉害,年纪又轻,和她们有话说呢,倒比带着我强些。” 善桐也害怕桂太太到了宫里闹肚,到时候人可就丢大了,便只好自己更加用心地学起宫礼,不过其实对于她这样出身的女儿家来说,所谓宫礼无非格外苛刻讲究,也并没有什么学不会的地方,不消数日,两个老嬷嬷就辞去了。善桐便加倍用心,令桂太太好生歇着,含沁好生当差,她自己忙着打点,将最后一批亲兵给打发回西北去,只留下十多个心腹中的心腹,就安排在府中住下,一来看门卫户,二来也预备有事时方便使唤。 府里一下添了十多个人,四红姑姑肯定是忙的,善桐也不轻省。现在在京里算得上是有朋友了,自然也有人情往来,一时石太太出京小住去了,邀她们同去,一时林三少夫人又使人送了京郊特产的大白藕来,一时杨四少奶奶送时新宫花等等,善桐也要一一打点回送,虽然没怎么出门应酬,可每天事也依然不少。 等五月上旬都快过完的时候,老文终于带着西北的蚂蚁论坛回信来了,还又带了两个桂元帅的亲近幕僚,并一个四十多岁的族兄过来,因是口信,他又是男丁,善桐和桂太太都没出面,只含沁和他在密室里斟酌了半天,回来和善桐商量过了,善桐便又忙着打发人为这两位军师,并所谓‘上京办事’的族兄安排住处。 ~ 前头男人们的事,有些她即使知道了也是有心无力,连桂太太也都只能听着,倒是关于含春的婚事,桂元帅有了明确指示:先说郑家,如郑家委婉回绝,则提秦家,石家那位,就做个保底吧。 从前自己还是姑娘的时候,因有一个婚事的希望在,总觉得提亲看家世不看人品,实在是不公平。现在自己做了主妇了,善桐也明白了当家人的不容易,现在桂家可谓是危机暗伏,在这种时候,也许本来要说秦家的,现在就觉得郑家好了。不过,要比起两家姑娘来,她倒是更喜欢郑姑娘,就是以貌取人一点吧,好说郑姑娘长相不错,比起一张国字脸的秦姑娘,应当是更能讨得丈夫的欢心的。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个大媒了,善桐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谁比孙家更合适的,所虑者,无非是侯爷同孙夫人辈分低罢了,别的是再没什么不合适的。还有一点,就是说了郑家,估计大舅舅要不高兴的——但毕竟大舅舅和自己的亲戚关系,同整个桂家无关,十八房又也是分房出来的,究竟也不能怎么认真计较就是了。 桂太太很有几分遗憾,她还是看好秦姑娘,觉得郑家这个虚职不大实惠,不过桂老爷发话,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和善桐商议了,寻一日请孙夫人过来郑重拜托,本来还想请杨阁老做大媒的,奈何现在朝廷党争厉害,杨阁老正是深陷漩涡,恐怕也无心来卖这个人情,因也只能罢了。这一段含沁又忙,往往下了值也不能回家吃饭,到了深夜里才回来,第二天又要赶早进宫,很多话都要善桐居中传递。反正含含糊糊的,也就只得‘放心’二字,据说根本就没出什么纰漏,牛家就算知道,也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罢了。 得了这保证,众人稍微安下心来,不过桂元帅的指示倒是和三人自己攒的对策不谋而合——牛家是的确不能再留了,就算不能打倒,也必须把他们给打痛,让他们不敢再打西北的主意。 而如今牛家势力,往大了说,虽然零零碎碎的,但也有陕甘总督,一并在大同一带督防的牛二爷,还有顺天府尹等等,虽然形不成一股系统的势力,但就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目标明显瞄准了西北,但是棋又很分散,倒是很难对付。【叶*】【*】就是拔掉了一颗,只要宫中太后尚在,尊口一开,安排另一个职位也根本不是难事,没几年可不就又起来了?再说,地方大员在本省过于飞扬跋扈,钉拔掉一个接一个,那也是遭忌的蠢事。 为今之计,就只有在宫中相机行事,能打消一点太后一系的气焰,就再好也不过了,而桂太太性格是做不来这些事的,和孙家、杨家也谈不上有什么亲戚关系,绕来绕去,善桐赫然发觉她倒似乎成了这场对决里的先锋兵,还不能不戮力以赴,去保全一家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 她从小到大,肩上也不是没有承担过担,只是从前年纪小,热血上涌时什么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现在当了母亲的人了,血勇渐渐消退,遇事不能不瞻前顾后,却是越想越觉得蚂蚁论坛前途茫茫。以自己人微言轻身份,要去搅动后宫一池浑水,岂非步步惊心?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得和含沁多次商议,夫妻俩拟定了几条思路,又和桂太太反复商量,就等着孙夫人那边脱空出来,请她过去相见了。 # 进了五月中旬,似乎孙太夫人的病又有所起色,孙夫人便请善桐过去说话,一见面先道歉,“听说世婶身上也不大好,是我该上门问安的,只是家里事多……” 真是当家做主的侯夫人,什么小节都注意到了,善桐心中感慨,亦忙道,“快别这么说了,要这么说,我们简直无地自容,一向听说世伯母身上不好,几次过来,都未能亲自看望。这真正夫人是失礼。” 孙夫人便叹了口气,她今年快三十岁的人,换作一般京城贵妇,保养得好些的,有的青春如二十许也是很正常的事,可也许是前段日侍疾实在辛苦,这一遭善桐见她,倒觉得她要比自己的年纪更老了几岁。她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婆婆实在是受苦了,这些年来被病魔折磨,就连权神医多次过来问诊,也都只能暂时舒缓痛苦。她实在也没精力见人了……要不是这一遭宫中事多,其实连我都不该脱空进宫去的。奈何那边事也不等人!” 善桐一时想到自己在假山后听到的那几句话,倒很想问问孙夫人的,不过,虽然含沁当时和她打包票,让她只管和孙夫人通风报信。可她一次也没有进过宫,对宫中情况一点都不知道,又怕这话说出来,牵连到了不该牵连的人,因此话还藏在心里,只求一个稳妥。眼下便只陪着孙夫人叹了口气,“所以说,做闺女时候,家里再糟烂污,那其实都是轻省的,等做了媳妇才知道难呢。” “可不是了?”孙夫人也说。“立泉几个兄弟,又几乎全都在外地,顶用的也不多。倒是他有个堂妹,一向是最能干的,父亲早去,她母亲带了四品的诰命把她拉拔长大,她从小当家。我这几天把她拉过来帮手,才觉得人没那么疲乏了。不然,真是纵有几个姨娘,那也当不上什么大用,只能给我添乱。” 孙夫人肯定是不会拉什么美貌通房出来给自己添面的,但家里的确也不少蚂蚁论坛姨娘妾室,善桐听含沁说起,也说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女色上放纵了一点。不过孙夫人提起来,倒是没觉得吃醋似的,只觉得烦。善桐看着她精致妆容掩不去的疲惫,还有眼角那淡淡的纹路,心里又不期然生出一点同情来,倒是慢了一拍才隐约意会,一时已来不及说话,孙夫人便让人将她堂妹请来相见了。 这位孙姑娘说起来,也是定国侯亲叔叔的女儿,血缘关系是够近的了。据孙夫人说法,和皇后长得也很相似,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张圆脸,虽然抿着唇神色淡淡,但和气是挡不住的。善桐堆出笑来,和她手拉着手问过了好,又说了几句话,那孙姑娘回答得也很得体,只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倒是说话间外头进来了几拨人,不是说谁家送东西来了,就是说家下亲戚又如何如何,还有说里头太夫人又不舒服等等,孙夫人有什么发配得不妥当的地方,倒都是孙姑娘提着。善桐冷眼旁观,也觉得这位孙姑娘,各方面也的确都没得说的。 不过,孙姑娘就是千好万好,始终她是孙家人,光是这一点,善桐就有几分保留了。她只先藏住不说,等孙姑娘告辞回里院去了,孙夫人和她挑明了,“从前没想着给你们引见,主要还是因为孩毕竟亲爹去得早,若又远嫁,她也不放心母亲,母亲也不放心她。这些日冷眼看来,你们家家风很正,太太又极直爽良善,和你这个侄媳妇都处得这么好,对儿媳妇那不必说了。因才想起来介绍你们见一见……” 其实远嫁的顾虑还在,只看善喜提出将来含芳要把海鹏婶一道接去养活,便知道这种孤儿寡母的人家,母女联系是最紧密的。善桐回想孙姑娘举止,倒是品出了不情愿来。——宗房要插手婚事,又是这样良配,她们是没有什么回绝余地的。而为什么孙夫人原来不介绍,现在反而介绍,善桐略略一想,便觉得孙夫人或者是顾虑到两家之间同盟还不够紧密,又或者是已经开始为太铺路,团结几个援手了。 可桂家要愿意站队,哪还会等到今天?一起对付牛家是一回事,被绑到孙家这条战船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善桐心思连闪,片刻间便有了决定。 “这么大的事。”她就笑着说,“我也不能轻易做主,孙姑娘我看着倒是好。就是怕贵府门第太高了点,皇后的亲堂妹,有些高攀不上……” 她将犹豫露出了一点,轻声说,“也怕招惹了不必要的忌讳——这人倒的确是没得挑的!” 孙夫人面上失望之色一闪即逝,善桐没等她说话,又抢着道,“不过,这也是我的一点粗浅看法,到底怎么样,那还得看长辈们的意思。我只这么一说罢了。” 她抬出忌讳两字来,孙夫人也没蚂蚁论坛话说了。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当下便不提这事,只是神色自若地和善桐说了些宫中的要领,又道,“明日我进宫请见,一早就要递牌进去,你也早些过来。如运气好能早进去,没准还能带你去见见宁嫔。她在宫中也寂寞得很,正少人说话呢。” 善桐忙应下来,孙夫人和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她便要起身告辞——“免得耽误你服侍太夫人。” 孙夫人便亲自送她出去,只笑道,“难为你想得仔细。” 等两人走到门口了,她拉住善桐的手,道别的话说完了,一时还不肯放,善桐倒有几分奇怪,她正要说话时,孙夫人瞟了她一眼,忽然又问,“听说前几天家里的亲兵惹了点麻烦,这事现在可过去了没有?若没有,我这里也可以为你打打招呼的,该说话就说话,千万不要客气。” 一边说,她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善桐的神色,连握着她的手都不禁加了一点力道,善桐先是一怔,紧跟着恍然大悟,几乎要笑出来:难怪孙夫人突然要给她们说亲,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倒在此处——她是犯了疑心病了。 转念一想,她脊背底下又有点凉飕飕的了:牛家究竟是行事没有条理,还是心机深刻,简直过分了解孙家呢?她有点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今天更新得比较早。 最近在吃蜂巢治疗鼻炎……太hou了,甜得,不知道是否有效TVT 236在意 “这件事说来也奇怪的很。 ~”善桐就笑着说,“我们家的兵一向是最懂事的,不要说在京城,和二堂姐把话说白了吧。就是在西北,都没有真正横行霸道,闹出什么大事过。那天也就是和人家口角了几句,推搡了几下而已,连功夫且还没用呢,不然,以他们一身横练功夫,对方也不至于就是轻伤了。没想到顺天府非得要把人给锁去,您说古怪不古怪了吧,喝开了也就算了,这不是找麻烦是什么?” 见二娘听得仔细,她又说,“正好那天含沁难得休沐在家,被这事闹得,只好又去顺天府找府尹说话。正好呢,南城不是闹了大火,顺天府事情也多,怕是禁不住含沁一路问一路磨,也就给放回来了,竟没有酿成别的麻烦。要我看,没有那场火,事情可还难说呢。” 前段时间京城南郊忽然爆炸起火的事,京城中一度议论纷纷,街坊传言,据说死人数有上百的,因那一处住的都是平民,善桐所在的这个社交圈,倒没听说有谁受了波及,只有王大老爷家住得近,米氏受到少许惊吓罢了。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人说得清楚。二娘听善桐这么一说,眉头一皱,倒是释然了。“这位官老爷有意思,你说得对,要不是这场火,他要认真为难起你们来,虽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但私兵无事进京,解释起来麻烦也不小。” 又说,“明天到了娘娘跟前,你抽空解释一句,这样就算皇上收到风声,就是他不问含沁,也多个解释的人。” 善桐忙肃容应下,又谢过二娘关心,二娘便握着她的手,又笑道,“说到这婚事,可千万别见外。我也就是想到她在,顺道让你看看罢了,其实她家里毕竟功名浅了点,做这个宗妇,我心里是觉得不大好的……” 大家彼此一笑,善桐到了车里,才觉得脊背底下凉飕飕的,也不知道是天气热出了一身汗,还是为二娘又或者是牛家的心机,给吓出来的。 因为桂太太的病,权仲白言明了是心事沉重加深了病势,如今大事善桐还告诉她,这样的小事就先且不和她说,只和含沁商量。含沁却有些不以为然,“皇上管我和谁家好,说白了大家都在京里,都是场面上的人,难道要个个都没来往才好?他巴不得大家一团和气,凭他揉捏。就是私兵进京,他孙家也好意思说?我们家带了几十个人过来罢了,他们家二百亲兵常年在京郊驻扎的。你这个二堂姐,说得真是比唱得还好听。” “人家好说是个侯夫人,还真实诚得晃不出一个响来了?只是有心眼不叫你看出来罢了。”善桐倒觉得二娘也就说说场面话,想到要进宫去,一时还是有几分激动的,又拉着含沁道,“你看我穿着这几件衣服过去行不行?” 含沁笑嘻嘻地点着她的鼻,点一下说一个字,“你就随便打扮打扮行了,难道还要比宫里娘娘们还美你才甘心?” 总归女人心思,也不希望自己到了场面上被人从装束上挑出毛病来。 ~善桐嘟着嘴不理含沁,想了想,还是把预备明天戴的一根赤金红宝石簪给挪出来,换了根不那么显眼的金玉宝簪。又和含沁说起南边火灾的事,“城里好多事都透着古怪呢,那附近一向也没听说有什么工坊,怎么就忽然炸起来了?还有这牛家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要是不想找麻烦,何必来一出捉放曹?好像我们家还会因此就领了他们的情一样。” “别小看了牛家。”含沁懒懒地说。“人家那是转舵快。好消息一出来就全面收缩,韬光隐晦低调养胎,这一出捉放曹,你往一面说,也可以是人家府尹还没转过弯来,牛家招呼没打好。另一面说那就是硬要卖我们一个人情,也表明自己收歇的态度。” 他扯了扯唇,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在轻浮的笑意中,竟显出了几许漫不经心的狰狞,“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要没事就没事?哼……” 善桐女人天性,现在有了小孩,其实是不喜欢主动启衅的,现在牛家要收手养胎,她倒本能有种冲动,就自己也收手算了。可想到军火两字,又明知道牛家既然触犯了此事,又有意于西北,那两家是肯定要对上的。她撑着手出了一回神,又若有所思地问含沁,“你说那件事,其实还不是靠二堂姐的一句话?要是人家倒是被冤枉了,真正知道这事的人是孙家,只是要用我们来斗牛家——” 这的确也不无可能,但是这样想,那就更绝望了,要知道斗牛家还算是有点希望。可孙家的势力根本不是桂家可以睥睨的,等斗倒了牛家后,没有制约力量,更是个力量不相当的对手了。因此善桐每每想到也不说出来,含沁却是很无所谓,他摸了摸善桐的脸蛋,轻声道,“傻三妮,你以为西北还真就是个善地,什么人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打听消息就打听消息?肖总督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我们也不是不清楚,只是从前不知道用意,现在嘛——” 善桐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桂老爷的信里必定是肯定了孙家放出的这个消息,要不然,就因为孙家几句话,桂家倒要当真和牛家对上,倒显得有几分儿戏了。这么一想,她又有点不寒而栗了,低声道,“那这样说,孙家肯定不是在西北地界得到的消息,估计还是在牛家内部有眼线……这,他们是怎么埋的线呢?世家大族内部的事情,一般也漏不出来的吧!” 含沁犹豫了一下,他看了善桐一眼,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一般,又索性将她揽到了怀里,才在她耳边轻声说,“倒未必是他们自己在牛家内部有眼线,你可能还不知道,燕云卫那位封绣封公,是许家世夫人的表哥,姑表亲。 ~这亲戚官面上当然两家都是不认的,可私底下一直很算数。我听皇上偶然说起过,杨阁老从前在江南的时候,还想过和封家做亲呢,要说的就是现在许家的世夫人。我猜,应该也许是封绣给孙家放的消息,不然,他们是不知道的。” 封绣为什么要给孙家放消息?善桐又有疑问了,可转念一想,旋即又明白了过来:封绣要在皇上身边立足,也不能光凭皇上的宠爱吧?看来,他是选择适当结交孙家,也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个退步了。 “越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含沁咬着善桐的耳朵,声音低得几乎都要听不见了。“这事连婶婶都还不知道呢……军火生意背后那家人,能耐确实是大,一向经办,过了我们桂家眼,在西北地面走动的几个人已经都处理掉了不说,按他们说法,就是往年的账本和一些可能露馅的经手人,也已经不需要再多担心了。这买卖如今已经化整为零,再不会露馅啦。” 他顿了顿,热热的呼吸声吹拂过善桐的耳朵,可却没使她感到一丝情动。“这消息就是南城那场火第二天送过来的……你说他们多有本事了吧。京城这潭水,看着清澈见底,其实私底下有多浑,我看连皇上心里都没数呢。” 尽管天气暖热,自己还被夫君揽在怀里,但善桐只是稍稍一怀想就中可能牵扯到的种种文章,便觉得四肢变冷,连心头都好似含了一块冰,滴出来的水都是凉的。 “我真是不知道这些太太奶奶们,是怎么在京城住下来的。”她不禁就道,“这地方再繁华,可又哪里比得上西北呢?至少在西北,睡觉的时候心是安的,也不用担心谁抽走你的枕头……唉,沁哥,什么时候,我们能去一个不需要这样钩心斗角的地方就好了,就我和你,还有大妞妞三个人,咱们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过着逍遥的日。” “那就辞官回家嘛。”含沁迅速说,“虽然叔叔肯定会暴跳如雷,但脸皮一老,在天水安生住着,你要的日,我也是可以给你的!” 说句实在话,随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虽然善桐也跟着越来越不喜欢这钩心斗角步步惊心的环境,时常想着要回西北去,可她也明知道这在短期内的确是不可能的想望。听含沁这样一说,她倒是吓了一跳,细看丈夫表情,见他虽然还露了轻佻笑意,但细细探究起来,眼角眉梢竟一点都没有玩笑意味。似乎自己只要一点头,含沁就能抛下这蒸蒸日上的事业,回去天水做个田舍翁。 虽说现在是处处险境,可比起在桂太太眼皮底下,被三个哥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含沁现在的天地,何止是广阔了十倍?皇上的宠爱,虽说很多时候也当不得真,但他多爱带着含沁,善桐自己都是看得到的。将来时机一到,放出去建功立业,皇上心里念着你,可比没念着你要差得多了。几年工夫也就是三四品的实职将领了,不论在哪里也都是一方重臣……再把话说大一点,将来功勋要是够大,无人敢和他抢功的情况下,功业盖过几个哥哥也是说不定的事……善桐拧起眉头,试探性地说,“那我要真想回去,你还就真回去了?” “回去就回去!”含沁耸了耸肩,“朝堂里的事无非也就是这样,能建功立业往上越爬越高,我干嘛不做?不过要是你呆得不开心,那又有什么意思?” 他仔细地看了善桐一眼,语气也有点不肯定了。“可你要只是随便说说,回了西北又后悔,那我就不费这个折腾了——” 一辈有一个人待你这样好,还能求些什么别的?善桐眼眶都要红了,又怕含沁笑她爱动感情,一低头掩饰过了,忙笑道,“我就是抱怨几句!哪里就要回天水去了?” 她靠到含沁怀里,这会也不觉得热了,只觉得含沁沉稳的心跳声,和那说不上太宽厚的胸膛,简直就是天下间最好听的声音、最坚实的依靠,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道,“人家都笑我爱吃醋,笑你怕太太,我……我才不怕人家笑,人家不知道我们多好!” 她扭了扭身,又往含沁身上靠了靠,“我们不回西北,现在还年轻,斗两年也不怕什么,以后等老了斗不动了,再回去好好过日吧。让年轻人再来吃吃苦,历练历练心性也是好的。” 含沁轻轻地笑了起来,别过头来在她额前印下一吻,他低沉地说,“好,什么都依你。人生这么多条路,哪一条我都能走,你就拿定了主意走哪一条吧,余下的事,就不用太操心啦。” 这倒是真正甜言蜜语了,说不操心,其实出去应酬又怎么可能不操心?可就是这甜言蜜语,也说得善桐打从心眼儿往外沁蜜水,她把头搁在含沁肩上,甜甜地笑了。过了一会,察觉到含沁的手有不规矩的动作,又忙一把抓住,咯咯笑道,“别闹了,明天还进宫呢,你一闹一晚上的,我路都走不利索了,还说什么宫礼!” 两夫妻闹了半日,到底还是为含沁小小得逞一回,这才一道歇下,第二天侵晨善桐便起来梳妆,早早地用了些干点心,那边孙家就来人接她过去。孙夫人也是早打扮好了,握着善桐的手左右一看,也没挑出什么毛病,两人便分头上轿,善桐也不敢东张西望,掀开帘这么不庄重的事,更没胆去做。只觉得自己在轿中走走停停约有小半个时辰,过了一会,又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再左右一番转折,便听见外头有人提请下轿。她扶着扶手慢慢走出来时,只见轿歇在个四方院前头,前后都是长长的甬道,一色红漆刷的宫墙,孙夫人也下了轿,正微笑着和两位宫女说话,又有三四个小太监在一边候着。 善桐听过宫礼,也知道这是皇后宫中派来接人的太监宫女,她也不敢多看,只随在孙夫人身后,两人鱼贯而行,前后有宫人导引,如此缓步走了一段路,又左右一拐,便见到一片阔地中,一间规模显然较所有宫室更高更大,巍峨高耸的宫室赫然在目。善桐便知道这是坤宁宫了,她心头不禁一紧,好像尚未见到皇后容颜,就已经被人一把揪住了心口,为那无形的威严所慑,感到了格外的惧怕。 却不想一进宫殿,这感觉反而消散了——这位帝国中地位最高的贵妇脸儿略有些圆,看着一团和气,尽管穿了皇后礼服,却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众人行过礼谕免起身了,她就指着善桐,未语先笑,“可算是来了,我心底好奇呢,随常听她们谈起来,我就想,这小桂统领我常听说的,皇上多么爱惜提拔,年纪又轻,孤身在京连一个美妾不纳,这少奶奶该有多出挑呢?今日一见,小桂统领有眼光!” 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宫里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名声做了开场白,善桐心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只害羞笑道,“娘娘谬赞,我受不起呢!其实哪有您夸得这么好——” 皇后娘娘便望着她笑,又冲孙夫人道,“都是一族的,嫂倒是和她不大像,反而她和宁嫔更相似些。” 孙夫人和皇后娘娘开玩笑,“虽然是我亲妹,不过,宁嫔还是比她美。” 皇后娘娘的下颔就更圆了,“大嫂是越来越风趣了——” 孙夫人为人虽然说不上过分古板,但也和风趣有很长一段距离,善桐不敢多说话,睁大眼只多看多学,皇后娘娘和孙夫人说了几句家常,孙夫人问皇长好,皇后又问太夫人好,说罢了,她这才笑眯眯地转过脸来,和善桐说道,“今天难得来我这里,就多说些西北的事给我解解闷,中午在这里一起吃饭吧!” 说着,便随意挥了挥手,屋里人不言声顿时退出了一大半,善桐见孙夫人又冲自己打了眼色,心底自然明白:这是已经要问琦玉的事了。 她不禁又有些奇怪了——这按说皇长今年都这么大了,还是宫中的独苗苗,就算牛家捧出一个琦玉吧,能不能生儿还是两说的事,眼看就要立太了,琦玉就是再受宠,还能翻了天不成?怎么这皇后娘娘就这么看重她,看重到了孙夫人都要半含着抱怨,‘娘娘一句话,我们底下人只能玩了命打听’的地步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上下过雨,预感应该凉快,出门就犯懒不带伞了,结果一出门开太阳,晒了十分钟而已就中暑了——难受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下了公车到家短短一段路,下来还没雨呢走几步就下雨了……这叫做不带伞的悲剧TVT, anyway,大家enjoy! 237报信 不管怎么说,皇后划出了翎,善桐是肯定要接住的,说了几句西北老家的话,她就主动笑道,“虽然京城首善之地,美人儿是个顶个的多。( ·~ )不过我也要为我们西北女儿正名,西北是不少美人的。只是一般街上走的民间妇人,多半被风沙吹得有风尘之色罢了。其实深闺内美人儿不少呢,单单是我们杨家族内就有几个,远的不说,还有卫世叔家的表小姐牛氏,那也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因她揣测不论是皇后还是孙夫人,似乎都还没见过琦玉真人,便将琦玉的年貌大致介绍了一下,果然,孙夫人还好,皇后却听得很认真,等善桐说完了,她还问,“这牛家也是京城名门了,说句托大的话,我和宫中淑妃还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年岁也没差了多少,从小就有交情。” 她顿了顿,露出微微笑意来,又和气地续道,“可就是这个琦玉姑娘呢,好像是没听说过的,她似乎也不在老家长大……” 不知怎么,善桐望着她的笑,竟有些发毛,不过这么一算,淑妃和皇后几乎也算是一代人了,只是比她略大了几年。想来当年名分没定时,牛家、孙家都没少冲着太妃的位置使劲,恐怕这一场明争暗斗还没入宫就开始了,她就越发觉得京城名门姑娘,真是个个都不简单。因此每一句话出口时,都加倍小心了再小心,“她从小其实算是在西安长大的,毕竟她母亲去世得早……” 说着,就又将琦玉的婚事交待了出来,还有未能参加选秀的隐情等等。反正这些事对于她和牛家亲戚来说,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孙家人可以轻易打听出来的,她打量其中有些细节,皇后也未必清楚知道。 果然,皇后听到琦玉基本上是跟着姑姑长大时,她和蔼的神色不禁是微微一动,竟让善桐都看出了波澜,孙夫人神色也是一动,在一边却不曾说话,等善桐说完了,过了一会,皇后才笑道,“这样说就难怪了,都听说她生得美,但也很少有人见过,就是去年来京城,惊鸿一瞥,连脸都没看清呢,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看来,琦玉是真还没有进宫了。善桐低声道,“其实她和我一般年纪,今年怎么看都算大龄了……” 虽说牛家、桂家眼下已经是不共戴天,桂家是憋足了劲要给牛家使绊了,但琦玉毕竟和她也算是有交情在的,两人这份情谊在家族跟前虽显得淡泊,善桐却还是忍不住为她说了一句话:说真的,按京城江南一带的风俗来说,琦玉已经是严重超龄了,哪有十八岁的姑娘进宫的道理?要没有这个道理,牛家也没有名目把一个云英未嫁的大闺女给撮弄进宫不是? 这顾虑当然很有道理,也透着贴心,皇后又是微微一笑。【叶*】【*】她这笑笑得太有国母风范,雍容中透出无限慈悲,虽说两边年纪相差也并不很大,但她对善桐,就硬是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味道。 “统领太太这就有所不知了。”她称呼善桐的称谓也很新鲜,“世上事,的确越不过一个理字,宫中事,似乎也越不过一个规矩。但皇上身为万邦之主,什么理也好,祖宗规矩也罢,其实还不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真的宠爱起来,规矩就不是规矩,理也不是理了。” 善桐便不敢再往下说,可皇后似乎有几分意犹未尽,她瞟了孙夫人一眼,又和和气气、轻声细语地道,“我可不是什么妒忌人,你千万别误会了,要这样,我也就不抬举宁嫔了。只是皇上身体从小就不大好,在美色上一向是很克己的,从以前到现在,唯一能让他破例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那他是不能生育,没法入宫,要能入宫,只怕连我坐的地方都没了呢。世上美色千万,宫中出众的美人也不少了,就是宫外他也不是没见过……可就好这一口,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浅浅地叹了口气,有些感伤地摸了摸眼角,“也就是为皇上着想罢了,再好吃的菜也不能多吃,所幸现在这一位也还懂事……” 善桐感到自己有必要为琦玉说一句话,来证明她其实也是很懂事的,并不会仗着皇上可能的喜爱‘祸乱朝纲’,但她实在还没摸清楚皇后的态度,便索性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后见善桐不说话,便又莞尔一笑,自己揭盅,“我想,牛姑娘自小为名门教导,应当也是懂事的,不懂事的那是另有人在……只是西北情况,我们也不大了解,就不知道卫家家中有什么人口,又现何职呢?” 这个琦玉,真是人还没出现,就已经闹腾出了偌大的动静,善桐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说,“说起来我们也是亲戚……” 便借着解释卫家来由的机会,自己思索了起来。顺着皇后问话的思路往下一想,她恍然大悟了:自己还是想浅了,堵不如疏,皇后毕竟是皇后,想的要比自己是深得多了。自己揣想中,皇后顶多也就是断掉琦玉进宫受宠的路,就已经是做到尽处了。没想到皇后深谋远虑,特地把自己叫到宫中来,哪里是只为了问几句琦玉的情况呢?这分明是想把琦玉从牛家给挖出来,笼络到孙家这头来,以断了牛淑妃可能的一大臂助。这对牛淑妃的打击,可比推琦玉邀宠不成更大得多了。起码下一个奇货可的美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浮出水面呢。 这样一来,桂家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自然而然有了答案:孙家一定要桂家合作不可吗?原本是不用的,可现在就不可或缺了。卫家或许有墙头草的嫌疑,但不论怎么说,牛家是卫太太亲戚,桂家又是卫家的老上司,往哪边倒也都不算没个说头。这要是忽然间横插一杠倒到孙家那里去——孙家倒是还好,可卫家以后在西北就别做人了。没有桂家做个缓冲,卫家答应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可有桂家中说和一番,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对桂家来说,自然是令人心安,起码孙家图谋的不是什么桂家无法给予的东西。只是善桐却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她一边往下说,一边又咂摸起了皇后的心态来,见皇后笑意盈盈、镇定自若,心中亦不禁叹服她智珠在握。——可灵光一闪,却又恍然大悟,明白了桂家和孙家最大的不同。 在皇后来说,皇长一枝独秀,立太一事已经是上了轨道水到渠成。底下人怎么闹腾,说难听点,那就是做戏,上位者适当压一压这些‘特别有本事的姨娘’,扶一个斗一个,她自然稳坐钓鱼台。对于打倒牛家,恐怕没有多少兴趣,要把牛家整倒,首先要动的就是太后,皇后何必去戳这个马蜂窝?顶多空手接白刃,把牛家手里的这把女色刀夺到自己手里而已。这和桂家的意图,看似合拍,其实还是有所不同。 虽然年岁也大了,也是当娘的人了,但毕竟接触这样高层次的博弈还是第一次。善桐从未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意识到自己的一言一行,恐怕都会对桂家将来的走势造成影响,可到了这时候,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而已,她浅浅地出了一口气,眨眼间便又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将含沁和她商量好的几番应对都搁置了下来。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大公麒山的媳妇儿,就是我们杨家这一房的二姑娘……二公麟山年岁小些,还没婚配呢!” 她脑中万千思绪,也就是一眨眼之间的事,皇后和孙夫人竟然都没看出不妥。皇后手撑着下巴,寻思了一会,不禁展颜一笑,冲孙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孙夫人眉眼有几分凝重,顿了顿才道,“这事,还是要见步行步,先看那边预备什么时候捧她出来吧。不然行事太早,走漏了风声,那也就没用了。” 这话语焉不详,但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如果说牛琦玉是一柄锋锐的匕首,正正对了皇上的弱点锻打出来。那么孙家要空手接白刃,也要等牛琦玉过了皇上的眼,再一举说成婚事把卫家争取过来。不然,人家牛淑妃也不是傻,卫家都倒戈了,人家亲爹都被撮弄出牛家了。她还捧牛琦玉做什么?到时候,只怕琦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呢。孙夫人看似态度保守,其实,是要比皇后都想得更深。 善桐心知时机已到,便故意作出欲言又止的样来。可这又如何能瞒得过皇后的眼神?这位年轻贵妇温文的笑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善桐的手,轻声细语,“虽说咱们是头一次见面,可你千万不要拘束。我呀,是第一眼见你就喜欢。和宁嫔一样,都是个天生讨人疼的模样,连永宁侯家的三少夫人,上回挺个大肚进来见我,还和我夸你呢,说你同京城这些人都不同……” 提到林三少夫人,她的笑容微微一顿,似乎流出了一丝不以为然,却又很快遮掩了过去。善桐看在眼内,心中倒是一凛:三少夫人的做派,她是领教过的,她要一直维持那样,的确也很难讨得皇后喜欢。可皇后却还一直应酬她,这是为什么?想来无非是因为皇上对林三少爷特别的看重了…… 这思绪也就是一动,紧跟着便被她压了下去,她令自己流露出心悦诚服的态度来,在皇后春风化雨一般的关怀中,也露出了触动。“娘娘抬举,我实在是受得惶恐……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 她顿了顿,又咬着唇思量了半日,货真价实地下了半天决心,这才慢慢地说。“只是听您们说了这半日,提到那一位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事不大知道,这就不得不令我吃惊了。我又疑心我知道的消息可不大对呢,可不是就露到面上来了——”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含含糊糊的!”孙夫人倒插嘴了,“什么这一位那一位的,我就不明白了。你快说说!别跟我们卖关。” 善桐肯定也不敢跟这两位重量级人物打太极,她略作思忖,便将那一日在许家的见闻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郑姑娘一节。又道,“我也听不懂是什么事,当时便没往心里去,就是昨日里,因要进宫了,便和我们家那一位说起了宫中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着嘴一笑,又说,“听那位说起,宫中人都管那一位叫‘长了角的’,我这才晴天霹雳呢……” 早在她刚才说出那一番对话时,皇后和孙夫人的脸色就已经全沉了下来,皇后已冲身边有份随侍的一位大宫女摆了摆手,此时善桐说完,一时竟无人接话,善桐左看看右看看,也不做声了。孙夫人面沉似水,自己望着脚尖出神,皇后却是扶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边的雨过天青瓷杯,过了一会,才咬着牙,竟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轻声道,“还真是让妹妹看笑话了……我这个主母,当得可不大好,这姨娘们的事儿,我还没你知道得清楚——” 皇后身份摆在这里,一怒之下,善桐坐不住了,只好起身要跪下请罪,皇后和孙夫人都忙上前拉住,皇后笑道,“不必这样,这气也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就是善桐已经看出来了,她现在正是惊疑不定、盛怒非凡时候,可就是这样,皇后都还维持了无可挑剔的礼貌和笑容,只是语气中的转折、停顿更重了一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要不是你偶然听到这么一段话,恐怕我们还真无知无觉,要被她给瞒过去了!” 正说着,那位大宫女已经碎步回来,在皇后跟前低语了几句,皇后点了点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一转头已是神色如常,再不见一点火气,只笑向孙夫人道。“连嫂都还不知道吧,她上回忽然间就不要权大夫问诊了,把请平安脉的大夫给换了。我想她多半是顾虑着你娘家弟妹,因此也不多问。听了这小福星一句话,这细问之下,可不是才明白过来?换了的就是欧阳家的大夫!” 善桐微微一怔,忽然间想起小四房二老爷家的大少奶奶来了,一时间茅塞顿开,再无怀疑,在心中喊道:的确是她!我早该想到是她的,怎么就没记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她和那位少奶奶欧阳氏也就是碰了个面的工夫,肯定也没有那样好的记忆。事实上即使知道了欧阳氏的身份,她也还是想不起来另一声音是谁,不过孙夫人还是有点尴尬的,听了皇后这样说,便道,“其实她也太没意思了,欧阳家大夫,不也和我们家有亲戚?” “这又不一样了。”皇后不在意地说。“权大夫最疼瑞云,这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欧阳氏就没怎么听说受宠。再说,欧阳家和牛家一直也走得近嘛……” 她咬着牙,又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这才换出笑来谢善桐,“要不是你,几乎不能知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得皇后这样夸赞,善桐心底却了无喜悦之情,这位贵妇中的贵妇的确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不过这深刻的印象里有多少好感,那也就难说了。 “这可不敢当了!”她便格外摆出无措的样来,眨着眼笑道,“我们也是这才恍然大悟的,本来呢,牛家是对我们处处为难。怎么忽然间就偃旗息鼓!原来……” “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了。”皇后便亲切地笑道,“自然就不想打墙动土啦。” 她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看了孙夫人一眼,唇角渐渐上弯,倒笑得比谁都开心。“且就看看她们能不能如愿吧。” 善桐面上保持懵懂,心底却大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次进宫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十之□,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日里,牛家大部分心力应当都集中在宫中的争斗里,是没有太多精力去兼顾在西北的扩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讨厌,鼻塞似乎又有点反复……我还真是依赖着鼻炎而活着啊,快点治好了吧!!!!! 238比美 虽说才第一次进宫,但善桐胜在身家干净,全家人几乎都是站在皇后这边的。体面亲戚又多,她自己一个人,身系杨家、桂家、王家,连现在皇后特别看重的卫家都有联系,和孙夫人还不同,这都是直接联系,没有隔了辈。并且又才第一次说话,就献上了这么一个消息,不管福将之说真假,皇后对她倒的确是特别看重,和孙夫人商量起宫中事来,倒也没有特别瞒着善桐,只是善桐本人如坐针毡,巴不得少知道一点为好,却又明知道为桂家来说,她还是要尽量知道得多些为好。只是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要做得行若无事,一张面皮,也算是绷得辛苦了。 好在孙夫人也没说什么不能提的话,只和皇后提起,“这立太的事,皇上现在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按说实在也该到了立太的年岁了……” “皇上心里就还记挂着几件事,”连牛淑妃有孕的消息,都不过是让皇后在笑里咬了咬牙,眼下这事就更不会影响到她的仪态了,“一件是地丁合一,一件是藩王的事……这都是你知道的,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他也是前几天才提。” 她瞥了善桐一眼,也没有特别犹豫,便又道,“上了尊号,立太时候,孩就要多祭祀一位先人。这也算是正过名了吧,毕竟立太是国家大典,意义不同。不过这件事国朝没有先例,皇上也不敢贸然提起,怕惹得长辈不快……只是私底下问了问我。” 善桐想到牛夫人连许家太夫人的寿筵,都不过坐一坐就走了,心底倒是灵机一动——这不是把许家拉下水一起对付牛家的好机会么?可她看了孙夫人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又把话给咽回去了:虽然桂家也必须掺和进来,但这种事闹太大也不好,她还是多看多听,少说话为上。表现得太抢眼,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 孙夫人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件事,我们倒不宜说话,还是让皇上和太后去磨吧。” 皇后唇边笑意也加深了,“嫂说得是,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可咱们不是耽搁不起吗……这孩还在肚里呢,有些人怕不就要做起梦来了,要再迟迟不立太,还不知道她的梦要做得多大!” 这说的肯定是牛淑妃了,孙夫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她能生下来再说了,皇上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临幸……孩没过三个月就落了的还少吗?就是您……” 她看了善桐一眼,不说话了,倒是皇后噗嗤一声,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她既然现在在京城,那迟早肯定也都会知道的。皇上身弱,这是从胎里带来的病,连带着皇长身一向也不大好。 ~这都还算是好的了,后宫这些年生育一向艰难,不知道的人,还都说是我这个主母做得不好,其实权神医说了,这就是天家带的病根,一代传一代,从先帝那里传下来的。龙种福大,一般人哪有那么容易坐得住胎。” 是否事实真是如此,善桐可不敢深究,在她看来啊,即使牛淑妃是那个福大命大的人,皇后自然也有很多手段让她变得不是。她吞了吞口水,实在有些不敢再坐下去了,好在皇后估计也觉得有她在场,很多话不方便说,又说了几句话,便道,“你们去看看宁嫔吧!你上回入宫没来得及过去,她和我唠叨了半天!” 善桐便和孙夫人一道退出了屋,直到走到大太阳底下,她才觉得自己的内衫,实在几乎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这和帝国最高贵妇之间的对话,即使彼此都还算怀着善意,但也实在是够令人胆寒的了。 # 孙夫人显然还因为善桐抛出的这个新消息而心事重重,一路都没有多说话,善桐也不敢东张西望,还是同先前一样,为一群人前呼后拥,步步小心地拐了好几个弯,又走了有一射之地,过了几个宫宇——却都看得出,里头冷冷清清,想是空置已久。这才到了宁嫔住的景仁宫,不想进去一问,宁嫔然没在正殿相候,而是‘在后院打秋千呢!’。 宫中规矩,凡是正宫一向都是不种树的,一来防火,二来也怕有人窥视,倒是景仁宫背靠御花园,善桐也见到后院墙边有两株大树,跟在孙夫人身后过穿堂进了后院时,果然见得一株大树垂往宫墙内的枝桠上打了粗绳,做了个半点称不上精致的秋千,一位美貌少女便站在秋千上头,笑意盈盈地冲孙夫人道,“二姐你来了!” 她身穿家常衣裳,只头上挽了一个小髻,不过一根银簪别住,可就是立在那里盈盈浅笑,已经令善桐目瞪口呆,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生平所见美人不少,就是琦玉,也许从五官来说也不输给宁嫔。不过就这一打眼便已经将人眼神吸住的,近乎是霸道的美姿来说,究其半生,似乎也就只有宁嫔一人而已。真要再说起一个,那也就是昔年在边关偶遇封锦时,在一瞬间曾有类似的感觉了。只是当时她心头多事,且男女有别,又哪里能和现在一样被宁嫔迷住? 一时间想到皇后所说的,“后宫万千美人……”却也不得不服膺她的胸襟,能不断提拔宁嫔,足证她的确并非妒忌之辈!善桐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美人,竟是深宫寂寞,从未听闻受宠,就油然有一种暴殄天物般的惋惜之情。一时竟险些摇头嗟叹,将这份纯然的可惜给流露出来。 就是孙夫人,见到宁嫔时都要比先前放松了一些,连语气都随便起来,因轻责道,“好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打秋千!别树枝打折了,那才知道疼呢!” 说着,宁嫔便也跃下秋千,过来和善桐相见,还笑道,“这位族妹和我倒是有几分像的!” 善桐哪里敢和她比美?连忙由衷道,“我虽有几分姿色,可远不如娘娘美甚!” 宁嫔和孙夫人都笑起来,宁嫔说,“美什么美呀,看惯了就不美了。再说,我夸你和我像,又没夸你美,你这意思,好像和我像了就美了一样。” 她随意一吐舌头,又道,“真是会说话!一句话呢,又捧了你又捧了我,倒是好的。” 在景仁宫里,说话就要随意多了,善桐也觉得和宁嫔相处,不管怎么说,总是要比在皇后跟前舒服得多。姑且不论她是否有心机暗藏,至少这表现出来的性格就更令人喜欢。——不过,她也毕竟不是皇后,一个妃嫔可以可爱,但皇后要遵守的条条框框,总是更多一些的。 “你这张嘴啊!”孙夫人都被逗笑,善桐就自然更不用说了。三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里屋,宁嫔问父母好,孙夫人道,“都好,七姨娘还说惦记着你,只是不能进来相见。” 说到七姨娘,宁嫔神色一暗,便不接话,半日才慢慢地说,“唉,进了宫就是这点不好,不要说和姨娘了,就是和娘都不能轻易相见,也就是二姐常来看看我。七妹自己事情多,都不常进来的。” “她最近也忙。”孙夫人便把世夫人接过许家家务的事情告诉给宁嫔知道,宁嫔听得也用心。善桐看了,想到自己姐妹几个,一时也动了思乡之念。只在一边陪坐了一会,外头又来人道,“坤宁宫请侯夫人过去说话。” 善桐便知道这一番消息,终究还是在皇后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使得她不能不再征求孙夫人的意见。自然也不会跟着多事打听,面上只做淡然,孙夫人微微一怔,也就起身道,“这就过去。” 又不免叮嘱了宁嫔几句,并安排善桐稍后出宫事宜,这才去了。留善桐和宁嫔对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倒都无人说话,还是宁嫔先咭地一笑,握着嘴道,“都说小桂统领是妻管严,怕太太怕到这个地步,底下的太监宫人们,从前头听了闲话回来,说是那些公哥儿都为小桂统领抱不平,说你是个再厉害不过的河东狮,要为他出一口气呢。没想到见了真人,这么呆呆傻傻的憨样,倒是可爱得很!又有哪里河东狮了?底下人全都是乱说的。” 善桐不免烧红了脸,也配合宁嫔道,“没进京的时候真不知道,其实在西北,不纳妾的人家多了,好比我们家几个姐姐……就我大姐到现在,大姐夫身边还没个房里人呢。怎么就我出名,我也觉得冤枉呢!” 这两个人都走娇憨路线,当然谈得投机了,宁嫔连连问了好些西北事,闻知善桐然还会骑马射箭,便是连连叹息,“我要是生在西北就好了。平时听七妹说起来,西北和个活地狱似的,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被你这么一说,西北倒成天堂,这也好那也好!” 在世夫人来说,恐怕江南都未必比京城好,对善桐来说肯定是另一回事了。她也只是笑,又和宁嫔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要辞去,宁嫔倒的确是不舍的,“你别急着走呀,我长年累月在宫里,见到的还不都是这些人,回回说的都是这些话……” 她的声音放低了,现出了隐隐的沮丧来。“我知道,更深的事她们也不说给我听。难得你来,说的又是这些新鲜事,快多说几件给我听听!下回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面没那么大啊,不能单独把你叫进来……” 善桐也觉得她幽深宫,空负绝世美貌,却竟无宠,实在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尽管自己心事重重,却仍笑道,“娘娘都还有这样的叹息,那我们可怎么办了?以您的容貌和可爱,自然会有出头之日的,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是套话,也是真心话,善桐倒说得恳切,宁嫔默然不语,似乎也有所触动,一时才展颜一笑,又和个孩似的,缠着善桐说了些西北的事,善桐没有办法,只得将村里的事说了一些给她听,又说起借粮时西北风云。宁嫔也听得仔细,她本托着下巴专心听着呢,突然冷不丁问道,“看你说起来,小桂统领那时候官职还不高嘛,也就是个世袭的虚职。按你们家的门第,怎么这西北许多青年才俊里,你就嫁了他家?” “我们是亲戚。”善桐就笑着解释,“他是十八房嗣……” 宁嫔看着人很迷糊,这时候有点较真了,倒是句句犀利,“我们这样的人家,许亲哪有就凭一层亲戚的?我看啊,还是你自己喜欢,家里人又疼你,也就许了吧!” 见善桐微笑不语,她自己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感慨,“那你倒是命好,家里也是真疼……你也真有眼光!我看西北一带才俊里,也就是小桂统领最有福缘、最有本事了,不然,能这么快就得了皇上的喜欢?单单是这后宫里,就有成百人攒足了劲儿,就为了多得皇上一眼呢。” 发宫怨也基本上是每个宫妃的必备本领了,善桐这一回真正无言以对,好在宁嫔也不需要她多说什么,只又惆怅道,“我们家七个姑娘,也就是大姐姐命最好,挑了个自己也还算中意的。别人全都是盲婚哑嫁,遂意不遂意,看命罢了。我这一朵金簪草飘到宫里,还以为命比别人好些,现在看来,也只怕未必了。” 善桐忙又劝慰了一番,好在宁嫔也就是偶然发发宫怨,自己感慨感慨,旋即又回复过来,自嘲道,“不过,其实路也都是自己选的,一路往前,没事别回头,也没有什么!” 她娇憨时惹人怜爱,现在发起感慨,又有种幽怨美感,善桐一时又看得呆了——这一呆,倒是比千言万语更能取悦宁嫔,她莞尔一笑,又恢复了活力,和善桐再说几句话,便催着她出宫去,“也到该出宫的时辰了,下次再要进来,再来看我,和我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强了。” 说着送出几步来,善桐忙请她止步,见宁嫔竟依稀有不舍落寞之态,想到她此时此刻的寂寞与不安,心中又添不忍,便慢了一步,大胆握住宁嫔的手低声道,“娘娘风采,真是天下绝顶,我也算见过些美人,有些名字甚至娘娘也是听过的。在我看来,最气的说法,也是春兰秋菊,娘娘是决不会输给别人的……” 见宁嫔双眼微微瞪大,仿佛为一层薄雾笼罩的面庞显著地松弛了下来。善桐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以色事人,最担心的当然是尚未受宠,就已经输给了更美的新人。琦玉要是露过面还好,她偏偏一直又不露面,对宁嫔来说,这一段日应当是她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也因此才会这样失常,这样不愿意放她走——却又不肯问出那句话来,只因明知自己问了,得到的答案便不真了。或者,也是身为美人的一份傲气正在支撑,才使得她如此的紧绷吧。 深宫中,即使是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可好日又哪有那么易过呢? 善桐见宁嫔已经放松下来,便不再往下说了,她想抽回手来时,却又为宁嫔一把握住,这个令人见之忘俗的绝色美人,在这一刻终于现出了一点娇憨、轻愁以外的东西,她的眼神亮得令善桐几乎都有几分害怕,只能由她握着,听她在耳边轻声道,“好,妹妹这话我听进去,这情我也记在心里!毕竟都是杨家人,自己人还是帮着自己人的!” 她忽然又软了下来,有几分担忧地低声道,“可……我隐约听说你见过那位公——我和那个女她比不输,可和男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据说要连更的是不是…… 239添堵 对这种问题,一般人肯定只有一个答案,“娘娘如此貌美,简直天下无敌。何须介意区区一个男宠。”但善桐倒觉得,两边都在京城里,不论那位封公有多低调,说不定总是能见到一面的,起码宁嫔可以让手下人出去见识一番场面。在这件事上安慰她没有太大意义,因此只诚恳说,“当时只是惊鸿一瞥,距今几乎有七八年了。我也记不大清楚,但总觉得生平所见美人虽多,但美貌惊人,竟令人为之所慑的,也就只有您和那一位男他了。非得要我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分不出上下来啦。” 宁嫔倒并未失望,反而露出微微笑意,似乎放心多了,还轻轻叹了口气,极是满足地道,“不被落下太多,那就好啦。” 她也没有再多气什么,只轻轻地又握了握善桐的手,两人用眼神打个招呼,善桐便退出了景仁宫,依旧在一群人导引之下徐徐走动。只是这一群人要比之前少了近半而已,走得路也不同,却是要绕过景仁宫,似乎打算直接穿过花园,自后门出宫去。 走在景仁宫宫墙外头,她还隐约能听见宁嫔的笑声,她像是又荡起了秋千来,善桐视角边缘还能隐隐看见一道身影在墙头闪动,她心里也不禁很佩服宁嫔:她是庶女出身,和嫡女也许又不一样,还要顾虑生母在家里的地位。顶着这么巨大的压力,还能荡起秋千,就是这份城府,已经不是一般西北姑娘能够具备的了。 正这样想,忽然前头人住了脚步,善桐差点没有撞上前头宫人的脊背,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偶然一经张望,身边就有人提醒道,“恭人请小心些,这是撞见圣驾了。” 怎么在这时候忽然撞见皇上了!这大白天的,他不在前朝理政,倒是进后宫乱晃来了! 善桐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就着众人导引,在一边老实跪下,连头都不敢乱抬。只听前头拐角处有几个脚步声轻轻地,本来都要直接过去了,忽然又停住不再响,紧跟着便有一个年轻男声道,“怎么,谁这么大胆,竟把秋千荡得这样高啊?” 这声音闲闲适适,听着也不出奇。可在宫中就几乎算是一股清流了——善桐也不知为什么,但太监嗓音不是格外粗哑,就是特别尖细,正常的并不多,落在耳中总觉得粗粗糙糙,一点都不中听。就是回皇上话的那中年声音,虽然已经近乎正常男声,但听起来始终还是粗砺了几分,像用砂纸磨过一样挠耳朵。【叶*】【*】“回皇上话,前头是景仁宫。” “噢。”皇上也轻轻地笑了,语气倒是有几分欣赏和喜爱的,就像是欣赏一头小狗似的——因其不懂事,自然做什么事,他也都觉得可爱。“原来是宁嫔呀,她倒是艺高人胆大。这样看去,嗯——” 他的话没了下文,似乎正满是兴味地抬头欣赏宁嫔的英姿,又过了一会,似乎转头见到善桐等人了,便道,“这又是谁?” 自有人将善桐身份报上,“是中郎将桂含沁之妻杨氏,随定国侯夫人入觐,因同宁嫔也是族亲,故来看望拜见。” 皇上的声音顿时一沉,满是兴味地“噢!”了一声。善桐只一听,便知道他绝对也听说了自己的名声,对于这件事她也只能无奈了。果然听得皇上笑道,“这就是明润家里的一把手了!” 含沁字明润这善桐是知道的,不过在她生活里基本没人雅到以字呼之,被皇上这么一叫,一时倒觉新鲜,又隐约能觉出含沁的受宠。她一时也不知该说话不该说话,此时已有人接了皇上的话头,道,“她是臣妇,您别为难她了,让她走吧。” 也不知是谁这么不气,听声音又不像太监,善桐心底虽然好奇,面上却自然一点都不敢露出来,只垂着头一动不动。皇上倒笑了,说,“怕什么,我又没有要为难她。我还想夸她呢,京中风俗糜烂,连我都管不过来。明润到京里半年,连我都开玩笑要赏他几个美人,论姿色,我看是不输给她的,明润自己不要,你们说为什么?” 周围自然无人回答,只有那男声道,“说不为难,您这不还是为难?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太太管得严嘛。”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大没小的,皇上然也不以为忤,声音里还含了笑意,“谁说的?要我说,是明润懂情、重情、惜情。也是夫人慧眼识珠……这才叫真夫妻呢,一辈就这么一双人也就够了。” 说到这一句,他声音微微一顿,似乎有无限感慨,却只一转又缩回去了,只续道。“你得多学着点,别仗着家里没人管你,你就胡来。家里这又是第几个了?上回你媳妇顶着大肚还要进宫来告状……这是正经过日的样?” 善桐心中一动,已经知道那人是谁。林三爷却然似乎还不服气,只嘟囔道,“您就看了她头顶一眼,就知道她慧眼识珠了?要我说——” “我就看她头顶一眼就知道了。 ~”皇帝微微抬高了声音,“怎么,你还不服气?” 虽然并无不悦,可林三爷也不敢再说了,一时两人也不再说话,皇帝又冲善桐道,“明润这一阵不大着家,是我用他狠了,恭人不要在意,他还年轻,多办点事没坏处的,就只是耽误你们夫妻相聚了。” 善桐忙说了几句诸如‘能为皇上效力,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含沁能为皇上所用,是他的福气’等场面话,皇帝似乎心不在焉,随意嗯了两声,也就跟着走远了。从头到尾,善桐连他的鞋都没看到——全被身边人挡了。 经过这段插曲,倒在没什么了,善桐从一条僻静的新路被领着出了宫,又直接上车回家,一路什么风景都没瞧见,桂太太比她还兴奋,问了她好些问题,善桐都答不上来,只能告诉她事情进展顺利,皇后看来对牛淑妃已经大起忌惮之意云云。桂太太虽然遗憾,却也满足,又和善桐说了好些话,吃了药便自己睡去。倒是善桐撑着眼皮等了半天,到深夜含沁才回来,一回来便大呼晦气,“今天林中冕那小,也不知犯了什么轴劲,非得拎着我去喝酒,说什么,‘要和我好好学学’。我学他奶奶个腿儿,学到青楼去了!” 善桐一瞪眼,含沁忙道,“我可不说家里有长辈在,知道我去了烟花之地,腿不给我打折了。这才勉强逃出来的么!” 说着,又理直气壮把手臂伸到善桐跟前,“你闻闻,有没有酒味?” 善桐其实也就是这么吓吓他而已,她哪里还不知道含沁?随便把含沁手臂一推,倒是笑开了。“臭死了,我不要闻——你想不想知道林三少爷今天为什么发疯?” 见含沁吃惊,她笑得更欢,满心的疲惫亦不知去到了何处,“那就求我!” 含沁扮了个鬼脸,真个似乎要跪下来求她,一弯腰却又欺身近了,将善桐举起来往床上扔,“还和我玩这套——” 两人闹了半天,这才安静下来说话。善桐把进宫后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含沁,又说了自己的猜测,连含沁亦不禁为皇后心机咋舌。“不愧是国母,这份心思是没得说的了。天马行空,却又似乎真没什么不能成的地方……要是把你上回见到那个孙氏女说进卫家去,以我对卫家了解,他们肯定抱住孙家这条大粗腿不放。兼且这还是我们自己首肯放人的,将来在西北也好,进了朝中也罢,可不还是两面逢源?” 善桐也觉得皇后实在是心思深刻,令人有些畏惧,她勉力想了半日,也只挑出一条破绽来,“这还是要看琦玉父亲的意思了,照我印象来说,他连榆哥都看不上,恐怕孙家亦拿不出多少好处可以令他转圜态度,背叛一族。” “谁说要他开口了?”含沁淡淡地道,“牛姑娘是被姑姑养大的,全族女眷里,她更感激谁,更在意谁?只要卫太太懂得说话,她父亲识得眼色,自然有富贵等着,如不识得么……” 他没往下说,但善桐亦已经遍体生寒。想到琦玉性,又觉得她的心思其实也难猜得很,还有牛淑妃的身孕,那个美貌过人城府亦过人的宁嫔……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敢再抱怨宫闱人心,免得含沁又说要回西北去。想来想去,只觉得越往上层走,真是没有什么人的日过得开心遂意的。一时又想到了皇上的那几句话,便和含沁道,“皇上真是宠爱林三爷,连后宫禁地都带他进来了,看得出是当自己人对待的。也不知道天下间还有谁能得他这样的青眼了。” “其实不少。”含沁却道。“林三爷虽也聪明,就是太爱玩了。皇上抬举他,是有意要做给别人看。不过这一做也就是一辈,他是任事不干,只管躺着就有富贵,怕也就是什么都懒得干了。皇上是又要抬举他,又不喜欢他这个性……其实他真正看重的人,倒都不会随便进后宫来,这种事传出去必定不光彩,有心上进的人,是决不会这么随便的。好比平国公世,他姑姑在宫里做太妃呢,这么多年进宫,是一眼都没见过,就因为害怕触犯了宫禁,将来传出去不好听。” 正说着,估计是想到封锦了,又叹道,“宁嫔也看得准,和牛姑娘比美有什么用呢?她真正的对手,恐怕还是她口中的‘男他’。” 善桐想到皇上那句话,想到当年看到那个风流内蕴朗然照人的少年,再想到皇后、想到琦玉、想到宁嫔,不知为何又有了一点愀然,忽然间,她对于封锦的事也没那么好奇了,只道,“宁嫔也不是简单人物,宫中的事,还有得闹呢……就不知道立太的事能不能这么顺了。还有,现在焦阁老和杨阁老之间虽然争得厉害,但圣心有了倾向,我们自己保持中立不说了,是不是要设法提醒爹又或者是大舅舅,可以适时表态了?” “这种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自然会有联系的。”含沁满不在乎地说。“尤其是大舅舅那边,他心底比谁都清楚呢,也有自己的打算。倒是我得他指点更多些。” 含沁时常给岳父写信,这个善桐是知道的,有时候她还让含沁帮着带好儿,不过提到王大老爷,她就想到郑家亲事——这就是媳妇难做的地方了,从桂家角度考虑,她是看好郑姑娘的。不过郑家和王家恩怨之深也不是开玩笑的,这事处理不好,又有伤害到小家庭和自己母族感情的危险,善桐正担心这事呢,便问策于含沁。“这事该怎么和大舅舅说才好?我总觉得我们提亲前还是要先打声招呼,不然我怕大舅舅生气。” 在别的事上,含沁也许会被难倒。可这种和人际关系啦、政治斗争啦有关的领域里,桂含沁的造诣甩善桐几个山头,这个她自己都承认,果然,她夫君根本胸有成竹,“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好了,大舅舅也不是什么蠢笨人,什么时候该化干戈为玉帛,他心里清楚得很呢。” 善桐转念一想,也觉得虽然两家恩怨深,但以一个政治家来说,王大老爷现在正是往上爬的时候,他是巴不得郑家别看在旧怨的份上来踩他,对这门亲事应当还是乐见其成的。便也就放下心来,又和含沁商量了少许细节,两夫妻这才洗漱了就寝,窝在一起说些闲话。善桐又想到先前到京城时见到那个娇怯怯的美人,似乎就是郑家大少爷送的,因又戳着含沁的胸膛道,“这要是亲事成了,你可不许跟他学坏!这个人以后见了面我要说他的,你都说不要了他还给你送——” 说来说去,还是有点耿耿于怀,含沁哈哈大笑,搂着她道,“是和我好才送的,明知道会被退也送。其实你要介意的人可不是他,我那一帮狐朋狗友同僚里,倒真有不少人对你意见不小,都说我败坏京城风气,惹得他们回家被太座好一阵酸。尤其是以林三爷话最多了,倒是许世有时候还帮我两句,也一样被笑是怕太太。” 善桐想到林三爷在紫禁城里那几句话,一时也觉得三少夫人实在是可怜,林三爷也过于荒唐了一点,她哼了一声,和含沁道,“你瞧着吧,我肯定得多教三少夫人几招。不给他添点堵,你倒白被他笑话了?” 这话半真半假,究竟善桐和她亲近,多少也是看在她的身份上,只是没有说穿而已。含沁也没什么异议,于是善桐便当了一回事,过了几天,和桂太太商量过了,便一面遣人向孙家问好,又问何时能过 作者有话要说:……嗯,希望大家两章都要留言噢! 240落袋 孙家的回话给得很快——孙夫人现在实在是没空□出门,倒是请善桐和桂太太得了闲便只管过去说话。【叶*】【*】善桐知道一个太夫人身体素来不好,还有一个,皇后私底下也必定是交待了事情让他去做的,因便和桂太太商量,“倒不如请叔叔给定国侯写封信,也显得郑重一点,我们这里再打个招呼,那礼数也就周全了。” 桂太太自然没有二话,因最近本家时常和京城有消息往来的,这不过是带句话的功夫而已,等含沁回来了,善桐便令他去办。含沁也觉得好,两人坐下来吃饭时他还问,“这几天婶婶的病总好些了吧?怎么还在屋里自己吃饭?” 同在一个屋檐下,关系肯定自然会有所缓和,但善桐对含沁、桂太太二人间的关系,一向是能避开就避开,一句话都不敢多问,也一句话都不想多问。听含沁这么说,她便道,“婶婶毕竟年纪大了,我看她最近一直都没睡好,精神肯定越来越虚弱,也就越发赖着起不来了。” 含沁眉头一挑,便对善桐投来询问眼色。善桐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南城大火的事,她微微摇了摇头——这种事就是一家人之间,没有含沁授意,她肯定也不会随便乱说。 媳妇儿谨慎,含沁自然是高兴的,他拍了拍善桐的手,想了一想,还是说,“等婶婶说定婚事了,回了西北就好多了。我看她和这里格格不入,也没有多少朋友,住得也不开心。” 善桐嗯了一声,不敢多加评论,只说,“早知道就不叫亲兵们回去了,再住一两个月,正好送婶婶回去。反正亲事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了,我看婶婶也是归心似箭。恐怕还是牵念着西北。” 桂太太究竟是牵念在西北的丈夫儿,还是记挂着自己几十年来没有离开过的元帅府,不大放心善喜,这个真要问她本人才知道了。但她也的确是在京城住得不大开心,一时新鲜褪去后,看京城风物,就怎么看怎么不喜欢,这天还和善桐抱怨,“也不知道这些年这些人都是怎么过下来的,成天闷在家里,也没见出去走走,一辈就这么钩心斗角就过去了?” “恐怕也就是这么钩心斗角就过去了。”善桐也说,“京城规矩大嘛,不过,真正有钱有闲的人家也还是能玩得起来的,你看平国公府,五月节我们送礼过去,就说他们家许夫人已经去京郊的庄里休养了。等我们回了西北,您也能在骊山附近置办个别院。” “别院也不是没有,就是哪有闲工夫去住呢。”桂太太叹了口气,“我看也就是要等新媳妇过门了上手了,我才有心思去泡泡温泉。( ·~ )” 她又和善桐开玩笑,“到时候哪个儿媳妇都不带,就带着你给我散散心。” 两个人熟了,肯定就是言笑无忌。桂太太这话倒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就因为含沁过继出去了,善桐也没什么求着她的地方,两个人谈天说地也不用藏着掖着,桂太太这才喜欢带她在身边。这余下三个儿媳妇,宗妇不说了,慕容氏和善喜,看来她是打算一碗水端平,决不会特别宠着善喜。 “我哪有空呢。”善桐也回了她一句,“看这家里一天这么多事,倒是您把大妞妞带去是真的,我看她也是活泼爱跑!稍微长大一点,是决计闲不住的。” 桂太太也不生气,“你的确是难回西北去了,看含沁这个样,将来皇上就是没有重任,他反正京城一个统领的位置是坐得稳的。” 现在提到含沁的蹿红,桂太太的口气已经很平和了,“就在京城立下脚跟来也好,还是有个自己人在京里,我们的消息才更灵通。” 虽说桂太太也没有多少别的选择了,但她能接受十八房往上走,总是少了一份麻烦,善桐现在心里就只记挂着含沁生母的牌位。只是这件事毕竟比不得外头的大事要紧,她想借机说几句话,却还是咽下了话头,只笑道,“是,自己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正说着,外头有人进来传话,却是阁老太太遣人来问善桐月末何事,因天气暑热了,她有意招待桂家婆媳去城郊潭柘寺小住几天,善桐便和桂太太笑道,“我们西安虽然也有这样的庙宇,倒是没想过借着进香的名头去玩。” 桂太太也笑道,“她们京城人就是曲里拐弯的,我们说一声出去也就出去玩了,哪个和他们一样,还搞这些花招。” 却也有些心动,待要就答应下来,又犹豫道,“还是等含沁回来了,问他一声吧。” 桂太太从前要是能少几分霸道,和含沁关系也许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了。善桐心中叹息,面上只不露声色,一时林三少夫人的回信也来了,却也是邀善桐去参拜的,不过她有身的人,就不敢出去多远,只在城里大护国寺上香而已。善桐也等含沁回来,拿两件事去问他,含沁都道,“想去就去吧,都是当红人家,拂了谁的脸面肯定都不好。再说,京城也要大热起来了,出去纳纳凉也好的。你堂伯母会享福。” 因就各自约了时间,含沁又去问桂太太好,和桂太太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西北送来的消息,桂太太心倒渐渐地宽起来了,饭也吃得下了,背着人和善桐叹息,“这百尺竿头,人家看着风光,私底下什么滋味,也就只有自己知道。 ~” 想来她风光了二十多年,恐怕人生中是很少有不遂意的地方,这一番进京,才知道权力场上步步心机之可怕,虽然年纪大了,但作风竟也丕变,倒要比从前讨喜得多了。善桐微微一笑,只说,“没有过不去的坎,您别老担心从前了,还是往前看来得好。” 桂太太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才连连点头,又叮嘱善桐道,“虽说郑家闺女,看着也的确不错,可我们毕竟到京城时间还是少,说不定郑家也有些龌蹉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你在应酬里,如有机会也可以探听一番,但却不要露了痕迹。” 这话很有道理,却又令善桐想到了大舅舅一家来。等含沁回来,便问他道,“虽说这事你说了你会开口,但我也要亲自和舅母打个招呼,你说了没有?我什么时候上门为好?” 含沁因道,“等叔叔那边提亲的信到了再说吧。应该也就到了的。” 善桐一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就不再多提了,抱来大妞妞掰开她的嘴检查了一下,见上门牙几乎生好了,还有几颗牙也在冒头,便和含沁说,“下回带信回去,记得让叔叔给大妞妞起个大名了。你女儿现在本事见长,没事还咬人为乐呢,是个大闺女了。也该渐渐断奶啦,养娘老抱怨被咬得疼。” 含沁哈哈笑道,“这么穷凶极恶?真是个小土匪!” 两人又抱着女儿说了几句话,含沁便出去给桂元帅写信。不几天倒是几封回信都到了,除了桂元帅写给定国侯府,交由含沁转达的信之外,还有小五房老太太写来的信,善桐看了几页,边看边笑,等含沁回来了,便拿给他看道,“祖母把我骂了一顿呢。” 含沁丝毫都不讶异,“肯定要骂的,但你这封信也一定要写。老人家口中骂你,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 就算是亲祖孙,出嫁后也还是要讲些人情世故的,王家还的八万两银,善桐肯定要对家里有所交代,家里也肯定是不会要这份银的。老太太在信里写得很明白,连大太太都埋怨善桐实在是太客气了,这银当时给了她就是她的,王家还多少那是她和王家的事云云。又不知是哪个送信的多了嘴,泄露出善桐路上得了痢疾的事,信中不但问大妞妞好,含沁好,还急问善桐人可痊愈了没有,并附了治痢疾的几个方。善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见信中没提母亲王氏,多少有些若有所失。又去拆父亲写给自己的信看。 因她一向也写信回去报平安的,二老爷不免轻责了几句,怪她没在信里提起路上得病的事。又让她将这八万两妥善安置,绝不要随意花费,最好还是能经营起一项生意来,如没有主意,可问问阁老府,又或者同王家舅母合伙等等。还说‘在家不要过分计较钱财,你有十分,自己留三四分也就够了,六七分贴在家里,含沁是知趣的人,自然明白你做得好。将来万一家里有事,他会懂得贴你的’。 这还是以为小家庭经济比较拮据,善桐一边看一边笑,也拿给含沁看,含沁却不要看。“你爹和你说私房话,不是写给我看的。”善桐又硬要给他看,两人闹了一番,她自己继续看时,见父亲提了一笔母亲转致问好,紧接着又问榆哥,‘在京城落脚何处,和什么人同住,千万让时常带信回家。你们都在京城,但你是有家,他是客居,你也要多多照看他一些’云云,到了末尾才又问善桐,‘可又得了好消息’,通篇竟未提梧哥。倒是前头二老爷口气里还问了一句梧哥好,让善桐无事也多关照哥哥们一些。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什么事都顺心随意,母亲反而似乎疏忽起来,好些事连场面功夫都不做了。善桐一边叹气,一边又令人给孙家送东西,这一回送的是檀哥外祖母那家了。给三个哥哥都有应季新衣送去,同梧哥的还是多添了一双她使人纳的新鞋,说是“因生日近了,家里母亲特地使人带来的”。 因为明年春闱在即,举们自然都专心读书,檀哥、榕哥、梧哥虽然在京,但三人都读得刻苦,总只和善桐见了一面而已。平时善桐有了什么东西,自然也分送些到孙家去,阁老太太本来不在意的,估计是见到善桐想起来了,还和她提过,现在阁老府地方大了,欲将兄弟几人接来和他们家四少爷九哥一起读书,不过在孙家也住了这样久,三兄弟都无意搬迁。檀哥、榕哥秉性方正,更是连座师都懒得奉承巴结——历来春闱主考都是首辅、次辅的事,如今首辅还是焦阁老,次辅也未轮到杨阁老,还有人挡在前头呢。这两家最近,连管家出门都有人忙着打关系,偏偏杨家人就只埋头读书。含沁和善桐说起来也是叹息,“我是不懂科举的人,看着都觉得好笑。家里有人应试的大臣,最近看到两位阁老都格外客气了几分呢。” 又压低了声音,和善桐讲小道消息,“听那群朋友们说,今年的价钱都已经出来了。六千两,保准了头半个月就能知道题目。还有包中的,价码更高些,九千两三甲出身,绝无问题。” 科举舞弊,历来是严防死守,却也历来都是屡禁不止的。其实六千两能买一个进士回来,又如何有人不心动了?只是一经查出,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前朝甚至还有将重臣腰斩示众的。善桐一吐舌头,也不敢再问了,取了邸报来给含沁看,含沁看着看着,咦了一声,“姐夫居然也往上升了一步,事前总未告诉我知道。” 诸燕生一向在北边发展,其实西北说起来真是桂家地盘,他父亲在江南做总兵,算是肥缺了。但对在西北的儿几乎起不到多少照应作用,这些年来一直也就不咸不淡地做个五品的实职。这一下往上升到四品不说,还去了江南在他父亲手底下做事,可见私底下必定是下过工夫的。善桐看了邸报,也为姐姐高兴,想到诸家不知靠的是哪一边,一直以来仕途虽看似不温不火按部就班,却也走得挺顺,便不禁叹道,“以如今朝廷局势来说,他们家算是最逍遥的了,升官不至于没份,占据的又是天下鱼米之乡,麻烦也还最少。姐姐去江南,倒是比我们在京城煎熬要来得舒坦得多。” 含沁却冷笑道,“哪有这么好的事,谁家不是浮水的鸭?面上无事,私底下滑水不知多忙呢。诸家得的这个好处,要我来看,和朝廷里连番的暗潮汹涌,也有一定关系。” 进了五月,朝中、宫中的暗涌的确更浓了许多,善桐听含沁回来说起,战况几乎是一天一个局面。连带着后宫中也是多事——只看孙夫人大半个月悄无声息,连偶然打发来请安的婆说起来,都说‘夫人实在辛苦’。竟要换作定国侯来和含沁结交,维持住两家关系,她便可以揣想得到后宫里的风云了。只是善桐本人尚无资格身份入场,只隔远了看看热闹,倒是觉得这一阵要清闲了好多。等到五月中,林三少夫人和她约的日到了,她便过大护国寺去,同她一道烧香拜佛,林三少夫人求自己孩平安,善桐也为大妞妞求平安符。 两人从前见过几次,虽也认识,但只未好好说话,现在见了面,彼此倒还有些拘谨。终究还是林三少夫人性急,假模假式地参拜了一番,便拉着善桐在大护国寺的小园里浏览,又上楼中观景——大护国寺因身份特殊,虽然也算是挨着紫禁城的城墙根儿,但竟能允许在园中起个小楼。据林三少夫人介绍,“皇家一有大典,多的是人在这二层小楼里看外头的热闹,倒是真比在街边远远看着要好些。” 不过,她这一次过来显然不是为了看热闹的,只是才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握住了善桐的手,眼泪都不用酝酿,就连珠一样滚下来,只哽咽道,“好妹妹,你别怨我交浅言深,我这日几乎是没法过了,你要不帮我出出主意,我真恨不得带着孩去死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代更君出马,大家enjoy! 241肮脏 善桐也难说是吃惊还是不吃惊,京城贵妇日不好过,这她是知道的,但闹到了“带着孩去死”这一步的终究也还少见。( ·~ ) .]不过三少夫人此来是为了诉苦,难免也有所夸大,她忙扶住三少夫人款款劝说,“哪有那么大的事,你先放宽心,别再哭了,多损伤孩呢。” 如此劝了一会,三少夫人也就徐徐收住了眼泪,握住善桐的手,抽抽噎噎地道,“我就是心里真不服气,苦得很!我是掏心挖肺对他好,奈何他却是从不领情……我、我……” 说着,便将自己的故事诉说了出来。善桐事前也了解过她的出身,心底多少也有数了。这位三少夫人,其实人是很有福气的,当年说亲的时候,皇上还没有登基,林三少也就是个寻常的公侯庶罢了。因他虽然和当时的太有一定亲戚关系,但毕竟没带着血脉,谁也没想到皇上这样重情,他为人又哦放荡不羁的,他们家就随便给说了一户六品小官人家的嫡女,论门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可没想到才成了亲没多久,林三少就起来了,看皇上的意思,这一辈都要捧着他、抬举着他。因此三少夫人娘家是一点都不硬气,恐怕还指着三少夫人巴结好了相公,给娘家多带来一点利益呢。要想给她做主,那是再别提了。林三少自己也荒唐,姨娘通房一个接一个的往屋里搂,三少夫人好歹才管住了他的钱袋,可究竟未能管住他的手,前阵不是又搂进了一个新姨娘么,他们家光是排的上号的姨娘现在就有十个了,就这还不算姨娘身边的通房大丫头们——要这样说来,林三少夫人的日也的确是不大好过的。 “我这还算是运气好了。”三少夫人越说越是生气,“这么多人,简直连避汤都熬不过来,我时常见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姨娘屋里歇。就一直担心有谁仗着宠爱,私底下把汤药给倒了,这要是庶长生在前头,我们娘俩的日可还怎么过?皇后娘娘倒是向着我的,连皇上都说了几次,他只是不听,还埋怨我把这事告诉到宫里,累得他在皇上跟前丢了面。” 两相比较之下,善桐的日是要比她更惬意得多了。三少夫人说起来又要掉眼泪。“家里的嫂们也都不提了,就是平时往来的那些朋友家女眷,有一个算一个,当我不知道呢,私底下是又笑话我管不住男人,又笑话我爱吃醋……我呸!我就爱吃醋怎么着了吧,分明是我的相公,我儿都还没生一个呢,又不是不会生!就这样风流起来,等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平日里往来的这些太太、奶奶里,也就只有平国公世夫人能对我说几句软和话了,她人好,背地里不笑话我,可也不能给我出多少主意……” 虽说平时没有多少往来,但善桐却很肯定,这位世夫人那绝对是厉害人物。( ·~ )她不笑话三少夫人,正是她的过人之处,不过不给她出主意这句话落在善桐耳朵里,自然也不免令她有几分凛然。她不动声色,又再慢慢套问下来,也觉得三少夫人面临的情况实在棘手。丈夫风流,婆婆不是亲生的,管不了也无心去管,公公装聋作哑。几乎是能约束丈夫的元素均极为匮乏,除非皇上管束——可皇上也不会认真为了这事和林三少爷翻脸不是?难怪许家少夫人也没话说了,除非能拴住男人的心,不然这个情况,三少夫人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两人交好,在三少夫人她是实在苦闷到了极处,估计也是想找个不会笑话她的人来诉诉苦,在善桐来说,却是半推半就,也多少是有些看上了三少夫人的身份。只是听三少夫人这么一诉苦,她也是大觉同情,便为三少夫人出谋划策道,“为今之计,其实和谁诉苦都没有用了,一个养母一个生母早都去世,余下人说什么,三少爷不也当个耳旁风?还是先抓住三少爷的心是正经。” 三少夫人抹了抹眼眶,“我也这样想,可旁人又都教我,等儿落了地那就好了。姨娘们……只要无所出,终究是不足为患的。” 只要无所出这几个字,她咬得很轻,又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在试探善桐的态度,又似乎是自己都拿不准自己的想法。 这话也的确不能说错,看三少夫人神色,估计怕也是觉得要对身怀六甲的姨娘动手脚并不难。善桐也知道在京城这种地方,不要说一个姨娘了,就是她小四房的堂姐妹,还不是说去世就去世了?