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河(八阿哥重生)》 因 缘 雍正四年三月初十。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即便已经入了早春,那点点寒意依旧侵入衣裳,侵上人心。 高明挎着小竹篮,按上锈迹斑斑的门环,缓缓推开。 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在这寂静得近乎可怖的院子里显得分外刺耳。 入目皆是满地残亘断瓦,一地狼籍,连糊在窗户上的纸都破败不堪,冷风从这样的房子里吹进去,里面的人想必难受不堪。 高明深吸了口气,捺下心头酸楚,颤巍巍地走向院子中间那扇虚掩的门。 门后一片晦暗,光线的骤变让高明的眼睛不由刺痛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恢复过来。 本应有炭火的炉子此刻一片漆黑,想是伺候的人狗眼看人低,根本不上心,更不会来这个形同死牢的院子里添火。 床上靠着一个人。 半垂的幔帐遮住了容颜,破旧的锦被也盖住了大半身体,只有那只搁在床边的手露了出来,泛着病态的苍白。 高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喉头的哽咽,颤抖着喊了出声。 “王爷……” 幔帐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声,极压抑的,听得人心里发慌。 半晌,才听到床上那人道:“是高明啊。” 声音带了些嘶哑和疲惫,却隐隐还有昔日的风雅,高明心头又是一阵发堵,连忙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上前伏倒。 “王爷,您受苦了……” 胤禩倒没有什么愤懑,瘦削苍白的脸上只剩一派云淡风轻。 有什么苦,有什么恨,也早已在这些年里消磨了去,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够善待自己的妻儿。 “你从福晋那里来的?”胤禩顿了顿。“她还好吧?” 高明呼吸一窒,原来王爷还不知道,想来也是,被囚禁在此,又有什么人会把消息传递给他。 他神色一有不对,立时就被胤禩发觉了。 “怎么了?” 高明不说话,只是跪倒在那里,双肩微微颤抖,见他这副模样,胤禩也有些急了。 “福晋到底怎么了?” 说话一快,喉咙便忍不住发痒,又是引来一阵剧咳,咳得冷白的脸色都泛起淡淡晕红。 “福晋,福晋她……已经去了……”呜咽的声音自高明口中传来,断断续续,内容却如晴天霹雳。 胤禩神色木然,忡怔半晌,这才叹了口气,低低道:“是我累了她……” “王爷……” “她出身高贵,本就是天之骄女,若不是许了我,定然可以找到一段更好的姻缘。”胤禩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似乎回想起什么,面上浮起一层悲凉,淡淡的,却又哀恸入骨。 “你回去吧。”忽听床上那人道,高明愕然抬首。 “你能进来,必是塞了不少银两,胤禛连毓秀也不放过,怎么会把你放在眼里,莫要被他抓了把柄了。”胤禩语气淡淡,直呼皇帝名讳,并无半丝起伏。 “王爷,老奴,老奴这条命,跟着您,您在,老奴在,您要是,要是……老奴也就跟着去了。”高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一直觉得,自家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才华,有能力,比起当今皇上乃至他的其他兄弟,一点也不逊色,可是,明明是这样一个温和儒雅的人,又为什么会被君父斥为心高阴险,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 胤禩见他模样,叹了口气:“我已是将死之人,他要怎么对我,倒也无甚所谓,你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若你还视我为主,此时便当回去,好好服侍弘旺。” 高明不敢违命,只得诺诺应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跟胤禩的这一次见面,竟成了永诀。 他回去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皇上颁下旨意,命罪人胤禩改名为阿其那,满语中即为“狗”的意思。 高明闻听,只气得浑身发抖,虽说天家无亲情,但刻薄至此的哥哥,古往今来也不多见,竟然让自己的弟弟改名为狗。 隐隐听说旨意一下来,许多人都去劝皇帝收回成命,也许是同情胤禩,也许是不希望皇帝背上后世骂名,但都无功而返。 高明再也没能进去探望胤禩,任他塞了多少银子,守门的就是不松口,反而疾言厉色将他驱走,他万般无奈,离开的时候,一边忍不住频频回首,只见那座破败的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寒风中,愈显寂寥。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帝召见诸王大臣,历数胤禩与胤禟结党营私等罪过,长篇累牍,字字如针,直刺人心。 胤禩在高墙之内闻知,只余一声冷笑而已。 彼时,他已咳嗽不断,有时甚至整夜整夜地吐血,然后晕倒过去,也从未有人过来探问一声。 四哥啊四哥,你究竟恨我到了什么地步,不杀我,却又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让我一无所有,万劫不复,真不愧是当年所有兄弟中最冷心冷情的人。 他低低笑着,笑声讽刺。 既然都是一父所出,那把椅子,自然人人都曾觊觎过。 只是到了如今,他终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清朝惯例,子以母贵,他本以为自己额娘出身低微,那么自己便要更加努力,去争得更多的筹码,为额娘,也为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努力,换来的是君父的防备和猜疑,额娘更是早早便去了,孤苦一生的她,竟还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 胤禩靠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阳光灿烂,花颜绽放,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内流失。 争来争去,不过是竹篮打水,井中捞月。 今日胤禛对付他和九弟十弟的手段,他也能理解,毕竟宫闱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坐在那高位上的,总要斩草除根,才能安心,就像当年皇阿玛对他们这些儿子这样,处处猜忌,处处防备。 只是,毓秀她……是无辜的啊。 不过是个妇人,又能兴起多大的风浪,何至于此,要逼死她? 念及妻子,胤禩痛苦地闭上眼。 嫡福晋郭络罗氏出身高贵,自幼为外祖养育,自然被捧上了天,也养成她骄纵任性的性格,夫妻结缡二十几载,虽然他一开始只不过为了她的身份才娶她,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早也如同家人一般。 毓秀纵然性格泼辣些,行事不肯相让,也罪不至死啊…… 千错万错,都因自己而起。 而他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胸口一阵气闷,又是一串剧咳出声,他伸手去掩,连袖子也溅上点点殷红。 胤禩从来不知道,这命,竟也是用来熬的。 雍正四年六月初一,帝将胤禩一党罪状共四十余款公诸于国,昭告天下。 雍正四年八月廿七,康熙第九子胤禟困于高墙之内,因病潦倒身死。 胤禩听着来人宣读圣旨,仿佛就像听不懂那些内容,神情漠然,波澜不兴。 那人本是奉旨而来,故意将胤禟的死讯告诉他,却见胤禩没有半点反应,不由有些无趣,悻悻地摔门而去。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胤禩终于神色松动,一低头,又吐了一大口血。 嘴角却微微勾起,连同那没有抹去的血迹,恍如桃花般妖艳。 额娘,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快点让儿子到九泉之下与你团聚吧。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最爱的额娘,他的嫡福晋,他最好的兄弟,已经一个个离开。 要什么时候,才轮到他? 雍正四年九月初五。 风从树梢处刮过,几枚叶子随着风的痕迹打转落下,满院萧索,一片苍凉。 “皇上?”张起麟小声提醒,让那个站在院中的人似乎醒过神来。 “他的病情如何?”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前两日太医来看过,说似乎不太妙。”张起麟小心斟酌着言辞回道,他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神色,却仍旧忍不住揣测起主子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止张起麟不知道,连胤禛自己,也有点迷茫。 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起身,在偌大的皇宫内随意漫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 那个人的福晋,曾去求了十三弟来面圣,却口口声声都是诛心之言,说他生性歹毒,连自己的亲生额娘都活活逼死,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不放过,明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了事,却要一遍遍地折磨她的丈夫,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宫闱秘事,本就是胤禛心中隐痛,却被郭络罗氏当成咒骂之辞,在他面前撒泼,他又何尝想做一个背上刻薄骂名的君王?兄弟四十多年,幼时也曾一起嬉戏玩闹过,几曾想过今日会到这个地步。 皇额娘走了,发妻元后乌剌那拉氏走了,兄弟之中,仅存的也寥寥无几,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时光倒流,当初他还会不会去争这个皇位? 胤禛叹了口气,只觉得内心萧索一如眼前景致,他性情冷硬,从前诸多行事,很少后悔过,直至看守胤禩的人来禀报他病情沉疴,方才有所触动。 也许是老了。 人老了,总喜欢缅怀以前,回忆过去。 他踱至屋前,慢慢地推开门。 屋内冷寂无比,若不是他知道那人躺在床上,只怕以为压根就没有人气。 眼角一瞥,看到火炉未燃,胤禛的脸色阴沉下来。 张起麟察言观色,马上跪倒在地。 “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马上让人添炭火!” 胤禛冷哼,没有出声,转身朝床榻走去。 床上的人动了动,仿佛要撑起身体,却没有力气,只能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在胤禛耳中,竟如响雷,让他心头一沉,疾步上前,也顺势看清了那人的面色。 苍白如鬼魅的脸,瘦得仿佛快要包不住骨头的身躯,一张破旧的锦被盖住半身,一头枯黄头发散落在枕上,这就是昔日风雅无双的八贤王。 纵是胤禛再冷面无情,也不由大受震动,转头沉声道:“张起麟,人怎么伺候的,怎么整成这副模样?” 张起麟吓得伏倒在地,连道奴才该死,他心知这位主子最厌争辩,万言不如一默。 其实胤禛是冤枉了张起麟,人情冷暖,落井下石,是人性根本,胤禩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他而起,旁人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 胤禩低咳一声,慢慢睁开眼,见到胤禛,嘴角居然露出一抹笑意。 “皇上可是来赐我死罪的?” 他身体已然败坏,现在不过是在熬时间,连说一句话都吃力无比。 见胤禛不语,他又续道:“是白绫,咳咳……还是毒酒?” “朕不杀你。” 胤禩蜷手成拳捂嘴咳嗽数声,平静道:“那就是皇上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招数了?莫非这次,要对弘旺下手?” 胤禩膝下单薄,惟有弘旺一子,对于他来说,这个儿子,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了。 胤禛被他的话弄得无来由心底一阵烦躁,不由狠声道:“在你心目中,朕就是这样的人吗,好,你想死,朕偏不如你的愿!”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临至门口,又突然顿住身形,转过头。 “你心里,很恨朕吧?” 那边半晌无语,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应答时,胤禩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不恨你。” “成王败寇,理所应当,当年太子何其得圣眷,到头来,还不是废立无常,全凭皇阿玛喜怒,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弟。” “你这么对我,我能理解。”胤禩咳了数声,感觉腥膻味自口腔蔓延开来,便知道又吐血了。“换了我在你今天这个位置,指不定你会有什么下场。” 他说的是真心话,若说自己以前没有恨,没有不满,那是假的,但是这些情绪在他被圈禁起来的这些日子里,早就看透看淡了,皇帝又如何,皇位又如何,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胤禛不再说话,推门出去,张起麟连忙起身跟上。 出了屋子,胤禛缓下脚步,冷声道:“着太医好生医治,一定要把人治好过来,若有他有个不测,朕不轻饶。” 张起麟不知道主子为什么突然又对这位爷上心起来,当下连连答应。 回到西暖阁,胤禛一直觉得不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底徘徊,掀起一些不祥的预感。 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几遍心经,又将精神放在奏折批阅上,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直到夜幕降临,才看到张起麟过来低声询问:“皇上,可要用膳了?” 他点点头,正想说话,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过来,跪在门外。 “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去了。” 自雍正四年下诏将胤禩改名为阿其那,将胤禟改名为塞思黑之后,胤禛便要求所有人也跟着这么称呼那两个人,但现在听这个小太监这么称呼,却莫名一阵恼怒,待听及后面的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半晌,才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心中惴惴,忙又重复道:“奴才启禀圣上,罪人阿其那,病重难治,方才已经去了。” 他伏倒在地等了许久,却等不到那头的片言只语。 胤禩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沉沉浮浮,意识像漂浮在半空似的,混沌不清。 身体所有的骨头如同要散了一般痛苦难耐,血从口中不断地溢出来,周围隐约传来走动不停的脚步声,喧哗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在中间。 仿佛有许多只手在自己身上摆弄,似乎在把脉,灌药,或者扶他起来,却并不真切,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 他觉得身体很轻,轻得仿佛要飞起来,连那些长久折磨着他的病痛,也都感觉不到了。 终于要解脱了吧。他想,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活得那么长,那么累,早就厌烦了。 不知道额娘是不是还在九泉之下等着他。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只愿生在平凡百姓家中,平淡度日,躬耕为乐。 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中又慢慢地传入很多声音,由模糊到清晰。 之前轻飘飘的感觉不复存在,他仿佛又落入躯体之中,而身体似有千斤沉重,动一下便有四肢百骸的痛楚涌上来。 “嗯……”嘴角不由逸出j□j,他眉头微皱,慢慢地睁开眼。 “八爷,您醒了?!”惊喜的声音自旁边传来,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他缓缓侧过头,望向出声的人,一看之下,心头巨震。 那人见他脸色突变,不由也跟着慌张起来。“八爷可是还有些不适,奴才再喊太医过来吧?” “你……”胤禩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你究竟是……” “奴才是高明啊!八爷,您不记得了?”高明接道,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 胤禩大口喘息,环视周围几圈,又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地方,这副身体…… 怎么会这样? 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 “高明……” “奴才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主子,现在刚过丑时,您身上起热症了,太医刚来看过,说要多休息,想是这几日看书歇晚了,明日上书房那边得告个假……” 高明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胤禩却听得愈发心惊,不由打断他。“现在是什么年号?” 高明闻言大惊,觉得主子定是魔障了,竟连年号都忘了,惴惴应道:“如今是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主子,您……” 胤禩再也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满脑子都停留在康熙二十七年几个字上面,心头混乱迷惘之极。 他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荒诞得近乎怪异杂说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若只是梦,那为何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会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如果不是梦,那么眼前这一切,又要如何解释? 胤禩闭上眼,胸口起伏不定,高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担心不已。 “主子可有什么不适,奴才再去召太医来!” “等等。”胤禩叫住他,睁开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现在的高明,年轻了三十八岁,数数年纪,也恰好是刚调来服侍他没多久的时候,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后来一直跟着他,直到自己被圈禁…… 胤禩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没什么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高明应声退下,而胤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终于能够好好地思索自己的事情。 他,从一个被圈禁的将死废人,突然又重新回到三十八年前。 康熙二十七年,现在的他,才七岁。 那些痛苦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然而现在被暖香熏,却恍如梦境一般。 初 见 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人生里,无数的挫折与艰辛让胤禩历练成一个情绪内敛的人,即便表相温柔平和,内心却极少有人可以接近。 现在一切变得诡异离奇,他纵然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也只不过在最初那一刻表现出震惊。 假如这都是梦,那么在梦里多享受片刻,又有何妨,何况七岁的他,有额娘,有似乎还充满希望的一切。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此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不足两月,经常因为书法不好而被师傅训斥,也因为出身低微而被众兄弟有意无意地冷落。 辛者库贱妇所出,这个后来从他皇阿玛口中蹦出来的词,像一道阴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后半生上。 只不过,我既然是贱人之子,那么宠幸贱人的您,又是什么呢?胤禩无声冷笑,手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 那么温柔,善解人意的额娘,最后却…… 如果这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让他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他必然要好好珍惜与额娘相处的时光,再也不会将心力放在那些飘渺无谓的东西身上,以致于后来天人相隔,永铸遗恨,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直到被人轻声唤醒。 “主子,主子!” 他慢慢睁开眼,高明正站在床边。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胤禩撑着手想坐起来,转头发现外面阳光大盛,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喊我,今天不是得去上书房么?” “主子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了,说要多休息,奴才已经派人到惠主子和良主子那里报备过,您今天也不用过去请安了。” 胤禩想了一下。“礼不可废,帮我穿衣服,我要去惠母妃和额娘那里请安。” 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额娘。 高明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主子,您现在还不能起床……” 奈何胤禩主意已定,如今的胤禩已不是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不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 高明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太监婢女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 半盏茶之后,胤禩看着铜镜中年幼的自己,还是有些怔愣。 “主子?”高明在旁边催促。 “走吧。” 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起来不太稳当,头也有些晕,他却不愿让高明背着,咬咬牙硬撑下去。 三月的阳光不算猛烈,但对于他这副身躯来说却实在难以忍受,原本只是高热稍退,走了这么一段路之后,他渐渐觉得体内好像又开始热了起来,就连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也没有力气去看。 “小八?”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刚好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及时扶住他,却被那冲力带得两个小孩都摔倒在地。 胤禛抱着怀里的人,只觉得那股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透过衣裳蔓延到他身上。 脸色一沉,转头对高明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即便年纪还小,那张小脸冷下来所散发的威慑力以及皇子阿哥的身份,也足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 高明有苦难言,只能跪下认错。“四阿哥,主子身体还未大好,且让奴才来背吧。” 胤禩万万没有想到,他重生之后与毕生最大的仇敌第一次见面,竟然来得这么快,又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仿佛还在眼前闪现,然而又分明如同一场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头越来越疼,嘴里忍不住j□j出声,让他无法多想其他。 胤禛虽然年方十岁,但在古代来说,已经是半大不小了,何况皇家教育向来让人早熟,他半扶半抱起胤禩,往阿哥所走去,高明连忙在另一边帮忙搀扶。 胤禩身体略显瘦弱,胤禛只觉得搀扶起来并没有多少重量,这样反而浪费时间,索性将他负在背上,引来高明一声低呼:“四阿哥,还是奴才来吧……” 胤禛不理他,背起胤禩便往阿哥所走去。 胤禩头疼欲裂,无力挣扎,只能攀住对方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对方的心跳剧烈,仿佛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两人在后半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最终以自己被圈禁而告终。 在这场争斗里,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弟,十弟,自己的妻子…… 然而现在,胤禛根本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背着的这个人,日后会与自己有怎样的纠缠。 胤禩继承了他额娘的姣好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白皙俊秀,刚才扑进胤禛怀里的时候,小脸潮红,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泪汪汪,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胤禛一见便心软了。 “胤禛……”意识不清的胤禩在他背上软软喊道。 “嗯?”胤禛微微侧过头,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觉得八弟病得太重,放任他出来的奴才更是该死。 胤禩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清楚的话,就没了动静,胤禛生怕他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两个半大小孩,在早晨的阳光中拉下长长的背影。 请 安 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禛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等进了胤禩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 但是胤禩抓着胤禛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 “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禛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 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伺候胤禩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 胤禛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禩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罢了。 胤禩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j□j,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胤禛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 胤禩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 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 “嗯……” 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 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禩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 胤禩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 “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 胤禩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 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 至于胤禛…… 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 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 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 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禩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 惠妃见到胤禩,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 惠妃对胤禩,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禩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 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 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禩的亲生母亲良贵人。 胤禩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 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 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 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禩。 只是那时候的胤禩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 时过境迁,当他自己的雄心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时,他才明白当初额娘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看到胤禩到来,良贵人掩不住眼中的欣喜,偏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生怕落了别人口舌,看在胤禩眼里,却是隐隐心酸。 “没事就好,去给你惠母妃请过安了?”声如其人,温柔婉约。 胤禩再也忍不住,扑进良贵人怀里,紧紧抱住她,闷声道:“请过了。” 良贵人有些惊讶,这个儿子向来性情内敛,甚至有点敏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但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伸出手在他头上顺着。 “这是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学人家撒娇。” “额娘,我想你了。”他忍住哽咽,贪婪地汲取着良贵人身上的味道,那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傻孩子……”良贵人叹了一声,没再多问。 母子俩待了将近半个时辰,胤禩细细询问了她的日常起居,是否安好,生怕额娘在哪里受了委屈,又闷在心里,从前他虽然孝顺,却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如今上天既然再给他一次机会,必然要把这些都补偿回来。 良贵人有点奇怪,但也觉得欣慰,只以为儿子终于长大了。 清朝讲究子以母贵,自己的出身不能给儿子带来任何好处,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 从良贵人那里出来,胤禩就往上书房而去。 上书房的师傅分满汉两派,其中选一两位满汉大学士作为总师傅,另外还有汉文师傅,和满蒙师傅,康熙从小是在祖母严格要求下苦读过来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异常严格,身为皇子阿哥,不仅要精通满蒙汉三种文字,还有数理骑射等课程,可以说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基本都要浸泡在学业中,连皇太子也不例外。 胤禩曾经在这种环境中熬过来的,对于这些流程自然再熟悉不过,原本还可以再休息几天,但他不愿落人把柄,身体一好马上就去报到了。 他到上书房的时候还早,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他们的哈哈珠子。 其中大阿哥已经成年,开始参与朝政,太子则有张英与李光地二人专门教导,没有跟他们一起,胤禩在这些人中间,是最小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胤禩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烧得迷糊死揪着别人不放的事情,忽又想到前世被胤禛折磨至死的场景,心下混乱,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人。 胤禛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别扭模样,只觉得可爱得很,不由轻声招呼:“小八,还不快过来,寅时快到了。” 胤禩回过神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路过胤禛的时候,低声而飞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四哥。” 他知道现在将还没发生过的事情迁怒到十岁的胤禛身上是不可能的,但谁能想到此时和颜悦色的兄长,会在日后变成那副模样? 此刻胤禩只想上去掐住胤禛的脖子,狠狠质问一声。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捺下那些冲动,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胤禛看他低头的模样,只以为是害羞,知道他母亲的身份,让这个弟弟在众阿哥中备受冷落。 