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 悔婚 宣和二十年。 于松从昭和殿退出来,脸上犹自挂了几分不愈,这份差事,怎么就正好摊在了他头上,只不过作为礼部尚书,倒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快跑了几步,虽是勉强,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于大人,您看这圣旨是不是……” 于松朝他看了一眼,轻弹了一下冠服点点头:“现在就出发吧。” 他抬步朝宫门外走去,轻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想在第二道圣旨发出之前就把事给办了。” 小太监听不到前面的叹息,又不能呵斥于松走慢点,只能小跑着跟上前去。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摊上这么个差事,没有油水不说,也许还会……只是皇帝降下的旨意,也不是他这个奴才可以挑选的。 宫门外骄阳似火,酷热得带上了灼热的气息。 礼部侍郎辛力看着绛紫的人影从大殿里走出来,疾走几步迎了上去:“大人,随行的士兵和赏赐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 于松看了他一眼,步履未变:“辛大人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了?皇上的心意你到是摸得挺准的啊!” 跟在于松身后的小太监急忙往后挪了几步,这个于大人当了十几年礼部尚书,向来举止有礼,极重典范,这次也不知怎的就不好相处,还是离远点好。 辛力听得于松语调微嘲,倒也不恼,只是打了个谦继续开口:“大人,这件事到最后谁都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赵家和方家都是皇上宠臣,以前一直不对盘,这次有这么个机会,皇上巴不得会成呢,又怎会真的反对,前些时候大怒也只不过是做给大臣们看罢了!毕竟洛家自十六年前便已衰落,就算是当初有圣旨赐婚,但到底也只是些陈年旧事了。” 于松脚步一突,停在了宫门交接处,半响没有接话。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朝着身后的小太监看了一眼。 小太监领会其意,忙不迭的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明黄锦盒恭敬的放在于松手边。 于松慢慢接过,略显郑重的脸上带上了一份难得的暗沉,缓步抬脚朝宫门外等待的仪驾走去。 泰安门外,明黄的锦旗蔓延数里,一眼望去,尊贵而又夺目。整齐坐在战马上的士兵带着大宁王朝独有的精神和豪迈,银亮的盔甲折射出刚烈的肃穆。 明明只是一次简单的颁旨,却在京城豪门越来越注目的局势下而蔓延出了一种铁血的意味。 哪里是恩赐,分明是震慑才对。 他这一生代天颁布过很多道圣旨,但却没有一次会觉得这样的不愤和疲倦。 云州洛氏,最后的血脉,竟然在他手里见证了如此的耻辱。 十几年来,大宁王朝境内太平昌盛,繁华似锦。 可是这皇城和整个大宁朝的兴盛,却是在整个洛家几近灭族的牺牲下才得以安在的。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区区十六年,而已。 忠骨埋葬之魂,可曾见得如今最后的洛氏遗孤受此大辱。 洛老将军,来年祭拜,于松绝无面目再见你洛家满门英烈啊! 于松重重的走了几步,提力跨上了队伍前端的骏马,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明黄的锦盒,阳光折射下这个一向高贵的颜色此刻是尤为的刺眼和灼目。 他轻叹了口气,手抬起向前方一划,队伍急速的往城中驶去,整齐划一,蹄声如雷。 奔云战马,骁勇禁卫,明黄旌旗,无一不代表着皇家独有的尊贵和霸气。 一时之间三百军士在京城街头疾奔的奇景引得全城百姓为之侧目。 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争相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这是什么事啊?居然连禁卫军都出动了?”涌在人群里的布衣商贩一边护好手中放满小玩饰的木架,一边小声的嘟囔。 “我看八成是赵家和方家的事给定下了。”站在他身旁的寒生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傲色,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咦,你怎么知道?”周围的人一听有戏,急忙凑了过来。 “我大舅子在礼部做事,我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这可是礼部尚书啊!你再看……”他朝前面一指,神态愈发骄傲,就好像那坐在骏马上代天颁旨的人是他一样:“那道城门外可是去禹山的方向,皇上的旨意一定是下了,洛家的小姐看来是进不了赵家的门了!”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足了架子弹了弹布衣下摆,在周围民众叹服的眼神中走了开来。 身后的百姓谈论的声音更大,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八卦色彩。 这赵家、方家、洛家之事,真可算得上是京城近月来最风靡的八卦了。一般豪门世家的辛密绝不会如这件事一样传得天下尽知,只可惜,那位当事人的高调做法却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说起来,真正卷入的只有赵家和方家,因为洛家从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响,可是到最后却也逃不掉被百姓谈论的命运。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琼华宴上。 大宁国传统,每一届新科状元在琼华宴上都可向天子讨一份恩赏,虽说是有求必应,但新科状元一向都不会提出让皇帝为难的心愿。 说到底,这种恩赏的荣耀也只是为琼华宴和新科状元添金镀彩罢了,这样的安排也让文人对皇族的赞扬和忠诚度更甚一层。 这一届的新科状元也讨了个恩赐,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状元心有所属,希望推掉从小订立的婚约。 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不是个大问题。只可惜他的身份不对,喜欢上的女子身份不对,想要退掉婚约的对象更是不对。 若是任何一家的女子,宣和帝恐怕都只会一笑而过,叹一句“情缘憾悭”,然后安抚新科状元,将一场少年人上演的闹剧轻轻放下,但状元钟情的却偏偏是太傅方文宗的独女方紫菲。 说到其中的两位当事人,倒真的都是京城青年才俊、名门贵女争相结交的红人。 新科状元赵然,乃宰相赵卓的幼子,十五岁时便因智退戎族使者而名动京城,在京城文士圈中享有‘燕宇公子’的雅称,这一次科举的夺魁更是让他的名声攀上了顶峰,一时之间,燕宇公子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宁。 至于方家的小姐方紫菲也是京城贵女中的翘楚,方家虽是清贵,不如其他氏族家底雄厚,但当今圣上却对方文宗甚是青睐,十五年时间硬是将他从一届寒士提拔到了太傅的地位,要说隆恩,到真是在如今的大宁王朝无人能出其左右。就连众位皇子,见到他也要恭敬的称一声老师。 当年方紫菲初入京城贵女圈时,一曲《清莱曲》便拔得了那年长公主举办的凤华宴头筹,震惊了许多自命不凡的名门贵女。从那年开始,每年的凤华宴,方紫菲便取代了从未出席过的洛家小姐的席位,这可是几百年来的头一遭,毕竟凤华宴传承至今,那几大氏族所出嫡女的席位是从来未曾改变过的,这样一来,洛家小姐倒是变相的被挤在了方紫菲后头。 只不过,洛氏小姐自周岁起就长居禹山,十六年来从未入过京城,双方倒也没有因为这件小事而起过波澜,只不过落在有心人眼里,就隐隐看出了别的意味。 若不是有人刻意对洛氏打压,一个出身清门的女子又怎会将凤华宴传承几百年的格局打破,更何况当年的燕宇公子赵然就是在那一场凤华宴上与方家小姐相识的。 这样一来,几次说不上是宿命还是巧合的事情,便让享誉京城的方紫菲与那还未踏入京城贵女圈的洛家小姐有了化不开的纠葛。 赵家和洛家的婚约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当年的洛老将军在临行沙场前更是亲求了圣旨来替他的宝贝孙女撑场面。那个时候,洛家将门虎子,威名赫赫,称得上是京城第一世家。 只可惜,满门忠烈,洛氏子孙,全部战死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如今赵然想,就不单单是背信弃义这么简单,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的罪过。 况且在琼华宴上,他竟当着天下学子说出了“此生非方家小姐不娶”的绝言。如此一来,更是将洛家的脸面全然不顾,硬生生的踩在了地上。 当时皇帝勃然大怒,满座俱惊,盛大的琼华宴不欢而散,但最终宣和帝也只是将赵然赶回丞相府思过罢了。 第二日,新科状元另娶的传言不胫而走,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赵然在琼华宴上的‘壮举’,并且事件随着流言的众口难疏而愈演愈烈。 本来只是一件姻缘纠纷,到如今却扯上了三个家族的颜面。 所有人都以为赵然的请求必定无果,却不想宣和帝只是发了几场怒,但却丝毫未将惩罚降临丞相府,更是毫未冷淡丞相赵卓和太傅方文宗,满朝文武皆叹两人圣眷之隆。 说来也怪,宣和帝宠幸的两大肱骨之臣十几年来一直在朝堂上不对盘,赵卓看不起寒门出仕的方文宗,方文宗也瞧不来以豪门大家为靠的赵卓,两人各自率领的两派在朝堂上的关系也颇为紧张。 宣和帝这些年来不知想了多少办法让两人言归于好,可惜都不成功,这一次,两大臣子倒是都对赵然的行为选择了沉默,这一下就让宣和帝啧啧称奇,看来方文宗宠女之甚并非空穴来风。 方文宗一生只取一妻,夫妻伉俪情深,人到中年才得一女,一向看得如珠如宝,方紫菲十五岁时上门求亲的人连方家门槛都差点踩破。奈何方紫菲眼光甚高,偏要亲自挑选如意郎君,方文宗宠女极盛,甚至为此向宣和帝求得方紫菲婚事自主的承诺,京城上下都为之叹服,众人甚至都暗暗猜想最终会是谁娶得方家的掌上明珠。 如今琼华宴上状元亲求,方家选择沉默,如此一看倒是隐隐有了答应的意向,众人便知,这赵然恐怕是方家小姐亲自相中的。 一个月来,赵然天天跪于玄门殿外,大有皇帝不答应便不停止的意思。 当朝状元,竟为一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长情倒也不常见,所以半月之后,才子佳人情缘天定的佳话便在京城慢慢流传起来,博得众人一片同情。 这个时候,早已无人去关注那个被厌弃的洛氏小姐,虽有人叹息,但也压不住悠悠众口,京城的风向,一时之间全变了。 皇帝更是每日频繁的召见方文宗和赵卓,朝堂的党派之争也日渐平息,京城上下都开始猜测这婚约怕是要废除了,就算是拖着也不远矣。 可叹到最后,满朝文武除了念旧的几位老臣,竟无一家愿意为洛氏之女多说几句好话。 直至今日,圣旨一出,这场闹剧到是真的要盖棺落定了。 围着的百姓慢慢散开,只是有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背着篾筐从街沿边缓缓走过,他手中的竹篙轻轻敲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隔了许久,才听到他遥远的一声叹息:“可惜了,那可是云州洛氏啊!” 轮回 天佑大陆地域辽阔,如今存在着三个王朝。 大宁王朝位于最繁华的中部地带,是连接三个国家的枢纽,经济文化的发展程度也远远高于其他两个国家。南边的南疆国和北方汗国的民风剽悍,兵力强盛,为了遏制大宁的发展数百年来一直是盟友关系,近些年来三国也渐成了鼎立之势。 数十年的制衡,大陆上的人都清楚,如果天佑没有像大宁开国大帝封凌寒那样的人物出现,恐怕已分裂几百年的天佑大陆极难再有统一的一天。 天下之势,本就分和有道,迟早也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两百年前,天佑大陆上只有大宁王朝一个国家。只可惜,大宁王朝传承到显德帝这一代时国力衰弱、内斗不止,显德帝驾崩后王朝大乱,朝廷渐渐无力掌控诺大的北部草原和南疆地区,一直被打压的戎族和南疆土著民则乘势反抗,相继立国。 天佑1014年,北部阿尔汉族首领元杰统一漠北各部,在塞城建都,创立了北汗国。 次年南部楚元宣称帝,在祁城建都,隔着漓河与大宁遥遥相望,并以此为依托建立了南疆国。 大宁王朝至此失去了天佑大陆霸主的地位,当时的大宁内部继承人忙着争夺帝位,也丧失了对这两个地区最好的收复机会,是以到了今日,经过两百年的争斗,三个国家都已无力真正解决对方。 十六年前的那一场大战更是让大宁和北汗元气大伤,十几年来三国休养生息,但蠢蠢欲动的战争欲望从来没有从骁勇善战的戎族消退过。相反,数十年相安无事的平静下流淌的硝烟渐渐在漠北上空弥散开来。 禹山洛家别庄。 禹山周围之地都是洛家的领地,这地方非属云州,却因洛氏宗族数百年的墓园在此而一直归属于洛家。当初与北汗一战后,洛家满门儿郎的遗体便被运回了这里,自此以后,禹山除了每年祭拜之日外,从未对外人开放过。 半山腰建造的庄园连绵数里,金砖碧瓦,远远望去,便如一条巨龙蜿蜒在禹山中间。当年天下初定时,外间便传言洛氏一族积聚的财富最是惊人,如今只看这区区一别庄的奢华之貌,便知传言不虚。 庄园之内,亭台楼阁,回廊立影,里面有一处小院建的极幽深,周围零散的建筑看似无状,但却隐隐别有一番洞天。 清脆的玉佩交接声在回廊深处响起,一时间显得格外突兀。一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手轻轻推开房门,穿着短衣劲装的丫鬟把手里端着的茶盅轻放在檀木桌上,转过身看了一眼软榻上横躺着的女子后,好看的秀眉往上一皱,声音立马粗犷起来:“小姐,凡叔说了这种天气不要睡在榻上,您什么都没盖,会着凉的!” 她一边说一边轻挑脚尖把散落在地上的薄毯扫起来回旋到手上,然后轻轻搭在女子身上,动作看起来甚为熟练,可以说得上是一气呵成了。 躺在软榻上的女子极不情愿的‘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清河,什么时辰了?” “小姐,都卯时了,这个时辰最好不要睡觉,您就是喜欢把时候反着用,等到晚上该又睡不着了!”洛清河一边将茶盅里的热茶过滤到杯盏里,一边朝软榻上斜靠的女子看去,只是这次的动作却慢上了不少。 躺在软踏上的女子刚睁开的双眸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雾气,眼中的眸色极深,墨黑的幽雅里夹杂着浓郁的茶色,一眼看去,流波回转间韵雅而静谧。她挑高的凤眼微微上扬,但却毫无小家碧玉的妩媚婉转,横扫之下,隐隐有着一丝稳重铿锵的英武大气。 通身上下除了挽住长发的墨簪外无一饰品的女子只着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单衣,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纹理和线条,但整个人却因那一份极致的简单和色泽而立时尊贵起来。 往实里说,这副容貌气度实在不适合生在一个高门大阀的深闺女子身上,只是却又偏偏与榻上斜靠的女子极契合,就好像她与生俱来便拥有驾驭这份容貌的底蕴一般。 黑衣女子缓缓从榻上坐起,墨黑的发丝拂过软枕,倾泻下来泛映着流光的色泽,她看着清河越发呆楞的脸,挑了挑眉:“清河,茶快溢了。” 清河手一收,急忙将茶盅放好,但还是有几滴水渍溅在了雪白的地毯上,她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小姐微微上挑的眉:“小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她跟着她家小姐自小在洛家别庄长大,极少见外人,但即使是如此,也知道她家小姐实非常人,不论是面容还是气度,真真都是极好的。 她不懂那些称赞美誉的词句,但却觉得凡叔与她自幼讲得野史故事里,那些征战沙场,出入朝堂的公爵勋贵倒真是配她家小姐的作风。 一样的飒爽不羁,只可惜,她家小姐太懒了,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她愿意去做的。 当然,洛清河不知道,这个人只是不在意而已。 榻上的女子一愣,微微侧了侧脸,神情抽了抽:“清河,这种说辞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可以换一句夸奖的话吗?” “小姐,我不喜欢读书,诗词歌赋什么的就更是不懂了。”呆楞着的清河干巴巴的回了一句,看着榻上女子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忙举了举手:“可是我有很认真的练武,今天我试了一下,院子里最大的石头我能举着转十几个圈了。” “清河,小姐起身了?”慈雅的声音在房外响起,打断了清河喋喋不休的自夸。 “凡叔,小姐已经起来了。您进来吧!”清河跑到门边打开房门,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情:“您看,我按您的吩咐把小姐叫起来了,您是不是该把《大力诀》的第五层心法教给我了。” 门外站着的老者听到清风的声音,脸色缓和了不少,但朝门里一看,胡子立马翘了起来:“清河,你就是这么照顾小姐的,我说了多少次了,地上凉,不要让小姐坐在地上,以后三个月你别想学新的功法了!” 清河一愣,转过头看着盘着腿坐在地毯中间的女子,悲愤的转过眼:“小姐你……” 洛凡也不看清河的表情,走进房门行了一礼恭敬的开口:“小姐,明天祭奠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卯时您就可以出发。” “恩,这次我要在山顶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事你来安排。” “是,还有……”洛凡的声音明显踟蹰了一下:“小姐,京里传来了消息,圣旨明天应该就到了。” 坐着的女子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抬眼扫了一下洛凡迟疑和悲愤的面容,叹了口气:“清河,去库房里把以前锁着的杂物拿出来。” 洛凡脸上瞬间划过惊喜,双眼立马有神起来。 “小姐,您要找什么?” “木盒子里装着的,交给凡叔。” “恩,我去拿。” “还有,等会把我放在桌上的信函誊一封出来。” “小姐,那我是不是可以……?”清河停下脚步,谄媚的笑了笑。 “《大力诀》第五层心法一个月内教你。” “好类,我现在就去办。”清河急忙转过身朝外面走去,情急之下,连轻功步法都使了出来。 洛凡失笑的摇摇头,走上前两步,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小姐,您终于肯出去了?” 垂下眼看不清楚表情的女子端坐在地毯上,伸手拿过身边小案上放着的杯盏划了起来:“凡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哪里还有刚才和清河怄气的无害姿态。 洛凡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子,叹起气来。 他家的小姐,自年少时便聪颖绝顶,气度非凡,越是长大,他就越发觉得这般的女子若是个儿郎该有多好。只可惜他家小姐对任何事都极少有兴趣,以前他就希望小姐能下山,不说是继承洛家门楣,可也至少不能让洛家就这样在大宁消沉下去,只是他每次见到她的表情,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当年一战后,洛家满门尽数役于漠北,少夫人也因承受不住打击三月后病逝。他家小姐六岁那年,洛家唯一仅剩的便是他这个老仆,那年的拜祭祖先,才六岁的孩子硬是把族谱上的名字给改了,洛家只剩她一人,当初取下的也只是个乳名,本来也就打着等小姐长大些了自己再取的意思,可没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 宁渊,洛宁渊。 大宁王朝取名两大禁忌,皇家封姓用不得,再就是这个‘宁’字了。当初建国时‘宁’乃国号,更是隐山之主的象征。 他家小姐不仅用了国号,连名字都取了个一模一样的。 墨宁渊,就是五百年前的隐山之主,太祖帝悬居中宫的元后。 他只记得,当时洛宁渊替自己取名字时手里拿着的正是大宁王朝开国史,至今想起来,洛凡都特别后悔,若不是他随意为洛宁渊挑选了那本书籍,她也许不会取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名字才是。 洛宁渊十几年来未曾出过禹山一步,这件事倒也未为外界所之,只是不知出去后,又会引发怎样的一场骚乱。 有时候洛凡甚至有一种感觉,洛家也好,云州也罢,甚至就连这大宁,他家小姐也未曾放在心上过。洛宁渊眼中不时的会有一种俯瞰世俗的通透,若非从小看着她家小姐长大,洛凡也不相信面前坐着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二八的少女。 禹山之巅就是历代洛氏族人长埋之地,这里修葺得毫不显赫,没有世家大族陵园森严的守卫,但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墓碑的顶峰,就会感觉到格外的豪迈和悲壮。 几百年来,洛家历代的核心子弟十之j□j都埋在了这里,除了那些惨死沙场,连尸首都难以找回的族人,但他们的衣冠冢也被好好的安放于此。 洛宁渊一行人清早就上了山顶来,每年只有在祭拜的时候她才会来这里,这次完全是计划外,若不是京城的那场风波,她倒不必在这个时节上来,只是既然要离开,就少不了对这里长埋的洛家先祖做一个交代。 清河知道洛宁渊的惯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不远处的竹坊后便招呼着跟随前来的下人退了下去。 洛宁渊把一束刚采摘下来的花摆在了最大的一座墓前,看了一会后缓缓靠着坐了下来。 这里视野开阔,景色极好,遥望之下整个禹山尽收眼底。她拉扯了几下地上的杂草,双眼眺望了远处重新收回来看着眼前一座座墓碑,叹了口气。 洛宁渊举起手里的酒壶,扯开封印闻了一下,惬意的眯了眯眼,为了这一天,她可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等了,隐山回不去,想喝‘微醉’就只好自己动手。 这里是洛家的陵园,可惜,却不是她墨宁渊需要参拜祭奠的地方。 说起来,这里所有埋着的人,于她而言也都只是些晚辈而已。 重活了十几年,她到至今都不明白,好好的东海之行,不过是寻一块玄铁,怎么就偏偏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风暴,这种倒霉事,倒真是不像她墨宁渊会遇到的。 一梦醒来,她不仅成了个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的婴孩,更是到了五百年后的时代。 从隐山下来,本以为最多十年便可归山,可惜没想到却成了永隔。墨宁渊眉宇的暗色加深,当初要不是为了那块铸剑的玄铁,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地步,可见痴迷于一物总是有大碍的。现在师傅和隐山那一代的人早就已经作古了,隐山虽极重传承,可是五百年已过,继承的人也应该有了才对。 这也是为什么十几年来她都只留在小小的洛家别庄,没有出去也没有回隐山的原因,天下之大,与她而言,早已没有任何区别。 本想就这样在禹山长住也还不错,可惜老天却偏偏尽给她来些乱七八糟的晦气事,当初那个宣和帝颁下的赐婚圣旨她还来不及理会,这次居然连那个混账状元罢婚再娶的事都成了既定事实,墨宁渊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敢给她气受的人都不知道往生多少次了,还真没想到会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更何况她极不喜欠人人情,现在她托生于洛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洛家落得个颜面尽丧,为天下人耻笑的地步。况且一切还都是封凌寒那家伙的子孙弄出来的荒唐事,虽然,她也不想履行那个不知所谓的婚约。 至于还了人情以后,天上底下,逍遥一世,得过且过就足矣。 只是,十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是五百年前,她没有对那个人初登帝位的皇者不告而别,是不是一切都会在预定的轨迹上度过墨宁渊的一生。只可惜,谁都已经无法告诉她答案,五百年过去,世间一切俱已消散,连同那个曾经玄衣长枪,指点江山的青年。 她是墨宁渊,五百年前,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是洛宁渊,五百年后,洛家遗孤洛宁渊。 沧桑五百年,她唯一改变的只是一字而已。 山巅的风劲慢慢猛烈起来,卷起的气流拂过逶迤地上的纯黑华服,墨黑的色彩渐渐晕染开来,深沉得愈加浓烈。 墨宁渊看着山脚下越来越清晰的仪仗队伍,手中拿着的酒杯悄然落地,她挑高了眉眼,嘴角缓缓勾起的笑容伴着凛冽的抨击声越发焕然起来。 拒旨 洛凡起了个大早,一清早送走洛宁渊后,就搬了个太师椅坐在了大堂外,他一边指挥着下人布置内堂,一边惬意的抱着昨天清河在库房里找出来的木盒,眼睛眯得只剩一条小缝。 才不过一个时辰,下人就回报山脚出现了仪仗队伍,洛凡抖擞起精神,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几十岁的老身骨硬是不见半点颓散。 他撇了撇嘴,来得可真早啊,想来路上赶了不少路,看来皇帝是铁了心的要废除这婚约了。 洛凡走进大堂,扫了一眼都还颇为镇定的下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小姐的决定是对的,这些从云州军营里调来的精锐,到真的别有一番气象,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为洛氏撑着场面,不至于一听到皇家便畏畏缩缩。 “李群,叫庄里的人精神点,可别丢了洛家的脸。” “是,凡叔。” 守在大堂的青年眼神精亮,恭声行礼后干脆利落的转身跑了出去。 “哎,就是这一身军队习性改不掉。”洛凡叹了口气,走了几步来到大堂正前方的案架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明黄的色泽耀眼夺目,这个颜色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还是一如当年颁下时尊贵显赫。 这个当年老将军临行前亲求的圣旨,这个本应该在洛、赵两家大喜之日奉之高堂的至尊信物,到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洛家别庄的大堂上。 为的只是百年洛家最后的尊严。 洛凡轻轻摩挲明黄的圣旨,老眼渐渐湿润起来,若不是当初一战,洛家何会落得如今任人欺凌的地步,一个小小的方家,寒门之族,竟然将洛氏踩在脚底,难不成真当洛家无人了? 看来小姐当年将这个劳什子的圣旨锁进库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什么金口玉言,什么善待忠臣,到最后都抵不过世态炎凉。我倒要看看,在这用满门儿郎鲜血换来的圣旨前,谁敢拿出那狗屁不通,欺世盗名的废婚之旨! 洛凡眼底的湿润慢慢收拢起来,他回转身望向庄园入口的方向,平时略显佝偻的身躯此时挺得格外笔直刚硬,他的眼神暗沉凛冽,全身似是隐隐笼罩着一丝杀伐的肃寒。想来也是,哪怕是默默无闻的老者,但独自撑起洛家门庭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于松抬眼看着半山处若隐若现的别庄,抹下脸颊的汗水长出了口气,他转过头看了后面跟着的侍卫首领孔战,沉声吩咐了一句:“下马。” 孔战疑惑的朝山上望了一下:“大人,禹山山路较为平坦,骑马也能上去。” “山上是洛氏宗族的坟冢。”于松轻飘飘的丢下一句,率先从马上跳了下来。 孔战眼一肃,想到了什么,手一挥跟着跳了下来。 身后的三百将士得令也跟着弃马,虽有人颇有怨言,但大多选择了沉默。禁卫军里虽多是京中豪门世家的子弟,但也有不少是在军队里历练出来的将士,他们当然明白洛家坟冢的意义。 几百年来,如果没有洛家的驻守,就没有如今安在的大宁王朝,下马上山,也只是区区心意罢了。 可怜的小太监吊在队尾,满脸菜色,一时间心里满是愤懑,本就扬马赶了几天路,现在还要弃马上山,他抬头望着高不可见的半山庄园,狠狠啐了一口,满门忠烈关他屁事,连最后一纸婚约都保不住,洛家早就没落了。 时过正午,当于松一行人站在洛家别庄门口的时候,才真切的感觉到什么是世家门庭的奢华。占地广裘的洛家别庄赶得上皇家围猎栏场那么大,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葱翠茂密的百年老树,建造在半山的庄园金砖碧瓦,气派恢宏,延绵数里,一眼望去根本难以到底。 分站大门两边的守卫穿着普通,素布麻衣,只消一眼,便可观得他们绝不简单,他们守在庄园门口,寥寥数人,周身几米范围内都有一种铁血和刚烈的味道。 于松回过头看着爬了半天山、疲惫不堪的禁卫军,摇了摇头,这样两相比较,这些守门的下人倒真是把满身铠甲,手握戟枪的禁卫给比了下去。 孔战咳嗽了一下,回过头瞪了一眼手底下的侍卫,吼了一声:“原地整顿。” 其实不需他说,站着的大部分军士在刚才就开始小心的收拾起身上的盔甲来,不少禁卫下意识的把腰杆挺得更直,长枪也握得更紧。 片刻之后,重新整装的禁卫军站得笔直,仪仗队伍也跟了上来,于松看着仍是空空如也的大门口,把缰绳交给了旁边站着的护卫,提步走上前去。 “洛……” “洛管家吩咐过了,大人您来了只管进去就是。”守门的侍卫打断了于松的话,行了个礼后恭声开口。 于松点点头,向孔战招了招手,孔战把右手的剑按在腰际处,一言不发的走过来,脸色暗沉了几分。就算是百年氏族、勇武传家,这种做派也太过了。全天下还没有敢把圣旨颁发不当一回事的人,更何况如今一品大员亲临,也已经给足了洛家面子。 入得庄园,一条大道直通大堂,孔战脸上的阴郁消了不少,看来这洛家倒也没有穷折腾,他瞧得于松脸上没有半分不快,不禁疑惑起来,到底是一品大员,怎受得了这般的冷遇? “于大人,洛家如此做派,您怎么……” 于松缓缓走过大门,看着身旁站着的孔战,摸着胡须笑了笑:“孔统领可有疑惑?” 孔战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身后侍卫小声的嘟囔已传进耳中。 “林贺,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了?” “没看清,怎么了?” “那可是年俊,云州十三军里最善战的千夫长。” “怎么可能,一个千夫长怎么会来一个别庄当守门的,阿汉,你是眼花了吧!”这个声音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不会,俺当年在云州十三军的时候,就是在他的手底下做事,天啦,他的手段可不一般,俺当初没少被他操练。听说还会晋升呢!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 “嘘,小声点,统领在朝这看。” 孔战微瞟了一眼身后,小声讨论的两人马上站得笔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大门口守着的几个模糊的人影,心底的惊异慢慢升了起来。他手底下的侍卫不少是从边疆调来的精锐,绝对不会看错。 “孔统领可知洛家管家叫什么名字?”于松瞧得孔战眼底的变化,突然开口。 “洛凡。”这个他当然知道,为了这次的任务顺利进行,他可是连夜了解了一下洛家现在的现状。 “二十年前,他叫洛劲松,官拜一品,上封龙辉将军。” 于松也不看他脸色的变化,径直上前朝大堂门口隐约可见的人影走去。只不过,旁边跟着的人脚步明显僵硬了起来。 洛劲松,洛家家臣,当初除了洛老将军外大宁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将军,二十年前的‘旬宪之难’后便上书离朝退隐,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将居然成了洛家的管家。孔战慢慢落后于松半步,神情复杂起来。 于松近得大堂,远远瞧得里面只站一人,虽数年不见依然可辨是洛劲松的身影,洛家小姐并不在堂。他迟疑了一下,朝后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闻意快走两步,将早已拿出的圣旨高举头顶喊了起来:“圣旨到,洛氏女宝珠接旨。” 尖锐的叫声突兀而刻薄,洛凡听得圣旨里的名字,皱着眉愣了一下,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小姐哪怕是改了个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顶着这个名字强。 这‘宝珠’乃是当初老将军在小姐降生时取得乳名,老人一时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传家,一向没有那些文人的酸腐之气,取的名字大多简意直白。而这‘宝珠’之名写在了十六年前的议婚贴上被送上了赵家,想来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洛家小姐的闺名了。 洛凡没有吭声,只是从案架边移了几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监高举着圣旨,看着堂中人没有如寻常接旨般摆案跪迎,洛氏小姐也无出现的意思。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围站着的下人脸上的肃杀之气丝毫不弱于身后站着的禁卫军,便立在了当处,求助的朝后看去。 孔战刚刚升起的一丝忌惮也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消失无踪,他刚要冲上前,就被身旁的于松拉住了衣襟。 于松对他摇了摇头,走上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圣旨,提步跨向大堂,脚还来不及跨进,就骤然惊得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处,握着圣旨的手泛出了苍白的青色。 大堂高处赫然端置着明黄的圣旨,和他手里还未摊开的一模一样。 宣和帝十六年前颁下的赐婚圣旨,居然在这种时候被摆了出来。 只要进得里堂,圣旨高悬,哪怕他是一品钦差,也要行跪拜之礼,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颁下的圣旨,又如何跪得? 洛家以武传家,一向刚烈霸道,可不想满门几近死绝的洛家人居然还有这种胆量,竟然将这一旨圣言给摆了出来! 如此这般,倒真是让他进退维谷。 于松的眉宇间也袭上了急色,他一向执礼甚严,端得上是大宁王朝的典范,全无想到也会有吃这守礼之亏的一天! 孔战站得略远,看不清堂中的摆设,但也察觉到于松的不对劲。 大堂中央站着的洛凡看着拿着圣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于松,只是笑眯眯的摸着胡子,并不出声。 “洛管家,陛下降下圣旨,请宝珠小姐出来接旨吧!” 既然进不去,那就只好在堂外颁下圣旨,再名正言顺的将第一道旨意收回。于松犹豫半响,想了这么个主意。 “于大人,洛家并无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胆子!藐视圣旨在先,推搪堵塞在后,难道你洛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不成?”孔战一听洛凡的回答,侧身越过前面的于松,一个劲步便跨进了大堂,力道之猛让还没回过神来的于松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进堂内就看到了高处置放的圣旨,前屈的身子还没站直,就立马就跪了下来,骤然明白为何于松犹疑着不进门。 他出身勋贵世家,自然知道圣旨当前应该跪拜,否则就是忤逆。只消一想,孔战便知道摆在上面的是什么圣旨,他惊疑的转过头望向一旁站着的洛凡,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洛劲松是疯了不成,哪怕是曾经的将军,也太过胆大妄为了。自古以来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里还有臣子反对的道理? 况且这洛家小姐也太过不明事理了,难道就让这洛劲松用洛家安危来换得一口闲气吗? 洛凡并未看他,只是仍望向门口站着的于松,轻飘飘的开口:“洛家并无此人。” “洛管家,洛氏宝珠小姐乃是最后的洛家遗孤,你怎能说并无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祸连整个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遗孤,都担不起藐视皇权的大罪。 “洛凡何时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岁时才自行取得正名,这‘宝珠’不过是尚在襁褓时念的乳名而已。大宁开国数百年来,有哪家的贵女接旨用的是这样的称呼?于大人……”洛凡越过跪在面前的孔战,直直的走到了于松面前:“可是欺我洛家无人,将我洛氏颜面置若敝屣?” 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刚劲高傲。倒让于松一时难以回辩,于松不由得开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来,就算是洛氏小姐数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于连闺名都弄错,如今倒真是更加有口难言。 只是这僵局必须要打破,若是洛家的圣旨颁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承担得了的,于松想到宣和帝把圣旨交给他时的踌躇志满,心底不由得打了个突。 他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洛凡,正色开口:“于松数十年前承恩于洛老将军,至今难以报答,一直怀恩于心,万不敢怠慢洛家。只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还请将军成全。” 于松拖着圣旨的手依然端正笔直,但身躯却微微的弯了下去。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极尽谦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来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将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了。宣和帝应该就是料到了他会阻挠,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于松前来。 洛凡转过身朝案架上置放的圣旨走去,于松长出了一口气,连孔战也松下了眉头,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成个样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圣旨,朝于松走来,眼神慢慢变得郑重庄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决然的肃穆。 “洛氏传承五百余载,上卫朝廷,下护百姓,满门忠烈,过往皆矣。如今也不会抗旨不遵,于大人,这道圣旨,你且收回。” 短短数步的距离,洛凡端正的拿着圣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于松面前。 于松看着递到面前的圣旨,一时之间陡然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堂静谧无比,就连孔战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一身儒服,满脸肃穆的老者来。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时说过的话,当今大宁,若论傲骨,洛家无一门可及。 如今看来,倒真是说得极对。 云州洛家,哪怕是败落到极致,这种埋到骨子里的傲气也是磨不掉的。 于松呐呐的接过圣旨递给呆站一旁的小太监,脸上不免带上了一丝愧色。孔战见圣旨收好便站了起来。 “洛管家,还请你家小姐出来接旨。” “小姐数日前已上山顶祭拜,归期不定。” 于松看着缓和了脸色但仍是守在门口,一副将他拒于大堂之外模样的洛凡,叹了口气:“既是你家小姐面子薄,那就由你代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临行前曾有过交代,若是钦差大人前来,请观此信函。” 洛凡从摆袖里抽出一封信函,递到了于松面前。 “无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难处,于某定当尽心,还是等颁完旨再看不迟。” 于松打定了这闺阁小姐定是心中不愤,将委屈哀愁尽书其上。这般妄作坏人,毁人姻缘,也不是他乐意的,还是等颁完了旨再看不迟,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于松面带惆怅,脸色奇异,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别处,牵了牵嘴角,把信函塞在于松手里,后退了两步。 于松看他神色坚持,只得打开了信封。 素白的信笺透着浅浅的墨香,纸质柔软如锻稠,是江南进贡的上品宣纸,千金难求。 只不过上面写的字虽是端正,但却蛮重无体,甚是糟蹋了这好纸,于松还来不及可惜,就陡然震惊的抬起头疾走两步冲进了大堂。 “洛管…不,洛将军,此言可是……可是不虚?他的声音急促而暗哑,带着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战听得于松连称呼都变了,也开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到底没有走上前询问,能让一品大员失态成这个样子,这事绝对不是他可以随意窥探的。 “当然,洛家素无轻狂之辈,又岂敢欺瞒圣上,于大人可还愿意颁下圣旨?”洛凡老神在在,他当然知道于松的选择,这样的事情已轮不到他做决定。 于松反复的看着手中的信笺,恨不得琢磨个窟窿出来,过了半响,看向满脸肃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仪驾退出洛庄,禁军护卫,即刻回程。” 孔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于松不会头脑发昏到这种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于松手里的信函,摆正佩剑走出去下令。 只有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显然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事实,这简直是大宁王朝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次传旨,命运多舛不说,竟然还给胎死腹中了。 “于大人,圣旨还没颁下,怎么可以……” “闭嘴,有什么事本官担着,还不退出去。” 小太监看到于松脸上的薄怒,脸色立马变得苍白,急忙诺诺的退了下去。 于松看到仍是笔直的站在大堂里的洛凡,轻颔了一下首正欲离开,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刚才洛管家说贵府小姐幼时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说起来他这要求甚是无礼,可说出的话却有一种莫名的坚持,洛凡看得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脸上颇有几分得色和骄傲。 “宁渊,洛宁渊。” 他的声音肃朗刚硬,这声回答更是带着几抹浓烈的豪迈直冲云霄,整个大堂里外都充斥着回音缭绕的豪爽笑声。 于松一时噤了声,瞳中的讶色也因这回答而加剧了几分,半响才回过神一语不发的朝外走去,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孔战也跟着朝庄外走去,喉咙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洛凡看着匆匆消失在庄内的一行人,眉毛都翘到了顶端,他端起案几上放置的滚茶,惬意扫了扫杯盏,脸上的得色怎么都压不住。 还真当我洛氏一族无人了,就算是女子之身又如何,他家小姐一样顶得起这百年洛氏门楣! 转折 京都丞相府。 “爹,陛下派出的钦差就要回朝了?”跑进书房的男子看起来刚及弱冠,明眸皓齿,容颜秀美,流衣华服的衬托下,倒真是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好皮相。 赵卓游走在宣纸上的笔锋不停,等到一副狂草结束后才放下笔打量跑进来的小儿子,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然儿,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赵卓看了赵然一眼,语气淡淡,他长处高位,说出的话里不自觉的就带了点威慑出来。 赵然心底一颤,马上整理好衣襟,站直身子恭敬的行了个礼后道:“爹,儿子逾越了。不过这婚事……真的成了?” 赵然蹙起眉,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事会这么简单的成功,毕竟当年的那纸婚约可是以天子为媒的,哪怕他曾在琼华宴上说得斩钉截铁、言之凿凿,可如今回想过来,也不是不后怕的。 洛家到底也是百年勋贵,世代忠臣,陛下未必会真的薄待了忠臣之后! 虽说京城早就传言废婚的圣旨已颁往洛家,可他还是不敢冒然开口询问父亲,今日又听到些风声才敢开口。 “不错,陛下是将废婚的圣旨颁下了,我看你和方家小姐的婚事这两天也会定下来了。”赵卓横瞥了一下立马变得喜气洋洋的幼子,转过身走几步坐在了木窗下沿的藤椅上。 “爹,还是您面子大?儿子当初还担心陛下不肯成全呢?”赵然殷勤的走上前,提赵卓拿捏起肩膀来。 “哼,你是想说方文宗的圣眷之隆无人可及吧!” “爹,方太傅怎么比得上您?谁不知道我赵氏一门可是如今的大宁王朝最鼎盛的世家……” “然儿,住口。”赵卓脸色微变,轻喝了一声:“以后这种话不要再随便提起,这位圣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他对我们氏族可防范得紧。” “爹,您的意思是……?”赵然收了声,神色间略带不解。 “方文宗能在朝中升到这个地位,你以为,真的只靠圣眷就可以?”赵卓轻摇了一下头,手指轻敲在藤椅横栏处:“他凭的不过是皇上的‘制衡’二字而已。当年陛下争夺帝位时得赵家相助,如今才会将我倚为肱骨,可就算是拥立之功又如何,他还不是扶植了一个方文宗处处牵制我。” “如今陛下已经把心思放在了洛家在云州的封地上,我们这时候和洛家扯上关联绝对没有好处,你这次的犯上之举倒也是无心插柳了。若不然,你以为抗旨这样的大罪,陛下会轻易的放过你吗?” “爹,大宁的氏族在朝中扎根极深,动之必伤其筋骨,就算是皇家也轻易奈何不得,陛下怎么会做这种伤及国本的事?” 赵卓没有说话,只是半眯起眼将手轻抚在椅上转轴处,不一会,安静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沉闷的敲击声。 赵然自是知道这是有意在考他,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始慢慢思索起近年云州的局势来。 停了半刻,赵然若有所思的抬头:“爹,您是指当年安王进驻云州的事?可这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所以说上面的那位看得远啊!当年郦城一战洛家满门皆役后,云州十八郡便无人统筹,陛下以边疆镇守关系国祚为由派遣安王入主云州,到如今……” “可是陛下当年不是也说过,待洛家有人可担当重任后,云州的统辖权仍会归还洛家!这…可是天子之言……” 赵卓把桌上的瓷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天子之言?别忘了你的婚事也曾是金口玉言,现如今又如何?洛家的小姐绝对不能进赵家的门,否则陛下定会以为我赵家觊觎云州的封地而对我们失去信任。” “况且洛家只剩区区一孤女,早已不成气候,又何碍于陛下收回云州?” 赵卓看到赵然脸上莫名的神情,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杯盏递给他,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嫡子还是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如今就连这点上意都瞧不通透。只不过,他还年轻,意气风发倒也不失年少本色,和方家的这层关系就更是一步妙棋。 他和方文宗相斗半生,自是拉不下脸面求得儿女亲家,如今这局面,到真真是对赵家极为有利。 赵然接过茶杯放在桌上,看着踱步走出书房的老父,不自觉的问了一句:“难道云州非易主不可了?” 他倒不是对洛家失去在云州的封地而遗憾,自古以来氏族兴衰本就常事,只不过突然想到那父母皆亡,孤苦伶仃的洛家小姐,心底陡然升起了一丝不忍。 到底是他做了那薄幸之人。 赵卓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停了一下道:“除非洛家小姐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说到这,连他自己也失笑的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养在闺阁的大家小姐,自幼失怙,传自好武之家,这种环境下长成的小姐只要是能贤淑明慧便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又怎么可能去撑起诺大的洛氏和云州十八郡,简直是天方夜谭。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屋内两父子的沉默。 “老爷,有消息了,守在城门的人说颁旨的钦差回来了。”青衣小厮从院外匆匆跑进,见到二人立马弯下腰打了个谦。 赵然双眼放光,精神头一下子便出来了,心底刚升起的一丝不忍也立马消散,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清妙婉约的身影。 赵卓也出了口气,眼角柔和,转过眼看着赵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摆正了颜色道:“这两日不要出门,在府里等圣旨,一切待婚事定下再言,免得徒生枝节。” “是,爹。” 只是,赵卓刚松下的面容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这仪驾,是不是也回来得太快了? 书房里渐渐归于宁静,书架上没有置放好的旧书悬空在案架上,摇晃了片刻还是掉落在地。一眼望去,竟是大宁王朝开国战史,从窗外袭来的微风轻轻卷起泛黄的古页,上面赫然可见几个烙印清晰的铅字,细细看来,浅浅带着传承历史的厚重。 墨宁渊。 封凌寒。 并排而立,毫无高低上下之分。 宣和帝封禄的一生倒也算得上起伏跌宕,颇具传奇。 这个皇位本不该他坐的,他的胞兄太子封禇才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可他心性善忍坚狠,获得封禇的信任后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在先皇驾崩后发动兵变,一举夺得了帝位。太子一脉也自这次动乱后彻底在大宁消失,不消问便知是宣和帝的手笔。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皇权正统颇受争议,他的执政手腕倒是两极分化得厉害,所有维护他皇室正统的都得到了善待,对敢于质疑的人到也不缺血腥的铁腕手段,但总的来说,封禄是个无可争议的好皇帝,至少在他统治的二十年来,大宁王朝确实繁荣升平,百姓安乐。 而此时,他看着悬挂在上书房的大宁版图,嘴角的笑意倒是焕然的很。 封禄迈着步子在宽阔的地图下方慢慢踱步,明黄的锦袍上交缠的五爪蟠龙格外醒目。 宣和帝今年不过五十,身子硬朗,毫无一点老态,看他这个状态,再当个十年的皇帝都不成问题。 “安四,把圣旨铺好,朕今日便立下,待于卿回朝后就把这赵、方两家的婚事给定了。” “诺。”安四笑吟吟的回道,上前把圣旨端放在书案上。他瞧着宣和帝笑意满踌,便心下一安。 这云州之事,陛下怕是更有把握了。 总管太监安四跟在宣和帝身边几十年,是他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当然明白封禄在云州一地上花的心思,十几年前派遣安王入主云州,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真正纳入朝廷天威之内。 云州虽说是大宁疆土,但世人皆知,在那十八郡里‘洛’这个姓才真正算得上执重威严。哪怕天家威慑,在那块土地上也会显得力有未逮。这是洛氏一族几百年来用鲜血和民心筑起的铜墙铁壁,非是数十年之功就可以瓦解的。 但洛家如今的状况却是最好的时机,没有继承人,唯剩一孤女的云州洛家就好似失了防御力的困兽,怎会不惹得皇家垂涎? 不过,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众口,宣和帝一定也会为其择一佳婿,安四想着最近陛下让他留意旁枝宗室子弟的近况,便明白了主上的意思,这样一来世人皆会恭赞皇家恩宠浩荡,毕竟这般失了颜面的女子还能嫁进宗室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宣和帝收起手上的毫笔,抚须慢道:“这赵家的小子虽然不成体统,倒也算是做了件妙事,真不知道赵卓这老顽固怎么养了这么个脾性的儿子出来?” 安四正待接口,便听到外面小太监由远及近的声音:“陛下,于大人回来了,正在上书房外候着。” “哦?于卿倒是赶得急啊,我还道再需一日他才能回京,传他进来。”宣和帝浓眉上扬,心下大喜。 “诺。” 于松手心沁汗,端着圣旨的手也有些僵硬,他揉了揉手腕,舒了口气。毕竟是个文臣,这样连续数日在马上赶路也着实难为他了。 他紧了紧右手握着的信函,似是比左手端着圣旨的力道更重一些,看着从上书房急步走过来的小太监,理了理略带尘灰的冠服,屈步迎上前去。 上书房的门因大臣觐见也被打开,略带暖气的熙风从里头传出,于松长长的吸了口气正欲跨进内堂,里头宣和帝爽朗的笑声已经传了出来。 “于卿回来了,进来吧。” 于松手一紧,急忙屈身进得里堂,看到端坐高处的宣和帝满脸笑意,跪了下去。 “臣惶恐,得圣上挂念。” “这一行辛苦于卿了,朕定当……” 宣和帝嘉奖的话语和满脸的笑容都停在了当下,他看着于松左手端着的圣旨,眯起了双眼,眸色变得危险起来。 于松当然明白宣和帝陡然停住的原因,他抬起头:“陛下赎罪,于松没有谨遵圣谕颁下圣旨。” 安四长吸了口气,这个于大人疯魔了不成,古往今来,有哪个大臣敢把颁下的圣旨重新送回宫里来的?莫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封禄瞧得于松满脸正色,虽是紧张但毫无惶恐,而且脸上的惊异之色明显甚于紧张,便也压下了心头的火气。 “于卿,起来吧。既是归来,便给朕一个交代。”他的声音很淡,脸上也没有了表情。 于松折袖起身,慢慢走上前将右手信函上呈:“陛下请先观此信函。” 安四急忙把信函从于松手上接过呈上御架。 封禄看着案架上的信函,眉头皱的死紧。难道就是这么个东西让于松敢大逆不道的带着颁下的圣旨回来?他抬眼瞟了一下恭谨垂于下方的于松,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宣和帝第一反应是皱眉,这么个字体也敢直面天颜是他第一个感觉,但马上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起先是震惊,之后是疑惑,最后便是长久的荒谬之色。 过了良久他把信笺放下,抬眼看着因他表情变化更加紧张的于松:“于卿,何人将此信函交付与你?” “洛家管家洛凡。” 是他?那个犟得不得了的龙辉将军,可是他怎么会如此做,他一向不是把云州洛氏的根基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洛管家说这是她家小姐的吩咐。” “哦?那个洛……宝珠?”宣和帝愣了半响,才想起洛家的小姐是叫这么个名字,他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字体,皱了皱眉,就这么个难登大雅之堂的闺阁小姐,看来心气还是颇高,居然会用云州十八郡的统辖权来换区区一门亲事。 这洛劲松也跟着发疯?亦或是觉得如今洛氏式微,一定要攀上当朝宰辅的门第?可是,若是连云州都没有了,他洛家又凭什么重新崛起? “陛下……洛家有言,若是能达成心愿,云州十八郡的封地将全部归属朝廷。”于松看宣和帝盯着信笺直发愣,轻轻补充了一句。 宣和帝淡下了颜色,他听得到于松在说些什么,但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可置信。为了云州这块地方,他几乎是花了数十年心力,到如今,人家一句双手奉上,倒让他觉得不够真实,更有一种轻飘飘的无力感,就像一记重拳挥出去,却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看来,洛家也知道凭一个弱女子是守不住诺大的云州的,如今交出云州换个全身而退,又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一世无忧,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封禄脸上的疑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兴奋,云州十八郡啊,终于落在了封氏皇族的手里!他的功绩,将比在他之上的许多先祖都要浓厚,作为一代帝王,他当然也想青史留名,功绩斐然。 “即是如此,洛家之女如此倾心赵然,朕倒也不好……” “陛下…”于松听得宣和帝此言,想来他是会错了意,急忙开口,却瞧见宣和帝不悦的皱着眉斜眼望向他。 这陛下如今的隆威倒是越发强盛了,于松心底一紧,急忙把左手拖着的圣旨高举:“陛下,微臣带回了圣旨。” “朕知道你带回了圣旨,不会怪罪于你,有什么好急着禀告的?”封禄没好气的扫了于松一眼。 “臣说的是陛下十六年前颁下的圣旨。” “你说什么?”封禄拿着信笺的手一顿,声音也骤然加重,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于松的意思。 他重新翻看信笺,确实只看到洛家小姐因这场婚事的缘故要交出云州的封地,倒也没有说一定要嫁进赵家,但他想当然的这么认为了,难不成这洛家用这十八郡的封地,只是想把这废婚的圣旨换一地颁布吗? 封禄朝于松望了一眼,于松点点头:“洛家的确是希望这圣旨仍旧颁下,只不过是颁在赵家。” 他硬着头皮回了一句,他很能理解宣和帝的意外,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花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讨回一口气。 若果是,这恐怕是整个大宁开国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笔交易! 以云州十八郡为筹码,洛家的人还真是疯狂。 宣和帝犹疑了起来,若是洛家仍旧希望维持和赵家的婚约倒好办一些,他可以当这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于松上禹山的事虽已传开,但毕竟没有摆上明面,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若将废婚的圣旨由洛家改到赵家,也就摆明了是洛氏女弃掉新科状元赵然。 女子弃婚在先,并且是由圣旨昭告天下,这宰辅赵家的颜面倒真是因这纸婚约被扫落在天下人面前了。 只是,臣子之颜面,在他皇家威严前,根本不值一提。 宣和帝轻笑了一声,打定了注意,拿起安四摆上案来的两道圣旨瞧了起来。 两道都由他颁下的圣旨就好像带着宿命般的对决,静静的摊开在御架上。 虽说天子金口玉言,倒还真是他把自己说的话给否定了。 这洛家的女儿,好大的心气啊! 不过,他转眼看着信笺上粗重蛮横的笔劲,摇了摇头,就是粗鄙了一些,想来世代行武的洛家也教不出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闺阁小姐。 “于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上书房,朕还有事要你完成。” 于松听得宣和帝的话语,便知他已有了抉择,跪下行礼后正准备退出去,陡然想起重新颁下的圣旨里必会涉及到洛家的小姐,转身恭声道:“陛下,洛家宝珠小姐之名乃是乳名,不宜出现在昭告天下的圣旨里。” “是吗?这洛家小姐换了个什么名字?” 其实宣和帝倒觉得‘宝珠’二字还是挺适合出身行伍世家的女子的,毕竟以洛家人的习性,能取这么名字已经不错了。 “洛家小姐名唤……宁渊。”于松沉声答道。 封禄一愣,眼一肃,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玩味起来:“看来洛劲松对这个洛家遗孤还是很抱期望的,不过他以为取个和当年的隐山之主相同的名字就可以了吗?真是可笑啊!” 于松犹豫了一下,压下了欲回禀的话,默默的退了出去。 不知怎的,他没有禀告洛家小姐的名字乃是自己所取,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哪家的小姐会为自己取下这样的名字,也许那真的是一个老者对即将没落的家族最后的一丝期待。 上书房里只剩下宣和帝爽朗倨傲的笑声,格外清冽,经久不息。 惊变 于松率着三百禁卫回朝的事并没有掩下,毕竟京城上下关注这件事的人不少,不消几刻,有心的人便收到了于松入上书房的消息,当然,也包括方家。 等到第二日一早,方文宗便把圣旨颁下的消息告诉了正准备陪着妻子外出进香的女儿,看着方紫菲脸上的娇羞和喜色,便觉得倒也值得了。 他人到中年才得一女,虽无子继承门楣,可天意如此,便把这个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出生贫寒,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余生无憾,唯有这个女儿的婚事,是真的放在了心上。 本想为她寻一清贵家族的公子,但不想她却偏偏对赵家的小子上了心。那洛、赵两家的婚事天下皆知,更有天子为媒,又岂是可以随意推翻得了的?当他得知女儿钟情之人是赵然时,便厉声呵斥,希望断了她的念头。 只是琼花宴上的,倒是他想不到的,皇家威严、忠臣遗孤、百姓之流,众口铄金,无论是哪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让他晚节不保,可又能怎么办?他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见不得她日日哀求,便也只能为她祈求圣颜。 认罪陈情时见得宣和帝并无不悦便明白了事情并不是毫无转机,他明白皇家对云州的势在必得,便也在这件事里稍微推了点波澜,若论疏导流言,没有人会比混迹官场十几年的人更加通晓,自古以来,舆论都是由当权者主导和利用的,而他所做,也只是在这场风波里让他的女儿全身而退,撇清一切不利的污言。 他一生清廉,为民请命,为朝廷砥柱,如此之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可如今骑虎难下,便也只能对不住那位洛氏小姐了。但愿陛下能为她指一佳婿良缘,他便可无愧了。 方文宗心底恍神,缓缓叹了口气。 “爹,您是说圣旨今天就会颁下?” 方紫菲扶着母亲的手,一双纤手拧着手中的锦帕,脸颊嫣红,头上插着的琉璃步摇轻轻晃荡,全无了平时的矜持和清雅,十足的小女儿姿态。 “对,你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最迟不过辰时这圣旨大概就会来了。”方文宗看到女儿脸上的娇羞,便也放下了心底的惆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今圣上对云州的执着,想来这圣旨今早就会颁下,况且宫中早就传出消息说陛下清早就召礼部尚书于松进宫了。 “恩,女儿听爹的,先进房收拾一下。”方紫菲听得父亲所言急忙向内堂走去,她今日本要出门拜香,只着了一件素雅的浅色长裙,如今即要听旨,当然得装扮得出挑夺目些才行。 方文宗看到女儿慌慌忙忙跑进内堂,一副紧张的模样,和老妻相对着笑了一下。但愿,这门婚事能佳庆和满、福泽如意才好。 只是,两个时辰后,方紫菲坐在大堂里看着脸色渐渐变得不愈的父亲,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若说是颁下圣旨,皇城到方家连一炷香的距离都没有,怎么会如此之久? 难道,出了什么事? 正当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准备站起身的时候—— “圣旨到。” 快马奔腾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传到了里堂里。 明黄的仪仗停在了方家门外,高举着圣旨的内侍太监快步走了进来。 方紫菲发誓,她这辈子从未如此时一样觉得这个往日尖锐干瘪的声音是这般的动听,简直是犹如天籁。 方文宗看到骤然松下心神的女儿和妻子,缓在心口的浊气也吐了出来。他站起身,整了整冠服,抬步走了出去。 “臣方文宗接旨。” 大堂内院里,方家一门跪在早就焚香摆好的案架前,恭听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方氏有女,端庄贤淑,知书达理,朕今赐婚配于新科状元赵然,择吉日成婚。钦此。” 方文宗谢恩后恭敬的接过圣旨站了起来,脸上虽勉强挂着笑容,但却淡了不少。 “辛苦李公公了,不知圣上可还有其他旨意?” 在宫里混久了的人当然知道什么人是需要讨好,什么人是可以摆脸色的,方文宗的圣宠天下皆知。内侍李全当即便躬身打了个揖:“陛下除了这一圣旨,便无他言了,不过奴才知道这是今日皇宫传出来的第三道旨意了。” 他说完重新行了个礼,摆了个笑脸退了出去。颁旨的队伍匆匆消失在方家大门口,整个过程连一炷香都没有。 周围围着的百姓看着钦差散去,纷纷集在方家大门外恭贺起来,方府管家也在门外散些吉利红包,但事先准备好的红竹鞭炮却收了起来。 和外面的热闹相比,大门里面,全然是不同的光景。 方紫菲看到父亲立在当处,走上前接过圣旨细细看了起来。金钗华服的少女往日高傲清雅的脸上少了几分得意和欣喜,尽是茫然。虽说是她梦寐以求的姻缘,可是也赐婚却也太过简朴了。 无论是颁旨的人选,还是天家赐婚的规格,都与她想象的差了太多,没有连绵数里的喜庆仪仗,也没有彰显世家大族荣耀的高格赏赐,就好像是为了什么而被刻意压下的一般。 可是她却听说,那道送往禹山的废婚圣旨是礼部尚书亲自代天颁下的,堂堂一品大员亲自前往,已经是历任圣言中最为高格的荣耀。难道她的赐婚还比不过那早已没落的洛家小姐颜面尽失的废婚吗? 大凡高门世家的小姐都是喜欢比较的,方紫菲也不例外,她是清贵里顶顶拔尖的娇女,就算是比起皇家公主,才情容貌也不遑多让。可那位从来没有现过面的洛家小姐也一直被传得神秘不俗,被外界对比得久了,她心底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有了相较的心思,更何况到如今更是站在了全然的对立面上。 她到底可以嫁得如意郎君,而那位洛家小姐终究比不过她,方紫菲这样对自己说,脸色渐渐回转起来。 方文宗转过头看着女儿拿着圣旨的手在颤抖,眼慢慢沉了下去,他朝旁边的管家招招手:“出去打听一下,看还有一道圣旨是颁在了哪家府上?” 按照皇家赐婚的惯例,其中一道肯定是赵家,可是刚才李公公所说之话明明意有所指,这多出来的一道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消息传来时,当了十几年太傅的方文宗头一次觉得,他也许并不是那么了解大宁王朝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道本该在三日前就降在禹山洛氏别庄的废婚圣旨居然颁在了宰辅赵家,虽然宣和帝在随后就将赵、方两家的赐婚圣旨同时赐下,但却依然挽回不了赵家失掉的颜面。 为洛家小姐所弃的燕宇公子赵然重新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连带着他和方家小姐的爱情神话也慢慢淡了下来。 废婚圣旨降到赵家也开始让京城贵族隐隐明白,这道宣告天下的废婚圣旨,恐怕就是消失了十几年的云州洛家最漂亮的回击。 当初跟随着于松上过禹山的将领和侍卫开始被京城贵人或明或暗的询问起来,只不过除了知道礼部尚书曾在离开之际询问过洛家小姐的名讳外什么都打探不出来。 而在这场匪夷所思的赐婚风波里,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洛家小姐的名字至少对得起京都上下对这件事情所投放的关注。 短短不过几日,与五百年前出现的隐山之主名讳一般无二的洛氏孤女,便成了京都贵女圈里最期待的到来。 也正因为如此,第二日宣和帝赐到赵、方两家的婚礼赏赐便显得不那么轰动和注目了。 宽阔的官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隔老远看,只能看到垂下的穗络摇晃在马车四周铺陈的深紫锦缎下,阳光照射下,飘荡的穗络倒映出黄金的色泽,显然这些装饰都是由金沙挑染的。 无论是前方套着的两头通体乌黑的骏马,还是那隔得老远就能愰得人眼睛发晕的奢华布置,都能让人知道里面的人绝不是寻常有钱商户这么简单,有点眼界的人都不会惹上这样身份不明的贵人。 大宁境内,马匹流通虽说正常,但军马却只有皇家宗室、公卿世族才有权利使用,更别说那两匹连军中都难以找到的‘乌赤’了。 所以尽管前往京都的官道上有这么一座移动金库,倒也一路平安,没人敢上前打劫。 淡雅的熏香弥漫着整个马车内室,厚厚的毛毯铺陈在车里,正中间的小几上摆着刚刚泡好的浓茶,还在飘着热气。 斜躺在上面的洛宁渊无聊的翻着手里的古册,打了个哈欠,神情看上去格外疲乏。 “清河,我们走了多远了?” “还不到一半路程,小姐,要不就让年俊跑快点,这样最多两日就到京城了。”清河看着她家小姐困乏的样子,怎么都不明白一向无所不能的洛宁渊居然会有这么个软肋——晕马车。 如今也只有这么个速度是洛宁渊能受得了的,但这种堪比步行的赶路方式却无限延长了旅程,从禹山到京城快马不过三日距离,他们慢悠悠的行了五日,才堪堪走了一半。 马车外执着缰绳的青年脸色黑得可以滴出墨来,什么跑快点,当他是畜生了不成? 洛宁渊对清河的提议不置可否,重新翻起手中的古籍来。她也知道只要受一天罪便可结束这漫长的马车折磨,可在她的世界里,还从来没有‘将就’这两个字,更何况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慢慢来吧,我不急。” 您当然不急,急得是早就快马赶到京城的凡叔,要不是每天报行程回京,他恐怕会以为小姐又歇了进京的心思。 清河看着马车里堆成小山的书籍,脸皱成了一团:“小姐,您一向不看这些野史,最近怎么尽是……” 洛宁渊把一本翻完的书合上丢在一边,又重新换上一本,翻了个身,眼角挑了挑慢悠悠的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到底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根本就跑错了地方。 刚重生的时候,她翻看过大宁开国史,知道如今的年代后便不再关心一切,包括隐山和五百年前大宁建国后那些人的结局。毕竟五百年过去,哪怕她是墨宁渊,也无法消除时间鸿沟带来的违和感,她必须提醒自己,她只是一个过客,就像五百年前入世历练时一样。 不过,当野史和正史上记载的历史真正呈现在她面前时,除了啼笑皆非,老实说她找不到第二种感觉。 传说五百年前,隐山墨氏一族墨宁渊入世,适逢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巧遇了草莽英雄封凌寒,惜其志,便留在他身边助他成就大业,更是倾尽全力为其建立了大宁王朝,建国之初,封凌寒甚至当着满朝文武许诺,大宁王朝元后非墨宁渊莫属。 传说她于封后当日消失在大宁,从此踪迹难寻。 传说宁太祖为她创立国号,为寻她踪迹踏平东海之滨,为她一生中宫悬居,征战天下,病死壮年。 这样的版本很多很多,多到洛宁渊还以为只有她自己经历了不同的时代,明明不过是一场下山必经的历练,到了天下众人眼中,却成了救世开国之举,明明不过是选择了最快的完成办法,却成了辅佐倾心之义。 世人皆知隐山之主极少入世,入世便搅得天下大乱,可却不知对隐山的人而言天佑大陆的历程仅仅只是一场历练的——棋局。 隐山墨氏一族若想下山就必须完成第一任隐山之主置放在暗谷里的试题,里面的试题千奇百怪,简单到一日便可完成的比比皆是,复杂到需数十年之功才能做到的也有不少,而她当年,只不过是正好抽中了辅佐开国这个不讨喜的试炼题目而已。封凌寒于她而言,不过是恰好遇到的人选罢了。 她一向疲懒,选择了就不再轻易换人,大宁王朝的建立她确实出过力,可要说功比太祖,却也太过妄言了。 马车仍然慢悠悠的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洛宁渊枕着隽彩湘绣的软枕沉沉的睡了过去,手里握着的古册慢慢掩上,一如当年那些被埋藏的真实历史。 五日后,这辆奢华耀眼的马车终于驶进了京城城门,只不过它去的方向却不是洛家昔日在京城的府邸。 凤华别庄,每年只在皇家宴席时才开启的庄园却在这日的清早被打开了大门。 这座庄园位处皇城周边,所占面积超过了任何一座皇家庄园,里面种植的花卉更是涵盖了整个天佑大陆的所有品种,素有‘万花之园’的誉称,是每个皇家公主宴客的最佳地点。 就连大宁每年举办琼华宴的地点都比不上这里,就算是公卿贵族想借上一用,都甚是困难。 凤华别庄自清早便正门开启的传言在京内不胫而走,围着的百姓看着开启的正门和站在庄外那些杀气腾腾的侍卫,都起了窥探到底的心思。 难道今日会有贵人在此设宴不成,可是近来京城好像没有宴会举办的传言。 时过正午,才有一老者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态威仪,举止不凡,就是围着的百姓都觉得这恐怕是哪个世家的族长了,可他却站在大门外看着那条唯一可以到达庄园的官道,慢慢等候起来。 直到一辆飘荡着暗金穗络的马车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众人才明白这真正让凤华别庄开启的人恐怕是到了。马车行得极慢,乌黑的骏马慢慢踱着步子过来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等待了一上午只是为了看这两匹马表演一般。 明明只是几百米距离,却偏偏行了极久。等那辆马车稳稳的停在别庄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胸口的闷气松了下来。 马车帏布被掀开,一个梳着折扇长髻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浅绿百褶的长裙穿在她身上有一种伶俐的活力,眉目间的英武一看便飒爽不羁。她从车上走下,朝门口站着的老者走去。 这家的小姐英武不凡啊,看多了娇弱柔和的大家小姐,这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别样做派倒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凡叔,小姐说直接把车赶进去就好了。” 声音也清朗干脆,毫不扭捏。咦,她不是正主?明白过来的众人开始翘首期盼车中的人走下来时是何等的风景了,连丫鬟都有此仪态,这不知家门的大家小姐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洛凡看着早就备在了大门后面的软轿,满脸无奈,这才几步啊,她家小姐还真是…… 他招了招手,随后往旁边一站,慢慢弯下了腰:“恭迎小姐回京。” 连同那个刚刚走下马车的绿衣女子和候在门口的侍卫一同弯下腰来齐声开口。 门外守着的百姓脸上都隐隐有些失望,可惜了,还是观不到那帏布下到底是何等的风姿。 马车慢慢朝庄里驶进,一阵微风拂过,将马车前端的帏布吹了一稍起来,隔得老远,众人只看到一抹极深的黑色在车内闪过,但大门前端的模样却清晰的呈现在车内。 “停下。”淡然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带着一份独特的慵懒和瑰丽。 马车骤然停住,唯车头进入了门内少许。 “小姐,有何吩咐?”赶着马车的车夫急忙转过头轻轻问道,神态恭谨。 “把上面那个东西拆了。”车夫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马上便明白车中主人的意思。 “是。”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嵌套在大门上面的檀木牌匾便被取了下来,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车夫仍是稳稳的坐在马车上,只有他手里的牌匾可以证明他曾经移动过。 好俊的身手,这次不止是周围的人赞叹,连守在门前的侍卫眼底都有了一丝艳羡和叹服。 只是跟在小姐身边一年而已,年将军的身手比以前更加厉害了! 马车开始慢慢移动,等它慢慢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凤华别庄——不,曾经的凤华别庄也缓缓关上了大门。 围着的众人才明白这并非是皇家公卿宴客,而是——这座声名显赫数百年的皇家庄园有主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 第二日,当京中百姓开始纷纷猜测搬入凤华别庄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前一日被取下牌匾的地方重新挂上了新的牌匾——洛府。 蛰伏 凤华别庄外换下的牌匾每天都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赏一番,甚至还有些得知消息的人刻意来这探寻探寻,仅仅几天,洛家府门外的光景都比得上那些享誉甚久的京都古迹了。 只可惜,洛府大门紧闭,每天只有侧门开启之后下人出来购买一些物什,不少闻名前来的酸腐儒生则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和杀气腾腾的侍卫望而生畏。 按理说,刚入京城的贵家小姐大多会举办诗会或宴会,邀得名门小姐来结识一番扩大交往圈或是以此提高自己在京城贵女中的名望。可半月下来,洛家小姐硬是没有丝毫介入京城贵女圈的迹象,也没有哪家闺秀有收到洛家小姐发出的邀请,所以这神秘莫测的洛家小姐在引得众人注目的同时,京城里也渐渐有了洛氏女容颜粗犷,好武成性,文采欠佳的传言。 凤华别庄,不,洛府大门里和过去的半月一般无二。 这里自然是听不到外面的闲言的,况且就算是听到了,里面的人也未必会挂心。 院子里举着巨石的清河跑得正欢,年俊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好笑的摇了摇头。 他不止一次感叹过,这丫头绝对是个怪胎,才不过十六岁,却能举起千斤之石跑上十几圈,而他如今也不过才堪堪举起罢了,连挪动都不能。 明明他近一年来修习的也是洛家祖传的《亢龙诀》,可成效比起清河来却差了不少,他至今还记得当洛清河告诉他学的是《大力诀》时他呆楞的表情,明明是百年洛家不传之秘,如今不仅传给了外人,还改了这么个让人痛不欲生的名字。 看来,小姐取名字方面天生就有让人瞠目的潜力。 年俊朝旁边等阶上的木榻看去,身着深紫锦袍的女子大剌剌的睡在上面,锦袍上偰绣的古纹范印着神秘的气息,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文字。她紧闭的眉峰间有一种淡雅的沉然和宁静,额边散下的碎发静静垂下,韶华静好。 应该甚少有人能看到这睁开的瞳色间卓然的光华,年俊这样想着,却看到刚才还紧闭着眉眼的女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来,她静静的看着院子里跑着圈的清河,眼神柔和而温润。 年俊看着洛宁渊眼中的神色,便明白她一向对清河是不同的,也许整个洛家只有清河和凡叔能让她在不经意间露出这种神色,他伴在她身边良久,知道这是她真正将某人纳入羽翼之下的意思。 他是漠北战场上翱翔的雄鹰,一腔抱负满怀,曾以为所有的生命都会在那片壮烈的土地上撒尽,直到应洛家本宅招选而入得禹山来,才知道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广阔。 他第一次见到洛宁渊的时候,是极冷的寒冬,她也如今日这般雍容的躺在软榻上,皑皑白雪下,也是这样极单的常服。那时候他便明白,这个女子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简单,在她这个年纪能将功法修习到这种境界的人,古今甚少。 只是这般的女子,怎会舍得在那孤寂寒廖的禹山别庄里一住十六年,静待年华逝去。一年之后他开始渐渐明白,像她这样透彻的人无论在哪都是无区别的。 而如今对他而言,哪怕做不成扬名千古的战将,这个女子都值得他追随一生。 年俊转过头朝洛宁渊看去,正大光明、毫无躲闪,洛宁渊一向不喜欢躲闪之辈,他也慢慢养成了瞧人端正无缩的习惯。 他知道他家小姐容颜华美远超于他所见的任何一位所谓的美人,这种气度和芳华,才真真称得上瑶华之姿。 只可惜,养于深山十六载,世人皆不知。 院子里跑着的清河渐渐力不从心起来,眼滴溜溜的转了一下正待放下巨石,清雅的声音在院子里悠然响起:“清河,还有三圈。” 声音很淡,但却毋庸置疑,清河委屈的扁扁嘴,继续跑了起来。 一炷香之后,‘哄’的一声巨响在院子里响起,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毫不动容。 清河摆摆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把卷起的劲服放下朝木榻上躺着的洛宁渊走来。 “小姐,我跑完了,怎么样?《大力诀》第五层我已经练好了,什么时候教我下一层。”她脸上红扑扑的泛着热气,一双眼睛格外精亮。 “等你什么时候举着它不喘气了就可以了,现在不行。”洛宁渊指了指地上放着的那块巨石:“从西山搬这个东西回来也费了我不少手脚,我答应了人家两个月后还回,你加紧练习就是了。” 清河憋屈的看了一眼那地上的丑疙瘩,满脸不情愿:“谁家这么小气,连块石头都舍不得。” 洛宁渊没有出声,朝那块石头望了望,眼睛难得的眨了眨,这的确是块石头,但却是她从西山御苑里搬来的瑞石,虽说是不问自取,但她也做了担保,应是无事才对。 “小姐,我们出去逛逛吧。” “有什么好逛的,你才来几天对这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必要。”洛宁渊轻飘飘的回了一句,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回避这个洛清河半月来日日提及的话题。 “熟,太熟了。”清河从腰间拿出个小册子,细细翻看起来:“西山的皇觉寺和梅林,城东的回望桥,舒和斋的素饼,东来楼的全席宴还有……” 洛宁渊看她来势汹汹的念叨,愣了愣神,随即好笑起来,这个丫头,恐怕是搜寻了很久吧。 也罢,在禹山那么个地方确实也很闷人,难怪她一个劲的想出去了。 “换衣,我们出去。”正在使劲说着的清河一下子卡在了当下,舌头慢慢打转回不过神来。 “小姐,你答应了。” “对,我们现在就出去,就去你说的那个东来楼。”洛宁渊从木榻上坐起身来,清河忙不迭把蔓纹锦鞋放在她脚边替她穿上,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是,是,小姐你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就出来。”她转过头,对呆愣着站在一旁的青年扬扬眉:“小年子,备马,咱们出去遛遛。” 年俊憋红了脸,使劲捏紧双拳不让自己发飙,这个洛清河,要不是小姐宠她,非把她饱揍一顿不可。他随即垂下头看着院子里摆着的千斤巨石,一股气便泄了下来,就算是他能,到时候被揍的指不定是谁。 洛宁渊看着近一年来无数次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幕,眼底稍上了一抹笑意。 回廊处站立良久的老者望着这个方向,胡子微微的上翘起来。 上书房里。 安四看着近半月来每天都要在案架前静坐半个时辰的宣和帝,好笑的摇摇头。 宣和帝清了清喉咙:“安四,再上杯浓茶。” “陛下,浓茶饮多伤身……” “这么聒噪干什么,朕身体好得很。”他抬眼骂了一句,眉宇间尽是笑意。 “诺,奴才这就去。” 等安四将浓茶重新奉上案架的时候,宣和帝仍然坐在那,面前没有任何奏折和军机要务,只有一块通体墨绿的虎形玉雕,拳头大小,形态鲜活。 “哎,灵玉世间少有,也就玉玺是用此物雕成,早就听说洛家云州的虎符是这东西雕成的,却不想也有这么大块。”宣和帝上扬了眉角,朝安四招了招手。 安四把旁边放着的软盒小心翼翼的放在宣和帝面前,将这块虎符置好收下,等着明天再打开让宣和帝把玩,显然这是他近来的一大嗜好。 “洛家的小姐近来如何?” “一切甚好。只是,赵家今日公布了和方家的婚事,就在一月后。” 宣和帝皱了下眉头,朝旁边置放虎符的锦盒看了一眼,道:“明日再赐些东西到洛家。” “诺。”安四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看来陛下对这识趣的洛家小姐还真是高看一等。 “不过近来有些宗室对洛家小姐住进凤华别庄颇有微词。” “不就是一个庄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一群老学究。”宣和帝浓眉立马竖起,憋屈的摆摆手:“况且这庄子本就是洛家的,人家后人要收回,难到我还能霸着不成。有没有别的事?” 安四摇摇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几日前西山御苑的一块瑞石不见了。” “什么?”宣和帝皱了皱眉,这西山的瑞石每块都逾千斤,能有人抱着这么个东西在城里打转? “查到是谁搬走的?” “暂时还查不到,不过搬走瑞石的人在另一块瑞石上留了话。”安四挪了挪脚,使劲盯着地面,努力让自己缺少存在感。 宣和帝看他这副样子,疑惑的抬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家中幼女少玩物,二月后定当归还。” 出行 京城城东的东来楼已有数百年历史,其享誉天下的名头除了囊括各地的珍馐外,便是京城学子经常在此的聚会了。 大宁一向政言开明,天子门生的发语权历来都被看得很重,他们一般自成团体,其中既有豪门世族的大家子弟,也有清贵门第的寒门学士。 这里每月都会有一次聚会,在这里,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就会很容易的被接纳于京城仕子的社交圈中,所以大抵刚刚入京的学子和寒门子弟都会选择在东来楼每月的聚会上初展头角。 宁渊听着清河喋喋不休的介绍这座享誉甚久的酒楼,困乏的眨眨眼,她抬眼看着窗外刚刚显出点光芒的旭日,叹了口气。从两天前开始,这丫头就开始拖着她观赏京城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古迹,东来楼的名菜也已经吃了好几天了,虽是了无新意,但确实也是不俗。 清河撑着脑袋朝窗外望了一眼,轻‘咦’了一声:“年俊,今天外面怎么这么多人?” 他们处在二楼的包厢里,东来楼第二层的消费不菲,能上得这里的大都不是普通人,更何况这里是京畿重地,权贵也不见得会少,所以这里一般较为安静,像这样的喧哗倒是他们前两日未曾见过的光景。 “东来楼每月十五都是仕子诗会的聚集地,有很多大豪都会出现,岭南的大师肖韩谨近日来了京城,想来他们是来碰碰运气,若是得肖大师青睐,指点一二,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年俊一身藏青色的劲服,笔直的站在离宁渊三步的地方,想了想京城的近闻后慢慢的道。 能让天下之人称为大师的人古来便极少,这肖韩谨想必不会只有区区浮名。宁渊打起了精神,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好奇之色。 清河撇了撇嘴,神情颇为纠结:“这么多人,我们等会下去会有点麻烦了?” 他们本来计划出了东来楼便去离这最近的回望桥,但这样大张旗鼓的出去,下面是满京城的仕子…… “有何关系,堂堂正正的下去不就成了。”宁渊挑挑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显然清河和年俊都不这么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凝重起来。 京城对洛府小姐的传闻并没有消迹下来,近日反而因赵、方两家的婚期公布后重新喧嚣而至。虽是废婚圣旨颁在了赵家,但却并不能掩去洛宁渊最先被弃的事实,尤其是当方紫菲以一副幸福满满的姿态出席京城贵女的各种聚会时,关于洛家小姐羞愤难当躲避家中不敢见人的传言就更是愈演愈烈。 她家小姐一向懒得理会这些事,是以这些闲话并没有传进她耳里,但并不表示洛府其他人不知道,若是今日东来楼仕子齐聚,那背信悔婚的赵然是否也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那赵然出现,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就像在禹山捉的那头野猪一样!清河扬了扬眉,恨恨的想。 外面大堂的人声更加鼎沸,不少素衣儒袍的仕子都简朴着装而来,连平时镶金带银的配饰也大多换成了温润的玉饰。天下皆知肖韩谨素来喜质朴之色,最看不惯锦衣华袍的人,他们今日这般穿戴到也是投其所好。 今日是入秋以来难得的好天气,肃爽的阳光带来的温煦渐渐照射在整个京城。 一蓝衣儒服的青年男子快走几步,临到东来楼的时候才舒了口气,急忙整整衣襟朝里面走去。 他生的冠雅温润,身姿挺拔,双眼肃朗清明,一看便是端正严谨之人,只是行走间步伐稍显紧张,脸上似是带着一丝愁绪。 “闰年兄,快上来。”楼上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蓝衣男子听得这声唤忙抬头一看,看到熟人倚坐高楼便展了展眉角,应了一声后抬步就上楼。 “云言兄,你来的这般早,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蓝衣男子上得二楼,将手中提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后才开口询问。 “我知道你极是看重肖大师此次的来京,便特意托父亲打听了一下,他说肖大师十之j□j会来这次的文宴,你就放宽心好了。” “多谢云言兄了。” 顾易朝柳章感激的拱了拱手,神色缓和不少。他出生清贫,又素来瞧不得那些徒有花架,不学无术的豪门子弟,两年前在东来楼的宴会上虽一举成名,但也因为人太过耿直而得罪了不少纨绔子弟,遂始终难以融入京都仕子圈。柳章虽说出声高门显贵,但为人磊落,两人相识后一直交情匪浅。 “闰年,你一向不太在意京城大豪的动向,这次为何会对肖大师如此关注,莫不是练了手好字希望他指点指点?”柳章看顾易长舒了口气的模样,开口打趣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肖大师除了一手字被奉为国体外,你应当知道他的画风也是当世一绝,早年更走访了不少地方,我这次来实在是有要事请见,否则不会这般无礼。” “说什么无礼,你看看……”柳章抬手朝大堂中央指去,撇了撇嘴:“这京城有点名气的学子基本上全来了,谁不想借此机会得肖大师青睐,自此鲤跃龙门?” 顾易往他手指的地方瞧了瞧,点点头,但一会便面泛疑色:“咦,这新科状元怎的未曾前来?” 柳章嗤笑了一下,神秘的靠近顾易的方向几分:“你常年在外奔波,恐是还不知京城近几月来发生的事,我来给你说说……” 他说的隐秘,顾易听得也啧啧称奇,一双端正的毅眉却在听得原委的时候不自觉的竖了起来,脸上虞色颇深。 他们这边说得小心翼翼,但其他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品德。 赵、方两家的婚事八卦在这群仕子口中也是最近聚会的谈资,更何况那当事人还是把他们俱都比过的新科状元。 “赵兄,你也是赵氏族人,最近我们都没看到赵然兄出来参加聚会,可是家中有事?”问话的人脸色颇为高傲,穿着的儒服颜色虽是淡雅,但却是上品织造的锦缎,他朝旁边坐着的人划划折扇,一副风流高雅的模样。 围着的众人听得这问话,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被询问的人是赵然的族弟,父母早亡后一直被赵氏族长养在名下,和赵然极亲。 赵南神情颇为萎靡,他打了个哈欠,混不在意的摆摆手:“白兄,我族兄最近一直在礼部行事,下月戎族和南蛮会遣使者过来,皇上已指了他协助礼部尚书接待,当然没时间参加我们的聚会。” 赵南掩下了眉色,看到旁边的人因他的答复而或失望或艳羡的模样扬了扬眉角,一群蠢货,真以为那废婚事件能对赵家有什么影响吗? 旁边的人看赵南脸色不愈,忙搭腔道:“赵然兄就是有福啊,这方家小姐温良贤淑,容貌顶尖,出身清贵,和赵然兄简直是天作之合,他日大喜,我等必当亲上府中恭贺。” 旁边站着的仕子俱都点头,豪门世家中一向以赵氏为首,更遑论如今宣和帝对他宠信的紧,这新科状元倒真是前途似锦,满门荣华。 旁边厢房里的黄衣女子摇了摇指尖,锦帕轻轻捻动,脸颊绯红,双眼娇羞的望着裙摆下方,嘴唇微微抿了起来,显是心情极好。 她旁边坐着的一女子打趣的轻推了她一下,声音颇有艳羡:“紫菲妹妹就是福气好,赵家公子才学俱佳,又对妹妹一往情深,真是让人羡慕。” 方紫菲听着并不答话,只是脸色更加红润,神情也微微骄傲起来,她转了转眼珠,不自觉的朝外面看去。 “哎,也不知那洛家小姐如今怎么样了,传闻她从不踏出家门一步,好武成性,容颜粗鄙,也不知是真是假?”一青衣男子围坐在赵南附近,疑惑的开口询问。 虽说是询问,但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里面,不少人俱都皱起了眉,他们恭贺赵然娶亲是一回事,可堂而皇之的议论深闺小姐的品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大多是天子门生,读书数十载,倒也知道如此妄论实在是不厚道,一时间都收了声,场面登时冷了下来。 先前询问赵南的白姓公子把手中的折扇一收,在桌上敲击了两下,引得众人聚目后慢悠悠的道:“宫里传来消息,洛家小姐德言不显,我看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唯命而已。” 他这话说得甚为刻薄,而且声音不小,满座闻之皆有些动容,尤其是赵南,他瞧得白稳脸上的得色,皱起了眉。 洛家好歹也是忠勇世家,又握着云州十八郡的重权,他这般煽风点火的辱没洛家小姐,是想把赵家彻底推到和洛氏对立的地步吗? 清河拿着筷子的手猛地放在桌上,桌子的板面出现了丝丝裂缝。她满是愤懑,脸色通红,眉毛皱得能打出个结来。 年俊别在腰间的佩剑也横立在侧,眼中一丝厉芒闪过,杀气渐渐溢了出来。 只有宁渊仍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屋内的躺椅上,她低着头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轻轻晃荡两下,眯了眯眼,一脸惬意的模样,似是丝毫未曾听到大堂里的言论。 “够了,大丈夫立于天地,焉能随意欺辱女子,白稳,你如此行事,真是小人莫如!”顾易一拍桌子,大声怒喝起来,他刚刚才从好友口中听得原委,本就对那背信的赵然颇为不愤,如今竟有人说出这样的无德之话,尽管他不识得那洛家小姐,可也觉得至少该仗义执言。 他为人正直,本就面容端正,这番凛冽的话语说出来虽是让满座俱惊,可也正气凛然,让人忽视不得。 白稳出生世家,父亲更是官拜户部尚书,一向眼高于顶,如今突然被人驳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他朝顾易看去,像是仔细辨认了一下才慢慢的道:“我道是谁,顾闰年,你不好好的呆在南巷,跑到这里做什么?况且,那洛家小姐的事与你何干?你凭什么斥责我?” 顾易脸色通红,走上前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柳章拉住了衣摆,柳章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画卷,轻轻摇了摇头。 顾易神色一顿,懊恼的摆摆手。 白稳看他们僵持的样子,便知这顾闰年定是有事需请见肖大师,心里盘算着一会定当派人缠住这穷酸秀才,偏不让他心想事成才是。 楼下突然跑上一小童,生得唇红齿白,伶俐活泼。他蹬蹬跑着的声音打乱了二楼的僵持,不少人认出他是肖大师身边跟着的童子,以为大师已到,纷纷站起身来。 小童子跑上二楼,见得众人起身相迎也不意外,他翘了翘眉,软诺诺的声音便已出口:“先生说今日有事要办,就不来这宴席了。” 他说完便朝下面跑去,来去颇有些无踪的意味。只留下满座大叹可惜的仕子,肖大师一向随意散漫,这般的事时常有之,倒也无人发牢骚,不一会其他人便各自组成小圈讨论起诗词歌赋来,这是他们一月一次的聚会,虽说肖韩谨未出现,可也耽误不了他们吟诗作画的雅兴。 只有顾易懊恼的叹口气,神色颇为失望,柳章看他收拾桌上的东西,劝慰的道:“京城有那么多聚会,肖大师定会有出现的时候,闰年,你别失望了。” 顾易点点头,朝柳章拱拱手,正待说些什么,坐在窗边的一人惊疑的声音打断了他欲开口的话。 “快看,是那辆黄金马车。”出声的人显是知道这马车属于谁家,语气颇为惊叹。 众人闻言忙朝窗户边涌去,看到楼下慢慢停住的金灿灿的马车,都不由得吸了口气,虽说早就从传言中得知这辆曾于众目睽睽下驶进凤华别庄的马车颇为奢华,可到底也抵不上亲眼所见的震撼。 金线挑染的穗络迎着风飘摇,带出了令人钦羡的贵意。 这般的张扬不止是有钱能做到的,看着这突兀出现在东来楼门口的马车,众人开始隐隐觉得,这洛家恐怕并不像所有人以为的到了那般不堪的境地。 有人小声的开口:“难道这洛家小姐出门了?” 连赵南也站起身朝窗边走去,神情颇为好奇,他知道的要比别人多一些,自然也隐约知晓宣和帝对这新进城的洛氏遗孤与众不同的态度。 厢房里清脆的杯盏敲击声突兀的响起,蓝衣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紫菲一眼,道:“紫菲妹妹,你没事吧?” 方紫菲牵了牵嘴角,笑容有些勉强:“若水姐姐,我没事。” 她转过头朝房中其他小姐看去,瞧得她们望向窗外的脸上泛起的好奇之色,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神情意味不明起来。 只是楼下停着的马车里迟迟不见有人出来,仰着脖子望了半天的众人不由得泄了气,正准备从窗边撤回,突见一人从马车里下来,但显然并不是那神秘的洛家小姐。 走下来的男子容貌普通,他走进东来楼,向一楼候着的小二说了几句便退了出去,那小二了然的点点楼,急忙朝楼上跑来。 他跑上楼梯,向站在大堂的众人行了个礼,然后直直的朝里跑去。 小二停在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外,恭敬的开口:“年公子,府上的马车已经到了,您吩咐过到了后唤您便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里面的声音颇显威慑,隐隐的带了一丝杀伐之气。 年俊朝宁渊行了个礼,道:“小姐,马车到了。” 清河看着她家小姐慢悠悠的从躺椅上站起,急忙拿出面纱遮在她耳后,宁渊皱了下眉,但没有拒绝。 她如今的样子,和当年的墨宁渊一般无二,如此现于世间,并非明智之举。 仿佛度过了经年之久,虽然大堂里的人都隐隐猜到那厢房中人是谁,但却因店小二的称呼而犹疑起来,当门被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率先出来的男子一身劲服,眉目英挺,体态匀称,脸上的肃穆更是平添了几分京城儒士不见的豪迈和坚毅。他站立在外后转身躬下了身,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一般。 “年俊,开这么早干什么,我都还没把东西整理好呢。”里面传来的声音清脆婉转,带着一股娇憨的飒爽,让人一听便心情舒爽。 站在门外的男子显是瞧见了里面赖着不走的人在干什么,皱着的眉带了几分认命的丢脸。 这洛家小姐看来颇为娇憨啊,只是听这声音,倒也不似那般粗鄙不堪……众人心中不由得划过了这句话,只是还没想完,一抹极深沉的浓色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他们看不到随后出来的绿衫女子手里大包小包提着的东西,只是一瞬间,所有的人视线都被牢牢的锁在了那抹深沉的颜色里。 走出来的人身着一袭极深的黑纹金绣长袍,大宽大合的衣摆间偰绣着曲折的金线就如一副神秘逶迤的古画,有一种古老而端庄的凝重感。 她走得极慢,蔓纹湘绣的黑色步履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仪态,颈后的黑发直直的倾斜在身后,头上只余一玉簪浅浅挽着,一眼望去,闲散风韵又优雅到极致。她身上的玉佩随着主人慢走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震醒了大堂里被惊住的众人。 所有人这才朝那姿态非凡的女子脸上望去,只是那薄薄的纱布下,让人无法窥得其中的光景,但那双眼睛中浅露的墨茶色蕴沉的深沉却让人无法直视。 这般的姿态,不同与他们所见的任何一位大家闺秀,哪怕是大宁王朝中极为古老的世家都教养不出。 如此女子,怎么可能容颜粗鄙,怎么可能德行不显,又怎么可能会愁于深闺怨天尤人? 一切的猜测和流言在面前出现的女子身上仿佛都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女子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停了下来,颈后披着的肩纱有一种奢华的尊贵,她转过头,在所有人疑惑的神色中朝顾易站着的方向轻晗了一下首,然后转身朝楼下走去。 步履沉然,姿态高贵,似是丝毫未曾在意那大堂之中站着的满京仕子。 不少人这才堪堪移动脚步朝走廊楼梯处跑去,似是想多看几眼,唯听一人轻声叹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洛家的小姐,云州洛氏,果真是……不凡。 顾易神色怔怔的望着那女子刚刚消失的地方,慢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就连那刚才大放厥词的白稳也呐呐的张着嘴,像是极不能接受一般。 突然,另一间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黄衣女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她步履纤小,像是鼓足了劲朝楼梯处跑去,这一突变让大堂的众人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没看清那跑出的究竟是何家女子。 “小姐,您慢点!” 里面跟出个淡红衣裙的小丫头,想来极是情急,她向着前面奔出的黄衣女子快速的跑去,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一旁站着的赵南看那奔出的人影,猛然皱起了眉,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连她也出现在这里? 对决 京城的大街上一向繁华而热闹,像这样十五赶集的日子出行的人就更多,东来楼门口停的那辆黄金马车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扎眼。 过往的百姓路过免不了都要指点着惊叹一番,这辆马车构架极宽大,楠木的质地让金黄色泽的马车不但不显俗气,反倒衬出了几分高雅的贵气出来,这般装饰在这满是权贵的京城,也真的可以算得上是顶顶拔尖的了。 近日传闻那还未曾现面就已惹得满城议论的洛家小姐所乘的马车便是如此模样,难道…… 一楼大堂候着的店小二看着从二楼走下来的身影,愣了一下后急忙朝门口的马车走去。虽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几位客人,但能反应过来去牵马车倒还是第一次。 他走得急切,目光仍是停留在那领头走出的黑衣女子身上,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因他走近而明显暴躁起来的两匹骏马,待他双手快要触到缰绳的时候,本来安静站在那里的两匹马陡然跳了起来,长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愤怒,店小二看着乌黑黑向他踹来的四只马蹄,僵硬得立在了当处,面上泛起了绝望的惊恐。 “退回去。”女子娇喝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让围着的众人听了个真切,暴走的两匹马也因这声音猛地安静下来,甚至是畏缩的向后回踏了几步。 瘫倒在地上的小二眼底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急忙爬起来奔向大堂。围着的众人观得此景都长出了口气,心底不免暗暗称奇,俱都抬眼朝门内看去。 一绿衣女子从里面轻快的跑了出来,手里捧着的盒子虽快堆过头顶,但却丝毫未曾影响她的速度,几乎是转瞬间,便跑到了马车前。她把手里的东西朝车里一放,拿出个木架放在地上,然后朝那两匹自她出现后明显温顺得如小马驹一般的烈马瞪了几眼后,才转头朝门里看去,脸上带了几分自夸的得色。 年俊跟在宁渊身后看到清河邀功的那副表情,刚刚在厢房里升起的怒气消了不少,眼里便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这丫头,欺负两匹马都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是浪费了小姐十几年来花费在她身上的气力。 大堂门口距马车不过几步距离,不少人只看到一抹深黑的颜色闪过,正主就已进到了车里,除了那特立独行的纯黑常服和面上朦胧飘闪的素白面纱,其他的倒真是没瞧个真切。 只是都隐隐觉得那素白的面纱配上那肆意洒脱的步履,硬是十足的别扭。 随后跟着的年轻男子丰韵清朗,眉目间坚毅带着肃穆的端然,即便是坐在马车外弦上,都无法折去他半分风采。 不少百姓心底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虽说瞧不见那传闻中的洛家小姐,但这随着出行的两人倒真是丝毫不逊于一般的公子小姐了。 眼见那青衣男子正欲驾马离开,围着观看的行人还来不及露出失望之色便被眼前出现的一幕惊呆了眼。 身着纤黄百褶裙的少女从大堂里奔了出来,三寸金莲踉跄而行,头上的琉璃步摇折射出脆弱的曲折。她停在了正欲离开的马车前,容颜清丽脱俗,颇有雅态,让围着的众人不由得看呆了眼。 “里面的可是云州洛家宁渊小姐?”糯雅的声音自她口中而出,黄衣少女整了整衣襟,朝着车门颔了一下首后才开口询问,脸上颇显焦急。 年俊看着这突然出现拦车的小姐,神情明显的愣了一下。看她所穿所带皆非普通衣物,该是大家闺阁小姐才是,怎会如此轻浮的于闹市之中拦马问话?就算是急于见他家小姐也不至于这般行为无状。 但到底是一女子,年俊也没好直接驾车走人,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何事?” 他一向不苟言笑惯了,面对旁人问话也带了军中习惯性的威慑,这硬邦邦的声音一出来,到让别人觉得颇为责难了。 方紫菲显是没料到这车夫如此不尽人情,眼中的恼怒一闪而过,但仍是放低了姿态道:“我于东来楼里与姐妹叙旧,闻得宁渊小姐在此,觉得实在应见上一面才是。” 年俊皱了下眉,眼微微眯了起来:“小姐是……?” “清莱文士。” 端声回答的女子微微扬起了眉,眼中便有几丝些许的骄傲倾泻出来,她看着围着的百姓猛地倒吸口气的样子,眸中隐含的笑意更深了。 她一向自得的从来不是容颜,而是那享誉京都的曲艺。 清莱文士之曲千金难求,大宁上下谁人不知。 年俊猛地一顿,瞳中的颜色幽深起来,当年方家小姐方紫菲初入京都贵女圈时便是以一首清丽脱俗的《清莱曲》名震京都,自此便有了个‘清莱文士’的雅称。难道她就是…… 真是可笑,她自己于大街上直呼小姐名讳,却只道出自身雅号,倒真是有趣得紧,年俊低下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眉目间隐约的得色,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难道她以为报出个名号她家小姐就会眼巴巴的倒履相迎不成? “不必了,方小姐请回。”年俊还来不及说话,清河便一把掀开帏布站了出来,她看着方紫菲,脸上无一点表情。 方紫菲愣了一下,似是不甘心还未交锋便被驱逐,咬了咬唇道:“可是洛小姐不愿……” “不用我家小姐说,你离去便是。”清河打断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十足的不耐烦。 方紫菲正准备开口,后面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丫鬟贴近身来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襟,伸出手朝东来楼里指了指。 不少仕子靠在窗边朝这边望着,就连她呆的厢房窗户门口也有几个女子若隐若现的面容。 她暗暗吸了口气,重新转过头来看向清河,端正了颜色道:“我与你家小姐说话,你不过一家仆,也敢替主人做主?” 大宁王朝虽说民风开化,政言清明,但等级观念却十分森严。况且她到底是出声清贵的大家小姐,这般意正严词的指责也让路上的行人对站在车弦边一脸硬气的清河指点起来。 清河猛地握紧了拳,张了张嘴欲开口但又不知如何辩驳,脸涨得通红。 年俊心里猛地一‘咯噔’,转过头朝身后的帏布看去,居然敢欺负清河,这方紫菲真是……不知死活! “清莱文士,你有何事?”清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韵雅深沉又似带着隐隐的奢华,仅仅一句话,便让车外纷杂的议论骤然停歇下来。 不知为何刚才在方紫菲嘴里还满是骄傲的自称,由马车里的人平平淡淡道来却让人有一种微不足道的违和感。 方紫菲听得里面突然响起的声音,心神陡然震了一下,她察觉到周围的安静,刚刚还略带倨傲的神色慢慢忧愁起来,眼中也渐渐积满了雾气。 “宁渊姐姐,我知你不愿见我,但我与赵公子情投意合,相许三生。他在琼华宴上所言实属真情,若是伤到了姐姐,我代他向你赔罪。姐姐你莫要怪罪于他才好!” 她对着马车轻轻行了个礼,身子微微的颤了颤,拿出手中丝巾揉了揉眼角,泪眼朦胧,更平添了几分柔弱,周围站着的人见此情景都不免为那颤颤巍巍的方家小姐担忧起来。 方紫菲手指不自觉的握紧,苦涩的面容下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了细小的弧度。若是这洛家小姐好言答应,她便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做足了姿态,再也无人会说她是夺夫之人;若是这洛家小姐恶言相向,倒是最好不过…… 赵南倚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暗光慢慢划过,看来这即将进门的方家小姐也不像传闻所说的那般天真烂漫,几句话便把这洛家小姐推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无论车中女子如何应答,都只是为问话之人做嫁衣罢了。 只是,他眼底突然泛起了些许的好奇,那样的女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京城大街上恐是几十年都没有如此热闹了,出身世家的闺阁小姐居然也会为了争夫而上演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方小姐,望你明白二事。”方紫菲听到车里的人终于开口,低下的眼眸闪了闪。 “洛氏这一代仅我一人,宁渊素无姐妹,端不起你的称呼。” 马车里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闲来无极开口一般,但却让站在外面的方紫菲骤然僵住了神色。 连和你平级相称都不配吗?洛宁渊,你实在欺人太甚。 方紫菲幼时也有过清贫的日子,虽说后来因方文宗得天子青睐而平步青云,但到底出身比不得那些高门大阀的贵女,一直以来这就是她心里极在意的事情,如今被洛宁渊这般随口说来,却让她甚是恨极。 “另外……”里面的人突然轻笑了一下,虽是难以看清那厚厚的帏布遮盖下是何表情,但那极清楚的笑意却清晰的响在了众人耳边。 “赵然当着天下之人公然违抗圣旨,是为不忠;背我洛家婚约,是为不义;辱我先者灵魂,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我云州洛家数百年来就未曾有过,他进不得我洛家家门,我该谢你才是。何来怪罪之说?” 里面长久的安静下来,清河看着呆楞的众人,心情极好的捏了捏响指,转身走进了马车。年俊摸了摸鼻子不去看那方紫菲脸上苍白到极致的面颊,提起了缰绳。 外面惊住的众人回过神来,俱都朝那马车边泫然欲倒的身影看去。 “不过,既然你已开口,那一月之后,我必当献上薄礼,谨谢清莱文士的……舍生取义。” 最后一句话慢慢传来,马车渐渐消失在繁华的街道里,只余那沉然优雅的声音带着余韵的回响。 方紫菲脸上最后维持的柔弱僵硬着,似是还未从刚刚几句话里回过神来,她愣愣的抬起头,看着刚才还赞扬的看着她的人眼底奇怪的审视,胸口猛地窒息起来。 她身边扶着她的丫鬟看着远处终于赶来的软轿,长出了口气,把明显还没回过神的方紫菲朝里面推过去。 一瞬间,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空地上只余下看着热闹的行人。他们看着空空如也的东来楼大门口,都互相瞧了一眼后散了开来。 只是,才学渊博、出身氏族的的新科状元,原来只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罢了。 当所有人说你好的时候,即便是错的别人也会选择视而不见,但真当有人当头棒喝的说出那些刻意由人模糊的过失时,所有人便会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感,尤其是那些原先渲染得美好的东西就更加是如此。 东来楼二楼偏角的临窗处,突然响起了清朗的笑声。顾易顾不得其他人投来的谴责眼神,脸上的笑容越发焕然起来。 这洛家小姐,这般的性子还真是世间少有,谨谢清莱文士的舍生取义,真真是说得极妙。他轻笑出声,远远看着那已不见的马车,脑海中那双墨茶深泽的眸子却越发清晰起来。 故人 马车已行得极远,渐渐远离了身后的繁华闹市。 宁渊终是受不得自清河进马车后就灼灼盯住她的目光,放下了手中一直摆弄着的棋谱,抬起了头:“怎么了?” 清河摇摇头,为宁渊重新添上了一杯茶,努力坐得端正起来,纠结了半响后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您真是……厚道。” 她站在外面尚能清晰的看到那方家小姐脸上堪比画彩的表情变化以及僵硬到崩溃的神情,才头一次明白她家小姐的杀伤力绝对不止局限在武力这一方面。 清河挠挠头,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恐怕从今日起,这名动京城的‘清莱文士’是当真难负清莱之名了。。 宁渊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好笑的道:“舒服了。” 清河笑眯眯的点头,谄媚的把刚从东来楼里打包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了小架上:“小姐,您尝尝,刚才还没吃完的,我全给带回来了。” 宁渊嫌弃的瞧了她一眼,但清河显然看不出她拒绝的意思,将东西一股脑的全摆了出来。 “小姐,这桂花糕配着茶正好,您休息休息,再过片刻就到回望桥了。” 宁渊看着清河刚才还愤怒满怀的眸子里全是兴奋,眼中从刚才起就蕴藏的深沉慢慢回暖起来。 她本不想让那方家小姐颜面尽失,只不过这女子虽素有贤德之名,可行事却委实太过不堪,本来她还对当年几大氏族传下来的京都氏族贵女有些好奇的意思。如今看来,若皆如她这般,倒真是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她在的那个时代,女子领军拜将的也不少,皆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而她也确实看不来这养于深闺,无病j□j却又喜好玩弄心机的女子。 宁渊摇摇头,感觉马车稳稳的停了下来,抬眉道:“年俊,到了?” “是,小姐。” 清河一听已经到了,急忙把手里拿着的糕点往嘴里一塞,使劲咽了下去,随意拍了拍手后掀开了帏布:“走,小姐,我们下去逛逛,听说这可是太祖遗命修建的回望桥。” 宁渊本欲拒绝的话在清河随意的介绍后沉了下去,她拾起桌上的残谱,走下了马车。 清河看到宁渊顾自下车的身影愣了一下,近日来出行凡是这种地方她家小姐从未下过车,这次她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她颇为不解的挠挠头,看着已经站在车外的宁渊,急忙跟了下去。 宁渊站在外面,看着在清河口中宣讲了半日的京都奇景,也不免发出了一声赞叹:“这是……?” 她上前两步,抬步走上了那青石阶梯。 就连事先做过调查的两人也惊异的赞叹起来,清河走上前,唇角微微翘起:“小姐,我就说这地方该来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石桥。”她朝一端指去:“这回望桥连着的是京中最富盛名的回望阁和在皇城里的渊阁。不过可惜,临近皇城城墙的地方有禁卫军守着,我们是逛不到里面去了,从这里上去只能到回望阁。” 年俊看她那副叹气的模样,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若是不守着,任是谁都能走进皇城了,听说那里驻守的禁卫还是其次,临近皇城和渊阁的地方有不少机关置着,是百里家第一任家主亲自修建的,从未有人能从那里进去过。” “百里……?”宁渊挑了挑眉,原来是那个小子,只是,修这么一座桥干什么? 转眼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等阶最高处,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整座桥的中间,宁渊看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色的沉石,讶异的挑挑眉。 清河见状忙道:“这桥的颜色也是太祖定下的,还有……”她挠挠头,朝年俊投去求救的目光,以她平时的水平,能记得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但她家小姐难得有感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想败了她的兴致。 “这回望桥的修建是太祖驾崩时留在遗旨中的,太祖有令回望桥十年修葺一次,永远不得间断。而且,除非是百里家主同意,否则通向皇城渊阁的路任何人不得踏入,哪怕是大宁的历代皇位继承者都不可以。”年俊静静的回忆那段渐渐被遗留在历史中的圣言,简单的话硬是说出了铿锵的味道。 似是在数百年后借着他之言说给真正需要听这话的人一般。 宁渊没有出声,颇不能理解的皱了皱眉,她径直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桥的另一方。 临终遗志吗?封凌寒,这回望桥,你到底修来做什么? 可惜,这次纵使再好奇,也无法知道答案了。 宁渊静静的低下头,眼中深沉的缅怀慢慢浮现,也只有在这连时间都无法抹去烙印的回望桥前,她才会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不是她的时代。 过往一切,皆成云烟。没有人可以再告诉她,五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不是不在意,只是一切已经迟到没有意义。 从来不曾踏足除禹山以外的地方,并不是洒脱到不屑一顾,而是悲哀到根本无法融入这个世间。 这早就不是,墨宁渊该存在的时代。 清河怔怔的看着她家小姐的突然沉寂下来的背影,无措的朝四周望了望突然开口:“年俊,听说回望桥每日来观赏的人极多,今日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年俊头疼的皱皱眉,连转移话题都不会,他们不就站在这,怎么会连人影都没有? “今日宜南叶家的统帅进京述职,想来全都到城门那观看去了。”年俊朝东门看了一眼,指着那个方向道:“那里人潮涌动,锣鼓震天,想必是那宜南少帅已经到了。” 宁渊听得身后的对话,心底微微一动,抬眼朝东门方向望去。 唯一眼,万千人中,便见那于骏马之上缓缓前行的身影。 玄衣长袍,殷红战枪。 如铁一般坚毅的容颜。 与五百年前,丝毫未曾改变。 就好像她从来不曾跨过五百年沉浮失落的岁月,只是游历一场后重新回到这座城池看那君临天下的人得胜回朝一般。 宁渊眼底头一次泛起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转身朝桥下走去。清河和年俊诧异于她的反应,急忙跟上前去。 一素衣长袍的老者远远从回望阁里走出,捡起刚才三人站着的地方掉下的棋谱,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 “先生,该回去了。” 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者转过头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书童,摆了摆手里拿着的残谱,翘起了胡子:“青衣,我就说来看这回望桥比参加那个劳什子聚会好啊,连这种珍藏古本都能被我捡到,无主的东西归我所有喽……” 嘴角的弧度还未极到底,捧着棋谱做花痴状的老者便楞住了。 棋谱的背面,细细的金线偰绣了一个小小的古字在上面,绣上的字本是潇洒不羁,豪迈高雅,但此刻在他眼里却觉得愰眼至极:宁。 从正午开始,丞相府里的氛围就变得让人战战兢兢,守着大堂的下人安静的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划过杯盏的声音,额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自南少爷急急忙忙回府后老爷就未曾开口说过话,甚至连派出去请回二少爷的下人都有好几批了。老爷一向极少发怒,像这样的情形还从来未曾有过。 赵南静静的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高处端坐着的族长,恭敬的面容也有些苦涩,若是他能预料到洛家小姐会说出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他也会拉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方紫菲。 