没准在这些太太奶奶们眼底,别人的命根本也就不算是命了。她也无意和三少夫人去争,只道,“我就先和你说说我怎么想的吧……这道理也不能说错,要是你上头的公婆将夫君管得严实一点呢,你又办得妥当隐蔽,那处置掉一两个有身孕的姨娘,甚至就是孩在襁褓里夭折了……过上几年,等嫡大了,日也就好过得多了。可你现在并不是这样,姨娘都上十号了,家里也不管,说那什么一点,要是三少爷诚心要作践你,只怕早都不知弄大多少肚了。这样看,他面上不大在乎你,心里其实还是疼你的。” 在京城的这些夫妻跟前,似乎提个‘喜欢’都有几分掉价,这倒有和西北不同了,西北风气倒都是坦坦荡荡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 )倒是京城,为了个贤惠的名头,喜欢也要说成不喜欢。三少夫人也未能免俗,她面上飘出了一线红晕,显得有几分羞涩,几乎不可置信。“他这还疼我?不疼我了,那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践我呢……” 的确和含沁比起来,要说林三少爷疼爱三少夫人,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但这时候不这么说,难道还真说实话?善桐不免又给三少夫人妥妥帖帖地分析了一番,力证三少爷还是疼她的,直把三少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了,才又问她,“你自己私心里揣摩,三少爷性是精明些还是老实些,平时你说话,他听得进去听不进去呢?” “都说他糊涂,其实照我平时看,他有主意得很。”三少夫人沉吟了一下,竟给了一个善桐没想到的回答。“朝中的事,我觉得他也不是看不懂,他就是懒得掺和。反正这个身份,再怎么往上走也就是这样了……其实心里他是要比我懂得多了。我们在一起,他……他老嫌我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似乎在为自己辩解,“其实院里那些姨娘,我看懂得他的人也不多的。他就是喜欢她们的声色技艺,再贪个新鲜……这我又学不来!” 其实问题如何,三少夫人自己都看得清楚。夫妻两个没什么话说,三少夫人又老吃醋、爱告状,令自己善妒的名声传开了,三少爷自然更和她离心的,会让三少夫人来生嫡长,其实都已经是三少爷本人掌得住弦了。善桐沉吟片刻,便老实道。“三嫂,我实话说,既然你自度是斗不过相公的,那也就不必斗了。倒是把妒忌心收起来……就是忍不住也要忍,压不住也要压,先让三少爷愿意和你在一块了,你再慢慢揣摩他的喜好,他爱听戏,你也就做个戏迷,爱下棋,你也就随着下起来。夫强妻弱,委屈些也顾不得了。尤其这妒忌的名声,可不能再传了。别人背地里笑话你,你不在意,可姑爷听了别人的话,心里哪能高兴呢?等姑爷和你贴了心,你再借机好好劝谏,那时候没准就好了。” 这说的都是贴心话,三少夫人也听得很入神,又自感慨道,“这些话其实也不是没人和我说,不知怎么,就是你和我说,我听得进去……” “那是因为咱们都一样妒忌,”善桐不禁一笑。“我和我们家那位撂了话,他敢让一个女人进门,我抱着女儿就回西北,反正我自己有钱,改嫁也好出关也好,再不见他了。” 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失言。三少夫人看着她,眼底全是羡慕,半天才慢慢地说。“你们杨家女儿有福气的,小桂统领那是疼你。要这么说,我们家那位怕还巴不得呢……” 人比人,比死人。就说两个人出身,这也是没得比的,善桐别的不说,八万两陪嫁在身,一辈花用那是足够了的。还有娘家兄弟照看着,就是独立出去也不是不能过活,三少夫人如何能和她比?善桐无心一句话,倒招惹三少夫人这样感慨,她很是过意不去,忙道,“其实个人个人的苦吧,我就不敢给我婶婶气受,比不得你,你说人家背后说你,见了面还不是要笑嘻嘻地和你拉手?谁让你在皇后跟前有体面呢!我就不一样了,谁拿我当回事啊!” 三少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也就是虚热闹吧,反正,成也是这层亲戚,败也是这层亲戚。皇上看他是好的,连带着后宫几个后妃看我也都不错。我倒是难得在两个娘娘跟前都有些脸面。” 别看三少夫人和她抱怨起三少爷来,好像自己在林家日都快过不下去了。这女人说话是要打折扣来听的,尤其是怀孕的女人,情绪上来了什么话说不出口?只看三少夫人现在怀着三少爷的头胎,在家动作就给婆婆脸色看,于两宫间周旋得左右逢源,有底气说出‘在两个娘娘跟前都有些脸面’,便可知道她对于政治绝非自己谦虚得那样一无所知,至少还是很能和三少爷保持一致,来个闷声大发财的。善桐忙又顺着她恭维了两句,处处自贬,“我比不上你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又说,“你看,就因为头胎是女儿,连娘家都催。比不得你揣了个男孩,底气自然足了——” 这种话虽然有点肉麻,但孕妇实在爱听,三少夫人越听善桐的难处,脸上的悲苦之色也就越淡,等善桐说完了,她和善桐说话的态度已经很随意了。“你在你婶婶跟前也是尴尬的,小桂统领出身不好,本事越大,你们俩关系就越难相处,还有日后他们家承嗣的媳妇,你也要好生掂量着呢。” 要和一个人拉近关系,单单捧她自然不够,可听她单方面诉了苦,也不算是建立起真正的交情,唯有和现在这样互相吐过了苦水,两个人看着对方才就觉得亲切了。善桐靠在窗边上,一边望着窗外的街景,一边叹息道,“难相处也就是这几个月了,日后我们在京里,我倒想着越少回去越好。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宅里的热闹可多了去了,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她顿了顿,又发自内心地有了几分惆怅,“可京城这个样,又觉得也住得不开心!在西北的时候,想上街带一顶帷帽,有的是人敢骑马出去,就是不骑马,在路上高高挑起帘来看看风光也是好的。哪里和京城一样,就是出门,也是从一个院到另一个院。这么住久了,觉得人的心都要越住越狭窄。” 三少夫人自小在京城长大,听到西北的风气,简直像是听故事。她不期然站在善桐身边,因道,“我都习惯了!这几年来我也很少出京——不出京他都这样,一出京还得了?偶然在这里站站,看看外头的景色也就罢了。来得次数多了,连店招牌我都背下来。你看,这是米店、香烛店,药铺,绸缎铺……” 一边说,一边不禁噗嗤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一间黑洞洞的门脸,“还有这个,从前不知道,还问人呢。人也不告诉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专……专卖那些上不得台面玩意儿的作坊,还兼卖春宫画儿,最好笑就开在寺院后门对角,据说生意还很兴隆!” 这笑话个中含义实在捉狭,善桐也笑了,“你怎么这么清楚,后来是谁告诉你的呢?” “我不和你说了!”三少夫人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又忍不住附耳道,“真有些玩意,很能助兴的,你、你回去问问你姑爷,没准他知道呢……” 正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便又抽身出去,嚷着,“也该下去吃饭了。”便进了净房。善桐自己站在窗前,还看不够那人来人往的景色,她真恨不得自己能变作个男儿,到这广阔的天地间走走——不比三少夫人这只笼中鸟,善桐毕竟是曾在外头飞过的! 可这想望毕竟也只能是想望了,她还有几分恋恋不舍,三少夫人从净房出来了她也没回头,看了半天,仔细地分辨着街上的每一个行人,有担南北时鲜的货郎,有进大护国寺的香,有下馆的食,还有—— 善桐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目送着一个眉目依稀可见,看得出十分清俊的少年进了春宫作坊,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半日才摇了摇头,回身和三少夫人道,“有意思,然有个小太监进那个没招牌的铺里去!” 三少夫人莞尔一笑,“你这就是外乡人了不是?那起混账老乌鸦,玩得比一般人更疯……哎呀,都是肮脏事,不多说了!你要想知道,问你们家那位去!” 善桐也知道这话多半是不大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也不敢再问,便和三少夫人亲亲热热地携手用饭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自己回来更新咯大家enjoy! 242花落 或许是因为三少夫人实在是过分寂寞,善桐和她说了这么一番心里话,便被她认成了知己,自此后时常送东西上门来,善桐也常常打发人请安问好,虽然碍于是林夫人当家,不能经常见面,但总算也在京城多结交了这么一个朋友。( ·~ )又有孙家、杨家、石家等人也常常打发人来问好的,虽说在京城是初来乍到,但平时也不大寂寞,调弄调弄大妞妞,教她咿咿呀呀地学着喊爹娘,不知不觉就到了五月下旬,从西北来的回信也就到了。桂元帅自然写了一封信来和孙家攀交情——其实桂家在京中再没有亲戚朋友,总也有几个曾经的同僚,请孙家做大媒,善桐心里有数:还是有压住平国公这个大媒的意思是一,二来也是为了和孙家拉拉人情,毕竟两家现在同舟共济,亟需建立起稳固的同盟关系打压牛家,既然说亲事的确是犯了忌讳,也就只有这样能多攀一点交情就多攀一点交情了。 整个五月,朝中都是流言乱飞,阁老太太说要出京去避暑的,到底也没有去成,善桐只到她府上坐了坐,陪她说了说话,又去看望四少奶奶权氏,同权氏叨咕了一会,权氏便告诉她,“现在工部那场爆炸,可闹得厉害了,虽说我们家这里都没怎么听到动静,但据说皇上很不开心,又要工部查,又不喜欢顺天府反应不快,烧死了好些人。说是在场好多工匠都烧死烧伤了,要不是我哥哥拉了一帮大夫过去,死的人还要更多。” 说到这爆炸案,善桐总是觉得脊椎骨上的寒毛都要立起来,她勉强笑了笑,便随口敷衍道,“也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权氏倒是把她的话当真了,便和她解释道,“你不清楚,先帝的时候,我们是一反立国时的战无不胜,往西北不说了,往东南也是,只要一出海遇到劫掠就吃败仗。你说这陆上战还能怪士兵贪生怕死,可海上打起来,据说一旦船沉了,能活下来的一百个也没有一个,总没有什么贪生怕死了吧?却还是一触即溃……那都是因为人家的火器好,我们比不上,偶然有重金搜求来的火铳,在海上也不管用。反正这里头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从那时候起,皇上就很希望能造出新式火药来,还有新炮。这都几年了,好容易有一点进展就出了这事,工匠又死了若干个,总之就是不顺心吧!” 这事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权氏说来语气平平。倒是善桐听在耳中,想到那股力能通天的神秘势力,不但连桂家同朝廷的密信都能收到消息,一经触动立刻放出临阵换将的消息不说,长年累月往外走私火铳,这边火药一有新进展立刻出手……她实在是不寒而栗,不敢往下想了:一般人求的都是名利,那倒还好了,可这股势力所求的东西,也许竟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名与利了吧。燕云卫、朝廷文官系统,遍布西北的走私商队,从东南海域到西北草原一路畅通无阻……就是朝廷要办一件事恐怕也都没这么容易呢,这股‘里朝廷’的能耐,岂不是大得让人心颤,更让人不敢去想它们的图谋了! 她不愿再谈这事儿了,“听着就血糊糊的,叫人害怕!” 权氏倒是还好,她也实在是家无聊,见善桐不说这个,便又换了话题问她,“今天你过来了,我瞧着婆婆脸上还开心的,刚才和你两个人吃茶,说了什么没有?” 善桐便望着她笑道,“反正说的都是那些话,抱怨了这个抱怨那个,你真要听?” 权氏撇了撇嘴,“不听也猜得出来!” 善桐也懒得传话,在室内游目四顾,见炕边搭了一件男人衣服,便笑道,“说起来,几次过来都听说四堂弟读呢,怎么他这么刻苦,却到了这时候还不动身回西安去?往回走也要一个月工夫呢,别耽误了秋闱就不好了。【叶*】【*】” 阁老家的这株独苗,自然是格外金贵,他年纪也还小,虽然身上不过秀才功名,但也没人会小瞧了他去。善桐也听说过他的事情,据说本人也是极为聪明的,不输给双生姐姐。她倒一向并未见过,此时提起,权氏却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戏,公爹说这一科不让他下场,再压他三年再说了。” 现在近二十岁年纪,很可以去考举人了。虽然科举一向是难于登天,但这也分什么人家。似杨家这般,家境殷实,从小有名师教导,男丁什么都不用担心,只一心读考试的,只要真有天分,很少会被耽误。至少举人这一关是不难过的,杨家论举人还真不少,只是到了进士这一关,就算有名师教导,那也还要看运气罢了。全国读人那么多,三年一录,多录不过三百人,少录的一百人都有,这真正是千军万马闯独木桥,人人要不是有本事要不是有关系,要挤进去,真是谈何容易。正因为如此,一向是能早考就早考,多试一次就是一次,至少在举人关就开始有意压制的,善桐是没听说过。她的意外就写在了脸上,权氏看了便说,“这和武将又不一样了,朝廷里争斗实在是复杂,他年少气盛,万一中了进士得了官,家里也不可能约束他和同年来往——可你知道现在的新科进士们,将来两三年后都是御史、翰林,公爹觉得……” 她含糊了一下没往下说,善桐却会意了:现在的新科进士们,两三年后也有了一定的资历,又急需筹码上位,这种人一向是党争的急先锋。到时候,不是被焦阁老用就是被杨阁老用,能挤出来的也不是没好处,可对身骄肉贵的阁老公来说,就未必要趟这一科的浑水。 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来焦阁老的势力和威望,就算有皇上的支持,杨阁老也把这一次党争的时间预算打到了三四年内,善桐想到含沁偶然提起过,焦阁老背后影影绰绰的那些势力,却也觉得杨阁老不算过分谨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大胆了。 ~她顿了顿,才轻轻地说。“这一科会试,也不知谁做主考呢。” 四少奶奶心领神会,她轻轻一摆手,倒不很介意,“长辈们的事,让长辈们去烦吧。要是公爹主考,我们家所有举人都要再等三年,也是难熬呢。” 正说着,两人又说些闲话,权氏说自己,“日常就只是无聊,丫头们不好和她们玩,玩多了她们没大没小。婆婆爱念经,七姨娘成天和丫头婆们下棋,也不大搭理家里的事,和姨娘们也没什么话说。娘家那头事情多,也不好常常往来。平时没事经常过来和我说说话,我念你的好呢。” 善桐本想提点她和孙夫人、许少夫人多来往来往,想到她们平时恐怕也各自有事忙的,便又不说,忽然想起来又问,“你们房内二叔一家倒很少上门,他们家女眷虽少,可也有一个大奶奶在呀。” “大嫂常年住娘家的!”权氏也说,“虽说四时八节也过来,但我们私底下都觉得怪得很。再说……反正也不大亲近。” 善桐也觉纳闷,将那天在池后听到的对话又想了想,却似乎又悟出了什么,只是这种事胡乱说出来肯定不好,便也不再说了。只和权氏说些郑姑娘的事,权氏闻弦歌而知雅意,已明白桂家用意,便为善桐打抱不平道,“这下可坏了,郑家王家不和,一朝廷的人都知道,从前的事都还记着呢。这门亲事这样说,岂不是还没过门,你们两个就有别苗头的意思了。” 善桐和郑姑娘在一块的时候,倒是没觉得她有顾忌这个,她自己也没顾忌这个,被权氏这样一说,倒觉得有必要先去王家解释一番。从阁老府回来,又和桂太太商量过了,便打发人给米氏请安,正好米氏也说王大老爷最近终于略闲下来了,也问过含沁,两个人休沐日都可以安排在他生日附近,让善桐小夫妻过去吃饭,也邀桂太太过去。桂太太却不去,让善桐和含沁,“你们多和舅舅舅母说些心底话。” 这就是在布置任务了,善桐不免拿眼睛去看含沁,含沁却显得胸有成竹,笑嘻嘻地冲善桐眨了眨眼,善桐心底嗔了一句‘作怪’,却也就放下心来,不去管了。 给定国侯的信已经送到了孙家,善桐本想也去孙家看看孙夫人,再添几句好话的,但据说老夫人的病又不大好了,便不敢上门叨扰。那一天去王家时,见到米氏不免谈起来,“这样反反复复的,也有好多年了吧,只苦了孙夫人了。” 米氏一直随丈夫在外,也没有这样长期伺候婆婆的,听善桐这么一说,也觉得孙夫人辛苦,“偏偏老夫人又是最矜贵的身份,还是皇上的丈母娘呢。她这要伺候不好了,小姑的埋怨真受不起。” 正说着,又道,“其实她不但忙这个,还有好些别的事要忙,这个月应该也的确是没空的。不要说这个月,后几个月应该都难以腾出空来,你心里有数,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上门什么时候不该上门了。” 善桐想到牛淑妃那一胎,也是若有所思,米氏却还怕她不懂,便又透露道,“你当你舅舅为什么这个月忽然得空了呢,就是因为皇上的心思,一半放在了工部案上,还有一半却是在后宫之中。对朝事就有点放松了,他单单只伺候皇上,因此还有空一点,每天早饭给皇上讲过了,便能出宫回来……” 正说着,外头来报王大老爷从宫中回来,善桐忙回避出去,过了一会,等大老爷换了官服,这才又进去相见。 她自从王大老爷起复之后,几乎从未见过大舅舅,这一番相见,只觉得大老爷竟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若要说,还比从前更憔悴老态了几分,只是双眼神光内蕴,是要比从前更有神,也显得更淡然了。从前不得意的时候,他雄心勃勃,现在到了这名利场的中心,他反而多了几分闲云野鹤的气质。 舅甥难得相见,王大老爷自然是高兴的,握住善桐肩膀,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她,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放手,却又天外飞来一笔,道,“这个女婿你挑得好,你比你娘有眼光。” 王氏究竟和娘家人说了多少夫家事,善桐不清楚也不可能去打听,出嫁之后她渐渐更为知道世事,回顾前尘有时心里也不禁有些后悔,听王大老爷这么一说,只能尴尬一笑。王大老爷看在眼内,又道,“这话说得也不止是这一件事。” 这话说的就有含义了,兄妹间的事,善桐不可以多问,其实王大老爷也没立场多说。才说这一句话,米氏已经嗔道,“你说什么呢!”他也就不提,只问善桐,“含沁怎么没来?” 善桐因说,“早上本来要过来的,结果婶婶不舒服,便停了停等大夫来过了,一会再过来。” 便又让养娘抱了大妞妞来,王大老爷夫妻都很喜欢,米氏更早预备了一套长命锁等物相送。双方见过了,大老爷又问善榆,“来了两次都没见到,他也就不来了!” “他成天到晚和先生、同学们一道泡在白云观,我时常叫他过来吃饭,叫十次才来一次。”提到善榆,善桐也是多抱怨的。“白云观又远,更给他借口了。” 众人因就谈起来善榆住处,米氏道,“早知道让他住在这里,我平时也多个人说话,横竖家里就我一个老菜帮,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更能好好照看他。自从他到了京里,你娘连着写了几封信过来,只是让我们多看顾。可惜家里又小,倒真的歇不下他一帮人,不然就住在一块,我们也放心些,你娘也放心些。” 善榆会不会跟着住过来,善桐是很怀疑的,但她也觉得王家这间屋实在是太狭小了一点——搭上了晋商,八万两都拿得出来了,大一点的屋应该也能买得起来了吧。因就道,“正是想问呢,屋这么小,以后大表哥二表哥上京可怎么住?也该换套院啦。” 米氏还没说话,王大老爷唇角逸出一线笑意,他自信地一摆手,“京城也住不久,不过是暂寓而已,换屋也是麻烦,别说买屋了,连你两个表哥我都不让他们过来,免得路上折腾!” 善桐顿时明白过来——这么说,大舅舅是对自己的高升之路很有信心,预备走大臣的路了。 眼下王大老爷虽然当红,但这份当红是建立在皇上的宠爱上的,人家讨好你,无非是因为你有一手消息。要真站到朝堂中去呼风唤雨,建立起一方势力,他还没这么资历,也没这么资本。要建立资本,那必须外放,最好一条路,到地方上去做学政,累积过一两届的举人门生了,往上一步,或者经历一省,或者料理一处要紧的州县,再做过一两年,回京就可以直接入阁又或者是入部了,走这一条路,最后泰半都是直入中枢,真正位极人臣,进入帝国的权力中枢,成为甚至能和帝王抗衡的寥寥数人之一,当然是要比皇上那虚无缥缈的宠爱要来得踏实得多了。王大老爷这条路虽然走得艰难,但现在如能走上正轨也的确不晚,善桐因关切道,“消息可准了?” 王大老爷笑道,“十拿九稳,听连公公口风,只欠临门一脚了。” 正说着,米氏又问桂太太好,因谈起来桂太太,“在西北多么康健,来京城就病了。这哪里是来相看儿媳妇的,竟是来受罪的吧。” 王大老爷便说,“提起这说亲的事,我这里倒是有一门好亲事,正惦记着什么时候让你舅母和你提呢!石家你也是接触过的吧——” 善桐一下有点傻眼了——这是来解释亲事的,怎么反而变作被做媒了?她不敢让王大老爷把话说完,忙就作出欲言又止的样,王大老爷不禁一怔,问道,“怎么,已经是说上亲事了?” “那倒还没有,但也是准备托人说媒了,叔叔和婶婶都看着好——”善桐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王大老爷,“是郑家的姑娘……” 王大老爷和米氏齐齐吃了一惊,米氏润了润唇正要说话时,王大老爷却摆了摆手,露出了沉思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这几天真是秋雨连绵啊……今年冷真快。 243定亲 室内的气氛一下就有点僵了,因含沁卖了关,善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要怎么说服大舅和郑家和好,此时就受了窘——朝堂上很多糟烂污的事,含沁回家是不大说的,她也没那个闲工夫去探听,究竟郑家和大舅舅有没有冲突,她也只是模糊地知道纵有也不大,但私底下如何那就不好说了。 ~只得看着王大老爷不说话,还是米氏忍不住,因轻责道,“怎么会选了他们家!郑家作风,何等霸道,当年事发时你还小,说不定还不懂事,难道你娘都没和你说过不成?” 善桐还没答话,王大老爷已经心不在焉地说,“这也不是这么说,事情终究轮不到她做主,你这样说,还不是为难她?” 这倒是正理,米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只是可惜了石家这闺女,她倒是真正做人不错,而且娘家也殷实得很!” 说着,看了王大老爷一眼,便放低了声音,“和渠家也是有来往的……” 这话说到这里,善桐心底雪亮:晋商还是舍不得西北这块大肥肉,费劲周折,还是想要重新讨好桂家。 要是在以前,她也还是无可无不可的,说不定看在渠姑娘的份上,还会为石家在桂太太跟前尽一点善意,说那么一两句好话。可现在既然知道了潜伏在西北能耐通天的那股黑势力,善桐几乎可以肯定,晋商是难以回到西北的,这么多心机,终究只是白费。但这话她又不好多说,因此只道,“您也知道婶婶的性,和烈火一样,这件事不知道还好,要知道——” 正说着,下人来报,含沁到了。 这姑爷一到,不独善桐立刻觉得有了主心骨,连米氏都松了口气,王大老爷也不和外甥女说这事了——虽说他在几年前看好善桐,可现在善桐嫁了人,就是再聪明,那也做不了含沁的主。谁叫含沁比她还聪明伶俐了几倍?他和含沁关到书房里说话,善桐就抱着大妞妞和米氏唠嗑,米氏看来很喜欢石姑娘,真正是有几分嗟叹,“只可惜了一段良缘呢,要是王时有入仕的心思,我们都要试着说一说了,只是他不肯入仕。你大表哥又成亲了!全家上下,竟没有谁能配得上石姑娘的。” 提到郑家,语气又要比刚才不同了。“其实现在回头来看,你堂舅当时在福建也是过分了一点……” 这就是米氏会做人的地方了,但她心底对郑家的看法,肯定还是脱口而出的那‘何等霸道’几个字,善桐见她眼角眉梢还是写满了不赞同,因也就不提这事,只问王时的婚事,又和舅母抱怨,“二表哥和榆哥一样,都是闲云野鹤的性,别人看起来真是一段美谈,成日里只呼朋引伴地做些风雅的事,在我看来,其实不知多令家人操心。 ~” “就王时那样,也就比纨绔好些。”米氏道,“倒是榆哥从小身上带病,现在这样也已经不错了。要是逼得很,岂不是也有——” “我也不是希望哥哥光耀门户。”善桐忙道,“您还不知道吧?他跟着现在那个先生,在士林间似乎还很有名气的,就是什么都学,什么都玩。什么算学、金丹、天文、地理都玩过了,现在倒玩起火药来了!玩金丹的时候家里人就悬着心呢,好在他就是烧烧,自己是从来不吃的……” 估计榆哥玩什么,米氏是真不知道,被这么一说倒是真吓着了,连连说,“那还了得!就是王时这样浪荡,尚且也还不敢出格呢。他自己心里知道的,什么青楼楚馆的,敢踏进去一步就是逐出家门,因此这些年来倒没和那些名士学坏,偶然听听戏顶天了!榆哥这可不是胡闹呢吗!要是炸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说着和善桐一起只是叹息,却又都无计可施——连王氏尚且管不了他,善桐和米氏如何管得了?善桐只道,“盼着他现在进京后,和权神医多往来往来,能转了性,对学医有兴趣那也好啊。” 两人又感慨了一番,米氏便提起王时的亲事,若无其事道,“已经说定了渠姑娘了,就是你见过的那一个。现在他人还在老家呢,一时还没到说婚事的时候。” 王时本身不入仕,虽有才学,在士林间也不是没有名气,但和长相比,将来家业总是令人担心。现在倒好,要娶了渠家的姑娘,他一辈就是再怎么奢靡也都有花不尽的钱财了。他又没功名,渠家虽说是高攀了,但也不能说就很不般配,善桐呆得一呆,一时又想到大舅舅这才进京没两年就想到外放,并且谈起来还是那样笃定,便知道背后说不准渠家是为他花了多少钱开路,便只是点了点头,笑道,“舅母好眼光,二表哥人什么都好,就是没定性,我看渠姑娘那样刚强的性,是管得住他的。” 米氏容光焕发,也很开心,“你是见过她的,会这样说就好,那我就更放心了。” 正说着,王大老爷和含沁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进屋来,善桐细观二人神色,见欢容都是发自真心,心底一块大石头落地,大家坐下来吃一顿饭,米氏还着人去请榆哥,却又扑了个空。席间王大老爷说起来,“这一次会试主考,定了是钟阁老。” 钟阁老是内阁次辅,挑他来当主考,算是不偏不倚,限制了焦阁老,却也没给杨阁老拉来更多的助力。含沁看了善桐一眼,笑道,“吃饭,吃饭,只可惜她哥哥今天没来,不然就更热闹了。 ~” 吃过饭,因为地方还狭小,小夫妻也不多坐,善桐得了含沁眼色,便起来告辞,两人一道坐了一辆车,肩膀挨着肩膀,含沁把女儿放在膝盖上,又掀开帘让善桐看看街景,道,“有我在就不大忌讳了。” 善桐自然不会拂了丈夫好意,只是碍于到底是在外头,只是冲含沁甜笑了笑,便透过碧纱往外看看各色招牌,口中还道,“咦,这条路我走过的,是大护国寺后头的那条街嘛,我上回在护国寺里头那楼上还眺望来着呢。你看,那是卖年糕的。” 含沁看了一眼,就不禁发笑,“哦,那虽然写的是年糕李,其实是卖茶水的。” 善桐微微面红起来,强要撒娇,“我说那是卖年糕的就是卖年糕的!” 正说着,见车经过一间黑洞洞的门脸,里头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郎正往外走,她一下想到了上回在楼上见到的那小中人。便要和含沁说时,无意间再看了那人一眼,却又觉得他分明是那小中人,定睛去瞧时,车已走过。含沁还和她说,“这条街上有一处地方,是你再想不到的。” 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不服气地道,“就你什么都懂?你才没想到呢,上回林三嫂和我说了,就是那间屋……” 她看了大妞妞一眼,便把声音压低了,含混一说,又往身后一指,以显示自己的见识广博。含沁果然被她唬住,怪异地望着她,“你想到哪里去了,这还真连我都不知道!我是说那有一个狗市,专卖各种京城哈巴狗,这个是西北没有的……” 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要捧腹,又拍着大妞妞的手让她笑话母亲,大妞妞小孩懵懵懂懂的,又喜爱父亲,父亲这么一逗她,她就自己拍着手指着善桐笑起来,露出依稀几个小小白白的牙来。善桐脸上烧红,要说话又没声音,一路闷头到家,下了车才和含沁发怒道,“以后都不理你了!” 含沁哪里会当真?将大妞妞交给养娘,自己一路都笑,直到见了桂太太才正经起来,道,“她舅舅人很明理,并没生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两家要因为这件事重新往来起来,倒也不错。” 桂太太也不大吃惊,唔了一声,“现在郑家正是当红得意呢,王家却倒得差不多了,也就是他一个人前程有望。在仕途上有进步心的人,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也是很常见的事。” 看了善桐一眼,又代她发愁,“就是不知道郑家有没有这个意思了……” “我和郑家大少爷是相熟的。”含沁根本胸有成竹,“平时肯定也难免谈到王家,看他话头,从前的事那是从前的事了嘛。连皇上都不在意了,他们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的。” “原来是两边都有意。”桂太太笑了,“就差你这个大媒人了!” 她难得说俏皮话说得这么贴切应景,不说善桐,连含沁也不禁噗嗤一笑,却又似乎觉得这一笑过分流露真情,连忙收住——桂太太却也看出来了,一时也不说话,气氛又有些尴尬,善桐忙稍微打了个圆场,便和含沁退出来回了自己屋。含沁因道,“这段时间实在是忙,过一阵应当能稍微规律一点,什么时候休沐时间凑上了,亲事也说定了,把婶婶送走了,咱们有空就去香山赏秋,郑大少是急着要见识你的风采呢,说是能把我管得这么严的,那绝非凡人。” 要是自个儿去还好,这种聚会,真正赏秋的还不只是男人?女人就闷在院里望着不一样的天空罢了,善桐有些兴致缺缺,嘴巴一翘,道,“我真是连表面功夫都来不及做,就背了个妒忌的名声了,不过也还妒忌得值得,不像是林三嫂,真是吃亏,没面也没里。心里的苦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吧。” “你别说。”含沁被她提醒,便兴致勃勃地道,“林中冕最近还真转性了,也不大在外流连,时常还回家去来着。说是媳妇儿肚大了,也要多着着家呢。” 他能有这个变化,估计林三少夫人心底就已经很熨帖了。善桐不免叹了口气,有感而发,“这世道实在是,你看孙夫人,再看看我们自己大嫂,再看看林三少夫人。这世上真是男贵女贱,男人要开心,实在是比女人要开心简单得多了。这些年来见过这么多人,又有哪个人是真正开心?” 含沁却道,“人还不都是这样,心越好就越难开心。你看……” 他话顿住了,善桐明知他想的是桂含春,也不禁叹了口气,她喃喃地道。“就盼着桂二哥和郑姑娘琴瑟和鸣吧!想来以他们二人的为人,和和气气过日,那也是很容易做到的。” 正说着,又想到郑姑娘要是有一天知道了桂家台面底下的阴私,还不知道该怎样震骇,又觉得她其实是有几分可怜的。毕竟和十八房来说,宗妇在这漩涡中牵扯得也将更深,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准别家台面底下的秘密要比这秘密更加耸人听闻,也是说不定的事。就好比石家,他们家按说也应该很富裕,也算是封疆大吏了,怎么又和晋商扯上关系,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想到这里,她就不免要把石家的事告诉给含沁知道,含沁听了也和善桐是一个反应:这事根本就不可能。 “当时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们还想着往外走粮食,这不是扯呢吗。”含沁就说起来。“这是犯了根本忌讳,要想再进西北,面临的根本不是我们一家的阻力。现在西北几省哪有人还愿意搭理他们几家,还想重新进来,真是想得美。” 说到这里,善桐就想到那股黑势力的事,她左右看了看,见屋内空荡荡的,底下人全都不在,便冲含沁递了个询问的眼色,见含沁点了头,才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这件事绝不可能,也因为那伙人是肯定不会让他们进来抢生意的吧,这伙人本事也实在是太大了,自己又那样隐蔽,握住了这个把柄,岂不是能要挟我们为所欲为了?我们就是不能彻底断绝后患,起码也要把这个把柄给断了。要不然……” 含沁不禁露出苦笑,也低声道,“这还用你说!可这件事也不是这样简单的……我心里倒有个主意,可时机不到,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她能想到的,桂老爷和含沁未必想不到,但这事要怎么办也的确扎手。善桐就只是想不通——按桂家在西北的地位来说,消息一递上去,当时朝中居然有了换将的提议,可见其本领之大了。这种势力还有什么事办不到的?就是要扰乱天下恐怕也不难吧,它这么偷偷摸摸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总不可能是为了将塞外北戎部扶植起来吧,可看着又不像,明显只是图钱而已,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介意晋商来抢生意? 不过不论如何,也不管有多么不得已,当年桂家的做法,实在是饮鸩止渴,现在整个家庭都像是坐在一个火药包上,谁知道引线在哪?还是要争分夺秒,将火药包踢走了再说。善桐想到此处,不免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很多事想起来容易,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又哪有那么简单。真要有这么简单,当年也就不必捏着鼻,喝下这一杯毒酒了。 因就只好又说起权氏提到的工部爆炸案,“上回回来也忘记说了,怕你不知道。” 有些消息就是这样,当一回事的人往往就正巧不知道,含沁虽然在皇上身边,但毕竟时日尚浅,有些消息反而不如杨阁老灵通,这件事他也是头一次听闻,忙又详细追问了一番,这才沉思起来,并不说话,只捏着善桐的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把玩。善桐看了他侧颜一眼,不期然竟想到大妞妞,只是想到万一事情败露,自己势将失去一切,一时心中竟都绞痛起来。 忽然间,她有一点明白当年母亲设计二姨娘的心情了,事固然不好,如果易地而处,或许她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但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这种身为母亲保卫女的决心,却或许是天下人都有的疯狂。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这样命苦,要被逼到这一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啊,孤独地吃完了两顿饭,TVT, anyway,大家enjoy! 244虚弱 进了六月,夏天几乎也到了尾声,京城早晚的风凉了,天也高了,云越发淡,在天边被风吹得一阵阵地过。 ~桂太太抱着大妞妞站在屋檐底下,大妞妞指着云咿咿呀呀的,桂太太便教她说,“云。” 眼看着就要一周岁了,大妞妞也长得快,看着越发是人见人爱,她生得像娘,只丹凤眼现在看出来像爹了,倒也好看。听桂太太逗她,她就眯着眼直笑,又指着一朵云,桂太太道,“是啦,云。”大妞妞便笑着拍手,也学着嚷,“运,运。” 善桐站在屋里看见,不免莞尔一笑,走出来道,“您这才痊愈多久呢,抱着她也不嫌累,她这个月像是又重了不少。” 桂太太道,“也不妨事,说定了亲事就要回去的,谁知道下回抱她什么时候了?慕容氏还是没消息,就有了孙,也不能在我跟前。” 说着也难免焦虑起来,“这成亲都多久了,从前含欣老不在,也就不说了,现在跟去前线也这么几个月了,却都还没好消息传来。” “她的好消息要传到京城,那是费时费日的,”善桐因就说,“外头暑气还大,进来吃瓜吧。” 这一整个月,朝中事情多,终于把立太的事提到了日程上,自然有一连串仪式要走,孙家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成日里都是应酬,善桐也就不多去打扰。又因为林三少夫人身渐渐沉重,不便走动了,她就得了闲去王家、杨家坐坐罢了。倒是难得地过了一段休闲的日,因牛家这几个月也很安静,桂太太担心稍解,身也是日益见好。除了含沁还要每日当差,并且不幸由于他被点中要在太册封中站班,这一阵没少被礼部官员操练,还更忙了几分之外,桂家人倒是忙里偷闲,过了个舒服日。且因为到了夏天,各户人家都出门避暑,还躲过了连场的应酬。 桂太太走进屋内时,四红姑姑人也进来了,手里亲自捧了一盘西瓜,善桐因道,“这是我大哥从大兴带回来的,据说是特别挑选,要比市面上的甜。这才湃过的,大家都尝尝——就不给含沁吃,没他的份!” 正说着,四红姑姑就从桂太太手里接过了大妞妞,善桐看了不禁笑,“真是宠她,从这个人手上到那个人手上,就没她落地的时候。在我们村里,这么大的孩已经是满炕乱爬啦。” 或许是因为年纪到了,桂太太见了大妞妞的面,倒是比善桐更宠爱她,忙道,“我们家闺女少,肯定要娇养的,满炕乱爬这可不是事!” 又问善桐,“大妞妞也要周岁了,怎么样,可曾有好消息?” 善桐面上一红,摇了摇头并不曾说话,桂太太和四红姑姑对视了一眼,都道,“也是,你还年轻!” 桂太太又逗着大妞妞,惦记起大妞妞的大名来。“都周岁了,她爷爷也还不提这事,到时候他不起,我来起!” 和从前相比,她口中已经没有那么严重的分野,所谓的爷爷、爹爹,已经是经常带出来了。 一时四红姑姑又说,“这西瓜确实是甜,杨少爷本事真大,连西瓜都比别人挑得好。” 善桐把两人的话都听着,心底岂能无数?她接了四红姑姑的话茬道,“好在最近天气太热,他们也不闹火药了,四处游历着避暑,倒是让我安心些,只是还和以前一样不着家。” 正说着,外头新管家进来了,“孙夫人打发人来请安。” 因定国侯也有份参与册封大典,这一阵更是比含沁还忙,孙家就又由孙夫人来和善桐交际。前些日孙夫人忙里偷闲还命人送了些鲜果来,善桐度着时日紧了些,恐怕是亲事有回话了,因便忙命人来见,没想到孙夫人倒是邀善桐一道入宫去的。“夫人说,上回进宫,娘娘很喜欢您,觉得和您谈得来。前回六月六进宫,娘娘还问怎么不见您呢。若是改日得空,夫人请您同她一道再进宫觐见。” 这种邀约怎么可能回绝,善桐自然满口答应,只是回来想到皇后的音容笑貌,不禁又暗自有些胆战心惊,也不知皇后又要召见,为的是什么事罢了。 # 还和之前一样,孙夫人一大早就派人来接她到定国侯府里——和前回相见相比,她虽然又清减了一些,做派也还和从前一样老成稳重,但容光焕发,连眼睛都比从前亮了几分,显然是忙也忙得开心。 善桐见了她也忙恭贺皇长正位东宫,孙夫人含笑受了,又道,“就因为这件事,这个月都忙得分不开身,册封大典筹办得急,礼仪实在是太烦琐了,偏偏件件都还耽误不得。这可不是这一向都没请你过来说话。” 一般说来,这种大典都是要用几个月时间准备,打从下旨开始到钦天监卜定吉时都简直是飞速了,更别说这卜定的吉日居然就在下个月,众人忙个人仰马翻的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善桐问了几句,得知诸事几乎都已经齐备了,也道,“这就再好不过了,过了七月,大家都能好好歇歇。我们大妞妞也能见到爹了,这都几个月了,她睡了含沁才回来,没起来含沁就又出门去啦。” 孙夫人不禁一笑,“我们家小世也一样,从小就不大亲爹,这有什么办法,男人忙嘛……不过,过了七月能不能空闲,还真不好说。” 善桐挑起眉毛时,她却又不往下说了,转而提起郑家的亲事,“我这一说,郑夫人可是心动得不得了,就唯独两个顾虑……只怕你们家大少奶奶太厉害了,还有就是怕二少爷破了相厉害。我和她说,二少爷的长相无须担心,我娘都觉得没事,那肯定是没事。就是大少奶奶嘛……” 善桐自然忙为慕容氏的人品背书,孙夫人捂着嘴,难得地有几分打趣,“你一向机灵,这回怎么这么愚钝?敲锣才听声,听话要听音嘛。” 这问的其实不是慕容氏的人品,换句话说,人品如何是不能保证的,可家世和嫁妆做不了假,善桐也不是不懂,只是不好自己开口踩慕容氏,见问了,也就半推半就地道,“对二堂姐没什么不能说的……” 便将慕容氏的身份略作交待,孙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那就无妨了,回头我再一递话,想必亲事是可成的。倒要提前和世婶说声恭喜了。” 桂含春的婚事,辗转居然拖了有近十年之久,期间真是处处奇峰突出,跌宕起伏得几乎都可以写篇小说了,到此时基本尘埃落定时,善桐都还有些不可置信,却也由衷地为他高兴。“真是好事多磨!想来郑小姐和他也是天生注定的良缘,之前的挫磨,为的也就是这一刻呢。” 孙夫人也不禁有几分感慨,“差一点就和我们家是亲家了——这姻缘的事,还真是说不准,又有谁知道红线怎么牵呢?” 一边说着,一边车马已经入了宫门,两人便不再说话,各自收拾了神色,肃容下车。 一路又行到了坤宁宫,这一次皇后没在堂屋,倒是在坤宁宫西里间里坐着,见到善桐,她的态度就要比上回更亲近了一些,“上回六月六,你怎么没跟着进来?非但是我,连宁嫔都惦记着和你说话呢。” 善桐自然忙解释了一番,皇后才道,“以后得了空就尽管和宗人府打招呼,我们在宫里长天老日的,闷得离奇,也就是指着你们进来看看了。” 正说着,又听到宫中有男童说话声,孙夫人神色一动,“怎么皇长今日没上学?” 皇后有几分无奈,“他又闹着头疼脑热的,我索性和先生打了招呼,就放他几天假,让他好好歇一歇。免得到时候册封那几天他又病了,那就不大好啦。” 说着,便将皇长招来相见,又令善桐和孙夫人不必行礼,“免得折了他的福寿。” 饶是如此,皇长进来时两人也都不敢坐,直到他和母亲行过礼了,两人这才坐下来,孙夫人又把皇长叫到身边,抚弄他的脸蛋,笑道,“我看着是比之前胖了。” 就皇长这清瘦的样,说他清秀出尘都比说他胖来得可信。善桐不必学医,只一眼看去,便觉得他虽然生得周正,但看气色就要比一般人更虚弱,面色甚至有几分青白。不免便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么一副不康健的样,也难怪牛家对太位有想法了。 皇长显然是经过精心调/教培育,举动都很知礼,对孙夫人的夸奖,不过是微微一笑。倒是皇后说,“就连我也一天只看两眼,你一年见不到十次,还没有你们家延平见他次数多,倒还说他胖了!” “就是因为次数不多,所以乍然一眼才觉得变了。”孙夫人笑着又问了皇长几句话,皇长一一轻声答了,七八岁年纪,连坐着都要挺直腰板,双手直挺挺搭在膝盖上,看着一丝不乱。 大家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来人接皇长,“该回宫吃药了。”皇长便起身告退,三人一起目送他起身规行矩步地退出了屋,一路规规矩矩地下了台阶——却是还在院里,便扯了扯身边大伴的袖,露出一脸撒娇来,伸手要抱。 到底还是孩!面上再规矩,私底下也还是个孩,屋里三人都笑了,皇后笑完了又叹了口气,“自从开蒙读书,每天见他越来越少,现在他倒是和大伴比和我亲。” 又冲善桐摆了摆下巴,叹道,“心疼他身骨不好,想让他休息,又怕落了人的口实……这立太的事三番五次提起来了,都被压住,就是因为……” 善桐会意地接了翎,“这一向,那一位没少蹦跶吧?” “那一位倒是没什么声音,倒还要比往常老实,连我这里都很少过来请安了,就是她家里人闹得吃不消。”皇后说。“皇上定了立太的事后,还又和从前一样,去她宫里歇了一宿。” 她轻轻一撇嘴,又道,“我看她长得是不如宁嫔,可还真投了皇上的胃口,皇上宠她,要比宠宁嫔多了。” 孙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说话。善桐想到宁嫔绝世美姿,一时忙道,“其实以宁嫔美貌来说,皇上哪能不在意呢,上回我从景仁宫出来,宁嫔在后头打秋千,正巧撞见圣驾,站在墙根底下看了好半天呢,隔了远,还问那是哪个嫔妃……” “竟有此事?”皇后和孙夫人都有些动容,皇后更是仔仔细细地沉吟了半晌,才解颐一笑,语气轻松起来了。“我就说,以宁嫔的天赋,一旦妙手点拨,真可说是宫中第一美人了,又怎么会落于人后呢。” 只听这话,善桐便可以肯定琦玉依然是行踪成谜,不然皇后也不会这么焦虑——现在牛家是按了一把美色刀不动声色,这边瞒着怀孕事实,明显是在部署后续招数。皇后无法夺得先手,自然是惴惴不安,眼看着又到了立太的关键时刻,虽说此事已是十拿九稳,但要在这时候出什么岔,这后果可是孙家、皇后都承受不了的。只怕叫她进来,也是想多问些琦玉的身家来历,好从中攫取线索——就算不能,也多安安心吧。 果然,今天的座谈会,话题还是围绕琦玉盘旋,还有牛淑妃的动向,可谈了老半天,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后一恼火,索性道,“难得今日人齐全,不如索性把宁嫔传来,连几个贵人、美人的,都请过来,大家吃茶说话也好的。” 要叫人来点名,自然少不得牛淑妃的,孙夫人眉头一皱,却道,“娘娘,这略鲁莽了。现在这时候,不好多生波折,且等册封后再说吧。” 皇后也就是这么一说,被孙夫人一劝,自己便跟着下台,只悻悻然地道,“我就觉得怪了,她到底要瞒多久,难不成还能把孩给瞒落地了?我看连皇上都还不知道呢,不然也不会去她宫里。我本来预备着她这个月就要说破的——再没有比这个月更好的时机了——” 的确,皇长身体不好,有些反对立他的声音,的确也不是牛家指使。这时候牛淑妃要是有个身孕,说不定能把立太的事起码往后再拖几个月,在这时候还不出声…… 善桐和孙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的疑虑:牛家这几个月来的行事,真是处处不合常理,叫人捉摸不透。 几人正谈着这事,忽然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拍掌声,皇后身边一个大宫女便出去了,一时回来道,“娘娘,淑妃娘娘过来问好,人已经进了宫门了。” 这也实在太巧了吧,善桐不禁一怔,她看了孙夫人一眼,孙夫人却看着皇后轻轻摇头,皇后这时候反倒有些孩气了,先轻轻地哼了一声,才吸一口气,又露出了那和蔼的笑容,亲切地道,“还不快请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今天看了敢死队2,估计是因为我没怎么看过老派动作片的关系……我一直到结尾才肯定男主角是史泰龙,还有就认出州长。尚格云顿是哪个我一直不知道OTLLL,当然即使如此布鲁斯威利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245人尖 善桐身上虽然也带了诰命,但她到京城日子不久,还没遇上要站班的大典。~内外命妇没打过照面,宫中几个妃嫔,她只上次路上隔远还见了一个贵人,此外就是皇后同宁嫔了。虽然久闻牛淑妃的大名,但竟一向未曾相见,此时也不禁有一丝兴奋,尤其还好奇牛淑妃的气质——听皇后说起来,这似乎是个事儿精,就不知道是否相由心生,也生得令人不大喜欢了。 正这样想着,只听环佩叮咚、脚步轻轻,已是有一人在侍女陪伴下进了内室,蹲身给皇后行礼,笑道,“好久没给您问好请安了,今儿天凉快,便来坤宁宫问问安。” 皇后也自然和气,声音都透着那股大度,“我也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呢,快坐吧,你不坐,客人们倒都不敢坐了。” 善桐低着头,望见牛淑妃坐下了,这才给她蹲身行礼。牛淑妃亦说,“还客气什么,免了吧。” 她的声音润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低低柔柔,听在耳中真是令人说不出的受用,可善桐一抬头却有点傻眼——牛淑妃倒不是说难看,一张鹅蛋脸,打扮得也不差,论气质更是中正平和,看着和皇后倒像是一个路子的,可要同宁嫔比,那真是没得比了。 再一想皇后曾经提到,“从小就认识她。”善桐也回过味来了:有份竞争太子妃的女孩,那要是艳丽嚣张,可是还没参选就已经输了。做皇后的不必生得太美,反而大度宽和,那是必须要具备的素质。 因善桐是新面孔,皇后也特别介绍,“这是小桂统领的太太,你还没见过吧?” 牛淑妃弯了弯眼睛,她连语调都似乎比一般人缓慢一些,“是没见过——从前都在西北?” 连皇后都听说了含沁怕太太,牛淑妃要说完全不知道,也有点离奇了,但人家就是装得不知道,不论如何,对善桐来说是要比调侃她来得更得她好感些,她笑着说,“才来三四个月呢,从前都在西北,一进京城,就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了。” 牛淑妃听说,便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她几眼,才含笑道,“真是太谦虚了,你这花一样的人,还说自己是乡巴佬,我们可怎么办?” 皇后也笑着说,“就是,这是欺负我们长年累月在深宫不得出去,不知道外面的潮流呢,这一身都是最入时的一群,还说自己乡巴佬。” 说着,后妃相视一笑,倒是有无限默契,似乎姐妹情深得不得了。孙夫人在一边看着,倒是没多少笑意,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似的,一点表情都放得很淡,纯粹出于应酬。 这两人演技都这样高妙,善桐自然只有叹服的份,她越发不敢多说话了。【叶*子】【悠*悠】倒是牛淑妃表现得很自然,在皇后下首坐着,还和她谈了谈册封大典的事,又说起景仁宫里的秋千。“倒是想得巧,是新钉上去的吧?我想着花园里要是多架秋千就好了,闲了没事,让宫人们荡些花样,也颇好玩。” 皇后也拊掌道,“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有意思,改明儿做了秋千,闲着没人的时候,我们也去打。” 牛淑妃一点都看不出异样,捂着嘴笑话皇后,“咱们都这个年纪了,也是有身份的人,比不得宁嫔还小儿女情怀呢——” 一边说,一边又谈起中秋夜宴的事,因道,“前回提起,姑姑说年年都在万寿山上赏月,今年想来点花头,可不知道又要怎么折腾,才能随了老人家的心意了。” 两人一来一往,总未露出异样,牛淑妃足足坐了有半个时辰才走,吃点心喝茶毫无顾忌,要不是善桐自己是听人说起,又得了皇后这里的佐证,她是决不会相信牛淑妃正身怀六甲的。就连皇后都有些费解,等牛淑妃走了,她便道,“还自己主动提起册封大典的事,她是怕我想不起来?又要打秋千……” 善桐也觉奇怪,孙夫人想了想,却道,“还是稳着,不必急于一时,你就当不知道,册封大典按部就班,别多出花头了。” 在座的这三个人都有共同利益,是奔着把牛家拉下马使劲的,有些话就说得不够讲究了。皇后嗔了孙夫人一眼,“嫂子也真是过分小心了,我自然知道,再说,这种事有一定规矩,我也得听宗人府的……” 又要将宁嫔招来相见,还问了善桐卫太太的品行,看来是有将卫家调进京城的意思。善桐一一都尽力答了,皇后意思却还模棱两可,一时又道,“人还是没有消息,连她寝宫我都着人过去赏过东西了,进进出出,总未见到什么美人,究竟她年纪也大了……” 说着,就自己沉思起来。 善桐也正做沉思状时,忽见孙夫人望了她一眼,又轻轻做了个口型,看唇形,正是个宁字。她顿时觉悟,忙说,“娘娘……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这种话从来都只有一个答案,皇后果然笑道,“快说吧,我这正少主意呢。” “从来都说,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善桐便徐徐道,“那一位姑娘的美色的确惊人,可娘娘身边,不也有不输给她的美人儿吗?就是长相相似,能否得宠也是难说的事……” 皇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张口要答话,眼珠子一转,余光似乎是扫到了孙夫人,这话就顿住了,过了一会才若有所思,“你说得是,人始终都是会变的,从前不喜欢,也许现在就喜欢了……” 正说着,那边来人——太后和太妃不约而同都赏了东西过来,皇后便将赏赐宫点分送给两人,又带两人去谢恩,“见者有份,撞见了就是缘分了。【叶*子】【悠*悠】母妃宫中的茯苓糕的确是一绝,满京城都没这样好的味道。从前焦家女公子进来见我,尝了也满口称美。” 又笑向善桐道,“难得你来了,也说些西北的事给长辈们解闷。” 善桐现在已经基本摸清了京城贵妇的生活,尤其是宫中这些一等一的贵妇,虽然物质极度充裕,但身在宫中,时时刻刻必须谨言慎行不说,很可能十多年都未能出宫一次,生活如死水般平静无聊,很是欢迎一点新鲜的刺激。因她没到京城就已经出名,又来自西北,亲自经历过大战,对于这些贵妇来说,不论立场敌对不敌对,都很乐意请她说些新鲜事,也算是对生活的一点调剂,这倒并不是她本人有多八面玲珑,迅速就能打开局面了——就是她八面玲珑了,这些女人又有哪个是简单的?除了林三少夫人,还有谁会那样轻易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 果然,不论是太后还是太妃,对善桐都很和气,太后甚至连含沁都不大认得,要身边人把事迹学给她听,大家又发一乐。太妃倒要实诚一些,和皇后之间也没那么虚浮的热闹,大家坐下说了几句话,便说起来。“现在世道是越来越开明了,倒不像我们那时候规矩紧,她这个还好,是小桂统领自己疼她。林家那个三媳妇才叫厉害呢,家里人也就随她。” 说着也叹了口气,“也是因为三少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皇后也道,“可不是,就因为三少爷有人惯着,上回我当面说了他几句,他也就是那样嘻嘻哈哈地应着,回头肯定不当一回事,她到我跟前来哭,我心里不忍得,可也没什么办法。” “他是命好。”太妃说着就擦眼泪,“去世老周贵人没享到的福气,全落到他头上了。说来也奇怪,他生得是有点像老贵人,我有时见到他,想到去世的姐妹,心里也酸酸的。” 又说,“这一阵子时常梦到往事,那时我和贵人很说的上话,她病了我去看她,她流着泪和我说,‘不知还能再活多久,只怕孩子大了不记得她’。” 她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只好陪着擦眼泪,善桐功力比较最差,只能搓红眼睛充数。孙夫人好些,眼圈是真红了,皇后最厉害,睫毛一眨,两行眼泪就落下来。“现在皇上孩子都这么大了……其实心里还是念着贵人呢,如是贵人还在生,三个母亲一道抚养,他就更有福气了。” 善桐看着并不大懂,也不敢多问,倒是隐约觉得太妃要比太后更厉害——至少,是要比太后更会笼络皇上,舍得花心思去揣摩皇上的想望。皇后还是想坐山观虎斗,让太后和皇上磨一磨,应该是不会打这个招呼。她都这么说了,肯定是看出来皇上心底对生母的依恋。就只不知道这是皇上和她通气,她只是唱唱双簧呢,还是她自己的心思——如是自己猜出来的,那可就更厉害了。 被这么一耽搁,这一次进宫又没能见到宁嫔。连太妃都遗憾,“好几天没见,应该让她过来说说话的,可惜你们不能留下用饭。” 时间的确也很晚了,三人出来,孙夫人就直接带着善桐出宫,回家车里她又谢善桐,“今日多得你为宁嫔说句话。” 善桐忙笑道,“一族姐妹,当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说实话,我心里倒是觉得宁嫔的美丽,就不说艳冠群芳吧,至少是比谁都不差。” 孙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为皇后解释的意味,又似乎是有感而发。“总之,这个主母也是难做的,什么人都要防。就是宁嫔,我话说多了也犯忌讳,这不怨娘娘,她的路不好走……皇长子还是千辛万苦才保下来的,还自小孱弱,又从小分宫养育,和母亲也不大亲……” 她似乎有些忘情了,说了这么一句,便又止住了话头,过了一会才又笑道,“宁嫔最近运气来了,得了你为她说这几句话,娘娘肯定又重看重她,最近太妃也喜欢她,说不定转过头来就能得宠,也是难说的事。” 正说着,自己语气一顿,又想了半日,才道,“我倒是忘了,七妹前一阵子也进宫看过她……还是自家姐妹帮衬自家姐妹!” 这话含含糊糊的,似乎在说善桐今日的一句话,可落在善桐耳中,却听出了两样的意思。听起来宁嫔得到许太妃喜爱,也就是最近这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再结合许太妃对周贵人话题反常的热情……善桐似乎有点明白了,不禁更为佩服许世子夫人,口中却绝不问,也附和着说。“自家人不帮衬自家人,谁来帮衬自家人呢?” “就是这么说了。”孙夫人很赞赏,“我一直想和娘娘说,将来就是那个人为她所用了,那究竟也是她家的人,姓是改不了的……可这话又不好多说,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自家人多帮衬自家人。” 孙夫人看着似乎有失古板,但心机之深,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善桐没想到这话包袱在这,话赶话说到这里,自然要许下承诺,“这是自然了!” 其实琦玉能否为皇后所用,她都一点也不肯定。可这话善桐又绝不敢说出口——宫中斗争,每一步似乎都是人命,今天孙夫人好些话看似平常,她听着都心惊肉跳的,什么‘不必急于一时’,背后的意思不是昭然若揭吗?‘就是她运气好保住了胎,来日方长,生产时甚至是生产后,那都多得是机会’,她虽然和琦玉正出于敌对立场,但却一点都不希望琦玉是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死。 回到家里,免不得又是一番汇报。过不了多久,就在太子册封大典之后,郑家的回音来了,据孙夫人说法,那是‘欣然许亲’,京城的贵妇圈也又迎来了两个大消息,第一个,那就是皇上动念给生母上尊号了,现在已经吹出了风声,只怕不多久就要走程序。第二件,便是皇上有意将几个年幼的弟弟寄养到太妃、太贵嫔等无所出的老妃嫔膝下,现在也正衡量此事。善桐听着,便和含沁感慨道,“虽没见面,但这件事不论是谁经手来办,都要说真是办得漂亮。看着大家都满意、大家都有面子,可是又悄无声息地就给牛家添了堵。最难得应该是自己揣摩出了皇上的心思,就冲这份巧劲儿来看,背后的人肯定是许家世子夫人不会有假了。这一次,宫中和她有关的人都得了实惠不说,她自己实惠最大,太妃和宁嫔肯定都领她的情。” 一时又叹息道,“就是在这一群人尖子里,她也是人尖子中的尖子了。和她一比,我就显得又粗笨又稚气了,哪有她那样挥洒自如,真是每一步,都只怕做错了。” 含沁却道,“那也是她在宫里本来就有亲戚,这才容易见好。换作是你,看出来了也不敢说,有些事我们最好掺和都别往里掺和,你别看她们现在好。等将来万一宁嫔要是得宠生了个儿子,将来会闹得怎么样……” 他轻轻地笑了笑,又道,“有些事不到临头,可都是说不准的。” 善桐想到皇长子那张清秀苍白的小脸,也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惆怅道,“都说当今是太平盛世,可我看着怎么就这么悬呢?东南的海盗,西北不说了,西南民乱频频,东北据说也不消停……就是朝中、宫中,我看也是好戏连台,一点都太平不下来。现在还好,以后会有多乱,还真是说不清!” 含沁也道,“这就看皇长子的了,他要能保住,乱不到哪里去的,这孩子为人虽然老实了些,可毕竟是嫡长子,很多事都占了名分……” 他不往下说了,只又笑道。“说回世子夫人,你也不用羡慕她的风光,很快,我们在皇上身边也就有亲戚了。虽然不比她们家直接就是亲戚,但最妙就是隔了一层,这一门亲事成就,叔叔有三五年可以睡得好觉啦。” 善桐正要说话时,含沁又和她商量起大妞妞的周岁怎么办,于是这些将来的烦心事,便被她又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只一心惦记起了女儿的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什么……原来尚格云顿是反派吗! ……难怪打起来也挺牛逼的,我还一直以为那个金发男是尚格云顿…… 246让步 进了七月,因有这个册封太子的事情在,出京避暑的诰命也都逐渐回京,善桐就又忙起来了,也时常陪着桂太太参加各女眷们的应酬聚会等等。 看小说就到~因此番他们已经和郑家定亲,众人看在郑家面上,对桂家人自然要比从前更客气,纵有几次遇见牛夫人,她也未曾出面为难挑衅,桂太太这算是才体会到了京城的社交圈的乐趣,小半个月里连番出去赴宴,又带着善桐进宫朝贺皇太子等等,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京城的热闹,是要比西北好得多了。光是戏班子就多,个个都有绝活,不比西安,全城就那几个戏班,听戏都听不出多少花头。也没有多少人自己养戏班小唱的。” 话虽如此,善桐看她也是巴不得尽快启程回乡——因亲事已经定下,紧接着的流程其实也都是形式,郑姑娘年纪虽不大,桂含春年纪却不小了,再说武将人家成亲相对要早,郑家也是痛痛快快地露了口风,同意明年择期成亲。再来的三媒六聘,有善桐在京城帮手筹办,就不必桂太太滞留此处操心,她虽喜欢京城的热闹,但也大吃不消京城的钩心斗角,每一句话说出口前,都恨不得要在心里打上三个转。 因上回过来,用的是渠家的人情,一路不用亲卫也走得舒服,这一回要回去,就不能再这么托大了。除了在京城的这几十人之外,又还有些人要出来迎接的,桂太太最近就大肆采购土产预备回去送人。善桐去阁老府见堂伯母的时候也提起来,“如要打发人回乡,正好就一块走了。” 阁老太太笑道,“说得是,虽说家里常走西北的管家,路都走老了,但这些年路上不太平,能和你们的兵一起走,那就更令人放心了。” 善桐也说,“您常打发回家的那两位,连我们都认识了,每次回去族长还要请着吃饭呢。” 她本意是想提点阁老太太,但阁老太太没听出来,没搭理这个话茬,倒是四少奶奶和过来请安的敏大奶奶都看了她一眼,四少奶奶私底下就问善桐,“难道这两个杀才还敢狗仗人势的,在老家胡作非为不成?” “这倒是不敢的。”善桐便忙笑道,“对宗房也足够尊敬,就是对一般族里的亲戚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阁老府的管家几乎相当于是三、四品的大员了,到了地方上飞扬跋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就是这种事最败坏名声,爱惜羽毛的人家,一向是极为忌讳反感的。(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四少奶奶忙道,“多谢你提醒!历年家里来人,总没听提这事……” “要不是堂伯母宠我,我也不敢说的。”善桐也笑了,“结果堂伯母没听懂,你倒是听明白了,看你怎么委婉劝劝她吧。” “她是还把你当个孩子看呢,对你的话,哪想那么多。”四少奶奶吐了吐舌头,“这事我也不和她说,让相公提醒公爹吧,和她说了,她转头就忘……现在除了念佛之外,她也就惦记着几个外孙了。” 两人相视一笑,善桐便又不提此事,和四少奶奶说些新鲜首饰花样,“前回到石家去……” 年轻的妇人,再没有不爱谈这个的,四少奶奶出门又不如善桐多,听得极是入神,说着就要给娘家带话,令其置办。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她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善桐,过了两天,敏大奶奶又来看她,却不提这阁老府管家的事,只是拉了一车东西来,托她送回村子里去。 “本不该麻烦你的。”大家说来都是亲戚,善桐和她关系不比和四少奶奶更远,因此敏大奶奶虽然说麻烦,但还是理直气壮,“就是东西多,路又实在不好走,我们也难运回去。难得你们这边有人来接,就搭个顺风车吧。” 连皇后都还不知道的消息,这位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善桐对她自然也不是没有好奇心,和含沁议论一番,自己细细寻思过了,倒觉得她肯定也是个厉害人物。欧阳家是出好医生不假,子承父业传承了几代,就是权神医,和他们家也有师徒名分,牛淑妃找他们把脉不算出奇。可这种事牛家要保密,欧阳家敢四处乱说去?即使是自己家里,那也只有最核心几个人知道,身为出嫁女,居然能位列核心之中,可见本事了。至于她为什么要往外递消息,含沁是一听善桐这么说那就明白了,只不肯和她说透。善桐自己模模糊糊有些猜测,又不敢肯定,看敏大奶奶时心底总有些怪怪的,几番在应酬场合遇见,都很留心她的言行举止,偏偏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且还觉得敏大奶奶为人干脆利落,有话直说,竟是大有西北儿女的影子,却又要比慕容氏等西北土生土长的女儿们要有分寸得多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她忙客气,“你们是也打发人跟着回去,还是就让我们一道带着送过去了?” “要不麻烦,就不打发人回去了。”敏大奶奶笑道,“家里人口也不多……” 她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地道,“妹妹,你嘱咐你们管家,这车东西就悄悄的,也别说是我们带的——不然我那天在阁老府就说了。(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反正我想你也是要给你家老太太送东西的,到时候就一车过去,给我婆婆送去就完了,只别和阁老府那头露出风声。” 善桐只知道两房关系冷淡,他们家二太太常年住在老家,肯定不是没有故事的。倒没想到他们连给她送东西都还要瞒着阁老府,一时有几分错愕,但人家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爽快应下,“一定不随意宣扬。” 既然如此,那就要问问带了的是什么东西了。敏大奶奶道,“也没什么,就都是京城里的吃食,有些是西北没有的,我相公知道婆婆爱吃,特地寻了来送过去,也算是给她解解馋吧。” 一时又叹气道,“这世上再亲,那还是母子最亲!” 善桐也不敢多问,又和敏大奶奶说了几句闲话,因她也算性子爽利,两人还很聊得来的。敏大奶奶便说,“前阵子是忙,你来了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这一阵子我娘家事情少了,母亲身体也好些了,以后倒能多和你往来往来!” 果然接着便也时常遣人来送东送西的,善桐便又多了一个朋友。只她忙着打发桂太太回去,未能时常出去应酬罢了。 等到七月中旬,册封大典后一个应酬的小高峰告一段落,各家都忙着要过中元节时,桂太太倒要动身回去了。善桐还说让她留在京城过中秋,也被她回绝了,“你别和我瞎客气,这家里还有多少糟心事等着我去办呢。” 这么小半年相处,善桐要说再刻骨讨厌桂太太,那也真是讨厌不起来了。要说很喜欢却也不大喜欢,一路相携而来,总归是有情分在的,听桂太太这么一说,她也就半真半假地道,“您在的时候不觉得,这要走了,我就觉得家里冷清得很。有什么事,也不知该和谁商量去。” “含沁嘛!”桂太太说,“我到京城多久就病了多久,我知道你们有些事都瞒着我,怕**心。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快回西北去了,有什么烦心事,我也能和元帅商量。” 她这话倒是说得直截了当,这几个月来桂太太真是清瘦憔悴,人看着都老了几岁,提到回西北,她那憧憬的语气,几乎是恨不得能插上双翅就飞回去一样。善桐也笑了,“怎么说,大妞妞九月就满周岁了,京城风云,也还有好些事是我们看不透的……” “这几个月我冷眼看来,”桂太太也端出了正经脸色,见善桐立刻挺直了腰做受教状,她心底不禁叹了口气:从前小时候,看着也就是伶俐而已,出嫁了就觉得她有本事了,现在到京城历练了几个月,到底年纪轻,学起来真快,京城贵妇别的不说,礼仪细节真是无可挑剔,也亏得她立刻就这样处处小心,自己脸色一正,她也就跟着换了态度……“你和含沁都很机灵,你还年轻,有些事也许还照应不过来,但最好的一点就是懂得藏着。什么事都不第一个说话,这样好,要保持,别和我一样,年纪大了,就是有心注意,有时候都力不从心。” 她顿了顿,想到含沁,心头更是五味俱全,看着善桐,都觉得她的面目模糊了,有另一张脸浮了上来,心中感慨了好一会,才又再轻轻地道,“含沁在场面上是没什么可挑的了。他父亲也和我说过,年纪轻,有时候看事情高度不够,但在京城这个交际场里应酬,我看是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大面上的事,有西北在背后给你们撑腰把弦,多问问师爷先生们,离不了大格的。再过几年,他见识更广阔了,恐怕皇上也就要大用他了。就不大用,在京城能生根发芽,也很不错,你门第高,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日子过得也比在西北更有滋味。” 这都是临别时常说的勉励之词,善桐自也不会扫兴,只静听着,过了一会,桂太太声音倒低下去了,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她抬眼一看,却见桂太太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已是见了皱纹的一张脸上,竟是罕见地露出了犹豫和感伤。 善桐还当她是真舍不得大妞妞,心头倒是一暖:两代人之间的恩怨,毕竟是没有迁怒到第三代身上。她正要说话时,桂太太却又开了口,这一回,她的声音要更轻了。 “从前呢,你们都还在西北,这件事也就没提起了。”她说得很慢,可开了口,语气反而更稳定了。“现在你们到京城来了,含沁祭祀十八房祖宗之余,也不能不祭祀他的生母,回过西北,我和元帅提一提,把家里那个灵位,请到京城来吧。” 要祭祀生母,其实什么时候不能祭祀,就是现在,随便撮土插香心中默祷,谁还能管得着含沁了?把老九房的那张灵位请到十八房来,代表的却是老九房的首肯态度——虽说这姨娘是我们家的人,你已经是十八房的嗣子了,但族规不外人情,法外容情,宗房是许你同你的后代以后四时八节多上一份供品了。 善桐真是没有想到桂太太居然在这时候说出这话来,她虽有心在这事上做做工夫,但奈何进了京,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桂太太人又还病着,一时也没能考虑到这方面:这种纯属心战,处理得不好可能会损伤桂元帅对十八房的好感,自然要徐徐图之。只没想到桂太太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松口,到京城住了几个月,居然自己就让步了。 她的讶异肯定是现到了脸上,桂太太看见了,反而抬高了声调道,“你不要误会——” 可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她又说不出了。善桐见她神色复杂,心底帮她想想,也觉得桂太太要做这个让步,以她性格来说是真不容易,她忙起身正经谢桂太太,“含沁知道了,必定也感念婶婶的恩情。” “我不在乎他感激我不感激我!”桂太太又倔强地挥了挥手,倒是再露本色,说话不看人脸色。善桐也不好答话,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过了一会,桂太太才缓开口气道,“风雨飘摇,总是一家人,能和气,就和气……也是他自己本事!他要在西北,这牌位,我一辈子都不还他。” 话说得这么透,善桐只好微笑,她说,“不论如何,那还是要感激您大度的。” 桂太太看了她一眼,神色又缓和了下来,她轻声说。“嗯,后面那句话,你就不要告诉他了。” 一时自己也感慨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你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人要向前看,有些事该忘记,忘记了也好。” 现在含沁几乎是远走高飞,此后要再相见,机会也不大多了。桂太太能在这时候想通,是含沁有本事自己挣来了这份谅解,也是她自己有决断,还是把桂家内部的和谐放在了自己私人的恩怨之上,善桐想到曾经发生过的诸多故事,也不禁有了几分惆怅,她却没有再问,只是又替含沁道了谢,见桂太太有几分尴尬,知道她还是面子上下不来,便不提此事,只又说起牛家来。“如今在京中,也就只有牛家似乎对我们不怀好意了……好在最近也消停了不少。” “哪有消停?”桂太太也赶快抓住了这个话题。“元帅来信就提起来,肖家最近又不老实了!还是和从前一样,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正在安排什么后招。”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这几天降温厉害,冻得我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 247生意 各大世家台面下的动作,身为女眷也只有听外头人的转述了,善桐也听含沁提了一嘴巴——肖总督最近似乎在严查各地关口走私不交关卡税的现象,就不知道这又是要针对谁家出招了。 看小说就到~//【虾米文学 要知道这关卡税在建国百年之后,几乎是已经名存实亡,各地巧立名目征税是有的,但拿关卡税来做文章的却很少:大秦律法明文规定,各路关税地方能留下的不过是十分之三,余下七成是要解送进京的。肖总督要抓甘陕的财政收入,怎么也不会从这里抓起,真要闹大了,触犯的可是几乎整个西北商界的利益。善桐听起来就和听故事一样——牛家就是再厉害,也没有这么敢为天下先吧。 就是因为如此,牛家的用意就更令人捉摸不透了。善桐和桂太太商议了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这件事和桂家也没有直接关系,桂家可管不到这上头,文武殊途,肖总督要为难桂家也不容易。倒是桂太太还提了一嘴巴,“历来山西那边都是吃空额的大户……他们那边受到的压力也小,不比我们是正面顶着,可以做些手脚。也不知道牛家二爷过去了之后,境况又是如何。” 这是桂家也在寻找牛家的破绽了,许家平时无事是不掌兵的,除了一二支精锐亲兵之外,一直都没有自己的番号,因此不存在吃空额这个问题。余下的军队人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吃空额,桂家倒是一直几乎足额,也不曾克扣士兵粮饷。这些年来在西北名声是极牢靠的,想从这方面搞搞牛家,也是很正常的思路。——不过,这调查渗透的工夫,就轮不到含沁等人做了。因此善桐也就是和桂太太谈谈这事,过了一会大妞妞睡醒了,又被养娘抱进来,咿咿呀呀地,非得要爬到桌上坐着,抓住什么东西看了可心的,就往嘴里去塞。 桂太太现在倒是疼她的,看到她这样,也不着恼,反而笑得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反而是善桐大皱其眉,将大妞妞抱下来轻责,“你倒是厉害的,桌子上爬来爬去,也不怕跌下来。” 到九月里就满一岁,大妞妞如今已经渐渐开始断奶,也吃得下流食了。白白胖胖的不说,小脸蛋红润得很,善桐给她剃过三次胎发,现在她头发虽短,却已经见了细密黑粗,贴在腮边显得极为可爱——胆子又大,明知道母亲说她,也不害怕、沮丧,只笑嘻嘻地冲善桐喊着什么,至于是什么,那也只有她自己听得懂了。 善桐也拿她无法,要打么,孩子还这么小,肯定舍不得,只好让养娘紧紧抱住,“别让她乱跑啦,现在正是好动的时候,要磕着了那就不好了。 看小说就到~” 桂太太也说,“这个时候是最好玩也最费心的,” 正说着,含沁也回来了,进来给桂太太请安,顺便又说起来,“回去的车马都已经预备齐了,还有携带的东西也令人造册,免得路上有所闪失。一会令人把册子拿来给您看,您心里有个数就成了。” 桂太太对着他还要比往常更淡了三分,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只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含沁莫名其妙,给善桐使眼色,善桐抿着嘴笑,又向他微微摆了摆手。[].【虾米文学 等两人吃过饭回了屋,他才笑眯眯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含沁知道,含沁果然大吃一惊,连脸色都变了,好半天才道,“我真没想到,连这件事她都松手了。” 桂太太为什么决定放开这件事,恐怕真实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也许她是决定维护宗族团结,也许她是看好含沁前程,现在开始修补关系,也许她是真的想明白了不再纠结前尘,懒得和十八房再疙疙瘩瘩下去了。不论如何,这对含沁来说肯定是意外之喜,可他的情绪却低沉了下去,一整晚话都很少,即使两人睡下了,他也翻来覆去地烙着烧饼,第二天早上起来,双眼都是青黑的。善桐看了有些心疼,也就不敢多提这事。她连着几天都陪桂太太四处话别,也忙得很,等送走桂太太了,含沁又早恢复了原状。 因为这一次已经安排人过去接灵位了,善桐便和四红姑姑商议,要安排出一间屋子来供奉十八房祖宗牌位,并为含沁生母在偏房中增设一个位置,四红姑姑有几分怏怏不乐,虽然安排也安排好了,但紧跟着就号称自己犯了腰疼,成天到晚在屋里躺着不出来。善桐无奈之下,只得重又事必躬亲安排起了家务,并令六州、六丑出去婚配了,跟在身边学起家务来,得了闲除了带大妞妞,还要经常到四红姑姑屋里坐坐,只不提这牌位的事——道理大家都懂,四红姑姑这就是感情上一时过不了关。 她虽然没对含沁提起来,但含沁是什么人?这天和善桐说起来,也道,“我得了空就多陪姑姑说说话,不过,我们也应该自己把家务捡起来了。姑姑一辈子无儿无女,含辛茹苦为我们打理家务,将我养大,我们很该好好地让她颐养天年,别再为家务操心。” 善桐也觉得是这个理,整个六月她都忙着上手家务,安排和京中诸亲朋的人情往来等等,又盘算着将八万两银子如何经营一份嫁妆家业起来。(看小说就到叶 子·悠~悠 )等进了七月,家务日渐上手,六丑、六州可以帮忙顶事,四红姑姑也渐渐被水磨工夫哄得回心转意肯出来指点照料了,善桐才得了空去给舅母请安,又和她商量嫁妆的事。 因为王时已经定了亲,米氏现在正忙着隔空给儿子预备聘礼,见到善桐来,先拉她看送来的嫁妆单子,却也不见得多么出奇,不要说和豪门嫁女比了,单看田土店契,甚至还及不上善桐自己的嫁妆。米氏很欣慰,“还是懂事的,管她私底下带了多少私房来,好歹老大媳妇心里好受一些。” 又和善桐商议,“既然这样,我们也回一份价值相当的聘礼过去,一应都和老大媳妇一样办,这样谁心里都不犯嘀咕,以后就在一起也不至于犯相了。” 善桐自然没什么异议,由此想到郑家不知会给女儿预备多重的嫁妆,桂家又该如何筹办聘礼——旋即却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反正就是安排得无可挑剔,两个妯娌对郑姑娘也不会有多少好感的。 这毕竟是西安的事了,善桐也没多往心里去,只又和米氏闲话了几句,才道,“自从得了这银子,也不知该如何守财才好了,我问姑爷,姑爷也不肯管,只说家里钱够使了,让我自己爱怎么花怎么花。” 米氏便笑道,“你看姑爷多疼你,都不要你贴补家用。” 调侃了善桐一句,才道,“不过你们家就两个人,也犯不着遮遮掩掩的藏什么私房。按我帮你想呢,这么一笔钱,你年纪还轻,自己拿着是有点手重了,倒不如大多都收起来,余下一两万银子,在京城盘个铺子,慢慢经营着了,一年能出息有本钱的十一也好,这样十年回本,等大妞妞长大,那就是净赚了,你到时候给大妞妞添点股份做嫁妆也好,就整个陪出去也好,总之不是坏事。” 善桐虽然对银子没有过分的喜爱,但人没有不喜欢钱的,现在有了孩子,肯定也要为孩子将来打算,因就道,“其实我和含沁也都这样想,但我们初来乍到的,也不知有什么生意好做,我自己也不懂多少生意经,含沁多少懂一点,可他现在忙呢,我也不想让他回来还更操心。” 对此米氏却也不能提供多少帮助了,只为难道,“要不然,等二媳妇过了门,你们商量着一起办个什么?她毕竟是商贾人家出身,在这种事上应该是要比我懂得多。” 大舅母要是懂得经营之道,前几年落魄的时候也就不用变卖嫁妆了。善桐对渠姑娘印象虽然不错,但却绝不敢和她有什么利益上的往来,免得将来晋商有事求到自己头上,她倒是左右为难。对此提议,她不置可否,又和米氏商议大妞妞的周岁宴,向米氏讨教京城的讲究。 米氏道,“小孩子过周岁,京城这里一般不大声张,只请亲朋好友来,看着抓了周也就是了。你要是有心为大妞妞祈福,倒可以去寺庙布施一番,再有,城里常年有几处粥铺是放粥给穷人的,你买些米送去,就权当是为大妞妞积德了。” 善桐也觉得放粥这主意不错,回到家里,便遣人去向林三少夫人问好,顺便令人问她要不要一道舍米放粥。来人回来带了三百两银子的银票,笑道,“我们家三少夫人也正想做做好事积积德呢,正好您府上人过来的时候三少爷也在屋内,我们这么一说,都说是好事。这不就托您帮着一道操办了?” 又拿了一盒宫花出来,道,“这是家里新得的,宫中新鲜花样,连娘娘们还没有看到呢,您留着赏人吧。” 三少爷在这个时辰居然还在屋里,可见同三少夫人感情上的确有进展,至少知道在这时候也要安抚妻子。善桐也为林三少夫人高兴,便自己也出了三百两,上米铺兑了米,命人送进城内最有名的积善粥铺中去。因时日快进八月,想着也就顺便四处送帖子,请阁老太太婆媳、几个孙夫人并米氏,郑太太等,还有榆哥几兄弟过来吃饭,又将宫花分送过去。众人都回话说必来,孙夫人还请她得空上门说话,善桐也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套了车进了定国侯府,同孙夫人一道吃茶,孙夫人还道,“最近宫里事情也多,等忙完了再带你进去请安。娘娘其实平时在宫中也是无聊,能说心里话的人少之又少,你虽进宫次数不多,但竟讨了她的欢心呢。” 