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卷帘海棠红》 第 1 章 天应四年的二月,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样,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如往常一样,慢慢爬起来,开始穿衣梳头。 公主的大侍女依旧不等我穿戴整齐就奔了进来,扑在我的脚下。她说的话,我也早就已经背得出来了。 “瑞云郡主,公主又在发脾气了!还请您赶快过去劝一下。” 我翻眼望了望天花板,“她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呀?” “公主觉得天太干了。婢子们劝了一句,她又大哭起来,开始砸东西。” “天干是吗?”我看了她一眼,“昨天是时蔬煮得太烂,前天是觉得羊肉腥臊,大前天是觉得乳酪臭,今天觉得天太干……吃不惯饭菜,大不了换个厨子。觉得天干,你们觉得我还会呼风唤雨不成?” 大侍女哭丧着脸,道:“婢子知道郡主您也为难,可也只有您能劝得了公主了。能让公主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嫁去北朝,您就功德圆满了。” 瞧这话说的。我功德圆满,还会白日飞升不成? 同过去数日来一样,嘉月公主在的地方,永远是最热闹的。一踏进她下榻的屋子,就面对着满地狼藉,侍女也早已躲得老远。 我稍微走神,迎面一个碟子就飞了过来。我赶紧抽身一躲。青瓷碟子砸在柱子上,摔了个粉碎。我然后往右边一闪,一个花瓶摔在我方才立足之地。我再朝左一跳,一个糖果盒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嘉月脸色铁青,头发散乱,如同练功走火入魔一样,拣着手边什么东西都往地上砸去。 眼见她抓着一个青玉花瓶就要朝我丢过来,我朝前一步,果断地喝道:“且慢!” 嘉月愣了一下,左右侍女看准时机,扑过去将她拿下。 “当心别伤着公主。”我抹了一把汗,转头吩咐小太监去扫地。 嘉月丢了手上的青玉瓶,开始嚎啕大哭。哭的那些话,我也是倒背如流了。 “我的命就是那么苦呀!娘死得早,皇帝哥哥不待见,一声令下就把我嫁去北边那茹毛饮血的地方去!我们南梁输了仗就要割地赔款,关我一个女人家什么事?魏天康你个老贼,专权误国!陆氏满门都是贪官庸臣,那陆天康更是欺凌幼主,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侍女都噤声,悄悄拿余光看我。 嘉月公主口里的老贼,就是我亲爱的爹魏王。也是屡次救过先帝的命,辅佐先帝登基,再拥立太子,先帝驾崩后又辅佐今上登基的魏王。 我赔着笑脸,好生好气道:“公主当心气坏了身子。家父再有千万不对,身子总是您自己的。” 嘉月指着我的鼻子骂:“陆棠雨,你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你爹提议和亲,我根本就不会落到这个田地。都是你害的我,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还长着呢,换我就不会这么早就嚷嚷出来。 “公主息怒。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您嫁给北梁皇帝,这也是桩好姻缘。陛下也的确是为您着想了的。” 嘉月叫累了,改成了呜呜哭泣:“他为我着想?他派你做喜娘来给我送嫁,还不就是为了管控着我吗?谁不知道你陆棠雨打小在外拜师学艺,武艺高强。我要有什么动静,你就好制服我。” “公主您过虑了。您是新娘子,又不是犯人。”我啼笑皆非,“陛下命我为喜娘,一来京中女子里,只有我身份最合适。二来,我们路途坎坷,我也可以为您保航护驾。陛下真心疼爱您,才会这样安排的。” 嘉月哼道:“谁不知道你同皇帝哥哥交情好,小时候你就帮他打架。你们一个二个都有人疼,可惜就我娘死得早,没人来疼我。” 嘉月又哭得死去活来,活像要被卖进土匪窝里一样。她才满十六,生性敏感多疑,又娇生惯养,吃不得半点苦。自打出京那一天起,一直哭闹个不停,泪水一路从京城撒到了边关。 我看嘉月整张脸都哭肿了,就像一个发酵不均匀的大馒头。她本来也没多漂亮,这一肿就更丑,简直惨不忍睹。虽然说哭不哭是她的事,可是新娘子哭瞎了眼睛总不好。我想人家北梁皇帝也不大乐意娶一个瞎子做老婆的。 作为近侍,我理当过去安慰她的。可嘉月压根不卖我的账,还暴力相向。我还想再说,她哗啦一下抓着手边的茶杯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还未闪开,一个人影冲来挡在我面前。 茶杯砸他手上,冒着白烟的滚烫茶水泼洒了一片。 男子一言不发地背对我站在身前,身形高大,岿然不动。 第 2 章 嘉月提着一口起正准备再度大闹一场,没想见了这人,脸一红,所有气焰都被一把浇灭了。 “封……封大人。” “公主。”和亲使将手一拱,有板有眼地说,“公主千金之躯,还自当多加爱惜。再说公主出门在外,代表着我朝皇室威仪。若公主行为有所不当,不但皇家颜面受损,我们南梁也会受人耻笑。还请公主三思!” 嘉月露出惶恐之色。 我扯了扯封峥的衣摆。随便说两句就够了,扯到什么家国大义,只会把嘉月吓着。 不过显然比起我,嘉月更乐意听封峥的话。她害怕归害怕,还是羞答答地低着头,声音柔软地说:“封大人说的对,是我做事欠考虑了,还劳大人提醒。封大人放心,我以后会注意,不给皇帝哥哥脸上抹黑了。” 封峥道:“还请公主继续用膳。下官告退。” 嘉月一步一回头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封峥躬着身退出屋子,我跟在他身后,也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外面一片旭日东升、霜林尽染的美丽景色。和亲使就站在这片朝阳金辉中,容颜被衬得十分俊美,却面若冰霜。 一阵风过,封峥的发丝和衣摆都被吹得飘飘荡荡,他的眼神更加悠远,背影更加沉默。 我望了望犹如一块煎蛋一样的晨日,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出声打断了美男的遐思。 “封峥,方才谢谢你。公主到底还是听你的话。我被她折腾了快一个月了,到最后还是你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后患。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请你出马去安慰她才是。” 封峥用余光淡淡扫了我一眼,不带感情地,“天色不早了,也请郡主稍做准备。我们今日还要赶路。” 声音是一贯缺乏起伏的平板,明明这么年轻,明明小时候是个啰嗦又爱管闲事的家伙。却不知怎么的,越大越发沉默是金,成了这副冰冷冷的性子。 我扭头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不对,又噔噔跑回来。 “把你手给我看看。” 封峥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我径直拉过他的手,把他袖子卷起来,果真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大片烫红的印子。 我乍舌,“这么大一片……” 封峥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淡淡道:“一点小伤罢了。” 我愧疚道:“其实你不挡着,我也躲得过那茶杯的。这点身手,我还是有的。” 封峥略为不满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是个笨蛋,“她是公主,冲你泼茶,你是不能躲的。” 我嗤笑起来,“你怎么死板到这份上。我是那种站在那里让别人泼茶的人吗?” 封峥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却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他这模样和我爹酷似。我爹也总这般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笑嘻嘻地和他说大道理:“封大人,人各有职。你是和亲大使,我是送嫁喜娘。你负责把公主安全送到,我负责伺候公主开心。伺候人,总是要吃点苦的。我能屈能伸,意志坚强得很。” 封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满,“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也不用凑到那里讨苦吃,你明知道她不喜欢你。” “可这里又有谁喜欢我?”我自嘲反问,“我是魏王之女,那个卖国老贼的女儿。你们这些爱国志士,哪个不是恨不能生啖我爹的肉的?你瞧你自己,自打出门到现在,又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我?” 封峥终于露出窘迫的神情。他成天装着一副老成的样子,可是一急,脸就立刻红了,十分好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你爹并不相同。你若诚心和公主交谈,让她了解你的为人,她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那,封大人,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说我为人如何?” 封峥紧抿着唇,眉峰轻皱。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对女人再不满,也不屑于指责的,于是只好闭嘴。 我便替他说完:“瑞云郡主这人,本性不坏,就是顽劣不堪。身为女子,却从不尊妇道,喜好冶游,而且行为粗鲁,毫无风致可言。封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封峥的眉毛打成一个结,双眸里清晰地投出不悦的目光,脸却更红了。 他爹是御史,大忠臣,弹劾起我爹来,那话简直滔滔不绝犹如江河水,偏偏生个儿子这么沉默寡言,犹如一块冰冻了千年的石头疙瘩。 不过他偏偏生得俊秀至极,京城里的姑娘们都喜欢这位封家郎君,天天给他写情诗。我妹妹晚晴也喜欢他,成天峥哥哥长,峥哥哥短,我听得耳朵起茧。 我娘总说,不要相信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靠不住,比如你爹,有了新人忘旧人,没良心得很。 封峥这种长相,自然也属于“靠不住”的那类人里。不过他偏偏年少有为,先是做太子伴读,再进了禁卫军,功绩卓越。连我爹都私下说,封峥这孩子老沉稳重,得堪大任,很靠得住。 我爹一直以我是长女而不是长子为憾。 封峥和晚晴,是标准的青梅竹马。我爹和封家老爹水火不容,不过倒没怎么限制儿女们的来往,于是由得封峥隔三差五跑我家。 我小时候和厨房下人的小孩偷偷玩沙包,常见他们两个站在花园水榭里小大人似的吟诗。封峥说清风,晚晴就对明月,封峥说春花,晚晴就对秋实。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有模有样的。 我玩得一身泥巴从他们跟前跑过,封峥就会护着晚晴,露出一脸鄙夷也不屑,好像我是个臭虫似的。 我和封峥的紧张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其中一半原因,是我这样的粗人,最是不屑他这样的才子。另外一半原因,却全是他的误会。 说起来话就有点长了,要回到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 第 3 章 晚晴的娘是我爹的宠妾,她自然就是我爹的爱女。从小一家人吃饭,晚晴都是被我爹抱在膝上喂饭的那个。我虽然自幼就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嫉妒,于是背地里边去欺负妹妹。 那都不是什么光明的行径,我现在也羞于提起。不过那次晚晴跌倒碰破了头,的确是无意的,并不是我故意用青蛙吓的她。 可惜没人相信,因为那时候封峥站出来指着我说:“是她推了晚晴一把!” 我挨了我爹一顿鞭子,还被我爹送去出府,跟着我师傅进了山修行。我心里把封峥恨之入骨,临行前朝他脸上扔了一大块马粪。 从那以后,我俩对彼此都没了好印象。我觉得他虚伪浮浅,他觉得我狡诈阴险。我对晚晴说话声稍微大一点,封峥就会跳出来,一副老母鸡的架势,认为我欺负了他的晚晴妹妹。 和这样小心眼的人交谈真的挺累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会得罪他,玩笑都不能开。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封峥从一个鸡婆少年居然摇身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俊美贵公子。我却依旧是我们老陆家一块出了名的敷不上墙的烂泥。我跟他彻底有别如云泥。 我心想,幸好我是女孩,不然我爹怕真要被我给气死。 大清早就被嘉月公主这么折腾了一回,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封峥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我同他告辞,回去用早饭。 屋子里有人。 昏暗中,我抄起了我娘送我的那柄宝剑。 纱帘轻微晃动,我拔出剑刺了过去,又快又狠。 纱帘后的人闪过我的剑锋,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叫:“死丫头下手那么狠,要你师兄老命啊?” 我笑嘻嘻地收了剑,“大胆刁民,本郡主的闺房也是你能擅闯的?当心我叫来护卫家丁,捉了你去喂狗!” 夏庭秋的身影一闪,我的额头就挨了一记敲。 我苦着脸抱住脑袋,“二师兄,怎么是你来?” 夏庭秋潇洒地拂了一下衣摆,说:“你来信说你要去北朝送亲,师父很吃惊,你大嫂有孕在身,大师兄不便走开,便派我来看看你。” 我感动地“啊”了一声。从道观到这里可不近,二师兄千里走单骑,只为看我好不好。我怎么不感动? 窗帘拉起来,屋里霎时亮堂了起来。夏庭秋笑意盈盈地从窗下走出来。年轻男子修长挺拔,清俊儒雅,眉目如画。 我从炉子上提了水,冲好热茶,然后双手奉到我二师兄面前。夏庭秋润了润喉咙,这才开始训话。 “师父说,棠雨那丫头,做事糊里糊涂的,贪吃又贪玩,叫她去送亲,怕要捅娄子。也不知道她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摇头晃脑的,把我师父那唠唠叨叨的语气学得了个十足。 我忍不住哈哈笑,“我是送亲,又不是自己嫁人,他老人家紧张什么?” 夏庭秋慢慢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笑脸,桃花眼轻轻一眯,直直看着我,“你来信里说这一行有要务,也没说清什么要务。我倒是好奇,你爹能有什么事让你来做?” 我也收起了笑脸,起身推门左右看了看,然后又把窗子一一合上,这才坐下来。 我一本正经道:“我爹要去北梁偷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我说:“是镇国宝印。” 夏庭秋长眉一挑,“就是一百五十年前,武王叛变时带走的那方宝印?” 我点了点头,“我爹说,是国师说的,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都和宝印遗失在外有关。要想国泰民安,只有将这镇国之宝寻回来。” “皇帝信了?”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苦笑。 夏庭秋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转头看我,“你爹叫你……你可有头绪?” “我爹说,朝中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到时候会有人将宝物交与我,我负责将它带回来。” 夏庭秋眉头深锁,神情凝重,“此事还有谁知道?” “这里只有我一人。”我说,“连公主都不知道。” “可你将来怎么逃脱?” “说是会有数支人马假装运宝以转移视线。我爹要我到时候听从指挥。” “若你被抓……” 我讥讽而笑,“我爹说了,我是郡主,即使被抓了,也不会杀我的。” 夏庭秋恼怒,低叱道:“简直胡闹!” “嘘!”我伸出食指。 夏庭秋问:“为什么偏偏叫你去做这事?” “不叫我叫谁?”我反问,几分自得,“我倒不是自夸,京中贵族之女,谁能有我这样大胆心细,又会点武功的?” 夏庭秋嗤笑,“小雨儿,你这人这么蠢,根本不会耍心眼,性子又倔宁折不弯,肯定死无全尸。” “你说得也太直接了。”虽然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说错了?”夏庭秋作天真无知状。 “没有……”我沮丧地趴在桌子上,嘟囔道,“我素来无用,若做成了这事,也可以帮我爹一把。我们陆家近来处境越来越不好了,我总得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皇帝大了呀。”夏庭秋也摇头叹气。 第 4 章 皇帝今年十九岁,去年满十八的时候已经亲政,但是大部分权还在我爹手里。连我都不再把他当作童年的玩伴了,我爹却还当人家是个不能独当大局的孩子。 夏庭秋严肃道:“我这次来,也是受了大师兄的嘱托,他说你若有半点不愿意,只管把你打晕了带回山里就是。不过看样子,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我怎么不想走了,我在内心哭着喊着想回山里去。可是我不再是十岁小丫头了,家族有难,到我挺身而出的时刻了。 我对二师兄笑笑,拍胸脯道:“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不用担心,我有信心安全回来的。” 夏庭秋正要说话,神色忽然一变,“有人来了。” 他躲进屏风后面。过了片刻,我的侍女夏荷在外面敲了敲门。 “郡主,封大人问你准备好了吗?要启程赶路了。” “知道了。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是。还有,您要婢子送给封大人的烫伤药,婢子已经送过去了。封大人很是感激,要婢子代他向您道谢。” 我这才想起先前随口的一声吩咐。我大嫂是医仙之女,我下山前她给了我不少好药。封峥到底是保护我才受伤的,送点药过去也是应该的。 我打发了侍女,转头看夏庭秋正笑得一脸诡异地看着我。 “还给人家送伤药啊。我当年掉山沟里,要你给我端碗汤都不肯。” 我叉手道:“人家是为了护我才受伤的,我这叫知恩懂礼。还有那个汤,你要念几年才罢休!是大嫂说了你有伤在身,不给你喝酸辣汤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立刻炸毛。难怪都说女生外向。”夏庭秋撇了撇嘴,怨妇嘴脸。 夏庭秋以前送我回京过年时,见过封峥几面,对他印象还不错。他说:“这人是一本正经了点,可是为人刚正,光明磊落,又有真才实学。” 我就说:“那师兄的意思,是觉得我这人不学无术,卑鄙阴险,又不正经咯?” “难得你也有自省的时候。”夏庭秋感动了。 我气绝。 “不多说了。我也给你带了点东西。”夏庭秋递给了我一个蓝布包。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盒药,一个罗盘,几份伪造的通关文牒,还有一套夜行衣。药是二师兄给的,罗盘和通关文牒肯定是细心的大师兄准备的,衣服自然是三师兄为我做的。 夏庭秋给我说明了那些药的各自用途,见天色不早了,他也起身告辞。 外面阳光已经大好,天空晴朗,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夏庭秋浅白衣衫在风中轻摆,清俊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担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你好好保重。” 我看着他翻墙而去,身手潇洒,宛如一阵清风。 我想他肯定很担心我的,不过我同他这些年嬉笑怒骂习惯了,那些温情的关心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我想起临行前,我爹说的话。他说:“让你去冒险,并非爹的本意。实在是,有这太多不得已了。” 成年人总是有着很多不得已。我相信我爹是疼惜我的,只是家族利益摆在前面,他顾不上那么多罢了。 只是我也不清楚,如果一个家族要衰落,是否是我爹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 第 5 章 我们一路北上,沿途风貌渐渐不同。 京城以北,渐以华、素两族人杂居居多,房屋建筑多带有民族特色,红墙金瓦,屋檐厚重翘,窗棱窄小。地貌也由平原转为丘陵,还隐约可见东北处的山脉绵延。 此刻恰逢开春,路两边的桃花有些已经开了,虽然没有书里写的那般花开三千、灼灼其华,但那几枝稀疏的粉色在春日寒风之中微微哉哉地摇摆,也格外惹人怜爱。 嘉月哭了好几天,这几日才终于止住了势头,也是因为她终于肯擦干眼泪,往窗外往几眼了。 她这样一个娇养在深宫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被外面新奇多彩的世界吸引了过去。 嘉月兴致高了起来后,话也多了许多。她看到路两边农民在地里劳作,还一边驱赶着水牛犁地,便问左右侍女,那黑家伙是什么东西。 侍女告诉公主,那是水牛。 嘉月大惊,“原来这就是牛,居然长这个模样,和画里也不大像。” 然后嘉月的问题就如竹筒倒豆,一发不可收拾。 公主的侍女也都是各地官员之女,养尊处优又常年生活在深宫里,见识并不比嘉月多多少。她们又不方便问男人们,于是就想到了我。 “瑞云郡主常年在外修行,据说随师父游离过不少地方,想必见多识广。” 我一下就成了知识和智慧的代表,被叫到公主凤辇上来,为公主讲解沿途所见。 我终于学有所用,虽然我所学的是天底下老百姓们的生活基础技能而已。 我说公主你看,那水牛后面拖着的就是犁,犁田这个词,就由此而来。田犁好了,就要播种,那个人往地里撒的就是种子。 种的是稻子,秋天就收稻谷。稻谷去了壳就是米。米磨成糊可以做糕。 种的是麦子,将来收的就是麦子,麦子磨成了粉,那就是面粉。面粉和水揉了发酵,蒸出来就是包子馒头。您手里这糕点,都是面粉做的。当然还有糖和鸡蛋。 糖?糖不是种出来的,是榨出来的。农民种甘蔗,甘蔗干中汁液甜蜜,可榨出糖浆。糖浆干了就成糖。 哦还有那个?那是水车,可将水从低处运往高处,用以灌溉农田。水车边的妇女,是在洗衣洗菜。 这片不是麦子,这是菜地。这里中的地豆,那里种的是苞谷,这片像是大白菜,那搭了架子的种的应该是豇豆…… 车队路过一个小镇,正遇上赶集,农民赶着猪去市场。 嘉月惊呼:“那可是狗?好大一只!” 我说:“公主,那不是狗,是猪。没错,猪也有黑的花的。杀了放了血,把肚皮上的五花肉切成片下水煮好,浇上蒜泥红油酱,就是美味可口的蒜泥白肉了……” 饿了。我咽口水。 我在山里时,一直是三师兄掌厨。三师兄家是西林人,口味吃得重,酸麻辛辣苦,五毒俱全。我吃了八年,无辣不欢,平时回家,都还得抱一灌腌辣椒走。 伺候公主就这点最麻烦,不能吃辛辣的食物,怕有口气冒犯了贵人。于是这一路上,一日三顿,只尝得出盐味而已。我嘴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嘉月没见过市面,无意看到菜场里有人卖山鸡,觉得那鸟羽毛艳丽,就想要一只。 下人得了懿旨,拿一两银子买了一只山鸡和一个笼子回来。 嘉月还给那山鸡起了个名字叫蓝凤,每日拿吃剩的米去喂它。 那畜生也懂看人脸色,知道嘉月是主子,每次她来了,它都打起精神在笼子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踱步,讨她开心。 而我看这山鸡就如同看一道辣子鸡丁,或是干笋焖鸡。所以鸡每次见了我,都缩到笼子一头发抖。 我们此行一路向北,正逢春季,北方春天比南方来的略晚。所以这一路,我们是踏春而行。 越往北走,山脉越多。我们的队伍也开始爬山涉水。 我还好,反正坐在车了。封峥他们那些侍卫就比较辛苦了。山路地不好,马容易崴着脚或者落了铁掌,所以封峥他们都下马来徒步。 我从车窗户往外望,就时常可以看到封峥的背影。青年人高大挺拔,看着背影,就觉得此人坚实可靠。 我看封峥现在骑术娴熟,忽然想起我当年朝他脸上扔马粪的事。 听说封峥被人扔了马粪后,好一阵子见到马就反胃,连马圈都不去。而且还养成了洁癖,进门就要洗手洗脸,身上一丝灰都不沾,身上常备帕子。 我想幸好他克服了对马的反感,不然如今他身为京畿卫,经常要巡视京城,不能骑马,那就只有骑驴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眼里自动将封峥j□j那匹精壮的栗色大马换成了一头黑皮短腿长耳朵驴。 那场景太滑稽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封峥黑着脸回头瞪我一眼,“笑什么?” 我说:“我在想,假如……” “不用说了!”封峥没好气地打断我,“你一假如就没好事,我不想听!” 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偷着乐。 第 6 章 山林茂密森严,怪石嶙峋,山泉又自石上流过。泉水汇集成一个小潭,水边有一株野樱正开花。粉红似清雪的花瓣随风轻轻飘下,落到水面,再随着水流蜿蜒而下。 嘉月那些女孩子们以前只在画里见过这般美景,觉得此处十分适合伤春。于是停了车,在潭边稍事休息。 樱花飘零确实挺美的。水潭里还有小鱼,花瓣落到水面,鱼儿竞相吞食。 嘉月觉得有趣极了,折了一只花,走到潭边去逗鱼。没想她脚下石头一松,眼看整个人往潭里栽去。 我和封峥几乎是同时出手,他快我半步,一把拉住嘉月的手,带着她一个转身,挽住了她的腰。 公主是得救了,可是我却踩着了青苔,没有站稳,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阳春三月,山泉还是冰冷刺骨的,而且潭底的尖石头还把我膝盖硌了一下,痛得我脸都扭曲了。 封峥离我最近。他反应过来,将公主推给侍女,就要跳下来救我。 我忙喊:“不用!不用!我会水!” 这么冷的天,他下来也遭罪。我心肠好,也就不拖着他来受这么一回了。 封峥没跳下来,不过他立刻解了佩剑,把剑鞘伸过来让我抓。 我识水性,这潭子也不深。我游了几下就踩到了底,自己爬了起来,然后被封峥拉上了岸。 这下,从头到脚是全湿透了,衣服还在不断往下趟水。 封峥皱着眉头看我,下一刻,一件还带着的体温的披风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一下包裹住。 我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冻得直哆嗦,上下牙齿打架,真心想说句谢谢话的,却只发得出嘶嘶声。 嘉月忙不迭嚷嚷:“还愣着干吗?赶紧服侍郡主换衣服啊!” 侍女们匆匆跑来,要把我从封峥手里接了过去。 封峥一放手,我膝盖剧烈地疼,人往地上滑。他看着我,眉头一皱,一下将我打横抱起。 我浑身冰冷,脸上却发烫,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发什么神经?快放我下来!” 封峥神色肃穆,“我放你下来,你走得动吗?” 好吧,我忍了。 封峥抱我回了我的车上。娟子和夏荷已经搬来了几个暖炉,把车厢里烘得格外暖和。我散了头发,再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干净。夏荷拿热被子把我裹成一个大蚕蛹,娟子端来姜汤喂我喝。 我看不上那姜汤,问:“有没有酒?”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封峥在车外听到了,轻喝道。 我辩解:“我每次喝姜汤都会吐。” 我不是骗人。姜放菜里,我吃着没关系,煮汤喝就让我反胃。 封峥说:“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酒?” 我一边哆嗦一边笑,“别,别说你们不偷,偷藏酒?” 封峥轻喝了一声“胡闹”,然后大步走了,估计是懒得理我。 我只好勉强喝了两口姜汤。聊胜于无,病了最麻烦。 车门上忽然敲响了两声。夏荷拉开一条缝,外面的人递进来一个酒壶。 我大乐,连声道谢。 娟子进来笑道:“郡主先别忙着道谢啦,封大人送了酒就走了,您说了也白说。” “就走了?” “是呀!转身就走了。”娟子秀气的五官挤做一团,“封大人生得可真俊,就是总没个笑脸……” “娟子!”夏荷提醒她。 娟子急忙低下头。 我喝着酒笑,“没事,你说得对。他那人就那样,好像咱们欠了他五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两个侍女都笑了起来。 我这一落水,闹了一个大笑话,我爹的老脸泡了汤。 这事也不知怎么传到了他老人家的耳朵里,过了几日京城里有快马过来给公主送皇帝的信,顺便捎了一封我爹给我的家书。 我爹在家书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甚至在书信里用了很多成语典故。这对于我爹这个粗人来说,意味着他已经怒到满口喷脏话了。而帮他书写润笔的王书记只好为尊者讳,自己填了一点文明词进去。 我爹还在信里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好像我有心淹死公主,却不小心自己落水似的。我想,偷看这封信的皇帝亲信看到这句,不知道什么想法。 这次落水倒是有一大好处,就是封峥借口出门在外危机四伏,再不允许中途停靠下来游山玩水。 我虽然也少了许多消遣,可是早一日把公主送到北梁,就可早一日偷那个国宝,我也可以早一日回国。 第 7 章 我们即将前往的边关是长裕关,就是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险峻,壁立千仞。长裕关所在的那条山脉就叫长裕山,东西走向,延绵数十里,行程一道天然屏障,将南北两地分隔开来。 长裕关在山的东头,前阵子丢的那个长平关在山西头。本来从长平去北梁要近一点的,但是长平是国耻,在长平嫁公主,耻上加耻,这才改在了长裕关。 长裕关山下有个县叫易通,我们就将在易通稍事修整两日,然后和北梁迎亲的官员在长裕关汇合。 公主的车马驾到,显然在易通这里引起了轰动。我们进城一路,百姓们蜂拥而至,围在路两旁。这里地处两国边境,居民混杂,人群里不乏身材高壮,五官鲜明的北梁人。 我下了车,远远见封峥在和一个年轻白面文官说话。两人拱手哈腰,你谦我让,老实做作。 后来那文官过来给嘉月行礼,我才知道他是易通知县廖致远。 廖知县是天福七年的进士,在同期之中,应该也算年少有为的了。边关居民多混杂,廖致远这个地道的南梁人被满大街牛高马大的北梁汉子一衬托,倒显得格外斯文。 出门前,我爹跟我交代此行要接触的官员时,特别和我提起过他,说此人沉稳机敏,又颇有实干精神,很可惜不能为己用。 不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像廖致远这样的年轻热血青年,都是主战派,视我爹为卖国老贼。我爹还借夸奖他的业绩给他亲自去过信,廖致远只生硬疏离地回了半篇客套话,把我爹给气得够呛。 所以封峥为他介绍我说:“这位是魏公之女,瑞云郡主”的时候,廖致远轻微一顿,抬头看我。 这要换成别的女官,早骂他流氓了。不过我为人宽容豁达,随便他看。而且为了让他对我爹多点好印象,我还很亲切地笑了笑。 封峥本来一身秋风萧瑟地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这时突然眉头一皱,两道犀利的视线就朝我射了过来。 廖致远愣了一下,急忙又把头埋了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这场合本用不着我说话,不过我想到我爹那一颗惜才的心,忍不住说了两句:“此行人数众多,要劳烦廖大人好生安顿。耽误了您的公事了吧?” 廖致远怔了一怔,说:“回郡主,送公主出嫁,也是下官的公事。” 哦,我怎么忘了? 封峥又狠狠瞪我,表情真和我爹如出一辙。我心想你瞪个毛啊,你又不是我爹。那么爱管闲事你做什么官,你就该去城南卖菜去。 倒是廖致远,见我一下黑了脸,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怪是尴尬的。 北梁迎亲的官员几日前就已经到了关那头。听说来了当官的不算,还带来了两千壮士,厉兵秣马的,不像来迎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守关的曹大将军神经很紧张。当然,普通人如果邻居才被抢劫,自家门口又来了一群土匪,也会紧张。 曹将军只放了北梁官员和十名近卫入内,让他们住驿站里。 那几名官员次日也过来给公主请安。嘉月昨天哭了一晚,脸又肿成了馒头。好在外臣觐见,要挂一道纱帘,谁也看不清谁。 那几个官员都是中年人,穿着补服,稳重得体,对公主还挺尊敬的。北梁人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就是个子高大些,轮廓硬朗些。 大叔们此次来请安,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送来了北梁皇帝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礼是什么呢? 是一只猫。 一只黄色绒毛,白色耳尖,双眼如蓝宝石,比巴掌略大,绒毛柔软,一身奶香,叫声软绵绵的小猫。 北梁那个迎亲使,姓胡伦还是什么的,说这猫是他们北梁特有的、最为名贵的猫了。 名贵不名贵,我也看不出来。再值钱也只是一只猫。 嘉月倒挺喜欢这小东西的,给猫起了个名字叫金儿。 小猫吃饱了鱼,舔舔爪子洗洗脸,然后就满院子乱窜,勘察地形。恰好嘉月原来养的那个山鸡蓝凤也在饭后被放出来散步。一鸡一猫,狭路相逢。 这场鸡猫斗法真是弄得院子里乌烟瘴气,摆设东倒西歪,花木无一不残。侍女太监们叫苦连天,赶紧去捉。 偏偏嘉月还在那里火上浇油,大喊:“别伤了他们!” 只见蓝凤羽翅大张,伸直了脖子,朝着金儿猛啄。金儿小小年纪,身手敏捷,左闪右避,窜到蓝凤腹下,一口咬住它的爪子,将这鸡扑翻在地。 第 8 章 蓝凤毕竟是只鸡,不是凤凰,所以没办法高歌,只能咯咯大叫,拼命扑腾,一时鸡毛乱飞。 我小瞧了金儿。看它孱弱傲娇的模样,不想捕猎起来竟然如此凶悍。它奋起一跃,躲过山鸡一记啄,回头就咬住了鸡脖子。 嘉月一声尖叫,这边只听细微地咔嚓一声,鸡脑袋已经垂了下来。 获胜方金儿舔了舔嘴边的鸡毛,得意洋洋地冲我们喵了一声,大有以功邀宠之意。 嘉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呼啦啦围过去,小猫被冷落了,歪着脑袋表示不解,又恢复了它先前娇弱无辜,一派天真的模样。 得,还没嫁呢,这北梁的猫就咬死了我们南梁的鸡。 还有,北梁帝送的是什么猫?即便是野猫,也没有才满月就能咬死一只大它四、五倍的猎物吧。 公主受惊,人尽皆知。北梁官员立刻过来请罪。 公主还昏迷着,只有我出去招待他们。 我也懒得叫人摆纱帘,直接走过去问:“胡伦大人,贵国这猫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凶悍?” 那胡伦大人面路为难之色,解释道:“郡主息怒。这猫品种名为伏虎,可搏蛇、捕猎,忠心堪比犬。我朝妇人历来爱豢养在室,一可逗乐,二可防身。陛下送此猫给公主,也是我朝习俗。” 我就说。这虎都能伏的,还在乎区区山鸡乎? 胡伦大人满头大汗地说:“小猫见了新主,只想表现一番,以博得主人信任奖赏。公主不知情,受了惊吓,实乃下官未曾将事情说明之错。” 我冷笑。没有说,是故意的吧。 好一个下马威。 等胡伦他们走了,我气呼呼地去找封峥。 “简直欺人太甚!”我掌拍桌面,桌上茶壶茶杯跳起。 封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平稳地端着茶杯,再优雅地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一抿。他的小姑姑是京都最为出名的才女,茶艺一绝,我们这些女孩子,当年都跟着她学过一二。我自然是没学到什么,不过显然封峥把他姑姑的本事是继承了个十成十。 一个男人,一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爷们,喝个茶都那么斯文做什么? 我义愤填膺,“万一那猫咬的不是鸡,是人呢?万一咬的不是侍女,是公主呢?万一公主逗它,它一时发狂,划花了公主的脸呢?” 封峥轻描淡写,“你想得太多了。” 我怒,转头拉着旁边做书记的小官问:“你说,我多心了吗?” “不多!不多!”那人连忙道,“这事的确凶险!北梁帝果真阴险狠毒!想我们长平关,就是被此等奸诈之人一卑劣手段抢夺而去的。我们如今反倒送公主跳这刀山火海,简直就是——” “所以,你说怎么办?”我转头问封峥。 封峥叹了一声,终于抬头看我,“你要我怎么办?因为受了气,带着公主往回走?” 他的话里带着点十分难得的妥协和哄劝,让我一下软了下来。 封峥有说:“大局当前,能忍则忍,这可是魏王爷的原话。” 怎么把我爹搬出来了? 我一听就来气,“是,都是我爹的错。我爹卖国求荣。那场仗是我爹输的吗?长平关是在我爹手里丢的吗?我爹费尽心思补窟窿,吃力不讨好。你们想打,倒是去打呀!万里良田变修罗场,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哦,你们才不用担心,都是皇亲贵胄,饿不到你们头上。与民休息不过十来年,养个女儿都还没嫁人呢,这又要抄家,换你,你受得了?