只可惜…… “赵南,那洛家小姐何在?” 赵南一听族长连他的全名也叫了出来,就知道已是气急,连忙走上前两步道:“跟着的人传回消息说洛宁渊去了回望桥。” 赵卓划了划杯盏,嘴角慢慢牵动了一下,神情越发莫测:“还真是好兴致。” 赵南低下头,似是未听到这难以说得上是褒是贬的微讽。他也颇为无法理解那特立独行的洛家小姐,在当着满京仕子和百姓说出那番话后,居然还能安如泰山的继续游玩? 到底是真的猖狂到丝毫未将赵、方两家看在眼底,还是……只是逞一时之快而已。 “不忠不孝不义?”伴着这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刚才还在赵卓手中把玩的瓷杯划过清浅的弧度,毫无预警的掉在地上,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我赵氏一族立于大宁几百年,还从来没有丢过这种脸,好一个洛宁渊,好一个洛氏遗孤。赵南……”他抬眼朝下望去:“告诉赵然,自明日开始亲上洛府请罪,什么时候洛家的小姐愿意纡尊降贵见我这个老头子了,什么时候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赵南听到这话,神情大震,赵氏一族立于大宁朝堂数百年,如此屈辱从未受过,他本以为族长不会善罢甘休,可如今竟要家中唯一的嫡子亲上洛府请罪,那洛家小姐到底有什么可忌惮的? 他仔细想了一下问道:“族长,陛下是否对这洛家小姐颇为不同?”这本不是他可以过问的,只是不论是赵家还是方家都刻意避过了洛府小姐的存在,甚至有让其一二的举动,只是区区一闺阁小姐罢了,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赵卓眉角一动,肃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是,不过,一个月后的婚事……” 提到这事,赵卓立马变了脸色,他站起身烦躁的走了几步,甚至比刚才赵南提到洛宁渊所说之话时更加愠怒。 “天子之命,难不成赵府还能违抗两次不成,一个月后婚事遵旨完成!”他恨恨的摆了摆衣袖:“哼,寒门出身终是难成大器,方文宗真是教了个好女儿出来,丢尽我赵家颜面!你下去吧。” 赵南转身正欲离开,便被突然的出声止住了脚步。 “等等,你见过那洛家小姐了,如何?” 他问得简单,询问的声音里还带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期许,照他所想,若是那洛宁渊真的是粗蛮无状,不懂礼教,那赵家丢下的脸面迟早有找回来的时候。 赵南愣了一下,脑海里开始浮现那抹深沉浓烈到极致的奢华身影,到最后唯剩那如深渊般沉寂的眸子,他转过身面向赵卓,神情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服。 “赵南未曾见得此女面容,但……若论气度,平生未见一人可与其比肩。” 赵家最错的恐怕就是曾将此女拒于门外,别说只是出身清贵的方紫菲,哪怕就是皇上视若明珠的婉阳公主恐都难以及其万一。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抬眼看到赵卓因他这话而陡然愣住的神色后,行了个礼慢慢离开。 赵卓看着重新变得空旷的大堂,苦笑的摇摇头,这个养在身边的孩子心性一向甚高,能得他说出如此的评论,这洛宁渊恐怕是真的要见见了。 清河如往常一般举着巨石在院子里跑了十几圈后才停下来,她擦擦额上的汗珠,看着她家小姐难得坐得笔直的身姿,暗暗称奇的走上前去。 “小姐,在想什么呢?” 宁渊端着已经逐渐变冷的茶杯,转过头看清河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只是把茶杯放回到旁边的小桌上,重新半躺在了软榻上。 清河讨了个没趣,‘嘿嘿’笑了两声朝院门口看去。 年俊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近几日来连走路都显得轻飘飘的洛凡,他踱着八字步,显是心情极好。 “凡叔,瞧您这精神头,该不是赵家的那个小子又来了吧?”清河老气横秋的问道。 洛凡点点头,完全不介意她说出这样无礼的话,心情甚好的摸了摸胡子。 “他还真有毅力,小姐,您真的不见他。”宁渊看清河卷起袖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干脆闭上了眼养神起来。 这赵然,恐怕是赵家那位声名远播的宰辅遣来的,她不欲于他们纠缠,自然没有见的必要。 “见什么见,他既然能在玄门殿外为了悔婚跪上一个月,现在让他呆在洛府门外还委屈了他不成!”洛凡皱了皱眉,显是不同意就这么简单的让赵然进门。 年俊看这一老一小扭着的情形,翻了个白眼,两个人都不安好心,有什么可争的?他从手里抽出一张明黄的请帖放在小桌上。 “小姐,这是刚刚送到府上的请帖。” “哇,好漂亮的凤凰!”清河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宁渊睁眼朝桌上放着的请帖看去。 明黄的烫金请帖,上面展翅欲飞的凤凰栩栩如生,若论画工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不俗了。宁渊知道若是简单的请帖也不会送到她面前,朝年俊抬了抬眉。 “这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请帖,邀请小姐出席半月后的凤华宴。” 宁渊皱了皱眉,这种无趣到极点的贵女聚会她真是没兴趣参加。更何况,在看到那所谓的‘清莱文士’后就更是厌烦了。 年俊瞧得宁渊神情不悦,正欲收了请帖,清河嘟嘟嘴,小声的道:“这凤华宴不去也罢,听说那个赵然就是在这个聚会上遇到方紫菲的,晦气得紧。真是弄不懂,好好的贵女聚会,请些男子去干什么?” “平日里要你多听着点,连这都不知道,凡是京城贵女都以能出席凤华宴为荣,这既是氏族贵女相较的宴会,自然就少不得那些所谓的才子。凤华宴上的大家公子和儒雅学士可是连每届的琼华宴都有所不及。我当年年轻时,也曾是这凤华宴的座上宾……”洛凡接过清河的话,像是回忆到什么一般慢慢开口。 年俊和清河俱都一愣,瞧着平时那古板严肃的脸上得意的神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宁渊听到这话眸中一闪,接过了年俊正欲拿走的请帖翻了开来,如果是氏族公卿的名门公子,那他应该也会去才对。 不管他是谁,她都必须要见一见才是。 宁渊长叹口气,手轻轻拂过明黄的请帖,眸色渐渐变得温润起来。 若真的是他,那至少,她还可以是墨宁渊。 凤华 围猎场里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只利箭破空而来,仓皇逃窜的麋鹿终是不及这凌厉的箭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慢悠悠迈过来的骏马长嘶了一声,似是对主人的技艺感到十分满意。 “叶韩,你这功力是越发纯熟了,看来南疆的战场倒真是个好地方。”温润又不失调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正欲上前查看麋鹿的男子握着缰绳掉转头来,看着正襟危坐在小马驹上的好友,犀利的眼眸划过一抹极浅的笑意。 “那也未必,南疆的战场纵使残酷难耐,在我看来对你百里询也毫无用处。”把弓拾起的男子眼神一转,明显感觉到爱马的躁动,急忙安抚了一句:“好了,他不过骑骑而已,不会委屈了黑仔的。” 刚才还一副嬉笑模样的少年猛的在那小马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中颇有几分无赖:“大黑,我说你消停消停吧,你家小黑仔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吃香的喝辣的总少不了它的份。” 他说得油头滑脑,还拍了拍身下小马的颈部,十足的痞气。 “好了,若是你长进一点,大黑也就不会恼怒你骗走黑仔了。”叶韩从马上走下,把手里的弓递给身后跟着的侍卫,随意卷起衣摆坐在了旁边的草丛上。 “你回百里家了?这次百里族长怎么舍得放人了,你逃家三年,我以为至少有大半年都出不了府了!” 从小马驹上艰难爬下的少年叼了根杂草放在嘴里,大剌剌的朝地上一躺:“山人自有妙计,我家老头子可不是迂腐之人。” 叶韩没搭话,只是慢慢挑高了眼看着他,明明白白一副不信的表情。 看到友人质疑的目光,百里询把嘴里含着的草吐了出来,刚才还精神气十足的眉眼便耷拉下来:“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三年前为了什么逃出去,这次就是为了什么被老头子给放出来了。” 叶韩努力让自己眼中盛着的笑意不那么明显,道:“怎么,婉阳公主为你求情了?” “差不多吧,宴的帖子送到府上来后,我家老头子就给我解禁了。” “怎么,后悔三年前逃走了?” 百里询摇了摇头,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你不是不知道宫里的女人都是些什么样子,看起来人比花娇,可说到刁蛮和心计还真不是那些高门贵女的小姐可比的,也就那个憨憨的瑜阳要单纯一些,我可受不起她们。不过这次还真是要你帮帮忙了……” 他把怀里捂得皱巴巴的东西递到叶韩面前,讨好的挤眉弄眼。 叶韩没伸手,肃着眉看向了别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叶韩,你就帮帮我吧,婉阳把你的这张请帖连着我的一起送到了我府上,摆明了就是要我们一起出席,要是你不来,那我可真是要被关禁闭了。” “与我何干。” “好歹咱也在南疆战场上洒了三年热血,你总不能看着我……” 刚才还面色淡淡的白衣青年似是被挑起了压抑已久的怒气,连声打断了一旁腆着脸哭诉的辛酸史:“你这个吃货,三年都学不会拉弓射箭,除了黑仔,至今连一匹战马都上不去,浪费了我岭南三年的粮食,还敢说洒了满腔热血?” 看着从不发怒的友人慢慢变黑的脸色,百里询急忙跳着远离了几步,声音瑟瑟的,好不委屈的撇撇嘴:“我是天下第一巧匠,又不是天下第一战神,你总不能让我上战场实战吧!那些机关不是顶好用的吗?” 仍是坐着的青年‘哼’了一声,但神色显然缓和了下来。 “这样吧,如果你肯去宴,我便为叶家的军队再辛苦一年,怎么样?” 看着手中的请帖被抽走,百里询长出了口气:“哎,这些女人的战争还真是恐怖,今年的宴是婉阳举办的,你要是去了肯定会大大长了她的面子,我还真不想帮她这个忙。”他转过身朝一直在他周围打转的小黑仔走去:“还是我家的黑仔懂事,从来都不烦我。” 叶韩把请帖随意的丢在地上,抬眼看着围着黑仔团团转的百里询,漆黑的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芒,缓缓道:“百里世家无游公子兰华灼灼,温润谦和,才学无双,我怎的从未见到过这般的你?” 背对着他的百里询勾了勾唇角,似是毫不在意身后之人的调侃,他转过身,眉眼淡淡的,既不是刚才巴巴捧着请帖求人的小家模样,也不是围着小马驹埋怨的少年心气。 纵使是衣摆间满布着杂草和灰尘,发丝凌乱的披散在脑后,但也丝毫不损其眸中的那一抹清淡温润。他这一转身时间,就硬是从一个撒泼耍赖的泼猴模样生生变成了气质高洁的兰芳公子,他反手摆过衣袖,连声音也变得高雅芳华起来:“现在如何?” 叶韩强忍着眼中的笑意,拱了拱手:“久仰,久仰。”说完便起身朝一旁怒瞪着百里询的大黑走去。 百里询得意的摆摆手:“客气客气。” 待回过神来看着友人跨上战马正欲离开,急忙喊道:“三日后便是宴会,记得到时候客气点,这里可是京城,比不得岭南的那一亩三分地!” 叶韩没有回话,只是背着头摆了摆手,但刚刚端着的眉却慢慢缓了下来。 淡淡的阳光下,他谨然刚硬的身影带着浅浅的逆光,像是从战境中走出一般。 百里询突然觉得这背影的模样有些熟悉,但思索了半响也无果,只得低下头对着仍是对那大黑马恋恋不舍的黑仔叹了口气:“这家伙别给我顶着副冰山的模样就好了,婉阳真是想不开,居然会把他也请去,还真的以为皇家威严用在谁身上都适合了?” 除了懂武之人,这家伙还真是没对什么人有过好脸色,那群娇滴滴的小姐可真是有得受了,滴溜溜爬上马驹的少年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容便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哎,瞧他那贼笑模样,兰华之姿,着实是浪费这般美好的字眼了。 是夜,方府灯火通明。 方文宗穿着官服守在庭院门口,听到小院里传来的曲声,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转过身看着同样站在门口进去不得的妻子,走上前去:“你怎的又出来了?回去休息吧。” 方夫人摆了摆手,神情担忧:“菲儿已经半月未出房门了,我怎么放心得下。哎,苦命的孩子,怎的就摊上了那样的洛府小姐,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轻轻呜咽起来。 虽说是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但到底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遇到事也失了沉稳气度,除了哭诉埋怨,也无甚办法。 方文宗暗了暗神色,一双眼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他朝院里看了一眼,上前扶起哭泣的妻子朝外走去:“你就别担心了,我们的女儿不是个不争气的,我看她最近的曲艺越发好了,再过几日便是宴,她自有挽回的本事。再说了……”他沉了沉声音,那慈眉善目的脸上便有些微的扭曲:“那些皇家公主、世族贵女也不是面揉的,怎么会由着那洛宁渊张扬跋扈,目中无人!” 身后隐隐传来的曲声越发空灵,方文宗满意的点点头,扶着妻子的手渐渐收紧了一些。因着宣和帝的态度他动不了洛宁渊,可不见得别人收拾不了,只要加把火就自然有人代劳,想必待到那宴时,才是好戏真正上演的时候。 闺阁女子之争他不会插手,可涉及到方家的颜面,便也怪不得他了。 他尊荣了数十年,连王朝皇子也对之礼遇有加,如此欺辱他方文宗的女儿,将他不放在眼里的,倒真真还是头一个。洛氏宁渊,你既有此胆量,这为你搭好的戏台,你可要好好唱了。 他勾了勾嘴角,双眼的眸色在阴暗的灯光下越发明灭起来。 曾经的别庄,现在的洛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清河一大早便遵着洛凡的意思从京里专侍贵女的衣铺里取来了时下最流行的仕女衣饰,满满的摆了满屋。 待宁渊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日头早已爬到了正中。清河眼明手快的扶住瞧了一下天色就欲倒头再睡的宁渊,轻轻摇晃起来:“小姐,起来吧,要是再睡就会迟了今日的宴了,您不是说要去的吗?” 宁渊迷糊的闭眼想了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极为不耐的睁开了眼,眼中还带了丝朦胧之色:“什么时辰了?” 清河撇了撇嘴,一边把桌上的洗漱水端来,一边叹道:“都正午了,宴会申时开始,要是再不快点开始,我们就要迟了。” 宁渊听得这话有些奇怪,把嘴里的水吐到瓷盆里问道:“开始什么?”她转过头瞧着地毯上满满放着的花红紫绿的衣服,拿起手巾的动作便立时僵住了。 清河反倒有些得意,她指着地上的各式战利品显摆起来:“小姐这可是我跑遍了京城有名的衣铺搜刮来的,保证是时下最流行的服饰。” 宁渊看了看地上那些晃眼的衣服,转过头来的神情便不是那么淡然了:“你的主意?” “我和凡叔的主意,哦,还有年俊那家伙也有点功劳……” “好了……不必如此,把这些东西拿下去。”宁渊打断了清河沾沾自喜的自夸,随意的摆了摆手。 清河一愣,看宁渊脸色淡淡的,到底是习惯了她这样的神色,诺诺的道:“小姐,今天可是宴,也是你第一次出席京城贵女聚会……” 她瞧得宁渊仍是那副神色,便知劝不过她,只好收了地上摆着的衣服叹口气退了出去。 宁渊看着清河丧气离去的背影,眼中清浅的眸光一闪而过,微微晕染其中便消失不见。 连凡叔和清河都会在意她如何出席宴,看来外面的动静应该不小了,她站起身赤着脚朝地上走去,雪白的地毯印着纯黑的衣袍和如玉的肌肤,散开一地奢靡。 毗邻皇城的童月湖畔风景秀丽,那一池的睡莲素来名头颇响,古来在此留诗作词的大家更是不少。今日这里格外的热闹,在别庄归洛家所有后,这新一年的宴便被摆在了童月庄里。 瑜阳站在湖边晃悠,朝在湖心亭里闲坐的婉阳看了一眼,趁她不注意悄悄卷起裙摆伸手朝湖中探了探,但立马惊得缩了回来:“这水好冰。” 她摇摆了两下,看得一旁候着的宫女心惊胆颤,急忙跑上前扶住她。 “瑜阳,好生呆着,今日可别给我添乱。”湖心的凉亭处响起了略带严厉的声音,瑜阳委屈的撇撇嘴:“姐姐你放心,这次的宴是你头一次接手,我不会捣乱的。” 湖中的少女娓娓走来,金黄的裙摆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种让人惊艳的尊贵,她拉住瑜阳的手,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替她拭干手中的湖水,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真是玩性不改。” 瑜阳扭着头笑了笑:“我会给皇家争光的。”她顾自看了看湖心周围,瞧着不少贵女都现了身迹,便朝婉阳鞠了一躬:“还是姐姐面子大,这宴会还没开始,就有许多人便来了,只是……姑姑真的不来了?” 婉阳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位今天会来,姑姑是不会出席的,等会记得慎言。” 瑜阳马上紧闭起了嘴,使劲眨眨眼。 那件事对皇家而言一直都算不得是能摆得上台面的事,一直无人提起并不代表没人记在心里,如今她既然已经回来,就免不得会被些乱嚼舌根的人拿出来说。 “若水见过婉阳公主,瑜阳公主。”娇润的声音在隔了她们几米的地方响起,婉阳转过身对那女子轻颔了下首,她才慢慢走近。 “若水,你来得倒早啊,是不是等着看岭南少帅的风姿啊!”瑜阳还未待她走近便调侃起来,果然婷婷走来的少女双颊嫣红一片,双眼也躲闪起来。这般亲昵的话都能说出口,况且如此多的贵女里也只有这少女敢近她们身便来,便足知她们关系不一般了。 “瑜阳公主,这可是婉阳公主的宴,您可别净拿我开玩笑。”柳若水虽是羞红了脸颊,但也丝毫不显柔弱,一句话便迂回弯折的顶了回去。 这话说得极妙,既让正准备开口再接再厉的瑜阳住了嘴,也让婉阳眼角浮现了一抹傲然的笑意。 柳若水同样朝院中望了望,考虑了半响走近两人身边,握着的手指紧张的朝里攥了攥:“公主可曾听到这几日京中传言?” 瑜阳瞧她这样子微微一愣,便道:“什么传言?” 婉阳眼中极快的划过一道光芒,嘴角慢慢勾起:“可是那‘舍生取义’引来的?”她说罢便转身朝湖心亭走去,后面的两人看她悠悠前行,抬步跟了上去。 “什么‘舍生取义’?若水,怎么回事?”坐定在亭中的瑜阳看着姐姐一副不再开口的模样,马上掉转了头朝柳若水问道。 柳若水看着因她们走进亭中而暂时被封了起来的湖边,慢慢开口说了起来,她那日便在现场,说出来倒也使人有种亲临其境的感觉。 片刻后,瑜阳看着闭上了嘴的柳若水,瞪大的眼半天收不回来,她摇了摇头,喃喃的开口:“这洛宁渊还真是胆子大。” 不忠不义不孝的新科状元赵然,舍生取义的方府掌珠…… 虽说她一直不喜方紫菲小家子气的清高做派,可也因方文宗的缘故从不将这些摆在面上,这洛宁渊不仅把方家得罪了,就连那传世数百年的赵府也一并羞辱得彻彻底底,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她想了半天,才堪堪找出这么一句话来形容那洛家小姐。 瑜阳突然想起了一事,转过头道:“姐姐,你给那方紫菲送帖子了?” 婉阳挑了挑眉,眼角含笑的点点头。 “我看她至少半年都走不出方府了,给她帖子也不会来的。” “她会的,若她想要重新成为名耀京都的‘清莱文士’,就一定会来。”况且,我也需要她来。 婉阳轻弹了指甲,漫不经心的开口,但清涟的嗓音中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 瑜阳点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若水,你刚才说京里有什么传言?” 柳若水坐着的身子向后微微退了退,神情里似是带上了一丝惶恐和不安:“京城传言,洛氏小姐瑶华之姿更甚天人,就连……”她转头向端坐上首的婉阳看去,见她并未有阻止的意思,便低下了头轻声道:“就连皇家公主犹不及其万分。” 砰的一声,青边白底的御用瓷盏被猛地摔在了地上,一时间亭中安静到了极点,片刻后才慢慢响起瑜阳幽幽发出的声音,淡到了极致:“好一个皇家公主尚不及其万一,好一个云州……洛宁渊。” 晚宴 上 晚宴(上) 童月山庄里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那一池的睡莲也在这不合时节的季节里绽放开来,像是迎合着皇家贵胄的威严一般。 历来凤华宴都由当朝的公主举办,这次的宴会更是婉阳公主头一次接手,作为如今最得宣和帝看重的女儿,她的宴会自然让那些名门贵女趋之若鹜。宴会还未开始,便都已纷纷赶到,摆足了恭敬的姿态。 但规矩立出来总会有打破的人,就如现在,端坐在湖畔处的瑜阳毫无笑意,那张满溢愠色的脸让几欲上前请安问好的小姐纷纷歇了心思。 华丽奢贵的筵席铺在了湖畔左侧,湖心亭中灯火璀璨,素衣乐师的精彩演出让坐着的贵女和世家公子脸上都带有满意之色,这般高规格的宴会也只有每年的凤华宴能拿得出,不愧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竟然连乐府掌司都愿意出来献艺。 只是,众人神情里免不了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打量着周围,都想着那八卦主角什么时候能出现。近日京城里传闻那洛氏小姐瑶华之姿更甚皇家公主,信的人没有,但都起了好奇之意,既然能拿出来比较,自然是不差的。 当然,满座的闺阁小姐大多是义愤填膺,不肯相信的。这婉阳公主的尊贵端重那是立在眼前的,连皇家显赫尊贵的公主都比不上,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的女子? 柳若水瞧得天色慢慢暗下来,转头看着脸色愈发暗沉的瑜阳,心里极后悔一时多嘴把那传言给说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转移着话题:“百里家的妹妹今日怎的还没看到人影?” 瑜阳听到这话,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百里妹妹身体不适,已是辞了今年的凤华宴了,本来我去年便与她约好共奕棋局的,连棋具都在园外准备好了,这次到真是可惜了。” 她虽是这么说,但脸上倒也有几分高兴。瑜阳的棋艺素来便不差,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气象的,只是那百里涟十岁时便堪为国手,瑜阳在她面前便显得不怎么够看了,往年的凤华宴那风头都是百里涟的,这次百里涟不来,她倒是求之不得。 下首坐着的几位颇有书卷气息的才俊神情里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京城贵女纷争,这么巴巴的赶着来凤华宴虽说是婉阳公主的面子拂不得,但却也是奔着那难得一见的少女国手来的。 “虽说百里妹妹来不了,但是百里公子和叶府少帅会联袂出席哦!”瑜阳瞧得下面有几分淡下去的意味,便笑眯眯的来了一句,更是朝着柳若水和婉阳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 果然,刚才还显得有些恹恹的众人立马来了精神,尤其是那些世家贵女更是努力端正了身姿,连脸上的颜色也红润了起来。 叶家少帅,年少有为,南疆战神。从南边传来的事迹早就把他神话成了个传说,大抵那些闺阁少女都是有些英雄梦的,自是对他期待万分。况且他从不出席任何宴会,这么难得机会,她们当然要好好把握。 只是却也没人敢打那百里公子的主意,京城里谁不知这百里询可是婉阳定下的驸马,虽说三年前就传出的指婚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但却也没人敢挑战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 “今日怎不见紫菲姐姐?”开口询问的少女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白芊芊,她一向和方紫菲不对盘,这一开口也有些故意为难的意思,更是让刚刚还稍显热络的氛围登时冷了下来。 誉满京都的‘清莱文士’,举世无双的曲艺曾令整个京城才子趋之若鹜,只是现今这般突兀的将她提出来,却让人齐皆噤了声。 主要是那从不显山露水的洛家小姐说的话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舍生取义’的清莱文士几乎是在几日之间便成了京城的笑谈。虽说没人敢摆在明面上,但到底也让方文宗丢了个大脸,就连马上要举办的赵、方两家的婚事都成了一场笑话。 众人不敢接口的原因当然不止如此,若只涉及到赵、方两家倒也还不算严重,顶多不过是高门贵女的争风吃醋罢了。可现在外面简直把那洛家小姐传成了天人一般,甚至连那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被说了出来,就算是瞎子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插手的,若是这洛家小姐真的出现在凤华宴上,倒真的是热闹了。 “她会来的,紫菲来凤华宴总是要迟些的,今年不过如往常一般罢了。”瑜阳开口道,她就算不喜方紫菲,可比起那个洛宁渊,如今倒是愿意为她说话了。 “听说洛府小姐收了长公主送去的帖子,应该会来吧?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白芊芊眼波一转,四下打量了轻轻道。 果然,瑜阳十分不耐的把手中端着的茶杯放在案架上,哼了一声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只有仍是端坐在上处的婉阳面色淡淡的,她瞧了一眼渐渐暗下的天色,嘴角勾了起来。 洛宁渊,我倒要瞧瞧,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世家高阀,清贵俗流,你皆不放在眼底,难道我皇家威严,你也有胆量冒犯? “天色是不早了,紫菲来得迟,还请两位公主万莫怪罪!”轻柔的嗓音在园子入口处响起,众人听得这声音,心道一句‘正主来了’便转过了头,但也就一瞬间,众人眼底都有着诧异的惊愕。 方紫菲一直自诩清贵传家,一向出席各种宴会都是很少打扮的,当初也就是那股子脱俗的姿态让赵然上了心。 但如今,站在园子门口的少女一身纯白的华贵长裙,浅浅的荷花褶皱下来有一种素雅端庄的卓然。她两颊嫣红,其中却又夹着些许浅白的娇色,不施粉黛却清丽脱俗,她手里怀抱着一方古琴,盈盈走来,柔弱的身影却硬是走出了几分空灵的风姿,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仙子,清澈恬淡到了极致。 不管流言如何,这方紫菲也确实有傲绝京城的资本,她这样出现,除了高贵端庄的婉阳公主,别说其他贵女,就连一向自傲的瑜阳也歇了比较的心思。 她就这样无视着盯着她眼都不眨的青年才俊和眼中布满忌色的大家小姐,一步一步走到了端坐上处、眼底浅浅带了一丝满意的婉阳面前。 方紫菲轻轻行了个礼,比往常更加恭敬,但却又好像带了几分谁都无法折辱的硬气来。婉阳瞧她这般作态,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方紫菲才能和那洛宁渊斗上一斗,坐山观虎,她也轻松了。 “紫菲不用多礼了,这宴会也是刚刚才开始,你来的正好,就在若水下面坐着吧。”婉阳受了方紫菲一礼,摆摆手意有所指的开口,她眼睛微微扫过下面的位置,眼底划过转瞬即逝的流光。 方紫菲听到这话,抬眼朝柳若水的旁边看了看,一张素淡高雅的脸便有些挂不住了,她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就连指尖扎进手心都毫不自知。 自她十二岁参加凤华宴开始,便一直是坐在婉阳之下、柳若水之上的地方。她知道那位置一向是洛家历代的嫡女坐着的,只是她坐惯了那里,便刻意遗忘了这一点。若不是这次婉阳意有所指的提出,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位置并不是属于她的。 方紫菲轻轻低下头,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眼角含笑的名门贵女,状似无意的朝柳若水下方走去,只是死死握紧的指尖泛起了青紫的颜色。 待方紫菲坐定,天色就更晚了一些,连天边的红霞都隐了下去,瑜阳朝园子门口看了几眼,连听曲赏艺的心思都淡了几分,她朝着方紫菲的方向道:“连紫菲都来了,这洛宁渊倒真是架子大,怎么?她要我们等着她一人不成?” 婉阳轻轻抓住站起身就欲发飙的瑜阳,轻轻安抚道:“洛府小姐头一次参加凤华宴,迟到在所难免,我们等一等便是。” 她说的婉转端庄,可脸色却也沉了下去,一双凤眸里隐隐的怒气转瞬即逝。 素来热闹无比的凤华宴便在这古怪难懂的氛围下僵持了下来。 宁渊靠在马车里,一副困乏到了极致的样子,清河瞧她这模样,知是今日未睡好的缘故,便拉开帏布朝年俊小声吼道:“年俊,慢点,小姐有点昏了。” 年俊瞧着已经跟步行差不多的速度,叹口气又降了些下来,小姐的这个弱点,还真是比一般人更严重些。 清河看看天色暗暗垂下,神情也有几分着急,凡叔出门前千叮万嘱的不要出事,看来还是赶不及了。这毕竟是长公主发出的帖子,迟到了也不好。 她是在大宁王朝的熏陶下成长的百姓,对皇室也多了一些敬畏,比起宁渊的神佛不敬可是正常多了。 片刻之后,年俊和清河看着已依稀可见的童月山庄,终于长舒了口气,迟得还不是太久。 守在山庄门口的侍卫俱都面带着乏色,这种宴会的举办真是比打上一场仗还要吃力,有权有势的人多,不按规矩办的自然就更多。他们抬眼朝那慢得不正常的马车看去,眼底都有了些好奇之色,敢在皇家公主举办的宴席上迟到的人,也不是常有的。 因着今日前来的名门小姐极多,为了她们的闺誉,马车里的情况是不检查的。况且这辆远远驶来的马车华贵异常,守在门口的侍卫看着那车夫大模大样丢下请帖后直接把车驾了进去,虽是好奇,但硬是没底气拦下来诘问,这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主,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本还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姐,但随后迎面飞奔而来的骏马立马让守在外面的侍卫头疼起来,这般的嚣张跋扈,想必更是不好惹了。 前面一匹骏马飞驰着就进了里面,侍卫看拦之不急,只好朝吊在了后面的那匹马看去。 那匹小马驹虽不大但却很有精神,坐在上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翩翩少年,兰华卓颜,哪怕只是端坐在马上的那姿态就足以观其风流了。 尽管三年未入京城社交圈,这些侍卫的眼神也是毒辣的很,一眼便认出是百里家的公子到了,至于前面那个,不消想就猜到是岭南叶家的少帅了。 他们低下头接过百里询递过来的缰绳后恭恭敬敬的把他迎进去了,只是因为都弯着腰,便没看见那竭力保持着高雅姿态的人腿间的打颤。 百里询朝里走去,瞧得在园子里撒欢着跑的大黑,心里把叶韩骂了几千遍,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外面,难道不知道他素来不谙骑术,刚才差点就丢了个大脸! 宁渊从马车上下来,极不乐意的拂了一下面上的白纱,抬步就走。 清河指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灯光,道:“小姐,转过那座假山就是童月湖畔了。” 宁渊点点头,看着明显紧张起来的年俊和清河,无奈的叹口气,看来皇权为尊这种观念在他们心底还是挺根深蒂固的。 只是天子又如何,同样不过是一个逃不过轮回的凡夫俗子而已。 “谁在前面?”年俊瞧得前面岔路口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断声问道。 那人没有出声,只是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年俊看来人的穿着便放下了心。看这打扮想来也是凤华宴上的贵客,只是不知为何也会迟到,难道像他家小姐一样有胆子的人还真是不少了? 宁渊看着慢慢走过来的身影,却是微微眯起了眼,本来今日就是为他前来的,却不想半路就见到了正主,倒正好省了她不少事。 几乎是立时,她摘下了脸上的面纱抬步便朝前走去,平时慢悠悠的步伐却显得有些微的郑重和沉然。 年俊和清河看着宁渊突然摘下面纱俱都一愣,小姐在外面摘下面纱,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因是骑马进来,叶韩便快了宁渊不少。他在童月庄里转了有一会,看百里还没来倒也不好直接进去,便在外面闲走起来,瞧得那边走来的人影像是大家小姐便直觉的想要退走。哪知那阴影处的人却直直的朝这边走来,他抬眼朝前望去,皎洁的月色下,那慢慢走来的身影却让他立在了当处。 晚宴 下 晚宴(下) 一身大红的古老常服套在她身上,那颜色仿若浓烈到了极致的深沉一般耀眼。从腰际蔓延下去的银线浅浅折叠开来,在月光折射下有种古老的写意,那女子步伐沉稳,但却好似带着定定的压迫缓缓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循着这飒爽的步履缓缓朝上审视。 宁静得仿似能晕染一切的茶墨色眼眸划进眼底,让他有片刻的惊异,尽管从那女子明目张胆走来的身影便知不是一般人,可到底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模样。 气质天成,璞玉清濯,她站定在那里,只是抬着一双眼静静的望着这边,就能让他有种骤然回到南疆战场与敌方将领生死拼搏的感觉,真实浓烈到了极限。 隔了很久,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淡淡的,安静的,甚至是失望的声音。 “你是谁?”她朝这边看来,眼微微挑起,便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和缅怀。 叶韩觉得有趣,这般拦住路便直问家门的人还真是少见,但确实又像是眼前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他走上前两步,道:“岭南叶韩。” “寒?”她眉角似是微微一动,道:“哪个寒?” 岭南叶家少帅的名字天下皆知,她还要问是哪个字,叶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法家韩非的韩。” 他的名字没什么意境,也就是老头子喜欢看法家古籍,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出生行伍,本就没这么多穷讲究。 果然,对面站着的人皱了皱眉,眼底似是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怅然,转身便欲离开。瞧那方向显然是准备出庄,而非朝里面的凤华宴而行。 他朝旁边一看,假山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具。鬼使神差的,他听到自己慢慢开口的声音:“不如奕一局如何?” 本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前面已走远的人却停了下来,她朝假山那看了一眼,显是也看到了那石桌上摆着的东西,顿了一下折转身朝石桌走去。 宁渊回转身走到石桌前,大咧咧的便坐了下来,姿势实在说不上有多雅观。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男子,起手便行了一子,叶韩想是料想不到她行动如此迅速,愣了一下便大跨几步坐下来举手下子。 清河和年俊互相对望了一眼,慢慢走近站在了宁渊后面,他们明显感觉到宁渊今日的举动隐隐有些不同寻常,想到上次小姐也是在回望桥见这叶家少帅后便神情有异,难道,是小姐看上他了? 两人越瞧就越觉得这场景像是真有这么点意思,打量叶韩的眼神便都不那么单纯了,甚至是审视的,挑剔的,怨念的,清河就只差欺上前拉着叶韩的袍子质问了。 但那两人也只是想想而已,坐着的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宁渊放下一子,眼底多了几分满意,他的棋奕得极好,杀伐果断,快意恩仇,极合了她的口味。 只是,她眸子里的神采渐渐隐了下去,他终究不是他,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所以就算是下的极好,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只需一眼,她便知道他只是个像极了封凌寒的人罢了,他看她的眼神,虽惊异,但却毫不熟悉,就如初见一般。 转身就走,不是不失望的,只是那一句话便偏偏让她停了下来。只因为五百年她从隐山下来遇到那人时,第一句便是,奕一局如何? 他赢了,她助他为王。 他输了,他为她寻宝。 结果,为了一局棋,她在他身边呆了七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整个大陆的顶端,然后毫无牵挂的离去。 她一直觉得,观棋便可尽观其人,所以那时候就是封凌寒没有赢她,她也会助他赢得天下,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下子的声音有了点铿锵的意味,宁渊瞧得越来越激烈的棋盘,微微一笑拾起子。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甚至是相似的下棋手法,五百年后,她居然能和这样与封凌寒相似的人坐在一起弈棋,倒也真是缘分了,人生本就不能强求,宁渊一想通,神色立马空灵起来,就连看着棋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真。 能得一对手,倒也不算白来。 “哇,叶韩,你居然把我一个人抛弃了,在这里和小姐约会,太不够意思了!”隔得老远一惊一乍的声音隐隐传来,只见一白衣少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 清河听得眉一皱,整治不了叶韩的怨气立马找到了发泄口,一只手就把跑过来的少年给提了起来。 百里询看着自己突然被提了起来神色颇有些不解,尤其是看清楚提着他的只是个小姑娘后,使劲眨巴眨巴的眼睛里还有丝不可置信的惊愕。 “百里,是你太慢,与人无忧。” 宁渊听到这称呼,眼底一闪,抬手向后摆了摆,清河虽不愿,但还是把百里询给放了下来。 百里询朝清河瞪了两眼,才往叶韩走去,他拂了拂衣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气质卓然一些,能和叶韩对弈的女子,想必不凡。 他站在叶韩旁边,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才朝对面的女子拱手问道:“小姐,在下百里询,敢问小姐芳……”一句话没问完,便楞住了,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好久都没说出来。 知道不凡,可也太不凡了! 宁渊浅浅抬了抬眼,眼角里居然有一丝笑意,连淡淡的眸子都温润起来:“宁渊。” 百里那家伙的子孙啊,当初如果没有意外,百里应该是她之后的隐山之主,只可惜了……那个唯一的弟子…… 百里询一愣,显是被那眼中的笑意弄得有点受宠若惊,口不择言的开口:“哦,哦,宁渊…宁渊…”他连说了几下,像是记起了什么突然道:“云州洛宁渊?” 只是那女子却已低下了头看棋盘,并不开口了。叶韩听到那名字,眼微微一动,原来是她,原来她便是那洛宁渊。 瑶华之姿更甚皇家公主三分,果然是真,这般的棋道……他忍不住开口:“小姐可曾上过漠北战场?” 他的棋乃杀道,凌厉急势,可她竟半点不差,甚至更甚几分。 以她的年龄和际遇,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宁渊瞧得他眼底的疑惑,笑着摇摇头:“不曾。” 一时间假山下重新安静下来,唯余那脸皮极厚的百里询上窜下跳,但自始至终,宁渊都是心情极好的执着子,并未半点不悦。 天已全黑了下来,童月湖畔的氛围却越来越紧张,因为不仅那洛府小姐不见踪影,就连答应了前来的百里询和叶韩也没有出现。 就算是婉阳性子再好,现在脸面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想过很多种洛宁渊来了后的情况,但却唯唯没有料到她居然没有来,她居然在收了皇家的帖子后胆敢缺席,婉阳此刻倒有点怒急而笑了。 瑜阳瞧得姐姐的脸色,也开始有点着急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举办的凤华宴,若是这般收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就连坐在下面的柳若水也频频朝园子入口看去。 只是她担心的显然是另有其人。 方紫菲看这场景,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她站起身道:“公主,紫菲近日在家创得一曲,不如由我抚一曲如何?” 婉阳见她神情灼灼,眼神微微一闪:“紫菲一曲素来千金难求,既是紫菲愿意,当然是极好。” 方紫菲愿意救场,先不管目的如何,她倒是要承情的。 方紫菲微微行了一礼,便朝湖中心的亭子走去,她这一动倒是让宴会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那曲声响起的时候,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朝亭中看去。 京城中人一直便知方府掌珠曲艺极好,可却也料不到才堪堪几日,便能更上一层楼来,这种东西到一定地步后求的便是个意境,方紫菲弹出的音乐比之以前更多了几分空灵缭绕之感,闻者似带入心境,要说是大家,她也可勉强算一个了。 这边弹得宾主尽欢,但园子外显然就不那么高兴了。里面的音乐一传来,宁渊就立马皱起了眉,倒不是她不喜欢音乐,只是却不喜这般柔软缠绵的罢了。 叶韩显然在这点上倒是和宁渊相同的,在沙场上呆久了,自然不会稀罕这些靡靡之音,瞧得端坐在石椅上的女子明显不耐的神情,他便朝蹲在一旁的百里询打了个眼色。 几年的老友,哪还能不了解他的意思,百里询登时便来了精神,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笛子放在嘴边便吹起来。 笛声嘹亮,杀伐大气,其铿锵惨烈的意味更是立时就盖过了隔壁的缠绵琴声。 在南疆呆了几年,别的没学到,但处在那样的地方,怎么会真的没有一点感触,他这一开始,就连年俊看他的眼光都不同起来。 宁渊满意的朝吹着笛子的少年点点头,神情颇为赞许,百里询一得意,更加卖力起来。 园子里的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音,方紫菲本想勉力让自己的琴声跟上那笛声的节奏,只可惜那突然拔高的杀伐之感不是尽力就可以的。她看着已经断了的琴弦,眼底慢慢燃气滔天的怒火,为了这一天她半月来未出房门一步,如今居然可笑的失败在莫名其妙出现的笛声里。 但显然,婉阳公主却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她听到园子外面的笛声,连眉角都染上了红晕,能让方紫菲的琴声都跟不上的,整个大宁也只有他了。 婉阳猛然站起身,提起裙摆,朗声道:“既然百里公子喜好园外景色,我们出去陪着便是。” 众人看她眉角俱是笑意,哪有不明白她意思的,皆都站起身跟着婉阳朝外走去。 这百里公子还真有心思,肯为婉阳公主做出这般堪能传成佳话的事来。 一时间,童月湖畔只剩下坐在亭中央抱着古琴的方紫菲,她脸色惨败,低着头好一会才骤然站起身来。 宁渊听着里面的琴声终于消失,脸色终于好看了起来,她朝棋局看去,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婉阳行的不快,像是要多享受这素来难以听到的笛声一般,等她走出园子踏上那小径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突兀的,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纵使月色不够清晰,但任是谁都能隐约的看到那一身白衣,拿着笛子的翩翩少年是在为那隐在阴影中的女子演奏。 婉阳半天没有出声,但神色却淡了下去,不消她猜都知道坐在那里的是谁。 看来,今晚缺席凤华宴的三人并不是没来,而是把她这个堂堂的大宁公主晾在了一边,隔着一堵墙相尽欢颜。 很好,真的很好。婉阳嘴角划出一个极大的笑容,慢慢朝前走去,只是这次,行走的声音却大了起来。她身后的人,甚至感觉连空气都沉下了几分。 宁渊放下最后一子,慢悠悠道:“你输了。” 叶韩见她心情极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一般,便也微微一笑:“你下的很好。” 他平生未见的好。 “下次,你来洛府再奕一局也行。”她摆了摆衣袖,神情便骄傲起来,赢不了封凌寒,常常挫败这个叶韩也是极有成就感的。 百里看两人有收盘的打算,便收了音感叹道:“叶韩,连小涟你都能下个平局,这次居然还输了!” 他转过头,正准备好好揶揄一下好友,但却僵在了当处。 在她身后,婉阳站的端庄贵气,身后跟着的是满京城的贵女公子,百里询突然觉得头大起来,本想低调的来,低调的走,可现在…… 他朝婉阳打了个揖,端正神情道:“百里询见过公主。” 百里家的人历来便有见皇族不跪的特权,婉阳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下便不再出声。 只是,隐在阴影中的女子和背对着她而坐的玄衣男子显然都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瑜阳先沉不住气了,她走上前神态倨傲:“好大的胆子,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年俊和清河都皱皱眉,皇家公主的做派怎么跟那街市泼妇差不多?她家小姐是洛家仅剩的传人,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洛氏族长,连皇子的身份都未见得低上一些,凭什么对着个黄毛丫头行礼? 肯来是敬你几分,可是若蹬鼻子上脸,就是没品了。清河和年俊虽说都对皇室颇有几分尊敬,可真涉及到他家小姐的事来,便什么都要靠边站了。 宁渊抬起头,那若隐若现的面容便清晰起来,她站起了身,那散在大红长袍上的银线便随着皎洁的月色流转起来,炫辉溢彩。 还来不及对那奢华古韵的服饰感叹,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就这样大剌剌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神情慵懒,眼中的茶色深沉得如漩涡一般,极是散漫的对婉阳轻颔下首:“得公主招待,多谢。” 她这话倒说得极为真切,若不是婉阳的凤华宴邀约,她便见不到这像极了封凌寒的人。若不是这准备好的棋具,她也赢不了她五百年前就想赢的棋局。 虽说迟早也会见到,可到底却也简单了不少。 所以,在她心情极好的情况下,她不介意向举办宴会的人道一次谢。 尽管,对方只是个不足二八的小姑娘,甚至还是封凌寒那家伙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后人。 婉阳看宁渊的神色,真真是怒急了说不出话来,但却也只是如此了,洛宁渊一站出来的时候,她便明白也许外界传闻多有不实,可有句话却也不假。 洛宁渊,确实是皇家公主尚有所不及。 不是容颜,不是身份,而是那份不输于她父皇的气韵,这洛宁渊,绝非常人。她于深宫中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是却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女子。 只是站在你面前,就如高山一般需要仰止。 婉阳并不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刚才还愤怒激昂的神色却淡了下来。这样的洛家小姐,她对付不了,可是并不表示,皇室会允许这样的洛家继承人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歇了对付云州的心思,可是这样的洛宁渊,太危险了! 宁渊瞧并未有所动作的婉阳,心底点了点头,不愧是皇家养出来的公主,眼力还是有一点的。 她转过身,停在了仍是坐着的叶韩旁边:“同归?” 叶韩点点头,拉着百里询便朝外走去。 从头至尾,那些站在婉阳身后的贵女公子,两人连眼皮都没抬一眼看看。 瑜阳还欲说话,却被身后的婉阳死死的拉住了衣袖,她转过身道:“姐姐,那洛宁渊居然敢如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婉阳瞪得咽回了还没说出口的话。婉阳一向是对她极宠的,像这样的怒色,还真是没见过。 “我们回宫。” 只留下一句,婉阳便拉着瑜阳匆匆离开。 随着他们的离去,这场如闹剧一般的凤华宴才真正划上了帷幕,渐渐曲终人散的院子里,除了仍是清凉皎洁的月光,便只剩那隐在树下立着的方紫菲。 她神情呆楞,脸色苍白,隔了很久,才能听到她若隐若现的声音,茫然的嗤笑的到了极致的声音:“果真是不配平级而称,方紫菲,你真是个笑话。” 空幽的声音在园子里回荡,像是呜咽一般凄凉不甘。 择偶 方文宗从上书房退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冷汗从背心蔓延到四肢,沁得人心底发寒。他走出来的时候腰躬得很低,就连安四引着他离开的过程也是一直如此,他需要对里面震怒的帝王展现出一种绝对臣服的姿态。 不荣不辱,能屈能伸,这也是他一直能在这朝堂存活下来、得宣和帝青睐的原因。 但是他想,尊荣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他已经慢慢忘了这曾经印在生命深处的警言烙印。 退出上书房后他没有马上直起腰来,而是以一种很缓慢的姿态一步一步重新把目光放在这巍峨的皇城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帝王的压力了,一直以来宣和帝对他是包容的、宽厚的、甚至是纵容的。但这一次他却明显的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皇者淡漠的表情下透漏出的不满,他从来没有想过散布流言这件事会瞒过宣和帝,只不过他以为这种程度的反击是可以被允许的。 方文宗走出宫门,朝后望了一眼,平日庄严宏伟的皇宫此时显得格外冷漠和狰狞。 皇家威严,到底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可以染指的! 宣和帝揉了揉眉,把案架上的奏折往旁边一推,端着茶抿了一口后便拿起旁边刚刚呈上的资料看了起来。 安四走进来替他换上了朱砂磨成的彩墨,头埋得低低的:“主子,方大人往赵丞相府上去了。” 宣和帝挑了挑眉,隔了半响才拿起御笔在纸上勾了几下:“还不算太笨。” 总算知道去琢磨琢磨原因了,到底是一手扶植起来的,再给次机会就是了。 安四低着头没有搭话,只是磨着墨的力道越发大了。 天子心思一向极难猜,那洛家小姐也并不是无错的,只是陛下能把她保到这种地步就耐人寻味了。 “最近洛家小姐怎么样了?”宣和帝满意的收笔,龙纹黑绣的衣摆划过一道浮空的痕迹,甚是洒脱。 “还好,只是……百里家的小公子和叶家的那位都跑得很勤。” “哦?是吗?”宣和帝神色莫名,手顿了顿,微眯着的眼愈发幽深起来。 安四噤了声,感觉到整个书房的气息都冷凝了下来。而那位端坐高处的帝王显是毫无所知,仍是悠闲的摆弄着朱砂红笔。 “陛下,婉阳公主求见。” 上书房里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外面响起这声音,宣和帝脸色才缓和下来,安四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把婉阳迎了进来。 宣和帝朝后靠了靠,抬眼朝这个最宠爱的女儿瞧去,眼中的愠色慢慢淡了下来。 婉阳进来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才小跑到案架旁边,她一副伶俐娇憨的模样,浅黄的裙摆飞舞起来立时让整个书房都飘起了柔和欢快的气息。 宣和帝还没等她说话,便端起了架子:“怎么还记得来看我这个父皇?还以为你这个大忙人没时间呢?” 婉阳也不怕,只是站到宣和帝身后替他慢慢揉捏起肩膀来,不慢不快,不轻不重,想是做惯了的:“父皇,儿臣这是为您好,若是我天天来,说不准您就厌烦了。” 宣和帝没搭话,神态却很是享受,轻‘哼’了一声,隔了半响才抬头瞧了婉阳一眼,又重新端起茶杯,状若随意的问道:“前几日的凤华宴如何啊?” 婉阳手没停,眼底一凛,嘴角微微抿起:“父皇,很好。” 她怎会不知这几日京城并未有关于洛宁渊的的半点传闻,甚至是之前牵连到皇家公主的消息也一并被压了下去,以那天出席凤华宴的世家子弟和名门贵女的身份而言,能把这件事抹得一点痕迹都不剩的,除了他这个父皇,当今大宁还真是没人有这个能耐。 只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直到今日才见她,显然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但那洛宁渊…… 婉阳正欲开口,宣和帝却直接把手里拿着的纸递到了她面前。 上面列上了不少名字,皆是宗室子弟,用朱砂勾出来就更是不凡,全是王府的世子。 这上面的,是除了大宁皇子外最为尊荣的皇室子弟。 况且她一眼看去,不论人品还是家世都真真算的上是极好的。 婉阳皱了皱眉,面带疑惑的朝宣和帝望去:“父皇,这是……?” “朕准备在这里面挑一个给洛府的小姐,你觉得哪个合适?” 婉阳手一抖,那写满名字的纸差点掉在了地上,头一次压不住眼底的惊愕:“父皇,您要为洛宁渊赐婚?” 宣和帝点点头,叹息的声音不免感叹起来:“赵家和方家的事你也知道,大婚在即,朕总要给云州三十万兵士,洛家满门先烈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等这阵过去了,朕便把洛家小姐的婚事给定下来。” 他一向不会薄待为他巩固地位的功臣,况且……宣和帝摸了摸胡子,一定要在岭南叶家的人搅进来之前把这事给办了。 婉阳看宣和帝慢慢道来,也没急着回答,细细观看起纸上的宗室子弟来。 虽说皇家赐婚昭显荣耀,可那洛宁渊却未必会感恩戴德,若是闹起来,抗旨不遵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哪怕她再狂妄,也一样担不起。到时候根本不用她出手,洛宁渊就会踏进万劫不复之地。 婉阳脑海里不期然划过白衣少年为那红衣女子月下吹笛的画面,盈盈笑意便染上了眉梢,一双素手轻轻落在了纸上:“父皇,儿臣瞧这端王府世子就很适合,想必不会委屈了洛家小姐。” 宣和帝听得此言,看婉阳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满意,凤华宴和京城的传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既然是有人刻意引出来的就没必要再把水搅浑。婉阳有这等气量,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端王府可是宗室里数得上的人家了,端王世子更是佳名在外,的确是个好人选。 虽说还未见过面,但那洛家小姐直来直去的脾性倒是极对他的胃口,传言是狂了一点,但狂也有狂的好处,至少云州洛家在这京城里是找不到什么盟友了。 “既是如此,再过段时间朕便赐婚,听说百里家的小子也回来了,找个时间朕把你们的事也一起定了!” 婉阳一听,脸立马红了起来,脚蹬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宣和帝看着婉阳含羞离去的背影,老怀大慰的眯起了眼。 百里家的小子,配他皇家公主也是够格的。 时到正午,因过去半个月的训练,洛府一到此时便忙碌起来。鎏金的毛毯铺陈在园子草地上,旁边放了个沉木雕成的软榻,厚厚的金色棉锦放置在上面,一看便是——贵得惊人。 宁渊从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自己,她身边的人自是按她的喜好来。而她在器物上却独爱金黄色泽,姑且算起来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偏执了。 宁渊悠悠的晃出门,拿着本古籍便坐在了园子里的软榻上。深紫的常服长袖宽袍,懒散散倾泻下来便带了几分慑人的慵懒。 她翻着昨日吩咐清河准备的古籍,手一抬堪堪扶住因睡意而显得有些怠倦的额头,眼中的惑色稍解后便越来越浓。 叶韩能顶着那么一副容貌在大宁堂而皇之的活了几十年想着便有些不可思议,和封凌寒一模一样容颜皇家怎么会容得下,别说是南疆战神,恐怕就是个普通人也早就被皇室给秘密解决了。 古来神鬼之说在民间就极为盛行,要是有心人硬要把他和五百年前的太祖挂上点关系来,就凭他那副容貌也不是说不通的。 她翻着这书,便明白了叶韩至今仍然活蹦乱跳的原因。 古籍记载,太祖崩逝前曾下密旨毁掉自己和元后墨宁渊的所有画像,虽然书上是说太祖是为了将画焚烧祭奠陪葬,可宁渊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做戏做到封凌寒这份上也确实是了不起了。 当初立后的事封凌寒也和她商量过,说是为了平衡四宫而暂借她名义一用,隐山之主威名天下之,她若为后,的确可以稳定开国混乱的朝局。想到也是最后一次帮他,便施施然答应了,但像这种焚画的举动,有必要吗?就算是再怎么让朝臣相信也太过了,那个时候她早就失踪好几年了,完全没有必要…… 宁渊眉宇间浮起了一丝异色,脑海里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但还来不及深想便听到园子外传来‘蹬蹬’的踢踏声。 她嘴角微微划出一个弧度,放下书朝小径外看去,一个玄衣少年从外头跑了进来,瞧那劲头,像是被什么人追着一般。尽管已经习惯了少年脱线的思维,但他头上顶着的瓜皮帽还是让宁渊的眼角抽了抽。 明明是百里那小子的后代,怎么可能突变到这种地步? 百里询进得园子见她坐在软榻上,直直的跑过来大剌剌躺在了地下的毛毯上,那模样,啧啧,随意得不得了。 清河站在旁边,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但转过头瞧着宁渊温润的眸子嘴唇动了动硬是把那把火给压了下去。 宁渊指了指刚泡好的茶,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了?你这样子倒像是被逼到我府里来的一样?” 百里询一听这话,脸立马便肃了起来,端坐好后一本正经的拂了拂衣袍:“我这次来是向你告辞的,说不准我过几日就要离京了。” “为何?这京城还有人能让你退避三舍?”宁渊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挑着眉问道。 百里询没搭话,但是脑袋却耷拉了下来:“没办法了,我家老头子不朝理这事,我只能出去躲躲风头。” 连百里族长都不管,这倒奇了,那墨茶色泽的眸子便带了几分好奇:“何事?” “宫里放话了,最近我和婉阳的婚事会被定下来,让我收收心没事别乱跑。” 传旨还要事先提醒?宁渊稍一想便知这是皇家在警告百里询了,毕竟他可是有过出逃三年的先例的。 那婉阳年纪也不小了,想是没时间再折腾个几年。 看着少年哭丧的脸,宁渊手一顿,开始仔细回忆起那天晚宴时婉阳的模样来,身姿卓越,端庄秀雅,瞧那模样也是个好的,况且身份也拿得出手,带出去也不丢人,挺好的媳妇儿人选,这孩子怎么会不乐意? 难道是性子高傲了点,这倒是个问题,但好好调/教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边百里询在哀叹命运坎坷,这边宁渊已经开始为他计划起将来来。孩子总是自家的好,自家孩子不乐意了当然就是对方的问题,虽说相处时间不长,但宁渊早就把百里询当成了五百年前的百里一般,当初的遗憾补偿不了,只好现在好好替他规划规划人生了。 在她眼里,百里生于乱世,辅佐帝王,她要教的大多是护国之道。可现在国泰昌平,百里询自然就没必要学那些,好好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也就成了。 正当宁渊替他打算到要生几个娃,盖几间房的时候,旁边被忽视的少年显是不能长时间的接受宁渊神游天外的神情,悲愤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出家当和尚去。” 气质兰华的白玉少年双颊通红,连手似乎都在打着颤,宁渊瞧他那样倒真是极不愿意的,神情便也端正起来:“为何?” 百里询一愣,看着宁渊肃穆的样子,不自觉的直起了背脊,神情倔强:“我要找到心意相通之人,否则不愿娶。” 百里询紧了紧手,幽黑的眸子便暗了下去,抗旨拒婚是祸及满门的重罪,他逃了一次还能好好的安在已经是皇家的恩赐了。百里家就算福泽深厚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只是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面前总会觉得委屈,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纪,却硬是在她面前好像矮了一辈一样。 有这种感觉倒怪不得百里询,宁渊从一开始就是把他当小辈看,在这般强势的混搅下,就算是现在周围人察觉倒不对也没人敢去提醒宁渊。 心意相通?饶是宁渊心性极坚,也被这句话弄得囧囧有神,隐山的教育里从来没有关于情爱的这一说法,她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面前沉寂的少年。 但百里询眼底的眸色却也因她的沉默明显暗下去了,甚至连那顶张扬的瓜皮帽也随着主人的心情焉了下来。 “把头抬起来,大丈夫做什么摆出一副小媳妇姿态。”宁渊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但却威严起来。 百里询感觉到身前的阳光明显被突兀而至的阴影给遮住,不由得抬起了头,便看到那坐在软榻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 她身挑高端,连站着都好像不同于一般唯唯诺诺的小姐,深紫的常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沉然,眼肃着似是连周身的气息都锐利起来,宁渊挑高了眉眼,似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从容缓缓问道:“可是不愿娶婉阳?” 少年呐呐的点头,便听到那站着的人影慢慢道:“那就不娶。” 这声音从逆光中传来,带着浅浅淡淡的温煦,但其中的沉韧坚定却让百里询愣在了当处。 他是百里家的独子,虽是不用出入朝堂,但却也要肩负起家族的荣辱,像这般全凭他心意而为他做的出决定不是没有,但却总也绕不过一些东西去。 像是家族,像是皇权,像是……使命。 明明只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但却已经习惯在对方的容忍下愈加得寸进尺,不是没看到那女子眼中淡淡的怀念和遗憾,却还是装作不知的每日前来,像她这样的人还从来未曾有过,明明清冷无比,但却愿意为你投下温暖的一瞥。 百里询想,对她而言,他是不是不同的? 他还在怔怔的发愣,宁渊却已经蹲了下来,茶色的眸子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像是纯酿了上百年的陈酒一般蕴着安定的色泽。少年定定的看着深紫的常服划过地上残留的草屑,大红的坎肩斜斜的披在她肩上,鲜艳的色泽搭在一起让她呈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和倨傲,此时的宁渊像是剥离了那慵懒的神态,连眉眼都锐利起来。 她轻轻开口,神态却极是认真:“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娶。” 坐着的孩子是她五百年前唯一的愧疚,护他安然幸福就好像融入骨子里一般自然。 这是她唯一能和五百年前维系起来的纽带。 百里询愣了半响,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扬眉轻笑了起来:“宁渊小姐,你这是在行父母之责?” 她说得这般的自然,就像是给自家孩子挑亲事一样,刚刚还没察觉出来,但显然这对话实在是太诡异了,尤其是对面的女子还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恩。”宁愿点点头朝书房走去,声音不紧不慢的随后传来,步履也比平常稍稍加快了一点:“那婉阳看着模样好,但估计生养不行,我让凡叔把京城贵女的名帖都给送上来,你进来好好挑挑,在皇帝赐婚前把人选给定下来。” 一句话不显山露水,但却让清河那素来举着千斤巨石也不会晃上一晃的手硬是把端着的茶水洒了一半。年俊还是站在角落里,虽说身姿还是一样的笔直,但却呈现了僵硬之态。 百里询眼里滴溜溜转的眼珠随着那隐入房间的人影而沉寂了下来,隔了好半响突然以一种比来时更敏捷的速度向园子外奔去,但显然他没有成功,从书房突然射出来的毛笔直直的立在了他脚边,伴随着的还有里面那女子温温淡淡的声音。 “进来。” 呃,请原谅,某些上位者总是喜欢有些小兴趣的,譬如老当益壮的宣和帝,譬如我们沉寂了几百年的宁渊。 园子小案上被弃置的古籍书页被风吹散了开来,书页翻得极快又缓缓沉寂下去,复返往尘,带着萧索弥漫的冷清。 只是,宁渊,你确定五百年前欠下的债只有这么一桩吗? 红妆 赵氏一族自百年前便屹立在大宁王朝,若论氏族门第,倒真是没有一个世家能越过赵家去。方家清贵传家,寒门子弟都可算得上是其门生了,两府皆是大宁朝堂的肱骨之臣,这联姻也算得上是今年大宁王朝的头等喜事了。 两家大婚,两府的门槛都有被踩破的趋势,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高官氏族、商贾文士,凡是有点身家和地位的都挤破了头托关系往这两个府上赶。 至于赵府门外的那一长条街道更是锣鼓震天,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凑着来看热闹了。 吉时已到,新郎官春风满面的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冠冕如玉,风度翩翩,那好模样也让满座宾客一顿称赞。 赵卓端坐高堂,看着跪在下面的一双小儿女递来的茶杯,脸色虽是淡淡的,但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罢了,就这么一个嫡子,他接过杯盏抿了一口,和老妻封了个大红包放在新嫁娘手里,这方紫菲就算是不足,以后好好调理便是。进了赵府门第,也不能再向以前一般行为无状了。 行礼完毕,赵然正准备牵着新媳妇进房,却听得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赵卓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也是一愣,今日好歹是他这个当朝宰辅嫡子大喜的日子,况且有天子为媒作聘,若是还想在大宁有立足之地,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惹事。 平时严谨镇定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瞧得里面的安静也是一顿,但马上还是慌忙的朝赵卓打了个揖:“相爷,外面……外面……”他使劲的咽了下口水,揶揄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满座宾客也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赵卓沉下的脸色,便齐皆噤了声。 “外面怎么了,赵齐,说!”赵然显是没有赵卓的涵养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在这个时候闹事! 赵南不动声色朝外面走去,看老管家那样子,不出去看看是不行了。 “回禀少爷,有人送贺礼来了。”赵然一听这话,皱着的眉角便松了下来,大喜的日子送贺礼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震惊的。但旁边蒙着盖头的新娘握着绣球的手却是顿了一下,身子不自觉的朝后缩去。 赵卓显是没赵然那么头脑单纯,简简单单的送礼会让整条街静下来吗? “哪家的贺礼?”虽说这么问,但他却也隐隐猜到了一丝端倪。 “洛家。” 老管家说得很轻,但偏偏满座的宾客都听了个透彻,眼底也慢慢有了些恍然,难怪这般大惊失色,原来是洛家送来的。 这可真是热闹,想来那洛家小姐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送来礼物想是也有修好的意思,这赵府管家如此做派倒真是小气了。 方紫菲的手猛地缩紧,甚至泛出了清白的颜色。 她就知道,那般的女子,不是轻易可以折辱的,言出必诺,那话言犹及耳。往日正义美好的词句,此时却让她觉得沁凉到了心底。 赵卓听得这话胡子一翘,使劲朝往后缩的赵齐看了几眼,送就送来了,收下便是。摆上台面说干什么,还嫌最近赵府丢的人不多? “即是来了礼物收下便是……” “老爷,收不了!”老管家喏喏的又朝后退了几步,鼓足了勇气道:“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赵卓一愣,也明白事情估计不会简单,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去,这件事纠纠缠缠了这么久,到如今也该解决了。 至此以后,就算是那洛家小姐再想闹,上面的那位也不会肯了。 赵然看父亲顶着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朝外走,也觉得有些惭愧,忙轻握了一下方紫菲的手:“你安心便是,我定护你周全。”说完便朝外走去,那大红的喜服却也有一种刚烈的意境。 方紫菲掀开喜帕,愣愣的看着前面的那个身影,不过是刚及弱冠的肩膀,他的夫婿,却什么也不说的便替她挡下了所有的过失,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后悔,深入骨髓的后悔。 她的良人……值得一生相随。她这样想着,眼泪慢慢的便溢在了眼眶里。 赵南愣愣的站在相府大门口,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开始佩服起那老管家来,果然是年纪大见识广,居然还能想到进去禀告,要是他估计也只能这么干看着了。 赵卓率着宾客慢慢朝前门走去,步履不快,气势沉然,一副悠闲的好心态,连原本有些躁动的客人也慢慢安下了心来,瞧赵相爷这样子,估计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 赵南早就听到后面的声响,转过头来看着族长慢悠悠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赵卓还未踩上大门口的边,便停了下来,眼直愣愣的望着外面长长的街道。 这情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十里长街,极宽极长的街道,哪怕平时就是四匹骏马奔驰也不会觉得拥挤的的官道,现在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木履镂空的紫金沉木,大红的珠玉一圈圈镶嵌在那沉木回阁处,高贵而奢华,精致又典雅。 一抬抬就这样被摆在了赵府门外,一眼望去,居然望不到底。 赵卓没有出声,他瞧着那街道上置放的东西,头一次觉得迈不出府门。 洛家军武起家,几百年来财富的累积恐怕堪比皇室,当初两家联姻时洛家给洛宁渊的陪嫁那是极丰厚的,丰厚到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也没有一家女儿的的议亲之礼能比那皇家公主的嫁妆还足的。 但那洛宁渊的陪嫁倒真是拿十里这词来形容都可以算是简陋了,哪怕以他的心性,当初接到礼单时,也有片刻的怔忪。只是嫁女而已,就算是再怎么珍贵也实在是太过了。 当初的洛府将门虎子,他赵家门楣光耀,两家联姻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他那时还不知道漠北的战况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没猜到那十里的其实已经不止是嫁妆而已了,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从来不肯低头的好友已经是在托孤了。 只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荣辱兴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十六年后,这婚事确实是他赵家亲手毁下的,一门忠烈尽数葬于沙场,哪怕是稍微顾及着一点旧情,也不会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门外,让天下人耻笑。 赵卓看着那摆满了街道的紫金妆盒,叹了口气,一抬抬沉木香妆连面头都没改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这全是洛老将军十六年前为唯一的孙女准备的嫁妆。 他知道,这是洛家的小姐为那战死沙场的洛家满门讨个说法来了。 虽说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赵家的儿子当着天下人惹出的风波。 宁渊站在回廊里,看着外面艳阳一般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后,一身肃穆的气息,谨然的身影立的笔直,隐隐带了些悲壮的模样。 “小姐,东西全送过去了。” 宁渊没有出声,只是颔了下首转身朝回廊深处走去,黑色的披肩拂过地面,深沉的色泽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赵府外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紫金,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失了颜面的闺阁小姐摆着那足以倾城的财富来招摇显摆,只不过是那洛家遗孤为了葬于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罢了。 赵卓静立良久,闭上的眼重新睁开,伫立着的身影也好像弯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赵府大门,缓缓朝那妆阁前站着的青年走去。 坚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和他十几年前送行的洛家儿郎一般无二的姿态。 那样坚毅的铁血一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向赵家、向这大宁的百官和守护的百姓讨一个说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若是那老顽固还在,肯定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 赵卓嘴角慢慢牵出一丝苦笑,这才是云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厦将倾,也刚烈得能让天下为之侧目。 “赵卓感谢洛小姐送来的贺礼,他日必当亲上洛府道谢。”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紧着眉道:“不必,小姐说了从今日起,洛、赵两家过往皆断。” 年俊说完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疑。 过往皆断吗?赵卓把这话轻轻低喃了一遍,看着洛家退去的众人,慢慢朝站在身后一直没出声的赵然招招手。 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那铺陈十里的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但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赵南,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赵南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是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好似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赵卓突然振奋起了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道百姓和宾客说道:“感谢大家亲临犬子婚宴,虽事有突然,但宴席仍照常举行,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故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但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赵南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 同行 宁渊靠在马车里,难得的稍微坐得端正了一些,连那素来极深沉的常服也换上了鲜少穿的白色,硬生生的多了几分出尘之感。她拖着头,眼垂着仔细翻着小案上的纸张,神情认真而……郑重。 叶韩坐在她对面,神情冷硬,小案上杯盏里飘荡的热气盘旋上升,遮住了他若隐若现的神色。百里询瞧着两人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虽极力的摆正坐姿,但不消片刻便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神色凑到宁渊身旁。 “宁渊小姐,我们这是去哪?”今日拉着叶韩才刚入洛府便被堵在门口的清河逮了个正着,直接被丢上马车后就一直行到现在,要说不好奇还真是不符合他一惯的心性,更何况花了几天时间才让宁渊打消了重新为他择妻的念头,放松一下心情倒是不错。 不是他不领情,而是坐着的女子选择的标准实在异于一般人,就凭那句‘好生养’便足以让他对选出来的人望而生畏。 “观人。”宁渊抬了抬眉,淡淡道。 观人?百里询神情一愣:“什么人?” 虽然认识不久,可他也知道宁渊那个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性子,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是需要她亲自跑出来看的。 “宁渊小姐可是要去看看那端王世子?”叶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问道,脸上多了几分促狭。 宁渊放下了手里拿着的纸张,眼一抬便朝叶韩望去:“关他何事?” 叶韩颔了颔首,眉一弯,平时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浓浓的笑意便溢在眼底:“这方向看着就是去北叶园的,今日那里京城仕子云集,端王世子听说也会出席。小姐想必也听到皇城里传来的消息了,想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那端王世子封允素来便有仁厚美名,再加上容颜秀美,倒是不用格外打听……” “我什么时候说要嫁入宗室了?”宁渊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打断了玄衣男子的唠叨,一双眼肃了起来。 叶韩微微一怔,声音便低上了少许:“洛小姐,你该知道天子之言如九鼎之重。” 他这声音虽低沉,但神情却是十足的郑重。就连一边欲说些什么的百里也乖乖闭上了嘴。 能让宣和帝将那废婚的圣旨颁在赵家,还能让皇帝对洛家在赵、方两家大婚之日送去的贺礼视而不见,洛家一定也拿出了足以媲美做出这些事的代价。 如今宣和帝欲再度赐婚绝对是安抚招拢之举,若是再次拒绝,那洛家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少。 宁渊瞧两人眼底的担心和郑重,眯着的眼便舒展开来,她朝后靠了靠,神情越发慵懒,慢慢道:“我不是去看他的,况且这端王世子我……”宁渊思索了良久,才堪堪在脑海里找出这么一句拒绝的话来:“瞧不上。” 她说出的话随意而散漫,就像‘今日天气如何一般’自然,百里询朝她望去,显是被这话弄得有些讶然。那到底也是王府世子,人中龙凤,连面都没见到就瞧不来,难道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想到上次凤华宴时宁渊的举动,百里询转过眼朝身边的友人看去…… 叶韩没有接话,只是定定的朝着宁渊的方向望去。 堪堪斜坐着的女子额边的碎发从绾好的绿簪里零落的流泻出来,轻轻晃荡着旋了几个圈分外写意,白色的常服悠悠划过马车里铺陈的毛毯,明亮的色泽倒把平时的深沉瑰丽生生染上了几分润然的深邃静美来。 他眼底沉然的瞳色骤然一深,毫无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似是不经意的道:“瞧不上?那你瞧的上什么样的?” 他这话问得有些失礼,百里询都微微讶异的朝他挑起了眉,果然猜得没错,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渊显是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妥,朝后侧了侧道:“我的夫婿……那自然是要极好的。” 极好?那是怎样的好? 叶韩和百里眼底俱都浮起一丝疑问,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对面坐着的女子已然抬起了眸,极是自然的加了一句:“至少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叶韩拿着杯子的手一抖,里面的茶水便滴在了雪白的毛毯上,晕染出几许杂色来。百里询马上低下头,眉角一抽一抽的,像是没听到对面坐着的女子突兀说出的话一般。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尚在闺阁的大家小姐心底大多都会让老天爷保佑让自己遇到这样的如意郎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由对面坐着的女子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就硬是变得怪异无比。 况且,这种能称得上是梦想的择婿条件也太过艰难了。 不是没有,只不过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能拥有这种条件的人罕有得都快赶得上珍稀物种了,最近的一个能够得上这条件的还是五百年前的大宁太祖。 当然,看着宁渊一本正经的模样,两人还没蠢得把这话说出来,叶韩努力把端着茶杯的手定了定,顺了顺神色,似是有些艰难的道:“小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择婿标准。” 宁渊眼底的眸色听得这话却慢慢沉寂了下去,她拂了拂额角,似是带着几分缅怀的怅然轻轻开口:“入世之际,家中长辈曾有此言,恕难从之。” 她声音淡淡的,但却偏偏带了几分誓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百里询愕然的抬头,眼中便有几分不相信,最近入得洛府,那洛管家看他和叶韩的神色那简直就是慈爱的不得了,完全一副对待上门女婿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提出这种条件? 叶韩虽表情未变,但眼中的怀疑倒是和百里询的一般无二。 宁渊看他们的神色便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嘴微微翘了一下倒也不再继续开口。 这话的确是长辈所言,只不过却是五百年前隐山上任主人,也就是她的师父墨显言当初在她下山时交代的话。 隐山之人虽性格乖戾、狂放不羁,但一向极为尊师重道,即是答应了墨显言,那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择婿自然就要按这个标准来。 只是,宁渊忘了,墨显言说这话的时候是五百年前。 那时候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确要有倾世之才才能入得了隐山的眼。 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北叶园门口,清河从外面掀开了帏步,看着里面神情各异的三人道:“小姐,我们到了。” 宁渊闻言挑眉便下了马车,百里询看她足下生风行得极快,想起马车里那些勾勾画画的资料,心底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一双腿便定住了不动朝前喊:“你若不是来看端王世子,那来这干什么?” 千万不要是他想得那样…… 宁渊回过头,素手拂了拂清河刚给她披上的纯黑披肩,那神情说不出的踌躇意满:“清河说这些文绉绉的诗会京城女子最喜来,既然你说光凭画像瞧不准,我们就来见见真人。” 她说完便朝前走去,百里询愣在了当处,青色的长袍随着风摇摆起来,纤细的身板摇摇晃晃的,即便是温煦的暖日也有了萧索的意味,他呆滞的转过头,看着明显一副好奇表情的叶韩,手颤抖的指向前面:“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 明明是疲懒无比的人却偏偏对这件事格外坚持。 叶韩转过头,看着哪怕是在南疆千里染血战场上也不曾变色的百里,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慢慢走远的白色颀长背影上,眼底浅然划过极深的笑意。 看来有什么事他错过了,不是吗? 北叶园建筑多显江南风格,亭台楼阁,回廊立影。格局修葺得优雅婉约,园子中央有个小水池,里头养的锦鲤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便让园子多了几分生机,再加上潺潺的活水从外头引进来,就更是平添了几分写意。 回廊深处有一高亭,正好可观得园中风景,宁渊一行从另一条路进来的时候,年俊已经守在了这里。 他走上前接过清河从宁渊肩上解下的披肩,把手中刚刚重新整理好的东西铺在石桌上。 里面的石椅看着便不是很舒服,冷硬得紧,宁渊皱着眉坐下来,看着后面磨磨蹭蹭不肯进来的百里,一双眼便眯了起来。 显是这一眼极有用,百里快速拖着叶韩走了进来,如丧考妣的拉着叶韩小声恳求:“叶韩,帮帮我,劝她一下。” “那你是想娶婉阳……?”叶韩随意的坐在了另一把石椅上,听得前因后果后慢慢问道。 百里询一愣,摇了摇头,眼底便浮现了几许愁急:“不,我不想娶。可是……”他定了定神色,神情郑重起来:“她未进过京城,一直在禹山上住,恐怕还未真正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怒,若是他日我抗旨势必会连累她。” 不管是多么尊荣显贵的氏族,在这个时代对皇权的畏惧尊崇都是从小便被根植于心底的。就连一直被宁渊刻意引导的清河和年俊都做不到完全视皇家为无物,百里询就更是做不到了。 在他眼底,宁渊虽强势,但到底也只是洛家的一个闺阁小姐,纵使霸道狂妄了些也只是因为常年居于禹山而不懂世情罢了。 况且他醉心于研究,论到观人本事自是不如从小便生存于皇宫的婉阳和时常出入战场的叶韩。 对他而言,宁渊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以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岂有臣子反对的份? 叶韩瞧他神色真的着急,摆摆手抿着唇笑了起来,薄薄的唇角侧着看去有些隐约的莫测,他伸出手在石桌上敲了敲:“你知道前几日赵、方两家大婚洛府送去的贺礼了?” “知道,传闻说那贺礼摆满了整条街道,是当初洛老将军为孙女准备的嫁妆。”百里询往宁渊那瞅了瞅,不明白为何叶韩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明显低了一些。 “不是传闻,是事实。”叶韩单手在下颚处撑住,神色赞叹起来:“那红妆也可算是足以倾城了。” “是很解气,可是也实在是太便宜赵然了,就算是富贵人家几世都……。” “没有人会白白浪费这么一笔财富,除非是……”叶韩打断了他的话,朝坐在旁边的女子看了一眼,见她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的笑意,慢慢的道:“有足以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资本。云州洛家,你到底知道多少?” 百里询一愣,慢慢的摇头。他只知洛氏一族在云州经营了数百年之久,到底已经强到了什么地步,还真是不知道。 叶韩低下头,同为军武世家,若论声望和掌控力,岭南叶家恐怕都有所不及。 “况且,你以为送去的嫁妆是些什么东西?” “不外乎是些家族传世至宝……” 叶韩摇了摇头,嘴角一抿道:“洛家的军功足以换得异姓王的勋爵了,但我朝历来无此封号,所以数朝来宫里赏赐的东西就不少。” “你是说……?”百里询诧异得朝宁渊看去,声音微微高了起来。 “我猜那摆满官道的紫金妆盒里装的全是历代皇室赐下的御赐物品。” 皇家历来便对勋功卓绝的氏族颇为优待,但这种荣誉也极难获得。就算是传世几百年的氏族家里的御赐物品也不见得有多少,况且这种东西一般被赐下后便直接供奉进了宗祠,以此显示受封者对皇家的尊崇和感恩。 但洛家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大宁王朝的一株奇葩,别的世家至少还有起伏荣辱的曲折,但洛氏一门却一直延续得很好。况且这一门每代总会出几个悍将,牺牲劲一代比一代足实,所以每一代帝王对洛家都是极力安抚和厚待,传到了洛宁渊这一代时,积累的皇室赏赐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洛老将军不会把这些当做孙女的嫁妆,可是洛宁渊却没有这种顾及,那送到赵府门前的皆被她换成了御赐之物,无一例外。 虽同样是价值连城,但却是赵府接了就必须要日夜供着的东西。 如鲠在喉,永远无法真正释怀。 百里询侧着头看着宁渊额边静静垂下的发丝,通透的玉簪散散别在发间慵懒而别致。她抬眼朝这边看来,茶色的瞳孔愈发深沉,淡淡一笑,宁静而优雅。 还真是好气魄,好手段…… 他缓缓转过头,心底的那份焦躁和担心竟慢慢隐去,少年人独有的张扬和倨傲张列开来,百里询轻轻抿住嘴,听到旁边坐着的叶韩最后冷峭的收声。 “除非大宁亡国,否则那些东西就只能永远摆在赵府的宗祠里。”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回音,在安静的凉亭里格外冷冽,叶韩投在宁渊身上的眼神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感叹,他眉角微微上扬,冷硬的眉角似是更加柔和了几分——这样的女子,若是带回南疆…… 叶韩一愣,像是惊讶于心底陡然冒出的想法,眸色骤然深了起来。 下面的园子里渐渐开始有仕子进来,回廊里也聚集着不少闺阁小姐,只是隔得稍远,不太好看清,宁渊朝百里摆摆手,神情焕然:“你自己来看看。” 她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给自己挑儿媳妇一般。 百里垮着脸,磨磨蹭蹭的踱过去,看着下面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大家小姐,陡然转过身朝宁渊道:“我不喜欢她们,就算是娶婉阳也算了,我认命了。”若不是婉阳看上他,他还真是没这些麻烦。 宁渊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指着旁边的石椅:“坐。” 处在叛逆期的少年总是有些别扭的,顺着来就行了。 百里马上坐好,一副殷切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既然这些小姐他都不喜欢,那就直接按照他的喜好来找便是。 百里询眼珠一转,朝下面坐着的小姐们看了一眼,只要是和她们不一样就行了吧…… “呃,不要扭扭捏捏的,大方些就好,文采什么的不需要,最重要的是……”百里询想到那日突然从书房里射出的毛笔,鬼使神差的说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懂点武就更好了。” 他这么一说,亭中的三人一愣,齐皆朝站在一旁拿着糕点使劲往嘴里塞的清河看去。 不扭捏,不要文采,懂武功……没有比眼前的这个更合适的了。 宁渊转过了头,淡淡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清河。”她这一出口,清河手里的糕点直接掉到了地上,喉咙里还没咽下去的部分卡在了里面,使劲咳嗽起来,脸一下变得嫣红。 当然这种状态绝对不是娇羞,她恨恨的朝百里询瞪了一眼,挥了几下拳头。 百里愣愣的看着咳嗽的清河,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要说不是那就得在下面的女人里选一个,要说是就得…… 他朝亭下看了一眼,突然伸出了手:“看,是端王世子封允。” 他这话题转移的极为失败,宁渊略带深意的朝他看了一眼,完全把这理解成被看穿了心思之后的难为情,但还是转过了头朝下看去。 “怎么,你以前见过他?” “不,端王世子极少现于人前,我只听说过他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随便猜的。” 百里询指的方向站着一个男子,但只能看到背影。绛红的长袍,纤细的身姿,乌黑的浓发,单只看背影,便能感觉到着实不凡。 叶韩看宁渊眼底隐隐的好奇之色,手一顿正准备开口,那男子便转过身来,眼定定的望着这边的方向,嘴角勾了起来。 亭中的几人俱是一愣,百里呐呐的张着嘴,指出的手硬是忘了收回来,清河把喉咙里的糕点咽了下去,喃喃的开口:“好漂亮。” 红衣青年眉目如画,一张脸格外精致耐看,眉角朝上一弯,便带了几许风情出来。 绛红的衣袍套在他身上分外合适,有种惊心动魄的锐利和不羁。 此人若是个女子的话,绝对足以倾国倾城。 叶韩陡然觉得一阵烦闷,正准备转头朝宁渊看便听到了她幽幽的声音:“这就是宣和帝为我找的夫婿?” 她问得很轻,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甚至听不出喜怒。 百里瞅了瞅她的脸色,又看了看友人沉下的神情,摸了摸鼻子没有出声。 那男子只是望了一会便转开了眼朝别处走去,飘飞的衣摆处勾着的四爪蟠龙仿似也被带着飞扬起来,只是隔了很远,并未有人瞧见。 “怎么,如此姿容,宁渊小姐不满意?”叶韩调整了一下坐姿,状似无意的开口,一双眼却直直的盯着对面那女子脸上的神情。 若是一般的女子,他这么问就等于是坏了人家闺阁小姐的清誉,但显然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觉得宁渊在意这个,果然,被询问的女子摸了摸下颚,陷入了沉思。 叶韩看她迟迟不开口,眉微微紧缩,连身子也不自觉的紧绷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烦闷,他一边诧异于自己的紧张,一边眼都不眨的盯着宁渊。 除了宁渊,亭内众人都意识到叶韩的不对劲,但都默契的选择了沉默。 杯盏划过,清冽刺耳的声音突兀的在亭内响起,宁渊回过神来瞧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愣了愣:“怎么了?” “小姐,您瞧上那个端王世子了?” 宁渊皱皱眉,道:“怎么会?”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宁渊不耐烦的摆摆手:“我都说了我的夫婿至少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况且他比起我见过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至少当初的百里和封凌寒就不是这个男子能比的。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感觉传闻中颇有谦厚之名的端王世子实在是和现实过于大相径庭了。 皇家的人都不是简单的,还是把百里的事尽快解决了的好,宁渊转过头朝百里和清河看去,眼中便带了几分欣慰。 亭内的人听得这话,都不自觉的朝叶韩望去,清河抿了抿嘴,笑了起来。她家小姐还真是的,喜欢就喜欢呗,还偏偏给说出来了,谁不知道她下了禹山还只对百里那个小子和这位南疆的少帅稍微亲近一些,百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 “让开,小爷我要上去,你们也敢拦着,反了是不是?” 亭子下面由侍卫守着的地方传来一阵叫嚣,声音清朗,但却跋扈嚣张得紧。 百里听到这声音,暗道‘不好’,猛然站了起来。 误会 下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园子里不少仕子开始朝这个凉亭看来。宁渊朝坐立不安的百里询看了一眼,朝年俊摆了摆手。 年俊点头走了下去。 “哼,知道小爷厉害了……不用你们扶,小爷自己上去。”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年俊想是还没殷勤到要把那人扶上来的地步。百里的头愈发低了,双手交在一起使劲打着结。 从这声出来,一直到宁渊抿了两口茶,连姿势都换了几个之后,那嚣张跋扈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她一向耐心不怎么好,待她不自觉的敲了石桌两下后,眼便沉了下去。 不过十几个台阶而已,就算是爬,也该爬上来了。 百里询明显察觉到宁渊脸色不愈,但仍然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事不关己模样。叶韩瞧他那样似是猜到了是谁,眼角淡淡的浮现了几许笑意。 半盏茶后,一团碧绿的球状物体终于出现在了凉亭入口处。清河倒吸了口气,终于不负众望的再次让糕点卡住了喉咙,年俊跟在那物体身后,像是忍无可忍的快走几步绕过他飞速移到宁渊身后。 看他行走的步伐,宁渊总算明白短短十几个阶梯为何用了半盏茶时间,缓缓向里移动的球状物体行走的速度真的和爬差不了多少,甚至更慢。 圆滚滚的身材,圆溜溜的眼睛,整个人都成球状,许是见多了容颜俊俏的少年英豪,这突兀出现的不明生物让整个凉亭内呈现出一阵诡异的安静。 绿衣胖少年扑哧扑哧喘了几口闷气,脚一软差点倒在了地上,他朝里望了一下,一口白牙便明晃晃的亮了出来:“百里,我就说嘛,整个京城还有人敢拦我,果真是你!” 他的声音欢快而清脆,若是剔除掉那实在令人汗颜的身材和一身绿油油的衣服,倒真是有几分朝气悦耳。 可是,无论是君显龙威的氏族小姐,还是英姿勃发的南疆战神显然都被这少年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站定后迈着短腿朝百里询奔去,眼底骤起的亮光就像饿狼见到了肥肉一般。 尽管他自己更适合担当这称呼。 百里询勉强稳定心神的站起身,在绿衣少年扑到在他身上前拱了拱手,脸上的笑容干涩而艰难:“封皓,好久不见。” 但无论上看下看,他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翩翩浊世的大家公子模样。 封皓见他这模样,眼底的光亮又盛了几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的停下了冲刺的速度把衣摆一掀,眼直勾勾的望向前方,手摆出个合适的弧度朝百里询拱手道:“百里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让愚弟心生向往。” 他这动作和刚才百里询的一模一样,但一个做出来丰韵神朗、温文尔雅,另一个就真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果然,百里询额头抽了抽,躬着的手颤了又颤才道:“过奖过奖。” 少年一听,眼弯了弯,顿时便只剩下一条缝,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朝园子其它地方望去,一看才发现亭内有其他的人,随即朝叶韩的方向颔了颔首,十足的高贵卓然,泠然不侵。 百里悲哀的转过头,一副不堪入目的痛苦状,明明教过他这种神情应该在遇到大家小姐的时候用,怎么还是拎不清! 宁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百里询和这少年的神色,手撑住下颚嘴角勾了勾。 这样的好戏可不常有,尤其是看起来百里对这不明生物还完全没辙。 以他的性格,就连见到婉阳也不过只是点头而已,这少年却能让他这般相待应该也不简单,姓封,这是哪位宗室子弟? 只不过,不管是哪家的子弟,能养成这么一副模样还能到处显摆的,那家的长辈还真是承受力极强。 封皓似是感觉到身旁的目光有些焕然,转眼便朝宁渊那方向瞧去。陡然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睁得极大,一颔首间肥硕的身躯便直直的朝宁渊奔来。 百里看他猛然变换的神色立时就想拉住他,但显然小身板力道不行,双手伸出只堪堪拉住了那绿油油华丽长衫的一角。 而封皓奔向宁渊的速度,就算是称之为足下生风也不为过。 想是见识到了封皓之前的速度,他这陡然爆发的力量让亭内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封皓已经站在了宁渊面前,一双肥嘟嘟的爪子直接朝宁渊放在桌上的手伸去。 宁渊一愣,本想拨开的瞬间却在清晰的看到少年模样的时候犹疑了一下,说实话,封皓长得不差,就算是肥硕的肉堆在脸上仍能从那里面瞧出几分清秀和俊逸来,再加上这容貌有些面善,等宁渊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被握在了一双感觉起来实在很有肉感的手里。 她朝那手望了一眼,升起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肤酯若凝,吹弹可破,甚至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要保养得好些。 然后她抬起头,就看到那绿油油的一团离她只剩一尺的距离。 “小娘子生得好生俊俏,小生见之心喜,不知可否告知家门,我不日定当过府迎娶。” 亭内一阵抽气声响起,所有人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定定的看着那两双握住的手。 叶韩瞧着那方向的眼猛地一沉,手上握着的瓷杯就裂开了几许缝隙来。 “哦,我想起来的,小翠上个月当了我第十八房妾室,你就当我第十九房吧!祖母说了,小爷还不到十六岁,取不得正妻。”封皓的双眼滴溜溜转了几下,像是努力思考到底是第几房后眯着双眼说得很欢。 宁渊还来不及惊讶,便被少年随后的一句话愣在了当处。娶她过门?还是第十九房妾室?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墨宁渊活了两世,还真没有人敢对她说出这种混账话。 手仍然被握得很紧,封皓甚至还趁宁渊恍神之际摸了两把,宁渊的脸色却沉了下来,运气一震少年便闷‘哼’一声吃痛离开,显是她脸色极是难看,封皓瞧她脸色也不再上前,而是转过了头委屈的朝百里询问道:“百里,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还真是泼辣的紧。不过……” 他话锋一转,抖擞了两下肥肉笑了起来:“我喜欢。” ‘硼’的一声突兀响起,在安静的亭子里极是刺耳,叶韩手里的杯子已经掉在了地上,碎片还在滴溜溜的打着转。 百里像是突然被这声音惊醒一般朝宁渊看去,白衣女子仍是慵懒的坐在石椅上,但眼底的眸色却淡了下来,那神情显然是发怒前的先兆。他心底一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封皓已经被清醒过来脸色黑得像锅底一般的年俊提了起来。 几百斤的重量,就这么一颤一颤的在亭子里晃荡,百里低下了头肩都笑得抽了起来,不能怪他,这小子该被这么招呼一下,祸害了他十几年,总算解恨了。 封皓起先还只是呆愣愣看着年俊,等他感觉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而且还离那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小娘子越来越远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窘况。 突兀的,一股热血直奔他头顶,不是怕的,而是怒的。在大宁居然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定神朝前面看去,一双不带感情的黑眸便直直的落入他那细小的眼帘里,那里面的杀气让他打了个冷噤,封皓虽然笨,倒也不傻,马上扯着喉咙开始鬼哭狼嚎:“百里,快救我。” 似是觉得喊这么一句颇失体面,等回过神来时他便开始对年俊色厉内荏的喊道:“你居然敢提小爷?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抵古往今来的草包都喜欢在充门面的时候喊这么一句,当然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 这句话进到宁渊耳里,更是让她眼底的怒气升腾了几分。 居然敢说娶我当小妾,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若不是这句话实在颇失气度,她差点就把这句话连着手上握着的杯子一起砸了出去。 没头脑的纨绔子弟她见过,比猪还蠢的纨绔子弟她也见过,但比猪还蠢的甚至跟猪形似的纨绔子弟她还真是没见到过。 宁渊挑了挑眉,看那绿油油的一团着实碍眼,正准备让年俊把他提下去却被陡然出现的声音打断。 “把他放下。”冷硬的声音带了点倨傲突兀的在凉亭里响起,封皓一听这声音皱着的脸马上舒展开来,肥短的四肢在空中使劲划拉。 “叔,快救我。” 红影飘过,衣袂翻飞。 瞬息间,刚才年俊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身影,鲜红的衣袍,长曳极腰的黑发,倾国倾城的容颜,分明是刚才在园中的那个男子。 年俊已经退到了宁渊身后,而那几百斤上下的胖少年仍是稳稳的被他提在手里,固若磐石。 红衣青年轻‘咦’了一声,伸出的手一顿,眼皱着顺着那方向朝年俊望去,这一望便看到了眯着眼拖着下颚盯着他的宁渊。 深沉得如暗夜一般的眼眸,似是带着强大的凝视让他本欲上前的身子定在了当处。 那女子只是堪堪坐在那,白衣常服,却让他在一瞬间忆起了皇城顶端那极是耀眼尊贵的明黄锦袍。 一样的夺目和高不可攀。 红衣青年神思一愣,手收回道:“你是何人?”他转过头瞧见一旁站着的百里和坐着叶韩,眼里便带了几许恍然:“百里询和叶韩既然都在,那你就是洛宁渊?” 他挑眉的样子甚是好看,只是微微一动就似别有一番风情。 看他这模样似对坐在亭里的人极是熟悉。百里询和叶韩见他开口便指出两人身份也是一愣,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皇家的事素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洛宁渊即将嫁入端王府想必也是众所周知,人家未婚夫婿调查调查未婚妻平时的交友情况也不足为奇。 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尴尬,毕竟定了婚事的女子是严禁和外人见面的。 虽然还未下旨,但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叶韩拂了拂衣袍,把座位朝着宁渊的地方挪了一个,这样一来,红衣青年正好就站在了他们两人的对面。 百里询张大了嘴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真强,当着人家未婚夫就敢硬抗,南疆战神还真不是吃素的。 红衣青年眨了眨眼,里面浮现一丝意外但又马上消散。 宁渊好似对此毫无所知,对着红衣男子把手朝着另一把石椅指了指,道:“坐。” 那人一愣,像是不敢相信有人敢对他说出这种盛气凌人和理所当然的话,眉一皱就要呵斥,话到嘴边瞧了宁渊一眼又压了下去。 在其他人眼里,这当然就是端王世子想在未婚妻面前留个好印象了,要不然哪家的世子受得了这种脾性的女子! “不知小侄有何事得罪小姐……?” 想到身后被悬空的一团,宁渊神情顿了顿,眼底现出一抹凛然,而封皓不知是被年俊的身手吓坏了,还是知道惹错了人,从听到宁渊的名字后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悬空的胖脸红彤彤的一片,小眼偷瞥了宁渊几下又极快的缩了回去。 那眼神,缠人可怜得不得了,百里询看他那模样,硬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哦,他说要娶我回去做第十九房小妾。”宁渊回得很淡然,神色更是平静无波得紧,但整个亭子的温度却明显降了下来。 自己的未婚妻被侄子调戏,他若想娶小姐,总会发发飙来提升形象吧,清河不自觉的把脚朝前移了两步,开始幻想青年接下来的举动来。 被年俊提在手里的封皓听到这话把自己球状的身子缩得更紧了,红衣青年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准备兴师问罪的神情呆滞的呈现了几秒的空白,他抬头狠狠的朝封皓瞪了一眼,垂下眼道:“这孩子我回去后定会教训,还请洛小姐见谅。” 很平静很正常的举动,清河撇了撇嘴又退了回去。 宁渊摆摆手,神情一转陡然问道:“世上之才,何以才能安邦?” “将相之才,足矣。” 被问到的人眉一转,随口便答。 宁渊低下头,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闭口不言。百里询看那端王世子困惑的神色,额角一抽头疼起来,这宁渊小姐该不是真的在考较他是否有安邦定国之才吧?刚才这封允没从年俊手里夺过封皓,他就听到宁渊‘哼’了一声,看来还真是对这个未来夫婿不甚满意了。 红衣青年看宁渊神色淡淡,脸也沉了下去,他歉也倒了,莫名其妙的问题也回了。这洛宁渊居然还如此不识抬举,到现在不肯行礼也就罢了,连人也没有放的迹象,他久不回帝都,原以为洛家小姐狂狷霸道的行事只是传言,如今看来倒真是尤胜几分才是。 “洛……”等久了的男子猛然站起身,眉一肃就准备呵斥。 “年俊,把人放了。”缩成一团的胖少年被年俊一下子就丢到了封允面前,青年一把拖住他,吃重的后退了几步。 百里询看那红衣青年翻飞的衣摆下处,隐约的四爪蟠龙腾飞欲跃,眼一瞪猛地站了起来,眼角瞄到端坐上处的女子正欲开口,一下子便拔高了声调:“可是宣王殿下?” 一言出,除了宁渊都露出了些许震惊的神色。 当然,对宁渊而言,来的是谁并不重要,但这句话也足以让她把准备说出来的话给沉了下去。 哎,可惜了,本来还想说让他回去多看些书,免得日后被人瞧不上,既然认错了人,还是算了,她的金玉良言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封显一颔首,颇为倨傲的道:“正是,我离京数载,原来百里还记得我。” 百里询点点头,心下腹诽,你离京数十年,鬼还记得你,若不是只有皇子才能在衣服上绣四爪蟠龙,你又是唯一没见过的皇子,还真猜不出来你是谁。 叶韩听得这话,也站起来朝封显行了一礼,神色冷硬。封显受礼后看着仍然岿自不动的洛宁渊,眉挑了挑没有出声,拉着封皓就准备下去。 哪知那胖少年定在了石桌旁朝宁渊的方向看去,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想是忆起了刚才封皓的不良前科,年俊一步就挡在了他面前。 封显朝年俊瞟去,看他毫不躲闪,压下了怒气拖着封皓便走。绿衣少年眼角含泪,一副扭捏濡沫的朝宁渊望了几眼,又看了看挡在前面的年俊,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宣王走了出去。 “原来不是端王世子,百里询,你嘴里净是些瞎话,差点让小姐丢了大脸。”清河撇了撇嘴朝还站着的百里瞪了一眼,满脸鄙夷。 百里询自知理亏,讨好的朝宁渊笑笑,小声的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回来了,宣王十岁时离京随军驻守东界,算起来也有十来年没有回京了!” 东界?这是什么地方?宁渊挑了挑眉没有开口,转过头朝园子里望了一眼叹道:“那些小姐都走光了,百里,你是真的不准备再挑了?” 百里询听到此言心下大喜,忙不迭的点头。 宁渊瞧他那神色,也很是满意。看来还真是喜欢清河,连那些小姐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叶韩朝已不见人影的凉亭入口看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转过头对宁渊道:“既然人已经散了,那我们回去吧。” 宁渊点头起身准备走,叶韩快走两步从走过来的清河手里接过披风,极自然的走上前。清河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百里询拉了开来,少年朝他挤眉弄眼,她也完全没看见。 叶韩定定的站在宁渊面前,双手绕过她白皙的后颈,披散的黑发被他轻轻拂到耳后,纯黑的披风极自然的被他系在了身上。 俊逸挺拔的男子抿着唇,一举一动笨拙而小心,宁渊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极熟悉的眸子,漆黑沉寂得像是划过了千年的静谧和守候。 神思微微恍然,等回过神来,青年已经站在了离她半步的地方,手微微倾斜,姿势凛然。 她低眉苦笑,手极快的划过指尖,还是没办法对着这张酷似封凌寒的脸无动于衷,只不过…… 宁渊抬步朝下走去,行到半路便见园子里那一红一绿的身影还在奋力纠缠,那胖少年显是使劲朝着这里望,红衣青年拖都托不走。 宁渊一下便想起了那双肉腻腻的肥手和绿豆大小的眼睛,心下一沉。 毕竟也是皇室子孙,听他对封显的称呼显然还是个尊贵的主。实在是对隔了几十代的封家子孙腻歪的紧,宁渊皱眉叹道:“这到底是谁家养出来的,怎么这么个德行!” 走在后面的百里脚一崴,四周看了看低眉顺眼的道:“说起来,他姓洛。” 这一声回答比什么金玉良言都顶用,我们伟大的宁渊终于转过了头,望着百里的眼底浮起浓浓的荒谬和不可置信。 因为谁都知道,大宁贵族姓洛的,仅云州洛氏一枝,别无分号。 往事 云州洛家一门世代为将,性子大多桀骜不逊,狂放不羁。 这情况放在近两代的洛家族人身上就更是如此,洛老将军戎马一生,最得意的恐怕就是那个冠勇三军的长子。 洛家长子洛羽行自幼善武,年少时以三万残兵大败戎族老将鲜于风于北陵山后威名更甚他父亲几分,自此一战,戎族数年内不敢叩关,云州得以安稳。宣于帝闻此子英勇,上封冠英候,一时之间,年仅十六岁的洛家少帅让整个天佑大陆为之侧目。 一门双杰,洛羽行及冠之礼举行时,素来低调的老将军甚至为了长子开了半月的宴席。 那个时候,天下众人莫不认为洛羽行将是大宁洛家新一代的战神。 鲜衣战马,当年迎接洛少帅归来的那一场凤华宴让京城贵女趋之若鹜,盛大之极。以至于满京的仕子都成了那一袭鲜红战袍的陪衬,就连宣于帝的掌珠、中宫皇后的嫡女昭言公主也对其青睐有加,芳心暗许。 先帝闻之大喜,欲全其好事。哪知赐婚前夕,洛家却大开府门宴邀天下为长子举行了婚礼。 传闻说这新过门的长媳是江湖女子,与洛家少帅识于草莽,倾心相许终生后带回家成婚。也有人说她只是寒门小户的闺阁小姐,来历不详配不上洛家将门世家的门第。 无论这女子的身份如何,她终归是洛家向天下承认的儿媳,皇家圣旨未下,洛氏这样做也算不得违抗圣命。宣于帝虽恼怒,但到底无法因这样一件事问罪手握重兵的洛家,唯有将此事作罢。 少年英豪,冠君如玉,彼时意气风发,却不知这样的举动对高傲尊贵的天家公主而言堪为平生大辱。 半年后,昭言顶着五个月身孕闹上洛府,令洛羽行休妻再娶的事情震惊了整个京都,皇家公主未婚有子闹上府门的别说是大宁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就算是放在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也算得上是独一份。 公主大闹洛府,洛羽行却没有否认那孩子不是他的,宣于帝大怒欲问罪洛家,却在昭言的苦苦哀求下只是颁下圣旨令洛羽行休妻迎娶皇家公主。圣旨下达之日,洛家长媳愤而自请下堂,从此行踪不明。洛羽行留之不及,跪于家门外拒接皇家圣旨。 宣于帝于朝堂上闻此举大怒,雷霆之威还来不及降于洛家漠北硝烟又起,洛羽行临危受命匆匆奔赴战场,虽大败戎族,却在最后一战时一箭穿心伤重不治魂归九泉。 噩耗传来,天下震惊。洛家长子的灵柩归京之日,正是寒冬,皑皑的冰雪封了十里长街,整个京城的百姓看着洛老将军亲手把沉黑的棺木抬进了洛府,扶柩回京的洛家儿郎在洛府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洛府丧礼举行,没有邀请任何人,就连闻讯前来即将临盆的昭言公主都被老将军拦在了门外。 没有人能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若不是昭言公主挟皇家之威把洛羽行逼到穷途末路,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统帅绝对不会陨落在那场小小的战役里。 他本可纵横世间,翱翔九天。 “公主,犬子之罪业已以死承担。无论何时,洛家只会有羽正一枝血脉。” 仅仅一句话便让大宁最尊贵的长公主憾然转身,但她仍是料想不到刚硬如斯的老将军会连长子唯一的血脉也不接纳。 最惨烈也是最直接的回应,那个孩子,永远都无法姓洛,尽管他被冠上了大宁最尊贵的姓氏。 那一年,洛家次子洛羽正年仅五岁。 “就这样?”黑纹金绣的衣摆拂过小案上的书籍,宁渊抬头看着把那段说得荡气回肠,九曲十八弯的洛凡。 烛台上的夜明珠隐隐的不甚明亮,清河从阁台里又取了一个出来放在案架上,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洛凡看着宁渊神色不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件事过去了那么久,若不是小姐突然问起,他恐怕都已经忘记了。 “那封皓是?” “长公主后来生下一子,只是自小体弱多病,十七岁留下封皓这么点血脉就过世了。” “照这么算起来,他也算是洛家的嫡孙了?” “小姐……”洛凡眉一皱,立刻反驳:“老将军当初说过,洛家绝对不会承认这一枝血脉的,除了您,洛家不会再有其它的继承人。” 宁渊翻着书的手停了下来,抬眼朝洛凡看去:“凡叔,那封皓多大了?” 洛凡一愣,答道:“十四岁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十几年了,已矣,当初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幼子无辜,已经隔了两辈的怨恨的确难以强加在封皓身上,洛凡还没有如此不通情理,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当初那昭言公主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那么轻易的就放弃了进洛家的门,恐怕不止是大伯战死沙场这么简单,那个孩子……”宁渊朝洛凡抬了抬眉,眼底尽是透彻。 洛羽行宁可战死也要拒旨,洛家把即将临盆的长公主拒于门外宣于帝也没有追究,这绝对不止是体恤老将军丧子之痛这么简单。 除非,这件事理亏的是皇家。 洛凡看宁渊好奇的挑挑眉,尴尬的扯了扯衣摆,使劲咳嗽了两声。 到底小姐还只是个闺阁女子,他本想忽悠着晃过去,但宁渊射来的眼神——淡淡的,却满是压力。 老将军啊,真不是我守不住秘密,只不过小姐实在是太可怕了,您在天有灵就原谅我吧! “长公主对大少爷下了药,所以……”洛凡支吾了半天,总算拧着眉说出了当初那件事的原因。 宁渊手一滑,杯子里的茶顺势溢了点出来,难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娶公主进门,难怪洛家做到这种地步先帝也没有降下罪来,这个昭言长公主还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一定地步。 “虽然昭言公主的行径……哎!”洛凡叹了口气,眼底也带了一丝不忍:“但是她终生未嫁,又中年丧子,如今把封皓抚养大,也实在是不易了。况且,这几十年来,凡是洛家人出现的地方,她从来不曾出现。老将军当初虽说只是丧子之时的意气之言,但她也的确做到了。” 洛家之人所到之地,皆退避三舍。作为一个皇家公主,昭言的确履行了当初对洛老将军的承诺。前些时候的凤华宴,昭言长公主交给了婉阳举办,恐怕也是因为她回了京城的原因。 她知道洛凡的意思,这个时代对于女人要苛责得多,如果昭言不是大宁的嫡长公主,不是宣和帝最亲厚的姐姐,恐怕如今早就被那些酸腐之士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但就算顶着公主的尊荣,她这一辈子也绝对算不上安顺幸福,不过是年少时的意气之争,却赔上了三代人的伤痛。 宁渊摇了摇头,就算是那位尊贵无比的皇家公主,恐怕也想不到当初的一时叛逆会得到这么个结果。 只是,这毕竟只是些陈年了,天家隆威,如今也没有人敢把这件事再摆出来。 想到那绿油油的一团,宁渊拿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眼中波澜不惊,神色却沉了下来。 “那个封皓……”她顿了顿,道:“怎么会被养成那么个样子?” 洛凡神色一僵,显然也是听说了封皓的一些传闻,道:“昭言长公主中年丧子,就只留了这么点血脉,想必是过于溺爱了。我打听了一下,那孩子虽说荒唐糊涂了一些,倒也算不上是大奸大恶,只不过……”云州洛氏一门还真是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直系子孙。 洛凡清了清喉咙,朝桌边软榻上躺着的女子看了一眼,把后面的一句话给咽了下去。 这洛家最后剩下的两枝血脉,还真是……南辕北辙到了极限。 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隔了半响宁渊才抬起头。 “凡叔,他们还在外面?” 洛凡点点头,听宁渊提到外面的两人眼都愉悦的眯了起来:“小姐,您有交待要留着他们,吃过晚饭后叶公子和百里公子就一直在外堂休息,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把叶韩叫进来,至于百里……”宁渊打量了一下清河道:“你去陪陪他,换件衣服了再去。上次搜罗回来的款式不错,挑一件就行。” 洛凡和清河同时一愣,老管家看向清河的眼里带了几丝耐人寻味,清河的脸却明显扭曲了起来,拒绝的话到嘴边却看到宁渊已经重新低下了头,只得撇撇嘴朝外走去。 该死的百里询,居然拿姑奶奶当借口来忽悠小姐,你死定了!她泄愤一般的扯着身上穿得劲服,这衣服有什么不好的,小姐真是迂腐。 清河一边走一边把手腕捏得清脆响,守在外面的年俊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连忙摸着鼻子避开了几步。 哎,说个要不要这么久啊! 