恐怕还是未曾谋面的琦玉和卫家更讨皇后的喜欢吧,善桐想到进宫就有些疲倦,但又不可能有第二个回答,只好笑着说了些受宠若惊之类的客气话。孙夫人又和她谈起来,“宫中那一位,还真是气定神闲,沉得住气,这都几个月了,再瞒下去,肚子就大了,也不那么好找借口……偏偏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叫人心里纳闷得很。” “这时候不沉住气又不行。”善桐便也附和道,“要是一闹腾,那边得了借口借题发挥起来,反倒是显得娘娘这边不懂事了。” “可不就是这话了!”孙夫人叹了口气,又笑道,“今年中秋热闹得很,娘娘和淑妃都懒得动弹,反而是宁嫔一手操办。据说是很热闹的,我想当天说不定小桂统领也是要在宫中值宿的,你要一个人在家寂寞,那就随我入宫赴宴,咱们也见识一番。” 好容易一个节日,还要在宫中应酬,要是身份到了那还是没办法的事,身份不到硬要踮起脚跟去凑那个热闹,善桐可没那份雅兴,她抬出大妞妞来当挡箭牌。“要是她爹还不在,家里就真没人了,让她孤零零的过节,总不大好。” 孙夫人不过这么一说,也不勉强,便又谢善桐的宫花,“连我们还总未见过这细巧的花样。” 善桐便将三少夫人和自己合伙放粥的事说出来,孙夫人听了呵呵笑,“就说你放粥手笔这么大,一出手就是六百两。” 这么一说,善桐才知道积善粥铺是孙家在背后支持,忙夸孙家心好,孙夫人也有几分感慨,“这换做是你,要是别人手里紧一点的,一气布施三百两,也是手紧的。三少夫人行事还是有欠考虑。” 善桐因想起来请教孙夫人,“手里也不缺钱使,还有一笔嫁妆银子真不知道怎么经营呢,出嫁没多久就过来了,在西北也没置办产业,在京城人头又不熟……” 孙夫人笑道,“这确实是要紧的,我们姐妹手里也都有几间铺子,不过那都是十几年才经营起来的了。要从你手上现生发起一场生意来,难呢。” 正说着,便一合掌道,“巧了,本来也想着你,就是一直没话口问。” 便命人道,“去侯爷书房,把那张海图拿来。”又冲善桐轻声笑道,“这本是给娘娘挣脂粉钱的生意,本钱不多你一份,你等我和你仔细说说。” 善桐微微一怔,倒没想到孙夫人居然机变如此——这门生意要一合伙,两家关系势必就更加紧密了……至少她和孙夫人、和皇后之间,就不仅仅是这么一个松散的联盟关系这么简单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眼看着已经是立了太子,皇后地位虽有隐忧,但也谈不上风雨飘摇,桂家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能多一个同盟有什么不好?她也就欣然笑道,“求知若渴,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天气冷了,要换厚被子盖啦! ……其实也才9月头 248出去 从孙家回来,善桐就跑到含沁的书房里,对着含沁平时最爱捏的大沙盘发呆,时不时这里戳戳那里弄弄的,直到大妞妞午睡起来,哭着要找妈妈玩,这才又回后院去带小孩。*非常文学*【虾米文学 等到了晚饭时分,四红姑姑又打发人来说得了好牛肉,已经做得了,问含沁晚上回来不回来吃饭。 自从桂太太回去,含沁晚上尽量都不外出应酬,但他是红人,又是新人,自然免不得也要和一班同僚兄弟时常吃吃酒,以前没有和郑家定亲的时候,郑家大少爷还不好说什么,现在两家是亲戚了,他就更过分,经常含沁一下值就不由分说拉过去吃酒听戏,要不是郑家家规也森严,几乎都要赌钱。含沁倒是托赖他多认识了不少世家弟,但对善桐来讲,她相应就要寂寞得多了,晚上守着大妞妞独自吃饭也是常有的事。还好含沁心里总是想着家里的,还不至于三更半夜的回来,两夫妻在睡前还能说点贴心话。今晚又是这样,好牛肉等了半天,才等到含沁身边小厮回来报信:他又被拉走应酬了。善桐无可奈何,将牛肉分了一半送给四红姑姑,自己吃了几筷,又捡了细嫩的部分拿调羹细细碾过了,也喂大妞妞吃了几口,大妞妞很给面,吧嗒小嘴吃得很香,见善桐不喂了,还揪着母亲的肩膀,自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又转过身去要自己拿那切了片的卤牛肉。一屋人都笑了,善桐道,“真是像她爹,看什么中意了,别人不给,她就自己来要。” 说着,因大妞妞近日渐渐也开始在奶水外吃些米面水果,肉也是给她吃的,便令人捡了两片去,又再用刀切得碎碎的,混了米糊来喂,大妞妞吃得香极了,一小碗吃下去还不满足,始终是闹着拿了一片肉来扯了一口,嚼得津津有味的,用那几颗牙齿也磨得香,善桐见了,就和养娘道,“这一向也拿些脆脆的东西给她磨磨牙,免得嚼肉,又嚼不烂,又心急着要吃。” 掂了掂大妞妞,也不禁笑道,“生下来才那么一点点重,现在沉得我都要抱不住了!三十多斤总有,拿去卖了也能卖上几百文钱呢。” 养娘便凑趣道,“养她花的又何止百文呢?这买卖真是不合算!” “何止不合算,养大了嫁出门,天南海北也不知要嫁到哪里,倒赔了嫁妆不说,我还要瞎担心呢,以后姑爷对她好不好,婆婆给气受不给……”善桐越说越觉得养女儿真是不合算,现在想到十几年之后,才养了那么大,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就要把她嫁出去,心里就几乎是割肉一样的疼。因四红姑姑进来看大妞妞,便和她感慨道,“现在算是知道一般人家为什么那样中意亲上加亲了,还真就是图个知根知底,不至于给孩气受,又能嫁在跟前,常回娘家来给我看一看也还好的。 ~” 四红姑姑笑道,“她这才多大呢,您就这样想了,真到了出嫁时候还怎么好?” 又也感慨,“一年过得真快,去年那时候和您谈起来,您还说生了这个就再不生了,现在想来如何呢?” 善桐本人因为惯于骑马射箭,其实身体康健,生产时没有受多大苦楚,饶是如此,想到怀孕最后那几个月,还有生产本身的剧痛,产后坐双月时的烦恼,依然是有些余悸——也是因为含沁说频繁生产对于产妇本身损害很大,这几个月小夫妻亲近前后,都有设法避。非常文学【虾米文学 这里有些东西要采买,虽然善桐是令自己陪嫁婆去办,但估计也还是瞒不过四红姑姑的,她这样说,肯定也是带了期望。倒是善桐虽然也希望有个儿,可想到生产剧痛,还是有些畏惧,便露出犹豫神色,一时没有说话,四红姑姑看了大妞妞一眼,便笑道,“和您说句心里话,这小少爷和大妞妞年纪相差,倒是越近越好。若不然,长姐吃亏呢!” 善榴还不就是如此?这十年来是没少为家里弟妹操心,她自己嫁得又远,弟弟妹妹们除了按时写信,常常打发人送东西,几乎不能怎么回报。倒是善桐、善樱,都受到顶上兄姐的照料。被四红姑姑这一说。她倒是怦然心动,沉吟着不曾说话。四红姑姑看见了,便微微一笑,也不再提,还陪她一起家长里短地说了半日,两人又下棋等了半天,大妞妞都闭着眼睛被养娘抱去睡了,含沁方才回来,却是难得地脸红脖粗,被人扶进来的——竟是喝醉了。 西北苦寒,到了冬天外出,全靠一口酒提气发寒,除了善桐是实在不能喝之外,几乎从上到下就没有谁是不能来两口的。含沁外出应酬,至多微醺罢了,醉态如此的确罕见,进了屋看到善桐,他就直扑过来,抱住她不肯撒手,叫道,“想死我啦,又是一天没看见你了。” 善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四红姑姑早就出了屋,没多久就端了热热的醒酒汤过来,她亲自服侍含沁喝了几口,见他要吐,又赶快举了痰盒过来。又给他换衣服擦拭头脸,服侍含沁躺下了,自己也累出一身大汗来。含沁倒还安耽,吐了一次,又漱了口,便沉沉睡去,一晚上都没动静,只是酒气熏人,善桐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到南炕上躺下将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才被含沁谄笑着叫醒,又向她赔罪道,“昨晚扰着你了?” “我倒没什么,你怎么喝那么多!”善桐倒是不气含沁,只气和他喝酒那一帮人。“都有谁逼你灌了?回头我和嫂们告状去!” 含沁摸了摸脑袋,自然免不得为朋友们辩解,“也是事出有因,昨儿皇上跟前我又得了彩头来着,林三少为首,许世也凑趣,还有郑大少,连皇上都灌我,那还能怎么说?只好尽图一醉了。我也是有意做出醉态来,不然昨天哪能那么早回来。” 这一帮人,不是皇上的亲表弟就是他的养表弟,再不然也是一起长大和奶兄弟一样的发小,他们肯和含沁厮混,善桐还能说什么?只嘀咕,“从前在外面应酬,还没有皇上呢,现在连皇上都抬出来了,这是逼得我向娘娘告状去?” “皇上也难得和我们掺和这种事。”含沁便说,“昨天也是林三少和许世强拉了来的,他最近心绪烦恼,竟形于外,喝了几口酒看着倒开心多了——比一般世家弟还会玩呢。都说我是没赶上好时候,皇上登基前几年,玩得更凶更野,什么荒唐事都没少干。” 提到今上,从他还是太时算起,众人想到的也都是“龙章凤彩、龙日天表”这样的溢美之词。除了他和封绣的风流韵事之外,善桐还以为他竟是个古今完人,没想到他也有过放浪形骸的少年时代,她一边打发含沁起身梳洗,一边自己也梳洗过了,两夫妻一道坐下吃饭时,还好奇问,“为什么事心情不好?昨天封绣没来?” “封绣又出京去了,不知去哪里,我们也不敢问。”含沁一吐舌头,“你就当不知道这个人吧,他手里掌的那支兵本来也见不得光,尤其我们外地武将人家,是最忌讳和他们交接的。” 正说着,又道,“其实还是因为工部那场爆炸的关系。” 他眉宇间跃上了一点阴霾,语气也没有刚才那样兴致勃勃了。“工部那个场,历年来都是做配方的。这个新方皇上放了很大的期待进去,现在一场爆炸,人死了不要紧,最重要还是方就废了,又要从头开始。这几个月来心情不好,我看都是为了这事。” 善桐想到榆哥那一伙人其实也还是在倒腾火药方,心中一边也是一动,一边又更加害怕担心,送走了含沁,自己坐在那边想了半天,又派人去找榆哥,问他中秋节预备怎么过——因米氏也问这事,叫小夫妻过去吃饭——又令传话人埋怨榆哥,“就说我的话,又是一个月没见他了,再不来看我,我生气啦。” 她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了效用,才吃过午饭榆哥就随传话人一道过来了,还给带了朝阳门外的花糕来塞善桐的口,“越大脾气越大,还动不动就生我的气。” 善桐捡了一块花糕吃着,倒觉得味道不错,便把大妞妞抱来喂她,小姑娘现在认人了,看到舅舅,便笑着喊,“阿九——阿九——”一边往榆哥怀里合身扑去,不要妈妈喂,要舅舅喂,榆哥一把抱住,疼得整张脸柔和下来,抱着大妞妞道,“亲舅舅一下,舅舅就给你吃。” 大妞妞顿时亲得榆哥一脸口水,善桐握着嘴巴直笑,“现在她要亲我们我们都不让,就嫌她口水臭呢,就傻娘舅要亲。” “谁说我们傻?”榆哥毫不介意,拿花糕掰了一小块一小块地给大妞妞抿着吃,“大妞妞口水不知多香呢,奶香味!大妞妞你说是不是?” 一边说,一边又不知哪里摸了个精致的拨浪鼓出来逗大妞妞,大妞妞果然爱不释手,抱着它转个不休,吵得人头疼,她自己还不亦乐乎的,要把她抱到一边去,她又一离开榆哥就哭。榆哥被闹得苦笑起来,善桐也无可奈何,只好抬高了声调和榆哥聊天,过了一会到大妞妞午睡的时候了,她便不顾她哭,强令养娘将她抱走。大妞妞一直哭到了自己屋里,都还能听见哭声和那咚咚的小鼓声。 两兄妹对视一眼,都松一口气,榆哥甩头道,“她年纪虽小,转起来小鼓却有劲得很,只吵得我头疼。”正说着,善桐便问他在白云观有没有试验火药,又将工部爆炸的事情告诉他说。“这都是试验新火药方闹出来的动静,死了不知多少人。你倒腾方我不管,试烧的时候你要敢在跟前,我立刻和家里人说,把你锁回去。” 榆哥咳嗽了一声,也不说话,反而转问道,“什么新方?你可听说了没有,具体配比是多少,我们这里也在试呢。可惜工部那边总不理会我们,也不肯把方给我们看。要不是李先生还有些面,几乎无法把功课继续做下去。就是现在这样,其实也都托了白云观道长的面,这才无人来查。” 善桐无奈到了十分,要说他吧,又怕说烦了他不来了。不说吧,又实在怕榆哥什么时候倒腾出一个事故来,家里人伤心不说,母亲只怕都要哭瞎了眼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接榆哥的话茬,又说别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是熟透了榆哥性的,因就说起南边开海的事来了,“现在船队都在造了,还千辛万苦找了前朝的海图来,听说又寻了上百个出过海现在归顺的海寇。说是要下南洋做生意去,只不知道有没有赚头了。孙夫人说,前朝光是几次下南洋,就不知造就了多少巨富。” 这果然搔到了榆哥的痒处,他立刻燃起了熊熊的兴趣,“这我倒也听说过的,就不知道所谓开海究竟要往哪里去。我们进西域的时候听当地人说,泰西那边的商人从前泰半都往这里走,现在很多绕到南边去从海上过来,似乎更稳当得多。如这一次是要放船去泰西的,我倒想跟去看看。” 出海一次,耗时三年五载不说,惊涛骇浪,船上可能疾病丛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不好说的事,善桐简直想要晕过去——别榆哥不玩火药了,改出海去了,那她简直别再回去见母亲。她无奈地道,“那么多杂学,除了这出海和火药之外,诸百家哪个不是由得你去钻研,你哪怕跟着权神医学医呢,也别和现在似的,我是一听说白云观方向有事就吓得心都停跳。你还疼大妞妞呢,怎么不记得嫂在家等你了?还是快回去生个孙,安分几年,等我侄大了,娘一心带孙,那时候你要闹,大家就没这么悬心了。” 提到家乡,榆哥便叹了口气,一时没有说话。善桐见他清秀面容上掠过一缕怅惘,真是忍不住想问他:这琦玉就那么好?一见钟情,到现在都难忘? 只是想到琦玉如今的处境,她根本也就不提此人,听说榆哥中秋也不过来,而是要在道观陪先生过节,也没劲说他了,只千叮万嘱一定要上孙家、王家和杨家走动走动,看望一下兄弟并长辈们。榆哥连声应了,也没等含沁回来就回了观里。 接连几天,含沁回来得都比往常要晚,善桐知道他有空是一定回来的,也不说他,免得他心里更不好受。只是这样一来,到八月中旬她都没能和含沁好好说话,问含沁中秋怎么过,他又含糊其辞的,也定不下来。这一日起来,她就和含沁道,“今天一定要给舅母回话了,你要能过去,我们就一道过去,要不能,我和大妞妞在家等你。只定不下来,让舅母那边空等,她也不好安排。” 含沁唔了一声,说,“明日一定就给准话。”善桐这才罢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两人对坐吃过早饭,大妞妞被抱进来见爹,善桐去给含沁拿靴帽,从里屋出来时,见含沁还坐在炕上抱女儿,便奇道,“还不换衣裳?再过一会当班就迟了!赶不上点名,仔细罚你。” 见含沁还是没动,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她多少也觉得有点不对了,叉着腰站在当地,故意板起脸来瞪着含沁,就见含沁唇边憋着的笑意越来越大,没过一会就笑出声来,抱着女儿站起身道,“走,上车。” 善桐满腹狐疑,道,“上什么车?”说着,脚底下已经乖乖动起来,跟着含沁出了二门,果然有一辆车正等在外头,一家三口坐进去了,这车便辚辚而动,向着远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49中秋 善桐先还问呢,后来见含沁怎么问都不说,便索性也一赌气,不问了。【叶*】【*】只抱着大妞妞,掀开了帘一角,让大妞妞巴着窗边缘看看外头的景色。大妞妞现在还不能很稳地走路,但站已经站得很稳当了,在善桐腿上站了一会,又要到含沁腿上去站,还咿咿呀呀地指着善桐向含沁告状,含沁笑道,“怎么了,大小姐又和你发脾气?” 现在孩大了,和小时候就不一样,大妞妞还是个记仇的孩,善桐有拂了她的意的,她总要哭闹起来,又发脾气不理母亲。有时候看到母亲明明高兴呢,却又故意要绷着脸,就像刚才,一上车还新鲜,看了一会想起来了,就不和娘好,要和爹好了。 【请朋友们百度直接搜索:嫡女成长实录晨露文学】 “刚才早饭时候她要吃一口酪,可她一吃就闹肚,谁给她吃呀,我说了她几句,她这就记恨起我来了。”善桐也笑了,“多大的孩,心里很能装得住事,这会都还记得。” 含沁也发一笑,便抱着女儿,指点街景让她学说话,大妞妞也跟着爸爸似懂非懂地念,“不点、米点。”善桐倒是得了空闲,她自己掀起帘看了一会,也不知道走的是哪个方向,一时也感慨道,“西安城虽然我也没骑马走过,可身在其间还知道方向,现在你要把我放在这里,我该怎么回家去我都不晓得。” 正说着,车行拐入了一条通衢大街,善桐远远望见城楼了,才恍然道,“原来是德胜门,我们是要出城去?你今天不当值啦?” 含沁继续微笑,只不搭这个腔,善桐现在倒不着急了,心里影影绰绰也有数儿,只是拿眼白使劲地翻了含沁一下,便自己透过那小小的方格,望向头顶格外高远辽阔的青天,享受着带了凉意的秋风,只觉得虽然还在路上,但身心已经爽快得很,倒是把这几个月来那处处小心翼翼的憋闷劲儿为之一解。这车走得快慢,她也不在意了。 在城内还好,等车行出了德胜门又走了一段,路上行人越少,含沁便索性将两边帘都打起来,只合上玻璃窗,免得秋风把大妞妞吹病了。一边和善桐指点,“这棵树好看。”一边又指着一处弯道进去花木掩映间一所几进的小院,“这里到了冬夏生意都好,也有几味好菜是有名的,还承应外点。只人实在是多,去年冬天我们来吃,没想人居然满了,掌柜的有急智,在后院现架了桌烤肉,借着屋里热气,居然也不冷的,老郑他们吃得欢实,我连一口都不吃,果然回去纷纷闹了肚。” “京城人不懂事,站在雪地里哪能吃东西。凉气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善桐也不禁笑道,“你们也算是好的了,竟没人拿个身份去骄人。” “哪敢啊,”含沁说,“皇上就在身边呢,许世塞了二两银也没换个位置,掌柜说进去了那就是客。( ·~ )老郑想发火,皇上倒笑了,夸他们有风骨,虽他也一口没吃,临走还赏了二十两。” 善桐也觉得皇上实在有意思,因又笑道,“这故事要是流传出去,这家店不得了,连皇上来都没位置,以后可不是财源滚滚了?”-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其实他们家生意一直不差,就是皇上想来,那也是听说过了名头——焦阁老都夸好,那是一定好的。”含沁一边说,一边又指了一棵树来给善桐看,“瞧,那是有名的老槐树,据说有一千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个皇帝出宫时还在下头歇过脚,现在就也成了传说了。” 他成天在外头跑,对京郊这些掌故当然熟悉,小夫妻一路说笑,也不觉得路途难走,只到后来大妞妞睡着了——要睡时候她又要善桐抱了,可能嫌弃含沁怀里硬,一双手揪着母亲的领口,头枕在她臂弯里睡得香香甜甜。含沁和善桐便把声音放小,一路说个不停,连看见一棵树,善桐都能想起来在村里见面的时候,“那一次你给我带笔洗,那么重的东西还捏在手上,站在树下等……” 一面说车一面走,过了小半日,等大妞妞又醒来要撒尿了,车也弯进了一条乡间小道,只见两侧山峦起伏,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草地,虽然现在秋收过了,田里光秃秃的,但望着也大有野趣。再看远处还有个村,只车连村都不进,又弯进一条小路,再走了一盏茶工夫,便隐约能在一丛树里见着一道墙,远远看去,都觉得占地阔大。车进去了还要走一段路,一家人这才下来。善桐抱着大妞妞久了,手有点发酸,含沁便把女儿抱着,自己指点给她看,道,“这里进去是我们住的客院,找个地方把孩放下了就行。” 这真是开玩笑,善桐白了含沁一眼,含沁笑嘻嘻地也不在乎,前头却自然有人迎来安置她们,只善桐不放心别人抱着大妞妞,休息了一会,又把女儿抱在手上,跟着含沁里外一逛,也不禁叹道,“都说许家的小萃锦漂亮,其实还真不如这庄来得大且别致,又还有温泉!” 正说着,几个丫鬟婆一拥而入,连四红姑姑都在里面,养娘接过了大妞妞,自然去拍哄不提。善桐到现在也知道含沁是蓄谋已久了,她实在也很开心——便笑道,“这是谁家的温泉庄被你借来了!这么好的地方,他们也就常年空着?” 含沁也不再卖关,“是郑家的庄,他们家人口少,并且常年要进宫请安,一年也就三四个月有住人。地方这么大,白空着怪可惜的,我就问老郑借。老郑说借可以,但皇上不许假借来也无用,可不就一直耽搁了?刚好那天一起吃酒,酒盖住脸,我便和皇上讨假。皇上说,我喝一壶许一天的假,就为这事,那天喝得大醉。” 善桐又惊又喜,见没有外人,便抱着含沁的脖跳着笑道,“你啊!难怪那天醉了!可没有喝太多吧——快说,你喝了几壶,我知道你酒量不会差的!” 这话简直互相矛盾,含沁见她开心,便拿下善桐的手,又故意板着脸道,“光天化日的,什么样!” 说着自己也笑了,拿出手来一比,神气地道,“五天!” 自从他有了差事,小夫妻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相处,要说善桐不寂寞那也是假的,只她平时不说而已,含沁这么两个字,简直比送她多少名贵首饰都开心,她一下欢呼起来,全把那烦死人的心事和压力抛到一边,整个人跳起来往含沁身上蹦,含沁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道,“当心点!多大人了,还和个孩似的!” 说着两人便进去换衣服,善桐还烦恼呢,“要去和舅母说一声。【叶*】【*】” 结果含沁却早安排好了,“舅舅家我早就打过招呼啦,还有榆哥也喊了,不过他却实在是来不了。” 如此一来,小夫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因四红姑姑年纪大了,不愿泡温泉,只在园里走走就安耽了。他们便让养娘带着大妞妞,自己先去泡一次温泉,缓过了旅途劳顿,又起来吃了午饭——含沁果然早使人去先头说的那家小野馆喊了菜来,一色翡翠双绝确实做得好,善桐赞不绝口,连大妞妞都多吃了几口面。到下午午睡起来,含沁又领善桐去了马厩,“这里人烟稀少,也就是左近几里有许家的庄,你也有很久没跑马了吧?” 要说善桐在这几年间最怀念的是什么,那肯定就是可以肆意放马飞奔的日了,随着她年纪渐长,大太太又回归了,本来在村里都很难得出门了,后来成亲后更没心思顾及这个。久而久之,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一段多么自由的时光,可以在马背上随心所欲地奔驰。现在听含沁这样一说,一时几乎不敢相信,眨着眼睛望向含沁,含沁摸了摸鼻,又笑道,“不过,记得还要带顶帽,不然京城人恐怕还是吃不消的。” 他才说着,善桐就一把抓过帷帽戴上,她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不,其实她的少女时光距离无忧无虑尚且有很长一段路,实在在她一生之中,也很少有这样随心所欲的日,甚至并不只是说她的行动受到限制【请朋友们百度直接搜索:嫡女成长实录晨露文学】。连善桐也都说不定她此时心中的感觉,只觉得人家都说出嫁后比出嫁前要苦,在她,却好像日是越过越甜,虽然在外也不免要步步小心,可至少在家里,含沁一心里只有她,她一心里只有含沁,两夫妻能够这样,真是比什么都强。她想说点什么,可这感情是如此浓烈,竟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张了张口,却只能轻轻地说出,“沁哥,你待我真好!”含沁根本就不当回事,他亲自给马上了鞍,善桐自己也拍了拍马儿,见是匹驯善牝马,便握住马缰,踩着马蹬只一偏腿,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上。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直令她喜得身都轻了几分,还向含沁炫耀道,“你瞧,我的马上功夫可是一点都没落下。” 正说着,含沁自己也轻轻巧巧地上了一匹马,拨马轻轻撞了善桐一下,笑道,“那还不快跑跑?我看你能跑多远。”-本文首发晋江文学城 骑马的确不是什么轻省活计,等于要长时间半蹲着借力,若坐实了,则大腿还是被磨得生疼。初学者有被磨出血来的也不罕见,善桐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我看你能追上我不能!” 便翻身催马出了院,那马也是识途的,性还很从容,不论善桐怎么催它,它脚步也就那样,善桐倒也不介意这个,便和含沁并骑在小路上徐行赏景,两人谈谈笑笑,何等惬意?虽然还戴了帷帽,可这点限制比起出外游逛的快乐来,就又不值一提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头又露了屋舍瓦背,善桐还以为是另一个村,含沁过来一看,却道,“这应该就是许家那个庄了。” 正说着,马儿拐过一道树丛,果然便见到一个老丈推了一车的饭食走来,有一篮发黄的馒头和几大碗咸菜之类。含沁便喊住他一问,果然是许家庄,善桐在一边不禁笑道,“你们国公府的人怎么还这样俭省?秋收呢,该吃些好的。” 那老丈便把草帽拿下来扇着风,看来因国公府被人瞧不起,他颇有些不忿,“我们自然吃得好!秋收时节饭桌上是顿顿见肉,这粗劣饭菜,那是给犯了事的奴婢们吃的。” 含沁和善桐交换了一个眼色,眼中显然有笑意,仿佛在说,‘你看,瞧不起人家国公府,现在被人顶嘴了吧?’ 善桐玩心大起,便逗那老丈道,“国公府不是一向宽和?这一顿要吃这么多,你们有多少奴婢犯了事啊。” “从前也不多!”老丈叹了口气,似乎也有几分纳闷。“就改元那年忽然多了起来……这都关了几年了,平时连天日都没得见,也是可怜!” 他不再搭理小夫妻,而是自己又推着车慢地往庄里走,善桐驻马望了望远方那俨然屋舍,心底稍稍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懒得去为别人的烦心事动情绪。见含沁还有些纳闷,等马走了远了就告诉他,“元年正月里,他们家前头那个世夫人不是才去世吗?” 含沁这才明白过来,也有些感慨,便不再往许家方向过去了,只道,“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晚上咱们带着大妞妞再泡泡温泉。” 善桐经过这些年风风雨雨,对世间不平的态度,已经从大惊小怪变作见怪不怪,这种权贵人家的阴私,横竖和她无关,她哪里还放在心上,只一转头就忘了,追着含沁的马笑道,“她那么小,能不能泡?倒是正经该让四红姑姑泡泡。” 正说着,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跑远了,余下几天均在温泉别庄内休息,善桐每天出去跑马,到了中秋正日,郑家、孙家、杨家都从城里送了月饼来,连许家都从别庄送了月饼。善桐这才想起来告诉含沁,孙夫人邀她一道入股做海上生意,给皇后挣脂粉钱的事。含沁听了,不置可否,只说,“这事是几万两银,几年的进出,要先好好想想,这几天先不提它了。” 善桐自然也无所谓,转头就先搁到一边了,一家三口和四红姑姑坐下来吃了晚饭,又在园中摆酒赏月,善桐掰月饼喂大妞妞吃,大妞妞不爱吃,却要把月饼屑丢出去,在灯下指给善桐看,“玉!玉!” 那是养的锦鲤被食物和光亮吸引过来,难得她小小一个人,眼神又利,并且已经认出来是鱼了。众人越发欢笑起来,月还未上中天,大妞妞已经困了,四红姑姑也告辞回屋里去。含沁便冲善桐招了招手,笑道,“走,带你去新池里泡泡。” 这温泉庄估计是郑家招待贵客用的,不论从规模监制来说,还是从用心程度来看,都远超一般家用的水平。光光是各色温泉池就不下十余种,善桐变着方都没泡完,此时自然欣然随含沁过去,不想到了地头却大窘起来——这池竟是露天的。 含沁大费唇舌,这才说服她下了水,不过好在园中下人有限,又全都被屏退了,只有善桐两个贴身丫鬟在外头守着,再加上含沁习武的人,耳目素【请朋友们百度直接搜索:嫡女成长实录晨露文学】来灵敏,保证如有人来,一定提醒善桐遮挡。善桐这才扭扭捏捏地从了命,却还将亵衣亵裤穿在身上,缩在含沁怀里,也不敢自己游开。不过泡在温热的池水里,抬头望着天上明月,又觉得心甜意洽,很是新鲜,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幸福。 含沁也和她一样,把头靠在池缘,半天都没有说话,忽然又自己笑起来,善桐奇道,“你笑什么?” “今晚宫里热闹呢!”含沁便然说,“全是体体面面的王公大臣,三宫六院,全都盛装打扮,皇上位居其中,赏了歌舞焰火,杂技百戏,又有美人环绕,百道珍馐,可谓是尽享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我在这池里,怀里就搂着一个美人,头顶也就是一个月亮,不比太液池里三潭印月来得好看——可不知怎么,我却觉得皇上挺可怜的,说不定他心里也想和我换一换,只和一个人共赏一轮月呢。” 善桐想了想,也不禁在含沁怀里无声地一笑,点着含沁的鼻尖,点一下说一个字,“你背地里编排他,要被他知道了,以后他还放你假?” 含沁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到下面,张牙舞爪道,“你居然学我招数?小贼还不受死?” 在善桐止不住的笑声里,余下出了什么事,自然也就不用多说了。 250福将 在郑家庄住的这五天,善桐算是明白了这钱的要紧之处,她和含沁感慨,“怪道说人人都想要钱呢,从前在西北,有钱没钱日还不都那样过,顶多有钱的人家多些名贵摆设而已。 ~到了京城才知道,唯独有了钱,才有这样好的庄住,也不知小汤山这里地价多少,我们也未必要置办一个这么大的,但有一个总好。” “也不太贵!”含沁也颇觉得满意,“就是家里人口少,为了这个特地打墙动土的造屋,动静有点太大了,等这一阵我留心留心,有合适的要转手的,便买一间小院,你们没事过来住住也好。这里到了夏天也还比京城更凉快呢。” 一时又说,“我们觉得京城人算是会享乐了,你不知道京城人还觉得江南一带才真正是吃喝玩乐的天堂呢,以后若有机缘,我们能去见识一番就好了。” 小夫妻一边说,一边预备出门上车,善桐还抱着大妞妞让她挥手同庄道别,还说,“大妞妞,以后我们也买一个小院给你住。你说好不好?” 大妞妞这几天倒没有在家自在,她一个孩,就是被抱着去逛了许多地方,也不觉得好,又不能让她多泡温泉——她也怕水,因此懵懂知道是要回家了,高兴得很,挥了挥手,便又往善桐怀里钻,咿咿呀呀地和她一道学说话,看到什么都要喊一嗓,只大部分话语还是呢呢喃喃的,难以听懂罢了。 等回到家里,一家几口脸上笑意都还没收,因含沁明日才当值,善桐便问含沁要不要一道上王家坐坐,一边又将在小汤山买的一些野菜吩咐厨处置。正是忙乱时,六州进来了——这一次出去,含沁是把她留下照应家里。 善桐看见她来,因还笑道,“这次没带你,却给你带了好东西,几样野菜,都是你从前爱吃的。” 六州面色却有几分肃然,她摆了摆手,忙忙地道,“您回来了就好,定国侯府来了好几次寻您呢,说请您回来了就给那边送个信去。” 这才走了几天而已,难道还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让孙家要打发人来寻几次?度假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善桐深吸了口气,忙命人去孙家带话,去王家的事自然也泡汤了,忙着重新安顿下来了,门口也来了信——孙夫人居然亲自上门来了。 这样一来,含沁只好回避到书房去,善桐亦忙到二门口迎接,很是抱歉,“这一走好几天,我偷闲,却没想到耽误事了。【叶*】【*】” 孙夫人看着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急迫,反而是有几分无奈,进了门也先道歉,“倒是打扰了你们小两口的好日,这才一回来,就又上门叨扰。” 她叹了口气,“但娘娘那边的事也不能耽搁,听说你回来,我已经派人往宗人府打招呼了,明早我们就进宫去,我先和你说说,这几天出的事,的确也挺多。” 善桐忙做洗耳恭听状,孙夫人面上神色极为复杂,开了口,却是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说来就是中秋正日头一天的事……宫中那位又传了欧阳太医过去,这一回就真的摸出喜脉来了。” 她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道,“众人自然也都高兴,皇上知道了,立刻令权神医去为她扶脉,又和欧阳太医一道斟酌着开了安胎方。” 这本来也都是宣布有孕后该做的文章,善桐嗯了一声,不禁微微笑道,“我倒想知道她是怎么解释这五个月的身孕了,自己都还无知无觉呢……” 孙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也露出不解来,“问题就在这里,不论是欧阳太医还是权神医,都是众口一词,说她只有一个来月的身孕,现在还要保胎呢。算起来,是六月那次承宠有的胎。” 善桐一下就懵了,就像是有人打了她一闷棍一样,她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口齿不清地为自己辩驳,“二堂姐,这——这——” 孙夫人在这时候就显示出当家主母的稳重了,她毋庸置疑地一把又把善桐拉了下来。“你慌什么!她肯定是三月里就有了,四月欧阳家给她摸出来……这件事,不会有假的!就是看牛家行事的脉络,那也能推测出来,肯定是五月知道消息后这才全面收缩,为的就是韬光隐晦,令她能全心保胎。” 不论从各种角度来说,善桐都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这里的道理她自己是明白的,可她担心的是孙夫人和皇后不明白,现在孙夫人这样坚决表态,她稍微安下心来,只是仍有些惴惴,“听您的意思,娘娘……” “娘娘也是这么看的。”孙夫人低沉地道,“我们就是都不明白,瞒这几个月,那能瞒下来吗?还有,瞒这几个月,她到底是想做什么,早三个月晚三个月,差别究竟在哪儿。娘娘想让你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经过说一遍,看看能不能捉摸出一点蛛丝马迹吧。” 这差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在是充满蹊跷,善桐也是满心疑窦,她咬着牙细细地沉吟了半日,越想越觉得牛家行事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孙夫人也是低头只顾着沉思,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想……这牛姑娘,是否早就已经不在京里,去了别处呢?” 善桐吓了一跳,忙问,“这,这是什么意思呢?” 孙夫人打量了她一眼,脸上的犹豫竟罕见地清晰了起来,已经不再是眼角眉梢的微表情,而是可以眼见的浓郁情绪。过了好一会,她才冲善桐轻轻地勾了勾手指,善桐会意,便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孙夫人这才低声道,“你不知道,本身皇上体质不好,其实天生就不容易令女受孕。我们这位皇长,那是常年专宠才生了这么一个独苗苗,宫中那一位从前又吃过一点不该吃的东西,虽不说就不能生了——世上也没有这样的药,但也是经过多年调养,可能受孕希望还比一般人小。你想,这小对小,哪里能这么顺畅就怀上了呢?她受宠的次数却也不多。” 善桐渐渐有几分明白了,她也顾不得去想牛淑妃当年究竟是在谁手上吃了什么药,只顺着孙夫人的思路往下想,“您意思是说,琦玉她只是用来分散我们注意力的棋,娘娘的心思多用在搜寻她身上,就给了那一位私底下做手脚的空当?” 只是这猜测就指向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淑妃如今肚里这个孩,并非龙种。 “这应该还不至于吧。”善桐轻声说。“按您这样说,三月、四月之间,她总要借口出宫去的……可我们又并没有听说,难道这深宫内院的,竟还能进去个大男人不成?” “这可是难说的事,深宫内院,也不是就没有男人走动了。”孙夫人轻轻地翘起了唇角,“真要有心,浑水摸鱼带进来一个也不难。” “可这还是没能解释这日的事。”这种事牵扯到牛家的隐秘,善桐肯定是要尽力去想的,“按您说的,倒不如直说是三月里有的,免得她还要费心遮掩那几个月,又是何苦来?” 孙夫人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你是家里就你一个,没有什么雨露均沾的事,皇上虽然在这上头不大用心,但什么时候只是在她宫里过夜,什么时候是真……他心里也不至于没数吧。” 善桐顿时想到自己上回进宫,皇后还谈起这件事,说皇上又去牛淑妃宫里过夜,一时她有些无语了——这要真有了身还要侍寝,牛淑妃也太大胆了吧? 可要回心一想,真接受了“这孩不是龙种”这假设,则牛家的所有行动似乎有了解释不说,就连牛淑妃种种反常表现,也都能够理解了。善桐一摊双手,无奈道,“可就算明知道是这样,天家密事,哪里是我们随意能够查出底细的,牛家要有办法把个男人带进来,那也肯定有办法把他带出去,不令他成为日后的软肋……再说,是不是真这样,也还真不知道呢。” 换作是孙夫人,只怕她眼也不眨就会做出一样的安排,因此这话倒是也赢得了孙夫人的认可,她叹了口气,“偏偏权神医地位超然,又不好把瑞云给迫得太紧。” 杨家身为阁老,要掺和进后宫斗争实属不智,这种事,四少奶奶肯定是不会为孙夫人带话细问的。善桐也帮不上什么忙,因想到牛家私底下把鼻嗅到军火那一块的事,便道,“二堂姐从前对牛家内部的消息,也是收得到风声的……” “那也都是别人给的信。”孙夫人显然有几分烦躁,话语也不像从前那样谨慎了。“终究也还是有限的,不可能如臂使指,他又不求着我们什么,只是大家相安无事罢了。要我说,他还巴不得多几个皇……” 话说到这里,善桐也明白了:这肯定是封绣放的消息了。他也和权家一样,后宫争斗不可能把手插得太深。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道,“要这么说,若真能肯定皇上四月里没有临幸那一位,只要欧阳家能说实话,只怕那一位从今往后,便不足惧了。” 这话倒是和孙夫人不谋而合,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因善桐刚才回来,根本不能提供多少帮助,只是孙夫人有了个商议的人,不至于一人计短罢了。因话说尽了,第二天一早又要进宫,她便不再提,起身时又想起来说,“噢,还有件事也该让你知道——就是中秋那天晚上,宁嫔得了圣宠,这和从前刚入宫时又不能比了。皇上似乎还是喜爱她的,这几天连连召唤,这也算是我们杨家的喜事吧。” 看她神色,显然是又为皇后忧心,又为宁嫔高兴,这就是出嫁了的主母难做的地方了,善桐亦忙恭喜宁嫔几句,将孙夫人送出去了,又和含沁商议了半晌。含沁对于宫中事,却实在是一无所知,只纳闷道,“牛家和权家一向也不亲近,权家是和谁家都有来往,和谁家都不大粘边的,尤其是宫里当红的几个妃嫔娘家,就算是儿女亲家也几乎不大往来。权殷那个性,你也是见识过的,这个人连皇上都敢冲,会为了牛家守密?我看着不像啊,这件事真是从里到外都透了蹊跷。” 话是这样,可善桐也不能拿着偷听来的话四处去对质,只纳闷了半日,好歹因为这还不关她的事,现在桂家痛脚几乎是已经收拾掩盖过去了,对付牛家也没那样急切,尚且有几个月的缓冲期,她就不像孙夫人那样着急上火了。当天晚上还睡得很好,没成想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孙家就来人报信:定国侯太夫人昨晚上又犯病了,现在随时可能不测,定国侯出京办事去了,家里没人,孙夫人根本不敢走开。 善桐本待就要换一天进宫,没想到来人道,“我们夫人说,招呼都打好了,娘娘也心急……” 再一细问,才知道车轿都在外头候着了,善桐也没办法,只好忙忙地起来,倒是和含沁一道出门上值,只是含沁去了御苑,她却直接拐进了宫里。 她虽然也见了几次皇后,但时日有限,和这位天下间一等一的贵妇人究竟还不那么熟悉,此番见面没有孙夫人在一边作陪,善桐也不是没有忐忑和尴尬的,倒是皇后显然被牛淑妃这一招闹得方寸大乱,虽然面上看着依旧不露痕迹,还是那笑吟吟的和气样,但善桐究竟能感觉得出来,她是少了当时刚见面那一份成竹在胸的稳重的——这也不怪她,这几个月来,牛家奇招迭出,坤宁宫处处被动,先被琦玉,后被牛淑妃这一胎闹得心浮气躁的,对女主人的心情自然也有影响。 她先解释了一下孙夫人没有入觐的缘由,本想皇后还要烦上添烦,又为母亲担心,因此字斟句酌,说得很谨慎。“家里太夫人出了一点事,就不能进来了……” 不想皇后手一挥,竟似乎根本没有听说弦外之音,而是迫不及待地道,“你脑是灵活的,又天生有福气,快来陪我说说话,没准说着说着,你的福气就来了!” 善桐面上保持笑意,可心底却终究不免一冷:即使是人伦天性,也许在宫中呆的久了,看得也难免就淡薄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起早了,现在就困……大家enjoy! 251谜团 最新章节来自 wenxuelou 皇后毕竟身在宫中,对牛淑妃的动向是最了解的,比不得孙夫人,就算和宫中联系再紧密,始终也是隔了一层。~最新章节来自 wenxueloU 对宫里的事,只能知道个风声,皇后就不一样了,后宫究竟是她的地盘,有些地方就算她还安插不进人手去,消息始终也还是能知道一点的 “其实还是头顶有人好办事。”她就和善桐感慨,“要不是有个长辈在,咸福宫内又哪里能都是她的人手。其实就是坤宁宫,我们也费了不少心思,这才把人都慢慢淘换了一遍。” 国朝选宫人,素来是在京畿女儿中挑选穷苦人家闺女,孙家要往里安排人进来,也的确是很费事了,只听这轻轻巧巧几句话,善桐就能想到背后的暗潮汹涌。面上却自然丝毫不显,只问,“现在有了好消息,想必她也得意起来了吧?” “那倒没有。”皇后长长的指甲慢慢地划拉着黑瓷杯,也是若有所思,“还没有三个月,肯定是以保胎为上。母后亲自发话,令她这一阵子都别出咸福宫了,等胎稳了再出来请安。其实,这也是白嘱咐,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金贵着呢,谁敢胡乱支使她呢,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岂不就是妨碍天家子嗣的大罪了。” 现在宫中这个样子,身为太子的亲娘,皇后肯定不会对牛淑妃有什么举动,接下来一段时间,明面上她还要远着牛淑妃,免得出了什么事,说难听点,瓜田李下,这嫌疑真是洗都洗不脱了,最怕是皇上私心里误会了去,那就最难办了。善桐嗯了一声,其实她昨晚来来回回,已经将事情想了无数遍,却也想不出多少破局的妙手来,只又和皇后确定,“连权神医都说,那是一两个月的——” “权子殷是从来都不说谎的。”皇后慢慢地说,看来对孙夫人的怀疑也不是不知情,善桐甚至觉得可能就是她怀疑牛淑妃的孩子并非皇上亲生。“什么事都不说,从前局面最紧张的时候,在先帝跟前,他也就是瞒住了一件事不说而已。牛家也没那个分量,能让他忽然就口吐莲花起来。倒是欧阳家嘛,估计就没这份操守了,不过他们这些人世代在太医院服役,手段也都老道得很,什么时候该把自己摘清楚,心里都门儿清。瞒住什么事,那是可能的,睁眼说瞎话嘛……”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感棘手。牛家不愧是老牌世家,别看牛淑妃好像一向不大得宠,这一旦有了个孩子,立刻就腾挪变幻,作出了多少花招来。 两个人自然也都着急——只要这孩子落了地,能平安长大,那她在宫中的根基也就更稳固了。太子身体不好,牛家有意于西北久了,这肯定是两家人都不乐见的趋势。可目前来看,善桐却觉得牛家行事云山雾罩,还未能露出什么抓得住的破绽。WWw.点com 她便转而安慰皇后,“您别急,和二堂姐说的一样,来日方长嘛……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最新章节来自 wenxUelou 就是她生了皇次子,终究那也算不了什么。就是娘娘身边,难道就没有得宠的美人吗?” 提到宁嫔,皇后多少舒心了一点。她也露出笑容,亲切地道,“你说得对,太子从小孤孤单单的,正需要个兄弟匡扶。皇家就这么孤孤单单一个孩子,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叫人难以放下心来,还是要多子多福、多子多福呀。” 又捂着嘴和善桐开玩笑,“还是多得你一句话提醒,皇上从前不喜欢,现在未必就不喜欢……宁嫔进宫这几年,的确是长大了不少,要不是你这福将这么一说,可不就辜负了她的美貌?” 善桐坦然笑道,“娘娘您这就气了,我也就是看在亲戚份上,随口为她说句好话而已。宁嫔能起来,那还是因为她天资不错,又有娘娘的悉心提拔、调教不是?” 这话捧了两头,又显得善桐说话实诚,皇后的笑就更多了几分真心。又问了问善桐,“最近宫外都时新些什么?我看你这次进宫,打扮又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只要是女人,再没有不关心这个的,善桐和皇后说了半天的流行风尚,也是有意为皇后解闷——虽然似乎是被她宽慰过了,可只看皇后眼角眉梢的沉重,便能知道她始终还是放不下这重重的疑点。 到了半上午,宁嫔过来请安,场面才热闹起来。宁嫔一进屋就笑,“我说今儿过来,人人脸上都带了笑呢,原来是小桂太太在这里说笑话!” 善桐可不是才说了在乡下度假时大妞妞的趣事给皇后解闷,她笑着起身给宁嫔请安,“还没给您道喜呢。” 这一遭见面,宁嫔的确是容光焕发、艳光照人,若说她从前还美得有些迷茫,此时此刻便是正当盛放,已经是一扫十数日前的迷茫惶惑,几乎连毛孔都往外放着光。她一把拉起善桐,嗔怪地道,“这有什么好道喜的?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眼错不见,你就来讨娘娘的好了。再进宫几次,恐怕娘娘身边的开心果,就要换人啦!” 这话说得,连皇后都笑起来,指着宁嫔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一阵子你忙呢,都少往我坤宁宫过来了,我可不是要移宠了是怎么?” 说着两人都笑,善桐心中感慨,自然也忙逊谢一番,皇后又正经起来,道,“不过要说实话,这些常进宫请安的姐妹妯娌里,我也就最喜欢小桂太太了,人又机灵又娇憨,是和你像。难怪你们这么争风吃醋的,又逗我开心。WWw.点com” 要不是孙、桂两家正结成同盟预备对付牛家,皇后会这样信重她?善桐在心底一笑,面上却作出着急样子,和宁嫔自来熟,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抢白,将皇后逗得前仰后合,一屋子宫人都偷偷地笑。最新章节来自 wenxuelou 善桐见皇后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又觉得自己已经进宫够久,便起身告辞,笑道,“有什么事,我再给宗人府打招呼,过来请见吧。” 往常善桐有话,那都是通过孙夫人带话的,她今日这么一说,皇后才想起来,又问太夫人好,善桐忙说不碍事,可毕竟母女天性,皇后也不禁蹙眉沉思不语。宁嫔见了,便不再说话,而是和善桐一起告辞出来,“还要去慈寿宫问问好。” 两人并肩退出了坤宁宫,出了院子,宁嫔这才活跃起来,她一把拉住了善桐的手,笑着说,“今天没能好好说话,我也忙……有几天没过太妃老人家那坐坐了。下回进来,你到我那里吃饭,我们多说说话!” 这种气话,善桐倒也不会当真,不过唯唯诺诺而已。宁嫔想必也看出来了,她握住善桐的手一紧,倒皱起眉来,现出了些天真的、粗疏的霸道。“和你说真的呢,别不当回事。” 见四周宫人们,不是为她预备车轿——现在宁嫔过来请安,然也坐上轿子了——就是在远处侯她上舆,她便压低了声音,语调一下又沉潜了下来。“那天你在娘娘跟前为我说话……我后来听说了,心里很感激你!” 有时候人的机缘,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孙夫人因要避嫌,反而不好多说,善桐这个身份这样说话,对宁嫔也许的确是有帮助的。不过,她能在这种时候还这样说,也的确见了做人的工夫。 只这一句话,善桐便有些吃惊,又有些说不出的安心:宁嫔毕竟没有被这乍然的得意冲昏了头脑,不论她做出这轻狂样子,将喜悦露在面上究竟为的是什么,该怎么行事,她心里还是一清二楚。 “应该的,一句话的事。”她也就轻声细语,不拿出应酬的态度来,轻轻地也捏了捏宁嫔的手。“谨言慎行、审时度势、左右逢源,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宁嫔眼神一闪,望着善桐轻轻地点了点头,一转身又露出笑来,欣然道,“去慈寿宫吧。” 说着便上了轿子,又冲善桐颔首作别,倒显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娇贵,这才一挥手,令宫人放下了轿帘。 # 这一次进宫,除了抚慰皇后情绪之外,因为咸福宫低调非常,连太后似乎身上都不大舒服,善桐几乎没有获得任何线索。回到家里沉思了半天,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搁置了,自己给西北家里写问好信。又安排大妞妞满月宴,米氏又派人传话让她过去,帮她安排王时迎娶渠姑娘的诸般事宜,因还犯愁道,“我要回福建去,你大舅舅这边又没人照管了。有时候夫人们就那么一两句话,我们这里得到的好处还更多呢,你大嫂又不大顶事的,再说让她操办,婚事办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人才刚过门,两妯娌可不就生了嫌隙了?” 善桐自然少不得设法安慰,那边阁老太太也又接她去说话,四少奶奶很羡慕她“小桂统领也实在是疼你!”。 就这么忙碌了几天,京里宴会渐渐又多了——过了中秋,出京避暑的奶奶、太太们也都回了京城,大宴小宴,真是无日无之,善桐虽然辈分不高,但奈何含沁当红,除了她日常来往的这些巨头之外,还有许多人家是想着要巴结桂家、巴结含沁的,又有郑家大少爷夫妇也欲和她结交,多半是有为郑姑娘看看未来妯娌的意思,善桐不说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很少有一天闲着。眼看着快到八月末了,忽然一天赴宴又辗转得知永宁侯林家最近添丁,忙细问之下,才知道九月中林三少夫人就进了产室,却是生了个男孩,现在月子都做了一半了。 家里添人口虽然是喜事,但当时婴儿实在容易夭折,就是满月,也时常办得很朴素,等周岁宴才会广发请帖。大妞妞的满月就只有几户亲戚参加,外人一律没请。林三少爷也不是家里嫡长子,动静小些倒没什么,只善桐屈指一算,便觉得有些不对——按三少夫人的肚子来看,生产时根本就没足月,可能连八个月都没到就生了。 虽说是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但这没足月的孩子终究是很难站住的。善桐忙打发人去给三少夫人请安,又问孩子好,自己收拾收拾,第二天就上门去探望三少夫人。 过了月子里最初那半个月,产妇其实也可以下床走动了。三少夫人虽然还在床上躺着,可精神却很健旺,见到善桐进来,便露出笑容道,“我想着你总是会知道的,就没给你送信了,不想你消息也不灵通,半个月了才过来看我。” 善桐忙嗔道,“我说你怎么不说呢!好说也派人来说一声,我这里就是中秋前才来了些党参之类的药材,原来是预备着送礼使的,想着你还没那么快,就没着急给你送!有些正是你们产后吃的好药材呢。” 三少夫人就抿着唇笑,和善桐说话,她很直接的。“这不是怕孩子出了事……好在孩子虽然出来得早,可精神却好,权神医来看了,说没什么大事,不叫见风,过了这个冬天,就和一般孩子没什么区别了。” 善桐松一口气,也为她高兴,见三少夫人虽然人还是有点虚弱的,但唇边含着微微的笑,显然心满意足到了十分,便也笑道,“真恭喜你啦!有了个儿子傍身,在家说话分量都不同了吧?” 三少夫人左右一看,唇边笑意也加深了,她冲善桐招了招手,善桐便会意地将耳朵贴过去了,听她贴着自己耳朵轻声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你看你这一次过来,可不觉得屋里清静多了?” 善桐其实还是第一次进三少夫人自己的院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此时留意,这才发觉屋里除了侍女之外,几乎不见姨娘通房等人,她吃惊地望了三少夫人一眼,三少夫人狡黠一笑,抚了抚肚子,得意地道,“我对他说,全是因为发动那天下午,十姨娘顶了我的嘴,我回头越想越憋闷,这才提早发动了的。他听了气得不得了,当天十姨娘就给灌了药……其余几个素日里不安份的全不见了,现在留下那几个,怕我是比怕他更多。” 当然,这发动是不是真因为十姨娘顶了她的嘴,也就只有三少夫人自己知道了。 这种妻妾相争手段,本来也就是谁占了上风谁能得意的,三少爷可能不宠三少夫人,但绝对很看重自己的子嗣。三少夫人既然成功产子,肯定要扫荡扫荡这些不安份的姨娘们,谁叫她是妻,别人是妾呢?善桐心中叹了口气,并不恭喜三少夫人,只道,“也要拿捏了分寸,姑爷是聪明人,这被看透了反而不美。” 三少夫人也收敛笑意,肃容谢她道,“这我知道。” 顿了顿,又叹道,“也就只有你会这样和我说话了,娘家人来看我时,只知道催我和少爷说,令他多提拔提拔我哥哥!” 善桐微笑道,“我们谁和谁啊!” 说着又和三少夫人说了些中秋节的事,三少夫人得知含沁带她去小汤山,一时大为羡慕,善桐忙又说起宫中事来,三少夫人也听说了宁嫔承宠、牛淑妃有孕等几个消息,不免和善桐议论一番,因就笑道,“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还费尽心思要安排个族妹承宠,给自己稳固稳固地位,没想到最后得了彩头的,还是她本人!” 琦玉的存在,对于这些社交圈顶尖的贵妇人来说的确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善桐想到三少夫人自己说的“在两宫跟前,也都有些体面”,心中倒是一动:以她的身份来说,牛淑妃对她也的确要气气的,林家和牛家、孙家关系也都很缓和…… “这事是听了小半年的音了。”她就若无其事地说。“只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只怕是以讹传讹吧,真要有她,还不是早得了封号了?” 三少夫人瞅她一眼,不禁又诡秘地一笑,她低声说,“这件事别人我也不告诉,只和你说——把耳朵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最新章节来自 wenxuelou 252代孕 善桐从林家出来时,面上虽然还带着笑,但一上车这笑就不见了踪影。WWw.点com她斜靠在车壁上,一路沉吟着回了家,便寻出了一批药材来,吩咐六州送到定国侯府里去,“这都是太夫人的病用得着的,我们家也是得了别人的孝敬。你给侯夫人送去,再问问太夫人的病如何,如太夫人病势减缓了,便请侯夫人有空好歹来找我说话。” 六州要比六丑沉静,两人分别出嫁之后,善桐往往是打发六丑往外给人送东西传话的,就取她能说会道,容易活跃气氛。今日竟派她出去传话,两个管家娘子一下就严肃起来,都不敢多说什么,六州接过药材,自然去忙活了。六丑便小心翼翼和善桐说些家事,善桐面沉似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养娘把大妞妞抱过来,也不过是逗了逗便又放下了。 好在一时杨家、王家都派人过来说话,善桐亦不得不放下心事,笑着和婆子们说了话,又打发她们回去。过了一会,六州也就回来了,“太夫人的病只怕是真有不好的样子了,侯夫人脱身出来见了我一面,里头就来了三四个人。我看着除了她本人之外,还有好些孙家亲戚,连咱们娘家大太太的那一房还都在呢。” 在京城久了,善桐也多少听说了一点孙家太夫人的病症。其实这位太夫人说来年纪也轻,不过是六十多岁,可五十多岁起就逐渐犯病,发病时身边离不开人不说,还常常是大哭大吐,是闹着不认人的。要不是她身份尊贵,善桐几乎觉得人们有把她说成武疯子的嫌疑。孙夫人毕竟是大宗长媳,太夫人身份又高贵,侍疾的时候她不亲力亲为,太容易落人话柄。有些事也实在是身不由己,往往就被太夫人给耽搁了。太夫人常常闹得不好的那一段日子,她总是有心力交瘁支撑不住的憔悴之感,善桐见她几次,也觉得她实在为难,听六州这么一说,就知道孙夫人又是□乏术。果然六州道,“我见她这样忙,也就没说话了。” 善桐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又打发六州、六丑两人,“堂伯母和舅母都打发人来了,接着打发人回去请安的机会,也把药材都分一分吧。还有郑家、石家,都别忘了,娘不是还捎带了给榆哥的东西吗?就都送去好了。” 因含沁自从小汤山回来,要比平时还忙碌了好几倍,今日又要在宫中值宿。善桐打发了这几件事,也就抱着大妞妞逗她玩,四红姑姑也过来坐着,因笑道,“今日这忙忙乱乱的,把两个管家娘子指使得团团转,连大妞妞都不敢高声大气地说话了,怎么,是有心事?” 善桐低头看了大妞妞一眼,见大妞妞果然没有往日那样神气活现,只是吃着手指头望着自己发呆,便笑道,“反正左右都是那些事吧,也谈不上心烦,就是人情上的事,累得很。【叶*子】【悠*悠】” 四红姑姑年纪毕竟到了,很多事含沁和她也不会特别说给老人家操心,因此对善桐的这话,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按我看,咱们家在京里也算是顺的了。就不说那二等、三等的人家,光是一等人家里,才来这小半年,就结交了有林、杨、孙这样的大户,难道还真要左右逢源处处开花,才是开心顺意了?只到时候你就又觉得更累了。” 看着是一帆风顺的,谁知道私底下隐藏了怎么样的利益交换,两家这才亲近起来的?就是林家,也不过三少夫人和善桐‘同病相怜’罢了,他们家和桂家可还是不冷不热的。善桐打从心底叹了口气,又挤出笑来道,“我没事,您别担心。就是心里不舒服……” 四红姑姑拍了拍善桐的手背,这才揭盅了,居然是安慰她的话,“您也别心急了,我就知道,您过去看三少夫人,回来是要出神的。究竟年纪还轻,刚过二十岁呢,咱们不着急……” 善桐忽然反应过来,一时不禁失笑——她是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真正最急的人,其实还是四红姑姑吧。 不过说来也是,含沁和她成亲也有两年了,才止大妞妞一个,四红姑姑心里发急,她也能理解。少不得又要巧言安慰四红姑姑几句,暗示自己和含沁也正在尝试等等,这才把四红姑姑安抚下去。一时大妞妞又哭了,她忙和养娘一道哄好,又抱着她教她说话,如此闹了半晌,自己临睡前靠在床上,已经觉得说不出的疲倦,自己想想:丈夫千依百顺,一心一意就只有她一个。娘家红红火火,和婆家不说势均力敌,好歹也是各有千秋。上头没个长辈,在京城这样的首善之地,自己的生活中尚且还有这许多烦恼,就不知道一般的人家,这小媳妇的日子该怎么挨了。 # 过了几天,送桂太太回去的人也打西北回来了,请回了众先人牌位等等,四红姑姑亦不免再犯起病来,善桐又忙着安顿屋舍,因重阳节快到了,便又命人往各府里送东西,打听得孙夫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便自己往宗人府递了话,想要觐见宁嫔。宫中也很快就给了回话,为她安排到九月初觐见。 这一次进宫,说是去见宁嫔的,可宁嫔顶头上司还不是皇后?来人直接给领到皇后宫里了,“宁嫔正陪着娘娘说话呢,娘娘听说您来了,也说好久没见您,令您过去一道说话。” 其实善桐这一回本来就是来见皇后的,她勉强按捺了这么久,无非是为了不惹人疑窦,免得给林三少夫人添了麻烦。WWw.点com听宫人这么一说,便明白皇后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果然进了坤宁宫,大家问好一番,皇后就笑着打发宁嫔,“听说太妃这几天不大舒服,正缺人为她捡佛豆呢,我不和你抢这个好,你快去吧,一会再领她过去你宫里吃饭。” 周围有脸面的大宫人都笑着凑趣道,“进来请安的诰命们多了,再没一个比小桂太太讨娘娘们的喜欢,连吃饭都要抢!” 众人越发一笑,宁嫔便起身道,“这可说定了,等我回宫不见她了,过来这里和娘娘抢人!” 一面说,一面喜气洋洋地出了坤宁宫去。善桐犹道,“是我耽误了娘娘讨长辈的好呢。” 皇后捂嘴笑了,“傻妹妹,两重长辈,近了谁远了谁都不好,这和底下的妃嫔们行事又不一样……这个好,还不是本来就轮不着我?” 正说着,也叹道,“偏巧太后最近心思不畅,也不爱见人,我们去请安,都打发了。说是安耽在宫中念经茹素呢,不见人了。那就更不好老往太妃那里去,免得老人家说起来,好像是我们不孝一样。” 按说牛淑妃有孕,这是喜事,她本人低调养胎也就算了,太后完全没必要如此韬光隐晦才对。善桐心中对三少夫人的话就更信实了三分,她忙给皇后打眼色,皇后便会意地点了点头,冲身边微微一摆头,身边几个人顿时都退到了远处。善桐犹豫了一下,竟又站起身子,搬过绣墩来,坐到了皇后身边。 这姿势其实已经近乎僭越了,但皇后却自然不会怪她,反而更整肃了面色,已经坐直身子,露出一脸聆听之色来。善桐便附耳轻声道,“想先问娘娘几句,这几个月,林家是否都没有内眷进宫来请安呢?” 皇后露出思索之色,慢慢地道,“你也知道,林家其实和宫中一直不算太亲近,也就是三少夫人是最有脸面的。她又大了肚子,上回进宫,还是进来哭着和我诉苦的。紧接着这几个月,是没人进宫来。” “这就是了,”善桐点了点头,在心中也更肯定了一点——林家只怕对淑妃有胎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就连林三爷也完全没收到风声,要不然,三少夫人也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她低声道,“她们恐怕亦还不知道四月里淑妃摸出有了身孕的事,这件事牛家保密工夫做得好,除了我们之外,怕也就只有寥寥数人得到消息。但另一件事,牛家就没有藏得那样好了,毕竟一个大活人不比胎儿,是藏不得那样密实的。” 皇后虽然看似若无其事,但善桐眼风往下一扫,已经发觉她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椅把。她又往下说道,“还是上回进宫哭诉的时候,她去给太后、淑妃问安,无意间在慈寿宫偏厢里隔着窗户看见了一位宫人,虽只见了一眼,就那么一个侧面,但天姿国色,依然给三少夫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五月里的事了。回头又听她家三爷念叨过一嗓子……说是皇上六月里有几天格外不大高兴,我一问,倒是对上了,这几天,正好就是上回进宫您和我说起来,皇上往咸福宫去了的那几天。” 要再梳理一下牛家这谜案的时间线,应该是三月里牛淑妃承宠有了身孕,四月里私底下肯定了消息,一直按捺到了八月份这才公布有了身孕,却一口咬定是六月那次承宠有了胎。这个时间差曾经令几人都迷惑不解,眼下知道了琦玉的去向,一切却几乎昭然若揭,有了完整的痕迹。皇后的牙关咬得死紧,半晌都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居然又是一笑,冲善桐轻声道,“你瞧我和你怎么说来着?真有本事的人,把谁弄进宫来,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没等善桐说话,她又欣然道,“你也实在是一员福将。这种事,三少夫人可不会逢人乱说。” 三少夫人会告诉善桐,恐怕主要还是因为桂家看似在宫斗这浑水里趟得还浅,就见了几次皇后,也不过是京中诰命间的常事。要说起来,她其实和宁嫔在血缘上是更亲近的。这种宫中密事,也就只能拿出来当个话柄告诉她知道个新鲜了。但善桐当着皇后的面,肯定要替三少夫人卖好儿,“和您实话说了吧,这种事,大家也都是影影绰绰的,不是局中人谁也看不明白。三少夫人是什么都不懂,只隐约听说了一点风声,她行动又不方便,就是有心提醒您,又也怕您其实早都知道了,只不动声色……” 话没说完,皇后就笑了,“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怪她的,我要是她,我也不说。” 她略带苦涩地一笑,似乎在说:你别瞧我是个皇后,可我还真为难不了她,我还得哄着她。只是这无声的抱怨却没出口,她又握住了善桐的手,“可我也不领别人的情……你就只管往下说。” 善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打量皇后一眼,见皇后的确根本无心和林三少夫人计较——说起来,她还要谢谢三少夫人嘴不严实呢,这才稍减背后传话的歉疚:如不是这种事没有稳妥来源,几乎无法令皇后信服,她也不至于如此。一边口中续道,“其实您一想,这也明白得很。听您们说起来,皇上身子骨不好,龙种很难站住。只怕淑妃一开始不愿张扬,就是想要先好生保胎,毕竟……” 见皇后眼神一闪,会意地轻轻点头,她就不把话说完了。——换作她是牛淑妃,从前喝过药,生育上本来就有一定风险的,胎没坐稳,肯定也不会大事张扬,免得万一不好,令人白看了笑话。 “正好族妹已经进了宫,只怕是想要木已成舟,先做个没名分的选侍,等得了宠再行册封。”她又继续为皇后分析,“毕竟她出身低了点,家里人也许也不大介意这个……正好,六月里皇上进咸福宫的时候,说不定就玩弄了手段,使琦玉侍寝……只不知怎么,也许没能迷住皇上,反而适得其反。” 这一关窍,是她没有想通的,在这里不免一顿,没想到皇后目光闪动间,倒是主动开口了。 “也未必是没有迷住。”她似笑非笑,缓缓地道,“这南边开海的事,究竟派谁去,一直是争执不下。又说使平国公家世子爷去的,世子爷自己不去,给推托了。皇上又一定要一心腹重臣领着舰队才放心,六月前后,圣心默运,定了是我大哥。” 居然是定国侯将要亲自领船南下!虽说前前后后,朝野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传言,但毕竟那都做不得准,况且除了孙立泉之外,也一直有传别人。善桐暗吃一惊,只觉难以吃透皇上用意。但在咸福宫一事上,皇上的态度就很好理解了——出海那么危险的事,谁知道去了能不能回来?定国侯毕竟是皇后的亲大哥,孙家宗长……才把这个难差事给了孙家,转头就提拔牛琦玉,这不是在打皇后的脸吗? “这就说得通了……只怕也就是在六七月里,长角那位的孩子到底还是没有站住……”善桐缓缓地道,“不想却另有一人得了好消息。” “难怪她在中秋那天,喝起酒来根本无所顾忌。”皇后喃喃道,“连我看了都奇怪,这有身孕的人,有时候讲究起来是滴酒不沾呢,原来——” 她猛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间又低声说,“可权神医……啊,是啦。宫中问诊,一向是拉起帘子来,就露一只手的。难怪权神医一口咬定自己绝没有摸错。” 看来,她私底下是逼问了权子殷几次了。善桐却没起身,只静静望着皇后自己低声沉吟,等她一步一步推导出现在的局势,达成和她一样的结论—— “也就是说。”皇后果然又一下站住了,她极为吃惊地望着善桐,低声道,“现在咸福宫——慈寿宫,两宫之中,只怕正藏着一位孕妇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大家enjoy! 253做主 深宫内院,还真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现在就连这样的事居然也就在眼皮底下发生,即使善桐已经多次推演,还是不禁感到深深的荒谬。( ·~ )她望了皇后一眼,轻声细语、字斟句酌地道,“戏文里常有狸猫换太的故事,娘娘博学,应该知道这故事是有典故的。” 当年刘妃能够登上后位,其实就是因为她借腹生,生下了当时真宗唯一存活的嫡,先真宗皇后郭氏就是因为自己嫡出的皇九岁夭折,伤心之下这才一病不起、撒手人世的。这故事改编成了戏文,传唱得已经面目全非,但真实故事,这些官家小姐也还是耳熟能详,就更不要说皇后娘娘了。她罕见地煞白了圆脸,双眼闪烁着逼人的寒光,在这一瞬竟显得阴鸷鸷的,善桐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起身垂手侍立,再不敢坐。 天大的富贵,也要天大的福禄才能受得住,皇后这个位置,没点本事也的确坐不稳。其实在善桐看来,牛淑妃这一招已经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碍着定国侯的差事,皇上恐怕确实也不好提拔琦玉,这几个月没听说老往咸福宫跑,有多为琦玉着迷,她心里是有疑问的。现在宁嫔又起来了,这边自己孩不见,琦玉恐怕有了身孕,换作她自己是牛淑妃,再异想天开也要摆弄一遭了,若是孩能生下来,又是个男丁,起码在宫中争斗里,她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到时候太要是天年不永,牛家自然就进一步,就是太康健长大了,她也可以跟儿到封地里去,也就只是这几个月难熬些罢了。她又不是刘娥,把皇上笼得那样宠爱她,就算她是刘娥,那也一样是把郭皇后给等死了,才等到了上位的一天不是? 皇后会如此失态,究竟是因为牛淑妃的阴谋,还是因为琦玉已经承宠这件事,善桐是拿不准的。她总觉得皇后实在是过分看重琦玉,对她也太高估了。但这话当然不好直说——人家会这样在意,肯定是有这样在意的缘由的,这才见面几次,有些事,交浅不好言深。 室内的气氛一下就冷得几乎凝结,皇后的脚步凝滞了半晌,这才又动了起来,她来回再踱了几个方步,便回到了太师椅前,声音也回复了以往的宁静,“坐吧,我难得动一点情绪,没想到反而把你给吓着了!” 她的语调又亲切了起来,片刻前的阴沉刻毒几乎再找不见痕迹,善桐也就学着宁嫔那没心没肺的样,轻笑道,“也没吓着,就是您这尊贵人不高兴,我们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 因又道,“不过这事,从头到尾,也都是只言片语中琢磨出来的,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说穿了就是捕风捉影……” 她本来已经全盘想好,想建议皇后寻封锦帮忙,起码把琦玉的下落敲定了再说,但话到了口边,抬头望了皇后一眼,忽然不知怎么又缩了回去。( ·~ )善桐忽然想到了林三少夫人的话,“天下有哪个女人不妒忌?” 到京城不过半年,她也已经听说了皇上的作风,后宫妃嫔,其实没有一个能和皇后争宠的。皇上一心养生,对床笫之事从不上心,坤宁宫独得一份之外,也就是咸福宫能够得到一些雨露,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恐怕咸福宫的宠爱,也还是太后为侄女儿争取来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牛淑妃那是一点都不得宠,可不是皇上的心里人。 那皇上心中那人是谁呢?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难道皇后就不知道吗?自己也一再说了,琦玉和宁嫔都是一样的美人,皇后为什么这样看重琦玉,听得琦玉承宠有孕四个字,竟是脸色大变,连坐都坐不住了……是不是因为琦玉长得和封绣有几分相似呢? 封绣虽然少年得宠,据说权势非凡,敌人绝不会少,但恐怕内心中最恨他的人,还是后宫中的皇后吧? 想到这里,善桐便赶紧把话咽回去了,她话断得好,皇后也没听出什么来,只咬着牙细细地笑道,“你安心吧,虽然比不上燕云卫,但孙家也不是没有耳目的……” 看来,她是完全没想到和封绣合作。自己是只差一步,就要说错话了。 善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又和皇后分析了一些可能的事情经过同细节,到了近午饭时分才起来告辞,皇后还不想放她走,还是善桐说,“这一次进宫是来看宁嫔的,若不过去,恐怕难以掩人耳目。” 又掉转过来请皇后小心,“之所以拖延了几天,也是因为这边才去林家,转头就来宫中求见,紧接着私底下就开始动作……这有心人稍微一打听,就容易露出端倪。娘娘若是有几分怜惜我——” 皇后忙笑道,“你放心,自然会办得不留痕迹!” 她亲热地握住了善桐的肩膀,就像个大姐姐欣赏地宽慰着小妹妹。“你要是受了委屈,以后上哪找这么一员福将来帮我呢?” 不论福将之说是真情还是假意,总归皇后还没有被冲昏头脑,晓得护住自己,也不暴露林三少夫人。善桐顿时松了一口气,又露出笑来,皇后拉着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外,连和她说话时用的语气腔调都要随便了几分,差些赶得上和宁嫔说话时的喜爱,还打发人,“天气冷,起秋风了,你们看小桂太太斗篷是不是单薄了些?取我那件桂花披风来给她用。” 说着,便亲自将宫人取来的缂丝斗篷为善桐系好了,善桐受宠若惊,忙要下跪谢恩,又为皇后亲手拉住,“干嘛这么客气,同宁嫔一样,我没有妹,就拿你们当亲妹看了。” 得了皇后这一语,宫人们待她都不一样了。小心翼翼前呼后拥的,将她往景仁宫方向送去,宁嫔见到她身上的斗篷都很羡慕,“这手艺真精细,难得又不是龙凤那些俗物,是江南秋景图。又是夺天工的沈师傅织的,自她眼睛不好,现在再难得有这样的工艺了,当时我看了就喜欢,几年了也没敢问娘娘要……” 善桐这才知道自己身上这披风大有来头,一时反而更加战战兢兢,从景仁宫出来行自宫门,便要解下来交给宫人们带回去。那大宫女只不接,笑道,“给了您就是赏您的,您就收好吧。等天冷了多围着,我们娘娘见了,心里也高兴。” 说着,便又为她亲自系好了,躬着身笑道,“这也是娘娘嫁妆里的爱物,实在巧夺天工,谁见了都夸。您今儿赶着娘娘心情好,可是得了个大彩头呢!” 善桐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抿唇一笑,随手解了身上一个荷包就递过去,“进进出出,劳烦你们领着,也算是给我领了运气来吧。” 那大宫女却摇手不敢收,“从前您的赏我们敢接,现在就不敢接了!” 善桐当她客气,还要再给,见她是真的不接,也只得罢了。却是才上了轿,就忙把披风脱了叠好,换上了自己的绸披风,这才安耽了一点,她靠在车壁上累得直揉心口,是半天才喘过气来。 # 回去给含沁看了皇后的赏赐,含沁却看不出什么好来,觉得“这个和一般的缂丝也看不出哪里不同”。善桐左看右看,也觉得和她那个缂丝屏风比,这无非就是更精致一些罢了,似乎不值得众人如此看重。她想要问人呢,又觉得炫耀,因也只得罢了,只妥善收藏了,又和含沁备细说起自己进宫的事,提起她对皇后的猜测。“这样一想,几次娘娘话里话外,实在是很忌恨封绣的。我就没敢提和封绣合作的事。” 又问含沁,“究竟是我多想了,还是皇上真就这样宠这个封绣?宠得娘娘都可能这样忌恨他?” 含沁显得有些为难,寻思了一会才道,“这要看怎么比了,拿我和你比,皇上自然没多喜欢他。可要拿他和后宫那些娘娘们比嘛……” 善桐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想到皇后、宁嫔甚至是牛淑妃的面孔,一时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怪道一般人家都不肯把女儿送进宫中去呢,就是皇后娘娘的日,我看也过得不大开心。” 桂家毕竟在京城是初来乍到,交际圈打开了不假,可有些人脉是要时间来温养的,善桐把消息送出去之后就没她的事了,在家休闲了几天,收到的帖就多了一倍,去杨家说话时连四少奶奶都知道,“听说娘娘把嫁妆里那件披风都赏给你了?” 善桐本来不提,是不便自己炫耀的意思,听四少奶奶这么一说,便忙道,“这披风究竟有什么不凡的地方,连宫中人看我都不大一样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有名呢!是夺天工沈师傅歇手前最后一件,足足织了有大半年。为夺天工打响了招牌不说,娘娘从前年轻的时候披着它,连皇上都夸过……”四少奶奶笑道,“不是真疼你,断断啊不能赏你这一件。这赏出来,谁不知道娘娘喜欢你?” 皇后也真是赏罚分明,自己给了两次消息,她回馈的礼物便如此直接。善桐前番出去赴宴,果然众人面上神色都有变化,她心中还纳闷了好久,被四少奶奶这一提才恍然大悟,一时苦笑道,“我实实在在是受宠若惊,越发要战战兢兢呢。” 四少奶奶摆了摆手,“不碍的,你也是从外地刚过来,其实说穿了,就我们这几户人家,宫中赏赐下来的东西是谁也不少。你还没见吴尚书家的姑娘……娘娘也就是一件那样的披风罢了,可沈师傅歇手之后,是被直接请到吴家去做了教习。他们家从来不穿别人做的衣裳,吴姑娘自己的披风,没有一件比那件粗糙的。” 说着又笑道,“都说天威不可冒犯,其实宫中住的还不是一群大活人嘛,也不必那么提心吊胆。” 善桐哪里是为了一件披风提心吊胆?只这话不好说罢了,只好拿话打岔过去。从阁老府回来,含沁又和她说,“自从你这样一问,我也留心了,几次封绣进来后,我都留神看皇上神色。其实这事怎么说呢,只好这样说吧,全天下敢给皇上脸色看的人,天下怕也就是他一个了。偏偏皇上又吃他这套,这一阵,他似乎都不大愿意搭理皇上,皇上心里可不好受呢。” 说善桐太能拉扯也好,被含沁这么一说,她立刻联想到了琦玉六月承宠的事——就不说封绣本人是不是善妒的性格了,只说琦玉和他相似这一点,没准不但犯了皇后的忌讳,还犯了封绣的忌讳呢?毕竟,比起皇后,他可是更依靠皇上的宠爱过活的。 她便和含沁商量此事,含沁也觉得孙家同封绣非但不应该互相猜忌,在这时候精诚合作的好处要更大。正好过两天孙家派人送了时鲜菜蔬并难得的鲜花盆栽过来,善桐问得太夫人病势缓解,孙夫人重阳节已经进过宫了,便寻了一天,上门找孙夫人说话。 这一个多月的折腾,令孙夫人看着又老成了几分,她虽然才三十出头,但比起善桐几乎算是两代人了,就是穿着打扮,也渐渐不讲究俏式,而是往稳重那头去靠。倒是屋里进进出出几个通房年轻娇憨,颜色都并不差。——这也是善桐和孙夫人渐渐亲近了,要在以前,她是看不到这些使唤人的。 和善桐寒暄了片刻,孙夫人就开门见山。“娘娘什么都和我说了,我明白你的好意……家里事多,你就不找我传话了。” 说着要谢善桐,善桐忙道,“二堂姐不责怪我就好了,我也是怕您操心嘛。” 也不免叹息想,“现在世伯母病情稳住了,您又要忙别的,可不是蜡烛两头烧?自己也要善自保重才好。” 孙夫人微微露出苦笑,却不接善桐这个话茬,只和善桐又将整件事过了一遍,道,“这几天娘娘已经试探了几次,她还在宫里,这跑不了的。就只不知道在谁那里了。” “这件事要揭露出来,且不说她如何,咸福宫里的娘娘是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善桐过来孙家之前,自己也是寻思定了主意的,此时便道,“我看她在哪里倒是次要的,最主要,还是先把咸福宫里那一位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线索给摸清了,证人给掌握了,那也就立于不败之地啦。” 这话鞭辟入里,孙夫人点头沉吟了片刻,却不由叹息道,“说得容易,可除非整倒了欧阳家,欧阳太医有那么容易说实话吗?要整倒一户人家,却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我们自己……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 善桐到此时此刻,才知道欧阳家敢为牛淑妃保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凭借,这才释去心中一段疑问。她放过这茬没有细问,而是若无其事地道,“二堂姐,琦玉受宠,看不过眼的除了我们,恐怕也还有一位吧?这一位又生不了孩……” 孙夫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一时却没说话。善桐见她意动,便续道,“只是我见娘娘似乎不喜欢封绣,便也没有多说……” “她是一向都不大喜欢。”孙夫人嘴角泄出一丝冰冷笑意,她淡淡地道。“不过,家里的事,也不是她一句喜欢不喜欢,便能做得了主的。” 只听这句话,便可知道虽然皇后身份高贵,但孙家当家做主的人,还真是定国侯夫妇两人,深宫中的姑奶奶尽管给孙家带来了无尽的权势和地位,可说到末了,其实也不过还是孙家的一枚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希望能顺利出来 254抓周 似封绣这样的人物,三十岁没到就执掌了燕云卫,和九五至尊关系密切——不要说善桐了,就是含沁平时也很少和他交接,一面是双方不沾亲带故,另一面也是因为实在地位悬殊,虽然也不算不认识,又同在禁苑出入,但含沁平时也很少留心他的消息。 ~倒是被善桐这一说起来,他激起兴趣,时常回家也说说封绣,“今天又进来了,皇上一天都笑盈盈的。”又或者“这几天都不见他,皇上叫见了都不来,好像是又闹脾气”云云。善桐听了也觉得好玩,她自己就时常和孙夫人、林三少夫人朋友吃茶说话,孙夫人也告诉她一些宫中的事。 也不知孙家和封绣做了什么条件交换,琦玉进宫这件事,到了九月末真是被查得水落石出了。孙夫人和善桐谈起来,也是感慨的,“到底是县官不如现管,手脚多快啊。有太后在,慈寿宫和咸福宫的宫人都没动,可却找着了守着宫门的小中人……说来好笑,竟是下宫门前混在宫人里进去的!也是名门望族的女儿,至于这样掩人耳目的?” 善桐也觉得牛家手法是下作了一点,都是亲戚,就让牛夫人带进来正儿八经地觐见又如何,真的要安排,就让太后拉皮条将皇上招来相见,人家真喜欢的,自然会纳进宫来。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说难听点,怀了孩都不知道算谁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只低声道,“要是能找到她人也好,又或是把出脉象不对来,也是好的。” 也不知欧阳家到底抓住了孙家什么把柄,虽然善桐提议从欧阳家入手除去牛淑妃——这到时候再把卫家亲事一说,琦玉若是知趣,自然依附过来。再把事情往牛淑妃和太后头上一推,此二人声势大挫,起码有四五年是不敢再惹是生非,在皇上跟前也无法为娘家说话。但孙家就是没有对欧阳家动手的意思,只一径在暗处寻找琦玉,偏偏有些事情,不撕破脸也无法去办完,牛淑妃现在借口养胎,成天到晚地不出门,只太后常常过去看她。