你们瞧不起我爹,可我要说,我爹在军,纪律严明,军风刚正,士兵勇猛,将领有谋。我爹在政,朝纲肃穆,新政利民,举国繁荣。我爹忠心耿耿,爱国爱民,而且他说到也做出来了。不服?倒退二十年,到前朝乱世吃糠咽菜去啊!你们这帮盲目自大、虚浮空洞的才子们,又做了什么?成天嚷嚷着,主意倒是一箩筐,哪条切合实际?哪条派上过用场?说了那么多,全都是——放屁!” 我骂完最后两个脏字,一吐胸臆间那股压抑已久的恶气。 其实我已经很文雅了,还用了那么多成语。不然按照我以往习惯,都是从问候对方母系亲属开始的。 封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有寒冰般的眼神里透露出不满。他总是这样永远冷漠而高傲,蔑视一切。 说话啊!我在心里叫喊着。 可是封峥只是紧抿着唇,依旧那副严谨自制的模样。 我再无话说,转身就走。 门口却还站着一个人。 第 9 章 廖致远惊愕地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显然我刚才说的话,他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恰好他也属于我骂的那群“盲目自大、虚浮空洞”的才子一流,如果他开口说话,那他就是在放屁。所以在场三个男人都闭着嘴。 我不想废话,不过此人恰好把大门堵着了。 我张口,话还没出来,廖致远回过神来,身子一闪,退到旁边,又做出一副谦恭拘谨的模样。 我没理他,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室寂静。 等到见不到人了,我这才脖子一缩,浑身冒汗,赶紧跳上马车跑走了。 回了女眷下榻的院子,打听到公主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哭着,说自己去国远嫁,没想到还未出关就遭此欺侮。联想到将来的后宫生涯,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啊,呜呜呜呜…… 我在外面都听着头疼,就没进去请安。 回了我自己的屋子,夏荷过来给我换衣服,一边说:“那只猫闯了祸,公主也不肯再要,叫人抓起来关进柴房,说是要杀了来祭奠蓝凤。” 我叹气。公主糊涂也就罢了,下人也跟着糊涂。 那猫好歹是北梁帝赐下来的,别说它杀的是鸡,它今天就是咬了人的喉咙,它也仍然是御赐之物。而公主是一定要嫁给北梁帝的。她要杀了未来丈夫送的猫,这要人家北梁怎么想?这婚后夫妻又怎么相处? 嘉月也是被娇惯坏了,还当自己是南梁宫廷中那个万般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呢。受这点气就要寻死觅活的,那等到了北梁宫中,上有太后、皇后,下有得宠的美人,派系复杂,人心险恶,而且没人再当你是宝,你哭都没地方。 我顾不上吃晚饭,匆匆赶去柴房。 那黄毛小畜生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柔弱无力地喵喵叫着,大眼睛水汪汪,看上去无比无辜又可爱。我要事先没见过它那锋利的爪子和牙,我也肯定会爱心泛滥。 北梁帝也不厚道,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那负责看守猫的太监把满是爪痕的胳膊伸给我看,哭诉道:“这畜生看着个小,却极机灵,小人抓它挨了不少下。郡主千万要小心,莫走近了。” 小猫似乎听得懂人话,喵呜叫了一声,走到笼子着头蹲着,盯着我瞧。 我和它对视片刻,乐了,吩咐:“把笼子打开吧。” 左右大惊,“郡主,使不得!这畜生十分凶悍。” 我不管,干脆自己去把笼子打开了。众人立刻后退三尺。 小猫慢慢吞吞地从笼子里走了出来。我蹲它面前,它就过来闻了闻我的手。 就那瞬间,这畜生浑身黄毛一炸,张嘴露出獠牙,直扑向我的左手。 我不慌不忙,顺势一转身,右手抄过去,抓住了它后颈那块软皮,把它整个拎了起来。 不管你是伏虎还是伏龙,这天下的猫被抓住了这个地方,没有谁还能咬人的。小家伙大怒,呲牙咧嘴,使劲在我手里翻腾,就像一条刚上岸的鱼。可是不论它怎么折腾,都没有办法挣脱。 我笑嘻嘻地站起来,看了看它那窘样,然后捏着它就像抖帕子一样使劲抖起来。猫跟着我手的节奏发出阵阵怪叫。 众人见我如此虐猫,纷纷头冒冷汗,面面相觑。 我抖了一阵,停了下来。此刻手里的猫已经蔫了,耳朵四肢都耷拉着。 “有意思。”我笑道,问它,“还咬我不?” 小猫小声地喵了一下。 我又问:“以后听我话不?” 猫又喵了一声。 我把左手食指伸过去。旁人抽气,可是小猫却伸出爪子抱着我的手指,然后用它粉红冰凉的小舌头舔了舔,无比乖顺。 “这才乖嘛。”我哈哈一笑,将小东西揣进了怀里。猫儿安份得很,只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第 10 章 当晚,我带着猫去见了嘉月,把杀猫的厉害关系简单地和她说了。大概她身边的大姑姑也劝过她,她便打消了杀猫祭鸡的念头。 只是她不肯再养这猫。我们也觉得这么凶的东西留在她身边也不好。主人和宠物之间,是讲究一个气的。嘉月气弱,这猫气强,猫压人一头,不吉利。 于是我就成了这猫实际上的主人,名义上的饲主。 这猫这么彪悍,叫金儿也怪怪的,我就擅自做主给它改名叫做小金。等它长大了,就是大金,等老了,还可以叫老金。总之很方便。 三天过后,良辰吉日,和亲的公主要出关了。 嘉月一身公主礼服格外隆重,我们这些命妇女官也换上了命服。送嫁的队伍重整旗鼓,吹吹打打,整个县城里彩旗飘扬,空前热闹。 公主出发前最后一次朝南焚香祭拜,又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声长叹:“娘,哥哥,嘉月再也回不来了!” 北梁官员面面相觑,又不好说什么。 我心里也在想:爹,娘,女儿这就到敌国做贼去了,保佑我平安回家吧。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我们登上车,封峥带队在前引路,北梁迎亲的官员跟在车驾后面,浩浩荡荡出了内城门,沿着山路而上。 晌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长裕关,更衣祭祀。下午,吉时一到,城门大开,在关外迎接我们的是精壮的北梁士兵。我们的仪仗队留在了关内,北梁的卫队和仪仗队加入进来。公主原先乘坐的车也不能再用,而改乘北梁准备的凤辇。 北梁卫队统领下马上前,来给公主请安。 只见这人二十出头,五官硬朗英俊,身材高大挺拔,举手投足散发着勇将剽悍之气。 我忍不住瞟了封峥一眼。他在我们南梁,也算是阳刚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了,如今和这北梁汉子一比,立刻显得斯文了许多。 那个统领说话声音又浑厚响亮,一声:“臣,蒙旭叩请公主金安!” 嘉月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叫:“瑞云,瑞云在哪里?” 众人诧异。我也二仗摸不着头脑地被请到了凤辇上。 嘉月扑过来抓着我的手,“瑞云,从今天起,你就和我同乘。我知道你自小习武,我准你佩剑同乘。” 我惊讶,“公主,您的凤辇,小女是没资格日日乘坐的呀。” 开玩笑,要我天天听你又哭又弹琴,我也没法活着回南梁了。 嘉月立刻哭给我看,“外面那些壮汉,魁梧似熊,我心里着实害怕!” 我安慰她:“公主,那些是卫兵是来保护您的。” “可我们如今已在北梁境内,任人鱼肉。万一走到中途,他们受指使突然发难……” 您想象力还真丰富。我顿时无语。 公主害怕,没我守着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只好带着剑搬来公主凤辇上。好在这北梁人做的车,出奇地宽大,坐了我和公主外,还可以坐两、三个女官。女官们陪公主说话,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北梁行军要比我们原来快上许多,车队只花了两个多时辰就下了山。山下就是北梁的平原,北梁人世世代代就在这块土地上放牧。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崇山峻岭,眼前一望无垠的牧场。小河在低矮的山坡间蜿蜒流淌,一片片茂密的树林将打的分成了天然的牧场。头顶云朵如堆絮,衬托得天空蔚蓝如洗。鸟儿展翅飞翔,鸣叫声悠长尖锐。 虽然只有一山之隔,风土面貌就有如此大的诧异。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草原放牧,不禁为这辽阔的景象赞叹。 这时,蒙旭吹了一声口哨,扬起了手。天上的鸟儿调了一个头,直飞了下来,轻飘飘地停在他戴了皮腕的手腕上。那原来是一只海冬青。 我不禁赞道:“真是一只好鸟!” 蒙旭回头看我,拉了拉缰绳,放慢马速,“郡主可喜欢这草原景色?” 我笑,“的确辽阔壮观,让人想放声高歌。” 蒙旭哈哈一笑,“您想要听歌也容易,在下这次带来迎接公主的女官之中,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姑娘。” 我兴致高涨,“真能唱一曲?” “咱们草原的姑娘一唱起歌,一首接一首,能唱上百首呢!”蒙旭高声叫道,“伊莲苏娜!” 一个骑着白色小母马的女孩子从后面的队伍里匆匆赶了上来。十七、八岁的模样,鹅蛋脸,大眼睛,辫子乌黑油亮,发里扎着五彩丝条。 蒙旭说:“伊莲苏娜,郡主想听歌,你给大伙唱两首。” 伊莲苏娜笑颜如花,脸颊泛着红晕。她用力点头,问我:“郡主想听那首?” 我说:“我都没听过。你挑最拿手的唱吧。” 第 11 章 伊莲苏娜把辫子一甩,放开喉咙高声歌唱起来。草原姑娘的嗓子高亢嘹亮,悠扬的歌声直冲云霄,又婉转流畅,在这万里晴空和广袤草原之间回荡。 一曲毕,喝彩声四起,连封峥都面露欣赏的笑容。 蒙旭大声夸奖了伊莲苏娜几句。少女脸上两片火烧云,朝着蒙旭抛了一个秋波,打马又跑了回去。 我笑呵呵道:“蒙将军好艳福呀!” 蒙旭竟然有几分羞涩,抓了抓头,“让郡主见笑了。其实只是我们北梁女子更为爽朗直率罢了。” 渐渐,日头偏西。我们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还没等派人去问,那个胡伦大人已经过来汇报,说天色不早了,这里又背风,今天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 嘉月出了车,左右张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树林和草原。她问:“客栈呢?” 胡伦老头说:“公主,我们安营扎寨。” 我从小跟着师兄们进山挖人参,一去数天,晚上也是在背风处扎帐篷过夜。所以听到胡伦说要扎帐篷,我一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嘉月一听要露宿荒地,登时惊得面如白纸。 她身边一个大姑姑抢先叫了起来:“这里荒郊野外,连口井都没有,竟然要我们尊贵的公主露宿在此?你们北梁真是欺人太甚!” 嘉月照旧掩面哭泣不休。 胡伦老头也十分为难,解释道:“公主息怒。这并不是臣等为难公主,乃是我们北梁习俗就是如此。我国地域广袤,城镇不及南国稠密,多是这样的牧场。即便是皇帝出行,中途歇息,也住帐篷。” 嘉月听他提起了皇帝,倒没办法继续闹。 日落十分,火红的太阳挂在西面地线之山,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极远处,牧羊人骑着马,将成群的牛羊往家里赶去。 “他们张了皇家锦旗,百姓们看到了,就没过来。”封峥说。 我多看了他几眼。自打上次我发火骂人后,他们几个男人见了我就格外老实。封峥虽然依旧不苟言笑,不过也没对我冷着脸了。 如今出了关,我们都身在异国他乡。这一路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俩关系好点,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我看封峥对着绚丽的夕阳出神,不免窃笑。 封峥习惯性地拿余光扫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想晚晴了吧?” “晚晴?”封峥皱眉,然后才明白过来,“哦……晚晴。我没事想她干吗?” 我不悦,“她可是在家里日日盼着你回去呢。你想想她又不会少一块肉。” 封峥的脸被夕阳染染上一层薄薄的粉红,让他略有恼怒的神情竟然显得有点羞涩,“一派胡言乱语。” 我不免扫兴,“我妹妹这么好的姑娘喜欢你,是你的福分。” 封峥低沉着声音到:“晚晴就像我妹妹一样。” 我“哈”地一声笑,“你娘和姨娘们给你生了四个妹妹,你还嫌不够,还要跑到你爹的老对头家去认妹妹。我要是你爹,腿都给你打断去。” 封峥的耐心似乎给我磨得差不多了,似乎翻了一个白眼,“我要不把她当妹妹,我爹才更要打断我的腿。” “原来是害怕了。”我鄙夷,“我二师兄说的对,你们这种公子哥儿,总是最怯懦的。天大地大,都比不过荣华富贵。” 封峥气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对晚晴,本没有其他想法。” “那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我家跑?你没看中她,难道你看中了我?” 封峥气得头顶起滚滚黑烟,蔚为壮观。他和我说话,总是讲不了三句就黑脸。他自诩是君子,不和女人吵架,所以转身就走。他身后不远正有几个士兵在搭柴升火——原来烟是从这里来的。 我正看那几个人升火,习武之人的敏锐让我感觉到身侧有人接近。猛地回头,看到蒙旭正走近来。 蒙旭也被我吓了一跳,“郡主好生敏锐啊。” 我不免得意,“蒙统领过奖啦。对了,不知道帐篷要怎么搭,公主派我过来看看。” 当然是假话。嘉月此刻在车里哭得正开心,哪里有精力关心外面的人如何搭建帐篷。 蒙旭自从先前与我一同听了歌,就熟络了起来。他见我不像别的南梁女子那么矜持拘束,便也不同我讲那些虚礼。我一说想看搭帐篷,他带着我就去看。 我这下开了眼界。这个帐篷与我当年和师兄他们搭的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二十多根碗口粗的木桩打进地里,围成一个圆,在用厚重结实的白毡布包住。帐篷顶是架起来的,边角都和柱子扎在一起。帐篷里再用屏风隔出里外间。然后侍从们在帐篷里铺上粗毛地毯,摆设上桌椅卧具。我看席上铺着虎皮、熊皮,还有上好的狐裘垫在椅子上。 看着复杂的工序,在士兵熟练的操作下,花了两刻就完成了。 “郡主可满意?”蒙旭问我。 我不由点头,“这样的帐篷,住着倒也舒服。” 蒙旭很高兴,说:“郡主初来,还有很多事没领教过呢。这草原生活,其实远比贵国所想的要好。我们东面也有大片良田,种植麦子,西面则出产瓜果和矿石。生活或许不及南边舒适,但绝对富足安逸。” 我笑道:“蒙统领放心,这话我会一字不落地转给公主听的。” 天色暗了,女官们左劝右劝,终于把嘉月从车里请了下来,送她进帐篷。 嘉月见到帐篷并没她所想的那么简陋,又见皮草华丽,器皿精致,也渐渐收了眼泪。 夜幕降临,篝火熊熊燃烧,浸入味了的羊架在火上,铁架一边旋转,一边有人往羊身上涂抹野蜂蜜。烤出来的油滴到火里,发出滋滋声。很快,诱人的浓香散发了出来。 我们坐在大帐之中,嘉月坐首席,我占着喜娘的身份,坐她右首,封峥还要坐在我后面。 烤好了的羊被整个抬了上来,放在嘉月面前的案上。 嘉月看着整羊,心惊胆战,但是闻着又觉得香,犹豫不决。我赶紧切了一快上好的前腿肉,切成小块,叉好了递给她。 嘉月尝了尝,觉得的确美味,这才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 蒙旭等北梁官员见公主肯吃东西了,也松了口气。男人们很快放开手脚吃喝起来,北梁女官则走到席中央偏偏起舞。 酒正酣时,跳舞的姑娘们纷纷下来,拉着男人们一同起舞。我看居然有两、三个姑娘去拉封峥,果真都爱小白脸。封峥这人古板得要死,很不给人家女孩子面子,坚持不肯去。 蒙旭大概觉得我们南梁人都太不解风情,干脆推开桌子自己上场。他们北梁男人的舞蹈,刚毅中带着奔放,大开大阖,举手投足有着说不出的潇洒意味。 我吃着肉,喝着酒,一边大力鼓掌,为蒙旭喝彩。 蒙旭舞完一曲,居然过来拉我。 我急忙跳开,笑嘻嘻道:“蒙统领,我的舞,你可受不起的哟。” 蒙旭也笑嘻嘻道:“那就请郡主给在下这个荣幸好了。” 他拉着我的手腕不放,我们俩拉拉扯扯。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扣住蒙旭的手腕,然后将我拎了开去。 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封峥。这人真堪比我家老妈子了。 第 12 章 封峥面若冰霜。蒙旭一脸莫名其妙,反问:“封大人,怎么了?” 封峥松开他的手,生硬道:“蒙统领的盛情,我们却之不敏。郡主千金之躯,不便在人前献舞。” 蒙旭一脸遗憾,对我说:“咱们北梁女子倒不介意这个。” 封峥抢了我话,道:“瑞云郡主乃是南梁女子。” 哎呀呀!都说了做人不可太认真。大家吃喝玩乐,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非要扯到民族大义上去,弄得大家不高兴。 蒙旭扫兴而去。 我使劲瞪封峥,给他吃白眼,“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不娱乐就罢了,还非要出来搅得别人也不能尽兴!” 封峥也怒,压低声音道:“你还有脸说我!你和敌国的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我们南梁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立刻就想回顶一句“那我们公主还要和敌国皇帝睡觉呢!”。不过这话实在太难听,连我这样的粗人都说不出口。 所以我只好改口说:“什么打情骂俏?明明是他来拉我,我拒绝罢了。再说这不过是善意友好的表示,武人不拘小节。人家不像你,满脑子男盗女娼,看到什么都会往那方面想!” 封峥气得脸色发青,“亏你还是堂堂御封的郡主,谈吐竟然如此粗俗!” 我冷笑,“我们俩认识都十多年了,你今天才知道我这人粗俗?” 封峥眼神如刀,“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 “那你刚才何必跳出来指手划脚?” “难道要我见你继续丢脸不成?” “我就不明白,我怎么丢脸了?难道是我巴上去要人家跳舞不成?” “你明明欲迎还拒。”封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谁看了都当你们在打情骂俏。” “谁?还有谁?”我立刻回头问坐我后面的娟子,“你也这么认为吗?” 娟子一脸茫然,八成没听到我们之前的争吵,不过她很机灵,看我脸色不对,立刻摇头。 我得意,瞟了封峥一眼,“看来说白了,还是你心术不正。” 封峥额头冒青筋,“是,我心术不正。反正你丢的是你们陆家的脸,与我何干?” 我也怒,“你干吗不承认是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见我好,也不肯相信我好?从小到大,你都认为我顽劣不堪、粗鄙轻浮!” 夏荷微弱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位贵人,都消消火吧!要是让北梁人看到咱们吵架,那就丢的是皇帝的脸了。” 封峥使劲捏着叉子,最后瞪我一眼,“我才不屑与这等不知廉耻的妇人说话。” 我也火冒三丈,“我更不屑与这种虚伪君子交谈!” 我俩同时一哼,头往两边转,一直到这顿饭散伙都没再理睬对方。 次日清晨我们拔营,头顶还有启明星挂在天空,早晨清冽的空气里有着青草的芬芳。 蒙旭那只海冬青刚送了信,此刻正站在一根木桩上梳理羽毛。小金匍匐在草丛里,慢慢向它靠近。那海冬青也不是等闲之辈,稍有风吹草动,就扑腾着飞走了。 小金空手而回,垂头丧气地爬回我膝盖上。 我揉了揉它的脑袋,“你傻的呀!人家长翅膀的,你能飞吗?” 蒙旭看了鸟儿送来的信,对我说:“我们陛下来信问候公主了,我得去给公主说一下。” 我喝着热腾腾的奶茶,啃着新烤出来的馍,胡乱点了点头。 蒙旭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问我:“听说你和封统领吵架了?” 我盯着这个草原壮汉瞧。看不出来这人原来这么八卦嘛。 “也不是吵架。我们俩的交谈方式就是那样。” 蒙旭嘻嘻道:“你们南梁男人真奇怪,居然会和女人计较。” 是呀!我连忙点头,“他那个人,简直像个婆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爱管。” “你是郡主,他只是个小官。他怎么管得到你头上?” “他自大狂妄呀。”我损封峥损得很开心。 蒙旭用力点头,“你们南梁男人真不尊重女人。” “是呀,他可瞧不起我了。” “那是他傻。”蒙旭朝公主帐篷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是他不懂欣赏你的好。你不要伤心。” 蒙旭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我傻傻地坐在原地,慢慢回味他那最后一句话。 我伤心?我伤心个毛啊! 又走了几日,一路平安。除了我和封峥一直冷战不说话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 那夜我喝多了羊肉汤,睡下后觉得燥热,便爬了起来,走帐篷走走。 外面已是一片安静。草原旷野,天高地阔,此刻浑沌如一体,黑暗中只听得到虫在低鸣。头顶,缺了一角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空之中,明净的夜空里,除了月亮,就只有天边那颗永远明亮的天启星。 我深深呼吸着草原上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空气冰凉,呛得我咳嗽。 帘子忽然一动,小金从帐篷里窜了出来,扑着我的小腿,喵呜地叫个不停。 “怎么啦?”我把它抱起来。小猫又抓着我的头发,一个劲在我怀里扑腾。 “奇怪了。吃错东西闹肚子了吗?”我抱着猫走进帐篷,忽然感觉到不对。 那感觉起初很模糊,是我多年来山林生活中培养出来敏锐。然后我的脚就感觉到大地有轻微的颤抖,那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震动。 我冲出帐篷,举目四望,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卫兵过来问我:“郡主,出什么事了?” 我问:“你没感觉到吗?” “感觉什么?” 夏荷她们被吵醒了,从帐篷里钻了出来,“郡主,可是哪里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干脆朝封峥的帐篷跑去。 我刚跑到他的帐前,封峥就从里面跑了出来,居然衣衫端整,头发都没乱,显然是和衣而眠的。 他一见我,就问:“你也察觉了。” 我急忙点头,“怎么回事?地震?” 这时蒙旭也带着卫兵大步赶了过来,张口就说:“有人朝这边来了,来者不善。” 封峥立刻转头对我说:“你赶快去保护公主。” 我点了点头,问蒙旭,“来的什么人?是强盗?” 蒙旭俊朗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不管是谁,在这北梁境内,还没人敢在我蒙旭头上动土。” 男人们迅速布置防守。我匆匆去公主帐篷。嘉月已经被惊醒了,正脸色惨白地穿衣服。我看侍女还要往她头上插簪子,不由一把夺了下来。 “非常时机,还请公主简装的好。到时候方便行事。” “行事?”嘉月大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去哪里?” 我好声安慰她,“我们哪里都不去,您就好好呆在帐篷里。外面侍卫那么多,都是来保卫您的。” 我吩咐女官们守在公主身边,出了帐篷看外面情况。 外面已是一片剑拔弩张之势。卫兵们把公主的帐篷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所有人不可随意走动。我想回我自己的帐篷也已是不可能。 我抬头眺望,只见远处天边出现暖色亮光,那光芒逐渐扩大,变强烈,就像是日出一般。 可是此刻正是午夜。 “或许是大漠里的强盗。”我沉着声对夏荷道,“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凶残彪悍,很不好对付。我们回帐里去。” 夏荷忽然发出惊呼声。 我望过去,天边的火光连成长长的一片,无数人正骑在马上,手举火把,朝着我们的营地冲过来。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我似乎能闻到风中的烟灰气息。 “棠雨!”封峥一身戎装,骑马赶过来,把一样东西丢给我。 我接了过来。是我的宝剑。 “你保护好公主。” 他一夹马腹,带着士兵朝着入侵者而去,我的话只有卡在了喉咙里。我本来想说草原强盗十分剽悍,要他十二万分地小心。不过我想他听了也会觉得我在啰嗦。 第 13 章 我拉着夏荷回了帐篷里。嘉月和女官们此刻正抱做一团,泪流满面。公主还好,大家拼死都会保护她。那些女官就很可怜了。她们柔弱无力,若是被强盗抓了,不是受辱,就要被杀死。她们哪个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千金,怎么受得了? 我尽力安慰嘉月,道:“公主别怕。对方若知道我们是皇家车队,说不定会立刻掉头逃跑。” 我话音方落,外面就传来金戈交鸣之声,士兵受伤的惨叫划破夜空,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心里一紧。他们交上手了。 骚乱之声越来越大,刀剑激鸣声和叱喝惨叫声不绝于耳。我竖着耳朵努力听,却是越发觉得恐慌,因为听起来,我方似乎处于下风。 随着嘈杂声的逼近,我也知道包围圈在缩小。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我将公主交给女官,提着剑出帐去看。 外面正是一片刀光火影,对方的火把点燃了很多帐篷,那些送亲的艺人和侍女正尖叫着四处奔跑躲避,来不及的便被马上之人一刀砍倒在地。而且强盗数目众多,出乎我的预料。这群人个个彪悍精壮,杀人如麻,而且显然组织有序,纪律严明。若说他们是普通强盗,打死我都不信。只是我们的人数还是比对方多,而且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怎么会落了下风了? 强盗们边打边杀,却明显没有急着抢东西,而是正努力地向公主帐这边逼近过来。 难道是冲着公主来的? 这个阵势,是要抢人还是杀人? “郡主!”封峥手下一个亲兵通过守卫冲了进来。小伙子一身是血,狼狈不堪。 我赶紧扶住他,“外面怎么样了?还支持得住吗?” 那士兵喘着气道:“对方来势凶猛,又在空中散了不知道什么药。兄弟们使不出劲,都……封大人要您立刻带着公主先走!” 封峥这个白痴,他说得轻松。 我跑回帐篷里,帘子一掀,里面的女人就吓得尖叫。 嘉月哆嗦着问:“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我实话实说:“好像是来捉您的。” 嘉月惊骇地吸了一口凉气,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也好,省了我一道工序。我直接上前抓着公主的贴身女官,命令道:“快给我换上公主的衣服。” 女官害怕得两脚发软,“郡主要做什么?” “当然是假扮公主,把强盗引开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辫子。 那几个女官到底年纪大些,要稳重许多。她们听我这么一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立刻为我更衣梳头。我留了个心眼,特意换上了公主的亵衣,只在外面穿了长褂,头发也只叫她们给我随意地挽了一下,打扮成才成床上爬起来就仓皇出逃的样子。 我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跑出帐篷,却见封峥一身血污,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他一见我就怒吼:“不是叫你带着公主走吗?你还磨蹭什么?” 我恼火得很,当场吼了回去:“你没长眼睛啊?没看我要假扮公主引开那群强盗吗?” 封峥一愣,这才看清我的装扮,“你这是……你胡闹什么?” 他语气已经轻了许多。我知道他肯定也觉得我的办法比他的更好。 我说:“公主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带她跑,跑不了两里地就又会被追上。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去把强盗引开好了。别废话了,你赶紧给我找匹马来!” 封峥却站着没动,他脸色铁青,道:“这太危险了!” 我笑,“要不引走强盗,要不大家被抓住砍成八大块,你有更好的选择?” 封峥未动,却有一人先动了。只听一声口哨,一匹栗色的马跑到我的身边。我转头望,只见蒙旭正在不远处的火光闪烁之中,冲我点了点头。 我翻身上了马。一个金色毛球跳了过来,钻进我怀里。是小金。 封峥拉住缰绳,仰头看我,眼睛里映着火光,亮得有点不真实。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叫人护送你!” 夏荷也哭着跟过来,“郡主,让奴婢跟您一起吧。若无侍女跟随,怕是那些强人也不信你是公主的。” 我叹气,“我这一去……你又是何苦?” 夏荷已经上了另外一匹马,“奴婢学过一点骑术,能跟得上您的马的。” 我能说什么?我才做了她几天的主子,她却肯把命托付给我。我只得更加努力求生才是。 封峥清点的卫兵已经出列,有四十多人。到处是火光和血色,浓烟滚滚,侍卫们却从容镇定。 “看好了。”封峥指着我,对他的兵说,“从此刻起,她就是嘉月公主。你们要誓死保护。” 侍卫们齐声吼道:“是!” 我把娘送我的宝剑系紧,低头看了看封峥。 他脸上一片冷峻,眼里的灼热刺得我有点痛。我只好别开了眼。他这眼神我很受不了,好像我这次死定了一样。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他坚定道。 我浅浅一笑,“放心,如果被捉了,也不一定就杀我。” 封峥听了,脸色更加阴沉。他嘴唇翕动,却没再说话。手一挥,包围帐篷的卫兵分开了一个小口。几个侍卫带头冲了出去,我也狠抽了一鞭子,带着夏荷紧跟而上。 第 14 章 厮杀声就在下一个瞬间将我们包围住。前方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我策马疾驰,身旁一片刀光血影。好几次刀剑险险要落在我的身上,都被侍卫挡了回去。不知道是从谁身上溅射出来的鲜血落在了我的衣服上,烫得我头皮发麻。 我心里觉得害怕。是的,很害怕。我胆子大,但是我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修罗场。 即将冲出包围之际,我忽然感觉到一道犀利的视线投到我的身上。那针扎一般的感受让我不由一惊,不禁转头寻过去。 厮杀之中,一个黑衣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周身的拼杀和生死都与他无关。我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却清楚地感受到他鹰隼一般的视线,仿佛如利爪一样勾在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寒而栗。 “公主!”紧跟着我的一个侍卫低声提醒了一声。我急忙埋下头去,抽了一鞭,跟着开路的侍卫冲出了包围。 我们一旦突围,立刻朝着北方而去。几乎是同时,一声尖锐嘹亮的哨声响起,方才还在包围公主帐篷的强盗纷纷调转马头,追着我们而来。 “成了!”侍卫握拳,“公主,我们朝北走!” 往北两日路程后就可抵达城镇,我们连夜策马,希望可以提前一天到达城镇,寻求保护。 月亮高悬头顶,草原大地上还算清晰。这方便了我们寻路,也方便了贼人追索。我们快马奔出十里多路,身后的拼杀声被紧追而来的马蹄声取代。 追兵紧随不舍,他们的马都是草原良驹,比起我们的皇家马匹,脚力胜出许多,两方距离逐渐拉近。 我早就想过,若要让嘉月脱险,光引开强盗是不行的。若是被抓住了,大可承认我就是公主。想他们如此大费周章抓南梁公主,也不是为了一刀砍了好玩的。 夏荷骑术一般,但是意志坚毅,跟着我们跑了半夜,也有点支持不住。我还能跟上侍卫的快马,她却有点渐渐落后。 我正担忧她,一支利箭擦过我的鬓角射进马蹄旁的草地里,惊出我一身冷汗。身后远处的追兵却是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公主快走!”忠心的侍卫情急之下,一鞭子抽在我的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驮着我一阵狂奔。我这马本是蒙旭坐骑的配偶,也是一匹千里马,矫健强悍。它受惊狂跑,竟然很快就超越了侍卫们的马屁,直冲而去。 速度太快,我也不敢贸然拉缰绳,怕马翻了我会摔到地上。我只有伏低身子,拽紧缰绳,由着马儿奔驰。 夜晚寒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我在颠沛中急促地呼吸着。身后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我担心夏荷,却没有办法去看看她是否跟上来了。 马跑得太快,发了疯一样,没有多久就甩开了追兵和侍卫,跑进茫茫大漠之中。我眼看要迷失方向,却拉不动马头,只有干着急。 就这样又放马跑了近一个时辰,天边都有点泛亮了,马终于脱力,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拉着缰绳,举目四望,周围是茫茫草原,与这些日子来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不同。眼看就要天亮,而我却迷失了。 奔波了半夜,我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冷风一吹,冻得我直打喷嚏。小金从我怀里探出头,抖了抖毛,喵了一声。 我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解开马鞍上系着的水壶。里面有大半壶水,我小心地喝了两口。 这一失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大草原,水就显得格外珍贵。 第 15 章 草原的黎明十分寒冷,我呼出的气转眼成了白雾。身上的衣服太单薄,我哆嗦着,驱赶着马继续朝北走去。 天空由黑渐渐转为墨蓝,再转为蔚蓝。太阳缓缓升起,草叶上的白霜融化为露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犹如夜间失落在人间的星星一样。 这么美好的景色,可惜我无心欣赏。我走了一路,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草里连只兔子都没看到。我身上只有一把剑,和昨天吃剩下的半包瓜子。食物太珍贵了,我肚子饿得很,却怎么都舍不得吃。倒是小金,自己在草丛里跳来跳去的,捉了点蚱蜢吃得津津有味。 走到中午,马不肯走了,我只好放它在山坡上吃草。我草地里躺着休息了一阵,只觉得疲惫不堪。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昏昏欲睡,可是怕强人追上来,又不敢睡,只好再度上马,继续朝北走。 这次运气要好一些。没有走多久,我就望见远处有炊烟升起。有烟火就有人家,我两眼一亮,赶紧赶马过去。 炊烟从一座小山丘后升起来。我兴冲冲地骑着马翻过山丘,定睛一看,不由心底一片冰凉。 焦黑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根木桩,还有半个牧民的帐篷正在起火。两个男人倒在这片狼藉之中,其中一个半边身子都被烧焦,显然已经没气了。 小金在我怀里不安地叫着。我心头觉得不妙,便提紧缰绳,打算赶快离去。 转身之间,大地振动,数名黑衣黑甲的骑士想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出现在山坡之上,黑压压的居高临下。 我大惊,立刻调转马头朝东,可东面随即也出现了一排骑着马的黑衣男子。紧接着南面和西面也都被守住。那黑压压压的人马宛如铁桶一般,将我死死围在凹地中央。。 这些男人身材高大,马匹剽悍,与昨夜偷袭营地的强盗如出一辙。 不用装,我已经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心想这下瓮中捉鳖,生出翅膀都未必逃得脱了。 领头的一个男人骑着马慢慢走下山坡,包围圈子随之缩小。头人走到我面前一丈远处,停了下来。他一身黑衣从头蒙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一言未发,却有一股逼人呼吸一窒的迫力扑面而来。 感受到这股气息,小金从我怀里钻了出来,浑身的毛炸开,冲对方露出威胁的低哮声。 那人看到小金,目光一闪,直直看向我。我起先觉得哪里不对,后来仔细看,原来他眼睛是蓝色的。 那人问:“你是南梁公主?” 这人的官话倒说得字正腔圆的,我听明白了,随即想到,这人知道北梁皇帝送了猫给公主。 我当然立刻回答:“不是。” 可人家不信,“不是公主,你怎么穿凤袍?” 我直着脖子说:“我是随行女官,假扮公主引开追兵。” 那人从裹脸布里发出一声闷笑,“若公主还在营中,那蒙旭他们又怎么会依旧慢吞吞地行军?” 我憋气。我倒不是气蒙旭他们故弄玄虚,我只气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老实人也不好当。 