他自己也是宫人所出,当时生母卑微不能亲自抚养,刚好佟贵妃无子,便亲自抚养他,因此在所有皇子之中,他反而是除了太子与十阿哥之外身份最高的,但胤禩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惠妃也是庶妃,论身份不及佟贵妃,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像佟贵妃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胤禩。 胤禛早熟,很早便明白这些厉害关系,现在联想到胤禩前几日高烧的情景,突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但此时却不好说什么,心想一会下了学定要拉着这个弟弟好好聊聊。 胤禩不知道他的四哥在想什么,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字帖上。 寅时师傅还没来,是众皇子读书练字的时间,对于胤禩来说,这些书本上的内容根本不成问题,只是看到宣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他就想起自己幼时书法极差,又不肯好好练习,康熙每次检查众人作业,他甚至找人代写来蒙混过关,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竟如前生一般。 可不就是前生么,他微微苦笑,提起毛笔。 突然之间又回到小时候,就凭现在这个稚嫩的身体,悬腕是不可能的,他只得端坐如松,提气凝神,一笔一笔,慢慢写了几个字,感觉渐渐好起来,虽然肯定达不到以前的水准,但好歹也不至于像之前那么难看。 胤禩练了一阵子,为了应付一会师傅的考校,又拿起书翻了一下。 案上放了好几本,有《论语》、《礼记》、《孟子》、《大学》,时隔多年,胤禩早已不记得他七岁的时候师傅大约要问哪一本,但是全部都翻一翻增加印象总是没错的,幸好他一直都没落下这些功课,每个月总要抽出些时间来看一下。 书房内一片琅琅读书声,大家都抓紧时间复习着自己的功课,以免被问到的时候出糗,每个年龄段重点学习的典籍都不一样,师傅考校的时候也会根据阿哥的年龄来决定难度。 胤禩把所有书都略翻了一遍,正有点百无聊赖,便见顾八代自外面走了进来。 上 书 房 顾八代从名字上看虽然很像汉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人。 他姓伊尔根觉罗,隶属满洲镶黄旗,是清初满人中的杰出人才,尤其满汉文皆通,学识渊博,很受康熙器重,康熙二十三年,作为上书房师傅,教授皇子学问。 此人耿直清介,胤禩对他也佩服得很。他一进来,书房马上静了下来,大家站起来,纷纷朝他行礼,顾八代也躬身作揖还礼。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礼记》,从‘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开始……”顾八代拿起书开始侃侃而谈,众人翻开书,听他解释一遍,又跟着朗诵了一遍原文,如此循环往复,皇子阿哥的读书生涯便是这样枯燥。 胤禩早已经历过,此时重来一次,尽管不太习惯,还是勉强认真听讲,但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一旁的胤禛身上飘去。 殊不知顾八代眼观四面,早就盯上心不在焉的胤禩,冷不防停了诵读。 “八阿哥何故心神恍惚,莫非身体还未康复?” 胤禩被问得回过神来,看到一众阿哥除了胤禛,胤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尤其三阿哥胤祉,自恃功课在众人中最为出众,见胤禩被发作,心中愈发得意。 只有胤禩旁边的哈哈珠子苦了脸,心想自己该倒霉了。 清代惯例,皇子读书时出错需要被责罚,向来是身边的人代受的。 胤禩定了定神,起身作揖,方道:“刚才我在琢磨顾师傅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这几句话,一时走了神,还请顾师傅见谅。” 他吐字清晰,声音糯软,小小年纪作了副大人模样,可爱又可亲,让人生不出反感。 顾八代缓了神色,道:“那不知道八阿哥悟出什么道理了?” 胤禩哪里悟出什么道理,不过是临时应付,随口胡诌,幸而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胤禩,略想了想,便道:“学生刚才在想,听说太祖皇帝当年马上打天下,很多战略都来自《三国演义》,可见学识的重要,那我现在学了东西,好好努力,以后就可以像太祖皇帝那样驰骋沙场,为皇阿玛开疆拓土。” 这话带了三分豪气,七分稚气,十分符合他现在的年纪会说的话,因此顾八代并没有生气,捋了捋须正想说话,却听见一声调侃自门外传来。 “嗬,年纪轻轻,志气倒不小,你给朕说说,我大清疆域广阔,还需要开疆拓土吗?” 来人一进屋,屋里的人便都跪下了。 “见过皇上!” “见过皇阿玛!” 额娘见过了,四哥也见过了,因此见到康熙时,心情已没有之前那么激荡。 康熙之前的问题,显然是针对他的话而问的,他思忖片刻,道:“回皇阿玛,我大清虽然疆域广阔,可是四面并非没有敌人虎视眈眈,儿臣也想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康熙挑眉笑道:“哦?就你这身板,还想上战场,那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骑射才是正道。” 胤禩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顾八代的提问,并没有想到康熙的插入,当下便点头应是,谁知康熙并未罢休,缓步朝他踱过来,沿路检查各人学业,又走至他桌前,翻起桌上的字帖。 “这是你写的?进步不小啊。” “谢皇阿玛夸奖,儿臣还须多多学习。”胤禩垂首肃立,低下去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情。 就是这位臣民口中的千古明君,对自己宠爱有加,又一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现在胤禩自然不会再轻易被康熙的温情面具所迷惑,但他也明白,在所有儿子都还小的时候,康熙确实是对他们寄予厚望的。 至于后来的变故,那只能说,在皇权面前,只有输赢,没有父子兄弟。 “病了一场,倒似长大许多。”不过三十五六,精力旺盛的帝王,此刻带着慈爱的神情,一一过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又特别夸奖了胤禩,问候顾八代几句,这才步出书房,估计是去看太子了。 众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皇父的垂询,他们既高兴又忐忑,生怕受到冷落,又怕自己回答不出问题受到责罚。 胤禩自然明白众人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没了期盼和兴奋。 沧海桑田,在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却早已垂垂老矣,不复青春。 等到终于结束一天枯燥的功课,已经是下午申时。 大家神情疲惫地从书房走出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都分别去给自己的额娘请安,胤禩早上已经去过,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见额娘,又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之间,便见四阿哥胤禛走过来。 “小八,你身体好些了吗?” 胤禩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谢谢四哥,已经好了。” 他不想说话,胤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小孩之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嗯……”胤禛欲言又止,胤禩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别别扭扭的神情,从前兄弟众人一起长大,他跟胤禛也不算特别要好,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看到了,却很难将这个孩子跟日后那位翻脸无情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给佟额娘请安?”见胤禩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又补充了句:“佟额娘那里有好吃的点心。” 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这个睚眦必报的四哥会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长大之后找机会报复他? 若说如今世上还有谁最了解胤禛,那么必然非胤禩莫属。 他踟蹰了一下,点点头:“好。” 胤禛极为高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在这之前他跟其他兄弟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但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感情。 一来他是佟贵妃的养子,是除了太子和十阿哥之外地位最高的阿哥,跟其他人自然难免有种隔阂。 二来他性情肖似生母乌雅氏,偏于冷淡,对别人不会主动去示好,即便是兄弟姐妹,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正是因为如此,加上后来亲生母亲偏疼幼子十四阿哥胤祯,对他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才会导致母子后来长达数十年的不融洽。 然而对胤禩,因他上次发烧送他回去的事情,至少在胤禛看来,这个弟弟的地位是比较特别的。 当然这也是一种小孩子式的认定,但是对于有些孤僻的胤禛来说,胤禩的首肯仿佛也意味着两人的情谊建立起来。 胤禛很自然地牵起胤禩的手,胤禩僵了一下,没有挣开。 母 子 佟贵妃见到胤禛和胤禩很高兴,忙吩咐小厨房准备点心膳食,又留他们下来吃饭。 她膝下无子,曾经生育过一个女儿,却在一个月后就夭折,康熙对她既敬且爱,又怜她没有儿子,便将宫人乌雅氏的儿子抱过来让她抚养,胤禛与她,有着将近十一年的母子情份。 这些事情胤禩都知道,也知道不久之后这位佟贵妃就会去世,心中对于这位落落大方,为人公允的皇贵妃早逝,既惋惜又遗憾。 “难得看你也会带兄弟到这里,胤禩,来,过来我这边。”佟贵妃睨了胤禛一眼,却是欣慰,又含笑朝胤禩招手。 胤禩刚走到佟贵妃跟前,便被她一把拉住,细细查看。 “听说你前阵子生了病,莫怪这么瘦,今个儿你就跟着你四哥一起在这里吃饭吧,惠妃那边我去说。” 胤禩连忙点头行礼,漾起笑容,适时作出小孩子的高兴神态,佟贵妃看着他,微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这顿晚饭吃得很愉快,三人虽然话少,气氛却很融洽,加上佟贵妃不时给他们夹菜,其乐融融,很有些天伦之乐,胤禩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似乎从未享受过这种欢愉,即便是有,也只是在惠妃跟前战战兢兢地用膳,那时候年幼敏感,话也不敢多说。 心底泛起一丝酸楚,连忙埋头吃饭掩饰,他觉得时光倒流,自己的情绪好像也跟着起伏,变得更容易受影响。 用完膳,佟贵妃道:“胤禛,快去你额娘那里请安吧。” 胤禛明显有些不情愿,却仍是点头应是,拉着胤禩出了景阳宫。 胤禩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情不愿,这个时候的胤禛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有时候过于强烈的意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脸上,这让胤禩觉得有点好笑。 乌雅氏在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就晋了妃位,封为德妃,现在住在永和宫。 但是相比起来,依旧是佟贵妃的位份高,而且佟贵妃又是胤禛的养母,论礼数,胤禛事事以她为先,也是应该的。 去见德妃的路上,胤禛走得很快,拉着胤禩的小手头也不回,只苦了后面一众哈哈珠子和太监们,跟得气喘吁吁。 “四哥。”扯了扯他的袖子,胤禩开口。“你走慢点。” 他身体本来就偏瘦弱,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有点跟不上胤禛的步子。 胤禛回过头,见他脸色因疾走而潮红,不由缓下脚步。 胤禩快走几步与他并行,小声道:“四哥要高兴一点,德妃娘娘是你的亲额娘。” 他间接提醒了胤禛,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要表现出来,不仅德妃看了不高兴,传出去也会被人闲话。 胤禛聪明早熟,自然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握紧了胤禩的手。“我知道了,小八。”边走还边转头嘱咐他。“你小心点儿。” 那小手的手心温暖得几乎要攥出汗来,胤禩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永和宫之行果然不甚愉快,德妃刚生了十四阿哥胤祯还不到三个月,胤禩他们进去请安的时候,德妃正抱着孩子,笑得慈爱温柔,旁边站着嬷嬷和宫女。 两人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德妃与胤祯之间的温馨,让他们有种突然插足的不协调感。 果然,德妃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胤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有撵人或其他什么激烈的场面发生,但是母子之间冷冷淡淡,礼数周到又客气疏远,连胤禩看了都浑身别扭。 他从没陪胤禛来给德妃请过安,只有前一世胤禛登基时,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尊号,他才带着群臣来劝说,那时候他知道这对母子势成水火,却没想到裂痕在这时候就埋下了。 旁观者清,看着胤禛面无表情,却流露出难受委屈的眼神,胤禩不由暗叹了口气,相比起来,他跟额娘的相处,要远比胤禛幸福多了。 出了宫门,胤禛一直没说话,也不拉着胤禩的手了,自顾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孤冷傲气,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 胤禩有点心软,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四哥……” 胤禛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有那么疼你的佟娘娘,有得必有失,何况你跟德妃娘娘相处时间太少,生疏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日后你多来给她请安,自然就好了。” 用糯软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安慰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胤禛的表情慢慢有点松动,抬起头看了胤禩一眼,又低下头去,却没挣开他的手。 十足小孩儿赌气的神情,让胤禩笑出声来,不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生气会长不大的。”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我是你四哥。” 胤禩有心逗他笑,便学了前世弘旺小时候跟他玩的神态,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哥哥还要弟弟来安慰,真不害臊!” 两人玩闹一阵,便各自回到住处,毕竟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胤禩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 时而想起上辈子那些恩怨,时而想起刚才的事情,一会觉得前世已经很遥远,一会又觉得自己太过轻易就心软,还对胤禛那么好。 难不成应该机关算尽,再去抢夺那个位置,然后把胤禛死死踩在脚下,那样才叫报仇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又马上被他否决了,有些事错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额娘和九弟他们重蹈覆辙,受自己所累。 叹了口气,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了,来日方长,这一世,他小心翼翼,不去做那夺嫡的蠢事,总不会再逆了龙鳞吧。 志 向 第二日,胤禩照常是先去给惠妃和额娘请过安,才到上书房去。 今天去得有些早,除了他之外,都还没有人到。 胤禩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开字帖,开始临摹。 就冲着自己一大把年纪,怎么也不能让字写得太过难看丢人。 因为胤禩的字写得实在太差,康熙还特别让当时以书法著称的何焯当他的侍读,教他习字,这些时日何焯不在,胤禩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他因有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也没有多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知不觉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写字上,反正四下没人,他也用不着再装成初学的模样,弃了字帖,开始凭感觉去写,渐渐的有了前世苦练之后的影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手臂没过一会就觉得酸麻,胤禩活动了下手腕,正打算继续,耳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进步不小嘛。” 胤禩心头一惊,毛笔抖了一抖,差点在宣纸上落下墨点,不及细想,忙搁笔行礼。 “皇阿玛万安。” “起吧。”康熙点点头,抽出最上面的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番。“朕还以为这几天何焯不在,指不定你会偷懒,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夸奖,这都是顾师傅和何先生教导的功劳。”胤禩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颔首微笑:“不错,还知道谦虚了,孺子可教,书没白读。” 胤禩没想到康熙会这么早过来,现在不到早朝时间,康熙理应还在休息或批阅奏折,听他说了这句话,暗松口气,已经做好恭送圣驾的准备。 前世父子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表面宽和弘量,对儿子却毫不手软的皇父,有着深深的忌惮。 谁知道康熙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在他旁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你是怎么理解的?” 康熙问的是《礼记》中的一句,按理说昨天他们还没学到这里,但胤禩不可能说自己不知道,他想了想,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道行最高的人不限于担任一种官职;懂得大道理的人不局限于一定的用处;最讲诚信的人不必靠立约来约束;天有四时而不只有一季。” 康熙点头:“这是字面上的解释,不过你能回答出来,也算不错了。” 意思是说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胤禩垂手答道:“儿臣以为,这句话是想告诉我们,当明白世间最根本的道理,就能够融会贯通,而这世上,许多事物彼此都互有关联,通一窍而明六窍,这句话,与‘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开始康熙只是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听着,及至后来,脸上便带了点惊奇。“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敢瞒皇阿玛,前面的意思是顾师傅说的,后面是儿臣自己胡乱琢磨的。”他故意解释得有些断续混乱,但又不失巧妙。 但康熙显然很满意,对于一个刚入学不满两月的小阿哥来说,能回答问题并做出解释,已经是惊喜了。 对答之间,陆续有其他皇子阿哥从外面进来,见了康熙都纷纷行礼。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康熙道:“今日你们都去皇太子那里,随胤礽一起读书吧,朕要考校考校你们。” 众人纷纷应是,跟在康熙后面鱼贯而出。 胤禛与胤禩一起走,便小声询问:“皇阿玛考你了?” 胤禩点点头。 “没挨训斥吧?”脸上露出担心,毕竟胤禩比他小了三岁有余,又刚入学不久。 “没有。”胤禩也跟着小声回答,心里有点感动。 太子胤礽与他们不在一处念书,康熙特别指派了张英和李光地单独教导,可见对这个儿子的期望之重。 一进书房,便见一人正在背书,声音清朗悦耳,抑扬顿挫,正是胤礽。 胤礽现在年方十四,还未大婚,正是少年最美好的时光,他遗传了其母赫舍里皇后的清秀眉目,又带了康熙的刚硬轮廓,看起来玉树翩翩,又贵气盈然,跟其他那些青涩的皇子阿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莫怪康熙会如此宠爱他。 见到康熙和众人进来,胤礽起身行礼,众阿哥又向胤礽行礼,张英和李光地也在一旁躬身见驾。 彼此见礼之后,康熙开始向张英他们询问太子的功课。 胤禩知道太子在年青时的表现十分优秀,果然张英他们开口便是称颂,康熙随口考校几句,太子都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于是作为父亲的康熙更加满意了。 “朕宫中从无不读书之子,向来皇子读书情形,外人不知,今特召诸皇子前来讲诵,顾八代,你来命题。” 顾八代应声出列,拿起一本《论语》。 “三阿哥,那就由您开始了。”顾八代道,“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何故如此?” 胤祉想了想,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反是,故如此。” 他用了《论语》中的另外一句话来回答,仓促之间能想到这个答案,也算不错了,顾八代点点头,望向康熙,等他点评。 康熙不置可否,语气淡淡:“尚可。” 胤祉有些失望。 顾八代又对胤禛道:“四阿哥,请听题,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他引用的是《论语》中子贡问孔子的话,胤禛只需要按照原文背诵出来就可以了。 所以胤禛想也不想,肃容答道:“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八代颔首,康熙也轻轻点头。 三阿哥胤祉是诸阿哥中除了太子的最年长者,入学也比其他阿哥要早,他跟胤禛的问题难度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 五阿哥胤祺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对汉文不熟稔,所以顾八代先跳过他,直接考胤佑和胤禩,让他惊奇的是,胤禩年纪最小,却回答得很流利,再看康熙,也是一脸满意。 “胤祉年长,要做好其他阿哥的表率,胤禛,胤禩都答得不错。”康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他最宠爱的儿子。“太子来讲讲《礼记》的礼运篇吧。” 胤礽拱手称是,开始一字一句的讲解。 他吐字清晰,毫无迟滞,但洋洋洒洒一篇说下来也得将近半个时辰,胤禩觉得自己真不知倒霉还是幸运,皇子枯燥乏味的读书生涯,旁人只须经历一次,他却要经历两次,尤其当师傅讲的内容对他来说就像喝水那么简单的时候,这种过程就更像是一种煎熬。 等到胤礽终于把那个礼运篇讲解完,胤禩已经快站着睡着了,康熙扫了众阿哥一眼,待目光落到胤禩身上时,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带了丝宠溺的微笑。 “胤礽的学识超过你们许多,汝等要好好向太子学习。”康熙用一句话作了注脚,胤禩这才明白,让他们站在这里老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明面上是给太子侍读,实际上是要树立太子的权威。 康熙对这个儿子,可谓用心良苦。 只可惜……胤禩暗叹一声,扫过其他兄弟欣羡的目光,看着太子微笑的俊脸,心底带了丝怜悯。 下了学,他想起今日去请安的时候额娘身体似乎不太舒坦,便婉拒了胤禛要他同去佟贵妃那里的邀请,径自回到钟粹宫。 一进良贵人的院落,就看到门口守着康熙的梁九功。 胤禩愣了一下,想要再退回去已经不及,只听见康熙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是胤禩吗,进来吧。” 胤禩无法,只得走进去。 “给皇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 “起来吧。卫氏,你这儿子教导得不错啊。”康熙的后半句,却是对着良贵人说的。 良贵人忙起身行礼。“是皇上教得好,奴婢不敢居功。” “行了,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多礼。胤禩,朕听你前日在上书房说,想像太祖那样驰骋沙场,为国尽力?” 胤禩道:“儿臣确有此念,只是谙达说儿臣骑射不精,还要多加练习,儿臣以后定当努力。” 康熙看着他似乎因羞赧而微垂的小脸,呵呵一笑:“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是我八旗子弟的风范,那你长大了,是想当个将军吗?” 话问得很随意,康熙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期望一个七岁孩子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志向来,但胤禩却心中一凛。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伯父福全的事情。 裕亲王福全年幼时,当时顺治皇帝问其志向,他答道:愿为贤王。在康熙登基之后,他也确实一心尽忠,绝无二意,因此博得了康熙的信任和尊敬。 胤禩明白此刻便是一个好机会,回答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他摆脱前世的旧路。 于是他假意思索片刻,郑重道:“愿做贤王,辅佐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 果然,康熙因他的回答而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目光锐利。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方才融洽的氛围一扫而空。 卫氏被吓得魂不附体,抓着锦帕的手微微发抖,望着儿子,眼露担忧。 胤禩却不慌不忙,拱手肃容。“回皇阿玛,儿臣记得顾师傅曾与我们说过皇玛法询问皇伯父的这段典故,说皇阿玛与皇伯父,是君臣相得,千古难觅,儿臣便牢牢记在心上,胤禩长大了,也想做一名像皇伯父那样的贤王!”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温言道:“志气不小,但不要信口开河,而要付诸行动才好。”语气柔和,没有半丝不悦。 胤禩低头受教,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被康熙听进去了,自己前世是绝对没有这一段的,既然他想改变以往的厄运,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因着明珠的事情,这几天康熙的心情都不太好,但现在听这笑声,多半是多云转晴了,梁九功在屋外松了口气,主子心情不爽,做奴才的自然也要战战兢兢,万分小心。 良贵人知道自己因容貌的缘故,很得康熙青睐,但是又因身份低微,康熙待她,便不如待其他妃子那样和颜悦色。 兴许康熙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受到卫氏的吸引,一方面又对她有点鄙夷,像今天这样在这里逗留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难得。 胤禩同样被康熙这几天的行为弄得有点糊涂,但他既然绝了皇位的念想,就不会患得患失,抱着平常心去面对康熙,却发现比原来好过许多。 康熙留在这里用膳,小小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上菜试菜。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饭桌上一片沉寂,只有杯箸之声。 用过晚膳,康熙又同胤禩说了会话,便让他回去。 胤禩知道康熙可能想在这里留宿,再看自己额娘并没什么大碍,一颗心落下,很快告辞出来。 原本想去看九弟和十弟的打算,被康熙这么一打岔给耽误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去了。胤禩怅怅,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心底有点茫然。 谁知道第二天就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康熙下旨,将良贵人卫氏册封为良嫔。 打 架 胤禩还记得,前世他额娘被册封为良嫔,是康熙三十九年的事情,但是现在,却足足提前了十二年?! 他心中惊疑不定,就连高明在他耳边道贺也恍若未闻。 “主子,主子!” 胤禩回过神来,看到高明一脸担忧,便道:“我没事,旨意下了,还是你听谁嚼的舌根?” “自然是万岁爷的旨意,奴才怎敢讹传,这是大喜事,主子要高兴才是!” 胤禩点点头。“高兴是高兴的,但你要记得,在外面切不可表现出半分得意来,该怎么办差,还怎么办差,免得落人口舌,告诉其他人,都得这么做。” 高明自然答应了。 “朕惟协赞坤仪,用备宫闱之职;佐宣内治,尤资端淑之贤。援考旧章,式隆新秩,尔卫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位在掖庭之列,克著音徽;礼昭典册之荣,宜加宠锡。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尔为良嫔,尔其益修妇德,矢勤慎以翼宫闱;永佩纶音,副恩光而绵庆祉,钦哉!” 良贵人升为良嫔,用度待遇都升了一等,连住处也要迁,胤禩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只见她独自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并不见欣喜。 “额娘?”他走进去,良嫔抬起头,看到是他,露出笑容。 “胤禩,你去给惠妃娘娘请过安没有?” 胤禩点点头:“去过了,额娘怎的独自在此发怔,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良嫔轻轻摇首,连蹙眉的动作看起来也优美无比。“额娘只是有点担心。” “额娘担心什么?” “没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了,切莫因为额娘晋升就怠慢了惠妃娘娘。” 胤禩道:“额娘放心,儿子自理会得,只是额娘心中烦忧什么,说出来给儿子听听,就算儿子不能帮你解决,也有个倾吐的地方。” 良嫔看着胤禩善解人意的模样,心中一阵感慨,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很懂事,额娘就高兴了,额娘只是担心,我出身卑微,却被晋升为嫔,心中有些惶恐。” 胤禩沉下脸色:“是不是有人在额娘面前嚼舌根,对您不敬了?” 良嫔叹了口气:“没这回事,你别多心,我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你知道额娘没什么念想,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胤禩心中感动,靠过去倚在良嫔身上。“儿子必不令额娘担心。” 前世我没能理解您的苦心,这辈子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时近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窗外开始有了虫鸣声,夏天的味道在皇宫四处弥漫着。 母子俩正说着话,冷不防高明进来,说四阿哥胤禛在外头等着,想进来请安。 良嫔有些惊讶,四阿哥是佟贵妃的养子,身份高贵,怎会来给她请安,虽然从礼数上来讲并没有不妥。 她点点头:“快请四阿哥进来。” 胤禛跨入屋子,先看了看胤禩,脸上露出笑容,这才向良嫔行礼。“胤禛见过娘娘。” “四阿哥不必多礼。”良嫔含笑道,她一看胤禛与自己儿子的眼神交流,便知两人关系匪浅,四阿哥来请安,只怕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 她总担心因为自己身份的缘故,让胤禩在外头受到其他兄弟的欺负,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心中不由欣慰。 胤禛拉着胤禩出来,笑意盈盈。“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 “什么东西?”见胤禛如此模样,胤禩也有些好奇。 “佟额娘给的,说是外地进贡来的瓜果,量少了点,你那边可能没分到,我尝了,很好吃,就来喊你。”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胤禛挽着他的手,习惯成自然,胤禩也感觉不出别扭了。 虽然胤禩这辈子不打算成为胤禛的政敌,但也没想过去招惹他,却怎么都料不到会变成现在这样的交情。 十岁的胤禛,有着来自佟贵妃的母爱,虽然受到德妃的冷落,以及天性的冷淡,但并非孤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胤禩与他的结交,仿佛就这样在一些细节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 现在连胤禩和胤禛的贴身侍从都知道,这宫里面众皇子中交情最好的,就是四阿哥和八阿哥了。 两人走出没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两个小孩纠缠在一块抱成团打架,身边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就是不敢上前拉,生怕弄伤小主子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机灵点的已经跑去喊人。 胤禛疾步上前要把两人拉开,却没料到其中一个小胖子已经将另外一个孩子狠狠掼倒在地,随即扑上去狠揍。 居然是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胤禩啼笑皆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胖子的爆发力太强,又浑似圆球,胤禛一个十岁孩子也不大拉得住,他转眼朝边上手足无措的小太监一瞪:“还不快来帮忙?!” 几个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两人拉开,末了胤俄还把胤禟推了一把,将他推了个嘴啃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场打架以一边倒的形势宣布胤俄完胜,他笑嘻嘻地,胖嘟嘟的脸上仿佛已经可以预见未来恶霸的趋势。 胤禟则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兀自坐在那里哭,胤禩连忙将他扶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又抱住哄逗。 这两个年龄相差两个月的兄弟,长大后感情好得差点没穿同一条裤子,小时候却像冤家一样,三天两头打架,这些胤禩也还记得,没想到今个儿让自己碰上正在上演的。 