这说得难听一点,太后坐舆那么大,琦玉就在轿里坐着,到时候宫女里一混,妆面浓一些,别人还真未必认得出她来:这主要还是因为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说斗牛家,好像是在斗牛淑妃,其实还是在斗太后。皇后就是能耐再大,没有真凭实据,不敢把动静给闹大了,一时半会,还真奈何不了牛家。 “偏偏就这当口,权神医又出门去了。”孙夫人也叹了口气,“连皇上都关不住他的,我们还能说什么?她正好就又让欧阳太医给她把脉,想来就算将来权神医回来,现成的借口——从开始就是欧阳太医开方,可不就也不想换人了。( ·~ )” 后宫的争斗虽不见血,但激烈程度真是不逊色于任何人,善桐自忖能尽力的也都已经尽力了,也只能跟着叹气了。回来了又预备大妞妞周岁,等九月末大妞妞生日那天,便请了众人来家,小小地开了几桌,男宾多半是含沁的同僚,还有王大老爷这个做舅公的,女眷也就是平时一班亲戚。连林三少夫人都赏脸,才做完双月,便出来应酬。 她才得了男丁,众人自然都恭喜她,四少奶奶尤其羡慕,笑道,“来来,我摸摸你的肚,也沾沾你的喜气!” 因长辈不多,又都是熟人,阁老太太身上不大舒服,没来,只来了米氏而已。众人都是言笑无忌,郑家大少奶奶——也就是郑姑娘嫂,和四少奶奶倒是熟悉的,指着她笑道,“你啊!一离开婆婆就要生事,没了大人的时候,比谁都淘,有了大人又比谁都会装,我算是看透你啦。” 四少奶奶也是难得一个人出来,笑得都能看见牙齿了,“不服气,你来拧我呀。” 等孙夫人进了屋,才又连忙收敛神色。众人都笑道,“难怪都说大姑难缠,看到大姑来了,可不就老实了。” 孙夫人当着这些贵太太的面,心里的烦难是一点都不肯露出来的,虽不说容光焕发,却也是淡然从容,似乎永远智珠在握。她欣然一笑,将身边带着的两个少年女眷介绍给众人,一个是上回善桐见过她族里那位没出门的孙姑娘,还有一个是檀哥的表弟妹。这才问,“什么事,还搅和到我难缠头上了?” 林三少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总显得有几分倨傲,虽然四少奶奶和她关系似乎也还不错,刚才那样开玩笑,她也顺着四少奶奶的意思由她摸了肚,现在却不大说话,只靠着板壁嗑瓜。倒是郑家大少奶奶性活泼,把刚才杨四少奶奶的话学了一遍。孙夫人也不禁笑道,“依我说,你很该顺了她的意,拧她一把才是。” 大家说着都笑起来,杨四少奶奶显然有点怕孙夫人,红了脸只不做声。善桐忙打圆场,叫人把大妞妞抱出来和大家见面。 一年说短也短,说不短也不短,几斤的大妞妞现在有十几斤了,高都有二尺三尺,她生得壮实,牙齿已经发了五六颗,也已经会叫爹娘了。【叶*】【*】只还常常乱叫,这边学了那边又忘,善桐前几天还沾沾自喜,同人炫耀她连鱼都认得了,今天抱出来,可能因为人多孩兴奋,虽然都认识的,但大妞妞就硬是老管孙夫人叫爹,众人一发大笑起来。善桐气得轻轻拍了拍大妞妞的屁股,又拍出一阵臭气,只得令人将她抱下去换了尿布,再带上来玩。 有了这么个宝贝在,育儿经都说不完,米氏抱过来都舍不得撒手。“这白嫩嫩的,又眉目如画,简直和画里的娃娃一样。偏又这样活泼可爱,不怕生的。” 大妞妞也知道她像是在夸奖自己,便眯着眼睛笑起来,众人里有见过含沁的都道,“这生得像你,可笑起来就像爹了,都有些说不出的坏,可又很讨人喜欢。” 大妞妞听到坏字,似乎也知道不好,便指着说话的米氏,嘴巴一扁一扁的,林三少夫人喜得把她一把抱起来,和善桐开玩笑,“差这一岁不到,也不算什么,和我们家大郎定个娃娃亲算了!就到我家养大,我比你娘还疼你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高兴,前头又来人,说是男客们要看大妞妞,善桐便使人抱出去了,自己开席吃酒,没过多久,便抱回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宝宝,养娘道,“老爷少爷们手劲大,把她给揉哭了呢,这就不敢要她在前头了,忙让抱进来给您哄。” 善桐细看时,果然大妞妞脸颊似乎都被捏红了,她一边给大妞妞揉着,一边不禁道,“真是手重,是谁拧的呀。”大妞妞抽抽噎噎的,倒也止了哭,又靠到母亲怀里,拉着她的胳膊想站起来。 养娘抿唇道,“是林三少爷。” 这下还了得,第一个四少奶奶闹,第二个善桐和她要好的,也跟着闹,三少夫人躲不过,也被拧红了脸颊,善桐笑着教她,“等回去家里,你和你们家少爷诉苦,就说他拧得重了,累得你也被拧。你们家少爷就觉得对不起你了。” 一边说,众人一边笑,都道,“真是好手段,这是在教你呢。” 林三少夫人摸着脸白了善桐一眼,自己也笑了,“他就是这样粗手粗脚,在家一碰儿,儿就要哭的。” 正说着,外头又来信了——宫中送了金玉长锁并长寿面来,是皇后指名赏给大妞妞的。善桐忙和含沁一道外出谢恩,扰攘了半日方才坐下,这几户人家虽然都和皇家关系密切,却也不禁纷纷有艳羡之色:才进京几个月,在皇后跟前就这么当红了,夫妻俩都这样有本事,日后的前途,那还用说吗…… 虽说大妞妞现在已经是可以吃些米面了,但善桐也不敢让吃多,交由厨房特地擀了一条薄薄的长寿面,令她一口吃下,便算是应过了故事。众人吃过酒,便又都进了一间大花厅,在屏风后坐定了,米氏年纪大,便抱着大妞妞在外头站着,等男丁们进来了,大家隔着一扇屏风,都看大妞妞在地上爬着抓周。 因是女儿家,抓周便准备得趣致,多半都是花草胭脂,也有些文房四宝,含沁还令人放了小马鞭、木匕首等物,还有些小小算盘等,都在最外围凑数。 大妞妞被放在地上之后,因最近在学走路,先还不屈不挠地站起来往含沁那边走,跌跌撞撞到了父亲脚下,揪住爹爹的大腿就不肯放了,抬起头伸手还要抱。含沁一边笑一边把她拎起来,又放回那一排东西里,哄她去拿一个,大妞妞什么都不拿,抱住含沁脖,转头又要找娘。善桐不好出来,她就要哭,众人都笑了,林三爷尤其笑得厉害,含沁先也笑得开心,善桐在屏风后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哄着大妞妞要她拿,哄了半天,大妞妞才满脸不高兴地随手抓了一个算盘就往衣领里塞。养娘要拿,她也不管,只塞进怀里,便又要爹爹抱。 孩有趣,众人都笑了,因桂家地方终究不大,也没叫戏班,大家又进内堂吃茶说了几句话,便逐渐告辞散去。过了一会,外头男丁们也都散了,含沁进来和善桐一道抱着大妞妞看礼物。 因有些亲戚人虽然不在,但心意拳拳,一早就预备了礼物送来,比如善榴、善樱都有周岁礼相送,还有些没能亲身过来的亲戚也有礼物,更有些想要巴结桂家,却苦无门路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此大妞妞虽然才周岁,自己名下已经有了许多金银长命锁,并好些精致的童玩首饰。甚至还有人送了一个嵌玉小球给她玩,可惜大妞妞只看了一眼,便又寻拨浪鼓去了——榆哥又送了她一个拨浪鼓,虽漂亮,可却怎么打都不出声,小宝贝正着急琢磨呢。 善桐盘点了一番,因见许家也送了一份礼来。一时不由道,“我们家和他家人情往来倒不多的,这是谁送的礼呀。” 见写的是许家六少爷——也就是世爷了,还不是世夫人,才知道是许凤佳自己送的,恐怕没进后院,含沁也说,“就是托林三爷带过来的,他大忙人,今天并没有过来。” 许凤佳和含沁之间那若有若无,却又似乎十分冷淡的关系,善桐一般是不去追问的。打开许凤佳给的那个盒时,却见紫檀木盒里有个金小人,一打开盒就转了起来,盒本身并还发出乐声。 这么稀罕的物事,显然价值本身高过檀木和金,两人都吓了一跳,大妞妞一时也觉得好玩,伸手要去抓那小人时,却抓得那小人连乐声一起停了。善桐一开始还以为被大妞妞抓坏了,不禁有几分心疼。含沁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见那盒底是有发条的,上紧了就又能唱跳。两人不禁都感慨了一番,含沁道,“这应该是他在广州淘换回来的稀罕货色,这是一份重礼了。” 看来,许凤佳虽然平时和他似乎没什么来往,但关键时候出手却一直都是有分量的。善桐想到这礼物还是他自己送,没交给世夫人转送,一时思绪荡开。半晌才回过神来,外头又来人说,“西北有人来送东西了。” 小家庭和家族的联系一直很紧密,三天两头西北就有人来送东送西的,其实也就是为传递消息找个借口罢了。不过这一次,桂元帅和桂太太倒是真给大妞妞预备了周岁礼物,送信的管家累得直喘大气,道,“元帅严令要在今日内赶到呢!一并还送了信,给大姑娘起了大名。” 礼物犹可,大名是要赶快看的,善桐忙拆开信来,和含沁头碰头一目十行,两人同时都啊地一声,失望地叫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太疼大妞妞了,桂元帅给她起的名字虽然吉利,却并不大好听,“桂寿安”这三个字,听起来像是男丁名字不说,且善桐还觉得,“听起来像个管事的名字。”奈何这是长辈赐名,也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善桐只好和含沁商量,要给大妞妞起小名。 两夫妻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大妞妞倒是把一屋都折腾得全是长命锁。一时又饿了要吃奶,养娘便把她抱下去,善桐一边和含沁说话,一边自己整理礼物,刚拿起一匹布,口中才说道,“今年倒都流行,这么小的孩也送尺头了。”含沁便咦了一声,从尺头下的椅袱边抽出一封信来,道,“这是谁留在这里的?我怎么没看见。” 一边说,一边就拆开看了,才第一眼,面色便是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抓周咯~大妞妞也起名了,可惜,桂元帅起名水平有限…… enjoy! 255神通 善桐见他这样,心一下也是跳到了嗓眼,凑到含沁身边,默不做声地跟他一道看完了信,只觉得冷汗慢慢地从脊骨上往下落,背上似乎是湿了一条线,极是阴冷不适。过了半天,才低声说到,“原来牛家想的竟然是这种事。” 含沁轻轻地冷笑了几声,却是半天都没说话,竟把信纸一推,自己伏在桌上怔怔地望着烛台,就这样沉思了半天,善桐也不去打扰他,自己在一边也想心事,又过一会,含沁才起身道,“这件事要和贝先生商议一下,里面蕴含的信息怕不止这么简单,你今晚别等我回来了。” 好好的周岁宴,被这一封信搞得一点喜庆之意都没有了,善桐坐在桌边,慢慢地收拾着一屋的凌乱,一时丫鬟们从外头进来了,便接过去帮手,她只坐在炕边发呆,连大妞妞被重新抱进来都没心思去逗,虽然叫自己不要去想,万事自有外头男人们去操办,但又怎么可能不去想?她最害怕的,却还不是信中的内容,而是这送信的手段。 是这户人家已经在桂家安插了钉吗?这应该也不至于吧,家里的下人都是知根知底,从西北带来的老人了。能够进屋服侍的,更是根三代都摸清楚的当地土著,因为桂家也不是事事都能见人,在这方面善桐一直是很注意的。这样说,那应当就不是下人,而是来做客的女眷喽?大家刚才都在这里屋坐过,乘乱在哪里塞一封信,的确也不容易被发现。 可要这么想,则‘里朝廷’的身份几乎是呼之欲出,只要抛掉西北大战时根本和西北没有利益牵扯往来的人家,剩下的寥寥数人里去排查,难道还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吗?这群人行事一向诡秘,恐怕还不至于这么愚蠢,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吧。 善桐简直是想不明白了——与这封信里写的东西相比,她更为恐惧的还是这种感觉,好像被这云山雾罩的‘里朝廷’侵入了自己私人生活的一角,虽然只是一封信,但疑神疑鬼之间,似乎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小细节,都像是被他们尽收眼底。这一回,她体会到了含沁和桂太太的小心,有些话不到密室,大家都当作不知道,也绝不敢提。 这天晚上她自然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到了五更才勉强睡下,多少也有等着含沁的意思。可含沁却一夜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直接上值去了,善桐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只觉得度日如年,难以打发时间。连几户人家补送了大妞妞的周岁礼来,她都懒得关心,好容易把含沁从宫里捱回来了,面上却还要故作若无其事,两人吃过饭了,善桐才把人都打发下去,自己和含沁进了书房密室商议,一边自己心里也掂量着:是不是也该在内院里改造一间可以说话的地方出来? “没什么大事。【叶*】【*】”含沁却要比她镇定得多了,不比善桐只能干着急,他是能办事的人,自然没那么紧张。“已经全吩咐下去,都办妥了。牛家这一次,等着偷鸡不着蚀把米吧。” “信呢?”善桐便低声问。“我想再看一遍。” “烧掉了。”含沁摇了摇头,“这种东西,少留一点是一点,谁知道将来对景儿,是什么凭据呢。” 这封信善桐虽然只看了一遍,但每个字都像刻在心底,要再看,多少只是为了安心。就不看她也还记得里头都说了什么——其实倒也简单,寥寥数语,只是提点桂家,‘牛家有意栽赃桂家走私,这一批打着桂家旗号的走私商队,几个月来已经在山海关进进出出,走了数趟,并且运输的还是茶铁等物。桂家必须小心了’。 牛家这一招也的确是毒辣的,被这么一串,肖总督的行动也就有了解释:现在西域关卡打通,商机简直是源源不绝,在西域那边的国家需要瓷器丝绸,大秦也需要他们的宝石器皿,甚至是这一路上有好些小国,自己是不产茶的,又爱喝茶。打通西域仅仅不到五年时间,这条商路真是眼看着就繁华起来,每年陕甘的关卡税,也不知多收了多少。 既然有收税,那就肯定有走私,严查走私,是附和官府利益的,只是和这些商队背后的大人物过不去而已。肖总督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一心为公的清官能吏,忽然间开始在走私上打主意,先桂家自然还奇怪呢,现在倒明白了——这种事肯定也是要铺垫上几个月的,没有这边一查,那边就查出桂家来那样巧。几个月后,顺理成章一支商队落网,满口‘桂大人’、‘桂大人’,肖总督再往上一报…… 其实这种事,如果没有隐衷在,对桂家虽然是麻烦,却还没到危机的地步。现在大秦的官宦人家,但凡源远流长一些的,谁家不是一屁股的屎?就只是因为桂家现放着有这么一件提都不能提的事在,一说到走私就成了惊弓之鸟。万一皇上面上信了,私底下要派人查证一下,以释疑心呢?万一这拔出萝卜带了泥,军火的消息就这么走漏出去了? 想到这里,善桐不禁就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看,这个走私的事情,必须想个办法,把手尾全了结了,免得今后这几十年,有个什么事就着急上火的,真是人都短命了几年。”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也是废话,现在这个样,桂家还有谁不知道当年饮鸩止渴,如今毒瘤是慢慢肿大起来了。且不说眼下的麻烦,往后这‘里朝廷’要有什么事令桂家去做,桂家是做还是不做?总之敌暗我明,桂家就因为这件事,已经是被慢慢地绑到了这伙人的战车上。到时候他们要干什么事,桂家该怎么办,那都是难说的。 含沁看着倒是很镇定,“这种事是肯定要去做的,但现在也只能先把牛家的出招给推回去再说了。你就放心吧,这件事贝先生已经亲自去办了……我们倒是觉得有意思。从前双方通消息,其实都是在西北接头。一度我们还以为他们老巢竟是真在西北,今天这事,看来可能还不是从西北方面得到的消息,而是在京里听见了。要传信到西北接头又怕来不及,这才现给我们送信……这人就不能慌,也许一慌就露出破绽来了。” 这意思还是寻根究底,想要把里朝廷给挖出来,至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被动了。善桐却觉得很悬:桂家在京中的根基实在是太浅了。不论先代人出于什么想法,从未派人进京,几乎是有意识地避开了这个政治中心。现在后代人都在为这个愚蠢的决定付出代价,就凭含沁那点浮面人脉,和自己那些靠不住的友谊,平时无所求就只是快活度日,那没什么问题,可要办事,凭自己两夫妻和几个心腹幕僚?简直比登天还难。恐怕要到近十年之后,等郑姑娘过门当了主母,生儿育女,两亲家渐渐往来亲密起来了,这才能稍微改变局势而已。 “就先说这栽赃的事该怎么办吧。”她便转开了话题。“难道我们就这么由着牛家闹下去?” “这自然是不能的了。”含沁冲她一亮牙齿,“你就没想过,我明明说了让罗春闹出点乱,现在西北却还风平浪静的,很有些不对吗?” 这善桐是想过的,她其实都不敢去问,根本不知道罗春要怎么闹点动静——总不可能是去冲击边防和桂家自己的弟兵打吧?而不论怎么说,罗春一闹腾,肯定就要流血,就有伤亡…… 见含沁神色笃定,她心中猛地一动,便试探着道,“你意思是说——商队?” “嗯,不给这些商队背后的掌柜们提个醒,他们还真不知道西北是姓牛还是姓桂了。”含沁冷笑起来。“黑吃黑,官面上是闹腾不出多少动静的,就这两个月,罗春起码吃掉了七八支私队,本来天气冷了,他们多少都要过来打草谷过冬,边疆一定是有几场小战的。现在这样好了,今年边关太平,倒大霉的另有其人,大家都开心。” 大家都在一个地方经营,彼此之间肯定免不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善桐现在也明白过来——只凭常理一想,便可以知道新达延汗、罗春和桂家之间,肯定存在微妙联系,大家不可能老打,总要过日。桂家希望罗春和达延汗两支势力尽量衰弱,可这两支势力又要一边互相削弱,一边也不愿对方完全衰败,免得少了牵制对象,桂家就要冲幸存者动手……罗春固然不是桂家的爪牙,桂家指哪打哪,但有了桂家送出的消息,吞并几支走私商队,那是皆大欢喜的事,他为什么不做呢? “那倒简单了!”她不禁道,“留心这支商队的踪迹,明察暗访,总是能找出来的,到时候——” 现在提到人命,她没有和以前那样不忍得了。或许是因为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对付桂家的利器,几乎可能危害到善桐安身立命的根本,又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她根本就不认识,提到自己不认识的人命,那就好像只是数字而已,很难激起善桐更多的情绪,反而令她有几分爽快,就像是这一番计划真只是斩断了各家人想要伸到西北来和桂家作对的手一样。可就在说出这话的当口,善桐又觉得似乎有一小部分自己已经慢慢地从自己身上剥离开去了,这种空虚感令她不禁微微发了个寒颤,可含沁已经接口说道,“到时候这家商队到底是姓牛还是姓桂,我看也就不是不能商榷的了。” 这是栽赃变作了反栽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但损,而且还充满挑衅意味。善桐不禁微微一笑,道,“你也真是……” 但这主意也的确不错,含沁也不过是告诉她一声而已,具体事情自然是已经有贝先生安排去做了,他又略略安抚了善桐几句,善桐只沉吟道,“要是能一劳永逸,那就好得多了。” 不管局势再紧张,日倒是要过下去的,两夫妻又谈了谈,便回了内室准备就寝,善桐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来来回回,反复寻思了一天,还是四红姑姑来找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和老人家谈天。 对桂寿安这个名字,四红姑姑也是有几分嗤之以鼻的,只是她毕竟是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没这名字,还是叫大妞妞。“大妞妞这一番周岁倒是热闹,连平时没什么来往的人家都跟着送礼了,今天又来了几户人家打发送礼,都很客气。因我见您有心事,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心腹媳妇,就都推说您出门去上香了。” 一边说,一边将这两天过来补送礼的人家说了一番,善桐听着也吓一跳——倒都是名门世族,连许家都再送了一份。她寻思了片刻也就恍然了,“都是皇后娘娘给我做面。” 不过得了许家这双重礼,善桐心底也更有数了:这名贵的西洋音乐盒,只怕还真是世爷私底下送的。他和含沁虽然很有交情,彼此帮扶,但这份关系在平时倒似乎是不大张扬的——就只是不知道含沁是如何说动平国公为他写信提亲的了。 “我想着也就是这样。”四红姑姑说起来也是一脸容光焕发、与有荣焉。“这么多诰命太太,就您一进京就得娘娘另眼相看,说起来也真是福缘。” 对四红姑姑来说,生活自然是顺风顺水、顺心如意的,可在善桐这些人眼中,富贵下深藏的却是危机。善桐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个豪门主母,往往面上罕见欢容了,她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其实娘娘日也不大好过,烦心事多着呢……” 便和四红姑姑说些宫中琐事,一时又拆开桂元帅信来看,和四红姑姑商量着在京城采买家具的事。“婶婶来京城一次,眼界倒是见长,说是不喜欢西北的木匠,叫在京中寻访几个匠人,或者送到西北去,或者就在京里先做好了送回去,预备着也给元帅府换换装潢了。” 正说着,四红姑姑也想起来,“前回郑家还捎话过来,让我们往回送东西的时候帮着问问新房尺寸,她们要赶着打家具。” 两人商议了一番,等含沁回来,善桐便将几户补送礼的人家告诉给含沁知道,因道,“人家主动示好,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才行。” 含沁皱着眉挑挑拣拣,指示善桐道,“这几户日后回礼就是了,这几户最好择日上门道谢,和女眷们认识一番,日后也好往来。不过不必着急,等有了由头再说,我们也不用失了身份。” 因见许家也是榜上有名的,他便看了善桐一眼,善桐冲他微微地笑,含沁摸了摸后脑勺,也傻笑起来——有些事夫妻两个人彼此心中有数,倒不必说穿。他合上礼单,沉思了片刻,便说,“从前不来往,是没什么来往的由头,我们也不必过分热情,免得被人说嘴。其实你们两个又是亲戚,现在又有了这一茬,许家主动送礼了,你也就上门问个好吧。只不必太热络了,也不要提起他们家三少爷的事。” 这事关许家自己的斗争,含沁不便明说,这已经点得很明白了:交情是有,但世爷还没变成国公爷呢,什么事都低调一点,免得引来国公爷的怀疑,又生风波。 善桐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我就想呢,你当时是怎么说动的国公爷来做这个大媒!” 含沁便不肯答她,只是为微笑,两人又闹了一会,也就各自睡了,第二天善桐起来,果然派人去各府上道谢,又特别问许家世夫人好,世夫人也知情识趣,去请安的婆回来,就带了世夫人的帖——是亲笔写就的,请她过两天去许家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在别人家聚餐~~用别人家电脑更新,就不发微博了,大家enjoy! 256会面 虽说两人自从脱离了孩童时代,便只是在许家寿筵上匆匆一会,连话都没有多说两句,但这位世子夫人在善桐心里却始终有个情意结在,从小到大,这个杨家七姑娘,她可以说是久闻大名。...【虾米文学www.]从许家世子爷开始,小四房二太太也好,甚至是桂含春也好,都或多或少提出过这位“实在是聪明得不得了的七姑娘”。以她出身,其实大有可能同小四房其余几个庶女一样,无声无息地也就嫁入了一般人家,就好比善樱一般,自己家里人自然忘不了这个妹妹,可外头人说起巡抚府的闺女,自然不是说“诸家大少奶奶”,就是说“桂家十八房的少奶奶”,只有亲近人家,才记得住还有一个嫁进县丞家的六姑娘了。 可这位世子夫人就不一样了,固然她是小四房独子的双生姐姐,可要不是她自己有本事,也难以被这么多人记挂在心里。善桐曾经是带了几分妒意,觉得她似乎活在一团无限的好运里。身边什么人都是极好的,嫡母心慈,又有个双生弟弟,家境富贵不说,自己还受宠,身为庶女,却能说给她当时倾慕的桂二哥……又曾经有一度,她——还是带了隐隐约约的妒意,觉得她活得也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好,也许嫡母的心没那么慈,也许本人除了聪明伶俐以外,还和他们家二太太暗示的一样,‘从小就坏心眼’,要不然,她能这样一步一步走得出来?可到了现在,这些曾经有过的情绪又逐一淡去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在意这个七堂妹了,虽然有那样多的不利因素,她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桂家——可又因为变故,还是没嫁进桂家,而善桐也没想到自己非但没和桂二哥在一块,现在还要进京给他张罗媳妇儿……虽说年纪还不算大,但善桐回首前尘,也不禁觉得命运弄人之处,实在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要是当时前头那位世子夫人多熬些时日,又或者小四房提早回绝了桂家……是否两个人的人生路,都将完全不同呢? 可这一切,想来世子夫人定是浑然不知的,就是善桐现在想想,除了感慨之外却也没有丝毫悔意。这个曾经承载了她少年时期无限憧憬,似乎活在梦中一般的形象,终究已经随着她身份的变化而渐渐地淡化成了一个影子。世子夫人的日子过得如何,对她来说倒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这一次到许家,她心中想的更多的,还是即使不能和世子夫人交好,多少也要维持住双方善意,毕竟按世子爷和含沁的关系来说,两边你好我好,那是最好的事。两个人守护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要是反而互相疏远、互相猜忌,惹来了世子爷的忌惮,很可能会给小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世子夫人似乎对两个小家庭的特殊关系一无所知,待她一如往常——她未住在许家那负盛名的小萃锦之中,而是在正宅西翼的明德堂内居住,从院落格局来看,世子爷在许家的地位可说是稳若泰山——这里和东翼相对着的那个院落,应当算是许家最重要、规模最宏大的两处院子了。....【虾米文学www.]善桐心里倒是更看重这件事,对一路进来的奢华装饰,明德堂里里外外的富贵氛围,反而更不在意了: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家,在这种事上是大差不差,离不了格儿的,得意不得意,开心不开心,也并不看这个。 顺着两位老妈妈的带领,她进了明德堂院子,在这里就又换了两个面含微笑的大丫头带路,一路直进了东侧两间屋子,世子夫人便从炕上起身,笑着和她互相见了礼,善桐自己随身带了两个服侍的丫鬟,此时给主人见过礼,便下去由许家下人陪着招待,她自己和世子夫人寒暄了几句,世子夫人便笑道,“上回见面,因我忙得很,倒是怠慢了族姐,前几日家里有事,也不能亲自前往祝贺令千金满月,这里给族姐赔罪了。” 她虽然生得不比宫中宁嫔美丽,但眉眼秀丽温婉,长得却也不差,尤其是说话声音玲珑清脆,仿若山泉滴石,带了清冷余韵。这面对面交接,只几句话就显出风韵,同那等受惯了三从四德、女诫女训教育,除却温婉两字之外,简直面目模糊的大家小姐不同,却是令人对她的灵巧已有深刻印象。善桐心中不禁暗暗点头,忖道,“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得了几乎所有人交口称赞,除了她嫡母之外,无人口中带出一句不好了。” 从前小时候,还觉得这是世子夫人身遭众人都厚道,现在大了,却明白这是世子夫人会做人。人情交际有时候险得过刀来剑往,能周全到这个地步的,善桐生平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知道孙夫人一个了。善桐越发不敢小看了世子夫人,忙亦笑道,“我知道你忙,也就不拉着你叙旧了。其实你怕是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西北时,我们还时常一起玩呢。我还带你回了我家去吃过几次饭,只后来我先去京里,从京里回来时你又去南边了,这才十多年没有联系。” “这小七也当然记得。”世子夫人眼神一闪,似乎有了些笑意,“只怕族姐不记得了,您那时候人缘好,往来的伙伴多了,也都姓杨,我又不起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倒都笑起来,也没那样生疏了。善桐觉得她人很可亲,也没什么架子——其实这样会做人,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架子的,也就松弛下来,道,“其实我们缘分还不止于此呢,少夫人你没见过我们家那位,但我却见过你们家世子,那时候刚回西北去,他正好到我们村子里借粮。大家年纪都小,西北管得也松……” 她本想说说许凤佳询问她情况的事,但想到前头去世的那位堂姐,心中叹了口气,便不明说了,只笑道,“我还领着世子爷去你们祖屋里逛过,看了看他姨夫从前的住处。” 那处地方在杨阁老发迹之后,也就只有世子夫人一个主子住过了,去祖屋看,看的究竟是姨夫还是如今的媳妇,这是双方心照的事。世子夫人唇角微扬,勾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她本来气质略微清冷,此时人竟然一下活泛起来,笑着看了善桐一眼,两人彼此都会了意,世子夫人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何必还这样客气呢,我排行第七,没出嫁的时候家里都叫我七娘子,又有叫小七的,快别少夫人来少夫人去了,听着倒客套得很。” 善桐自然也通了排行名姓,又说些村子里的事,七娘子还记得村子里当年一些小伙伴的名姓,甚至连榆哥、桂哥都有印象,善桐一一说了他们现状,又提起来,“现在我们一家几兄弟也都在京里,连榆哥都来了,只在白云观住着,倒腾他的火药方子。” 七娘子神色一动,有几分欲言又止,善桐见了,便微笑着说,“他如今结巴经权神医妙手,已经痊愈了,只是从小得了病,也就无心功名。现在闲云野鹤的,只在杂学上用心。除了火药之外,连什么星相占卜、算学几何,都有涉猎的。要不是这几年被火药绊住了脚,简直还想虽船队下南洋去!” 一时也不禁佩服七娘子,“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他的病。我现在想起小时候的事,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好些细节都记不清楚啦。”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善桐开玩笑,“我懂事得早,没过多少天孩童的日子……” 善桐想起来,也不禁由衷开口道,“你是从小就明白事理,比起我们村里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简直就像是天宫里的人。偏偏自小走的路也不同,我来京城前,和善婷提起你来,都觉得你和活在云上一样,我们一般人,是只可以仰望呢。” 从小四房那年久失修的祖屋里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家中富贵了,就只说如今这个年少有为的世子爷,那是从小就对她另眼相看惦记在心里。七娘子自己似乎都不好否认善桐的话,她也没有客气,只看着善桐轻轻地笑了,“哪里要仰望呢?我从小也羡慕你呢。去过你家里那几次,这么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的,祖母那样疼你不说,连你几个哥哥,谁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在西北那样的地方,从小就自由自在的,比不得江南憋闷,那么多年,到进京也就出过十几次门……现在成了亲,小桂统领年少有为不说,还那样疼你……” 善桐的羡慕是发自真心,可七娘子的羡慕听来竟也一点不假,两人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超脱了这初次见面所戴上的面具,好似两个□/裸的、真诚的少妇,正在抒发多年来的情感,两人的羡慕竟都全是真的。善桐只觉荒谬,又感到好笑——她从小到大,有什么好羡慕的?和一般京里的大小姐比,那是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就连婚事也是甜苦参半。几乎和家里翻了脸,到现在都还和娘家不尴不尬的……可就是这样的自己,在自己从小就羡慕的七娘子眼里,竟也是值得人羡慕的。 “我也没什么好的!”她叹了口气,也没和七娘子客气。“大家心里的苦,大家心里知道罢了。就说这姑爷待我好吧,满城人面上笑着打趣,背地里怎么说,我猜都能猜得到……分明是姑爷自己愿意这样,还有人说我是个悍妇、泼妇……” “这就是她们的不对了。”七娘子的口气依然还是那样诚恳,简直实在得善桐都有点觉得假了,可真真切切,听起来又是这么真挚。“自然,三妻四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这世上就有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情愿一生一世只同一个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真好,其实这世间本来也许就应该是这样……” 善桐忽然想到林三少夫人口中说的,“只有她不笑话我”,她心头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七娘子,见她也冲自己盈盈浅笑,笑容中竟似乎有一种难言、难掩的沧桑和自嘲,似乎她也很理解自己,明白这离经叛道的想法,并不应该出自这模范得不得了,众人都没有一句不好的世子夫人口中。 “该不该这样,我也不敢多说。”她没想到世子夫人会这样直白,心下也不是不感动的:在这种交际场上,能和久别重逢的玩伴说出这种心里话,也是需要勇气的。一时竟也有了些冲动,头一扬,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我就觉得我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姑爷疼我,我也疼姑爷,别人要说,就由得他们说吧,我自己的甜苦,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可话出了口,善桐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一吐舌头,觉得脸颊发烫,“我这个西北脾气,一辈子是改不了了。说话又直又冲,真是——” 七娘子竟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她望着善桐,眼神闪闪发亮,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轻轻一笑,低声道,“不要这样说,你这样想,我觉得很勇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都没有开腔,善桐也没想到一次例行拜访,居然还说起了心里话。她在交际场里打滚久了,初次见面就袒露少许心迹,一时甚至感到羞赧:自己也实在是年轻冲动。可不知怎么,却又并不后悔,倒感到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和七娘子谈话,实在是轻松愉快,几乎可以百无禁忌,也用不着担心对方吃惊,甚至不说投机,只是这份沉稳宽容,便是再难得一见的了。 七娘子似乎也喜欢和善桐谈天,口中带的也不都是场面话了,两人天南海北谈了一阵,说起许世子太忙碌,这一遭要不是定了孙侯爷去南洋,只怕又要他下广州去,善桐说起榆哥,“可不是他也想去?这一向倒腾这些事情,家里人是操碎了心,别的不怕,就怕他闹出事情来损伤了自己。倒宁可令他去钻研算学、形学,虽比火药无用,但好歹也就是磨磨打算盘的手指头,又要比出海来得稳妥得多了。” “算学、形学甚至是火药,”七娘子却道,“其实都是极有用的东西,连出海都是极好的事,天下之大,泰西诸国已经有数百年没和我们往来了,要不是我是个女儿身,我也想去多走走看看,好歹也知道现在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嗯,小七终于见面了 要开始发挥她配角的作用啦哈哈哈。 257灵感 好歹知道什么,她倒没往下说了,就是这句话说起来,也是双眉紧蹙,似乎真正是有出海冲动。【虾米文学www.]善桐都为她的大胆吃惊,七娘子望她一眼,忽然一合掌,笑道,“说起来,世子爷才从广州得了几本泰西诸国流传过来的算学、几何学著作,这几本书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因是皇上喜欢,却又无人能看得懂——是用泰西那边的文字写的,正要寻通译呢。你大哥既然是钻研这一行的,倒不妨抄一本回去给他们看,这样没准能把他从火药那头拽开了去。” 善桐听她这么一提,倒也欣喜得很,忙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要欠你这个情了!书可在世子爷手中?我回头令含沁和世子爷说去。” 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红了脸。“在我这里呢,我没能看懂……只能对着那图形学书本琢磨琢磨,因是珍本,也不好给你带回去,不若我这里抄好了给你送过去吧。” 善桐自然满口答应,对七娘子千恩万谢也就不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因说起去小汤山的事,难免就谈到宫中宁嫔承宠,七娘子也叹息道,“进宫都这几年了,她心里也苦!这一次淑妃有了身孕,她能承宠,对谁都是好事……终究不算是没有福气。” 只这一句话,善桐便明白她是看透了宁嫔在宫中的处境,只是见七娘子神色,她也肯定:宫中风云,她也就顶多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真正的内里文章,许家人是一点都不知道,恐怕也一点都不感兴趣。能够保持太妃和宁嫔两人的地位,对世子夫人来说,已经是别无所求了。 从许家回来,善桐免不得要告诉含沁泰西算学书的事,含沁听了也有兴趣,“上回见到小许,他竟没提——啊,是了,皇上生日要到了,他这是蔫里坏,憋着劲儿要送个大礼呢,老郑还自以为今次生日能拔得头筹了,看来还是玄。下回见了他,看我不敲他。” 正说着,又不免好奇,“这许家少夫人,是何等人物?从小到你们村子里就听见提她,我偶然听了一耳朵,据说你们村子里住的那个小四房二太太,还是被她斗得不行了,这才回来住的,这么听起来,倒像是个女中豪杰了!” “她今天还问起来二太太呢,一边问一边笑,喊二婶的口气还是那么亲昵。”善桐回想七娘子言笑,有许多溢美之词在舌尖流过,却又都散失了,到末了浮起来的评语,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要我说嘛……会做人、有气势,这都是肯定的,为人非常和气善良,感觉也聪慧灵巧……可不知怎么,还是觉得她这人有点怪,感觉她啊,虽然什么福都有了,什么事都应付得过去,但也还是挺寂寞的。” 正说着,随身丫鬟江城正好进来,因她是随着善桐一道过去许家的,善桐便问她,“你也是见过少夫人的,你看着觉得如何?” 江城因生得是善桐这一批丫鬟里勉强最好的一个,一张圆脸看了也讨喜,平时经常有份跟着善桐出门,此时听了这么一问,眨着眼睛只道,“这说不上来……就觉得少夫人好,却说不上好在哪里。//**//【虾米文学www.]她们屋里的服侍人提起来,也都是心服口服,就觉得好。” 一时又想起来和善桐报备,“这一遭在少夫人院子里,倒是遇见了我们家三表姨,上回跟着去杨家都没见着,还以为是在江南呢,没成想是陪到了许家去。三表姨邀我何时能出门了,上她家坐坐呢……” 善桐笑了,她对下人一向倒还都算是宽容。“行,过几天正好撞上过节呢,你就去她家坐坐吧。” 打发走了江城,含沁对世子夫人的兴趣也就告罄,只又和善桐商量南洋船队的事。“恐怕皇上是早就有意令定国侯去广州了。不然孙夫人也不会和你提起船队。如是孙家亲自带队出去,我看这门生意还是有得做,你和孙夫人合股,又是为娘娘赚脂粉钱,除非全船队都没了,不然但凡有回来的船,回本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善桐也是这样想,对船队生意她热心了不少,只是这一阵子事情接踵而至,不论是孙家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有谈到这一块罢了,她想着含沁这一阵子又要忙着处理牛家私下的挑衅,未必有时间来操心这事,自己也就不提。没想到现在含沁这么一说,也是赞成居多的,她便和含沁商量,“但远洋船队,本钱也是大的。二堂姐说,杨阁老他们家一户就认了五十万两,直接就参股到商队里去了,那是和许家合伙……想必许家自己出的钱更是多得别提了。还有焦家、吴家似乎都有参与进来,只不知道分量多少。她自己是认了十五万两在里面,我们只出个二、三万,自然是不好意思……” “我们出个十万吧。”含沁显然已经全盘考虑过了,“这种远洋队,能回来的都是大赚,别的不说,南洋多少名贵木材,现在根本是千金难求……要不是害怕盖过孙夫人,我还想出二十万呢。” 这肯定是要从十八房的家产里出钱了。现在含沁收手不做钱庄,手头大笔现金也是无处可去,走远洋贸易也是一条路子。不过事涉大笔金钱,善桐免不得又和含沁几番思量考虑,又仔细盘点过了家里的钱袋子——总之十八房是人口少现银多,怎么花用都随他们的便,即使善桐私房陪嫁和十八房公款里一道支出了十万,也还远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生意看着前景又好,且还是跟着孙家做,可说是稳妥到了十分,且又能拉近两家距离,第二天善桐就去见孙夫人送银票。孙夫人又张罗着要写契书等等,还要详细介绍这一支小船队的掌柜底细,并令含沁和掌柜见面等等,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 好容易闲下来时,已经将近九月,偏巧四红姑姑又得了风寒不说,大妞妞也发了低烧,善桐肯定又着急起来,连林三少夫人约她和七娘子一道去上香还愿都给回了,林三少夫人索性亲自来看她和大妞妞,又道,“要不行,就请权神医来看看。” 大妞妞也过了周岁了,偶然头疼脑热,小孩子低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善桐当娘的人,看见孩子不好受,自己心里如何能安稳?此时大妞妞吃过奶,喝了几口汤,还吃了些菜泥,已经是沉沉睡去,连烧都退了。她这才稍微安心,忙道不必,又谢三少夫人,“难得你亲自来看我!” 三少夫人容光焕发,显然生了个儿子,使得她在林家处境改善了不少,没准和林三少爷的感情也有所回温。听善桐这一说,她连忙摇手,“那也是因为我事最少——我不当家嘛,闲工夫就多了。你和许世子夫人当着家的,当然就忙,我约她上香,她也没空呢,这刚接了家里的总钥匙,正忙着动刀子,哪有空出门。” 正说着,刚好七娘子打发人送东西来,“听说大姑娘病了,这是些江南送来的丹方丸药,全是小儿常用的验方。因我们家两个小少爷也常犯头疼脑热,这是派专人到江南去采买回来,最干净放心不过了。您请尽管放心应用。” 又有那两本书的抄本也得了,“亲自校对过,因是没有疏漏错失,如堂兄看得好,有趣致,便尽管送信,我们令人在海外搜寻——一点都不麻烦,千万不要客气。” 一时就连三少夫人都不禁咋舌,“真是体贴入微,我是先去看她的,就提了一句,她这就送东送西的——” 她又开玩笑,推善桐一把,“这命好的人多了,还没见到你这样人见人爱的,我也是常见皇后娘娘的,就得不着那样好的彩头。世子夫人这还是头回见面吧?就这么掏心挖肺的对你好,你倒是说说看,你好在哪里!” 这话要在从前,说不定善桐心里还要窃喜,现在想到皇后、孙夫人等对她的喜爱,先就觉得打从心底一番疲倦:这与其说是喜爱,倒不如说是双方你来我往,彼此做个利益交换。到京城这几个月来结交下的朋友,其实也就是林三少夫人一个,就是这七娘子,才见了一次,也似乎未能说得上是朋友这样重。 “实在是太体贴了。”她也不禁叹气,“比起她来,我们平时所谓细心,简直是不值得一提。处处都先为人设想到了不说,连话都带得有讲究……” 毕竟是出过人命案子的人家,现在还有一批人在庄子上锁着,她不解释一句是自己亲自从江南采买的,其实善桐也不大敢用她们家的药。只这一句话,不是细心到极点,也说不出来。别家几次送药,就没有这样交待的。可对于不知底细的人家,也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就好比三少夫人就没听懂,只笑道,“她我是熟悉的,虽然和蔼可亲,但也不是逢人就这样体贴。这个什么抄本还要亲自校对——怎么,你们那天见面,她是对你一眼就钟情了不成?” 这还是打趣善桐,不过这事善桐自己也不解,只笑道,“书其实我也看不懂呢,她是才女,对这门学问有兴趣,爱屋及乌,也就乐于推广介绍吧。” “都是无用的东西,也亏身周有人喜欢。”三少夫人有些不屑,“其实都是有钱有闲,才有心思打发时间。因皇上喜欢,连我们家那位都半懂不懂的……唉,不过也比前朝中意修道来得强,那时候满朝文武不写青词的也没有几个,就是焦阁老,便是那时候也信奉了老庄呢。” 真是赶个时尚?善桐想到七娘子提起算学几何时的神色,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她随手翻了翻抄本,只见满纸鬼画符,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只每页几乎都有些精细的图形,还算是勉强能看懂的。只好随手合上了,三少夫人又约她得闲去大护国寺还愿,再坐了坐,因大妞妞醒来,便也告辞走了。善桐倒很过意不去,“你难得来,我又没能好好招待……” 三少夫人就看着她笑,“也是因为你人见人爱,不然人家请我,我都不来!” 这又是在和善桐开玩笑,善桐被闹不过,忙道,“那下回我去你家看你,你婆婆撵我我也不走!” 说着三少夫人也笑了,她亲亲热热地握住善桐的手,压低了声音,“这样出来总是不方便说话,下回寺里聊吧,我好些事想请教你呢。” 想来这好些事,无非也都是关于三少爷的了。善桐见她春风满面,也为她开心,点头笑着应下了。回来屋里,见江城也翻阅那手抄本,便道,“可要仔细一些,别弄脏污了。不然,上哪里寻人亲自校对去?根本看都看不懂,除非世子夫人可能还能勉强辨认,谁也校对不了。” 江城忙放下来,“我就是想呢,这世子夫人是哪来的心力……听我三表姨说,她随常身体也不大好,世子爷为了她养生健体,是操碎了心。平时吃饭有时还要哄着吃,就这样家里还忙,最近上手家务,账上又闹得不消停。说是前头有人亏空家里的账,家下人都不安生。” 见善桐听住了,她就备细说给善桐听。“他们家人口多,派系也多。有太夫人的陪嫁,夫人的陪嫁,少夫人们的陪嫁。前头当家的五少夫人,总有些风声传出来,说是当家的时候手脚也许不大干净……可这事要细查,家里不安生不说,五房多没面子?底下人也不能安心做事。要不查吧,大家先就看不起新世子夫人,众人为少夫人打算,都觉得难办。不想少夫人自有主意,账一烧,什么都不追究了,大家死无对证,糊涂账囫囵吞吧……” 她这边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善桐却是心头一动,唇边虽然还含着笑意,但眼神却已经是放远了。心里一个念头先还模糊,随着她缓缓思忖,却是越来越清晰,她想:说不准桂家当年饮下的这杯毒酒,还没穿肠烂肚,依旧卡在喉头,还有吐出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58高升 进了九月就算是深秋了,靠近十月,京城天阴了几日,风也格外冷,看着竟很有要下雪的意思。....大妞妞还是第一次经历冬天——头年天气转冷时,她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只知道在养娘怀里吃奶的小囡囡,现在也多少会记事了。对最近的天气,小姑娘就很不高兴,因为她要多穿好些衣服,只是出门给善桐请安这短短一段路,都要裹得手脚都难以弯动。 因最近发过低烧,养娘越发小心,往往宁可多穿也不少穿,善桐也不愿擅自给女儿减衣,却又心疼她穿得这么多,的确小小身躯也难以承担这么重的衣物,和含沁商量过了,便将大妞妞挪到院子里居住,令其在东厢房歇下,除非天气和暖,否则便不让她出门了,自己和含沁可以随时进去看她。东厢房炕地方小,炕烧得一屋子都热乎,这样大妞妞穿得就不多了。只这样没几天,孩子又上火,善桐光顾着伺候大妞妞,顺带照料四红姑姑,就不说朝堂、宫里的事,光是这一老一小倒下了,就令她觉得□无术。含沁就更别说了,这一阵子反而越发连家都很少回了,一下值,不是去王家就是去许家,再不然郑家,这一出那一出的,很多时候善桐睡了,他人还没到家。 就连四红姑姑都看不过眼了,主动和善桐说起来,“最近他是有点不像话,知道他事情多,可从前事情也多的,都没有这么不爱回家……” 善桐倒很能体谅含沁,“他最近公事忙,私事也忙嘛。” 就把参股船队的事抬出来当借口,“几万两银子的进出,是肯定要仔仔细细的。最近下了值,他就忙这些事。” 四红姑姑一辈子没儿女,亲手把含沁拉扯大的,在十八房地位和半个主人也差不了多少,听善桐这一说,吓得坐起身来,仔仔细细地问过了前因后果,犹自叹道,“你们也实在是太大胆了,这么大的事,不问我也就罢了……连宗房的意见都不请教?” 善桐笑了笑,提醒四红姑姑,“宗房要问起来,我们是哪来的这么多钱呢?不和姑姑说,是你这一向多病,怕你又添了心事嘛。” 四红姑姑其实也就是小病,自从进京之后虽然告病的日子多,但多半是和小两口闹别扭罢了,现在牌位也请回来了,木已成舟,她也慢慢消了气,这一回倒是真的染了风寒。听善桐说得巧,她面上一红,遮掩着就咳嗽起来,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这事?可这事是孙夫人开口,他有什么好忙的。皇后娘家,还能挑毛病不成?左右孙家银子是多得堆山填海的,也不至于坑我们这点钱。难道我们小东家还要去挑大东家的毛病?你这话说得不实在啊。” 到底是老姜,善桐这么简单几句话,她都能听出破绽来。善桐心虚地笑了笑,也不敢再往下去说了,只道,“还忙些朝廷里的事,说了姑姑也不明白。男人们的事嘛,连我都插不上话,使不上劲呢。” 的确,儿女婚事也好,两家叫好互相试探也罢,这是女人的领域,可牵扯到家族前程的大事,就非得男人出面不可了,女人只能从旁协助。//**//如果这事还大到了朝廷局势呢,那么女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旁观者,只能出点主意也都顶天了,别的事最好啊不要掺和,连口中都别带出来——这就不是女人操心的事儿。即使是宫中的女人们,谈到朝廷大事,也都像是在看戏。她们更加着紧的还是和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争斗,就譬如说皇后,因为始终未能找到琦玉,她的身份到现在都不能化暗为明,这一两个月里善桐和孙夫人几次碰面,都听到孙夫人意思,皇后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大面上自然是和往常一样。”孙夫人罕见地带了几丝形于外的忧心,“私底下在几个绝对可靠的宫人跟前就不行了,脾气大还好,无非是底下人更小心伺候些罢了,可她成晚成晚睡不好觉……好在对外还能撑着,众人也都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坐在那个位置上,承受的压力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要换作自己是皇后,表现得说不定还要更浮躁。奈何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本事胜不过牛家,明知琦玉就在宫中,还是找不到人,这有什么办法?善桐也只能叹气,“输了就是输了,以娘娘身份,这一局的胜负根本无伤大雅。找回场子的时候多得是,娘娘又何必如此介怀呢?” 孙夫人也有点无奈,“侯爷就要出京了,这几年家里没个能做主的男丁,娘娘心里也是松不了一口气,也是担心侯爷……我这还没空进去多陪陪她,你进宫见她时,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开心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善桐进宫见皇后时,除了劝她宽心之外,也难以起到更多作用——“人就在宫里,我身边太监都有看到的……就是捉不到人证。” 少了最关键的人证,皇上这几个月根本又很少进宫,恐怕对牛淑妃的谋划根本茫然无知,皇后就是想开口,也都没这个底气。善桐也只能跟她拉拉闲篇,尽量宽慰她的心情。皇后显然有几分苦闷:这里头的文章实在是太私密,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又说了几句,她竟朝着善桐诉起苦来,又叮嘱善桐,“回去千万别乱说,就你是信得过的,我这才开口,换做别人,一个字都难听到——” 善桐头皮发麻,口中却自然是道,“娘娘就尽管放心吧,我的为人您还信不过吗?现在坊间要有流传琦玉的事,您再来疑我也不迟那。” 皇后也无话可说:在牛家这事上,善桐前前后后,可不知给她帮了多少忙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现在,人证全有了,她是怎么被送进宫的。封……封子绣全查了个水落石出。” 提到封子绣,皇后面容略微扭曲,深深的忌恨只露出一刹那,便又若无其事地往下说。“但关键就在于,皇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牛淑妃是在闹狸猫换太子的事,还以为真是牛淑妃有了身孕,我心里就想,由封子绣问一问,皇上究竟到底知道不知道,若能问出个实话来,我这里也好办事。我也不求他去请连公公出马,这些事我能办……甚至再忍几个月,等牛淑妃那一胎应当是肚子要大了的时候再出手,我也等得及,这种事情,有了就是有了,没了就是没了,别的场合她躲得了,年节她是躲不了的。” 她顿了顿,又往下说道,“可我现在就是不懂皇上心里想什么!这事究竟他是有数还是没数。要皇上是默许她这么办事,那我赢了这一局,却和输了也没什么两样。要皇上的确不知道,那还能这么办……” 善桐实在是已经被她给绕晕了,只懂得现在皇后迫切想要知道皇上的心思。她嗯了一声,顺着皇后的话往下说,“那封子绣他——” “封子绣架子大得很!”皇后终于是露出心中不满,袖子一扫,竟是罕见地动了真怒,猛地一拍桌子,袖风带起一个瓷杯,滚落地上摔得个粉碎。“只查出牛琦玉确实是进了宫,又从我们这里问得了她现在就藏在宫里,牛淑妃有孕时间是在四月……他就称病了!躲在家里装死,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管,倒是把我们晾在这儿了!” 善桐想到含沁这几天回来偶然提起,“最近都没见到他,皇上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心下已是信了十分,她望着皇后脸色,不禁叹息起来:要皇后受一个娈宠的气,也是有点欺人太甚了。恐怕皇后气不但是气封子绣不能如臂使指般受孙家的指挥,气他竟不给自己面子,还气孙夫人执意要和封家合作,使得她不得不受这一番污糟气。 不过,封锦既然答应和孙家合作,为什么又这样半途而废,善桐也有点不解——看如今皇后的表情,或者本来还只是有些嫉恨而已,如今是已经将他恨之入骨了。树这么一个强敌,难道就很好玩? “他毕竟是位高权重之辈。”她字斟句酌地为孙夫人分辨,“别的不说,就凭我们这样查,是查不出一条完整的锁链的……只没想到那一位办事也太有意思了,事都没办完呢,怎么就不玩了。” 皇后叹了口气,也就跟着把怒火往封子绣身上倾斜,没扯孙夫人,“我就是这样想,究竟我是皇后还是他是皇后。但凡他要是个女人,我也不说什么了,男子阳刚之身颠倒人伦,行此内媚之事……” 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居然连风度都不要了。“真令人恶心!” 善桐好说歹说,好容易将皇后重新哄出了笑容来,两人还未说别事,忽然有人来报——养娘领着长公主来给皇后问好。 先皇虽然在位时间不断,但子息一向不旺盛,皇子不多,公主更少,除了已经成亲的两位,和前些年夭折的福安公主之外,宫中也就只剩一个福寿长公主了。今年也就是十一二岁,年纪还不大,依附她母亲在太后宫中居住,善桐几次进宫,因没往太后处问安,都没见到她。此番却忽然遇见她给皇后请安,皇后也就给她解释了一句,“现在朝廷里又有人提和亲的事了,孩子吓得不轻,老往我这来问消息……” 她见善桐有点不安,还笑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爱给她行礼,她年纪太小了,辈分又高,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 正说着,长公主已经进了内室,皇后冲她招手微笑时,善桐已经起身要拜下去,长公主忙细声细气地道,“快请起来,您年纪比我大,还这样客气,折煞我了!” 虽说双方还是第一次见面,但长公主显然已经知道善桐身份,对她也格外要客气一些,坚持不受她的礼,两人不免又客套一番,这才各自坐下说话。善桐冷眼度去,见她小小瘦瘦一个姑娘家,生得也不如何醒目美丽,只得清秀二字,同皇后说话时怯生生的,瞧着弱不禁风的,挺可人疼,心里越发就难受起来,长公主和皇后说话时,她都不插口,皇后见了便笑道,“瞧你,谁都处得好的,唯独在她跟前怕羞!” 说着大家倒都笑了,善桐借机道,“我是惦记着去看望宁嫔……上回她还说了,令我进宫了过去陪她说话——” 眼下再不过去,几乎是一到景仁宫就要出去了,皇后也要应酬长公主的,因就道,“那你过去吧!免得宁嫔回头还埋怨我呢!” 善桐便逃也似的出了坤宁宫,往景仁宫去和宁嫔说了几句话,宁嫔问起坤宁宫里情况,也道,“真不知是谁,又说起要招降北戎的事情。要招安,那就得和亲,这才一个月不到,福寿妹妹病了两场,全是吓的。” “招安结姻的声音是一直没停的。”善桐便轻声道,“其实这也是从前答应过的事,罗春一直咬着不放……” “那都是前朝的事了。”现在宁嫔也算是天子近人,时常到皇上身边陪伴,她反而没了从前那份张扬,多了份淡定沉稳。“皇上提起这事,一直是不以为然的,老说‘这都多少年没和亲了,福安就是活活吓死的,难道还要再吓死一个?’我们也一直和福寿说,让她别担心了……唉,只是前头不放过我们后宫里这些可怜人。” 善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轻声道,“后宫中锦衣玉食,也不算是可怜人了。真要这样说,西北战地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们,还不知要怎么着呢……” 她这话也说得有理,宁嫔没和她争,只笑道,“算了,那都是前朝的事,真要和亲,也就是福安没跑,我得了闲想想,也觉得西北要是能安静下来,皇上也省心些。这一阵子在前头的时候,见皇上一天看的折子。” 她比了比,“——这么高!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就没个太平的。要能和亲招安,西北就安静下来,皇上也许就腾得出手来做别的事啦。” 一时又一拍手,笑道,“说起来还没恭喜你呢!” 善桐满头雾水,道,“恭喜什么?” 宁嫔哎了一声,便握住善桐的手笑道,“你还不知道?是了,想来皇上压住了公文,还没往下发呢——就昨儿我被叫出去的时候,还听见皇上同人说呢。你舅舅高升啦,安徽缺了学政位……我虽然不懂得外头的事,但也知道这是大喜事,可不就赶着恭喜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大家enjoy! 259泰西 学政是一省三台之一,也是从三品的高官,可同巡抚、巡按分庭抗礼不说,每年省里乡试主考按例都是学政,举子们是要认老师的。*.**/*【虾米文学www.]历来内阁大学士,背后都有一群朋党,不朋不党的人比如善桐大伯父,官声是好,可惜一辈子也就是个三品、四品的实职,想要再往上走,那就很艰难了。而结党最直接一点,师生。有入阁希望的年轻官员,往往都要做一任学政,好比当时善桐堂伯父如今的杨阁老,年纪轻轻放出去就是做江苏学政,嗣后一转身就是江南王,如今五十多岁年纪,便进京入阁,有希望做下一任首辅了。王大老爷虽然大器晚成,但能从皇上身边打熬出来,外放去做学政,足证皇上对他还是极为满意的,大有培植他将来入阁的消息。宁嫔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中文章,她自然也很清楚,才有恭喜之语。 善桐虽然别有心事,但乍听喜讯,自然也为大舅舅高兴。忙起身郑重谢过宁嫔传递消息,宁嫔反而笑道,“迟早都要知道的事,早知道晚知道罢了,又不是什么私事。” 她顿了顿,闪了善桐一眼,又低声道,“你刚从娘娘那里过来,可觉得娘娘这一向似乎心事很重?” 她刚送了个顺水人情,善桐自然不好敷衍坤宁宫里的情况。不过宁嫔对“狸猫换太子”一事几乎一无所知,善桐也肯定不可能擅自揭盅,因只得含糊道,“淑妃娘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太子身子又孱弱,娘娘心事自然也就更重了……” 说着,见宁嫔不禁伸手去按自己的肚子,便又说,“还是那句话,谨慎小心,左右逢源,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内宫争斗,心里有数就行了,自己下场却又不必。” 宁嫔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笑开了,“也好,最近咸福宫大出风头,虽然淑妃姐姐很少露面,可上上下下都盯着她,我倒是不显了。皇上几次叫我过去,也没人多说什么。” 又叹息道,“不过皇上这一向情绪也不大好,也还是昨天,刚发了一顿火,说是北疆那边又出事了,燕云卫消息传递得不够快。他冲连公公挑了半天燕云卫的刺儿。” 为什么从来皇上身边的红人都是最吃香的?因为九五之尊哪怕是一颦一笑,对底下人来说都是生死交关的事。而和宠臣相比,宠妃透露出的信息往往更私人化,也更详尽入微。王大老爷同含沁就算再得宠,也很难捉摸出皇上的真实情绪——身份放在这里,他们不是可以随意谈心的关系,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宁嫔恰好似乎就是一朵不错的解语花,并且对善桐还有一定好感,这先后传递的两个消息,一个是无意间顺水人情就不说了,第二个却摆明在提醒善桐:挑剔北疆消息,这说明桂家恐怕要有麻烦了。 善桐忙作出惊讶表情,宁嫔见她吃惊,知道她不知情,便详细告诉她道,“据说是那个鬼王叔又在边境作乱,这一回还是和从前一样,带他的那群亲卫队进关劫掠,好几支商队都遭殃了。财物给养没了不说,还有些人死没全尸……消息是前段时间就模糊传来了,当时燕云卫的人也许去查了,昨儿才给的结果,皇上越看越气,摔了折子,又骂燕云卫的人‘全养懒了’,还说……还说你们桂家,‘没能耐,连个边境都守不住’。【虾米文学www.]” 守不住边境的是桂家?连里朝廷的存在都茫然无知,十几年下来北戎一直屹立不倒,还真不是桂家没能耐,桂家要再没能耐一点,当年只凭空降下来的许家,恐怕还未必顶得住大军压力。善桐不禁微微冷笑,宁嫔也有点尴尬,“皇上多半只是气话罢了。后来连公公说,‘这伙人走的都不是官道,抄小道的商队能有什么好人?要不是还有人活着出来报官,只怕全死在山里都没人知道’。皇上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说‘也不知这些年黑吃黑,被他们吃走了多少好东西……娘的,就是走私出去,好歹还换点钱进来,这样只出不进的,真他娘的亏死了’。” 她学起皇上骂娘的声气,简直是惟妙惟肖,陪着那娇憨声调,可爱到十二万分,连善桐看着都爱。她的笑意就露到了脸上,宁嫔一吐舌头,自己也笑了,“皇上平时脾气极好,从来很少这样发火的……这一次可能是被搞烦了,又说,‘还是要怪燕云卫,这么多年都查不出所以然,罗春那些火器到底怎么来的!查不出这一点,西北怎么安静得下来’。连公公要说话,又看了我一眼,我就站起身要告退了,一两句还好,要谈大事,我们是不该在边上伺候的。皇上又让我别走,说,‘算了,这么多年都纠缠着这个,也纠缠不出来,先就这样吧。让燕云卫的人摸摸底,看他们都运的是什么……是哪家的人’。” 善桐的心跳一下就提了起来,她竭力保持平稳表情,只轻轻地点着头,显得自己正认真听宁嫔说话,宁嫔说了几句,看她一眼,忽然又嘻嘻一笑,道,“本来不给你学的,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句?仔细听着啊!——皇上这么说了,又出了一回神,和我下棋,几步都没走好,连公公见他不说话,要下去了,他忽然又说,‘你觉得小桂这个人如何?’” 善桐呼吸一紧,宁嫔却偏又不说了,只得意洋洋地望着她,显然是等她来求,要逗她呢。等善桐软硬兼施,上去要拧她了,宁嫔才笑道,“哎哟,别闹别闹,我说就是了。” 她神采飞扬地道,“连公公说,‘他有能耐,有出身。只是皇上要是想他回去西北办事,恐怕还要再历练几年。’皇上听了,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他就是年纪轻了些,坐不住桂家的庄,似乎又不是桂家本家的人,要压住几个兄弟,还得有点军功。’” 这挑剔虽然是挑剔,但个中蕴含着的泼天富贵,几乎令人连呼吸都要屏住:执掌桂家,就等于是执掌西北牛耳,如此一地诸侯的身份,如不是得到皇上的大力扶持,又有谁能翻得了桂家宗子的盘?皇上这么说,显然是有意扶植含沁,将来就是不坐镇西北,只要成了气候,还怕没有官职吗?可善桐却并不止是欣喜——她是为含沁高兴的,含沁的才华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赏识和重视,可随着这份重视而来的,注定将伴随了更多心机、更多阴暗的官场路,却又令她有几分疲倦同畏惧。 仅仅才走到这一步,她就已经见识了这肮脏的官场,同官场底下那阴暗得叫人连恶心都顾不得的潜流,将来越走越深之后,她会变得什么样,含沁会变得什么样…… 不论如何,这终究是个喜事。现在也不适合太深入去想,善桐露出笑来,谢过了宁嫔,“真不知道该怎么还这个情才好了,姑爷知道,怕不要受宠若惊城什么样子!” 宁嫔有点不好意思,“要还我的情,你就相机在娘娘跟前多说我几句好话就好了……” 她又噗嗤一笑,亲密地挽住了善桐的胳膊,“你别瞧不起我,才送了个人情就问你讨还……宫中日子,不容易呢!” 善桐忙道,“这是哪里话。就是没这事,我自然也为你说话的,一家人,不帮你帮谁?” “这可不一定。”宁嫔就撇着嘴说,“我虽和你是亲戚,但你和那个琦玉姑娘,不还是一道长大的吗?将来你偏帮谁,这还是难说的事呢。” 善桐一时愕然,这才知道宁嫔毕竟还是很有本事——姑且不论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至少她已经摸准了皇后的脉门,明白了皇后所打的‘空手入白刃’的主意。只是恐怕还不知道宫中局势瞬息万变,现在的琦玉如果落到皇后手里,等着她的恐怕还不是提拔,却也许会是一碗堕胎药了。 “也就是见过几面。”她顿时又撇清起了和琦玉的关系,“比得上血脉亲吗?” 见宁嫔露出笑来,善桐也不禁跟着苦笑,想到方才见到的福安公主,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倒不如还更无情、更算计一点,自从进京以来连番谋算之后,所剩无几的这一点良心,对她而言,似乎更多的已经是一种拖累,而不是一种坚持。 再看看宁嫔,忽然又禁不住为她惋惜:在权力场里,走得越高,所处的环境也就越冷酷,也许将来有一天她还能放下一切,同含沁一起回天水去。但对这些如花似玉正当年少的女儿家来说,宫廷便是一只张大口的巨兽,进了它的肚子,即使变成了高高在上,最顶尖的权力动物,这一辈子她们也都不再有机会,离开这个阴森寒冷、尔虞我诈的牢狱了。 # 次次进宫,出来都累,善桐上次去看七娘子还同她说,“从不知道连一句话都能说得这样累。”七娘子也道自己每次进宫回来都有点虚脱,这一次虽然带了好几个好消息出来,但善桐还是发自内心感到自己又肮脏又疲倦,只想快马去小汤山,在温泉池里舒展舒展筋骨。不过一进后院,她就又露出笑来——隔着窗子都能望见大妞妞,小丫头正贴在窗户上冲她挥手呢,一张嘴就是八颗牙的笑,手里还攥着舅舅送她的拨浪鼓,一边挥手,一边来回地摇。她舅舅正抱着她,也学着外甥女的样子冲善桐挥手,含沁撑着下巴在一边看着,表情有点无奈,虽没招手,可眼里笑意盈盈,也用眼睛同善桐打招呼。 善桐一下就觉得这满身的疲劳全都不翼而飞,她快步进了里屋,还没进门就高声笑道,“今儿巧了,你怎么提前下值了?还有大哥,今天居然有空过来!” 一进屋,大妞妞就挣扎着走到炕边,要往善桐身上扑,榆哥忙一把抱住,令大妞妞不至于摔下炕去。小丫头一下就不喜欢舅舅了,手舞足蹈,口齿不清地道,“娘——娘——舅舅——” 这显然是要告状,可却又说不出来,大妞妞急得就要哭。众人都被逗笑了,善桐解了斗篷,就在含沁身边坐下,把女儿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说了几句话,大妞妞这才满意,笑嘻嘻地坐在母亲怀里,又拿过含沁的手把玩。 “这一阵子皇上心情不好,少见我们,也不大出门。”含沁就说,“今天天气更不好,似乎要下雪,我们就接二连三都溜号了。我一回来刚巧遇到大哥,大哥是来上门审你的呢!你又进宫去了,累得县官大人等到现在。” 以含沁的为人,和几个大舅哥还能混不好?一两年下来,也就是善楠估计始终还是看不惯他,如善檀、善梧等人,客居京城,衣食起居除了孙家照料,也就是善桐含沁多关照了,善檀见善桐几次,都提含沁的好儿,善榆更不要说,和妹妹都没那么多话讲,同含沁谈天却是滔滔不绝。此时被含沁这么一打趣,一屋子人都笑了,他也不理妹夫,急切地探过身子,将怀里的书珍重露出给善桐看,道,“这书你是从哪里来的!得自何国?我问你家姑爷,他只卖关子,却不肯说!” 善桐望了含沁一眼,含沁摊手道,“我要早说了,他能打上许家去,哪里还会留在这里等你?现在天气阴了,天色也晚了,酒菜都备好了,眼看着舅爷只能留下吃晚饭了,大妹子也见着哥了,这便到了能说的时候啦。” 原来是为了留善榆吃饭,善桐会意地一笑,也跟着逗善榆,“你就只管看,何必管我从哪里弄来,总之你看得好就是好东西。” 榆哥急得跳脚,“我就是半懂不懂的,又忍不住看,又看不懂,连李先生那样见多识广,都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 说着就千般央求善桐,连善桐令他把媳妇接来京里,又让他搬进家里来住也都满口答应了,善桐也拿这个大哥没法,只得道,“这些话我可都是记在心里的,你不许赖账——” 这才将来源告诉给善榆知道,“从海外搜来的,只这几本,并还没有人通晓中西文字可以翻译。我前天去许家还问世子夫人呢,世子夫人说,这不是会说两国话就能看懂的,有些字是……是什么拉丁文?只有泰西那边的达官贵人也许才看得懂呢。” 话才出口,含沁一拍大腿,先叹道,“坏了。” 善桐猛地也觉出不对,可话吞不回去,再看榆哥时,见他默不做声,转动着眼珠子似乎正在运气,心底也是一个咯噔:为了一本书跑到泰西之地去,榆哥好像也不是干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肚子痛,不知道为什么中午吃了白灼虾就肚子痛tvt,讨厌呀…… 260和亲 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 记住哦! 当然,在现今天下,要去泰西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就是如今预备南下的这一批船队,其实要去的也不是泰西,顶多能走到传说中的身毒、大食,再要往前,那就是往前朝三宝太监曾经到过的朱步、麻林诸国而已,善桐这一向因为船队生意,多少也了解了一番前朝远航的事,据说就到了这地儿,距离泰西也还有一大段路呢。 ~ .] 榆哥却不大听得进去,只和善桐辩道,“那西洋巧器也好,那些西洋传教士也罢,又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能过的来,咱们自然也就可以过去了。” “那都是几十年才来一个的,而且还是从陆上过来,走了西域那么一大长条路。谁知道在路上能出什么事儿?”含沁也说,“西域再往前那些小国,自己也乱得厉害,这都是一阵一阵的,这几十年没有人过来,应该就是他们正乱着。” 总之,去泰西这件事,榆哥在家庭里是肯定找不到任何同盟的。善桐见他还有些不甘心,虽不和小夫妻辩了,但转着眼珠径自沉思,似乎还是在琢磨着去泰西的办法,她不禁好一阵头痛,只得又道,“好啦,告诉你了,回头你就派人把嫂接来。男汉大丈夫,答应我的事,可不许不作数。” 榆哥嗯嗯啊啊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若有所思地抚着面不语,善桐和含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担心,只他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话不好说得太过分,免得榆哥生气起来,那倒不美了。 等吃过饭,大家分头安歇时,善桐才和含沁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说那一句话了。谁能想得到,连泰西那样远都未能拦得住他!” “你也的确是不应该,”含沁这回倒是没帮善桐开脱,反而轻责道,“这本又是写的他有兴趣钻研的东西,他又看得半懂不懂的,你不能因为这学问似乎无用,就觉得他也该和你一样搁到一边去。若是你,看了这,知道泰西那一地也有这些饱学之士,对学问的钻研竟丝毫不落人后。你难道就不想去?” 善桐也是大为后悔,连今天听到的两个好消息,她简直都没心思说了,她怏怏地垂下头去,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跪在床上铺被,一边铺一边忍不住就道,“他就是不为我们想,也该为娘想想,娘一辈就算对不起过多少人,也唯独没有对不起他。这一去,就能平安回来,路上也要有几年了……这几年娘的日要怎么过?总是这样不消停,折腾的全是这些费心的事,火药也就算了,这一次,我愿他就只是想想罢了!” 含沁却淡淡地道,“要我说,他就是被你娘给宠得不舒服,这才跑出来的……” 但这话他却不往下说了,善桐也不问,叹了口气,终究是提振起精神来,给含沁道喜。【叶*】【*】“就昨儿,宁嫔奉诏出去,同皇上弹琴下棋解闷儿,皇上一边听琴一边看折,又顺口和连公公谈天,就说起来你了……” 便一加一减,将王大老爷将获得提拔,以及皇上对含沁的考语说给他听了,含沁听得双目闪闪,却并不说话,虽然得了皇上的夸奖,可却没有一点骄矜之色。 .]善桐说完了,想到福寿长公主怯生生的样,又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却不提这件事了:有些事愿意不愿意都要去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加重含沁心里的负担?——虽说,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含沁究竟会不会在乎一个素未谋面的金枝玉叶到底是怎么走完自己这一生的…… 只她不说,含沁却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一边烫脚,一边就寻思着和善桐说,“从前没有动作,主要还是因为那毕竟是火药,这种事善榆自己折腾不要紧,我们要还从中搅和促进,要是出事,被岳母知道了是要落下大埋怨的。但现在看来,要把他的心从泰西之事上分出去,还非得祭出火药这一招了。工部现在正焦头烂额,因爆炸一案,似乎整张新配方都要作废,白云观那边,快半年了也没个结果,李先生他们心里也一样着急。这时候谁出面撮合一下,那就是两好合一好,现成的登徒遇狐媚,两边一合上卯,他对那两本也就没那么热心了。只是将来岳母问起来时候,你要多费唇舌解释解释,别让老人家误会了我有意勾搭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呢。”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不然,善桐还真怕榆哥找个借口南下去了广州——他又不是囚徒,她也不可能把哥哥关起来。而要令榆哥混上船了,天南海北,恐怕这一辈能不能见面,那还真是难说的事。 一辈就这一个亲哥哥,很多话都埋怨不出口,就连对着含沁也说不出来,也就是自己想想罢了。善桐心里对榆哥也不是没有不满的:不求他上进,母亲给他铺好路了,这一辈就是不上进也没人能给他气受。不求他老实本分,家里钱不少,只要不嫖不赌,平时奢靡一点也没什么。求的无非就是平安两个字,可榆哥倒好了,在家搞不了火药,就跑到京里来搞,只要是他喜欢的,就没有不令人提心吊胆的。姐妹兄弟们终究还说不了什么,可母亲值吗?付出这么多,榆哥给过一点回报没有? 她就有些怏怏不乐,上了床也很久都没睡着,又怕翻来覆去吵了含沁,只好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数着床帐上的水波纹。( ·~ )含沁一开始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在黑暗中摸索着握紧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捂着,又轻轻地道,“我看你心事不止这点,下车进院的时候,脸上就有些不对了。” 如此观察入微,让善桐说什么好?她犹豫再三,心知要搪塞丈夫,自己还没那么本事,便也索性直说了。 “这一次进宫,恰好又遇到福寿公主来着……” 含沁便不说话了,小夫妻肩头碰着肩头,在黑暗中并肩躺着,善桐觉得为含沁握住的那只手出了点汗,黏黏的,过了一会又变作了湿冷。她再叹了口气,低声道,“叔叔那边的折,应该也快到京城了吧。” “嗯。”含沁轻声说。“来信里还提到你,对你出的这个主意,爹是很喜欢的,也夸你心思很灵巧,最难得,是手法很正。并且专挑晋商下手,这一招是连他都没有想到的。” 不论帝王如何想,他一个人独木难支,怎么可能统领天下。朝事还是要朝官来办,福寿公主的命运,其实也不能说就掌握在了皇帝手里。明摆着,现在东南要开海,主要是为了历练海兵剿灭海匪,南洋水匪凶,连善桐都知道,这块骨头多硬那是不用说的了。西南一带,虽然安南等国已经被揍老实了,但土著闹事还是此起彼伏,云贵总督根本就做不久,朝廷历年来是持续往云贵增兵。东北女真人,从前一度壮大得几乎威胁前朝边境,后来式微了近百年,现在又强盛起来……几十年来朝廷能拿的出手的胜仗其实也就只有对北戎的这一场。现在说要继续四面开战地去打,就是皇帝也没有这个底气,罗春又一直强调这份婚约——地丁合一的事还在闹腾呢,边境不宁静,对内怎么推新政?这时候推和亲,推招安,推‘分头示好、挑拨离间、分而治之’,简直是正当其时,皇帝是不动心都难。 善桐出的这个主意,其实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天下局势就是如此,她没有说谎,也没有误导,桂家顶在第一线上的武将,也最有发言权。他们和北戎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这十二个字,绝对是切中北戎命脉,而且‘以和为贵’,以后朝廷战略重心如果从北线移开,桂家兵肯定不能和从前一样要什么有什么,这几策还算是体现了桂家的公心,几乎还能在皇上那为桂家讨着些好儿。而要实行这计策,桂家也是不二人选——这边许亲给罗春,那边和小达延汗眉来眼去,给这家一点好处,送那家几份礼物。最好是年年都让他们自己拼上几场,喂上几颗包了毒的饴糖,十几二十年后,北戎也许就这么逐渐衰弱下去,纵不衰弱,只要不更加强大,等朝廷腾出手来,等着他们的就不是羁縻,而是约束了。 这计策几乎无可非议,对桂家来说却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借口:十几二十年之后,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甚至是换了个皇帝之后,还有谁能如此精确地分辨出这种策略的起始时间?桂家等于是奉旨和北戎眉来眼去,即使是和里朝廷翻脸,从此不再同他们往来,里朝廷要对付桂家,总是要多费一番手脚。不是说有了此策那就能高枕无忧,起码桂家是多了些腾挪的余地,比现在的情况,那是要好得多了。 “糊涂账囫囵吞,”善桐便喃喃地道,她似乎在说服自己,“这一策,起码是保证边境战火,再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了。” 她这还是在介意福寿公主——含沁也听出来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语调反而要比平时更冷硬。 “你当年是见过罗春,也听过他们谈判的。”他低声说。“封绣在许嫁福安的时候,可没有一点不忍。他是代皇上来的,许嫁公主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肯定是得了上头的预先许可。先帝卖女儿卖得挺欢实的吗,他们都没不好意思呢,你就不用忙着羞愧了。” “我也不是羞愧……”善桐又叹了口气,“我是也明白这种被卖掉的滋味……只无非我是为了我哥哥,她是为了她家的天下罢了。