那人见我无语,只当我默认了。于是又仔细瞧了瞧我,说:“想不到南梁公主也就这般姿色。” 你大爷的!我在心里暗骂,真公主还没我漂亮呢! 见我黑了脸,那人倒很是开心,哈哈一笑,“得来全不废功夫。阿穆罕他们追了一晚上都没捉到的小鸟,倒是被我们捡了现成。” 我眉头一皱,一把扶住了腰间的佩剑。 对方看到,眼睛微眯起来,“公主切勿轻举妄动。在下不忍伤了公主,可您也该知道自己寡不敌众。”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玩着几颗雪白的小石头。我若拔剑,相信那石子定会打中我手腕。 我的身手,我自己最清楚,这个时候逞强,吃苦的只有自己。我恨恨地松开了剑柄。 男人一笑,立刻有一个黑衣女子从队伍里出来,动手解了我的佩剑。 突然我怀里一动,小金伸出利爪朝那个女子扑了过去。女人迅速抽身,小金扑了个空,落在草地上,呲牙低哮。 那女子一把抽出刺鞭。 “小金!”我急唤一声。 “尼玛,”男子出声道,“别伤了公主的爱宠。这可是北梁皇帝送的定情之物呢。” 女子冷哼一声,收回了鞭子。小金跳回我怀里,嘟囔着蹭了蹭我的手。 男子冷笑,“公主是个明白人,在下也不忍心伤了您,还请您配合。” 我只有配合,乖乖让那个尼玛把我捆成了一个粽子。 这时有人抛出了绳索,套住了我的马头。马儿挣扎了一下,发现在挣不脱,只好温驯跟着走。 第 16 章 这群黑衣人的队伍也浩浩荡荡,少说有四五十人。我被他们包围在中间,跟在那个头人的马后,由他们牵着向西而去。大概是照顾到我,他们速度不是很快。 除了最开始那个头人告诫我要听话不要妄想逃跑外,就再没人和我说过话。他们彼此间用北梁话交谈,我听着如天方夜谭。这群汉子各个高大精壮,神情机警,极有组织纪律,粗犷却并不粗鲁。我最初觉得他们是强盗,后来又不免猜测他们的身份似乎比盗贼要高一些。 最开始我还打起精神一路观察,想记住来时的路。可是草原景色千篇一律,他们的队伍一下朝西走,一下朝南走,在土坡山丘之间转来转去。我很快就被转晕了头,干脆放弃认路,闭着眼睛在马背上打瞌睡。 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人把我推醒。我张开眼,看到尼玛鄙夷的眼神。 日头已经偏西,正挂在我的右边。队伍的速度略有加快,我们爬上了一个高高的山丘,底下一片水域展现在眼前。 这水面极其辽阔,粼粼碧波倒映着万里晴空,远处水天一色,岸边小草青青。水边的平地上,驻扎着大大小小千来座帐篷,白茫茫铺成一片,羊啊狗啊小孩子啊,正满地撒欢。 领头的男子心情大好,呵呵一笑,赶着马带头冲下山坡。其余众人纷纷跟了过去。 我心里一惊,顿时想到了之前看到了那处被洗劫过的牧民营地。他们这可要是再度抢劫这里? 不待我挣扎,我的坐骑已经被牵着跟着一起冲下了山坡。 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压向这片营地。眼见离几个在山坡下玩耍的孩子近了,铁骑就要践踏上去,那头人把缰绳一拉,将马停在了孩子们跟前。 孩子们纷纷站了起来,我以为他们会害怕尖叫,没想那几个娃娃忽然开心地用北梁语大叫起来,纷纷跑过来要往马上爬。 我瞪着眼看那个男人笑着抱起一个小女孩,又对其余几个孩子说了几句,孩子们哗地一声朝营地跑去,边跑还边喊着什么。那个小女孩一边搂着男人的脖子,一边对其余几个大汉摆手。 这,这莫非其实是土匪窝? 大队慢悠悠地下了山坡,走进营地里。只见到处是奔跑欢笑着的孩子,还有妇人笑着打起帘子出来和这群汉子们打招呼。不少人走到了自家门口,也就下了马,立刻有妻子孩子扑进怀里来。 领头的男子似乎极受欢迎,沿途一路,非但孩子要抱,狗儿要叫,无数年轻姑娘也纷纷朝他送秋波。他也极之享受,风光得意。 我是队伍里最为格格不入的一员,所以这一路走来,那些人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这里孩子胆子可大了,见我被绑成了粽子,也不怕我,你上来扯一下衣服,他上来拉一下鞋子。等我们的马停在最大的一座帐篷前时,我两只脚上连袜子都被拽走了,只好光着脚踩在地上。好在草地柔软,也不硌脚。 大帐里有几个中年男人迎了出来,将领头的男子请了进去。我被晾在门口,被一大群娃娃老妈子围观。 这些人都穿着北梁某族的服装,各个身材结实、红光满面,而且对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他们不断用自己的语言问尼玛问题,尼玛回答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话,因为她说完了,这些人都哄堂大笑。 这种时候,我只有修身养性,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瞧,好在是我来了,换成晚晴或是任何别的以为官宦千金,这还不要她的命? 这场马戏也并没有持续很久。人群忽然分开,一个中年妇人被人簇拥着从后面走了过来。夫人已届中年,可容貌依旧端丽秀美,她神态安详,气度从容不迫,显然有着良好的出身。她一路走来,众人都纷纷鞠躬。 那妇人惊讶地端详了我片刻,转头问了尼玛一句话。尼玛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妇人一惊,立刻走上前来,动手要解我身上的绳子。 第 17 章 尼玛急忙拉着她,说了一番话,可那妇人不听,执意要解开我。 我见机,立刻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这位夫人,求求您好心放了我。” 那妇人神情大动,眼里充满了怜悯,竟用官话对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可受苦了。” 我大喜,急忙道:“夫人,我保证不跑,只请别捆着我。我……我是南梁嘉月公主,此次来北梁,是为与贵国结亲的。昨日车队遭遇强盗,小女孤身一人在草原走失。今有幸遇见夫人,还望夫人垂怜。” 那妇人连连叹息,对尼玛道:“你们也太荒唐了,怎么可以将堂堂南梁公主如此捆束起来?公主金枝玉叶,哪里禁得住这样对待?” 尼玛也急忙用不甚熟练的官话答道:“贺兰夫人,这都是大人的吩咐。况且这女子身份还未确定,抓到时有配戴有兵器。若放开她,让她伤了夫人,小女无法向大人交代啊。” 我抢白:“我现在已经没了武器,又怎么会伤害如此善心待我的夫人呢?我好歹是堂堂南梁公主,皇帝御妹,又怎会做这等卑鄙之事?夫人,小女不求夫人放开小女,只求夫人施舍小女一口粥喝……” 贺兰夫人看来是真的心肠好,听我这么一说,眼睛立刻湿润了。 “莫桑那孩子,真是胡闹。抓来人家女孩子,也不能这样粗暴对待的。尼玛,你将她松开。这里众目睽睽,她又跑不了。你家大人问起来,还有我在呢。” 尼玛无奈,只好给我松开了绳子。 我被捆绑了半日,都已经僵硬的身体终于可以活动。小金在我怀里喵呜叫了一声,似乎也在抱怨。 贺兰夫人怜悯地看着我,说:“他们说事,恐怕还要有一阵。公主请随我去帐里休息更衣吧。” 我感激不尽,跟着她进了一座略小一点的帐篷里。 这里用具摆设都十分简朴,却舒适优雅。贺兰夫人叫人打来热水,让我沐浴更衣。我的手腕被绳子勒破了皮,她又亲自为我上药。 贺兰夫人话语轻柔,一边把干净衣服拿给我,一边说:“这是我当年的旧衣了,样式早就过时,好在还算干净。希望公主不要嫌弃呢。” 我一看,竟然是汉家衣裳,“夫人您……” “我嫁过来已有二十五年了。”贺兰夫人感慨道。 我想问她原来出身南梁哪个世家望族,又怕触动她的伤心事,只得作罢。 我换好衣服,把头发梳成辫子。夫人为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我闻着这股浓香,肚子里打鼓。 夫人呵呵笑,“快喝了吧。” 我端过来,大灌了一口。 这时门帘掀开,一个人样的狗熊钻了进来。我“噗”地又将这口奶茶喷了出来。 “别怕!别怕!”贺兰夫人忙道,“这是我儿子莫桑。” 我和那人熊对视一瞧,我看到了他那双蓝眼睛。原来他就是捆了我来此地的强盗头子。 我大失所望。一路过来看诸多姑娘对他抛秋波,以为他面纱下有多么英俊,没想全是一团乱毛。 人熊咧嘴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公主您这下看来,倒还有几分姿色。” 我呆住。贺兰夫人轻喝:“莫桑,你胡言乱语什么?” 莫桑哈哈笑,“阿妈,你真信她是公主?” 夫人说:“不管她是不是公主,这孩子孤身一人流落草原,和我当年何其相似?你已经捉了她,就不要再欺负她了。” 我拼命点头附和。 莫桑轻笑,“阿妈,她可是阿穆罕要捉的人。若她是真公主,那我可帮父汗立了大功劳了。您不想父汗重新迎你回去?” 贺兰夫人神色一黯,道:“我早已经不这么想了。现在和你生活在一起,也舒适自在的,何必回那勾心斗角的地方?” 莫桑不由道:“儿子错了,不该让阿妈你伤心。” 他转头向我,压低声音狠狠道:“我不知道你同我母亲说了什么,让她回护你。我警告你在先,你可以呆在我娘母亲身边。我母亲心地善良,容易相信人。你若骗了她,让她伤心了。我管你是南梁公主也好,北梁皇妃也罢,统统杀了丢兹伦海里!” 我头皮发麻,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忙不迭点头。 贺兰夫人扶着头叹息,“莫桑,你又欺负她了。” “阿妈,你也别太信她。我看她说是公主,却没那娇生惯养的样子,又带着剑,还是很不可靠。” “我们南梁女子又哪有你想的那般孱弱?” 莫桑一笑,不和母亲争辩,又转身出了帐篷。 第 18 章 贺兰夫人温柔体贴,知道我饿,又叫人给我端来烤肉和水果。我毫不客气地大吃一番,然后被人领去了旁边一个小帐篷里。 尼玛黑着脸说:“你暂时住这里。我会守着你的,你别想着逃跑。” 我心想,我人生地不熟的,跑出去到了草原里没吃没喝的,万一再遇到狼,那才是死路一条。白痴了才会逃跑。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走进来给我铺好床。然后尼玛掏出一个镣铐,一头扣着我的手,一头扣在帐篷中央的柱子上。 我才不在乎。这样简单的镣铐,我用一根牙签就可以解开。我让她扣着,不过做个样子。 尼玛出去了就没再进来。外面天暗了下去,家家开始做饭。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心想不知道封峥他们此刻怎么样了。还有护送我突围的卫兵和夏荷,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那群强盗捉住。 我听了那莫桑的话,似乎他和昨天捉人的劫匪并不是一伙,但也互相认识。这其间到底什么关系,我现在也弄不明白。 北梁看着繁荣稳定,没想到草原里还隐藏着这么多势力,连嫁过来的公主都敢抢。我爹还指望我来给他偷国宝呢,我活着有命见北梁皇帝就该烧高香了。 小金在帐篷里到处嗅了一圈,跳到我枕头边,绻成一团,很快打起了呼噜。我也一边胡思乱想着,眼睛慢慢合上。 我差不多两天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现在吃饱喝足,躺在柔软干净的毛毯里,很快就放松下来,坠入黑甜乡。 我这一觉睡得极沉,就像刚闭上眼睛,就被人推醒了。 张开眼,小金咬着我的头发在呜呜叫。我刚坐起来,尼玛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原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 尼玛把我拉起来,解了手铐,“夫人要见你。你若和她说我铐你的事,回头有得你苦头吃。” 这姑娘,威胁人都说不出什么狠话,我压根就不怕她。 尼玛推着我去见贺兰夫人。夫人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用早饭。小矮桌上摆着热奶茶和糕点,还有一大盘烤鱼。 “公主起来了?”夫人看到我,笑眯眯地招我过去,“这鱼是他们一大早去湖里捉的,是咱们这里的特产,肉质细嫩,抹了点盐烤一下,可好吃了。你昨天晚饭吃得简单,今天早饭要多吃点。” 我闻着那香,肚子也开始打鼓,“夫人,您人真好。” 贺兰夫人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我若不照顾你,谁还能照顾你呢?” 我听了心里又暖又酸,说不出来的感觉。 吃完了饭,夫人对我说:“公主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我努力回忆嘉月平时做的事,想说弹琴,但又怕她真弄个琴要我弹,只好说:“在家里没什么特殊的消遣,就是来了草原后,学会了骑马。” 夫人便笑道:“那要不我们就出去骑马走走。” 话音一落,尼玛立刻叫起来:“夫人,大人出门前命令过,说不可以放她出去的。” 贺兰夫人道:“我带着她,又能出什么事?她一个女孩子,你们还放心不过。” 然后她又转头对我说:“你也别急。我想这其间肯定也有误会。等莫桑回来了,我叫他来同你说清楚。” 我倒是半点都不在乎。反正我又不是真公主,不急着和北梁皇帝结婚。而且封峥说了要来找我的。他这人就这点好,言出必行,我虽然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找到我,但是心里却是放心的,相信他终究会来救我。 吃完了早饭,夫人带着我出了帐篷。下人牵来两匹温驯的母马,我们都上了马。 夫人说:“我们正处在撒布丹草原中央,这一段景色最美了。我带你去看看。” 我听得动了心,紧跟着她。尼玛生怕我溜了,也骑上马跟紧我。 春天的草原正从冬日寒冷中复苏过来,大片的嫩绿取代了枯黄。迎面吹来的春风已带着暖意,向阳处的草地里,甚至已有粉嫩的小花开放。远远看去,就像撒了一地珍珠。 早春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湖水折射着阳光,微风吹起粼粼波光。 “这湖叫白头海。”夫人说,“草原人没见过海,有这么大片水都已经很稀罕了。这片海子是草原里最大的,我们这部落常年定居湖边,捕鱼,放牧,也会种植点蔬菜瓜果。” 我问:“夫人,这里是哪里?我们还在北梁吗?” 尼玛咳了两声,不过贺兰夫人没理她。 “咱们现在正处与北梁西边,这里都是各部酋长的属地。咱们脚下这块,就属于富查尔。” 我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夫人笑笑,“不过是个小部落罢了。” 这种客套谦虚的话,我打小跟着我爹身边,听那些达官贵人说得太多了。越说地方小,其实越不小。这富查尔准是一个相当大的酋长国了。 我陪着贺兰夫人在湖边一边散步一边闲谈,大部分时间是在听她说家常。说她年轻时候被掳来草原,嫁是富查尔的大汗,然后生了儿子莫桑。然后又说她儿子如何聪颖过人,英勇强悍。 这母亲眼里看儿子,没有不十全十美的。我就不觉得那鲁莽粗暴的人熊有什么可取之处。 我们走着走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鸟叫。 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海冬青正在我们头上高空里盘旋。 夫人问:“我眼神不好,可是莫桑的那只青羽?” 尼玛眯着眼睛看了看,忽然神色突变,大叫一声不好,猛地一把从旁边侍卫手里夺过一把弓箭,拉弓就朝那只海冬青射去。 那海冬青也极是机灵,一见地面情况不对,立刻调转身子,堪堪躲过那一箭,然后长鸣一声,朝东飞去。 变故太快,我还没弄明白。这时我怀里一动,小金猛地钻了出来,跳到地上。它看了我一眼,然后往草丛里一钻。我再看到那点金色,已经离我们有一丈多远了。 “小金,回来!”我大不解,连声叫它。 尼玛冲过来,再度张开弓,把箭头对准了小金远去的方向。 “住手!”我大惊,扑了过去,将她扑倒在地上。 那支箭斜斜地射了出去,钉在贺兰夫人脚边的草地里。夫人的侍女吓得惊叫,急忙把夫人拉开。 尼玛狠狠推开我,气呼呼地坐了起来。这时候草地里早就不见了小金的身影。它那么小一只猫,又是只“伏虎”,跑进茫茫大草原里,找它真如海底捞针。 夫人扬声问:“你们俩都没事吧?刚才那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转头看尼玛,“夫人问你呢!” 尼玛两眼冒火光,“都是你干的好事!” “关我什么事?”我无辜,“本来好好的,是你又要杀鸟又要杀猫的,真暴力。我还能真让你杀了我的猫不成?” “呵!”尼玛恶狠狠道,“公主是真不知道?刚才那只海冬青就是来找你的。现在它找到你了,连你的猫都跟着回去报信了。你可高兴了?” 我还真高兴了,我笑道:“是吗?那可太好了!” 尼玛气得要扑过来。 夫人大喝一声:“尼玛,不可对公主无礼!” “就是!”我急忙爬起来,跑到夫人身后躲着。 尼玛气鼓鼓地对贺兰夫人说:“夫人,现在公主在我们这里的事已经暴露。怕是不多久就有人要寻上门来!” 夫人看了看我。我立刻露出一副又彷徨又可怜的模样。 夫人不由叹了一声:“都是命中注定。倘若莫桑早把公主送了回去,又怎么会惹来这些麻烦呢?唉,儿子大了不由娘,我也说不过他。只是你不可再对公主无礼了。这事本就是我们错在前的。” 尼玛还想说话,却忽然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我也察觉出了动静。那是熟悉的大地的颤抖,表示着有大量人马正朝我们这里而来。 我又惊又喜。封峥这回办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前一刻才发现我,下一刻就大军压阵了? 一个侍女忽然朝山丘那里一指,“夫人,你看!” 我们纷纷望了过去,只见山坡那面涌现出无数人马,旌旗飘扬,声势相当浩大。那些汉子都是草原民族的打扮,显然不是封峥手下的兵。我不免失望。 尼玛双眼一亮,得意地对我说:“是王旗,大汗来了。” “什么?”什么大汗? 夫人说:“就是咱们富查尔的大汗呀。想是莫桑把找到你的消息传了过去,大汗便亲自来看你了。” 我却一点都不感激。当初捉公主没准就是这个大汗的主意,他现在过来看我,就和以前在道观里,买了新猪仔后我师父都要去看一眼一样,不过是为了验货。 去!我干吗把自己比做猪啊? 大汗来了,我们也不能继续留在湖边。夫人急匆匆地拉着我回了帐篷里,给我洗脸更衣梳头发。 才收拾清楚,外面就有一个人大步流星地闯进帐篷来,劈头就问:“阿妈,刚才那只鸟是怎么回事?” 夫人一边把帐篷里的无关下人打发了出去,一边说:“不知道哪里飞来一只海冬青。尼玛要射它,它又飞走了。你倒不如问尼玛。” 那人有点焦急,“你刚才带着公主外出了?” “是呀。”夫人依旧有条不紊地说着,“天气这么好,她又是贵客,闷在屋里多无聊。” “您……”做儿子的也不好指责母亲,只好自己叹气。 我看过去。这人声音听着耳熟,怎么人没见过啊。 男人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梳向脑后,皮肤微褐,五官鲜明,剑眉鹰目,高直的鼻梁下是一双薄唇。我娘总说薄唇的男人多薄情,还拿我爹举例。我想我爹的面相和这人的比起来,可显得忠厚老实多了。 男人这时也把视线转移了过来。他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那双湛蓝如湖水的眼睛,心里一咯噔。不会吧? 第 19 章 夫人说:“莫桑,你别吓着公主了。” 果真。我呆呆看着这脱了毛的人熊。胡子是昨天刮的吧,下巴上还是一片青色呢。 莫桑盯着我,嘴唇弯成一个冰冷的弧度,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咬掉我一块肉似的。我见惯了一本正经的官员,头一次知道男人也可以这样充满邪气,心里说不忐忑是骗人的。 “公主的人动作倒挺快的,这才两天就把你找到了。”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过奖了。” “你的猫呢?”莫桑突然问。 我老实说:“也跑走了。” 莫桑冷笑,“果真机灵。” 他转头对夫人说:“父汗和大哥都来了,要见她。” 夫人皱眉,“我还想问你呢。我还要劝你把公主送回去,你怎么就把你父汗和大哥叫来了?” “哪里是儿子叫的!”莫桑懊恼道,“营中有大哥的探子。我昨天把公主带回来,大哥当晚就知道了消息。不过……” 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现在官府怕是快知道公主在咱们这儿的消息了。我倒看大哥到时候怎么应付。” 夫人担忧地问:“会不会起冲突?” “难说。”莫桑说,“阿妈,我叫人先送你离开去,等事情过了你再回来。” 我听了半晌,这时插话,“莫桑大人,如果你肯送我离开和我的人汇合,我会和北梁皇帝说,你是救了我,不是捉了我。” 夫人眼睛一亮,“真的?”她到底不希望儿子和势力强大的官府为敌。 莫桑斜睨我一眼,“公主,你说的好听。我送你走了,怎么向我父亲交代?” 我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说:“莫桑,我只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爹虽然是大汗,可也大不过北梁皇帝。有了皇帝做靠背,你还怕你爹和你大哥?别说你和夫人这些年被排斥在外,带着这些部人在草原流浪,日子过得很好。” 莫桑脸色一分分黑了下去,夫人也脸色苍白地瞪着我看。 我朝火里再倒一杯油,“你要是个笨蛋还好说,可惜你看起来也算是个英才。你爹死了,你觉得你大哥会对你亲切友好吗?” 夫人听我这么一说,显得十分紧张,立刻伸手拉了拉儿子。 莫桑的脸黑如锅底。我不免得意。我肯定说中了他的心思,不然他脸色也不会这么难看。 夫人小声对儿子说:“你大哥劫持公主,已经得罪了北梁帝了。这本不是你的过错,我却怕到时候你会被牵连进去啊。” 莫桑咬牙,“阿妈,这我都懂……” 我也不想逼他,“你不妨考虑一下吧。不是要带我去见大汗吗?” “你急什么?”莫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早上收到线报。上面说,迎亲的队伍经历了前日袭击后,很快就和来护驾的卫兵汇合。蒙旭等人护送着公主加急往北,今天已经到达了下池城了。” 他说完,抱着饶有兴致的眼神看着我。很可惜我不是真公主,也装不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我十分镇定道:“瞧,我早说了,我不是公主。” 夫人低声惊呼,又旋即捂住了嘴。莫桑看上去倒还比较冷静理智,估计是有心理准备了。 莫桑问:“若你不是公主,又是谁?蒙旭他们到达下池,立刻在城里暗中张贴寻人告示,要找一个年轻姑娘。如此大张旗鼓,别说你只是个普通宫女?” 他又抽出一张羊皮卷,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定睛一看,上面画的那个长辫子大眼睛,倒还真和我神似。这么好的画技,想必是出自封峥之手的。他们果真在找我。 我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看样子是找我。” 莫桑一把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既然官府出如此高的价格找你,你就算不是公主,也身份贵重。听说南梁公主和亲,喜娘是魏王的瑞云郡主……” 夫人一听,疑惑地看着我。 我坦荡荡地点头承认:“啊呀,我就是郡主啊!” 莫桑什么话都没说,他只坐了下来,扶着脑门叹气。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头顶笼罩的一团黑雾。 我还反过来安慰他,“是你大哥的探子说你捉到了公主,又不是你说的。你大可和你爹说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再说了,我虽然不是公主,却也是堂堂魏王的郡主。你若放我回去,我爹自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人在江湖,总少不了各方打点,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的好。你说是不是呀?” 我一脸可掬的笑容,倒把贺兰夫人打动了十成十。她立刻对儿子说:“公主……郡主说的有道理。你大哥的为人,你也清楚的。” 莫桑抬头问我:“你知道那些人捉公主,是为了什么吗?” 我耸肩,“公主没了,亲结不成了。南梁会责怪北梁守护不力,北梁或许会反说劫持公主之人是南梁派的。然后两国又开始打仗。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我想想,谁最能从这场战争里捞得好处?哦,对了,自然是晋国了。我还听说其实草原不少部落和晋国都有勾结,私开矿产,北梁帝已经十分不满……” 莫桑眼神如箭。我识趣地闭上了嘴,无所谓地笑了笑。 莫桑眼眸深如寒潭一般。他斟酌片刻,低声道:“要我送你回去也可以,但是有条件。” “大人请说。” “我要你假扮公主。” 我噗哧一笑,眼珠一转,“公主不用假扮,只要你们把我当真公主就是。” 莫桑也阴恻恻地一笑。我俩当即达成共识,一锤定音。 他们那种部落内部事务,我也懒得过问。莫桑又告诉我,公主一行呆在城了迟迟未继续赶路。官府又增派了几千精兵,到草原里到处搜索。因为城中的公主从来不露面,所以各界都对那位公主的真实身份抱有怀疑,这也才让莫桑有机可乘。 莫桑带着我去见他父汗。 大汗已经下榻在王帐里,门口经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像是专程在等我们。 见我们来了,一个高大的身穿华丽皮草的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见莫桑把右手握拳放在胸口,道了一声:“大哥!” 那个男子哈哈一笑,十分热情地搭着莫桑的肩膀,“弟弟,你这次立了大功,父汗很是高兴。哥哥我也为你高兴啊!” 莫桑的声音清清淡淡,并不为这次重逢而欢喜,“小弟只是运气好。” 男子看到我,顿了顿,弯腰行礼,“公主,在下是莫桑的兄长,您可以称呼我阿穆罕。” 阿穆罕和莫桑到底是兄弟,容貌有三分相似,都有一双蓝眼睛。不过莫桑五官俊美精致,人也年轻,阿穆罕年长十来岁,轮廓显得粗犷沧桑许多,鹰钩鼻和薄唇给他面相添加了一股阴翳冷酷之气,一看就常年浸淫在腥风血雨中的。 阿穆罕目不转睛地打量我,那眼神犹如蛇信子一般让我浑身不舒服。 阿穆罕嘴角别有意味地微微一弯,“公主请随在下来吧。在下的父亲身体不适,此刻正在帐中,等着拜见公主呢。” 我被他领着走到王帐篷前,他亲手掀起帘子,延我进去。 帐篷里铺设华丽,火盆熊熊燃烧,把空气烘得十分温暖。正中一架软榻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斜靠着,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草。 “公主来了?”老人吃力地在左右侍从的扶持下坐了起来,他声音低沉雄厚,略有点沙哑,“公主,请恕老夫失礼了。老人家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不能出迎公主。还望公主体谅。” 他这一把年纪了,说两句喘三喘的样子,要他给我下跪磕头,我才承受不起呢。 老人脸上的皱纹就犹如山脉沟壑一般,记载着岁月的流逝。病痛将他折磨的十分憔悴,不过他老眼却并不昏花。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依旧清醒锐利。 “用这种方式将公主请来,实非老夫本意。公主请放心,老夫并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您只需要在这里小住几日,等事情一过,老夫就着人将您平安送回南梁。” 南梁? 我说:“大汗,我此次来北梁,是为和亲。” “我知道。”老头笑眯眯,“可是,公主,许多事是不可勉强的。” 我说:“北梁皇帝知我失踪,已派兵来寻找我。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我在贵地的消息,相信很快就会传出去的。” 老头嗯嗯点头,却说:“公主,您被囚数日,名节有损,即便能回去,您觉得北梁皇帝还会迎娶你吗?” 老不死的东西。我在心里暗骂。幸好被捉的是我不是嘉月,不然,两国间的这门亲事,还真的结不成。 我也不同他争辩,争辩了也没用。万一一不小心说漏嘴,暴露了真实身份,吃亏的也是自己。 老头见我沉默,以为我畏惧了,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公主,老夫还有几件事想询问一下,不知公主能否为老夫解答一二。” 我问:“什么事?” 老头捻着胡子,说:“听说贵国皇帝年幼,大权旁落,那权倾朝野的魏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我听到一半,就猜出他要问什么。听他说完,我顿时有种无力感,又很想在他半秃的脑门上敲一锤子。 这老贼打的什么主意,劫持北梁皇帝未过门的媳妇还不休,还想煽动南梁内政不成? 我强拿出耐心,道:“我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虽然习得点拳马功夫,也不过图个好玩。我皇帝哥哥虽然年少,但是英明睿智,将来必是一代明君。魏王忠心耿耿,辅助我兄长主持天下,其忠心可昭日月。外人不解内情,又有有心人士散布谣言,大汗请勿轻信。” 老头说:“听你这么一说,贵国君臣之间,倒和谐得很了。” 这不废话? “大汗,我累了。”我不打算再和他废话。这种老狐狸,和他说得越多,越容易错。 老头盯着我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公主还请恕罪,为了确认您的身份,还需检查一样东西。” “什么?”我戒备。 “探子来报,说嘉月公主后颈有一处拇指大的胎记,老朽还需要确认一下。” 虽然我知道他不会亲自来扒我衣服,可是堂堂一个王公之女被人检查身子,也是奇耻大辱。我当即拍案而起,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公主若是本尊,又何惧检查呢?” “我的身子也是你们能看的?” 老头子不紧不慢地指了一下跪在一侧的美姬,“这两个虽是我侧室,却也是部落族长之女,由她们来看一眼,想必不算辱没公主您的千金之躯。” 那两个女子不等下令就已经围了上来,我半推半就地被她们拉去了隔壁帐篷里。一个女子道了一声“冒犯了”,一下拉开了我半个领子。 第 20 章 皮肤接触到清凉的空气,我打了一个激灵。 两个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将我的衣服掩了回来。 我气道:“看清楚了?满意了吧?” 女子跪下来,“小女冒犯公主了,还请公主恕罪。公主可以回去歇息了。” 我紧捏着的拳头缓缓放松下来。有备无患,幸好我留了个心眼,昨天晚上悄悄在后颈掐了一个印子出来。胎记和淤青本来也很像,这两个女人分辨不出来也不奇怪。 老头又把两个儿子招去说话。我在贺兰夫人的帐篷里坐了半日,莫桑才回来。 夫人问:“你父汗都说了点什么?” 莫桑说:“家里那点事,您不知道的好。”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郡主?” “父汗让她先由您照顾着。”莫桑转向我,“我父汗和大哥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的消息已泄露,而且也对你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不会主动放你走,但官府派人来救你,我会给你方便。你知道要把握时机。” “好!”我道,“不过你没收的我的剑,最好还给我。那是我娘给我的。” 莫桑叫尼玛把剑取来还给了我。 我捧着剑好一番亲热,然后系在腰上。 莫桑在旁边瞧着,忍不住讥笑:“都说你们南梁女子孱弱温柔,平日里绘画绣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这堂堂郡主,金枝玉叶,却是能舞刀弄剑。我看你这架势,即便只是点花拳绣腿,也是学过不少日子的吧?” 我得意一笑,“我可不是一般的深闺小姐,你将来就知道了。” 折腾了一番,太阳也落山了。大汗派人来请了夫人过去一起吃饭,我便和莫桑留在了帐中用晚饭。 侍从端上了热奶茶和吃食,烤得滋滋响的羊腿摆在我面前,让我食指大动。帐中就我们两人,我也不讲究,抓起来烤羊腿就啃,吃得十分畅快。 莫桑看了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别说你是公主或是郡主,就说你是普通宫女,我看都没人相信。你别是骗我的吧?” 我瞟了他一眼,“有什么奇怪的?你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魏王的瑞云郡主自幼在外修行。” 莫桑问:“都修行点什么?” 我笑:“什么都学。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上山砍柴挖药,下地插秧种菜。你别小瞧我,若把我们俩丢到深山里,我活得比你滋润多了。” 莫桑听了,惊奇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南梁皇帝要你来送公主和亲,倒是选对了人。” “可不是吗?谁家姑娘这么无私,冒着自己名节受损的危险,假扮公主引开追兵?” 我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将来真相大白,嘉月的名节是保住了,可我的名节则彻底泡汤。我爹怕是要雷霆震怒,抽我一顿鞭子都是轻的了。 想到这里我懊悔万分。我当初干吗一时热血沸腾,要假扮公主演这场戏。我的主要任务是偷宝又不是送亲,她嫁不嫁得成和我无关,我偷到宝物带回去就算大功告成。 真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大师兄总说我做事欠思考,一点都没说错。现在倒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也不知道我若提前通知师父,让他老人家来救场,可以保住我的小命不?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抬头,看到莫桑的脸凑得很近。他很是同情地说:“你不用太担忧。倘若你名节受损,回去没人娶你,我便娶你好了。” 我张大嘴,“什么?” “我可以娶你呀。”莫桑咧嘴笑,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慈善事一样。 “哦?我还该谢你吗?”我扬着手,几次三番都想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朝他脸上砸过去。 莫桑高傲地抬起下巴,“你这什么话?我们富查尔是草原第一大部落,我是堂堂二王子,又已自立分部,封地广袤。就算你是魏王的女儿,配我也不吃亏。” “是呀!”我咬牙切齿,“你哥哥害我身陷囹圄,我名节没了,你又来拣我这个破鞋。我爹知道了,怕是要感激的老泪纵横。” 莫桑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故意的,洋洋得意道:“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送上最隆重的聘礼。” 我讥讽道:“什么样的聘礼?一千头牛,两千头羊?” 莫桑嗤笑,“娶你哪需要那么多牛羊?” 我怒。莫桑急忙拉住我,“哎呀呀,不过开个玩笑!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这个人,先前冷酷无情又鲁莽,没想私下也是个二百五。 那晚,我躺在被褥里,久久不能成眠。外面的火光印在帐子上,像个跳动的精怪。哨兵巡逻从帐篷前经过,脚步沙沙作响。大汗派来“服侍”我的几个侍女人都睡在外隔间,偶尔听到她们低声交谈两句。 我轻叹。也不知道封峥他们收到了消息没,他们又准备怎么来营救我?我翻了个身,一闭上眼,就想起了那夜匆忙分别时,他看我的眼神。 他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平日里他看我,多半是不屑的,冷漠的,或者彻底忽视我的存在。他从来没用那种不舍和愧疚的眼神看过我。 那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送亲大队终于等得不耐烦,要放弃找我而继续北行。封峥这样顾全大局的人,也只好跟着走了。 我就这样被留在了草原里,想逃又逃不走,过一阵子,被嫁给了一个草原牧民,生了七、八个孩子。再过个十来年,封峥出使北梁,路过碰到我。我已经是个中年妇人,穿着皮衣,披着头发。大孩子要吃糖,小孩子要拉屎,我两手都是老茧,满面风霜。 封峥竟还是十年前那清俊文雅的公子形象,华服大马,仪态高傲。他当然没认出我,只向我要碗水喝。 我拉着他说:是我啊,我是陆棠雨! 他说:瑞云郡主早就死了。你这刁妇休要冒充郡主! 他打马而去,我便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不要走!你说了回来找我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我追着追着,一脚踩空,狠狠跌了下去。 然后我就惊醒了,而且还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拍拍胸口,里面那颗心还在狂跳不止,笼罩在心头的恐惧也还没消散。 我先是唾弃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窝囊,做了农妇就算了,居然还会追在封峥屁股后面跑。然后又想,如果封峥这厮真的不来救我,我死了都要去找他,然后变做厉鬼,盘踞在他家屋梁上,夜夜哀号泣血,让他连上茅厕都不得安宁。 我平静下来,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 安静,非常安静。 