胤禟脸上沾了些灰,仍旧掩不住肖似宜妃的阴柔秀美,胤禩不哄还好,越哄他却越哭,胤禩无法,只得道:“四哥那里有好吃的瓜,你不哭,就带你去。” 话刚落音,哭声就至了,只剩一声一声的抽噎,胤禟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胤禩,刚哭过的嗓子哑哑的:“什么瓜?” 胤禩还没说话,那边小胖子胤俄冲了过来,又想揍胤禟,胤禩连忙转身一挡,胤俄的手推到胤禩身上。 党 争 胤禩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连着怀里的胤禟一起向前扑倒,他生怕摔到胤禟,左手往前护住,结果手肘着地,摩擦得生疼。 所有人来不及阻拦,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胤俄也吓到了,他跟胤禟打架,是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又胡闹惯了,但他还没那个胆子敢打八哥。 胤禛大惊失色,忙跑上前扶起胤禩,看到胤禩还紧紧抱着胤禟,不由有点不高兴,待看到胤禩小脸微皱的情形,又很快把那点不快给抛开,查看起他的伤势。 他卷起胤禩的袖子,发现肘子那里破了一大片皮,开始渗出血丝。 “八哥~~~~”小九在怀里嗫嚅着。 胤俄见势不妙,站在原地没敢再动。 “没事,找点药敷一下就好了。”胤禩还笑着安慰他们。 胤禟像被吓傻了,嘴巴一瘪又哇哇大哭起来,胤禩哭笑不得,忙道:“再哭可没瓜吃了。” “这是怎么回事?”宜妃来了,踩着花盆底,雍容高雅,有着与良嫔和惠妃迥然不同的气度,难怪在后宫分外得康熙青眼。 众人连忙行礼,胤禩却还抱着胤禟,左手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片红肿血丝。 宜妃美目一扫,皱了皱眉头。“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叫太医?!” 其实不用她说,在胤禩刚摔伤的时候,高明已经匆匆请太医去了。 两个皇子打架,还累得哥哥受伤,十阿哥胤俄是贵妃钮钴禄氏所出,身份高贵,宜妃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先责备自己的儿子。 “胤禟,这是这么回事,怎么跟胤俄打架,还有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她看儿子被抱在胤禩怀里,并没有受伤,稍稍放下心来。 胤禟见来了额娘撑腰,并不把那句责备放在心上,他环着胤禩的脖子,朝胤俄一指:“是胤俄先打我的!” “胡说,是你在背后扯我头发!”十阿哥不甘落后,马上大喊起来。 眼看又快吵起来,胤禩忙道:“你们都乖乖的,四哥那有好吃的,一会我带你们去。” 宜妃在场,本不该由他开口,但两个小孩实在吵得他脑壳有点生疼。 胤禟与胤俄对望一样,不约而同哼了一声,扭头不看对方。 宜妃见平日高傲的儿子居然肯乖乖被胤禩抱着没有挣扎,不由有些惊奇。 太医很快过来,来的时候听了高明的描述,带了些便药正好用上,胤禩见没什么大碍,便不肯去太医院再细看。 辞别宜妃,胤禛和胤禩带着两个比他们更小的娃娃来到胤禛的住处。 “苏培盛,去把佟额娘送来的蜜瓜拿出来。”胤禛吩咐道。 瓜果很快送上来,胤禩一看,便知是西北那边进贡来的蜜瓜,前世他也曾被赐食过几回,味道清甜脆口,沁人心脾。 果然,胤禛道:“听佟额娘说,这是西北进贡的,你们都尝尝。” 瓜被放在瓷盘中,看起来青碧明黄,颜色十分可爱,胤禛当然也很想吃,但他总算没忘了自己应该有兄长的风范,只是心底小小懊恼了一下,他本是想让胤禩过来,两人分吃的,结果半路碰上这两个小孩。 胤俄早就耐不住,没等胤禛说完,伸手就去抓,一边嘴里吃着,另一只手又拿了一片。 胤禟当然也没客气。 那边几个小孩相处,虽算不上兄友弟恭,但也其乐融融。 这边康熙正为了明珠与索额图党争的事情而闹心。 两派相争,说白了就是支持不同的皇子。 索额图身份尊贵,是已逝元后的叔叔,太子胤礽的叔公,理所当然是站在太子一边,他在康熙初年在协助铲除鳌拜,平定三藩中立下功劳,皇亲国戚加上朝廷重臣,功高位显,周围便聚集了一大批党羽,同样拥护太子。 而明珠姓纳喇,是惠妃的堂兄,大皇子胤褆的堂舅,任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权势显赫,不逊于索额图,在他身边也有一些人,千方百计想让大阿哥上台。 康熙的算盘原本打得很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索额图与明珠斗得越厉害,就越有利于他平衡两边的权力,不至于出现一方坐大的情况,所以一直以来但凡有御史弹劾两人,只要不是闹得太大,康熙都会压制下来,有时小惩大诫一番,让双方都有个警惕。 但是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他的掌握。 首先皇长子胤褆逐渐长大,本身有能力,也很受康熙器重,除了投胎的时候有点倒霉,但纳喇氏也是满族的高门大户,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太子差。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周围明珠等人的煽动,他也开始对那把椅子产生幻想,于是以明珠为首,大学士余国柱,户部尚书佛伦,刑部尚书徐乾学等为辅的大阿哥党,在朝堂上开始于索额图进行了将近十年的死磕,举凡国事,凡是明珠赞成的,索额图必然反对,凡是索额图赞成的,明珠一定说不好,两派相争之烈,将许多大臣都卷了进去。 康熙最恨结党,索额图与明珠不仅结党,还争储,这就牵涉到最敏感的皇权问题,康熙并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皇帝,八岁就登基的他,深谙帝王之术,更有勃勃雄心,自己精力正盛,大臣们就在争以后谁当皇帝,他心里绝不舒坦。 这样的情形在康熙二十七年愈演愈烈,康熙终于决定对他们下刀,但这个决心也不是好下的。 一来明珠和索额图都是重臣,为国家立下赫赫功劳,处理不好,容易留下嗜杀功臣的骂名,康熙一心想做千古明君,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二来两人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人,动辄牵连甚广,哪些要除,哪些可留,要斩草除根,还是手下留情,会不会引起朝政不稳,这些都是康熙所需要考虑的。 三来胤礽与胤褆,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儿子,他都很喜欢,在他心里,始终还是觉得两人年纪轻轻,不可能会有非分之想,一定是受到一些人的煽动,才会如此。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局面,让康熙这段时间头疼之极,思来想去,终于决定从明珠开始下刀。 礼 物 胤禩二世为人,当然知道这个时期朝政大约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现在并不需要去烦恼和考虑,太子党和大阿哥党的纷争也暂时波及不到他身上,所以他可以放开心情,每日读书之余,便是去陪良嫔说话,又或者与胤禛胤禟他们一起。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事情自然有耳目报到帝王耳中,反而给康熙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说他“纯良孝顺”,隔三差五便有赏赐下来,后宫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这样一来,其母良嫔的处境也好上许多,无人再敢因为她的出身而怠慢。 胤禩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更从前世的经历中吸取教训,见好就收,渐渐地不再做些招眼的事情,回答师傅的问题,也都挑些不过不失的答案来说,在众兄弟中,既不是特别出众也不落后。每次得了赏赐,也都以孝敬的名义转送给惠妃良嫔,吃的玩的拿去与胤禛胤禟他们分享,剩余的自己挑一两件喜欢的,其他的就找机会赏给下人。 如此一来,他的人缘却愈发好了,不仅前世原本就乐于亲近他的胤禟胤俄依旧爱缠着胤禩,便连胤禛这样的人,也与他走得很近。 朝堂这边日趋积累的矛盾,也终于在康熙二十七年六月,胤禩重生之后的第三个月爆发。 导火索便是江南道御史郭琇的《参河臣疏》。 在这篇奏折里,郭琇弹劾的是河道总督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康熙铁了心要办明珠,自然要从这两个人身上先下手,于是派了人去查,果然罪证确凿,靳辅被罢官,佛伦被降职,郭琇因此也升任河佥都御史。 郭琇看到曙光,再接再厉,这次的矛头对准明珠,《纠大臣疏》一出,举朝皆惊,郭琇在疏中指明珠“势焰熏灼,辉赫万里”,又说他“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连同明珠党徒余国柱等一起告发,闹得沸沸扬扬。 众臣看康熙没有处置郭琇的意思,便知风向不对,指不定郭琇是受了授意行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康熙快刀斩乱麻,将明珠、余国柱等人革职,又把郭琇升为左都御史。 表面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弹劾案,以索额图一党完胜而告终。 “舅舅,你说皇阿玛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厌弃我?”胤褆坐在椅子上,神情看起来有点颓然。 他已经成婚开府,不像太子那样住在宫中,想与明珠联系,自然方便许多。 “殿下无需担心,皇上对您并无恶感,他只会认为我与索额图相争,误了您和太子,所以您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为臣求情。”五十四岁的明珠略显消瘦,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胤褆皱眉,并不甘心。“可是您已经被革职,在这朝中,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反观胤礽,哼,前几日随皇阿玛听政见到他,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样子!” 明珠脸上并无愁容,只听他呵呵一笑,道:“大殿下,您以为我被革职了,索额图的好日子能够多远?” 胤褆一怔:“你是说……?” 明珠道:“我与索额图两相持下,原本还能平衡势力,现在索额图一方独大,皇上看他不顺眼,那是迟早的事情,索额图一倒,太子便孤立无援,到时候殿下只须在皇上面前表现出色,谁优谁劣,皇上自然心如明镜。” 胤褆恍然,面露喜色。“多谢舅舅指点迷津。” 按下这边不提,毓庆宫那里自然也有人心里乐开了花。 “明珠被革职,说明皇上心里还是很看重殿下的,对于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人,不遗余力加以打击,这对殿下来说确实是好消息。”索额图捋着须,徐徐分析。 太子嘴角噙着冷笑。“胤褆是什么东西,天天想着抢我的位置,就凭他也敢白日发梦。” “虽然如此,但殿下切不可大意轻心,大阿哥早已参加政务不说,康熙二十三年南巡,皇上就带着他,可见在皇上心里头,他的份量也颇重。” “叔公放心,胤礽自然知晓。”太子点点头。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秋天,胤禩虽然日日受着上书房读书生涯的煎熬,但却远比前世要快乐许多。 除了在内心深处对胤禛和康熙,还有不与外人道的些许芥蒂之外,他觉得许多事情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 十月有桩大事,就是木兰秋狝。 满人马上得江山,把骑射武功看成头等大事,这木兰秋狝就是入关之后,为了演练骑射,以示不忘本的一种活动,康熙通常还会在木兰秋狝上宴请蒙古王公贵族,加以笼络。 皇帝出巡,要先降旨,出发前还要祭天祭祖,规模浩大,皇宫上下自然忙成一片,种种事情加在一起,康熙最近也没空往上书房巡视,让胤禩他们觉得轻松不少。 对胤禩来说,木兰秋狝不关他的事,一来年纪小,二来自己骑射功夫不行,康熙不会带自己去丢脸,所以十月里他倒有另外一件事情。 就是良嫔的生辰。 他是个孝顺儿子,虽然嫔妃生辰,宫中自然会定制赏赐,但是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怎么都要好好准备一番。 前世这个时候,他年纪尚小,良嫔也还没封嫔,他至多便是前往请安祝寿,所以没有前例参考,他又不想送些俗物,就有些烦恼,连上课也在走神。 “胤禩,这句话作何解释?” 冷不防被点了名字,胤禩下意识站起来,看到顾八代正在瞪他,自己又想不起前边的问题,不由茫然四顾,眼角一扫,胤禛正看着他,手指指着桌上翻开的一页。 幸而两人座位相邻,胤禩凝神望去,心略定了定,答道:“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居于上位,不欺凌位低者,居于下位,不攀援上位者,端正自己,不苛求别人,这样就不会怨天尤人,并且能保持品性的正直。” 顾八代脸色稍霁,淡淡道:“坐下罢。” 胤禩坐下,暗暗松了口气,顺便给胤禛送去感激的神色。 下了学,胤禛问起他今天的异状。 胤禩有点不好意思:“过阵子是额娘生辰,我正犯愁送什么东西好,走了会神,顾师傅眼睛可真利。” 胤禛有点吃惊:“原来良嫔娘娘的生日跟我同一月。” 胤禩笑道:“四哥不说我差点忘了。” 心下又多了个烦恼,给挑剔的胤禛送礼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唯一庆幸的是,这人眼下才十岁,比较好哄。 思来想去,胤禩挑了两件礼物。 一件是自己亲手抄写的一部《孝经》和一张大大的“福”字,他觉得这种东西比送那些玉石珠宝更能让额娘高兴。 一件是自己亲手画的一幅《寒梅傲霜图》和一只琉璃貔貅,貔貅是康熙赏下来的众多玩意之一,他觉得玉雪可爱,一直留在身边没送出去。 两件礼物都送得极妥帖,良嫔和胤禛果然高兴得很,胤禩更被留在景阳宫内与胤禛和佟贵妃共度生辰。 康熙从木兰秋狝回来,就开始着手准备南巡的事情。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庚午,康熙开始第二次南巡,这次还是带了大阿哥胤褆,连三阿哥胤祉也带上,太子被留在宫中监国,索额图等人辅佐朝政。 在没有康熙的紫禁城内,胤禩度过了重生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差点让自己死于非命。 意 外 皇帝不在,年也还是要过的。 正月的紫禁城张灯结彩,宫城还是那样空旷辽阔,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喜气,各处主子住的宫殿院落也都挂上小巧玲珑的红灯笼,彼此便似一下子拉近不少距离。 康熙嫔妃不少,上面还有一位皇太后,胤禩这些小辈,都得挨个去拜年请安。好处是得的压岁钱和赏赐也不少,别说胤禟胤俄那些年纪还小的阿哥们,即便胤禛胤祺这样年纪稍大的,也很欢喜。但胤禩的灵魂早就年纪一大把,小孩子视若珍宝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诱惑力,一天到处折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 从钟粹宫到储秀宫,有一条路,但也可以绕道御花园,胤禩精神不太好,便吩咐其他人不要跟着,只带了高明,到御花园散心。 腊月寒冬,百花凋敝,但御花园里有处地方,种了上百株梅树,此时正是胜放时节,远远看去,一大片粉白火红,深深浅浅,十分惹眼漂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许多花瓣。 那些错落不一的颜色入目,胤禩的精神马上一振,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若有似无隐隐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前世的八福晋毓秀,最喜欢让人去采梅花,来做些梅花妆粉. 没有一个女子不爱美,不知道额娘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东西? “高明,你去拿个篮子,到前面梅林捡些花瓣,然后洗净了送到我那里。” 高明应声离去。 打发走高明,胤禩沿着梅林周围往假山方向走,但他很快发现不妥。 从刚才走到现在,值班侍卫与太监渐渐稀少,到这里几乎不见人影,就算康熙不在,也不至于连几个值班太监侍卫的人影都没见着,也是极反常的,除非是被人遣到别处去了。 胤禩现在已经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轻易不肯行差踏错,见势不对,马上就往回走,想喊回高明,免得他看见一些不该看的事情。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语,并且逐渐向这边走来,从声音来听并不清晰。 胤禩无法,只得退回原路,眼角瞥及身旁的大树和山石,便将身形隐在后面,他人小身体灵活,很难有人发现。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低声说笑,那笑声熟悉得入耳便让他心头一凛。 “如意,你说本宫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不好,古有唐太子李承乾的称心,今有我大清太子的如意,称心如意,可成一段佳话!” “太子取什么,奴才就用什么,只要是太子取的,奴才心里都欢喜。”低低的声音传来,轻柔婉转,却不似女子的强调。 “这张小嘴真甜,知道你喜欢看梅,今日本宫特地把人都遣走,让你看个够,你说,要怎么谢谢本宫啊!” “……奴才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太子想怎样,就……”后面的声音小如蚊呐,听不大见。 胤禩大气不敢出,甚至连身体也不敢挪动一下,大冷的天,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知道一废太子时,康熙所列的太子罪状,里面就有“其身不正,守身不洁”一条,说的就是胤礽蓄养娈童的事情,但是现在康熙并不在宫中,太子才是主君,若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怕后果堪虞。 两人还没缠绵够,一直在那里呢喃低语,一边发出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胤禩只觉得自己身体僵硬,冷汗透背,难熬得很。 “太子殿下,这里毕竟是内宫,让人瞧见了不好……”那个如意气喘吁吁地推开胤礽,语气断续。“不如,回宫去……” “好吧,就依你。”胤礽没有反对,恐怕心里也有点忌惮。 听得两人要离开,胤禩暗自松了口气,却不防身后有人出声:“八阿哥?” 胤禩一僵,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胤禩隐约记得他是太子身边宠信的太监,叫吕有功。 “八弟好兴致,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胤礽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旁边站着个人,太监打扮,面容姣好,看到胤禩走出来,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连忙跪倒在胤礽脚下。 胤禩眨眨眼,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道:“太子哥哥,我追一只鸟儿追到这里来,那鸟儿飞到山上去了,我正要抓它呢。”他指了指旁边三人多高的假山石。 太子哼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就像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 胤禩就算重活一世,碰到这种场面也忍不住紧张,他知道现在一句话说错,就极可能有性命危险,这座紫禁城内一年到头不知道死了多少冤魂,再添一个母家地位低微的皇子,也不算什么。 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带了点茫然的神情:“太子哥哥,帮我捉那只鸟儿好吗?” “好。”胤礽走过来,蹲下身。“告诉二哥,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啊。”胤禩奇怪道:“我想爬山,吕有功就喊住我了。” 太子看了胤禩好一会,点点头,起身,道:“快回去吧,别找鸟了,去给太后请安,一会二哥派人送些好玩的小玩意去给你。” 胤禩踟蹰片刻,露出不情不愿,又依依不舍的神情,拱手行礼。“那弟弟先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片刻停留。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胤禩离去的身影。 “殿下,八……”吕有功走过来,低声道。 胤礽一眼横过来,他立时噤声,不敢再说。 脚边还跪着一个如意,匍匐不敢起身。 胤禩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越发谨慎,上学下学绝不落单,但是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这日他用过晚膳,又看了几页书,觉得有些累,正要歇下。 就见外面来了人,说是四阿哥有事找他。 传话的太监胤禩也见过,还拿着胤禛的信物,他想起上次撞破太子的事情,又觉得不太可能,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一直将他领到御花园湖边,说四阿哥一会就到,有些新鲜玩意给他看,让胤禩别走开。 胤禩知道他这位四哥,虽然小小年纪看起来严肃认真,但相处久了才知道私底下也不失童真,毕竟再怎么早熟,也还是个孩子。 心里好笑,就又消了几分疑虑。 那太监离开之后,他跟高明两人,在湖边等了片刻,就听到右前方的草木幽深处,传来低低的求救声。 声音婉转悠长,幽幽袅袅,如女子所出,又形似鬼魅。 高明忍住害怕,站在胤禩身前护住他。 “主子,莫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胤禩摇摇头,他素来不信这些。“你去喊人来。” 高明有些迟疑:“那主子独自在这……” “我在这等四哥,不会走开的,你快去快回。” 高明点头去了。 胤禩站在湖边,四目游望,却看不到胤禛的身影,心下狐疑,正想喊回高明。 却突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人,正想转身,一股大力推开,他被推得往前踉跄好几步,跌落下水。 后 崩 这个时节的水冰寒刺骨,加上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 胤禩前世曾经跟几个会水的侍卫学过凫水,此刻身体如同被丢入冰窟之中,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手脚挣扎几下,勉强维持不再下坠的身势,随手一捞,抓住湖边的树干死死不肯放手。 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凭他现在的力气,能不让身体沉下去就不错了,要起来却很难。 天寒地冻,这个身体又不是十分健康,他只觉得连嘴唇都冻地有些麻木,眼前一阵阵黑。 难道自己就要葬身此地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人,有额娘,有胤禟,胤俄,康熙,还有胤禛。 神智迷糊中,看到高明带着人跑过来,他心头一松,终于昏迷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榻上,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叠了好几床,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见他睁眼,高明立时惊喜喊道:“主子,您醒了!” 他这一喊,又惊动了几个人过来查看。 太医忙执起他的手把脉,凝神片刻,长舒一口气。 “天佑八阿哥,这次没有大碍了,回头微臣开几个方子再好好调理一番,但切记不可再受了寒气。” 高明谢过太医,又送他出门,一边派人去通知惠妃良嫔等人。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有些嘶哑,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很是机灵,忙递上水杯。 “主子,您足足昏睡了三天,可担心死人了,惠妃娘娘,良嫔娘娘每日都过来,良嫔娘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多嘴!”高明过来,责了小太监一句,接过话头。“四阿哥也是天天来的,太医说主子得好好休息,切勿太过伤神了。” 胤禩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声唱诺:“太子殿下到————” 胤禩心头一惊,他甚至还来不及询问有关那天发生的事情 自己前头刚醒,太子后脚就到。 年方十五的少年,身穿白色便服,行走间隐隐带了康熙的影子,加之继承自赫舍里皇后的美貌,端的是风度翩翩,龙章凤姿。 太子踏进屋,脸上挂着温煦如风的笑容。 “小八怎么样了,叫太医没有?” “回太子殿下,已经叫过了,太医开了方子,说要多休息。”高明忙回道。 “嗯。”太子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为胤禩掖好被子,微微叹了口气。“皇阿玛不在,就出了这档子事,本宫实在难辞其咎,幸好你没事。” 神情关切担忧,就像一个担心弟弟的好哥哥。 胤禩心底冷笑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做虚弱状。“太子哥哥……” 太子突然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只剩太子和胤禩两人。 “小八,你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落水的?”太子笑眯眯的,目光却灼灼盯着他。 “是胤禩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胤禩哑着声音,表情平静。 “哦,没有人推你?” “没有人推我。”胤禩想也不想便答道。 太子笑了起来,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好孩子,你记得今日的话。” 说罢起身,温言道:“以后谁敢欺负你,便来找我,良嫔娘娘少了什么用度,你也只管来问我要。” 胤禩点点头。“胤禩代额娘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满意而去。 胤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太子自幼被皇阿玛亲自教导,治国方针,帝王心术,只怕没少传授,这才几岁,就已经学会威逼利诱,若他真是个七岁的懵懂孩童,侥幸逃过一劫,又被威吓一番,只怕真的什么也不敢说。 四阿哥胤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胤禩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八。”他喊了一声,将胤禩从沉思中拉回神。 “你怎样了?”手探上对方额头,感觉那热度退了,胤禛这才松了口气。“刚我瞧见太子殿下了,他也来看你么?” 胤禩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谢谢四哥来看我。” 胤禛皱皱眉头。“好端端的,怎会掉下水去?” 胤禩脸色不变。“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 胤禛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疑有他,闻言只是后怕。“高明这奴才,不知道伺候在你身边,幸好及时赶到,要不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胤禩陪着他说话,心里却暗暗警惕,此番如果自己不会水,或者高明晚来一步,只怕现在生死还两说,没人会想到堂堂一国太子会谋害自己的弟弟,只会当他年幼顽皮不慎失足,而自己的额娘,没了唯一的儿子,又何以为靠? 他知道太子终将被废,便一心只防备皇阿玛和四哥,没想到头一次栽跟头,却是在这位二哥身上,枉费自己多活了数十年,因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就疏忽大意起来。 这皇宫之中,多的是不见血的刀,一不小心,就得万劫不复。 康熙二十八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康熙第二次南巡,巡视黄河治理,考察吏治,处理了一批贪官,让官场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 四月的时候,索额图、佟国纲等人赴尼布楚,与俄国商议勘分两国界限,经过多次讨论和交涉,一直拖到六月,在朝廷作出让步的情况下,终于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消息传过来,康熙大笔一挥,大大赏赐了索额图及其随行人员,太子一党风头正盛,依附大阿哥的人见苗头不对,明珠又被罢职,一时间群龙无首,大都暂时没了声音。 进入七月,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无论对康熙,还是对胤禛,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佟贵妃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些年掌管后宫,伤神劳累,加上女儿夭折,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苦苦支撑的身体,终于在正月新年过后大病了一场,此后便缠绵病榻,逐渐沉重。 这几天在上书房,胤禩都没有见到胤禛,知道他与这个养母感情深厚,可能是守在床前照看,下了学,便往景阳宫赶去。 他知道佟贵妃左右就在这几日,而且康熙为了冲喜,还将她立为皇后,但是终究拖不住佟贵妃的病情,但这话却不好对任何人说,看到胤禛神伤,他也只能出言安慰而已。 只是没想到佟贵妃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这个从前容光焕发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垂死之人,露在被褥外的手骨头嶙峋,触目惊心。 胤禛正趴在她榻前,与她低声说着话。 “佟妃娘娘万安……”胤禩轻轻道,仿佛一大声便会惊扰了她。 “你来了……”佟贵妃的目光从胤禛转到他身上,嘴角勉强扯起一笑。“……过来。” 胤禩依言走过去,在胤禛身边跪下。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佟贵妃气若游丝,声音微弱。 “谨听娘娘教诲。” 佟贵妃看了胤禛一眼,道:“我只怕,照拂不了胤禛了……他年纪尚小,虽有生母,因着我的缘故……咳咳,因着我的缘故,与生母也不亲近,这是我的过错……” 胤禛忙道:“额娘莫要说这种话,能够为额娘抚养,是儿臣最大的福分。” 佟贵妃摇头苦笑:“当年,若不是我为了一己之私,让皇上将你从德妃那里带过来抚养,今日你们母子俩……唉,不提也罢,胤禩。” “儿臣在。” “胤禛往后,与德妃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还望你,多多调和……” 知子莫若母,佟贵妃知道以胤禛的性子,与生母的相处,必然不会愉快,故不得不多嘱咐几句,这是说给胤禩听的,也是说给胤禛听的。 她膝下无子,对胤禛视若己出,如今芳年难继,千方百计想为儿子多筹划一点,胤禩心思何等玲珑,自然明白她的苦心,内心感叹又感佩,便立时应了。 “你们兄弟,难得交情甚好,咳咳,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都要互相扶持,手足情深。” 胤禛抓着佟贵妃的手,眼中含泪:“额娘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对待八弟,绝不辜负额娘的期望。” 胤禩暗叹了口气,也照胤禛的话重复了一遍。 兄弟俩在佟贵妃的病榻前许下承诺,如同盟誓一般,胤禩不知道这种承诺能够维持多久,虽然自己今生并没有夺嫡的野心,但以这位四哥性情的反复,这句诺言,并不能代表什么。 康熙下了朝匆匆赶来,将他们都遣出去,逢此大事,胤禛二人不敢走远,都站在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宜妃,德妃等一干妃嫔,连同太子和诸位年长阿哥等,也都赶了过来,却被康熙命人拦在外头。 德妃看着胤禛伤心欲绝的模样,想到自己还在世,他却去哭一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过了好几柱香的时间,康熙才终于出来,眼眶有点泛红,声音也比平日低沉许多。 “拟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 众人心中皆是一突,连皇太子胤礽脸上也浮现愕然,却都不敢有异议。 如此算来,连同这位佟皇后在内,康熙便有三位皇后了,前一位是赫舍里氏,也就是胤礽的母亲,第二位钮钴禄氏,是十阿哥母亲温僖皇贵妃的亲姐,这两位都已早亡,正因为如此,康熙觉得自己命中克妻,不敢再轻易立后。 此番立佟贵妃为后,佟佳氏一族日后的身价便要水涨船高,连同她的养子四阿哥,只怕也……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都往四阿哥胤禛身上望去,心中各有打算。 胤禛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面带悲戚,并无言语,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立后不过一日有余,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还是走了。 康熙对这个皇后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吩咐朝廷内外着衣素缟,哭灵三日,自己也缀朝五天,亲奉梓棺到朝阳门外。 胤禛坚持要守灵,不离半步,连晚上也守着,谁也劝不住,消息传到康熙那里,他觉得这个儿子情深意重,便吩咐其他人不要阻拦,只须小心照看。 七月的夜晚并没有白天那么闷热,习习凉风自四面八方拂来,却吹不动那低沉的心情。 高明在前面提着灯笼,步伐不疾不徐,那灯笼辉映着夜晚的紫禁城,显出几分凄清。 因着佟皇后大丧的缘故,这几日宫内的气氛都有点沉滞,康熙心情不好,众人都提着一颗心,连朝堂上以往无风也要兴起三尺浪的御史们,也老老实实安静了几天。 穿过重重宫阙,胤禩来到景阳宫前。 宫门因着佟皇后停灵的缘故大开着,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情形。 梓棺前跪了个人,低垂着头,身着缟素,背对着他。 胤禩叹了口气,跨进门,轻轻喊了一声:“四哥。” 依 偎 听到胤禩的声音,胤禛动了动,却没有转头。 跪着的身体挺直了腰板,像极一尊雕像。 在很多年以后,胤禛的发妻乌喇那拉氏去世的时候,胤禩已经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但是现在,这个四哥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脸上带着悲伤,眼睛残留着哭过之后的红肿。 胤禩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下。 “佟额娘很疼我,虽然她不是亲生额娘,但我宁愿她是……”声音越来越低,胤禛垂下头去,声音嘶哑。 “佟娘娘是个很温柔的人,也是个很好的额娘。”胤禩道,“你该喝点水,或者吃点饭。” 胤禛摇摇头。“我吃不下。” “你若不吃,佟娘娘在天有灵,怎么会安心,她无非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出个样子来。”胤禩知道他对佟佳氏的感情极深,从小没有受过生母疼爱的胤禛,把佟佳氏当成自己的母亲,一腔孺慕之思都倾注在她身上,以至于后来跟生母的关系越来越坏,这也是其中一个隐因————德妃其实很厌恶这个抢走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胤禛低头不语,良久,才打开胤禩进来时提过来的食盒,端起里面一碗小米粥喝了几口。 