大堂里翘着腿坐着的百里询百无聊奈的敲着桌子,朝对面坐着岿然不动的青年瞥了几眼后转过头便看见穿着一身碧绿碎裙走过来的清河,立时眼睛一亮,腰板都直了起来,看来这小姑娘也是对他有这么点意思的,要不怎么还专门换了件衣服让他看呢!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他还真是翩翩佳郎,连这只小老虎也给降伏了。 百里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清河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叶公子,小姐有请。” 这声音真是清脆悦耳啊,百里朝叶韩挤挤眉,看着友人起身离去后弹了弹衣袍站起身来,一副兰华高洁的模样。 “清……”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衣领已经被矮他一截的清河提了起来,熟悉的双脚离地腾空的姿势,这已经是百里询第二次感受到了。 “居然敢拿我来忽悠小姐,百里询,你……不想活了。” “哎呦,等等,清河,放我下来!” “……” 身后嘈杂讨饶的声音传来,渐渐的远不可闻,独自行走在回廊里的青年唇角勾了勾,眼中的暖意也深了起来。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若是,没有注定背负的宿命,这样其实很好,真的很好。 揭开 夜明珠的光华柔和舒暖,纸窗斑驳的暗影被拉扯得狭长,案桌上盘旋的熏香似是带上了缭绕的悠远,黑衣长袍的女子静静的坐在软踏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桌上的页角,垂下的发丝柔软而纤细。 她坐在那里,神情悠远而慵懒,静谧的女子眉间一动,似是觉察到投射的视线太过灼热,唇角一勾朝门边看来。 宁渊抬起头,看着站定在书房门口的叶韩,眼底划过几分了然,她起身朝地上的毛毯走去,脚一盘坐在了上面,宽大的裙摆拂下来,狂放不羁。宁渊斜斜的用手撑住下颚,朝叶韩点了点头。 哪怕是坐在地上,这么抬眼一瞬的间隙,那女子的眉宇间就生生的带了几分卓然芳华来。 叶韩有一刹那的失神,暗笑一声朝地上看去。宁渊面前摆了个棋盘,上面黑白分明的棋子反射着缓缓的流光,他挑了挑眉抬脚走上前坐在了对面。 触手的棋子温润如暖玉,是上等的和田石铸成,叶韩朝宁渊看去,笑容便带了点暖意出来:“封皓的事都问清楚了?” 宁渊点了点头,抬手拾起黑子放上棋盘,铿锵的落子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叶韩还要开口,却瞧见对面斜坐着的宁渊一脸认真的望着棋盘摆了摆手,他讪笑的扶了扶额头,只是一盘棋而已,是不是太过较真了? 月上高头,纸窗的暗影拉得越来越长,年俊站在门外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两人,叹了口气站得远了些。 局尽尾声,房间里依然安静祥和,棋盘上的双方却厮杀得越来越烈,黑子长驱直入,白子被困围城,一筹莫展。 棋局告罄,结果显而易见,再下一子,势必是和上次的那局棋同样的结果。 叶韩抚了抚肩,揉揉额角,脸上渐现颓色,握住棋子犹疑半天道:“我……”输了。 这句告饶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女子已经抬起了头,她手上握住的黑子静静旋转,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宁渊淡淡的看着他,一双眼眯了起来。 “叶韩,你刚才想问什么?” 一直专注于棋局的女子陡然开口让叶韩神情微微一愣,但这闪神也只是一瞬间。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如何对待封皓?” 宁渊挑了挑眉,身子向后仰了仰,定定的看着叶韩,突然勾起了唇角。 “叶韩,到此为止。” 漆黑的眸子仿佛有着震撼人心的透彻力,只是瞬间,宁渊就好像完全剥离了那无害华丽的外表,整个人的气息都凛冽起来。 纯黑的衣袍无风自摆,就连她手上握着的棋子也一反刚才的润和,快速的在手上旋转起来,流泻出瑰丽的轨迹,锐利而强硬。 叶韩正欲投下最后一子的手一顿,垂下眼长久的沉默起来。直到黑衣女子眼中的眸色深沉得毫无杂色时他才重新抬起了头。 青衣常服的男子坐直了身子,唇角轻抿:“你看出来了。” 他的声音清朗干脆,完全不复刚才的温和儒雅,眨眼间席地而坐的男子整个人都刚硬冷漠起来,黑沉沉的眼神深邃而浓烈。 宁渊没出声,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两个人静静对峙,最后,坐得笔直的青年无奈的勾了勾嘴角,率先开口。 “怎么看出来的?” “你是岭南的统领,大宁上下的贵族你不可能没有搜集过画像,就算是封显十年未回京你也不会认不出他。你刻意在他面前做那些动作,不就是想借他之言模糊宣和帝的想法吗?只要皇室对洛家有疑,岭南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只是这样?”青年挑了挑眉。 “我姓洛。”宁渊淡淡的道,眼中的光芒清冷暗沉。 叶韩轻敲在棋盘上的手停了下来,唇角的笑容渐渐意味不明。 “大宁军权三分,云州握其一,洛宁渊就是三十万军队。” “你不是把洛家的虎符给陛下了,我不认为还有这个必要为此来接近你?” 宁渊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搁:“你比我更清楚,那种东西从来都左右不了洛家的军队,就像只要你活着,岭南的军权就永远不会真正归属于皇家一样。” 叶韩点点头:“那位也知道光是只有虎符并不能完全收拢云州,所以才会着急把你嫁入宗室,大宁宗室历来无圣旨不能出京。虽说可以荣华一世,但如果嫁了,云州洛氏一门就等于真正灭绝了。”青年抿唇笑了一下,神色颇有些讽刺:“他要是见过你,就绝对不会下这种愚蠢的圣旨……” 黑衣女子挑了挑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云州洛氏要真是这么好摆弄,也不会几百年都让皇室如鲠在喉了!比起岭南,他更想要的是你洛家的三十万铁血大军,不是吗?” “我是个女子,皇家根本不会在意。”扬起的凤眸挑的极高,似是挑衅的道。 叶韩一怔,轻笑一声:“如果你就这么一副样子出现在宣和帝面前,恐怕他是第一个选择杀了你的人。” 这样的气度和芳华,平生仅见。况且还是云州十八郡的掌权者,哪个皇帝疯了才会好生生的把这种隐患供养起来。 除非是生为皇家之人,或是……来自那个世间最强大神秘的地方。 叶韩摇了摇头,瞧见宁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沉声道:“况且女子又如何,别忘了当年的隐山之主也是一介女子之身,同样搅得天下大乱……哦……你和她还是一样的名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宁渊手中旋转的棋子一顿,停了下来。她朝叶韩看去,定定凝视的目光平淡而漠然。 “你想要什么?” “皇室一向视叶家如眼中钉,肉中刺,我不过是求自保而已……” 黑衣女子眼中的神色越发深沉,摇摇头撇了他一眼,然后指向棋盘。 杀伐的双方只剩最后一步,黑子大获全胜,白子岌岌可危,任是谁,也无法在这样的危局中突破重生。 “落子。” 优雅的声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散漫,叶韩看着那双凤眸里的了然,苦笑一声落下了最后一子。 局面骤转,死而复生,潜龙遨游。 宁渊将手里的那粒子轻轻抛在棋盘上,棋局终。 温润的棋子散落在地毯上,黑白分明的色泽纵横交错,像极了战场交锋的沙盘。 “我输了。”宁渊说得很坦然,眸子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是唯一一个居然让她下了两局棋才能看透的人。 “不,我输了,只是一盘棋就让我无迹可藏,洛宁渊,你还是第一个。” “是两盘棋。”宁渊敲了敲桌子,眉宇间一派散然。 他的棋势杀伐霸道,比之当年的封凌寒而言毫不逊色,一盘棋足以看尽一人,她却用了两次才做到。 “你想要天下。”肯定的声音,深沉铿锵。 叶韩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散落在各处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在棋盘上,隔了半响才慢慢道:“云州会成为我的阻碍吗?” “一切与我无干,谁坐天下我不关心。” 这是在告诉他不要把她扯进天下之争吗? 青年挑了挑眉,还真是诚实的性子。 “我以为你会说别把洛家牵扯进去。” 宁渊抬了抬手,眼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天下若是大乱则根本无法苟安一隅,洛家手握重兵,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可你不是说与你无关?”青年摆弄棋子的手一顿,眼底骤然划过几许讶色:“你居然想把洛家拱手相让!” 想到今日在北叶园恰好碰到的那团圆球,叶韩皱了皱眉,他敢肯定,在今天之前对面的女子绝对没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那团东西也能接掌洛家?这恐怕比五百年前的墨宁渊和太祖重新复活还要让人匪夷所思。 百年基业,倾世权柄,居然弹指间就能放弃,到底是不在意,还是…… 叶韩抬头朝对面的女子看去,纯黑的衣袍,纯黑的发丝,柔润的下颚勾勒出优美而绮丽的弧度,茶色的眸子淡沉的色泽就如陈酿百年的醇酒,神秘而悠远。 她就坐在这,但却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属于寻常女子的娇弱和婉约。 宁渊抬起眼,里面的光景便溢了出来,极致的尊贵和深沉,顾盼流转间深邃而睿智,这样的女子,恐怕就算是世代功勋的洛家也教养不出吧! “你真的只是洛宁渊吗?”轻轻的低喃在房间里响起,浅浅回转后慢慢散开,声音太低,连对面坐着的人都没有听见。 叶韩兀自回过神来,发现宁渊仍是淡淡的望着他。 “我该走了,多有打扰。” 宁渊点点头,反正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她不想卷入纷争,外面怎么斗与她无关。 宁渊摆了摆手朝桌边的软榻走去,叶韩还没有跨出门槛,她已经重新瘫倒在了上面,神色愉悦,甚至喉间轻微的哼了一声,显是极舒服。 在地上坐了半天,应该是难为她了,只是她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副性子来了? 刚刚还肃穆无比的气氛硬是让女子的哼声给折软了几分,叶韩好笑的抬抬眼,向外走了几步重新回转身来。 明润的微光下,躺在软榻上的女子慵懒无比,但即使是如此,满身的气势仍是让人无法逼视。 洛宁渊,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入主天下的能力,却没有称霸天下的雄心。 能看着洛家卷入纷争,却又能理直气壮的游离在一切权势之外。 在一瞬间,叶韩甚至想,也许,这天下将来最大的变数在这里也说不定。 只不过,怎么可能,她毕竟也只是大宁的一方诸侯而已。 书房里极是安静,宁渊睁开眼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低下头朝刚才的棋盘看去,眉角勾了起来,还真是明目张胆啊! 志在天下吗? 檀木雕刻的棋盘上,黑白的棋子交杂着摆了个大大的‘宁’。 霸道嚣张,凛冽迫人。 洛府门外,百里坐在马车外面,小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看着从大门口慢慢走近的叶韩,撇了撇嘴:“被揭穿了,不装了?” 叶韩一步跨上马车,轻哼一声当作没听见,只是看着百里破烂的衣服眼里明显一副不屑的模样。 “你那副腻歪的样子还想骗过小爷我……就你那个冷性子我还真不相信有捂热的一天!想让皇家怀疑也找错了对象,她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利用的人。” 青年回望过来的眼神有点渗人,百里不自觉的收了声,缩了缩脖子。 “我又没说错。”他轻声嘀咕了一句,转过眼朝叶韩看去,青年眼底从未有过的茫然让他想起了下午在园中为女子系上披肩的一幕。 也许不全是做戏吧,只是看他这样子估计也不会跟里面的那位说出来,应该是碰了壁才对。 百里心思一转拍了拍叶韩的肩,他的眼神晶亮亮的,让突然转过头的叶韩晃了下神。 “怎么?撞墙了?” 叶韩身子不自觉的退了退,破天荒的没有顶回去,只是坐着的背影更加笔直。 “我们两个不一样。”看到叶韩疑惑的皱眉,百里指了指自己又拿小拇指勾了勾他:“你没发现吗?她对我们两个不一样,想一想她今天和封显说话的情景。” 青年一愣,回忆起下午宁渊的举动,眉心突然一动,笑了起来。 虽然语气还是一样的淡漠,可明显宁渊的眼神在那个时候是疏离而冷漠的。 的的确确和对他们完全不一样。 百里摊了摊手,一副无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们特别,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但是这并不坏不是吗?” 无心的举动才最真切,洛宁渊早就无知觉的把他们两个划入了归属圈里面。 否则,她不会容忍叶韩和百里询的那些举动。 百里大力的拍了拍叶韩的肩膀,眉弯了又弯:“兄弟,加把劲。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满京城的大家小姐……”估计是想到了里面的女子那异于常人的气度,百里吹嘘的声音慢慢转小。 叶韩冷硬的眉角柔和了下来,转过头朝百里勾了勾唇角,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百里询本就很圆的眼睛睁得更大,张开的嘴甚至忘记了合拢,这家伙,这么善意的表情还真是百年难遇啊。 他转过头掀开窗户布帘朝后望去,安静的洛家庄园正在慢慢走远,只是那明灭的柔光仍然闪耀在那里。 夜晚愈加宁静,赵府内院却是灯火通明,方紫菲端着补品走进书房,看着在灯光下仍然奋笔疾书的丈夫,满腔柔情的走上前。 “相公,天色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赵然揉了揉眉角,把酸软的右手摆了摆,对着走进来的妻子笑了笑,接过递来的补品喝了一口道:“不了,明日北汗国的使者入京,我跟着于大人接待,马虎不得,你先去休息。” 方紫菲乖巧的点点头,转身欲走,想了一下转过身来道:“我明日会去敬王府上拜访王妃……” 赵然摆了摆手,低声道:“近日你还是不要出门了,在家好好修养吧。”他对上妻子疑惑的目光,嘴唇动了动艰涩的开口:“漠北戎族是洛家的死敌,他们进京,洛家的那位一定会被牵扯进来……” 方紫菲愣住,点点头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只是握住木盘的手骤然紧了起来,纤细的指节泛出青白的色泽。 洛宁渊是云州三十万军队的掌权者,皇家还要依靠洛家来抵御戎族,陛下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对其加封赐赏,彰显皇家宽厚。 他不想让她出门也是想保护她吧,京城贵族惯来喜欢踩低就高,她不出门也可避一避洛宁渊的风头。 只是,太过难堪了,她错了一次,难道一世就只能活在洛宁渊的光芒下吗? 赵然看着妻子萎靡的背影,眉垂下重新拿起笔在书案上勾画起来,隔了良久,才对着清冷的书房长叹了一口气。 挑衅 宣和帝坐在正殿的龙椅上,阴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大殿中央那个侃侃而谈、嚣张跋扈的戎族使者,他轻轻的转动扳指,速度不快不慢,面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尊贵。 安四立在后面,看着宣和帝的手势,额上的冷汗慢慢沁了下来。若是陛下以这样的速度转着扳指,那绝对是真的动怒了。 他眼一扫朝那个北汗的将军看去,眼里带了点看死人的悲悯。 除了那个直挺挺立在中央的使者,朝上的百官都察觉到端坐高处的帝王眼底的怒气,天子积威日重,他们垂着的头不免更是低了几分。 “陛下,我汗这次遣本将来贵国,绝对有修好之意,若是陛下无法满足这个小小的要求,那贵国的诚意……”北汗使者呼延展长长的勾了个声调,看向宣和帝的眼里带了几分。 听他此言,那些大臣的头埋得更低了。 小小的要求?宣和帝眼底的眸色又沉了几分,只是面上却带起了极冷的笑容。 提出这种荒唐至极的要求,难道真的以为我大宁怕了你们这些蛮夷之族不成。 若是洛家一门还在……脑海里不期然出现了这句话,宣和帝神色一僵,紧了紧扳指不动声色的掩下了眼底些微的失态。 “呼延使者,举办一次武斗并非难事,我大宁上下的好儿郎多的是,一定会和北汗来的武者好好切磋。你们又何必强求洛家的人来应战。”赵卓瞟了一眼宣和帝越来越沉的脸色,慢慢走出来安抚道。 呼延展朝赵卓挑了挑眉,五尺高的身躯斜斜的跨了两步,声如洪钟的朝着赵卓说道:“赵丞相,你也知道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个个都是盖世英豪,怎可随便和人交战,洛家世代行武,如今难道连个出战的人选都没有吗?” 百官一阵骚动,不少老大臣一个个翘高了胡子,眼里的愤怒压都压不住。有几个武将要不是被身边的人拉着都要跑出来单挑了。 谁不知道十六年前一战洛家满门差不多都死光了,就只剩下个女娃娃撑着门面,如今居然还要洛家人迎战两国武斗,摆明了就是欺辱洛家无人。 漠北三十万大军陈兵边境,这北方蛮子打不进来,居然跑到京城用这种方法来折辱洛家一门了,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洛家一向是云州的守护神,当年一战虽说满门皆役,可至少余威犹在,十几年来戎族不敢轻易叩关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次若是不迎战,洛家势衰的消息一定会传遍大陆,到时候不止长了北汗国的士气,南疆也定会蠢蠢欲动,平静了十几年的边疆势必战乱再起。 若是让洛家迎战,能不能赢先别说,堂堂大宁保不住一个幼女的传闻也会传遍天下,让其成为笑柄。 这哪里是来和谈修好的?北汗王根本就是挖了个坑让大宁来跳,还是跳的心服口服的那一种。 封显朝前面站着的几位兄长看了一眼,瞧他们都没有上奏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开口,高坐上端的宣和帝却在此时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他脚一缩慢慢退了回去,父皇定是有主意了才对。 封显微微抬头朝上一看,衣摆里的手猛地一缩,淡然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冷锐出来。 宣和帝是那种越生气看起来就越平静的人,早些年他刚登大宝的时候性子里的暴戾还能让下面的臣子看出一些来,近年来他积威日盛,浮于表面的狠厉也被很好的掩藏在了和蔼的面容下,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一步一步从亲人尸骨上登上帝位的王者骨子里的狠辣暴戾一直都存在着。 而现在,他很平静,诡异的淡漠的平静。 封禄转了转大拇指上的墨绿扳指,沉下的龙目直直的朝呼延展望去,瞬间流露的杀气让被注视的人陡然背脊一凉,呼延展昂首立着的身子也不自觉的朝后缩了一下。 他后退两步后反应过来又似有些不甘,端目哼哼了两声又朝前跨了几步,只是那股嚣张霸道的劲头明显弱了下来。 “陛下,能和洛家人交战一直是我们草原雄鹰的荣耀,若是您允许,我代表那些勇猛的战士向您奉上最真诚的谢意。”呼延展微微朝前弯下了身子,右手抬肩朝宣和帝行了一礼,一双眼定定的看着上面端坐的帝王,粗狂的脸上带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大宁皇室素来极要面子,你只要适时示弱就行了。呼延将军,我把汗国最勇猛的武士交给你,这次你必须击溃洛家的锐气,只要洛家的神话被打破,我们就能一举拿下云州,开创万事基业。 大汗的话言犹在耳,呼延展想到这里眼中的得意愈加明显起来,大宁的皇帝肯定不会拒绝他这场正大光明的挑战。洛家只剩个孤女,早就难成气候了。 “呼延将军,朕答应你们的要求,半月后在京城举办一场武会,只不过入乡随俗,我大宁有些规矩你们也要守一守。” 呼延展听到宣和帝有松口的迹象,连忙挺了挺腰杆道:“陛下请说。” “武斗举办三场,洛家的人只会出战一场,剩下的两场由大宁其他的将士和你们的武士切磋。” 宣和帝说得老神在在,一双眼沉沉的朝呼延展看去。 呼延展眉一皱,当即就要反对,却猛然感觉到一股如实质般的杀气扑面而来,他咽了咽口水,慢慢把嘴里的话压了下去,朝上抬了一眼后艰涩的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们的武士也想看看贵国其它英雄的风采。” 上面端坐的帝王满意的哼了一声,呼延展这才感觉到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沁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果然是大宁的王者,这份气度比之大汗也毫不逊色。 “既是如此,半月后武会在西郊围场举行,朕会亲自出席观看。这半个月呼延将军就好好的在京都游玩一番,宣王会替朕好好招待你们的,退朝。” 宣和帝冷硬的吩咐了一句起身朝殿后走去,宽厚的身躯挺得格外笔直,远远望去明黄锦袍上的蟠龙张扬得似是有些凌厉迫人。 底下的百官听到这吩咐都有些震惊,历来别国遣使来朝大宁定会为其举办盛大的国宴以示两国交好,可陛下这话摆明了就是让这个戎族使者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武会举行之前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的意思,看来把洛家的人重新端出来还真的是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于松领着一脸嚣张的呼延展退出大殿,脸上虽不见冷色,却也沉了下来。陛下这些年一直想削弱洛家在云州的影响力,洛家小姐不出禹山陛下一向是乐见其成的,如今北汗的使者把洛家抬出来,若是洛家输了,失了颜面的就是大宁,但若是赢了……洛家的声势又会重新攀上顶峰…… 他摆摆头,失笑的把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里弹走,若是洛老将军和少将军还在,这些蛮夷恐怕还真是翻不过天去,如今他们敢到这种地步,就是瞧准了洛家可欺才对。 这漠北恐怕是不稳了! 一下朝,一些文臣马上就围到几位得宠的皇子身边,纷纷谴责起北汗使者的无礼和荒蛮来,个个都义愤填膺,完全不见了刚才的畏首畏尾。几个武将暗自垂头啐了几声,转身走出了大殿,但那身影,怎么看都带了些憋屈的意味。 封显看见这一幕摇了摇头,还真是泾渭分明的做派,只不过父皇身体康泰,这些皇子就如此急不可耐的结党纠派,简直是不知死活,还真的以为那位在王位上坐久了的帝王没有杀伐果断的魄力了? 他转过眼时便看到了朝他点头的赵卓和方文宗,两人颔首后便朝外走去,既没有巴结殿中炙手可热的几位皇子,也没有冷落他这个久不归京的闲散王爷。 还真是两只聪明的老狐狸,封显挑了挑眉,眼底便带了几分流光来。 他正准备走出大殿,却看见封辛拨开身边围拢的众人朝他走来。 “九弟,你回京后头一次上朝父皇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办啊!” 封显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几分感激来:“大哥说得是,我定会好好招待几位使者。” “恩。”显是极受用封显的伏低做小,封辛倨傲的点点头:“找个时间我们几兄弟在我府上好好聚一聚,就当是为你接风了。至于武会迎战的人选,父皇会做出好的选择的,你只管休息就是。” 封显应了一声后看着封辛被众人簇拥着离去叹了口气,根本不用猜,父皇一定会选皇室的子弟来迎战,等洛家落败的时候可以趁势将皇家的威望推到顶峰。如此双赢的契机,他的那位父皇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封显弹了弹衣袍朝殿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迈出的步子顿了顿,眼里陡然浮现出那日园中洛宁渊冷漠淡然的眸子,心底微微泛起了一丝奇异的不安! 宫门外列着一队戎族护卫,为首的一人站在泰安门外使劲朝里观望,看见呼延展从里面走出来马上迎上前去。 “将军,大宁皇帝可是答应我们的要求了?” 呼延展刻意遗忘了大殿里宣和帝冰冷的眼神带给他的压迫和心悸,哈哈笑了两声慢走几步踱到了商泽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大宁的皇帝答应了,不过他只答应洛家的人出战第一场,后面的两场由其他人代替。” 商泽皱了皱眉:“这样的话……” “商泽,没关系,只要能赢了洛家就好,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武会上打败洛家的人,至于之后的两战我们做到不输就行了。” 商泽点了点头,戎族人天生善武,这次他们带来的是整个汗国里最勇猛的武士,对付这些享惯了荣华的大宁人倒是没有问题。只要洛家输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大宁的脸面,他们还真是不屑去要。几百年相峙,他们比谁都清楚在云州那块地方洛家的威望高到了什么地步,云州百姓对洛家的拥护简直就是铁块一板,只要洛家的不败神话被打破,他们攻破云州就指日可待。 三日后,上书房。 “父皇,您是说由我出战?” 封禄望着一脸惊愕的儿子,低下头漫不经心的拿起笔在奏折上勾了几下,淡然的点点头。 “怎么,你不愿意?”听到下面长久的没有回音,宣和帝直直的视线撇下来,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只要胜了就能取代洛家成为新一代的战神,还能得到武将的支持,那些皇子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难道不想做?封禄看着这个已经离开了十年的儿子,微微恍了下神。 出去的这些年倒是养出了和宫里的那几个截然不同的性子,散漫又毫无争斗之心,实在没有他半点做派。 封显犹疑了一下后恭身道:“父皇有令,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看到封显脸上的郑重,宣和帝满意的点了点头。 “皇家必须要赢,你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封显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只是出去时的步伐比来时的要稳重得多。 宣和帝看着沉默退出去的封显,垂着的眼陡然眯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幽幽朝后看了一眼:“安四,查查宣王回京后的行踪。” 他倒要看看,这个儿子是真的没有那个心,还是…… “喏。” 安四手一抖,躬身退了出去,弯下的身子更是低了几分。 偶遇 盛世太平这四个字在京都这个地方总是会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官显贵、殷实商人消遣的地方就更是不少。 长云街尽头的嘉沁园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戏园,每日都是客似云来,日进斗金,近年来银子越赚越多,至于名声那更是打得叮当当的响。 嘉沁园之所以能把京城所有戏园比下去,是因为里面的每一场戏都是由肖大家亲手撰写的。肖大家一向难以亲近、行踪莫名,不少文人都是奔个名头去嘉沁园看戏,再加上肖大家写出来的戏本皆是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故事,京城追捧戏角的闺阁小姐和官家夫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京城长云街的一块活招牌。 而今日,嘉沁园外面的挂着的幕纸上上书着一道潇洒的狂草:倾世绝恋。 得到消息的人说这是肖大家近年来倾力之作,道尽了五百年前那一段可歌可泣的传世神话,就连那狂草也是肖大家为其精心准备的文笔盛宴。 总之,这一幕戏名气打得够响,来观看的人自然也是不负众望,园子里火热得都快烧了起来。 只是,在所有人都在对着那副挂在墙头的狂草赞誉有加或是对着戏台上的爱情满眼热泪的时候,坐在包厢里的宁渊正在无聊的打瞌睡。 下面大堂的叫好声终于第无数次轰醒宁渊后,她只得百无聊奈坐起来翻弄着桌上的花牌。明明就离题千里,怎么还会喜欢成这个样子? 她抬眼朝满脸激动的清河望去,嘴唇动了动。 “清河,我们……”走吧。 “呀,小姐你快看,墨皇后遇到太祖了,太好了,太好了!”清脆的声音甚至带了点颤抖。 宁渊翻着花牌的手也随之一顿,神色僵了起来。她一直以为她把清河教养得很好,如今看来失败得不止一点半点。 但趴在窗户上全神贯注于台下的清河显然没瞧见。 楼上楼下的叫好声不绝入耳,似是被下面的轻声浅吟勾起了一丝好奇,从进来后就没朝下面望过的宁渊垂下眼朝楼下的大戏台上看去,但仅一眼,就后悔得倒了回来。 大红的戏台上摆满了各色鲜花,台上的两人正在痛苦遗憾的惜别。 身穿碎红花裙的女子娇滴滴的站在戏台边缘,眼神幽怨,直勾勾的望着对面的白衣男子,欲语还羞,那摇摇欲坠的身姿硬是让观看的众人捏了一把冷汗。 至于那背着长枪的白衣男子,容貌妖孽得更胜台上女子几分,偏生还挑着兰花指双眼含泪更加幽怨的望着那红衣女子。 若是那女子的扮相只让宁渊觉得荒唐,在看到台上那男子后,所有的荒唐都变成了诡异,难以言喻的诡异。 宁渊甚至想,若是封凌寒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重新从龙墓里爬出来。 “糟了,墨皇后就要骑马走了,太祖怎么还不追。要错过了,要错过了……” 惊呼的声音在厢房内外此起彼伏,直至戏台收幕。 清河苦着脸从窗户边慢慢走过来,眉都皱得打了个结,瞧得年俊一抽一抽的。 “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只演到这里,根本就没把结局演出来嘛……” 因为根本没人知道结局……宁渊挑了挑眉,在心里补了一句。 “好了,满意了?” 清河这才看到宁渊神色倦倦的,立马讨好的跑上前替宁渊倒了杯热茶:“小姐,您不是也同意来看戏的吗?我还打听了一下,这里的剧本都是肖大家亲自编的,据说是最哀怨缠绵的故事,好多人都爱看呢!” 宁渊听到‘哀怨缠绵’这几个字,嘴唇抿了抿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在木桌上用指尖划了个小小的‘肖’字,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明显桌上的印痕却陷了下去。 清河看得紧张,倒茶的手就缩了一下,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道:“小姐,百里说这里的戏最是好看,要不改天我们再来看一场?” 果然,一听是百里提出的地方,宁渊的脸色缓了下来,她朝清河摆摆手,眼里便带了几分欣慰:“既然你喜欢,下次就和百里一起来吧。” 清河一愣,脸立马跟吃了黄连一样,但又不能反驳,只得诺诺的应了一声。年俊摇头一笑,这丫头还真是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我们走吧。” 下一场戏才刚开始,宁渊已经站起了身朝外走去,清河愣了一下,遗憾的朝下面的戏台看了一眼,跟着年俊走了出去。 哎,可惜了,下面的一出好像是说富家小姐爱上仇人之子的……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啊! 马车在长云街上慢慢行驶。 出了嘉沁园,宁渊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今日出行清河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在车上,她随手拿起角落的小风车摆弄起来。 “小姐,半月后皇家猎场举办武会,那些蛮人主动挑衅,你让我出战吧!”清河在马车里摇来摇去,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宁渊摇了摇头,瞥了她一眼毫不所动。 “小姐,让我去吧,那些北蛮子都欺负到我们洛家头上了!” 宁渊把风车放在桌上,指了指马车外面。 清河泄气的朝车窗处一瘫,小脸就跨了下来:“年俊还打不过我呢,我保管揍得他们找不着北。” 宁渊想起家中园子里的那块从北郊御园里搬来的瑞石,眼中眸光一闪。清河的功力越发好了,如今恐怕就是皇家的人找上门来也无所谓,那石头在这丫头手里完全变了个样,不过她整治后倒是好看了些。 恩,下次倒是可以再搬几块回来看看,让清河练完了手还可以替园子里添几个摆设。 宁渊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向清河的眼神都柔和起来。清河坐在那觉得背脊有点发寒,抬头还欲再说些什么,马车却陡然停了下来。 “你居然敢打小爷的下人,你不知道小爷是谁吗?” 这声音和腔调实在是太过熟悉,宁渊几乎是立时就眯起了眼。 清河嘴一翘,朝宁渊看了一眼后小心的掀开布帘朝窗外看去。 年俊看着眼前红通通张牙舞爪的圆球,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的就泛出了青筋。 长云街上围着的人不少,但敢靠近的却没有。封皓霸道荒唐的名号本就不小,那些和他对峙的彪形大汉穿着异国服饰,一看就不是大宁的子民,想着最近北汗使者入京,围观的百姓隐隐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头。 封皓身边的下人全被放倒在地,他孤零零的站在一边,神情带了点慌张。使劲咽了咽口水后,封皓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悲凉,最近遇到的都是些不好惹的,这几个怪模怪样的人看样子也有些来头。 但他真的很冤枉,只不过是在街上逛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这些野蛮人居然让他赔礼谢罪,他一向跋扈惯了,当然不会在大街上做这种掉价的事,只不过这次他还没开始修理别人自己带的护卫就全被放倒了。 “哼,你们要是敢动我,我祖母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封皓这话倒是喊得不气弱,大宁朝的长公主绝对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不过可惜的是,站在他对面的都不是大宁王朝的人,自然无法凭他那副尊荣就琢磨出他的那个祖母是谁。 “哎呦,这是哪来的大饼,居然敢对你爷爷这么说话?”嗤笑的声音从领头的戎服男子嘴里说出,带着十足的蔑视。 “你说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封皓蹦着嚎了一声,眼都红了起来,这几个蛮人居然敢说他是大饼! 领头的人朝他瞟了瞟,不屑的开口:“我管你是谁,怎么……你这么个样子难道还是皇族不成?” 他这声音调侃意味十足,身后跟着的那些手握长剑的侍卫也笑了起来,这圆球一看家里就是有些底子的,只是也高不到哪里去,哪有高门世家的人会把子孙养成这么个废物的样子的? 我就是皇家子孙!封皓一愣,身上的肥肉抖了几抖一时忘了开口。 自他出生以来敢得罪他的人基本上没有,更别说是用这种看废物的眼神望着他的人,这一时的震惊,倒是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的吞了回去。 那人看他没接话,神情更是嚣张,拿着长剑在封皓身上比划了几下。 “臭小子,就连你们大宁的洛家也不敢在大爷面前逞威风,我看你还是乖乖的赔罪得好。” 封皓本来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听这话神情僵硬起来,低着的头猛然朝那男子看去,脸上的神情倔强凶狠:“哼,别想我赔罪,小爷不怕你们,更何况,你们连洛家人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声音尖锐愤慨,虽然身子颤了几下,但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也多了几分坚毅的豪气。 戎服男子眉头一皱,他在北汗也是数得上的高手,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现在被这么个横看竖看也瞧不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子给看轻,脸立马就沉了下来,说出的话里也带了一丝杀气:“既然你活得不耐烦了,大爷就成全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手中的剑已经挥了出去,剑未开封,看来他也不傻,倒是知道在大宁京城不能随意乱起兵戈。 长剑袭来,却骤然被一双手挡了回去。 “滚!”一声长啸,除了那个领头的男子,那几个戎族大汉全都倒在了地上。 封皓脸上的惊恐还来不及更传神深刻些就被硬生生的提了起来,他发现这情况着实有些熟悉,缩了缩脖子颤巍巍的回头。 平时僵硬冷毅的眉眼此时看起来分外亲切,就连这诡异的姿势也让他热泪盈眶。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身后青年的姓氏,犹豫了半响小声的开口:“年大哥……” 这哀怨的声音配上他的尊荣让年俊提着几百斤的手抖了抖,然后毫不犹豫的把这一团朝马车上扔去,随即朝那个站着的男子冷冷瞥了一眼后重新跨上马车。 站着的戎服男子看着手中尽数断掉的长剑,倒吸了一口气。他猛地抬头朝已经走远的马车望去,眼底划过一道复杂的光芒:“好强的内力。” 恐怕就连他们这次派过来的第一高手也才如此而已,师傅说得对,大宁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他确实是托大了。 封皓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滚进了马车里,看到里面的光景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得浑圆起来,乍一看还带了几分可爱。 虽然猜到了青年为什么会帮他,但是没想道她也会在这里。 马车里坐着的女子眉色淡淡,连眼皮都没有挑一下。倒是那青衣丫环朝他友好的挤了挤眼,封皓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嘴角扯了扯朝宁渊看去,然后努力把身上的衣服拂好,身子朝后缩了缩,那神情比刚才在外面和戎族人对峙更要可怜哀怨几分。 清河顿了顿,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不忍,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宁渊平静无波的声音。 “清河,这次的武会,由你参加。” 21磨合
22武会 上
23武会 中
24武会 下
25武会 终结 武会(终结) 封皓看着站在台上步步紧逼清河,喃喃道:“清河姐姐这是要干什么?” 宁渊扣了扣手指,淡淡开口:“还记得我刚才跟她说话吗?” “姑姑,您是说……速战速决?” 宁渊点了点头,嘴角勾了起来,只不过她刚才交代并不是让清河速战速决比完第一场,而是……速战速决拿回破日弓。 只要整个北汗使团再无一战之力,胜当然就是洛家。 整个大宁上下,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把弓来历,破日弓乃北海寒铁所铸。当初大宁建时,她为封凌寒打造登基贺礼,就连上面古纹也是她亲手撰刻。如今她送出礼物居然被北汗使者拿上大宁京城当着天下万民耀武扬威,简直可笑。 呼延展把握紧手松开背在了身后,声音陡然拔高:“洛姑娘,难道你想再挑战我北汗武士?你要知道,不管你赢了几个,都只能算是第一场比武结果。” 他这话说得有些厚脸皮,但却是实打实做法,清河能将萨哈一招击败,整个北汗使团里只有查尔能与其一战,胜负尚且是未知之数。接下来两场比武若是失了查尔,北汗必输无疑。 “当然不用,我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你们再比一场。”清河淡淡说了一句转身朝御驾方向跪下:“陛下,洛清河行为无状,若是惊了圣驾,还请赎罪。” 宣和帝朝脸色阴沉呼延展看了一眼,手扶了扶椅架眼神一转笑了起来:“当然无罪,北汗武士千里而来,为就是与洛家一战,朕想呼延将军定是求之不得!” 北汗使者在京城嚣张了半个月,借洛家之手杀杀他威风并无不可,更何况他也想看看这个洛清河究竟想干什么? “谢陛下恩准。”清河起身朝御台走去,步子不快,却渐渐让呼延展周身都起了一身冷汗,如今局势他完全无法控制,除了静观其变,几乎全无他法。 众人看清河举动都有些疑惑,这个方向是? 百里询喃喃开口:“不会吧?难不成她想……?” 擂台本就离御台极近,一息之间,清河身形一动便出现在了御台案架前,她看着玄铁长盒里静静卧立破日弓,眼沉了下去,洛家从来就不是可以随意欺辱,更何况是这样将染满洛氏族人鲜血破日弓摆在洛家面前侮辱。 北汗,既然你能无视洛家三十万劲旅威慑,那如今这耻辱,你们可要记牢了才行。 看清河站在御台前盯着破日弓不动,百官多少有些惊愕,这洛家小丫头该不会是想用这件宝器吧?大宁自开以来能拉动此弓也不过区区数人,就算她能打赢萨哈,可是要拉开这弓,也未免太托大了! 这个想法还未完,站在御台前绿衣女子一探手就将暗银破日弓毫不费力拿了出来。 转身,托臂,拉弓,转瞬间清河将破日弓拉至半月,箭直指方向,赫然就是北汗使团所在之席,她手上弓箭轻轻移动,缓缓对准了呼延展。 呼延展见此身形一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脸上迟钝浮现起惊惧来。破日弓在北汗几十年,举朝上下也只有玄禾师一人能拉开,这洛清河居然有此蛮力,况且她还只是个不足二十小丫头而已,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次就连宣和帝也猛然坐直了身子,能拉开破日弓?还是洛家人! 他沉着眼看着拉弓箭指北汗使者清河,手上戴着扳指轻轻动了动。 “洛清河,我是北汗使者,你…你敢杀我?”呼延展脸色苍白,色厉内荏喝道,一双眼动也不敢动盯着暗金箭尖。 “杀你?”清河轻哼了一声,眼中精光骤现,拉弓至满月射了出去。 “清河,不要。”百里站起身急忙叫道,杀了北汗使者,罪犯欺君,更会让北汗有了与大宁开战借口。 承受力小点老臣甚至开始脸色苍白,头冒虚汗,这洛家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疯狂。 破军之隙,金箭直飞,一声怒喝响起:“好猖狂丫头。” 悬浮气流瞬间出现在呼延展面前,派头虽足,但除了稍阻箭势外毫无作用,金箭直接穿过气流向呼延展射去。 一时间万籁俱静,围场众人看着那只直直射去金箭,长舒了一口气。百里询身子一软坐了下来。 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妄为! 呼延展感觉到箭矢划过头顶,腿一软强自镇定朝身后看去,那支金箭直直射在了挂着北汗图腾木柱上面,入木三分,其势凌厉。 他转过头看着拿着弓清河,脸涨通红,还来不及呵斥便听到一声巨响。 轰一声,北汗使者身后木柱猛地炸开,连着那上面挂着戎族图腾大旗同样灰飞烟灭。 呼延展倒吸了一口气,他从未见过破日弓射出威力,要是刚才这一箭是射在他身上……他猛地转头朝清河看去,神情狰狞。 “洛清河,你居然敢……” “我有何不敢?”清河收起手中破日弓,抬眼望向呼延展,冷声道:“你北汗派使者千里入大宁,不就是为了踩我洛家颜面,绝我云州将士希望吗?怎么,你们既然有胆欺上京来,就没胆量承受回击?洛家和戎族交手了上百年,洛家人无法无天性情,难不成你们忘了?” 呼延展呼吸一滞,被清河凌厉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洛家人霸道和嚣张他们几百年来领教了不少,怎么可能忘记。只不过,满门俱丧洛家居然还能出这等将才,才是真真令人意外,更何况,这还只是个丫环而已!洛氏一族,到底藏了多深? 封皓瞪大小眼望着御台上清河,不知从何时开始握住双手握得更紧了,他转过身定定看着宁渊,黑白分明眼珠格外晶亮。 “姑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洛家荣耀和辉煌,那是几百年牺牲和努力才能铸成,他必须要守住,哪怕势单力薄。 他不是只会藏于京城繁华地胆小鬼,漠北洛家才是他真正该去地方。他记得儿时祖母抱着他曾经说过,洛家,与其说是一个家族,不如说是一种传承。 当初他不明白,如今却能真切感受到这句话含义。 宁渊伸手拂过封皓额边垂下锦发,眼中温润渐渐加深,淡笑着点了点头。 “呼延……”微弱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延展急忙转过了头,查尔半躺在椅上,鲜血从口中逸了出来。他脸色苍白,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认输。” 呼延展看着垂头丧气低着头北汗武士和脸色苍白查尔,双手紧握,不甘心转头朝宣和帝所在方向弯腰行礼。 “陛下,这场比武我们认输。” “哦?呼延将军,你是说接下来两场也认输?”宣和帝老神在在看向呼延展,拖长了腔慢慢道。 “是,陛下。洛姑娘武力超绝,呼延展平生未见,依本师所言,破日弓应属洛家。” 呼延展低下头朗声回到,他倒要看看今日洛家在两武会上大放异彩,这大宁皇帝是不是真能毫无芥蒂? “这是当然,洛清河,破日弓本就是洛家传家信物,今日朕再将此弓赐予洛家,望恪守尽职,不负洛家先人所望。” 清河转身行礼颔首,谁都知道,宣和帝这番话是对大帐中洛宁渊说。 “呼延将军,他日战场相逢,洛清河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清河收拢玄铁长盒,对呼延展扬眉说了一句慢慢朝台下走去,就如出来时一样步履缓慢,但这一次却没有人再把轻蔑无视眼光投在她身上。 洛家女子,确称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甚至犹胜之! 百里愣愣看着慢慢朝洛家大帐走去清河,绿色裙摆无风自动,径自多了几分飒爽风流,他眼突然眯了起来,收起折扇轻笑出声。 叶韩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问道:“百里,怎么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你喜欢洛家大小姐还有当年昭言长公主为什么会对那个洛羽行倾尽一生了。” 叶韩一愣,眼眸一闪问道:“为什么?” “佛曰:不可说。”百里打起了官腔,目光紧紧跟着那抹走进洛家大帐人影,弯起了嘴角。 洛家人确和这大宁京城格格不入,浮华满目也掩不住其灼灼光彩。 “小姐,我拿回来了,怎么样?是不是速战速决啊!”清河一进帐子,全身一松,加快脚步朝宁渊行去,脸上满是邀功讨好。 封皓捂住了眼,只从肥厚手掌间透出空隙朝清河看去,连声哀叹,刚才还光芒万丈形象……全毁了,他是为了什么才下了那么重要决定啊! 宁渊看着摆在盒子里破日弓,好心情拿起来顺在手间把玩,纯黑衣摆拂过暗银长弓,看起来有种奇异协调感。 她轻轻摩挲弓上花纹,相协图案层层缠绕,多了几分沉淀古韵,宁渊低下头,眼渐渐柔了起来。 封皓呆滞看着把破日弓放在手里像小玩意一般耍弄宁渊,捂住眼睛手无力垂了下去。 看来清河能强成这样不是她原因,封皓这辈子头一次觉得,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纯粹是放屁。 “小姐,外面朝官都已经退出围场了,我们也走吧,凡叔说了这次我要是表现得好,就给我弄叫花鸡吃。”清河朝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在宁渊耳边说道。 封皓一听有得吃,眼立刻放出光来,笨拙从椅子上跳下来,拂了拂衣摆就准备出去。 清河见状立马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就只知道吃,从今天开始,你每日都得按照凡叔制定食谱来,要是再敢去厨房偷吃东西,哼哼……” 封皓听到这龇牙咧嘴哼声,高涨情绪焉了下去,本就不大眼更是垂得只剩一条缝。 赵卓坐在马车里看着朝后望着赵然,叹了口气。 “然儿,可是心有不甘?” 赵然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脸上虽有遗憾但却淡定了下来。 “父亲,遗憾纵使有,但我知道,那般女子,并不适合我。”若是相识于初时,他们或许会成佳偶,可是这世间最好却未必是最适合他。 “紫菲说今日会熬参汤,晚饭就摆在父亲那吧。” 赵卓点了点头,他转过头朝身后越来越远大帐看去,苍老脸上满是欣慰。 洛云重,你这个老小子,可以走得安心了,你那个宝贝孙女真可以让你笑醒着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封显低头躬身送走了宣和帝,抬眼朝洛家帐子看去,正好瞧见从里面走出来一行人。 笔直冷硬劲衣青年,蹦跳着扛着铁盒朝马车跑去绿衫少女,慢吞吞挪着步子朝前走少年,还有懒懒散散打着哈欠一步三晃黑衣女子。 和平常一般无二,完全没有赢了戎族得意和喜悦,就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事一般。可他那位刚刚离去父皇,眉皱得都能打出个结来。 云州洛家,还真是比传闻更加难缠和古怪,不过至少看洛宁渊态度,封皓至少能有个好落处。 清河一把揪住封皓脖领,荡了两下直接把他扔上了马车,跳上去对着宁渊喊道:“小姐,加把劲,到车上了再睡,我让年俊把车赶慢点。” 宁渊不置可否点了点头,行到车边时突然转头朝擂台对面御台望了一眼,嘴角勾了勾登上了马车。 两个老者隔了半天才从御台后走了出来。 肖韩谨撇过头瞧着一脸愣样望着洛家马车老友,拍了拍他肩笑嘻嘻道:“百里正,人家一个小姑娘罢了,你使劲瞧个什么劲,真是为老不尊。不过这绿衣小丫头倒是个宝贝啊,你瞧见封禄脸色没,啧啧,洛家这些个小娃娃还真是有能耐。” “老肖,这黑衣丫头是谁?” “百里正,你不是才看到人家从洛家大帐里出来,除了洛家大小姐洛宁渊还能有谁,不过洛劲松还真是厉害,居然教出了这么个洛家小姐!他藏在禹山十几年,确值啊,洛家有此女承爵,倒也不算没落了。” “对了,你刚才说她叫洛宁渊,宁渊?” “不错,和当年隐山之主名讳是一样,这丫头真是对我胃口。” 百里正看着那辆黄金马车缓缓驶远,眼慢慢肃起来。 黑衣曲裾,倾世容颜,甚至是一模一样名讳,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人存在? 百里 隐山位于大宁王朝境内,极东之处。 以浮河为界,以东之地尽属隐山所有。 数千年来,无论世事变迁,王朝更迭,其方圆千里之内也从未易过主。 整个天佑大陆没有任何史书记载隐山源自何时,起于何人,仅知唯有墨氏一族存于隐山之巅,虽神秘强大但却无人可窥探其内里乾坤。 不是没有人曾对这个地方有过好奇,只是妄图进入隐山腹地人,还未曾有活着出来。哪怕是曾倾举之力进犯王朝,都未曾窥见其半点庐山面目。 千年前,商太祖在天佑大陆上建立了庞大帝版图,唯一未曾纳入就是隐山,为了彰显其帝王尊贵,也曾试图招降过隐山之主,只不过墨氏一族未曾理会。招降当晚,隐山上空莫名燃起了巨大焰火,响彻了千里之远,璀璨明艳焰火更是勾勒出无比宏大上古甲文:莹莹之光,也敢争辉日月。 听闻此讯商太祖大怒,随即派遣数万军队进攻隐山,只可惜进去人全都凭空消失,再无一点声息。至此以后,商太祖便放弃了对隐山控制,但是大商帝运势便莫名开始衰退,甚至只是短短五十年就灭,创造了历史上最短王朝历史。 大商亡后,隐山就成了整个天佑大陆禁地。 自此以后,无论哪个王朝建立,都无人胆敢将隐山划入疆土范围之内,也无人敢在隐山周围乱动兵戈。 数千年来隐山之人极少入世,有时候几百年都不会有隐山墨氏一族人出现在天佑大陆上,因为他们没有称雄天下野心,是以历代王朝都对入世墨氏一族抱着敬而远之念头。 当然,若是群雄割据年代,隐山之人入世倒是各方豪杰乐见其成,因为但凡是隐山人入世,整个天佑大陆版图除了会被重新划分一次以外,隐山之主选中辅佐之人十之**都会开创全新王朝,结束割据之争。 就如当年大宁开大帝封凌寒一般,但他并不是头一个,历史上不少王朝建立都有墨氏族人影子存在,只是这一族却极少被写入历史。 是以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佑大陆上便流传着一个传说:得隐山之主者,得天下。 哎,又是这些无聊内容。 询百无聊奈坐在花园里,手里拿着本破旧不堪史书,看那卷曲棱角和泛黄页面想是被翻了很多次。他打了个哈欠,手慢慢把书合上撑着额头眼眯了起来。 ‘锵’一声响,花园静谧被陡然划破,询一个惊怔,扶住额头手一滑,硬生生打在了石桌上,马上龇牙咧嘴抬头朝园子入口看去。 一个身穿鹅黄碎裙小姑娘抱着一座比她人还高古筝俏生生站在那里,眉眼恬淡静美,看向询眼底带着几分戏觑。 询双手托住下颚,叹了口气:“小涟,今天我可没时间陪你练琴,你还是让琥珀陪你吧。” 涟眼睛转了转,朝他手上书看了一眼,蹙了蹙眉,提步便朝这边走来:“哥,是不是父亲又让你看《隐山传记》了?” 询愁眉苦脸点点头,把石桌上书拿起晃了晃:“可不是,老头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点怪癖让人受不了,你说从小到大这本《隐山传记》我都看了多少遍了,说是烂熟于心都不为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三差五就使着我看?” “你不是不知道父亲喜欢些古怪东西,隐山素来神秘,我看他也是想琢磨琢磨,再者听父亲说咱们家祖上和隐山人有些渊源,说不定他只是念念旧。”涟朝垂着头少年看了一眼,宽慰开口,神情却有些好笑。 这理由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要说是念旧可也太过了。 这些年来,家收藏了不少关于隐山藏书,每一本父亲都逼着哥哥给看完,就连传说上古时隐山传出梵文也给找来让他学,当初他会逃家三年,除了要避开婉阳,估计也是为了摆脱这些。 “哼,世人皆是以讹传讹,我看这里面多是些虚,隐山那个地方都已经几百年没出来人了,里面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也只有咱家老头子把那地方当个宝。”询低声嘀咕了一句。 涟摇了摇头,这哥哥啊……明明自己也相信,却偏偏摆出这么一副模样。要是隐山真有托大虚假之嫌,恐怕这几百年早就被大宁拿下了,怎么可能还安然存在? “对了,这几日甚少见到父亲,他做什么去了?” “还能做什么,躲在书房里又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涟朝懒洋洋询看了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哥,你想推了婉阳婚事?” 询一愣,端正神情道:“你怎么知道?” “猜……”涟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一副万事皆知模样:“你一天三次往府外跑,谁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怎么,那个洛家大小姐就这么好?” 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一想到宁渊那对深沉眸子,忙坐直了身子摆手:“你说些什么呢!不是这么回事。” “好了,你不说我也清楚这事不容易,洛家虽是百年勋贵,可也越不过皇家去,你要是为了洛家大小姐弃皇室公主不顾,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当年洛家事,你可别忘了。” 询看妹妹一脸担忧,神色也郑重起来,低下了头没有出声。 婉阳虽说看着端庄高贵,可性子比当年昭言长公主更加骄横霸道,若是他出面推掉婚事,恐怕…… “臭小子,我让你把《隐山传记》再看个十遍,你在这干什么?”中气十足声音在园子入口处响起,询怒火中烧转过了头。 “老头子,我说了多少次了这本书我都能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看!” 身穿石青色长袍老者一个箭步走过来在询背后拍了一掌:“让你看就看,啰嗦什么?” 询吃痛当即就想顶嘴,却见正把手交叉在背在身后双目灼灼望着他,当即觉得有些不妙,每次这老头子摆出这么一副态度时候就肯定有大事发生,往近了数,当年他被逼着逃家时候就看到过。 “爹,我马上进去再把这书看十遍。”声音马上软化,连称呼也变了。涟看着吃硬怕软哥哥,眼弯了弯。 正摇摇头,忙道‘不忙’,起身少年姿势一顿,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正脸上越发焕然笑容,忙摆正了坐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良好态度。 “询儿,皇家圣旨想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颁下来,你就在家安心静养,我瞧着婉阳就是脾气大点,当我们家媳妇还是可以?”正笑眯眯坐在石桌旁瞟了询一眼慢慢开口。 正一愣,眼马上瞪了起来。静养?这是把他当小媳妇来着? “爹,哥哥瞧上了洛家大小姐,你也去过武会,快给我说说她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外面传瑶瑶卓华,天人之姿?”涟弯着眼在一旁火上浇油。 正脸上笑容一僵,陡然拔高了声调:“什么?你说他瞧上了谁?” 涟甚少看到父亲这样惊疑样子,尤其是他这惊疑还带了七分不可思议荒谬以及三分茫然,就更是觉得奇怪。 就算是和宫里那位吵得面红耳赤,恐怕父亲也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正看着睁大眼看着他一双儿女,咳嗽一声迅速摆正了神情,他朝询瞅了几眼,强烈探究让询有种如坐针毡感觉。 “爹,别听小妹说,我看上不是洛家大小姐。” 正一听这话,皱着眉就松了下来,但神情里转而浮现了几分他自己也未察觉到惋惜。 “那你是瞧上了谁?你真想推掉婉阳婚事?” 询瞧着正淡淡神色,一时有些吃不准他意思,要说他们家也不是没本事推掉这门婚事,只不过很久以前正就说过除非他能靠自己本事做到,否则就得老老实实接受。 所以他三年前才会去南疆战场,他只是想看看,若是失了家门庇佑,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询想到几日前那场武会,心下一转,也许老头子会答应也说不定,他难得收起了懒散神色,郑重望着正。 “爹,我喜欢是洛家……”询看老父又有发飙迹象,忙接口道:“洛清河。” 正摸着胡子手一顿,脸轻微扭曲了一下道:“洛清河?那个在武会上拉开破日弓洛清河?” “是。” 意外简短回复,但却格外郑重。正愣了愣,瞧着询沉着眼睛,眼眯了起来。 这孩子要不是真瞧上了眼,决不可能在他面前提出来。洛清河?他回忆着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却让北汗使者颜面尽丧丫头,满意点了点头,眼光倒是不错。 “洛家那个丫头答应了?” 询神情一怔,脸上满是茫然,随即反应过来低下头,脸上有些难堪。 正好笑晃了晃眼,看这样子自家臭小子现在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人还没本事拿下来。 似是察觉到正眼底讪笑,询突然开口:“洛家大小姐答应了。” “此话当真?”正看着猛点头询,脸上有几分不相信,能拉开破日弓将才满大宁都找不出几个来,有洛清河在洛家,皇室就不可能收回云州洛家兵权,洛宁渊怎么可能把她轻易许给外家。 除非她有比洛清河更加强大底牌……心下一转,想起那女子容貌,正心里打了个突。 “臭小子,替我做件事,你婚事我就给你蹚蹚浑水。” 询看着眼眯成了一条缝正,陡然想起了懒洋洋靠在软塌洛宁渊,觉得背脊慢慢开始发凉。 三日后,他站在洛家大门口,头一次觉得托生在老头子手里还真是个悲剧。 27心思