外面火把的光依旧在帐幔上跳跃,睡在外隔间的侍从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黑暗中突然伸出来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那双手滚烫,那个声音也是那么的熟悉亲切。 “嘘!是我!” 我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是封峥! 我知道他会来救我,我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我点了点头,封峥松开了手。 黑暗里,依稀可见他一身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一双轻亮如晨星般的眼睛。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放心地点了点头。 我从床上起来,迅速穿上外衣和鞋子,拿起宝剑,然后跟在封峥身后走了出去。 外间的侍女全部沉睡着,显然被下了药。 封峥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然后抓着我的手,拉着我溜出去。 这人真的是,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吗还要拉着手。 我下意识挣了挣,封峥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却将我的手抓得跟紧了。 现在正是日出前天最黑暗的时候,营地里的人除了哨兵,都在沉睡,大地静悄悄的,连虫叫声都听不到。 我跟在封峥身后穿过营地往东走,脚踩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封峥突然停了下来,拉着我躲进一户帐篷的阴影里。 我们俩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一小队卫兵从我们刚才站着的地方走过。 等他们走了,封峥这才拉着我继续前进。 刚走没几步,不知道哪里窜出一只黄狗,冲着我们两人大声吠了起来。 第 21 章 还未走远的卫兵喝了一声,朝我们这里赶来。 封峥拉着我就要跑,我却抢先把这只碍事的狗一脚踢飞。 狗跌到远处另外一家人的帐篷上,引来那家人的呼声。 “你搞什么?”封峥低吼,使劲拽着我跑。 我说:“还不是引开士兵!”我又不是那么没爱心的人,特殊情况嘛。 果真,那队士兵误以为骚动发生在另外一个方向,纷纷朝那边跑了去。我和封峥顺利地逃出了营地。 山坡下,有两匹黑马正静静地站着吃草。天色这么黑,如果不是封峥指给我看,我还发现不了。 我们朝马奔去。突然草地里窜出一团金毛,直直跳到我肩上。 我惊喜地低呼:“小金。” 猫儿焦躁不安地低吼,爪子抓着我的衣服。 我和封峥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封峥他皱起了眉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接应的人呢?”我也察觉不对。 封峥突然猛地一把将我推到身后,自己则刷地抽出佩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火光从四面八方亮了起来。举着火把的富查尔士兵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脑子里警钟大作,当即也拔出了剑来。 有了火光,我这才看见山坡上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黑衣人,想必是跟着封峥来解救我的侍卫。 “当心!”封峥低声说,“他们会使药。” 阿穆罕从士兵之中慢慢走了出来,脸上尽是得意志满的笑容。 “公主,你以为我真的就不知道白天那只鸟儿的事?” 我暗骂了一声,问封峥:“怎么办?” 封峥没答,阿穆罕已抢先道:“我劝二位还是放下兵器,乖乖就擒的好。特别是公主,您可是金枝玉叶,万一刀剑无眼伤到了您,我们罪过可就大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两人一猫,他们一百来人。以一敌百,说着好听罢了,真拼起来,我大不了重新被抓住,封峥却不一定能否保住小命了。 他们既然都已经抓了南梁公主,再杀个把南梁朝廷命官,想也不在话下。 阿穆罕看出我们的犹豫。他仰头哈哈大笑,把手扬了起来。 “给我拿——” “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分开,莫桑气势磅礴地带着自己的卫兵,挤进了包围圈。呼啦啦一大批人涌过来,一下就把火炬阵冲出一个缺口。 阿穆罕怒道:“莫桑,你在搞什么名堂?” 莫桑走上前,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才转头对他大哥说:“大哥,弟弟有事要和你说。” 阿穆罕气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 “大哥!”莫桑固执道,“这事和公主有关,你必须知道。” 我打了个冷颤,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只听莫桑声情并茂地说:“小弟自从昨日遇到公主,就被公主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可谓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如今已是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了。今日和公主一谈,才知她对我也报着同样心思,我们竟是两情相悦……” 我在心里狂骂:相你大爷! “……公主愿意不去和亲,而想和小弟双宿双飞、浪迹天涯。大哥,小弟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求你不要伤害公主,成全了我们吧!” 他话音一落,四周鸦雀无声,我只听得到我自己的磨牙声。 封峥的视线移了过来。依旧是冰冷的目光,依旧一言不发,可是我却能感觉到冰霜后面的炙热怒火。 我悄声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封峥平板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阴阳怪气,“都要和人家浪迹天涯了,还不知道?” 我翻个白眼。这人小肚鸡肠,不和他计较。 阿穆罕倒是哈哈一笑,“原来如此!这样也好,反正公主和不成亲,嫁了你也是桩美事。那你赶快把你媳妇带回去好生看管起来吧。” 莫桑道了谢,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兴冲冲地就朝我走过来。 他离我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开口道:“公主,放心吧,以后我们可以在一起,放舟湖上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身旁封峥却突然暴起,身手矫健,一柄长剑直刺响莫桑。莫桑小退一步,抽出贴身短刀挡了下来。 他们一个是武科探花,一个是草原壮汉,身手应该不相上下才是。可是莫桑却处处表现得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我已经明白了过来,立刻提着剑跳过去,帮衬着封峥一起,把剑架到了莫桑的脖子上,再装模作样地点了他周身大穴。 士兵见状,要冲过来。我大喝一声:“都别动!” 阿穆罕下意识喝住手下,“先住手!” 莫桑背对着众人,脸都要笑歪了,声音却十分悲壮,“公主,你……你竟然……” 我决定报他那“两情相悦”之仇,大声道:“对不住了,二王子,我骗了你。” “噢——”周围众人皆发出一声充满同情的感叹。 我看了一眼脸色发青的封峥,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我和这位公子青梅竹马,早就私定终身。我们说好了在草原的时候借机私奔的。是我利用了你。” 一时间,封峥的脸色精彩极了,嘴角抽搐,额头青筋曝露。他掀了掀嘴皮子,也不知道是想骂人,还是想一口咬死我。 莫桑憋笑憋得很辛苦,他佯作惊呼:“你们竟然……” “好大的胆子!”阿穆罕一声怒喝,“竟然敢欺骗我部,挟持我部王子。来人啊,快将这对狗男女拿下!” “都别动!”我把手里的剑收紧,“刀剑不长眼,伤了你们二王子可不好。” 众人忌惮,果真不敢上前。 阿穆罕大怒,张开弓箭就朝这边射过来。 第 22 章 封峥扬剑敏捷一挡,将那支箭砍成两截。 他冷笑道:“大王子要射亲弟弟,竟是丝毫不顾及手足之情啊。” 莫桑急忙大叫:“大哥!快去叫父汗!” 阿穆罕见他把老子搬了出来,气得哆嗦,咆哮着催促手下捉人。这时莫桑带来的手下起了作用。他们一边叫着“不可伤害二王子”,率先冲了过来,和封峥交上手。 显然是受了莫桑的指示,这群侍卫的攻击声势浩大,实际却不过做个样子,一招一式都只是比划到而已。而且他们又把阿穆罕的手下阻挡在了后面,确保了我们安全撤退。 封峥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那两匹黑马扬起蹄子踢翻了抓着它们的士兵,越过人群冲了进来。 莫桑不用我丢就跳上了马,他还想把我拉上马,却被封峥抢了先。 封峥拉我上马,将我搂紧,然后一夹马腹,冲出了包围。 我们三个一突围,身后的箭就如骤雨一般急射而来,支支夺命。封峥猛地伏低身子将我压在马背上,两支利剑从我们头顶划过。 不用莫桑多说,我们鞭策着马朝湖边奔去。 半炷香的功夫,我们到了湖边。莫桑跳下马,从一人高的芦苇荡里拉出一艘小船来。我和封峥上了船,莫桑却站在岸边。 封峥问:“二王子不上来?” 莫桑摇头,“船只能坐两个人。” 我忙问:“你怎么办?” “你们逃走了,阿穆罕没了‘误杀’我的理由,他不会伤我的。” 追兵的火光翻过了山坡,已经清晰可见。 “你们快走吧。”莫桑把手一指,“一直朝西北划,看到城镇再上岸。有城的地方就不是我们部落的势力范围,你们就安全了。” 封峥冲莫桑重重点了点头,“王子的救命之恩,我封峥铭记在心。” 莫桑收了狂放之色,一本正经道:“还望封兄和郡主回去后,不要忘了对我的承诺。” “自然不会!”我慎重道。 封峥划桨,船很快离岸而去。 莫桑背着手站在岸边,身形修长挺拔,发丝在清风里飞扬,身后闪动的火光衬得他眸子更加湛蓝。 我想起他这两日来虽然言行粗鲁,实际上却对我多有照顾,心里不免发热。 我站起来,扬声道:“喂!我叫陆棠雨!海棠的棠,下雨的雨。” 莫桑侧耳听了,蕴含着内力的声音飘过水面传过来:“陆姑娘,待我做了这草原王,就带着牛羊到南梁向你求亲去!” 好端端的怎么又来这套?我暗骂:“不正经!” 封峥瞟了我一眼,“不正经你还笑得一脸灿烂的。” 我张口要狡辩,他忽然把船桨一丢,将我压住。我脸腾地红了,却见数支利剑嗖嗖射了过来,几支钉在船上,其余的都落进了水里。 我被封峥压在身下,很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体一僵。我试着伸手朝他后背摸过去,他却一把捉住了我的手。 我急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我没事!”封峥低声说,“我里面穿了锁甲。你好生趴着,不要乱动。” 我还想问,可封峥已经起身,大力划起浆来。 我知道此刻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就该老实呆着不给他添麻烦。我看封峥划船动作流畅有力,也不大像受伤,只有强制让自己放心下来。 岸那边,莫桑的身影已经被一片火光包围住。 不少士兵骑着马要追,可是我们的船已经划到深水处,他们的马不肯过来。 封峥把船越划越远,我们渐渐被水包围,岸上的火光也逐渐微弱,最后看不到了。此刻天已经有点蒙蒙亮,月亮犹如一块白玉挂在天边,东边云彩也染上了粉红。 我静静忍了又忍,直到耳朵里只听得到水声和封峥粗重的呼吸声,终于忍不住了。 “好像……好像他们没追过来。”我坐了起来。 黎明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封峥苍白如纸的脸。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封峥!” 封峥被我一扯,身子晃了晃,松开了船桨。我急忙扶住他的肩,让他身子软软倒在我怀里。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他背后插着两支箭羽! 我脑子里仿佛有一个雷轰隆隆地炸开,手脚冰凉,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封峥!”我大吼大叫,“你不是说穿了锁甲的吗?” 封峥喘息着,嘟囔道:“烦死了!锁甲又……又不是万能的!” “闭嘴!”我把他放下,抽出小刀挑开他背上的衣服看。 他倒的确穿了锁甲,只是这草原士兵的箭比我们南方的要大要尖锐很多。不过因为有锁甲保护,伤并很深,只是流了不少血。 血腥之中,我闻到了一股辛辣之气,登时神色大变。 我当即砍断箭羽,一手点了他几个大穴止血,然后说了一声“忍着点”,下手如飞,割肉挑箭头,一气呵成。两个带着血的箭头落到脚边。 封峥疼得抽气,浑身肌肉绷紧,可却硬是一声都没哼。 “箭上有毒。你先别乱动。”我按住他,然后低下头去,吮吸他伤口上的毒血。 我每吮吸一口,封峥的身体就要绷紧一下,想必是很痛的。不过痛也没办法,总比被毒死的好。我一连吸了半柱香的功夫,弄得满嘴血腥,直到新涌出来的血是鲜红的,也不再带有辛辣气了,这才停住。 封峥面无血色,汗出如浆,贴身衣服已经湿透了。不过他意识还算清醒,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说:“我们还没脱险,万一他们乘船追上来,那就糟了。” 我明白他的道理。好在我随身带着二师兄给我的疗伤药,因为装在香囊里,之前才没被搜走。二师兄的药非同一般,封峥的箭伤很快就止了血。我撕衣服给他简单包扎一下,又喂他吃了点解百毒的药丸。 我这下浑身鼓劲,握着船桨,朝着西北方向划去。当初在山里修行时,夏天偶尔会下山去河里游水划船,如今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虽然身后没有追兵过来,可我也丝毫不敢懈怠。我一直划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光大亮,我也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 此刻我们大概正置身于湖泊中央,四周除了水还是水。微风一过,吹起千层波浪,小金跳到船舷上,探头朝水里叫了几声,估计看到了鱼。 我抹了一把汗,再去看封峥。 不看不打紧,一看又吓一跳。封峥失血有点多,之前就昏睡了过去。现在天色亮了,我看清他双目禁闭,面色青白,脸颊上有抹不正常的红晕。 我伸手摸摸他额头。乖乖,烫得要命! 真是祸不单行! 这时小金忽然直着脖子喵喵叫。我抬头望,天上飞过一对白鹭似的鸟。它们朝南飞去,没飞多远就拍着翅膀下降,然后消失在水平面下。 太好了!鸟筑巢的地方就有岸,总比在水里呆着好。 我把船划了过去,果真见一大片芦苇荡出现在眼前。 那似乎是个湖心小岛,岛上有几对野鸟安家。它们倒也不怕人,我把船划近了,它们就飞到旁边去,停在一株枯树上打量我们。 我先上岸看了看。这岛还不小,呈一个凹字形,岸边长满了芦苇,中间是草地。我转到那头,惊喜地发现那里有个小木屋。 第 23 章 这屋子大概是渔人留下的,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里面有一张破床榻和一口烂铁锅,地上堆着几块石头,估计是生火做饭用的。 我把那张床略微收拾了一下,然后回到船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封峥背上了岸,放在床上。封峥正在发高烧,浑身细微地抽搐着。好在我身上穿着厚重的皮衣,脱下来正好给他当被子盖。 我安置好封峥,又回去把船划到小岛凹口里的芦苇里藏起来。然后用那口铁锅盛了水,给封峥把伤口重新处理过,上好药,再撕了里衣,仔细包裹好。 中途封峥醒来过一次,迷迷糊糊地问:“我们上岸了?” 我不想他担心,哄道:“上岸了。你好生休息,嘘,别说话。” 封峥还算听话,乖乖地继续睡觉。我撕了一只里衣的袖子,打湿了凉水放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一边敷一边我在他耳朵边碎碎念:“大爷的,姑娘我金枝玉叶、冰清玉洁,如今却不得不宽衣解带撕衣服,给你又是裹伤又是擦脸的。他日我们逃出升天回了家,你若不送我十大箱子的衣服道谢,我就一剑捅你个对穿。” 封峥在梦里哼了两声,似乎是听进去了。 折腾到了下午,封峥的烧还是没有退的迹象,我也有点急了。手里的药已经用完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 我见他烧得满脸通红,在昏迷中还不停挣扎的样子,知道他难受。我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脱他衣服,用布巾沾着凉水给他擦身子。 男人的身子我早见过。但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师兄他们光着屁股在捉鱼,我就在旁边岸上烤红薯。而且我好歹跟着师父学了几天医术,男女生理构造都清楚。 不过心里清楚不等于看得清楚。现在封峥衣衫半解地躺在我面前,我胆子再大,脸也跟着红了。 脸红归脸红,救人才要紧。我耐着性子给他一遍遍擦身子,铁锅里的水换了无数回,终于到了日头西斜的时候,封峥的温度降了下来。 这时候我也一身大汗,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 小金倒体贴,自己捉了鱼吃完了,还带了一条大鱼给我。可惜我怕火光和烟子会引来追兵,揣着火石都不敢用,只好把鱼切片生吃了。好在这当地特产的鱼肉质细嫩,生吃也不觉得多腥,反倒有股甜。 我是吃饱了,封峥还躺在床上。他昏着又没办法嚼东西,我只好不停地给他喂水。他也算配合,我喂什么他喝什么,有时候呢喃两句我听不懂的话。 到底是早春,天色一暗,水面就起了冷风,吹得人寒毛一根根立起来。我借着夕阳割了一大堆芦苇,一部分铺在地上,一部分把木屋的缝隙塞住。风吹不进屋子里来了,夜晚也好过点。 这夜过得极其漫长。床让给了封峥,我只有蜷缩在地上,睡一阵醒一下。一半是因为冷的,一半也是不放心封峥,要起来探一下他的温度。好在他虽然一直有点低热,温度却没再升上去。这样折腾到后半夜,我实在累得不行,尽管冷得直哆嗦,还是倒头睡死了过去。 到了早上,我顶着一双青肿的眼睛从草里爬起来,忽然一件皮衣从我身上滑落。我打了一个哆嗦,看清那衣服是我盖在封峥身上的那件。 我急忙抬头往床上望。 封峥已经醒了,正半靠在床上,一双温润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他的脸还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但是精神却显得很好,面带微笑,大概昨夜做了什么好梦。 我顺势穿好衣服爬了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不烧了吧?再烧就要烧熟了。” 封峥轻微怔了一下,便由着我动手动脚,“天亮的时候出了汗,已经不烧了。” 我重新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一边问:“你饿不?我不敢升火,不过这湖里的鱼生吃也还不错,我叫小金给你捉一条去。” “也好。”封峥接过帕子擦了脸和脖子,忽然觉得不对,拿着帕子翻过来看,“这是……” “我的衣服啦。”我说,“你当给你包扎伤口的布条是我凭空变出来的?” “这布料……是你的里衣?” 我没好气,“还嫌弃?这可是上好的软绸。荒郊野外的,能找到布就不错了。” “不是的!”封峥急忙道,“那你……你……” “我什么我?”我莫名其妙,端着铁锅往外走,“你没事就好,吃了早饭我们就出发,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倒水去了,留下封峥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嘀咕个什么。 小金捉了两条鱼,我和封峥吃了,然后去芦苇里把小船找到,继续逃命。 身后小岛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成水面的一个小黑点。只有一两只小鸟被我们从芦苇里惊了起来,沿着水面朝远方飞去。 封峥原本要划船,被我严厉拒绝了。他身上的伤还在出血呢,万一再弄发烧多麻烦。封峥拗不过我,只好让我划。 好在这一路过得十分平稳,没有遇到追兵,封峥的伤也没再反复。 第 24 章 午后没多久,我们的船就遇上了一艘小渔船。那渔夫略会说几句汉话,比划着告诉我们往北没多远就有口岸。我们依言而去,一个多时辰后,果真看见了湖岸边的城墙和楼宇。 这座湖边小城叫贝加,原先北梁还分裂为两国时,这里是个军事战略要地。现在北方统一,守兵撤离,这里就成了东西方贸易往来之处。 因为不清楚情况,我和封峥商量后决定先进城观察一番再去找官府。我们夹在一群贩卖皮革的商贩中进了城,一路小心地四处打量。 “你看。”我轻拉了一下封峥。城墙下的告示栏里还贴着寻我的告示。 事发没几天,那纸上的红印还鲜艳得很。旁边还贴着什么通缉杀人越狱的j□j犯的告示,我的玉像就和一个络腮胡大叔的脸摆在一起。 封峥说:“看来莫桑说的对,他们的势力并没包涵到这里。我们这下可以去官府了。” 我问:“一会儿去官府,你身上可有什么凭证?” 封峥苦笑,“有块令牌,不过已经在逃跑的时候落了。” “那可怎么办?” “只有说服官府派人去联络下池联络蒙旭他们。” “他们没有继续走?” “公主和蒙旭都坚持找到你再走。” 我听里心里十分感激。特别是对嘉月,她本来那么讨厌我的。 走到官府门口,我要去击鼓,封峥又一把拉住了我。他拉着我,又不说话,扭扭捏捏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你的伤发作了?” 封峥摇头。 我又问:“想出恭?衙门里就有茅厕啊。” 封峥的脸黑了一下,又摇头。 “找我借钱?没有!” “不是的。”。 “那到底是什么啊?”我急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痛快,“你不会也想向我求亲吧?” 封峥一脸菜色,丢了一记白眼,没好气道:“我想了想,一会儿你别说你是瑞云郡主,只说你是个普通宫女好了。” “为什么?”这么点小事用得着如此一本正经地? 封峥踯躅着,说:“若让人知道郡主被掳过……你的名节……” 我就猜着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哼了一声,“你担心什么?莫桑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我吗?” 话一说完,封峥的脸就难看地像被鞋底抽过一样,一副要扑过来掐死我这个丧权辱国的不孝女的架势。 我吓一跳,忙叫:“老兄,我开玩笑的好不好?” 如此没有幽默感,真不知道晚晴除了看中他帅之外,还看中他什么? 封峥冷冷哼了一声,没理我,转身敲门去了。我一脸不爽地跟在他身后,要不是他受伤是因为保护我,我早就趁他高烧的时候把他一脚踹进湖里喂鱼了。 这贝加城的地方官是个黑胖子,名字叫什么瓜什么耳朵的,太长了我没记住。虽然封峥没了令牌,可大概因为他长得帅,说话有板有眼的,瓜耳朵大人对我们十分慎重。他一边安置我们,一边叫差役快马加鞭去下池报信求证。 我听从封峥的建议,自称是公主的高等女官,之前和大队走散了。瓜耳朵大人见封峥对我呼来喝去的,倒也没怀疑我的身份。 瓜夫人是个又高又壮的中年妇女,穿金戴银,嗓门奇大。她把封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后,脸上笑起一朵花,立刻迭声叫人过来送衣送食地伺候,简直比勾栏里招呼客人的妈妈都还热情。 瓜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我一下,只叫了两个小丫鬟带我去更衣沐浴,然后把我安置在一个小厢房里。 我惦记着封峥身上的伤,问小丫鬟:“刚才那位大人在哪里?” 小姑娘说:“夫人和小姐在照顾他。” 我心想你小子待遇倒不错,便出门去找封峥。 封峥就休息在隔壁院子。我才迈进院门,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有女人在叫着:“给我嘛!你就给我嘛!” 我纳闷,莫非封峥在和人抢东西?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只见屋里一片狼藉,衣服散落得到处都是,像被洗劫过似的。封峥已是衣衫大敞,露出一片精练坚实的胸膛。他身前还有个年轻姑娘,一身绫罗珠翠,正像只蜘蛛一样半挂在他身上,撕扯他的衣服。 这两人本来正在拉扯,我突然才闯入,吓得他们如中了咒般定在当场。 这场面也太香艳了点,我后知后觉,赶紧缩着脖子退了出来。 可退到屋外后,我又觉得不对了。 且不管里面是谁主动,这封峥的清白眼看不保是事实。他若将来回南梁的时候还带了个媳妇回去,我妹妹晚晴怕是眼睛都要哭瞎。晚晴一伤心,我爹肯定会怪罪都我头上,骂我不懂见机行事、从中阻挠,连个妹夫都看守不好。 所以这样一来,只要我在封峥跟前,他的清白就成了我的责任,那我就不能放任他和那个小妖精同处一室才对。 一旦想通了,我立刻行动,当下又是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里两人俱是一跳,又定了一下。我看那姑娘依旧八爪鱼似的缠着封峥,封峥整个胸膛都已被扒出来了,春光大泄,两手正徒劳地拽着衣襟。 我咚咚冲过去,一肘子把那姑娘撞飞,然后抓着封峥的衣襟,三下五除二给他裹了回去。 封峥满脸通红,连声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凶巴巴地:“干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封峥扭扭捏捏,“那个……男女授受有别……” 我本想说,我昨夜给你擦身,你哪里我没见过。可看他现在一脸坚贞的模样,怕说出来他还真要给我撞墙自尽,只好作罢。 被我撞开的姑娘已经爬了起来,随即杏目圆瞪,插着腰,张口怒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对我无礼!” 我像只老母鸡一样把封峥护在身后,对她笑嘻嘻道:“啊呀,姑娘,你可别误会。我是在救你性命呢!” 那姑娘错愕,“救我性命?” “是呀!”我一个劲点头,“这个男人之前受了伤,中了毒。这毒可是要过人的。” 女孩子一听有毒,脸色大变,结巴道:“你……你不是骗我的?” 我当然是骗你的。我把封峥拉过来,指着他后背那几处渗血的伤口给她看,说:“怎么会呢?你自己看看。” 封峥背后上了药,药膏本是绿色的,所以伤口看着的确很诡异吓人。女孩子原先没见过,顿时花容失色。 我漫天瞎扯,“主要是这毒实在是凶险啊,发作起来,皮肤要烂,头发要掉,脸上会长这么大一个疮。” 我往脸上比划,那女孩子吓得尖叫。 “那那那,那我刚才碰了他,我中毒了?” 我问:“你没碰到他的血吧?” 女孩子摇头。 “那就不会啦。”我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你赶快回去洗个手吧。我懂医术,这里我来。” 小姑娘如蒙大赦,忙不迭跑走了,还打翻了一个送水丫鬟手里的盆子。 我朝她的背影挥挥手。 第 25 章 封峥在我身后无奈道:“你吹牛皮还真不用打草稿。” 我剜他一眼,“别占了便宜还卖乖。我要不冲进来,你现在已经贞操不保了。” 封峥皱眉,“年轻姑娘家,说话怎么可以这么粗鲁?” 这人真不是一般的爱说教。我们俩认识十来年了,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言语粗俗。但就是非得说点什么,不批评人就浑身不舒服。 封峥脱了衣服,我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还好,已经不怎么出血了。伤口有点炎症,倒不严重。那箭上的毒也普通,连着服几副药就会拔出干净。 我叫下人重新打来水,给封峥清洗了伤口,上好了药,然后又大笔一挥,开了一张清火解毒的方子,叫下人去抓药。 封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倒不知道你还懂医术。”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我低头洗手,“跟着我师父师兄下山行医那么久,头疼脑热还是会治的。而且你又了解我什么?” 封峥纳闷,“我怎么又不了解你了?” 我轻笑一声,“那你说,我生辰是什么时候?” 封峥一愣,显然被问住了。我常年住在师父那边,逢年过节才回来,这几年都是在山里过的寿辰。封峥只关心晚晴,当然没在意过我什么时候出生的了。 我又问:“那你可知我爱吃什么,喜欢什么花,穿什么样的衣服?” 封峥统统摇头,表示很惭愧。 我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闰月二十八生,喜欢吃酸辣鱼、荷叶鸡,一吃西番果就浑身起疹子。你平时喜欢穿青色衣服,喝十年份的女儿红,熏的是添加了芷叶的竹香。我还知道你七岁的时候喜欢你一个小表妹,给她送过月季花。你左手肘上那个伤疤是你十岁的时候去你三舅爷家玩时被狗咬的,所以你讨厌狗喜欢猫。你第一次看春宫图是十三岁……” 后面的话就被封峥一脸惊恐地捂在了嘴里。他老兄俊脸犹如火烧,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又是惭愧,又是惊愕,总之那表情是相当的丰富,一改他之前板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二五百万的形象。 我在肚子都快笑断肠子了。封峥露出这表情,正是我最最喜闻乐见的,所以我也就没告诉他,其实我和他小厮阿志在他陪着晚晴吟诗作画的时候,曾一起偷过我爹的酒喝。那小子喝高了后,就把他主子的鸡毛蒜皮的事都对我倾吐了。 不过封峥捂了我的嘴后,忽然眉头一皱,问:“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很凉吗?我摸了摸,只摸到一头的汗。 封峥又摸了摸我的脸和手。我看他一脸关切的,也就不指控他轻薄我了。他摸完了,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说我才脱离危险,又饱餐一顿,现在是身强体壮、腿脚麻利、思维敏捷、耳清目明的,哪里都舒服。 封峥将信将疑,叮嘱我说:“你奔波了一天一夜,昨天晚上也没怎么休息。我是怕你受了寒。” 我说:“我们一路的,你还带着伤呢。怎么看都是你比我糟糕。” “我是习武之人。” “我难道不是了?” 封峥呵地笑了一声,很含蓄对我这个自我评价表示出鄙夷和否认。 好吧,好吧!我也不和他争辩。瓜家的下人过来服侍他吃饭,我便告辞回自己屋里睡觉了。 他刚才那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浑身酸痛。大概是缺乏运动,猛然一下又是骑马夜奔,也是划船逃命的,劳损过度了。 我走前封峥又喊住我,说:“明天蒙旭那边就会来消息。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回了房,小丫鬟已经给我熏好了床。北烧得暖烘烘的被窝似乎有着无限的吸引力,让人一躺下去,浑身都软得连骨头都没了。 我在被窝里拱了拱,睡意很快来袭,闭上眼睛会周公去了。 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却知道睡得并不安生。起先是渐渐觉得发冷,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让人一阵阵颤栗。冷完了又觉得燥热,就仿佛身体里有团火在烧一样。我想掀被子,却发觉手脚乏力,想张口喊人,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暖暖的床铺渐渐变成了一个火炉,我就像是炉子里炼的那枚丹药一样,被翻来覆去地烤着。可是这么热,却半点汗都没出。 痛苦之中,耳朵里似乎听到有人在床边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感觉实在是美妙,仿佛太阳下暴晒了整日的人终于盼来了一丝清风。我呜呜挣扎着,努力向那冰凉的方向靠近过去。但是那只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然后我被人重新按在了床上,被子又盖了回来。 我正想骂人,忽然有人用杯子碰了碰我的唇。我久旱逢甘露,张开嘴大口喝起来。 那人在耳边低声说:“别急,当心呛着。” 这人一如既往地爱说教。 我喝够了水,喉咙不那么难受了,又安静下来继续睡觉。 我就这样睡睡醒醒,神智一直不怎么清醒。稍微好点的时候,可以张开眼看看,只见房间里有两三个下人,一个男人则坐在床边。 我头脑里一片乱,恍恍惚惚觉得这幕凭地眼熟,那坐在才床边的人像我爹。似乎下一刻,他就会和我娘说:“晚晴被她推倒在地,头破血流。想不到大妹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恶毒,丝毫没有手足之情。” 然后,同记忆里的一样,娘就会说:“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光凭封家小公子一句话,也说不得准。” 可我爹是不信的,他总是自负得很。他说:“你这是慈母多败儿。该把她送去云虚道长那里,好生管教一下。” 我娘那时候焦虑道:“雨儿还这么小,送出去了,叫我怎么放心?” 我爹斩钉截铁道:“就是因为还小,现在管教才来得及。” 别家父母威胁说要把孩子送走,都不过是吓唬一下。可我爹武人作派,说到做到,就真的把我送走了。 我就像是一下被人从床上拉到了马车上,记忆的片段一闪一闪的,眼睛里全都是雾。我听到有孩子在哭,又像是我自己在哭,哭得很是伤心。 我拼命地敲着那扇门,使劲扯着那个门闩,大喊大叫。惊恐、懊恼、委屈,全部堆积在心里,那感觉让人很难受,就像呼吸不过来了一样。 有人捉住了我挥舞的手,坚定地握住。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好,好,不送你走。嘘,不要怕,你哪儿都不会去的。” 这个声音似幻似真,却有着奇妙的安抚力量。我听着他低沉的话语,渐渐平静了下来。 第 26 章 这样又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热度似乎减退了些,我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智。感觉到有人在摸我的额头,我便张开了眼睛。 封峥拿掉盖在我额头上的湿巾,然后捏了捏我的被角,“没事,你在发热,大夫说你累着了,又受了风寒。” “哦。”我脑子里一团糨糊,没办法思考他话里的意思,“你身上有伤,去休息吧。” 封峥的眼睛里有点光芒在闪动。他嗯了一声,却没动。我又睡过去了。 后来他再把我摇醒,喂我吃药什么的,我都没再说话。我又开始发冷,不停地打摆子,裹着厚被子还觉得冷。封峥一直在我身边和我说话,让我放松一点。可是这种反应又是控制不住的,把我打昏了我还是要哆嗦。 “那么难受吗?”他眉头紧皱着问。 我努力翻了一个白眼给他,话也说不出来。 他好一阵没出声,忽然伸出手来,把我连人带被子抱在了怀里。 我不是不惊讶的,但是实在是哆嗦得厉害,根本没力气和他抗议。只是他这么一做,我还真觉得暖和了点。有人抱着,也实在是舒服许多。 封峥很小心翼翼,我靠在他怀里觉得很舒服,鼻端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气。渐渐的,我不再哆嗦了,热度又上来了,我重新陷入昏睡中。 我这一睡,又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就醒了。 张开眼一看,只见自己置身一片云雾之中,身子也轻飘飘的,什么发冷发热,什么头晕呕吐,统统消失不见了。 我心想,糟糕了,不会是病死了吧? 正纳闷着,忽然见前方云山雾海之中亮起一道光芒。那团柔和的光晕慢慢靠近,到我跟前,我这才看轻那是一名男子。 他身穿白衣,修长倜傥,姿态从容,那容貌竟然是出尘的俊美不凡。那人不过二十多岁,长眉凤目,鼻梁高直,薄唇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目光清澈温润地望着我。 我呆呆看着他,大半的神智都飞到天外了,脑海里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在发问:怎么莫名其妙梦到这么一个绝世翩翩佳公子? 那人看着我,脉脉不语,那双温润的眼睛里荡漾着清光,简直可以让人一头醉死在里面。 被一个仙人般的俊秀男子这样注视着,足够让我心跳脸红了,不过他老不说话,莫非是等我主动打招呼? 于是我清清喉咙,打算过去娴雅得体地行个礼,那神仙哥哥忽然抬起了手。我这才注意到他两手拢着,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气质清华,他白玉一般的手如莲花一般展开,左手的手掌中央,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金色小印。 我大惊,朝前迈了一步,然后就醒了过来。 