我就奇怪,都说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执掌天下是男人的事,凡是好事那都全是儿郎占了去,怎么到了要算账的时候,就又老把女儿家给推出去呢?” 含沁倒不禁失笑,他一把将善桐搂在怀里,亲昵地道,“你怎么就想到这里了?成天闲着没事,就会瞎想!” 说着,便一边揉搓着善桐的肩胛,一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你多想也是无用。你当福寿要不嫁去草原,日就很好过?我看也未必,历来公主那是短命的多,就说这一朝,有多少公主是享过福的?这就是她们的命!世上不公道的事可多了去了,咱们啊,先保住自己,再来谈别的吧。” 这想法是要务实得多了,善桐点了点头,也就收敛了不切实际的一点感伤,笑道,“我就这么一说,好啦,时辰也不早了,不做别的事,那就睡吧。” 含沁推了善桐一把,佯怒,“你天癸上身,竟还来撩我?” 善桐也笑了,“谁知道你这么心细,连这个都留神到了。” “每个月还不就是这么几天嘛?”含沁又将她搂得紧了些,在她耳边低声道,“要不然,你……” “去你的!”善桐咯咯笑了,“这么晚了,谁耐烦伺候你,睡觉!” 两夫妻笑闹了一会,也就各自入眠,只是当晚梦里,善桐到底还是梦见了福寿公主,和她那一张瘦削羞怯的小脸。 # 因含沁说起,“此事早晚都要下来,宁嫔说的对,消息出来了这才能当真,我们事前传递消息,徒乱了舅舅的心神。”因此善桐虽然知道了好消息,但并未同舅舅说起,等过了七八天调令下来了,这才上门去恭喜舅母,却是人还没进巷口呢,就被那一溜马车给吓得打道回府了。——王家地方小,这么多官太太已经够折腾米氏的了,她也就不跟着添乱。 等避开了这波风头,她这才上门去帮米氏打理行装——安徽距离福建这就近了,王时这两年也在黄山一带盘桓,在安徽办婚事,倒是比在京城办婚事要合适得多。有些在京城置办的细软箱笼,就要快点运到安徽去了。又恭喜舅母,“如今您也算是衣锦还乡啦!” 今日难得大老爷也休沐在家,正袖着手在廊下看丫头们忙忙碌碌地装箱塞稻草预备运瓷器。隔着窗户听见这么一句,他转过头笑着指了指善桐,道,“你也来逗你舅母!” 的确,和淡定从容,只把喜意在眉梢透出少许的大老爷相比,米氏的喜悦就要真切得多了。她的打扮尽管还朴素,可看着竟要比几年前在西安时还年轻了几分,就对善桐的打趣,她也只是抿着嘴笑,竟是来了个全盘默认。这喜气洋洋的,倒是招得善桐也跟她一般喜欢,两人里里外外忙了一会,大老爷又把善桐叫到一边,问道,“今日含沁怎么没来?” 得知含沁入值御苑,今晚都要在宫中过夜,他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就又道,“你同我来房说话。” 善桐知道这是长辈离京前将对自己做的指点,忙收敛玩笑神色,正正经经地随着大老爷进了房,在舅舅下首正襟危坐。 大老爷却并不着急,他慢慢地喝过了一杯茶,时不时巡梭善桐一眼,见善桐神色宁静,也不禁暗自点头,又寻思了一会,才慢慢地道,“孩,你往宫中这潭水里,淌得太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跟-我-读WEN文-XUE学-LOU楼 记住哦! 261感激 只听这句话,便能晓得王大老爷——又或者是晋商,的确是消息灵通,非但朝中事了如指掌,连宫中事也都不落人后:或多或少,皇后的那件斗篷,也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还等着大老爷的长篇大论呢,可没成想大舅舅又不说话了,只是注视着善桐,显然是在等她开口,她只好低声道,“和宫中的娘娘们打交道,凭我身份,的确是可能动辄得咎。舅舅的顾虑,我心底明白的,只是……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你也是妄自菲薄了。”王大老爷反而说。“现在天下掌着实权的将领,十个指头都数得出来,其中就以你们桂家兵力最多,权力最大。含沁的确年小德薄,比不上那些巨鳄,可你们身为桂家在京唯一的近支族人,这些奶奶太太们对你特别客气,也是应该的。就是在宫中,除了两宫太后、太妃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给你太多脸色看。” 他顿了顿,见善桐不接话,便又续道,“我也猜出来了,以你的性子,如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会往宫里凑合的。只怕……是你们家要对牛家动手了吧?” 他在书案上翻找了片刻,寻出一封信递给善桐,“你看看。” 其实善桐毕竟是出嫁的闺女,虽然亲戚情分在,但两家政治立场可谓是泾渭分明,晋商和桂家交恶,这是王大老爷又或者善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王大老爷这样办,多少是有点犯忌,善桐把信捏在手上,一时还有些犹豫,王大老爷见了,便喝道,“让你看,你就看!和舅舅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善桐只得拆开信来看了,见却是西北方面写来的信——未见落款,只说了在那群商队尸体中翻检出了一封信,信里落款处只盖了陕甘总督肖氏常用的一方私印云云。 即使对桂家用计几乎是了如指掌,看了这封信,她也不禁暗自咋舌:桂家这几年在西北,可谓是容忍牛家一步步蚕食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做出任何应招,没想到一旦回击,竟会如此狠辣挑衅,这几乎是在掌掴肖总督的脸了:查走私查到自己头上,他不做个挂印请辞的姿态,以后怎么在官场混下去?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燕云卫。”王大老爷慢悠悠地道,“最近这几个月,皇上发作他们很狠,他们也是铆足了劲儿要找回场子。不过密奏报回去,皇上是不置可否、留中不发,看来还是相信肖总督的人品,更倾向于是别人暗地里使坏了。” 当着舅舅的面,善桐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她一撇嘴,“他们自己不暗地里冲别人使坏就行了,还怕别人冲他们使坏?” 王大老爷眼睛一亮,他的声调更缓慢了,“你算是说对了,这支商队实在是满布疑团,从出发地到运送的货物,甚至是被劫杀的地点,罗春所用的手法,都可说和往常不同,重重疑窦,惹人深思。皇上也很看重,尤其因为它运的有……” 他压低了声音,“火铳,更是招惹了皇上的忌讳。如真是牛家在背后指使,他们家迟早都要陷入一场大麻烦里,这时候你再往宫里掺和,就没什么用处了。所以我说,你往宫里这趟浑水,淌得有点深了。【]” 真是成也军火,败也败在军火上。...牛家栽赃军火这点子也不算不天才了,可就是因为如此,反而促成桂家、孙家联盟,现在宫中女眷承受的压力之大就不用说了,琦玉一旦被皇后挖出来,她本人如何还不好说,以皇后手段,牛淑妃眼见着就要失宠,那是十拿九稳的。宫外又被桂家这迎头一棒,还是以军火之道回击,招招都是诛心剑,两线开战,他们家势必要忙乱上一阵子了。按王大老爷来看,桂家此时没必要继续跟宫里掺和,这也是很合理的结论,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舅舅,掺和进去容易,抽身出来难啊。要不是我在宫里多少也给娘娘帮了点忙,没有孙家的帮助,对付牛家,哪有这么容易……” 半含半露之间,她透露的信息其实不少,王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往下问了,自己寻思了一会,也不禁失笑道,“好,牛家狠,你们更狠。我看这一次,宫里宫外,他们就是不吃亏,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了。” 一边说,一边又叹了口气,“只是罗春最近在西北反常活跃,已经是吃掉了好些黑商队,这对他们自己也是个限制。今天皇上和我商议了你叔叔上的折子……他还是比较心动的,只怕养虎为患,羁縻久了,他们的爪子就更利了。我还没给回话呢,想来明天进宫面圣时,又要谈起此事了,三妞说,我该怎么讲好?” 这是把善桐当作了可以在政治层面上代桂家做主的成人来对待,要不是含沁在宫中□无术,想来大舅舅也不会和她谈的。善桐心知肚明:大老爷这是为晋商讨价还价来了。黑吃黑是一回事,专挑晋商的黑商队吃又是另一回事,老这样下去,晋商肯定受不了。现在他们不敢走私军火了的确不错,可茶盐布匹,乃至往回运的马匹香料,一来一回获利也都丰厚。为了逐利,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不就请动了王大老爷来探桂家的口气了? “这种事……”她咬着下唇,为难了片刻,才一咬牙道,“按说,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你从小聪慧。”王大老爷打断了她,“含沁又不是什么古板人,男主外女主内这种话,我看他是不大当真的。你就别和舅舅装了,我知道家里的事,你能做主。” 善桐也就勉为其难地让了步,“就这么和您说吧,舅舅,罗春专吃晋商,那是柿子捡软的捏。他明知我们是不会为晋商出头的,若我们改了态度,他也就不必专挑晋商下口了。可要把这态度传递过去,那也难呢……” “嗯,那也得等皇上立心要行这羁縻三策了,私底下有音信往来了,才好开得了口。”王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就只看能不能成事了。” 有了山西党大力游说鼓吹,成事可能又大了几分,善桐安安定定,只是微笑。大老爷看了她几眼,忽然也笑了,一边摇头道。“该说桂家走宝,还是含沁这小子有福气?都说妻贤夫祸少,我看娶了你,他何止祸少,简直是一路有福青云直上,这么几个关节里,你帮他多少?只可惜他不是桂家宗子,不然……” 善桐忙道,“快别说了,您这不是偏心自家人吗,我哪有那样好,还是他自己有本事。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低头道,“我不懂事,还时常要他教我呢。” 对着自己舅舅这样夸夫君,那是真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才能对着娘家人也没他一句不好。王大老爷看着善桐,眼底全是暖意,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们囡囡毕竟聪明,世上似含沁这样的夫婿,岂非是万里挑一?现在连你娘谈起他来,都挑不出什么不是了。和你二堂姐夫相比,两人将来成就,孰高孰低,我看那是不用说的。” 对往事,他也就只点了这一句,便又转移话题问善桐,“榆哥怎么忽然间又想进工部做事了?阮员外郎和我提起来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他不是一向无意功名?再说,想进工部,他也应该找我。含沁毕竟是武将,哪比得上舅舅人头熟。——你们也是胡闹,竟会为了他玩火药牵线搭桥。” 善桐忙告了榆哥的刁状,“您不知道!” 说着,就一五一十将自己无意间说错一句话的前因后果告诉出来,王大老爷还有些将信将疑。“去泰西?那地方千年来就没有人去过,只有他们过来,没有我们过去的道理。就那样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学问?” 又道,“真是胡闹,实在不行,我给你娘写信,让人把他押送回去算了!火药这东西也能乱玩的?再说就是玩出花头了,那也就是个工匠罢了,还能光宗耀祖不成?他这结巴病治好了,倒比从前更能闹腾。” 亲舅舅从来都当外甥是半个儿子,善榆也算是大老爷看大的,数落起他来就很不客气。可大老爷话说完了,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含沁乍然当红,朝廷里看不惯他们的人很多。你们往来的又都全是勋戚军门,文官的那些道道儿你们不懂……不就是要进工部吗,他们又不支饷,找对人,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大老爷把这事包揽过去,那是名正言顺,善桐也没二话。代榆哥谢过了舅舅,她舅舅又问,“姑爷待你好没得说,桂家现在对你应当也没什么不妥了吧?你爹这几年在陕西越发是红火起来,我看这一次要能把肖氏推下台,我们几家联合用力,再往上扶一扶,他一个甘陕总督位,倒十有□,说不定能成。” 娘家有力,婆家看得就重,这也是人情常理。善桐想到如今供在家祠偏厢里的姨娘牌位,不禁微微一笑,道,“都是一家人,我们隔得又远,反而比从前热乎,你好我也好的事嘛。” “郑家那边关系你要处好。”王大老爷又叮嘱她,“婚期定了是明年四月?我听你舅母说了几句,桂家内部情况似乎也复杂,几个堂妯娌,你谁都别得罪,也别和谁太亲密了。” 他是个大忙人,平时很少有空和外甥女相聚,此时絮叨起来竟有几分啰嗦,善桐一一听了,王大老爷还道。“日后王时也许会上京来,到时候你们还要多来往,含沁懂事,要教教王时为人处事……” 朝廷中很多事几乎都不会放到台面上,过了几天,含沁回来时说起,“皇上已经露出口风,等福寿公主再大一点,便把她许配给罗春。给叔叔的密旨也已经送到西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下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杨阁老这里就等着要办地丁合一的事呢,西北这一块,只有先放一放。” 正因为切中了皇上的脉门,这件事才办得这么顺。恐怕里朝廷就是有心干涉,仓促间也寻找不到手段。再说,他们如果一心只是贩卖军火牟利,那么西北究竟谁和谁在打,恐怕亦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善桐只觉得自从知道真相起就绷紧了的那根筋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她抱住含沁长长地叹了口气,含沁也握住了她的肩膀,把头搁到善桐颈侧。 “我在想。”过了一会,他又闷闷地道,“从前祖父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们眼下这样,自以为是没办法里最好的办法了呢?” 人毕竟不能前知,眼下看来是没办法里的好办法,没准十几年后再看,又是个愚蠢到家的决定。善桐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手里抱着大妞妞,和含沁一道随波逐流,纵使含沁有千般聪明,即使她自己也不是愚钝之辈,甚至还能冒险把手伸到宫中去搅一搅,火中取栗般捞出了好处。但同这时代的惊涛骇浪相比,个人的力量又是何其渺小?纵有万般的能耐,恐怕也终究不过是这水花中被冲得乱转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机应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罢了。 下回进宫时,她特地去看福寿公主,小姑娘果然已经得到风声,看着比往常都更瘦了几分。见到善桐,她虽有几分矜持,但还是难掩焦虑。“小桂太太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听人说,你连前线都去过……” 善桐心中暗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实在有几分傻:她被人卖过,现在转头又间接促成别人被卖。她曾经觉得卖她的人很没有良心,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其实现在看来,她和他们比,也许并没有多少不同。也许她这一切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只因为她尚且没有放弃她早就应该要放弃的东西。 虽然刚为困扰桂家已久的死结挑开一线生机,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如此窒息,就像是一池水,她看着自己走进去,她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 “这话可不能乱传。”她就笑盈盈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那时候西北很乱,北戎入侵甚至困住了杨家村,我倒是躲在村墙后头,见了哈布日万户一面的。” 说来好笑,虽然不服管,但罗春是老达延汗的儿子,在朝廷还是有封号的——兀良哈万户。福寿公主眼神一亮,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他——他老吗?” 到底还是个孩子,千万个问题里,居然最在乎的还是这个,众人都笑了,善桐也道,“是要比公主大了几岁……” 罗春是比福寿公主大了接近二十岁。 “但生得极英俊,气宇轩昂,不愧为一方豪杰。”她继续往下说,见福寿公主眼底渐渐透出光彩,便又续道,“其实草原就和西北接壤,日子也并没有多难过。我就是从西北过来的,公主看我不也还是白白嫩嫩的?” 一头说,她一头却调开眼神,避开了福寿公主眼中的感激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看了环形使者吗?超级推荐,好棒的片子!逻辑线挑不出一点bug! 262结姻 进了十一月,京城的年味就浓起来了。*.**/*【]除了德胜门、朝阳门内外集市一下翻倍热闹,就连达官贵人们也都多了走动的脚步,赶在年节前夕,有互相打发人送山珍海味的,有命人回老家送年礼的,有紧着办喜事的,也有一帮得闲的太太、奶奶们乘没进腊月抓紧赏雪的。虽然天气冷了,但众人出门的次数还比秋收后更多,倒是含沁这时候有了闲——到了年尾,天气寒冷,侍卫们当值完了也只想回家钻沙,就没有多少游乐的兴致了。桂家如今也正是安然看热闹的时候,没有多少事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平时下了值他就直接回家,和善桐一道吃了晚饭,再钻进东厢房里逗逗大妞妞,孩子渐渐懂事,也就更依恋父亲了。 倒是善桐要比平时更加忙碌:如今不同往日,有了皇后那件桂花披风加持,人人都争着和小桂太太结交。除了往常几位亲友之外,多的是一面之缘的人家给下帖子的,有些她可以不必应酬,但有些聚会那是必须亲身过去的。好比阁老府阁老太太叫她,那除非是进宫,不然真是再忙都要过去应酬一番。 朝廷里闹得厉害,两党相持不下已经有段日子了,两边人马四处拉帮结派,互相攻讦,什么话都说的出来。把如今的朝廷闹得乱哄哄的人人自危,可身处飓风中心,阁老太太倒是悠闲得很。这一次是年前姑奶奶回娘家省亲,又赶上阁老太太小生日,人倒是齐全的,善桐进来,一屋子都是熟人不熟人都露了笑脸,招呼声此起彼伏,“小桂太太来了!”风头差一点还要压过和她一同进来的许世子夫人。 就算再疲倦,善桐自然也不能怠慢了这些贵妇人,她露出笑容,在人群里周旋了片刻,又自然要祝阁老太太安康福寿。阁老太太望着她,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又有几分迷离了。就是孙夫人都有几分感慨,“你这一走进来,春风得意的样子……和五妹是有几分像。” 其实硬说她像个未曾谋面的逝者,善桐是次次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好在孙夫人也就是这么一说,就又压低了声音问她,“前回进宫去,你瞧着娘娘心绪如何?” 同封子绣联手,这一招棋其实不能说走错,封子绣也的确是把牛琦玉进宫一条线都挖出来了。这个错非借助燕云卫力量,是不容易做到的。可在宫中找不到牛琦玉,这就怪不得谁,只能怪皇后比不过太后的本事了。因此孙夫人就不像皇后那样嫉恨封子绣‘他是皇后还是我是皇后’,只关心皇后情绪别走了岔子。她也尽量和善桐错开日子进宫,两人分别宽慰贵人,会比一起进宫效用更大些。 善桐叹了口气,“这都已经是第六个月了……再几个月,孩子都要落地啦。那位把咸福宫护得风雨不透的,什么事都是影影绰绰,娘娘也就渐渐死心了。上回进去见她,她说的已经是孩子落地后的事情了。” 孙夫人沉吟着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四少奶奶已经过来笑道,“就是你们好,一见面就拉着手说话。二姐看着比疼七妹还疼她呢。” 孙夫人也笑了,“我瞧着她就想到五妹,也和娘一样,都格外疼她一点儿。[].【]” 这也就是现成的借口,善桐没当真,四少奶奶却有点吃醋,私底下来拧善桐,两个人站在角落嘻哈了一会,见阁老太太从里间出来,四少奶奶一下就站正了也不敢再闹腾,大家各自入席。秦太太问七娘子道,“你婆婆怎么没来?” 七娘子笑道,“她还在小汤山呢,怕是要进了腊月才回来。那边有温泉,冬天住得更舒服。” 正说着,善桐也想起来要买庄子的事,便道,“上回我们借了郑家的庄子过中秋,真是舒服,这几个月留心着,市面上却不见小汤山那一带的小庄子卖。”秦太太便道,“就是这么说,现在小汤山一带土地还是比较荒凉,要么买地自己建吧,又觉得烦琐,花费也大。所以那一带庄子都是零零落落的,人也不多,我看孙家也没有庄子在那边。” 众人便说起小汤山、玉泉山等京郊一带别墅的好坏来,阁老太太道,“依我说,香山也不坏的,上回九哥过去玩,还进权家庄园里玩了一圈,赞不绝口呢。” “那是御赐。”敏大奶奶欧阳氏说,“自然是踵事增华,漂亮得不得了了。权神医随常都不在京里住,宁可住在香山,据说就是为了侍弄那里头的草药。” 一时又有人道,“他最近还是在城里的,皇上身上不好,离不得他。” 从含沁的消息来看,皇上‘身上不好’,心情也不好,已经是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自从封锦和孙家合作告一段落——弄明白牛琦玉是真的进了宫,恐怕也真的在六月侍了寝之后,含沁就没见他进过御苑。善桐得闲自己想想,也觉得个中联系,真是奥妙不可言传。 只是这种事,当着大家伙的面,肯定都是表现得懵然无知的,尤其七娘子又是封锦血缘上的表妹,善桐面上只绷得紧,可她左右看了看,秦太太、阁老太太、孙夫人,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好像全都心中有数,就是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神秘,似乎也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善桐心里倒好笑起来:大家各有门路,对皇家的事,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倒是敏大奶奶似乎没明白里头的玄机,左看看右看看,咧嘴一笑也不多问,又问七娘子,“最近家里人都还好?” 善桐虽然和七娘子没见几面,但却已经很熟悉她的作风了。这个清秀温婉的少年贵妇,从来对着人,唇角都带了微微的笑,虽明知是客气,但笑得就是情真意切,令人生不出恶感来。倒不比那一等人,虽然也笑着,可却明明白白叫人知道,她是在敷衍你。她的笑也是带了情绪的,见到不熟悉的、彼此关系冷漠的,便淡,若是见到亲友,就微微加深,同自己这样带了善意,却并还不大熟悉的,却要笑得更甜一点。就像是刚才那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说穿时,她的笑就带了几分神秘,情绪传递出来了,却又干干净净,不懂的人看去,不露丝毫痕迹。 现在,对着敏大奶奶,她又露出了这神神秘秘的笑来,轻声细语地道,“都好,太夫人身子好,夫人身子好,几个嫂子也都好。我们大嫂还惦记着要拉我去上香呢,就是最近我忙,她只好自己去了。” 善桐心中不由蓦地一动,她一下就想到了在国公府内的见闻……像七娘子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也许能瞒得过她的事情,本来就并不多,当时和敏大奶奶聚会的究竟是哪一位,说不定她心里也很有数,只是还为她们保守了这个秘密。 都是有夫君的人了!还做这样的事,不觉得心亏吗?她倒有几分不解了,只一时自然不便询问。便又和孙夫人等谈笑了起来,等一时院子里上了戏,各太太奶奶嗑瓜子看戏了,四少奶奶又把她拉过去道,“几时没见你,婆婆让我问问你,宁嫔在宫中好不好呢。二姐进宫虽然也看她,但心力肯定还要放在娘娘那里,倒比不得你,只是她的自家人。” “现在宁嫔多当红,你还不知道?”善桐不禁就笑了。“皇上三不五时把她叫出去解闷儿,宫里还有谁有这样得宠过?这么当红,她又会做人,自然是好啦……” 正说着,便向四少奶奶身边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点了点头,那妇人见她客气,也含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又冲四少奶奶使了个眼色,便回身走远了,四少奶奶悄声笑道,“这是宁嫔生母……我们家七姨娘。前几回你过来,都没怎么见到我们家的姨娘……我们家规矩大,姨娘不让随便出来见客的。” 天下做母亲的,不论身份高低贵贱,挂念子女的心真是再没有任何不同。七姨娘这个身份,其实没资格出来应酬,她就硬是要过来,不过是为了多从一个宫中也算当红的人口中听到宁嫔安好几个字。善桐点头道,“可惜你们平时也不大进宫,不然,她也不必问人了。” “我们身份不尴不尬的,终究不算正经亲戚,宁嫔从前不得宠的时候,娘也不爱进去。”四少奶奶道,“现在得宠了,也许进去得会勤快一点儿……” 正说着,敏大奶奶也过来和善桐打招呼说话,她还是那样明快利落,“知道你现在有了体面,巴结你的人是只会多不会少,我也就没上门。你要是家居得了空,想要出门坐坐走走,就别忘了我。” 善桐忙笑道,“哪里是我有体面,那是家里有体面,我们沾家里的光罢了。” 又道,“现在也的确是忙,过了年,还要忙堂兄的婚事。” 大家正说着闲话,阁老太太又叫善桐过去,握着她的手问,“大妞妞怎么没来?这也一岁了,起了大名没有?” 不管是不是移情作用,在京城结识的这□朋友之中,孙夫人更多是利益交换携手同盟,皇后是看重她人脉特殊,能为自己所用;四少奶奶、敏大奶奶这样的,一来是亲戚,二来也是家居无聊少人说话,七娘子又实在还不熟,唯独只有三少夫人、阁老太太,是看重善桐这个人,比看重她身份更多。善桐对她倒是存了几分好感,因笑道,“天气冷,就没让过来——起了大名呢,叫桂寿安。” 阁老太太嘴角微微抽搐,正要说话时,善桐忙补了一句,“是她叔祖父帮着起的,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桂元帅亲自赐名,小夫妻也的确是没办法,阁老太太不多说什么了。只道,“很该也一块带来的,今天延平和四郎、五郎三个外孙都来了,大妞妞喜欢谁啊,我亲自做媒,给你们定个娃娃亲。” 众人有听见的都笑了,直呼,“这也是一段佳话。”善桐没当真——开玩笑,这过门就是宗妇,哪是阁老太太随便一句话就能做主的,只笑道,“才一岁,您就看得这样远了,我们不如您老人家站得高,高瞻远瞩。” 四少奶奶接口笑道,“就是,再说,这大妞妞就一个,外孙却有三个,是给谁好呢?孩子们怕不要打起来了。” 大家都笑了,外头又有人进来传话:几个少爷要进来给阁老太太敬酒。 没出阁的外姓女眷们纷纷回避,善桐等人算是同姓,又出阁了,便在原地坐着不动。等四个堂兄弟进来了,善桐只看最小那个——这才是阁老府的独苗苗善久,前头三个,其实都是他们家二房的男丁了。 善久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长得的确也像。只是七娘子是秀丽温婉,四少爷就是俊美矜贵。和姐姐一样,他也是一脸的机灵相,但又和姐姐不同,这机灵相里没透了安详,反倒有几分少年青涩,非要比方来说,七娘子有时候一言一行,比中年人还老道,几乎有些老年人的沧桑,令人捉摸不透深浅,有时竟能忘了她的年纪。可四少爷就显得很青葱,纵有森严家教培养出的好品味,也盖不住那勃勃的青春气息……谈不上谁好谁不好,但是要比七娘子显得浅了点了。 四人分别敬过酒了,又来敬亲眷们。孙夫人把四少爷叫到身边,笑着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四少爷也和姐姐很亲近,两姐弟低声谈笑间,深厚情谊展露无遗。倒是和七娘子,只是彼此一望,再微微一笑,七娘子就把酒给喝了,两人连话都没有多说。 善桐若有所悟,再去看阁老太太时,见她虽然和大少爷说话,眼神却盯准了四少爷不放,她心里就更明白了:什么嫡母亲厚……多半那还是看在四少爷的面子上,从堂伯母以往的只言片语来看,阁老太太和七娘子之间的心病,恐怕其实不少。 碍于堂伯母在,她还是全心应酬阁老太太,不敢多搭理七娘子,等众人散席时,善桐就想着和七娘子一道走,埋怨她,“你这两本书,真是给坏了。我们家那个呆子哥哥竟着了迷,看得半懂不懂的,还异想天开,愿到泰西去求学!倒闹得我们人仰马翻的,光劝他打消念头,都费了不少工夫。” 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的,唇边又跃上了神秘的笑意,她显得很无辜,“这我也没想到不是……你今儿也不早说,等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我了,我再听你仔细说吧。” 便当真要和善桐订约会,态度一下似乎又热络了起来。善桐不禁又是一头雾水——榆哥去泰西,对她又不可能有什么好处,可要不是因为这个,七娘子这么热情做什么?她道,“和福寿公主约好了,过几天要进宫去,嗣后应当就无事了,到时候给你送信儿。” 两边定了准话,便各自分手,善桐回去又给宗人府递了话,过了几天,她进宫去给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希望存稿可以顺利发出来。 263惊觉 自从福寿公主知道了自己也许将要嫁到西北的消息,善桐就成了她最欢迎的客人。【]善桐也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桂家其实就是促成和亲的声音之一,就算公主知道,她也未曾表现出来。就连皇后都不提这个,只感慨,“你为人好!”也就成全公主,次次善桐进宫,总要把公主请来和她说说话。 分明是金枝玉叶,几年后却要到大漠苦寒之地度日。虽然身为达延汗的哈屯,她自然也是锦衣玉食,不会受多少罪,但小女儿家的,只怕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善桐平时听公主身边人说起来,当年福安公主,“听说自己要被嫁过去,吓得饭都吃不下了,第二年大病一场,反而高兴起来,直说死也要死在宫里。可不就是……病势渐渐沉重,没几年就没了。” 相形之下,虽然福寿公主平素还更孱弱一点,听到消息也吓得不轻,但她到底是要比姐姐更要强,可能自己也就是哭了几天,便开始多方打听西北信息,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起准备。听善桐说起北疆天气冷,现在她已经开始自己学着裁棉袄,做皮衣了。和善桐她很少说心里话,只一次私底下提起来,“就实在过不下去了,那也要死在帐篷里。不能和姐姐一样落笑话,千古多少公主嫁过去,为什么我就不行。” 其实要说起来,和亲嫁出去的还多半都是宗室女,像这样金枝玉叶真正过去结亲的,还是少见。要怪也只能怪当时先帝许得起点太高,直接把福安公主许出去了,现在要再讨价还价,也没这么空间。善桐望着她微微笑了笑,低声道,“放心吧,到了那一步,没有人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说不定你还觉得比宫里的日子更舒坦自在,也是难说的事。” 不过,见福寿公主经过洗礼,反而更坚强起来,她也渐渐说些罗春身边的真事给她听。不想福寿公主是早就知道了罗春身边早有妻室在,“早在姐姐要嫁出去那时候,就听说他有两房正妻,还有数也数不清的美人妾室,看中哪个就抢哪个,不喜欢了就随便赏赐给人。那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赏赐给人是做什么去,听了宫人们这样传说,便问姐姐,姐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连自己这样一面之缘,罗春有机会了都要索要,说他不风流,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善桐也不和福寿公主客气,只道,“您是大秦公主,金枝玉叶,就是比不过两位原来的哈屯,按哈布日可汗的性格,待您也决不会差的。这一点大可放心,其实同京中驸马比,也就差个可汗可以随意纳美……这个,倒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是驸马们,偷偷摸摸纳小星的,也不是没有。” 福寿公主也笑了,“小桂嫂子是说义宁祖姑家的那一位吧——” 她和善桐渐渐熟惯,人也健谈多了,拉着善桐的手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天色晚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道,“这次进宫你先来见我,真是领了你的情了。知道你还要到别地儿应酬的,腊月、年节又忙,二月里好歹来看看我……我同嫂子们还不一样,手头没多少东西赏你……” 福寿公主的母亲当年也就是个嫔位,现在依附太后太妃居住,长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大受哥哥宠爱,要拿出多少镇得住善桐的赏赐来,那也为难她了。【]善桐忙道,“我也不为这个来呀,要这样说你就见外了。” 福寿公主便望着她笑了笑,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心好……我心里很感激你的……” 可她不知道,善桐最怕听见她说这个,她忙摇了摇手,“快别说了,折煞我啦。再这样说,我以后不来了。” 福寿公主吓得忙闭口不说,捂住嘴眼巴巴地看着善桐,竟似乎是怕善桐当真不来了。善桐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又露出笑来哄了她几句,一并拜见太嫔——因今次进宫,正巧撞见太子进后宫探视母亲,善桐便没进坤宁宫,一径先入福寿公主这里,此时料着太子该走了,便同福寿长公主母女告辞,又过坤宁宫去。 她时点掐得巧,果然太子正从坤宁宫出来,两边倒是撞了个正着,善桐忙要行礼,太子谕免,还和和气气地同善桐搭话,“天气这样冷,难为桂统领还在外受冻值宿。可谓是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了。” 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臣下,这个太子的身份是在这里的。善桐含笑道,“这都是他应当做的,殿下言重了。” 正说着,她脚边忽然落下一物,发出啪地一声,众人都垂头看去——却是个荷包,恐怕因天气冷,冻断了穗儿,这才掉在地上。善桐身边中人宫人还没说话呢,太子身边一个小中人就弯□来,拾起了荷包恭恭敬敬交到善桐手上,善桐伸手拿过,笑着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便和他双目相对。 这一眼过去,她猛地就是一怔,回想片刻,又不禁大惊。只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也历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不过顿了顿,便强忍心中惊涛骇浪,转身同太子笑道,“让您见笑了。” “寻常事。”太子也冲那小中人满意地一点头,又和善桐寒暄几句,两边就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善桐一路走一路出神,进了坤宁宫,都还是身边大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回过魂来给皇后行礼。 这大半年来,善桐进宫次数几乎比孙夫人还多,皇后自然也不会介意这一点点失礼,反而还笑道,“在福寿那里受气了?脸色这样沉重。” 要在往常,善桐必定心中暗凛——这算是在给皇后脸子看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心里有多不舒畅呢,竟然敢冒犯上位者。但此时她心里实在是乱得慌,又晃了晃神,这才一咬牙关,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轻声道,“是刚才在东宫跟前失礼了——” 便随口将方才那件小事道出,又说,“还亏得他身边一个清秀的小中人圆场,也不知他姓名,不然,回头倒要让含沁去谢谢他。” 含沁毕竟是皇上宠臣,肯讨好东宫,皇后自然受用,她微微一笑,“你也客气了,中人们干的难道不就是这事儿?” 一边说,一边却又回想了片刻,才问身边人道,“小桂太太说的是他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机灵?叫什么来着?” 看起来,皇后对太子身边的从人也不大熟悉——太子分宫居住已有几年,皇后能把手插到他宫里,那是肯定的事,但东宫毕竟位居前廷,详细人事,也不是她在后宫能完全掌控的。 善桐的心直往下沉去,她再四回想,都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记错,再一想到太子那虚弱神色,一并那位小中人清秀的眉宇,就有一阵阵眩晕感袭来。皇后身边一个大宫女笑着回了话,她几乎未能听清,还是皇后指着她笑道,“茶花,我记得他是认你做了姑姑吧?” 那大宫人茶花便微笑道,“娘娘心细如发,小如意和我是同乡嘛。” 善桐倒是认得茶花的——这是皇后心腹宫人之一,几次密谈,都是她在身边服侍茶水。她心头一缩,顿时将所有情绪全都压到心底,面上若无其事,又笑道,“等他何时能出宫去,让含沁请他吃饭。” “你这就太客气了,一个阉人,能受得住桂统领的请?又不是连公公……”皇后不免也笑了,她的语气更加和缓。“就是连公公,平时谨言慎行,也从来都不和大臣们来往的。”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挥了挥手,众人便都退了下去。善桐知道这是要谈琦玉了,不过距离她上次入宫到现在,似乎琦玉一事也根本没有新线索,果然皇后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天寒地冻,太后借口子嗣要紧,令牛淑妃在宫中休养,今年年节各种祭祖、开春的大典,就不要出来露面了。 随着时日过去,皇后再提到这事,就没有从前那样气急败坏了。就像是善桐和孙夫人多番规劝的一样,输一招并不要紧,大把机会扳回来,要是赢得太难看,反而失去意义。 “我也不让她们安生,三不五时嘘寒问暖,总是要找点事出来的。”皇后就微微翘起唇角,“我想她还是在太后那里藏着居多,咸福宫不是我去的地方,可给母后请安,那是名正言顺,打发人往咸福宫送东西,也是我应当做的……这样东躲西藏惊弓之鸟一样的日子,她要还能坐得稳胎,生个男孩,我也就服了她了。” 善桐又劝慰皇后几句,便相机为宁嫔说话,“就生了也不打紧,和东宫差了快十岁,都要隔了一辈儿了。倒是宁嫔要能给淑妃娘娘那位添个弟弟妹妹的,那就更热闹了。” 皇后会意地一笑,“你说得对,孩子还是越多越热闹……” 她和气地拍了拍善桐的手,一时又问,“这一回过来这么晚,还去看宁嫔吗?” 尽管和皇后已经越来越熟悉,可每次和她说话,善桐总是要打点了十二万分精神,却每每还要为皇后的多疑给闹得战战兢兢的,她摇了摇头,肯定是要和宁嫔撇清关系。“宁嫔现在红得很,几回过去都扑了空,想着她现在也未必有空应酬我,这一次就不过去了。” 皇后唇边的笑意这才有了几分真诚,“她也是难做人……嫂子也和我说,现在她忙起来,连亲二姐都招呼得不大周到了……倒是在我跟前,还是和从前一样恭顺。” 不是宁嫔难做人,是孙夫人和善桐一样,都切准了皇后的性子。善桐露出微笑,和皇后又应酬了几句,便道,“腊月不进宫了,春月里再得空进宫给娘娘请安吧。” 皇后犹道,“大年初一你们不是都要进来吗?” 她一时又笑了,“倒是忘了,小桂统领品级不到,你还不用虚应故事,进来走这一遭儿。还能在家好好安生过年,好事。” 善桐也觉得不必三四更就起来往宫里赶,简直是一份最好的年节大礼,只没想到皇后还能体谅到这里,她也笑了,“黑洞洞冷飕飕的,我懒,不用受这份罪,倒宁愿含沁一辈子升不上去了。” 把皇后逗得笑出声了,“这话你和姑爷说去,看小桂统领不捶你。”两人又说笑了几句,皇后命人换了茶,自己低头徐徐地吹了吹水面,又不经意地道,“听说这几个月,牛家私底下是焦头烂额的。我模糊听了几句……说是西北一带,又查出他们家往外走私了,可有这件事没有?” “侯爷去了南边。”善桐微笑道,“不然,这件事您们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说来也好笑,这还要从肖总督查走私的事说起了……” 她隐去牛家栽赃一节,只说面上看得到的:罗春秋后劫掠商队,许多黑商队不走官道,死了都没人知道。这一次因有活人逃出来,事情倒闹大了,一查之下,反而牵连到了肖总督自己。燕云卫再往下追查,枝枝蔓蔓的,这商队许多证据都直指牛家。台面上皇上是不动声色,牛家人也若无其事,台面下他们有多焦头烂额,那就不用说了。 皇后也不禁频频点头,又叹道,“怪道还是要和亲呢,这个罗春,实在是让人不安心。就不打仗,这样小打小闹的,都吓退了多少想往西北做生意的商家。” 又瞥了善桐一眼,笑道,“也是巧,刚好就是牛家的商队留了个活口儿,不然,他们家干得龌龊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人所知。” 善桐心中一凛,知道这一疑也是理所应当,她半倾了身子,推心置腹地道,“娘娘明鉴,从前也有活口逃出来,可背后商家稍微一经打点,自然封口。但是牛家人……这个口,那就是封不住的了。” 皇后恍然大悟,点头道,“是,是我想左了。” 又不禁叹道,“这主意确实好,牛家也合该受些教训了……你们不愧是西北大族,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倒是狠狠给他们家一点厉害。也让他们知道痴心妄想,总做些过分图谋,纵能得意一时,将来总是要被踩下去的。” 两人又谈了几句,善桐便告辞出宫,她特地吩咐车夫,“从大护国寺绕回去吧。” 等车行到了大护国寺时,她甚至还冒着忌讳开了窗子,久久地凝视着街景,陷入了沉思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月饼节快乐哟!今年长假据说路上很堵,小香一个人过节倒是没感觉,一整天就尽情地赖着睡觉了,嘿嘿嘿~一个人的中秋节~~~~~~~~~~~~ 大家都怎么过节呀! 264疑惑 进了冬,含沁要比从前轻省一些了。[].【]尤其今年天气严寒,皇上心绪也不好,平时很少出宫,一并连底下人都见得少了,他就只是随常入宫值守,按部就班地在宫中宿卫而已,不像春秋天时候,皇上随时出宫,多半都要把他带在身边,有时候连着三四天都不能怎么回家。等善桐从宫中出来时,含沁倒是先到了家,正牵着大妞妞的手,在东厢房里教她走路。 大妞妞生得壮实,这才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已经可以摇摇摆摆地走好长一段路了。她性子还强,自己会走了,去哪里就喜欢自己走,也不要养娘抱。看到母亲进来,还很有骨气地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含沁笑道,“早上你就不该自己吃酪,被她看到,这不是到现在都还记恨着你?” “这都一整天了。”善桐不禁也笑了,“又不是不给她吃,谁叫她自己克化不动,一吃就拉肚子。” 一边说,她一边也故意不搭理大妞妞,只坐在炕上和含沁说话,手里拿着榆哥给的拨浪鼓把玩,大妞妞看了,更加生气,也不要爹爹牵,跌跌撞撞地走到善桐身边,扶着她的膝盖就要够善桐手里的小鼓,一边嚷道,“娘——坏!坏!” 善桐便笑道,“我坏吗?你说我坏,我就更不给你了。” 这拨浪鼓色泽鲜艳,并且绘画趣致,一向是小姑娘的爱物,现在被她夺走,小孩子着急的很,看了看爹爹,见含沁一脸微笑,像是知道爹爹也靠不住,便又巴着善桐的膝盖,费力巴哈地往上爬着,想要爬到善桐身上去夺回来,可她手短脚短,哪里爬得上去?攀了几下就急得要哭,善桐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身上,又将拨浪鼓塞给大妞妞,大妞妞便不讨厌她了,心满意足地坐在母亲怀里,又晃悠着拨浪鼓,善桐再问她,“娘好不好?”她便道,“好!” 小夫妻对视一眼,都不禁微笑起来,含沁道,“安安现在倒是长得越来越快了,每天抱着都像是沉一点,我看养娘抱她,也都有几分吃力啦。” 善桐也道,“得要留心了,别养出个胖妞妞来。上回到郑家去,小嫂子那个庶妹就是,生得圆滚滚的,我看郑太太都不爱让她出来见客,她自己也阴沉。” 高门大户之间,女儿家讲究一个秾纤合度,通常来说,是宁愿瘦一点也不要太胖。尤其是京城这里,是个没出嫁的女儿家,都恨不得“楚腰纤细掌中轻”,含沁却不以为然,“太瘦了,上马都压不住马鞍,眼下还是多吃一点,壮实些好。” 这个女儿教育问题,善桐自己还是首鼠两端。一方面家学渊源,西北作风,不论男女都起码要掌握基本的骑艺,桂家又是武将,骑射工夫是丢不下的。可另一面,自己一家人眼看要在京城生根发芽了——当然,没过几年,小汤山那里别业置办下来了,教女儿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怕她见识的东西多了,心就野了,好比她自己,从小东奔西跑的,现在就觉得被束缚在四方天内很无趣。可那些从小在四方天内长大的女儿,就从不觉得不能出门有什么可以痛苦的地方。因此对含沁的话,她也就是不置可否,道,“那也不能毫无节制,从小就是个胖墩也不好,榆哥上回来还说呢,权神医讲了,孩子胖点儿反倒还不如瘦点儿。” 大妞妞才不管父母的顾虑呢,她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断奶,开始同大人们一起吃饭了,眼下估计是有些饿了,便握着母亲的肩膀,指着炕桌笑道,“娘——糖——” “不准吃糖。**【]”善桐只挑了一块小发糕给她吃,大妞妞眉头一皱,似乎要发发嗲,但看到母亲虎着脸,便不敢发脾气了,只是嘟着嘴闷闷不乐地嚼着发糕,又去玩拨浪鼓。 一家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吃过晚饭,养娘将大妞妞带着去睡了,善桐才将今日撞见太子的事告诉含沁,“巧得很,我还遇见了一个半熟人。” 含沁在皇上身边,自然是有机会时常见到太子的,对这个八岁男孩,他的评价不大高,曾提起过,“觉得他可能不很机灵,就不知是不是把心思藏得比较深。”听了善桐说话,他不禁笑了,“什么,太子身边还有你的熟人?他身边也就是一些中人了,个个小心谨慎,从来不和王公大臣交接的,你上哪认识去?” “还真就有一个呢。”善桐慢慢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大护国寺后头后头的那条胡同?开了个狗市的那条?上回我们经过的时候,我还和你说来着,那儿开了个春宫店,卖的各色东西都是难以对人提起的。更有意思的是,我还看着过一个小中人进了他家的门脸。” 含沁神色一凝,他惊异地注视着善桐,半天才轻轻地说,“可东宫今年才八岁啊……” 八岁的孩子,有的晚熟一些的,根本还都不懂得人事呢。善桐也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他进去是进去了,可就是为自己买点物事也是难说的。不过,太子的精神一向也不好,看起来,是要比同龄人瘦弱很多,总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宫廷中的事,从来都是最难说的。就好比如今的皇帝,要不是赶着和鲁王差不多的时候生了个儿子,迟迟没有皇嗣,最后皇位落到谁手上还是难说的事。要是小小年纪就被人引诱着学了不该学的东西,淘空了身子,就不说长命短命了——人人都知道,从小淘空身子的人,恐怕在生育上就要更艰难了。 “这是一条长线啊。”就是含沁都罕见地被镇住了,他从齿缝里吸着冷气,轻声道,“你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我这辈子能认识几个中人?”善桐反问道,“不过,在宫里我自然是什么都没说的,这种事没个人赃并获,我也没法说。小如意认了茶花做姑姑,那是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心腹宫人,就是真有这事,拿不出凭据来,不了了之还算是好的了,最怕是把茶花给得罪了,那就后患无穷啦。” 一边自己都觉得费解,“到底也是东宫身边的人,出宫乱钻,难道就没人看着他?” “宫里大小中人几乎上千,老实在宫里起居的又有多少?”含沁皱着眉头说,“有些私底下的龌龊事,都没法说给你听。就是连公公因不喜欢在外置办房屋认干儿子,好歹是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可这群苦哈哈在宫里伺候人,出来了爱干什么的都有……真的个个都去查?办不了不说,也犯忌讳。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做什么,不是接了主子的吩咐?尤其是东宫的事,一般人就更不会去碰了……” 善桐也道,“就是,没准还是我想多了,他去那铺子里,就为的是自己的事,和东宫没什么干系。东宫毕竟还小了!这样的事,恐怕他根本还不懂呢。” “这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了。”含沁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寒霜,他慢慢地说,“东宫身子,关乎国体。更关乎孙家、牛家日后的走向,这种事必须慎之又慎,如果真是有人仗着东宫年少无知,又离开母亲居住,就乘虚而入,想要淘坏东宫的身体……” 他低声道,“你说那人叫做小如意?” 善桐点了点头,又描述了一下小如意的长相,含沁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只没想到竟这样藏得住,我看太子对他也还算宠爱,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两个人越说越觉得不祥,一时谁都没有接话,含沁呆呆地坐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有含沁去操办这事,善桐自然就不用再怎么操心了。她回思了半日,真是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又忍不住说,“这要是真的——才八岁的孩子啊!” “宫中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论的。”含沁轻声道。“为了三文钱都能酿出命案来了,东宫要承继的是天下绝顶的富贵,想着这富贵的人,恐怕是管不着他今年究竟几岁了。” 虽然已经知道紫禁城内多半做了地暖,即使是隆冬腊月也温暖异常,太子居住的东宫恐怕更是尽善尽美、华丽奢靡,但在善桐心底,那一处人间最富贵、最高贵的地方,竟好像就是一个冰窟一般,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都是冷风。 # 快进腊月,天气越发冷了,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京城陆陆续续就有大户自己在粥铺里舍粥赠衣,林三少夫人便派人来问善桐,要不要还和从前一样往积善粥铺里舍点银米,善桐自然是欣然从命。三少夫人还约她一道去进香呢,可两头时间又凑不上——腊月前善桐唯一有空的一天,已经早就约好了去许家做客,同七娘子茶叙。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间也还是亲戚,善桐身上诰命虽然低,但架不住皇后喜欢,在这个豪门贵妇组成的小圈子里是越来越有脸面,可七娘子也不差,她是国公府未来的主母,和宫里妃嫔又多有亲戚关系,这两个人成天到晚接帖子都接得多,自然碰面的机会也不少,虽说善桐这还是第二次上门,但自觉与七娘子已经更熟稔了些,彼此见了面也都不觉得拘束,只善桐见院内来往回事的丫头婆子不少,不免笑道,“年关近了,你肯定是忙的,倒是我不知趣,上门来扰你啦。” “怎么这样说。”七娘子忙道,“你是我亲自邀上门的,就是不知趣,也是我不知趣,你难得有空,又不能在家呆着,要上门来做客。” 因又逗随母亲一道过来的大妞妞,也命两个小世子过来给善桐行礼,两人果然长得都很机灵,举动虽稚气未脱,却也知礼。倒是大妞妞怕生起来,抱着善桐的小腿,藏在母亲身侧,怯生生地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两个小哥哥。 就是七娘子,见了都笑道,“说你和五姐像,是真有点像,安安和你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四郎、五郎也像娘,看着倒像是亲兄妹一样。” 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小世子对大妞妞也都很有兴趣,五郎蹲□,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逗鸟一样引大妞妞,大妞妞把母亲的腿几乎抱得生疼了,过了一会,见四郎、五郎都并不大吵大闹的,只在当地看她,也就慢慢地松开手,试探性地朝两个小哥哥那里走了几步。 善桐和七娘子不禁相视一笑,七娘子便令养娘将他们带下去玩,又道,“可别让他们吵起来了。” 善桐直到目送女儿出了屋子,这才收回眼神,见七娘子冲自己微微的笑,也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担心她被欺负了,是怕两个小哥哥让着她,被她欺负了去。” “四郎、五郎就不这样粘我。”七娘子和她私底下谈话,态度倒一向很坦然,从来也不虚客气。提到自己的继母身份,也是坦荡荡的,并不特地遮掩。“毕竟不是亲生的,虽然还在襁褓里我就过门了,差别还是有。” “我看着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善桐道,“也是养娘不在,她才粘我。不然,都是粘养娘更多——她要粘我,那就糟了,成天这么多事儿,我也没这个工夫只带着她。” 七娘子也道,“可不是?我这里事情一直是多的,按下葫芦浮起瓢,就自己有心要做的几件事,都没能捡起来。” 才说了一句,“说到那两本算学书,其实我这一阵子私底下参悟——” 正说着,那边院子里又听见响动,善桐隔着窗子望去,见是两个少女结伴进来,便知道是许家姑娘们来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两个妹妹来了。” 便逐一给善桐介绍,因前次也都见过的,此时就不特别行礼了。七娘子道,“怎么今儿出来了?” “去四嫂、五嫂那里玩。”年长些的二姑娘就笑着说,“也到六嫂这里来看看。” “一会也记得去大嫂那里坐坐。”七娘子便叮嘱她们,不想二姑娘道,“听说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没过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边又有一朵笑意乍现,善桐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动——这笑容中的神秘与会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的,很像。 宅门密事,很多时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是揣着明白也要把糊涂装好,可不知怎么回事,在七娘子跟前,善桐总感到一种别样的亲近:虽然说话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的大家淑女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数人都显得更有教养。同她这个来自西北,家教粗疏纵,和京城氛围纵有些格格不入的野丫头比,她更像是一个典型的宅门闺秀。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些昙花一现的细节里,她总觉得真正的七娘子——或许要比她想得还要更古怪的多。 她喜欢算学,甚至会钻研外国文字,世子爷从小就惦记着她,她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按部就班,凭着命运的巧手撮合,这才嫁进了许家。如若她知道,她又为什么不争取争取,令自己就干脆做个元配呢?虽然多年没见,但许凤佳的性格,善桐还清楚得很,这样一个人,真的看上了谁,真的钟情于谁了,难道还会让她就这么飞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进桂家,做她的嫂子了。 忽然间,她觉得七娘子身上的谜团其实一点都不少,即使哪个人没有秘密,但她的秘密,似乎还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送走了两位娇客,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善桐散发出的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静静地望着善桐,好像在等她开口——只是这股娴静,就令善桐心下叹息:自己也算是经过风雨的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拥有这历尽千帆、大浪淘沙后的淡然。 踌躇再三,因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又或者是难以遏制的好奇,善桐还是开了口。 “上回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你大嫂几面。”她若无其事地道,“就是听人说起过,她似乎和我们自己的敏大嫂是一个地方来的?” 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善桐就明白——不过只言片语,双方意神之间就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啦~~~~10月肯定能完结掉。 呼!enjoy! 265答案 虽说西北民风粗犷,但正因为民风粗犷,善桐几乎从未听说同性相恋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上京之后,她也模模糊糊听说了些南边的事,据说福建一带,认契弟的人相当不少。善桐竟从未从母亲同舅舅口中听过——更不要说女子之间这样的事体了。也因此,当时她在石后,起初竟是听不懂究竟发生何事,还是从郑姑娘的神色中揣摩出来的。 只是这样的闺房秘事,两人自然是装着从未听过,郑姑娘这小半年忙着绣嫁妆,也不曾出来应酬,就是想打听都不知如何打听。善桐只认出敏大奶奶,又知道余下一人应当是许家媳妇,再要往细琢磨,她就没这个闲工夫了。现在忽然从七娘子神色中意会出真相来,惊讶之余,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她是不但好奇这事体该怎么做,更觉得奇怪:难道就因为是从南边来的,是以七娘子对这种事非但毫无反感,反而还能存着欣赏包容的心思,就中尽量给予方便? 这要是妾室之间勾勾搭搭的,那也就算了,敏大奶奶和许家大少夫人可都是有夫君的人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不守妇道……就不说破,似乎也不该冒昧从中传话才对。以七娘子为人,阁老太太小生日那天,她是为什么会同敏大奶奶说那一番话呢? 她虽然未曾说话,但疑惑之意并未刻意收敛,自然而然已从眉宇间释出,七娘子也未曾就装作不解,将这一页纸就揭过去,而是冲善桐盈盈而笑,似乎在鼓励她往下去问。——虽说两人之间,还是她要比善桐小了一岁,但不论是谈吐还是态度,都像是倒了个个儿似的,善桐在她跟前固然没有姐姐自觉,七娘子待她也像待个晚辈,倒有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这样的事可长久不了。”善桐也不禁脱口而出——虽说相交不深,可在七娘子跟前,她很容易就说出了心底话。“往大了说,这要是闹开来了,为门声计较,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也就这样看着,好说歹说,也该劝两句呀?就不劝,也不该往里掺和……” 七娘子不禁莞尔,“这种事,要是劝了能听,还怕没有人劝吗?就是因为劝不转了,才会明知不该,也还是要继续嘛。” “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善桐眉尖不禁一蹙。“这样做,毕竟是、是……” “你也是知道的。”七娘子徐徐道,“这世上无奈的事多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是在谈论敏大奶奶和许大少夫人这一对情侣了,似乎牵扯到了更深的东西,善桐心潮涌动,想到进京来种种见闻,不禁又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就是不明白,为了功名富贵,再肮脏的事都有人做。这也许还是人之常情,可这种事就截然不同了,若是喜欢,当时为什么不争呢,若当时不争,又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话像是也戳到了七娘子心里,她面色微微低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礼教森严,形格势禁,有些事,真是不得不为。【]” 她旋又振作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善桐的手,道,“但人谁不贪心呢?就是在不得不为的时候,也还是有些人想要两全的。在我看,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罪,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什么礼教、妇德,简直就是屁话,会信的人,简直别太傻了。” 这话她说得很轻,可在善桐耳朵里却像是一段惊雷,她连肩膀都绷紧了,又惊又疑地望着七娘子,七娘子却安之若素,只冲她微微一笑,好像根本就不以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为异。 她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善桐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就像是有谁戳破了她身外的一个泡泡一样,一应声响忽然更加分明,许多从前朦朦胧胧的东西,现在要清晰得多了——她一向知道她不是什么完人,她有许多事都做得不对。和桂二哥互诉衷肠,她是心虚的,和含沁私定终生,她其实还是心虚的。从前订约的时候还小,后来懂事了,自己渐渐想起来,虽然她也觉得,“我自己的一辈子,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挑个可心的人,他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儿郎,我们什么事都没做,我为什么要心虚。”可她知道,她自己终究还是愧疚的,她所作的这些事,毕竟是不对的。 没想到在七娘子这里,甚至连背着夫君同别人私通款曲,似乎都不算错,就因为‘男人们自己都不能从一而终,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这话实在是太、太危险了……善桐觉得自己应该掩耳疾走,可她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听七娘子若无其事地道,“当然,这也不是说背后偷人养私孩子还有理了,只是这错,毕竟也是错得无奈,错得没有办法罢了。这城里没天理没人伦的事情多了去了,别的更肮脏的事,我还管不着呢,这么两个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处的可怜人,究竟也没碍着谁什么,我为什么别人不怪,反而要怪她们呢?偶然帮着带一两句好,在我是举手之劳,可在她们,那就是了不得的消息,可以慰藉相思之苦,我又为什么不做呢?” 善桐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似乎琢磨到了什么,可又苦闷得不得了。虽然和含沁琴瑟和鸣,她的夫君更要比她聪明得多,可始终总有些困惑,是善桐所不能,也不愿和含沁分享的。这种精神上的压迫,虽然无形无影,甚至完全比不上追在屁股后的里朝廷急迫,但对她的困扰竟似乎和“里朝廷”不相上下,到如今对着七娘子,这迷惑和痛苦才渐渐地成了型,终于可以被言语诉说出来。可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似乎又都堵在了喉咙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说得对,这书上写的,同世上演的相比,究竟是逊色多了。书上故事再巧,也比不上这世情巧,书上奸角再坏,也比不上世人的坏水儿……我就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仅仅就退一步而已,大家又不是吃不上饭。又何必要为了钱、为了势,甚至是为了一口气争斗不休,做下那样多……那样多……” 她想到祖母,想到母亲,想到几个伯母婶婶,想到父亲、想到桂元帅,想到慕容氏、善喜,想到了二姨娘、善榆、善梧、善楠,甚至是想到了含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年轻的生涯中所见过的这形形色色的人,这许许多多的事,善桐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我又是谁呢,我凭什么以为我能看不上她们?”她低声说,“我做下的事,我……我葬送的人命,我伤过的心,其实也未必比他们少,只是他们心也许更狠些,能对着身边人下手。而我呢,我……” 满面感激的福寿公主似乎忽然又在她脑中转了个身,善桐一时竟有几分想哭,她也不顾七娘子明白不明白,只是轻声说,“我其实也一样,我明知道她不情愿的,当时换作是我,我多么不情愿,可我……我没有办法……我管不到这样多……” 在这片愧疚的、自艾的情绪中,七娘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冰凉的手心就像是一滴水,滴开了善桐乱麻一样的情绪,落进了她的心里。 “谁都有不得已。”七娘子稳稳地说。“别以为咱们锦衣玉食,就真的是活在人间天堂了。高门大户的富贵,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把这些门阀就当作是人来看待,其实每一个人所求的,也都还不是生活,而是生存。为了在这个舞台上活下去,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人都自私,人家都冲着命门来了,不算计活不下去的时候,为什么不算计?”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更黯淡了几分,连声调都低沉了下来。“不精于算计的人、不屑于算计的人,恐怕都没心思埋怨自己会算计了。”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还是有几分意难平,她苦笑了一下,“可话虽如此,我却始终不喜欢……我不喜欢算计。” 她轻声说,“难道终有一天,我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都不能喜欢自己了?” “我就很会算计。”七娘子淡淡地道。“你会看不起我吗?” 善桐自然从未想过这一点,她摇了摇头。 “你……你和他们又不一样。”她说,“以你的身份,不算计,怎么在许家活下去呢?” “我也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七娘子说。“只要能活下去,我也不爱算计,可谁要是逼得我活不下去了,那我也只能算计……以后你就明白了,只要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是引火烧身,只要你还是对得起你的良心,就算手是脏的,你心里也还是安稳。”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人生不得已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不先保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善桐只隐约觉得有了些头绪,可这头绪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楚,将七娘子这一番话越琢磨却越是有味,她禁不住道,“你这才多大,怎么将世事洞见得如此分明……就像是从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一样——” 七娘子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中罕见地竟有了一丝怨恨。 “我命苦。”她低声说。“我经过的苦比你多些。” 善桐忽然想起了小四房祖屋——她从前并没想过,在那破败阴暗的小屋中,究竟七娘子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她想必是早就知道了世子爷是中意她的,可她为什么不和他在一块呢?是啦,她不能抢了和姐姐更配的姐夫。做这个续弦,她心里有没有委屈呢?过门都这样久了,她肚子还没有消息,心中真的就没有一点酸楚吗?她生母似乎自她小时候起身子骨一直就不好,她的病是否和二姨娘的疯一样,在背后也有文章呢? 在这一刻,七娘子忽然显得很鲜活,似乎和她也很亲近,她像是揭开了七娘子面纱的一角,看到了她真正的生活,和善桐一样,她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得已,有很多难堪和遗憾,她也许也犯过错,也许也有过后悔,有过迷茫与不安,就是现在,也许杀害她姐姐的凶手还没查出来,也许她自己也正处在一样的危险里。她似乎看到了每个人的生活,满是瑕疵,充溢着悔恨、不安、担忧,甚至是恐惧,没有谁能纯白无暇,然而在这一切之外,总有些许亮色。所差只在于谁的亮色多一些,谁的亮色少一些。 也许,对于宫中人来说,他们的灵魂更接近于漆黑如墨,善桐想,我亦不必为此吃惊,天下这样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呢?即便是要和一片漆黑的人打交道,到了逼不得已时,也是逼不得已的事。 我要记得的只是,她想,我也好,含沁也好,安安也好,我们都应该尽可能令自己这一份生活中的亮色多一些,阴暗少一些。纵一定要退,也有底线不能退,也有初心不能忘,现时的浮沉,终究是为了来日能做个更好的人。 其实就只是这简单一件事,要做起来,亦都很难。 有了这么一席意外的谈话,两人没再谈几句,就到了七娘子要去请安的时候了,大妞妞因为要吃奶,也得尽快回去,虽然都觉得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匆匆分手。道别时,善桐感觉和七娘子竟是又亲近了几分,她觉得自己和这位少夫人的关系很有几分特殊,两家政治上走得不近,两人之间似乎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好友,谈论的也多半竟是些务虚的话题,可对善桐来说,也许很多时候,即使是多年好友,也不能如七娘子一样如此互相理解,并对彼此都还怀抱了善意。 不过,这善意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七娘子还给了她一份新抄本。 “世子爷寻了个通译,在广州当地译出来了一本,因不知内容有没有错乱,还没敢往上送。”七娘子就笑着说,“既然堂兄看重,便先给他瞧瞧吧。” 这么无足轻重的事,也难得她一直上心,善桐笑了,“倒是要替榆哥谢谢你!” 她随手将抄本搁到一边时,却见七娘子的眼神也跟了过去,倒是不由得一怔——看来,七娘子对这一套书,是远比她想得要更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66事发 两个人谈了这半日的天,倒是完全没提起宫里的事。【]七娘子虽然平时无事也要进宫请安的,但她府里事情多,兼且太妃毕竟是老一辈的人了,现在有了安王,已经是有子万事足,许家就不像是别人家,一定要在宫中争个短长出来。像牛淑妃这一胎,私底下动静其实不能说是不小,但七娘子谈起来的口气却是茫然无知,善桐心中有数:她更多的心力,肯定还是要放在自己家的烦心事里。不说别的,就说前头她五姐的去世,个中文章不琢磨清楚,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不会也中招了呢?这就和桂家一样,有些事是不想掺和也不得不掺和,不想查,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既然孙夫人都没和亲妹妹说了,善桐自然也不会多事透露消息。两人站在门口又谈了几句宁嫔,七娘子道,“自从她得意了,我倒是还没进宫看过她,最近家里忙。听你说起来她好,我心里也舒坦多了。” 善桐本来顺口想提到封子绣的,但想到七娘子和他的亲戚关系,便也不再开口:虽然性格算得上投合,但很多事牵扯到两家政治立场,还牵扯到各自隐衷,亦不能口无遮拦,随意褒贬。她只笑道,“是,宁嫔就觉得宫里闷呢……等你得了空,我们喊上三少夫人,一道去城外庄子里住一住——只要世子爷能舍得你出去几天。” 七娘子一下就红了脸,至此方显出了一点小女儿姿态,她嗔道,“这话怎么也不该由你说呀……难道你们家姑爷就舍得了你不成?” 两个人都有点羞涩,也都有些窃喜:京城夫妻千万,能这样琴瑟和鸣的又有几对?善桐打从心底笑出来,出门时却又恰好撞见了许家大少夫人——她是从寺里回来,身上还带了香烟气味,虽然在外折腾了一天,却还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见到善桐,在从人的指引下双方见了礼。大少夫人笑道。“难为你来看六弟妹,她平时家居也实在无聊!我今日上香,约她,她又走不开的,只得为她求了个平安符——” 从她神色,可见得两妯娌关系也算得上融洽,想来对大少夫人来说,七娘子这一小善,却是深恩了。善桐只觉得七娘子行事,真是处处无不妥帖,处处耐人寻味,处处透着回甘。她笑着应酬过了大少夫人,自己回去一路上都沉吟七娘子的一言一行:虽说她这些年历练下来,也不至于不懂得看人眉眼,但和七娘子的处处周到比,善桐就又觉得自己的为人处事有点粗疏了,她自觉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见了黑,又不知不觉下起了小雪,善桐下了车,也没费事换轿子,自己就从车马厅一路走进二门。路上遇到几个管家婆子,却也都是面带笑容,见到善桐,无不笑着行礼,还有一人道,“奶奶,今儿四红祖姑备了大妞妞爱吃的江米糕呢。” 大妞妞一听,在母亲身后扭动着身子就要下地,善桐恐怕路滑她摔倒,忙自己接过来抱着,一路哄道,“娘走得快点,不耽搁安安吃米糕。” 又笑道,“在许家一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零嘴儿,这会听到米糕,又不安份了,真是只小贪吃。【]” 养娘却道,“并没有吃什么,许家两个小郎君把她当了个娃娃,围着她转呢。又是拧她的脸,又是要掰她的胳膊的,大妞妞怕生,一天都耷拉着脸儿,给什么都不吃,后来才玩开了,就又要回家啦。两个小郎君还依依不舍的,直说让她还来玩。” “我们大妞妞孤孤单单的也就算了。”善桐不由道,“他们许家孩子还少了?上回他们家寿筵,我还看着五房有个闺女,和太夫人很亲呢。也就是三四岁年纪,生得也是粉雕玉琢的,怎么他们就稀罕了大妞妞?” “我们也这样说呢。”养娘随在善桐身边,跟着她的脚步压低了声音,“他们说,各房看着亲近,其实私底下几乎不让孩子们在一块玩,尤其是六房这两个小郎君,不但世子夫人管得严,不准随便出明德堂。就是各房也都约束自己的孩子不准随意上门玩,免得惹来闲言碎语……” 都是一家子,还讲究这个?小五房一家四兄弟,彼此不是没有恩怨的,可就是四婶当着善桐的面挑拨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善桐也没有疏远了善桂这个小哥哥。她摇了摇头,道,“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不好,咱们家虽然人口少,有时候也难免寂寞,但我倒宁愿人口少些。” 正说着,隔着窗户已经见到含沁盘膝在窗边炕上坐着,低头正看一本书,外头冷,玻璃上慢慢凝起了一层白霭,神色是看不清了,只得一个轮廓隐隐约约的,还有他头顶的半个小髻,同那青玉簪。大妞妞在院子里就大叫起来,“爹!” 善桐搂着沉甸甸的女儿,笑着掀帘子进了屋,含沁已从书里抬起头来,笑道,“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他眉目含着的笑意其实也就是平平常常,可就是笑到了善桐心底,她也不禁冲丈夫一笑,才要说话时,含沁又拿起手边一个碟子,冲大妞妞招手道,“安安,来吃江米糕。” 大妞妞又是一番挣扎,终于成功令母亲将她放下地来,连斗篷都来不及脱就冲到父亲怀里去,一边大口大口地吃江米糕,一边嘀嘀咕咕地和父亲告状,“两个小哥哥……坏!” 含沁一边听她说,一边给她摘脸上粘着的糕点屑。又香女儿的小脸蛋,善桐令人将她抱走脱衣洗手时,大妞妞整个人都挂在父亲怀里舍不得走,还凶善桐,“娘也坏!”看来,是对她把自己带出去受小哥哥摆弄感到相当不满。 “刚才我抱着你时你就不觉得我坏了。”善桐回了她一句,又沉下脸来,道,“再不松手,我生气了。” 大妞妞怕她是要比怕含沁多得多了,嘴巴慢慢地嘟起来,却还是松开手,由丫头们将她抱走了。含沁问善桐,“怎么这样晚?” “聊得投机嘛。”善桐道。“要不是她事情多,说不定还留下吃晚饭。反正世子爷出门去了,她屋里也没男丁。” 正说着,见含沁此时眉宇间方渐渐端凝了,便知道他有心事,因道,“怎么?” 两夫妻到这时,其实许多时候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凭眉眼就能心意相通,含沁也知道她是看出来了,因就道,“今天小如意又出宫了呢。” 桂家在城里人手虽然不多,但台面下的事要有人办,就少不得台面下的人。安排个把眼线缀住一个小太监,也不是什么难事。善桐眉头一抬,道,“是捉了个正着?” “我们肯定没有打草惊蛇。”含沁说,“这件事也不适合我们来抓,底下人见他进了那家店,立刻就分了人手去孙家报信,孙家一个管家看着他从店里出来的,当时连站都站不稳了。侯爷不是又去了南边?他们孙家现在京里竟没有顶事的男人了,我想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孙夫人一定找你说话的。” 含沁的做法自然是最妥当的了,又尽到了提醒的责任,又尽量还是把自己给撇清了点儿,至少是不至于一脚就踩进了河沟里,还有点往后退的余地。善桐点头叹道,“只盼着是我们多虑了吧,这件事看着小,其实祸延深远,说得大点,十几年后要是乱起来,我看就是从今日起的。” “那也要看牛家这一胎是男是女,能不能养大了。”含沁的语调里也多了几分冷峻,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又叹道。“乱,实在是乱。从前宫廷间虽然也有斗争,但或者是隔得远,从不觉得有这样群魔乱舞。似乎人人都打了自己的算盘,要我说,皇上是有点贪多嚼不烂,对自己太有把握了……” 这话到了最后,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在说宫廷了。善桐想到四边祸乱,还有中原自己要推的地丁合一,又有下南洋,又听说要开辟东北,一时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同沉沉死水一般的昭明年间比,承平虽然号称承平,但显然是不会太太平了。皇上的雄心壮志是大家都能眼见的,但朝事乱、边事乱,后宫还乱,甚至还有一个里朝廷虎视眈眈,将来会怎样,竟是谁都没有把握,谁都不能看透了。再不像是昭明年间,虽然沉闷,但日子却还能一眼看得到头。 “越是这样,我们家在京里就越不能缺了人。”她轻声说,“西北距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消息不灵通,又没有人为我们说话,只怕这些大人物翻手覆手之间,我们就要吃大亏呢。” 她是听出来含沁话里的退意了,含沁冲她笑了笑,低声道。“我也不是想回西北去,我不怕乱,在我这个位置,越乱我就越有机会往上走。我就是在想,这天下……” “天下有皇上操心。”善桐这话说出来,已经是干净利落,透着笃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尽力做事,对得起自己够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吧。” 含沁有些吃惊,他看了善桐一眼,试探着道,“怎么,今儿去了许家一趟,你倒是顿悟了?从前说起这样的事,可没见你是这样子……” “七娘子是个明白人。”善桐低声道,“和她说几句话,我心里就安稳多了——” 正要将心里话和含沁说说,那边大妞妞换了衣服又冲进来,于是一家人吃晚饭,含沁和善桐说起来,“现在进了冬,大妞妞年纪小,还是吃点羊肉温补。我和四红姑姑交待了,小锅别灶,你们午饭时吃一点,你也跟着吃。” 因为含沁不吃羊肉,自从进了桂家门,善桐也就跟着忌口,她摇头道,“女儿吃点也就算了,万一我身上沾着味道,你一闻着又要呕了。” “这里不比西北,牛肉要难买一些。”含沁道。“野味也没有西北难得,我看你还是跟着吃点吧,进了十一月,就算在炕上睡,你手心有时候也是冰冷的。倒还不如做姑娘的时候,那年冬天我偶然捏了你的手,手心热烘烘的,和小火炉一样。” 两夫妻絮絮叨叨,自然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吃过晚饭,两夫妻安安稳稳地睡下,善桐并不像从前一段日子一样,要不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要不然就是做些噩梦。这一次,尽管已经知道第二日起来必定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宫中斗争,但她却依然还睡得很香甜。 # 果然,第二天才起来,孙夫人的口信就送到了家里,邀她明日一道进宫请安。因腊月里宫中事多,按例诰命们是不进宫的,孙夫人这是正正地踩在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善桐自然回说必去,又命人去请榆哥来,道,“他要是不来,你就说我这里的算学书不给他了。” 今番不同往日,王大老爷打过招呼,榆哥和他那一伙人都已经进了工部下属的扬威库去,可以随意查阅各色火药配比,这才是兴头上,连算学书都不能把他勾出来,来人回来道,“舅爷说,他实在是分不开身,请奶奶把书给送过去,明日给奶奶来作揖呢。” 善桐便沉了脸道,“你告诉他,书就押在我这里了。什么时候嫂子上京了,来我这里赎,我才给他。” 又叮嘱那小厮,“记得提一提,就说我是沉着脸凶凶地说着的,叫他怕着些。” 一屋子人都笑了,善桐自己也忍不住笑,“这不赖我,是榆哥自己不好,要是他有个做哥哥的样子,我也就不和他小妈妈似的了。” 说着,六丑又进屋去给小厮儿打了个包袱出来,“这都是我们随常给舅爷做的鞋袜亵衣,舅爷一个人在外头,梳洗不经心,外衫也罢了,内衫谁给他操心呢?你到了那里冷眼看着,见舅爷要少了冬衣了,就回来说一声。一并跟着舅爷的两个小厮儿也多关照关照……总之放机灵些,别怪舅爷不给你赏钱。” 那小厮儿忙道,“舅爷打赏呢!还赏得厚!就是一心扑在学问上,大冷天的还穿得单薄。我们这几次传话,他都只穿了袍子就出来。” 善桐一听,顿时就坐不住了,进去把含沁一件斗篷寻出来,“你也是的,非得人问了才说,快先带过去,看着他穿上了再走。” 这里又安排人给榆哥做衣服,还一并想起来,令人去问檀哥几兄弟,因来年就是春闱,现在几兄弟都正在苦读。善桐也不令人打扰,只让见了下人,悄悄地问一问,在衣食上可有什么缺少的地方等等。又忙着给王家预备了年礼先送过去——王家赶着赴任,竟是腊月里就要往南边去,因此年礼还要早送。 虽然是小家庭,但年事也忙,第二天一大早,善桐又浑身武装起了十足心眼,仔细打扮过了,才上了孙家来接她的车,孙夫人却已经没在侯府相候,竟已经在车上等她了,只看她通红的双眼,便知道这位贵妇人,起码是熬了一夜没睡。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今天吃红烧大排,米道老好额~ 267崩溃 东宫的身体,一直是满朝文武的一桩心事,这同昔年昭明年间还不一样。[].【]虽然如今的皇上,当年的东宫是有些体弱,但先皇子女多,说得难听点,就是东宫不成了,那也还有大把藩王眼巴巴地等在后头。可承平年间就不一样了,皇上不好女色,后宫多年也就有一个东宫。牛淑妃没身孕之前,要是这个孩子都夭折了,最后万一落到个前朝皇弟入嗣,再来个大礼议,于国于民简直都要大伤元气。但奈何天生体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家人就算再忧心,宫中内外有别,他们也不能怎样。 可现在忽然间天外飞来这么一条线索,孙夫人可不都是要懵了?要是太子本来不体弱的,是被小如意这样的狐媚太监给折腾得体弱了,那真是把小如意碎尸万段都难辞其咎,更有甚者,要是太子本来体弱,被小如意给折腾得更体弱了,孙家一口血,都不知道要吐给谁看才好呢。 就是这样了,孙夫人还是维持了基本的风度,善桐一进车里,她就握住了善桐的手,含泪道,“真多亏了你……” “大家都是同舟共济罢了。”善桐忙道,又问,“是已经查清楚了?” “动用了一点人脉。”孙夫人牙关都咬紧了。“我们这里在查,娘娘在宫里也查,昨天傍晚送消息出来,说是小如意已经招了。娘娘现在急得坐都坐不住了,令我们快点进宫大家商议。” 善桐禁不住默然叹息,她低声道。“娘娘也是太大意了……” “这种事谁想得到!”孙夫人说,“连他身边大伴都没发觉,娘娘叫去一说,当时就要撞墙角,哭得眼里都流出血来了,直说是他老糊涂了,没能发觉出不对来。” 比起皇后,太子大伴说不定还要对他更上心——凡是太子上位,就没有不提拔大伴的,如今威风八面的连公公,不就是皇上的大伴出身?这件事要怪都不知该怪谁,善桐再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是谁的责任了,只又问,“小如意背后……总该有一条线吧,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懂得作这样的事?必定是有人指使——”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里朝廷,只是这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要是太子自己不受引诱,小如意就是再千娇百媚,那也没用。这样不稳妥的计谋,似乎不是里朝廷的作风。 “这要往下查。”孙夫人也没有否认善桐的观点,只道。“就得费时间了,可现在已经没时间了……” 她通红的眼里闪过一丝焦虑,语气第一次现了惧怕,善桐和她往来了这么久,她有过种种情绪,可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似乎对整个局面都失去了把握。“东宫的大事,很少有能瞒得过连公公的。这件事也根本没法往小了说,第一个小如意人没了,第二个太子吓病了……迟则明日,早则今日,连公公是肯定要过问原委,上报给皇上知道的。” 善桐顿时就明白了孙家的恐惧:本来在牛淑妃孕事上无法取得突破,对孙家来说就已经够不利的了。【]现在又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要是遮掩不过去,牛淑妃那边抱出来一个健康的男婴……就是换作她是皇上,心里的天平多少也要那么一歪:身体孱弱也就算了,最要紧是性格轻浮放荡,才多大就已经学坏了,任是谁恐怕都不禁有些疑问,以后,能放心把帝国交到他手上吗? 她无法往下接话了,孙夫人也不再说话,她闭上眼又轻又快地出着气,显然心绪起伏,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搅得乱了阵脚。就是善桐心底也不禁微微下沉:时至今日,已经不是把牛家撵出西北那么简单的问题了。甚至把桂家的地盘让给牛家一半她也不那么在乎,但牛家如上位太快,没有给桂家留下太多时间来从容遮掩、消除从前的痕迹,那么里朝廷握有的把柄照旧还是管用,对桂家来说,也就无异于前门不能驱虎,后门还跟着进狼了。 眼看着车进宫门,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扯了扯孙夫人的袖子,低声道,“二堂姐,神色太紧张,恐怕容易被人看出端倪,现在您是最不能乱的了……” 孙夫人连牙关都是咬紧的,只轻轻地挤出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说话,善桐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多时,车在二重宫门前住了,孙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随着善桐出了车子。 ——脚一落地,她就已经又变出了一张宁静而矜持的脸,同从前入宫一样,在恭顺外,还带了名门世族所特有的高贵,即使善桐深知底细,除了那双泛红的眼外,竟也是丝毫破绽都看不出来。 # 皇后就要比孙夫人再慌张一点了,毕竟她身在宫中,东宫是孙家的宝贝,却是她的心肝,人没宝贝还能活,没了心肝,却真是活不下去了。才只是几天没见,她看着简直老了几岁,连露出笑容和善桐客套的心思都没了。只倚在炕上,连外袍尚且没披,露出雪白的细布中衣来,善桐从没觉得她人很消瘦,可这样看起来,她露出被角的手腕简直细得连镯子都挂不住了:这几个月对善桐和孙夫人来说,只是不断的失望,次次进宫都希望听说琦玉已经落网,次次进宫都未能如愿。但对皇后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绞尽脑汁的过招、寻找、期望、失望……现在又来了这一出,皇后就是铁打的人,恐怕也都要露出裂缝来。 可这可怜相儿,却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同情。就是孙夫人也都没嘘寒问暖,几个人把下人全摒出去了,善桐才合上了暖阁的玻璃门,孙夫人就跺着脚,字字带血地埋怨了一句,“怎么就这么不上心——” 皇后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曾经多么从容、尊贵的人,现在哭得就和个孩子一样,简直就像是丢了魂儿。“我是真没想着……他说孩子分宫了就别老派人过去,我想也是这样,免得孩子一直赖着娘,他不喜欢。就连宫中的太监都是姓连的一手挑出来的,我也插不进手去,谁想得到……” 一边说,她一边就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孙夫人的眼泪几乎也都要跟着下来了: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不管背后是谁捣的鬼,这一招也实在是太阴毒了,就识破了又有什么用,要是亏了肾水,以后生育上有碍了。这东宫之位,他终究也还是坐不稳的。 善桐虽然和太子也就见了几面,但当此也不得不陪着擦眼睛,也是由得皇后哭一哭,把心底的不平之气哭出来。过了一会,见皇后也渐渐地收了泪,她便也吸一口气,做沉重状。 果然,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即使事发如此突然,事态又如此沉重,她依然没有完全乱了方寸,将这积郁之气哭出来了,她便又多少回复了理智,拉着善桐的手沉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只怕孩子身体给淘空了,给淘死了……” 她顿了顿,咬着牙刻骨怨毒地道。“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便又和孙夫人一道细问含沁是如何发现此事的,善桐便仔仔细细将经过说了一遍,又道,“第一回撞见时,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听林三少夫人说,中人们私底下……也是常事,就并不在意……” 皇后和孙夫人也都不禁叹道,“本来听你们家姑爷这么一说,我们也不怎么当回事儿,只觉得是他自己不懂事。也许同太子的身体没多大关系,就想着别让他在身边带坏了太子,这才派人去搜他在宫中的房间。顺带着也查查太子的寝殿,没想到这一查就查出不对了,因去得突然,正好就抓了个正着……” 事情怎么发觉的已经不要紧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善桐更关心的还是究竟谁在背后指使小如意。没等她开口,就是孙夫人也都追问皇后,“究竟他受了谁人的命这样做,背后又和谁家有什么渊源……都查出来了没有。” “人都要打碎了。”皇后疲惫地道,“我一晚上没睡,亲自看着审的,连他认的姑姑茶花一起打的,他咬死了没有,只说是买了几册春宫回去,偶然间被小畜生看到,因小畜生看住了……” 她扫了善桐一眼,面上现出难堪来,善桐要起身时,皇后却又道,“不必了,脸还没丢够吗,和你也不必客气了——因小畜生看得出神,他起了歪心,便装狐媚子勾引小畜生……”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孩子今年才八岁!他们好狠的心!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阳寿?” 孙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细节,她听得很仔细,并不理会皇后的眼泪,只追问道,“这多久了,可给人看见过没有,孩子就不知道这是错的?” “他说是八个月,孩子说是半年。”皇后只得一边拭泪一边说,“只怕前几个月也不敢怎么放肆,后来了才食髓知味,越发厉害。我说他这半年怎么越多病了……说是知道不该,可忍不住——他开蒙两年,平时课业沉,大伴管得也严……” 她说得伤心,孙夫人却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半年总比一年来得好!偏巧这半年权神医又老不在宫里,要不然,只怕早就发觉了端倪……” 善桐也跟着劝皇后,“快别哭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商议出一个对策来。听二堂姐说,估计连公公就要来问了——” 皇后双肩微抖,哭声反而更大了起来:很显然,善桐是说中了她的隐忧。和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没查之前,她怕是根本没想到太子也有做这样事的可能,查出来了要再回头遮掩,恐怕已来不及。虽然都在紫禁城里,但前朝后宫有别,要把东宫里的事遮掩得水过无痕,连皇后恐怕都还没这个本事。 孙夫人和善桐交换了一个眼色,均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奈。孙夫人不肯搭理皇后,自己沉吟了片刻,便以商量的口气征询善桐的意见,“依你看,再求求封子绣,能令他说动连公公,把这事遮掩过去不能?” 皇后哭声一下又止住了,善桐看了她的头顶心一眼,在心底也很能理解皇后现在的心情:贵为六宫之主,却要屡次冲一个男宠佞幸低头…… “这么大的事。”她就事论事地说。“封子绣只怕不会平白说情,可他现在可说是无所求于孙家……” 孙夫人看了看皇后,银牙一咬,她低沉地道,“本来打算说给卫家的十四姑,你也看到了。出身我们近支嫡系,哪一处都没得挑,把她说给封子绣,大家可不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说起来,他也就算是东宫的——” 她话还没说完,呛啷啷一声,皇后已将炕边一盏茶推到了地上,茶渍洒了孙夫人一裙子。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孙夫人,一字一句地道,“一个男宠,还配和我们家做亲戚?我就是死了,我也——” 孙夫人分毫不让,扬眉也将一盏茶推到了地上,竟是一点都没给皇后留面子。“要不是你没把孩子带好,你以为我愿意?那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 两姑嫂关系从来都是最和谐的,善桐再没想到自己能看见她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冲成这个样子,她忙道,“都让一步,都让一步……就是愿说亲,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眼下这一锅可还揭不开呢。要我说……这事想瞒过皇上,只怕是难了。” 闹出这么大阵仗,东宫下人肯定听说了风声,那都是连公公一手安排进来的人,不主动报信已算是尊重皇后,连公公要问起来不可能不说实话。这么大的事要还瞒着不往上报,连太监也就坐不到这个位置了。善桐毕竟置身事外,不像是孙夫人和皇后这样和东宫息息相关,要把消息放给皇上,就和割肉一样痛,她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扭转局势,至少不能让牛淑妃隔岸观火,就只顾着得意就行了。就是东宫陷入麻烦,那起码也不能让牛家好过。 见孙夫人和皇后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所缓和,她便趁机又再进言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东宫年纪还小,身子骨可以慢慢调养。他毕竟还是独苗苗……” 皇后便看了她一眼,神色一动,“你是说,在生产时动些手脚?” 作者有话要说:孙夫人发威咯~ 大家enjoy! 268怀才 () 真是慌得都没有一点头绪了。善桐禁不住叹笑:皇后要是有本事在生产前后不为人知地动些手脚,又何必如此着急?换了别的嫔妃,也许还有这个可能,但牛淑妃有太后护身,是生是死,那肯定是看她的时运,和坤宁宫是不会有一点关系的了。 “娘娘您想,”她自然不曾指出皇后的谬误,而是放低了声音。“小如意胆大包天,竟然引逗东宫。这么大的事,要是我和您说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您肯信吗?” 东宫要是十八岁,那也就罢了,这才八岁的孩子,皇后如何肯信?其实就是善桐自己都不信:就哪有这样巧,几个月来谁都不曾留心到这一层,还由得小如意得了意了。但凡小如意要是有一点脑子,也该知道这事要闹出来,他肯定得掉脑袋,即使要使狐媚子,怎么也得等太子大了几岁再说。 不过,机会是不等人的,也难说小如意究竟是如何想的……善桐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见皇后和孙夫人都面露沉吟,便道,“按时日算来,小如意引逗太子,就恰好在六月前后……”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皇后和孙夫人不禁就交换了两个眼神,皇后自己都有些疑神疑鬼。“此事别真是她们在背后搞鬼,六月里,大的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有两个月了。” 孙夫人抿了抿唇,“茶花是怎么说的?” 当下就又把茶花提出来,三个人亲自讯问。善桐只在一边坐着,并不曾多说多问,倒是孙夫人仔仔细细的,将茶花问得眼含热泪,几乎要一头撞死以证清白,她一口咬定,小如意是孤儿出身,从小父母双亡,两人都是京郊村落出身,也有些交情。等小如意进宫之后,他又会巴结,因就认了干亲。至于他和牛家有什么联系,纵有,茶花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在善桐看来,就茶花知道,这时候也肯定是要说不知道的。只她看着茶花袖子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心底未免还是有几分不忍,只能转过眼去不看,孙夫人和皇后却都视若无睹,当着茶花的面还说了几句,“就逼她也是无用,这丫头的脾性你也清楚,该说不该说,她心里有数呢。” 若茶花并不知情,那此事对她来说真正是池鱼之殃,善桐瞅了她一眼,见她几天内,脸颊都瘦得脱了形,便轻声道,“她家里人……” 茶花一家人倒是都务农为业,这个是孙夫人这几天星夜查证过的。善桐倒觉得她应当不像是个内应,如不然,坤宁宫里的消息早都走漏出去了,又何必到这时候才来为自己分辨?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还是开了口。“这件事虽然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现在却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瞒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若是依我的拙见,先把连公公和皇上那头糊弄过去还好些。这时间也掐得巧,影影绰绰,说不定还能扯琦玉一把……六月里出的事可多了,您说是不是?” 她点了点茶花,“小如意既是孤儿出身,进宫后又认了这丫头做姑姑,肯定同她亲,他平时和谁好,和谁不好。肯定是她知道得最清楚……” 话都说到这里,皇后要还不知道善桐的意思,也就真的在坤宁宫住不久了。她瞅了茶花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也直起身来,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孩子也是可怜,无事的人,被牵连成了这个样子,连我看了都心疼……” 茶花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她呜咽着只不敢放声儿,不住给皇后磕头,一边反反复复地道。“奴婢要能证明自己一片忠心,纵死了也是甘心情愿的。” 就连孙夫人也都一把抹去了方才那严厉的神色,温存地道,“好啦,别光顾着哭,这事该怎么办还得参详呢。你先回去,放心吧,就不能留在娘娘身边,也亏待不了你的。” 将茶花打发出去了,皇后也振作起精神,坐起身来同孙夫人低声商量,善桐在一边听着,并不多说什么。两人却都不曾忘了她,才商量出个结果来,孙夫人就一脸感激地握住了善桐的手,“这一次多亏有你,不然,大错铸成,真是悔之晚矣!” 其实就是现在,把牛家拉下水来也不过是无奈之举。东宫体虚,对坤宁宫的打击还在更长远处,善桐不信孙夫人品不出来——就是现在品不出来,想必将来也终究能体会到的。除非皇上没有别的子嗣,不然…… 她摇了摇头,自然要做得战战兢兢。“几句话的事,一个馊主意而已!要不是您们关心则乱,也轮不到我跟这抖机灵。” 皇后的眼泪又下来了。“说的好,关心则乱,我就一想到太子,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在我心头啃肉,我这疼得……” 东宫放纵,皇后肯定有失察的责任,这一次孙夫人似乎是动了真怒,皇后这第三次落泪,竟没换得她脸上一点动静,善桐只得又陪着安慰了几句,她更关心的其实还是太子的身子,“听说吓病了,可别再出个好歹,那就真太折腾了——” “已经请马大夫来扶脉了。”皇后拭了拭眼泪,“我看马大夫的意思,小畜生一是怕,一是装,也没有那样严重。他倒疑惑得很,话里话外一直在打听小畜生平时的起居,看来这个肾精亏损,是没有瞒得过他……连他都瞒不过,怎么瞒得过权先生?唉,这件事是肯定要闹到皇上那里去的……” 一面说,一面竟轻轻地战栗了一会,善桐看在眼里,心底亦不禁纳罕:皇后其实是要比皇上大了几岁的,按说姐弟夫妻,这做妻子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惧怕丈夫,可看皇后这个样子,她真怕的还不是太子落下了什么病根,却主要是皇上对此事的反应…… 就含沁平时说来,尽管皇上贤比尧舜、洞明烛照,但平时却是最和气的一个人,就不知他的雷霆盛怒能有多大的威力,竟然连皇后都预先要吓成这个样子呢? 只要天不塌下来,日子就还是要过,对善桐来说,宫内的得失终究还是隔了一层。这一次进宫,孙夫人根本都没心思去探宁嫔,善桐却还是想着上回进来就没见面,就为了掩人耳目,出了坤宁宫,她还是到景仁宫去坐了坐。宁嫔这回倒在的,见善桐来了,也很高兴。“怎么今天又进来了,是一个人进来的,还是同二姐一道进来的?” “二堂姐在坤宁宫陪娘娘说话。”善桐笑着说。“娘娘心绪不好,令我进来解闷儿。这会也不放二堂姐走,想必是正说私话呢。” 宁嫔点了点头,也有几分若有所思,“我今早遛弯儿回来,恍惚听说你们进了坤宁宫,我也就想着是娘娘闹不舒坦了。这几天都不让我们过去请安,还老派人往东宫过去,想来,是太子这一病不大好,也激起了娘娘的心事。” 这话说得,善桐只能微笑,宁嫔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亲昵地拧了拧善桐的脸颊。“你啊,就知道笑,我就是随便问问,又没想着向你打听,你至于这么小心吗?” 善桐得到皇后的特别青眼,这是明摆着的事,这一阵子进进出出,少不得有些人问她打听坤宁宫里的事。宁嫔偶然也问一问,善桐能说的自然露个口风,不能说的也只能守口如瓶:牛淑妃和皇后不卯,那是明摆着的事,但宁嫔和皇后的关系就比较微妙了。宫中就是这样,哪有谁能永远甘居人下?就是宁嫔愿意,也得看皇后心里怎么想的,因此两边提起来对方,善桐也都是随口敷衍,是绝不敢两头传话的。 “我不是小心。”她就捂着脸笑着为自己分辨,“我是不知怎么说,反正您也知道,这时间一天一天的过,那一位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娘娘可不是心事就越来越沉?” 说到这事,宁嫔也不禁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多少有些艳羡地道,“就是,哪怕要坐九个月的监牢,也都是值得的。” 说着自己也是一笑,“不过,就为了这事,现在宫里虽然近了腊月,可一片肃杀,一点过年的喜气都没有。慈寿宫、咸福宫成天到晚宫门紧闭,两宫只和对方走动——这就看出亲戚来了。本来坤宁宫还能去一去的,现在也不好常常过去了,人就这么几个,现在还闹成这样……皇上就和一点都不知道似的,一心一意,只记挂他的美人儿。” 她口中的美人儿,肯定不是指自己了,善桐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琦玉还是封子绣,好奇想问,又不敢多问。因只笑道,“你有缘时常出去伴驾,已经算是不很寂寞啦,还不知足?” 又告诉她自己上回见了小四房七姨娘的事,“人看着很富态、很安详,就连和太太说话,堂伯母都对她很客气。” 宁嫔顿时就听入神了,一叠声问了好些话,她脸上那点淡淡的寂寞,顿时为迷人的微笑取代。“也是,家里人都聪明,现在也没有谁敢给她气受了!” 却终究也不是没有遗憾的,“只是自我进宫,姨娘进不来也就算了,连娘都不来看我。要不是有你们在,娘家就在京里,我倒和没个娘家似的。” 善桐想到阁老太太那一心念着亡女,万事不管的劲头,也有点不知怎么答话,好在宁嫔自己也不在意,只抱怨了一句,又兴致勃勃地道,“说起这娘家,你哥哥同你说了没有?就是前几天的事,皇上把他叫进来说话了呢!我正巧就在边上……我看他结结巴巴的,说的东西我也都不懂,可皇上却听得很用神。” 善桐吓了一大跳,“有这事?我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连含沁也一句话没说,我昨天还给榆哥带话呢,他不是正倒腾火药吗——” 宁嫔顿时笑开了,拍着手道,“我就说嘛,皇上还不信!我想着他恐怕都不知道那是皇上!说话才会那样不客气,皇上就非得说他们名士都是那样清高倨傲,他浑身这黑一块那黑一块的,还有什么倨傲可言呢。恐怕见皇上穿着便服,是根本没认出他来。” 这肯定是要细问的,宁嫔显然也觉得新鲜,一边拍手,一边就仔仔细细地和善桐交待,“有意思得很!就前几天皇上带我去南苑赏雪,因天气冷,琴弦涩,声音出不来。远处又有接连不断的轰隆声,皇上便命人去看看怎么回事,知道是扬威库又在试炮了,一时兴起,就令人把领头的叫进来问话。你也知道,要是一般人进宫,还得先教礼仪换衣裳……皇上哪里耐烦等?恐怕中人们也都知道皇上的性子,生拉硬拽就把他给弄进来了。好家伙,大冷的天,只穿了棉袍,脸上还冒汗的,黑一道黄一道的,抱着算盘就只是打,别人令他行礼,他也是虚应故事。皇上看了都觉得好笑,便问他,‘这是在算什么?’” 她顿了顿,钓足善桐胃口,才合掌大笑道,“他头也不抬就说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懂’!连皇上都懵在那儿,几个中人嘴巴都长大了,我又是想笑,又觉得害怕,在屏风后头都为他担心。好在皇上也没生气,还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两人就这样说起来了,你一言我一语,什么硫精、什么伏火、什么铅子,皇上越问越觉得有兴致,可那人答得没什么好气,到末了还甩袖子说,‘你还是不懂,这些都试过了,并不对的。还是原来那个方子对,不懂一边去,别瞎添乱!’一边说,一边左右看了看,好像回过神来了,忽然问,‘我、我这是在哪儿——?你们把我拉到哪啦!快快,我得赶紧回去,下个方子不应该这样配——’” 善桐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仔细一想,似乎也怪不得榆哥——他这一辈子可能也没和太监打过交道,估计对他来说,晕晕乎乎上了一辆车,再下来进了一间大房子,就被人连珠炮一样地逼问起来,对方就告诉他那是去见皇上的,对于沉浸在计算中的榆哥来说,只怕也是耳旁风,听过嗯嗯两声就算了。 宁嫔显然也做如是想,她捂着嘴又笑了一阵,才道,“皇上也没说什么,就让他回去了。转头令连公公去查了查才知道,那是我亲堂兄,说来也好笑,亲堂兄进来都不认识……” 她见善桐神色,又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皇上非但没生气,还高兴得很,直说,‘有这份心,说不定还真能把方子搞出来,就让他去搞!’你就放心吧,皇上心胸宽大得很,能为他做事的人,脾气越大,他越喜欢。” 说着又不禁撇了撇嘴,酸溜溜地道,“你瞧,就那个谁谁谁不就是?什么身份,还敢和皇上闹别扭……皇上也就由着他。要不是堂兄逗他高兴了几天,他这几个月,都没怎么笑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69得遇 皇上和封锦之间你来我往耍的花枪,现在已经不是善桐关心的问题了。//**//要不是顾忌问得过分仔细,可能会招惹宁嫔不快,她是巴不得令宁嫔把皇上每句话都说出来听听——榆哥这个漏子捅得不大不小,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可皇上要真计较起来,他按律那起码是要蹲几年大牢的。当然,听宁嫔的意思,蹲大牢是肯定不至于,但善桐也得为哥哥的前程考虑,在这上头,她倒和一般妇人一样,一听见皇上、皇上笑了云云,心里就想着加官进爵、光宗耀祖。 宁嫔又岂能不知道善桐的心理?娘家人肯定是多出息一个是一个,她也说得很仔细,又一再安慰善桐,“你不知道,皇上心底是很看重这个火药的。南洋海盗多,没有个傍身的利器,人家一炮过来我们的船就要沉了,这和从前不一样,不再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候了,只有我们打人,没有别人打我们……可自从那场大火之后,这事儿就耽搁住了,仓促间也寻不到什么能工巧匠来继续做事。咱们哥哥能挑得住大梁,他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不会介意这么几句话,再说,那也是不知者不罪——” 话虽如此,善桐出了宫,自己想想,也还是恨不得把榆哥叫到身边来数落一顿:只看他出了宫并无只言片语,就连自己送衣服过去,也没听他说起这事,一心只扑在了火药上,便可知道榆哥恐怕到现在都还不晓得自己见了皇上,是真的转头就又忘了这个插曲,根本就没把皇上当回事。 回到家和含沁一说,含沁先吃惊,后也不得不钦佩榆哥:“奇人也不是没见过,淡泊名利到这份上,连皇上都不当回事的,也就是大舅哥一个了。” 又道,“这事恐怕知道的人也还不多呢,咱们且先不说什么,静观其变吧。要是真能捣鼓出什么明堂来,皇上也不会吝啬功名的。” 善桐也是这样想:反正都这么着了,也无谓去扰乱榆哥的思绪,就错有错着,让他这么继续捣鼓下去也就是了。免得说穿了,一群人一旦患得患失起来,反而误事。她就只是嘀咕,“就不知道那一群人究竟都怎么想的,竟让榆哥进去,但凡换作李先生,也不至于这样……” “那是李先生爱他。”含沁道,“我们应当备重礼谢他才对。” 善桐被含沁这么一点,也就明白过来,点头道,“是该谢的,回头我给家里写信吧。” 又将宫中事说给含沁听,两人感慨了一番,含沁有几分庆幸,“虽说宫里有人也好办事,但实在烦心事也不少。你看孙、牛两家,可不是泥足深陷。真是宫里人也不舒服,他们外头人更不舒服,双方挖空心思,就只是斗吧。” “我们在背后跟着架秧子起哄,也不是什么好货。”善桐轻轻地撇了撇嘴,因见四下无人,一半也是自我宽慰,一半也是和含沁商量,“现在看来,只要东宫身子能见好,不管终究好得了好不了,咸福宫有个皇子,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个皇女,娘娘还未必惜得和她们斗,要是皇子,东宫身子又不好,往后十几年,估计牛家的心力也多半都放在后宫、孙家那块,要和他们斗,想的倒不是西北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就看咸福宫这一胎究竟争气不争气了。宫中水浑,牛家一时分不出身在西北经营,桂家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在过去的事情上动动手脚。善桐自觉她和含沁一道,把局面运作到这一步,已经是使出浑身解数,算是对得起本家了。她经过和七娘子一番谈话,也渐渐学会从小处着眼,不再为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操心。余下一段日子,只是用心和含沁一道操办年事。一面四处送年礼,一面自己家里给全家人做新衣、预备年货,准备分发赏钱,年终盘账等等……反正到了年下,家家的主母忙的事情都大同小异,京城一年四季几乎从不停歇的社交活动也罕见地全面停摆,整整半个月,善桐就收到定国侯府送来的一份新契书而已:孙夫人处事明快,有恩必报,就这件事里的表现,已是给十八房在船队生意里多占了一成股份。 “听着没什么,进出就是几万两银子。”善桐就和含沁感慨,“到了这一步,来钱真是快,小汤山的院子不就出来了?只是二堂姐也太见外了一点,两家亲密,本也不是为了钱,她这样弄,倒是显得生疏了。” “就是再亲密,那也要封你的口。”含沁倒有不一样的看法,“这钱你不收她还不安心呢,人情是人情,好处是好处。孙夫人是把官场这一套给琢磨得透透的了,真是个女中豪杰,怪道侯爷能放心南下。” 他的眉毛若有所思地蹙了起来。“只是侯爷几个兄弟都领命在外,迄今也没调回京里……就不知道皇上是什么心思了。” 他们现在是隔岸观火,自然是悠然自得,林三少奶奶来探她时,提起来宫里,“真是看不懂了,我们家那位和后宫几个太监相好,年年都要一起吃几顿酒的,今年就没吃成,据说后宫是一点年味儿都没有,厉兵秣马的,不知在闹什么。” 眼下琦玉的胎还一两个月就要满了,东宫闹了个春宫事,两边还不知怎么互相使劲呢,善桐听了就笑,“就是,真不知道闹什么劲儿。娘娘虽然宠我,可却一句话都不多说。” 其实,桂家和孙家多少是有里应外合一道对付牛家的意思,这个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陕甘肖总督递表请辞闹得是沸沸扬扬,有心人稍加咀嚼,不难联想到皇后对善桐格外的喜爱。反正都是局中人,这些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三少夫人不细问了,喜孜孜地和善桐说了几句儿女的事,又低声道,“真多亏你帮我,现在我时不时撒娇放赖的,姑爷倒很受用,这几个月,才新抬举了一个通房……” 善桐也为她高兴——三少夫人是去上香路上顺便进来坐坐,说几句话也就走了,她就又高高兴兴地忙她的年事。抱着大妞妞在自己屋里站着,远远地看着丫头们进进出出地扫东厢房。 大妞妞今天心情好,抓着她的肩膀,拿嫩嫩的脸蹭她的脸,一边蹭一边咯咯地笑,又要善桐亲她——一岁四五个月,话说得很清楚了,也懂得贿赂了,让母亲亲了她几口,又亲了母亲几口,她就清脆央求,“娘,我要吃江米糕。” 她今天吃过两块了,善桐不给她吃,便唬她道,“江米糕都在小哥哥家里,要把你送给小哥哥才吃得上。” 这边的小哥哥,特指的是许家那对双胞兄弟,大妞妞果然吓得一缩肩膀,窝在母亲怀里不敢则声,过了一会,又笑着冲窗外道,“爹,爹。” 善桐便抱着女儿候在帘子后头,等含沁进来了笑道,“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含沁换了衣裳,见女儿在妻子身上探过了半边身子,切切地要她抱,便抱起她来温存了一番,大妞妞还是老三刀,先蹭,再笑,又互相亲,最后索要江米糕。奈何虽然爹爹的胡渣磨红了她的脸,可善桐一摇头,含沁也就只能乖乖地回绝了女儿,大妞妞便生气起来,挣扎着下地跑出去寻养娘了。含沁和善桐笑着看她出了屋子,含沁方告诉善桐,“今天听说,宫里贵人身上不好,胎气不稳,已经是传唤了太医进去了。小中人们私底下这传那传的,说是去坤宁宫请安,吃了块点心,回去就闹不舒服了。” 善桐吃了一惊,用心想想,也不禁冷笑道,“几个月都不出门,难得到坤宁宫坐坐,居然就动了胎气?这也太巧了吧。要我说,娘娘很该把她拽一把,就看跌出来的是枕头还是孩子了。” 说是这么说,但要真跌出来是孩子,坤宁宫地位就更不利了。既然没听到别的消息,想来皇后是没这个胆子不敢节外生枝,终究还是认了怂。含沁道,“这两边你来我往的,真是热闹。你还好是腊月里,不然,恐怕是又要进宫去陪她说话了。” 其实皇后是否真是那样依赖她,也是两说的事,一面是有个福将的名声在,就是自己喊出来的,多少也有些安慰作用,还有一面那也是做给人看。真正到了做事的时候,坤宁宫靠的还是孙家,善桐道,“你等着瞧吧,不出几天,二堂姐是肯定又要进宫了。” 她没有猜错,宫中这个春节,过得是一点都不平静。就连王大老爷都听说了一点端倪,含沁送了他们夫妻回来,便同善桐道,“舅舅让你干脆回西北算了,接下来几个月,宫里肯定不宁静,要不想牵扯得太深,还是避开锋锐好些。” “这也不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善桐叹了口气,“人家又不傻,没个由头,我回去干嘛?倒是三月咸福宫生产前后,我是不回去都要回去了。西北那边写信过来,令我陪着郑姑娘一路送回去呢。” 这多少也是借着善桐和王家的亲戚关系,令郑姑娘一路走得顺点。毕竟桂家和晋商关系一向冷淡,现在虽然渐渐有回温的迹象,可肯定也及不上王大老爷同他们同气连枝。有善桐在,山西几省那长长一段路走得就顺了。这一点含沁也是知道的,他就逗善桐,“后悔了没有?要是你跟了二哥,婶婶待你说不定比待郑姑娘更好。” 也就是两年多而已,曾经看得天一样重的往事,已经是比蝉翼还薄。这三个当事人谁都再没把它当回事了,善桐这小半年来前前后后,没少帮着桂含春张罗亲事,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三年前,自己吃不下睡不着,心心念念都在焦虑着自己上不得台面的心事。她也不禁一笑,“要是后悔了,我就把郑姑娘药晕了,自己钻进花轿里去。” 含沁不由发一大笑,两夫妻旋又商议如何过年,含沁道,“榆哥不肯过来,主要还是陪李先生——唯独他在京城是没亲戚的。我看,我们不如索性拉了李先生一道,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倒也热闹。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你也不必回避。” 善桐从前对李先生没什么好感,主要是嫌他把榆哥带得太野,现在渐渐也有所改观,自然并无二话。没想到榆哥还是不过来:据说是一群人都不过年了,只一心扑在扬威库里,他和李先生自然也不能例外。 大家亲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善桐亦无法把他硬扯回家里来过年。索性一家三口带个四红姑姑,高高兴兴地也就备起了年夜饭。小家庭还是第一次单独团圆,也就不讲繁文缛节,除了供祖宗的看菜,还有年年有余的一道鱼菜之外,余下还都是可着自己的口味来。善桐放所有家室在京里的底下人全回去过年,家不在京里的,也在厨房里给预备了年夜饭,身边几个亲近的丫头就开了小桌在边上吃,只一边吃,还一边过来服侍着罢了。 一说起过年,孩子们是最高兴的,大妞妞拍着巴掌,坐在父母中间的小高凳子上,一道一道菜说过来,“红焖对虾、香酥藕丸子……江米糕、江米糕!” 善桐无可奈何,拿起一块江米糕放到大妞妞手上,让她抓着去啃,一边和含沁道,“怎么搞的,忽然间就爱上了!原来还平平呢,好像是从许家回来,就闹着要吃。” 含沁笑道,“别是被那两个小哥哥逗得了吧。” 两人正说着,养娘隔远了从那头小桌也道,“可不就是被逗着的?小哥哥们拿了江米糕来,凑到她嘴边又挪开了,大妞妞直流口水,他们又不给她吃。” “真是淘!”善桐也有些半真半假的心疼,“以后不带她过去了,尽是被哥哥们欺负。” 含沁也啼笑皆非,“算了,还是尽早给她生个弟弟,以后姐姐被欺负了,弟弟也能出头。” 现在妞妞一岁半了,再生个弟弟,似乎正当其时,善桐红了脸不吭声,只白了含沁一眼。吃过年夜饭,大妞妞换新衣服,领了压岁钱便去睡了。她、含沁、四红姑姑便围坐炕上,说些天水老家的往事。一时院内又有人叫道,“呀,皇城里放焰火了!” 众人便又都出去看焰火,只见远远的天空里流光溢彩,随着一声声炮响,隔了这么远都能隐约看出些花形状来。这热闹是在西安时从未见过的,连四红姑姑都不禁艳羡道,“宫中人可不过着火树银花、神仙一般的日子了?大焰火这样好看,小烟火更是巧夺天工了,也不知皇城里现在是怎生热闹!只恨我们是见不着了。” 善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她扭头去看含沁,含沁也正看向她,两人眼神相触,都明白了对方心意。相视一笑间,善桐慢慢地把头放到了含沁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跑出门拿些爹娘带来的东西…… 不该做这个决定的……不论是地铁还是打车都一大堆人…… 大家enjoy! 270记仇 () 京城年景又和别处不同,大年初一,所有京城官员带家眷必须进宫参拜,这和册封太子时诰命朝贺又不一样,品级限制更宽得多了。 .]善桐逃得过册封太子,却逃不过新年大朝,和含沁守岁过了子时,便一起忙忙睡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必须起身换衣,侵晨就进了紫禁城,在一片寒风之中同一班命妇一道起起跪跪的,连皇后的影子都没见到,便又退出宫来。到家才休息了一日,第二天起,含沁出外拜年,她在家接待各色来。有含沁同僚一家子上门来的,也有些老亲戚上门走动的,还有平日里就存了巴结之意的小官多少也要上门走动走动。这么忙了几天,好容易将亲友们对付过去,两夫妻又开始跋涉在吃春酒的漫漫长路上。 虽然元宵之前,衙门封印,没有什么大事,连阁老们都不进宫。可羽林军却不能这么放肆,逢年过节自然要轮班当值,善桐本来都和含沁是分头赴春酒了,现在只能能者多劳,多去几家,从初六到十五,天天在外头吃酒,见的还都是那一帮子人,只随着各家亲疏远近,有时少这个,有时少了那个人罢了。因主人家也忙,却是没能和主人家多亲近亲近,往往还听了一肚子的是非故事。什么他家和他家又因为什么事闹了别扭了,谁家和谁家又怎么怎么了,就连王家和郑家和好,都被拿来当一件事说,“本来前十年还闹得水火不容的,这回他去安徽赴任,郑家老头子还亲自去送……” 善桐混在人堆里,听得津津有味的,还是那说话的太太一眼看见她,不禁尴尬一笑,收住了口。善桐却也不得清静,一群人围着她问,“宫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都半年多了,进宫请安时还不见咸福宫的牛娘娘。” 对于这些权力外围的贵妇们来说,不要说东宫肾亏的消息,恐怕就连牛淑妃这一胎都看得云里雾里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像善桐这样能够时常进出宫闱,又得到皇后宠爱的少年贵妇,对她们而言已经算是消息灵通人士了。真正消息更灵通的人士如林三少夫人,她们又反而不大乐于搭理,嫌她态度倨傲,对这种话,从来都是爱搭不理的。 善桐没有三少夫人铁打的出身,对这种话题只能打太极拳,“这就不清楚了……我这也一两个月没进宫,就进了宫,往娘娘那里坐坐,也就去探宁嫔,很少去咸福宫请安。” 众人都叹息道,“娘娘又疼你,宁嫔又是你娘家姐妹,小桂太太真有福气。”从前说她妒忌的言语,自然是再不提起。善桐好容易得了空,钻到三少夫人身边坐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林三少夫人笑道,“把你给累得。可惜许家世子夫人不在,不然,他们家和宫里走动也密切,也一样被围着问,倒能为你分担一点。” 提到七娘子,善桐也纳罕道,“怎么他们家自己请过春酒,就再不出来应酬了,连前回到孙家去都没见人?我还想着能和她说说话儿呢,结果就光顾着四处撞见你了,连阁老家的四少奶奶也都没见。” “大过年的,他们家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三少夫人眉头一皱。.]“怕是没心思出来。” 她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看也是因为有避避风头的意思。现在是多事之秋,他们家身份又特殊,宫里你来我往斗得好看是好看,可要是拉扯进了太妃,那就不好玩了,所以也就趁势就不出来了……我们最近没事,也都不进宫去。” 消息毕竟是瞒不住的,尤其是林三少成天几乎就是住在宫里,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善桐现在还要靠三少夫人来揣摩宫中人换的招数:皇后顺水推舟,肯定把东宫遭人引诱一事是推到了牛家身上。现在牛家杀将回来,直说自己胎不大稳。 就是她为皇上想想,也觉得皇上挺难的在简直就像是念顺口溜:究竟是牛淑妃发觉有了身孕,立刻就在东宫身上下功夫呢。还是坤宁宫发觉了东宫的不对,便开始在牛淑妃的胎上下起了工夫。这一笔车轱辘的烂账,那是怎么说怎么有理,怎么信都行,却恐怕也是怎么都很难找到凭据了。 不过,这也实在是说明咸福宫瞒得好,连皇上都瞒过去了。善桐在郑家春酒上见到孙夫人的时候,就和她窃窃私语说小话,“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揣着崽子的是谁,都说洞明烛照呢,这么大的事,然是一点都不知道?” 孙夫人现在已经不介意牛淑妃的孕事了,更主要还是恨铁不成钢。“那一次进坤宁宫来请大安,什么都有了,就是推一把的事。她愣是没敢动……我真恨不得换作是我进宫去,也强过这样!”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要反过来开解自己。“算了……也是顾忌着再生事端,又惹得皇上不快……单单只是东宫的事,皇上便大发雷霆,别说小如意了,连东宫大伴都没了。娘娘小心一些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又道,“怎么说,皇上还是顾念着父子情分,东宫这事捂得密密实实的,对外只说是底下人不听话,偷着卖值钱的东西。似乎连宁嫔和太妃那一派都一无所知,还以为真就是这么回事了。” 善桐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因到底是在别人家,也不往深了说。孙夫人还叮嘱她,“春月里大家都忙,进了二月,你也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现在娘娘脾性是越来越古怪了。我看东宫的事,对她……” 她蹙起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善桐想到皇后神色,也不禁是心中暗凛,因有意道,“也就是二、三月里能多进宫了,进了四月,还得送小嫂子回西安去。免得一路上没个夫家女眷照应,里外没法传话。” 孙夫人也没话好说,只得叹了口气,“偏巧三月里就是产期了……” 见到两位女眷笑着迎面走来,两人便都住口不说了。石太太同孙夫人打了个招呼,又亲亲热热地问善桐,“你们家什么时候办亲事?” 大家略谈了几句话,善桐眼尖,见郑姑娘身影隐约站在花园廊角,便告了个罪,自己笑眯眯地过去同她打招呼,“刚才吃春酒,都没见着你。” 郑姑娘见到是她,脸儿先就飞红了,垂下头拿脚尖跐着地,轻声道。“我现在也不大出来见外人了。今儿是见着嫂子来了……” “还叫我嫂子呀?”这毕竟是她为桂含春相中的姑娘,善桐看她是越看越可爱的,禁不住笑眯眯地调侃了她一句,郑姑娘脸色越红,不依道,“这不是还没过门吗——过门了,那……那你也比我大。” 待嫁的小姑娘,总是有几分羞涩的,郑姑娘敢和她抬杠,已经算是有些胆量了。善桐笑道,“好哇,胆子这么大?到时候闹洞房,我可就不为你担心啦。” 说着作势要走,郑姑娘忙道,“好姐姐,别走,我有话要问你呢。” 她握住善桐的手,一下就又甩开了羞涩,“家里人也不和我说这亲事到底该怎么办,谁来迎亲,路上又怎么走。只说这都是夫家安排的,我想,这要是全走旱路,不能下花轿,那多愁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一个多月呢……” 这倒是很务实的担忧,善桐忙道,“别担心,我们族里来人接你呢,二哥虽然不能亲自来,但路上一切都打点好了。你出了京就换马车,就抬个空轿子。” 又问,“你们家有人送嫁吗?” 得知虽有人送嫁,但却也是族中远亲,且郑姑娘自己两个嫂子,一个有了身孕,一个娘家老人随时不好,不适合送亲,她便道,“那到时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住。” 郑姑娘方才露出笑容,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你出入那些高官太太中间,挥洒自如进退有度的,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想来平时操的也都是大心,我还拿这样的小事来烦你——” “快别这样说。”善桐连声道,“自家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郑姑娘的笑就更腼腆了,两人站在一块,透过玻璃廊面望着窗外几株红梅花,一时谁都没有说话,还是郑姑娘先轻声道,“那时侯在许家,我们俩都听见的那一番话,姐姐参悟出来了没有?” 善桐这才想起:还有个郑家,肯定也是瞧出了牛家的不对,只一直按捺着不曾揭穿罢了。她点了点头,也道,“就是觉得疑虑了,这日子对不上啊……” “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郑姑娘放轻了声音,“就是看着姐姐和孙夫人那样好,皇后娘娘又那样疼你,亦不得不提醒姐姐一句,牛家人是最记仇的。此事如何走漏消息,他们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只看姐姐得宠的时机,便可知道这背后多少有你的一份力量。现在咸福宫正在蛰伏,自然不会动你,可要是宫中出了个小皇子。此消彼长之下,恐怕即使咸福宫不出手,慈寿宫那边,也会有所表示的。” 善桐也是早想到了这事,皇后赏她披风,一面是示好,一面也是给桂家插上一面旗帜,以此激化桂、牛两家矛盾,不过话说回来,她和含沁都是为桂家本家做事,含沁很得皇上喜爱,自己娘家远在西北,又有阁老照拂。太后能拿她如何,善桐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她按着郑姑娘的手,俏皮地道,“不要紧,要生得晚些,孩子落地过了三朝,我都要回西北去了。她们还是先想着怎么把孩子带大是真的。” 郑姑娘解颐一笑,“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是白提醒提醒你。” 这哪里是白提醒呢?就是白提醒也要提醒,人还没过门,已经懂得和十八房打关系…… 善桐对郑姑娘就更满意了:桂含春和郑姑娘见不上面,两个人到底投契不投契,她还真说不上来,但不论如何,她还是为桂二哥选了一个合适的宗妇的。想来将来过门之后,上服侍公婆,下安抚妯娌,桂家这几年来因为儿女婚事带来的乱象,再过不了多久,也就成了过眼的云烟了。 一整个正月,她除了四处吃春酒就几乎也忙不了别的事了,有心要和七娘子、林三少夫人聚一聚,可七娘子忙得一步都出不了府。善桐自然也不好前去打扰,进了二月,她抽空往阁老太太府里走了走,四少奶奶也忙得不行:婆婆不耐烦理事,人情往来全落到她头上,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倒是阁老太太安安耽耽的,和善桐不紧不慢说了半天的话,还要嫌四少奶奶,“也不进来看看你。” 善桐很是无语,只好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几个堂兄,“三年磨一剑,从我到京城来,就见了一面,还都是拨冗过来的。苦读到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中榜呢。” 阁老太太也道,“今年春月里,他们兄弟一道来给我拜年,全是坐一坐就走了,连善榆都是匆匆忙忙的,据说全京城就来这一家,连你们那里都不去。有这样的心志,什么事情办不成?今年是一定能中榜的。” 榆哥还晓得来阁老府拜年,可见人情世故上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善桐松了口气,也露出笑来,道,“您也不用怕寂寞啦,榆哥媳妇出了春月就动身过来,家里让我在京城为榆哥物色一套小院子呢。到时候,她就能时常上门给您请安,陪您说话了。” “那感情好。”阁老太太谁的面子不给,善桐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当下便欣然道,“置办产业,你们小夫妻说话不算数,我这里现放着管家呢。包保选得又便宜又合适,到时候你送嫁回去,也有人能陪我解解闷儿。” 正说着,七姨娘又出来了,善桐不等她问,自己谈起宁嫔来。“又是陪着皇上去这里,又是陪着皇上去那里,得宠得很呢!” 七姨娘和阁老太太都很高兴,阁老太太叹道,“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就少个孩子傍身……” 说着就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惆怅。七姨娘倒是眼神一闪,笑眯眯吃茶不语,气定神闲,一点都不着急。 善桐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若有所悟,也代宁嫔高兴,在心头一想,又有些迷迷糊糊说不出的忧心。只并不露在面上——又进宫安慰了几次皇后,很快就进了三月,那边几兄弟下场,这边善桐自己忙着操办含春的婚事,等三月底,咸福宫传来好消息:牛淑妃一举得男时。善桐已经在送郑姑娘出嫁的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存稿箱一下,大家enjoy() 271奇遇 这一番回乡,就又和进京时大不一样。..【]不是离开家乡一次,真是感觉不出西北的好来,虽说是以婆家人身份,同过来接亲的桂含芳里外一道,每天忙里忙外地伺候新娘子,但这忙也忙得简单,郑姑娘为人又好,再不挑剔的,善桐也有心和她结交,妯娌两个很有话说。 因郑家的嫁妆奢靡丰厚,足足装了有十几辆车,又有几百亲兵护送,这一行送嫁的队伍也走得浩浩荡荡的,速度自然不快,要不是郑姑娘不好出马车,善桐还真想同进京时一样,一路走一路玩过去。——这一次在山西境内,他们一样受到渠家的悉心招待,只没见渠姑娘,据管事说,因为安徽路远,渠姑娘嫁妆也多,离婚期还三个多月呢,这已经是发嫁过去了。 有桂含芳在,外头的事就不用善桐操心了。自然有他去安顿处理,且又是自家人,比不得上回进京,榆哥还半是亲戚,半是客人的。善桐使唤起含芳来那是理直气壮,含芳也不介意,倒是他进京一次,见识了京城的繁华,念念不忘得很,听六丑说,最近是逮着了机会就问十八房的下人京城里的事。 一路逶迤,从三月底走到四月底,路才堪堪走了一半,终于出了山西地界,算是进入了桂家自己的地盘。不过这沿路风光渐渐也就荒凉起来,虽然四月里正是初夏,天气和暖、草木荫庇,但显然能感觉到空气越发干燥了不说,就连官道两边,也多半都是疯长的野草,要走上好久一段路,才能见到农田。一行人进到这里,也少不得要就地扎营:一般的村庄规模太小,根本就接待不了这一百来人。 这其实也还好,最讨厌是缺水,喝的水倒是有,就连新娘一行人都得省着洗头洗脸的水。郑姑娘虽没说话,可底下几个陪嫁丫鬟就有点不高兴了,嘀嘀咕咕,话传到善桐耳朵里:“姑娘在家的时候,就是隆冬腊月,那还几乎每天沐浴呢。” 抬头嫁女,低头娶妇。陪嫁丫鬟挑几句也不算什么,善桐不许手底下的丫头们回嘴,倒是郑姑娘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向善桐赔罪道,“她们不懂事,弟妹你别和她们一般计较。” 到底是京里养大的娇惯女儿,这一阵子脸上皮都干得暴了一点,平时没事巴着车窗望出去,神色是越看越凝重。善桐看着也有点忍不得,便安慰她,“很快就到了县里,过了这一段路那就好了。这里因靠着黄河,年年泛滥,有田也被冲走了,千沟万壑的,日子过得苦。听三弟说,这一两年间商道通了,越发是都去做生意、当学徒,没谁留下来种地的,因此也就荒凉一点。再往里走一段,进了关中,人烟就又稠密起来啦。” 郑姑娘和听天书一样,听得都出神了,过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虽然知道远,但真是出来了才明白路有多长……” 她望着随车轮颠簸的窗外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旋又振作起来,兴奋中略带了些担忧,“都说现在西北不太平,那个罗春不是一直作乱吗?咱们会不会也遇见这样的事——” 善桐不禁捧腹道,“这么二百多人的队伍,还能被谁劫道了?其实就是一个兵不带,也不至于有人敢打咱们的主意。^//^【]肯定都是一路打过招呼过来的,来来往往商队那么多,动谁不好,敢动桂家的人呢?” 想到罗春和桂家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她不禁叹了口气,“就是罗春,那也要在更西一些的地方了。这里倒是也不太平,山顶上听说是有些不成气候的蟊贼,半农半匪的。不过,他们也吃不下这么一整支车队的。” 郑姑娘从小在京里长大,这些山野间的事,哪里听说得有这样真切?当晚就不敢一个人睡,善桐索性同她挤在一顶帐篷里,两个人都望着油灯发呆,善桐记挂着大妞妞:这一次回来她没带女儿,虽说大妞妞有养娘带着,但做娘的哪能放心?还有宫中局势,虽有自己和孙夫人一再献策,但奈何皇后的确也是时运不济,手段也不太高明。眼下和牛家摆成了长局,将来如何,还真是难说。现在桂家、牛家结怨已深,自己亦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站在皇后这边和牛淑妃作对。偏偏现在牛淑妃产子,自己虽然避开了一时锋芒,但一旦回京,牛淑妃给点气受还好,要立心对付她本人,那也确实是伤脑筋的——就不知道她们究竟能寻得何处破绽了。含沁虽然品级低些,但胜在受宠,可以随时面圣,要给委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郑姑娘自然也有她的心事,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过了一会,肩头忽然轻轻抽动起来,倒把善桐给哭得回了神。她轻轻地拍了拍郑姑娘的肩膀,给她递过了手绢,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郑姑娘坐起身来,红着眼道,“让你见笑了……就是忽然有点想家。” 善桐自己出嫁的时候,是巴不得能快点到夫家去,把这烦人的亲事做个了解的。对女儿家的忐忑心情并不了解——她实在也是太熟悉含沁了,因此对郑姑娘的心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能说,“二哥人是极好的,西安虽然远了一点,但要比京城轻松多了,你就只管安心吧。” 如此泛泛地安慰了几句,郑姑娘又倒在被上,低声问,“听说他脸上有疤……” 这门亲事,桂家直接和郑家接洽,也没谁问过郑姑娘的意思。善桐心头一个咯噔,忙说了些桂含春的好处,郑姑娘听得脸上慢慢带了笑,却始终还是有些幽怨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就要巴巴地跑到这么老远……弟妹别笑话我,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生气呢……” “这要换作是我,我也生气。”善桐也理解郑姑娘,“就是我和含沁都成亲了,我去京城时候也有点生气呢,给他生孩子,他还不在家里——” 两个人对视一眼,郑姑娘噗嗤一声,反而破涕为笑,又有点害羞地问,“听说西安那边,男女大防也没那么严格,你们都是成亲前就认识的——连大嫂、三弟妹也是这样吗?” “倒都是这样。”善桐才要继续夸夸桂含春时,忽然听见外头风声里似乎混了些响动,她一下住了嘴,也打手势让郑姑娘噤声,侧耳细听了一番,只觉得断断续续,似乎有金铁相击之声顺着风被吹了过来。郑姑娘也听出来了,满腔幽怨估计都被吓没了,她一下抱住了善桐的胳膊。“这、这是……” 善桐摆手道,“不要紧,让三哥带人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人多马壮,又有火铳,还能出什么事儿?” 一边说,一边掀帘子出了帐篷,扬声把六丑叫来,不多时六丑也回来了,“堂少爷已经派人去瞧了,说是这一带不怎么太平,这批人走在咱们前面,可能是白日里就被盯上了。” 郑姑娘显然生平第一次亲历大劫,虽然同她无关,也兴奋得坐不住,在帐篷里转来转去的,旅途的疲惫简直一扫而空。善桐看了直笑,本想说:“这你就这样了,若是打到你头上来呢?” 此时估计人已经到了前头,兵器相触声有之,呵斥声有之。风吹来满满都是热闹,过了一会,只听得兵士们说笑着就近了营地。桂含芳使人过来道,“就是十几个小蟊贼,已经被撵跑了。那群人死了几个,也有些伤的。别的都还好,我们能帮,唯独有个堂客受了惊吓,我们不便照料。” 善桐忙道,“还不快领过来喝杯热水缓缓。” 就令六丑过去安顿,郑姑娘也披衣出来,显然想凑热闹,善桐索性令她们将人领进来问话,一边准备了些细碎银子,同郑姑娘道,“也不知她的盘缠被抢去了没有。” 正说着,外头便领进了一个少妇,她头上还戴了帷帽,乍一进帐篷,烛光掩映间有些怕人,郑姑娘一缩肩膀,那边六丑知趣,便搭讪着道,“嫂子,您别怕,我们都是良善人,且摘了帽子坐着喝口水。” 一面说,一面将帷帽去了,竟没问过主人,善桐一眼看去,还没怎地,只觉得那人有些古怪,含着脸望着地面,只不作声。郑姑娘却啊了一声,惊讶之色,溢于言表。她心中一动,仔细端详了片刻,也不禁轻轻惊呼。 ——虽然风尘满面,但轮廓是错不了的。再结合郑姑娘的表现来看,误认的可能几乎没有,这……这不是许家那位二姑娘吗? 帐内两妯娌顿时面面相觑,一时间确实是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 许二姑娘估计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认出来了,她依然死死地低着头望着地面,双唇抿得都快青了,却是一眼都不肯看向两妯娌。郑姑娘显然也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双唇开合几次,都没话出来。还是善桐毕竟经过事情更多,整理了一下,依然开口道,“还是先喝杯水……你们人少,带的东西肯定不多,一路都没怎么喝过茶吧?” 或许是因为她语气真诚,没有丝毫鄙视,许二姑娘的肩膀稍微松弛了一点,她还是低着头,却慢慢地一步步挨到了桌边,接过了善桐递来的茶水。 善桐冲六丑使了个眼色,令她把下人们都带出去,自己和郑姑娘交换了几个眼色,这才徐徐问。“不是才听说二姑娘大喜……” 这句话倒是把二姑娘给炸醒了似的,她一甩头,干脆利落地道,“就因为我不想嫁给范家,我才跑的。” 于是不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还把私奔的事给一并认了下来。善桐忙道,“这……是和谁一块——” “那人还不在这。”许二姑娘脸上有一丝黯然,答得却也依然爽快。“他令把兄弟把我送到西安老家小住,待过一段日子再来找我……不想路上遇到这事,同行几个人倒都讲义气,把我护在后头,他们自己……” 她瞥了善桐一眼,却依然不看郑姑娘。郑姑娘自己忍不住了。“于翘!你,你,你怎么……” 她你不下去了,显然,这两人从小认识,再没有交情,在这种地方也算是朋友了。 许于翘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家里是商户就不说了,肥得似猪,连举人都是买的,换作是你,你嫁?” 郑姑娘顿时哑口无言,善桐咳嗽了一声,禁不住说,“可你这样跑了也不是办法……这要不是遇着了我们,你旅伴都没了,孤身一人,身上肯定也还带了钱的,这么年轻貌美的——” 许于翘一抿唇,又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善桐和郑姑娘再对视了一眼,郑姑娘一扯善桐袖子,两人便都起身进了里间。 “我知道你想什么。”居然是郑姑娘抢着说话。“咱们可不能送回去……她自己回去还好,要是被咱们送回去的,本来不死的,这下怕也……” 私奔这种事,当然在西北也绝不在小。但善桐也没想过在京城这是会闹出人命的,她吓了一跳,“这不至于吧。” 郑姑娘面色肃然,摇头道,“换做是我们家,那也一样是一个死字。她还是庶女……就嫡母疼她,几个嫂子都是有女儿的人,这件事要没捂住,以后族里女儿怎么说亲?就为了一族人着想,肯定也是——” 她轻轻地在脖子上拉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咱们非但不能给送回去,这件事还得烂在肚子里,当着许家的谁也都不能提起。” 只看她人还没过门,片刻前还在想家、害怕,现在就这样果断地做了善桐的主,便知道这是个当主母的好料子。善桐忍住微笑冲动,也肯定了郑姑娘的意思,“你说得对,咱们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可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还带回家去?这也不大妥当吧?” 郑姑娘嚼着唇,一时也犯难了:同行的人都没了,一个女儿家,私奔的情郎还在京里,就算知道情郎老家何处,就这么过去,能行吗?可要不送过去,难道还送回京里?那可是许家的大本营,万一这被许家察觉出蛛丝马迹了,追查到桂家身上,那真是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了…… 善桐和郑姑娘面面相觑,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郑姑娘把眼神调到帐篷布上,望着许于翘的身影,低沉地感慨。“从前不知道,她胆子居然这样大……” 罕见地,她的语调里没有鄙视,没有惊讶,倒有—— 善桐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她竟是听出了一股深沉的羡慕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72冲撞 () 要是没认出来,善桐也就是周济些盘缠,顶多再将这堂客带到附近的镇子上,远一点带到西安,其余的事她也不至于再管了。 .虾米文学可现在分辨出了于翘的身份,郑姑娘和她肯定不能不管——都不是这样的人,但该怎么管,两个人又都没有主意。低声商量了一番,因夜已经深了,善桐便道,“还是先睡一晚上再说吧。” 她又有点犹豫了:今晚她和郑姑娘睡一个帐篷,这是没床位了,下人们自然也有自己的地方,挪个空位给于翘是不难,但那又不符合她的身份。要另支一顶帐篷嘛,折腾费事不说了,谁去睡呢?她是不放心把于翘和郑姑娘留在一块的。对于翘的行为,她不便评价,其实也有几分理解。可理解归理解,她要把郑姑娘也拐带出走了,那就是善桐所不能容忍的了。 还是许于翘自己也懂事,见两人出来了,她站起身道,“你们也不用特别待我,现在还谈什么身份呢?我早都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夜深该睡了,能得个容身之处,就感你们的大恩大德啦。” 郑姑娘简直都有点眼泪汪汪的,却未能否认许于翘的话。善桐也松了口气,就势便令六丑将她领下去,“怎么说都是客人,还要小心招待。” 六丑影影绰绰,多少也猜出了一点,眨巴着眼睛,对许于翘就客气了许多。善桐和郑姑娘一道又睡了下去,可两个人谁都没有睡意,过了许久,郑姑娘才梦呓一样地说,“她虽称不上是个绝世美人,但从前也清秀漂亮、姿色上佳,现在真是风尘仆仆,连脸都粗了……” 言下的惋惜惊诧依然相当浓厚,善桐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她走了这条路,从前的荣华富贵那是都得全放下了。也算是她有胆量……我就是奇了,她那位心上人究竟是谁,竟能和她私底下见面勾搭出这么多事来。我看你们京城人避讳得多严啊,除非成了亲,不然,就是表亲都不能随意见面。她这年纪了,肯定有几年见不着外人,究竟会是和谁私奔的呢?” 郑姑娘也想不通,“的确是难以见到外人,这几年来我也就是在屏风后头见过些——” 她有点害羞,住了嘴不说,善桐笑道,“噢,是见了些来相女婿的公子们。” 不过,现在去问于翘,肯定是问不清的,善桐实在也不敢问。第二天早上,她又将于翘请进来一道用早饭,饭桌上便问她,“可定了日后如何行止没有,是继续往西走呢,还是回去京城?”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于翘看起来又有些大家小姐的样子了。只是那细嫩的肌肤、矜持的神色,便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可在千金小姐之中,她又不算特别特出。善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那样喜欢她,又能和她有接触的机会,以至于培养了这么深沉的感情,可以将她从平国公府里偷出来,再撮弄到了西北。 “如是方便。”于翘显然是拿定了主意,“还是跟着您们走一段路,我知道扶风县有他一个亲戚,到了扶风便去投奔,便再不麻烦了。” 这样倒是彼此两便,善桐也松了口气,倒是郑姑娘有几分忧虑,切切道,“可要小心些,那亲戚人可靠不可靠?” 这关怀之情,显然是发自真心,于翘脸上也现出一丝笑意,“这一帮子亲戚呀,把兄弟呀,都听他的话,在京城就是这样……他本事不小,你别为我担心了。*.虾米文学 能让一个大家小姐说出‘他本事不小’,可见本事的确是不小。善桐见郑姑娘还欲再往下问,便以眼神止住,又令人出去传话,清出自己的马车来给于翘用,自己便同郑姑娘一车,因见于翘带的衣服不多,又问她细软可曾丧失。于翘回说没有,她就只安排着给了些衣物,大家梳洗一番,便预备着上路了。 这天下了雨,一地泥泞,车很难走,到了近晚时分,总算寻到一处高地打尖。善桐今晚便安排帐篷,自己和于翘一起住,令六丑去陪郑姑娘睡。于翘先是谦让,道自己和下人睡就行了,见善桐坚持,便望着她笑道,“其实你不必担心,这荒郊野地的,我能跑到哪去,我也不会和郑姐姐乱说的。她和我不一样……她的夫婿好。” “你也放心吧,我不会乱问的。”善桐借机也道,“这件事,出了扶风我就当不记得了,小嫂子也是一样。我们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于翘顿时松了一口气,因时间还早,两人对坐着也是无聊,善桐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们家怎么说也是名门大户,我虽不记得你说了是哪户人家,但怎么也不至于有你说得那样不堪吧——” “你们是嫡女。”于翘脸上顿时就像是又刷了一层寒霜,但她的态度却也还依旧坦然,或许,在这荒山野岭里,她也需要通过倾诉来稳定她的情绪。“家里就坏极了也有限的。我就不一样了,一个姨娘养的亲哥哥亲嫂子给促成的婚事。就因为他们族里盐商出身,有钱,又刚出了个状元。” 她这么一说,善桐自然想到丑状元范智虹,含沁也是给她学过的:这么个且胖且黑且丑的状元,在大秦一百多年里也实在罕见。她一下没话说了,见于翘神色冷淡,便不禁道,“那换作是我,我也……” 于翘神色稍霁,垂下头轻声道,“你们心都好,没把我绑回去……这要是绑回去了,我肯定活不成。就父亲舍不得,亲嫂子也一定要把我给封了口,那个女人,心毒得很!什么事都敢做,我……我其实挺怕她的,要不然,我也不跑了,我肯定和她闹,闹了不成,再说!” 她的亲嫂子,那就是许家的五少夫人了,这个善桐还是记得的。她和许家几个少夫人都没什么接触,听于翘这样说起来,她也不好接话,只说,“是不太好,再好的亲事,也得问了你愿意不愿意是不是?” 两边把话说开了,也就渐渐熟稔了起来。善桐还是有些好奇——也是放不下心来,正要问问于翘她那位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怎么人在京城还能及时把消息给送到扶风县去:按她和郑姑娘推算,三月里好像还听说她和妹妹去别家做客。估计也就是堪堪刚逃出来,没有一定的本事,是没法这么迅速地把消息一路传达下去的。 可还没开口呢,外头仆妇便进来道,“三少爷问堂少奶奶,这位奶奶是到了前头就同我们分手不是?如不是,又是如何?” 善桐才刚要回话呢,帐篷外头就响起桂含芳的声音,“算了,你们说不清。我直接问她。” 说着,便问善桐,“四弟妹,我能进来不能?” 自从含沁去了京城,一家子有意无意都在模糊两房界限,平时叔叔爹爹随便叫,连含沁都是有的:名为两房,其实说到底,仍旧还是一房。进了西北,一家子也没这么多忌讳,善桐便掀帘子出了外间,道,“什么事啊三哥,白天也不问。” “你白天一整天和新娘子一车,我不好过来!”桂含芳有点冤,便进了帐篷同善桐商量,“现在这几天多雨,装嫁妆的那十多辆车真是走不动,连人也要等着他们一道,麻烦得很,且又受苦。我想着,前头就是延安了,我今天派人过去报信了,那里就有我们的人,索性这样,你带上小嫂子,还有一些丫头婆子的陪嫁,喜娘,一路先过去西安,我们在后头押着嫁妆慢慢走。可要是这样,你得问准了小嫂子,你也知道这山路难走,要翻下去一车两车的,她见到了知道是翻下去的,要先走了,还以为我贪她的呢。” 这顾虑很现实也很老成,善桐抿唇笑道,“你说得对,是该问问。” 桂含芳又道,“是了,还有就是你们那个堂客,你待她倒是挺好的,我意思,别令她和你一道起居,谁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呢?到前头延安,男客我就全放下了,堂客你看着怎么说?” “三哥倒还管得挺多的。”善桐有点好笑,压低了声音。“人家就在里头呢……这事我有分寸。她跟着我们一路到西安,你再派个人送她到扶风县去投靠一下。一个人孤身上路,同行人都不在了,也难为她,能帮帮一把吧。” 桂含芳满不在乎地道。“含沁不在,那我当然得兜着事啦,免得日后见了他不好交代。这人什么身份弟妹你问了没有?可别是下三滥的——” 帐篷就这么薄薄一层,他一个男人嗓音又大,善桐知道底细的,不禁大感尴尬:桂含芳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还是年轻了点,仗着自己身份,在一般人跟前有点大家公子的味道。说起话来就不太忌讳了,帮了人还不落好。 她正要打岔时,只听得帘子唿的一声,于翘已经沉着脸出了里间,俏面含霜,连声音都像是带了刺。“三公子,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当不起你的猜疑。你只看着我像那样的人么?人在路上,谁没有个难处,恶语伤人六月寒,试问三公子听过这话没有?” 这一番话把桂含芳说得都没话答了,他眨着眼睛,诧异地望着许于翘,半天才磕磕绊绊地道,“我——我——” 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于翘,于翘回身就摔帘子进去了,一句话也未曾多说。善桐大伤脑筋,索性令桂含芳,“出去说吧。” 又命仆妇们,“好生服侍,无事不许多话。” 其实含芳的顾虑也有道理,两人出了帐篷,善桐便解释道,“说起来也算是郑家的远亲……” “口齿那么伶俐,又是京里的口音,看起来和个千金小姐一样,耳坠子虽然小,但玉质看了就不凡。”桂含芳打断了她的话,压低了声音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可没有这样的,要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怎么出门连个车都没有,就只是骑马?” 他粗起来真粗,细起来也真细,善桐大为头疼,只能强词夺理地道,“咱们婶婶出门不也骑马吗,反正,这人身世我们是知道的,也顶可怜,去扶风县投亲,能帮帮一把,别的事你也别多管了,我有分寸的。” 桂含芳眼神连闪,显然是起了疑心,他不住回头顾盼帐篷,沉默了一会,又嘿嘿一笑,道,“京城姑娘,嘴皮子真利索。行,那我不问了。” 说着,就从身上摸了一封信出来给善桐。“同她一道走那几个人,身上带着的银两也都还在,就是沉甸甸的,我看她一个人还拎不动,就没给捧过来。先放我这里,等到了西安我令人兑出银票来给她也是一样的,还有这封信也还在,你交给她吧。” 善桐松了一口气,接过信来随手捏在手里,又问含芳,“你来京城这几天,我也忙着,总没问你,善喜怎么样?这一向还好吧?你陪着她回娘家没有?要回去了,可有见到我祖母她们一家子?” 含芳默然片刻,才低声道,“她去天水了,家里办喜事,天水也要开席的,娘就令她过去,我这上京打个来回……算起来,也有小半年没见到她。” 提到善喜,他的语调就很平静。善桐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却也不好再细问了:把善喜打发到天水去,恐怕办喜事是借口,令她和郑姑娘彼此别打照脸是真的,看来,善喜这半年没少折腾,是抱了有要和二嫂一较短长的念头。 “过门了就是你的媳妇了。”她还是为善喜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公道话。“可要好好待人家,要老成年成年见不到面,她当时何必嫁你呢?” 桂含芳也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他沮丧地说。“我经过村子里,上门见丈母娘,她哥哥……” 他似乎一下醒觉过来,想起了善楠的身份,便收口不再说了。善桐也不问,又叮嘱他,“送我们的人手可以不必太多,嫁妆呢,值钱的金银首饰可说得上是价值连城了。你们护送时候千万小心,不但要防人打劫,也绝不能令细软出了事。” 含芳也道,“所以令你问问新娘子,新娘子要不放心,首饰由她抱走也好的。” 两人商议一番,含芳便回身出去,善桐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手里的信——要说她不好奇许于翘的心上人是何方神圣,那也是假的。不过,帐篷外黑,她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等掀帘子进了帐篷,就着灯光这才看清楚了:于翘倒没骗人,这信封薄,透过灯光,隐约还能看见“母亲大人亲启”几个字,外头却没写收信人地址姓名,只写了竹报平安四个字,一并一个花得看不清笔画的落款而已。善桐将信递给于翘,略略说了说原委,于翘便收进怀里,还有一丝歉意,“刚才冲撞了三爷……” 善桐影影绰绰,只觉得那落款很是熟悉,真挖空了脑袋想呢,因忙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他就那个性子,说话不看场合,所以我们有时候有些事也不和他说——” 她本意是令于翘放心,明白自己不至于把她的身世告诉出去,可话才出口,脑中灵机一动,电光火石之间,竟是现出了一个一色一样的落款来,竟是吓得善桐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啊!忙昏头了!居然都忘记更新了!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273藏头 () 于翘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在,她也没躲着善桐,自己已经展开了在灯下看起来:唇边已是渐渐地噙上了一朵笑花,很显然,这封信里是交待了她同心上人的关系的。 