百年 回首 大宁最古老氏族除却皇家,便只剩百里一族。 第一任族长百里瑞鸿是太祖封凌寒结义兄弟,关于他传闻有很多,有人说他是机关阵法奇才,也有人说他和隐山之主墨宁渊交情匪浅。这一切时间久远早已无从考证,唯一可知便是大宁立后他推掉了异姓王尊荣,专心研造兵器机关不问世事,甚至在过世之际放弃了兵权和封地传承权,留下遗愿让百里家世代子孙留守大宁京城。 太宗感其功于朝廷,特许百里家族长及嫡传子孙免跪于皇室中人,这份恩宠一传就是五。 虽说百里家不握兵权,不主朝堂,可五来,大宁武器和城池防御尽自出于百里世家,北汗和南疆民风彪悍,近年来若不是有百里家研制兵器可搓其锋锐,洛家和叶家防守必也不会如此轻松,是以没有一个氏族荣宠能真正越过这个家族去。 况且百里家从不卷入夺嫡之争,只忠于帝王行事做派也让每代皇帝十分欣赏,功高而不盖主,五来尊享荣华。 宁渊在回阁中慢慢走着,一边听着百里询在身旁吹嘘,一边微不可见点了点头,唇边带了几一抹笑意。 开之臣,大多免不了鸟尽弓藏命运,就算是封凌寒能庇佑得了百里家一世,可以后皇帝却未必会有这份容人之心,既要保住百里家尊荣,还能让皇室世代倚仗,抓住兵部命脉倒是个好方法。 只不过,宁渊挑了挑眉,若是没有北汗和南疆这两个虎狼之师存在,恐怕皇家早就把百里家直系子孙见皇室中人可不跪拜特权给收了回来,毕竟也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有封凌寒和太宗气度与胸襟。 一路走进来畅通无阻,就连下人也是极少,百里家府邸虽说看起来极是古老典雅,但却并不奢华,瞧着行事就带了几分低调。 越过园子门槛,宁渊一眼就看到蹲坐在地上抱着一盆盆奇花异草老者,眼眯了起来。 破破烂烂不修边幅藏青色长袍,花白凌乱长发,眼神散漫迟钝,任是谁都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百里家家主扯上关系来。 只不过,无隐于世,藏拙于朝却是最好办法。百里正,想必也是个聪明人。 她站在园子门口没有动,百里询也就收了声,看了百里正一眼后小心抬着眉瞧着宁渊面色如常,长舒了一口气,但眼角还是抽了抽。 平时老头子就是再怎么胡闹也不会在客人面前摆出这么个样子来,今天还真是…… 百里正端着花盆笑眯眯坐在地上,像是早就听到园子外面声响,正眯着眼一眨不眨盯着门口看着,眼微不可见抬了抬。 眉眼入画,七分狷狂,三分不羁,倒真真是极配这副好容貌,百里正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打了个突。这般相近瞧着,面前女子比那日在围场远远一瞥更是多了几分毫不掩饰倨傲和张扬。 将门虎女,放在她身上恐怕倒还显得小家了。这份气度,难道真是…… 看着来人毫无先开口请安样子,百里正摸了摸胡子,站起来摆摆手谦了个礼:“贵客上门,老朽有失远迎啊。” 他动作豪迈,倒是把宁渊当成了同辈相交,百里询眼眨了眨没有出声,恐怕就是当朝皇子、一品宰辅,这个老头子也不会这般平易近人相交。 洛家小姐而已,老头子是不是过于厚待了? “无妨。”宁渊一本正经点点头,她身后年俊和清河倒是齐齐退了几步,不是谁都可以受得了这一礼。 百里正眼睛转了转落在了宁渊身后清河身上,精光直闪。 “这位就是清河姑娘?” 宁渊提步朝园子里走去,探手解下了身上披风:“清河,见礼。” 她这声音极淡,清河听着心里打了个突,连声叫苦,她转头朝一旁笑着百里询瞪了一眼,走上前朝百里正抱了抱拳:“百里族长,有礼了。” 实打实军伍做派,毫无扭捏姿态,百里询愣了愣,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还真不是一般讨厌他啊,寻常女子若是见公婆,绝不会毫无芥蒂,至少也要羞涩一下才是! 百里正朝无措儿子瞥了一眼,微笑着摆了摆手:“恩,好,很好。” 清河退后一步接下了宁渊手上披风,不再开口。 宁渊随意走进园子中央,大剌剌坐在石椅上朝百里正抬了抬手,凤眼微挑,一副漫不经心模样。 “百里家主,请坐。” 百里正一愣,本来略显迟钝神色陡然精神了起来,不慌不忙坐下去朝外喊了一句:“来人,上酒。” 宁渊挑了挑眉,唇角勾了勾并不出声。 百里询瞧着园子里气氛有些诡异,拉着年俊和清河退了出去。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们这些池鱼还是躲远点好。 百里正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放在桌上,朝宁渊眨了眨眼:“洛小姐,我这可是好酒,你莫要贪杯才是。” 宁渊挑挑眉:“家主请我前来,莫不是连几杯酒都舍不得?” 百力正摇了摇头,有些神秘嘟囔:“倒不是如此,此酒家中酿得极少。只是想请小姐看看,这酒若是作为聘亲之礼,可否合适?” 宁渊懒洋洋摆摆手,神色和暖了几分:“婉阳是天家公主,百里家主就这么有把握封禄不会追究?” 天子名讳随意出口,说得人毫无知觉,听人也是一脸和色,像是一点都没注意到一般。 “怕啥,百里家反正光棍一条,既无兵权又不入朝,陛下顶多也就削点俸禄罢了,我一把年纪,还怕这个不成?倒是洛小姐,臭小子想娶可是你们府上清河,你就不怕那婉阳会把怨气出在你们洛家。要知道……这可不是头一桩了。” “无事,封禄还没有蠢到凭此事就来招惹我地步。”宁渊眯了眯眼,摆了摆手,面色不改。 不过一个小小皇家公主而已,何须介怀。 百里正还没说出口话被这豪气干云声音一堵,气没顺一下子给倒噎了回去。 还真是狂妄性子,天下皇权为尊,除了——隐山,还真是没人有这样胆量。 可是洛宁渊明明十六年未出过禹山,怎么会和那个地方有关系? 他垂下眼,拉开了酒壶上封条,酒香瞬间飘散出来,渐渐弥漫在园子里外。 年俊皱了皱眉,眼底有些惊疑,这酒香……小姐酿得酒也是这股子味道,只是,百里家怎会得知? 宁渊抬了抬眼,端起一杯慢慢放在嘴边,神情莫测。 这是‘微醉’,只闻其香她便足以知晓,天下只有隐山独有酿酒术才能制出来,当年百里瑞鸿极喜此酒,她便把方法传给了他。 若说只是招待寻常客人,此物可就颇为贵重了,宁渊抿了一口朝百里正看去,神情淡然,眼神却骤然深了起来。 百里正,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怎么?不陪着你小丫头了……还是被轰出来了?”叶韩歪坐在亭子里凉席上,看着懒洋洋走过来百里询,眉一提慢慢道。 “你要是没事就出去,别赖在我家。”百里询没好气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嘴撇了撇。 “法子是我想,怎么?人请来了你就要过河拆桥了?” “你说,我家老头子为什么一定要见洛家小姐,若是他真答应了我和清河婚事,也应该是我们上洛府求亲才对,可是……我家老头子神色有些奇怪啊!”百里询神秘兮兮朝叶韩方向靠近了几分:“你相信不,我总觉得我家老头子见洛家小姐时候有些紧张。”……和说不出来小心谨慎。 叶韩神情一愣,笑了笑:“怎么可能?就算是见到皇上百里家主也未必会紧张。” 百里询紧张亲事,有此错觉并不为过,想来百里族长也只是略微庄重一些罢了。 百里询点点头,把心中一丝错觉放下,陡然想到一事慢慢开口:“叶韩,你猜我今日去洛府见到了谁?” “平王封辛。”叶韩眼都不抬慢慢开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百里一愣,然后迅速眨了几下眼恍然大悟:“难道他这样是因为清河?” 叶韩点了点头:“围场一战,洛家声势如日中天,若不是只剩一个女子,恐怕门槛早就被趋附大臣踩破了。” “可是陛下一向忌讳手握兵权世家,你进京城数月之久他们都不敢对你示好,又怎么会对洛家……” 叶韩松了松眉角,长叹了一口气道:“洛家三十万雄兵,再加上一个洛清河,陛下知道已经不可能收回云州兵权了。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若是真让洛宁渊回了云州,以后再想有所作为就鞭长莫及了。” “你说陛下想把洛小姐留在京城,可是无名无份,就算是天子也不能……”百里陡然收住了声,喃喃道:“不可能吧?难道陛下想……” “没错。”叶韩挑了挑眉,声音有些意味深长:“若是宁渊能嫁入皇室,那三十万雄兵自然也就是皇家所有,不过能得到这些只有——大宁储君,新帝者。” 若是其他皇子娶了洛宁渊,洛家兵权不仅收不回来,还会成为整个大宁动乱根源。 他声音有些沉厚,百里询一下便理清了意思,朝叶韩看去,声音悄然:“你是说能把洛宁渊娶进门皇子就是陛下属意储君人选?” 叶韩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只是扣手在席上敲了敲。 “陛下只得五子,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早就已经成婚,如今未有正妃只有九皇子和十一皇子,陛下莫不是想从他们里面择其一?” “如今还不知道,不过若是他想收回云州兵权,这是最快最好方法。”叶韩摇了摇头,接着缓缓道:“平王如今势大,陛下召回宣王也有这个原因,但我总觉得宣王回京不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他是皇子,迟早是要回来。” 叶韩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起来,神情有些莫测。 这世上不管是任何人,一旦扯上了隐山就绝对不会简单。年幼皇子被遣东界,怎么可能毫无所图。 只是隐山中人五未曾入世,封禄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洛小姐可喜好历史?”百里正看着垂着眼一语不发只管品着酒宁渊慢慢开口。 “我一向不喜欢对过去事多加猜测,所谓历史不过是由胜者书写炫耀青史罢了。” 宁渊想着那些古籍里乱七八糟史实,摇了摇头。 “既是史书做不得数,洛小姐不妨说说……太祖如何?” 宁渊顿了顿,抬眼看向仍是一脸笑容百里正,淡淡道:“倾世之功,可堪相传万世。” 大凡可以一统天佑人都当得起这两句话,若是百里正问起当初建立大商王朝商太祖如何,她也会如此评说。 百里正神情一震,脸上笑容微缓,提了提声音慢慢道:“我倒是觉得比起太祖,另外一人更加适合洛小姐这声称赞。” 宁渊挑了挑眉,眼中眸色一转,道:“谁?” “隐山之主,墨宁渊。”百里正微微一笑,握住酒杯手却陡然紧了起来,他盯着宁渊神色,敛起了眉角。 对面坐着红衣女子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扬起了头,眼角勾了起来。 “不过,我倒是不觉得当初太祖遇上墨宁渊是件好事。”百里正话锋一转,慢慢开口。 “为何?”宁渊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百里正,眼神淡淡,却带了几分幽深。 “天下割据,太祖尽得三分之二,统一天佑不过是迟早事,可是太祖亡于盛年,以致北汗、南疆不稳,才会酿成后兵灾,并差点让大宁灭。” 宁渊点点头,倒是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封凌寒若不是死得那么早,以他手段,隔个几十年,定能驯化了这两地,戎族和南疆夷民早就不存在于天佑了。 只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封凌寒盛年而亡与她何干? 宁渊没有说话,眼中疑惑倒是摆得明明白白。 百里正神情一滞,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苦笑了一声摆摆手:“罢了,今日邀小姐过府也不过是想问问我家那个臭小子婚事,现在既得小姐首肯,过几日我便去宫里推了此事,不知小姐觉得可好?” 宁渊点点头,把桌上酒壶一把拿起仰首尽数倒于口中,半坛子酒转瞬即光。 百里正看宁渊惬意眯了眯眼,嘴张得大大,但在对面女子视线扫过来时又迅速坐得端正,只是眼中诧异却怎么都隐不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宁渊站起身,弹了弹衣摆道:“多谢百里家主招待,宁渊告辞。” 百里正起身摆了摆手,看着对面女子抬步朝园子入口走去,并未相留。 “百里家主……”微微拖长腔调,带了几分低沉韵雅。 百里正一愣,抬眼朝宁渊看去,大红身影刚烈坚韧,他不由得神情微凛。 “这坛‘微醉’我很满意,他日若是上洛府提亲,也要有足够诚意才行。” 清清淡淡声音,回转过来脸上勾起微笑似有还无,颇具深意。百里正陡然僵直了身子,一言不发看着宁渊走出了园子。 隐山“微醉”,自五前墨宁渊消失后从未现于世间,哪怕是皇室都不得而知,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 百里正急急走进书房,拿出密室里藏着古卷摊开,一语不发。 古卷微微泛黄,可里面画像却仍然很是真确传神。 大红锦袍女子,昂首站于山巅之上,手握酒坛一饮而尽,神情倨傲高贵,回首一瞬间,燃尽世间芳华。 那模样,那神态,和刚刚在园中女子一模一样,百里正微微有些闪神,轻轻抬手在古卷下方拂过,叹了口气。 那里龙飞凤舞勾着一行落款,一见便知书写之人极是豪迈心喜。 百里瑞鸿。 这世间能让百里瑞鸿亲手画下女子,除了隐山之主墨宁渊,百里正根本不做他想。 难道,洛宁渊也来自……隐山?只是,为何会与当初墨宁渊拥有一般无二容貌? 年俊和清河看着自家小姐一副神清气爽模样,互相望了一眼闷不作声。 宁渊勾了勾唇角,百里家八成是有墨宁渊画像,百里正想试探一二,她倒是要看看,那百里正到底会把她想成谁? 只是,他为何会说,‘若是封凌寒没有遇到她也许会更好一些’?宁渊唇边笑容一敛,脚步顿住停了下来。 天色暗沉,百里府门前极是安静,清河看着一言不发陡然停下来了宁渊,神情隐隐有些担忧。 “小姐,您……” 宁渊摆了摆手,朝皇城方向远远看了一眼慢慢道:“清河,你和年俊先回府,不用跟着我了。” 皇城渊阁,也许那里会有答案也说不定?她一向想到便做,招呼了清河一声就欲走。 清河一愣,继而急忙道:“小姐,您对京城不熟悉,还是让年俊跟着吧?” 宁渊转过眼,眉色淡淡,眼中眸色幽深:“不用了。”说完便转身朝街上走去。 清河起身欲追,年俊拉住了她,然后转身朝身后府门看了一眼道:“清河,无事。” 清河停住脚步,只得看着那抹大红身影渐渐隐入夜色里。 29夜探
30涌动
31花魁
32凰凤
33和亲
34选择
35入京
36现迹
37偶遇
38对峙
39嚣张
40波谲
41突现
42少帅
43遣送
节会 一 <!--start--> 节会(一) 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洋溢着节会喜悦。这些年南疆面具传入宁一时传为风尚。每次乞巧节都有不少参加节会少女会买上面具带上而跟着附庸风雅少年子弟就更多这样一倒是衍出了不少美缘佳。 听着外面呼喝去叫卖声把玩着清河刚刚在珍品店里买凤凰面具宁觉得头有些疼不几百街道因着拥挤人群硬是半个时辰都没挪动分毫。 外面虽不时传清河玩闹尖叫声但很诡异靠着马车附近一尺范围内倒是很安静。想到今年俊被凡叔拾掇出样子宁微微有些明了这些街上小姑娘倒是有福了。 清河拿着个糖葫芦挤上了马车脸上容光焕发着侧躺在里面昏昏欲睡宁眼睛一转道:“小姐这么走实在是太慢了要不然我们先去等年俊把马车停好了再找我们怎么样?”虽然这里也热闹但是隔着选花魁涞河可是还有好几条街道呢要是这么走下去恐怕结束了也到不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宁哪有不明白她心思转了转身靠在软垫上挥了挥手懒懒道:“不去这么走着也不错。结束了正好我们到了就可以回了。” “小姐涞河可是比这安静得多哦您也没见选花魁吧我们去瞧瞧”清河一听急了起拉了拉宁袍子一脸渴求。 宁拗不她只得拉着脸不情愿道:“我们去了就回你别整出些事了。” 她起身正准备下车被清河拉住小丫头贼兮兮笑了笑把披风系在宁身上抓起小几上凤凰面具朝她脸上一戴:“小姐这样就了包管谁都认不出你” 宁眼沉了沉隔着面具了清河一眼无奈头抬手掀开了布帘。 外面驾着马车年俊早就听到了里面对叹了口气朝走下宁了一赶着马车就朝另一边宽阔街道驶去。 火红披肩血玉碎簪张扬而华贵凤凰面具再加上与一般家小姐径庭凌厉步伐几乎是宁一踏下马车开始原本围在马车周边人就有些于安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以为赶车小哥就足够英俊了想不到走下小姐起更是……围着百姓找不到啥好词形容只得昂着头了起。 清河围观人越越多瞅了瞅自家小姐那副雷雨不动、漫步闲逛样子了头背着身子拉着宁手便朝人流多地方挤去。 直到穿了两条街道、隔着灯火可以到涞河船坊清河才兴冲冲转了头:“小姐我们到……”她声音堵在了嗓子眼了眼睛瞪得浑圆空着那只手颤颤巍巍指着拉着人满是惊疑:“怎么……怎么会是你?我家小姐呢” “我着年俊赶着马车开才刚走近你就拉着我跑到这里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百里询着一身鹅黄百褶裙清河咧着笑了笑白玉般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红晕他晃着清河握住手声音里头一次不是叫嚣语气。 清河撇撇甩开他手哼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拉住我叫一声不就得了我把小姐一个人放在街上凡叔知道了准会骂死我。” 百里询遗憾着被甩开手忙安抚道:“无事宁小姐一身好本领独自一人不会出事想必她也会到涞河选花魁我们先去等着她好了。” “可是我家小姐不识路……”清河垂下头嘟囔了一句神情里虽是跃跃欲试但到底还有几分担心。 “无事无事街上到处都是人她只要随便问一问就成了。我们先去吧今叶韩包了一艘船要不是洛家封府了我正准备邀你出呢不陛下旨意你们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啊” 正所谓投其所好必有所获清河着百里询黑亮亮眸子弯起角满不情愿‘哼’了一声然偏着头点了点。 百里询见状喜指着路拉着清河朝涞河方向跑了去。 宁慢悠悠在拥挤街道里逛着在她身边形成了一尺空地往百姓虽然忍不住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但不会靠近她所在地方就连不少想上前攀谈少年郎都踌躇着互推攘止住了脚步。 待宁不知道第几次转了这条街道终于泄气停了下。刚才着清河拉着百里走还挺高兴毕竟清河主动可是头一遭现在还真是止不住悔……留下一个该多好 “小姐可是识不得路?这里人多若是小姐不介意在下可以带小姐去。” 温儒雅声音自身传宁挑挑眉转了身着面前依稀有些熟悉面容她把手轻轻背在身淡淡问:“你是?” 清冷微凛声音入耳微凉易面色一顿着面具似曾识墨茶色眸子拱了拱手:“晚生闰年方才小姐踟蹰不是以……”他喃喃没有说下去毕竟在别人这可是有心搭托词了。 原是当初在东楼上那个为她说仕子虽然不记得面容但这拘谨正派神态倒是那见到一般无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恩走吧我要去涞河。”宁点点头径自朝前走去步履倒是没慢上多少。 易一愣反应才急急忙忙跑到宁身边喊道:“小姐等一下” 宁不耐停住身眼沉沉。 易似是明白她所想温面色有些无奈拂了拂袖指向另一个方向道:“涞河方向是在那边。” 宁神色一僵不自在点了点头循着易指方向走去这一回步子倒是慢了不少。 涞河比邻长云街道就在这嫣红楚柳楼阁之平时夜晚就少不了那些游河弹、吟诗作对风雅事今既是乞巧节又是一年一度花魁选举会河边观赏游玩人就更是多了。 如此热闹地方自然少不得那些钟鸣鼎盛殷贵之家河面上飘着观赏船只里坐着十之**都是在京城有些脸面更有传闻说那艘最船坊就是平王为了宴请贵客包下。 因着这原因虽然已经月上柳梢头但人人往鼎沸之声还是传得老。年俊把马车停在了僻静之处循着声音找宁清河时候见到就是这么一副人山人海景况。 “小姐别往里面挤了这里隔河近再进去就有危险了”一个小厮拉住朝人流里挤华服小公子脸上满是焦急。 “嘘小烟我说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叫我公子” 小烟猛地捂住劲点点头一双眼很是无辜“那我们去找找少爷有少爷在也稳妥些。” 华服少年朝小丫环了个眼色故作风流摆摆手:“跟在我身就了我哥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去了自从洛府被封他就一副茶饭不思模样我着都渗得慌要是不趁这个好机会出逛逛呆在家里都快发霉了。” 年俊瞧着这女扮男装华服小公子有些眼熟不免多放了几眼在她身上再听得她们对仔细一倒是有几分明了。 百里家小姐一向聪慧伶俐、机智人想必在这种时候敢带着丫环独自外出易装而扮也只有她了。只是百里家未必没有人跟着他朝四周一果然发现了几个好手微微一笑准备朝其他方向折去。 这少女手虽说在宁名声斐然但今倒不是结交好时候还是先找到小姐清河为上。 百里涟拉着小烟朝退踩到一块石头脚一踉跄差点摔到了地上着突然印入眼帘黑色步履苍劲有力手她眨了眨眼站起身低下头朝抱了抱拳:“多谢这位兄台助。” 年俊她一副江湖中人做派极有退了几步微微一抬手:“举手之劳而已。” 严肃声音带了点铿锵意味百里涟抬起头眯眼去不自觉有些愣神。 雪白长衫眉间清冷又带了点暖意剑眉飞斜若不是腰间别着铁剑任谁都只会觉得这青年君子端方温如玉。 “这里人多小公子若是有心观赏不如去船上。”百里家小姐应该会有地方去才是他言尽于此再说就是了。更何况她这眯眼样子总觉得有几分狡猾神态。 百里涟点点头着年俊转身就走拱了拱手退开几步。 白色身影已经走小烟见她家小姐有些怔怔堆着笑容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你这么眼巴巴瞅着有什么用刚才怎么不问问他府第名讳要找人也省事些。” 百里涟瞥了小烟一眼敲了敲她头把腰间玉佩摆正道:“萍水逢而已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你以为评书里那些戏本可以当真?好了我们去找哥哥吧他说得对这里到底乱了些。” 小烟着百里涟抬步就朝船坊那边走急道:“小……公子您等等我。” 易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还是到了涞河边上前面人潮拥挤旁边走着女子停了下。 明白她意思易主动开口:“小姐这就是涞河若你要找人最好到高一些地方去但人太多了这样也不一定管用。” 面前青年笑得有些腼腆宁点点头叫住了正准备走易:“闰年?” 清冷嗓音划耳边有种晕染明亮展翅凤凰面具下那双眼格外深沉。易点点头颇为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字在下易。” “这里最高船在哪里?” 易一愣最高船?那可是公卿贵族才能登上他朝面前女子了眼底带了几分了然朝东面指了指:“那艘是平王殿下船想应该是整个涞河最高但是外人是不让进小姐约着人莫不成在那里?” 宁头:“不是那里最高。”她说完便转身朝那边走去。 易呐呐着面前女子悄然转身有些怔然。那女子走间火红披风下明黄裙摆自其中曳而出尊贵而夺目。他一个愣神眼中是掩不住诧异明黄色?这到底是谁家小姐?听着声音有几分耳熟可就是想不起。 算了不管这是哪家小姐都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易正准备转身开在到宁前进方向停了下。他愣愣着消失在岸边火红身影眼瞪得极。 那方向是去平王船不错可是停在那还有一艘起差不多高彩船那艘船停在岸边但易刚才半分也没有提到这艘船意思因为这艘彩船是京城有名几家青楼为选花魁合起打造在夜间涞河阁会开始前各家青楼头牌都会在那里呆着。 但宁走去方向——分明是那艘彩船。<!--end--> 节会 二 <!--start--> 节会(二) 时间慢慢过去,但涞河边守叶家和百里家下人仍然没有带回关于宁渊半点消息。 百里询拿桌托盘递给渐渐有坐立不安清河:“清河,你别急,除了平王船就我们这艘最大,宁渊小姐来了一瞧得见。” 清河胡乱摆摆手,心不焉:“你也,小姐那性懒得……异乎寻常,我恐怕就算她到了也会最高最大地方找我们。你们怎么不包了那艘船?这话小姐肯一找一个。” 叶韩一苦头,隔船指了指:“那艘船平王,听说今日宴请了几位亲王来这观赏,洛府还封,你要出现那里,保不明日陛下就下旨降罪洛府了。” 清河撇了撇嘴,说得,没有出声。 “清河,你把小姐弄丢了?”微冷声音突然出现,倒把百里询唬了一跳,突然出现船舷边年俊,脸色有赫然,当时若开口叫住清河,必不会多生事端。 @无限好文,尽晋江文学城 年俊冷个脸这边走来,百里询身挡了清河面前:“年俊,我把清河拉出来,你要……” 以和清河手段,百里询这幅小身还真担不。年俊挑了挑眉暗一声,直接一个转身叶韩身边坐下,端桌酒壶抿了一口:“你们这艘船挺打,小姐会得到,你急什么?” 百里询一愣,年俊挑眉模,角一扬清河使了个色。@无限好文,尽晋江文学城 众多小船坊围绕一艘极大官船,船戒备森严,侍卫比平常船更多了好几倍。 平王坐案首,指面即将出行彩船兴致高昂:“三弟,六弟,弟,今日乞巧节,本王夺了几位皇弟和王妃共聚佳节好时辰,你们可莫要怪罪于我啊!” “皇兄说得什么话,涞河花魁选举一年一次,这等良辰我等心向往啊!”王和南王急忙举了酒,封敬了一。 大宁民风开放,以皇族间相邀涞河玩乐一向常见事,倒也没有哪个皇族宗室因这件事被御史指责。这次平王相邀,王和南王虽不参与帝位争,但也想皇位尘埃落后做个闲散王爷,以也不想拂了面,倒欣然而来。 封封显脸色平淡,放下酒别有深意了一,慢慢:“我倒说错了,皇弟至今还大婚,想来府也甚冷清。” 谁人不洛家小姐瑜阳宴席举动,那跟当众拒婚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帝王大怒、洛府被封本就和这件事颇有关联,封这当众人说出来,显然有话意思。 王和南王掩饰附和一,俱都抬封显去,难皇弟就真一点也不介意? 封显眉色不动,神情淡淡:“不劳皇兄费心,两位侧妃父皇已经选好,我成婚日,当邀皇兄过府相聚。” 平王妃亲妹即将嫁给王为侧妃也不秘密了,封显这一说,倒直接将了封一军,封敛下了神色,神情微微一滞,端了酒放嘴边。 原本父皇把安公府嫡女给你做侧妃打洛家小姐主意,如今洛宁渊拒婚,我倒要,满大宁还能不能找出比安公府更高家门?封冷脸,掩下了底不屑和阴狠。 王和南王场面有冷清,视了一不由得暗叫苦,们两个相争,倒把局外人给搅了进来。 “大皇兄,素闻六月纤凤姑娘和皇兄您交情匪浅,今日否有幸欣赏得到她曲艺啊!” 封哈哈一,端酒:“今日当让几位皇弟尽兴,我已经给几位阁老娘提前递了口信,待会出场清倌头牌,要你们,尽管提。不过……纤凤可不行!” 王递了个明白色:“皇兄,这个臣弟,断不会夺了皇兄心头所爱。” ‘蹬蹬’快跑声由远及近,青衣侍从跑近了平王身边耳语了几句,封瞬间神色一变,急忙身几位王爷低声:“本王有点事,几位皇弟先等等。” 封匆匆忙忙底层跑去,王和南王都有不解,京城里还有谁值得大哥急成这个模? 们一齐封显去,底便带了几分疑问,封显站了身拂了拂衣摆,们:“不用猜了,两位皇兄,肯父皇来了。” 听到这话,王和南王急忙身,都站直了身做观鼻鼻观心状。 果然,不过片刻,浑厚声自船梯来:“怎么,你们都猜到朕了,个个都比泼猴还精!” 王、南王、王还见衣摆便一齐跪了下来:“恭请父皇圣安。” “好了好了,朕出宫散散心。这里不比宫里,规矩就不用守了,都来吧!” 几句话间,和帝便走到了船间,跪几个儿,眯了来。 封显站身,到和帝一身常服,倒也明了意思,便和王、南王一后退了两个席位。虽然不宫里,但天侧,安敢有人坐下?这一来,和帝身便留了一个座位出来。 天威素来便盛,就算微服出行,也带了几分常人难以企及威严,和帝又个做惯了严父,这一出现,宴席气氛便有凝重。 安四站和帝身后,船气氛有僵硬,指缓缓驶向河面彩船咦了一声:“这难就涞河彩船?可真晃花了老奴啊!” 平王座拱了拱手,:“父皇,想必几家头牌都已经做好备了,您等观就。” 和帝瞥了一,意有所指:“你倒熟悉得紧啊!”平王神色一僵,急忙低下了头。 “清河,花魁选举就要开始了,等会你仔细,选了谁我就帮你投她一朵纸花。”百里推了推一端盘一脸满足清河挤眉弄。 “花魁选举和我有什么关系。”清河白了百里询一,挑了挑:“说了,京城花魁到底怎么选出来?” “到岸边刻名字纸花没,那里有各家青专人守,要今晚到涞河百姓都可以领一朵,待才艺比试完后就投到那头牌名下,得到纸花最多为胜。” “那你也要去那里领?” “怎么可能!几个青老心思活络呢,早就派专人送来了。”百里询像变戏法一从身后拿出一捧纸花来:“到时候你喜欢谁,我就替你多投点。” “了,宁渊小姐今日穿得一身什么衣饰?我好告诉家里下人,找人时候注意。” “小姐今日披了一件红色披风,脸带了个凤凰面具,还有……”清河百里询有呆楞脸,推了推:“你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听我话?” “不头还配了血玉碎簪?”声音有诡异颤抖,清河却没听出来,高兴转过了头:“你怎么?见到小姐了?” 听到话,叶韩和年俊也停止了喝酒聊天,探寻百里询去。 百里询颤颤巍巍伸出手面一指,手里纸花掉了一地:“到了,面彩船!” 清河循指方向去,手盘掉了地,她咽了口口水,喃喃:“小姐还真跑到最高船去了,可……” 年俊举酒手顿住,哭不得叶韩去,果不其然,玄衣青年也敛下了眉色,满无奈。 “我记得,洛府现还给陛下封吧!”有轻飘飘声音自叶韩口说出来,三人隔船瞧了瞧,又面彩船望去,齐皆叹了一口气。 鲜花飘扬彩船,一个身火红披风女缓缓自船坊走了出来,血玉碎簪缭绕雾色高贵典雅,鲜艳凤凰面具凌厉夺目,但一步一步闲步慢走间,却又带了几分慵懒闲适。 如火般浓烈,如玉般温雅,那突兀出现彩船女,虽见不到面貌,但却硬堪堪折了一江风流。 平王愣愣突然出现女,回过神来瞥到和帝明显有惊讶神色,心里微微一动,立一侍从打了个色,底划过几分意。这女不哪家青,恐怕这次纤凤花魁还真要易手了,不过……也个好机会!得太过认真,也就错过了封显脸明显有错愕神色。 围江边百姓得不如船人清楚,以也就没有们这般震动。 宁渊站极亮月色下,有神,这一路走来虽说没人拦,可众人她神明显不,等了船才发现这艘专载各家青头牌彩船。虽然有啼皆非,但要最高就行了,料想百里家船站面应该也极好找。 这彩船没让她不自,倒有小丫头期期艾艾跑过来问她哪一家姑娘弄得她有无奈。 但也因为她气势过盛,冷冷把前来问询小丫头吓走后,倒得了半天安静,待船开到河间,她也就干脆直接走了船。 叶韩和百里包船很好认,她入目,还能见到清河瞪大了有傻楞面色,宁渊抿了抿唇正备招手示意便听到了角落里小声嘀咕。 “元大娘,这船站哪家藏姑娘啊?我们王爷说了就要这个,要你理得好,以后平王府就你们春香靠山了。” “哎呀,大管家,不元妈妈我不答应,我也琢磨这哪家妈妈藏等货色呢!刚才一问都说不晓得,几位姑娘也说没见过。这么吧,六月纤凤姑娘快出来了,您等等,我去问问,要六月,元妈妈一替您办妥!” 这声音又尖又快,透几分谄媚,宁渊皱了皱眉,抬角落里去,见一个身穿桃红碎裙女直往一个面色不豫年男身凑。 那年人点了点头,桃红碎裙女便扭腰肢船舱里行去了。 等货色?平王?宁渊沉了下去,她抬头叶韩方向望了望,又移开边那艘船去,到面坐人,怒急反而了来。 封凌寒,我若五百年后会被你孙当成来青头牌来待,当初就应该让你试试小倌馆里挂价以待滋味! 老逼婚,小荒唐,还真以为我禹山呆了这年修身养性了不成? 宁渊眸一闪,直直平王所船去,茶色眸变得深沉来。 “想不到今年花魁选举还会有这等惊喜,皇兄,这女你可听说过?”王嘻嘻平王挤了挤眉,底颇有惊艳。观其形,便不凡啊! 平王和帝了一,见面色如常,才接话:“我也觉得很出挑,等会问问……咦?人呢?”封彩船船一,发现刚才还身影突然失去了踪影,诧异喊了一声。 叶韩宁渊消失彩船,立马隔大船去,神情一沉,底有意味不明。 “呀,那姑娘怎么不见了……”王声音还完就卡了喉咙里,陡然出现船舷红衣女,瞪大了。 “来人,抓刺客!”南王瞧宁渊直直往这边走,扯嗓喊了来。这个时候倒明白得很,不管什么都没有小命来得重要。 和帝瞥了南王和王一,又了稳如泰山封显和神情稍显错愕封,神一暗,了头。 船侍卫还来不及动手,便有一黑影自和帝身后陡然向宁渊袭来,封显和封一惊,面色不动和帝去,底尽了然。天出巡,身边怎会无人保护。 宁渊眯了,步履变,黑影轻喝了一声:“滚。” 这声音满戾气,直入黑衣人耳际,黑衣人一愣,陡然停船,宁渊复杂了一,居然退回了和帝身边。 安四大惊,闷不做声退回来庄,暗喝:“庄,怎么回事?” 庄低下头,和帝打了个手势便消失了船。 若不自不敌且方并无恶意,庄绝不会隐下踪迹,……这人到底谁? 瞬息间局势大变,平王一步步走过来宁渊,站身正备呵斥却被和帝抬手止住。 连庄都制不住人,呵斥又顶什么用!和帝哼了一声,带凤凰面具慢走过来女,居然有种诡异凝滞感。 宁渊走到封禄边席位,直直坐了下去。这一回,就算一直脸色尚算正常封显也惊得站了来,普天下,还没有人敢挑衅天权威,洛宁渊……疯了不成? 安四倒吸了一口凉气,和帝陡然变深眸色和不停转动扳指左手,低下头退后了两步。 “不……”和帝慢慢开口,挑眯了来。 “今日不花魁选举吗?我瞧这船景色极好,过来风景。”坐女低头,从面具下来声音清冷淡漠。 “难你不这什么船吗?本王包下船,不什么人都可以。”封冷下了神色,宁渊怒喝。不过一个懂点武艺江湖女罢了,居然敢坐天侧,将们一干亲王都不放底! 封话一出,众人都感觉到那女身气息更加清冷了,宁渊绕指尖滑了两个圈,封:“想必平王殿下你个好买家,既然派人去彩船说,何不亲自和我谈谈价钱?” 平王一愣,那双茶墨色眸,一时间觉得有熟悉,竟忘了接口。 “陛下,不如你来说说,世间买卖皆为公平,既然平王出不了价,你来……如何?” 宁渊站身解下了系颈间披风,揭下了脸凤凰面具。她凝视和帝,脸容清冷凛冽。<!--end--> 节会 三 <!--start--> 节会(三) “你是……洛宁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居然敢藐视我皇家之威!”封辛看到面具下的容颜,眼底的惊讶还来不及浮起便全是怒气,他猛地站起身呵斥,完全失了平时的冷静和隐忍。 林王和南王显然同样有些不能接受,他们盯着宁渊,眼底的神色诧异大过震惊,早就听闻洛家小姐行事狷狂,可是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副模样。 封显端坐在椅子上,身体因僵直而看起来格外冷硬,他抿紧了唇,愣愣的凝视着好整以暇坐在宣和帝身旁的女子,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起来。 明黄色,天子之颜,居然敢穿着这么一身衣饰出现在父皇面前,洛宁渊,你到底依仗着什么?区区三十万将士,云州十八郡的封地,就能让你猖狂到这种地步吗?封显缓缓的隐下了脸上的异色,抬眼朝宣和帝看去,神情微微一怔。 坐于上首的帝王面上的神色很是罕见,应该是说极不正常才对。 宣和帝定定的看着宁渊,脸上不是震怒或冷厉,居然现出了隐隐的茫然和恍惚来。 直到良久以后,当怒斥着宁渊的平王都觉察到不对劲、尴尬得站立着有些不知所措时,宣和帝才收起了脸上的异色。 “洛……宁渊?”宣和帝轻轻的问了一句,声音在念到‘宁渊’这两个字时有些不自觉的加重,就好像在确认什么一般。 难怪百里正那个老头子让我见见洛家的小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四站在宣和帝身后,看着他自面前的女子拿下面具后就微微僵硬的身影,心里一突又退后的几步。 坐在对面的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着头摆弄着挽袖处的金边,神色难辨。 “洛宁渊,父皇问话,你还不快答!还有,你……” 封辛的话被宁渊陡然抬起头满是戾气的眼色所止,一下子就噎在了喉咙里,他感觉到高处有另一道冷光撇来,打了个寒颤,双手撑着面前的桌子朝宣和帝看去,声音小心谨慎:“父皇,儿臣不是有意插话……” 宣和帝冷冷的看着他,摆了摆手道:“平王,坐下。”封辛一愣,脸色涨得通红,他朝旁边的林王和南王看了一眼,愤愤的坐了下来。 “陛下,洛氏……宁渊。”宁渊拿起桌上的酒杯朝宣和帝举起,神色依然凛冽倨傲,完全不是封显熟知的那副懒散淡然的模样。 封显看着宣和帝和暖得有些不正常的脸色,敛下了心神。 “洛小姐难道也喜欢游河?刚才听小姐所言,似是和平王有些误会?”宣和帝似是完全无视了宁渊身上的那一身刺眼明黄和纯然不恭的神色,哈哈一笑朗声问道。 宁渊眨了眨眼,神情里划过一丝赞赏,做了几十年皇帝就是不一样,比起这些皇子强多了。 “刚才我误上了彩船,听得平王府大管家说有意将我买入府去,宁渊长到至今,还未听说有人能对我出价,觉得新奇过来一看。陛下,不知可打扰到你了?”宁渊的双眼微微翘起,神情格外不羁。 “平王无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今日这宴席是平王备下的,小姐不如留在这里观赏花会,就当是他为小姐赔罪了。”宣和帝摸了摸胡子,完全一副爽朗好客的模样。 平王心里一惊,一边腹诽‘一个好好的大家小姐跑到彩船上去干什么’,一边暗怒那不懂办差的管家给他惹了事。他朝面色如常、明显还有些愉悦的宣和帝看去,实在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这般纡尊降贵的话语,对着区区一个臣子之女,简直是太不寻常了。洛府被封,说明父皇并未因洛家的三十万将士而放过洛宁渊藐视皇威的罪过,如今她堂而皇之的出现,等于是将大宁天子的威严完全不放在眼底,怎么两人都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不,不对,平王朝气势汹汹的洛宁渊看了一眼,这个明显就是来找茬的?这个洛宁渊难道真的这么不知死活? 宣和帝见宁渊一副颇为凛然的神色,指着已经停在河中间的彩船道:“洛小姐,我们大宁涞河的阁会一年一次,天下同知,你……” ‘我们大宁’?未将我算入大宁百姓吗? 她并未对宣和帝的这种试探介怀,若是百里家都有墨宁渊的画像,皇室又怎会不留! 宁渊摆了摆手,打断了宣和帝的话,神色微转道:“恩,我听人提过,这里的阁会各家头牌尽出,陛下,不如我们来做一次庄,如何?” 宣和帝微微一愣,眼一眯疑惑的举起了酒杯:“小姐的意思是?” “今日我们一人选一名头牌,选中的人为花魁的话便为胜,彩头嘛……大宁锦绣江山,谁赢了便尽掌乾坤,可好?” 宴席上的人听着这话一愣,他们怔怔的看着含笑而问的宁渊,冷汗沁过了后背。 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家难道真的要反了大宁、背主忘宗不成! 宣和帝把手中的酒杯朝着对面举起,宽大的绣摆自桌上拂过,他意味不明的看着宁渊,挑起了眉:“有何不可,洛小姐既然有此雅兴,朕定当奉陪。若是小姐输了,是不是也要满足朕一个要求呢?” “当然可以,若是我输了,陛下尽管提就是。酒杯太小,恐怕合不了陛下的意,安公公,拿酒坛来!”宁渊突然朝立在宣和帝身后的安四喊了一声,她手中的酒杯也被随意的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好,酒坛就酒坛,安四,还不快去。”宣和帝对着突然被点名、明显有些呆楞的安四笑骂道,威严拘谨的神色也变得舒朗快慰起来。 安四急忙行了个礼,未朝宁渊看便匆匆的退了下去,他在宣和帝身边呆了三十年,除了宣和帝外,还没有人胆敢对他呼来喝去。但现在他丝毫不恼,能坐到他这个地位,早就是一副玲珑心思了,自从刚才宣和帝莫名的改变态度后,他便知道,这洛宁渊绝对不止是洛家小姐这么简单。 无视圣旨公然出府,身着皇室之服,和天子平起平坐,任何一条都是死罪,可是她现在还能安如泰山的活得好好的就是最好的证明,洛宁渊,她这个人才是宣和帝真正忌惮的原因。 他入宫三十载,历经了两代帝王的兴衰,若论眼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安四走着的步伐缓缓变慢,他回过头朝宴席上望了一眼。 明黄长裙,血玉碎簪,深沉而尊贵,可这一切都敌不过那坐着的女子浑然天成的风采。 洛宁渊,分明有皇者之威、帝王之象。可是,她明明只是洛家的孤女而已。 酒坛很快被端了上来,彩船上的表演也已经开始,涞河上的叫好声更是不绝于耳。宁渊昂着头,手里的酒坛瞬间有一半就进了她口里,她挽起袖口,在下巴上胡乱的抹了一下,笑着道:“陛下,我瞧着这个就很好,这是那家的头牌啊?” 身着青色小挽裙、打扮得媚儿不俗的女子从彩船上缓缓行出,琵琶声响,那女子于巨大的鼓台上凌空起舞,一颦一笑惑人心神。 宣和帝声音一堵,朝彩船上眯着眼瞧了好一会才含含糊糊的朝平王摆了摆手:“平王,这地方你熟,说道说道吧!” 平王憋红了脸,声音都尴尬起来:“回父皇,这是琳琅阁的沫香姑娘,善舞。” “是吗?有劳王爷了。”宁渊眯着眼,对着平王颔了颔首,一副颇为恍然的模样。 看着那茶色眸子里的笑意,封辛神色一暗,闷不做声的坐了下来。他就算再没眼力,也知道洛宁渊不知为何入了宣和帝的眼,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寻她的晦气。 “怎么,洛小姐选中这个了?”宣和帝抚掌拍了两下,朝宁渊望去。 “恩,我瞧着挺好,就她了。”宁渊托着下颚朝对面的彩船望了望,神情很是满意。 这话一说完,对面的琵琶声就停了下来,第二个出场的是一对模样长相都很是相似的少女,两人打扮得清纯无暇,浅浅低唱声传过来时有一种醇醉的芳香。在艳俗的青楼名妓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宣和帝摸了摸胡子,打断了正欲介绍的封辛,指了指对面道:“这声音朕喜欢,就选她们好了。” 宁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给了宣和帝一个赞赏的眼神,显是夸他眼色好。 席上坐下的几位王爷看着相聚甚欢的两个人,头上的冷汗慢慢沁了出来。 一个是大宁天子,金口玉言;一个是洛家掌帅,一诺千金。以大宁江山为筹码,就这么胡乱的选了几个青楼女子做赌注,简直是荒唐。 “父皇,六月楼的纤凤善胡曲,是去年的花魁,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林王期期艾艾了半响,觉得宣和帝选得实在不靠谱,对着宣和帝总算憋出了一句话来。 宣和帝眼眸一闪,朝宁渊看了一眼,笑道:“朕于宫中曾闻六月楼的纤凤为小姐弹了一曲《凤求凰》,不知技艺如何?” 宁渊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的斜靠在宽大的木椅上,眯起了眼:“甚好,弹曲的人好,赠曲的人更好。大宁几百年的沃土,倒是养了不少妙人出来。” 宣和帝一愣,朝隔壁的船上看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小姐果然爽快,南疆少帅倒是个有福的。” 作者有话要说:人过留毛,雁过留爪。<!--end--> 47节会 完
48无题
49风起
50云涌
51出征
52帝星
53神兵
54临战 <!--start--> 临战 “你说什么?”宣和帝猛地跨上前几步,一把抓起瘫倒在地上的安四,厉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北汗大军远在云州,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附近!” “是真的,陛下……守城的陈冲将军只来得及把口信报给奴才,就…牺牲了。”安四哆哆嗦嗦的回完这一句,低下了头。 他同样难以置信,若不是见到横死宫门前的陈冲,有谁会相信几十万北汗大军会如神兵一般出现在大宁国境内,并且直逼京师! “北汗军有多少?”宣和帝双手拄着一旁的石桌,沉下了声音死死的盯住跪在地上的安四。 兰临城距宁都不过三日的路程,如今兰临城破……以北汗大军的行军速度,想必最多两日必会兵临城下,大宁传承几百年的国祚也许会消失殆尽,无论如何,宁都一定要保住。 “二十万。” 这句话一出,回望楼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原本怒气难遏的宣和帝也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提高声音重复了一句:“二十万?” 二十万大军出现在大宁境内,怎么可能丝毫未被察觉,就算是神鬼之测也太过……像是想到了什么,宣和帝陡然转过头朝宁渊看去,若是隐山插手其中的话…… 宁渊朝盯着他的宣和帝撇了撇嘴,神情淡淡的:“不用想了,隐山要是真能将几十万大军移来移去,当初我也不会花七年时间陪在他身边了。” 宣和帝一听这话才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心急一时失了方寸,刚才的猜测根本不可能。墨宁渊如今毕竟是洛家家主的身份,绝不会帮助北汗来灭掉大宁来自毁长城。 虽然暂时还弄不清北汗大军从何而来,但若是有墨宁渊相助……想到此处,宣和帝当即朝宁渊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安四诧异的眼神下微微一抬手:“山主,京城乃大宁国之根本,希望山主能……” 封禄略带恳求的话消失在宁渊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他乃一国之主,若非相求的是五百年前大宁的创始者,定不会说出如此作低伏小的话来,是以这话一出口,面上便带了涨红之色。 “我早就说过,不会卷入天下之争,你……忘了不成。” 懒洋洋的声音一出口就把宣和帝噎了个够呛,他定定的看着宁渊,眼一转落在了她手中抱着的酒坛上,压低了声音道:“山主不是从不欠人人情?” 宁渊轻笑一声,道:“不知陛下是听谁说的?” 这声反问极不像宁渊平常的神色,见她神情里带着几许调侃和揶揄,宣和帝一愣,回道:“书中所载。” 宁渊挑了挑眉,撕下了酒坛上的封条,慢条斯理的看着宣和帝,扬了扬眉: “书中好歹也记载了我是一国元后,怎么没听你叫我一声老祖宗?更何况当年这句话只对封凌寒和百里瑞鸿才有效,怎么……你想当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不成?” 安四头一缩,不敢去看宣和帝陡然沉下去的脸色,心里一个劲的回想刚才宁渊说出的话,怔怔的有些转不过弯来。 宣和帝看着面前懒散站着的黑衣女子,猛然回想起当年史册中虽是记载过墨宁渊重诺守信,可是…守信的对象的确未涉及旁人。 “宁都乃山主所建,封禄猜想山主定是不会见它一夕尽毁。如今京城禁军不过五万,调拨其他地方兵力也需要时日。若是山主不加以援手……” “大宁存亡,与我何干?” 宁渊淡淡的看了封禄一眼,一字一句的说完这句话,抱着酒坛转身朝外走去,步履利落,不见半点犹疑。 天佑数万年历史里沉浮起落的王朝难以计数,盛衰之理本为天命,自她重活一世,这大宁于她早就无半点干系了,若是封凌寒和百里瑞鸿还在,她的确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大宁毁于一旦,但如今…… 安四怔怔的跪在地上听着两人匪夷所思的对话,感觉到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山主…太祖…难道她是……他抬起头小心的朝宣和帝看了一眼,见宣和帝脸上明显僵硬的神色,掩下了心中所思小声的唤道:“陛下,刚才陈将军带血一路入皇城,现在想必京中百姓都已经知道了,若是不及早做准备,奴才恐怕宁都会大乱啊!” 陈冲一身染血进城,亡于泰安门前,现在北汗大军危逼宁都的传言恐怕早就在京都里传开了。 宣和帝闻言肃然,略一闭眼沉吟道:“安四,宣平王、宣王入宫,封锁城门,随朕回宫。” 御书房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平王听到消息时在府里正是焦躁难耐,接到宣和帝宣他入宫的圣旨时还惊了一回,等听到来人说封显一同被宣入皇宫后才缓下气来。 北汗大军危逼宁都,就算是两百年前的灭国之难,都不曾到过如此地步。 封显也是一脸郑重,他瞧了面色有些古怪的封辛一眼,朝坐于上首的宣和帝道:“父皇,云州离京城远隔千里,北汗大军到底是如何入我大宁国境的?” 这的确是如今最为迫切的问题,若是不弄清楚北汗人入大宁的渠道,就算是这次可以抵御外敌,也难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现在还不知道,云州布防极严,他们不可能从那里入大宁,除非……”宣和帝看着案桌上铺陈的地图,眉头紧缩,指着其中一处道:“除非是从这里进入。” 封显闻之一愣,急忙走上前两步,看着宣和帝指着的地方,惊讶的回道:“父皇,这怎么可能,雅安雪山高余数千米,极少有人能攀越,更何况是二十万大军!” 封辛闻之也露出赞同的神色来,觉得宣和帝有些情急失常了。雅安雪峰处于北汗和大宁的交界处,自天佑大陆存在起便一直伫立,高达千米,攀爬需要数月。更何况雪山上没有任何可供生存的物种,就算是武艺极高强之人也甚少涉足那里,几千年来一直被视为天险。 宣和帝摆摆手,盯着封辛神情里现出几许厉色来:“这个先放下不提,封辛,兰临城是朕赐予你的属城,拥有五万兵力,拱卫京师,如今才不过三天就城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兰临城能坚持数日,京都必不会陷入危机之中。 封辛急忙跪倒在地,神情仓惶:“父皇,儿臣实在没料到北汗二十万大军会压城,数日前……兵部上报河岭一带匪盗严重,儿臣便自作主张调了一半将士前去剿匪。” 宣和帝闻言大怒,一脚蹬在封辛身上,吼道:“你说什么?你居然妄自调了兰临城一半的兵力去河岭?” 封显也诧异的看着这个平时稳重精明的大哥,略发不解,妄自调动军队可是死罪,他怎么会这么蠢受人话柄,如今更是惹得国祚不安?他抬眼朝低着头的封辛看去,微微眯起了眼。 “父皇息怒,儿臣是想……一月后便是您册封太子之时,儿子想做出点成绩来,现惹得大祸,自知死罪,还请父皇让儿臣戴罪立功,以赎死罪,儿臣愿意披甲上阵,抵御北汗大军。”封辛双头伏地不停的叩首,声音中也染上了悲怆之意。 ‘蹬…蹬…’的响声在御书房里回响,才一会触目的鲜血就从平王头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房中的地毯。 封显沉默不语,看着封辛神情难辨。 宣和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平王,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北汗大军离京都只有二日路程了,你们说说怎么办吧?” 封显上前两步,指着地图道:“父皇,京城有禁军五万,可以守上半个月,北汗和南疆对我大宁虎视眈眈,决不可将这两处的兵力回调,还请父皇发出勤王令,让各地守军回京拱卫。” 宣和帝略一沉吟便点头,他知道封显说得没错,云州和岭南的军队动不得,否则大宁将内忧外患。只是……各地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足十万,而且战斗力比之北汗大军差之远矣,就算能在城破前赶到,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如今玄禾坐镇漠北,只能寄希望率领北汗大军的将领难当大任了。 “显儿,你在东界历练了那么久,朕就把守城的大任交给你了。”宣和帝拍了拍封显的肩,满脸郑重,看都没看一旁脸色发白的封辛。 “是,儿臣遵旨,还请父皇即刻出京,前往东溯城。”东溯城在南方,是大宁除了宁都外最重要的重镇,重兵把守,绝对能确保宣和帝的安全。 一旁站着的封辛听到这话,眉头陡然收紧,紧握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不用了,朕乃一国之君,怎能逃离京师,惹天下人耻笑。你只管守城便是,朕绝不离宁都半步。” 宣和帝言之凿凿,满身硬气,封显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帝王出京百姓军心肯定大乱,倒也不再言语。封辛闻言轻轻的舒了口气,头低得更下了。 待封显和封辛退出御书房后,封禄才掩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捂住嘴的指缝里滴出几滴鲜血来。 安四瞧得一愣,自从百里大人举荐太医后,陛下的病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来不及多想,他拿出手绢急忙走上前,但却被宣和帝身上浓浓的煞气所阻,一时立在了当处。 宣和帝看着手中的暗红,眼微微眯起,轻声问道:“安四,你把陈冲死前的话再说一遍。” “陛下……”安四心一抖,想着刚才两位王爷的态度,斟酌的回道:“陈将军说兰临城破得如此之快皆因城中有内应打开了城门。” “兰临城虽是平王的属城,但副将却是宣王的人,你说……那个背祖忘宗的逆子究竟是谁?”宣和帝的声音阴沉得如寒风料峭,震得站在一旁的安四一惊。 他呐呐的望着宣和帝,说不出话来。作为宣和帝最寄希望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谁背叛了大宁,都会是沉重的打击。 “罢了,你出去吧。” “陛下,东界离此只有半月的路程,若是调东界大军回京驰援,必能力挽狂澜。”安四看着才半日时间就显得暮气沉沉的帝王,小声的开口道。 “你当朕不知吗?你以为……当初隐山弄得那么大张旗鼓的时候为何驻守东界的十万大军会在没有朕的军令下后退十里?” 安四听到这话神情里便现出了几分不可思议来:“陛下,您的意思是?” “东界的十万大军,从驻守隐山开始就不再听从皇命了,这是太祖的遗旨,谁都违抗不得。守军大将只有隐山之主才能调动,就算是大宁灭亡,朕也无权让那支军队离开隐山半步。” 当初太祖在隐山留下的这支军队是墨宁渊和百里亲手所建,虽只是号称十万,但实际上早已超出了编制。天下皆以为那支军队是为了将隐山隔离在大宁江山以外,却不知这十万大军就是隐山的守卫者。 说来可笑,大宁皇帝唯一拥有的权利,就是将皇室子孙送入军中历练,仅此而已罢了。 安四有些呆滞的看着步入内室的帝王,长久的回不过神来。 十万大军只为守护一个虚无缥缈的隐山,那个开创了大宁盛世,名垂千古的帝王在临死之际,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那个被称为大宁元后的女子……真的还在世上吗? 京城被封锁不过一个时辰,北汗大军危逼宁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不少大户都有举家逃亡的打算,但城门紧闭,硬是没有一户人家能逃得出去。与那些心惊胆颤的百姓商户相比,京城里的豪门世家显然就要镇定得多,甚至在第一时间都将自家的护卫纷纷交到了封显手里来护卫京师。 他们能如此镇定,一来是因为宣和帝仍留守京城,二来就是至今还不知道逼近宁都的北汗大军到底有多少,在他们想来,兰临城破定是守将之责,大宁京都固若金汤,一定会在勤王之师赶来之前守住。 才不过半日,本来欣荣繁华的京城就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起来。 宁渊迷了半天路,踩着月色回到洛府所在的街道时便看到这么一副冷清的景象,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发现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便随手朝地上扔去。 清脆的抨击声在安静的街道里响起,青色的人影在洛府门前踟蹰的来回走着,听到声音便朝这边看来,见到缓步走过来的宁渊,面色一喜,急忙跑了过来。 “洛小姐!”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惊喜,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显得有神了起来。 宁渊不动声色的看着朝她跑来的青年,想起上次叶韩在竹林里对她问出的问题,挑了挑眉。 难道这种于大街上相遇一见钟情的桥段还真的有,这人莫不是赶着上门来诉衷情了? 她难得的柔和了神色,温声道:“顾易,你有何事找我?” 跑来的男子明显一愣,道:“小姐识得我?” 宁渊想到于花会中见他时带着面具,突觉刚才所想实在荒谬,不露声色的摇摇头:“我们在东来楼里见过面。” 顾易一听眼底露出几许笑意来,但又想到了什么般垮下了脸色,神情也变得分外郑重,他一边将身后背着的画卷解下来,一边道:“小姐,若非事态紧急,顾易绝不会登门唐突,只是……听说肖大师和洛小姐交情匪浅,我才会……” “你说。”宁渊看他神色郑重,也起了好奇之意,居然是为了萧韩谨那个老头! “晚生极喜外出游历,三年前入过漠北,到了雅安雪山附近住了一月有余,因地形险峻,曾画下那里的地势图。但半年前再次去雪山时,却发现雪山山体有些许错位,甚至地势大变,因为那里不时会有雪崩,所以当地人都不觉有异,但晚生觉得那山体改变倒不像是天灾,反而像是人为。岭南肖大师熟知雅安雪山的地形,所以回京后我本想向他请教,可始终难以见上一面。今日听闻北汗大军危逼京城,晚生便想请小姐帮忙,将这两幅地形图交给肖大师,让他鉴别鉴别。” 宁渊看着递到面前的卷轴,生出了几许惊疑来。雅安雪山常年冰寒,就连朝廷也未必会有那里的地形图,他居然能凭一人之力给画了下来,这份毅力的确易于常人。更何况,若是真如他所说,北汗人一定是将雅安雪山给挖穿了,否则绝不会有第二条路可以如此悄无声息的进入大宁。 宁渊朝顾易看了一眼,并未接过他奉上来的卷轴,顾易面色一暗,但仍是固执的不肯动。 一块赤红的令牌被扔到了顾易手上,他忙拿稳,抬头朝前看去,却发现宁渊已经走到了洛府门口。 “拿着这块令牌,到宣王府去,萧韩谨在那。” “洛小姐,请留步。”顾易叫住准备进府的宁渊,伸出了手中的令牌:“此物太过贵重,晚生拿不得。” 这一看便是云州洛家的令牌,既然已经知道萧韩谨所在的地方,就不需要这令牌了。 “无妨,拿着便是,你迟早会用到的,就当是我报你引路之义了。”宁渊微微转过头,意犹未尽的来了一句:“要知道……我可是从不欠人人情的。” 转眼间,宁渊便踏进了洛府。顾易一愣,想着说得煞有其事的宁渊,一时硬是没回过神来。 引路之义,难道是她……想到在涞河边上冷清寡言的女子,顾易堪堪明白过来,眼底顿时多了几许诧异和深沉。 他看着手中的卷轴,紧了紧握着的令牌,朝洛府看了一眼匆匆朝宣王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闪人。 大家新春愉快哟!<!--end--> 55突变 <!--start--> 突变 俊秀的少年站在旭阳城城头上,沉着眼望着城门外静悄悄驻扎着的北汗大军,神情郑重,他摸了摸现在全身上下唯一可见当初风采的肥嘟嘟下巴,细小的凤眼眯了起来,这模样,隔近了看,真有几分宁渊的懒散。 年俊背着破日弓走上城门,看着一声不吭的封皓,嘴角一勾,朗声道:“你这么成日的守着,可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几乎是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背对着的少年脸上沉着冷静的神情便软化了下来,漆黑的眸子也多了几分灵动,他转过了身,微微一笑道:“年大哥,这北汗人也不知道打得什么盘算,皇子死了,居然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动静。” 封皓看到年俊身后背着的破日弓,表情一变,挠了挠头:“姑姑让你把破日弓带来了?” 封皓在云州历练了三个月,兵法怪招频出,履立大功。当朝廷的圣旨颁来时,得知他身份的诸位将领虽觉得惊异,但却接受得很快。封皓毕竟是大公子的后人,又是宁渊送到云州的,掌帅并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再加上他领军狡黠跳脱,大有当初大公子的军风,一些怀旧的老将更是感慨良多。 当然,不知情的军士看着洛家之后在皇家的教养下还能堪此大用,都觉得实乃幸事一件。这些淳朴憨厚的云州汉子,并不懂得皇家氏族之争,待封皓更是相厚。 年俊瞧着才不过几月便精瘦下来的封皓,点点头,把破日弓自背上解下放在他面前:“当初破日弓便是在云州战场上遗失的,小姐让我带来给你。” 封皓没有接下来,只是转过身看着城门外飘扬数里的北汗旌旗,声音沉沉的:“年大哥,将破日弓放到城门上吧,他日等我战胜了北汗,再亲手取下来。” 年俊闻言扬扬眉,眼底划过几分深意,朝城门上的楼阁看了一眼,身形一动便抱着破日弓跳了上去。 待年俊下来时,便看到抬着双手放在墙头上的封皓,走到他身边道:“北汗将重兵布在城外,却又不攻,你可知为何?”自北汗大军压境以来,已过半月,除了良镇的几场战役外,居然不动半点兵马,实在令人费解。 “当初良镇的军队里有瑜阳姑姑在,我来云州的事他们应该已经知晓,所以多半是来诱捕我的,却不想北汗大败而归,他们只得临时将她给带回了旭阳城。北汗的玄禾国师用兵诡异,胜在奇袭,可如今已过半月却依然按兵不动,我猜想这城下掌帅的未必是他。” 年俊一愣,眼底露出几抹意外来:“小皓,北汗用兵者无人能出玄禾左右,若不是他掌帅,北汗根本就无胜算。”洛家和北汗对峙百年,早已互相熟知两边的交战方式,北汗除了玄禾,的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但是自开战以来北汗执帅者未现过身也是事实。 “大宁和北汗已经十几年没打过大仗了,我从家中藏书得知,玄禾一直对大宁有着不一样的偏执,以前的几场战争也是他挂帅的,云州是大宁门户所在,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不来旭阳城的。”封皓转了转眼,摸着下巴突然转过头问道:“年大哥,云州地界上可有别处能入大宁?” 年俊摇摇头,失笑的道:“云州紧邻北汗的城池皆有重兵守着,根本没有一丝缝隙,否则也不会拱卫大宁数百年了。” 封皓转头不语,沉思了片刻道:“祖父的札记上曾经记载过,隔云州两百里的安雅雪山连着大宁和北汗,我怕……” “不会的,安雅雪山高达数千里,人迹罕至,绝无可能……”这声音还没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朝着城头上传来,封皓沉着眉,转身朝楼梯处看去。 身着盔甲的周爽一路小跑而来,黝黑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恐慌,他手上捏着的大刀更是‘咯吱咯吱’作响,见着封皓缓和下来的面容,他头一次收起了自己的大嗓门,凑近了年俊和封皓身边焦急的道:“阿皓,年俊,京城出事了。” 封皓一怔,刚才便涌上心头的担忧一闪而过,低声问道:“周大哥,你别急,先说说怎么回事?” “刚才古城的焰池起了,传来的讯息是京城危急,北汗大军围困京城。阿皓,我们回京驰援吧!”几百年来点焰池军中人自有辨别的法门,若不是宁都真的出了事,古城的将领绝对没这个胆子妄言。更何况大宁的根基在宁都,若是宁都被毁,整个大宁等于失去了半壁江山。 只是一瞬间,封皓朝着城下的北汗军看了一眼,闭着眼摇了摇头:“不行,云州的军队不能大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北汗大军一直在旭阳城按兵不动了。” 年俊显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眼沉了下来。周爽一愣,压着嗓门问道:“为什么?” “这二十万大军是用来牵制云州军队、为深入大宁腹部的北汗军争取时间的。若是我们一动,云州必然失陷,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大宁更加危险。可若是我们不动,京城定会不保……南疆现在的局势肯定也是如此。这一回,玄禾倒是下了一手好棋,无论我们怎么选,都是输。”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略问题了,如果真如年俊所说安雅雪山高达数千里的话,北汗一定是将雪山给挖穿了才是。但挖掘雪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花费数年不说,稍有不慎便会坍塌,死亡者更是会不计其数。北汗居然能以百姓之命建出这么一条血路出来,就绝对不会轻停战争。 周爽神情激愤,看着面色毅然的封皓,把手中的大刀往城门上一砍,杀气腾腾喊道:“这些格老子的北汗人,真是阴险,待爷爷我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年俊一把拉住正要往下窜的周爽喝道:“老周,你别急。”他转过身看着闭目不语的封皓,上前了几步:“小皓,你打算怎么办?”封皓如今才是云州的执帅者,这个时候鲁莽行事只会惹得军心大乱。 封皓低着头沉默片刻,隔了半响才握着拳头转过身道:“年大哥,此处离安雅雪山不远,你带领五千军士去雪山,若是发现有北汗军出没,务必灭杀。” “周大哥,你去传令,让各位将军去大帐……姑姑既然把云州交给了我,我自然得守住。”他转过头对着神情愤愤的周爽吩咐着,直接就朝城门下走去。 少年清秀的身影还带着几分薄弱,虽历练了几月,但到底还是繁华之地出来的天之骄子。看着他沉着应对,神情里有说不出的镇定,周爽想到十几年前过世的老将军和二公子,眼眶突然红了起来。 这一次,无论怎样……再也不能让洛家的子孙把命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年俊带着的五千士兵趁着月色静悄悄的朝着安雅雪山行去,随行的还有跟着宣和帝派到云州的监军赵然,年俊本是不愿,但拗不过赵然说着对雪山的了解,只得把他也给捎上了。 