这下才是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床还是那张床,房还是那间房,封峥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就凑在跟前。 他在我大叫非礼之前及时把脑袋缩回去了,一脸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我这才发觉一身汗腻腻的,里衣已经湿透,非常难受,但是身上不热了,头也不那么难受了。 封峥扶我起来,给我灌了一大碗汤药,一边说:“你都昏睡了两天一夜了,我很是担心,好在你终于不再发热了。” 我嘴里苦不堪言,忙对封峥比划。他又端来准备在一旁的蜂糖水喂我喝了几口。 “这蜂蜜冲药性,你少吃点。” 我叭嗒叭嗒嘴,终于开口说:“正见到神仙哥哥冲我笑,就醒过来看到你了。” 封峥怔了一下,柔声说:“你做梦的吧?” 我十分遗憾,道:“也只有梦里才有那么美的人了。” 封峥撇了撇嘴,好一阵没说话,然后才告诉我:“昨天蒙旭的亲兵和公主的信使都来了,说他们接到我们的信后,已经出发继续北上。因为你病着,我也有伤,就和他们商量了一下,在这里稍微休养两日再出发。” 我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只是有点担心地问:“我爹不知道这事吧?” 封峥苦笑着拢了一下披我身上的衣服,“你以为瞒得住你爹?我们能瞒住外人,说被掳的是个小宫女就已经不错了。公主那边一早就派了人飞马回去告诉你爹你获救的消息了。” 我的头疼又回来了,五官全皱做一团,汗一个劲往外冒。这下真死定了,我这顿鞭子横竖是逃不掉的了。看来我回国之前要先给师父写信,叫他速速来救命才是。 一想到我爹,就想到他派给我的偷窃任务,然后就想到了我刚才那个梦。略去那个神仙哥哥不说,美人手里的那枚印,却是和我爹当初在我临行前给我看的国宝的仿制品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病得太厉害了脑子抽经胡思乱想,那么就是这个梦给了我点暗示。 暗示什么呢?暗示我镇国之宝在一个帅哥手里吗?可这样的美人,若凡尘中真的有,怕也不是平凡之辈,我又怎么去他手里偷宝物呢? 想来想去,最后的结论,就是我们南梁那国师纯属脑袋抽风,好端端的哄着皇帝寻什么宝,心思都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了,国家还繁荣昌盛得了个鬼! 那瓜大人自从确认了我和封峥的身份后,就把我们两个当贵客供了起来,每日好菜好饭地送过来,又叫他那个女儿天天来我们这里走动。 我第一次听瓜耳朵大人叫他女儿“丫儿”的时候,头皮很是紧了一下,只好对自己说,这里是异国他乡,民俗人文都不一样,名字怪点不算什么。 瓜丫儿小姐(这倒霉孩子)比我小个一岁,个子却比我高,模样也还俊俏可人。她爹也算个地方大官,她自然养尊处优地长大,脾气免不了娇纵了些。 小姑娘喜欢封峥,这瞎子都看得出来。贝加这地方除了往来做贸易的商贾,就是牧民和游侠,不是一身铜臭的盘子就是粗鲁莽撞的汉子,突然冒出封峥这么一个清俊温雅的贵族公子,也不怪人家小姑娘春心荡漾了。 瓜丫儿成天往封峥那里跑,北梁礼教没那么严,所以她有恃无恐。人家这么主动,我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放任自流,自然也搬着板凳到了封峥的房里,做一个光芒四射的大灯笼。 瓜小姐送来亲手熬的鱼汤,我就说这个是发物,封公子身上有伤吃不得。瓜小姐过来展现她漂亮的新衣服,我就在旁边娴雅地绣手绢。瓜小姐说要学南梁的诗词,我就卖弄道经神学。 瓜小姐恨不能一剑刺我身上,却碍于我的身份不好发作。她在封峥身边就像这讨不到骨头的小狗,只要急得团团转。 封峥就和我说:“你何必和她一般计较,人家还小你一岁呢。” 我笑道:“北梁这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就可以嫁人了,你别当她什么都不懂。不过你也不要误会,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晚晴。” 封峥停下擦剑的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问:“晚晴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责任了?” 我笑,“她是我妹妹,我爹爱她如性命一般,凡事都顺着她。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爹也会立刻叫人去摘来给她。只是她喜欢你,我爹却很不高兴。你知道的,你爹和我爹,唉……” 封峥眨眼沉思,长长的睫毛扇动着,“我爹知道晚晴是个好姑娘。不过,我和她,估计是不可能的了。” 他话音淡淡的,并没带什么感情,反复只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可是我听着心里一酸,然后微微发疼,就像这话是对我说的一样。 封峥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那天你发热,我在你床边守着,听到你说了点梦话。” “是吗?”我笑笑,“我说了什么?有没有骂你是笨蛋?” 封峥嘴角弯了弯,“你哭了,喊着不要把你送走。” 我愣了一下,半晌才说了一声:“哦。” 原来给他听到了。 第 27 章 封峥问:“当初的事,真的对你影响那么大?” 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我要没被送去我师父那里,我也就会像一般的贵族千金一样,成天绣绣手帕,对着花发发呆,日子也就过去了。我现在这样,又哪点像一个郡主呢? 封峥又问:“原来真的是我冤枉了你?” 唉,十年过去了,你才来给我提这个冤案。我就是有心恨你,现在也没力气了。 我丢了手里绣到了一半,花不像花、树枝不像树枝的手帕。 春日太阳这么好,身旁的垂丝海棠开了满树,粉红粉白,被风一吹,花就在枝头微微颤着,看着似乎就要落下来的样子。小金在院子里追着一只粉蝶玩,从我们脚边跑过来跑过去的。 我轻咬了一下唇,说:“其实也算不上。晚晴的确是被我吓着了才摔跤跌破头的。但是我不是故意吓她的。我哪里知道那只青蛙会突然跳起来。唉,她胆子小,我本也不该拿什么青蛙给她看的。” “可你挨了打,还被送走了。” 我哼笑道:“没那么可怜啦。我爹经常揍我,你这样文人家里长大的是不了解的,咱们武人之家,跌一跌,打一下,根本算不得什么。我被送去师父那修行,又不是被赶出家门。况且,我在山里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比你可逍遥自在多了。” “那王府里的荣华富贵……” “那对我来说,真的如粪土了。”我望过去,直直望进封峥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真的,你若过过那种日子,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泼天的财富,都比不过快乐二字。我日日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逍遥快活。我和师兄们一起上树摸鸟蛋,下河捞鱼,下地种菜,进山采药……” “你居然要做农活!”封峥显得十分惊愕。 我哈哈笑道:“你真没见识。做农活又有什么不对的?世间万物,皆取自于大地,祖宗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说近点的,我爹发迹前都还是个泥腿子呢。我们家富贵了也不过两代而已。做人不能忘本嘛。” 封峥静静不语,只是一直注视着我。他这目光又和那夜草原突围时的不同,里面缱绻着,软软绵绵的,像是春天的柳条枝一样,轻轻从我心上拂过。 我胸口一紧,急忙低下了头,继续绣着我那块帕子。 封峥看着,轻笑了一声,“说的也是。我以前见你,你不是在遛马斗狗,就是穿着男装在茶楼喝茶听戏。只是没想到你还真的会绣花。” 我脸上有点烫,“不会也可以学嘛。女孩子连花也不会绣,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封峥就没说话了,也继续擦剑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那个……你能去救我,我很感激的。” 封峥低沉着声音说:“应该的。你是为了救公主才被他们捉了去的。” 我其实也觉得自己那番举动挺伟大的,不免有点洋洋得意,嘴上却得说:“大局当前,这是义不容辞的事。” 封峥半晌没说话,也不知道丫是被我这话感动了,还是被恶心到了。我也不知怎么的,不敢看他,只好低头继续绣那张帕子。 时间静静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过了很久。 小金追着的那只粉蝶飞来飞去,最后停在了海棠树的花朵上。小金紧追不舍,跟着窜到了树上。海棠树枝干细,被它这么一摇,花瓣就和下雪似地纷纷扬扬地掉了下来,落得我和封峥两人一身。 我抬头看着小金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样子,不由哈地一笑,站起来把它从树上拎了下来。 小金看着那只粉蝶飞远了,怪是不舍地呜了一声。我笑得越发开心了,转头去看封峥,只见封峥正看着我。几片花瓣从我们眼前飞过,在他的眼底迎下一抹清光。 我心突然跳得有点厉害,张开嘴,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怔了怔,只好又笑了一下。 “我娘很喜欢海棠话,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我出生在早春,海棠花落像下雨一样,所以我娘给我起名叫棠雨。其实我倒觉得,更像是雪吧。” 封峥眼神一闪,低垂下眼帘。他拍了拍膝上的花瓣,说:“风凉了,进屋吧。” 我“哦”了一声,抱着猫儿,呆呆地跟在他身后。 第 28 章 我和封峥在贝加城住了有五日,也不能再住下去了。一来两人都休养好了,二来公主的队伍也走得有点远了,再不追就怕追不上了。 我这五天过得倒很是悠闲,每日逗逗猫,练一下剑,很快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倒很想去城里逛逛,领略一下风土人情,可惜身份有限制,不敢太猖狂。还有就是,手帕绣了不少,可惜没一张能看的,还把指头扎得满是窟窿。那些染血的帕子便被我随便一塞,被丫鬟收去丢了。 后来有一次,封峥忽然对我说:“我总听你叫这家小姐作丫儿,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怎么还叫得那么亲切?” 我莫名其妙道:“她就叫这个名字,我不这么叫,又该怎么叫?” 封峥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人家姑娘名叫瓜佳尔多·文雅。” “原来如此啊!”我噗地一声笑出来,“还真是叫什么不像什么!文雅姑娘成日说话做事都风风火火的,嗓门和她娘一样大。她都文雅了,那我也可以改名叫娴淑了。” 封峥努力板着脸,可到后来也笑了,低声训斥我道:“当着别人的面可别这么没礼貌。”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老爱把我当小孩子,也就随他去好了。 等到要走那日,文雅姑娘两眼泪水地送我们俩走,还硬塞了个香包给封峥。封峥勉强收了。瓜佳尔多大人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一匹马和两个衙役,一个驾车,一个跑腿。 他本来还很热情地要送我一个丫鬟路上伺候的,给我婉言谢绝了。其实我也想骑马的,快得多,但是封峥非常反对,我只好作罢。 这一路都在赶路,我又成天呆在马车里,十分枯燥无聊。倒是封峥,伤也才刚收口就骑马,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身体。 我叫封峥和我一起乘马车,他还古板地要死,说:“男女有别,和你挤一个马车里,成何体统?” 我便不再自讨没趣,干脆过着上车睡觉,下车吃饭,沿途的一切都交给几个男人去打点了。 后来偶然听那两个衙役谈起我,居然感叹道:“这南梁的女子就是婉约得多,这么多日,天天呆马车里,硬是不让男人见一面。” 另一个说:“你小子想得倒美。那姑娘也是官家的千金,能是寻常男子能随便看的吗?” 我和封峥到了北梁第三大城洪升后,洪升的官府接待了我们,那两个贝加的衙役完成了任务,和我们道别后就回去了。 封峥收到了蒙旭写来的信,同我说:“公主已经到达上阳,还有三天即可抵达京城了。我们接下来怕是要赶路,尽量在入京前和他们汇合。” 我眼睛一亮,“那我可以骑马了?” 封峥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叫他们给你准备一套男装。你先同我发誓,一路老老实实跟着,不要又走散了。” 我心里毛躁得很,心想你干吗不拿根绳子栓我腰上,把我牵着走。又想这封峥虽然不是我爹的亲儿子,可他这爱操心、爱管闲事的德性真和我爹如出一辙。 不过接下来我们两人,一人一匹马,一把长剑,白日赶路,夜晚借宿民家,倒颇有点行走江湖的味道。 要知道我这人也没啥大追求,又兼小时候听我师父说江湖故事听多了,成日不想发财,也不想嫁人,却希望能做一代女侠。有那么几个仰慕者,事迹能被编进说书人的故事里,倒也不枉此生了。 我和封峥这一路假扮兄妹,号称去京城走亲戚。我们往东走来,牧场是越来越小,到处都是大片的麦田,又值春耕时节,田里随处可见忙碌着的农民。 我同封峥说:“只看这景象,还真像回了南梁一样了。” 封峥眼神深沉,“北梁这些年来,农耕大为发达,也难怪他们国力昌盛了许多了。” “明明都是草原牧民,怎么想到种田的?收益好吗?” “不清楚了。”封峥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北梁百姓也十分纯朴好客,并不介意我们俩是南人,招待得十分周到。 我吃饱喝足,便和那家大妈拉家常,问:“你们是种田还是放牧呀?” 大妈一边补衣服,一边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说:“主要是种田啦。我爹娘那辈都还是放牧为生的,后来人渐渐多了,牧场不够,人也吃不饱。咱们国师出了主意,不知道怎么地弄来了可以产很多麦子的种子,秋天大丰收,即使种田也就不会饿肚子了。” 第 29 章 我和封峥对视了一眼。我又说:“那你们这国师可厉害了。” “可不是吗?”大妈显得十分得意,“大国师那可是神仙之子啊,是可以和上天的神说话的。托他的福呀,我们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你看我们家西厢的那三间房,就是后来新盖的,到时候给我儿娶媳妇的。” 大妈又同我们说了些他们国师的奇人异事,什么往地上一指,挖出来就有水呀,什么医术绝世,能活死人肉白骨啊,总之是越来越玄乎。 我本来还一本正经地,听到后面便把她的话当笑话了,又问:“你们国师这么能干,不知道能否娶亲。怕是全北梁的姑娘都想嫁他吧。” 大妈哈哈一笑,道:“姑娘,我们国师是女的。” “女的?”我大吃一惊。 大妈笑道:“虽然模样都没见过,但听说可是个绝世美人呢。成亲自然是可以的,所以不知道多少男儿上门求亲呢。” “她还没嫁人?还很年轻咯?” “上任国师已经去世,继任的是她女儿,也就二十多岁一个大姑娘。咱们小老百姓是没这福分得见她模样的了,倒是听说皇帝喜欢她的紧呀。” 后来赶路的时候我就和封峥说:“这事还真麻烦。北梁皇帝本来的老婆孩子就够多了,现在还喜欢这个天仙般的国师。嘉月入了宫,日子还真不好过。” 封峥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发愁的,“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像我们这样的人,嫁娶首先要看家世是否相当,又要听从长辈调遣,又有几个能和自己心爱之人结为夫妻的呢?痴心妄想罢了。” 我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心跳有点快。 痴心妄想,是吗? 大概真的是不过如此。 我换了话题,说:“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成就。听起来似乎真是神人。可惜我们的前国师英年早逝。我听我师父说,那也是个能呼风唤雨的能人。我师父一直以未能和他见一面为憾。” 封峥眼角带着笑意,“你跟着你师父修行了十年,可学会了点呼风唤雨的本事?” 我自嘲般哈哈大笑起来,“呼风唤雨不行,算命看风水还凑合。怎么样,要我为你算一卦不?” 封峥不理我,一抽鞭子跑到前面去了。 我追上去,逗他道:“我早看出你此生情路坎坷,命中有大劫,十分凶险哦。你最好跟着我回山里拜我师父为师,潜心修行,必成大果……喂,跑那么快做什么?你做不做道士呀?很好玩的……” 我和封峥时间算得准,三天后,果真就在上阳城郊赶上了正准备进城的公主。 嘉月见了我,显得十分的欢喜,眼睛都还有情真意切的泪水。她虽然娇纵了点,但是人很单纯。我对她好,舍身救了她性命,她便也对我好。过去种种纠葛,便让它们如过眼云烟了。 嘉月拉着我的手,担惊受怕地说:“那夜你突围之后,突袭我们的贼子也跟着走了。我本以为你们会绕一圈就回来,哪里想到你和大队走失了。蒙统领他们后来碰上了赶回来的侍卫和你的侍女,却没见着你,大家都吓坏了。” 我回想起那夜的情形,也觉得后怕。好在看到夏荷没有事,我也放心了。 夏荷说,那晚我和他们走散后,他们被贼人追上,双方厮杀了起来。她和几个侍卫快马一步绕到了贼人身后,见他们没发觉,又赶紧回了营。 蒙旭他们把我被掳的事封锁得相当严密,只对外说走散了一个宫女,又找回来了。我不在的几日里,夏荷就穿着我的衣服假扮我,天天坐在车里不出来。关外风大,女子戴着纱帽,别人也认不出来。 我如今回来了,嘉月放心了,夏荷也不用继续扮我了,蒙旭也免责了,大家都高兴。于是为了表示庆祝,当晚我们几个有头有面的人做一起聚餐,一人一个小锅,吃涮羊肉。 嘉月经历了这么一次大事,似乎长大了点,说话做事里少了一些扭捏。表现在吃饭上,就是她这回自己知道动筷子夹肉,也不嫌弃羊肉的臊味了。 我们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了一下我被掳后发生的一些事。说到莫桑,我心情立刻低落了下来。 我逃脱有八、九日了,这一路我也刻意在客栈和茶馆里打听,却没有听到半点和富查尔有关的消息。莫桑究竟是被抓回去了,还是被他哥徇私杀了,我真是无从得知。 只是有时候闭上眼睛,我就又回忆起分别的那幕。他潇洒地站在水边,朝我笑着,一身不羁,然后被身后涌上来的火光吞没。 我在心里已把他当成了朋友,舍下朋友逃走,非君子所为。虽然那情形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可我没办法放下不去想。 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我转头看,是蒙旭。 他低声问:“你是见到了富查尔的大汗了?” 我点点头。 “他看上去怎么样?” 我撇嘴,“快要断气的样子。” 蒙旭皱了皱眉,“线人说,这老贼重病也有半年了。次次都以为他要断气了,偏偏他又能及时吸一口气回来。” 我笑,“老贼嘛,老而不死是为贼。” 蒙旭看了看我,说:“他只有两个儿子成年的儿子还活着,就是阿穆罕和莫桑。阿穆罕生性残暴,你或许见识过了。莫桑这人如何?” 我想他或许会转达给北梁皇帝,应该对莫桑有益,我自然捡了好话说:“这人豪爽仗义,头脑清醒。最开始对我挺凶的,却帮助封峥救我走了。他和他大哥关系不好。” “哦,难怪。放你走后,听说他受了罚。” 啊呀!我虽然也估计到他回家后没好果子吃,可亲耳听到了,还是觉得十分难过愧疚的。 蒙旭又说:“你或许也知道,富查尔领地广袤,西边有一大片铁矿。他们开采了,却不想上贡,于是和陛下闹得不愉快。” 我说:“这也不怪他们呀。我地里种出的瓜,你要我平白给你几个,我也不高兴。” “上贡这事,是个惯例。他们几个酋长部落多年来受我们北梁照顾,前年雪灾送了多少粮。我们做的不是慈善事,付出是要回报的。他们却和晋国勾结了起来,危害我国边防。” “这次截公主,不就是为了引起两国内乱嘛。” “好在你假扮的公主。” 我想了想,道:“你们国家的政事,我也不好干涉。我只想问问,倘若陛下震怒,何不大军压阵?”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蒙旭眼里激动的光芒闪烁,“你在他们营中,看到他们兵器如何?” 我努力回想,“还算精良,也没什么出众之处。” 蒙旭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笑嘻嘻地,像是知道了什么好事情一样。 我还想追问,封峥忽然叫了我一声,说:“我们已经和京城里的接待官员说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加快速度,傍晚就可以抵达京城了。到时候肯定有点礼节过场要走,你要记得穿命服。” 我无语。这人都快赶上我奶娘了。 连嘉月都笑道:“封大人对瑞云真是关心得紧呀。瑞云,那天你走丢了,封大人当时的脸色,你是没看到呀,大半夜的就难看得像鬼一样,立刻就想带人去找你。后来还是蒙统领劝住了他,说危险还没解除,怕中埋伏,还是天亮再找的好。封大人一宿没睡,天一亮就带人去找你了。” 我听她说完,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挠了一下,不由向封峥望了过去。他正低头喝酒,仿佛刚才的话一个字都没听到一样,连谦虚话都不说一句。 我想他冒着危险只身潜入去救我,也不废话,带着我就走。辛苦不辛苦,伤口痛不痛,害怕过没有?问了他大概也是不答的。 有种男人,沉默寡言,永远只留给你一个坚实的背影。 第 30 章 有种男人,沉默寡言,永远只留给你一个坚实的背影。 我只记得他控诉我推了晚晴,却是忘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多大,不过八岁,他也才十岁,都是孩子,又懂得什么? 或许是惭愧,我脸上有点发烫,只好把头低了下来,也喝酒,大口地喝。 呵,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般自在的日子,明日入了京后,就享受不到了。 蒙旭哎了一声,“别喝太多了。这酒喝着甜,后劲足得很。” 可他说晚了,十多碗都已经下肚了。好在我这人酒品非常好,醉了就倒头睡,不发癫不打架,胡话都不说一句。只是次日起来,头痛欲裂,简直想撞墙死了算了。 夏荷她们给我穿上厚重繁琐的命服,又在我沉重无比的脑袋上戴上了一个沉重无比的金冠。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只觉得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是磨盘。 走到马车边,正见封峥在给公主请安。他穿着那武官命服,纱冠玉带,腰配宝剑,整个人看着英武不凡。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视线,封峥上马前转头朝我望过来。不出意外的,他那眉头又皱了起来,嘴皮子掀了掀。如果不是蒙旭过来找他说话,他大概又要跑我跟前把我数落一番了。 我上了马车,几乎瘫软在椅子里。这天行路速度也比以往快很多,车摇晃得有点厉害。我的头越来越重,越来越晕,感觉脑子里有个人拿着锥子在一下一下地敲着。 后来马车压过一块石头,车身猛地颠了一下,我肚子里也瞬间翻江倒海。 我手忙脚乱地爬到车外,张开嘴就哇地吐了一地,早上吃的饭全部混合着酸水奔腾而去了。旁边骑着马的小亲兵们纷纷拉马躲开,脸上都露出恶心又惶恐的表情来。 吐完了,感觉倒好了很多。娟子和夏荷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回了马车里,给我擦脸漱口。我还是有点头晕,心想我这副样子,一下见了北梁的官员,怕是要丢脸。 外面有人敲了敲车门,娟子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香囊。也不知道装的什么药,气息刺鼻,但是却十分醒神。我闻了一阵,头也不疼了,那天旋地转的恶心感也消退了许多。 娟子见我脸色好了起来,开心地说:“封大人的这个香囊果真管用。郡主你再多闻闻吧。” 我一听是封峥拿来的,留了个心眼,捏着那个香囊看了看。这玩意儿做工很是一般,像是在药店里常卖的那种。确定了不是哪家姑娘绣来送给封峥的,我才心安理得地继续闻了闻。 后来中午下车吃饭,我已经好了很多,便去找封峥道个谢。 封峥正同胡伦老头他们几个北梁官员说话,我一走过去,大家都安静了,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和他们随便聊了一下明天的天气会不会好,大家一路都辛苦了等废话。 封峥从始至终都很沉默,站在旁边,目光也不落在我身上。待到要上车继续赶路的时候,我找了个空档,朝他笑了笑,想和他道谢,他却把脸一转,翻身上马而去。 我觉得莫名其妙,而后才想到,或许是就要到京城了,他身为和亲使,觉得压力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我们的车速终于放慢了下来,亲兵们开始整理队形,旌旗全部都竖立了起来,礼队又开始吹响了乐曲。 夏荷她们给我整了衣冠,再给我脸上补了粉。两人都觉得我血色不好,还硬给我上了点胭脂。我一身香喷喷的,小金在我身边嗅了嗅,连打了几个喷嚏。 大队就这样慢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车外的士兵们脚步逐渐整齐了起来,我便知道,大概是看到了迎亲的官员了。 再走了一阵,礼乐歇息片刻,然后换了一首庄严肃穆的曲子奏了起来。我们的车马也就在这听着像要出殡的乐曲里停了下来。 女眷在车里不必出来,封峥、蒙旭等人则是要和北梁官员做个交接的。然后北梁的礼部官员在公主车驾外磕头请安,传达圣意,公主听完了,说几句勉励的话,再是发赏。 等礼官谢了赏赐,又有唱官高声念了一段歌颂之词,我们的车才再度启动,进了城门。 我从车窗的小缝里往外望去,只见北梁京都城墙宏伟雄壮,竟然是我们南梁京都城墙的两倍还有余。过了城门,进入城里,只见街道是青石板铺就,宽敞笔直,两边楼宇林立,规整洁净。京城百姓拥挤在路两边,熙熙攘攘地看着热闹。 我们并不能进宫,马车直接去了迎宾馆。公主沐浴更衣,皇帝和皇后派来的太监和女官前来请安,送来了赏赐。等宫人走了,在北梁的南梁使节官员过来拜见公主。 这些使节常年在北梁,可谓人在屋檐下,偏偏自己祖国又战败,想必日子不好过。这下见了来和亲的公主,就像见了亲人一般,几个年纪大点的都两眼热泪。 只听下人把这些官员一一介绍,这位是张大人,那位是李大人。我对这些官员都不熟悉,我爹只叫我向那领头的使节张大人带了几句慰问的话。 那张大人一听我是魏王的女儿,顿时露出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疏离冷漠之色来。 我不以为意,把头转向一边。忽然眼角扫到一张脸,有点眼熟。 那是个年轻男子,个子高挑,面色白净,五官轮廓分明,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俊秀地惊人。我们俩的视线对上,他眉毛一挑,冲我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来。 我差点当场张口叫出来。 第 31 章 这这,这个人怎么在北梁?他不是在山里帮着师父炼丹的吗?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大模大样地混在一群官员之中。 张大人见我神色有异,也看了那男子一眼,问道:“郡主和夏公子是旧识?” 我怔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那个……他是……” “小民是郡主师兄。”夏庭秋倒是爽快地替我说了,“小民和郡主都拜在云虚道长座下,做过几年俗家弟子。” “对,是我师兄!”我忙笑。 张大人略有点惊讶,重新打量了我一眼,“想不到南海夏家的仲公子竟然还是玄门弟子。郡主也让下官大吃一惊。” 我看他也不见哪里有大吃一惊的迹象,只笑道:“学艺不精,不值一提。能在这里见到二师兄,我心中也欢喜。” 夏庭秋也笑,“见到小师妹,我心中也欢喜。” 我尴尬地傻笑着,眼睛朝他放刀子。夏庭秋稳稳地接住了,笑得是愈发不正经,满屋子飞桃花。 嘉月累了,也就没留这些官员吃晚饭。我代替她送那几位大人出门。 这几位官员都与我爹不是一派的,与我客气归客气,并不见得多尊重我。我耐着性子礼貌微笑着目送那几个老头远走,然后一把拉着夏庭秋转进了旁边的花园。 “哎哟!”夏庭秋被我拉着一路小跑,“我知道你见了我很激动,可也不至于这么暴力嘛……” 我把他甩到到院子里一处灌木围起来的隐蔽地。夏庭秋看似狼狈,却是精巧地一个转身,稳住了脚步。然后站直身子,理了理被我拉皱的衣服。 “说罢。”我瞪他,“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夏庭秋扬手就在我额头敲了一下,“能用这口气和你师兄我说话吗?不孝!” 我摸了摸额头,撇嘴道:“你没看我够乱的了,还跑过来添乱子。师父知道你来找我了吗?” 夏庭秋低头冲我温柔一笑,那张俊秀的脸猛地靠近,我来不及退步,已经被他的黑影笼罩住了。 只见他飞速伸手,揪住我两边脸皮,使劲往两旁扯。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就是因为你这没出息的家伙,居然在草原失踪了,害的师父还把我好一顿数落,怪我当初怎么没一直跟着你。你说你当初信誓旦旦拍胸脯的保证到哪里去了?说啊,小雨儿……” 我被他捏得哇哇大叫,抬腿踢他,他这才松了手。 我捂着脸,怒道:“你当我想被掳走吗?又不是请我去做客。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回头我找师父告状去!” “行呀!”夏庭秋无所谓,抬手折了一枝花,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拈着,十分风雅。 我问:“难道是师父派你来的。” “是呀!”夏庭秋点头,“师父不放心你,恰好我家在北梁有点生意,就派我过来了。” “你家的生意怎么都做到北边内陆来了?” 夏庭秋淡淡说:“北朝这两年兴起南珠,商人大量进货。我家的养珠场打量往这边供货,再采购些东珠和鹿茸回去。我就当来视察店铺,走一趟也是应该的。” “难怪那张大人对你这么客气,还带你过来觐见公主。” “还不是因为我出手大方,孝敬了一千两银子给使馆。”夏庭秋说着还很心疼。 我笑,“都说我爹贪,我看我爹比他们可清廉多了。我这一路北上,要送我珠宝的官员富贾不计其数,我看着眼红却都没敢要。现在想起来,才后悔死了。” “送你珍宝,不是明珠暗投吗?”夏庭秋坏笑,“你打小就那师父炼的丹药当弹子耍。送你银票,怕是要拿来垫桌子脚,送你珠宝,估计用来填池子吧。” “说得我们魏家泼天的富贵似的。皇帝家都没这么奢侈吧。” “富贵人家是知道那是宝,故意丢水池子里表示有钱。你是拿着宝当草,还觉得自己物尽其用了。” 我坐在石凳上,拍了拍衣摆,悄声叹了口气,“终于走到这里了。” 夏庭秋在我身边坐下,也叹了口气,“好了,有我在,你愁什么。” 他知道我说的是偷国宝的事。这事不管贴了多少层金皮,本质还是那么不堪。我还真不好意思提。 我认真地对他说:“我的事,你别插手。我已经够麻烦了,不想把你再卷进来。” 夏庭秋不屑地笑笑,“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断然没有看着你忙碌而袖手旁观的。” 我瞥他一眼,“你这时候倒讲手足之情了。” “哟,丫头,我什么时候不和你讲手足之情了?”夏庭秋摆弄着手里那枝花,笑了笑。俊美公子拈花一笑,色若春晓,倒比那花还夺目几分。 只是我也最清楚,我这二师兄,生了一张潘安般的好皮,肚子里却全是黑心肠。 第 32 章 想我当初第一次被我爹送去拜我师父为徒,那时候我还很小。到了山里,我被下人抱下车,还穿着绫罗绸缎。 师父身边站着一个漂亮的小道士,穿着松松垮垮的道袍,却是一脸不羁,反而更像一个小混混。他见了我,噗地吐了叼在嘴巴里的草,然后被我少年稳重的大师兄在脑袋后面拍了一巴掌。 师父和颜悦色,说:“这是你大师兄和二师兄。” 我却小声地说:“我想解手……” 师父和大师兄面面相觑,后来我大师兄带着我去了茅厕。 我大为惊奇,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搭在猪圈旁边的茅厕。以前在家里出恭可都有下人准备着铺了香灰的木桶的。 我哆哆嗦嗦地解裤子,就听到隔壁的猪在哼哼。茅厕里臭气熏天,我蹲在那两快石板上用力,底下就传来噗通噗通的声音,黄汤溅了起来。 那一刻我觉得很奇妙,原来拉屎竟然还可以如此有声有色。 我出来后,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问二师兄:“为什么茅厕要修在猪圈旁边?” 我问错了人,我二师兄虽然生得眉清目秀,却有着一肚子坏水。他嘿嘿一笑,告诉我道:“因为拉的屎要给猪吃啊。” 我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么,我们吃的猪,其,其实吃的是人屎?” “是呀!”二师兄一本正经地诓骗我,“你原来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一个王公贵族的千金,再怎么也是娇生惯养地长大,只知道吃,却从来不知道食物是怎么来的。现在被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路边吐。 我吐得昏天黑地,我二师兄在旁边没良心地哈哈大笑。我一边吐一边哭,隐约知道自己被他戏弄了,又恼又羞。那口气一冲上来,没缓过来,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床边有一个方脸、皮肤黝黑的少年在照顾我。 这个男孩子敦厚老实,照顾我很细心。他给我擦脸,喂我蜂蜜水,动作轻柔,比我娘都要做得好。 我觉得饿了,他又给我拿来两个大包子。 我吓怕了,问:“是肉包子吗?” 男孩子点了点头。 “猪肉的?”我声音颤抖。 男孩子似乎知道先前发生的事,笑道:“二师兄骗你,猪是吃杂粮的。茅厕和猪圈修一处,是为了方便取粪浇田而已。” 我这才放心了,抓过包子大口吃。 这包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做的,面软馅香,我一口气吃了两个还不够,那个男孩子还给我倒了一大碗粥。 这个粥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里面加了黄色的米,吃起来特别香。 男孩子告诉我:“这黄色的是玉米粒。” 我长见识了,我知道了猪圈是和茅厕修在一起的,知道了猪吃杂粮,还知道了玉米粥好喝。而这个好心的男孩子就是我三师兄。 师父过来看我。他见我吃饱了,气色也不错,放下心来。 “你二师兄最顽皮了,说话也是信口胡诌。我已经教训过他了,罚了他抄经文。”师父摸摸我的头,“这几个孩子打小就跟着我在山里长大,没和女孩子相处过,不懂的礼数。以后他要再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或者你大师兄。” 大师兄做事严谨认真,十分细致,天冷加衣,过节办席,接待客人,督促师弟师妹们的学业什么的,全都是他在操持。师父平日若不是修炼,就是在南瓜架下睡觉,十分清闲。 玉龙山风景秀丽,植被茂密,山中多鸟兽,更有不少奇珍异果。师兄们带着我上树摘果、下河摸鱼,教我在后院种菜,教我做陷阱捕猎。我们在山林里穿梭挖人参,采集各种珍贵药材,然后下山去换取米面。 我很快就适应了老百姓简朴的生活。我学会了烧火做饭,我会去喂猪喂鸡,早上起来也要打扫庭院,还要跟着师父修炼。不过我一没慧根,二不勤奋,道学很差,好在师父也不勉强我。 我娘时不时派人给我送衣服用具过来,但是在上里用不了那么好的东西。比如绸缎衣服,穿着爬树,两下就坏了。三师兄后来给我缝了小道袍,粗棉布做的,还在衣边上绣了几朵小花。顺便提一句,我三师兄家原来就是裁缝。 我在上里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原先那一点点离家的忧伤转眼就被我丢在了脑后。。 我对夏庭秋抱怨,“说真的,二师兄。我觉得我大概天生不是富贵命。在山里过得好好的,一帆风顺,一回京城做回郡主,就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找上门来了。” 夏庭秋笑,“人各有命,现下这事,也不过是个考验。你当初还跟我自信满满的,现在只差临门一脚了,倒紧张起来了。” “没做过嘛。”我嘟囔,“我以前行为多光明正大的呀。” 夏庭秋斜睨我,“偷偷在我床上倒水,栽赃我尿床,这很光明正大吗?” 我嘿嘿笑,“可不是没栽赃成吗?” “凭你也想。”夏庭秋哼了哼。 我沉默片刻,严肃道:“二师兄,你非要掺和进来,我也拦不住。不过,将来情况有变,我叫你抽身,你一定要即使抽身,好不好?” 夏庭秋丢了花,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傻丫头,我有把握得很,为你自己担心吧。” 送走了二师兄,我给公主请过安,回了自己的院子。 夏荷正在教一个小姑娘规矩。见我回来了,夏荷便领着着那个姑娘给我见礼。 “郡主,今天使馆又给您和公主送来了几名侍女。这孩子叫草儿,婢子安排她日后给您奉茶可好?” 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伺候,只是使馆的盛情难却。 那个叫草儿的女孩子看上去才十四、五岁,模样乖巧机灵,听说是某使官的家奴,十分可靠。