胤禩点点头:“这便对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为佟娘娘守灵。” 纵是胤禛再伤心,也被他逗得不由嘴角扯起。“你才八岁,说话跟小老头似的,我才是你哥哥。” 胤禩望着他,实在无法将眼前待自己至亲至善的胤禛,与日后迫他至深的雍正皇帝联系起来。 “你怎么了,怎的发起呆来?” 胤禩回过神,勉强笑道:“我看四哥这几天憔悴了不少。” 胤禛被他一句话又牵起伤心的情绪,低声道:“我日后,便没有额娘了……” 话未落音,就被胤禩捂住嘴巴。 “四哥有额娘,四哥的额娘就是德妃娘娘,皇宫内外到处都是耳朵,以后莫要胡说了。” 胤禛看着胤禩肃然的神色,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默默道:佟额娘,你放心吧,这宫里不是没有人关心我的,我一定会像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对待八弟。 胤禩不是看不明白胤禛眼里的温暖,但他一直装作不明白,或者说,因着前生的纠缠,他一直想要避开这个人,奈何命运捉弄,自己醒来碰上的第一个兄弟,却偏偏是他。 如果他们这样交好下去,如果他不去争那个位置,那么他们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改变? 胤禩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却都无果,便也不再去想,顺其自然,慢慢地反而愈发淡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无论如何,这辈子小心翼翼的性格,是改变不了了。胤禩暗自苦笑。 胤禛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只以为他是累了,便道:“你先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陪着我熬了。” 胤禩确实挺累的,但他却想多待一会,也好在这个四哥心中加加分。 然而这个身体终究还小,不一会便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胤禛看着歪在他身上的人,不由好气又好笑。 让他去休息偏不听,结果在这里睡着,自己身上倒像多了个沙包,凭空增加负担。 想归想,终究没有推开他,只任着对方靠在这里身上。 七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但胤禩身上的体温,却透过衣服传递过来,让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孝期既过,宫内各处都恢复秩序。 无论谁不在了,日子都要继续过下去,也许除了胤禛,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佟皇后的死。 胤禩自从上次落水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太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虽然事后故作无知躲过一劫,但难免太子哪天突然想起来,趁着康熙不在的时候,找个由头让他消失,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据他所知,皇阿玛所出的这么多儿子中,能最后存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四个,其余那些,或者幼年夭折,或者急病而亡,至于是不是真的生病,或者因为什么生病,就不得而知了。 外人往往只看到皇宫的金碧辉煌,连那些八旗的秀女,也削尖脑袋想被年华正盛的皇帝看上,希望能封上个妃位,殊不知荣华富贵的同时,往往是万丈深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该来的始终要来。 这一天胤禩下了学,碰上被各自被嬷嬷带着的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 两人正闹着要去御花园,撞上胤禩,二话不说要拉上他。 胤禩知道他们小时候很皮,凡是调皮捣蛋都有份参与,偏偏两人母妃位份又高,在宫里呼风唤雨,少有人敢违逆,结果有时因为顽皮过甚被康熙责罚,总是两人一起受过,堪称难兄难弟。 他看了看两人,对正想去永和宫的胤禛道:“四哥不若先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再到御花园找我们。” 胤禛并不是很喜欢胤禟和胤俄,但也没有出声反对,点点头便道:“我稍后过去。” 多了一个同伙,胤禟和胤俄顿感豪情万丈,到了御花园,就上蹿下跳,一会要爬树,一会要游湖,累得那些嬷嬷太监们跟着疲于奔命,胤禩身为哥哥,不可能不跟着照看,几番下来,也是大感吃不消。 “八哥,你看那只鸟,我想抓他!”老十胤俄抓着他的袖子,指着树梢上一只黄莺小声道。 等你爬上去,鸟都飞了。胤禩道:“让别人上去给你捉吧,你不能上树!” “不行,我得亲自捉住它,这鸟儿可真漂亮,我带回去给额娘看,过两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小胖子说罢挽起袖子,蹬蹬蹬地往上冲。 胤禩连忙抱住他。“不许胡闹!” 那边胤禟看到满树桂花飘香,也想去采两把,胤禩看着身边人仰马翻,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蓦地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八弟,九弟,十弟,这是干什么呢?” 胤禩抱住胤俄的手一僵,慢慢回头。 身边的人早已跪成一片。“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穿着白色便服,袖子银丝滚边,衬得一身俊秀挺拔。 他面带微笑地踱过来,目光在三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胤禩身上。 “八弟,你们在玩呢?” 胤禩低下头,道:“胤禟和胤俄调皮,扰了太子殿下清静,请殿下恕罪。” 胤禟和胤俄也安静下来,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知道在什么人面前不该捣乱。 “都是兄弟,什么罪不罪的。”太子要笑不笑,嘴角微微扯起,胤禩总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这个二哥素来很聪明,虽然他的聪明后来没有用到正道上,却也是因为做了将近四十年的太子,内心焦躁,又被人怂恿,才想出逼宫的糊涂招数。但在早年,他的聪慧与能力,是满朝文武都交口称赞的,也为康熙所骄傲。 “本宫有点事,想与你说,到毓庆宫来一趟吧。”太子又走近了点,两人近在咫尺,他的身形压了胤禩大半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胤禩微微垂头,看不清表情:“是。” 应 对 太子还没大婚,但康熙疼爱这个儿子,没少赐给胤礽教他通晓人事的宫女,因此毓庆宫并不像阿哥所那边,清一色都是太监或嬷嬷。 太子遣退了所有人,回头见胤禩还站在那里,不由一笑:“怎么杵在那里,过来。” 胤禩抿唇,往前走了几步,站住,拱手道:“臣弟不敢逾距。” “倒是守礼。”太子哼笑一声。“听说最近皇阿玛,对你看重得很,这倒不容易,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胤禩明白太子今天是来找碴的了。他面上淡淡,道:“谢太子殿下夸奖,忠君爱国,是臣弟的本分。” “本宫还听说,你在皇阿玛面前夸下海口,说愿为贤王,辅佐明君,是么?”太子踱过来,绕至他身后,拈起他的发辫把玩,句句绵里藏针。 胤禩心中一突,自己只想着最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却忘了眼前的太子,此时才是众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储君。 “那天是臣弟孟浪了,口出狂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上次不是还喊太子哥哥么,怎么转眼就成太子殿下了?”太子低下头,几乎要贴到他的脖颈处,鼻息喷在皮肤上,引起胤禩一阵鸡皮疙瘩。“那天你扰了我的好事,却要怎么赔我?” 见胤禩没有回答,胤礽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低低的声音几近呢喃。“不若把你自己赔给我?” 这句话一入耳,顿感寒毛直竖,胤禩知道他也爱男色,却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在捉弄他,还是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 胤禩表情未变。“太子殿下有命,胤禩自当遵从,殿下是储君,胤禩是臣,臣子的一切当然都是殿下的。” 太子原本只是想把他召来,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忘了那日的事情,见吓不住他,愈发觉得这个弟弟年纪轻轻便喜怒不形于色,将来必不是个简单人物,又见他面容白皙可爱,板着一张脸却不令人反感,不由心头一动,笑道:“好了好了,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今个儿就留在这里用膳吧。” 索额图曾与他说过,这些兄弟中,如果相处得好,将来必定可以成为他的臂力,与大阿哥抗衡,他原本对这群小屁孩很是不屑一顾,但如今见了胤禩的表现,却突然想起自己叔公的话来。 胤禩出身低微,往上也不可能再爬到多高,如果有自己拉他一把,他定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如若现在能收归己用,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胤禩摸不清太子先前的用心,却看到了他此刻的拉拢之意,心念电转,面上露出迟疑的神情道:“请殿下恕罪,今晚惠妃娘娘让臣弟过去用膳,只怕……” 太子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八弟是不是不喜欢二哥这里,把二哥当成洪水猛兽了?” 胤禩不想表现得过于圆滑老道惹胤礽注目,便只是面现为难,并不接话。 就在僵持之际,外面有人禀报:“四阿哥晋见。” 胤禩暗松了口气。 太子皱起眉:“他来做什么?”视线转而落在胤禩身上。 “让他进来吧。” 胤禛一进来,便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两个人各占一边,却都不说话。 见太子盯着他,胤禛忙低头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微微一笑,语气不知道是褒扬还是微嘲:“你们还真是兄弟情深,一个不见了,另一个就急着找,胤禛,你是怕你八弟被本宫吃了?” “臣弟不敢,只是胤禟和胤俄吵着要和八弟玩,臣弟被吵得头疼,只好出来找他。”胤禛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太子语气不对。 看两人都一副恭恭敬敬,话也不多说半句的模样,胤礽也觉得有些索然。“算了算了,你们要去便去吧,只是胤禩,下次再留你用膳,就不许拒绝了。” 他自幼被封为太子,连居处也与其他兄弟分开来,一切用度皆比照储君的规格,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兄弟那样玩在一块,胤礽原本也觉得自然,甚至骨子里总有些优越感,但此刻却突然觉得莫名孤独起来。 胤禩不知他心思,只暗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太子殿下,臣弟这就回去。” 出了毓庆宫,胤禛如释重负,疑惑道:“小八,你是不是得罪太子殿下了?” 胤禩摇头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撞见太子殿下跟男宠在一起,这种事情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没什么。” 胤禛见胤禩不愿说,心中有些不快,便不再说话,两人并行往前走。 胤禩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四哥,不是我不愿说,是不能说,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没什么好处,反而会为你带来灾祸。” 胤禛看他说得郑重,心中那点不快也随即烟消云散,又想到他小小年纪便要殚精竭虑,为自己,为良嫔在宫中谋一处立足之地,心下不由恻然,为自己刚才的多疑而惭愧。 “我知道了,你要是愿意说的话,就来找我,有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承担。” 胤禩笑道:“就知道四哥对我好。” 夕阳余晖照在白皙糯软的小脸上,仿佛染上一抹潮红,模样十分可亲可爱,胤禛看得竟有些怔了。 之后太子被康熙喊去从旁观摩政事,暂时没空找他们麻烦,胤禩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 胤禩内心深处,其实是很喜欢这种平静得近乎枯燥的生活,因他前生经历了太多波折,将整个心灵都磨得再也没有半分激情,那些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在他眼里,都不如平静安宁来得重要,也只有在胤禟他们身上,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力,才觉得自己这个身躯,其实还不过是个j□j岁的小孩子。 这一日胤禟听多了宫人述说的宫外热闹,便嚷着要出宫,宜妃被缠得无法,禀明康熙,喊来侍卫,让他们一路护着胤禟。她又怕胤禟一出去便像脱缰野马,谁也管不住他,而胤禩素来稳重,胤禟又肯听他的话,就让胤禩陪着一起出去。 胤禩既然去,胤禛又岂有不去之理,幸而小胖子胤俄没有在旁,否则定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自重生之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胤禩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期待。 出 宫 自佟皇后去世,胤禛没再出过宫,此番出来,顿觉心境与人事都变化不少,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佟皇后庇护下的少年了。 三人乔装成富家子弟,其中胤禟年纪最小,神情最跳脱顽皮,一看便是个被哥哥们带出来玩的弟弟。 他们身后跟着两名侍卫,同样易了装,扮成护院保镖,还有一些人装扮成寻常百姓,分布在他们周围。 胤禟从没见过宫外的世界,此时看到琳琅满目的摊贩,人来人往的街道,顿时如同疯魔了的小鸟,四处蹦跶,一会嚷着要买冰糖葫芦,一会又去抓人家刚捏好的面糖人儿,胤禩生怕他不小心被别人碰了撞了,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 当然,胤禟放肆的对象,仅止于胤禩,对那位表情有点冷淡的四哥,他并不太亲近,有时候看到胤禩与胤禛谈笑说话,一起下学,还会很不高兴。 胤禛同样不大喜欢这位仗着宜妃胡作非为的九弟,只不过碍着胤禩的面子,他没表现得过于介意。 胤禩并没有察觉他们各自的小心思,因为他的目光被前面的人群吸引了。 这是外城最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是前面一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使得过往行人都很不方便。 三人走上前去,自有侍卫为他们拨开前面的人群,让他们能够看清里面的情形。 一排人跪在人群中间,衣衫褴褛,约七八个左右,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旁边站在个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道:“这几个孩子,都是身家清清白白的,只因咱们直隶闹灾荒,他们全家都死光了,小的在京城没有门路,又进不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府第,请各位发发好心,把这些孩子给买了,回去使唤也行,暖被也行,给他们碗饭吃,就是各位爷的功德了!” 胤禟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八哥,他们这是干什么?” 胤禩道:“这些人都是家里闹荒活不下去的,来卖身。” 他注意到那些人中间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少女,估摸十七八岁的年纪,右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什么是卖身?”出身天潢贵胄的九阿哥何曾见过这些场面,他年纪甚小,也不懂这些人的背后都藏着怎样的心酸和无奈,只觉得新奇。 “就是给人为奴为婢。” 四阿哥胤禛皱起眉头:“直隶天子脚下,闹灾荒已到了卖儿弼女的地步么?” 胤禩没有作声,他对这段历史记忆不深,再者贸然说出一些与年龄不符的话,容易惹人疑窦。 北京城内多的是家有余资的人,一个胖子先上前挑挑拣拣,买走了其中两名少女。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些人陆续被买走,只剩下一名少年,和那个脸有疤痕的少女。 原本那少年模样清秀,倒有不少人看中,只是他与那少女是姐弟,希望两人能在一起,对方只买一个,他便不肯走,这会子剩下两人跪在那里,显出几分凄然来。 “四哥,我想把他们买下。”胤禩低声道。 胤禛一怔,有点不赞成。“你还没有开府,哪来的地方安置他们?” 胤禩想了一下,道:“宜妃娘娘的娘家或许可以代为安置一下,待过几年我开府了,便把他们接过去。” 胤禛没想到胤禩对两个乞丐这么上心,却不愿他与宜妃那边亲近,便道:“胤禟毕竟还小,借他的关系也不方便,倒还不如我与佟家说一声,把人先安置在那边。” 胤禩点头一笑:“是四哥想得周到,那就麻烦四哥了。” 既然说定了,他便上前与那中年汉子商量,胤禩人虽看起来小,衣着却并不寻常,谈吐说话也稳重老成,汉子不敢欺他,何况少女脸有疤痕,也卖不了几个钱,双方很快谈妥价格。 旁的一个少女插口,脆生生喊道:“这两个人一共多少钱,我家小姐买下了!” 胤禩循声望去,只见那名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站在一顶绿昵轿子旁边。 中年汉子带着谦卑的笑点头哈腰:“真是对不住了,这位小爷已经谈妥价钱了。” 小丫鬟看到男人手中的吊钱,撇了撇嘴,道:“我们再给你多一倍钱不成么?” “这……”男人左右为难,看了看胤禩。 胤禩淡道:“你怕得罪人的话,不妨问问那两姐弟,看他们愿意跟谁走?” 小丫鬟轻哼一声:“也好,你就问问他们吧。” 中年汉子无法,只好转而询问那卖身的姐弟二人。 姐弟两人对望一眼,少女低下头不说话,少年迟疑了一会,目光在胤禩与小丫鬟之间游移片刻,怯怯道:“我们愿跟这位小爷走。” 小丫鬟恨恨地一跺脚,正想说话,轿前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掀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青瓷,忘了我出门怎么吩咐的吗?”少女身穿旗装,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并不如何貌美,但胜在气质优雅,落落大方。 “格格!” 少女不理她,朝胤禩他们行了一礼道:“婢女冒昧,诸位见笑了,这两个人,请你们带走吧。” 看到她,胤禩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位格格是否姓乌喇那拉?” 少女也是一怔:“公子如何知道?” 这也太巧了。 胤禩暗自苦笑,随口道:“只是上次也曾在街上见过格格,听说过你的名号,没想到蒙对了。” 少女年纪尚轻,心性纯良,也不疑他,见对方人小鬼大,觉得十分可爱,不由笑出声。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旗人女子未出阁时又被称为姑奶奶,是要被娇养着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她们可以出门,可以骑射,就算再稳重的女子,骨子里也有几分豪气,因此这少女所问并不算唐突。 胤禩看了看胤禛,见他脸色不善,却不知道原因,只笑道:“我们兄弟姓应,是出门来玩的。” 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了,本是萍水相逢,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少女只是觉得这三兄弟中,以跟她说话的应八最为好玩,却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与这几人日后的渊源。 “小八,你怎么知道她的姓氏?” 胤禛当然很不高兴,与他几乎焦不离孟,朝夕相处的兄弟,认识了一个姑娘,而他居然还不知道,虽然以胤禩的年纪来说,未免还有点小,但旗人早熟,也不乏十一二岁就情窦初开的少年。 胤禩语塞。 自己是因为见这少女面善,想问问她的姓氏进行确认,结果居然不出自己所料。 这位乌喇那拉氏,就是将在康熙三十年,被指给胤禛的嫡福晋。 我总不能和你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四嫂吧。胤禩心道,面上却带了点赧然:“我只是听惠妃娘娘提起过,所以多问了一声。” 乌喇那拉氏,是纳喇氏的分支,两族算起来还是同宗,惠妃会提起来,并不奇怪。 所以胤禛没再多问,但心下依旧对方才一幕很是不快,却什么没说。 那姐弟二人,让胤禛派人送到佟府去,三人又继续前行,到了一间颇为热闹的酒楼前,胤禟闹着走不动了。 “不如在这里用膳吧。”胤禛淡淡道。 康熙特地准了他们一天假,所以时间充裕,此时不过将近晌午。 胤禩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观 人 这家酒楼是京城的老字号,客似云来,十分热闹,胤禛几人进去的时候,大厅早已坐满,但桌与桌之间的走道甚是宽敞,再腾出三四张桌子的空余也没问题,只是店家觉得那样显得拥挤,客人坐着也不舒坦,宁可少赚几个小钱,放眼长远大计。 事实证明店家的眼光是睿智的,这间何氏酒楼,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酒楼。 “几位小爷,楼下已经客满了,不知几位可愿去二楼雅间,或者在楼下稍等片刻?”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笑容满面。 胤禛道:“去二楼吧,给我们找个靠窗的雅间。” “没问题,几位爷请!”小二察言观色,看出胤禛他们虽然后面跟着两名成年男子,但明显一行人是以胤禛为首的,便先跟胤禛打招呼,引着他们往楼上走。 说是雅间,不过是用屏风隔起来,但若想听到隔壁在说些什么,也是不易,除非对方高声大喊,己方又有心窃听。 一般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商议什么机密要事。 胤禛三人一一落座,胤禟初次踏足这种地方,眼睛仿佛看不够似的东张西望,倒没什么空闲说话捣乱。 胤禩见两个侍卫还站在那里,便道:“两位侍卫大哥也坐下来一起吃酒吧,出门在外,无须拘束。” 这两个侍卫是康熙指派的御前侍卫,论出身都是从满洲、蒙古王公勋戚子弟、宗室子弟中拔擢出来的,放到外面去,名头怎么说也能震住一大帮人。 胤禛见两人面露迟疑之色,淡淡道:“既然小八说了,就一起吧。” 两名侍卫这才行礼谢过,分头坐下。 胤禩注意到自从自己与那少女寒暄过之后,胤禛一直怏怏不乐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莫非四哥已经喜欢上这位未来的四嫂,看自己跟对方说话,心里不高兴? 这样可不妙,这位四哥,最是记仇,万一真以为自己喜欢四嫂,难保以后会给自己小鞋穿。 心念电转,脸上便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身子凑近胤禛,悄声道:“四哥怎的不太高兴的样子,可是喜欢上方才那位格格,要不回头我去问问惠妃娘娘,帮你打听多点消息?” 见他这副样子,胤禛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就你人小鬼大,怎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来,这不是败坏那位格格的名声么?” 看来小八并不是喜欢那格格了,还撺掇着要给自己介绍。胤禛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四哥真的对那位格格上了心,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胤禩也误会了。 “四哥此言差矣,发乎情,止乎礼,哪来的败坏之说,先打好招呼,以后可以让哪位娘娘与皇阿玛一说,将那位格格指给你。”胤禩打趣道。 他上辈子虽然活了四十几岁,算得上半个老头子,对于男女彼此之间的心思揣摩,却实在无甚了解。 前半生忙着夺嫡抢位,筹谋规划,哪里有时间去玩什么风花雪月,就连八福晋毓秀,也只不过先是知道她的出身,便直接去求了康熙的恩典。 至于后半生,却又被毓秀管得死死,八福晋善妒,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以致于后来康熙发了火,硬塞给他两个小妾,这才有了弘旺。 如今他对胤禛心思的猜测,也只是凭着前世的记忆,胤禛与乌喇那拉氏婚后琴瑟和鸣,现在看对了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胤禛板着脸,佯怒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胤禩见了,愈发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也不再多言,转头去逗胤禟玩了。 这里上菜的速度很快,菜色虽然比不上宫里,但也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了,几人逛了半天,见状都胃口大开,两名侍卫本是年轻人,也渐放开胸怀,与他们闲聊几句。 此时,却听得隔壁雅间有人高声道:“难不成阁下觉得我家老爷对索相是敷衍不成?!” 胤禛与胤禩面面相觑,那边的声音却小了下去,似乎是有人在劝,听不分明。 “四爷,且容奴才去听听?”侍卫之一的明森道。 胤禛知他们回去也是要向康熙禀报行程的,便点点头。 明森站起来,走至屏风边上,听了半晌,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胤禟出宫前,早已得了胤禩千般吩咐,切不可随意泄露自己的身份,此时好奇,也只是小声跟着八哥咬耳朵。 半晌,那边又传来杯盘相碰之声,明森折返回来,重新落座。 他并没有说自己听到了什么,胤禛和胤禩也都没问,人家是皇阿玛的人,就算听到什么,自然也是与康熙说,断不可能在这里跟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阿哥讨论。 在酒楼用完午饭,又逛了半日,因着将那两个孩子安置在佟府,胤禛于情于理也该去打声招呼,人是胤禩救下的,他也想同去看看,胤禟自然不肯先回宫,三人便往佟府而去。 由于没有事先通报,佟府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佟府主人佟国维当先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佟家子弟和佟夫人等头面女眷。 “不知三位阿哥驾临,万请恕罪。”佟国维拜倒在地。 “快请起吧,是我们三人冒昧造访,还累得佟大人亲迎,实在过意不去。”胤禛道,上前扶起他。 论身份,佟国维是佟皇后之父,还是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因着佟皇后与四阿哥胤禛的关系,他这个长辈也是当得的,所以四阿哥一说,佟国维笑了笑,也就随即起身,手往里屋一引。 “三位阿哥请入内奉茶。” 他目光所及,只见三位阿哥,胤禛老成,胤禩虽然略显柔弱,却也不失稳重,胤禟还小,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下轮转一番,自是有了计量。 各自落了座,彼此寒暄几句,胤禛又向佟国维说明了事因经过,多谢佟府代为安置这两个人,并说以后待他们开了府,就将人接回去。 佟国维原本是有点不痛快。往我这塞什么人不好,塞两个来历不明的奴婢,那会人送过来的时候,也没见阿哥们过来拜访,但现在胤禛解释一番,他心里也舒坦多了,便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四阿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跑一趟。” 胤禛诚恳道:“应该的,佟额娘对我的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佟大人是我的长辈,合该如此。” 这句话听在佟国维耳里,自然受用得很,他的表情一丝不漏落入胤禩眼中,却是感叹。 这位皇帝岳父,按理说跟四阿哥关系最近,结果上辈子不支持四阿哥夺嫡,却反倒站在他这位八阿哥一边,以致于后来皇父厌弃自己,连带佟国维也跟着被训斥,这还是看在佟皇后的面子上,没有多加责罚。 如今自己绝了夺嫡的野心,那么这位佟大人,又会支持谁? 因要赶着回宫,胤禛他们不敢多留,只待了约半柱香时间便起身告辞。 等他们都走了,一人自屏风后面转出来。 “阿玛。” “你看这几位阿哥里,哪个最有出息?”佟国维啜了口茶,悠悠道。 隆科多思忖片刻,道:“我观四阿哥最是老成,又是姐姐的养子,跟佟家颇有渊源。” 佟国维拈须摇首。“为父倒觉得八阿哥最佳。” 隆科多不解。“我看八阿哥没有什么特别啊。” “你可听过八阿哥在宫中应答皇上,愿为贤王的典故?” “这个倒是记得,保不齐是谁教他的吧?” “谁能教他?他母家地位低微,除了一个良嫔娘娘,又有何人可以倚靠,良嫔封嫔,指不定还是托了八阿哥应答得当的福,试问皇上那么多阿哥里,谁能在八岁的时候说出‘愿为贤王,辅佐明君’这种话来?” “这……”隆科多犹豫道,“儿子有一事不解,现在储位已定,就算太子不行,上头还有大阿哥,阿玛何必从年幼的阿哥中挑选?” 佟国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你还须多加历练啊。” “你想想,太子背后有索额图,大阿哥背后有明珠,我们依附过去,至多不过是锦上添花,怎会比雪中送炭来得让人感激?八阿哥母家卑微,无人可以倚靠,拉拢好了,这就是个从龙保驾之功啊!” “但是太子现在储位正稳固,皇上只怕没那心思吧?”隆科多仍有些疑虑。 佟国维冷笑一声。“皇上年富力强,太子日渐长大,索额图蠢蠢欲动,皇上若是体弱的也就罢了,但却不是,他的春秋还长着呢,你说太子会甘心一直当太子么?就算太子肯,索额图他肯么?” 见儿子露出恍然的神情,佟国维续道:“现在底下的阿哥们还小,我们不用急着做出选择,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着索额图和明珠他们斗,斗到皇上厌烦了,自然就是我们的时机,你要知道,寻常人家的父子,尚且会为了琐事争吵,何况是天家,古往今来,父子争位喋血的事情难道还少了?玄武门之变不就是前车之鉴?” 隆科多顺着父亲的话想下去,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却也信了j□j分。 若是胤禩在这里,定要叹服佟国维目光如炬,再过几年,这对父子之间的发展,确实也如他所料,一朝反面成仇,从此水火不容。 宫中这边,正是另一番光景。 康熙放下手中奏折,看向跪在下面的明森。 “哦?你说他是徐乾学的人?” “奴才听得一字不差。” 康熙冷笑道:“好个徐家兄弟,在朝堂上勾结索额图,在民间欺压百姓,真是出息了!” 这徐乾学,是康熙初年的进士,后来累迁升至刑部尚书,康熙二十六年,因牵连湖广巡抚贪赃案自请罢斥,他还有个兄弟,叫徐元文,官至大学士,可谓一门显赫。 徐家兄弟也挺倒霉的,眼看风波将过,出来走走门路,顺道探探索相的口风,谁知派出来的人是个不长眼的,隔壁偏还坐了大内侍卫。 事涉朝政,明森半句不敢多言,只保持着伏倒在地的姿势。 “你起来吧。”冷笑过后,康熙的表情不置可否。 “嗻。” “给朕详细说说,今天胤禛胤禩他们出宫,都做了些什么?” 家 宴 胤禩将胤禟送回翊坤宫,便去找良嫔。 谁知康熙也在那里,被逮了个正着。 见了胤禩,他一脸蔼色。“听说你今个儿出宫,买了两个奴婢?” 胤禩肃立一旁。“回皇阿玛,正是。” 康熙挑眉。“你堂堂一个皇阿哥,宫里不缺奴仆,怎的还到宫外去买?” “儿子见那两人可怜,年长点的脸上有疤,没人买下,便随手将他们买下了。” “唔,你还没开府,将人安置在佟府,倒也妥当,只是你想过没有,你能救得下那两人,却救不了其余灾民?” 胤禩一愣,不由腹诽,怎么又考校起我来了,这不是您要操心的事么? 他垂下头,一副恭聆圣训的样子:“皇阿玛教训得是,儿子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能多救一人便是一人。” 能不出头,就不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胤禩这辈子的座右铭。 康熙见他哑口无言的模样,没有生气,反而多了一丝笑意。 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心地纯良,若能好好培养,不失为栋梁之材,就是太拘谨了一点。 殊不知胤禩这辈子小心翼翼,要的就是一个拘谨。 不过这次应答,倒是多了个好处,那便是康熙也默许了他买下的这两个奴婢,同意让他成年开府之后带过去伺候。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年底将近。 过了年,三阿哥胤祉就十三岁了,四阿哥胤禛也有十二岁,再过一两年便到了指婚的年纪,成婚开府,就象征着阿哥们成年独立,所以康熙也开始让他们二人熟悉朝政大事,以便将来可以和衷共济,为国效力。 但太子却因此逐渐感受到压力。 原本他所要防备的,只有大阿哥一人,现在底下的弟弟们都渐渐长大,并且一个个看起来都非无能之辈,那么作为皇太子的他,又要如何自处? 大阿哥却在一旁冷笑。 这下好了,当弟弟们长大,对那把椅子有了非分之想,你这个太子,还能坐得安稳么? 除夕这日,上书房放假,众阿哥们都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兴奋坏了。 晚上宫中有家宴,下午无事,各人便都各自回到自己的母妃处。 佟皇后不在,胤禛又不想去德妃那里,看着额娘与胤祯其乐融融,便怏怏地跟在别人身后,慢慢走着,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欣羡。 此时他已年纪渐长,不再动辄喜怒形于色,时常板着脸,看起来颇有威严,近身伺候的太监奴仆尚且有些畏惧他,更别提那些平日和他没什么接触的弟弟们,惟有胤禩从小与他玩到大,依旧待他如昔。 胤禩从后面追上来,察言观色,已知胤禛心头所想,便笑道:“四哥,时辰还早,不如同去我额娘那里坐坐?” 胤禛一看是他,缓了神色,点点头:“也好,那就叨扰良嫔娘娘了。” 胤禩笑道:“四哥,你我一起长大,何必如此客气?” 重生之后的怨恨与芥蒂,慢慢地转化为现实。 胤禩很明白,自己不能将前世的雍正,与今生的胤禛重叠在一起,如果他想好好过日子,还是得拉拢这个四哥,只是人心始终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连他也弄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几分刻意,几分真心。 胤禛看他眨眼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心中怅然也消散不少。 “就你这样子,跟人家说同我一起长大,我还怕丢份了。” 月华初上,康熙在畅春园摆宴,太后,后妃,太子,诸位阿哥都到了,依照各自的位置落座,说笑寒暄,无论真心假意,彼此面上都带了喜洋洋的笑意,连带着气氛也热闹起来。 太后最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场面,宜妃又惯是会说话的,在一旁逗得她笑得前仰后合,德妃,荣妃等也陪着笑。 年方三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在嬷嬷的帮助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十四阿哥胤祯太小,便没有出席,所以胤祥倒成了席上最小的阿哥,只见他戴着虎头帽,吮着小手指,东张西望的模样,就像年画里的娃娃似的,看得胤禩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四阿哥转过头来。 “十三弟很可爱。”胤禩笑眯眯地望着,也许是这辈子不再抱着无望的野心,连带着周围的人事也感觉美好起来,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现在却都能收入眼中,放在心里。 他不知道胤祥和胤禛是何时走近的,纵使上辈子跟胤禛斗得你死我活,对于这个古道热肠,直爽仗义的拼命十三郎,他也没有过什么反感。 胤禛却只看了一眼,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情,眉眼俱都柔和下来。 “我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比他要可爱多了,拽着我的袖子喊哥哥,连精奇嬷嬷也拉不开。” 胤禩奇道:“哪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三岁的事情怎么会有记忆?”胤禛忍不住伸出手掐住他的脸颊往外拉了一下。“你小时候也比现在这副老成的样子可爱多了。” “哎哟,四哥!” 两兄弟正玩闹至兴头上,那边太子的眼睛扫了过来,却是带了些许阴霾。 康熙姗姗来迟,众人自是起身跪拜相迎。 太后是个好脾气的,只是薄责了几句:“怎的来得这么迟,孩子们都等急了。” 康熙孝顺,与这嫡母又素来相处融洽,闻言忙道:“是儿子的错,正好朝政有些事情,耽搁了。” 一听是朝政的事,太后便不追究了,只笑道:“好了,既已处理完,今日除夕佳节,咱只论家事,得好好乐乐才是。” “儿臣谨遵慈谕。”康熙也笑了,但眉宇间仍有几分勉强,显然还在惦记刚才的政事。 宜妃察言观色,忙说起讨喜的吉利话,直逗得太后笑开了颜。 说话时,只见万树焰火腾空而起,如苍茫夜空绽出璀璨星光,照亮了半片天,仿佛连月光也羞与争艳,众人皆抬头欣赏,口中称好,年幼的阿哥们更是兴奋无比,交头接耳。 观赏完焰火,自然就是敬酒。 太子带领着众阿哥,先敬太后,后敬康熙,又敬诸位后妃。 接下来是余兴节目,吟诗对对子。这方面三阿哥胤祉自然大出风头,连太子也不及他,虽然不及出口成章,但起码有章法有典故,说得上工整明丽,康熙大为高兴,连赏了好几件东西,胤祉也欢喜得满面通红,其他阿哥则眼带欣羡。 “皇阿玛,太子身为兄弟们的表率,理当一马当先,怎可落在三弟后头?”大阿哥胤褆出声,打破了一众和乐融融的景象。 康熙脸色微沉下来,看着大阿哥不说话。 众人渐渐安静,望着这对父子,太子则暗自冷笑。 大阿哥被康熙那一盯,盯得浑身不自在,正想说点什么来弥补,忽听康熙的声音阴恻恻响起:“那你这又是为人兄长的表率吗?” 胤褆脸色一白。 惠妃的脸色也跟着一白。 康熙顾忌着皇太后在场,没有当场发火,转头对太后道:“时辰已晚,不如儿子先扶皇额娘回去歇下?” 方才父子俩的冲突,用的是汉话,太后只识满蒙文,但看在场情势,也知不妥,便颔首道:“也好,身子可真有些乏了,皇帝随我去说会儿话吧。” 皇帝扶着太后走了,后妃们自然跟着撤退,年幼的阿哥也被嬷嬷带走了,余下其他几位阿哥,面面相觑。 大阿哥胤褆脸色灰败,坐在一边,太子面色淡淡,矜傲自持,坐在另一边。 泾渭分明。 醉 酒 太子看着大阿哥的模样,笑容浅淡温雅。“大哥脸色不大好看,可要去歇息一下?” 大阿哥正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口快,冷不防太子出声,打断了他的懊悔,胤褆回过神,稍稍整理了下表情,微微冷笑。“多谢太子爷关心。” 略行了个礼,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蠢材。太子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道。 见在场兄弟尽皆噤声,仿佛被方才那一幕吓住了,胤礽轻轻一笑,端起桌上酒杯。“今夜皇阿玛不在,我便代皇阿玛,与诸位兄弟同饮,共度佳节。” 刚才那场闹剧,康熙拂袖而去,胤褆当场被斥,太子成了最大的赢家,眼下他满面春风,倒也不出奇。胤禩思忖着,边拿起杯子,与其他兄弟一起回敬太子。 如是来往几巡之后,太子又从席上下来,端着杯子一个个地敬。 太子敬酒,岂有不喝之理,留下来的阿哥大都粗晓世事了,别说三阿哥这样已经到了参与朝政的年纪,即便是平日顽劣高傲的九阿哥胤禟,在这位比他更高傲的阿哥面前,也只有乖乖束手的份。 胤禩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太子端着酒杯朝他走过来。 “八弟,上次你才落水受了寒气,现在天冷,可要小心些。”饱含关怀的语气。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禩忙端起酒,跟着仰首饮尽。 谁知太子的脚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杯是祝你身体长健,莫要再体弱多病。”太子笑眯眯的,和蔼可亲。 “谢太子殿下关心。” “这第三杯嘛,祝你学业进步,来年被皇阿玛夸赞。” “谢太子殿下关心。”胤禩觉出不对来,但那又能怎样,太子是君,他是臣,君要臣喝,臣不能不喝。 胤禛胤禩等人年纪尚幼,分到的是果酒,是酒都有三分后劲,这么几杯下来,加上前面喝的,胤禩只觉得体内渐渐暖和得有些炙热了,眼前晃晃悠悠,像有个人抓着他的臂膀轻轻地摇来摇去。 “这第四杯么……” “太子殿下,这第四杯,胤禛代八弟喝了吧。”胤禛打断了太子的话,双手执起手中酒杯,恭恭敬敬。 太子心中有点不悦,桃花眼微微挑起,眼角瞥及胤禩小脸潮红的模样,目光流转一番,笑了一下。 “也好,不过这第五杯,本宫还是要敬八弟的,你可不能代喝了。” 胤禛何等聪明,自然看得出太子是存心为之,不免心中着急。 除了三阿哥胤祉之外,其他兄弟都还懵懵懂懂,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太子二哥真是来与弟弟们喝酒的。 胤祉本瞧不起胤禩,此番乐得看好戏,自然不会出头。 “这第五杯,祝八弟……” 话没说完,胤禩不声不响地往前一倒。 众人连带太子都吓了一跳,四阿哥胤禛连忙抱住他,可是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重量也差不多,胤禛差点也跟着摔倒。 “小八!” 高明也赶紧上前搀扶伺候。 待看到胤禩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只是醉酒而已,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御花园一幕,胤禩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行事作风与以往并无不同,太子稍稍放心,本想趁着灌酒再次试探一番,看他是否表里不一,但见着他双颊微酡的模样,如同在一只白皙粉嫩的小包子上抹了胭脂,心底就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兴奋和禁忌。 “太子殿下?”旁人一声询问,将他那隐秘而诡谲的心思打断,拉回现实来。 太子定了定神,忽而忆起八弟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面对皇阿玛的应答的当,面对他的镇定自若,年纪虽小,却不失稳重,趁此机会,若能将他拉到自己一边,总好多日后自己多一个劲敌,又或者他倒向大阿哥那边。 这么一想,太子又才想到惠妃还是胤禩的养母,不由心头凛然,懊恼自己被这八弟的皮相迷惑,竟一时忘了想背后那些利害关系,嘴里却道:“是本宫疏忽,忘了八弟还小,来人,把八阿哥扶至毓庆宫休息!” 还是再与他好好相处一番,再怎么聪明,毕竟还是个孩子,容易被诱惑,若能……那便更好了。 “嗻!” 太监们团团围上来,便要把四阿哥与八阿哥两人拉开。 奈何喝醉了的八阿哥双手扒着四阿哥不放,任他们怎么拉就是分不开,众人又不敢用强,只好在那拉锯着。 太子看得不耐,正想上前将胤禩抱走,蓦地一人自后面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 太子不耐回首,见是梁九功,脸色好了些,道:“梁公公有何事,行色如此匆忙?” 梁九功气喘吁吁。“太子殿下,八百里加急,说是西北有变,皇上急召您与大阿哥前去议事呢!” 国家大事,胤礽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闻言也不多说,点点头道:“梁公公请前头带路。” 说罢回头看了胤禩一眼,这才离去。 胤禛松了口气,将胤禩负于背上,对高明道:“回你主子的居所去。” 高明嗻了一声,忙在前头引路。 热闹既是看不成,三阿哥胤祉暗嗤一声,走人,其余阿哥也自散了。 方才还一派热闹的宴席,只余下冷冷清清几个位置。 好容易背了一路,又将胤禩安置在榻上,高明等人忙着为主子准备热毛巾和解酒汤,胤禛正在喘气,却见躺在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望着他笑。 胤禛一愣,醒过神来。“你这……” “四哥,对不住了,刚我是醉了,可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见他脸上红潮未退,目光倒还算清明,胤禛这才放下心来,追究责任。 “为什么装醉?” “你方才也看到了,太子……”胤禩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愿去毓庆宫,只好出此下策了。” 胤禛蹙眉。“太子为何屡屡与你过不去?”他顺着这几次事情往上攀援,不由睁大眼睛。“上次你落水的事情……” “四哥。”胤禩打断他,一脸严肃:“此事莫要再提,我真是自己不小心失足的。” 他越是这番模样,胤禛心中便越有计较,但现在两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无母家可依靠,怎比得上太子一国储君,权柄在握,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这么想着,心底不由泛起一股酸楚。 洗了把脸,又喝下汤药,倦意反而浓起来,胤禩打了个呵欠,一脸疲态。 “四哥,现在也晚了,不如在这一起歇息吧。”他喃喃道,自顾闭上眼睛。 胤禛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不是没醉,只是硬撑着到现在。 睡着了的胤禩分外可爱,没了那副古板严肃的小老头模样,便愈发显得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继承了良嫔美貌的他,在众阿哥中,容貌可谓是最出色的,少了女子的阴柔,多了几分温雅,这样的人,长大了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 高明等人见两位小阿哥抵足而眠,早已关上门悄悄推出去。 胤禛躺在他旁边,怔怔望着,忍不住伸过头,将唇印在那温温软软的脸颊上,忽而又似惊醒过来,满脸通红,赶紧侧过身去,心中默念三字经入梦。 亲 征 康熙这边,因着那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南书房内一片寂静,众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索额图、李光地等人除夕夜被从家里匆匆宣进宫,原本还腹诽着,心想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莫非是大阿哥又跟太子吵起来了,结果看到奏报,一个个脸色大变,眼都直了。 “边疆告急,噶尔丹抢掠喀尔喀,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人请赈,据他们所说,噶尔丹还跟罗刹国有所勾结。”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康熙沉声道。“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众人都陷入沉思与考量中,一时无人应答。 大阿哥左右看了看,出列道:“儿臣愿率兵剿之!” 康熙见他一脸坚定的神色,眼中冷厉缓了些,却没有回答,转而问其他人道:“其他人呢?” 大阿哥未曾察觉君父的细微变化,只是略略失望,以为自己方才在家宴上的表现仍旧留在康熙心中。 太子道:“儿臣以为,可先开粮放赈,以应土谢图汗等人之急,并对蒙古一些摇摆不定的部落竭力拉拢,以免他们倒向噶尔丹那一边。” 康熙微微点头:“索额图,你怎么看?” 索额图忙道:“奴才以为太子所言甚善,当务之急,摸不清对方的底线和实力,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大阿哥心中嗤笑一声,想起被罢职的明珠,却不由得怅然。 “奴才以为不可。”出声的是裕亲王福全,康熙的亲哥哥,他开口反对,索额图自然不好说什么。 “皇兄有何良策?”康熙的神色柔和下来。 “太子是老成持国之论,可做一手准备,但噶尔丹狼子野心,此番已不是第一次,奴才以为,我们还得做另一手准备,以防葛尔丹突然发难,危及边陲。”福全不疾不徐道,他性子敦厚温和,素不与人争,康熙向来很尊敬他。 “臣赞同裕亲王的观点。”李光地出声。 康熙也点头道:“那便如此定下来吧,给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等按人口发粮,着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加强防务,李光地,你来拟旨。” “是。” “胤褆勇气可嘉,只是光有勇气是不够了,要有勇有谋,方是文武双全,太子小心谨慎,但略失周全,也很不错。”康熙为这次议事下了注脚。 太子与大阿哥抬起头,视线对上,又分别移开。 进入五月,战事愈演愈烈,噶尔丹率兵三万,分为四营,渡乌尔伞河,拟袭昆都伦博硕克图等部,并犯喀尔喀。 康熙大怒,一边严谴其杀戮益甚、拆j□j女的行为,命对喀尔喀“罢兵息战”,一边调兵遣将,分布在防线上。 同年六月,噶尔丹在乌尔伞大败清军,进入了距京师仅九百里的乌珠穆沁,消息传来,朝野震惊,京城哗然。 康熙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被人这么步步紧逼过,当年三藩为乱,乱的也多是长江以南,像现在这样被人打到离京城不过九百里的地方,简直是奇耻大辱。 帝王一怒,如雷霆之震,整个朝廷乃至京城,如同笼罩着一层乌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胤禩本想出宫去看看那两个奴婢,他心中已经有些想法,能为自己的将来做点打算,可以安置两人,无需让他们再寄身佟府篱下,但碰巧撞上噶尔丹来犯的事,他也不敢去触康熙的霉头,还是安安静静待在宫里头的好。 谁知康熙却把八阿哥以上的众阿哥都召去。 南书房内,众人一一垂手肃立。 康熙让人念了战报,神色晦暗不明。“朕知道你们年纪尚幼,但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是朕的阿哥们,你们从小饱读诗书,朕现在想问问你们,这样的战局,朕,这个国家,应该怎么做?” 太子与大阿哥早被问过,此刻立于一旁,心头各有思量。 康熙的目光移至三阿哥胤祉身上。“胤祉,你先说吧。” 胤祉犹豫了一下,道:“儿臣觉得,嗯,这噶尔丹着实可恶,应该,嗯,应该派兵剿灭。” 康熙不置可否。“胤禛呢?” 四阿哥胤禛定了定神,出列拱手道:“儿臣以为,不仅要出兵剿灭,而且重点应放在粮草上,皇阿玛曾与我们说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军长行千里,所要耗费的粮草颇巨,一个不妥便易使大军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皇阿玛问的是大局,你却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大阿哥胤褆垂眸,掩下不屑,在他心中,除了太子,再无对手。 康熙却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笑意。“你能注意到这个细节,很好,粮草是民生,民生是根本,日后便让你去户部学习,了解天下民生。” 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分别都做了回答,他们年纪尚小,康熙也不做多大的期望,只是轮到八阿哥胤禩时,他的目光柔和下来。 “胤禩,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八阿哥年方十岁,就算回答得出来,能有什么惊人之语?旁的李光地等人暗自嘀咕,佟国维却想起自己在家中与儿子对众阿哥的一番评论,不由心中微动,看向胤禩。 胤禩早已知道此番结果,却不知自己是道破康熙心思好,还是故作懵懂好,想来想去,各有利弊,不如折中,便道:“儿臣若说得不好,请皇阿玛不要怪罪。” 糯糯的清亮童音听在康熙耳中,勾起他一抹慈爱的笑容。“你只管说便是。” “儿臣听嬷嬷讲的典故,有贼子作乱,天子就御驾亲征,皇阿玛何不也御驾亲征一回,扬我大清国威。” 众臣略略吃惊,都看向这八阿哥,惟有佟国维心头暗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哦?”康熙挑眉。“御驾亲征,朕是天子,需要以身犯险吗?” 听他的意思有松动之意,大阿哥吃了一惊,方才众人在南书房争论的,也正是此事。若康熙真的亲征,那么这紫禁城内自然由太子监国,除非自己也随驾,不然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思及此,大阿哥忙道:“请皇阿玛三思,皇阿玛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 李光地也道:“请皇上三思。” 康熙有点不悦了。“朕问的是胤禩,没问你们,胤禩,你继续说。” 胤禩看了看周围的人,方怯怯道:“皇帝出征,不是更能令士兵一鼓作气吗,身先士卒,大家也就跟着往上冲,士气大涨,不怕打不赢噶尔丹。” 略带稚气的话让康熙莞尔,却仍故意逗他:“那朕要是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天子在中军帐中怎会受伤,逗小孩儿么,胤禩暗暗腹诽,面上却露出不信的神情:“皇阿玛不是满清第一巴图鲁吗,怎会受伤?” 康熙哈哈大笑,满室的阴霾仿佛也随着这一笑皆尽散去。 “既连胤禩都如此说,那便这么定下了,拟旨,择吉日,朕御驾亲征噶尔丹!” 康熙一代帝王,心志甚坚,说出来的话不容反驳,众人无论何种心思打算,此时都只能附和而已。 太子胤礽与索额图对望一眼,不掩欣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谋 定 大阿哥担心被人辖制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康熙亲征,把他也捎上了,与上次南巡一样,留下太子监国,索额图辅佐。 皇帝不在,阿哥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日寅时,上书房依旧书声琅琅。 只不过,胤禩多了一重烦恼。 他不知太子起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使劲地跟自己套近乎,一会送东西,一会留他在毓庆宫用膳,他可不想现在就被人套上太子党的头衔,将来想摘都摘不掉。 别说自己想得太远,就算是冲着大阿哥跟太子的关系,大阿哥的额娘惠妃又是自己的养母,这么下去大阿哥也会看自己不顺眼,只是这一次两次的婉拒还能找着借口,久而久之,自己又能如何。 为了躲避太子今天再一次留膳的邀请,出门前胤禩偷偷灌了几大壶冷水,想装病来躲过麻烦,可自己平日并不怎么健壮的身体,到现在竟一直没有出状况,不由让胤禩扼腕不已。 “你怎么了?”趁着顾师傅背过身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吟诵中,胤禛飞快地凑过来悄声问道。 胤禩本想说没事,但话刚到喉咙,腹部便传来一阵抽痛,疼得他一时坚持不住,肘子撑在桌面上。“有点疼。” 胤禛看着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忙高声向顾八代告了个假,又在众目睽睽下扶着胤禩走出上书房。 两人出了上书房,候在外面的高明忙迎上来,原本不明就里的他看到胤禩的神情,也吓了一跳。 “你今个儿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高明,你就这么伺候主子的?”胤禛沉下脸色质问。 “奴才该死,主子这是怎么了?”高明赶紧过来相扶。 自作孽,不可活。胤禩苦笑着,扯了扯胤禛的袖子,有气无力道:“四哥别怪他,是我自己灌的冷水……” 胤禛大吃一惊,自然要问原因。 胤禩眼见瞒不住,也不想再瞒,免得这个小心眼的四哥对自己起了什么怨隙,以后要弥补就麻烦了,便在回到阿哥所之后,将高明遣去太医院唤太医,又令旁人都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道:“四哥,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利害,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包括额娘。” 胤禛听他说得如此慎重,点头道:“你放心,除非我死,此事不会传第三人耳。” 胤禩叹了口气,附于胤禛耳畔,将自己不小心瞅见太子的丑事,被太子发现,以及太子使出手段拉拢他的事情,略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落水的那一段。 既然太子不相信,还百般试探,自己不说也被怀疑,那便索性说了出来,也算坐实了这个罪名。他暗自冷笑,略带讽刺地想道。 任是胤禛修养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听罢脸上已是一片苍白,震惊万分,说不出话,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就当不知道。” 胤禩心头一暖,这个冷面王四哥在少年时候,还是很不错的。其实纵是胤禛保守不住秘密也无妨,事情是他传出去的,到头来闹大了必定也会追究到他头上,但他现在能如此说,显然是真的在关心自己。 “连良嫔娘娘也绝不能说。” 胤禩道:“四哥放心吧,此事事关重大,这点利害我还是晓得的。” 胤禛仍不放心,又嘱咐了几遍,直到胤禩再三保证,这才作罢。 —————————— 毓庆宫内。 低低的j□j自帷幕之后传来。 帐摆流苏,被翻红浪。 j□j无边。 “嗯……太子殿下,轻点儿……”女子娇嗔。 “你这小浪蹄子……” 一阵低笑声自帐后传来,随即又淹没在喘息之中。 索额图来到毓庆宫外,却被拦下。 “还不快去通报一声。”他皱起眉头,瞪着拦下他的小太监。 “这……”对方一脸为难,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拦太子爷的叔公,只不过得罪太子的下场,同样也不怎么好。 “怎么,太子殿下在里面?”索额图人老成精,马上发现不对劲。 小太监点点头,苦笑道:“中堂大人,我这不是有意要拦着您,实在是不方便。” 这大白天的…… 索额图咬牙跺脚。“快去通报,就说我有急事!” 小太监迫不得已,只好苦着脸道:“那您稍等会。” 过了一会,小太监跑出来。 “索中堂,您请吧。” 索额图进去的时候,太子已经屏退左右,穿戴整齐地坐在那里,但殿中仍有种浓郁的暧昧弥漫着,让他不由微微皱眉。 “太子殿下。”索额图想着要先说正事还是先劝谏一下太子。 “叔公如此紧急,是有何事?”太子也不太高兴,任谁被打断好事都不会高兴到哪去,但他又不能对索额图发火,只好憋着。 索额图坐下来,组织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殿下,您怕是有危险了。” 太子愣住,似乎没想到索额图会这般开场,忙把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道:“叔公何出此言?” “皇上虽然不在,宫中也到处都是耳朵,您光天化日之下,咳,传出去,怕是有损您在皇上心中的形象。” 太子还道什么紧要事,见索额图依旧提起方才的事情,不由有点不悦。“叔公只管放心,这毓庆宫上下,都是本宫耳目。” 索额图叹道:“殿下,如今大阿哥随驾,到时候回来,就算战绩平平,一事无成,也会被人赞为骁勇善战,若真挣下军功,那便更不得了,届时皇上必会两相对比,一边是大阿哥的战功,一边是您的表现,如果再有人进了谗言,就是小事化大了。” 太子皱眉道:“叔公的意思是?” 索额图神色一肃,盯着太子,良久,才缓缓道:“我有一策,就是不知太子殿下有没有胆量?” —————————— 这厢吕有功端着茶杯退回小厨房,厨娘惊奇道:“你不是去给太子殿下送茶吗,怎的又回来了?” 他一言不发放下茶盘,也不顾厨娘的询问,转身便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脑袋里一片空白,心头只有一个声音,无不提醒着他灾患将近,吕有功只盼着自己现在就能长出双翼来,飞出这紫禁城。 “哎哟!” 冷不防一声惊叫,吓得他赶紧抬起头,只觉得手足冰冷,牙齿忍不住打颤。 苏培盛捂着胳膊正想开骂,却发现他是太子身边的近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吕公公,您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急?” 吕有功看着满脸好奇的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四阿哥,连忙低下头行礼。 “奴才见过四阿哥。” 胤禛点点头。“怎的这般毛毛躁躁?” “奴才该死,冲撞了四阿哥,请四阿哥恕罪!”吕有功跪了下来,身子伏倒在地上。 胤禛没再多说,道一声起来吧,便领着苏培盛走了。 待走远了些,苏培盛回过头,发现吕有功还在那跪着,不由大奇:“主子,这吕公公,平日因着伺候太子殿下的关系,都不大将我们放在眼里,今日怎的这般多礼?” 胤禛皱眉,想起吕有功刚才一脸青白的神色,分明是受了惊吓,也觉有异。 胤禩喝了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耳边听着高明低声说四阿哥来了,神智又清醒一些,睁开眼睛,正看见胤禛跨过门槛。 “四哥。”他恹恹道。 胤禛走过来,手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今日觉得怎样,可有不适?” 胤禩笑道:“好多了,就是太医开的药,让人发懒。” “嗯,你多休息。” 胤禩见胤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四哥,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胤禛向来不瞒他,便将来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要知宫中素来多隐秘,紫禁城内因着知道太多而被灭口的奴才,也不在少数,但吕有功是太子身边的人,平素接触的人事,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了,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胤禛心觉有异,又琢磨不透。 胤禩听他讲完,倒是心中一动,想起一桩往事,面上却笑道:“四哥别管了,就算有事,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别平白惹祸上身。” 胤禛也觉得有道理,便转了话题,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胤禛就走了。 胤禛走后,胤禩倚在床头,若有所思。 太子的骚扰实在让他烦不胜烦,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再这样下去也无招可用了,他是没有了对那把椅子的觊觎,可也也不愿被人拉到任何漩涡里去,何况太子还是注定会失败的。 胤禩想了一想,计上心头,召来高明,道:“这几日太子使人来唤,就说我病了,太医说要静养。” 高明忠心为主,自然也希望胤禩快点好起来,可太子毕竟是太子,他面露难色,道:“主子,公然拒绝太子,这样好吗?” 胤禩有了办法,面上也轻松很多,笑道:“无妨,你只管这么说就是。” 他不想犯人,可也不想别人犯他。 实在迫不得已,只好借一借别人的刀了。 束 手 谁也没有料到,康熙刚刚出征不到一个月,就班师回朝了。 并非是凯旋归来,而是染病不起,迫不得已,提早归来。 康熙的病来势汹汹,连随军太医也束手无策,德妃宜妃等人没有皇命,不得轻易出宫,听闻消息,只能在宫内急得团团转,翘首以盼。 大阿哥虽然跟太子争来争去,可也从没想过,要是皇阿玛遭了不测,自己又该如何,所以随驾回来,一路也是侍奉左右,寸步不离,倒令康熙感动不少。 待回到紫禁城,康熙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太医院没日没夜的会诊,却是全然的束手无策。 “还不赶紧用药!”宜妃看着康熙紧闭双眼,包裹在被褥中的苍白模样,回首朝那些太医吼道。 惠妃与荣妃侍立一旁,忧形于色。 贵妃钮钴禄氏身体不好,佟皇后的妹妹佟贵妃又是个心性绵软懦弱的,因此自佟皇后去世,后宫掌管实权的,渐渐就成了宜妃与德妃二人。 “启禀娘娘,非是微臣等不肯用药,此病凶险,万岁爷高烧不退,实在是……” 宜妃不肯再听他们废话,转头对德妃道:“妹妹,你看……” 德妃蹙着眉头:“太子那边可有说法?” 宜妃抿唇不语,又使了个眼色。 德妃会意,两人悄悄退到无人的角落,宜妃方道:“朝臣那边,有建议寻访民间名医的,但太子怕不妥当,就驳了回去,可这高烧不退……” 平日两人在后宫也少不了勾心斗角,但此刻康熙病重,因着共同利益,都一致对外,若康熙有个不测,别看她们平日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儿子都还没成年的嫔妃,至多也就封个太妃去跟皇太后一起守寡过日子。 德妃也是六神无主:“不若去请太后来……哎。”说罢也觉得自己不着调,不由摇头。 宜妃苦笑道:“太后平素是个不管事的,来了也无济于事,现在太医又束手无策,我这心乱的,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宫内自是阴风冷雨,虽然上书房每日读书依旧不落,但连年纪尚幼,刚入学不久的九阿哥和十阿哥,也能看出师傅的心不在焉,更别说胤禛和胤禩这些年长的阿哥们。 下了学,胤禟与胤俄没回自己的居所,反而紧紧粘着胤禩,他走到哪,两人就跟到哪。 “八哥,他们都说皇阿玛不好了,皇阿玛不会有事吧?”九阿哥胤禟惴惴问道,连带一旁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十阿哥胤俄,也巴巴地望着他。 胤禩看着自己的身量,再看了看他的体重,放弃了抱起他安抚的念头,只摸了摸他的脑袋,扫了他们身后伺候的人一眼,冷冷道:“哪些奴才跟你嚼舌根的,回头跟宜妃娘娘说一声,都拖下去打板子,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不会有事的。” 胤禟他们身后的人被胤禩那句话说得身子一抖,齐齐低下头去,皆料不到平日里温和少言的八阿哥,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 一手牵着一个,待走到阿哥所,胤禩发现院落里台阶上站着个小娃娃,吮着手指,浓眉大眼,正看着他们走过来。 “小十三?”胤禩有点意外,放开两人的手,走至十三阿哥胤祥面前,蹲下身道。“你怎么在这里?伺候的人呢?” 胤祥学说话较晚,就算现在三四岁了,也还说得不怎么利索,完全看不出日后的爽朗,此时呀呀地说了两句,胤禩也听不明白。 德妃与宜妃正守在康熙那里,现下只怕没空管他们,胤祥的生母敏妃又是庶妃,虽说封妃,却连个册文都没有,也说不上话。 一时无法,胤禩只好带着三个小孩在屋子里玩,所幸他从前有弘旺,也算是经验丰富,半个时辰下来,直把三个小孩逗得咯咯直笑。 四阿哥胤禛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兄弟几人其乐融融的这一幕,看着他们浑然不知世事险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胤禩正与他们说得口干舌燥,看到胤禛犹如看到救星,忙道:“四哥,怎么过来了,快过来坐。”又见他心事重重,便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胤禛看了胤禟他们一眼,没有说话,胤禩明白了,命人拿出几件小玩意送给几人,又喊来他们的近身嬷嬷,将几人领出去玩,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人,才道:“四哥?” 胤禛喝了口茶,已是慢慢冷静下来,他明年就要指婚开府,也开始慢慢地接触朝政,上书房的功课对他来说也就不是那么紧要,这些日子跟这旁听旁观了不少事情,心中倒生出许多忧虑来。 “皇阿玛的病,怕是不大好。” 胤禩大吃一惊,他依稀还记得这个时期康熙生了一场大病,但后来也转危为安,否则也不会有日后长达六十年的执政,所以这段日子宫里宫外都鸡飞狗跳,惟有他不动如山,该上课便去上课,该请安便去请安,与平日无异,但现在听胤禛所说,似乎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来得凶险。 “四哥说详细一点。” 胤禛习惯了有事与他一起商量,又知道这个八弟早熟聪颖,便道:“皇阿玛至今高烧不退,太医院诊断不出病情,都拿不出一个章程来,太子那边,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胤禩一愣。“什么不妥?” 胤禛道:“我也说不上来,按理说也没什么异常,太子帮忙处理国事,也一样去请安,我还碰见过一回,但是……”他没再说下去,显然也是不知要怎么表达。 “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那边呢,可有什么法子?” 这句话一入耳,胤禛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自己到底觉得哪里不妥了。 出了这种事情,德妃她们自然是五内俱焚,着急上火的,连太后也天天关在自己的小佛堂里念经诵佛,祈求皇帝平安。 太子虽然天天来探望,虽然也表现得很关心,但却丝毫没有忘了帮忙处理奏折,与朝臣议事,一切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正是因为太过冷静了,所以让胤禛觉得怪异起来。 这些事情完全是凭空猜测,不能随便乱说,所以他也只是同胤禩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感觉。 胤禩自然知道太子那丁点异常从何而来,但他没想到这位四哥的敏感度居然如此之高,现在就能观察入微。 他想了一想道:“皇阿玛的病情没有起色,都是由太医院诊的脉吧?” 胤禛点头:“这是自然,听说朝臣里有提议去民间寻访医术高明者的,但被太子驳回了,说不稳妥,后果难料。” 胤禩道:“京城不是有西洋教堂吗,他们洋人治病,都有另外一套法子,不若请他们来看看?” 他并不知道那能治疟疾的金鸡纳霜,最后到底是被谁呈上来的,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件事情,眼看康熙病情沉疴,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胤禛愣了半晌,才道:“洋教士的东西,怕是不可信吧。” “当年汤若望很为太皇太后倚重,皇阿玛更是精通西学,这些年我们同样学了不少,听说洋人治病跟我们很不一样,或许能有希望。” 胤禛皱眉:“就算我们有这个心,又有谁肯冒险担这个责任?” 胤禩思忖片刻,道:“找大阿哥。” 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渐渐浮出水面,连他们这些兄弟,也略知一二。 康熙病重,若有个万一,继位的自然是太子,到时候大阿哥的日子就要难过了,所以如果说现在有谁最希望康熙长命百岁的,那大阿哥肯定是其中一个。 群医束手,走投无路,就算有一丝的希望,也会让人想去尝试。 德妃和宜妃是后妃,不好插手这些事情,太子和索额图,更不会担这个责任,因为康熙的病,其实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因为他们首肯用药而让康熙遭到意外,原本无功也要变成有过,继位就要平生波澜。 在这种情况下,大阿哥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胤禛马上明白过来,道:“那我们这便去找大哥吧,成与不成,尽一份心力而已。” 此刻的四阿哥胤禛,完全没想到过皇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可能性。 在他上面,别说有个太子,就算没了储君,还有深受重用的大阿哥,和文才出众的三阿哥,所以胤禛心无旁骛,确实只是想要康熙早日好起来罢了。 胤禩自是点头答应。 大阿哥此时正焦头烂额之际,见了他们自然没有好脸色。 明珠被起复,随福全参赞军务去了,余下他一人留在京城,想商量点机密也没个人可以推心置腹,又碰巧撞上康熙生病,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出了这样的大事,大阿哥生怕有变,每天几乎都泡在宫内,所以胤禛要找人,倒是方便得很。 “见过大哥。” 胤褆皱起眉头,没什么心思应付他们。“有什么事?” 