就在周爽领着云州的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云州地界时,京城里也有一对人马悄然朝安雅雪山行来。 这时候,离北汗二十万大军围困宁都,只剩一日。 二十万北汗军队危逼宁都的传言也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惶恐不安,整个京城一片死寂,不断有叛逃的大户和百姓出现,就连封显亲自上城门劝说也无甚大用。 肃穆的皇城里戒备森严,后宫的嫔妃人人自危,他们大多是公卿贵族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了北汗大军来之汹汹,稍有不慎便是殉国的下场。在几个得宠的妃子向宣和帝献出弃都另逃的法子被贬后,便紧闭着殿门不踏出去半步了。 封显看着刚拿到手的密报,神情沉重的走进了皇宫。 宣和帝饮着浓茶,眼底挂着一片青影,自北汗大军逼近的消息传来后,他已经两日不曾休息过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因着这一折腾倒显得越发清瘦起来。 这时候不比寻常,封显很快的就入了宣和帝所在的御书房,宣和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到安四的禀告,强打起精神对门外的封显招了招手:“进来吧。” 封显行了个礼,将密条放在宣和帝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沉重:“父皇,派出去的暗卫传回消息了,这次北汗掌帅的是玄禾。” 宣和帝闻言一顿,像是猜到了会如此,并不接话,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来:“你昨晚进宫说是有人熟知安雅雪山的地形,现在可曾将他派出去了。” “是,那人名叫顾易,儿臣查了他的底细,平日里是个正直稳重之人,风评很好,断不会是北汗的探子。所以今早就已经将他派出去了,随行的还有赵丞相家中的子弟,他们行事隐秘,一定会平安到达。” 宣和帝颔了颔首,像是不经意的问道:“听说他入你府上的时候拿的是洛宁渊的令牌?” 封显看宣和帝不去关心北汗掌帅者的身份,反而纠结于一介仕子手中拿着的令牌,当即便有些纳闷,但仍是点点头。 宣和帝听到此言长出了一口气,眯着眼道:“如此便好,显儿,京城里的流言是怎么散播来的,现在你想必也查清楚了?” 封显闻言一凛,宣和帝既然开了口,想必是已经查清了个中乾坤,当即也不再隐瞒,压下了心神低着头回道:“父皇,儿臣已经将散播流言的人抓住了,其中大半是北汗留在京城里的探子,这次他们闹事,倒也是个好机会,免得战时给我们添堵。” 大半都是北汗的探子,自然也有小部分不是,这孩子如今说话到喜欢留个半截,是怕他认为他是个祸起萧墙的主吧! 宣和帝抬了抬眼,声音里露出几许疲惫:“抓住的人你处理就行了,至于身后的人,在这场仗打完之前,就不要让他出府了。” 封显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宣和帝只能听到他稳稳的应了一声‘是’,便也只能叹息了一句。 勾结外邦,陷害亲妹,叛国弑君……若说一开始他还有所怀疑,弄不清到底两个儿子中是谁所为,到现在查出流言散播者后却也无话可说了。平王到底沉不住气,这般愚钝无知,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只是不知为何,知道是封辛而非封显后,他却松了口气。以大宁天子的身份而言,封显显然更适合继承皇位。只是作为父亲,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父皇,这次是玄禾领兵,儿臣怕是……北汗大军离京城只余一日,还请父皇斟酌。”封显抬起头,望向宣和帝的神情有些郑重。 他虽自小入东界兵营历练,可是东界并无战事,是以比之其他皇子虽不遑多让,可如果是北汗的玄禾领军,他并无一争之力。若是京城无将,他自然身先士卒,可是如今的宁都内,却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虽然他心中对上次莫西提过的事隐隐有所猜测,但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只是……要让那人执掌京师禁卫,就必须要宣和帝答应才行。 宣和帝慢慢的打量了封显一眼,沉默了良久,隔了半响才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封显不再言语,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他踏上皇城顶端的时候正值漫天烟霞,灿红的落日垂在天上。抬眼望去,烟霞遮蔽之地,正是城东洛府。 一块小小的令牌便能引得父皇大为关心,就连素来不问世事的司宣阳也对其颇为忌惮,洛宁渊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洛家之女,他甚至有种感觉,等他坐上皇城里的那把椅子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明明白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闪人。<!--end--> 56惊闻 <!--start--> 惊闻 叶老将军自从得知北汗大军危逼京城后,就带着几个侍从赶回岭南去了。如此巨变,南疆肯定会坐享渔翁之利,到时候若是那南疆大公主也趁乱发动战争,岭南无人主持大局,大宁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京城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平常的繁华热闹,偶尔才有几个百姓神色匆匆的赶着路。叶韩提着一大坛酒策马在街上奔过的时候,看着这么一副情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等骑着马来到郊外的一处隐蔽山谷时,叶韩神情里才划过几抹郑重和怅然,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提着的酒坛仍是稳稳的,目不斜视的朝着山谷中间走去。 这里被修剪得很整齐,中央有座衣冠冢,简朴素净,只是偏远地带,难免很是萧索。墓上面连个姓氏都没有刻,只是光秃秃的立了块石碑在上面。 叶韩走上前,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重新站起来,他把酒坛上的封条撕掉,慢慢倒在墓前的土上,不一会,香醇的酒香便在山谷中飘散开来。 “父王,我来看您了。北汗大军再有一日就到京城了,父亲去岭南前对我说……若是我不放下仇恨,您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风静静的吹过,只能听到沙沙的树叶声,这地方,竟是连动物都很稀少。 “他高坐皇位二十年,享世间权贵,君临天下,凭什么让我去守住他的江山,大宁的困境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若不是他宠幸文臣,也不会弄得如今的大宁连守城的将领都找不出来,若不是他薄待云州洛家一门,也不会让大宁上下的将士寒心,诸王忌惮,焰池点燃后,到如今竟没有一兵一卒来京援救。” “父王,当初太子府几百余口人,他一个不留,到如今我也只能为您悄悄立个衣冠冢,甚至连名讳都不能有,他凭什么……让我去救?” 低沉愤恨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叶韩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无名墓碑,脊背挺得直直的。 “因为你要救的是大宁江山,是这全城百姓。无关皇室,亦……无关朕。”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墓旁,最后停在了叶韩身后,但仅仅这么一句话,整个山谷的氛围都变得萧肃起来。 叶韩全身一僵,握着的手紧了紧,又重新松开,他压下眼底的暗光,转过身回头冷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望着宣和帝,眼神平静无波,冷淡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宣和帝见他这模样却笑了起来:“叶韩,你还是太年轻了,知道朕当初是怎么怀疑到你身上的吗?就是你这幅不屈不挠的样子,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对朕这么不客气。”封禄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摆摆手又加了一句:“也不全是,至少还有一人也是这样。” 叶韩冷冷的看着他,并不搭话,既然宣和帝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狡辩亦无多用。 “你父王喜欢梅子酒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只是拜这个衣冠冢有什么用,要拜就拜点像样的,跟朕走吧!”宣和帝说完这句便转身朝谷外走去,竟是理也不理身后站着的叶韩。 叶韩沉着眼,跟着他朝外走,行到山谷外,看到只有安四牵着辆马车朝他笑,心里一惊,打量宣和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诧异。 他这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显示一下他身为天子的勇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带着一个太监就出来了,先不说自己都能取了他的性命,恐怕北汗的刺客更是不少。 坐在马车上的封禄回转身看着明显有些跑神的叶韩,眯着眼喝道:“想什么呢,上来吧。” 只有一辆马车,叶韩朝远处的爱马看了一眼,闷不做声的登了上去。 漫天烟霞挂在洛府上空,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要在平日里恐怕还有大臣向宣和帝报个吉像,讨个封赏什么的,但这时候人心涣散,就没什么人拿这事去膈应宣和帝了。 但洛府里还是一片安宁景象,是以当洛管家领着众人在院子里唠嗑着欣赏时,还拉上了歇在房里不曾出门的宁渊。 宁渊懒懒的踏出房门,心不在焉的随口附和老管家的心意后便朝书房走去。 那里还布着一局残棋,是她上次左右手对弈玩剩下的,今日正好可以打发一下时间,当她拖着木履踏进书房看到半靠在榻上的青色人影后,一双凤眼便不客气的挑了起来。 “司宣阳,自大门而入是千古不变的礼节,我看山上的那些长老越发不长进了。”司执者的教养一直是隐山的长老管着的,虽说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可这规矩总是不变的。 司宣阳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面上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无措来,但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他站起身,朝宁渊行了一礼:“山主,我想着洛家众人都到云州去了,便来陪陪您。” 他说得有礼,又是个小辈,再说这日子也确实有些无聊,宁渊轻轻‘哼’了一声,抬步坐在榻上另一边,指着桌上的残棋道:“替我收了它吧,书桌上有些瓜子,把壳去掉,装满这个就行了。” 宁渊一边说着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小几下拿出个木盒来,虽不大,但若是要用此物来装满瓜仁,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司宣阳一开始听着宁渊声音放缓还有些受宠若惊,待看到宁渊拿出的木盒后便有些呆滞了,他在隐山学的东西不可谓不多,涉猎不可谓不广,学问不可谓不大。可也绝没有一样本事是能用在这项活计上的,他细细的打量着宁渊的神色一声不吭的收了棋谱,从书桌上端着一盘瓜子步履迟缓的走过来重新做好,只是这一次身子倒直了不少。 书房里静悄悄的,司宣阳开始一搭一搭的找着话题:“山主,今日烟霞遮天,定是个好兆头。” 宁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应道:“恩,北汗大军逼近京城,的确是北汗的好兆头。” 司宣阳面色一顿,神情僵硬,被宁渊的话一下就给噎住,吞了吞口水抬手将桌上的空杯添满茶水后,眼眨了几眨才状似无意的道:“山主可会出手?” “关我何事?” “这大宁……毕竟是山主所创。”甚至连国号也是为你而立……见宁渊明显有些错愕,他默默的隐下了后面这句话。 “守得住大宁是封家子孙的本事,守不住……历朝兴衰本是常事,隐山中人不介入世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若是你要帮忙我也不会拦着。”宁渊淡淡的回了一句,见司宣阳瞬间有些兴奋的眼神,顿觉诧异,难道他真的想帮助大宁,该不会他下山也抽中了那个倒霉的试炼题目吧? 这一想,诧异的眼神也升华成了同情,如今三国鼎立的局势可是比五百年前的诸侯混战麻烦多了! 司宣阳还在为宁渊的那句‘隐山中人’暗喜,等他回过神看着宁渊诡异的眼神时,顿时觉得背心有些凉飕飕的。 “隐山并无意掺合三国之事,只是山主您将洛家令牌交给顾易,再加上您和太祖交情颇深,所以宣扬才会猜测您准备帮助大宁。” “我的确欠了封凌寒不少人情,可是和封禄没什么关系,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封禄是个识大体的,在这种时候一定会用叶韩,既然担了南疆战神的大名,想来也不是个花架子,他怎么都能撑上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各地的勤王之师入京了。” 司宣阳淡淡一笑,原本以为宁渊什么都不在意,却不想她倒把局势看得通透。只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他这几日夜观星象,发现老皇帝是个活不长久的,恐怕以封禄的手段,绝不会让山主在这三国战局里置身事外。 “看来山主也知道了叶韩的身份。”这句话虽是疑问,但却带着肯定。 “顶着那么一张脸,稍微一查就知道了。只不过封禄能认出我,却认不出叶韩我倒是没想到。” 宁渊仍是懒懒的,但司宣阳却从她话中听出了几分怅然来,神情微微一变,眼底划过几抹深意。看来,那个大宁太祖真的对山主有些重要,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善待叶韩了。 只是若是连他都能因宁渊的态度而猜到,宣和帝又岂会不知? 日头渐渐落下,等宁渊从小寐中醒来时,司宣阳还在老老实实的剥着瓜子壳,只是恐似扰着她似的,动作很轻。印着余晖,这副景象倒使书房中多了几分暖意。 “好了,这些够吃了,你回去吧。”虽仍是淡淡的声音,却是迄今为止面对司宣阳时最柔和的语气。 司宣阳眼神一亮,把手边盛着瓜仁的木盒推到宁渊面前:“山主,那我就先走了。” 他本能的朝窗户边靠近,感觉到宁渊斜过来的眼神后讪讪的摸着鼻子正儿八经的朝门边走,待完全退出了房门往后看时,宁渊仍是静静的坐在榻上,慢悠悠的吃着木盒里的瓜仁,神情闲散温和。 这时候,司宣阳突然觉得,也许什么都来不及知道,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这个人……真的毫不在意五百年前的历练吗? 如果真是这样,又岂会因一个洛家去教养封皓来驻守云州拱卫大宁,又怎么会把洛家的令牌交到顾易的手上,而且……大宁京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其实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马车停在了皇陵边上,叶韩跟着宣和帝一路走进去,畅通无阻,而且越来越深,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幽黑起来。 太祖当初留有遗志,封氏一族的子孙不准耗民力来修建陵墓,故者皆要埋在此处,只是地位越高埋得越深罢了。 走到皇陵深处,宣和帝才停了下来,陵墓里很冷清昏暗,一旁跟着的安四打了个烛火便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 宣和帝背着手,对着上面的一块灵牌道:“你也知道我们封家的规矩,死了埋着的也就陵园里的一点地方,和寻常人家其实没什么两样。你要祭拜也好,发泄怨气也罢,当着这个来吧,总比对着几件衣物强。” 小小的灵牌上没摆着什么尊号,只是简单的刻上了名字而已,也因为如此,叶韩知道这灵牌并非是如今为了他才摆上的。 他淡淡的看了宣和帝一眼,眼底带上了几分嘲讽:“陛下倒是看得通透,怎么,您也有亏心的时候?” “哼,朕平生便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古成王败寇本是常事,宫闱之中更是如此,朕自信做了个好帝王,有什么可亏心的!” 叶韩点点头,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既然看也看了,拜也拜了,那臣告退了。”难道宣和帝以为这么一块小小的灵牌就能抵得过几百口人的性命吗?简直可笑。 他转身就欲朝外走,却因为宣和帝淡到有些冷清的话停住了脚步。 “你也别恨我,害死你父亲的也不全是我一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生,我们兄弟也走不到这个地步。” 叶韩闻言猛地一顿,回转身看着宣和帝漆黑的眼珠里划过的阴沉,陡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封禄并没有骗他。只是……他才是害死父王的人,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呃,前几天在老家拜年,没有网络,抱歉。<!--end--> 57易帅 <!--start--> 易帅 “先皇治世时北汗、南疆对我大宁虎视眈眈,朕与皇兄皆是嫡子,虽说皇兄的嫡长身份占了大义的名头,但先皇曾向我们两兄弟许过诺,谁能御强敌于国门之外,谁便是大宁的太子,先皇说下这番话时,朕不过才十八岁。皇兄好文,我们一母同胞,他对朕并无争斗之心,自是早早的就歇了心思,请封亲王搬出了皇城。而朕……在边关呆了十年,一直跟在洛老将军身边驻守云州,大小也经历了上百战,全身负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皇家往事叶韩无从得知,他站在灵牌前,只是听着宣和帝低沉的话语默默不语。 如果父王并无争斗之心,那又如何能让先帝舍了战功卓越的封禄,而将崇尚文治的父王册封为太子? “边关大定后朕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你出世,因你是皇兄的第一个嫡子,他自是喜爱非常。除了邀朕过府一叙别情外,便是让朕为你取字,朕在军中呆了那么些年,早已是半个粗人了,一时之间哪能想出什么好名堂来,所以答应皇兄在你的满月礼上为你取字。只不过,在朕翻遍史册典籍为你取字的同时,先皇却突然入了谨王府……” 大宁习俗,男子之字大多是在及冠礼上由长辈所赠,而他才出生一月时这等大事便被父王委于封禄,足见二人感情深厚。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叶韩看着突然停下来的宣和帝,上前一步问道,据他所知,当年的那场叛乱就是在他满月礼后不久发生的。 “什么事?你的满月礼当真是热闹,那一日,你父王成了我大宁的太子,而你……成了先皇指定的皇太孙,并言明将来你父王故后接任大宁皇位的只能是你。而朕——则拿着折腾了一个月为你取的字在你的满月席上成为了整个大宁皇室的笑柄!” “若是他想当皇帝,当初说与朕听便是,他是嫡长子,又是朕的亲兄长,朕又有何不能相让?那场约定虽说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可朕却为此奋斗了半生,他们如此对我,可是不公?” 喋血戎马数十年,到最后却只换来父兄背叛欺骗的下场,像是记起了曾经的屈辱,宣和帝的声音慢慢变得自嘲起来,他转回头静静的看着明显有些错愕的青年,眼底的怒意和愤懑和二十年前指责胞兄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他那个温和、厚道的兄长却只是歉意的看着他,并不曾说出一句解释。几十年来,封禄一直在想,就算是当初他肯解释一切,自己又是否能真正放下对皇位权势的渴求,去应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叶韩有些愣神,就算是他这个从不知晓老一辈约定的人听来都有些残忍,更何况是切身体会之人。他一直以为宣和帝弑兄夺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不想当中竟有如此一段曲折……他记起自幼时便戴在身上的长命锁里刻着的字,心底微微一沉,难道…那是封禄送的? 长安……若非至亲血脉,又有谁敢为皇太孙取下这么个俗气的字,他说他戎马半生,成了半个粗人,倒真是不假。 只是,长安……他当初亲手系上的祝愿,也全被他一手打破!想到父王母妃的横死,叶韩将心底陡然升起的酸涩强压下去,直直的望向宣和帝道:“就算如此,你既已夺了皇位,何不放过父王和太子府里的一干人,如此大动杀戮,就不怕报应吗?” “真是可笑,叶韩,皇位争夺本就不死不休,若是朕放过了他,大宁朝堂何以安定,朕如何安坐皇位二十年?” 宣和帝说的光明磊落,倒让叶韩一时无话可说,皇家争斗,的确……本就如此。 “洛老将军既是你的恩师,当初你为何会对洛家打压到那个地步?”叶韩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洛家若非出了一个洛宁渊,恐怕早就败落了。 宣和帝眼一眨,露出几分年少人的气愤来:“朕跟在那老头子身边数十年,夺位时他竟然还是帮了你父王,朕给他的子孙一些苦头吃……又有何不可?” 洛家一向忠于皇室,当初的选择也只是谨遵家风罢了,宣和帝就是知道如此,才只是在夺位后对洛氏一门进行打压,而并非灭族。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救你的究竟是谁?”宣和帝看叶韩半点不提当年的事,沉下声问道。 “不想,既然那人一直未出现,我又何必叨扰?”况且若真如封禄所言,那人救他决不仅仅因为他是太子遗孤,一定是为了先帝因他将皇位传给父王的原因。 会这么做的,而且能做到的……当今大宁,只有百里家。 百里正,这小子倒是知道不把你牵扯进来,想来是个知恩的。宣和帝明白叶韩心中所想,也不再多言。 “这几年来我入宫的次数也不少,为什么当初陛下没有发现我的身份,现在却知道?”如果封禄一早发现他的身份,是绝不会让他活下来的。而百里家既然瞒了二十年,断没有现在却被发现的道理。 大宁历代的皇帝里,唯有他一人不知道太祖的容貌,若不是墨宁渊对叶韩的特别,他根本不会想到百里正居然堂而皇之的把人藏在了岭南叶家,还成了权倾一方的统帅。 宣和帝皱了皱眉,明显不想提及这个话题,淡淡道:“只是朕查到罢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如今玄禾挂帅危逼宁都,你是封氏子孙,朕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带领禁卫军拱卫京城。” “封氏子孙?”叶韩轻笑一声,朝案首上的灵牌看了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既然当初我没有因为这个得了福,现在提起又有什么意思!陛下乃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想来我大宁国祚昌隆,定可化险为夷。” 如果不是这次北汗危逼京城,封禄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今日带他来也只不过是想让他领军挂帅罢了。 “长安,你当真不愿保住大宁江山?” 叶韩停住脚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陛下,当初先皇为什么会因为我册封父王为太子?”大宁江山不是玩物,先皇和父王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们居然能为了一个不足一月的婴孩将江山易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宣和帝冷淡的开口,看着叶韩毫不迟疑的朝陵墓外走去,嘴边带了一丝苦涩。 你或许是大宁太祖,或许生来便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朕勤勉一生,如此回答,叫朕情何以堪? 因他是夺位,所以不像历任帝王一样知晓宫中密事,若非宣德太子在临死前将墨宁渊的画像和其他事情和盘托出的话,恐怕他至今都不会知道当初先皇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胎记便决定了太子人选。 他错杀胞兄,误夺江山,却是大宁历代皇帝中唯一一个等到了隐山之主墨宁渊和太祖封凌寒的皇帝。 人生最可笑之事,莫过于此。 叶韩已经走得很远,暗沉清冷的陵墓里依稀可见他单薄凛冽的背影。 长安……生于皇家,衣食无忧,唯愿你一生——长安。 这是当年他亲手将那长命锁挂于侄儿颈上时笑着说过的话。那时候,皇兄言笑晏晏,皇嫂温柔亲切,那孩子尚在襁褓,受万千宠爱。只可惜…… 宣和帝看着叶韩消失在陵墓尽头,慢慢闭上了眼。 当日深夜,北汗大军逼近宁都,扎寨安营,长达数里的营地里,全都挂起了‘玄’字大旗。 “师父,您明知道三皇子是死在小姐手里的,又为何将紧邻云州的地界交给由她扶持的元离去攻,到时候就算是我们夺了宁都,也只是为九皇子作嫁衣罢了?我们何不重新扶持一名年幼的皇子以图大业?”沙散挑了挑灯罩里的油芯,看着坐在木塌上闭目养神的玄禾轻声问道。 他是三皇子元硕一派,若是九皇子夺了天下,就算是拥立之功,也讨不了什么好,更何况自从上次他在宁都夜闯渊阁武功被废后就更是不得墨玄玉待见了。 “三皇子的事先放下,等得了大宁江山再说。”玄禾显是不愿多语,睁开眼问道:“和皇城里的人联系得怎么样了?小姐说大宁的平王是颗好棋子,上次在兰临城就当是他的投名状了。” “师父,我们的人回话说平王府被封了,他肯定已经被老皇帝给发现了。我们现下是直接攻城还是……?” “明日清早,号角一响就下令攻城。哼,宁都城外一马平川,区区五万兵力,又无良将,我看他们能守到几时。沙散,告诉你大师兄,五日之内,必须拿下宁都。” “是,师父。” 第二日,北汗吹响了对大宁的宣战号角,封显挂帅迎击,一时之间京城里外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而大宁……则迎来了五百年来最危险的一场亡国之战。 外面杀声震天,叶韩站在园子里都能听见,几个天庭饱满的魁梧大汉跪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将军,我们几人跟着您已经十年了,承蒙将军不弃告知我们您的身份,还将青龙卫交给属下率领,属下肝脑涂地也难报将军知遇之恩。只是……我们是大宁的军人,国难当头,还请将军三思!” “将军,看现在的情形,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城就要破了,您快做决定吧!” “将军,将军!” 叶韩双手背负,闭上了眼。这些都是他在岭南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三年前秘密率领青龙卫入京的四个首领,为了他的一朝大业,这些人辛苦隐迹多年,如今却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错?保家卫国本就是有血性的大宁儿郎该做的事! 大宁江山,封氏子孙,双亲之仇,灭门之恨…… “你父王一生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和乐,韩儿,为父希望你能放下仇恨,挽救大宁江山于水火。”这是叶老将军在离京时对叶韩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要救的——是这大宁江山,天下百姓,而不是朕!” 这句话如巨雷一般在叶韩耳边响起,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陛下……不好了!”安四唤醒借着药力才好不容易小憩片刻的宣和帝,神情慌张。 “怎么了,显儿不是守着城门吗?今日是第几日了?”宣和帝睁开眼,握着拳轻声问道。 “陛下,已经是第五日了,王爷传回话,说是……快守不住了,让老奴带着您快些到地宫中去,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必会等到驰援的大军。”若非宣王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死守在城门上指挥,这京城恐怕早就破了,可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连番上阵啊! “叶韩他还是没有去吗?”宣和帝握着的拳紧了紧,双目灼灼的盯着安四。 “陛下,叶将军还是呆在叶府里,没有出来过,老奴求您了,您就跟老奴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宣和帝摇摇头,对着安四挥了挥手:“去,把朕的战袍取来,朕宁可战死在城门上,也不做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地牢最多只能坚守一日,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陛下……”安四惊恐的看着摇晃着站起身的宣和帝,急忙上前扶住。 宣和帝倚在安四身上,朝门口的小太监吼道:“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把朕的战袍取来。” 门口的小太监一哆嗦,急忙打了个谦朝尚衣间奔去,却不想正好和从外面跑进来的太监迎面相撞,‘哎呦’一声,双双倒在地上哼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还不快说。”安四看到宣和帝眼一沉,急忙喝道。 “陛下,陛下……宫外的人传话说——叶将军出府了,随行的还有四个人。”尖锐的嗓音在房门口响起,宣和帝却觉得如听天籁。 他扶着安四长出了一口气,肃紧的眉宇松了松:“还好,还好。” “陛下,叶将军他们只有五人,就算是去了城头,也不顶事啊!” “糊涂。”宣和帝瞥了安四一眼,淡淡道:“你以为想夺大位的人,会不安插人手在京里吗?有他在,就算是十日之后守不住京城,朕也能有办法让真正守得住的人插手。” 安四心一凛,小心的扶着宣和帝重新坐回软榻上,不再出声。 回望桥上,司宣阳站在宁渊身后,城门边上的杀喊声两人听得透透彻彻,但皆是眉宇不动。 “莫西幼时和封显有些交情,我让她去帮忙了。山主,您已经站在这一整日了,到底在等什么?” “走吧。”宁渊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挑挑眉,心情变得好了起来朝洛府的马车走去。 司宣阳觉得诧异,刚想上马车,却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奔声,他回转身,看到一对人马朝城门奔去,为首的那人,正是叶韩。 与此同时,一声惊雷在京城上空响起,司宣阳扬眉一笑,岭南军队集结令——看来,山主想等的,就是这个。<!--end--> 58死战
59亡者
60帝死
61青帝
62渊阁
63入世
64杀阵
65落定
66归来
67隐情
68遗志
69择帝
70战乱
71封皓
72用计
73兵诡
74反间 <!--start--> 反间 晨曦初现,祈天城里一片肃穆庄严之意。 耶律齐一清早就被城主府的管家请进了商府,若在平时他是决计不会阵前离营的,只是河对面洛家大营的异动似乎和商冠早些时候潜伏在外的死士有关,苦苦得不到情报之下,也只有亲自走上这么一遭了。 不过商冠若是知道自己无心之下还帮了自己一把,也的确会感叹感叹。 城主府里安静得有些异常,耶律齐还未坐稳,商冠就披着一件素白的单衣走了出来。耶律齐抬眼一看,端在手上的茶盅发出清脆的抨击声,惊讶道:“商城主?你这是……” 商冠肩部的纱布还染着血迹,神色憔悴,一看便是足夜未睡的姿态。 “耶律元帅,商冠惭愧,当初未听你之言对城内严加防范,昨日在别庄内反被大宁刺客所伤,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无颜见将军啊。” 商冠生来好皮相,儒雅之气十足,在北汗本就少有,又在祈天城享誉数十年,此番话语诚恳,一下便让耶律齐消了戒备之心。 “那洛家小儿也太大胆了,竟敢公然入我北汗城池行刺,幸得城主无事,否则老夫掌管着祈天军务,倒真是不好向朝廷交代。”耶律齐比商冠足足年长了二十来岁,虽神情不显,但言语间的轻待还是能瞧得出来。 你倒推脱得巧,这祈天城被防范得如此严密还能出事,除了你还能有谁?大宁刺客若是真有这个能耐,早就渡过通运河、拿下祈天城了。 商冠眸色一深,压下了心头的不快,恭敬道:“元帅纵横沙场几十年,洛家小儿您定是不会放在眼里,商冠的血仇就有赖元帅了。”他轻轻垂下眼,在说到‘血仇’二字时声音陡然变得奇冷无比。 耶律齐听着这话神情一愣,不自觉的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摸着胡子道:“城主放心,大宁敢入侵我北汗国土,本帅定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只是昨夜探子回报说‘洛家军有后撤的迹象’,不知城主可是对此事知晓一二?” 商冠眼底露出了一份恰到好处的惊讶来,他愕然抬头看向耶律齐,道:“元帅此话当真?可千万莫要中了洛宁渊的奸计才是!” 耶律齐看商冠面上神色不似作假,也知道军情紧急,敷衍的说了两句就婉拒了商冠的请留匆匆告退离去。既然商冠不知道内情,洛家又陡然撤离,这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等耶律齐走出了府门,商冠方抬眼看向刚才耶律齐坐过的地方,盯着那茶盅阴沉的道:“商荣,全都安排好了?” “是,城主,您请放心。”商荣低下头轻轻的应了一声,离开了大堂。 半个时辰后,祈天城的大街小巷都得知了镇守城池的元帅耶律齐和城主商冠相继负伤的消息。 耶律齐在离军营五里处的地方受到奇袭,大营里的士兵闻讯而来时只看到伤重昏迷的统帅和满地尸体。而城主商冠也几乎是在同时受到了刺客的刺杀,伤情不明。 消息还来不及掩盖,便已被有心人传得满城皆知,在大宁重兵压城的威压下,本就人心惶惶的北汗百姓陷入了恐慌之中。几乎是一时间,所有百姓商贾都想趁着洛家大军在渡过通运河之前逃离出城,祈天城城门处陷入了混乱之中。 ‘砰’的一声响,商冠将桌上的砚台扫落在地,盯着地上跪着的男子道:“郑海,你是怎么办事的?我明明吩咐了要留几个刺客被军营的人活捉,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承认是大宁派来的,现在怎么回事,怎么会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明明天衣无缝的事,现在却漏洞百出,虽然他也以遇刺为借口免了一些怀疑,但难保军中的一些将领不会看出端倪来,耶律齐毕竟是在离开他府上后出的事。 郑海跪在地上神色惊慌,粗狂的脸上显出了几许不知所措的担忧来:“城主恕罪,元帅带在身边的亲卫平时极少出手,小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武功底细,是以派去的刺客根本不敌,未免坏了将军大事,小人只能出手相帮,这些亲卫和刺客都看到了小人的面目,所以……也只能全部灭口了。”若是亲卫全死而刺客未死,耶律齐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命,才是真的惹人怀疑。 商冠知他说得不错,更何况郑海此人在军中威望颇高,也不好过多责备,只是皱着眉淡淡‘哼’了一声道:“你拿来的东西当真没有解药?” 耶律齐一生戎马,功力高深,寻常刺客根本近不得他身,一般的毒药也会被他识破,幸得昨夜郑海听了他的计划后献上了一味奇药来克制耶律齐,这也让他对郑海彻底放心,毕竟谋害主帅可是祸连九族之罪。 “城主放心,这味药是小人在一次战乱中所得,甚是隐秘,无药可解。”郑海谄媚的笑了两声,粗犷的脸庞现出几许不合时宜的阴狠狡诈来。 “那就好,你先回大营,稳住那些将领,待晚些时候我再过去镇住他们,除了耶律齐,军营里无人的品轶大于我,到时候只要你拥护我接管兵权,待打退洛家、入朝请赏的时候,我定不会薄待了你。” 必要的安抚是需要的,商冠露了个笑脸给低着头的大汉许下了高官厚禄的美好前程。 真是没打过仗的老白脸,你以为品级高在军队里就能说得上话吗?我们的地位哪一个不是真刀真枪的打出来的!郑海眯着眼,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头低得越发下了。 北汗的寒冬一般极是难熬,对大宁的将士而言就更是如此。虽已临近正午,飒飒的寒风仍吹得营帐鼓鼓作响,大帐里面炉火也烧得愈加旺盛,燃烧的火焰投下了火红的亮影。 “耶律齐被抬进军营了?”叶韩安安稳稳的坐在主帅的大椅上,对着司宣阳问道。宁渊裹着大裘站在地图前,听着这话微微挑了挑眉没有出声。 “是,半死不活的给抬进去了,只是可惜了他空有一世英名,如今竟被商冠那种小人给暗算了,不过……你还真有办法,居然能在他们身边也安插进人。” “不过是事有筹谋罢了,商冠此人心机颇深,但眼皮子浅,从来没有上过沙场,自是不知道阵前失帅对军队是何等致命的打击,他以为这十几万军队是凭两块嘴皮子就能说得下来的?元离空有谋士之才,却非治国之人,如此不善用人,难成大器!”叶韩漫不经心的扫过营帐外,眺望了一下慢慢道,话语之间,睥睨之气淡淡带出,竟让整个大帐的气氛突兀凝滞了一下。 百里询蹲在一旁鼓捣着图纸,感觉到这威压抬起眼犹疑的朝他看去,猛不丁的和叶韩似笑非笑的眼神碰在一起,装作不在意的低下了头……但握着图纸的手却在微微缩紧——这种君临天下的肆意,他只在宣和帝身上看到过。 明明叶韩的改变如此明显,却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怀疑?百里询轻轻瞥了宁渊一眼,抿起了嘴。 “可是我们到如今也过不了通运河,若是错失了这次良机,等北汗缓过气来就麻烦了。”封皓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凑到宁渊旁边盯着通运河的地图一眨不眨。 宁渊瞥过眼朝叶韩看去,讶异于他为何不肯说出荒山湖泊的事,转念一想,就算能凭湖泊潜入,对于河对面的十几万军队而言也不过是尔尔罢了。 “再等两日吧。”叶韩看着苦恼的众人,突然笑了起来,眼底划过一丝深意:“快下雪了,下雪了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封皓有些不信,听叶韩这语气,就跟活神仙似的,他听着就硬是觉得这斯是在他姑姑面前卖弄。 “这个嘛,秘密。”叶韩朝封皓挤眉弄眼了一阵,摸着鼻子‘哈哈’的笑了两声,正要站起身,身子却猛地一晃,猝不及防下扶住了一旁的木椅。 众人俱是一惊,就连专心致志看地图的宁渊也转过身来,她看着面色有些颓散的青年,皱了皱眉,极快的伸手探了探他的脉门,半响后神情一松,问道:“现在如何?” 叶韩笑了笑:“许是昨日沾了水,腹部的伤口有些复发,没什么打紧的。”他不动声色的对上宁渊有些沉的眼,打趣道:“怎么,如今稀罕我了?” 众人被这话弄得鸡皮疙瘩满地掉,纷纷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宁渊瞥了他一眼,看他活蹦乱跳的,转过身继续看地图,只是嘴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众人正说笑着,忽闻清河一声惊叹,循着她的眼朝外望……原来是下雪了。天地之间慢慢变得素白,通运河对面的祈天城越发遥远起来。 叶韩淡笑着说要看雪景,走出了营帐,待远离了中军大帐才躲在个小帐包后面站定,藏在身后的手轻轻松开,上面深深浅浅的印迹,想来并不是一次就弄成的,他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走开,却被身后的声音止住了步。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些什么,叶韩?或者我该称你为……封太祖?”司宣阳慢悠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夹着漫天的风雪,竟有种让人听不清的恍惚。 叶韩,哦,不对……封凌寒转过身,眼底漫过一丝笑意,道:“果然是隐山的司执者,看来你已经收到消息了?”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姿态,睥睨天下的眼神缓缓放在追出来的青年身上,让他面色微变。司宣阳微微缩紧指尖,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错,如果不是知道你安排了这一步的话,就算是发现了叶韩有问题,也的确猜不到你究竟是谁。果然,我就说嘛,那个小子怎么会突然间帝星高升,原来是返祖归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叶韩猛瞧,见面前的人一片悠闲自得的模样,忍不住刺了刺:“不过您也甭高兴的太早,这世上的确没人比您更适合呆在山主身边,但看样子现在这副躯壳您也做不了主吧!我一直在好奇……山主好歹是原原本本的洛宁渊,但你和叶韩却分明是两个人,如果现在这副身体是你做主的话,那……叶韩究竟去哪了?” 封凌寒瞳中眸色骤深,面色不改的斜视了司宣阳一眼,淡淡道:“这个你就不用多管了,站在宁渊身边做好你的隐山司执者就是。” 他正要离开,却被司宣阳伸手拦住,这人平时懒懒散撒的,此时却有种别样的郑重,他盯着封凌寒,和宁渊分外相似的茶墨色眸子格外清亮:“封太祖,您应该知道您对山主而言意味着什么?” 封凌寒神情一僵,想起了在宁都洛府时躲在院子外听到的一席话,苦笑了一声,道:“这个……我在五百年前就知道了。” “知道?”司宣阳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不止一个度,狐疑道:“真的知道?”见封凌寒面色有些不虞,顶住了他施加的压力上前了一步:“山主不是会为那些世俗约定所束缚的,但她不惜为你破了隐山铁律,开启宁都城下的逆天阵法,自毁半生修为,单单只凭此,你就不该做出让她失望的事。” 封凌寒看着拦在身前的手,面色沉静,突然转头看向中军大帐,笑了起来:“我知道。”那一眼,竟似划破五百年茫茫时空的隔阂,柔到了极致。 停眼半响,封凌寒缓缓回过身,在司宣阳诧异的目光中轻轻重复了一句:“我知道。”说完抬步离开,竟是不带半点犹疑。 司宣阳拦之不及,喃喃自语了一句:“山主这个榆木疙瘩,我都还闹不清,你还能弄清楚?”他抬眼看着渐渐消失在雪地里的玄色身影,心底突然升起一阵不安。 这日傍晚,在祈天城的百姓堵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城主商冠登上了城门。他穿着深紫的官袍,金冠绿佩,一片正气,肩上血痕犹在,格外醒目,张口便言刺客乃大宁宵小派出,又历数洛家军无德,豪言誓死保卫祈天城,与百姓同在,绝不弃城。 商冠向来在百姓中口碑上佳,如此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立马便安抚了惶惶不安的民众,更是使他们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士气来。才不过半日,商冠在祈天城的民望就攀上了顶峰,甚至犹在耶律齐之上。 但反观军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耶律齐被抬进大营内,重伤昏迷,自军医进去后,几个副将都守在了营帐旁,生怕再出了一点事,他们比谁都清楚,大宁虎狼之师下,只有耶律齐才可争得几分胜算。 商冠安抚了百姓趾高气扬的走进军营时,受到了几近无礼的对待,层层盘查不说,连中军大帐都靠近不得,在偏帐里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几个神情凝重的副将联袂而来,而且这里面竟没有他一心期望的郑海。 “商城主,元帅重伤,咱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元帅应你之邀才离开军营,半路上遭人伏击,刺客和亲卫队没有一个活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先开口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是耶律齐的心腹荣剑,他话里火气十足,更是满脸气愤。 商冠压下了心底的怒意,淡淡道:“荣将军此话何意?本城主只是和耶律元帅叙叙旧才邀他过府,再说了如今大宁兵临城下,我与元帅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会陷害于他?” 荣剑话一堵,哼了一声道:“那如今城主来军营有何事?” “元帅重伤,大宁威逼之下,本城主愿代替耶律元帅执掌帅旗,等元帅康复之日,自当回避。” “哦?城主是想夺了元帅的兵权?”北汗政、军一向分离,更是没有文臣领军的先例,商冠此话一出,几个副将的眼都瞪了起来。 “荣将军言重了,我们同属北汗官员,如今祈天城危在旦夕,商冠只是尽责而已。”商冠敛下眼,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荣剑还想说什么,偏帐被掀开,郑海一敛凝重的走了进来。商冠心里一定,面上有了几分喜色。 “郑海,元帅怎么样了?”荣剑看郑海面色不对,也顾不上和商冠吵,急忙上前问道。 “军医说元帅中了剧毒,需要千年老参续命。”郑海声音沉重,却偏着头对商冠打了个眼色。 商冠点头会意,急忙上前道:“荣将军,我府里有几支珍藏多年的千年人参,可以为元帅续命。” 军旅里本就缺药材,更是不可能弄到那等稀罕物,可是一旦接受商冠的帮助,就意味着要交出军权……偏帐里的几个副将一听这话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荣剑才艰难的对商冠拱了拱手道:“多谢城主了。” 此话一出,商冠忙不迭的舒了一口气,几人各有心思,却无人察觉到郑海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耶律齐重伤昏迷的第二日,商冠便宣布暂时接掌祈天城的防务,执意出城迎敌,只是后来终被一干将领劝阻。 第三日晚,祈天城内的大营里还在对商冠的策略进行争吵时,封皓已经站在离大宁军营五百米远的地方看着被冰冻住的河流傻眼。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一旁言笑晏晏的叶韩,眨了眨眼:“这就是你让我再等两日的原因?” 大雪封河并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事落在通运河上就有点稀罕了,被称为天险的通运河水流极是湍急,就算是在极冷的冬日,也从来不曾出现过冰冻的情形。 “不错,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通运河百里之地有一狭窄处百年遇大雪冰封一次,我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也是你运道好。”叶韩眯着眼答了一句,眼底也有些惊叹,当初他为了等这么一处冰封在通运河边耗费了数月,差点功亏一篑,却没想到封皓领兵竟能有此机缘。 “小皓,去通知司宣阳,三更发兵,城内会有人接应。”叶韩对封皓吩咐了一句,转头对着一旁跟来的清河道:“清河,你过去守住那边,在士兵过河之前,千万不能让北汗人发现。” 封皓、清河应了一声,急忙按他的吩咐去做。 汹涌澎湃的河流声掩下了这边的动静,叶韩看着漆黑的夜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第一更哟!<!--end--> 75城破 <!--start--> 城破 商冠烦躁的在帐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下面扯着嗓子喊的一群武将大为头疼,他头一次明白不是有了掌帅权就能心想事成的,明明对面的洛家军在不动声色的撤军,可他却没办法说服这群粗人发兵抢功。 “荣将军……”帐外的士兵打断了营里热火朝天的争吵,大喊着跑了进来。 荣剑抬眼一看是守着中军大帐的士兵,忙不迭的站起身道:“扎木,是不是元帅出事了?” 扎木喘了两口粗气,咧开了嘴笑:“将军,元帅刚才醒了,郑将军在大帐里等你们呢!” 众人一听急忙起身朝帐外跑,商冠站在大帐角落处,眼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耶律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他不敢耽误,跟身旁的护卫打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 大帐里一片灯火通明,耶律齐倒在榻上睁着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郑海,面色通红,浑浊的老眼里现出满腔悲愤来,一看便是回光返照之色。郑海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神情木然。 众人跑进大帐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古怪得不得了的情形。 “元帅!”荣剑惊喜的叫了一声,走到榻前来,但转眼间惊喜的神情迅速凝住,惊恐而慌乱。 “荣剑……”耶律齐面色潮红,嘴里突然吐出一大口血,用尽全力指着跪在地上的郑海和刚刚进账的商冠道:“他们……害我!”说完这句话,身子一抖,瘫倒在了榻上,没了声息。 荣剑颤巍巍的伸手去探耶律齐的鼻息,突然跪倒在地,不敢置信的哽咽起来:“元帅…去了……” 众人看着眼犹自瞪得浑圆的耶律齐,急忙转身朝郑海和商冠看去,俱都面色大变……刚才还在的两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 “给老子下令……活捉商冠和郑海!老子要剥了他们的皮!”荣剑朝外面大吼了一声,提着剑冲了出去。 一时间,整个军营大乱,而这片混乱也在半个时辰内由愤怒的士兵席卷到了整个祈天城。 商冠控制的城卫兵和死士与荣剑率领的士兵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才过三更,家家户户俱都灯火通明,百姓听着外面的叫骂和兵戈之声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封皓隐在阴影里,听着里面的刀剑声吹了一声口哨:“哟,我们还没来呢,里面就开始乱了!” 他朝后面打了个手势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守在城墙上的北汗将士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大宁士兵犹如天降般出现在了祈天城下,而百年来被北汗视为天险的通运河仍在无声的流淌,似是在嘲笑着一切。 远在城主府捉拿商冠的荣剑听见城门口刺耳的军号,转身抓起身边的士兵吼道:“城门口是谁负责的?” “是……是郑将军!”小兵仓惶的回了一句,看见自家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里打了个突。 荣剑骂了一声,调转马头朝城门口奔去。 天近拂晓,祈天城内外却是一片混战,源源不断的大宁士兵自城门口涌进,通运河上的铁桥也被清河跃上城头放下,还没回过神来的祈天城百姓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发现自己的国土上插上了大宁的旗帜。 宁渊站在大营里,看着河对岸死伤不断的两国将士,眼底一片淡然,叶韩站在她身边,一样的安静。 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战争曾经伴随了他们半生。无论是死亡抑或胜利……都不能动摇他们的心智分毫。 “耶律齐的防守做得很好,就算城中有人接应,要想拿下整个祈天城,也不是易事。更何况……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三万骑兵到现在都没有踪迹。” 祈天城就这么大,三万人又不是空气,怎么可能藏得住?可偏生就是至今也不见踪影。 叶韩朝宁渊看了一眼,点点头:“无事,北汗人不善巷战,里面又生了内乱,封皓拿下祈天城是迟早的事。至于那三万骑兵,你不必担心。” 宁渊挑了挑眉,转过身淡淡道:“你和宣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怎么会?没有。”一身墨色常服的青年弯了弯眼,眼底竟现出几分平时不见的戏弄来:“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关注了?” 宁渊神情一僵,宽大的绣袍摆了摆,转过了身。等了半响,突然转过头斜着眼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韩觉得宁渊说这句话时有种沉静如水的感觉,他敛下了眉,轻轻应了一声‘好’。 过了半日时间,大雪仍是肆虐,祈天城内的兵戈之声却渐渐低了下来,听着城里封皓传来的战报,宁渊翘了翘唇,颇有些无奈道:“我们出去瞧瞧,看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商冠此人善敛财,那小家伙应该是发现不少好东西了。”叶韩笑着应了一句,掀开了大帐。 两人走出了大营,不一会就上到了通运河上清河放下的铁桥上。 行至中间,叶韩脚步突然一顿,看着前面红色的人影突然有些恍惚,伸手抓住一旁的锁链,停了下来。 身后没有听到跟来的脚步声,宁渊转过身看见叶韩脸色发白,神情一顿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 突然间箭矢疾飞声划过耳际,宁渊还未回过神就已被身边人扑倒在地,她猛的抬眼,看见叶韩手中握着的箭尖,才悄悄舒了口气,刚才若不是紧张叶韩的情况,也不会危险临近犹不自知。 抬眼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宁渊眸色一深,眼沉了下去。 洛家大营百里处,手握长弓的北汗大将率着三万骑兵静悄悄的站立,面容凛冽,看向宁渊和叶韩的眼神充满敌意和仇恨。 看来……这就是耶律齐藏下的底牌。 宁渊起身就准备下桥,却被身后的青年抓住了绣摆。她还来不及转身询问,就凝住了神情。 东面的荒山处,一支军队以雷霆之势疾奔而出,鲜红的战袍、逆天的杀意……夹着远古的蛮荒如神兵般从天而降。 领头奔驰的,是一身戎服的司宣阳,漫山遍野的旗帜里扬展着天佑大陆上从未见过的旗号——东。 可对宁渊而言,那份笔力犹为熟悉,杀伐果断,帝王之姿跃然其上。 司宣阳率着这支军队迅速和北汗的骑兵展开了激战,一时之间,倒无人去关注桥上的两人来。 宁渊身后的青年揉了揉苍白的脸,攥紧指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后使劲拉了拉她。 宁渊嘴角极快的扯开一丝微笑又迅速隐下,她慢慢转过身,掩下了眼底的情绪,一字一句慢慢问:“是东界的军队。”声音肯定,无半分怀疑。 “是。”青年松开了绣着金线的绣摆,似是觉得有些可惜,在手心里不舍的摩挲了片刻才轻轻应道。 “封……”眼底似是夹着一分无措的惊喜,宁渊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面前的人打断。 “当年我曾经打下过这座城池,可是……你不在,你明明说过会陪我坐拥江山的!”青年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祈天城,声音似是夹着静静的缅怀,又好像有些委屈。 宁渊慢慢听着,眼眶涩然,咳嗽了一声忙安抚道:“我以后会陪着你。”她当初遇见封凌寒时两人都只是年少之龄,心性都成熟不到哪里去,如今说出这番话来也尤为熟悉,毫无扭捏。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叶韩的?”封凌寒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轻轻问道。 “在宁都时,青帝剑曾经消失过一个晚上。”宁渊指了指腰间的佩剑,伸手弹了弹,古剑鸣出清越的声音。 封凌寒露出个恍然的神情,在袍子里掏出个东西朝宁渊扔去,宁渊接住,指尖却是一顿。 白玉的印章温润清凉,断裂的地方用金线小心的补过,若是隔在远处看,一定是以为镶上了鎏金的印迹。 “就为了这个被我发现可不像你的作风?”宁渊笑了起来,晃了晃手:“若是你想要,我还可以再刻一个。” “这不一样,你知道的。”封凌寒摇了摇头:“你就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才从进北汗开始就故意不去管这场战争?” 宁渊点点头:“如果你不是叶韩,自然可以拿下祈天城。等小皓从城里出来,我让他拜个师……还有,我有话跟你……怎么回事?”轻快冷静的声音猛然顿住,宁渊扶住突然倒地的封凌寒,有些无措,在她的记忆里,那个高傲的帝王从来不会露出这样虚弱的表情。 只是,若宁渊见过当初在她消失于东海之后的封凌寒,绝对不会这么认为…… “阿渊,这不是我的身体。” 封凌寒的声音很淡,甚至有些刻意的坚定,却让领会他意思的宁渊全身一僵:“什么意思?”她蹙着眉,话语中是少见的不耐烦。 “叶韩在我体内,一直都没有消失,只是沉睡了而已。” 这世上……一具身体只能供一人驱使,他只是个自渊阁中飘荡而出的灵魂而已。若非强到极致的愿力,他也不会自这个年轻人身上醒来。如今身体的原主清醒,不愿放弃身体控制权之下,他唯有离开,否则两相争斗下只能毁了这具躯体。 “我不是他,阿渊,我也没有资格夺了他的性命,本来还可以撑一段时间的,可是……”封凌寒看向被自己仍在地上的箭矢,苦笑着垂下了眼:“不过,能做完当初没完成的事就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你不需要,但这天下却是你和瑞鸿为我打下的。现在,我重新交给你。” 所以才会以江山为诱饵,让封显尽全力去打下南疆,自己又跟着洛家军来北汗吗?有这么一瞬间,宁渊很想抽怀里的人一顿,什么狗屁江山……她又不是离了天佑大陆这万里江山就活不下去! 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祈天城里杀声震天也好,洛家大营里两支骑兵厮杀交战也罢,甚至是脚下汹涌的河水流过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宁渊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封凌寒,突然发现喉咙被完全堵住,两世为人,她从来不曾如此冷静的惊慌过……这个人就要消失了……可是她却没有留下他的资格。 明明一切都很清晰,可听在耳里却又觉得恍惚,到最后只剩下封凌寒絮絮叨叨的声音,如此惹人厌烦……又无比清晰。 “阿渊,瑞鸿一直都怨我让他放下断龙石,说我把烂摊子交给他就和你逍遥快活去了……元悟那小子喜欢和我犟,一直不听话,但是你见了一定会喜欢他,他会合你的眼缘……” 声音慢慢变得不真切起来,宁渊面目表情的听着,突然开口:“老掉牙的黄历了,少废话,我不爱听,说点其他的。” “恩。”怀里的人只是轻轻应着,带了点淡淡的无奈:“叶韩是个好的继承人,若他为帝,大宁至少可再昌盛百年;百里悟性上佳,心性善良,是继承隐山的最好人选,你那么懒,早点把隐山交给他也好;还有……你告诉小皓,估计他的媒我是做不成了,你勉为其难……” “你就想说这些?”宁渊冷冷的打断封凌寒的话,声音凛冽,但却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封凌寒停住了声,似是感觉到她的不耐,半响无语,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力直直的望向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绮眷:“若是再活一次,我还是封凌寒,依然会以你为友,一生等待。阿渊,保重。” 如你所愿,阿渊……保重! 墨宁渊曾经以为,如果那个人活过来,她一定会听到那句‘阿渊,别来无恙’她也一直在等待……却没想到最后从他口里说出的只是一句‘保重’……千钧之词,不过如此,而已。 五百年前未及道别就已生死相隔,如今,你是在向我告别吗?封凌寒…… 封凌寒眸中的色彩渐渐褪去,半闭着的眼掩下了里面的所有情绪……不舍、犹疑、苍凉、不甘……他终究不甘心就这么来一遭,所以才会故意让面前的人识出他的身份,阿渊,可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故友而已……你任性半生,这一次,换我来过。 其实,你身着冠服的样子在祈天城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也许你已遗忘,可于我而言,无论是隔世遥远,疑惑斗转星移,都记得……当年元后册封大典上,你缓缓朝我走来的模样。 灵魂在渐渐失落,无声无息,悄然悲哀。 五百年生死轮回也敌不过天命溯源。 一直悄无声息的女子却似突然回过神来,她死死的握住封凌寒的手腕,声音低到了极致:“封凌寒,我不准,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清冷的声音仿似从远古般悠悠传来,闭上眼的男子嘴角苦涩的笑容慢慢变淡,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 身下的人呼吸匀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是宁渊知道,那个一生戎马的帝王、沉棺渊阁的青年、等她一世的封凌寒再也不在了。 