【虾米文学也正因为是由别人带着,这才侧面也衬托出了她心上人的诚心。善桐斜着眼打量了她一番,不禁轻笑道,“你有眼光,就是一般人家,私奔后,有的遇上负心汉了,直接转手就卖到窑子里去……更别说你这样的大家小姐了。” 于翘头也不抬,“就是因为大家小姐才不值钱呢,一般人拐带走了,没准还能勒索些赎金。现在家里恐怕都要筹备我的丧事了,要勒索钱财也是无用,说不定,反而还会引来杀身之祸呢。” 她对家里这样没有信心,是远出善桐意料的,不过想想,连亲嫂子都只得了个‘心肠毒辣’的评语,于翘和家人感情的疏离也就不用说了。她终于是忍不住问道,“我就是奇怪,按说你们家的家教这么严格,除了一家子同姓的之外,上了十岁不是都不许见外姓人了?你这是怎么和他说上话的,我真是猜不透……你们是一眼就定了终生?” 善桐和慕容氏坐在一起说闲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大哥如何疼你,含沁又如何爱你。和京城以夫妻感情良好为耻不同,西北的少妇们倒有些互相攀比这个的意思——但凡是女儿家,也没有不喜欢和人念情郎的。也是因为善桐除了好奇之外,全没什么看不起人的意思,于翘掩了信纸,看了她一眼,倒是难得地红了脸,露出了忸怩之态来,低声道。“还是能见上面的,只不是次次都能说上话……我从第一面便知道我中意他,他的心思么,我瞧不太出来,可我知道他也是中意我的。” 能见面,那想必就是许家的近亲了。善桐捧着脑袋把许家的亲戚关系梳理了一遍,还是没个头绪,要再问时,见于翘已经收起信,仔仔细细地掖在怀里,又若无其事地起身准备就寝了,便知道她终究还是不想说得太多。也许是怕走漏了消息,终究不免被家里人逮回去。 她也就并不心急,次日上路,慢慢地和于翘谈起天来,又将自己和含沁的故事说给她听,“家里人都不愿意,要不是最后祖母做主,还是许了,今天我也是有娘家不能回。” 于翘显然对她的出身还是很了解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吃惊,“会愿意就假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露出了少许惆怅,“其实能上门提亲,也不算是太门不当户不对,要是能走提亲的路子,我也一样……” 善桐就更想不通了:这一般能时常见到面,又不是次次都能说话的男丁,除了亲戚之外,那也就只有小厮了。可一个小厮能有这么大能耐,把于翘这么个千金小姐拐出来了不说,还安排了三四个听话忠诚的把兄弟一路走了这样远?就算是遇了匪,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把她给护得毫发无伤? 再不然,那就是戏班子里唱戏的了——可这就更说不通了,一个唱戏的,凭他唱到天上去了,只怕也没有这样的能耐吧。再说,此人字迹,同十八房收到的那封里朝廷来信几乎如出一辙,显然是里朝廷的高层人物,一个高层人物是个戏子——这笑话也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虾米文学 不过,于翘防心始终还是很重,善桐刺探了几次,见她态度都很坚决,为怕激起她的防备来,反而不敢多问。只和她天南海北地说些西北风俗,于翘倒也听得用心,往往连郑姑娘一起都听住了。 另一面,郑姑娘果然对于离开嫁妆只身上路有一定顾虑,倒还不是不放心含芳,只是顾忌着喜娘说,“嫁妆还没到呢,人已经先进城了,这可不大体面。” 据说就是送嫁的郑家二少爷也觉得,“这不大合规矩,倒显得我们多么心急似的。” 善桐没办法了,只好私底下给女眷们做工作。“连人都杀了,这伙人不是什么善类呢。一般的村匪也没有敢动这么一大队人的,我们带的金银细软又多。是先走一步不体面,还是留下来这万一遇上了绿林好汉,血淋淋的吓死人了,这才体面?” 喜娘在一边犹道,“不是说了是一伙小蟊贼……” 善桐和郑姑娘同时扫了她一眼,郑姑娘顿时就下了决心,“三少爷不说,是怕我们担心。还是我们先走一步,男人们才能放开手脚做事。” 她压根就不理嘀嘀咕咕的喜娘,喜娘倒不乐意了,和郑二少爷嘀咕了半天,最终还是死活改了方案:一群人先行走到泾阳便安顿下来,等嫁妆到齐了,再一道进城去。 善桐倒是求之不得,便同于翘道,“你一个人去投亲靠友的,说实话我和小嫂子也都不大放心,不如索性在泾阳也住一段日子,我请族里兄弟亲自把你送去。他们是主子身份,遇事更能做主,也放心一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要这么安排,于翘难道还能说不?客气了几句也就应承下来,善桐又寻了个机会,悄悄地叮嘱含芳,“你们也走快点,大哥不回来,二哥要成亲,说不定到了西安,还有事情要给你做。” 桂含芳眨着眼睛,有点闹不明白了,善桐也不敢细说。一路留神和于翘结交,把她当自己妹妹来疼,于翘脸上笑容都被她哄得多了。连六丑都觉得稀罕,私底下提醒善桐,“毕竟是来路不明,郑家姑娘还好,几个下人看在眼里,倒觉得您行事不妥当,交友不谨慎了。” “没过门就那么多事。”善桐淡淡地道,“难道下人还能管了我不成?小嫂子不觉得不妥当,那也就好了。” 她依旧同于翘亲亲热热的,还拉着郑姑娘,三个人有时坐在一车里说话,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这后十多天的旅程,倒是走得有意思多了。因渐渐靠近西安,进了关中,四周也显出繁华来,郑姑娘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几人在泾阳安顿下来时,她早就转了心思,开始担心自己,“这几天吃得多了,腰线粗了呢!” 郑姑娘是要比一般京城闺秀更丰腴一点,自从出了山西,一路上吃的都不算太丰盛,直到过了延安,这才又吃上了热饭热菜,郑姑娘难免贪吃几口,小脸蛋看来就更圆得喜气了,善桐和六丑都笑道,“不要紧,就是要吃得壮一点才好。” 善桐兼且还说,“二哥说不定要教你骑马呢,那就要你更康健些才好。京城姑娘一个个竹竿一样的胳膊腿,西北汉子可消瘦不来。” 郑姑娘摸着自己的手臂,还有些半信半疑地,“真还能骑马?我还当你同我说的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 善桐身边人都笑了。“就是宗房叔太太的年纪了,又何尝不是想上马就上马?” 郑姑娘不说话了,唇边浮出甜甜的笑来,又有些担心,低声叮嘱善桐,“这话可别传到外头去了,二哥人最古板了,要知道这事,指不定私底下怎么训我呢。” 和郑姑娘越熟悉,善桐就越觉得她适合西北,她笑着说,“你放心吧,当着京城人的面,咱们什么都不说。” 她到泾阳也有一天多了,因郑姑娘心情一直不好,便不敢先回西安去,现在三言两语把郑姑娘哄高兴了,便借机道,“家里人都还忙着亲事呢,我本来改在这陪着你的。可嫁妆走来还要好几天,府里事情也多……” 郑姑娘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忙道,“你就只管先回去,这一路真是承蒙照顾了,其实按说你都不必陪着回来了,还是我太娇气……” 她懂得给桂家做面子,善桐自然也不落后,两人好来好去,客套了一大篇,善桐第二日便把于翘也一道带进了城里,先进了元帅府,自己去见桂太太。 桂太太还是老样子,这大半年不见,也就是鬓边白发多了几星而已。因为含欣夫妻不回来,善喜又去天水了,虽然府里也有几个天水过来的亲戚帮忙,可毕竟做不了主,桂太太一见面就拉着她的手,“你来得正好!新娘子就让她在泾阳住着,这几天你也别回去了,索性就在我们家里落脚,多帮着我些吧。” 就冲桂太太把牌位给了十八房,善桐待她肯定也不像从前那样不冷不热的了,她笑了,“本来就没打算往别的地方住去,家里那个院子,多久没收拾了,也不能住人。” 一时又问,“叔叔呢?还在衙门里没回来?” “家里事情多,他也不能闲着。”桂太太道,“老头子又犯懒,躲着藏着不肯出来帮忙。估计还在小书房里呆着呢,我也懒得管他!” 善桐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这个叔叔!”因见桂太太精神爽朗、神色喜悦,便知道含春亲事终于成就,现在老人家一心一意,肯定就是想着次子的婚事了。她也不忍拿里朝廷的事来分她的心,因便道,“许久没见了,也先给叔叔问个好再说。” 又略微交待于翘的事,只说是,“路上看着可怜,便收留了下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好歹当个客人待。” 桂太太哪里在乎这个,粗粗应了,道,“那就歇在客院里吧,也是她的缘分,吃过喜酒再送走好了。” 说着,又命人将善桐引去小书房见桂元帅,正好桂含春也在桂元帅那里,两人倒是打了个照面。善桐忙给叔叔、大伯子问了好。桂元帅迫不及待已经问了,“寿安跟着回来没有?” 得知大妞妞没跟回来,不禁大为失望,抿着唇不做声,还有点闹脾气的样子。桂含春便笑向善桐道,“含沁可喜欢爹给起的这个名字?” 善桐扮了个鬼脸,桂含春心知肚明,两人都笑起来,桂元帅更不高兴了,“桂家这一代走的是寿字辈,我们一向是男起女名,女起男名,寿安不好,难道寿康就好了?你再这样笑,以后你和你媳妇第一个女儿,就叫寿康。” 桂含春吓得忙绷住脸不说话,善桐笑得更厉害了,还逗桂含春,“现在二嫂就在泾阳呢,二哥多求求叔叔,没准就能去泾阳公干了。” 即使是武将人家,桂含春也算是亲事蹉跎,今年虽然才二十三四岁,却已经整整谈了十年亲事。现在终于瓜熟蒂落到了成亲的时候,他自己可能都觉得折腾,摆手道,“弟妹快别说这话,这一个多月,我不知被多少人笑话了。” 说着,两人不禁也相视一笑,过往那些事,真正是没留下任何痕迹。桂元帅看在眼里,也不禁微微一笑,便问善桐,“怎么忽然过来。” 善桐便收敛了神色,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便要起身退下,却为桂元帅止住了。“家里的事,你也该学着挑起来了。” 老人家唇边还带了一线笑意,“是关于牛家的事有话要说?有些事,信上的确是说不清楚。” 善桐深吸一口气,她轻声道,“是军火的事情……” 便将自己一行人巧遇于翘的事交待了一番,“虽说骇人听闻,但始终是许家自己的私事。我也没想着多管,只无意间见了许姑娘手上的那封信。她情郎的笔迹,和我们在大妞妞周岁那天写来的那封信几乎是一色一样。尤其落款更是极为相似,都是平安两字,写得很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以桂元帅城府之深,亦不由得要倾过身子,他几乎是一把攥住了手边的镇纸,双眼神光闪烁,只沉吟不语。就是桂含春,眼中也放出了奇光来,盘着手径自沉吟,善桐自己是已经盘算过的了,见他们都不说话,便自己道,“依我看呢,我们手上那封信已经烧了,许姑娘手上那封,她看得紧,要来看是不大行得通的,也就是得了空,偷来给您们看一看……要真认出来是一个人,也不必打草惊蛇,只派人送许姑娘过去了。再悄悄尾随着,顺藤摸瓜,走个长线,一两个月可能还没什么,一两年间,没准线索就出来了。” 桂元帅又思索了片刻,才问桂含春,“你怎么看?” 桂含春想也不想,“弟妹说得很对,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多少年来,这群人一直让我心底犯着嘀咕,几乎睡不安寝,现在终于有线索能往回摸了,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一定要把这事给办好了。” “你们说得都对。”桂元帅点了点头,他低声说。“但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依旧是少了几分火候,没听出来这事背后更重要的一条线索。” 善桐和桂含春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些吃惊,又再望向桂元帅,等他揭盅。 桂元帅又沉思了片刻,他忽然间叹了口气,不无惆怅地道,“还是离京城太远了,含沁一个人,独力难支啊……” 看了善桐一眼,便又续道,“你平时在各大户人家中行走时,一定要留心了,我看,这个写信的人,肯定就是一个戏子,恐怕还是京城中最为当红的那几个戏班其中的一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晚~大家enjoy! 另外,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天回复不了评论了!出不来那个回复框,有没有人和我一样……otl,感觉和被迫缝嘴了似的() 274任务 () “戏子勾引大小姐,这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 【虾米文学善桐禁不住道,“这一般女眷们看的也都是女班,见不着男戏子的,我本来还当是哪个京城名票……” “票友都是一群起哄帮闲的,拼的其实都是家世,撒钱求个面子罢了。真要说唱,还能唱的过一般戏子去?”桂元帅淡淡地道,“一般的票友,能在几户人家的宴席上私下一唱,已经算是难得了。还能唱遍各府,唱到宫里去不成?你不说不知道,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这么一个走街串巷的人物,岂不是最适合各处收送消息?他一定人也要当红,各府的下人都想着上前攀个近乎,也没人会往心里去……他们真是好手段,要我就没想到这一招。” 被桂元帅这么一说,善桐忽然也觉得当红伶人实在是最好也不过的内线。虽说身份低微,但上到王公富豪,下至贩夫走卒,任何人同他打交道都不至于惹人疑窦,且又时常有机会可以出入内宅,甚至连皇宫都进得去,递送消息实在是再方便不过了——她被桂元帅这么一说,忽然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崔子秀不成?” 又忙向桂元帅和桂含春解释了一番,“……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名气。一般说来,总是旦角红过生角,但他不一样,实在是生得好,连宫里都经常叫进去,太后、太妃都爱看他的戏。许家有什么喜事,也都是叫他们进来唱的。” 桂元帅不置可否,“这种事还是要多管齐下,再三求证。日后等你们在京城从容用些水磨工夫,几年间一点点搜集出线索来,这才能下定论。” 他显然也有几分兴奋,或许是因为如此,反而把情绪还压抑得更沉、更稳,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你们回京后的事,我这里自然会安排。含沁平时要当差,比较辛苦,这个我也知道……” 他望了桂含春一眼,又道,“以后几年,看看能不能多打发一些人进京吧。现在这样,不往京里安排人手,那也不行了。” 善桐想到宁嫔所说的那几句话,又见桂元帅似乎心不在焉的,便知道即使没在京里,以他的见识城府,想必也能从京城送回来的消息中咂摸出味道来:含沁日益当红,若皇上有培植他入主西北的意思,对含春来说自然不利。老头子对儿子们虽然好,但这好也分了三六九等,为了维护宗子正统地位,说不定还会主动把含春送进京里,让亲家使使劲,也在皇上跟前露露脸。 她对功名本来就并不执着,桂元帅要怎么安排,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善桐断断不会在这事上露出小气来,只若无其事微笑以对,桂含春看了她一眼,不禁也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回京后的事,回京后再说了。现在许家姑娘这条线一定要牢牢捉住,可惜大哥远在边境,这几天也赶不回来……” “他要敷衍上面,带兵扫荡那群路匪,一旦□,倒让肖家拿了话柄。”桂元帅看来对善桐的大度表现挺满意,又问她,“按你说,倒是谁送去最好?” 善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三哥是主子身份,不至于配不上许姑娘的出身。由他去送,我们不显得失礼。再说,又是自己人,行事也妥当,再派个缜密些的心腹跟着,这件事应当还是能办下来的。” 实际上人选也实在是不多了,如果含欣在,这件事含欣来办那是最好:连含沁都知道的秘密,桂家宗房这三个儿子心底肯定也都有数。只是含芳年纪终究还是轻了一点,母亲又宠着,虽然人也机灵,但和含沁比起来,是要少了几分城府了。**【虾米文学再说,善桐想到他看于翘的眼神,心里就有几分不得劲儿:不是她不信任含芳,他只见了善喜一面,就是一见钟情。这要是对于翘也一见钟情了呢?就不说一见钟情吧,一路送到扶风县去,本来的一点好感要是发展起来,对谁都是麻烦…… 但这只是她一点直觉般的担心,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善桐也不好拿出来当个事情说。桂元帅不疑有他,和桂含春一道,都说,“是该令他去,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几人又商议了一番,连细节都反复商议过了,善桐这才回去内院找桂太太说话,又帮着桂太太料理婚礼诸事,还要和各地赶来吃喜酒的众位亲戚问好应酬,到了晚上才想起来打发人给娘家请安,又把榆哥的信带过去,第二天一大早,杨家就来人给善桐请安,见善桐忙成这样,犹道。“太太想问问姑奶奶何时有空回家坐坐。” 王氏令她回去,十有□是要查问榆哥近况。善桐也不是不想回去——的确也该回去,但出嫁的人了,现在桂家有喜事,桂太太忙得□无术不说,还有个许姑娘在那里等她无事招待一番。娘家人一时只得往后靠了,她便说,“等婚事完了,忙过三朝礼,一定回家,还要回村里看祖母呢。现在真是没空闲啊。” 和来人说了几句话,才知道诸燕生往江南办事去了,善榴人在西安等他。连善樱都回娘家来探大姐,一时倒欢喜起来,“虽说男丁们都不在,但女眷们倒是凑了个齐全。” 说着,把她打发走了,又自己去忙,没想到近晚时分,善榴又打发人过来,“我们家少奶奶说,三姑娘还是回家一趟来得好,为着您没回去,宪太太老大不痛快,嘀咕了半天呢……” 大姐是一片好意,善桐也没有办法,只好和桂太太打了招呼,撑着疲倦的身子,又过杨家去。果然王氏当头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把榆哥一道带回来,还让他去玩什么火药了!” 善桐给她行了礼,见善榴和善樱都在母亲身后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一暖,用眼神和她们打了个招呼,才回母亲道。“您都管不住他,我哪里管得住,那么大的人了,又是哥哥,还不是由着他的性子来?” 母女俩久未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得有点火药味,善榴忙打圆场,“能进工部做事,也是好事。家里第三代到现在,也就是榆哥能和官字沾边了。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嘛……您不就是担心他一个人在京城没人照顾吗?这不是已经把弟妹给打发过去了?” 王氏叹了口气,估计也是自觉过分,便不再追问、指责善桐,自己慢慢地坐了,指着头给善桐看。“也不知道你们在倒腾什么。自从去了京城,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也都不敢问,一问就揪心。他写信回来都说好,只说是在游山玩水的也就罢了。怎么你写信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的!要不是你舅舅一封信过来,我竟不知道他还在折腾火药!现在还好,进了工部,得了个金字招牌傍身了似的,越发是拦不住了!你不把他带回来也就算了,还令他把媳妇接过去,那不是越发要十年八年才着家了?自从收了你舅舅的信,我头发是都愁得白了。” 善桐定睛看去,果然见得母亲头上星星点点的,居然已经有了白发——说起来,母亲也就是才望五十的年纪,京里贵妇保养得好一点的,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有的是呢…… 她心底有几分酸楚,因此虽然不平,却也不去争辩了,只是默然以对。反而是善榴开了口,“算啦,您都管不动榆哥,三妞一个做妹妹的,怎么管得了他?把媳妇接过去,一个是看顾他衣食起居,还有一个,不是尽快生儿育女吗?有了孩子,他性情就更沉稳了不是?” 先为善桐说了几句话,又回来问她,“不过这工部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个正经的职位没有,要是没有,和官家打交道,可不是什么好事,有了功劳,工部老爷们就领了。要出了什么岔子,现成的就是靶子——舅舅也是的,为什么就安排进去了呢?” 那还不是因为不往里安排,榆哥连泰西都要去了?善桐无奈得很,又不敢当着母亲的面直说,只好含混道。“现在皇上很看重这个……京里又出了事情,十多个工匠都没了。舅舅也是想到这里,才把他安排进去的,要是能有几分建树,功名是肯定有的。也算是了却了您的担心吧。” 王氏一瞪眼,“我担心,我担心什么?” 善桐就嗫嚅着道,“今年殿试晚,可春闱眼看也就要放榜了……” 杨家小五房几个兄弟,这一科都有应试。檀哥、榕哥、梧哥,会试都得了彩头,殿试结果是定名次,不论如何,中进士那是肯定的事,就看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了。 王氏被善桐说中了心事,半天都不做声。善榴和善樱对视了一眼,善樱便向善桐微笑道,“说起来,楠哥定亲了。姐姐可知道不知道?就是爹说的媒——说的是慕容家的姑娘。家里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他们族里宗房的幺女,平时是看得很宝贝的。” 海鹏婶费尽心机,终于令闺女风光大嫁,得意是得意了一时。可惹怒了二老爷和老太太,转过年来楠哥这么一说亲,将来她在这个家里就更没立足地了:慕容氏好说是善喜的大嫂,这要是和族妹联合起来,一个娘家嫂子,一个夫家嫂子,凑在一块里外一传话一挤兑,善喜日后几十年做人都难。楠哥要还不帮她,等海鹏婶一过世,这有娘家还不如没娘家…… 善桐在京中历练了一番,此时再回来看这些事,除了感慨父亲手段的确高明之外,对善喜已无多余同情。她也为楠哥高兴,“也是地方望族,这样一来,只要他自己肯经营,这一辈子平平顺顺的,也没人能欺负他。尽可以从容攒下一份大家业呢。” 善樱有几分不好意思,见王氏径自沉思,似乎未能留意到姐妹间的说话,便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三姐,你别和他一般计较。前几次见面,我已经狠狠说过楠哥了。这回回去,他要来看你,你……你也别给他坏脸,兄弟姐妹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他脑子不好使,你就别理他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没出门子的时候,善樱口中从来都听不到一个不字,没想到一出门反而干练起来。善桐忙低声笑道,“急什么,没怪他,我还怕他始终生我的气呢。” 两人相视一笑,善桐又问她姑爷好,善樱抿唇道,“还好,爹说,年后他任期就满了,要能往上走走,干一任知县,没准就体现出才干来了。” 县令不过七品,但胜在善樱一脸知足,看来和姑爷感情不错。善桐也为她高兴,免不得打趣道,“什么时候能有喜讯了,那就是双喜临门,你可要抓紧啦。” 姐妹俩这边才说了几句话,那边王氏也出完了神,扫了几姐妹一眼,善樱顿时就不说话了。善榴笑道,“樱娘回去好生歇着吧,你今儿才到家的,也该多陪陪你姨娘。” 善桐这才明白戏肉到了:王氏着急上火地把自己找回来,肯定是有急事要她参谋,榆哥虽然是王氏的命根子,但他现在好好在京城呢,媳妇也跟过去了。母亲就是顺口埋怨几句而已,断断是不会为了他特地令自己漏夜过来的。她和善榴一道微笑着目送善樱出了屋子,自己又同母亲一起进了里屋,门才一关,王氏的脸就沉了下来。 “你说稀奇不稀奇,”她几乎有几分咬牙切齿,“好消息一传到村子里,二姨娘的疯病居然就好了!这几天渐渐地也能认得出人了,口齿也清楚,知道自己梳洗了……请了大夫来瞧过,都说渐渐可以见好,再服几贴药调理调理,便能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善桐顿时哑然,她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神色也有几分沉重,便知道王氏并未夸大其词。一时不禁叹道,“还是少了几分底蕴,梧哥都还没到家呢……” “哪里是少了底蕴。”善榴轻声道。“她是成精了。要是还这么疯着,梧哥回来时肯定也见不到她,大喜的日子,哪容得个疯婆子冲撞了。老太太肯定做主把她送走。就是要现在,听了会试得中的喜讯,才渐渐地好起来呢。现在一村人都知道,二姨娘被这么一冲喜,人渐渐地就好起来了。老太太肯定不会把她送走……” 善桐大闹那一场之后,老太太对王氏自此也就是眼见着冷淡了下来,二老爷为了保住妻子的面子,从此对二姨娘也是分外冷淡。二姨娘那一疯,善桐一直以为必定是父母其中一人的手笔,眼下看母亲神色,那多半不是她的所为了:真要是她做的,那她也早就做了。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道,“爹怎么看呢?” “爹很吃惊,也有几分恼怒。”善榴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似乎是在嘲讽二老爷办事的粗疏。“不过,这件事当时是望江办的,她还不知道是爹寻来的药呢。” 王氏轻轻地哼了一声,也道,“老头子心慈手软,对付起人来瞻前顾后的。只寻了一贴来……这么些年过去了,多大的药也都过劲儿了。她也算机灵,紧跟着装疯卖傻的,到了这节骨眼上,她倒想要出来摘桃子了!” 要说从前,挨了王氏的坑,那也就是挨了王氏的坑。二姨娘还有什么办法?连个话柄都没法和儿子说。可前些年,榆哥的病才有了治愈的希望,王氏就有意无意封住了梧哥考科举的路不说。现在连药都灌上了,落了话柄在人家口中,梧哥真是不和嫡系翻脸,都要和嫡系翻脸了。善桐也不禁大皱其眉,半晌才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不能留她活口了!”反而是善榴斩钉截铁地开了口,她皱着眉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凝眉不语,便扭脸向着善桐道,“做了九九,不差这最后一步。现在也无谓妇人之仁,留了她,一大家子肯定又要闹得难堪。我和娘说过了,这个孽,我来造。爹没说什么,我明白他的,他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许了。” 善桐欲言又止,见善榴一脸煞气,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乱她的意思了——她这时候也意会到了母亲和姐姐的用意,“寻我过来,是想从京里找些药来?我倒是的确和小四房少奶奶相熟……” “药我倒有。”善榴低声说。“去江南时私下买的,极是效验。” 在极是效验这四个字上,她蜻蜓点水般一点,便不再解释了,只续道。“但现在人就在村子里住着,那是在老太太眼皮底下——” 善桐顿时明白了:怪不得母亲和姐姐这样着急找自己过来,原来还是有任务等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今天好累噢,奔去逛街了,otlll 还是不能回复评论,为啥呢……() 275终身 出嫁的姑奶奶,一般不是正经归宁,是不在娘家过夜的。(下_载_楼)~.虽然谈完已经深夜,但善桐还是回了桂家,第二天起来去给桂太太请安——这一回,她主动承担了儿媳妇的位置,站着伺候桂元帅、桂太太吃早饭。 她识做,桂太太更识做,善桐才盛了饭,她就令善桐,“坐下来一起吃,和我你还气什么。” 善桐也就不和她装样子,在下首陪坐着捡饭粒,桂太太也念着大妞妞,“现在都不用怎么抱着,已经可以走很久了吧?” 昨天一晚上,娘家人都没问起一句外孙女,反而王氏对她没有再度怀孕,还报以不以为然的态度。反而是婆家人更溺爱大妞妞,善桐心底不是不感慨的,她笑着说,“已经和个小姑娘一样,不但能自己走,平时也爱自己做主,我要管着她,她还凶我呢。” 说到大妞妞,桂元帅简直听起来没够,又埋怨善桐,“就该带回来的,我这也一年多没见她了,以后长大了,她都不认我!” 他不愧是西北掌门人般人物,尽管善桐带来了这么一个震撼消息,桂家得到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扭转局势,将里朝廷的底细摸清。但桂元帅看着依然若无其事,连桂太太都没看出一点端倪,打发他到前院小房去了,自己这里犹自叹息,“可惜,慕容氏还没传出消息,不然,我们也有孙子、孙女常年在膝前了。” 善桐笑道,“大嫂他们在边境,恐怕也是难得见面……” 话才说了一半,桂太太就摇了摇头,“不放心让他们养!落了地就全抱过来。含芳那边也是一样,就是二媳妇,也先看看她为人再说。” 这也是常事,各房长孙送回来跟着祖父母,在西北根本屡见不鲜。不过按慕容氏和桂太太的关系来说,桂太太要把她所有的儿女都放到身边,不但对慕容氏残酷,她自己也劳累,更有甚者,对将来的郑氏来说,她心里也容易有疙瘩。善桐一挑眉,不以为然之意就露在了脸上,桂太太看了看她,不禁就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我也不想多操心,可就她们那个行事,孩子带出一身小家子气,以后我们宗房还不就渐渐地衰败下去了?” 她又低声道。“这一次把老三媳妇打发到天水,就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她初看着还好,毕竟出身还是低了,行事多有不到的地方。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竟想和她二嫂争风吃醋,人家还没过门呢,自己在府里就先收拢人心。借着我不在家那几个月,还真闹出了一点声势。一家子三兄弟,老大因为媳妇没说好,现在已经和家里闹得尴尴尬尬的了,难道老二、老三也要因为媳妇闹得面和心不和?我一到家就气得不成样子……嗐,里头那些事,都没法和你细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善喜要以为自己玩得过楠哥,甚至能摆布含芳,就可以以一己之力斗倒娘家、婆家两族的长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受到两边联手限制,若不学乖,要从天水回来只怕就难了。善桐点头道,“是,她也该懂事了。二嫂虽然年纪小,可我看着,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娘家又好,嫁妆又好,没几个月,下人们自然也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桂太太问了几句郑姑娘行事的细节,也颇为满意,便问起她,“昨晚上娘家请你过去,是有什么急事?” “就是我娘想我了。.”善桐随口推托了一句,便扯开话题,同桂太太道。“说起来,楠哥也说亲了……” 楠哥毕竟远在杨家村,桂太太还真不知道他说了个慕容氏的族妹为妻,且还是宗房幼女。一时沉吟不语,也是嘿然点头,“倒好,这亲事说了,以后老三媳妇就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又对善喜添了些不满意,“慕容氏也就罢了,含欣毕竟常年在外,她呢,都过门一年多了,含芳也时常在家的,却还是没消息。” 善桐少不得温言劝慰一番,因管事们都来回事,两人也就不再说她,善桐帮着桂太太一样样安排,宾们该怎么安排入座,每桌安排哪个族人陪。男们听什么戏,女们在哪里消闲。新娘子进门后喜娘由谁招待,哪个下人长得好,嘴也甜,能做知。哪些人老实胆小,可管理金银器皿……如此又忙了十多天,泾阳那里送来消息:新娘子的嫁妆到了。此时正好距离吉日不过也就是三天,堪堪赶上新娘铺房。 善桐早知道郑姑娘嫁妆多,但不到铺房,也不晓得她的嫁妆竟然如此精致。就单单是罩在各家具上的锦绣大袱,就已经是满绣了金银线花卉,不但手艺雅致,并且用料名贵,阳光一洒进来,明晃晃的几乎晃人的眼睛。下头罩的各色家具就更不用说了,全是紫檀木成套满雕,桂太太和善桐在京中都是见识过的,尚且有几分咋舌,就更别说其余桂家族人了。还有瓦片土块,密密麻麻地码出了半个院子,连着满满当当的首饰箱子,虽只开了一丝小缝,但也看得出就中珠光宝气,直刺人眼目。——善喜嫁妆,已经是尽力置办,说得上是十里八乡有数的奢华了,可在郑家嫁妆跟前,直是被比成了鱼目,就更别说慕容氏的妆奁了。 桂太太也有几分遗憾,私底下和善桐提起来,“早知道,不把她打发到天水去了,也让她看看她二嫂家底多厚实,叫她知道一番厉害。” 善桐也觉得可惜,“他们家一定要先把嫁妆送来,人再进城,只怕就是为了先声夺人,给妯娌们一个下马威……可惜人全不在,好一番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桂太太瞅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说话了,善桐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也忍不住好笑,抱着桂太太的手臂撒娇。“我不是宗房媳妇,算不得二嫂正经妯娌!” 她虽然自己陪嫁也就是将近九万两,和郑姑娘的嫁妆总额当不能比较。可含沁手里有钱呀,章子平时都是攥在善桐手里的,还比不得桂含春,只要父母在一日,他就一日做不得家里的主。因此善桐看郑姑娘的嫁妆,本能是把自己摘出来的,倒惹了桂太太的打趣,桂太太见她撒娇,倒哈哈笑了,“我知道你们手里钱不少,你还真未必羡慕她。” 现在两房关系这么和睦,主要还是因为含沁眼看着要在京里生根发芽,不再回西北来了。善桐也很珍惜这难得的和平时光,她也不去想以后的事,只道,“她不少我一个人羡慕,这份嫁妆,满西安城还没有谁家的媳妇能比得过的。” 不过,想到王时媳妇,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渠姑娘,善桐又觉得,这世上还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看郑姑娘嫁妆豪奢,是善喜嫁妆的数倍以上,只怕渠姑娘的嫁妆,还更是郑姑娘的数倍之上呢。 可就仅仅是这阵势,也已经足够唬人了。善桃抱着儿子来凑热闹,见了这嫁妆,也不禁点头叹道,“毕竟是京里的姑娘……” 善桐见了她,忽然就想到京里的事:她虽然和孙夫人亲密,但倒不曾问过她和卫家联姻的事情进展如何了。在她离京之前,随着局势发展,孙姑娘可能又要被许给封锦——这还是建立在封锦愿娶的基础上。不然,妯娌和她是拐着弯的亲戚,其实倒也挺不错的。就算嫁妆肯定要压善桃一头,但至少卫太太不至于过分踩一个捧一个,同郑姑娘一样,人还没进门呢,两妯娌都得跟着让道。 两姐妹见面,自然是欢喜的。善桃问知善桐打算等回门礼后再回娘家小住几日,并去杨家村探望祖母,忙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也看看娘。” 又说,“希望到那时候,京里好消息也出来了。” 这好消息,说的自然是檀哥、榕哥、梧哥三人的前程,善桐也很盼望哥哥们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不过被善桃这么一说,想到回杨家村,必定要处理二姨娘的事,一时又有些头疼。她便不提此事,反而问善桃,“你们都知道琦玉现在处境了吧?” 不想善桃竟很是吃惊,“你有琦玉的消息了?快说说——毕竟是把她一手带大的,现在婆婆还时常念叨她呢,若没进宫,也是早两年就能出嫁的年纪了……连她爹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呢。就昨天还和婆婆说起来,言下之意,颇为耿耿于怀。” 善桐货真价实吃了一惊,忙道,“我记得世伯父不是一向在洛阳住吗?怎么——” “堂舅也就是琦玉一个闺女。”善桃叹了口气,“一向是看得心肝宝贝一样的,当时连榆哥都没看得上……一心就是要给她物色个妥当的人家。结果闺女进京一趟就没了,又是在侯府没的,上何处说理去?原来续弦那一位太太又过世了。心绪烦闷,这不是出来散散心的?在西安住了也有几个月了。” 善桐仔细一想,也就释然:能把琦玉交待过来,显然牛夫子和卫太太亲戚关系是比较近,两人一向感情也不错的。要出来散心,那肯定首选西安。她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道。“一直有听说她也许是进了宫,但这一阵子,淑妃娘娘有孕,咸福宫很少见外人,我们也不清楚……” 善桃和琦玉也相处过一段日子,听说她进了宫,并不吃惊,却有几分感慨。“要是正经进宫,早都有名分了。这样没音没信又是何苦来?她心底也不知道有多苦呢,可惜她毕竟姓牛,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便不再谈琦玉了,善桐转而问善桃好,又抱过小少爷来逗,善桃望着儿子,满脸是笑,“虽说姑爷忙,时常出门去,不过现在有了儿子,谁还管他呢……我妊娠时又给他提拔了两个通房。婆婆没口子夸我贤惠,他倒无可无不可的,也不偏宠谁,只是爱儿子。” 卫麒山也算是较为模范的古代丈夫了,听善桃这样说,两人倒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彼此好来好往的,日子过得起码有个眉目,善桐也为她高兴,和她约了届时一道回村里去。卫太太也从桂太太那里出来看嫁妆,见到善桐,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她眉眼弯弯的,对善桐比从前还要亲热,还要气。“都说京里人情淡,我看你过得顺心,人更有神了。有亲戚从那边写信回来,都夸你可人疼呢,连皇后娘娘都疼你——” 名利场中人,自然又是另一番脸色,善桐亦不得不稍做应酬,送走来凑热闹帮着铺房的亲朋好友,忙到天擦黑,她才坐下来给京里写信,先给含沁写了信——虽然刚才送出去一封报平安的信,才不过一两天,就又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大妞妞想不想娘,是否又长高了,京城天气渐热,含沁出外上差前要多喝些绿豆汤,祛暑的药丸也得随身带着……写了一封厚厚的家,这才给孙夫人带一封小信,报报一家人的平安,并替善桃问孙夫人好,说起最近琦玉父亲在卫家做,善桃忙着招待,不然,她就亲自写信问候了…… 写了这两封信,时辰已经不早了,善桐本待歇息,但见于翘在院子里翘首望天,只是出神,又免不得出去和她谈几句天——想也知道,今日郑姑娘的嫁妆,对她肯定是个触动。但许姑娘又是决不会把这触动表露出来的,她毕竟也有她的骄傲。 两人说了几句话,善桐见她不断顾盼明月,便道,“你别着急,这边一忙完了,人手空闲出来,我就派人送你过去。就是前头的三少爷亲自押车,那么多嫁妆都安安稳稳地送来了,送你一个人,不至于出事的。” 于翘点了点头,并没接善桐的话茬,依旧目注圆月,她清秀的脸庞上笼罩着一片雾一样的茫然,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你们都说我大胆,其实在我看,你们才大胆呢。一眼都没有见过……三天后盖头掀起来,行不行,一辈子就是他了。要是换了我,现在肯定睡不好觉。” 善桐有千种话可以回她,从饱含理解的“我便是如此,才嫁了个我最熟悉、最了解的夫君”,到略藏讥讽的,“就是你逃出来了,现在其实也一样睡不好”,但在这一刻,她确实体会到了于翘那复杂的心情。她不是不羡慕的,不是不惋惜的,但她又决没有后悔,在这茫然的前程中,她太需要一点东西支持自己继续下去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样为郑姑娘担忧。 而这担忧又难道没有道理吗? 三天后,桂家的婚礼自然是热闹非凡,许姑娘身份尴尬,也自然没份参与。倒是善桐里里外外,帮着桂太太忙了一天,还要陪着郑姑娘进新房,做婆家的亲戚,见证桂含春给郑姑娘揭盖头。当桂含春拿起秤杆的时候,她竟又想起了许姑娘的那句话。 盖头掀起来,行不行,一辈子就是他了——对郑姑娘来说是如此,其实对桂二哥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回首前尘,十年来他见了她,见了七娘子,同两边都曾有过婚姻之约,又有谁能想到,到了末了,他的终生,也将系于这一眼间? 善桐憋住了那声长长的叹息,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向了这对新婚夫妇:又有谁能想到,桂二哥的媳妇,然是她一手挑出来的? 她到底挑得好不好,也许这一眼,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昨天出门一天,然似乎传染了感冒,而且是我和同伴一起染上的。 什么病毒这么有威力啊TVT 而且还是回不了评论。OTL 言归正传,完结倒数了,为新文求个作收 点收藏此作者就可以了 276回村 () 两人眼神相触,新娘子自然是羞涩中带了甜,桂含春却显得很淡然,善桐未看出他神色变化,倒觉得郑姑娘的神色,在看清桂含春面上那块疤痕后暗淡了几分,她还要细看时,众人起哄声中,新婚夫妇已在喜娘安排下饮胜交杯酒,又剪发相结,喜娘一边唱名,一边喂些吉祥物事给他们吃。 .]还有人捉狭,直嚷着要闹洞房,却被卫麒山、卫麟山同桂含芳,一边说喝酒,一边将男丁们都拉了出去。几个桂家媳妇也笑道,“新郎官待新娘仔细些。” 说着,一行人便都退了出来,善桐隐约还看到墙根下伏了有人在,再回首望去,隔着窗子,只见桂含春唇边含笑,正和郑氏说话,郑氏唇边也露出笑来,刚才那一瞬间的黯淡,竟仿佛是她瞧错了。她终于放下心来,大声道,“是谁趴在墙根下啊,可小心些了,别又被酒浇了头。” 嗤嗤笑声中,有几个少年起身奔得远了,同行人便笑道,“到底是一路送嫁来的,心疼嫂子呢,我们也看见了,可都不说。” 善桐一边笑,一边回了屋子,又去看望于翘,见于翘正在灯下重看那封信,于窗外一切热闹几乎充耳不闻,她便放软了声音,道,“明儿一大早就把你送过去,今儿包袱可都收拾好了?” 要说不羡慕郑姑娘,也许是假的。风光大嫁,毕竟是每个女儿家的心愿,但在她的大喜之夜,于翘是一点都没有露出心中的艳羡,然而显得比前几天更平静。她微微一笑,和善桐套,“其实,就一个小厮儿、一个管事,也就成了。又何必惊动三少爷的大驾呢,你们这里办亲事,肯定还要再忙几天的……” “不惊动,他本来也要到前线办事的,最好是能把大哥换回来也吃吃喜酒。”善桐忙道,“再说,底下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恐怕唐突了你,那就不好了。” “现在还有什么身份可言?”许于翘轻声道,“现在没身份了,就是个孤魂儿,到哪里都是随遇而安……” “快别这么说。”善桐忙道,她在席上也喝了几杯酒的,此时借着酒意,说话要比从前坦承得多,也没过脑子便道。“换作是我,也肯定是要跑的。只是没那个本事而已,先当着二嫂的面,不好这样说。能帮你,我肯定要帮,要是你扶风县找不到亲戚,你还回来,我送你回京城去找你的情郎。” 这话她是说得情真意切,许于翘听了,自然是感激的,“多谢您的好意了。” 她垂下头,也少见地透了一点底细。“在西安这里,也就是住上一阵子,等京城风头过了,肯定还是要回去的。他人在京城,几年内是脱不开身的。只是家里肯定要搜我的,他们太能耐了,不漏夜出京,只怕还是藏不住的。就连京郊,都住得不放心。” 善桐点头道。“你自己有主意就好,本来还想多留你几天的,可还是把你送到扶风县去,往京里送信,也能令他放心。” 她处处体贴,由不得于翘不感佩,她呼吸声重了些,咬着唇道。“萍水相逢,从前不过是几面之缘,你却待我这样好,还有郑家妹妹也是……我却还藏头露尾的,不肯和你们实话实说。.]是我的不对——” 她忽然露出了梦一样的微笑,低声说。“我们其实从小认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还没到要避讳的年纪,跟着养娘,跌跌撞撞地在园子里逛着,眼错不见就撞见了他。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养娘就认出来了,问他‘怎么上这儿来走动?’又夸他‘刚才那一出——’” 她的话忽然不自然地断在了口中,善桐却是心知肚明:养娘肯定是在夸那一位。“刚才那出戏,你唱得很好。” 她不动声色,也不往下追问,只揉着眼说,“忙了一天了,都早些休息,第二天还得早起呢,快睡吧,伤心事别多想了,想些开心的事!” 看得出来,许于翘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又谢了善桐几句,第二天早上,善桐特地早起,把她送出了二门,令下人们帮着她把包袱送上车——于翘自己在路上遇到劫匪,仓促间包袱散失了不少,善桐帮她收拾了一个色色都齐全的大包袱——自己和于翘又说了几句话,便嘱咐含芳,“三哥,路上可要小心些。”桂含芳已经先从父亲处得到了消息,他看着还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却很有内涵。“你就放心吧,事情办得好的,可不止你们家含沁一个人。” 他瞅了车边一眼,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于翘上了车,便同善桐点点头,自己翻身上马,先往外骑。善桐和于翘点头示意,目送着一行人出去了,心里兀自在回味桂含芳那一眼,却是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妥当,却又觉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新娘子成亲第一天,还要祭祀祖宗家庙,尤其郑氏又是宗妇,待遇自然更比别人高出一层,善桐忙完了于翘的事,又要回去跟着站班,众人都是一脸困倦,郑氏眼皮底下两团大大的青黑,粉都掩不住。等从家祠出来,善桐便悄悄地划拉着脸笑话她,郑氏面上一红,上来挽着善桐的手臂,“想到哪里去了,昨晚等他敬了酒回来,都已经快到三更了,五更就起,几乎没怎么睡……” 善桐笑道,“他是谁?谁是他?”又把郑氏闹了个大红脸,桂太太回头看见了,便责备善桐道,“只是欺负你嫂子是个新娘子。” 众族人都笑道,“她还不是仗着您疼她?” 善桐便上去挽桂太太,“都说您疼我,可现在有了二嫂了,就当着面挑起我来,我可不依。” 众人一发哄笑起来,又有人细声议论,“帅太太真是善心,瞧这一大家子,要不是过继出去,现在可没这么和和乐乐……” 就连含沁十八房本支那位堂嫂都私底下艳羡,“你们家含沁争气不说,和宗房关系还这样好——没来西安还不知道,听说你进了京,宫里娘娘还宠你呢!你说你这命,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才要说话,堂嫂又说,“听说你爹又要高升啦?哦哟哟,这娘家真是了不得,出了个阁老不说,难道还要再出一个总督不成?天下官气,倒是三分都出在你们杨家了!还有这次春闱,听说你们家三兄弟都中了贡士?一个进士出身,那是跑不掉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榜,喜讯送回西安来呢。” 她声音大,善桐唯恐抢了郑氏的风光,忙以别话岔开,可即使如此,族人看她的眼色也比从前要更不同了:人皆如此,现在含沁得意,她在老家也有面子。所谓富贵需还乡,便是这个道理了。 新婚头三天,桂含春是不需要当值的,善桐无事也不过去新房找郑氏说话,等行完了回门礼。郑家二少爷要回去了,她也要动身回村子里探老太太,顺带着回去过五月节。郑氏还依依不舍的,“这才能和你说说话,你就又要走了。” 善桐知道她是要管家了心里有点发虚,忙宽慰了一番,又道,“有什么不会的,就只管问婶婶,她心里最疼的可就是你了。两头千万别生分了!” 见郑氏若有所悟,她也就不多说了。出门上车到巡抚府去,因连王氏、善榴、善桃、善樱都一道回去,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全在巡抚府集合,光是相连的车马,都有一里多长,路人看了都道,“这必定是杨家、桂家人出来了。” 善桐许久没回家里,纵是酷暑天气,在车内也待得兴致盎然,时不时还把手伸出去撩撩风,又看看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茵田野,同远处那起伏不定黛色的青山。真觉得自从上京后,心底积蓄的阴沉、忧郁,简直为之一爽。连善榴说了她几次,“多大的人了,还和个七八岁的闺女似的?”善桐都不以为意,要不是毕竟是回娘家,她简直想寻一匹马来,就骑着回村子里了。 两姐妹难得相聚,不免说些别后情况。善榴还责怪善桐,“当时贴你一点嫁妆,倒好像是借出去高利贷,现在年年都拿利息。你姐夫收得都不好意思了,我心里也觉得不安得很。要不拿,又觉得辜负了你的心意。” 大家庭里的小夫妻,遇到最大的困难就是自己难以攒下私房钱来。尤其善榴顶上婆婆是个继室,两边又分离两地,很多事情都要格外小心。倒不比善桐自由自在的,手里活钱也丰厚,她满不在乎地道。“一年也就是一两千银子,大姐和我瞎气什么?善樱出嫁,我私底下也贴了她些。难道大姐还比不过她?” “善樱的这门亲事,倒是结得好。”善榴若有所思。“妹夫和楠哥走得很近,楠哥在他们县里开了几间新商号呢……妹夫也疼她,我听爹的意思,觉得妹夫人也是有才华的,往上提一提,将来成就,应当是不止于七品。” “这就是闷声发财,傻人有傻福了。”善桐也感慨,“梧哥从小聪明外露,现在看着前途远大,其实心里也是个苦瓤子。” 二姨娘的事,的确是二房唯一的一根刺。走到这一步,是是非非几乎已经无人在意了。善榴态度很明显:以梧哥能耐,以后就不能一飞冲天,要压住榆哥还是绰绰有余的。越是这样,心里就越不能有埋怨。有些事情,仅仅是猜测,那也就罢了,一旦有了真凭实据,很多事那就不一样了。最坏的可能还不是马上翻脸,亲人变仇人,而是隐忍数十年,等二老爷过世了,他再来从容收拾王氏和榆哥。“就为了梧哥好,也不能让她胡说八道。” 做过主母的人,不精也得精,心肠不硬也得硬。善桐对母亲和姐姐的决定不置可否,却不肯帮着下药,“我去同祖母说,那可以。可要我亲自去下药,这个做不到。” 也是因此,王氏和善榴才要跟着一道回村里去。王氏还有些不大高兴,今天见了女儿,眉眼间都还是淡淡的。现在善桐自己提起梧哥来,善榴就借机道。“你也别生娘的气,娘也是无奈。她这一辈子,真是就毁在榆哥的病上了。当年走了这一步,现在要不能当断则断,以后下场就更难堪了。” 这是在为王氏分辨,也是在为自己分辨。善桐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没怪你,你说得对,这事该有个尾巴了。纠缠了十多年,家闹得都不像个家了。榆哥常年在外,梧哥心里滴着苦水,楠哥——现在都不算是家里的人了。早知道,当时一帖药下去,梧哥就抱在身边养,大家都干净。又何必走到这一步,难看成什么样了,结局却根本还是一帖药。” 善榴深以为然,却不便多说什么,她多少带了些开玩笑的意思,“进了京,你长本事了。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这要是含沁身边多了人,你也就一帖药下去?” “我才不呢。”善桐想到于翘,不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到时候我也跑,抱着大妞妞跑到塞外去。找个男人再嫁了,桂含沁是谁,我才不认识。” 善榴哈哈大笑,“这个三妞妞!当了娘的人了,行事还是这样激烈!真是到了京里都改不了!” 正说着,一行人进了村子,因巷子狭小,走不得大车,到了巷子口,众人都下车步行。善桐离家一年多,越走越高兴,差些就要抢在母亲头里——却是才走了半条巷子,远远地就看见祖母竟亲自站在门口,焦急地向彼方张望。她的眼圈一下湿了,几步就抢在前头,乳燕投林一般奔到老太太跟前,叫到,“祖母,我回来啦!” 老太太一把扳住善桐肩头,眼底也是亮晶晶的,仔仔细细将她看了几看,这才欣慰地道,“——没瘦!怎么,大妞妞没跟着回来?” 一边说,一边众人也都上来笑着行礼。大太太也推门出来,用眼神和善桃打了个招呼,才向善桐道,“知道你要回来,一大早就等着了。才进了村子,就出来候着。你这一上京,老太太的心都给你带走了半个。” 善桐靠在祖母身边,甜甜地笑了,在这一年多以来,她说过无数次‘娘娘疼我’‘堂姐疼我’‘堂伯母疼我’‘婶婶疼我’,可只有现在,这句,“祖母疼我”说出来,心里才真正是回着浓得化不开的暖意。 只是说完这句话时,望见王氏眼中复杂神色,这暖意又不免褪色少许:想到来这里的任务,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便没那么浓厚了。 老太太似乎一无所知,对善桐嘘寒问暖一番,善榴因为也算远嫁,也得了许多问候,却肯定及不上她对善桐的关注了。得知含沁在皇上跟前很是当红,她高兴得满面红光,“好、好,最近真是喜事连连。孙女婿有喜事,孙子也有喜事——你从京里过来,可知道殿试名次没有?今年殿试拖得也晚!” 正说着,又提起二姨娘的事,“这几天和常人一样,没什么不妥了。也是喜事,你们也有几年没见了吧?” 便命张姑姑,“把她带出来拜见主母吧!” 作者有话要说:一走再回来,孩子都有了 大家enjoy!() 277补偿 () 善桐上一次见二姨娘,还是她出嫁前夕,二姨娘来寻她说话时两人照了一面。 .]此后她传出疯病,终年不见人影,虽然她几次回乡省亲,但竟如同活在两层世界里,不要说见面,连消息都很少听说。这一次一打眼,她几乎大吃一惊——要不是老太太明确指出,她几乎都很难把眼前这个憔悴清瘦、头发花白的黄面妇人,和昔年那貌美如花、飞扬跋扈的红姨娘联系起来了。眼下她一身青布衣裳,虽然上头没带补丁,但洗得几乎泛白,怯生生地跪在地下,先给老太太磕头,又给大太太、王氏几位太太请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许久没见太太,给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请安。”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王氏也有些吃惊,显然,她也有几年没见过二姨娘了。她很快又露出了和气的笑。“怎么,二姨娘转了性子?就是我们家的下人,身上也没有这样朴素的衣裳呀。” 老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便道。“她的颜色衣裳这些年间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你们的院子,我不好乱翻,家里下人给她匀了几件衣裳,她也不穿。” 王氏忙道。“大嫂,我这可不是说你。” 大太太微微一笑,便不做声了。善桐细细地打量着二姨娘,见她神色怯懦,眼睛直望着地下,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不免微微一皱眉。却先不说话,只听王氏同二姨娘说了几句话,不外乎是问她何时转好的,现在是否都全好了。二姨娘答得很犹豫,有时说话还很缓慢,但大体来说,思维已经相当清晰。老太太道,“大夫说了,再几贴药,几乎就能全好。” 她看了王氏一眼,又笑道,“最近家里真是喜事连连,你们从西安来,可知道他们兄弟的会试名次不曾?梧哥又中了贡士,现在生母又痊愈了。可说是四喜临门,梧哥一人独占了二喜呢。” 王氏眉峰顿时起了一点波澜,善桐和善榴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均感棘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时老太太为了榆哥、梧哥着想,硬生生把王氏这口气给咽了下去。这几年来婆媳两个见面机会不多,也的确没起什么冲突,但这并不表示她赞同了王氏的做法。二姨娘疯了,这事她管不了不错,可现在她‘好’了,老太太就能管了。不论是为梧哥着想也好,是为了敲打儿媳妇也罢,把二姨娘痊愈抬到这个高度,善桐能开口说斩草除根的事?人老成精,老人家这是防患于未然,一下就让王氏母女两个陷入了被动。 不论是娘家也好,夫家本家也罢,个人造业个人担,善桐现在已经不去想母亲究竟是做对还是做错,二姨娘是可怜还是活该,甚至连梧哥她都懒得去想了。个人得个人的缘分罢了,事态变化,不用她开口去造杀孽,她乐得不说话。只和老太太道,“祖母,还有一喜呢。他们没和您说?榆哥在京里,已经进工部做事了。”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手里数着的那串念珠顿时停了,她惊喜地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王氏一眼,“还有这事?” 王氏讪讪然地道,“其实,也就是……” 善桐忙截断了母亲的话头,不令她把榆哥玩火药的事捅出来,因笑道,“是随李先生一道进工部去做学问的,虽没支饷,可怎么说,也是个正经的活计。.]听含沁说,皇上挺看重这一块的,要是做好了,那肯定有赏。” 皇上这两个字,在西北乡村简直就和天神一样,透着那样高贵,那样遥远。不要看榆哥只是进工部做事而已,一应待遇全都没谈,可相对于善桂、善柏等兄弟来说,他的起点已经很高了。三太太、四太太脸上都有点酸酸的,善桐也理解:小时候烧傻了的结巴,现在都能进工部,二房是再没什么软肋了…… 老太太自然高兴非凡,善桐和善榴你一言我一语的凑着热闹,气氛一下也就高涨起来。一时吃过了饭,善榴便给善桐使了个眼色,自己站起来告辞,善桐也要跟着回去,却当然被老太太留住了。“还想去哪里?” 祖孙素来亲密,老太太一手把善桐拉拔长大的,有许多亲密话,只愿和她一个人说。“上回你信写回来,我几乎没气得厥过去!和祖母你也虚气了?那四万两银子,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舅舅就是还了四十万两,那我也不稀罕!” 一边说,她一边笑,哪里又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过,你舅舅也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爹和我说,这两年来陆陆续续,也是把银子给加倍还了,也是容不得推。” 王大老爷在富贵的时候,肯定是有心气、有良心的。也就是因为都富贵了,彼此你来我往的,情谊才越来越浓。善桐笑了。“那您还不和爹说,让他把银子给您,您多攒点私房?” “我还攒什么私房。”老太太一翻白眼,抚了抚善桐的额角,叹道。“都是有曾孙女的人了,现在是不说攒钱的事喽。手里的钱,这几年我也都花得干净了,也落得了个清静。”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有点自嘲,善桐神色一动,欲言又止。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禁也是一笑。“你四婶虽然没怎么过来了,但大伯母、三婶倒都是好的,待我和从前一样,没什么不妥。” 对大太太来说,她陪着婆婆住在老家起码也有五六年了,诰命夫人在村里住着,是有几分委屈的。现在家务又全被她握在手心,还能待老太太一如既往,善桐是比较感动的,也就放下了心,和祖母撒娇。“要是家里人怠慢了您,您就跟着我和含沁,到京里过活去!我们可不委屈了您!” 老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姑爷疼你,话里话外,你就别总提着他的好了。祖母看得出来!” 善桐红着脸只是不言语,垂下头拨弄了半天衣角,又和老太太说了些嫁妆拿去做生意的事,以及京中诸人家的婚事。见老太太似听非听的,眼睛渐渐闭了,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虎老威风在是不错,可老人家毕竟是老了。家里的事,她还做得了主,外头的事,她恐怕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就是十年前,对小四房的几门亲事,她是肯定要追问细节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为老太太捶了半天的腿,见老人家渐渐睡去,便慢慢住了手,欲去取一床薄毯给祖母盖。不想人才一下炕,老太太就醒了。“怎么,要走?” “您都睡着了,我可不是——”善桐笑了,老太太却深沉地瞅了她一眼。 “梧哥生母的事一句不提,回去你不好对你娘交待吧?” 她似乎一下又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略带了白毫的浓眉下,眼神竟很清冷。善桐略带尴尬地一笑,轻声奉承,“什么都瞒不过您——” “家里就这点事。”老太太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能不知道?就拿今天说,你当你娘是真不懂事,连榆哥的好消息都不和我说?还不是装可怜呗,想着让我心疼榆哥一些,抬抬手,她就又能糟践人了。她自己不敢来开口,就让你来……这些我都明白。” 她说得这么透,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情愿……你娘你姐姐是不是拿从前的事逼你了?” 归根结底,王氏这一计确实是被善桐给坏了事,虽然二姨娘还是一样被坑得死死的,但毕竟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一点,她做人是要难堪一些的。善桐低声道。“也没有逼不逼的,现在这样,梧哥回来知道了真相,但凡有点气性的,和家里还能一条心吗……” “是你自己来说的,还是你娘、你姐姐叫你来说的?”老太太抬高了声音,多大的年纪了,还是透着不容违背的威严。 善桐垂下眼不做声——虽不做声,但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太太就长出了一口气,握住善桐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你也是为了榆哥好,为了家里好。又觉得这件事你多少有点对不住你娘,是不是?可你不能这样想,儿子才中了进士,生母就去世了,难道梧哥就不会疑心了?真正他要聪明,心里什么事不明白?不差这说透的一层。你娘这么做,我非常不喜欢,就是因为做得太不到位了。显得非常愚笨、狠毒,把人往死里作践,好好的人作践成这个样子,不是做姨娘自己心思毒,是当主母有意纵出来的……这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把人心看得有多小?我常说一句话,谁的命都是命,没谁生下来是该被作践的。就是把她卖了,也胜过这样,说难听点,就是前几年她还在你们家院子里关着的时候,把她给弄死了呢,那我也管不着。她当时又不敢,现在梧哥有出息了,她反而要来继续作践人。这人根子上是有多坏,才能这样行事?” 王氏再怎么不好,再怎么偏心,那也是善桐的亲娘,即使老太太所说的善桐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她还是求情一样地轻轻叫了一声,“祖母——” “我知道。”老太太又说。“她也不容易,榆哥那个样子,她心里难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现在榆哥都能进工部了,折腾的都是我看不懂的玩意了。谁能说他脑子不好使?无非是他不愿下苦工去读科举罢了,你娘心气太高,榆哥没走她心里那条道,她就还是把他当个废物,当个傻孩子。她这样做,家里没有谁开心,梧哥不开心,榆哥更不开心。娶不到牛琦玉,就硬要娶个比牛琦玉更美的。她是体贴榆哥呢,还是和牛家斗气?现在怎么着,榆哥媳妇明显就不得他喜欢……” 善桐从来也没听哥哥明确说过他和嫂子感情如何,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不禁急道,“可哥哥当时怎么不说——” 她掩住话头,烧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当时榆哥要不是为了分散母亲的注意力,令她不再和自己作对,也不至于就这么快定了婚事…… 老太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她沉下脸。“这事不能怨你,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儿女又不是她手里的木偶,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娘这一辈子,精明全在小处,你不要学她。这件事走到如今,要化解梧哥心里的怨气,肯定是不能靠强的。还是得逐渐怀柔,她自己事情做不好,下半辈子还得慢慢地还。我把话撂在这里了,二姨娘现在就在祖屋住着。你们谁也不要有多余的想法。” 聪明人说话,彼此是不需要明说的,老太太今天把话挑得这么清楚,一面是自家人无须讲心机,一面也有借善桐数落王氏的意思。没有直接说,估计是不想把事件闹得更大,但态度摆在这里:二姨娘要是死于非命,她老人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善桐想了想,她又坐到了老太太炕边,徐徐地为老太太捶腿,“能不出人命,那肯定是少出人命。这事我肯定听您的,我就想着,既然这样,那以后两兄弟还是别在一处的好,是不是就让榆哥索性就住到京里去了……” 老太太欣赏地看了善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你爹前些日子回来,我和他说了,也就是这个意思,在京里买个院子。先住几年,看梧哥官场能走到哪一步,再说吧。你也不必学你娘,还把他当个孩子,二十多岁的人了,谁能护他一辈子?你管太多,他一辈子就都还不懂事。” 家里的问题,老太太一出手就是一锤定音,就算现在年纪大了,王氏还是根本无法和她抗衡。善桐已经知道母亲和姐姐是注定要失望了:强行下药,老人家一恼火,没准还主动和梧哥挑破了,那后果就更乱。她又陪祖母说了几句话,说了些京中的事,也是尽量报喜不报忧。老太太很关心刚过门的桂二少奶奶,善桐说了她许多好话,她才渐渐放心,淡淡地道。“你和她妯娌相得,那是最好。以后家里有什么争斗,能不插足就不插足,真要表态,要选对边。” 说着,便打发善桐,“去见见你几个叔叔婶婶吧,还有你大伯母那里也去走走。” 这是明摆着让善桐回去传话的,善桐出了院子,站在当地望了望天色,又略作沉吟,便从侧门出去,钻进了祖屋更深处的院子里。 从前祖屋地方小、人口多,现在第三代都出门了,反而显得要比以前冷落空旷。二姨娘的住处就在从前三房下人们专住的一排倒座南房里,看得出是新收拾出来没多久的,墙浆都还白着,现在天色虽然还不晚,但几扇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活像没住人似的——可善桐走到门前时,却分明觉得有人透过窗户缝看着自己,她转头一看,那窗后的人影一闪又没了。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姨娘巴着门边,在阴影里幽幽地看了善桐一眼,卑声道,“姑娘,这不是您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78谈判 善桐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淡淡地道,“姨娘不请我进去坐坐?” 二姨娘并不曾答话,反而望向了院对过。 ~善桐心里也有数:这间小院里住着好几户得宠的下人,连张姑姑的下处都在这里。不是老太太跟前得意的红人,恐怕还真很难进二姨娘的屋。看来,老太太虽然要保住二姨娘的命,却也不想把她重新惯出飞扬跋扈的脾气来。 这时还没到饭点,院里人也不多,止一位老妈妈在檐下打扇乘凉,见善桐目光扫来,她一缩脖,乖乖地进了里屋。二姨娘这才将身一退,让开道来。 老太太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这屋里陈设虽然朴素,但也未曾寒酸,还是附和二姨娘身份的,只是二姨娘不肯开窗开门,令屋内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晦暗气息而已。善桐在炕边坐了,望着二姨娘鸡手鸭脚地端了一杯茶来,不禁低笑道。“姨娘好得也快。” 二姨娘从前一直都是很多话的,现在话却少得可怜。听善桐这么一说,也不过扯扯唇皮,就算是笑过了。紧跟着便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只等善桐开口。善桐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早年要能这样,现在又何至于此? “听说,梧哥中了贡士的消息一传回村里,姨娘便喜得醒了过来。”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是家里的好事,可却未必是梧哥的好事。姨娘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吗?” 二姨娘睫毛微微一颤——虽然面上依然木无表情,但善桐已经是心知肚明:说不准当年那一疯,也就是疯给人看的。二姨娘这是卧薪尝胆,自以为如今梧哥有了出息,她也到了扬眉亮剑,从地底翻身的那一天了。 “我就是不明白。”她又说。“怎么就不等到梧哥中进士的好消息传来,姨娘再醒呢?到那时候,梧哥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人物了,姨娘也不至于和现在这样尴尴尬尬的,见了人,也不敢气高。” 这的确是众人都没有想通的关节,或许是二姨娘熬不住,或许是她有更深的打算,善桐托腮望着二姨娘,见她似乎不愿回答,她也不以为忤,只安然凝视着二姨娘枯黄深陷的双颊。两人僵持了一会,二姨娘到底还是受不住,败下了阵来。 “姑奶奶不明白底下人的苦。”二姨娘便轻声说。“要是梧哥中了进士,我没准就被送走了……一个疯女人,谁有心思去在乎她的下落?就被送到哪家寺院……” 说到那被送过去学过规矩的寺庙,二姨娘双肩一抖,禁不住就打了个冷战。“难道老太太还会开腔不成?要不是现在故事在十里八乡都传开了,恐怕老太太也未必会护着我。( ·~ )” 到底是经历过坎坷的人,现在的二姨娘,心思已经远比当年要复杂得多了。 “就是有老太太护着你……”善桐拖长了声音,没有往下讲,可二姨娘却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望了她一眼。 不言母过,有些事必须为尊者讳。善桐会和她说起王氏的图谋,即使只是这么隐晦地旁敲侧击,也已经暗示出了母女立场的分歧。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如今的二姨娘,已经可以读懂了这话背后的潜台词。 她的态度一下也有了细微的转变,不再那样畏缩而防备了,“那也只能是见招拆招了,我就在老太太眼皮底下住着,能活多久是多久吧,就能活到梧哥回来见他一眼,那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装疯卖傻的,无非就是要儿知道当娘的这一肚心酸冤屈,就见了一面,二姨娘也真就是死都甘心了。善桐也明白她的心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这样想,那才是害了梧哥……你真要和梧哥见上面了。他就是状元及第,我看这一辈前程也都出不来。” 二姨娘面上不以为然之色乍现,却又很快地化作了一脸的谦卑。“奴婢没想着和少爷多说什么,就只是能见他一眼,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还是拿她当了外人来敷衍,善桐点了点头,“姨娘还不知道吧?我舅舅刚升了安徽学政,这是皇上钦点……你在京城那几年,也听过姨太太之间的闲话吧。从翰林点了学政出去,在地方上历练几年,回京之后坐的是什么位置,姨娘心里有数吗?”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二姨娘天不怕地不怕,道理也说不通,现在懂事了,善桐轻轻一点,她就一缩肩膀,显然是品出了善桐话里的意思:以二老爷的为人,难道还为了梧哥和王氏、王家完全翻脸?状元及第又算得了什么,真要和家里闹掰了,要摁死梧哥,也就是王家一根小指头的事。毕竟王家、杨家,进士出身的人,可不止梧哥一个宝贝疙瘩。 “这就更别说檀哥、榕哥了,就是大伯、祖母、姐姐,难道都会坐视梧哥和本家做对吗?”善桐见她明白过来,便又低声道。“你和梧哥见了一面,就是把梧哥往绝路上推。现在他干干净净的,心里就还有些疑惑,那也只是疑惑。家里人对他还没什么不放心的地方,这里帮一把,那里拉一把的,没有几年,媳妇娶了,官位也上去了,就又是个老爷了。谁能说他的成就会比谁更低呢?就是小四房现在的大爷,那也是庶出身不是?有人帮、没人帮、有人踩,这可是三种境界,姨娘心里要想清楚。 ~” 这话她说得是很坦诚的,也没有要欺瞒二姨娘的意思。二姨娘竟听得怔住了,她脸上哪还有什么怯懦、畏缩,尽露了深沉,虽说形容憔悴,可隐隐还能看出当年那个红姨娘的影,在那深深捺下的眉眼中翻翻滚滚。她毕竟还是有雄心、有美梦的,善桐看得出来,她还对生活怀抱了期望、期待——她还是没有看懂。 窗外的红日渐渐地近了村后的岐山,屋檐在院里拉出了长长的阴影,这夕阳晒进屋内,倒显得比寂静还要更逼人。二姨娘的呼吸声随着她的思绪渐渐地粗重了起来,又慢慢地轻了。只是这轻也轻得沉重,并不轻巧,而透了无可奈何的疲惫。 “我们母势单力薄,怎么和你们斗呢?”她几乎是怨恨地说。“姑奶奶请放心,我一定不会对梧哥多嘴多舌,从前的事,就当——” 善桐截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我放心不放心。”她几乎是同情地说。“而是我娘放心不放心,她的为人,再没有谁比姨娘更清楚了。姨娘说,她会不会放心呢?” 这问题的答案当然很明显了,二姨娘一下就咬住唇,她又沉默了许久,显然是殚精竭虑地思忖着自己应当如何对付王氏。可就像是从前一样——从前她最得意的时候,都未能撼动得了王氏的地位,现在她又能对王氏如何呢?王氏也许不能强行把她处死,但一世拿捏梧哥,却绝非难以做到。 “得意是她纵出来的。”二姨娘竟和善桐想到了一块去。“这一辈其实哪里真正得意过,我到底做错什么……”她轻声说。“我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 “你早年间难道就没有做错?”善桐怜悯地望着她,“从前做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姨娘,这一局你早就输了,错恨难返,没有翻盘的机会啦。” 二姨娘眼里仅剩的一点光辉渐渐地淡了,她反而似乎更从容了起来,自嘲地一笑,“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疯着……这人一醒过来,烦恼也就来了。姑奶奶这一次来找我,怕不只是为了点醒我,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吧?” “姨娘还记得从前吗?”善桐问,“从前我管你、降伏你,令你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想必当时,你心底是很恨我的。” 见二姨娘似乎默认,她不禁微微一笑,也有几分自嘲。“当时我还小,其实还不懂事。但姨娘心里恐怕也还是信我的,我虽然讨人厌、心思也粗疏,但总算对你也没什么坏心眼。只要你能恪守本分,我是不会想着害你的。和家里其余人比起来,也许你最能信的人,也就是我了……” “姑奶奶是还把我当个人看。”二姨娘轻声说,竟扯开唇,笑了。这笑容苦涩无比,可又的的确确还有一点善意。“这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你是不讨人喜欢,可你的确还是个人……” 家里还有谁,在二姨娘眼里连人都不是了,善桐也没有问。她伸出手来,盖住了二姨娘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诚恳地道,“那么,你现在能信我吗?你信不信,我心里虽然也看重榆哥,可对你和梧哥,也始终还是好的。我没想着要害你们?” 二姨娘犹豫片刻,她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望着善桐,许久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善桐轻声说。“你听我的,就为了梧哥好,你不能再见他了。一眼都别,见一眼,都能坏了事。” 她的语调很沉重,可二姨娘的表情却并未随之沉重,显然她早已经想到了善桐开出的条件——又或者说,她指点出的这一条路,必定涵盖了这么一个条件。这为的是榆哥,也是梧哥,当然牺牲掉的,却是二姨娘这么多年来近乎绝望的蛰伏。 “姑奶奶的意思是……”二姨娘慢慢地问,“要我死了?” “那倒没有。”善桐轻声说。“你再疯一回,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就再疯了也好,死了也好。”二姨娘抬起眉毛,有几丝狐疑。“难道她就不会对付梧哥了?我看这一辈,只要榆哥没有什么成就,她就始终还要钳制着梧哥——” “我为梧哥做主。”善桐倒很难适应这么一个一点就通的二姨娘,她笃定地说。“你就只管说说看,你想给梧哥争取些什么。” “媳妇。”二姨娘沉吟着说,“他的媳妇儿,出身可不能比榆哥媳妇低……” 善桐爽快地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二姨娘扫了善桐一眼,“也不能是王家的亲戚。” 她这是看透了王氏的手法,善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行,还是包在我身上。” “你行不行啊!”二姨娘大为吃惊,竟叫出了声,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身份中,回到了那个没大没小,根本就在乎上下尊卑,全没把善桐看做个主的过去里。“太太要办的事,哪是你一个姑奶奶能做得了主的——” “就是我没出阁的时候,她不也没能做得了我的主吗?”善桐淡淡地说,“王家这一代女儿本来就不多,只要梧哥心里干干净净的,爹和舅舅都不支持,太太还能闹腾起什么风浪?” 二姨娘一时无话可回,她目注善桐,忽然怔怔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紧跟着,便又要求,“日后分家,梧哥的家产不能比谁多,可也不能比谁少了。” 所有条件,无非都环绕梧哥,竟无一字提及自己,善桐一一都答应了。二姨娘说了半天,自己无话可说,想了想,便又自嘲地笑道,“为小冤家操碎了心,他心里却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明白了二姨娘的母爱,对梧哥来说就是坐下了一辈的阴影,善桐也不禁恻然,她轻声说。“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些。哥哥的性,你这个做娘的还不清楚吗?他始终还是重情重义的,一旦知道,以后和父母、和兄弟,亲情荡然无存,可碍于人伦道理、势力悬殊,他能做什么?只是徒乱人意而已。” 这话虽然在理,可就像是一把刀,落在二姨娘身上,每个字都扎得她缩一缩,令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善桐心里也有几分抱歉:支持二姨娘多年来装疯卖傻的动力,无非就是将来终有一天,梧哥是会为她报仇雪恨的,现在她这番话,无异于将二姨娘的指望一刀戳破。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更别说二姨娘了。 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都不曾开口,只听得外头不知哪里起了鞭炮声,一路蔓延过来的还有喧天的锣鼓声。待得渐渐地近了,善桐听见隐约的喜报声,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梧哥几兄弟的喜讯到了。 这样的场合,善桐肯定是要出面的,连二姨娘都可以赶个热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堂屋当院,果然一家人已经熙熙攘攘在院里挤成了一堆,王氏在屋内侍奉老太太——可大太太却难得地站到了院里,焦急地望向了院门,善桐也没有进屋,只和二姨娘站在一处。不多时,便见一行青衣小吏手里拎着锣鼓红绸鱼贯而入,口中都嚷道,“三喜临门,恭喜老太太、太太!三元高中!大公上善下檀高中二甲十七,二公上善下榕高中二甲十五,七公上善下梧——” 他停顿片刻,吸了一口气,二姨娘猛地捉住了善桐的手,用力之大,几乎令善桐疼痛。她忍着没叫出声来,也不曾挣开,在这几乎是漫长的、永恒的停顿中,那小吏喊道,“高中传胪,二甲第一!” 院内顿时陷入了欢笑的海洋,人们的情绪显然被调动起了一个小小的□,就隔着窗,善桐也能望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连她身边的二姨娘都一下似乎高大多了,身边人争相向她道喜,二姨娘也罕见地露出笑容来,逐一应付。