我随意问了几句话,便把她收下来了。 第 33 章 晚上沐浴过后,我坐在窗下,一边摆弄着一个九连环,时不时看几眼窗外皎洁的月亮。 忽然发觉,我虽然没有活多少年,却一直东奔西跑,过着半流浪的生活。每次都是家里住不常,又要去山里。山里住一阵,我娘想我了,又要把我叫回去。 现在更好,一口气跑到异国他乡来了。 这异国的月亮,也和家乡的一般圆。也不知道今夜的玉龙山是否也月色皎洁。师父和大师兄一家坐在院子,抬头望着同一轮月亮。 “郡主。”草儿端着冰镇过的酸乳酪走进来,“您是现在用吗?” “现在用吧。”这北梁特有的吃食,我十分喜欢,每天都要吃一两碗。 草儿乖顺地站在我旁边。我一边吃,一边问:“将来我若回南边了,你是跟我走,还是留下来?” 草儿说:“郡主若喜欢婢子,那就带着婢子走好了。若是不方便,草儿也可以回原来的李府。李大人对我们下人是极好的。” 我吃完了乳酪,朝她递了过去。 草儿接了碗,行礼告退,临走之前,似乎是无心地说了一句:“金月若琉璃,光华满天下。” 我猛然转过头去,瞠目结舌。 草儿朝我点头微笑,退出屋子,关上了门。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追过去。 “金月若琉璃,光华满天下。”这句是我爹当初在我临行前,反复叮嘱、耳提面命过的,“到时候我们的探子会主动找到你,和你说这两句诗。你记住别忘了!到时候不论对方是谁,都听令行事!” 在我的想象中,那会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蒙面黑衣侠客悄悄来拜访我。我们俩都神秘兮兮地对暗号。夜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一派萧索的江湖风度。然后那黑衣侠客由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去,我背手站立在月色下,形象高大。 再不济,也得是白日里见过的某个官员,来私下拜访我,和颜悦色地说,郡主,咱们俩合作愉快,一起把宝来寻找。 如今却蹦出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我的江湖憧憬哗啦一声碎成千万片。心里又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任务,怎么派了一个还一脸稚气女孩子来? 第二天一早,草儿跟着夏荷服侍我起床更衣。 我悄悄打量她,见她一脸平静淡然,十分沉得住气,就好像昨天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般。我看着心里也佩服。 既然我爹吩咐我在和他们接上头后,听从对方的指挥行事,现在她不表露半点,那我也假装一无所知。我不会装聪明,装笨一直很在行的。 宫里的皇后派来女官,给我们讲解婚礼上的诸项礼节和宫里的规矩。那女官穿着窄袖衫,细褶裙,四十多岁了,神情严肃,说话做事一丝不苟,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应付的人。 那女官行完了礼,直着脖子,神情冷漠地盯着嘉月,说:“婢子乃是中宫大姑姑,公主可唤婢子明安。皇后娘娘特遣婢子过来给公主请安,娘娘说,公主一路车马劳顿,应当好好休息才是。无奈大婚吉时已定,所以还请公主多多谅解。而且此桩婚事略有仓促,宫中抓紧应对,也难免又不周之处,届时也请公主体谅了。” 嘉月的脸色立刻发白,但她还忍着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回道:“皇后娘娘体恤我,让我好生感激。他日进宫,我自当当面向娘娘致谢。我初来乍到,诸事不熟,还需要姑姑多多指点。” 我松了口气。这一路历练,嘉月也比以往要懂事了许多。我们南梁战败和亲,北梁肯按照正规程序办理这桩婚事,已是很给面子了。听说当年北梁战败,送来公主,那是直接抬进后宫,当天就侍寝的。 后面学习诸项宫廷礼节,明安虽然严厉,却也没可以为难嘉月。只是女医官检查身体的时候,嘉月觉得受辱,又嘤嘤哭泣了起来。 我看着实在难受。觉得堂堂一个公主,到了这个份上,真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作践。别说嘉月了,若换成我都受不了。 皇后女官走了后,嘉月一直哭到睡着为止。我等她睡下了,才悄悄从她房里退了出来。 北梁京都的夜,很安静。空气冷冽,天空明净,繁星似海。 我站在院子里,深深闻了一口夜花的芬芳,捶着酸软的胳膊,叹了口气。 “郡主。”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回廊角落里。 我点了点头,她无声地走了过来。 “郡主,有几位大人,需要您见一面。还请随婢子来。” 我左右望了望。 “郡主放心,四下婢子都打点过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黑色披风披上,跟着她从僻静的小路绕过了仆从和侍卫,走到了后院侧门。一个灰衣仆人悄悄开了门,放我们出去。 草儿低声道:“那地方并不远,劳烦郡主随我走一阵。” 我跟着她在巷子里走了一刻多钟,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停在一个普通的红漆门前。这似乎是户小户人家的院子。 草儿同里面的人对上了暗号,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堂屋里亮着灯,似乎有不少人,我一走进去,众人纷纷站了起来。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翩翩的俊秀公子,惊呼声脱口而出:“二师兄!” 夏庭秋笑着挑了挑眉毛,欠身道:“郡主。” 张大人走到我跟前,抬了抬手,“郡主,深夜劳您前来会晤,实在是辛苦您了。” “不敢!”我忙客气道,“张大人,刘大人,你们这是……” 张大人开门见山到:“郡主,正如您所猜测的,今日会面,正是为了金印一事。” 果真如我所料,“可是师兄怎么也在这里?” 张大人抢了夏庭秋的话,说:“夏公子虽未有功名在身,却忠心爱国,捐助重金以支持我等事业。况且夏公子走南闯北,结交广阔,在北梁有许多路子。所以这次也请了夏公子在场,一同商计。” 说白了,人不说话钱说话。 我瞟了夏庭秋一眼,他笑得狡猾黠奸诈,怎么看都不像个忠心爱国的家伙。 我正要发话,有人推门进来,道:“抱歉,在下来迟了。” 这声音我更是熟悉了。 “封峥?” 封峥幽黑的眸子对上我的,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原来他也不知道。 “郡主?”他微微抬高了声音,“原来张大人所说的特使,竟然是你!” 我腼腆地笑了笑,“什么特使不特使的。不过是尽忠君之能事罢了。你看看,今天一来,居然全是熟人。这也好,话也好说多了。” “郡主说的甚是。”张大人把手一延,“郡主请上座,我们开始议事吧。” 我依他的话,坐了下来。 张大人将手一抬,道:“郡主,臣和下属官员经过数年探访,后又在夏公子的帮助之下,今日终于探出了宝物的下落。” 我心想就一个小印章,你们却花了数年的时间才搞清楚在哪里,皇帝养他们真是浪费粮食。可惜这话不能说,我只是笑着点头,作出大为欣慰的模样。 “张大人辛苦了。那么,宝物究竟在哪里呢?” 张大人把手一背,颇为得意道:“这方宝印被叛军带到北梁后,曾一度辗转于各位皇室成员之间,后一度流落到民间,最后于十三年前被北梁帝从民间寻了回来。这可谓一路艰辛复杂呀。” 我继续笑,“那么,宝物究竟在哪里呢?” “北梁帝得到了宝物,围着如何好生安置,也是想尽了办法。最开始是收藏于佛法寺的宝塔之内,然后又藏在宗庙的祭坛之下。可是他依旧不放心。” 我耐着性子,“哦,那他究竟把宝物放在哪里呢?” “放在当今国师处。”还是夏庭秋没了耐心,抢先说了。 张大人不悦地看了夏庭秋一眼,转头对我道:“郡主,正如夏公子所言,那宝物,此刻正在国师手里。” 第 34 章 张大人不悦地看了夏庭秋一眼,转头对我道:“郡主,正如夏公子所言,那宝物,此刻正在国师手里。” “可是那位极受民众爱戴,又美丽出众的国师大人?” 张大人看我的眼神,似乎写着“到底是女人,就知道关心人家美不美”这句话,嘴里倒恭敬地答道:“回郡主,正是这位国师。” 我问:“那国师将宝物藏在哪里?” 张大人面露难色,“国师她……似乎将宝物随身收藏着。” 哟,这可麻烦了。放柜子、箱子里,还可以去翻,收藏在身上,那就只有去搜身了。 我看了看这几个男人,问:“那你们可想出了什么法子接近国师?” 刘大人上前道:“下官们想了许多法子,可是都接近不了国师啊。我们派出的人花了那么多时间,如今厨房打杂的升做了厨师,后院喂猪的升做了采购,洗衣服的那个姑娘更倒霉,好不容易升成了前堂奉茶的,却被来做客的一个王爷世子看中了,要讨去做小妾。她只好连夜逃跑了。这真是……” 我咬紧牙关憋着笑,揩了下眼角的泪水,“听说这国师可还是个厉害角色呢。手一指天上就要下雨,脚一跺大地就要开裂,这可怎么办哟?” 几个官员都露出为难之色,议论纷纷。我二师兄夏庭秋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咔嚓咔嚓地吃着瓜子,显然把这幕当成演戏般看了。 我借机转向封峥,低笑道:“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掺和进来了。我们一路北上,我竟然都没看出来。” 看得出封峥还在惊讶中,他低声说:“我也没看出郡主你也参与其中了。” “那这事,你有什么看法?” 封峥轻轻皱眉,摇了摇头,“若国师是男子,还有几个办法。可惜是女子……” “切不可小瞧了女子呀。”夏庭秋丢了手里的瓜子,凑了过来,“这国师不但主持祭祀,举国上下都是信徒,而且深受北辽帝信任,可参与朝政。绝对不是寻常女子。” 我听得有点惭愧。“她功夫如何?如果把宝物贴身收藏,近她身可容易?” “傻丫头。”夏庭秋笑着,亲昵地点了点我的额头,“人家是国师,多的是招数防身。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 “我才没想亲自去她身上掏东西呢。”我翻了个白眼。 草儿匆匆进来,“诸位大人,就快到宵禁了,届时走动不方便,还请早点散了吧。” “也好。”张大人对我说,“郡主还请早点回去歇息。有什么消息,下官叫草儿传达于你。她完全可以值得信任。” 我要不信她,我今天也就不会跟着她来这里了。 我同众人告辞。封峥与我通路,一道送我回去。 我们出了院子,草儿在前面引路,我们俩在后面跟着。 我边走边说:“公主七日之后进宫。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封峥嗯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二师兄竟然也在北辽。” “是呀。”我莞尔,“他是来做生意的,本来应该袖手事外的。我看他还是不放心我。” 封峥沉默了半晌,说:“似乎很关心你的样子。” 我不禁望了他一眼。 月光从路边矮墙的瓦顶上流泻下来,偶尔照在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帘,显得十分安详沉静。我见多了冷漠的他,这样温柔的表情,让我一时移不开眼。 像封峥这么好看的人,连忧愁都是动人的。这种男人的忧愁,又是最能直达女人的心扉,像一把利剑,哗地一下就捅出一个大窟窿。 娘说,男人越好看,就越能伤人。她又说对了。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捂胸,好在神智恢复得快,才没有丢这个脸。 我喃喃道:“他是我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当然关心我了。” 封峥表情淡淡的,说:“那天你和我说,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我后来总想起这句话,发觉你说得果真是对的。” 若换平时,我肯定一句“和你无关”就顶回去了。可今夜大概是月色光太好,我难得萌生了一点小女儿情怀,低声细语地说:“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一个大好男儿,该关系的是国家大事,我的一点喜好,不足挂齿。” 封峥淡淡地笑,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意。 我问:“你想家了吗?” 封家似乎挺和睦的,封峥又是他爹的爱子,待遇肯定是比我好的。 封峥没回答,反问我:“你呢?” 我实话实说:“不怎么想。只想回师父那里。” “山里的日子真的那么快乐?那你将来总要嫁人的,到时候怎么办?” 我莞尔道:“我才不想嫁人。我爹到时候要逼我嫁人,我就逃去师父那里。” “为什么不想嫁人?” “我这身份,我爹肯让我嫁个去江湖人家吗?嫁个王公贵族,我不喜欢他,他肯定也不喜欢我。他倒可以娶七、八个小妾,我却不能另嫁一个丈夫。太不划算了!” 封峥歪歪嘴,笑了起来,却是有点勉强的。 到了公馆,那个灰衣仆人又开了门,放我们进去。院子里和来时一样,静悄悄的,没人知道我们离开过。 第二日,明安姑姑继续来迎宾馆给嘉月讲解宫里的规矩和人士。使馆又派人给公主送来瓜果茶点,跑腿的那个人居然是夏庭秋。 夏公子锦衣玉冠,风流倜傥,冲着给他倒茶的侍女微微一笑。那小姑娘手一逗,茶水就泼到了桌子上。 我在旁边看着冷笑,虚情假意道:“今天怠慢了夏公子了。公主正跟着宫里的姑姑学习礼节,抽不开身。您送来的这些点心,回头我一定转交给公主的。” 夏庭秋挂着和善地笑脸,道:“那就有劳郡主了。而且,在下这里还有一份礼物,是特意送给郡主您的。” “我?” 夏庭秋叫小厮捧上一个红漆木盒子到我跟前。我揭开来看,倒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七样精致的糯米点心。有霜糖的,姜糖的,红豆沙的,还有果馅的,看着十分可口。 我喜欢吃糯米制的甜点,这个知道的人并不多。夏庭秋同我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我这点小喜好了。 “在下知道郡主喜欢糯制点心,便找了个有名的糕点师傅做了这盒吃食。郡主您千里送亲,奔波劳苦,在下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我笑着把食盒收了下来,对夏庭秋说:“二师兄有心了。这份礼虽小,却甚得我心,我很喜欢。” 我又说:“二师兄,你看窗外院子里那株开黄花的树,叫什么名字?我看它开得好看,却没在东齐看到过。” 夏庭秋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哦,回郡主,那树叫黄梅,却和我们知道的梅树不同种。这树春天开花,花朵大,有细微香气。” “有香气?我怎么没闻到?” 夏庭秋说:“您要走近了闻。” 我点头笑道:“j□j正好,二师兄陪我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夏庭秋站起来,把手一抬,“能陪小师妹散步,可是师兄我的荣幸呢。” 我忍着在他这张狐狸脸上踩一脚的冲动,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夏庭秋笑嘻嘻地紧跟过来。 我有心创造和他光明地私下说话的条件,才选了在院子里散步,然后又打发侍女们远远跟着。那几个侍女眼珠一转,也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窃笑着应下,果真拖在我们后面二十来步左右。 我一边慢慢走,一边低声问:“你怎么都成了使馆里的杂役了?” 夏庭秋落后我半步,声音依旧吊儿郎当的,“还不是为了见你罢了。不然我是庶民,你是郡主,来往过密,惹人注意。” 我瞅了他一眼,“想好怎么去那个国师大美人那里取东西了吗?” 夏庭秋不正经道:“什么绝世美人?小师妹,这天下有谁能比得过您的美貌?” 我关心正事,忍着恶心追问:“那这下怎么办?” “怎么办哟?”夏庭秋苦恼地重复我的话。 “不如这样!”我兴奋道,“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去勾引她好了。国师常年清修,想必深闺里也是寂寞得紧。呆她信任了你,你就趁虚而入,摘下那朵花来。” 夏庭秋也哈哈大笑,抚掌道:“妙!妙!全天下只有小雨儿你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了!”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 我说风凉话:“虽然欺骗女人感情,特别还是一个绝世大美人的感情,估计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是二师兄您为国牺牲,师父肯定以你为荣,我回去也定当禀报陛下,保你家族荣华富贵,你也哀荣无限。” 夏庭秋笑着听我说完了,点头附和,“雨儿,你说的是个好法子!那我这就去勾引美人了,告辞,告辞。” 我笑嘻嘻地同他挥手告别,“好走,好走。祝你马到成功。” 其实要他去勾引国师,也不过是说笑话。我是不大乐意看到他被缠进这件事中来的。虽然是为了关照我,可是朝廷秘辛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我怕牵连了他。 不料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封峥就来砰砰敲我的门,我好梦正酣被他吵醒过来。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心想,我这二师兄虽然桃花拿手,可这效率也太高了点,这么快就把那国师勾引到手了? 结果封峥劈头就说了一句:“富查尔的巴哈图大汗殁了。” 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原来那老头叫巴哈图啊,然后才想到,哦,终于死啦? 我问:“怎么死的?” 封峥说:“老死?病死?总之是死了。你赶快收拾一下,宫里来旨,召你我二人去面圣。” 我叫:“怎么好端端地要进宫面圣?” 封峥道:“现在富查尔一片混乱,莫桑和阿穆罕分成两派,争夺汗位。北辽帝知道你走失遇到莫桑一事,所以要传你我去问话。” 我听到莫桑和他大哥打起来了更是惊讶。前几天才听说他抓回去被关起来,这下就能厉兵秣马和阿穆罕掐架,我还真小瞧了他。 封峥催促得急,我立刻换了衣服和他出门。外面已经有礼部的车马在等着我了,我坐上去,马车立刻走起来。 第 35 章 北辽皇宫真是极尽宏伟华丽之能事,宫墙就有数十丈高,楼宇雄伟,雕梁画栋,一草一木都品种珍惜。宫女太监,皆着绫罗绸缎,头戴金,腰配玉。总之这整座宫殿都在对着外人大叫着:“看呀!我多有钱呀!” 不说我,连封峥都显然受到了不小冲击。我们南方讲究精致小巧,即便是宫殿,建筑装饰也求的是袖珍雅致。北辽皇宫这金灿灿地冲天贵气,以前的确没怎么见过。 不过封峥也是俊朗儒雅的大好男儿一名。我们一路走过来,路过的宫女都纷纷对他侧目,笑嘻嘻地小声议论,弄得他有点窘迫。 北辽皇帝和皇后在泰明殿等着见我们。我和封峥给他们磕了头,然后低眉顺目地站在下面。北辽帝问了点吃住可习惯啊,有什么难处啊等不痛不痒的问题,我们都捡最好听的话回答了。 只听北辽帝很亲切地说:“二位是我朝贵客,不必如此拘礼。今日朕召二位来有事相商,就请大方回话吧。” 他都这么大方了,我们也没胆子不大方。于是我们俩都把腰挺直了,我也抬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北辽帝耶律正肃是多年太子熬成皇帝,今年四十出头,虽然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可还是英俊不凡,年轻时想必更是丰姿过人。 姜皇后比耶律皇帝小得多,看着不比我大几岁。皇后鹅蛋脸,丹凤眼,薄嘴唇,姿色动人,仪态万方。听说耶律正肃一直没有太子,这位姜皇后入宫时只是个夫人,一年后生下当今北辽太子,才母凭子贵得封皇后。 姜皇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笑着对北辽帝说:“早听闻东齐魏王之女容貌殊丽,天资聪颖,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不出所料。” 我脸上热了一下,连说过奖,过奖。 北辽帝笑道:“郡主还是女中豪杰,胆识过人呢。听闻郡主在过草原时曾不慎迷路,后来被富查尔部的二王子所救?” 我点头称是,暗自对那“不慎迷路”轻蔑一笑。 北辽帝道:“朕一直听闻巴哈图的次子莫桑乃是草原里的一名勇士,关于他的传言也甚多。有说他骁勇善战,聪明过人的,也有说他怯懦无能,毫无主见的。郡主你见过莫桑,你是怎么看的?” 这问题真考验人。要知道我和莫桑相处也才两、三天,就是聊天也是草草进行的,勉强达成了让他协助我逃跑的协议,却是没更多的时间坐下来谈心了。北辽帝想知道莫桑是不是忠心归顺北辽,这我怎么敢打包票?也亏他想到来问我一个妇人。 我只好说:“莫桑王子待我以礼,后来封大人来接我,他更是亲自相送。人看着是不错的。” 姜皇后便问:“看着不错,是如何看法?” 我笑笑,老实说:“气度好,模样也好。” 封峥轻咳了一声,北辽帝后二人倒是呵呵笑了起来。 北辽帝又问:“那你可见了巴哈图和阿穆罕?” 我点头说是。 “他们如何?” 我苦着脸,道:“巴哈图重病在身,只和我客套了几句。阿穆罕这人,小女却是有点怕他。” “他待你不好?” 我心想我又不是嫁过去了,什么待我好不好的。 “阿穆罕一身戾气,脸膛露凶,对自己弟弟也毫不留情,下手毒辣。” 北辽帝哦了一声,然后转头问了封峥一些对方驻地、兵力部署、士兵身手等问题。封峥也一一回答了。帝后二人又把封峥夸奖了一番,说他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云云,一副想要把女儿嫁给他的样子。 说了半天,大家都口渴了,宫人端了奶茶上来。我和封峥看到皇帝夫妇喝了,才跟着端起了手边的杯子,喝了两口。 正在我寻思着不知道何时可以告辞的时候,一个大太监在外面探头探脑。 皇后看到了,眉头一皱,扬声问:“什么事?” 那太监缩着脑袋走进来,一脸为难道:“陛下,娘娘……那个,国师大人求见。” 我一听国师两个字,脑子里闪过“国师——宝印——偷宝——回国——回山”的一串路线,顿时一个激灵,两眼放光。封峥又免不了在旁边轻咳了一下。 不过他其实多此一举,因为有人的反应比我夸张多了。只见北辽帝刷地一下张大眼,容光焕发,迭声道:“是吗?那快快请她进来!快!” 皇后端坐着,眉头细微地皱了一下,没有说话。她这表情,我以前常在我娘脸上看到。 宫殿的门打开了,一个挑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见那人一身素白长衣,皎洁如月色,一张绣了银丝的头巾披在头上,乌黑的长发半搭在肩上,胸前挂着一串金项链,链坠样式繁复。 大概是他们北辽的传统,国师姑娘那身白衣服又宽又大,走在路上后摆扫地,头巾遮面,她又老低着脸,怕见人似的。我盯着她使劲瞧了又瞧,才在她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她的脸。 美人!真的是美人!秋水为神玉为骨,天上绝色落人间。而且人家是侍奉神的人,气质清华,别有一番出尘之气。 我看呆了,连封峥都露出惊艳的神色来。 国师姑娘款款走来,佩戴的饰物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响声。她经过我身边,我才发觉她不愧是北辽姑娘,个子很高,又觉得她睫毛又长又翘,真的十分好看。 我看得出神,国师忽然把头一转,目光直直投到我身上,如利箭一般。 我心里一惊,想是失礼了,赶紧低下了头。 姑娘漂亮是漂亮,似乎是朵带刺的花,二师兄呀我看你困难哟。 国师走到御座前,屈膝行礼。她声音低沉轻柔,说话就像念诗一样。 北辽帝笑道:“国师请起。你这般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他那声音,快和我爹当年哄新纳的小妾一笑差不多,柔得都快拧得出水来。我看封峥都忍不住轻微哆嗦了一下,想必受到的刺激不小。 国师美人波澜不惊地说:“臣刚才卜卦,卦有异象,于是特来向陛下禀明。” 北辽帝点头,立刻说:“也好。那郡主和封大人可以退下去了。” 他都打发人了,我和封峥自然准备走。这时那国师忽然把脸转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封峥一眼,似乎是还笑了一下。 皇后沉默了半天,这时忽然插话,道:“二位走这一趟,辛苦了。赏!” 太监端着红绸盘走过来,里面各盛着十锭金子。我和封峥磕头道谢,随即离开。 我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国师站在那里,光是背影就已是绝色。 出了皇城,我和封峥慢悠悠地回迎宾馆。 我左思右想,忍不住掀了车帘子,问封峥:“你说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啊?他是帮阿穆罕还是帮莫桑?” 封峥拉了拉缰绳,“你怎么不想他哪边都不帮,等两败俱伤了,再去捡现成?” 我哼道:“那也要捡得到现成才行啊。没见阿穆罕和离国勾结吗?到时候怕离国就把领地给侵吞了。” 封峥笑笑,倒也是支持我的话的。他说:“你倒觉得你不用为莫桑操心。他和阿穆罕能分庭抗衡,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想来是准备已久了。” 我眉飞色舞道:“我怎么能不担心?他可说了要带一千头牛,两千头羊来向我求亲的。” 封峥的嘴歪了一下,“你出门这趟,倒给你爹招到不少女婿。连你亲爱的二师兄都千里追随而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真见我二师兄正站在迎宾馆的大门口,脸上照旧是那讨喜的笑,一副随时都可以去给人拜年似的。 到了门口,封峥下了马,朝夏庭秋拱了拱手就钻进门里去了。 夏庭秋纳闷地问我:“可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封大人?” “没的事。”我下了马车,“刚才在宫里喝了一肚子奶茶,兴许是去解手了。” “哦。”夏庭秋和我一起进了门。 我走了几步,见下人离得远,对夏庭秋说:“我见着她了。” “谁?”夏庭秋茫然。 “你要勾引的那个呗。”我斜睨他一眼,“别怪师妹我不事先告诉你。那个小娘子,美艳不可方物,就是带刺。劝你别轻敌,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免得勾引未遂反被捉流氓,那咱们东齐的脸可丢大了。” 夏庭秋哭笑不得,“你不会还真的当真了吧?” 我想起美人对封峥的那个笑,心里有点不舒服。 “对了。”我又说,“我看北辽皇帝对她不一般。” 夏庭秋用那种发现j□j的笑脸对着我,“可不是吗?花费巨资为她盖的那个倾天楼,就差把地板都镀上金了。” 我眼珠一转,拉过夏庭秋,低声道:“要不在皇后那里下功夫?” 夏庭秋大惊,“你要我去勾引她?” “低俗!”我瞪他,“满脑子男盗女娼的,怎么和封峥一个德性?我是说从皇后那里下功夫,找机会接近国师。我看皇后对她也不满得很,未必不高兴她出丑。” 夏庭秋笑呵呵道:“师妹,我们都走到皇后那里了,你觉得她不会察觉吗?” 好吧,我放弃了。我这人的优点就是做事光明磊落,耍不来阴暗花招。 不过夏庭秋也说:“自从北辽帝把国师请来,对她百般宠信,这两年国师势力突飞猛涨,皇后一族已是相当不满了。” 我说:“我看那姜皇后容貌也美得很啊,虽然比不过国师,可也娇小秀气。” 我们俩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北辽皇帝夫妇的闲话,忽然见封峥的亲兵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从身边匆匆跑过。 我一时管闲事,张口把他喊住:“你拿着什么?给我看看?” 亲兵露出为难之色,说:“郡主,这是北辽国师大人送给封大人的信。” 国师?我和夏庭秋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发难,他一把拽住那亲兵的胳膊,我将那信一下抄了过来。 第 36 章 我展开信看,夏庭秋也凑了过来,“说的什么?” 我念:“封公子见信好。妾身今日于金殿得见公子一面,见公子丰神玉骨,气宇不凡,妾身身世仰慕,渴望结交一二。妾身于明日在倾天楼设酒抚琴,恭候公子大驾。” 信读完了,我和夏庭秋再度慢慢把视线对上。 “情书?”我就说先前美人对着封峥那一眼内容不简单。 “倒不如是封求爱书。”夏庭秋更正。他又拿着信反复看了两遍,忽然抚掌大笑,“哈哈,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有气无力道:“你可想到我所想的?” 夏庭秋道:“你可想到我所想的!” 我把信丢回给那亲兵,他接过信一溜烟跑走了。 “别想了。”我说,“封峥这人古板得要死。我妹子暗恋他暗恋到人尽皆知,他和她说个话都还隔个一丈远呢。要他主动去勾引女人,怕是给你玩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出戏来。” 夏庭秋不以为然,“男人嘛,疏导一下就想通了的,更何况对方是那般的美人呢。再说大局当前,咱们用国家利益,圣上使命来压他,我就不信他不从。只是我怕,他乐意了,你却不乐意了。” 我把脸一板,“什么叫我不乐意?” 夏庭秋点了点我的眉心,“打从回来起就没展开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装傻。 夏庭秋摇头笑,“他有什么好的?你不是总说他从小到大都没给你一个好脸色,你却还巴过去喜欢人家。” 我仿佛被雷电霹中,结巴道:“胡……胡说!什么喜,喜欢不喜欢的!” “得了。”夏庭秋恨铁不成钢,“你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你放心,他这样的人,公私分明,即便去见了国师,也不会僭越立场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脸上发烫,“你一个人嘀咕个什么?” “傻丫头!”夏庭秋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有二师兄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知道了吗?” 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封峥会同意不。” “我去和他说说吧。到底大局为重。”夏庭秋说。 迎宾馆人多嘴杂,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封峥被国师邀去喝酒听琴的事已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娟子一边帮我布菜,一边兴奋地问:“郡主,那国师到底有多美貌?配封大人可合适?” 她这口气就像封峥他娘一样。我暗笑,还是说了句公道话:“国师眉目如画,美得不像真人,配你家大统领是绰绰有余的。” “郡主你又取笑我了。”娟子羞红了脸。 夏荷头脑清醒一点,说:“她是北辽国师,封大人是我们东齐官员,身份立场都有别,我看这事成不了。” 我夹了一块酪酥放嘴里,“情爱这种事,哪里受身份立场限制?他们俩要真相中,即便真有天打雷辟,人家国师大人法力高深,还没办法应付?” 娟子天真许多,顿时陷入桃色幻想之中,“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成了后,我能有机会见国师大人一面不?” 正说着八卦,就见八卦主角之一大步走进我的院子。 封峥一看我穿着便衣在吃饭,道了一声打搅,就要往回走。 我怎么会放他跑掉,立刻叫:“走什么?一起过来吃吧。”然后去里屋换了衣服出来。 娟子给封峥添了一碗饭。我也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太丰盛了,我都吃不完。你来得正好,免得浪费了。” 封峥明显不是过来吃饭的,所以没怎么动筷子。 我一边吃一边问:“那么说,你明天是要去赴约的吧?” 封峥勉强地笑了一下,“都知道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这么好玩的一件事,想瞒也瞒不住吧?” 封峥用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的米饭,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大概是在为明天勾引还是不勾引国师而发愁。 想我爹当初叫我来北辽协助人家偷东西,我内心都挣扎了好一番。虽然我犹豫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和偷东西本身没什么关系,但是可以推理出封峥现在的心情的。毕竟他这样的正人君子,要他去做这种勾三搭四的事,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的。 就在我脑子里一个弯接一个弯地转着的时候,封峥又开口说:“那你觉得我明天该去吗?” “啊?”我?关我什么事?“我若说你别去,你会真的不去了?” 封峥抬眼看我,眸子深邃,口吻坚定地说:“我会的。” 我觉得脖子后面的寒毛有立起来的趋势,忙嘿嘿笑了两声,把萦绕着的诡异气氛挥散了。 “去和美人聊聊天又没什么的,又不是要你立时三刻就娶她。”他们国师不能嫁人的吧?是吧? “你说的也对。”封峥搁下了筷子,似乎想开了,“国师天资过人,和她交谈,必有收获。” 他站起来,背着手,风度翩翩地,说:“那我回去了。” 我看着他那潇洒的背影,呆了好一阵。他走不见人影了,我才回过头,问夏荷:“你说封大人这是唱的哪出?” 夏荷颇有点恨我不争气的样子,叫道:“郡主也真是的,干吗巴巴地把封大人往国师那里赶?你看封大人多失落呀!” 他失落?我怎么看他在我的鼓励下,对明天的美人之约充满了信心呀! 娟子也在旁边气鼓鼓地说:“人家封大人来,明明就是试探郡主你的,想等你出口挽留。结果郡主你倒好,还劝他去!” “啊?”我左右看看,说,“啊?” 夏荷说:“郡主您真是不解风情。” 娟子帮腔道:“太伤封大人的心了。” “啊?啊?”我一时间嘴巴里竟也发不出其他的音。 夏荷道:“郡主,你自己想不明白,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在心里呐喊,不是的呀,姑娘们。你们敬爱的封大人不是因为爱慕我才来找我商量的,他纯粹是因为为了自己即将不保的清白而来找我哀悼的! 不过夏荷她们认定了是我薄情,反倒一个劲同情起封峥来。娟子还说:“看封大人看您的眼神,真是柔情似水的。郡主你干吗不考虑一下啊。你们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佳不了,姑娘。”我叹气。 别说封峥根本不喜欢我。我爹和他爹可是一见面就要互相吐口水的。就算天塌下来了,这门亲都结不成。 到了第二天,封峥还是拾掇了一番,老老实实赴美人的琴会去了。 我出门送了他一下,不过因为夏庭秋在,我们也没有交谈。 封峥上了马,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笑笑。他低垂下眼帘,像是承受不了我灿烂的笑容似的。 等他走了,夏庭秋凑到我身边,问:“舍不得?” 我瞟了他一眼,“可不是吗?我东齐的大好男儿,竟然要以身侍奉北辽的妖女。” 夏庭秋呵呵笑,“换我去,你肯定就不心疼了。” 我说:“我看师兄你是眼红封峥吧?” “我当然眼红他呀。”夏庭秋老不正经地,“看你对他那么关切,我一肚子酸水。” “你是一肚子坏水吧!”我笑,“你昨天怎么说服他的?” 夏庭秋眯着眼睛,笑容狡诈,“我说,他若不偷那宝贝,你回国交不了差,你爹就又会把你打发回山里去。” 我愣了一下,“他信了?”难怪他昨天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何止。他当时神色一变,立刻说,万万不可!”夏庭秋学封峥的口吻动作,学得活灵活现,“我就说,瑞云郡主的命运,就系在阁下一念之间了。然后他登时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顶天立地的派头,当即就答应了。” 我无力地扶着额头。封峥你这白痴,这未免也太好骗了吧? 我对夏庭秋说:“你干吗不再夸张点,说我交不了差,我爹就要把我嫁给对门王家的胖儿子。” 夏庭秋摇头,头头是道,“行骗是要讲究技巧的,要找准真假边缘最模糊的地方下手。太真和太假了,都骗不到人。” 我嗤笑,“你的学问高深,还不是当年骗我骗出来的。师父说你面上看着文雅,却是一肚子坏水,就没说错。” 夏庭秋不恼,反而嗤笑道:“那也得你总是上当受骗啊。” 我表示被他恶心得不行。 第 37 章 封峥这一去,大半天都没回来,应该是和美人品酒弹琴、吟诗作对,好不逍遥快活。 我在院子里闷得无聊,把茶和点心都吃完了,然后干脆跑去后院厨房看厨子们杀猪。 因为夏荷她们死命拦着,我没能走得太近了。不过那厨子刀法十分利落,先是一把快刀捅了猪的心脏,放了血,然后哗啦一下开肠剖肚,那一大堆冒着热气的下水哗啦流到地上。再然后就是把猪大分数块。 夏荷她们胆子小,看得战战兢兢,花容失色。我反而还吩咐厨子道:“猪嘴巴和耳朵都拿去卤了。那血和肚皮肉也不错,今晚就拿来下火锅吧。” 厨子连声应着,又问:“郡主,下水要不要?” 我说:“把猪肝和腰子洗干净了,用泡椒爆炒也好吃。” 随后我又和那胖胖的厨子一同探讨了炭火烤鱼、荷叶焖鸭、椒盐小排等南方菜的作法,再把南北菜系的相同和不同之出拿出来议论了一番,最后得出了我们南方菜精致、美味又健康的结论。 我和厨子一见如故,这胖大叔心情大好,还耍了一套庖丁解猪的刀法给我看。我在旁边使劲鼓掌叫好。 夏荷忽然拉了我一把。