冰封千里的北国深处,墨宁渊望着漫天大雪,突然想起了司宣阳曾经在渊阁之前说过的话……太祖陈兵十万于东海三年……始终不肯相信您亡于东海…… 原来你不是不肯相信,只是留有期待而已。 若是我已懂得,选择期待,封凌寒……你,还会回来吗? 大雪渐止,夜幕降临,战鼓渐息,通运河千里冰封,灯火通明。祈天城在两百年后终于重新插上了大宁的旗帜。征战归来的封皓一行人和司宣阳怔怔的站在铁桥两端,看着席地相拥的两人,突然觉得身后刚刚经受了战争洗礼的祈天城满城的死寂……都及不上桥中青帝剑隔世般沉寂苍凉的悲鸣。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司宣阳想起隐山古籍中对五百年前的帝王唯一记载的话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呃,差不多更了一万字。如无意外,这应该是停更前的最后一章了,大概还有两三章就会完结。 俺没想到写着写着会停到这,已经准备好锅盖迎接你们的鸡蛋了。 但是,按我所理解的,这文应该、大概是HE。 看在俺一口气写了一万字的份上,能不能温柔点抽俺,拜托拜托。~~~~(>_<)~~~~ ="" ="" 谢谢大家支持俺走到现在,还有,很对不起,让你们等待。="" ="" ="" 俺会努力地把宁渊写完,努力地写文。="" ="" ="" 新文的话大概等几天会开,如果还愿意陪俺走下去,就谢谢大家了。="" ="" ="" 知道这句话很欠揍,俺还是要多嘴说一句,不如去俺专栏收了俺,俺开新文你们就会知道了,嘿嘿……="" ="" ="" 哎呦,写好了不敢发,要是你们撕了俺,咋办……~~~~(="">_<><!--end--></)~~~~> 76往生 <!--start--> 76、往生 往生 祈天城失陷的消息犹如惊雷一般震慑了整个天佑大陆,伫立百年的不破城池如此悄无声息的匆匆易主,让大宁王朝百年前的赫赫声威夹着迅猛之势席卷而至,洛家铁蹄之名更一时响彻天佑。 这场战役的最后……伴着大宁赤红杀伐的旗帜插上祈天城城头的——是北汗数十万铁骑大军的陪葬。 当年封凌寒收复漠北后运用怀柔之策所留下的隐患导致大宁山河尽失的屈辱,从此不复。 自祈天城一战,北汗北方再无天险可守,趁着这声势,北汗将全部沦于大宁铡刀之下,只是……当身战南疆的封显传来的捷报不断的被送入大宁天听时,洛家军却突兀的在祈天城停了下来。 祈天城城主府。 封皓苦着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不留神撞到了端着一碟子点心走进来的清河,心不在焉的道了声‘对不住’,又继续在院子里踱着脚步直叹气。 清河拉住他,把点心递到他手上:“小皓,你别走来走去了,小姐不会有事的,先吃点东西饱饱肚。” 封皓眼一暗,也不说什么,捧着清河递过来的点心坐在回廊的横木上啃了两口,嘴里砸吧的清响。 清河陪着他坐在一旁,身上别着的长鞭怏怏的,也似失去了神采一般,她朝院子里的正房看了几眼,也垂着头不吭声。 城里城外的将士皆在欢庆这场史无前例的胜仗,却无人知道小姐自攻城之日起便昏睡至今。这次连那个素来喜欢装模作样的司宣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房里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一身青衣的叶韩面容沉静,遥遥望过来的眼神深沉凛冽,但又好像虚空一片,夹着淡淡的怅然,他停顿了片刻后又回转至床边慢慢坐下。 清河望着那挺直僵硬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不知所以。叶韩和小姐同时昏迷,他醒来后没有告诉众人通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直守在小姐的房间里,片刻都未曾离开。 清河咬了咬嘴唇,隔着窗户望着里面一室静谧,推了推一旁的封皓:“小皓,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日在铁桥上……”她的话没有说完,神情就已黯了下来,通运河上沉寂苍凉的宁渊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皓皱着眉,朝里面望了几眼隔了老半天才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所答非问的话:“清河姐姐,你没发现……叶韩他……有些不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清河朝里面瞅了瞅,有些奇怪的望着封皓回道。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有些不一样。” 封皓晃了晃头,心不在焉的答了两句,看向房里的神情一顿,眼底露出几许喜色来:“姑姑醒了!” 这声音清洌惊喜,一扫几日来的低迷,清河一听急忙转过了头朝里面看去,见床上人影微动,就要朝里面闯,还未站起身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别去。”封皓意有所指的撇了撇嘴,清河一愣,看着里面的二人忙点头:“百里那家伙这几日也急得不得了,我去跟他说说。” 说完足下生风,片息就不见了人影,封皓瞧她火烧火燎的样子抬着下巴直笑,看来木头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房里仍是寂静无声,他转过眼,感觉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冷寂,眼微微眯起。 碧绿长衫的少年静静的坐在古朴的横木上,嘴角划过的细小弧度慢慢变得温华内敛起来。 叶韩不动声色的看着床上的人慢慢起身坐好,僵着身子手指微曲。待那双波澜不惊的凤眼缓缓落在他身上审视的时候,他竟觉这短短一瞬比之三日守候更加难捱。 三日来,他想过很多次宁渊醒来睁开眼见到他时的情景,但却没料到这一刻会是如此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明明……他没有错的…… 无悲无喜、平静得毫无所感的茶色眸子定定凝视着他,到最后,里面的墨色一点一点慢慢变浅,直至完全不见。 就好像……属于洛宁渊时的一切情感完全自她身上剥离,不是当初初见时的惊喜探询,也不是皇城中相处时的温和宁静,更不是通天河上望着那人的悲伤灼热。 面前的人静静阖眼,凤眼微抬,一瞥之间,竟生出了凛然万千的光华来。 墨宁渊,便是应当如是!原来如是! 脑海里不期然的浮现这句话,叶韩心底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渐渐沉落,他嘴角微动,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宁……”顿了顿,嘴角自嘲般的勾起:“墨山主,祈天城破的消息已经传至元离耳里,北汗兵勇,越是深入越加不易,现在不妨将兵力休整,待石将军大军汇合后谋定而后动。” 既然你已不愿掩下光华成为洛宁渊,我又何必装作不知! 一开口就是正儿八百的言辞,宁渊像是没发觉他的不自然般点点头,手指轻叩,淡淡道:“北汗兵勇却信奉神灵之说,你将天亡北汗的谣言散播出去,尤其是烽池城,现在北汗人心涣散,正是好时机,我相信……这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能在商冠和耶律齐身边同时布下隐藏如此之深的棋子,叶韩在北汗的势力显而易见,她可不会认为郑海是封凌寒临时策反过来的……脑海里极自然的浮现这个名字,宁渊面色一顿,轻叩的手指陡然停住,她越过面前熟悉的脸庞,眼神轻轻一闪,转过了头朝窗外望去。 叶韩僵住的身子一顿,猛地站起了身:“我去安排,十日之内石将军的军队就会到祈天城……”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猝不及防般慌乱,靠近门口时却又硬生生停住,转过了头,目光灼热沉重。 “宁渊,我并非有意……”声音戛然而止,叶韩收住声,定定的凝视着宁渊,嘴唇抿成一线,勾勒出坚毅的弧度。 这眼神来得太过愧疚和急切,反倒让宁渊平静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玄色的长袍拂过地面,几步之间,满室静谧。 “叶韩,这是他的选择,与你无关。” 清清淡淡一句话,却让叶韩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朝玄色的背影深深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与他无关?确实与他无关! 可是偏偏是他知晓了五百年前的沉浮过往,偏偏是他承载了封凌寒求而不得、哀而伤逝的倾世情感,这一切都让他在宁都城外一战后再也无法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 凤求凰,凤求凰……当初赠曲时从来不知,他并非凤,而她却为凰。 墨宁渊,洛宁渊,一字之差,犹如天壑! 昏睡在身体的时日里,属于封凌寒的记忆错综交杂,若不是亲身经历,他又岂会相信天佑大陆上五百年来的传说竟然不知不觉间降临世间。可笑天下争夺,狼烟四起,不过是这两人掌中乾坤罢了。 叶韩走出小院,缓慢的步伐渐渐停住,他摊开手掌,上面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个人一定很想留下,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强自压下自己灵魂苏醒的时间,只是封凌寒终究还是走了……想必那个孤高冷傲的帝王也不屑用这种方式守在她身边,只是走得太决绝了…… 封凌寒烟消云散,墨宁渊重回世间,一环一环如轮回般契合,就如当年一亡一留一般。 叶韩苦笑着摇摇头,重新抬步朝外走去。 封皓在院子里看了半响,待叶韩走远了才跑进房间,看宁渊斜躺在榻上半闭着眼,踮着脚尖慢慢靠近,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小心放好在案几上,甫一抬头,就看到一双茶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道:“姑姑,你醒了。” 宁渊懒得看他装傻充愣的活宝样,淡淡的应了一声。 看着比以往更加冷清淡漠的宁渊,封皓暗暗叹了口气,把书信递给宁渊道:“姑姑,这是九叔送来的密信,他们已经攻入南疆腹地了,照这个速度,最多半年就能打下南疆都城。” “打下都城并非难事,南疆地势险峻,各城派系复杂,打下之后如何守住才是最困难的,你修书一封给封显,不妨让他试试厚禄招降以瓦解人心。”宁渊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继续道:“至于北汗,军民孤勇,数年之内强律铁刑,才能止住日后之乱……” 封皓越是听着越觉得不对,急忙打断了宁渊的话:“姑姑,你这是……”这话听着,怎么就跟以后她不在了一般。 宁渊缓缓抬眼,像是没看到封皓脸上的惶急一样不急不慢的开口:“待大宁拿下北汗后,朝廷定会将漠北安危归于洛家之下,小皓,洛氏一族唯剩你一人支撑门庭,若是你无法服众,京城世家定会抢着分一杯羹,藏拙是好,可是——过犹不及!” 宁渊的声音淡漠而严厉,无半点平时的温和,封皓微微一愣,慢慢坐直了身子,全身僵硬,眼底更是升起了一抹不知所措的恐慌来。 生于公主府,却血脉尴尬,受帝王猜忌,若不是装傻充愣,又怎会得保至今,长公主愿他一生平安,他也就只做个平平庸庸的纨绔子弟。 若非进了洛府,来到云州,他几乎都忘记了他本姓洛,虽不是世间最高贵的姓氏,但却是最孤勇坚毅的存在。 “姑姑,对不起。”封皓低下头,声音里的清朗一点点沉了下去,满脸惶恐不安。 “半年时间,哪怕你再努力,也绝不会如此脱胎换骨,小皓,兵道之诡非一日之功,你能有此才,我很欣慰。”宁渊替他扶了扶发上的锦冠,声音柔和了些许:“以后谨记,洛府百年传家,秉正义之师,保家卫国,善待百姓,才能有云州上下数十年之忠,你切莫卷入朝堂天子之争,坐拥漠北守好门户就是……” 封皓正襟危坐的听着,不停的点头,直到宁渊事无巨细的交代了小半个时辰停下来后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好了,你随我去看看城里的将士。”宁渊话语未落便走出了房门,封皓急忙跟在她身后,神情复杂,身前玄色的身影步履平缓,可他却总觉得……通运河一战后,姑姑好像在迫不及待的完成所有必须要做的事一般。 通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淡漠如斯的宁渊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不敢留下只言片语,遁走。~~~~<!--end--> 77遗憾 <!--start--> 77、遗憾 遗憾 叶韩一出城主府就看见了抱着图纸往府里冲的百里询,少年一身劲服,比身处京城时多了几分利落,醒来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时望着就多了几分感慨之意。 百里询隔着老远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叶韩,想起上次在大帐里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下意识的就准备掉头,抬头一瞥后神情顿了顿,凑近了来。 叶韩立马迎了上去,拍了拍少年的肩,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心底的愧疚也被冲淡了些许。 百里询伸手把头上的瓜皮帽朝后转了转,摸着下巴围着叶韩走了两圈,嘴里啧啧有声,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神情狡黠,叶韩被他弄得心里头发虚,不自在的挥了挥手,推开了他:“好了,别乱瞅,这么久没见,你还是没点端正的样子,城里的百姓如何了?” 百里询闻言把双手朝后一背,端端正正的立在叶韩面前掰了掰指头:“叶大将军,囫囵算起来咱们也不过才几日未见,你这话可说得有些离谱了!” 叶韩收住声,看着百里询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眯了眯,他可不准备把老祖宗附体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当下便垂下头道:“旧伤复发,记不清罢了,你这么悠闲干什么,别忘了等打完了这场仗,你还得去岭南允我那一年之约,别以为在这里胡搅蛮缠就可以赖得掉。” 这话说得冷硬铿锵,却让百里询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记得清就好,我还真当你怎么了,前几日把自己整得英明神武的,派头弄得跟太祖差不多,以后装得像样点,师父不一定喜欢那个样子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完全忽略了叶韩脸上的僵硬之色,笑嘻嘻的道:“清河说师父醒了,我进去瞅瞅。”走到大门边想了想又退回了几步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瞧着你那法子也不错,通运河上你晕倒,师父连上次在宁都的旧疾都复发了,这么下去你肯定有希望。” 叶韩望着说完了这句就飞快的跑进府里的百里询,苦笑的抿了抿嘴。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古朴斑驳的城墙沁着暗红的血迹,肃穆的将士端着剑戟铿锵而过,麻木的北汗百姓面色惶惶,天色渐暗,整个祈天城渐渐归于宁静。 叶韩一身纯黑长袍,迎着街上众人或崇敬或悲愤的神色沿墙而行,隐入黑暗里的面容依稀难辨。 一步一步,慢慢临近灯火阑珊处,一阵喧嚣热闹的声音隔着通红的灯火浅浅传来。 叶韩抬眼望去,一场大战后,三三两两的伤兵拄着剑矢在灯棚下胡天侃地,黝黑的脸庞上满足的笑容格外让人窝心,叶韩慢慢打量着,眼底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王启,你说咱们这次是不是可以打下北汗人的王都了?”一个精壮的汉子一边将手里的绷带缠在腰间,一边乐呵呵的朝一旁坐着的敦厚大个儿士兵说道,暗红的血迹自他身上沁出,却完全视而不见。 “那是,咱们家小姐和叶将军亲自挂帅,当然能端了北汗人的老窝……江二,等达了烽池城,你可得好好打几场仗,上次你不是还嚷嚷着你老爹给你定了门好亲事,是个小美人,你可别没命享福!”名唤王启的将士撇了撇嘴,露出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只有洛家的亲兵才有资格对洛家掌帅如此称呼,此次远征不少地方上的将士也被征调入了云州的军队,但数场生死之战后,出征的将士都有了过命的交情,这般大大咧咧的玩笑话早就屡见不鲜了。 江二一听王启脸上焕发的神色,神情里不免露出了几分艳羡和敬佩,大宁并不是所有士兵都能进得云州洛家的。 “你这个臭小子,就知道膈应你大爷我,等哪一日老子砍下了北汗王的首级,加封进爵,看你还得不得意!”江二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贼兮兮的转了转眼睛,压低了声音嘿嘿了两声:“王启,你说咱们这次回了云州是不是能吃上一顿喜酒了?” “喜酒?当然有,你的那一顿,可别想赖掉!”王启扯着嗓子不满的喊道,顿时一双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大。 “不是……”江二一拉王启,低声笑道,朝城主府的方向指了指:“我是说那里面的两位……” 隐在暗处的叶韩正准备离去,刚抬的脚步陡然顿住,他微微转身,停了下来,不绝于耳的声音传入耳际,耐心等待的青年脸上若隐若现的笑容终是缓缓收敛,直至化成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 “我觉得不离十,上次我还瞅见叶元帅和咱家小姐骑着一匹马出去呢!” “是吧,我看啊……他们这样相配,比当年的太祖和墨元后也不遑多让啊,那可是传了几百年的佳话,我老爹给我定的那个小媳妇给我送了一本肖大家写的《倾城绝恋》,让我好好学着呢!” “好啊你个江二,上次还说不知道小媳妇长什么模样,居然连信物都给送来了!” 粗壮的汉子一边嚷着一边扑上去装模作样的厮打,打闹求饶声接连不断,叶韩轻轻抿住嘴,转身往城门方向行去。 百年之前,百年之后,有谁会知,由始至终,天下归心的仍旧只是那两人而已。 大军在城里休整了半月,当石中率领的军队到达祈天城会和时,驻守的将士皆是欢欣鼓舞,士气大增,丝毫没有因半月休整而气竭的模样,至于城里的北汗百姓眼中的哀默也更加明显。 宁渊一路行出城主府,登上城头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极端不同的景象。 封皓小步的跟在她身后,抬眼扫过雾霭沉沉的北汗百姓,眼底虽有感慨,但到底是踌躇意满多,恻隐之心少。 当初北汗大军横扫大宁,屠戮大宁子民,杀尽洛氏一族的将领时,是何等的张狂肆意,又岂能预料到有一日他们也会大厦将倾,国破家亡! 寒冬的漠北格外冷冽,大风吹来铿锵之声作响,一眼望去,雪白的天地铸成了化不开的肃冷苍穹。 宁渊站定在城头上,宽大的绣袍随风而展,浓黑的长发飘散在肩上,格外的肆意张扬。 城下的士兵还在连绵不断的进入城池,她朝后面摆了摆手,封皓连忙靠近。 “小皓,准备的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等石将军到达了。” “我们兵马粮食虽足,但到底不知北汗实况,郑海在北汗钻营数年,是个人才,遇事多问他的意见。”宁渊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转过头正准备叮嘱,瞧见封皓神态间的异色,挑眉问道:“何事惊疑?” “姑姑,北汗王城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墨玄玉失踪了。”见宁渊询问,封皓立马敛眉回答。 宁渊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封皓会突然提到墨玄玉,几国之乱虽处处可见她的手笔,但碍着司宣阳,一直以来她并未放太多心神在这个隐山弃徒身上,此时不免就带了几分疑惑:“是何时的事?” “一个月之前,只是……墨玄玉的行踪我们一直很难查到,就连这次的消息也是多有阻碍才送到我手里。” 封皓的声音有些踟蹰不定,宁渊挑了挑眉,这意思就是说有人刻意阻拦了,她摆摆手不在意道:“把司宣阳叫来,让他带着青帝剑。” 封皓闻言点点头,利落的朝城下跑去,一溜烟的就不见了人影。宁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眼底划过几抹倦怠,隐山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吧……司宣阳一直藏着掖着的,到底是什么? 当最后一队士兵的剑戟声划过城门口的时候,宁渊听到了司宣阳不急不慢的脚步声。 “山主,您找我。” 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作为唯一知道通运河上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司宣阳这半个月来一直努力减少着自己在宁渊面前存在感,在他看来,以当初墨宁渊的性子,还能平平淡淡的面对着叶韩,没有甩下如今的偌大家业已经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想当初,大宁天下,青年天子,都没能留下眼前之人片刻的脚步。 “墨玄玉去了哪里?隐山出了什么事?”宁渊直接单刀直入的开口,神情疲倦。 司宣阳头一次没有诚恳的回答墨宁渊的问题,他垂了垂眼,神色迅速僵住,隔了半响抬起头,入目之处唯见宁渊玄黑的背影格外的深沉凛冽,叹了口气。 “我一直没有问你隐山的现状,但不代表你可以隐瞒,宣阳,回答我。” 清冷淡漠的声音直入耳际,司宣阳听到这难见的严肃冷厉,神情一顿,上前了一步:“山主,护山阵法不稳,所以当初我才会下山寻找于阵法上有天分之人,墨玄玉就是为了此才会修习隐山阵法,长老半个月前传信来说……在东界发现了她的踪影。” 司宣阳回的隐晦不清,宁渊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护山阵法虽是初代隐山之主墨闲君所布,但却是靠历任山主的功力维持的,五百年前隐山无主后,护山阵法自是失了源力。若是墨玄玉铁了心要破坏阵法,并非做不到。她知道阵法迟早有崩溃的一日,只是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若是隐山阵法崩溃,隐山必会引得天下众人觊觎,就算以她之能能护得隐山数十年,可身后百年又该如何? 终究是她太过忽视了!当初她失踪于东海之滨,累得师父守了一世隐山,这一世,若非她不愿卷入是非,隐山又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半月之前,正是封凌寒消失,她昏迷的时候……宁渊暗暗叹息一声,转身准备下楼。 “山主,隐山如今虽然只有您一人懂得阵法,可是以您如今的功力,根本无法阻止……” “所以,就要我看着阵法大破,让隐山现于世间吗?不要忘了,若是没有护山阵法,在倾国之力下,就算能阻得一时,又岂能保隐山长久之势!” 宁渊兀然回转头,眼神微冷,宽大的绣摆骤然划过,眉宇间染上了深沉的厉色。 司宣阳心下一紧,但仍是昂着头上前一步,眼底有着隐隐的不赞同,沉凝半响,这份不甘终是化为一声叹息:“山主,隐山等您五百年了……” 他不是不知道阵法大破的后果,只是隐山上下……对墨宁渊执念太深了。 五百年等候,只是为了传承有望,到如今如果依然是和当初一样的结果……又让人情何以堪?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会更新到完结。<!--end--> 78离去 <!--start--> 离去 宁渊微微一愣,冷厉的神情变缓,她走到司宣阳面前,第一次认真的端详他,以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态度,带着淡淡的愧疚和不忍。 守着偌大的隐山,十几岁时就要担忧着不知何时会突然崩溃的隐山大阵,实在是难为他了。 “宣阳,墨氏一族自古以来传承之人就极少,自我之后更是断了五百年之久,此责在我……不在于你,更不用隐山诸人承我之过。” 她不是什么珍稀物种,隐山之主为守护隐山而生,并不需要隐山保护,这一点司宣阳或许难以接受,但对于她而言,却是天经地义之事。 “山主……”司宣阳隐隐动容,抬头欲说些什么,看见宁渊肃穆的神色,无力的垂下手,他明白,墨宁渊做下的决定,无人能改变。 那个时代的人终究有所不同,视万物于空,毫无畏惧,不敬苍天,不信鬼神。 就像他……其实并不明白封凌寒最终选择消失的原因,在他看来,等了五百年,一代帝王心智之坚早已远超叶韩,他若不是心甘情愿,又岂会因叶韩的灵魂觉醒而憾然消失,到最后,所做决定不过‘唯心’二字而已! 如今的墨宁渊,面临同样的选择,亦是毫无犹疑,可是……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时代,其实并无可念了,所以才会如此抉择。 “宣阳,你这次入天佑并无在暗谷中抽取试炼之题吧?” 耳边传来淡淡询问的声音,司宣阳不知宁渊为何突然提到此,点了点头。他下山为了墨宁渊而来,自是没有抽取试炼的题目。 “即是如此,你留在这里,拿下北汗之日,便是你归山之时,隐山下任山主,由你择定。” 宁渊吩咐了一句,接过司宣阳手中握着的青帝剑,转身下楼。 司宣阳沉默不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渊转身离去,抬起欲拦的双手兀然抬起,又缓缓放下。 平稳的脚步声陡然停下,司宣阳一愣,猛地抬头,黯淡的目光在看到一袭青影出现在城头上时陡然亮了起来。 如果是他,也许能劝下山主。 城头土梯处,宁渊皱着眉看着满脸肃穆的叶韩,敛下了神色,看来该知道的他倒是一分都不少,听到身后平缓下来的呼吸,哪还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墨山主……” 叶韩低唤了一声,神情隐隐郑重,却被宁渊抬手打断:“勿需多说,隐山之事乃我之责,封皓年幼,云州不稳,日后需你多加扶持……” “我不是想留下你。”叶韩急急的打断宁渊的嘱托,也成功的让一旁站着的司宣阳翻了个白眼,这气场……也差太多了吧! 叶韩走上了两步,站在和宁渊同一等石梯上,定定的凝视着面前的女子—— 玄黑的长袍散开在颀长的身姿里,端着的凤目深沉凛冽,不同于这世间所见的任何一位女子,嚣张到极致的肆意一如当初在皇家宴席时那般霸道……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不知为何,自醒来后一直袭绕心底的不甘失落在此时全都消失不见,面前所站之人是墨宁渊,从始至终,虽说一直顶着洛宁渊的名头,可心性行事却全是由着当年墨宁渊的方式来。 她不是洛宁渊,而是墨宁渊。 他并非不如,只不过生不逢时而已! “你当初说所选之人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你看,我如今可好?” 青年的声音夹着淡淡的温润,漆黑的眼眸如醇厚的美酒一般丰醇。 宁渊微微一愣,突然忆起,六月楼下,以一曲《凤求凰》相赠时的青年也曾露出过如此这般的笑容,当初于她而言,不过知己相交,如今想来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若是生于乱世,以你之才,足以安邦定国,就算是如今,天下之大,三国之内,亦无人可比。” 宁渊停了停,转眼朝通运河望去,冰封的河水上,冷峭的铁桥静静伫立。 “只不过……于我而言,唯生,相伴左右者,一人足矣。” 五百年前她不曾明白的事,五百年后铁桥之上来不及出口之言,如今对着面容相似的叶韩,淡然而出再无半分掩藏。 若是认定,无论几世轮回,都只是那人而已。 叶韩仔细端详着看了她半响,肃着的眉终于在她平静的面容下柔和了下来,他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遗憾失落,又似是全身放松了一般朝后一仰靠在了墙上,面上全是释怀。 “我早就该知道的……”他低声叹息了一句,神色一敛,声音突然郑重起来:“墨山主,你可知当初我父王其实并无意与封禄争夺储君之位,甚至曾打算拱手相让。” 宁渊摇摇头,大宁皇室辛密,她可没什么兴趣去知道,但还是诧异于叶韩突然说出这句话。 “当年皇祖父曾经允诺过封禄从战场回来之日,就是立他为太子之时,但后来……却立我父王为太子,而我父王并未拒绝。”叶韩顿了顿,抿住唇,接着道:“当时我出生不过百日,那道册封我父王为储的圣旨就是在那个时候颁下的。” “你是说……”宁渊听到这话,神色间不免有些讶异,朝令夕改,并非帝王家的做派,很显然……那道易位圣旨是为了叶韩……也就是当初的皇长孙而颁下的。 “不错,皇祖父为了我能继承皇位,才将太子之位给了父王。” “为什么?”既然先太子并无意皇位,又和封皓一母同胞,怎么会为了出生不过百日的叶韩违背对胞弟的诺言。 “我一开始并不知晓原因,封禄虽带我拜祭了父王的灵牌,但没有告诉我始终。他只是说……若有一日我想知道究竟就自行去皇家禁阁解惑。禁阁里有每一位大宁皇孙出生时钦天监批下的箴言,宁都一战前我曾经去过,里面关于我的批言,只有八字……”叶韩双手抱胸,眯着眼朝天空的方向望了望,复又低下头,一字一句慢慢道:“百世轮回,天命所归。” 宁渊倏的抬头,盯着叶韩的眸色陡然深沉复杂,漆黑的毫无杂色。 皇家钦天监所批之言素来不会出错,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先帝会突然改立太子的原因? 亘隔五百年依然相似的容貌,当初他遇袭时她在宁都的切身感应,还有封凌寒选择自他身上醒来,也许这一切并非是巧合……叶韩,他是…… “如你所想,我也许并不仅仅是封家子孙。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显然……我的一生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经历这些。墨宁渊也好,封凌寒也罢,我的命不过是……为了有一日能让你们相见而已。” “如果太祖当时强行压制了我的觉醒,那叶韩就会从此消失……只是,他没有,这恐怕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意外。” 宁渊敛眉听着叶韩似是自嘲的话语,默然无声,她知道叶韩说的没错,她和封凌寒的离奇苏醒,谁都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叶韩的猜测虽说骇人听闻,却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无论为何都好,终究缘法已断。宁渊笑了笑,朝叶韩摆了摆手:“不必介怀了,他是他,你是你……我不管这中间有何因缘,但我和封凌寒都欠你一声‘多谢’。” “为什么不会不甘心?如果不是我,你们一定可以……” “这是他的选择。叶韩……你是封家子孙,比谁都有资格!大宁天下,你拥之无愧!” 宁渊不再看青年的神色,朝下走去,忽而停住,缓缓回转头,眼底竟恍惚有着一眼经年之感。 “人生不过百年,并非任何人都能俯仰无愧于天地,封凌寒如是,我亦如是,我们所做所选,不过唯心而已。” “封长安!我叫封长安!” 叶韩怔怔的看着即将消失在城头上的宁渊,突然喊了一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期待和急切。 拐角处玄黑的身影顿了顿,似是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步履未变,朝下走去,偰着金绣的衣袍翻飞流动,远远凝望,仿似漂浮着如浮光的印记一般亘古悠长。 清冷的长啸声在城下响起,守在城门边的将士只看见一匹乌黑的骏马如迅雷般自城中奔出,长嘶奔腾着停在了从城头上缓缓走下的身影旁。 司宣阳暗道声‘不好’,急忙跑到城头上朝下看——玄黑的身影身负长剑,跳上黑马,握缰转行,一人一马极快的自通运河冰面上跑过,在众人注目下朝远方奔去。 千里独骑,一人单行,如此情境,就如当年封凌寒和百里瑞鸿无数次在宁都城墙上目送远行一般。 墨宁渊,到最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和当初一样的路。 深沉的墨色在夕阳下定格,渲染上了化不开的浓厚悲凉之意,两人怔怔的站在城头上,恍然失神的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end--> 79暗流 <!--start--> 暗流 “怎么回事,石将军说姑姑一个人骑着马出城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封皓、百里询和清河跑上了城头,俱都面带忧色的嚷嚷道。 三人还来不及多问,背对着他们的叶韩却朝司宣阳直直的看去,神色深沉难懂:“你有办法?对不对?” 司宣阳摇头:“要阻阵破,只有山主才能做得到,外人若是随意进入大阵,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横生枝节,这也是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回去的原因。” “难道偌大个隐山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吗?” 宁都城外的阵法威力就已经足以逆天了,更何况隐山之外的是初代山主耗尽心力而设的护山阵法,叶韩也知道司宣阳若是有办法的话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若是他,一定可以,对不对?”叶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的望着司宣阳。 “你是说……”司宣阳一愣,不可置信的陡然拔高了声音:“你是说……” 一旁站着的三人狐疑的朝两人看了看,封皓忍不住开口:“叶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牵扯到隐山……” 叶韩摆摆手,阻止封皓继续问下去,对着司宣阳道:“我能感觉到,他没有消失,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如果是他……能不能帮到她?” 司宣阳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我可以试一试,只不过……你应该知道,你们不可能同时存在,如果他醒了,你就会真正消失。” “无所谓了。”叶韩朝城头上靠了靠,抬眼看向宁渊消失的方向,神情淡然。 “大宁江山呢?你筹谋了这么久……” “无所谓了……万里江山也好,百世盛名也罢,都无所谓了。”叶韩轻声低叹了一句,微微垂下头,似是感叹又似是释怀的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们才会循本心做决定。司宣阳,能不能守得住隐山和她,就看你了。” 城头上寂静无声,隔了良久,司宣阳才对着叶韩重重的点下了头。 叶韩释然一笑,转身朝城下走去,司宣阳循眼一望,微微怔住,恍惚之间,青年铿锵离去的身影,竟和刚才宁渊消失的背影重叠起来,一般无二的决绝淡然。 与此同时,在徐阳城下的大帐中和封显商量着攻城策略的叶老将军突然觉得心神不安,陡然沉默了下来。 “老将军,叶元帅真是天纵奇才,才区区数年就用纵横之术将南疆各部大半收入帐下,难怪他会与本王立下天下之约,本王如今坐享其成,实在差他远矣!”封显听着手下将士来报敌方大将投诚,惊异之下感慨连连,见叶老将军走神,连忙问道:“老将军,何事心神不宁?” “无事,王爷自谦了,叶韩在南疆经营数年才能有此功,若是王爷亲临,亦不遑多让。”叶老将军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满是以子为荣的笑容,只是他朝北边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东界之中靠近隐山处,百里密林中,在半月前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一行人暗藏此处,打扮难辨身份,行踪诡秘。 “赛托,还有几日?”墨玄玉一身素白的衣衫,站在东界和隐山那条鸿沟前,伸手弹了弹衣摆,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小姐,还有十日就可以了。”想到隐山四周布下的阴森祭坛,黑衣劲服的侍卫朝墨玄玉小声的回禀,神色越发恭敬。 “祈天城那里有什么消息?” “洛家大军还是留守祈天城,并未前行……” “谁问你这些了!司宣阳和洛宁渊的踪迹如何?你还没有把我们在此的消息散播出去吗?”墨玄玉冷喝了一声,声音里夹着隐隐的不耐烦。 “小姐恕罪,祈天城中完全打听不到此二人的消息,但是属下能肯定他们定然知道小姐在此。只是小姐……”赛托心底犹疑,忍不住开口:“我们来隐山既然有所图,您又为何将消息散播出去?隐山神秘莫测,激怒他们得不偿失,还会为北汗树下大敌,我们还是尽早撤离吧!” 墨玄玉执掌北汗权柄以来,甚少有人知道她和隐山的干系,是以这次赛托实在无法理解她类似于自杀的行为。 “闭嘴!赛托,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隐山如今是没了牙的老虎,等破了隐山大阵,北汗一定会转危为安。” 如今的护山大阵正是最薄弱之时,若是失了这个时机,以隐山之能,定会找到破解之法,她绝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小姐,如今大宁军队危逼王城,我们却在此浪费时间,若是殿下守不住王城,那北汗就要亡国了,请小姐回城!”见墨玄玉丝毫不为所动,赛托突然跪了下来。 墨玄玉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自大半个月前进入隐山以来,她每日不停的布下祭坛,按着带来的生祭之数,十日后就是大成之时,怎么可能这时候放弃? 一阵厉风扫来,赛托猛地摔倒在地,他闷哼一声,鲜血自口中逸出,觉察到墨玄玉的不悦,想到她平时的手段,他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惶恐的伏倒在地:“小姐恕罪!” “下去吧,如果你再多言,休怪我无情。” 赛托低应一声转身离去,墨玄玉眯着眼看他仓惶而去的背影,淡淡的哼了一声,若不是最后选定的生祭人选是他,她岂会容忍一个小小的侍卫来挑衅她的威严! “司宣阳,不知道……你来不来得及回来看看你最引以为傲的隐山是如何被我毁于一旦的!” 低囔的话语轻柔而多情,倏尔传入山际消散无踪,浅白的衣袂随风而扬,墨玄玉缓缓勾起嘴角,笑容纯澈无暇,额间殷红的朱砂痣妖冶邪魅,整个人都袭上了一抹阴沉之气。 隐山之巅,寒冬之节却是深秋的风景,满山遍野的枫林一眼望不到尽头。零落的竹屋分散在各个山头,碧绿通透,精致典雅。 诱人的香味自枫林中传出,飘香数里,伴着一声惊呼,隐山的静谧被突然打破。 “臭老头,你又偷吃我的鸡腿,还不给我放下!”仙风道骨的老丈抱着一坛子酒从竹屋里跑出来,看见林中的一幕急忙喝道。 “金华子,你这么小气干什么?来,把你的‘微醉’给老头我倒点……我弄了点蜂蜜过来,包管你的鸡更香!”身上挂着块破布的胖老头眯着一双小眼,无视了好友的怒气,讨好的朝他摆摆手。 “哼!就这么点了,早点喝完也好,断了你的念想,省得老惦记着!”估计也知道这人是个什么德行,金华子把酒坛子朝地上一搁,碰出清脆的响声,胖老头连忙心疼的抢过来,瞅了半响闻了闻小心的放下。 “宣阳给咱们酿的可就剩这么点了,你不稀罕老头子我稀罕,哎,山下人心险恶,也不知道我那个徒弟在遭什么罪啊!” 金华子听着银华子在一旁嘟囔个没完,瞥了他一眼,一身不吭的把蜂蜜涂在鸡上,放在火上烤了烤,撕下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啃,声音模糊不清:“没事的,你的一身医术臭小子学了个七七八八,又有莫西在他身边,旁人伤不了他。我只是没想到当初一时恻隐,竟会让北汗的那丫头生了对隐山的毁灭之心,如今悔之晚矣啊!” 见友人有些惆怅,银华子眯着酒的动作一顿,声音也低了几分:“隐山中人只有山主才懂阵法,咱们两个老头子耗了一生之久也不过习得一点末技而已。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让宣阳下山去寻人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有天分的,却又心术不正,还好等到了山主,否则阵法大破之日,我二人真的会成为隐山的千古罪人了。” “我也没想到简霓裳居然会以魔入道,山下的祭坛她以阵法保护着,我们没有一点办法,毁不了。” “十日之后,就是阵破之日,若是山主赶不回来……” “放心,山主定会回来。我医术不及你,可这推演之法,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隐山此次,并无大祸。至于山主……” “山主如何?你算到什么了?”银华子神色渐松,咬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问道。 “生死之劫,逆天改命。” 金华子一字一句慢慢开口,看着银华子一口肉哽在喉咙呆愣的神情,摸着胡子眯起了眼。 作为隐山推演一术的传人,只有他才知道,一模一样的命条五百年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时候……正是墨宁渊消失于东海之际。 天下纷争不休,各处战火连连,但如过去几千年一般,大乱之下唯有隐山仍是一片安静祥和,只是如今这处净土却染上了阴森鬼魅的气息。 破晓之时,十日之期未满之日,东界之外的百姓忽见一匹黑马疾奔东界而行,迅如闪电,马上之人紧握缰绳,身负长剑,一袭黑袍格外张扬凛冽。 模糊之间,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这里靠近隐山,有很多垂暮的老者隐隐感慨,这般一骑独行的风姿,还真是像极了流传了几百年的隐山之主墨宁渊当初的做派。 赛托跪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绝望,声音连不成句:“小姐,你……” 在他身后,血红的祭坛上画着诡异的符号,地面上冒出浓浓的黑雾,里面伫立着三根石柱,缭绕之下,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被绑在上面,鲜血自他们腕上流出,凄厉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赛托朝中间那根空出的石柱上望了一眼,脸色苍白。 “赛托,你不是说对我忠心耿耿,怎么,现在舍不得你的一条命了吗?最后的生祭人选并不好找,整个王城我也只找到两个,一个是元离,一个是你……你是元离贴身侍卫,我保下了他的命,你该感谢我,不是吗?” 墨玄玉的声音满是淡漠,她盯着跪在地上的赛托,漫不经心的弯下了腰。<!--end--> 80决绝 <!--start--> 决绝 “小姐……”赛托抬头,猛不丁的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全身僵住,隔了半响才在墨玄玉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下艰难的道:“小姐,属下不是怕死,只是北汗现在面临着大宁的虎狼之师,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若是您愿意回去帮助殿下……” “我说过……所有事等我破了护山大阵,灭了隐山再说!”墨玄玉冷哼了一声,提起赛托的衣摆就准备把他朝祭坛中扔去。 “小姐,你可是北汗子民!”似是看出了墨玄玉眼中的敷衍,赛托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北汗子民?我外祖一门战功赫赫,含冤被诛时,满朝上下可有人记得他们在漠北疆域里洒下了多少鲜血?我母亲贵为相府嫡妻,因受牵连被贬为妾时,我那父亲可还记得她曾是北汗最高贵的将门之女?我被继母欺凌,赶出相府流落街头时,北汗上下的百姓可曾为我说句公道话,视我为北汗子民?” 天之骄女骤然从云端跌下,尝尽世间冷暖,几经生死,心性大变,满腔仇恨无处可报,那是简霓裳一生最黑暗的时刻。 生死之际遇到了自隐山而出的司宣阳,她本以为她是他认定之人,所以才甘愿为他放弃仇恨潜心修炼阵法,没想到到最后,他跟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一样,为了个俗不可耐的洛宁渊将她逐出隐山。 她倒要看看,如果没了隐山的庇佑,他还能以什么自傲于她的面前! 赛托怔怔的看着眼中充血的墨玄玉,心底冰凉一片,这么浓切的仇恨,她恨整个北汗王朝,她……根本没想过要帮殿下守下江山! 也许北汗、大宁的今日之争也是她兴风作浪的结果!想到三皇子元硕遇刺于幽冥沼泽、玄禾国师横死于宁都城下、陛下的突然昏迷……还有大宁如今对北汗的不死不休之势……赛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看向墨玄玉,眼底划过不可置信的恐惧。 “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没把北汗的存亡放在心上。若非当初元离帮过我们母子,我早就亲手毁了北汗了。”墨玄玉声声阴狠,盯着赛托句句皆是诛心之言。 “你帮了我的大忙,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你放心,等我灭了隐山,若是北汗还未亡国的话,我不介意帮元离打下大宁江山……要知道,北汗子民也好,大宁子民也罢,都将会是我墨玄玉的百姓!” “哼,我会让司宣阳后悔为了那个俗不可耐的洛宁渊将我弃如敝屣!” “哦?俗不可耐?我活了几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的评价如此别致,墨玄玉,你当真很有勇气!” 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墨玄玉嘴角的笑容一僵,提着赛托的手不免就松了几分,她转过身回望,神情骤然顿住。 她布下了阵法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能进得来? “你倒是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司宣阳教出来的弟子就是这么个德行?” 伴着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雾气缭绕的深林中,玄黑的人影若隐如现,逶迤行来,飘散的雾气如有实质般的辟出了一条道路出来,那人自其中而过,缓缓靠近。 赛托看着来人渐渐清晰的容颜,陡然失声喊道:“洛宁渊!” 宁渊挑了挑眉,朝墨玄玉手中面色如土的男子瞥了瞥:“你识得我?” 由始至终,都未将眼神放在因听到赛托呼喊而面色陡然沉下来了的墨玄玉身上。 “你可知道……这里是何处?”宁渊上前两步,饶有兴致的盯着赛托,神情认真坦然,就好像那张面色泛白的脸陡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一般。 “这里是……隐、隐山。”似是被不远处的女子古怪的神色所摄,赛托忙不迭的回答,甚至忽视了颈间越来越用力的手劲。 “知道就好,那会有什么后果,就不用我说了吧。至于你,简霓裳,看在宣阳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是隐山功法你必须全部散去。日后若再踏入隐山一步,我必诛之。”宁渊懒洋洋的吩咐了一句,抬步转身欲走。 隐山禁地,外入者死,千百年来从来言出必诺,赛托眼底刚刚升起的希望骤然熄灭。 “洛宁渊!” 这么一转身间,宁渊身后所负的青帝剑就这么明晃晃的现于墨玄玉眼中,夺目又刺眼,隐山古籍中有关于青帝剑的记载,以她的眼力,当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墨玄玉不可置信的看着宁渊,嘴里的怒喝也戛然而止,眼底划过一道厉色。 “他居然把青帝剑都交给了你!洛宁渊,你到底何德何能……能让他如此待你?” 声声无奈,竟染上了些许悲凉之意。 “自墨宁渊死后,隐山能继承衣钵的只有我,你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墨玄玉把赛托扔入祭坛阵法之中,神情莫测,额间的一点朱砂痣愈加妖冶。 许是因为隔得太近的缘故,赛托清晰的看见本来步履未变朝外走的女子偏过了头,眼底划过无比古怪的神色。 “自墨宁渊死后?”宁渊摇头晃脑的重复了一句,转过身,目光灼灼,深沉凛冽:“我竟不知自己曾魂归地府过?简霓裳,既然你精通天地玄黄之术,不如算算我墨宁渊何时才能丢下这偌大的一片家业,逍遥于世间?” 站于祭坛之边的墨玄玉仿似听见了世间最荒谬的话一般,不可置信的倒退了一步,盯着宁渊的眼睛骤然睁大,声音也满是惊愕:“你说什么?” 刚才她说……她是墨宁渊,那个五百年前的隐山之主墨宁渊?这怎么可能! 对面一袭黑袍的女子懒散的看着她,一双茶墨色的眸子里蕴藏的神韵和画像中的历代山主格外相似,一抹无以名状的恐惧袭上了墨玄玉心头,刚才还肆意妄为的神态显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来。 恍然一瞬间,她想到当初司宣阳毫不留情的将她逐出隐山时的一言不发,宁都城下九杀阵法现于世间、启阵之人却毫发无伤的逆天之举,还有现在如无物一般走进她所设的阵法……如果是墨宁渊,这所有的一切……绝对能轻而易举的做到! “怎么可能,墨宁渊早就死了几百年了!”墨玄玉攥紧指尖,脸色阴沉,她在隐山长大,所学之术全源于此,做下的一切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如今的隐山并无懂得阵法的人罢了,可是……如果她面对的是当年的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腿间碰到坚硬的触感,墨玄玉茫然回过头,见到身后触目惊心的血红祭坛,眼底骤然升起一抹疯狂来。 “不管你是谁,今日我一定要毁了护山阵法,我倒要看看,没了阵法的保护,你怎么阻挡天下百姓对隐山的觊觎!” 人性贪婪,若是隐山不再神秘莫测,不再拥有让当权者忌惮的威慑力,迟早……会有灭忙的一日。 墨玄玉说完这句话,突然走入一步之后的祭坛范围之中,绑在石柱上的两个人早已失了生息,只剩下赛托面色如土的站在一旁复杂的看着她。 “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告诉元离,我简霓裳欠他的,下辈子再还。” 她做了一辈子隐山之主的梦,到最后还是要亲口承认,她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介孤女简霓裳。 赛托微微一怔,还来不及回过神就被墨玄玉扔了出去,他看着眼中渐露疯狂之色的女子,伸手欲抓,却堪堪只能碰到素白的衣袖。 “小姐……” “你的祭坛对我而言根本没用,简霓裳,何必枉送性命?”想到司宣阳当初在宁都时的请求,再加上墨玄玉心性大变也和她有关,宁渊抬眼看向里面的女子,淡淡道。 “我知道,从我知道你是墨宁渊开始,就明白用赛托做祭物根本没用。”墨玄玉低应了一声,面上陡然泛起了诡异的神色来,她站在最中间的石柱下,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猛地一划,鲜血自腕上留出,滴到祭坛上,刚才还只是略带灰色的雾气陡然化成了墨色,四周景象变幻,生机勃勃的隐山瞬间变得枯败起来。 宁渊眸色陡沉,神情凝住,墨玄玉居然将自身命脉系于护山大阵上,以血为祭……催动大阵崩溃的速度,这并非一日之功可以做到,当初墨玄玉被逐出隐山时一定在护山阵法上做了手脚,想到此,她抬眼看向墨玄玉的眼神失了最后的一丝耐心和容忍。 见宁渊面色变得郑重,墨玄玉勾了勾嘴角,笑容妖艳:“墨宁渊,其实你清楚,护山大阵几百年都无人维持,崩溃是迟早的事,我如今所做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提前到来罢了,现在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阻止阵法被破。” “从现在开始,你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设下护山阵法的初代隐山之主墨闲君,墨宁渊,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能斗得过老天,隐山等了你五百年到底值不值得!”<!--end--> 81再见 <!--start--> 再见 此话一完,墨玄玉跳上石柱之顶,双手扶肩默念,缭绕的黑雾将祭坛笼罩,古老铿锵的断裂声自四周传来,宁渊心底一沉,知道这是阵法被破的前兆,她敛眉朝血红的祭坛看了一眼,迅速朝护山大阵深处行去。 就算阻止了墨玄玉也没有用,如今只有保下阵眼,才能护下隐山。 赛托看着四周瞬间万变的景象和渐渐模糊不清的祭坛,咬咬牙,转身朝山外奔去。 护山大阵中迷法重重,饶是宁渊精通阵法,也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得深处,四周巨石断裂粉碎的声音愈加频繁,前路寸步难行,她犹疑了片刻后缓缓停下了脚步。 解□后的青帝剑握在手中,宁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青帝剑是上好的神兵,她本来打算将剑镇在大阵中心,以此维持阵法运行,现在被墨玄玉一弄,失了先机,以她如今的功力,根本无法和当初墨闲君留下的气息抗衡,也阻止不了阵法被破。 除非……罢了……宁渊抬眼朝隐山之巅望去,眼底浮现隐隐的怀念和不舍,重活一世,她还没有回过家好好看一眼。 震天的石碎声接连不断,埋入阵中的女子却仿如老僧入定了一般怔怔的看着山顶之巅的故土,长久之后,才能缓缓听到一声决然的叹息,如亘古一般悠久深沉。 鲜血不停的滴落,凝成鬼魅阴森的空间,墨玄玉眸中红色渐深,抬眼朝远处望去,眼中的生气渐渐败落。 她到底还是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了,司宣阳,你可知我早已放弃了仇恨,这天下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不过只是一个你而已。 “玄玉!” 惊呼声从远处传来,犹如惊雷一般,一袭青影自远处极快奔来,听到熟悉的喊声,墨玄玉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采,但瞬间又化为惊恐,阵法如今已不为她所控,深陷其中的人绝对会被生生湮灭,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站住,司宣阳,你快走。” 幽冷的声音自黑雾中传来,但其中的一抹惶急却骗不了人,司宣阳跑到近处,看到立于石柱之上奄奄一息的墨玄玉,急忙冲上前去,却‘砰’的一声撞在了虚无的结界上,倒退了两步。 “你在这里设了阵法?” “没错,司宣阳,你不是心心念念着墨宁渊吗,如果你活着离开这里,以后还会有见到她的机会,否则必死无疑。”墨玄玉敛下眉,眉心殷红的一点黯淡失色。 阵法之外长久的沉默了下来,只能听见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就在她以为那人已经离去的时候,却听到‘铿’的一声脆响,愕然抬眼朝阵外望去。 眉头紧锁的青年一言不发的挥着手中长剑朝虚空处劈来,嘴唇抿成坚毅的弧度。 墨玄玉怔住,指尖紧攥,似是突然感觉不到腕间的疼痛,声音艰涩无比:“司宣阳,我要毁了隐山,你不是应该对我除之而后快吗?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你是我带上山的,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司宣阳似是听不到墨玄玉的质问,挥着剑的手不断,鲜血慢慢自虎口留下。 “对你而言,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低噎声急促而无措,墨玄玉闭上眼:“无所谓了,不管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司宣阳,我们两不相欠了。” 急促的风声突然响起,司宣阳身子一僵,整个人被定住,手中挥舞的长剑缓缓朝祭坛中飞去,被墨玄玉接在了手里。 锋利的长剑自腕上划过,伤口变大,顿时鲜血如注。一直横阻的虚空结界宛如被破开了大洞,一股诡异的力量自祭坛中而出,打在了司宣阳身上,像是受到了指引般,他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托着极快的朝后而去。 “玄玉……” 司宣阳低呼了一声陷入了昏迷,到最后,他的记忆里唯唯留下满目的殷红血色和那一袭清寒的素白长袍。 恍惚间,他陡然想起,当初他遇见那个还叫简霓裳的小姑娘时,穿得恰是一件月白色的古袍。 而这些年来,世间变幻,岁月流逝,那抹停留在过去的温情……他却早已忘记。 ‘铿’的一声闷响,长剑落地,墨玄玉费力的睁开眼看着渐渐消失的人影,手无力的垂下,缓缓的闭上了眼,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怅然,似是遗憾,但……终究没有了怨愤。 与此同时,数道剑光自隐山半空中骤然而起,划开虚空的阵法,急速落入隐山四周,黑雾缭绕的阵法突然间如生白昼,石块碎裂的声音慢慢缓了下来。 宁渊半跪在地,鲜血自嘴角逸出,她长舒口气,看着手中只剩下剑柄的青帝剑,眼底划过几分不舍。 将青帝剑化成碎片定在阵法外围,至少能赢得一点时间……想到此,她站起身,朝隐山深处行去。 一身黑袍,渐渐消失在不见天日的山崩地裂中,分外决绝。 大阵中心,狂乱的气流将周围十尺之地尽数化为灰烬,凡是卷入之物,瞬间湮灭,宁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墨玄玉只知道毁了护山大阵隐山会失了保护罩,却不知道护山阵法的反噬之力远超世间任何一种力量。 宁渊看着这般神鬼莫测的景况,头一次对创下了隐山并设下护山阵法的初代山主墨闲君生出好奇之意来……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创出这般逆天的存在? 虽然瞧不见,但保护隐山的阵法却不断的发出碎裂声音,时间不多了,宁渊蹙起眉,双手交握在半空中印出无数道剑诀压向阵眼之中,混乱的气流硬生生的被她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她抬步就欲走进去,却陡然顿住。 手腕被牢牢握住,力气之大让人隐隐生疼,但却在一瞬间生出了温润绮眷的触感,玄白的绣摆出现在视线里,仿似福至心灵般,宁渊勾起了嘴角,低唤一声:“封凌寒。” 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封凌寒听着眯了眯眼,把背对着他的宁渊直接拉转了身。 “我听见了。” 没头没脑的听到了这么一句,更何况声音的主人脸上的得意之色压都压不住。宁渊皱起眉,就着封凌寒拉着她的姿势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你叫我别走,在通运河上,你叫我别走。” 封凌寒挑着眉,一副很是圆满的模样。 “听到了又如何?”宁渊眯起眼,被封凌寒握住的手腕迅速一转抽了出来,在封凌寒回过神之前拉住他颈间的衣袍把他整个人都往前拖了几分,这样一来,两人额间相隔不过半尺,连呼吸都能隐隐交缠。 封凌寒全身僵住,本来深沉幽黑的眼神陡然染上了几分不知所措来。 “我才不像你这般含含糊糊的,喜欢个人都要遮遮掩掩几百年……”宁渊的声音嚣张干脆,直视封凌寒的眼底是十足的挑衅霸道。 听听,这是什么话!封凌寒挑了挑眉,明明当年是她自己迟钝大意,现在却把责任全推在他身上,简直是强词夺理,霸道妄为! 封凌寒这么想着,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他把额头抵在宁渊额间,伸手环住了她,声音轻轻缓缓的:“幸好当初我在隐山住了一段时间,否则也找不到这里,要不然,你又要消失不见了。” 一切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一般,阿渊,这一次,我不用再看着你消失在我面前……却又无能为力……真好…… 宁渊没有说话,刚才眼底的肆意嚣张也沉了下去,两个人都停住了声。 疯狂旋转的阵眼外,一片安静。 在与世隔绝的隐山深处,他们才能真切的感受到百年时光虽倏尔远逝,但他却仍旧是当年的封凌寒……她亦仍是那个墨宁渊。 刺耳的破碎声传来,阵眼处被压制的气息又狂乱起来,宁渊轻轻敛下眉,伸手点向封凌寒颈间,但是……却只能碰到他的衣袍,就再也难进半寸。 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当下,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封凌寒!” 这声低呼中有着隐隐的愠怒,是他从未见过的失态,封凌寒却抿唇笑了笑,把宁渊放开,神情淡然。 “阿渊,幸好你如今功力不如我,我既然知道你来的目的,你也应该猜到我为何而来,我现在比你更适合进去……美人计是不错,可是阿渊,我好歹也曾是坐拥三千后宫之人,你这手法……甚是拙劣啊!”他朝宁渊看了一眼,嘴角带笑,眼中却划过一抹深沉的不舍,转身朝阵眼处走去。 就在封凌寒一只脚踩进虚无结界的时候,疲惫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让他停住了脚步。 “封凌寒,这是第三次了,当年我消失在东海之滨后你所经历的一切你,要让我经历三次吗?” 渊阁内为你启棺、亲手让你烟消云散,通运河上眼睁睁看着你灰飞烟灭,这一次…… 封凌寒,你让我情何以堪……<!--end--> 82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