她依然紧紧地捏着善桐的手,不令她走开,等这场面告一段落,她便凑在善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 279做主 一门三进士,同一科中举,就是小四房也都没有这样的喜事。【叶*】【*】 小五房在村中人望又是极高的,自从喜讯传出来,都没用得着请柬,村里村外的亲友们就已经自发地过来道喜。老太太虽然喜悦,可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大太太、二太太自然责无旁贷,要出面应酬这些真心为小五房高兴的老亲戚、老朋友们。善桐四姐妹也得里里外外地帮衬,到了下午,善桂和善柏都回了村里,“二伯一听信就把我们打发回来了,说是这几天家里肯定忙不过来。” 杨家在官场上声势本来就盛,现在又多了三名二甲前列的进士,按这样的成绩,三兄弟是稳入翰林院的,这就给他们日后外放晋升奠定了极好的基础。就连善桂、善柏面上都有光辉,村里几户出过官的人家,也都深知个中三昧,“这三十年,咱们族里看小四房大爷,你们家大爷、二爷,三十年后,族里就看你们家三兄弟,一并小四房二郎了!” 村中生活本来平静,可这天夜里,杨家村却是热闹到了三更,亲友们这才被逐一安顿下来。本村的各回各家,从外村赶来的,小五房也都在村内给各自安排了宿头。一家人这才空下来,老太太兴复不减,令大太太伺候她洗漱安歇。婆媳俩显然要密话几句:檀哥身为承重孙,一向是很争气的。这一次三兄弟能中,固然都是喜事,但老太太对檀哥肯定是最为关注,要为他的前程多出些力,也是人之常情。 王氏虽然没有招呼,可善桐深知母亲性,虽然也累得腰酸背痛的,可稍事梳洗,还是强撑着进了二房堂屋,果然善榴已经坐在屋里,和王氏轻声细语,见善桐进来,两母女的眼神便齐刷刷地聚集到了她身上。 善桐虽然未曾说话,可神色已经说明一切,王氏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下来,她虽强撑着镇定,可失望和焦灼却是看得出来的:梧哥名次这么好,金殿策对,如果给皇上留下印象,想要压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要是立刻给派了差事还好,如给了他还乡探亲的机会,二姨娘一开口,眼看着就是说不清的麻烦…… “祖母的意思……”善桐便轻声复述了一遍老太太的原话,“还是要以和为贵,好好地和梧哥、二姨娘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王氏一下打断了善桐,她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对善桐说话也不气起来。“无非就是你爹没把事情办好,早知道,早就了断了她的性命!” 从前不忍得、没想到,现在对景儿就是麻烦。 ~善榴凝眉不语,罕见地也犯了难,倒是善桐面上还淡淡的,看不出焦心。王氏看在眼里,不禁更加烦躁,忍不住就要出言讥刺。可她眉一扬,两个女儿如何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善榴忙道,“祖母可说你了没有?没落下什么不是吧?” 王氏这才勉强捺下了口中未完的话,可面上神色依然不大好看,纵使善桐心底也不是不明白母亲的难处,但要说心里没什么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不是说给我听的……我看,老人家是铁了心,要护住二姨娘了。” 不是说给善桐听,这话就是说给王氏的了。善榴看了王氏一眼,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道。 “还以为这些年来,老人家性已经缓和多了。没想到,根本还是引而不发,对景儿就……”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望江的声气——她也知道王氏现在心情肯定不大好,语气是很小心的,“太太,二姨娘带话来,说是梧哥有了喜事,自己也想几件当年的颜色衣裳穿,请太太开了她的屋,把箱给她送过去。” 梧哥这才中了举,二姨娘就要来摆谱了?王氏的脸色,不禁更阴沉了三分。但老太太态度明摆着放在那里,她一时又能如何?难道还能赏善桐几个耳光来撒气不成?心中纵有千般烦乱,也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便让望江进来,“拿了钥匙,去把她的屋开了,箱送去,再有到我柜里挑几件不常穿的衣服,也给她送去。” 善桐一直未曾说话,冷眼旁观到了此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尽管这些年来烦心事不少,母亲的性也渐渐有些粗疏了,但手段还在,毕竟还没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先慢一步。”她便冲望江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轻狂得意,咱们犯不着跟着起舞。望江嫂,你去我屋里说一声,暂且拿两件我从前嫌不大好,没从家里带走的衣裳来对付对付,看看她是什么反应,是收了呢,还是又要生事。” 望江不敢答应,先看着王氏,王氏还沉吟不语,善榴已道,“就这么办吧。” 她的态度也有几分勉强,显然是为了照顾善桐的情绪。善桐也不说话,等望江退出去了,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又鲁莽了,现在不是和二姨娘斗气的时候……不过,这件事应该是要这样办才好——姐,把你带的那包药拿出来吧。” 善榴顿时一惊,她下意识地将手探进怀里,“怎么,难道你还要越过老太太?三妞,你可别胡来,老太太虽然疼你……” 善桐也不多解释,只问,“这药吃了,真是看着和急病去世一样?不会还闹个七窍流血那样难看吧。 ~” “这是南洋千辛万苦才配来的药。神仙难救,”善榴慢吞吞地道,“真是花了大本钱的,本来预着家里自己的后手,但没用上……从服药到发作,起码隔了七天,人看着就和长期气血亏损去世是一色一样,不是名医,摸活人都摸不出不对来,死后就更别说了——” 善桐还是第一次这样详尽地听亲人叙述这不见血的利器,她心头不禁一阵烦恶,几番有作呕的冲动,便摆手示意善榴停口,自己伸手去接那包药,善榴却不给她,续道,“可这药味道很呛,必须混在药汁里一起吃,不然,那味儿是遮不住的——” 王氏也跟着道,“不要乱了,现在虽然情势不好,但也没到绝望的地步,你还犯不着在老太太跟前拼了这张脸。这事要闹出来,以老人家的性,做什么事都是难讲的!” 终究亲母女就是亲母女,虽然也有不近人情的要求,但总算还为善桐考虑。善桐心底越发笃定,她硬是从善榴手里拿过药包来,沉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她是一定会吃的。就不吃,那也和你们没有关系,老太太疼我,就察觉出来,为了我的面,也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但我话也在前头,现在榆哥一辈吃穿不愁,家有娇妻,在外也有一帮朋友师长,连皇上对他都另眼相看,虽然未曾入仕,但天大地大,日过得逍遥不说,没准也就走出一条新路来了?梧哥将来成就就是再大,有我们帮衬,想要欺负了榆哥去,那是谈何容易?为了一家人的和睦,也为了梧哥自己,二姨娘是最好闭嘴。” 她盯着王氏,慢慢地说。“这一点,我心里明白的,可我希望从您口中听到一句准话——今晚之后,您再别对付梧哥了。” 王氏在她的眼神之中,仿佛显得别样的苍老和畏缩,她虽未曾开口,但面上神色,还有些不以为然。善桐也知道她的脾性,她加重了语气,“二姨娘就是再轻佻,没您的首肯,她也生不了梧哥。孩落了地那就是一条命,您对付二姨娘,我没什么话说,梧哥的性我们心底都明白,那是个善心人,您不能再作践他了。亲事也好,将来仕途也好,您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这么一句话:您不会再变着方拿捏他、钳制他。这话说出来,二姨娘的事,我就给您办了。” 母女之间也不是没有过龃龉,从前王氏也被善桐坑过,可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这还是头一遭,善桐声调宁静,并不高声大气,可气势却稳稳地压了王氏一头。王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善榴左右看了看,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异,她咬着唇思忖了一会,见王氏似乎还犹豫难决,便道,“娘,您就看老太太那个样,以后您要钳制梧哥,她就不能钳制您吗?” 这话或者是说到了王氏心里,或者是给了她一个下台阶。二太太就坡下驴,“一家人说话,何必如此正儿八经的,我应了你就是。” 善桐要的无非也就是母亲这一句话而已,将来说亲时候,王氏要有动作,她自然也会和父亲打个招呼。有了母亲这句话,父亲就不愁没有话柄为梧哥争取了,她从善榴手中接过了药包,又寻出针线来,将望江唤进门来,问道,“衣服可挑得了?” 望江想必是煞费苦心,才挑出了几件适合二姨娘穿的颜色衣裳,善桐要到自己手上,又打发她出去,“一会进来叫你。” 便自己在灯下一针一线地将药包缝在了一件衣服的领口。王氏和善榴都有些莫名其妙,善榴不禁冷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衣服送过去,她摸索到了一包药,自己就——” 她捂住口,已是恍然大悟,王氏也喃喃道,“怪不得,你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直接就去了她那里……” 她一下亢奋了起来,连声追问,“不会是她下的一个套吧——” 话赶话说到这里,两母女的眼神都不禁汇聚到了善桐手中的几件衣服上,均都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过来:善桐之所以要挑选自己的衣服,就是为了规避风险。即使二姨娘只是和善桐虚与委蛇,想着反咬王氏一口,有这几件衣服在,善桐也等于是把自己挡在了王氏身前。二姨娘想要咬她,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母在老太太心里,能不能比得上善桐一人。 王氏就算之前心里还有不快,现在也是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了,她低声道,“其实,你倒不如令她上吊……” 一样都是死,凌迟和斩首那还有区别呢,服毒至少体面一点,也没有那样多痛楚。善桐轻声说,“上吊?那对梧哥该怎么交待?” 王氏顿时就不说话了,善桐下了最后几个针脚,将衣服打发望江送出去了,又令她传话,“就原原本本,说是我说的,天色晚了,先拿几件现成的凑合,明日把她衣服理出来了再送来。” 望江见王氏默许,便转身出了屋门,母女三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头,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 当晚,姐妹俩歇在了一处,虽然就寝时夜已深了,又已经是折腾了一天了。可善桐却始终没有睡意,她瞪着天棚,在心里一遍遍地过着二姨娘最后那几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边善榴一动,便知道姐姐也没睡着。只是两姐妹都瞪着天棚,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榴才低声问道,“二姨娘怎么就忽然想开了?” “被作践着活到这份上,要闹,那是把梧哥往她的路上逼。不闹,她活着又有什么趣儿?我倒没想让她死……我想着令她装个疯,送到庙里去看着就完了。”善桐轻声说。“是她自己讲,做个疯活着也没意思,再说,只要她活着,娘是永远都不会放心的,她永远都会提防着梧哥……她让我给她找一帖药。” 这话里没有一丝情绪,却反而更透出了王氏这些年来用心的阴毒,即使二姨娘也不能说没有吸取教训,但毕竟错恨难返,要和主母叫板,仅仅痛改前非也是没有用的。善榴的呼吸声浊重了几分,她又沉默下来,似乎在细细品味着善桐的每一个字,许久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瞧着她说的是真话?” 善桐在黑暗中扯了扯唇,淡淡地道,“是真是假,看着就明白了。” 她想要劝姐姐几句,令她别往母亲的老路上走,可又觉得以姐姐的聪明,不至于看不懂母亲一生的得失,只是人要走什么路,还真只是自己在选,别人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欲要不说,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姐,我就说一句话,这个药,你以后还是别沾手的为好。人手上要沾了人命,依我看,总有受报应的时候。娘这大半辈,你是看着过来的,其实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要用得上这药呢?不是自己逼自己,谁也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善榴默然了许久,却始终未曾答话,善桐在黑暗中找着了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头放了上去,想到从前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姐姐站在母亲身边,冲自己笑着伸出手来,不禁百感交集,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姐妹俩的眼睛,都清澈得像是清水里养着的黑水晶。 作者有话要说:晕了,好像然没更出去 害大家多等了一小时!现在应该更出去了,enjoy! 280报喜 一门三进士,这样的喜事即使是在杨家村也不多见,恐怕也就只有安徽、浙江这样文风极盛的地方,才能出现如此盛况了。【叶*】【*】小五房这一次是想不大办都不行,老族长已经卸下担五六年,渐渐连家门都少出的,还特地让人把自己抬到小五房向老太太道贺。远从西安、天水一带,都有亲戚特地过来吃这一场喜酒,小五房众人自然也是喜气洋洋、大操大办地,流水席足足摆了有七天,家里人手不够用了,还要从西安巡抚府调人进来,连桂太太都派人来问善桐,“要是帮手不够了,就只管开口,因为你二嫂婚事,临时调来的好些人都还没遣散了呢。” 只听这一问,就知道现在两边关系处得不坏,王氏却顾不上细问善桐这个,她一天除了跟在老太太身边陪笑脸,就是跟着老太太照顾二姨娘:乐极生悲,梧哥好消息刚传回来那天晚上,二姨娘还兴兴头头地问人要颜色衣裳,显然是准备扬眉吐气,给王氏一点颜色看看了。可就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说话就又不利索了,颠三倒四的,口齿不清不说,渐渐的看人眼神也都直了。 大喜大悲,最是能迷了心窍的。老太太、大太太自然请大夫来医治,连王氏都挺关心,没想到几贴药下去,人没医好,二姨娘反而越发面黄肌瘦,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几天,就已经露出了下世的样。有远亲近邻知道的,也都叹道,“这就是王宝钏的命呢,苦了一辈,眼下好日来了,却没享福的命。这就是命数。” 因此都说是要不好了,果然,一天气促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人倒是清醒过来了,想见王氏。老太太也不嫌晦气,硬跟在王氏身后进了屋,一并连善桐、善榴姐妹都陪在一边。二姨娘临死前反而得了殊荣,一屋主都站在底下,她倒能躺着说话。 或许是自忖必死,二姨娘的态度反而很坦然,多年来几乎刻进了她骨头里的怨恨,现在已经留不下什么痕迹了。可这坦然,同临撒手时的心满意足比,又有几分不同,在善桐眼中,这坦然正是因为她的绝望,在她百般抗争、百般心机后却都始终不能扭转局面,只能含恨认输。绝望之中,又还有三分意难平——这赌气一样的不服气,还是从她的眼神里露了出来,落入了王氏眼中。 “太太。”二姨娘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和你斗了一辈,是我的不是……” 王氏眼中也有泪珠慢慢地滚了下来,她抽着鼻,拿手帕去按眼角。“快别这么说了,从前的事,还提她做什么?” 二姨娘却很坚持,“我和你陪个不是,我是要死的人了,你别和我计较……” 这一出榻前相送,两个人都唱得用心,老太太看得却有几分不耐烦了。 ~她狐疑而不屑地扫了王氏一眼,打断了二姨娘的告解,紧盯着她问,“你有什么话要带给梧哥?就只管说,有我在这里,保证原原本本地给你传到。” 这就是疑心二姨娘的去世不干不净,暗示二姨娘自己能为她做主,善桐在心底叹了口气,也望着二姨娘并不说话。二姨娘感到了她的视线,调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这笑里,居然带了她一辈都没能修炼出来的温婉贤淑。 “那就请老太太对梧哥说,”她吃力地提起了声音。“从前是我不懂事,他年纪虽小,可说我的那些话,再对也不过了。是我明白得太晚……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人的错,太太能容我,是太太的恩德,他若还念我一分好,从此便全心全意,十分地孝敬老爷、太太,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能安心……” 这番话,二姨娘说得诚诚恳恳,看得出,是她的真心告白。就连王氏也不禁为之触动,一时凝眉不语,二姨娘又转向了她,竟大胆地伸手死死地抓住了王氏的手腕,急切地道,“太太,梧哥儿就托给你了。我还没见他说上媳妇——” 要说王氏全无良心,那肯定也是含血喷人,对于这么一个被她玩弄了大半辈、践踏了大半辈的奴才,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那是没人能说得清的。但现在人家都被折腾到这一步,连命都要被拿走了,她也不可能还是铁石心肠——真要是这样,她也早就要了二姨娘的命了。 “你就放心吧。”她也放下了做太太的架,诚恳地说。“一定给梧哥在京城找一户好人家,为他在仕途上多添些助力!” 在京城说亲,那就肯定不是说王家的亲戚。这意思大家都立刻品出来了,可二姨娘却显然已经没有这个脑力了,她迷茫地瞪着眼睛,回味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欣慰地一笑,低声道,“那我也就……指着太太这句话了……” 说着,眼皮便慢慢地沉了下去,周围人忙道,“快要落气了,主们都在,她命薄压不住,走得也不安心,您们请暂避出去吧。” 今日之事,显然大出老太太意料,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断回顾二姨娘,进了堂屋,也是半天都没说话。善桐也不开腔,也不出去,只在一边低眉顺眼地给老太太填烟袋。 屋内虽无人说话,可还随时能听见外头的动静。今日是流水席最后一天,好些亲朋好友早上已经来当面辞行过了,这会要出去,下人们不免来往相送,又要去借宿的人家取些杂物回来,还有二姨娘居住的小偏院内也不断有声音传出,这就越发显得屋内的寂静中带了张力。老太太偶然看善桐一眼,见孙女儿坦然自若,毫无窘迫,心中不禁越发迷惑——她终于没熬得过善桐,还是主动先开了腔。 “这事儿,背后该不会是你在弄鬼吧?”老人家也没转弯抹角的,和自家孙女,没这个必要。“那天说起送衣服的事我心里就嘀咕,哪有给姨娘送女孩儿衣服的道理——” 可,老人家也就只能抓到这一个破绽了,这七八天来,不论是王氏还是善桐,甚至是二姨娘也好,几乎都见天在她眼皮底下打照面。二姨娘吃什么喝什么,全是大厨房过手,金师傅是老太太多少年的厨了……就连熬药的小婢女,都是张姑姑的亲戚。二房一家人能有什么动作瞒得过她? 善桐并未矢口否认,她轻声细语地解释,“我那天是去见了她一面,祖母想必也是知道的……我是过去和她说梧哥的事的。也同她陈述了一番厉害,在家里要和做主母的斗,那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孙女想着,既然现在是要在一块好好过日了,那就得先把话说清楚。二姨娘当时也是把话给听进去了,只是话说到一半,就来了梧哥的好消息,当天晚上,她似乎有些故态复萌,我想着要提醒提醒她,她对我许下的诺言。就出面拦下母亲,送了我从前的衣服过去……”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连老太太都挑不出毛病。她又凝视善桐半晌,似乎半信半疑,过了一会,才自己叹息道,“也好,我看多半还是巧合——你要能把她自己说得情愿这么疯死了,那也是你的本事。祖母也佩服你——这大半年来进出宫廷,学到了不少吧?” 会这样说,那这一章也就揭过去了。善桐打从心底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愿再对这事做任何评价,她把头搁在炕桌上,幽幽道,“宫中人情险恶,可有时候又不能不往里掺和,我们在京城,也是步步都要当心,累得很、累得很。” “年轻的时候不累,难道要老了再来操心?”老太太不以为然。“这时候累一点好,别看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睡上三四个时辰,第二天一起来又是精神奕奕。等你到了睡也睡不着,醒又醒的早的时候,才知道年轻时多操心些,那是没有坏处的。” 她要比王氏更看重善桐一些,眼下难得有了空,便问起了桂家的事,“看桂家表现,你和你婶婶处得倒是好。从仇人处成了亲人呢,这样才好,一家人哪那么多仇,现在西北是多事之秋,就该紧紧抱在一起,才能度过风风雨雨去。” “婶婶也是没办法,”善桐也振作起精神来,笑着说。“她家自己几个儿媳妇闹得还不清楚呢,不和我们关系搞好一点,小一辈拉帮结伙就更乱了。现在还好,至少给二嫂拉了一个帮手,平时在京城,还能帮着她和娘家传递消息。” 许多事当时不觉得,桂含欣要娶慕容氏,娶了也就娶了,恶果是真要到几年、十几年后才显现出来。老太太不禁暗暗点头,“在桂家来说,自然是含春一支继续强力崛起最为稳当。不过,要是慕容氏把长孙生在了前头,他们家也还是有得闹。到时候,你和含沁得利会更多。” “我们不靠这个。”善桐忙说,想到皇上对含沁的考语,也不禁甜甜一笑。“也没想着这个,总之,不背了良心,守着心里那条线,尽量往上走,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吧。现在真正忙的还是西北,含沁在京城,能讨皇上的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平时也没什么事情指着他,底下人自然会做。” 这话里信息丰富,老太太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也是若有所悟。“你爹上回回来,还和我提了一嘴,说京城阁老府也提到含沁,夸他干得不错,手下能人也多。” 桂家送含沁上京,肯定是要收集京城消息,含沁不过是个幌,干得不错只是套话,手下能人多这个才是戏肉。善桐体会得到祖母的担心,便笑道,“能人虽多,却也都很听话的。我们不至于被架空,您就只管放心吧。” 又说起孙家带她做生意,老太太这下顿时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听了半日,目中不禁射出奇光来,轻声叹道,“好一条金光路,这要能回来,岂不是展眼百万身家?可惜——我毕竟老了,下一代又没有会经营的人,不然,这样商机,岂能错过!” 杨家现在身份,已经不适合出面经商了,能维持住眼下这个家底,已经不错。要把手插到沿海去,其实有点犯忌讳了,善桐乘势道,“我们不赚海路的钱,其实还有陆路的钱能赚嘛。大堂兄、二堂兄不说了,桂哥、柏哥闲着也是闲着,倒是能历练起来,将来成就未必落入人后呢。” 和老太太越说越兴奋,老太太恨不得明天就让两兄弟往西边去——却又废然道,“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吧。” 一时又道,“可惜了,这一家,这样看,倒是楠哥一辈出息最小,虽然也是衣食无忧,但要有什么成就,却难了。” 善樱这一次跟着回来,多少是有说和善楠和善桐的意思。奈何善楠自己出去看佃户们夏收,虽然小五房有这样喜事,他人也就在左近,但却并不曾回家。善桐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他人,也不知道十三房境况,连海鹏婶都没见一面:这么大的喜事,她也就派人送了礼,自己都没露面。先前大家忙,她还不计较,现在老太太提起来,善桐自然忙着打听,“怎么现在连面都见不上了,曾经是多么亲密——” “就是因为从前亲密,她现在才更不好意思见人。”老太太微微冷笑。“不过,她也是心想事成,后半辈,楠哥两口也少不了她一口饭吃,自然不用在我老婆跟前碰一鼻灰了,还是在家更自在些。” 话虽如此,将来善喜有事,可就一点都指不上娘家了。善桐虽然不喜欢说人是非,但也难免把善喜去天水的事告诉给老太太知道,“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比起妯娌不和,老太太更在意的还是夫妻分居,“含芳这才多大,这要是三个月半年的没见面,容易偷嘴吃——” 话才出口,想到善桐这次回来,少说也要呆三个月,自觉失言,正要措辞安慰孙女时,忽然听见远处又传来蹄声,还有人从远至近地吆喝道,“马急避让,马急避让!” 一般来说,进了村,不说下马步行,也都要放缓马速,这样着急,可见是大事了。这条巷里住的也就是小五房一家,老太太和善桐对视了一眼,均都站起身来,善桐推开了窗,扶着祖母在窗边才站定,便见一个小厮一身黄土地冲进了院里,人还在院里呢,便震天价叫了起来,“给老太太、二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诸位太太奶奶报喜——” 正说着,众人也都纷纷出来,王氏正往堂屋走呢,那小厮一口大气喘匀了,又扯着嗓叫道,“我们家四少爷得了特旨,简拔为正六品承德郎,不设职官免受拘束,并得特命,可以随时出入宫闱面圣。二老爷一收信就令我回来报喜——” 才说到这里,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只见王氏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enjoy!!!!!!!!!!今天应该准时了! 281再喜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老太太都三步并作两步从里屋出去,大太太、善榴和善桐几人前后张罗着,老太太把王氏接到了里屋自己炕上,又是闹着扎针,又是闹着掐人中的,好在才一掐人中,王氏便已经醒转。[ ~]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从大太太起,三太太、四太太都笑道,“二弟妹/二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榆哥果然是个有福分的!” 四太太还有点酸溜溜的,“就是!檀哥几兄弟这么多年苦读,出来也就是正七品顶天了,榆哥倒好,不声不响的,一扎猛就是个承德郎!真人不露相——” 要在往常,这话肯定招老太太瞪她,可现在老太太哪有心思计较?老人家见媳妇无事,自己倒是站不住了,叉着腿坐在炕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流着老泪,哪里还有个诰命太夫人的样?竟就像是个寻常老村妇般,哭得是又伤心又动情。连王氏也是,一睁眼就是满腮的泪,此时已是抽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摆手。善榴、善桐、善樱三姐妹都红了眼眶,还是善桐因为早就影影绰绰预料到了一点,到底最为镇定,忙堵四太太的话缝儿,“没授职呢,就是个身份,和兄弟们怎么比?榆哥本来也不能和兄弟们比……” 她本待还要往下说的,可老太太的哭声忽然更大了起来,老人家撕心裂肺,哭得劝都劝不住,一边流泪,一边去握王氏的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我心里又何尝不怨我自己呢,我心尖尖上的孙……哪一个我都不舍得!” 这么多年来,老太太对当年的事,是从来没有认过一个错字的,现在能说出这话来,可说是极为难得。她这哭得惨,可却哭得一点都不悲,反而像是把多年来心里的积郁都哭出来了,哭得是极为畅快。“自从榆哥高烧,我从不吃斋的人,连佛都信了,教门都不要了。我信了佛祖,二十年啊!我吃了二十年的花斋……数了二十年的佛珠!老天开眼,不负我日夜进香,我榆哥不比任何人差!还是人中龙凤,人中龙凤!” 这段隐情,老太太二十年来只怕是没对任何人提及,众人都是一惊。王氏闻言,哭得更是声嘶力竭,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爬到老太太炕边,伏在她膝上,婆媳两人相拥大哭,哪里还有一点名门贵妇的气派?就连善榴、善樱都被带得放了声儿,众人也都陪着落泪。张姑姑眼圈儿通红,上来劝,“老太太,恐怕哭多了生病呢——” 这一语提醒了善桐:大喜大悲,是最容易出事的。她忙收了泪上前劝慰,却被老太太、王氏一把拉进怀里,一声儿一声肉地叫着,大哭了起来。[]“你哥哥命苦,也委屈了你们姐儿几个!” 这句话几乎是说到了善桐心坎里,她心尖为之一痛,一时几乎要弯下腰来。可见老人家哭得脸颊通红,又有些担心,只得拼命掌住了,一边擦着眼圈,一边和姐姐、伯母一道好劝歹劝,这才将两人劝得收泪回神。老太太一叠声吩咐下去,“有告辞了的亲友们,全都请回来,这一次,还要再摆七天流水席!”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违逆老人家的意思,大太太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带着几妯娌出去了,这边老人家和王氏低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眼泪又掉下来。 .]“苍天开眼,我们榆哥也有这样一天……我明儿就去还愿!不但还愿,我还加塑金身,请佛祖保佑我榆哥太太平平,长命百岁。” 又心疼王氏,“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心苦,现在你可放心了。榆哥有出息了,你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王氏也是一说起来,就几乎泣不成声,“都说我的不是,谁知道媳妇心里的苦。现在榆哥能出头了,我、我就是立刻死了,也瞑目了!” 几姐妹都吓了一跳,善榴忙道,“咱们不说这个了!” 便令那小厮进来,问他,“这是因为什么由头得了官呢?老爷同您说了没有?” 递了这么个大好消息回来,赏赐是免不了的,那小厮自己心里也清楚,自然是眉飞色舞,分外精神,见主问了,便口齿伶俐地将事情一桩桩说来。“是李先生带着四少爷在京城钻研火铳的事,据说这事情原来闹了有几年了,一直没弄好,可巧少爷一去就成了。原来他们工部用的一张方,本来都不成了,炸过一次了。少爷非说这是能成的,皇上说不能成,少爷还顶皇上的牛——” 他说到这里,众人已是惊呼声一片,那小厮面有得色,又续道。“最后皇上服气了,因李先生年老了,精力不到,反而是少爷领班在钻研。就是四月里的事,不但火药配出来了,而且连番试射都很成功。少爷并且还做了一把改良火铳献给皇上,射程远不说,比从前所有火铳威力都强。皇上龙心大悦,又问知少爷出身……”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听说,还有宁嫔娘娘帮着说几句好话。娘娘最近有了身孕,正是当红时候,皇上一高兴,就赏了少爷这么一个官职,本待还要更高些的,是问了老爷的履历。皇上说‘你老在你这个年纪,还是个举人而已,不能让你越过了你父亲去’,因此才给了这么一个位置。” 按榆哥功勋来说,一个正六品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叶*】【*】自来工匠之流几乎同倡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除非从科举出身,以改良火药之功往上走一步,那是另一回事。现在榆哥起步就是正六品,真是按皇上说法,是‘雏凤清於老凤声’。善榴笑得合不拢嘴,从袖里抽了一张十两银票,弹到那小厮身前。“就你会学舌,语气都学出来,你亲耳听见了?死猴儿,被你讨了这个巧去。” 她开了个头,众姐妹自然都纷纷解囊,正经主还没赏,就是姑奶奶的赏,已令这小厮收获颇丰,他乐得合不拢嘴,又看了善桐一眼,便道,“三姑奶奶,老爷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是您们家还有喜事呢。” 善桐心中一动,奇道,“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也是这几天的?” 那小厮便伸手笑而不语,因屋内气氛轻松,众人倒都笑了,善桐翻了个白眼,倒也又赏他几两银,才听他笑道。“老爷说,是宫中太后娘娘,一向看着咱三姑爷好,这次京中大察,本来就是人员变动的时候,太后娘娘便向皇上举荐了三姑爷不说,还将身边素来宠爱的一个宫女许配给三姑爷做个姨太太——这可不是大喜事么?” 这话一出来,屋内欢喜的气氛,几乎是可以眼见地为之一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善桐身上。连那无知小厮都感觉到了不对,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老爷说,三姑奶奶听见了,一定是欢喜的……” 来了,牛家的报复,果然是来势汹汹。乘她不在京城,夹带太后威势,又是示恩又是赏人,这明摆着甚至都不是针对含沁,就是要和她杨善桐作对。而她要是说个不字,流露出一点不喜,顿时就坐实了一个妒妇的名声……她和桂太太、阁老太太,费了多少心机,才渐渐地把这名声洗刷去了? 牛家这一招,的确是透了怒火的。 善桐哪能不明白父亲的暗示?就算是当着自家人的面,她也只能露出微笑,淡然道,“哦,倒真是个好消息。” 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几姐妹面面相觑,都未曾说话,那小厮自己无趣,左右看看,便渐渐地退出了屋。 本来是榆哥的大喜日,现在闹成这样,屋里气氛凝重得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善桐略略平复了心情,左右一看,也不禁失笑道,“这都是怎么了,就是家里多个人罢了。什么大事——祖母,娘,咱们可得好好计较计较这还愿的事。” 众人好一阵附和,顿时又把气氛带起来了,只是老太太和王氏、善榴依然时不时偷看善桐脸色,善桐被她们看得不大自在,一来自己心里也乱,便觑了个空,借着上净房的工夫,从屋里闪身出去,自己在后院里来回徘徊,一时想想榆哥,一时又想想梧哥,一时又担心含沁:她倒不是担心含沁偷吃,就是愁着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个大宫女。从宫里出来,身份不尴不尬的,吹不得拍不得,要是再妖娆一点,光是看着也堵心…… 正出神时,见二姨娘住的小院里,几个下人交头接耳地走出来了,脸上都有些戚容,善桐心中一动,忙把他们叫来道,“是二姨娘不好了?” 其中一个小婢女,正是张姑姑的侄女,年纪不大,还不很懂事,见善桐问,便擦着眼睛道,“走了有一会了,就是刚才被马蹄声惊得没了——” 话刚说到一半,她的嘴就被一边人捂住了,紧接着自己也悟出不对,顿时吓得浑身抖若筛糠,善桐也无心和她计较,一皱眉,忙道,“这话可别乱说!” 又问,“告诉大伯母了没有?” 问知正要过去报信,这才放走了几人。她站在当院里,看看那冷冷落落的小院,再听着身后堂屋里的欢声笑语。一时间忽然有几分心灰意冷,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摇了摇头,心想:人这一辈,有些人活得有意思,可还有些人,活得真没有意思。 正这么出神,善榴又来找她说话,见她脸上神色,误会更深了,她紧挨着妹妹在廊边站了,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那贴药……给你也寻一服?” 到底是大姐姐,什么时候都想着照顾妹妹。善桐心头一暖,却也有几分啼笑皆非,忙道,“不必不必,这件事,含沁知道怎么处理的。” 话出口了,她心底忽然也是一阵笃定。见善榴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正要说些什么,便笑道,“姐,你不必说那些男人天性的事……我们认识也十年了,桂含沁十年来没有一次令我为他难过,这一次,又哪会例外呢?” 夏日近晚,已经有些凉风了,微风吹过她的脸颊,将善桐的笑容吹得格外的清爽,善榴望着妹妹娇美的容颜,心头忽然一阵感慨:孩大了,这笑里也有了故事,也有了说不出的惆怅。 可这笑又毕竟是安稳的,是幸福的。只看着这笑,便能明白善桐是有底气说出这一番话来的,她是真正相信,桂含沁这一生一世,都不会令她为难。 天下间能得这一句话的夫妻,又有几个? 善榴便不说话了,她满是欣慰地握紧了善桐的手,两姐妹牵着手站在廊下,一齐望向了夏日格外湛蓝的天空。 # 碍于太后,长辈们表面说不出什么,私底下却没有不为善桐担心的。连善桃都说了一句,“娘娘行事有些浮躁了吧。”老太太和王氏的言辞就更尖锐了。 和往常不同,这一次两人是一起在老太太堂屋找善桐谈的话——要说榆哥这个功名最大的意义,可能还就在于消除婆媳间多年来的隔阂了。就连二姨娘的离世,老太太也根本都顾不上过问,没能给小五房造成一点阴霾,就这么风平浪静地令人从速操办了丧事。理由都是现成的:天气热,人放不住。 善桐才一踏进堂屋,就听见王氏的声气,“恐怕还是仗着自己刚生了个男孩……就给桂家添堵了。只是这桂家这么多人呢,怎么就选了三妞,明摆着桂家二少爷将来成就只有更强……” 老太太却没有追根究底。“现在木已成舟,还是应当仔细应对得好。她这个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三妞斗她,那是自低身份,不斗她,坐大了又极为麻烦——” 听得出来,两个长辈是真的用心在为自己担忧。连榆哥的喜讯,都未能提振她们的心情。善桐心底又是一暖:从前榆哥孱弱,多得一份偏爱。现在他能自立了,长辈们就有余力顾及其余儿女辈了。 此事有些环节,她本人也不好明说,比如牛家为什么特别针对含沁,善桐就只能含糊以对。“因皇后宠我,淑妃娘娘和皇后不卯已久……” 王氏很着急,“你不要掉以轻心!男人都是宠不得的,别以为含沁现在巴着你,你就高枕无忧了。你可还没个男丁傍身呢!” 老太太皱眉许久,也缓缓开腔,“我知道桂家、我们家都没有纳妾的习惯,但听你刚才这一说,京里人人纳妾……” 她略带歉意地扫了王氏一眼,又道,“不然,还是从家里给你带个可心人过去,提拔她和那小蹄斗?” 这几个主意都没出到点上,善桐很怕她们自说自话就把事情定下来,连忙正要开腔时,却又听见蹄声从远方响近了小五房所在的巷—— 祖孙三人面面相觑,简直都有点无语了:这么深更半夜的,又是哪门消息? 于是又连忙开了门,领来人进来——却是桂家打发人来接善桐回去的,说是家里有急事,令她务必连夜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更新咯大家enjoy!!!!!!!! 282闯祸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娘家这里还有好些琐事,甚至连长辈们都没能为善桐商量出对策来,桂家深夜送了这么一个口信,也没说为的是什么事,善桐顿时就忙了起来,着急上火地收拾了包袱,善柏、善桂伴她骑马,又带了几个小厮扈从,连桂家派来接人的几个亲卫一道,一行人星夜上路。【叶*】【*】因天黑路少,这一行人又是人强马健的,一路自然平平顺顺,待到天明时,正好赶上第一批进城,善桐赶着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服,便去给桂太太请安。 桂元帅两口显然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两人眼底下都有深深的青黑——倒是都穿着整齐,显然是知道善桐来了,特地起来见她的。一见面,桂元帅就开门见山,“你要马上回京去了,含沁触怒皇上,被贬广州。这一路山长水远的,你一个人从西安过去极不方便,再说大妞妞也没人带,现在快马上路,半个月内赶到京城,那还能赶得及他去广州的船。” 这一句话,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善桐一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在面上仍能绷得住。她扶着桌稳了稳,又顿了顿,见桂元帅两夫妻都沉着脸不做声,便聚集浑身力气,低声问道,“怎么忽然就——” “他行事鲁莽。”桂元帅的口气很硬,“具体出了什么事,你到了京城自己问他!别的事我也不多说了,他这一出京,令我们阵脚大乱,能否把含春或者含芳争取进京去,那还是难说的事。有很多人事要再行安排……你收拾收拾,一会吃过早饭立刻上车,这一次轻车简从,在路上是不能再耽搁了。” 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影影绰绰,猜测肯定是太后赏那个宫女,含沁不从,恐怕两边发生冲突,这才酿出了此祸:皇家无情,说翻脸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含沁如果真的闯下了这么一桩祸事,那真是难怪桂元帅夫妻生气。 当此多说无用,她默默地给两老行了礼,便退下去准备自己的行李。等天大亮了,吃过几口早饭,便抱着包袱上了一辆小车。连下人都没来得及携带,只近身带了六州一人服侍而已,一队亲卫押车,立刻就出了西安城——就出府上车那会见着了郑氏一个影,关于于翘的事,一句都来不及问、说,便已经上了车,再下车的时候,已经是走出了一百多里地了。 如此日夜兼程,饱受颠簸之苦,才七天不到就已经出了陕西,进了山西。渠家消息还和从前一样灵通,也派人招待,只是善桐这一次没闲心和他们见面应酬了。好在渠家亦很有眼色,知道善桐急于赶路,前迎后送的,急行军一般出了山西,再走了几日,京城近在眼前。[]善桐人也累得脱了一层皮,一路光是晕车都起码吐了有几十回。饶是如此,她依然不愿做任何逗留,照旧挣命一般,飞速进了城,屈指算来,从西安到京城的漫漫长路,然真的只用十三天便已经走完。 这一回来得急,就没人报信,车到门外,善桐也顾不得什么遮挡了,自己掀帘下了车就往院里赶。果然见得院里进进出出的,几个管事和大丫环都露了面,堂屋家具上盖了粗布就不说了。还隐约能看到里屋堆着好些个箱笼,一派远行气象,她心不由就是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从月门进了内院,口中不忘问道,“少爷呢——” 还没听人回话呢,才一推门进去,善桐就哑口无言了:含沁正抱着大妞妞在廊下乘凉呢,见到她来了,还显得很是惊喜,舀着大妞妞的手挥手道,“安安,你看谁来了?” 安安也有近三个月没看到母亲了,一时可能还怕生起来,直往父亲怀里藏,又怯生生地探出一只眼睛来看着善桐。善桐满腔忧心,在含沁笑眯眯的双眼前都化作了泡影,她想揍含沁一拳,又想投入含沁怀里哭一场,又想抚慰含沁,安慰他的辛苦,可这多种情绪,在大妞妞跟前也都被压制下来了。她也笑眯眯地和女儿打招呼,“安安,不认得娘了?” 大妞妞拧着眉头望着母亲,显然是认得她了,可却还不愿说话,含沁不禁笑道,“还恨着你呢,出门了也不知道和安安说一声。头半个月,天天哭着满院找你。” 母女天性,有含沁这句话,院外头的事忽然又算不了什么了。善桐其实主要也还是担心含沁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含沁功名心重,最怕是他因为被贬,意态消沉。现在看到含沁安安闲闲的,哪有一点不自在,她慢慢也真正宽慰放松下来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广东在西安,又有什么不同? 这人一放松,就觉得累了,善桐逗了几句女儿,连含沁都不让碰,听说热水预备好了,先痛快洗浴,又换了衣服,从净房出来,这才厚着脸皮投入含沁怀里,逗女儿,“刚才娘臭,现在身上香喷喷的,是不是就认娘了?” 大妞妞沉着脸,好像还要发脾气,可被善桐一抱,小手自动环上母亲脖,往善桐怀里一藏就不愿意挪窝了。善桐又抱着女儿投入含沁怀里,笑道,“小妖精呢?还不领出来给我见见?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的。” “你还不知道?”不想这句话倒是问错了,含沁的语气很吃惊。[]善桐就更吃惊了,“我该知道什么?” 两人这么一说,都觉得有些不对,善桐忙把自己过来的经过一说,含沁双手按脸,说不出话了。“爹怎么这样!这么清楚一回事,他非要吓你——啊,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放下手苦笑道,“那个小妖精早都被我卖了,你见得到才怪。” “卖了?”善桐不禁提高了嗓音,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和连珠炮一样地冒了出来。“这赏赐下来的人也能卖?卖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有人敢买——” 含沁犹豫了片刻,伸手要把大妞妞抱走,可大妞妞扭动着身,哪里肯依,眼看就是要哭,“娘——娘——” 他只好掩住了大妞妞的耳朵,也不令善桐遣走下人,“不必回避,几乎全京城人都知道了,她啊,被我卖到窑里去了。” 善桐一时没听清楚,还呆呆地问了一句,“什么?” 含沁一耸肩,还真重复了一遍。“我把她卖到窑里去了。” 太、太后赏赐下来的人,他也敢卖!不但要卖,而且说卖还就给卖到了窑里去! 就算善桐从没想过含沁会收用别人,可听他轻描淡写这么一说,依然是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你不要命了——你——你这是在当面打牛家的脸呀——” 含沁还是那云淡风轻的样,丹凤眼还带了隐隐的笑意,弯得很温柔,“打了就打了,打的就是宁笀宫的脸。不服气,他们还能要了我的命?” 要说年少成名建功立业,限于出身也好,限于受捧力度的区别也罢,桂含沁那是远比不上许凤佳等人,可要论胆大包天,在这件事后他真是一点都不逊色于任何人——恐怕就是皇上都不会这么给太后脸瞧吧。偏偏含沁还如此光棍,善桐真有晕倒冲动了,她‘你’了半天,见含沁还贴心地给她拍胸顺气,终于无奈地吐出一口长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道,“你快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一遍,就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爹也真是的,白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了这小半个月。”含沁反而爱怜起她来,他把善桐压在怀里,满是怜惜地顺了顺她的头发,嘟囔着抱怨。“怎么原委一点都不和你说……虽也不是没有苦心,但这也太过了。” 善桐哪还有心思和他说这个,她一顶含沁的肚,几乎气急败坏,“你再这样,我恼了啊!” “好好好,我们三妮不恼,我们三妮乖。”含沁最吃她这一套,当下只好举手投降,详细和她说起这事。“还要从善榆受赏开始,三月里牛淑妃才生产,四月里宁嫔传出喜讯,肯定是抢了咸福宫的风头。再说,二皇一下生体质就孱弱,生的瘦小不说,听权仲白的口风,胎里就没作养好……宁嫔好消息传出来,咸福宫心底估计是酸溜溜的。前阵,善榆在京郊试射成功,我陪着皇上看了,新式火药的确是有威力,现在赶着制造一批,送到广州去,孙侯在海上就不至于那么被动了。皇上当时非常高兴,夸善榆,‘你这功劳,我看不亚于许升鸾在西北的作为’。当时就说要赏——你哥一开始然还说不要,李先生和我都没话说了,皇上也被堵得说不上话。” 虽然明知结果,善桐依然不禁屏住呼吸,听含沁续道,“后来我赶快给你娘家四堂弟妹送信,由她进去见了宁嫔,宁嫔又和皇上说了几句好话,皇上有了下台阶,还是死活给善榆封了个官。不过,本来估计想封职官的,现在就只有个官阶了,起步也低……这样也好,一来榆哥不在乎,二来,乍然显赫,容易招人眼红。可饶是如此,皇上对他的别样宠信,依然还是令人议论纷纷。要知道能够随时入宫面圣的,除了几个阁老之外,也就只有燕云卫统领等寥寥数人了……偏偏他又是你亲哥哥,估计牛家那两位心里的不快,也就是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正好今年京察,我考语自然是优,本当是要按部就班往上挪个位置的。宁笀宫便问起皇上这么一回事,还给我说好话,把我夸得和花一样。当时她们内廷可能有什么喜事,人都聚在一块呢,还硬把我叫进来见了见。害得宫妃们回避不说了,我也不敢多看。老妖婆让人赏了我一杯酒,我接过酒来一道谢,自然免不得要看那宫人一眼,她就笑着说,‘都说你家太太妒忌,令你宅院空虚,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我自然说没有,说这是家规。老妖婆当时就笑了,”含沁捏着嗓学太后的调,反感之意,不言而喻,“‘在京城这么多年,只听说入乡随俗。小桂统领是男丁,不明白女人的苦楚,就为了你恪守家规,你太太在女眷中被议论得不少呢,还是抬举一两个,一来开枝散叶,二来,也可避免有心人的闲言碎语。’再有咸福宫那个推波助澜的,话赶话就说到了赏我一个人,‘正好宫里今年也要放人出去,我这宫里的人,你可着挑一个吧’。” 他不禁轻轻冷笑了起来。“我家里的事,倒要别人多嘴!当时我就不大开心,只说家规不能不守。她直说,‘可见得还是惧内’。当场就要坐实你十分妒忌,不肯我纳人似的。连皇上帮着我说一句话,她都给堵回去了。我心想,你要闹,我就闹给你看,便说,‘其实她倒一直要给我物色,娘娘有赏,按说也不该辞,只是您身边人身份尊贵,委屈我这院里做个姨太太,她委屈不说,贱内碍于身份也不好管教。’” 这其实还是推托,善桐听得频频点头,又细问,“皇上怎么为你说话来着?”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连各命妇都有几个好像在宫里,皇上也不便表现得过于明显,只说了一句‘西北风俗和京城不同,也是有的’。”含沁哼道,“可我还不懂皇上吗?他和林三少撞见你那次,他怎么夸我的?虽说其实是有感而发……可他的态度还不明显?连皇上的话都不当回事,我看她这个太后也做得不大好嘛。我舀话挤兑住了她,本来还不想和她计较的,可她不识趣,又道,‘这也容易,出了宫那就是百姓了,服侍了哀家几年,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个诰命了?这你只管放心,她们还是懂看眉眼的。’说着,便把刚才给我斟酒那个硬要赐给我,我问她,‘娘娘此话当真?’她道,‘这个自然。’” 说着,他一耸肩,又哼了一声,“紧接着就简单了,她把人送来,兄弟们说要贺我,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我就把她卖到上林仙馆去了。她年轻,皮肉鲜嫩,卖了足足有五十两呢。我也没要,全摔她怀里。她也没呆多久,第三天就被牛家人赎出去了,现在见天闹着要抹脖上吊呢,也不知死成了没有。老妖婆在宫里也气得不轻,天天和皇上哭,皇上也没办法,本来我要升的,现在自然没戏了,平调出京……出京按例都要升半格,也没升,就算是遭贬了。” 这种遭贬,其实已经算是皇上对含沁的一种保护了。想来这也才是含沁的作风——没有把握住皇上的脉门心意,他就算恼火,也决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给太后没脸。善桐慢慢地透出一口凉气,想了半天,才怔怔地问,“那,你被贬到广州去,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含沁面色先还有几分严肃,现在却渐渐地透出笑来,他低头在善桐鬓边亲了一口,又咳嗽了一声,这才俨然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事,不过是和林三少一起主持开埠事宜,他是宗人府的,借调出来,主要还是特派到广州监督造办火器。那是他的差事所在,我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事,就是军中他不管的所有事情,估计都归我管。” 善桐总算体会到王氏的感觉了,这一刻,她险险没又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提早点,大家enjoy! 283放心 这一出风波,看似闹得大,知情人却多少能咂摸出皇上的心思。( ·~ )去广州主持开埠前那林林总总千头万绪的工程,是烦琐了些,可只看皇上对榆哥何等重视,便能知道他对于这一支海军的战力,是寄予厚望的。广州开埠,当然是文武并济,抛不开那些文官,可最出彩还在海军这一块,这差事一旦办好了,将来含沁是想不往上走都难。况且别的不说,广州远离政治中心,派系斗争少了不说,风气也要比京城更加开放自由。善桐也能借此抽身而出,远离如今已经渐渐更加复杂险恶的宫廷斗争,要是人人遭贬,都能贬得这么顺心如意,那恐怕和太后作对的人就要如雨后春笋般全京城冒出来了。 也因此,含沁这一阵都很低调,他是贬谪出京,按理也不该随便和人交接,除了和林三少、郑大少爷吃了一顿饭之外,余下时间全和善桐一道窝在家里收拾行李。善桐本来还想去宫里请个安的,也为他止住,“虽然按理来说,你是应该进宫去探望娘娘,但我们家才得罪了太后,正是风头火势上的,你现在进去,万一和宁寿宫发生冲突,一来又生事端,二来也令皇后难办。” 这也是正理,善桐不禁笑道,“你知道我本来也不爱进去的,就是多少也有几分好奇——不知道如今宫里的局势怎么样了。” 虽然含沁急着上路,但收拾家里也要时间,善桐还是要和一些亲戚打个招呼,尤其是几个堂兄,多年苦读,如今一朝得中,终于有时间出来和亲戚们交接来往了。善桐去榆哥新置办的小家里探望他时,蒋氏就约她,“和含沁明日过来吃饭,也算是我们给你们践行了。” 这是知道桂家现在里外忙乱,不适合接待客人,善桐忙谢她,“还是嫂想得周到,我们明日必到的。” 蒋氏在西安的时候,善桐隐约也有听说,人很沉默,平时连话都不多。没想到现在到了京城,反而很是利索,将家里搭理得井井有条,连榆哥身上的衣裳都抖擞板正起来,他本来一直有一顿没一顿的,人显得清瘦,三个月没见,脸倒是都圆润了不少,容光焕发的,连结巴都再不见了。见到善桐,便冲她打听,“爹娘同祖母都知道了我的事吧?” 善桐望着哥哥,真是打从心底里笑出来,“都知道了,都夸你有出息!” 要说榆哥不在乎有出息这三个字,那肯定是假的,他一抿唇,却偏要和善桐唱反调,“有出息没出息,就是嘴皮一碰的事。我是想,现在他们不会再反对我玩火药了吧?” 善桐见蒋氏竖起耳朵,一脸惴惴,心中不禁也叹了口气:榆哥现在成就,自然是人人称羡,可对于他妻来说,丈夫有出息固然好,但天天倒腾火药火铳的,她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就是不情愿,那还有什么办法。【叶*】【*】”她双手一摊,“你这是皇上御准了的,谁还能和皇上作对?不过,你也就是折腾折腾火药了,泰西啊什么的,你是想都别想!” 榆哥眼珠直转,一望即知,他有不同看法,善桐和蒋氏对看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提防和无奈。 善桐回家和含沁说起,也不禁叹息道,“究竟家里远,真是鞭长莫及,不然,榆哥哪敢打主意去泰西!什么时候爹要是能到京里来就好了。” “按岳父现在的职位,进京肯定是要入部的。”含沁心不在焉地说。“这个就有点犯忌讳了,毕竟和阁老还是近亲……再说,等你爹娘进京了,只怕榆哥还更想着去泰西,起码人是要跑到广州来才算完的。” 他对王氏虽然从无一字褒贬,但聪明人说话,也未必要说明了别人才能听得懂。善桐默然许久,才慢慢地道,“现在也都好了……榆哥有出息了,娘应当也能渐渐地想开一点儿吧。” 她的语气也不是很肯定,更多的还是带了希冀,含沁笑而不语。善桐看他话都写在脸上了,也有些不忿气,便道,“你不用做这个样,我娘再怎么样也没折腾到你。倒是你爹,把我吓得!一路紧赶慢赶的,胃里直往上反酸水都不敢停一停,要不是顾忌着名声,恨不得就一路连换快马赶过来了。要不是心里对你有意见,至于这么折腾我吗。” 虽然含沁看似没有受到多少敲打,但在这事之后,桂家和牛家的不和已经被摆上了台面,很难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也是事实。事情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的,桂元帅心里肯定也不大舒服。可要挑含沁的理吧,这把人卖了,又比让她进了家门好些,一来也显示出桂家的骨气,二来也令盟友们安心。隔了远,不好怎么数落,索性吓善桐这么一吓,也算是传递到警告了:你能折腾老,老就能折腾你媳妇,别仗着天高皇帝远,那就翻了天了。 要说桂含沁这辈最心疼的人,纵使有了大妞妞,善桐依然是当仁不让排在第一,为这么一场虚惊受了这么一路罪,含沁心痛得第一天晚上连说了十多遍,“真是瘦了。”这几天天天变着法给善桐进补,现在善桐这么一说,他也有点理亏,便讪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 顿了顿,才道,“我们马上就要去广州了,天高地远鞭长莫及,你要是愿意为梧哥婚事出力,最好早点给岳父写信,免得岳母要爽约食言,那么先斩后奏,你知道了,也就来不及了。” 善桐不乐意听人说自己母亲的不是,可含沁这话处处在理,她竟无一语可以辩驳,其实也的确是提醒了她:按王氏作风,她还真有点放心不下。她叹了口气,“生母才去世呢,虽然不用服斩衰孝,可这一两年内也不好就说亲了。这件事可以缓一缓,不然母亲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多不放心她,要心里生出怨气来,对梧哥也不好。” 她这一次过来,自然还顺便就带来了二姨娘的死讯,只自己也忙,还未能见着梧哥。并不知道梧哥的反应——其实善桐也不是没有忐忑的,虽然她自忖兄妹间的感情,并不因为长辈间的恩怨有所褪色。但二姨娘之死,王氏这一系毕竟是难辞其咎,现在梧哥可能还一无所知,但她自己心底倒有些发虚,觉得不大好面对哥哥。提到梧哥,语气不自觉就沉重起来,含沁深知她的心意,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反正马上就走了,家里的事你是想管也管不了,索性就当作不知道吧。有些事,说穿了还不如装着没事。” 理是这个理,善桐也不是不明白,要不然,她也就不会阻止桂太太向她诉说往事了,只是感情上到底有点过不去,这天晚上她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想到要见梧哥,一紧张,不明不白地又吐了一回。倒惊动了含沁,忙请了大夫回来把脉,结果去见几个哥哥时,大家都是悲喜难辨:二姨娘去世,大家肯定都要陪着梧哥难受的,可榆哥、檀哥、榕哥又有喜事不说,现在善桐又有喜讯,真是哭也哭不过来,笑也笑不过来了。 “这孩也命大!”蒋氏听说了善桐的好消息,亦不由道,“这一路折腾的,也没有事呢?” “脉象健旺得很。”善桐也是后怕,“怕是离京前才有的,我是一点都没有察觉,这来回折腾了两个多月,实在是忙得厉害,也没顾得上月信的事……” 她这一走两个多月,回来摸出了三个月的脉象,这么一算,可不就是离京前才怀的身孕。在妊娠早期,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上千里,孩居然安然无恙,几乎可算是小小的奇迹了。善榆几兄弟也都为妹妹、妹夫高兴,善桐在里屋,都能听见外头檀哥的声气,“那你是跟着下广州去,还是在京城生了再过去?” “去广州都走的是水路,船行也不快。”含沁说。“她便跟着去也是不妨的,要在京城,一拖就是一年多,也耽搁不起。再说,京城事多,她一个孕妇,哪里禁得起折腾?” 檀哥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榕哥相对来说和善桐是最不熟悉的,因此也把关心表露得最明显,特地进里屋慰问了善桐好几句,才出去同男人们坐在一处说话。过了一会,梧哥也掀帘进来,笑微微地道,“三妞妞,又要当娘了?” 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算得上是青年进士,就是檀哥这么稳重的性,都显得意气风发、春风满面,梧哥却是笑意内蕴,只露出一点线索在唇角,透着那样矜持温润,倒有些风霜洗练后的淡然。善桐也有几年没见他了,此番相见,真是百感交集,她没接梧哥的话头,而是低声道,“七哥,姨娘的事,我们也觉得挺可惜的……” 梧哥轻轻叹了口气,就连悲痛都很得体,“也是病了这么多年了……没料到喜事反而成了坏事。我这些年来在外读书,没能对爹娘、姨娘尽一天的孝,实在是……”说着,便哽咽着从眼中滚下泪来。 善桐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完全看不出梧哥的想法,甚至都不明白他的悲痛有多少是真心真意,又有多少是做出来给她看的,真正的情绪,还被他埋在心底更深处。又或者是他早已经想通了,连生母的生死都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毕竟,二姨娘从他小时候开始,给他带来的麻烦,也许远远比好处更多…… 她有很多场面话可以说,但对自己的兄长,她不想这样虚伪,因此便选择了沉默,梧哥也许察觉出了她态度上的转变,也不再满是敷衍地悼念二姨娘,反而收起戚容。两人相对无言,过了许久,梧哥才轻声道。 “三妞,你放心吧,”他扯起唇角,反而露出一个笑来。“这辈,我对不起谁,也不至于对不起家里人。娘对二姨娘的包容,我看在眼里,我不至于不懂事的。” 说到此处,他扭过头去看了屋门一眼——榆哥正巧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屋外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看来,梧哥对王氏的担心,其实也许早都心里有数。善桐觉得自己像是含了一个一千斤重的橄榄,那涩味强烈得她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她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道,“我放心的,你也放心吧,我们兄弟姐妹之间,没有那些龌蹉的事。” 顿了顿,又说。“但以后,你就是没生母的人了,遇事还要多为自己考虑。现在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觉得哪家合意,还要多留心,这可是一辈的事。自己要不好开口,你可以和我说,我会给爹写信的。” 以善桐身份,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经是赤/裸/裸的提醒,梧哥显然也有所触动,他低声唤道,“三妞!” 不知为什么,一句话居然哽住。他忙捂住了脸,扭过头去,不令善桐看到他的失态。善桐也是直到此刻,才感到那个熟悉的杨善梧又回到了她身边,这时候,她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了,可想到自己同二姨娘的那一番谈话,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到末了,只能哽咽着道,“都会过去的,真的,都会过去的。” 梧哥肩头抽动,胡乱点了点头,却始终不肯放声儿。——不管命运对他多么残忍,他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倔强。 # 因为后天就要下广州去了,这一日也没聚得太晚,大家便各自散去。善桐有点舍不得哥哥,榆哥却表现得很洒脱,更是语带玄机,“说不定没几年就重又相见了呢?” 他这么一说,别人犹可,善桐倒是吓了一跳,忙道,“你可千万别来广州!船队出海后再来,随你住多久都好,出海前,你是万万不能来的。” 众人都笑了,榆哥有点没面,嘟囔道,“又不是说这个……” 檀哥便看了含沁一眼,见含沁若无其事,似乎根本未能留意到榆哥话中玄机,他暗中点头,才点了善桐一句,“你哥哥现在也是能出入禁中,在皇上身边服侍的人了。” 善桐这才若有所悟,一时对榆哥倒是刮目相看:并不是因为他能在皇上身边做事,而是他居然还想得到为含沁留心消息。以榆哥对人情世故的厌倦来看,这已经是体现出他的情分了。 展眼就要分手,彼此间自然有千言万语叮嘱,善桐回了家还和含沁后悔,“没能和大嫂多说几句话,要对付哥哥,以后非她不行了。” 正这么说着,底下六州送了信来,“孙夫人问您明日得闲不得闲,想上门给您送点东西。” 善桐和含沁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宫中事,也不是说抽身,就能全身而退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又忘记了,汗,好像如果这时间在忙的话就会很不注意七点半的到来…… 大家enjoy! 明晚完结,顺便开新文XD 284启航 离京三个月,宫中局势风起云涌,善桐就听含沁说了几句,已经感到头晕目眩:这淑妃生了,宁嫔有了,连琦玉都终于浮出水面,得了个无关紧要的册封。【叶*】【*】轻描淡写几句话,谁知道背后藏着多么险恶的勾当,多么跌宕的博弈呢?只是含沁毕竟不是内廷中人,并不明白□罢了。就连一般功臣勋戚之家,要是对宫中事没那么关注的,恐怕也都不会注意到宫中悄然多出来的这个小牛选侍。 “因是遭到贬谪,我们也不好随意上门走动,免得犯了忌讳。”善桐在门口等孙夫人的时候,便略带歉意地解释,“也就没上门向二堂姐问好,说来,是有几分失礼了。” 孙夫人不大在意,“也是我该早几天来看你的,听说七妹已经来过了?我想着你们家乱得很,就等你上门来,再一想才明白,是该我自己过来的。” “七堂妹是去榆哥媳妇那里,顺道在我这里坐了坐。”善桐笑着说。“聊了半天,也没听见提起牛选侍的事,听说她很得太妃的宠爱,怎么宫中事反而不大清楚的样。” “太妃现在是两边不管,两边都不偏帮,一心一意就带她的安王,宫中事一向是充耳不闻的。”孙夫人不禁就叹了口气,“他们自己事情也多,七妹很多事都只是知道一个影,我们也不说太多,免得她反而更加烦心。” 因为善桐已经给搭好了台阶,她满以为孙夫人会紧跟着说些宫中事,没想到她反而提起了许凤佳,“以后说不定他也会去广州,在孙侯走后主持新一批海军的练兵事宜,一并监管东南沿海所有海务剿匪事宜,我听说你们家小桂统领到了南边去,是以建设海防开展贸易为主?大家同僚,少不得要互相照顾,现在多往来往来,也是好的。” 到底是皇上的嫂,一样都是多年世家,孙家口气就硬是要比别人家都硬。连阁老太太谈起朝政,所说的也都是或者、可能,孙夫人这么淡淡说来,武将一系的人事变动,却几乎是了然于胸。善桐也不禁暗自佩服,口中忙笑道,“怎么是同僚呢,世身份高贵,现在职官的品级也高,我们应当是世的僚属吧。” “你就别和我装样了。”孙夫人笑着点了点善桐,“有些话,自己知道就好,我说出来,那就有些太肉麻了。” 皇上对含沁的确是很维护的,如今看来,也是一步步地按布置走,“要放出去立些功劳才好回西北。”善桐抿唇一笑,也真的没和孙夫人装样,“就算在皇上心里还占了些分量,那又怎么和世爷比?” 两人交好,虽说有很重的政治因素在,但性也的确是投合的,孙夫人见她娇憨,也有点不舍,“你们都去南边,能说话的人就更少了。宁嫔虽然也为你们高兴,但却也很舍不得你。她令我带话出来,叫你别进宫去了——本来有些好东西要赏你的,又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便留待日后再说吧。” 善桐哪里在意宫中赏出来的东西?倒是宁嫔这一番话,令她心中一暖,对比皇后毫无只言片语的做法,更显得宁嫔有情有义而已。她忙请孙夫人待她道谢,一边自己却不能学皇后,还要主动问她的好,“娘娘这几个月——” “面上还好。( ·~ )”孙夫人脸上闪过一线阴霾,“心里很苦。本来还打算等你回来,大家时常见面,解解闷的,现在你又要去广州了……” 其实善桐就不去广州,现在和太后闹翻,势必也不能时常进宫。她见孙夫人绕来绕去的,始终不说当日的情况,便索性单刀直入,“二堂姐,那天究竟怎么回事,宁寿宫怎么忽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动作,事前难道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 桂家、孙家也算是联盟关系,善桐受到太后打击,那肯定是因为帮助皇后出谋划策来对付牛家,孙家要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就有点过分了。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以后谁还为她们办事?只是善桐也的确不清楚,孙家在这事上究竟是否已经帮桂家出过力了而已。她还是相信孙夫人的操守的,有出力,孙夫人不会瞒着她,没出力,想来孙夫人也不至于睁眼说瞎话,做个虚人情。 被她这一问,孙夫人面上不禁闪过一抹羞红,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善桐的话,只是握着她的手道,“那天我的确不在,家里老太太又闹得离不开人……” 这么说,太后为难含沁,皇后的确事前事后都是没有一句话了,善桐倒没动情绪,只是有些吃惊:按皇后从前的作风,这说不通啊。怎么几个月不见,难道性就改了不成? 她也没有冲孙夫人发火,反而道歉,“都知道我受娘娘的宠爱,现在含沁闹出这么大风波,倒累得娘娘难见太后……” “那是没有的事。”孙夫人松了口气,忙道,“你不怪她行事乖张,我这就放心了。” 因善桐也算是很得皇后喜爱了,她免不得同善桐轻轻抱怨几句,“自从太出事,娘娘性就一天比一天古怪。现在场面上是还压得住,我就是担心——” 话没说完,终究是化为一声叹息,善桐忽然发现,孙夫人才三十岁的人,鬓边居然已经有了一星白发。 终于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场,她心里笃笃定定的,反倒有几分同情孙夫人,宽慰了她几句,孙夫人便把一张单交给她。“都是给家里那位带的土产之类,知道你们包了一艘船,就多预备了些。可别怪我厚脸皮。” “举手之劳!”善桐忙道,“二堂姐尽和我见外,一共两三艘船下去呢,再多也都是放得下的。” 说着,见院里还有两个生人站着,却都是千娇百媚的少女,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孙夫人原来还送了两个通房来,搭她们一道下广州去服侍孙侯。她自然保证会平安把人送到,说着,孙夫人便站起来告辞,临走前,握着善桐的手,她这才推心置腹地放低了声音,“你只管安心吧,那孩身孱弱,能活得了多久?皇上对别的都不着紧,唯独因为孩身体不好,据说很是不高兴,现在连咸福宫的门都少进。太后恼羞成怒,这才冲你撒气。等你回来的时候……这笔账,我们迟早是要讨回来的。” 今天耗了这么大半天,其实戏肉就在这句话上。皇后可以装聋作哑,就令善桐一家承受太后的怒火,但孙夫人显然并没做这个打算。( ·~ )善桐微笑道,“那我等二堂姐佳音。” 她也没像从前一样,托孙夫人问皇后的好。 # 忙乱了这么几天,该见的人都见了,六月水涨,正是下江南的好时候。善桐还没有去过江南,此番前去,因赴任日期宽松,还能择一两处地方游山玩水,自然是大为兴奋。倒是含沁苦兮兮的,一路居然晕船,比善桐这个孕妇吐得还厉害。到了苏州,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令他休息两天,免得吐死在船上,正好因近了苏州,善桐想到堂伯一家在苏州还是有产业的,便遣人过去一问,拿了阁老太太写给她傍身的信,“在江南地界,你堂伯名字还算有几分沉,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就用这信去做个敲门砖。”果然杨家人很当一回事,管家亲自带人到码头去,将小夫妻接到了杨家闻名遐迩、享誉江南的百芳园里,又去延请苏州名医来给含沁扶脉,也为善桐请个平安脉。 善桐这一胎,反应最大的时候她都在路上,折腾得也顾不得难受了,现在反而是风平浪静,一路走来都没什么不妥,她比含沁还精神,乘丈夫养病时,已经把百芳园里里外外转了个遍,饶是她也算是见过世面,可当此也不禁被江南的精致折服,等含沁稍微好了点,她就把他拉起来,兴致勃勃地领着他在园里转,“不论是漠北辽阔还是京城繁华,说起这精致奢靡,真是没有比得过苏州园林的,你瞧,二堂姐从前住的这个幽篁里,她一个人就住这样大的地方!就是宫里的娘娘们,都没这个排场吧。” 含沁也的确是第一次见识到江南的园林,两人徜徉在着幽静的竹林里,虽然天气暑热,可夏天近晚,远处凉风一来,竹叶便索索而动,透了那样清凉。大妞妞在远处拖着养娘疯跑,童稚笑声时而便扰得远处小香雪一片鸟儿飞起来,善桐都不想走了。“干脆就在苏州住吧,怪道人人都要来苏杭养老。除了夏天闷热些,这儿正和天堂一样。” 还没等含沁答话,她便冲含沁甜甜一笑,带了点撒娇味儿,“要不然,我们在哪里养老,你就照样起一座园林给我,也是一样的!” 含沁台词被她抢走,噎得直翻白眼,半天才气哼哼地道,“建个园不难,可哪来那么多人住在里面?这园是精致,但你要仔细看,毕竟还是透了寥落。这几年没人气,就是美玉也都蒙尘,再美的景色,也显得寂寞。” 善桐被他这一点醒,再看园内时,果然觉得幽篁里院门紧闭,小香雪墙头积尘,这偌大的美景在夕阳之下,竟显得如此颓唐,像是一曲到了尽头的歌,尽管还有绕梁的余音,但气儿已经尽了。只能透过这精美的墙瓦,去揣想当年那莺歌燕舞的热闹时光。 她忽然就没了游览的兴致,叹道,“是啊,再好的园,也要有人才有它的光辉,没了人,就这么白白地沉寂了、消磨了,也确实可惜。” 一时又有感而发,“人这东西,真是古怪,这勾心斗角起来,竟是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自己活着。可什么地儿全没了人气,那又显得多么可怕……从漠北、江南再到京城,这万万千千的人,就像是地里的蚯蚓,攒头攒脑地四处乱钻,钻到哪里就算哪里。要我看,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些个——” 即使周围寥落无人,她也不肯再往下说了。含沁搂着她,左右看看,见下人们也都四散开来了,便把头埋在她肩上,含糊着道。“你说得对,咱们两条小蚯蚓,最终也不知钻到哪里去呢!” “那就看你啦。”善桐一手拍掉了含沁的手,斥道,“别闹啦,人家看见呢。——你要钻到哪,我就陪你钻到哪去。” 她一边说,一边不禁微微一笑,“不过在你呢,好像又是我想钻到哪,你就能钻到哪去……我听孙夫人和我说,皇上本来有意思把你放到宣德去练兵的,你干吗一定要下广州呀?” 含沁不禁面上微红,便不肯作答。善桐靠在他怀里,心都要被涨得满满的:不肯去宣德,无非就是因为宣德离京城太近,善桐还是离不开宫中的斗争。她情不自禁,喃喃细语道,“含沁,你这辈要是没有我,现在说不定早已经走得更高啦,起码,肯定是惹不上牛家的麻烦。说不准,早都生了儿了。” “要没了你,我走得再高,又有什么趣儿?”含沁便反问她。 善桐咬着唇,甜甜地笑了,她抱着丈夫的手臂,小夫妻漫步到了园中那一池幽幽荡荡的碧水边上,含沁念着池壁上镌刻着的“万花流落”四个大字,叹道,“雅真雅,就是颓唐也真是颓唐。” 他忽然奋起精神来,一脚踏在栏杆上,笑道,“读书人就是爱这些风花雪月的,要是我,就给这池起名叫练兵池!搞他几条小船来,天天在这里操练船阵,搞个水沙盘!” 话没说完,善桐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我虽然没读过不少书,可也知道这叫做唐突风流、焚琴煮鹤。被堂伯知道,非气得吹胡瞪眼不可。再说,你一个晕船的人,操练什么船阵?” 含沁脸一板,不大高兴,“晕船又不是一辈的事,等着瞧吧,到了广州,从前种种一放下,又是个新开始。我先一心一意练水性,不三个月,我准练出来!何止不晕船,我还要做那浪里白条呢!” 他一手扶着腰间那并不存在的宝剑,似乎已经沉浸进了自己的想象里,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眼神坚毅,大声道,“看皇上意思,这几年内南边肯定是有仗打的。晕船可怎么还能当将军啊?你等着看吧,到了那一天,我肯定已经精熟了海战,我就在船头这么站着!” 他神气活现地背着手,冲那不存在的千船万舰大声道,“威风凛凛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晕船的样!我一挥手,底下人就一个一个传令下去,一边敲着战鼓,一边喊——” 杨善桐早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在这辉煌而寂寥,连空气都似乎透了几十年往事的园里,她笑得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一边笑,一边拍着手,一边和着桂含沁喊道,“扬、帆、启、航喽————”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来欢呼一下。 这篇文是我写得比较最艰难的文,因为期间真的是完整经历了一个鼻炎的病程,从开始写我就得了鼻炎,而且那时候才出院身体弱,可以说嫡女是先天不足的。没有像庶女和主母一样经过很久的酝酿。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明晰的主题:我想写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过程。 也正因为是这个主题,所以这篇文注定不会像系列里其余文一样爽,三妞很聪明,但她也只是普通的聪明,她在成长过程中会开倒车,会犯错误,也会被逼着做些违心的事,甚至会为了一些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悲伤痛苦。有人说小七比她好得多,这一点作为创作者来讲,不以为然。小七的成长并未呈现在读者跟前,作为穿越女来说,她出场就实际上已经是三妞完结时的状况,她已经有了一个很成熟的三观。 如果要客观比较两位女主角,我会说三妞更有血有肉,小七更理想主义。当然,她们也都很不幸,遇到了我这个创造者,她们所遇到的道德拷问和选择困境,我想是其余小说的女主角所很难遇到的。尤其是三妞,正因为她处于一个相对强势的地位,所以她在很多时候面临的选择也的确相当两难。最终她成长为的并非是一个高大全女英雄,而是一个受到时代局限,有很多可悲思想窠臼的时代产物,到最后她并未和小七一样达到三观圆满,她也还有很多罪恶、遗憾、后悔、愧疚以及迷茫和困惑,但她会和含沁一起继续往前走,对于前途中的风霜雪雨,她已经不需要别人为她遮挡,现在是她开始遮挡别人的时候了。我想作为成长来说,写到这一阶段,已经足够,再往下她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她所犯下的罪恶会回头咬住她的咽喉,她会受到命运的愚弄和惩罚吗?也许后续小说中会给予答案的。 对于这篇小说,最遗憾的一部分是因为架构的关系,三妞本人从未有生死存亡的危险,我认为总体说来整本书缺乏悬念,但架构如此我也不可能硬塞进一段惊魂故事。接下来这个故事,会比嫡女、庶女都更紧张,因为女主角本人比三妞和小七都命苦一点,三妞和小七从未遇到过真正的直指她们本人的生命威胁,但她有,并且,她还被害死过一回。这篇文的基调会更疯狂、更缜密,也会更黑暗、更光明,矛盾冲突也会更激烈。里朝廷、宫廷、朝廷、天下,大秦的世界里有种种矛盾冲突,有一些不解之谜,将会在这篇文中得到解答。而女主角本人呢?她要比小七和三妞都更高贵、更出众,可以说杨棋、杨善桐两堂姐妹,都已经先后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了大秦权力圈靠近中心的位置,她们是一路往上攀爬而来的,而焦清蕙同她们的区别,就在于她本身就是大秦权力圈的最上层家庭之一,她们家的富贵,才是真正的熏天富贵。 闲话不多说,希望大家多支持新文,收藏、评论都多多地来。最后,谢谢一直支持正版的读者们,是你们令我写完了这个不算太完美的故事,说真的,为鼻炎困扰的很多时候我都想过放弃,有很多苦楚都没法说,但我不能对不起花钱看我文的大家。不论是潜水还是冒泡,谢谢你们一直包容这篇有瑕疵的,不那么完美的小说!这篇文为你们而写!希望我们能在新文继续这段缘分! 那么,健康的小香整装再出发吧!新文连接在此,要打打卡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