胤禛道:“皇阿玛生病,我们也担心得很,所以过来问问大哥有什么法子。” 他挥挥手,心烦道:“好了,你们回去等消息吧,皇阿玛会没事的。” “大哥,皇阿玛崇尚西学,之前我们也曾接触一些,听闻洋人治病别出心裁,要不找个洋教士来给皇阿玛瞧瞧?” 胤褆没想过这遭,愣了一下,眉头依旧紧锁。“洋人的医术,怎及得上我们博大精深?” 胤禛道:“但是听说现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了,但凡有一丝希望,怎能不试一试?” 胤褆沉吟不语,良久,才慢慢道:“跟我去见德妃娘娘、宜妃娘娘。” 此事事关重大,德妃、宜妃也不敢作主,忙遣人去问太后的意思。 太子闻讯也赶了过来,却是极力反对。 “皇阿玛万尊之躯,是可以随便试的吗?”太子盯着大阿哥,声音带了些凌厉。 大阿哥胤褆丝毫不惧地迎了上去。“现在那些废物太医都束手无策,再这么拖下去,难道皇阿玛的病就能好么?” 两人正僵持不下,忽闻宜妃惊喜喊道:“皇上!” 众人心中一跳,忙往榻上望去。 只见康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嘴唇微微阖动。 大阿哥见机,抢前一步跪倒在地。“皇阿玛,你愿试一试西洋人的药么?” 康熙沉默半晌,费力地吐出一个字:“传!” 胤褆大喜,忙使人去传洋教士进宫。 太子不好再插口,肃立一旁面无表情,心底早已将大阿哥骂翻了天。 借 刀 洋教士进了宫,问清康熙的病情,对众人说,康熙的病是疟疾,在他们那里有种药,叫金鸡纳霜,只需服用就能完全康复。 众人将信将疑,可事到如今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 康熙服了药,又养了一两天,果然渐渐好转,不仅退了烧,脸色也好看许多。 消息传出,太后在佛堂里只念阿弥陀佛,德妃等人心里更是暗松了一口气。 大阿哥更是喜不自禁,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功劳,那是任何人也抹杀不掉的。 朝堂上因为康熙之前一病不起,前线又还在激战,很是忙乱了一阵,如今雨过天晴,康熙病好,又都将各人心中的小九九给压了下去。 胤禩被召去钟粹宫,便看见惠妃地坐在那里,旁边坐着春风满面的大阿哥胤褆。 他心知为了什么,也不点破,一一行礼。 惠妃笑眯眯地让他快些免礼,又喊他近前,看了好一阵,才道:“你这孩子,就是礼数太多了,来我这还用得着行这么多礼嘛?” 胤禩道:“礼不可废,再说惠额娘对胤禩的养育之恩,也当涌泉相报。” 惠妃望了大阿哥一眼,又转回来,满意地点点头,却笑道:“行了,知你孝顺,若不是你,皇上也不能这么快康复。” 胤禩肃容道:“皇阿玛洪福齐天,自然有神灵庇佑,何况要不是大哥御前进言,也没有今天的结果了,胤禩年轻轻轻,哪里有什么功劳?” 惠妃更满意了,忙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坐下,胤褆也难得耐心地与他说起话。 “你怎么想到要用洋人的?”惠妃听了胤褆的描述,有些好奇。 胤禩看起来似乎有点羞赧。“四哥来看我,我们都在担心皇阿玛的病情,那会跟四哥一起想出来的,四哥说大哥跟随皇阿玛已久,对于西学最是了解,不如来问问大哥。” 三言两语,将功劳都推到别人身上。 胤褆点点头,心里很是受用,对这出身不好的弟弟,倒也高看了几分。 “多亏了你。”场面话还是要说两句的。“以后有什么难处,短了什么用度,只管到这里来说,大哥怎么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谢谢大哥。”胤禩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有事就和你大哥说说。”惠妃轻拍着他的臂膀道。 “那天我与四哥从上书房回来,途中碰见二哥的随身太监吕有功,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安。” 胤褆心说我还道是什么事,当下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一个奴才,你在意什么,撞了就撞了。” “毕竟是二哥的人。”胤禩为难道,“那天看他脸色青白的,好似受了很大的惊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撞倒的缘故。” 胤褆心中一动,道:“你将那日的情形详细说说。” 胤禛踏入屋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胤禩趴在桌子旁边,数着桌上的金银锞子和其他一些零碎的宝石珠子,不由好气又好笑。 “这是在做什么,堂堂一个皇阿哥成了守财奴了?” 胤禩抬头笑道:“今日去钟粹宫一趟,惠妃娘娘赏赐了不少东西给我,说是多谢我们在大哥面前进言,想必四哥也收到了吧?” 胤禛点头道:“我刚从那儿回来。” 胤禩兴致勃勃:“四哥,惠妃娘娘给的另一些东西,像鼻烟壶,折扇一类,我拿来与你兑换些银钱吧?” 胤禛哭笑不得:“真成守财奴了?这里短了你的用度?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我想着日后出去独立了,开一两个铺子,做点小买卖的。” 胤禛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你是皇阿哥,要注意身份。” 胤禩笑道:“四哥莫恼,先听我说完。你知道我向来没什么大志,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早就想好了,上次在宫外买下的那两个奴婢,到时候正好派上用场,开铺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许多大臣私底下不都做这样的事情。” 胤禛定定看了他半晌,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总是支持的。”心底想的却是:这八弟怕是见多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小小年纪就想好了退路,无论如何,将来自己若有能力,总要护他一方周全的。 胤禩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当对方答应了与他兑换,笑逐颜开,便喊他一起来数银钱。 自重生以来,虽说波澜迭起,但都有惊无险,加之他谨慎小心,日子倒也平安顺心,眼看再过两年,自己也要开府独立了,胤禩心中高兴,又是在胤禛面前,行事不免随意一些。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对胤禛的观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慢慢改变,连带着也影响了一些行为。 胤禛难得见他有这般似正常孩童的举动,啼笑皆非,只得按住他的手道:“莫胡闹了,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康熙喝了药,背后垫着软枕,正半靠着看奏折,梁九功掀帘而入,道:“万岁爷,大阿哥求见。” “让他进来吧。” “嗻。”梁九功垂着头退出去,不一会儿,胤褆进来了。 康熙放下奏折,看着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儿子,神情缓和下来,待他行礼之后,便道:“坐吧,看着瘦了,这阵子你也辛苦了。”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赞,侍奉皇阿玛是儿臣的分内事。”说着,胤褆声音里带了些激动和哽咽。“看到皇阿玛无恙,儿臣心里就万分高兴。” 康熙带了些慈色,温言道:“这几天你便回府去好好休息吧。” 孰料胤褆却突然站起来,跪倒在地,咚咚咚连嗑了好几个响头,方道:“儿臣心里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康熙怔了怔。“说罢。” “儿臣也想了数日,可觉得若是不说,怕皇阿玛一旦被小人所趁,儿臣就万死不辞了。”胤褆先想好铺垫,见康熙并没有不悦之色,便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皇阿玛听完,千万不要动气。” 康熙淡道:“但说无妨。” “皇阿玛亲征噶尔丹,为国平叛,可却有人在后面,意图断了大军粮草,让您……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您却因患病折返,让他们的阴谋落空。” 康熙沉默片刻,道:“证据呢?” 胤褆深吸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纸,膝行着呈了上去,待康熙接过去,便一边道:“这还是毓庆宫的近侍吕有功露了破绽,让儿臣起疑,又去勘察一番,这才发现,索额图竟然胆大包天,意图犯上作乱!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康熙看了一会,把纸放在一旁,面色淡淡,不置可否。 胤褆愣了一下,有点不甘心。“皇阿玛……” “朕累了,跪安吧。”康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胤褆咬咬牙。“嗻,儿臣告退。” 待胤褆走了,康熙这才睁开眼,拿起刚才的纸张,又看了几遍,随手拿起一个火折子,点燃起来。 看着纸张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作灰烬,康熙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疲惫。 这边儿子谋害老子,大哥算计弟弟,阿哥所那边,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胤禩见胤禛说得郑重,放下戏谑的心情,笑道:“四哥要说什么,洗耳恭听便是。” 胤禛望着这个弟弟日益肖似良嫔,愈发温雅的五官和气质,忽然想起上次他醉酒自己情不自禁亲了他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由转开视线,淡淡道:“皇阿玛身子好了之后,前些日子,额娘找我去,说明年就要给我指婚了,问我有哪家中意的格格。” 胤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敢情好,四哥终于要成婚开府了,以后我便可去你那儿打打秋风,只要别嫌我烦就行。” 胤禛要的,压根不是这种反应,可他也不知道究竟希望对方出现什么反应,见他浑然没心没肺似的为自己高兴,明明是应该的,看在眼里,又觉得莫名烦躁。 纵是胤禩多了四十年的阅历,也猜不出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四哥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胤禛强压下心头不快,撇过头去。“没什么。” 胤禩被他喜怒无常的性子弄得愈发奇怪,伸手往他额头探去。“是身体不适?” 胤禛看到他关心的神情,心底又酸又甜,只恨恨想道:我要成婚,以后不常见到我了,就这么让你高兴? 这个念头浮起来,便愈发心烦气躁,就在此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却没听见通报声。 胤禛头也不回地斥道:“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滚出去!” 伴随着他的叱喝,传来一阵瓷坛子落地开花的声音。 “小十三?”胤禩有点愕然,也没想过进来的会是他。 胤禛转过身,只见十三阿哥胤祥呆呆地站在门口,脚下躺了一地碎片,看那模样,显然是被胤禛的吼声吓到了。 两只蛤蟆在满地碎片中鼓着腮子跳来跳去,呱咕呱咕地叫。 蛐 蛐 两人俱都愣了一下,望向门口。 胤祥脸上残留着惊吓,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眼看洪灾就要泛滥,胤禩赶紧道:“十三弟莫哭,不就一个坛子么,八哥这里多得是,你愿拿几个就拿几个。” 胤禛站在那里,心头却是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发了那么大的火。 胤祥瘪着嘴,怯怯道:“我捉了蛤蟆来,一只是我的,一只送给八哥。” 送蛤蟆……胤禩哭笑不得,忙道:“你去找高明要个坛子,八哥帮你把蛤蟆捡起来。” 胤祥很听话地点点头,收了眼泪,转身出门找人。 他弯下腰想去抓那两只蛤蟆,却听那蛤蟆呱咕一声,跳得没影了。 胤禩傻眼了。 纵是胤禛心头再郁闷,此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胤禩苦笑:“四哥别净站那里看戏,快来帮忙捉蛤蟆,一会小十三回来看到,又该哭鼻子了。” 胤禛想想也是,只好挽起袖子,跟胤禩满屋子找蛤蟆。 待胤祥兴高采烈地捧着坛子回来,便看到两人抄家似地翻东西,后面跟着张大了嘴巴的高明。 “爷在找什么,跟奴才们说一声就是了,不用自己动手啊!”高明喊道,忙让人拿了湿毛巾让两人擦汗。 “八哥找到了?”胤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孰料脚底不小心滑了一下。 旁人动作再快也来不及扶住他,胤祥手中的坛子顺势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整个人跟着往前扑倒。 几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胤祥小手从身下掏出一样物事。 细瞧之下,居然是刚才遍寻不到的其中一只蛤蟆。 蛤蟆兄被那一压,已经双眼翻白,断气了。 胤祥原本强忍着的眼泪,这下再也止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四阿哥胤禛哪里学过哄人,唯一交好的胤禩早熟懂事,更是压根不需要他哄,此时哭声贯耳,手足无措,憋了半天也只说得出一句:“再哭的话要被恶人捉去吃掉的。” 于是十三阿哥哭得更厉害了,那哭声估计出了阿哥所几里外都还听得见。 胤禩将他身上灰尘轻轻拍去,笑道:“哪有皇阿哥老是哭鼻子的道理,要被笑话的,蛐蛐可比蛤蟆好玩多了,八哥带你捉蛐蛐去?” 说到哄小孩,他完全是驾轻就熟,早年膝下子嗣单薄,八福晋多年未出,后来纳了个张氏为妾,这才有了弘旺,全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弘旺小时候没少被娇惯,动辄不满意就大哭,谁也镇不住,只有他这个阿玛出马,才能让他乖乖消停下来。 想起这一遭,也不知今生重来,跟弘旺是不是能再见,胤禩心下叹息,面上却依旧笑着哄胤祥。 四岁的小孩被胤禩画的大饼吸引住了,渐渐止了哭声,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着他。“八哥,我要蛐蛐儿。” “走。”胤禩牵着他的手就要出门,见胤禛还站着不动,便笑道:“四哥,人是你弄哭的,捉蛐蛐可也有你的份,就当哄哄弟弟吧。” 胤禛早就被胤祥折磨得没脾气了,见一大一小两个弟弟都看着他,只好苦笑:“岂敢不去。” 说是带胤祥去捉蛐蛐,其实具体执行还是由太监们去做的,否则上头怪罪下来,说堂堂皇阿哥居然趴石头缝里挖蛐蛐,下面的人便都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一个时辰后,胤祥捧着罐子里的两只蛐蛐,看着它们相斗正欢,总算眉开眼笑。 三人坐在树荫底下乘凉,头顶着满树蝉声。 “四哥刚才,是不是心情不痛快了?”胤禩想起方才一幕,似乎是因说到指婚的事情而让胤禛脸色突变的,他却不知原因。 胤禛摇摇头。“没什么。”他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脾气发得有点可笑,自己要被指婚开府,弟弟替他高兴,有什么不对的。 胤禩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心说这四哥的脾气喜怒不定,还真是三岁看老,从现在到几十年后,一点都没改变过。 除了懵懵懂懂的小十三,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忽有清脆童音响起:“四哥,八哥。” 两人抬眼,十四阿哥胤祯正站在树旁,看着胤祥手中的瓷罐。 “胤祯,你过来。”胤祥与他年纪相仿,两人感情甚好,一看是他,马上招招手。 胤祯看了看胤禛,犹豫一下,还是走到胤祥身边,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喜滋滋地看着罐子里的蛐蛐。 胤禩注意到胤祯过来的那一刻,胤禛脸上闪过一丝僵硬,随即又恢复常态,只是看着他这同母弟弟,表情有些冷淡,便伸过手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臂膀,又松开。 胤禛的视线转过来,似乎看懂他的安慰,眼中浮起淡淡暖意,神色也放松了些。 胤禩见状暗自叹息,不由又想到康熙身上。他从来也没弄明白过这皇父的想法是什么,给儿子们起名字,还起了个近音的,一个是胤禛,一个是胤祯,两人一母同胞,长大之后斗得你死我活,至死不相见,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注定? 大阿哥满腹怨气地从养心殿出来,触目所及,连两旁树木也觉得碍眼。 好不容易找到太子的把柄,还罪证确凿,结果康熙一句轻描淡写,就将他遣出来了。 看来在皇阿玛心里头,太子的份量确实不轻,胤褆暗自咬牙,就连意图谋反这样的罪名,都激不起他的任何怒气。 偏生舅舅明珠又被派往前方,如今战事吃紧,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更别说为他出谋划策。 难道自己注定这辈子就要低人一头吗? 几天过去,康熙那边,并没有任何动静,每天照常召大臣们去,也不过是商议军务。 康熙二十九年由于这场战事,加上康熙的病,整个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带着宫中也并不好过,大家小心翼翼,都唯恐触犯了主子们的忌讳,胤禩他们除了那日出来捉蛐蛐,每天从上书房下学之后,至多也只是聚在一块聊一会,就各自回去了。 然而大阿哥这边还没腹诽完,紧接着又出了件事,如同晴天霹雳,几乎将所有人砸晕。 清军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激战,右翼内大臣佟国纲奋勇冲杀敌阵,中枪身亡。 消息传来,康熙大为震怒,严斥裕亲王福全殆误战机,连带在他回来之后才被派出去参赞军务的索额图和明珠,也一应受到严厉斥责,被连降四级留任。 佟国纲是佟国维的大哥,同样也是佟家这一代的实力派人物,他一死,就只剩下一个同样在前线奋战的弟弟佟国维。 佟家虽然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和康熙皇后孝懿皇后的母家,集尊荣于一身,但是一个失去实权人物的家族,也仅仅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佟国纲这一死,是不是也意味着朝廷上的权力分布,要重新洗牌了? 不同于前线的战火纷飞,京城的政局,也同样波涛暗涌,诡谲莫测。 恩 惠 佟府缟素漫天,连门口石狮子上头的两个灯笼,都已换成白色的。 一个老爷去了,另一个老爷还在前线激战,生死不明,消息传来,整个佟府上下都懵了,老太太当即昏死过去,女眷那边哭声一片。 隆科多揉揉眉心,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差点没一跤往前摔倒。 “三爷当心!”身边一只手及时伸出来,将他扶住。 自己从内院匆匆出来,身边人俱都吩咐下去做事了,一时没带侍从。 佟老太太还健在,佟府没有分家,佟国纲与佟国维两边的家眷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 佟国纲有三个儿子,长子鄂伦岱,从父征噶尔丹,现在也还在前线,次子法海,是家中贱婢所生,受尽白眼,这种家中大事,他是没有资格出面的,三子夸岱年纪尚幼。 所以丧事料理主持,就全落在他们这个二房的几个兄弟身上,几天下来,隆科多早已是筋疲力尽,恨不得倒头便睡。 隆科多站稳脚跟,转头一看,是个眼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陈平。”少年看他站稳了,便放开手,跪倒回话。 隆科多唔了一声。“什么时候进府的?” “小的与姐姐是去年进府的。” 隆科多想了想。“你就是那个被八阿哥救下的两姐弟之一?” “回三爷话,是的。”陈平恭恭敬敬。 隆科多心中一动。“收拾收拾,到我身边伺候着吧,管家那边我会去说的。” “是。” 少女正捧着衣服在缝补,神情专注,若不是右脸上那道疤痕,倒不失清秀可人。 小屋的门被推开,陈平提着篮子走进来。 “姐!” 少女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给他倒水。 “累了吧,喝口水。” “姐,今天在花园里撞到三爷,我扶了他一把,他让我去他身边伺候,以后月钱涨了,就可以给你买些胭脂水粉了。”陈平毕竟还小,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陈颖蹙了蹙眉头。“哪位三爷?” “就是佟二老爷的三儿子隆科多啊,”陈平仰头灌了一大口水,袖子一抹嘴巴道:“姐,你以后多歇着吧,别老做活了,等我有了钱……” “平儿!” 陈平正说得高兴,被她打断,有些不高兴地鼓起嘴巴。“姐!” “你要记得,我们是八阿哥救下的,人家让我们先在这府里做事,已经是莫大的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应该,我们应该安守本分,主子给什么,我们接下就是,莫要过于贪心。”陈颖慢慢道,一派安静宁和。 陈平被姐姐澄澈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声音不由低了一些。“我知道了,姐,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再说八阿哥虽然救了我们,但是我们都在这里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过问一声,指不定是把我们给忘了。” “平儿,”陈颖有点无奈,“八阿哥身份高贵,他忘了也好,没忘也罢,都不是我们能惦记的,你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我们一天是佟府下人,一天就要安分做事,佟府主人看在八阿哥的面子上,没让我们签卖身契,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陈平点点头,凑到陈颖身边,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知道了,姐,你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陈颖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四日,噶尔丹自乌兰布通北部撤军,沿途火焚草地,以阻追兵。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噶尔丹派达赖喇嘛的弟子济隆携誓书呈见裕亲王福全,表示不敢再犯喀尔喀,彼时两方对战旷日持久,清军损失不小,康熙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便敕谕“若再违誓言,妄行劫夺生事,朕厉兵秣马,现俱整备,必务穷讨,断不中止。”,一边开始部署撤军的事宜。 康熙二十九年九月七日,派皇长子胤褆前往亲迎佟国纲灵柩,赐银五千两,祭四坛,谥忠勇。 到了十一月左右,大军俱都撤回来了,康熙下令,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等因延误战机,罢议政,罚俸三年,而佟国维、索额图、明珠等人俱罢议政,各降四级留任。 听闻这个消息,胤禩惟有叹服而已:老爷子可真是高明,趁机各打五十大板,把几方势力一下子都给压制住了。 这下好了,你们不是喜欢党争吗,把你们的领头人物都给摘了,看你们拿什么争,都消停消停吧。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因为多活了四十多年,又是冷眼旁观,才能看清形势,像太子与大阿哥等人,就算他们两人想罢手,旁边的人也不会让他们罢手的。 有时候身份摆在那里,就已经是一种争端了。 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宫中迎来了康熙三十年的选秀。 秀 女 清朝选秀有自己独立的一套制度,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 小选由内务府主持,选的是包衣三旗的秀女,这种秀女选进去,做的多是后宫杂役,也不是没有升至妃嫔的,但数量相对少很多,身份也不高,像良嫔就是一例。而她因为是辛者库罪籍出身,比一般的包衣还要再低一等,胤禩之所以从小受尽冷落,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选由户部主持,选的是八旗秀女,这些秀女中不乏出身高贵者,有备选皇后嫔妃的,也有最后被赐婚宗室皇亲的。 今年该轮到大选了,清朝制度,凡是八旗人家年满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除非身有残疾,都必须参加选秀,就算是公主下嫁宗室所生的女儿,也需要通过选秀这一个流程,才能进行婚配。 削尖了脑袋把女儿往宫里送的人家,不一定就是想让她们当皇帝的嫔妃,很多是打着把女儿嫁给皇阿哥们或宗室子弟的主意的。 只要上头有个相熟的娘娘,把话先说好,到时候再由后妃跟皇帝说一声,只要身份相当,那秀女又不是皇帝特别喜欢的,想配给哪位看中了的宗室,并不是难事。 康熙年方三十八,正是年华正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手段强势,能力出众,又不是长得奇丑无比,自然有不少女儿家暗自倾心,加上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也都到了赐婚的年纪,而七阿哥,八阿哥虽然还小,但也并不妨碍皇帝一个心血来潮,往他们那里塞个侧福晋,到时候只要先生下一男半女,地位马上就水涨船高,到时候就算指个嫡福晋进府,也撼动不了先来者的地位了。 所以今年的选秀异常热闹。 胤禩被惠妃召去的时候,心头正琢磨着胤禛近日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原因。 只是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胤禛快大婚了,也逐渐参与政事,大阿哥顾着跟太子死磕,没人注意到他,一切都很顺利,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高兴? 难道是在德妃那里不痛快了? 进了钟粹宫,才发现自己的额娘也在那里。 “给惠额娘请安,给额娘请安。” “胤禩啊,”惠妃和颜悦色,“眼看选阅日期都定下来了,你心中,有没有看中的女子,只管与我们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都会尽力帮你。” 胤禩一愣,万万没有想到惠妃要说的是这档子事。 他只想着胤禛今年大婚,却忘了自己今年虚岁十一,却也到了外人眼里也可以挑选侧福晋或庶福晋的年纪了。 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忙道:“胤禩年纪尚幼,一心只想读书,并没有旁的心思。” 他知道惠妃想为大阿哥拉拢自己,自然要为他挑选几个娘家的女子,只是最后如何,还是皇阿玛说了算。 自己前世在娶毓秀为嫡福晋之前,并没有其他侧室或妾室,所以惠妃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的。 惠妃见他这么一说,并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孩子害羞,转头朝良嫔笑道:“妹妹教的好儿子,这般守礼知规矩,可是这赐婚指婚,也是人伦大事,拘谨不得,妹妹是亲额娘,少不得要多操心一些。” 良嫔温婉道:“胤禩喜欢怎样的女子,我这个做额娘的平日也没多问,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就是姐姐这边得多劳烦了。” 惠妃心底摇摇头,觉得这良嫔柔弱得太过了,连儿子的终生大事也不过问,若日后胤禩的福晋身份高些,性子又不太好相处的,怕是要爬到这婆婆头上去了,面上却仍是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这里倒有几个秀女,家世人品都是不错的,正要与妹妹参详一下。”又转头嗔了胤禩一眼:“既是你没有人选,那我就与你额娘再看看了,左右不让你吃亏便是。” 胤禩谢过惠妃,又拜别良嫔,就退了出来。 高明正等在外头,见胤禩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爷,皇上那边使人来传,让您过去一趟。”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 高明摇摇头。“没说,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赏钱奴才刚已经给了。” 胤禩点点头:“这便过去吧。”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的见七八个旗装少女站作一堆说话,旗头花团锦簇的,显然是今年入选的秀女。 高明见胤禩多看了几眼,便笑道:“爷别心急,有皇上在,定会给您指给好的嫡福晋。” 他与胤禩相处日久,虽然名为主仆,但情份非比寻常,私底下也有说玩笑话的,此刻语出调侃,因此胤禩只是横了他一眼:“你八爷我还小,没这个心思,你就别跟着瞎嚷嚷了。” 两人正说笑着,那边的秀女们也朝这里走来,此地开阔,又有树木葱葱,她们并没有注意到胤禩主仆二人。 其中一名秀女从众人中走出来,甩着帕子走步子,似乎在演示给其他人看。 她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得意,走得愈发起劲。 “姐姐这步子走得真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摇曳生姿。”一名秀女娇笑道。 “我也是在家学了一年,被嬷嬷逼着,才走得出这步子来。” “说得也是,选秀前日日被额娘念叨着,虽说府里本来规矩就多,但到了皇宫,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真是一刻也不敢懈怠。” 众女子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莺声呖呖,满怀天真烂漫,胤禩听得莞尔。 绕过树丛,胤禩二人正好与秀女们对上。 众人冷不防从树后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都吃了一惊。 刚才那个演示步子的秀女,正背对着他,见众人神色,忙也转过身来,但那花盆底却实在跟不上速度,只听得哎哟一声,人跟着摔倒在地。 胤禩只好停下脚步,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言问道:“你没事吧?” 他的年龄与穿着,就算不是皇子阿哥,也可能是哪家宗室公子,秀女们不敢僭越,连忙蹲了一蹲身子,那摔倒的秀女也忍着泪,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低低道:“多谢,无妨。” 胤禩摇摇头,看着她那不自然的站姿,道:“喊个太医看看吧,耽误了选秀日期就不好了。” 他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成稳重,惹得不少秀女都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之下,便有人低呼了一声:“应八?” 自从一年多前在街上偶遇胤禩三兄弟,乌喇那拉氏对这小少年的谈吐印象十分深刻,一直颇有好感,此刻见到,尽管对方身量已高了一截,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胤禩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的女子,也微微一怔,一句四嫂到了嘴边又赶紧咽下,笑道:“原来是乌喇那拉家的格格,幸会了。” 乌喇那拉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大吃一惊,半晌却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这种情景之下相遇,她心头原本就有些慌乱,更忘了去问对方身份,只是她家教素好,很快便反应过来,看起来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 胤禩没注意到对方的异样,只笑着点头招呼,因康熙召见,他没敢多逗留,喊来两个小太监将那扭伤的秀女扶去休息,便匆匆走了。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丝怅然。 一年多不见,原本半大不小的孩童,如今也隐约有了俊秀少年的影子,然而眉眼谈吐,却依旧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改变过。 应八明显是个化名,他能出现在这里,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只是她刚才没有询问,以后再见的机会恐怕也微乎其微。 罢了,她已是待选之身,万事不由己,何必多想这些。 拒 婚 胤禩到了养心殿门口,正巧与也是匆匆赶来的胤禛碰了个照面。 “四哥!” 胤禛显然走得急了一些,额上都冒出汗来,胤禩见状打趣道:“四哥走得这么急,想是看上了哪家格格,来求皇阿玛指婚的?” 近几日秀女大选,宫内不时可以看见那些十三四岁的娉婷身影,各位适龄阿哥的指婚人选,也正是后妃娘娘们口中的谈资。 胤禛瞪了他一眼,胤禩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条汗巾,递给他。 “快擦擦,免得殿前失仪。” 胤禛接过汗巾擦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条绣了兰花的汗巾,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这是谁给你的?” 心想难道八弟才这点年纪,便有不知好歹的宫女假意接近了,若是真的,那实在是罪该万死了。 胤禩看出他的不悦,却不知原因,便笑道:“这是额娘前几日绣了给我的,我嫌太女气了,又不好不收,一直塞在袖子里,今日正好借花献佛了。” 胤禛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饶是他面上再冷淡,也不由有点讪讪的。 两人正说这话,梁九功从里面走出来,对两人道:“两位阿哥,皇上在里面等着呢,请吧。” 看他笑容满面,神色轻松,想来皇阿玛的心情也不错,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进了西暖阁,康熙正在批阅奏折,文华殿大学士张英正侍立一旁。 “胤禛、胤禩给皇阿玛请安。” “两位阿哥吉祥。” “张大人好。” 见了他们,康熙放下手中朱笔,脸上露出一丝慈霭。 “起来,坐吧。” “谢皇阿玛。” 两人分头坐下,康熙道:“胤禩,听说你近来功课不错,也很努力。” “儿臣不敢当,有些微进步,都有赖于皇阿玛与师傅们的教导。” 康熙看不惯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手一挥道:“行了,别拘拘谨谨的,你才十岁,跟其他兄弟比起来,倒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朕成天虐待你似的。” 话虽这么说,但康熙语气里并没有不高兴的意味,胤禩也就没有跪下请罪,只露出赧然的笑容道:“儿子习惯了,小时候听师傅说三思而后行,所以现在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想了再想。” 康熙点点头,方才板着的脸微微一笑:“小心谨慎是对的,但不可过了,过犹不及,懂吗?” 胤禩一副恭谦受教的模样。“儿臣受教了。” 康熙又道:“今年秀女大选,虽说你年纪还小,可惠妃也在朕面前念叨不少次了,说要给你留意个好的,先指着侧福晋或庶福晋也行,你自己怎么想的?” 怎么又提这档子事,胤禩有点愕然,看了看康熙和胤禛,却见两人正望着自己,似乎都在等着他的回答。想了一想,便道:“儿臣方才来之前,惠额娘已经提过一回了,只是儿子年纪还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只想用心读书。” 康熙颔首,眼中露出赞许。“难得你心里头明白,虽说我们满人这么早指婚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朕希望你们能先把书读好,至于婚娶这些事情,两三年后再来考虑也不迟。” 转首又朝胤禛道:“你跟你八弟又不同,你今年已有十四,该是到了成婚开府的年纪了,朕想问问你,心里头有没有喜欢的人选?” 