我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她,却发现封峥正站在我身后不远。 丫鬟和厨子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后院里只剩我和封峥。 我慢吞吞走过去,呵呵笑了两声,“你回来啦?正好,今天杀了猪,我叫他们把耳朵卤了。我记得你十分喜欢吃的。” 封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过手来,帮我弹了一下衣服上的灰。 我想他大概又要开口数落我,没想他说:“我吃了才回来的。”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为他没数落我而高兴,还是为他吃了饭而失落,只好僵站在那里。 封峥看看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看我。我也那么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好好,我陪你吃饭,好不好?” 我这才展露笑脸了。 我们俩慢慢往内院走去。天色还早,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到处静悄悄的。我见小金叼着一只鸟一样的东西从墙上跳过,还不忘回头瞟了我一眼。 我被它逗得笑了一声。封峥回头问:“怎么?” “哦,没什么。”我忙摇头,“那个,你今天还顺利吧?” “唔。”封峥应了一下,“也就是聊了阵天。” 聊的什么,还拖到吃了午饭才回来? 我一时嘴贱,问:“国师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封峥立刻说,脸上一下就放出光芒来,“她知识渊博,谈吐儒雅,待人又温和有礼,真不愧是名门之秀。哦你知道吗?她原来并不是北辽人,而是出生在离国,后来因为名声太甚,才被……你怎么不走了?” 我站着,抱着手,头微低垂,视线却上挑,直直盯着他。这种表情我也常在我娘脸上看到过,不过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结果封峥显得莫名其妙,“你眼睛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悻悻地收了眼光,酸溜溜道,“既然谈得那么开心,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色快暗了,我继续留下来,怕坏了国师的名声。” 我忍不住继续泛酸水,“你倒真为她着想,人家不定还指望着你多留一阵子呢!”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封峥不悦,“国师大人不是那种轻浮之人。” “我不过随便说说,倒这么急着为人家辩护了。”我绕过封峥径直往前走,才走两步,就被他拉住了。 “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我一听,顿时怒火中烧,“我发疯?我不过问两句你就当我发疯?对不住了,我这人说话就这样,没办法像人家谈吐儒雅,口灿莲花。” 我一把推开封峥,提着裙子朝内院跑。封峥叫我,我没理,一溜烟就不见了。 后来我回了房,以为封峥会过来找我。可我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该吃饭了,卤好的猪耳朵也端上桌了,也没等到封峥的消息。 我气都气饱了,娟子还小心翼翼问要不要把猪耳朵给封峥送过去,我一把抢过盘子大口吃起来。 吃得正起劲,忽然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院子传来:“借酒消愁愁更愁呀。” 夏庭秋背着手一派风流公子的架势,迈进房来。我把油腻腻的脸转过去,他身形一顿,脚踩着了门槛,差点跌一跤。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噗哧笑了一声。我被他这么一闹,心情也好了点。 “你这么早就吃过了?”我问。 “吃是吃过了,不过……”夏庭秋看到了我手里的卤肉,露出垂涎之色,“来得早,倒不如来得巧。来来,给我一双筷子。” 夏荷拿了筷子递过去,夏庭秋还没接到手,就被我一把抢着,刷地一下丢出门外了。 “啊呀呀!”夏庭秋跳起来,又在我摄人的目光下坐了下来。他扯着桌布角,一脸小媳妇样,道:“我的好师妹,这你也不能怪我呀?当初同意他去赴会,也有你的一份。如今他对那妖女动了心,你当初不也估计到了的吗?” 我只笑不语,拿着筷子轻敲碗沿。夏庭秋赶紧站起来给我添了一碗饭。 他继续说:“你倒也不用如临大敌的样子。男人嘛,谁没几个红颜知己?公子哥儿玩的就是这个调调。他再是清高自爱,和美人喝酒聊天也不是做不得的。到时候我们回东齐,那美人又不可能抛下这里的一切跟着他私奔。” 我没好气,转头把侍女全都支走了,对夏庭秋说:“你以为我担心什么?我是担心他这样,我们的计划就要搁浅了!” “死鸭子嘴硬。”夏庭秋眯着眼睛看我,“你要真喜欢他,这就冲去告诉他。憋在心里冲我发火,算个什么事?” 我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地,呢喃道:“那么唐突,我怎么说得出口?” “你不说,就永远说不出口。”夏庭秋大口吃着,言语含混道,“我是并不觉得他有多好,只是因为你是我小师妹,你要喜欢他,那我也只有试着接纳他。雨儿,师兄我不忍心见你这么难过。” 我嘀咕:“我……他分明都对我没意思啊。” 夏庭秋白了我一眼,“平时看着那么机灵的,关键时刻脑子都被猪吃了。行不行,不去说怎么知道?” “万一被拒绝了,多丢脸。” “又不会掉块肉。再说你的脸早就不知道丢了多少次了,到时候师兄给你捡回来安上。” 我又好气又好笑,抓了一块卤猪嘴巴朝他扔过去,被他一把接住,丢进了嘴巴里。 “硬了点。”夏庭秋叭嗒了一下嘴,“火候还不够啊。” 吃完了饭,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干坐着,抿了两口清酒,愈发觉得无聊了。 正是月头,外面天空里悬挂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 小时候女师父叫我们几个拿月亮来写诗,晚晴写“玉环原是天上物”,只有我写“白面馒头挂天空”。同窗们笑死了,女师父还打了我手板心。 我脸皮素来厚,手疼了就吹吹,照旧嬉皮笑脸的。抬头就见小封峥一身青衫站在私塾门口,正轻蔑地笑我。我觉得我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很想朝他脸上扔马粪了。 夏庭秋问,我到底喜欢他什么?他是对我温柔了,还是贴心了?我还真回答不上来。 我倒是想,我和晚晴从小到大,兴趣爱好从来没有一处相同的,连模样都不像,没想如今在封峥这里却找到了共同点。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听夏荷说,封峥又收到了国师的信函,请他去京城戏楼听大鼓。第三天,约了他去赏腊梅。第四天,又邀请他去城郊游湖。 这北国才开春,小风刮着还冷飕飕的,游劳什子的湖啊? 不过封峥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去了,一点都没犹豫。他这几天脑子发烧得厉害,神智全模糊了,一提国师就满脸带笑,直夸人家多好多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美人过从甚密似的。 你说这人傻不傻?当初在北辽皇宫里,那北辽帝对国师美人是什么态度,他又不是没看到。天下美人何其多,他怎么那么想不开,和去皇帝抢女人? 若不是我那把马粪把他砸傻了,就是什么时候脑子被驴踢过了。 我对夏庭秋说:“游吧!好好游!最好来一阵邪风,把船吹翻了,你赶紧跳下去到那国师身上把宝印搜出来。咱们这就大功告成了!” 夏庭秋忙道:“我伤风才好。这么冷的天,我才不要下水呢。” “说笑的,你还当真了。” 夏庭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出馊主意:“完全可以带人去事先凿了那艘船。到时候等他们划到湖中心,船往水里沉,他们两人都要淹成落汤鸡……等等,封峥可会水?” “会。”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就不行了。淹死倒不要紧,成全了他英雄救美那才不划算。” 我说:“二师兄,我们俩真像一对奸夫那个什么妇。” 夏庭秋眼睛笑得弯弯如月,像是修炼成精,化成人形的狐狸,“小师妹,这话要让师父听到了,怕是要打我板子的。” 我笑,把手一松,小金蹭地一声跳起来,扑到他的脸上挂住了。夏庭秋嗷嗷叫,手忙脚乱地想把小金扯下来,结果一脚踩空了阶梯,咚地一声跌了下去。 “喂。”我蹲下来拍拍他的脸。 夏庭秋闭着眼睛,说:“我死了。” “哦。”我站起来,“来人啊,把这人抬到城外乱坟岗去埋了。” “别!别!”夏庭秋一下弹跳起来,“还有口气呢!” “那就把这口气憋着。”我说,“咱们去那个什么罗刹湖吧。” 我往外走,夏庭秋死命拉着我,“姑奶奶,要凿船,何劳你亲自动手?” 我转头回了他一个白眼,“凿个鬼的船啊,本郡主是要去游湖!” 第 38 章 “我觉得我真傻,真的,我明明知道会有今天,我怎么会同意跟你出来游湖呢?” 夏庭秋打一个哆嗦,又把这句话念了一遍。 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有完没完?不想跟过来现在就回去嘛!” “我倒是想呢。”夏庭秋打了个喷嚏,朝四周望去。四周都是水。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正在湖中央呢。 其实老实说,我也承认这次罗刹湖之游是仓促了点。而且天不遂人愿,也不知道“国师要游湖”这个消息怎么泄漏出去的,等我们赶到湖边的时候,附近人家的船全都被国师美人的仰慕者给包了个干净。属下跑了半天,才找来一艘只能坐四个人的小船。 夏庭秋觉得这船太简陋了,不符合他南海巨富夏家二公子的翩翩形象。我眼见着国师的御船就要划得不见影子了,一脚把夏庭秋踹到了船上。 我跟着上船。湖面一阵寒风吹来,夏庭秋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安慰他,“放心吧,我会医的。到时候你万一真落水重病……” “谢小师妹医救!”夏庭秋扑到我脚边。 “……我会回去给陛下上表为你厚葬的。”我笑盈盈道,“抱歉,我说话慢。” 这人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大冬天还跳河里捞鱼游泳,却在这里装弱不禁风。 京郊的这个罗刹湖虽然比不得白头海大,但是也不算小。船到湖中,之间四面茫茫都是水,看不见岸。 我们事先打听了,那国师请封峥游湖,主要是听他看这罗刹湖最著名的一景“林海望雪”。说是湖西岸边有一大片松树林,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比如今天,就能望到树林后远远几百里外的雪山。 我们的船往西划,渐渐看到了其他船只。那大都是冲着国师去的信徒或者富豪贵族,所以船都十分华丽,有的甚至有三层高,雕梁画栋,挂着灯笼,歌女弹琴唱曲。 而我们这艘小船只有个乌蓬,连张帘子都没有。水上风大,冰凉刺骨。我一想到此刻封峥正坐在暖暖的厢房里,吃着点心,听着小曲,看着美人。我却在这里喝着西北风,听着夏庭秋鼻音浓重,顿时就怒火中烧。 夏庭秋在那里哀号不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早知道……我当初就该阻止你的。你说你跟过来,又不凿船,到底想干吗?看他们两个卿卿我我,还是想从中插一杆子?” 我没好气,“我就不能来看林海雪景吗?” 夏庭秋裹紧了衣服,缩在船舱里,嘟囔道:“早知道你是这反应,当初我宁可自己去调戏美人,也不说动封峥去了……” “别闹了。”我拉了拉他,“你过来看看,那船像是官船。” 夏庭秋探头看了看,“是官船。这罗刹湖里,官船也不少,没什么奇怪的。这官船没挂灯,想必也是冲着国师来的。” 我指了指湖上大大小小一、二十艘船,问:“这些都是为了见国师而来的?” “不奇怪。”夏庭秋说,“每年国师在正法寺里大祭,都有一个下午的时候是来接待普通百姓的,洒圣水赐福。到那时候,整个正法寺里里外外都挤满,少说都上万人。万人空巷啊,这场景你见过?” “没见过。”我摇头,“听说咱们前国师国祭的时候,也上演过。我爹见过,被深深震撼了。不然我怎么会被送去师父那里学玄学?” “那你也真够让你爹失望的。”夏庭秋一边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团,一边说,“学了十年,还是这么碌碌无为一个人。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师妹。” “你倒是有为啊。”我哼,“那赶快施法,让船自己开啊。” 夏庭秋啼笑皆非,“我要得道,早就成仙了,还用在这里陪着你受罪。” 侍卫忽然道:“郡主,夏公子,可以看到国师的船了。” 我抬头望过去,只见宽广的湖面,数艘画舫游船之中,一艘古朴坚实的两层官船正在水面上缓缓行驶。 我大喜,“赶快追!” 我们的船小又灵活,穿梭在其他的大船之间,行得飞快。我坐在船头,迎着风,看着那国师的官船就近在眼前了。 那艘船在周围一圈华丽的画舫之中,显得特别素雅。船身是红铜色的,用金粉写有一个“官”字。船上窗户半开,也看不清里面的人,船头船尾有数名奴仆侍卫在走动。 我看到一扇窗户里有人影闪过,酷似封峥,吓得急忙一身子一缩。 小船顿时一阵摇晃,夏庭秋抽着鼻子低呼:“我的姑奶奶,求你别乱动了!” 我忙吩咐侍卫:“别划了!再划就太近了。” 侍卫听话地停了下来。 夏庭秋忽然跳起来,“赶快划!快啊!” “干吗?”我看着他抓船桨。 话音才落,船左侧就撞到了一艘大船上,船身猛地一阵摇晃,别说夏庭秋,连我都一咕噜滚到了船舱里。 还没等我们站稳,船右侧又传来砰地一声。这下船倒是不动了,可两边巨大的阴影也把我们一船三人笼罩了起来。 “难道……”我刚开口,就听喀喇一声从船底传了出来。 我和夏庭秋惊恐地朝脚底看过去。只见在两边大船的挤压下,这小船很快就经受不住,龙骨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开来,水很快就渗了进来。 夏庭秋结巴道:“漏漏漏漏,楼水了!” 我也结巴了,“怎怎怎怎,怎么搞的?” “完了!我就知道!”夏庭秋跳脚。结果他一跳,龙骨又喀喇喀喇断了三根。 我一把拉住他,大吼:“你还嫌船坏得不够快?” 侍卫在船头大喊:“郡主,夏公子,这边船上的人愿意搭我们上去。” 我和夏庭秋同时跳起来要去捂他的嘴。 那侍卫还一脸不解,“这船维持不了多久了,还请郡主和夏公子赶快离船!” 我问夏庭秋:“你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愣头青?” 夏庭秋摊手,“又不是我的兵。” 我还要吵架,忽听一声怒吼从天而降:“陆棠雨!” 我吓得脚底打滑,险些落进水里。 夏庭秋倒嗖地一下一改软脚虾的形象,优雅从容地站在了船头,和那人打招呼:“哟,这不是封大人吗?我们真是有缘,在这里相逢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过去,只见封峥的脸色难看得犹如锅底一般,两眼冒火花,简直可以把我烧死。偏偏脚下的船又喀喇响,龙骨又断了一根。 我挤了个笑,说:“巧啊。我和我师兄也来游湖……” “少废话!”封峥吼道,“还不赶快上来!” “哦。”已经很近了,我作势要跳过去。 没想偏偏夏庭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形象全无,大声嚷嚷:“师妹,你不可以丢下下官不管啊!” 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低声吼道:“你要干吗?” “帮你呀,傻丫头!”夏庭秋挤了一下眼睛。 我还没回过神来,船已经沉了一大截了,水都淹到船头了,再不走,我们都要做了这罗刹湖里的落汤鸡。 我正考虑是一掌把我这个二师兄扇飞,还是一脚把他踢飞的时候,封峥已经等不耐烦,抽身利落地跳到了我们的小船上。他拎起夏庭秋丢到一边,然后把我的腰一搂,带着我跳到了国师的大官船上。 我们站稳后,夏庭秋也从容潇洒地自己跳到了船上。 船工一见救到了人,立刻呼着号子,船桨齐发,朝着西边驶去了。我回头望,见那艘小船也已经沉得只剩一个乌蓬在水面了。 夏庭秋一脱险,摇身又恢复了正常,浑然忘记了方才的瘟鸡相,把衣服一理,对封峥拱手道:“在下多谢封大人出手相救!” 我也脸上发烫,小声说:“谢谢……” 封峥还有点生气,劈头就问我:“你在搞什么?” 我喃喃道:“就是听说那个什么林海雪山很好看,也想来看看嘛。干嘛?你看得,我就看不得了?” “没人说你不能看,可你堂堂一个郡主要出行,别说侍女护卫,起码也要寻一艘好船吧?” 我委屈地大叫道:“你当我不想?还不是因为你的国师美人要游湖,这湖边所有的好船都被包了。” 封峥眉头深锁。夏庭秋帮我说:“封大人,的确是这样。您也别责怪郡主了。” 封峥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放软了语气,说:“瞧你这身……跟着侍女去换身衣服,我再带你去见国师大人。” 哟,这口气,说得好像国师是你家的人了一样。 我冲封峥的背影吐舌头。 第 39 章 夏庭秋过来道:“能主动来救你上船,还不错嘛。” “不错个头!”我狠狠道,“他都更生气了!” “他要不生气,那才糟糕了。”夏庭秋得意洋洋地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跟着小厮更衣去了。 我被领到一间暖房,两个容貌清秀的侍女跟过来,帮我净脸更衣。这衣服是北辽样式,窄袖斜领,色彩艳丽,镶有狐毛边。 封峥来敲门,侍女打开门请他进来。 我转过身去,笑嘻嘻地对他说:“这衣服比草原上的要精致许多,穿着真暖和。” 封峥看着我,似乎有点走神。半晌没说话。 “不是要带我去见国师的吗?”我提醒他。 “哦,是。”封峥回过神来,“跟我来吧。一会儿礼数不可少,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我跟在他身后翻白眼,“不该说的话我当然不会说,我一惯只说我觉得该说的话。” 封峥领我和夏庭秋走到一扇绘有精美图案的大门前。门缓缓向两边拉开,里面的景致露了出来。 房里里倒没多华丽,只是铺着白毛地毯,放着紫檀木矮几和雪白的软垫,显得格外整洁。几个侍女模样的少女或跪坐或立与一旁,首座上坐着一个白衣白纱的貌美女子,正是国师。 国师见我们来了,微微一笑,气质如莲一般。 她也没站起来,只坐了个手势,道:“郡主,卫大人,幸会。” 她声音不像别的女子那般娇嫩柔媚,反而低沉清澈,听在耳朵里,让人对她多了一分敬畏之心。 我和夏庭秋在白毛地毯上坐了下来。封峥是国师的上宾,他本来坐在国师右首。现在我来了,他就把右首的位置让给了我。 上次在大殿之上,一是紧张,二是隔得远,只看到是个美人。现下靠得这么近,我这才看清了美人的模样。 美人轮廓分明,是地地道道的北辽人的模样。大眼长睫,瞳孔微带绿色,宛如一块墨玉。她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如雕琢,就是嘴唇稍微有点薄。不过美人的妆很浓,显得略有点不自然。 夏庭秋喝了几口热茶,开口道谢:“今日多谢国师大人出手搭救,不然我和郡主可就要落入水中了。我们出行仓促,结果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让国师见笑了。” 国师美人一笑,满室盈辉。“夏公子不必在意。今天的事本是一桩意外罢了。好在你和郡主都安然无恙。不然贵客在我们北辽土地上有什么闪失,就是我们待客不周了。诸位若有不满之处只管告知我便是。” 夏庭秋笑着将手一抬,“现在有国师如此热情款待,我等受宠若惊,哪里有什么不满。” 国师呵呵笑了两声,并没有接他的话,看着似乎有几分腼腆。 美人又转头问我:“郡主来京都也有几日了,不知道您觉得咱们北辽京都,比之贵国京都如何?” 这还真是个考验人的好问题。我笑盈盈地回答:“贵国京都繁华之处,常常令我思念家乡呢。不过北国楼宇宏伟高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以前只道家里那精致楼阁,就是美的极致了。” 美人眼波流转,呵呵轻笑起来,那一刹那可真是宛如阳光照射琼林玉树一般。 接下来我就没怎么说话了,只听国师美人和封峥、夏庭秋他们交谈。封峥较为沉默寡言,倒是我二师兄在天南地北地胡侃。他本身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满腹诗书谈吐也不凡,平时同我说话粗鲁了点,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是标准的风流才子模样。 船行了有一阵,侍女进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国师便招待我们吃饭。 国师吃素,饭菜十分清淡,有几味豆腐做得不错,我多吃了几筷子。 国师说:“我平时无事,院子里又种了葡萄,学着酿了点酒。如果诸位不嫌弃,就请品尝一下吧。” 夏庭秋立刻谄媚道:“我们东齐有种酒,叫‘红颜清酿’,就是美貌少女素手酿造的,清醇甘甜,一滴千金。在下想,国师您酿的酒,必定比这清酿酒醇厚幽香百倍有余。” 国师笑笑,“夏公子还没品尝就夸起来了。万一我这酒当不起这份赞美,怎么办?” “赞美在我,我说当得起,国师您的酒就当得起。” 我小声对封峥说:“你要有我二师兄三分之一的能说会道,你儿女怕都满地跑了吧?” 封峥也小声说:“你要有他三分之一的机敏善变,你也早嫁出去了。” 我说:“那又如何?装出来的,又不是真实的自己。” “你若不肯妥协,又如何活得愉快?” “我怎么不愉快了?” “若愉快,又怎么会天天想着回山里?你能在山里呆上一辈子吗?” 我不耐烦,“你怎么总缠着这个话题不放?我在山里还是在王府里,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你就必须要捡我这个破烂似的。” 封峥没了声音。我看他一眼,他的脸上竟然有点泛红。 我心没由来地狂跳了几下,也不再说话。 酒端上来了,我端起来就大喝一口。那股醇香甘甜落进肚子里,过了片刻,有热辣辣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小声打了一个嗝,对国师道:“好酒。” 国师端着杯子,祝酒词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笑道:“郡主喝慢点,这酒后劲大呢。” 北辽的酒都是入口甘甜,后劲大。我偏偏图着入口那舒畅的感觉,喝起来容易没有节制。 夏庭秋喝了酒,说了几个笑话,席上气氛越来越好了。我喝到兴起,便也拿着筷子敲碗沿,放声唱起来。 “江湖十年,长风高歌。孤帆轻舟,海天辽阔……” “好个海天辽阔!”国师美人鼓掌赞道,“听说郡主生长在南国内地,是从哪里听来这曲子?这曲子听着倒是像海边人家唱的。” 我指着夏庭秋道:“二师兄家是海边的,这曲子是他教我的。” 夏庭秋抱拳谦虚,“不过是普通渔民小调,不登大雅之堂。” 国师笑意盈盈,“我可觉得这词唱得真好,教我想起……” 话没说完,侍女来报:“大人,林海快到了。” 众人一听,来了精神。 国师下令道:“把窗户打开吧。” 可是这个打开窗户,却并比是我认为的那种开窗户。一阵细微的齿轮转动声,船右侧那面墙壁竟然徐徐上升,只余留下几根梁柱。外面的湖光山色顿时映入眼帘。 只见倒映着天光的湖面尽头,一座雪山伫立云间,山湖岸边,是一大片松树林。松树笔直高大,枝叶茂密,远远望去,就如一片厚厚的绿云一般。而这林海雪景也倒映在了湖面,清风一过,鱼鳞波纹万千起,宛如洒了一地碎琉璃般。 国师说:“若是平时,肯定请诸位上岸游玩了。只是前几日有雨,地上还是湿的,怕是玩得不尽兴。总之诸位还要在京城呆数日,将来有空了,再来也不迟。” 我们就坐在船上,看着美景喝酒聊天。也没有享受多久,就见湖面上出现了别的船,想必是闻风追随国师而来的仰慕者。 国师美人把眉头轻皱,对我们说:“这次出行略微高调了点,就惹来那么多闲人。如今坏了各位客人的兴致,是我招待不周了。” 我想严格算起来,我和夏庭秋都是两盏夹在她和封峥间的大灯笼,所以我们俩都没吭声。 封峥倒说:“国师大人不必介意。我们今日游湖,不但看了湖光山色,有品尝了美酒,已十分尽兴了。在下等还要感谢国师大人您的盛情款待呢。” 国师笑笑,便叫船工调转了船头。 等船靠了岸,我们都站起来向国师告辞,国师美人这才站起来回礼。 美人说自己坐船回府邸要快些,便在船上送我们上了岸。我看她站在船上,衣袂飘飘,乌发如瀑,真是美艳不可方物。面对这么美的人,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夏庭秋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今天马屁都拍尽了,美人对你似乎还是不冷不热的。” 夏庭秋满不在乎,“我如今在这里,做的是绿叶,全为衬托你。” “你能怎么衬托我?” “傻丫头。”夏庭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难道你想看到国师和你的封哥哥打情骂俏的?” 我的脸刷地红了,粗声粗气道:“要……要你多事!” “好心没好报。”夏庭秋丢了我一记白眼。 第 40 章 到了迎宾馆,我们往里走。走着走着,夏庭秋又忽然冒出一句:“我说,国师美人哪儿都美,就是身高不好,站着都和我一样高了。” 我斜眼看他,“人家个子高,那是针对你而言的。我看在北辽人里,她那身高普通得很。你自己矮,就不准别人长了?” 夏庭秋摸了摸下巴,“我认为,不论南北人,女子就得身段窈窕才好。抱在怀里,搂在臂弯里,这才合适。再美的姑娘,若生得牛高马大,都十分让人扫兴。” 我说:“史书记载,人家惠宗皇帝有一个江贵妃,就身高七尺有多余。人家皇帝还是照样对她宠爱非常。” 夏庭秋不以为然,“特例罢了。” 我吐槽,“追不到美人,就嫌人家个子高。” 夏庭秋侧头,笑意温柔地看着我,“小师妹,说句实话,这天下女子,再美再好,都不及你三分可爱哟!” 我也笑嘻嘻道:“二师兄,这天下男子,脸皮再厚再无耻,也都不及你的三分哟!” 我们俩常年这样唱作俱佳,开玩笑吐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转过头去,就看到封峥站在我们身后,青黑着一张俊脸,美男子边成了夜叉。 封峥面无表情地盯了我片刻,一言不发,大步朝后院走去。 “喂……”我徒劳地伸手。 “生气了呀。”夏庭秋老皮老脸,把手一抬,“在下还有要事,先请告辞了。郡主保重。” 我尚未发话,他已经脚底抹油,丢下这一堆烂摊子逃走了。 我气得跺脚,左右看了看,选择追着封峥而去。 封峥在前面脚步沉稳地走着。他走快,我也走快,他慢下来,我也慢下来。他后来干脆停了下来,我也急忙站住,总之一直和他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 其实我和他之间,也总隔这这么一段距离,远也不远,却也不能太近。他总背对着我,我只有在五步之外看着他。 看着他从一个稚气的少年成长为一个俊朗的青年,看着他吟诗舞剑,看他皱眉或是轻笑。 五步之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晚晴他们在那个世界里,而我,就从来没有走进去过。 封峥终于回头,沉着声问:“什么事?” 我干笑了两声,好声好气地说:“刚才……我和我师兄在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了。” “哦。”封峥应了一声。 我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和他打小就这样,互相讽刺,其实都不是有意的。我师兄这人到底是来自江湖,也特别不羁,加上他有点持才傲物。但是他人其实很好的,善良又热忱,人也很细心……” “我知道了。”封峥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他人很好,你很喜欢他。” 我挠了挠头,不明白我说错了什么,似乎让他心情更不好了。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过来对他解释这些漫无边际的东西? 暮色之中,封峥转头幽幽望了我一眼,眼神深沉如古井之水,藏着情绪。 我看不透他,那他看得透我吗? 静默了片刻,封峥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 我在他身后开了口,轻声说:“封峥,我喜欢的是你。” 离去的脚步再度停住了。 这次,他没有转回身来看我。 我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就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里,一个字地发不出来。我徒劳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选择了继续沉默。 封峥依旧静静地背对我站着。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心一分一分凉了下来。先前燃烧的激情转眼被日暮时分的寒风吹散,只留一点灰烬飞舞。归巢的老鸹应景似的在树枝上呱呱叫了几声,仿佛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我苦笑着摇摇头。早就知道他是不会回应的。 我转身快步走开。 没走几步,手被人一把拉住了。 我惊愕的回头,只见封峥站在我身后,拉着我的手,直直看着我。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烧,那股热度扑到我的脸上,让我的脸也发烫起来。 “你……” “郡主!”草儿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和封峥都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草儿小步跑过来,我和封峥就僵站在原地,像两个木桩子,埋着头不去看对方。 草儿走到跟前,焦急地对我说:“郡主原来在这里,要婢子们一番好找呀。公主知道您回来了,要叫您过去了。” “哦,这就去。” 我走了两步,回头看封峥。他正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柔的清光。 我埋头又走了几步,再度回头看他。 他还默默地望着我。 我就这样三步一回头地,被草儿拉到了嘉月那里。 等我给嘉月见完礼,喝了两口茶,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明白过来我刚才干了什么。这么一清醒,脸就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到底是说了。 一时间我又激动,又后悔,又担忧害怕,捧着茶杯浑身发抖。 嘉月问我国师如何,湖光山色如何,我乱七八糟说一统,都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 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我对着封峥说喜欢那一段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反复回放,我越回想越冒冷汗。 居然还真说了! 我擦了一把冷汗,仰头把杯子里的茶咕嘟咕嘟全喝了。 嘉月怪同情地看着我,“那国师真的如此美貌聪慧?看你这样,我也顿时觉得压力大了不少。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应对呀。” 我只好傻笑。 心不在焉地回了院子,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夏荷她们缠着问东问西。我想她们来了这北辽,平日里连院子都不能出,也怪可怜的,便耐着性子把下午的出游仔细描绘了一番。 草儿推门进来,面带困惑地说:“郡主,封大人在院外求见……这么晚了……” “我出去见他!”我唰地站了起来,又忙克制住激动的声音,“咳,去见一见……” 我披上外衣走了出去。院门外,封峥穿着一身浅青色常服,披星戴月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副画一样。 我走出去,和他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自动散了干净,留我们俩站在那里发呆。 过了半晌,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傻了,才扭扭捏捏地开口:“很晚了呢……” “哦。”封峥似乎才回过神来,“我有点事和你说。” “什么事?”难道是想通了我傍晚说的话了 结果听封峥干巴巴地说:“国师又请我去赏画,我不得不去。” 我僵了一下,哦了一声,忍不住把手握成拳头,然后又赶紧松开,免得一不小心真的挥了过去。 封峥挺无辜地看着我,说:“我想你挺不高兴我去见她的,于是觉得来和你说一声为好。” 我啼笑皆非,“莫非我说了不高兴,你就不去见她了?” “当然还是要去的。”封峥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职责所在。” 我差点吐血,苦笑道:“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呆子?” 封峥听了,紧抿着唇,似有不满,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有瞪着我。他眼睛真漂亮,像两块黑玉石。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白痴,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就跑回院子里。 封峥在我身后轻微地叫了一声:“阿雨。” 我站住了,侧着脑袋看他。 夜里,四周都静悄悄的,我竖着耳朵听他说话。 封峥的声音轻得就想叹息似的,“不要喜欢我……”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月凉如水,如冰霜一样笼罩着我。我哆嗦着,打了一个喷嚏。 “郡主?”夏荷她们终于出来寻我,“怎么一个人站这里?封大人走了?” “走了。”我苦笑。 命中注定不是我的,就怎么也留不住。 “手怎么这么冰呀?”夏荷低呼了一声,忙拉着我进屋去了。 第 41 章 虽然睡前灌了一碗热姜汤,可是次日起来,还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疼,不用请大夫,我就知道自己这是着凉了。 话本小说或是戏曲里总是这么写,才子佳人失了恋情,总是要伤心重病,对着白海棠吐血。我算不得什么佳人,可是恋情落空了,也照例生了病,可见上天并不因为我特立独行而有所偏颇。 伤风这病要过人,我便省去了给嘉月请安,成日呆在屋子里。情绪低落,又没有什么可消遣的,只好看着夏荷她们绣荷包、打珞子,再拿来逗小金玩。 后来草儿来报:“封大人听说郡主病了,亲自送了点药材过来。” 我手一抖,绣球落到地毯上,小金扑过去,追着球儿跑走了。 我借口有病在身,叫草儿去把封峥打发了,自己却做贼似的趴在窗户后面偷偷看。 封峥大概从赴宴回来,还穿着一身官服,英武挺拔。草儿同他说了几句,他的眉头立刻就皱成了一个川字。 我暗骂:这个时候过来充什么好人? 正嘀咕着,只见夏庭秋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出现在了院门口,像是要过来拜年似的。 封峥见了夏庭秋,明显愣了一下。我隔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两人拱手交谈了起来。 夏庭秋依旧笑脸迎人,封峥的表情在他的对比下更显得有几分僵硬。两人没说几句,封峥就把手一抬,找了什么借口,掉头走了。 夏庭秋一进了屋就嚷嚷起来:“刚才在门口遇见了封大人。我怎么邀请,他都不肯进来,好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我皮笑肉不笑,“大概是怕我这病过人吧。” 夏庭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过是伤风,又不是什么恶疾。别是你和他起口角了吧?” 我心虚,别开了脸,敷衍道:“我和他什么时候不起口角?” 我这二师兄,也是个玲珑心肠的人,见我神色不自然,也没再问下去了。倒是我在那边憋了老半天,终于憋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拉?”夏庭秋笑呵呵地扭头,显然就等着我。 我怪委屈地说:“我和他说了。他拒绝了。” 夏庭秋放下了手,抓着了我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他的手大而温暖,握着我冰凉的人,让爱过我觉得很舒服。我手脚容易冰冷,小时候他也常这样帮我暖手。 “他拒绝,是他不识好歹,不是你不够好。”二师兄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般,“相信我的,伤心难过是为了以后的海阔天空。等回了东齐,多的是好男儿等着你。他配不上你。” 我勉强笑了笑,“老生常谈,就没别的安慰人的话说了?” 夏庭秋扬了扬眉,“那你还要听什么?说你们本来就不合适,你喜欢他也不过一时头脑发热,再多吹几次冷风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捶他一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样说你师兄我,真是不孝!” 