胤禛看了胤禩一眼,忽而从椅子上起身,跪倒在地。 “儿臣也觉得自己还小,不想那么快成婚,能否请皇阿玛让儿子再缓两年?” 一时间,西暖阁内静得仿佛连呼吸声也听得到。 胤禩不知道胤禛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一句的,望向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四哥于康熙三十年成亲,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波折,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 康熙惊奇过后,必然要发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胤禛伏倒在地。“古人云,先立业,后成家,儿子现在一事无成,正打算好好学习,将来能帮皇阿玛尽一分绵薄之力,现在成亲,只怕分心扰神。” 康熙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他哪来这种想法:“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愿成婚的,你立业归立业,关成亲什么事,成了亲才是大人,行事才愈发稳重,这事可不能由得你,你若有合适的人选,朕倒还可以为你筹谋一二,若是没有,就由得朕来挑了。” “儿臣……”胤禛还待再说,胤禩怕他再说下去,便要惹得康熙不快,忙跟着跪下,打断他的话。 “儿子知道四哥为什么不想成亲。” “哦?”康熙来了兴趣,看着这个素来老成,没有发问便不会主动说话的儿子。“为什么?” “听说皇阿玛四月就要去多伦诺尔与蒙古诸部会盟,四哥定是怕成婚日期与会盟时间相撞,没法跟着皇阿玛前去看热闹。” 康熙看着胤禩温润清和的眉眼,又看了看胤禛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好笑,故意不作答,拿起桌上j□j啜了一口,方慢慢悠悠地道:“谁说赶不上热闹了,朕有说过不带你们去么?就算指了婚,也要等礼部和宫中的重重流程,到时候回来再择吉日完婚也就是了。” “谢皇阿玛。”胤禩又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皇阿玛,儿子跟四哥感情好,等四哥成婚之后,儿臣可不可以经常出宫去看四哥?” 康熙笑骂一声:“朕看你是想出宫去玩吧,还拿你四哥当借口,想出便出罢,到时候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便是了,只是不可荒废了功课。” 他又说了几句,便让两人退出去。 出了养心殿,胤禩这才放开胤禛的手,道:“四哥刚才怎的出言拒绝?” 胤禛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半晌方道:“我一旦成婚,你在宫里就无人照拂了,有些奴才惯是狗眼看人低的,怕你这性子被人欺负了还不吭声。” 胤禩万没想到他之所以当着康熙的面拒婚,却原来是这种理由,心头一震,立时涌起莫名滋味,几乎要冲上眼眶,强笑道:“四哥也太看不起我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再说你开了府,我也多一个去处,以后到你那里蹭饭,可不许嫌我烦。” 胤禛看着他,伸出手去,拂去他肩上的轻尘,淡淡道:“我就算嫌什么人,也不可能嫌你。” 康熙看着他们并肩出去,状似不经意地道:“敦复,你看他们如何?” 张英躬身道:“四阿哥与八阿哥,手足情深,实在令臣欣羡。” “是啊,手足情深……最难得的是,刚才胤禩怕胤禛说话惹朕生气,还连忙帮着圆场。”康熙面上似带着喟叹,随手将一本奏折丢至另一叠上。“可惜朕最得意的两个儿子,却偏偏不理解朕的苦心!” 耳边传来帝王的冷哼,张英只能维持缄默,心头却想着刚才康熙递给自己看的奏折,微微暗叹。 大阿哥年方十九,而太子十七,就已经隐露倾轧的苗头,等将来后头诸位阿哥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又该如何收场? 这寻常人家,嫡庶之争,家产之争,尚且斗得你死我活,煌煌天家,至尊皇位,那把耀眼的龙椅,又有多少人抢着要坐上去呢? 多伦会盟 康熙二十九年的战事方休,本可大获全胜的战局,因裕亲王福全判断失误,而让噶尔丹逃走,得到喘息的机会,令这场胜利蒙上阴影。但康熙怒也怒过了,发落也发落过了,还有一堆蒙古的部落等着他去安抚。 康熙三十年的多伦挪尔会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拉开序幕的。 胤禩掀起布帘,看着外面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草原,微微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叹什么气?”与他同一座车辇的四阿哥胤禛从书籍中抬起头来,略显冷淡的眉眼间却有一丝笑意。 “四哥不知道,”胤禩放下布帘,往身后软褥一靠。“我这是舒服的叹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只看一眼,便生出让人老死在这里也甘愿的念头。” 他说的是大实话,上辈子勾心斗角,临到死前想起的地方,却不是北京的府邸,而是这片只来过几次的大草原。 上辈子康熙三十年的这次,他并没有随驾,这一世皇阿玛却将他与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兄弟都带上了。 “你才几岁,就敢说老,也不害臊。”胤禛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身体却往窗边挪了一挪,把入风口挡住,以免胤禩受寒。 皇帝出巡,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延绵的队伍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黄色仪仗与白云蓝天和绿草相间,形成了极鲜明的颜色对比。 御驾自四月十二日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半个月有余,才终于到达多伦诺尔。 为了这次会盟,喀尔喀蒙古三大部、内蒙古四十九旗的王公贵族俱都来了,以康熙的营帐为中心,众星捧月般的团团拱绕,加上康熙自己带的嫔妃、皇子、大臣、侍卫等,人数之多,规模之大,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御前侍卫们也暗自咋舌。 胤禩年纪小,身体也算不上十分健康,从颠簸了数日的马车上下来,早就疲惫之极,昏昏沉沉,待到了营帐安顿下来,马上倒头便睡,无暇顾及其他。 由于这次随同人员太多,除了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年纪尚小的阿哥们便二人一帐,胤禛与胤禩住在一起,胤禟便与胤俄一帐,被安排在他们隔壁。 “八哥!”胤俄兴冲冲地跑进来,正想喊胤禩出去玩,却被胤禛一记冷眼,给硬生生压得消音。 “你八哥累了,还在睡觉,你们自个儿去玩吧。”胤禛压低了声音道。 胤俄鼓起嘴巴,又不敢反抗这个素来有几分威严的兄长,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正好把在外头同样兴冲冲想跑进来的九阿哥胤禟给拽走了。 由于没人打扰,胤禩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也没做,直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喊。 “小八,醒醒!” “唔……”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胤禛正坐在他旁边,吓得忙坐了起来,却因动作太大而扯得头皮疼痛不已,不由捂住额角j□j起来。 “怎么毛毛躁躁的,”胤禛嘴里薄责着,手却伸过去帮他揉起来。“一睡就是一夜,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喀尔喀三大部在外面举行盛宴,皇阿玛让我们都过去呢。” “没事,起得急了点。”胤禩微微苦笑,重生三年了,他依旧有点不习惯,方才刚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前世,脑海里下意识便将现在的胤禛与后来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四哥重叠在一起了。 只是,连他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究竟这一世只不过是一场梦,还是上辈子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在发什么呆!”胤禛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转头朝帐外喊道:“高明,还不进来帮你主子梳洗!” 高明急忙跑进来,胤禛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也跟着进来,两人忙活一阵,这才往康熙帐旁那块营地走去。 四月的草原还显得有些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耳边刮过,又卷起衣角发辫,胤禩穿的已不算少,但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了?” “没事,是刚才帐内太热了。”胤禩笑了一下。 胤禛瞥了他一眼,伸过手来,将他微凉的手包入掌心,紧紧握住。“走快点吧,迟了就不好了。” 两人走到那里的时候,人已来了许多,以康熙为上位,左右两旁延伸成半圆形,分别坐着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的弟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和其他各部落的台吉们。 半圆形中间的空地,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随着众人说笑声,一群蒙古服饰的少女自入口处涌了进来,在马头琴的伴奏下,抱着哈达跳起热情奔放的舞蹈。 此刻正是将近傍晚时分,晚霞从碧蓝色的天空中迤逦出一条长长的丝带,绮丽而多姿。 胤禛与胤禩两人悄悄入座,旁边胤禟和胤俄正看得兴高采烈,无暇跟他们打招呼,胤禩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大阿哥的座位是空荡荡的。 一曲舞毕,少女们朝康熙等人的座位上行礼退下,神情却并不拘谨胆怯,有些甚至望着康熙露出眉眼弯弯的笑意,自古美女爱英雄,康熙这样文治武功都称得上双全的帝王,自然有更多女子喜欢。 康熙显然心情也很舒畅,笑着对旁边的土谢图汗等人道:“草原上的姑娘和她们的歌舞就像这草原上的天空一样明媚,每次观赏都能让人心旷神怡。” “能让博格达汗喜欢是他们的荣幸。”策妄扎布手按心口微微躬身道。 康熙但笑不语,使人传来美酒,又亲手斟满递给哲布尊丹巴和其他三人,才举起酒杯对所有人道:“相逢一笑泯恩仇,愿此酒喝了之后,共缔兄弟之义,结万世盟好!” 除了哲布尊丹巴之外,其余三人连同蒙古二十多名台吉,都跪下同饮。 无须康熙吩咐,太子上前将三位喀尔喀部落首领一一扶了起来,举止清贵,进退有据,惹得不少人注目。 只听得哲布尊丹巴道:“太子风度举止,皆是人中龙凤。” “活佛谬赞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听到儿子被称赞会不高兴的,何况还是出自于j□j额尔德尼和达赖喇嘛齐名的活佛,康熙自然龙心大悦。 哲布尊丹巴微微低下头去,嘴里说了句什么,却是没人听得清了,眉宇间带了微微的悲悯之色。 众人也不在意,惟有胤禩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活佛的眼睛里,仿佛能看透一切。 哲布尊丹巴似乎察觉到胤禩的观察,也抬起头来,往他这边望了过来,视线相对,胤禩微微一震,忙别开眼去。 旁边四阿哥胤禛察觉他的异样,侧过头来用眼神询问,胤禩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心底却难免起伏不定。 刚才那一眼…… 不及他多想,那边康熙恩威并施,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他,又敕封策妄扎布承袭札萨克图汗的爵位,一一安抚赏赐,皆大欢喜。 歌舞复又响了起来,一名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康熙席前,敬上雪白的哈达,悠扬的琴音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将盛宴的氛围带上高潮。 康熙想要镇住这些人,光册封和赏赐自然是不行的,当下便趁着气氛,宣布大阅。 一声令下,骑兵分列两翼,炮兵和步兵立于中间,号角声下,诸军依号令前进或后退,汉军火器营的枪炮也随之同时响起,声震天地。 大阿哥一身戎装,顾盼飞扬,自队列的那头骑马过来,到了离康熙跟前的一丈处下马单膝跪下。“请皇阿玛示下。” 康熙微微颔首,他本也穿着戎装,腰挎佩刀,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从胤褆手中接过弓箭,在百步外的箭靶前站定,弯弓射去,竟是十矢九中。 蒙古台吉连同喀尔喀三大汗王,之前被那响彻天地的炮鼓声震得面如土色,此时见了这阵仗,早已把心底深处那一点不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纷纷口出称颂之词,极尽赞美。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康熙检阅完毕,又与诸王喝了几巡,便回大营歇息去了,他走了没多久,哲布尊丹巴也起身离席,几大汗王和一些台吉随之走了不少,剩下一些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倒轻松不少。 “四哥怎的不下去跳一圈,也许能在大婚之前,先给我找个小嫂子呢。”胤禩看着场中那些跳舞的年轻男女,心情也不自觉放松起来,看到胤禛严肃的神情,便忍不住调笑道。 胤禛睨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谁说我会输给你!” 那声音细嫩尖锐,明显是个小姑娘发出来的。 众人吃了一惊,皆循声望去。 活 佛 一个约莫七八岁,身穿蒙古服饰的小姑娘拿着把小弓站在那里,眉毛眼睛全纠结在一起,腮子气得鼓鼓的,瞪着她前面的人。 “哼!”十阿哥胤俄撇过头去,作不屑一顾状。“想赢我,再过十年吧。” 虽然两个孩子身份都不低,但也只不过是孩子而已,小孩子拌嘴,旁人身份所限,也不好劝,却也没当回事,谁料那小姑娘突然扑上去,将胤俄摁倒,就是一通狠揍。 旁人都呆了,只看着两个孩子抱成一团从这边滚到那边,顺便厮打一番。 等胤禛和胤禩跑上去的时候,两人已经灰头土脸了。 “还不赶紧拉开他们!”胤禛冷冷朝旁边的人喝道,侍卫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开两人。 小孩子毕竟力气小,旁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两人拉开,小姑娘自不用说了,鬓间凌乱,发饰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脸颊被拧得肿了起来,胤俄也没好到哪里去,从脸上好几块淤青来看,小姑娘下手并不轻。 “格格,这这……”旁边侍女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快要哭出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郡王……” “你敢!”小姑娘横眉竖眼。“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先揍他的,你告诉我阿爹干什么,不许去!” 旁边胤禩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他倒真没看出来,小姑娘还有几分好汉作风。 胤俄却还在一边做鬼脸挑衅。“告状是小人才会做的事情,我看你就是小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小姑娘张牙舞爪又想扑上去揍人,胤禩连忙将她拉住,沉下脸对胤俄道:“还不回去,堂堂一个皇阿哥,在这里欺负小姑娘,成何体统!” 胤俄从未见过胤禩这般严厉地对待自己,下意识便觉得是那小姑娘的错,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地跟着随身太监走了。 胤禩见他走远,蹲下身子对那小姑娘柔声道:“这位格格,对不住了,他是我弟弟,平时疏于管教,你别跟他计较。” 小姑娘满身狼狈也不见畏惧,看了他一会,点点头道:“我叫宝音,既然你替他道歉,那就算了,改日我还要跟他比试一番。” 说吧便对旁边侍女道:“我们走吧。” 平息完一场闹剧,胤禩与胤禛转身,正想往营帐方向走,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两个人,为首的一身红黄相间的喇嘛服饰,天色晦暗,看不大清楚,只有旁边熊熊篝火在他的脸上留下时明时暗的光影。 “哲布尊丹巴活佛?”胤禛讶然道。 哲布尊丹巴是蒙古藏传佛教的两大活佛之一,信徒遍及蒙古,康熙对他也很是礼遇,两人不敢怠慢,上前双手合什行了个礼。 胤禩想起早前宴会上哲布尊丹巴看他的那一眼,有心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两位贵人,这是要往何处去?”哲布尊丹巴回了个礼,用蒙语道。 “正要去营帐歇息,活佛呢?”回答的是胤禛。 “我见天色尚好,出来走走。”哲布尊丹巴微笑道,很是平易近人。 “活佛精通佛理,不知能否拨空指教下胤禛?”自从佟贵妃去世之后,胤禛便渐渐地对佛道佛理起了兴趣,不在上书房读书的闲暇时刻,也曾看过一两本经书典籍。 没想到哲布尊丹巴却摇摇头拒绝了。“佛在心中,不在物外。” 胤禛愣了一下,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小,哲布尊丹巴不想与他交流,心下有些怏怏。 哲布尊丹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胤禩。 “我有句话,不知阁下想听不想听。” “活佛请讲。”胤禩道。 “中原人有句话,叫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要好自为之。”哲布尊丹巴的语调很慢,及至说到“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是用上了汉语,微带了些口音,却也算得端正。 胤禩一震,万料不到哲布尊丹巴对他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胤禛在旁边听了,微皱眉头,只觉得活佛话中有话,透着一股不祥。 回到帐篷,见胤禩犹自在出神,胤禛道:“活佛虽然是活佛,但说的话也不是神机妙算,不要放在心上。” 胤禩强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他在琢磨哲布尊丹巴的那句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句话是预言,还是劝诫? 是说他前世步步算计,机关算尽,最终误人误己,还是让他今生不要思虑过多,以免重蹈覆辙? 或许兼而有之吧。 那他如果不想重复前世的命运,又该怎么做? 难道仅仅是绝了夺嫡的野心,其实并不够? 胤禩想不通。 胤禛却不喜看到他如此困惑烦恼的模样,站在他跟前,手按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有四哥在的一天,有什么担子,帮你挑了便是,何必想那些有的没的,平白伤神?” 这位四哥在他重生前后,简直如同两个人一般,让他日渐软化之余,心中也常有惶恐,生怕有一天自己醒过来,还是躺在宗人府那座高墙之内,形销蚀骨,苟延残喘。 “四哥,你别对我太好……” 现在对他越好,他越怕梦醒的时候越痛苦。 胤禛听在耳中,只觉得那语调带着一丝苍凉,让人心口一抽。 他忍不住将放在胤禩肩头的手,移向对方脸颊,却只是手指轻轻一碰,就随即收了回来。 “小八,我知道因着良嫔娘娘的出身,你受了不少委屈,从前我并不知道,但如今我既是知道了,便不会再放任不管,你若不信,我便发誓吧!” “四哥说哪去了。”胤禩振作精神笑道,将方才因哲布尊丹巴的一席话而勾起的思绪都先抛到一边。“我只是怕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到时候我天天去你府上蹭饭吃,可别嫌我碍眼。” 见他终于展颜,胤禛稍稍放下心,笑骂道:“就知道趁火打劫!” 童 言 十阿哥胤俄与宝音格格的互殴事件,只不过被当成两个小孩子的玩闹,那位格格的父亲博尔济吉特氏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既不可能去找康熙问罪,康熙更不可能因此而加罪于他。 只是没想到,这段小插曲的两位当事人,在康熙赐宴蒙古王公的场合下,又闹了起来。 起因是那位宝音格格在宴会途中,突然站出来,朝康熙跪下道:“伟大的博格达汗,我有一件请求,请您允许。” 她父亲乌尔锦噶喇普郡王大惊失色,忙低声打着眼色喊她回来,宝音却理都不理,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无奈,只得离席跟着女儿一起跪下。 “这孩子平日都让我给宠坏了,请博格达汗恕罪。” 康熙倒是没有不悦之色,只见他微微一笑,问道:“你想求朕什么事情?” 宝音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没有局促的举止,闻言先拜了一拜,又看了胤俄一眼,脆声道:“我想请博格达汗让他做我的丈夫。” 说罢指了指十阿哥胤俄。 在场众人都被她的大胆言辞惊呆了,谁也料不到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不及阻止,只能苦笑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胤俄瞪大了眼,起身想要嚷嚷,却让旁边的胤禩硬给按了下去。 康熙愣了一下,依旧和颜悦色:“哦?你是怎么看上朕的儿子的?” “草原上崇拜英雄,我跟他打赌,他射箭赢了我,骑马也赢了我,阿爸说愿赌服输,我要遵守诺言,我要嫁给他。”宝音落落大方,前几日被胤俄暴力对待的小脸上已经恢复原状,此刻红扑扑一片,如同苹果一般。 康熙笑了出来,看看胤俄,正想说话。 那边胤俄却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便喊:“谁要娶你了,你也不照照镜子,还福气呢,我看你是乌烟瘴气!” 宝音在蒙古语中,是福气的意思。众皇子在康熙的要求下,从小就要学习满汉蒙三语,胤俄自然也不例外。 大阿哥看了看康熙的脸色,抢先斥道:“胤俄!” 胤俄鼓起嘴巴,声音小了些,但依旧全场可闻。 “你没八哥好看,也没八哥温柔,我就算娶八哥,也不娶你!” 胤禩一口茶还没下喉,悉数都喷了出来,呛咳不已。 胤禛忙帮他顺气,一边横了胤俄一眼。 在场众人皆都一脸古怪模样,静默片刻,哄堂大笑。 康熙的嘴角抽动了下,过了一会儿,方道:“胤俄,不得无礼!” 又对乌尔锦噶喇普郡王温言道:“朕这儿子还小,性情顽劣,怕委屈了格格,等再过几年,你女儿再大些,又还是觉得胤俄好,到时候朕也很乐意撮合他们这对小儿女!” 乌尔锦噶喇普郡王被闹了这么个笑话,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下去,又舍不得责备女儿,闻言哪里还敢反对,连忙拉着女儿跪拜道:“谢博格达汗不怪罪之恩!” 宝音被胤俄嘲笑了一番,小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有哭,只是恨恨地瞪了胤俄一眼,这才跟着父亲跪下去。 看了这一幕,胤禩倒觉得惟有这格格,也许才能治得住上蹿下跳,皮得跟猴子没有两样的胤俄。 多伦诺尔会盟自然顺利而圆满,通过这次会盟,胤禩看到了康熙作为一个帝王的手腕和心术,对喀尔喀三大部连同哲布尊丹巴等人,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将喀尔喀蒙古收归自己帐下,却还让他们感激涕零,说不出半点不是。 这样的手段,就算是前世自己活了四十多年,只怕也还有所不及,若不是君父晚年为了维持仁政的名声,纵容贪污,吏治败坏,给一生执政留下污点,不然纵观前朝皇帝,能与之相比的,也少之又少。 御辇在草原上停留了七天,第七天就开始启程回京,那位宝音格格与胤俄,经历了从冤家对头到两小无猜的过程,末了众人要走了,她还骑马一直缀着,直到再也追不上。 “来趟草原都能有个格格看上,真是好福气!”胤禩看着胤俄笑道,康熙生怕胤俄再惹事,回程时特地安排他与胤禩同一辆车。 胤俄翻了个白眼,他这种年纪,压根不懂得男女之情,但是耳濡目染,加上旁人的取笑,他倒也知道丢脸,闻言只是闷不吭声,更别说掀起帘子跟宝音道别了。 “胤俄,你要记得我啊——————!” 宝音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带着草原野花的香气,响彻了蓝天白云。 幸好胤俄坐在马车内,不然被这么一喊,饱受众人注目,纵是他脸皮再厚也经受不住。 在胤禩笑意盈盈的注视下,胤俄终于受不了了,把头探出马车,朝外吼道:“闭————嘴————” 胤禩在马车内笑得打跌,胤禛无奈摇头。 回到京师,一切恢复正常秩序,康熙照常上朝,而阿哥们每日去上书房读书。 胤禩因为这次会盟被康熙带上,在兄弟们心目中的份量瞬时重了不少,性子较温和的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下学之后时常会跑来问他路上的见闻,惟有三阿哥胤祉每次看到他时,依旧会习惯性地冷哼一声,然后把脸撇向一边。 进入六月,宫中的头等要事,莫过于太子大婚。 康熙给太子指的嫡福晋是正白旗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石氏,给三阿哥指的是都统、勇勤公鹏春之女董鄂氏,四阿哥的嫡福晋,则是镶红旗费扬古之女乌喇那拉氏。 前者的婚事在六月举行,后两者则延后至七月,太子是储君,无论婚事的仪式和流程,都要比其他二人繁复许多。 胤礽虽然重美色,但石氏容貌也并不差,性情又是温和贤淑的,两人正值新婚,感情倒是如胶似漆,宫中上下时常可以看到两人手挽着手散步的情景,更是羡煞一干独守空房的后妃。 因着之前大阿哥使绊子,让康熙对索额图有了防备,连带着对太子也难免芥蒂,太子忙着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缝,压根就没空来理胤禩,他自是落得清闲。 这一日上书房下学较早,胤禩想起良嫔前几日食欲不振,便打算去宫外买点零嘴回来讨额娘欢心,顺道去看看刚被康熙指给胤禛的四阿哥府邸。 偶 遇 明朝嘉靖之后,北京前门大街两旁逐渐建造起许多各地会馆,方便各地举人进京应试时可以住宿,到了清军入关,官府又将原本在东城的灯市挪到这里,而且规定戏院、茶园、妓院等声色娱乐只能开在外城,前门大街便逐渐成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乐意来逛一逛的热闹之地。 有了康熙之前的首肯,胤禩现在想出宫已是方便许多,拿了宫牌与惠妃说一声,又带上高明和侍卫惠善,三个人就出来了。 小摊贩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胜在新鲜有趣,胤禩买了几钱桂花糕,又知道额娘喜欢些酸酸甜甜的东西,打算到蜜饯铺子里去买些蜜饯。 回头一看,却见高明恋恋不舍地听着不远处戏园子里传出来的唱戏声,不由好笑:“这次出来买东西,要赶早些回去,下回出来,再带你去听戏。” 高明固然大喜过望,惠善也有些兴奋,两人都是少年心性,自然喜欢热闹,反观胤禩年方十一,行事说话就活泼不足,谨慎有余,在外人眼里倒显得有些奇怪。 三人正在说话,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急急勒住马的吁声,他们回过头一看,却原来是马车撞到了人,被撞的是个老人,坐倒在地上,像是受了惊吓,旁边还有个年轻的想要扶起他。 “哪来的不长眼的,故意来讹钱的吧,马车明明走得不快,你还一个劲的撞上来!”车夫嚷嚷起来。 高明与惠善都有些气愤,惠善甚至想挽袖子上前教训那车夫,胤禩忙阻住他。 在北京这块地儿,抬头不见低头见,随便撞上一个保不齐就是某王府的亲戚,胤禩虽然不惧,也不想旁生枝节,二来确实有些地痞无赖,假装被撞上,实际只不过是为了讹些钱财。 “爷?” “看看再说。” 这对爷孙倒不像是讹人的,年轻人见状就想发作,反而是老人拉住他摇摇头。 “怎么回事?”马车里跳出个小姑娘,不过十来岁年纪,一身火红旗装,俏丽活泼的模样。 她这一下来,车夫也跟着下来,诚惶诚恐:“格格,这两个人……” 格格二字入耳,爷孙俩便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举凡旗人,在这京城里走路都好像比别人高出一截来,更别说这小姑娘看起来就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胤禩那边自也紧紧盯着那小姑娘看,半分移不开眼。 高明和惠善只当自己主子春心萌动看上人家,惠善不拘小节,开口嬉笑一声:“爷喜欢那小姑娘不成,倒可凑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声音不小,连对方也听到了,小姑娘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从袖中掏出一小袋银两,丢个爷孙俩。 “喏,不管是不是撞了你们,这些钱当是赔偿,拿去看病压惊吧!” 语调清脆,煞是好听,就是言辞之中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倒也符合她的身份。 胤禩暗自苦笑一声,她总是这般,嘴硬心软,明明给了人家好处,却还是这种语气,倒似仗势欺人,平白讨不到好去。 不待爷孙俩回答,她已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吁了一声,复又行驶起来。 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车帘被掀起来,露出小姑娘皎洁秀丽的面孔,她狠狠剜了三人一眼,留下一句话。 “不要脸的登徒子!” 惠善和高明被骂得咋舌,待马车走远了,惠善才舒了口气:“好泼辣的性子,长大了谁敢娶!” 胤禩却有些怅然,他本想好了无数种办法,能在方才那一刻让她对自己留下更加恶劣的印象,如此一来,日后他们也就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事到临头,偏偏又做不出来。 只要看见那张熟悉的容颜,他就忍不住想起前世种种。 没有人比胤禩更了解她,刁蛮泼辣,心直口快,明明生在王侯之家,却总希望能够一生一代一双人,就算后来嫁给他,也不改性情,坚决不许他纳妾。 对她,胤禩不是没有过怨怼的。她出身高贵,看不起良嫔的出身,婆媳两人关系并不好,她连进宫给婆婆请安都不甚乐意。 胤禩因着她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政治利益,不得不退让妥协。她说不能纳妾,便不纳妾,她说不想进宫,便好言好语地劝,怨怼在日积月累中产生。以致于皇阿玛大怒,说她善妒专宠,硬将两个妾室赐给他的时候,看着她伤心扭曲的面孔,自己心中竟然是无比畅快。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一直到临死前,听闻她的死讯,又思及这些年来的事情,他才慢慢知道,是自己先做错了,才会引来后面这么多的憾事。 如果不是自己贪图她的身份,千方百计求来指婚,她就不会委屈下嫁,掺和到这些勾心斗角之中来。 如果不是自己妄想不该得到的东西,她也不会跟着他一起受苦,还被连累而死。 以她的身份,原本可以嫁得更好,过得更好的吧。 如今能重来一次,自然是再好不过,胤禩怎么也不想让她再嫁给自己,这样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一想到两人今生也许就此陌路,互不相干,胤禩不由失笑,觉得滑稽,又隐隐有些沉重。 “我们走吧。”他说道,转身往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明与惠善面面相觑,快步跟上。 马车内,毓秀越想越不忿,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轻易放过那几个出言轻薄自己的人,又掀起车帘子往后望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吵闹,却哪里还有那三人的踪迹。 震 撼 俗话说“旗人多礼”,这种礼仪表现在婚事,尤其是皇子的婚事上,就愈发繁复。 康熙指给四阿哥的府邸,是前明的内官监官房,修葺一新之后,府内倒也宽敞气派,连后花园草木山水,都十分别致可爱,此时府中下人忙成一团,到处张灯结彩,也正是为了迎接女主人。 震天的鞭炮与锣鼓声中,胤禩站在人群里,看着花轿远远地被抬过来,而四阿哥胤禛穿着蟒袍挂着红绸站在那里,纵然脸上甚少笑容,被四处鲜红的颜色映衬下,仿佛也染上淡淡的喜悦。 喜轿摇摇晃晃,到了门口,苏培盛忙喊人放鞭炮,喜娘弯腰掀起轿帘,将抱着宝瓶的新娘子扶了出来。 胤禛拿过弓箭,朝喜轿射了三箭,喜娘忙笑着高声喊道:“一支箭来先向东,新人脚下踏金龙,二枝箭来后向西,配了一对好夫妻,三枝箭射向轿前、轿后、轿左、轿右,射进九霄云外,百子千孙万代富贵。” 胤禩在旁听了,不由笑出声。 他们本已是出生在天潢贵胄之家,四哥日后登基,可不正是子孙万代富贵么,岂止富贵,简直贵不可言。 “八弟在笑什么?”五阿哥胤祺听了他的笑声,转过头来。 “没什么,我笑喜娘的话说得有意思。” 胤祺笑道:“那再过两年你成婚,又可以听一回了。” 两人在这说笑,那边胤禛放下弓箭,看了他们一眼,与新娘子乌喇那拉氏一齐走进去。 康熙与太后俱在宫中,成婚翌日方进宫请安,今日大婚,却是太子亲临,代康熙主持。 太子胤礽一身明黄色绣五龙袍,以白珠九旒为衮冕,红丝组为璎,瑜玉双佩,风采照人,硬生生抢了全场的光芒,连主角夫妻也不及他的耀眼,大阿哥想是料到这个场面,找借口避开了去,连自己的弟弟大婚也没到场。 胤礽拿出圣旨宣读一番,又代康熙接受胤禛二人跪拜敬酒,说了会话,便起身回宫覆旨。 太子一走,场面立时活跃不少,原本还拘谨的宾客渐渐活络起来,吃酒敬茶,女眷席上亦是热闹非凡。 胤禛是新郎倌,又还年轻,没有日后那一副时时端着冷面孔的做派,被众兄弟灌了不少酒,眼看脚步都有些踉跄,其他人端着酒杯还要上来,胤禩连忙帮他挡住。 “诸位,今天是四哥的大喜日子,总不能让他醉得没法进洞房吧?” 胤禩虽然年纪小,也抹杀不了他皇阿哥的身份,众人听了他的话,略有几分顾忌,旁边三阿哥胤祉却笑道:“八弟,这就不对了,大喜之日才要多喝,此时不醉,更待何时,你可别挡啊,不然你得代四弟喝去!” 见三阿哥带头灌酒,其他人哪还有客气的份,一杯接一杯,络绎不绝地上来。 胤禩无法,只好退至一旁。 那边胤禟和胤俄跑过来,扯扯他的衣角,悄声说:“八哥,我们去闹洞房吧。” 我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去闹什么洞房? 胤禩哭笑不得,道:“你们去罢,别玩得太过了。”小心四哥记仇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胤禟兴冲冲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那边四阿哥势单力薄,被灌了不少,眼神有点迷茫,还有几分理智,三阿哥胤祉还待再劝酒,胤禩见势不妙,拉过正想跟着胤禟一起跑掉的胤俄,在他旁边说了几句。 胤俄一头雾水地点点头,然后跑到门口,朝里屋大喊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太子前脚刚走,怎的又折返回来,忙整理仪表准备跪迎。 趁着三阿哥他们跟着往门口张望的时机,胤禩扯起胤禛便走。 待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已出了大厅,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王爷贝勒,不好再追上去失了身份,年纪轻点的没有顾忌,却被早得了胤禩嘱咐的五阿哥和七阿哥拦下来。 两位阿哥年纪虽小,怎么说也是皇子,众人不好再闹,只得悻悻地折回大厅喝酒。 胤禛虽然只比胤禩大三岁多,实际重量却并不轻,扯着个比自己重的醉鬼实在很吃力,胤禩不得不搭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再绕过他腋下将人半扶半带着走。 出了大厅到新房,要经过一条回廊,不知怎的却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下人,连想找人帮忙搀扶都找不到。 胤禩苦笑,喃喃道:“四哥,看把我累的,你以后可得报答我,只求别再把我圈禁高墙,我就烧高香了。” 胤禛尚有几分神智,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便回道:“八,八弟,我要告诉你,一桩秘密!” 胤禩只当他在说醉话,漫不经心道:“什么秘密?” 胤禛停住脚步,严肃道:“你一定,不能对其他人说起。” 胤禩哭笑不得,只得道:“我不说,四哥你说完赶紧进洞房吧,四嫂还等着你呢。” 他只想扶着对方赶紧到达目的地就算完了差事,却冷不防身体被一阵猛力按压在柱子上,复又被紧紧抱住。 “八弟……”胤禛抱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头,硌得胤禩生疼。 “四哥?”胤禩拍拍对方背部,只觉得那带着浓郁酒香的热气喷在自己耳畔,连耳朵都被熏得烧热起来。 “你知道么……”胤禛忽地露出灿烂笑容,与平日冷淡大相径庭。 “我喜欢你,胤禩。” 胤禩一愣。 那边却还在说:“我喜欢你,嗯,那种喜欢的感觉,就是,呃,很喜欢,不是对佟额娘的喜欢,是另一种喜欢哦……” 胤禩被他的无数个喜欢绕晕了,愈发觉得这四哥醉得不轻,虽然看到他这难得醉态,感觉颇为有趣,但也不能把人撂在这里任他一直醉下去。 嘴里一边随口应道:“嗯,喜欢,喜欢,我也喜欢。” “你也喜欢……?”胤禛更加抱紧了他不肯放手,“我就知道你也喜欢!” “来,四哥亲个……” 说罢低下头,在他唇角处印下一吻。 胤禛的唇被酒浸得温热柔软,贴在胤禩唇上,如同燎原的火把。 远处锣鼓和喧闹声隐隐传来,却衬得此处愈发寂静。 对方笨拙而试探地伸出舌头,绕着他双唇的轮廓缓缓描绘了一圈。 然后笑了起来。“八弟,你知道怎么跟女人亲嘴吗?” 胤禩此刻已处于大脑完全停顿的状态,任他阅历再多,也不及此刻震撼。 明明应该推开他,却被这人紧紧抱住,半分挣扎不得。 胤禛也许并不是在等他的回答,问完停了一停,又道:“大婚前,皇阿玛派了宫女来教我,我都懂了,四哥来教你……” 不待他回应,唇又覆下。 这次则带了些狂风暴雨般的侵袭,胤禛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身下亲的人,正像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心下欢喜,愈发用上力气,不肯放开他。 舌尖探入口腔,伴随着馥郁芳香的酒气席卷而来,他吮住对方温软的舌头,辗转嬉戏,从略带青涩,到渐入佳境。 胤禛喝了酒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仿佛透过重重衣裳传递到他身上,炽热而暧昧,饶是胤禩这具身体尚未足够激起更多的欲望,也被他弄得喘息不止。 绿草朱廊中,一人大红,一人银白,如两条亲昵交颈相拥的幼龙,分外夺目。 一吻完毕,某人早已身体僵硬,呆若木鸡。 始作俑者却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晃晃悠悠往回廊尽头走去。 躲 避 红烛高照,龙凤呈祥。 乌喇那拉氏低垂着头,手里捏着苹果,耳边听着门前传来九阿哥十阿哥与喜娘嬷嬷纠缠着要闹洞房的声音,嘴角抿得紧紧的,惟有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的紧张。 十三岁便嫁入皇家,换作谁,都不会比她做得更好了。 她现在的心情,跟天底下的新娘子没有两样,忐忑而不安。 还带着淡淡的失落。 乌喇那拉氏知道,打从被指婚的那一刻起,除非老死,她就与另外一个男人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个男人叫胤禛。 胤禩的哥哥。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咿呀一声,门被推开,胤禛扶着门框走进来,脚步略有些虚扶,脑袋也早就一塌糊涂,只是长期以来保持的习惯还在,外表看起来尚且有几分清醒罢了。 乌喇那拉氏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心跳了一阵,又不见人过来,不由掀起盖头望去。 一看之下,顿时哭笑不得。 她的夫君,堂堂皇阿哥,瘫软在地上,正趴着椅子呼呼大睡。 喜娘跟嬷嬷忙循声进来,见到这场面,也不由咋舌。 “这,这……” 两人帮着搀扶着胤禛到床上,乌喇那拉氏便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福晋,还有合卺礼……” “我知道了。” 听乌喇那拉氏的语气有点冷淡,喜娘与嬷嬷对望一眼,行礼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剩下两个人,一个还是神志不清的。 乌喇那拉氏轻轻叹了口气,走至桌前,倒了两杯酒,端到床头。 自己拿着一个,抓起胤禛的手捏住另外一个,互相交换杯子,饮下杯中的酒,扶着胤禛的手,喂他喝下另外一杯。 完了轻声道:“爷,咱这便算是行过合卺礼了。” 胤禛自然不会回答,他似乎觉得有些热,伸手去解开自己的扣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乌喇那拉氏看着他的侧脸,神情柔和下来。 这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的天,她的地。 那些过往的情愫,如今都得通通拾掇起来,从今往后,埋入心底,最好再也不要掀开来。 便让她好好做个温良贤淑的福晋吧。 胤禛是在后半夜醒过来的,见乌喇那拉氏合衣靠在床头,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再怎么早熟,毕竟也只有十三岁。 忽然之间,就要与一个并不熟悉,同样年纪的少女,一起度过以后的人生。 本来一个人睡的床榻,枕边多了另外一个人。 那种滋味,古怪而别扭。 更古怪的是,望着乌喇那拉氏熟睡的脸庞和双颊泛起的红晕,他居然会突然想起胤禩来。 想起自己好像曾经紧紧拥着他,气息混乱,浑身燥热。 那种感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自己一定是疯了。胤禛想着。 大婚翌日,两人便得进宫请安。 先是去见太后,然后是康熙,然后是德妃。 太后与康熙都很高兴,德妃还是一贯淡淡的,即便儿子大婚,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来,就连乌喇那拉氏,都能看出母子俩的不对劲。 出了永和宫,两人撞上被乳母牵着手,要来见德妃的十四阿哥胤祯。 原本嬉笑活泼的胤祯,到了自己同母哥哥面前,便显得有些胆怯,又带了几分好奇地望向乌喇那拉氏。 胤禛面对这个弟弟,同样无话可说,乌喇那拉氏看他绷着一张脸,似乎比之前更冷一些。 心下不由暗自苦笑,额娘说一如宫门深似海,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她这半天下来,便已看出不少端倪。 “你先回去罢。”胤禛对她道,表情虽然淡淡,语气却很温和。 她点点头。“那爷早点回来。” 本是寻常一句,但说出口却好像在催自己丈夫归家似的,乌喇那拉氏反应过来,脸有点红红的。 胤禛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是匆匆点头,转身便走。 他到了阿哥所,小太监告诉他,八阿哥去给良嫔请安了。 胤禛赶忙追到良嫔那里,良嫔却说,胤禩前脚刚走,兴许去上书房了。 他又跑到上书房去堵人,可那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胤禩是在躲着自己。 可他为什么要躲? 既想不通,又带着淡淡的恼怒,索性呆在胤禩的住处守株待兔。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等他快把手上的书翻完,胤禩终于回来了。 胤禩前脚踏进院子,就看到大开的门里坐着的人,想缩回脚已经不及,只得扬起笑容打招呼:“四哥来了,嫂子呢?” 胤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进来。” 前世他与这四哥少有接触,也不知他如此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势,胤禩暗叹,认命地走进来。 胤禛将其他人都遣退,又让他们关上门,这才冷冷道:“你在躲着我?” 胤禩笑道:“四哥说哪的话,我躲你做什么?” “是与不是,你自己明白。”胤禛盯着他,皱着眉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太子找你麻烦?还是大阿哥……” “没的事,四哥别瞎猜,我真没躲你。”胤禩叹了口气。 自己还真是在躲他。 那天回廊上的事情,他醉酒忘了,自己却忘不了。 也许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想起他即将成亲的嫡福晋,但发生就是发生了,胤禩想过无数种借口为他开脱,却挥不开自己脑海里时时浮现起当时的那一幕。 清朝不许官员嫖妓,取消教坊,甚至连唱戏的女旦也禁了,取而代之的是男扮女装的伶人,娈童男风自然也就兴了起来,连堂堂太子殿下都不能免俗。胤禩知道有些官员甚至养了个男人作为外室,前世有人不知道八福晋的厉害,只以为他府上女眷稀少是因为胤禩喜欢男色,还给他送了不少小倌来,后来自然都让八福晋给扫地出门了,只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被人错当成女人的那一天。 后来胤禩特地去照了半天镜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半点柔媚的气质来,跟前世见过的那些娈童相公,完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只能解释为四哥真把自己当成四嫂了,但是为什么他那会喊的名字却还是胤禩,便也当他喝醉了胡言乱语。 胤禩为那段突发事件下了注脚,心头却仍旧有些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躲着胤禛,生怕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让两人彼此都尴尬。 如今见他半分没有提起那天,神态情形也不似作伪,胤禩就知道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心中石头放下大半,另一边却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胤禛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愈发认定是由于太子的原因,他知道这个八弟一向会藏心事,话也不多,只有在他面前才肯多说两句,现在欲言又止,定然蹊跷。 想了想,便恳切道:“小八,如今四哥我也开府了,以后你在宫里过得不顺,就常去我那里走走,过两天让你四嫂做些菜,你来府里用饭吧。” 胤禩下意识就想找借口推脱,又见他一脸诚恳的神色,不由笑道:“那可好,正想尝尝四嫂的手艺。” 承 诺 过了两日,胤禛正在书房看书,忽闻管家来报,说八阿哥胤禩到了。 心中忍不住喜悦,他亲自到前院迎人,结果看到的不止是胤禩,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人。 四阿哥胤禛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胤禩见他似乎不喜,苦笑道:“出宫的时候不小心被他俩看到了,非要缠着我一块带他们出来。” 九阿哥胤禟与十阿哥胤俄嬉皮笑脸的:“四哥!” 丈夫的兄弟来了,四福晋自然要亲自下厨。 虽然不是自己动手做菜,但也需要站在边上指挥监督,半天下来,一点都不轻松。 然而乌喇那拉氏并不觉得辛苦,自从成婚以来,她从没见过丈夫如此高兴的时候,加之来的人是胤禩,心底深处,其实自己是很愉快的。 胤禟和胤俄才八岁有余,怎么也闲不住,见胤禛与胤禩两人说话,坐在那儿半天不动,早就忍不住跑到院子里疯玩去了。 未成年的阿哥不得允许,是不能擅自出宫的,胤禩得了康熙特殊优待,胤禟他们可没有,如今能来一趟四哥府上,已经乐得喜不自禁,所以四阿哥府院子里头那些水里游的鱼,盆里种的花,通通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两人所到之处,比噶尔丹掠夺边塞还干净。 胤禛看到胤禩上门,自然十分高兴,连带着这些附属的小麻烦,也难得好脾气地忽略了。 “我不在宫里,太子没找你麻烦吧?”胤禛看了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不妥之处,才略略放下心来。 胤禩笑道:“自从索额图和明珠被皇阿玛罢议政之后,双方都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太子那边现在很平静,日日随着张师傅他们读书,或者帮皇阿玛处理政事,没再来找过我。只是大阿哥,近来又常在惠妃娘娘那边,我去请安,总能碰见他。” 胤禛挑眉,正想问清楚些,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有些不悦:“谁?” 乌喇那拉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温温和和的,就像一壶清水。 “爷,饭菜都备好了,别顾着聊,跟八弟一起来用饭吧。” 乌喇那拉氏自进门以来,将家中上下拾掇得井井有条,让胤禛得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即使胤禛对她的感情只是平平,却还是颇为尊重的。 “瞧我一直拉着你说,小八饿了吧,走,吃饭去。”胤禛露出一丝笑容。 胤禩摸摸肚子道:“我出来之前,特意连早饭都省下,就是为了在四哥你这大吃一顿的。” 胤禛白了他一眼,却饱含宠溺。 胤禛与胤禩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清淡的菜式。 如此一来就好弄了,两盘斋菜,两盘河鲜,两碟凉菜,一盘荤菜,摆上一桌,不及皇宫那般五花八门,却胜在小巧玲珑,清淡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胤禟和胤俄早就按捺不住,夹起就吃,胤禩年纪比他们只大两岁,却是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乌喇那拉氏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不由问道:“八弟,可是菜不合胃口,我再让人做两个去?”她家中有两个幼弟,年纪与胤禩差不多,吃饭时虽然也被教着要规规矩矩,但也不是像这般稳重得像个老头子。 胤禩还没开口,胤禛便道:“你别理他,他吃饭就是这个样子,跟老牛拉车似的。” 话里虽带着微嘲,却透着一股子亲昵,乌喇那拉氏从没听过胤禛对谁这么说话,就算对着德妃或自己同母亲弟十四阿哥也不曾。 胤禩也笑道:“是啊,四嫂,你快吃吧,我吃饭素来惯了慢腾腾的,四哥没少说过我的,就是改不了。” 胤禛笑骂一句:“还有脸说!” 胤禩只笑着,低头吃饭。 吃完饭,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上棋局,胤禛拉着胤禩对弈。 胤禩的棋艺就跟他前世的书法一样臭,书法这东西还可以靠着勤学苦练来长进,但棋力如何却多半要靠天赋。 说是对弈,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陪坐,胤禩刚吃完饭,看着棋面上黑黑白白的棋子,耳边传来胤禛的说话声,脑子开始迷糊起来。 胤禛看着他手托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心中生出七分逗趣,三分怜爱,也不去喊醒他,就这么看着,嘴角不觉微微翘起。 树叶掩映下,点点阳光斜射在他脸上,白皙如瓷的肌肤蒙上一层淡金色,衬得愈显剔透,看得久了,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冷不防院子门口一声断喝:“四哥八哥!” 胤禛吓了一跳,本就有点心虚,被这一喝,心口差点没停止跳动。 胤禩原本眯着的眼睛,也随着倏然张开,见胤禛的手还伸在半空,不由疑惑道:“四哥?” 胤禛面不改色,顺势在他肩上拍了一拍。“这儿有灰尘。” “哦。”胤禩不疑有他,想起自己打瞌睡的事情,老脸飞红。“四哥,我刚迷糊了?” “嗯,该你下了。”胤禛语气淡淡,转头对着站在门口大喝的胤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胤俄,你方才嚷嚷什么?” “……”胤俄挠挠头,“四哥八哥,我们出去逛逛吧,这府里头闷死了,我想去看杂耍!” “你乖乖地待在府里,要不就回宫去。”胤禛冷下脸。“堂堂皇阿哥,成天想着往外跑,成何体统!” 胤禩生怕胤禛的语气过于生硬,便接着话头温言道:“胤俄,这段时间贵妃娘娘的身子不大爽利,宫外险恶,你莫要让她担心。” 提到额娘,胤俄安静了一些,只怏怏哦了一声,便往外走。 胤禟正在外面等着他的好消息,结果见胤俄耷拉着脑袋回来,就知道他碰了钉子,不由埋怨道:“你真没用,让你问句话都问不成!” 胤俄梗着脖子:“有本事你去啊!” 胤禛在里面,胤禟也不敢去耍赖撒泼,又不甘心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能逛街,便带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顾师傅说做事不能一味迂腐,有时候也要讲究策略,策略你懂不懂啊,四哥不让出去,你就去求八哥啊,八哥心软,肯定会答应的!” 胤俄闷闷道:“我刚就是求的八哥,可他说额娘身子不好,不能让她担心。” 胤禟语塞片刻,眼珠子转了一圈,道:“要不咱求四嫂去?” 胤俄撇嘴:“四哥那么凶,四嫂能不听他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额娘跟我说,男人是石头,女人是水,再像石头的男人一碰到女人,都会化成绕指柔。” “啥叫绕指柔?”胤俄头上一堆问号。 “……我也不知道,可以吃的吧。” 乌喇那拉氏正在厅中听管家说账,在胤禟两人过来求她之前,早已有下人在边上听了过来跟她汇报,乌喇那拉氏听罢,差点没笑得肚子疼,只觉得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两兄弟,还真是一对活宝。 那边胤禛见胤禩棋艺实在不堪入目,便使人撤了棋盘,换上藤椅,泡上一壶清茶,两人坐在旁边看书。 胤禛手里拿了本杂记,正看得入神,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才将心神自书上移了过来,抬头一看,胤禩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卷书,翻了不到两页。 他心下好笑,起身抽走对方手中的书,动作轻缓,不愿吵醒她。 胤禩似乎睡得很熟,动也没动,唇微微张着,柔软而红润。 胤禛本想使人去拿毯子来,见状身体却如定住一般。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都是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佟皇后病逝时,他陪着自己,整整一夜…… 去给德妃请安,他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不可表现得过于生硬…… 自己当着皇阿玛的面拒婚,他急忙出来圆场…… 那一刻,心蓦地就柔软起来。 院子里很宁静,午后的阳光铺洒在两人身上,透过浓密的葡萄叶子,微热却不灼人。 他俯下身,在熟睡的那人唇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那日草原上活佛的话仿佛还在耳畔。 四哥不信,倾我之力,也护不了你一世周全。 抹 黑 康熙三十四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刚进入五月没多久,空气就开始闷热起来,迫得许多人不得不换上薄绸衫,只是若在外面走上一趟,仍旧会一身大汗淋漓。 延禧宫四角摆着冰块,窗户又都打开着,倒不显得如何炎热。 宜妃穿了身水蓝色荷花镶边的旗装,半躺在凉床上,后背垫着个织锦褥子,正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忽见大宫女锦绣从外头进来,行礼道:“娘娘,毓秀格格已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宜妃来了些精神,坐起身子道:“快让她进来。” 锦绣应了一声,又出去通传。 少顷,一名少女跟在锦绣身后,踩着花盆底,袅袅生姿地走了过来。 “见过娘娘。” “你这孩子,跟我弄这么多虚礼做什么,快过来,让我瞧瞧清减了没有!”宜妃嗔道,朝少女招手。 毓秀一笑,走了过去,在宜妃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依偎着她,神色亲昵。“姑姑受皇上看重,我总不好日日进宫来,惹人厌烦。” 毓秀的外祖,是安亲王岳乐,她的母亲,理所当然就是和硕格格,而她的父亲郭络罗?明尚,算起来还是宜妃的堂哥。只是毓秀的父母早逝,她自幼为安亲王抚育,身份高贵,颇受宠爱,也就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泼辣外向的性格。 “好你个小妮子,胆子不小,竟敢打趣起我来了!”宜妃手指一戳她脑门,笑骂了声,两人笑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方才进入正题。 “去年大选,你被留了牌子,却找借口推脱逃过指婚,我纵着你,也帮你在皇上面前圆场,生生让你拖了一年,今年可就不能再躲过去了。” 毓秀闻言只是鼓起嘴巴。“我就没看中一个满意的,那些八旗子弟,个个纨绔,稍微好点的,府里还都有了妾室或通房丫头,我可不想过了门跟人分享丈夫!” 宜妃看着她,摇摇头。“这种话大咧咧就说出口,你也不嫌害臊!想找个不纳妾,不娶侧福晋或庶福晋的丈夫,你倒去瞧瞧,这天底下找得出几个来,我可跟你说,因着当年先帝爷专宠孝献皇后的事情,皇上对独占专宠忌讳得很,你跟我私底下开解两句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把这些话拿到外头去说!” 毓秀见宜妃神情严肃,笑道:“姑姑就放心吧,我岂是不知轻重的人,只不过放眼当今八旗,实在没我看得上眼的。” 宜妃拿她没办法,只得笑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皇后出的固伦公主呢,好罢,你自己不选,放弃机会,可别怪我到时候跟皇上给你随便指一个,看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毓秀却只是撒娇耍赖:“我定知姑姑舍不得的,这番让我进宫,是有什么要事吧?” 宜妃似笑非笑。“你别想着转移话题,要事也就这一桩,眼下倒有个合适的人选,足够配得上你。” 毓秀性情不同于一般女子,闻言却是半点羞赧也无,只是好奇道:“谁?” 宜妃道:“八阿哥胤禩。” 毓秀微拧秀眉,想了想,道:“就是那位比我大了两岁的八阿哥?” 宜妃点点头。 她不乐意了。“姑姑,我记得他额娘不是辛者库罪籍出身么,这……” 话未落音,就被宜妃掩住口。 “胡言乱语什么!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别忘了,他额娘现在是良嫔,论身份,也是你该下跪的!”宜妃虽然也泼辣,却并非不知轻重,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受到康熙的宠爱,眼下见侄女口出不逊,立时便喝止了。 毓秀难得见到宜妃如此疾言厉色,噎了一下,有些委屈:“是侄女失言了,可那八阿哥,我也没见过,万一是个歪鼻子歪嘴巴的……”话说了一半,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不由又笑了出来。 宜妃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气又好笑。“你拖了一年,去年大选,该指婚的宗室,皇上都已经指婚了,以你这身份,却是不能去给人伏低做小的,皇阿哥里头,胤祺,胤佑,俱都成婚了,剩下的年龄相当的,就剩八阿哥了。” 见毓秀还要说话,她抬手制止,续道:“你听我说,子以母贵,但也母以子贵,这八阿哥的额娘,身份虽然不高,但他本身,却颇得皇上青睐,如果勤恳办差,未来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往前一步,我看他年纪不大,行事老成稳重,是个值得托付的。” 毓秀沉默了,她也在考虑,想了想,低声道:“我还没见过他,不知他长什么样子……” 宜妃笑了,知道侄女的心思已经动摇。“自然是少年翩翩,光彩照人,他跟你表哥交好,也没少来我这请安,怪只怪你们自个儿错过了,你要想见,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毓秀双颊绯红,眼睛却亮亮的,抱着宜妃的胳膊摇了摇。“就知道姑姑对我好了。” 宜妃笑了笑,唤来人,去请八阿哥,一边与侄女继续说笑谈天。 她私心里,实际上是有自己一番打算的。 一方面,偏疼侄女,想要为她找段良缘不假。另一方面,八阿哥母家出身低,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惠妃有亲生儿子,也不会为他筹划更多,他想要更进一步,就得先找到强有力的靠山,联姻一途,正是最好的考虑。 郭络罗氏家族庞大,朝中也有不少人为官,若娶了毓秀,对八阿哥来说,无疑是抬高身份,而对她来说,也可趁机为儿子笼住一个毫无背景的兄弟,通过这次联姻,八阿哥势必与郭络罗氏紧紧绑在一起,无论将来怎样,万事都有个照应。 这是一笔双方都不赔本的买卖,她相信以胤禩的聪明,是绝不会推拒的。 胤禩与胤禛刚从宫外回来,后脚就有人来通报,说宜妃要见他。 胤禩一愣,看了看胤禛。 “我与你一起去吧,正好没什么事情,完了还得去觐见皇阿玛,将刚才在宫外撞见的事情汇报一声。” 胤禩点点头。“四哥说的是。” 宜妃听说八阿哥来了,却还跟着一个四阿哥,心下踌躇了一会,随即释然。 只不过是让侄女先相看一下,若是两人能看对眼,那就再好不过,多了个不相干的四阿哥在场,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便让他们进来。 毓秀只见两个人从门外走入,年长的那个十七八岁左右,身形秀颀,略显冷淡,想来就是四阿哥,至于另外一个…… 她惊讶出声,带了几分激愤:“是你?!” 十四岁的胤禩,正是风采翩翩的年纪,神似良嫔的五官,称得上眉目如画,却没有女子的柔弱,全然是温雅与淡然,一身素色袍子,更衬得如松似月。 只是毓秀一看,立时便认出他是自己几年前在街上撞见的那三个登徒子之一。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堂堂八阿哥,竟跟着纨绔子弟当街调戏女子。她心中藏着疙瘩,面上却碍着宜妃,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们原先便认识?”宜妃见了她反应,奇道。 胤禩乍一看到她,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与胤禛行了礼,方笑道:“早就听闻宜妃娘娘跟前有位格格,美貌大方,气质不凡,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宜妃听得他称赞毓秀,心中一喜,顺势接道:“这可好,本宫这把老骨头,没力气陪着她出去溜达,八阿哥与毓秀年纪相仿,就烦请替我走一趟吧,带她去御花园走走。” 当着宜妃的面,毓秀不好反驳,待出了延禧宫,她跟在两人身后,脑子里飞快转着脱身之计。 殊不知胤禩心里头与她想的,正是不谋而合。 对这位曾经与自己结缡二十几载,相濡以沫的嫡福晋,胤禩心中不能说没有感情,却也不想重蹈前世覆辙,若没了她,自己便可如愿过上低调安稳的日子,而她也不至于为自己所累,背上妒妇的名声。 与其再像上辈子那样牵扯不清,不如一开始便划清界限,这样对彼此都好。 想到这里,胤禩决心朝着抹黑自己的方向前进。 “早闻安亲王之名,只恨我那会年纪尚小,不能随着他东征西讨,今日得见毓秀格格,才知格格的风华,简直冠绝京城,独步天下。”胤禩笑道,脸上边露出微微的倾慕之色。 手顺势抬起来,似乎想去拉她的手,指尖刚好滑过她的袖口,对方反应极快地缩回去。 没碰着。 她讨厌什么样的人,胤禩自然一清二楚。 无非是像自己现在这样不加掩饰的急色鬼。 这八阿哥果然是个草包,比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表哥还不如。毓秀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我想让他对自己失去兴趣,不如也作出令他厌恶的举动来。 毓秀抚了抚鬓角,抬起头,巧笑嫣然。“八阿哥觉得我这身装扮好看么?” 见胤禩点点头,她又娇嗔道:“昨日宜妃娘娘传人到宫中,说今日让我进宫,我自寅时起便梳洗打扮,脸上足足涂了三层粉才罢休,如果知道能碰上四爷和八爷,我定要涂够五层呢!” 胤禩心中早就笑得肚子都疼,脸上却还要应景般地露出失望神色,实在太考验意志力。 只是他这边想尽办法去改变两人命运,却忽略了身边的另一个人。 四阿哥胤禛此刻的表情有点诡异。 自己温文尔雅的弟弟,什么时候这般急切讨好过女人,连说话都颠三倒四,难道他对这个郭络罗氏就真的那么有好感? 三层粉……只怕京城八大胡同里的头牌姑娘,脸上的粉都没她厚罢!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像活吞了一只苍蝇。 宜妃想让自己侄女嫁给小八?门都没有! 堂堂皇阿哥,绝不能娶这样的女人。 三人心思各异,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不遗余力破坏宜妃的企图。 虽然手段不同,但可称得上是殊途同归,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 毓秀又敷衍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胤禩脸上流露出浓浓的遗憾,再三出言挽留,却只是让她离去的步伐更快了些。 送走这位格格,便余下胤禛胤禩两人,转身往养心殿走去。 “小八,你喜欢她?”胤禛突然道。 胤禩笑道:“四哥觉得我喜欢她吗?” 不然你怎会如此失态。胤禛想道,没有出声,表情愈发冷淡,足下也走得急了一些。 “四哥怎的生气了?”胤禩也走快了些,与他并肩而行,扯扯他的袖子笑道:“四哥可是觉得我方才过于轻浮了?我想断绝宜妃娘娘的念头,自然要做出让那位格格厌恶的行径来。” 胤禛一愣,停住脚步。“你刚不是因为喜欢她,才举止失常?” 胤禩失笑,戏谑道:“自然不是,我最喜欢的人便是额娘,其次当然是四哥,旁的人,只怕没位置了,都得排到后头去。” 胤禛原本还在为自己的急躁而暗自懊恼,及至听到后面那句话,简直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还要装成淡淡的神色。 “你不喜欢,跟皇阿玛回绝了便是,以后不要再糟践自己,做这种事情,有失风范。” 胤禩早已把这位四哥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此时见他虽然还板着张脸,但心底想法却必然不是这样,不由好笑,也不点破,只点头应是。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养心殿门口,便见大阿哥立于殿外,表情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哥!” 胤褆闻声转头,看到两个弟弟,嘴角扯了一下,道:“来了。” 不一会儿,梁九功从里面走了出来,说传见胤褆胤禛胤禩三人。 胤褆一撩袍子,当先进去,胤禛二人跟随其后,进了后殿,先跪下给康熙请安。 康熙靠着软枕,眼睛没从奏折上挪开,淡淡说了句:“起来。” 大阿哥急急开口:“皇阿玛……” 康熙抬手止住,将手中奏折递给梁九功,示意他让三人传阅。 “你们也不小了,这份奏折,都先看看。” 大阿哥此来,本是想说出征噶尔丹的事情,自康熙二十九年被噶尔丹侥幸逃脱之后,这些年他修养生息,逐渐又恢复实力,每每掠夺边陲,侵扰驻关清军,让人烦不胜烦,只不过康熙这份奏折里,说的却完全不是这个事情。 奏折上的内容一入眼,大阿哥张了张口,只好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待三人都传阅一遍,康熙才开口道:“顺天府尹奏报,在京旗人生计窘迫,十有六七甚至借高利贷为生,债滚债,还不清,哼……朕竟不知八旗已到了如此地步!” 胤禛胤禩二人对望一眼,胤禛站前一步,垂手道:“启禀皇阿玛,儿臣与八弟之前出宫一趟,也见到了类似的事情,正要回宫来与皇阿玛禀报。” “说来听听。” “一名旗人烂赌成性,家中又无任何进项,他将家中之物能当能卖的都搜出去了,结果还不够抵债,我与八弟路过的时候,他正想将女儿拿去抵债,与妻子当街撕打起来。”胤禛简要说了一下。 他又道:“儿臣以为,这旗人品性不良,是为其一,但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八旗子弟,除了当兵和当官的,不能生产,镇日无所事事,长此以往,必将会有乱子。” 康熙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见呢?” 胤禛与胤禩,早就在来时路上讨论不少,此时见康熙问话,道:“儿臣与八弟商量了一下,觉得此事颇为棘手,因旗人不事生产,又因祖宗家法,不得经营工商,不得外出,否则视为逃旗,如此一来,旗人谋生之路便全给断了。所以儿臣以为,不如双管齐下,一方面酌情增加月饷年米的发放,一方面适当放宽限制,允许他们经营商贾之事,当然,如何放宽,还需要细细斟酌。” 屋内一片寂静,大阿哥低头不语,却在心中暗自嗤笑一声: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八旗生计艰难,由来已久,从康熙初年就已经初现端倪。一方面八旗人口急剧增加,入不敷出,月粮再多也不够吃,另一方面各旗的豪门大户,谁家不多兼并几亩土地,多开几家当铺,将这些旗人紧紧绑在一起,若想改善下层旗人的生计,就得妨害一些人的利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做。 但他这话却不好出口,因着惠妃的关系,胤禩又与胤禛走得近,所以两人都是大阿哥的拉拢对象,眼下这种事情,做好了,未必就是功劳,做的不好了,就会落下不是。 想到这里,他打破了沉寂:“皇阿玛,四弟一席话,让儿臣突然想起一个人选来,顺天府尹施世纶。” 康熙挑了挑眉。“哦?” 大阿哥笑道:“奏折既是他上的,想来他已有了妥善方案,再者此人遇事不畏艰难,又有急智,可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胤禩自然知道大阿哥为什么这般推崇施世纶,心下好笑,却只陪着胤禛肃立一旁,装聋作哑。 康熙想了想,正欲开口,外头梁九功匆忙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奏折,扑通一声跪下。 “皇上,山西六百里加急!” 康熙不及多问,接过一看,脸色霎时黑云密布。 “山西平阳府临汾、洪洞等县地动,死伤者不计其数,山西巡抚噶尔图奏请朝廷赈灾。” 短短一句话,让在场几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34误 会
35抵 达
36反 思
37地 动
38噩 梦
39惊 闻
40相 见
41用 计
42独 处
43梦 回
44良 辰
45帝 心
46良 妃
47来 客
48生 辰
49变 故
50求 情
51遇 刺
52失 落
53伤 心
54化 险
55开 解
56归 来
57榆 钱
58识 才
59注 目
60冷 暖
61“真 言”
62暴 雨
63封 爵
64往 事
65人 选
66江 南
67乐 友
68内 奸
69料 理
70周 旋
71设 局
72结 果
73态 度
74悠 闲
75成 婚
76经 营
77万 寿
78筵 席
79无 题
80抄 家
81弘 晖
82圣 眷
83陈 平
84传 闻
85小 聚
变 天 一
变 天 二
变 天 三
89梅 伤
90心 声
91结 发
92暗 涌
93避 暑
宫 变 一
宫 变 二
宫 变 三
97厌 胜
98圈 禁
99封 王
100猜 测
101天 家
102胤 俄
103吃 味
104交 心
105朝 会
106密 谈
107局 势
108盛 会
109黄 雀
110苏 醒
111疑 心
112得 子
113别 庄
114由 头 上
115由 头 下
116自 请
117送 行
118冲 突
三 年
120番外·宝宝
121反 应
122调 戏
123人 心
124宽 慰
125发 火
126年 氏
127来 访
128探 视
南 巡 一
南 巡 二
南 巡 三
132挟 持
133提 点
134换 人
135脱 险
136内 宅
137出 征
138心 情
139法 子
140死 因
141敲 打
142投 诚
143天 伦
144遗 诏
145夜 变
146宾 天
147成 败
148劝 告
149西 北
150诛 心
151惊 梦
152眼 盲
153破 镜
154恳 求
155曲 意
156冰 消
157复 明
158日 月
番外·十四
160番外·琐事
161番外·男宠风波
162番外·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