我撇嘴,“你就是没把我当真!凭什么我喜欢他就是头脑发热了?” 夏庭秋摇着一把牙骨绢扇,对我指指点点,“那你说你喜欢他,我问你,他若和你成亲了,你肯为他关在家里,成天绣花吗?” 我一愣。 夏庭秋继续道:“你能为了他,天天伺候他父母,和妯娌叔伯周旋吗?万一他为了长辈或者其他原因,要娶小妾,你会同意吗?” 我奋起,“一刀废了他!” “哎呀!冷静!”夏庭秋将我按下,“瞧,不过是说说,你就要动刀子了。我要是封峥,我也不敢要你。” “你也瞧不起我?”我觉得受伤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夏庭秋慢条斯理道,“咱们是江湖人家,他是官宦人家,规矩大不相同。他若真娶了你,还得有为了维护你而和家族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再说了,就算他有,护你一年,两年,能护你一辈子?阿雨,你单纯得很,你是不知道男人。嘴上说得好听,却没长久耐性。开头觉得你与众不同,处处都好,可久了累了,总是会发觉还是平凡些的女子更省事。这不是说你不好,只是说你们不合适罢了。” 我细细听他说完,也觉得他字字都说到了点子上,针一样戳得我的心抽疼。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柔声说:“换成你也一样。你现在看他千般好,可是日子久了,总会觉得这人太死板,太守规矩,不知变通。诗词你谈不了,书画你不擅长,即使你愿意为他将刀剑束之高阁,转而去缝衣服,可你开心吗?” 我默不作声。 夏庭秋轻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我说的话,你心里都懂的。早点想开吧,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弄来了点外面的吃食,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芝麻酥糖了吗?” 我依旧埋着头。夏庭秋拆开了纸包,剥了酥糖凑到我嘴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囡囡乖乖,把嘴张开。” 我习惯性地张开嘴,他把糖塞进了我嘴里。 满嘴香酥甘甜,让我回过了神。 夏庭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桃花眼里一片温柔。 “好吃不?”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夏庭秋十分开心,自己也剥了一块糖,吃了起来。 我慢慢嚼着,把糖咽了下去。夏庭秋又剥了一块,递到我嘴边。 我又张嘴让他喂。他满意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脸宠溺之情。我也不由觉得内心十分温暖。 病好了后,也到了嘉月入宫的时候了。 战败和亲,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难得北辽帝肯到宫门口迎接一下嘉月,也算是给足了东齐面子了。 宫里做好了礼服,送过来给嘉月试穿。嘉月个子娇小,穿着厚重的北辽礼服,有几分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 我忙着伺候嘉月,转头见夏庭秋正在外面探头。他没有官职在身,这种场合没他什么事,他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偷国宝的事。 我寻了个借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拉到了僻静的角落。 “一切都还好?”夏庭秋问。 “按部就班,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了。”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夏庭秋拉过我的手,熟练地帮我揉着,边说:“我们那边想到了法子弄到那个东西了,要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我大喜,“如何?” 夏庭秋左右望了望,冲我勾勾手指头,我立刻乖乖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大礼过后,我随你们一起回东齐,先绕道去圣地朝拜。国师肯定会和我们同行。到时候再伺机下手。” 我听了,嗤笑道:“这不和没说一样?” “急什么,没说完呢!”夏庭秋拉过我的耳朵。 我们两个在那角落里嘀咕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敲定。夏庭秋还不放心,要我把计划背给他听,他又细细纠正补充了一番。 讨论完后,我也蹲累了,站起来往外走。转身的时候,衣领被树枝挂着了,外褂被扯外在一边。 “别急,我来。”夏庭秋拉住我,过来帮我把衣领从树枝上解了下来。 我拉着衣服和他从那个小旮旯里走了出去,结果迎头就撞见一个送水的小厮。 那小厮看到我们俩衣冠不整地从树丛后面钻出来,面目惊骇。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顺藤摸瓜飞到八千里外了。夏庭秋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就一个哆嗦,满口道歉,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跑走了。 夏庭秋见怪不怪,道:“大概又是内急吧。” 我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你还我清白!你还我清白!” “郡主。”忽然听到封峥叫,我松开手。 夏庭秋踉跄一步跳开,丢下我像兔子一样跑走了。 我僵笑着转过身去。 第 42 章 封峥站着离我不远,表情也是僵硬的,目光躲闪。 我看着心里冒火,心想我不过是对你坦白了心迹而已,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怎么见我和见鬼似的,还真当我这么稀罕你呀! 我在心里叽叽歪歪着的时候,封峥终于发话了,说:“国师给你送了点礼,我叫人送到你房里了。” 我忙应了一声:“这么客气呀。送的什么?” “装盒子里的。我也不知道。” 我一时嘴贱,问:“今天你们又玩了什么?” 封峥老实答道:“今天赏画。山水圣手丁前的作品。我赏画不在行,她问我是不是真品,我也说不出来。” 我问:“那她没笑你呀?” “大概在心里笑了吧。”封峥说。 然后我俩冷场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把脸转开。 好在嘉月身边的侍女来找我,我跟着那人走开了。 第二天,良辰吉日,公主入宫。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将我们送到了皇宫门口。 嘉月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雄伟的建筑,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来。我和封峥之前见过了,还比较镇定。 北辽帝一身龙袍,在宫门口迎接嘉月。他们俩是第一次见面,嘉月低着头,我看不到她表情。不过北辽帝看起来,略微有点失望。 想也是,国师美人貌若仙子一般,他还能天天见。嘉月这样的容貌,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了。 礼毕后,我和皇后派来的女官陪同嘉月进了后宫。嘉月即将生活的地方叫锦和宫,是一处规模不大,却精致得体的宫殿,而且靠近御花园,算是个不错的住所了。只希望嘉月有幸一生都平安住在这里,人生不再有波折。 帝后二人的使者过来道了祝词,又送来各种赏赐。只见金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如云流水。我是喜娘,也有一份红包,几个大红绸盘子里托着金条和珠宝首饰。 太后和各宫娘娘很快也派人来贺喜,我代嘉月给那些侍女太监一一发了红包,又转手给锦和宫的大姑姑塞了一包珠宝过去。 “姑姑,我家公主年幼,初来贵地,许多事还不懂。劳烦姑姑以后对公主多上心些。” 那大姑姑收了礼,笑眯眯道:“郡主放心。奴婢们既然已经认公主做了主子,自当尽心服侍。” 嘉月不允许带自己的侍女,皇后拨给他的侍女和姑姑看着都一脸精明样。我想嘉月这个性子,将来难免受欺负,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帮她什么了。 这么一个单纯柔弱的女孩子,从一座宫殿走到另一座宫殿里,永远华服美食,却也永远孤单寂寞。 我不能在后宫久呆,太监催促着我叩安。嘉月舍不得我走,拉着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安慰道:“陛下和娘娘看着都是好相与的人,公主您且好生侍奉他们吧。您到底是东齐公主,拿出点皇家气概来,也没人敢欺负你的。对了,这猫——”我指了指被一同带进宫的小金,“我也十分喜欢它,却是不能带它走的。公主留着它吧,做个伴也好。它十分通人性的。” 嘉月点着头把小金收下了。小金依依不舍地嗅着我的袖子,喵喵叫。我摸了摸它的头,说:“她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保护好她,知道吗?” 小金舔了舔我的手,呜了一声。 我终于叩别了嘉月,离开了皇宫。 宫门外,封峥和夏庭秋都在等着我。 我把还湿润的袖口给他们俩看,“瞧,公主哭的。” “嫁人嘛。”夏庭秋挺理解的,“等册封下来了,有了名分了,或许会好点。” 封峥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微眯着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他字字坚定道:“将来,终有一日,我们东齐无需再受此等侮辱!我们的战士必不马革裹尸,我们的女子不必含泪远嫁。” 我站在他身后,一同望着北辽的宫墙,“嗯,终有这么一日的。” 古往今来多少名人轶事,写着那些少侠浪客,为情为义,怒发冲冠,放手一搏,肝脑涂地,血洒江海,在所不惜。 那夜使馆设有酒席,众人都为公主顺利入宫而高兴,海吃豪饮。我情绪却有点低落,吃了几口饭菜,就借口累了,回房休息。 回了院子,也是一片冷静。小金睡觉用的那个软垫还放在椅子上,上面留着几根黄毛。我摸了摸,更觉得有点寂寞。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花园里走走。 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现在才是荷叶只露尖尖角,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圆月,显得十分清冷。 我走了两步,看到对岸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我走了过去。那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我。 “没睡?”封峥问我。 “睡不着。”我说。 封峥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是。” 满池的盈盈月光都映着他俊秀的脸,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他穿着淡青色常衣,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仿佛就要融进这片夜色里一般。 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心跳加快。 封峥拍了拍旁边的石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乖乖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们有一阵没说话。四下很安静,只偶尔有结束冬眠的青蛙在池边叫两声。天上的云被风吹过来遮住月亮,然后又飘开。 我挠了挠头,又抓了抓耳朵,再挥手赶一只小飞虫。 封峥忽然开口,说:“终于结束了一件大事了。” 我急忙收手坐好,点头附和,“是呀。轻松多了。” 封峥看着我,笑了一下,问:“就要回家了,高兴吗?” 我挑了挑眉,“在外面还自在点。回去又要听我爹念叨。” 封峥笑笑,“他也是为你好。” 是呀,反正听他念的又不是你。 我沉默片刻,终于说:“我这一路都在想,我们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就因为我们国师的一句话,那么多东齐儿女涉险而来。” 封峥扯了一个冷笑,“上有国命,再所难为。” “可这命令未必是正确的。”我说,“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就压在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因为,那是民之信仰。” 我笑了,“你说错了。老百姓并不信仰这个,他们只要能过上宁静的日子,吃饱饭就足够了。信的,是陛下,是我爹、你爹他们这些面对局势觉得无能为力的人。” 封峥咬了咬牙,定笃道:“陛下是不会觉得无力的。” “是呀,他还年轻呢。”我忍不住轻嘲了一句。 “不要讥讽。”封峥倒是好言好语地说,“你还这么年轻,不适合用这个语气说话。阿雨,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比很多女孩子都聪明,看得透彻。可是很多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糊涂的。” 我还真糊涂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封峥避开我的目光,垂下头。我知道他在忧愁,他忧愁起来都是这么好看的。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好做什么? 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在为那件事担心?” 封峥的眉头轻皱着,模拟两可地说:“大概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个人怎么也有那种女人才有的千回百转的心思。 我说:“别忧郁,你一贯是硬汉形象,不适合露出这副忧郁的神情来。封峥,你长得这么好看,在我们东齐也算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了。可是很多时候,我还真希望你能更加洒脱一点,特别是对你自己。” 封峥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我这话有多好笑,但是他埋着头,笑得肩膀直抽,仿佛这是天字第一号大笑话。 我这一路说了那么多笑话,做了那么多搞笑的事,甚至前几日找他告白,把脸都丢尽了,他都依旧板着脸。唯独这几句严肃劝导的话,戳中了他的笑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我和他总是沟通不良了。 封峥笑够了,埋着头不吭声。我从怀里摸出一包炒黄豆,咯嘣咯嘣地吃着。 过了片刻,封峥忽然幽幽开口,问我:“阿雨,如果我将来做了违背我原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我愣了愣,说:“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这个人高傲、古板、做作、虚伪……总之非常讨厌。你希望我对你继续维持这一看法吗?” 封峥又呵呵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一脸苦涩。 我丢了一颗豆子进池塘里,击起一圈圈涟漪。 “你把心放宽些吧。这个世上,只看利益,无视道德的人,活的最自在。虽然我们不至于如此无耻,但是你也该在大众允许的范围内,对自己宽松一点。” 封峥听了,摇摇头。我也没指望几句话就能劝得他改变,只无奈一笑。 封峥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说了一句:“天上人间共团圆。”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却站了起来,嘱咐我早点去休息,然后转身就先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青衣一闪,仿佛一抹月光。 第 43 章 到了第三日,我们这些送亲的喜娘、和亲的大使,就要准备离开归国了。封峥还特意说,受了我们东齐国师之托,打算绕道北辽圣城朱丹,去取点圣水带回去。 不负众望的,国师美人得知后,立刻说她恰好要从京城返回封地朱丹,可以和我们同行。我们自然是一万个乐意。北辽帝虽然不同意,可是国师坚持,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我记得离开北辽京都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城里的桐树花都开了,粉白粉白地,像落了雪一样。北辽孩子追着我们的车队跑,路边铺面的烤羊肉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然后。 然后……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眺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单纯的黄色和单纯的蓝色组成了一切,这个世界充斥着一种静谧的死亡之美。而在除了沙子就没有其他东西的天地之间,我们这些迷失方向的人是如此渺小。 “果真是迷路了。”夏庭秋肯定地说,“这风是往西吹的,我们走错了,本来该朝南,却朝了西。” 清晨的阳光中,夏庭秋正擦着一头一脸的沙子。 我又看看一脸凝重的封峥。封峥点了点头,说:“奔走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走偏了多远。” 我再把视线继续往下转,看到了那辆破烂的马车。车帘子撩了起来,美人倾国倾城的脸蛋探了出来。 国师大人倒是淡定得很,甚至还冲我亲切地一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米糕。 “吃早饭不?” 我木然转过脸,踩着沙子唰唰走到封峥面前,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封峥不明就里地俯身下来。 我一把拽住他的领子猛一阵好晃,指着那北辽国师大叫:“你脑子抽风了?北辽皇帝的女人你也敢带着跑?生怕我们没追兵吗?” 封峥张口要说话,夏庭秋横空扑了过来,把我们俩拉开,“也怪不得他啦。我们都不知道会迷路嘛。” 国师也说:“我不是北辽皇帝的女人。” 我气急败坏,拉着封峥大吼大叫:“我不管。你带走了北辽帝的女人,他肯定不会罢休的。就算怎么现在迷失在沙漠里了,没准他也会派兵追过来。” 封峥又想说话,国师又插口道:“皇帝不会派兵追过来的。还有,我不是他的女人。” 她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嗓音忽地一低,竟是淳厚清澈的男声,穿透众人耳膜。 我在潇潇冷风中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我的天灵骨,将我霹成一具焦碳。 那厢,北辽国师已笑意盈盈地走下了马车。 美人一把扯下白花纱头巾,一头如瀑半的乌发散开。然后她(他?)再举手往脸上一抹,真的只是那么轻松一抹,一层薄薄如蝉翼般的东西从脸上扯了下来。露出来的,是一张轮廓分明,俊美逼人的男人的脸。 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细长的丹凤眼里是一片锐利的清光。沙漠里的风吹拂着宽大的衣袖,让他身形看上去宛如一只展翅的白鹭。 我呆立如石像。 这张脸,我以前见过。我以前在梦里见过。 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时候,梦里见到的那个捧着宝印的神仙哥哥,就长着这么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巧合? 还是天意? 这人在那边一个造型接一个造型地摆着时候,我只觉得天上的雷也一个连着一个打在我头上。特别是我看清了国师美人的喉结,更觉得连挖了眼睛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那不男不女的变态还很是惬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道:“这下舒服了。” 一阵风过,我就化做了一捧细沙,消失在了这片沙漠里。 这这这…… 这一切,还得从十五天前说起。 第 44 章 十五天前,我们离开京城,前往丹朱。 这一路国师美人是如何和封峥卿卿我我,夏庭秋又是如何沾花惹草,我已不再想重复了。反正大家还算顺利地抵达了丹朱城。 丹东在西边,远离富饶的北辽内地,出门就是戈壁。但就这么个荒凉之地,自古就是朝圣之地,地方不大,寺庙林立,路上来往的行人,一半是教民,一半是商人。 国师住的宫殿古朴庄严,却也十分舒适。我们小住了两日,装模作样地去圣殿里取了圣水。然后我和夏庭秋偷跑出去,满大街吃小吃,结果吃得拉肚子,封峥唉声叹气地帮我们抓药熬药。 等我们俩终于不拉了,国师便提议带我们去戈壁上玩。这附近似乎有一处景致,游人时常去那里的绿洲游玩住宿,早上起来看日出。 国师如此热情办招待,我们一边谦虚一边欢喜着同意了。于是国师带着我们,后面跟了几个仆从,第二天下午就出发了。 我们南方人都是头一次来到戈壁,觉得地貌奇特,怪石嶙峋,纷纷表示大开眼界。国师兴致挺高的,一直为我们做讲解。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地形十分熟悉,很多石头他都说得出故事来。 就这样走到下午,到了一处小绿洲。那里茵茵绿草地中一汪清透的泉水,芦苇几从,野花几片,十分别致可爱。 先来的仆从已经扎好了帐篷,摆好了瓜果,羊也架在火上烤着。 国师十分爽快地把大部分仆役都遣走了,只留了十来个侍卫和下人。那些人远远地把帐篷扎在沙地里,并不过来打搅我们。 然后,大家就吃饭喝酒,谈天说笑。夏庭秋还十分显摆地吟了几句什么“惊涛拍岸,落日长空”之类的丝毫不应景的酸诗。 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风就有点大了,到了晚上,我们就把火堆移到了矮树丛后面。可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还挺冷的。封峥这个老妈子就提议今天早点散了,回帐篷休息吧。 等到我们要歇息的时候,出了个小问题。因为风太大,吹倒了一个火把,把一个帐篷点着了。很不巧的,那是分给我的帐篷。 封峥就说这没什么,让下人匀一个帐篷出来,他把自己的帐篷让给我,他去睡下人的帐篷去。 国师却反对,说没有让客人睡下人的帐篷的道理,转而提议让我和他睡一起。 诸位看官,你们要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她”!我是女的,“她”也是个女的,睡一起也没什么,而且这又是个天赐的近“她”身搜宝的好机会。于是我立刻表示同意。 没想封峥突然跳出来表示反对,义正严词道:“郡主挤了您的帐篷,碍着国师您休息,实在不妥。” 去你的,你怎么不担心人家妨碍到我休息? 国师却很大方,“没关系的。我那帐篷很大,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封峥固执道:“在下几个是客。在咱们东齐,客人与主人同榻,是十分失礼的事。郡主大可睡在下的帐篷。在下一介武官,睡下人的帐篷也不碍事。” 他们两个就我到底睡哪个帐篷拉锯了起来。 我和夏庭秋站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庭秋问我:“你说你封哥哥这一出,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大概脑袋被驴踢了。” “或者他才想睡国师的帐篷?” “想睡的是你吧?”我斜睨他。 夏庭秋谦虚道:“我没妄想能做她的入幕之宾。” 就在这个场面僵持住的时候,那股邪风刮得越来越大了,火把接连倒了两支,轰地一声把封峥和夏庭秋的帐篷都点燃了。 我们都傻了眼。 我对夏庭秋说:“这回你终于可以妄想一下了。” 突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冲过来,对着国师急匆匆地说了一串话。他说的北辽语,我听不懂,夏庭秋却神色一变。 “怎么了?” 夏庭秋说:“起了风暴了。” 我说:“这风本来就够大了。” 夏庭秋鄙夷,“你知道什么叫大风?” 国师也是一脸严肃,转头和封峥说了几句。封峥怔了一下,转头叫我:“阿雨,你快上马!” 我反应有点慢,“我们要去哪儿?” 夏庭秋拽着我就跑,“姑奶奶,先逃命吧!” 风沙已经有点迷人眼了。 我们跳上了马,国师也上了马车,冲我们喊了一声:“朝南走,进到峡谷里就没事了。” 这大半夜的,谁分得清东南西北啊?我们只好抽着马跟在他的马车后面跑。没想风沙越来越大,吹得人都快要从马背上飞起来了。我根本张不开眼,更顾不上控马,只能紧抱着马脖子,由着它瞎跑了。 接下来的情景实在太乱了,我又被风沙吹得头晕脑证,记得不大清了。只知道这和上次在草原里走丢差不多。上次是在追兵中狂奔,这次是在风沙里狂奔。所以我一边奔着一边担心,怕和封峥他们又跑散了。迷失在草原里,和迷失在沙漠里,可有着天壤之别啊。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在轰隆的风沙中听到了别的马蹄声。对方也听到了我的声音,大声问:“是谁?” 我忙说:“是我!封峥,是我!”我真觉得我从未见他如此亲切可爱过,一颗悬着的心也立刻松了下来。 封峥带着我又跑了一炷香的时候,马儿终于跑进了一个峡谷了。 风立刻就小了很多,但是风声依旧震耳欲聋。封峥打着手势,让我跟着他往峡谷里走。 这峡谷不大,我们找了一处凹下去的地方避风。我担心夏庭秋他们,好在过了没多久,夏庭秋和国师也赶过来了。 国师和夏庭秋顶着风走到我们这里。那个侍卫慢了几步,就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峡谷顶上突然掉落一堆沙石,将他瞬间埋住了。 我胆子再大,亲眼见到别人被活埋,还是吓得惊叫一声。 封峥和夏庭秋不约而同将我拉过去。封峥力道大,把我拽过去抱住了。 “别看。”他在我耳边说。 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襟,感觉到他搂着我的腰的胳膊坚实有力,心里除了恐惧,还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在。耳边风沙声轰鸣如雷,感觉整个天地都要崩溃了,而抱着我的这个怀抱却依旧坚实牢固。 沙石还在不断往下落,漫天尘土中我只听到石头坠落的咚咚声。 我们四个人挤做一堆。忽然我感觉到有人在我手背上轻敲了两下。 那是夏庭秋给敲的暗号,表示他成功了。 我又是无语又是佩服。这逃命的当口,他居然还有心从国师身上偷国宝。就不怕人家国师当他是登徒子,回头对他下咒。 这阵风暴又刮了一个多时辰,腿都站麻了,风才稍微转小了点。 国师说:“隔壁里的这种沙暴,常常一刮就是数天的。这里没水也没吃的,我们熬不了这么久。现在趁风小了点,赶路回城吧。”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靠国师给我们领路。那被埋着的侍卫已经救不得了,国师遗憾地念了几句经,登上了马车。 封峥把自己的马也套在了马车上,跳上车把式的位子上,转头叫我:“阿雨,你也上来。” 我摇头,“我骑马方便些。” 封峥也不勉强。待我们都上了马,国师指路,封峥驾车,我们在后面紧紧跟着。 虽然说回城,可是我们几个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夏庭秋已经把宝贝偷到手了,国师迟早会发现。回了城,那不是自投罗网。 只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们走了小半个时辰,风又转大。大家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起来。 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开头的那幕了。 天亮了,大家没走散,却是迷路了。然后国师突然又不是国师了,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一想到之前封峥和她(不,是他——或者还是她?总之是这么一个变态)眉来眼去了半个月,我就泛胃酸。 我呸呸几声,把嘴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指着那个人妖,问:“你到底是谁?国师呢?” 人妖笑嘻嘻,忽然又转了女声,道:“国师就是奴家我呀。” 我被雷电击得差点站不稳。 这时封峥上前一步,一脸见怪不怪道:“还要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妖嘴角轻挑,面带一丝惊讶,笑得颠倒众生,用男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只听封峥干巴巴地说:“阁下第一次请在下饮酒那次,在下就认出来了。” 人妖一怔,似有不甘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封公子果真睿智过人。” “阁下过奖。” 我冷到牙齿根都发疼,好不容易开口道:“封,封峥,你早就知道了?” 封峥看着我,露出一点愧疚的神色来,显然是承认了。 拜托,你早知道了,那你这些日子还和这人妖眉来眼去的,你诚心恶心人吗?想到我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人妖吃了半个月的醋,我更是郁卒得很。 我转头看夏庭秋,这厮居然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到我狠瞪他,夏庭秋急忙叫道:“我是才知道的。我刚才从他怀里摸东西,摸到他的胸是平的。” 我说:“原来你摸了男人的胸。” 夏庭秋恍然觉悟,顿时脸色发青,打了一个冷颤。 人妖却不介意被人轻薄了,反盈盈笑着,问道:“夏公子,你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你又确信偷到的可是真东西?” “不是吗?”夏庭秋立刻把那东西掏了出来看。 我看过去。只见一块青绢里包着一方小巧的金色小印,正和当初我爹给我看的仿制品一模一样。阳光照射在那小印上,小印折射出璀璨谣言的光芒来。 真好看。我衷心地想。不过再好看,也就是个印而已。而我们的皇帝陛下,却是相信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可以拯救国运。你说可笑不可笑? 封峥低沉着声音,问道:“国师大人,想必这次迷路,正是出自你的策划吧?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妖又细着嗓子作女声,扭捏道:“封郎,你昨日还和奴家温情款款,今日就这么凶神恶煞。奴家好生害怕。” 饶是封峥这样严肃镇定的人,脸也一下转绿了。 第 45 章 我拉过封峥来,“这奴家不是国师吧?国师再怎么端庄得体,不是个二疯子啊。” 人妖笑得贱兮兮的,“郡主,你一直和奴家姐妹相称,今日也这样作践奴家。真让奴家好伤心呀!” 我被他一口一个奴家雷得浑身发麻,败下阵来,只好对脸皮最厚的夏庭秋说:“你上吧。” 夏庭秋不负众望,上前就一句:“不知该称呼阁下国师大人,还是庆王殿下?” 人妖微微顿了一下,收去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眯起了丹凤眼,盯着夏庭秋。 “夏公子到底见多识广。”他已用回自己本来的男声,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有种惑人心智的力量。 夏庭秋也正色道:“不敢当。在下只偶然听说,北辽国师的父亲并不是北辽人,而来自北海世家。国师还有一位孪生兄长,受封庆王,但常年居住在北海。阁下能假扮国师骗过北辽帝和满朝官员,容貌又有八成相似,必是国师至亲之人。这样看下来,阁下极有可能正是国师的兄长,庆王殿下了。” 人妖轻笑了两声,把搭在胸前的头发往后一撩,仰头道:“没错,老子就是庆王。” 我大概是太吃惊了,以至于在这个时候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话:“怎么不叫自己奴家了?” 众人转过头来,默默看我。风卷着沙子呼啦啦地吹过。 我偏过头去,“当我没说。” 这种时候,也只有封峥这样的老古板,还客客气气地问那人妖:“这从头至尾的事,在下糊涂,还请殿下解释一下。” 这庆王虽然脑子有问题,人却挺爽快的。他丝毫不拿乔,痛快道:“也不是多复杂的事。你们想偷宝,我想找个法子彻底离开北辽。这便一拍而和了。” 我说:“您可没同我们商量啊。”商量了鬼才同意跟着你跑到这沙漠里来找死! 人妖一转向我,就立刻换上一张猥琐的表情,“哎呀,郡主妹妹,商量了,都知道了,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这下连夏庭秋都哀叫:“可是我们不要惊喜。庆王殿下,这里是沙漠!” “沙漠有什么不好的?”人妖满不在乎,往南一指,“走下去,穿过沙漠就到你们东齐了。还有比这更方便的事吗?” 封峥嘴角抽了抽,脸依旧是绿的,“殿下既然知道我们是为偷宝而来,为何还要帮助我们?” “我虽被封了个王爷,但又不是北辽人。你们偷他们北辽的国宝,关我什么事?”人妖一脸傲气,又对夏庭秋说,“放心,你偷到的那个是真东西。我特意揣在怀里让你偷的。” 夏庭秋将宝印抛了抛,掂量了一下斤两似的,然后对人妖王爷点了点头,“谢王爷赐宝。” “又不是他家的宝贝,他赐得当然爽快了。”我把那个宝印拿过来收好了。这玩意儿现在才是我的命根子,有了它,我才可以向我爹交差了。 封峥关心正事,继续问:“殿下助我们得宝,在下感激不尽。可是殿下为何要将我们引来这沙漠里?” 人妖懒洋洋地笑着,说:“我想离开北辽,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留尸比不留尸要省却许多麻烦。我在这沙漠里生死不明,过不了多久,别的神官继任国师,也是断不会想着把我这个前任找回去的。北辽帝那笨蛋伤心归伤心,皇后会管束着他,也不会叫人深入寻找。” 我插口道:“死不留尸的办法很多,干吗要进沙漠来?我们全无准备,没有食物没有水。这同自杀有什么分别?” 人妖王爷淡淡一笑,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媚色。他虽抹去了化妆,可容貌依旧俊美至极,分明的轮廓还给他增添了几分霸道狂狷之色。 “郡主,老子既然敢进这个沙漠,自然就有把握走出去。所以说,现在你们要活着回东齐,只有听老子我的指挥了。” 趁着人妖王爷对镜梳头(呕……)的空档,我把封峥和夏庭秋拉到一旁,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夏庭秋从容淡定,轻弹去衣服上的沙粒,慢条斯理道:“他已经设计我们在前,我们对他也不可尽信了。只是现在大家都在沙漠里迷路,犹如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贸然拆伙,不是明智之举。” 我毛躁地拍着头发里的沙子,嘀咕道:“什么拆伙?什么时候同那人妖王爷成一伙了?” 封峥则是一脸苦大仇深。他眉头深锁地望着辽阔无垠的沙漠,目光深邃,“我们不识路,又毫无准备。庆王却是有备而来,比我们占有优势。” 我冷笑,“非亲非故的干吗要帮我们?万一他把我们骗到沙漠里扔了,我们也只有等着变人干的份。” “这也好办。”夏庭秋嘴角一歪,“把他捆起来,跟着我们一起走好了。他想要活命,就得把我们送出沙漠去。” “这倒是个好办法!”一个声音飘过来。 我们仨都惊悚回头。只见那人妖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后面,先前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封峥的眉头轻皱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在想什么。我们这三人之中,数他武艺最为高强。连他也没察觉人妖王爷近身,可见那人妖武功还在他之上。说什么把人家捆起来,现在不过是天方夜谭了。 人妖王爷看着我,笑嘻嘻道:“啊呀,郡主妹妹莫担心,你愁上眉头,更上奴家心头。奴家就是为了你,拼了这条命,也要送三位出这沙漠的。” 我忍着肉麻,笑了笑,道:“也不知道是眼神不好,还是爱好不同。我从东齐到北辽,突然母猪变天仙了,路上随便遇到一个阿猫阿狗,都对我爱慕不已。王爷你虽然不男不女的,可你这份心意很真诚。我很感激你哦。” 人妖王爷笑道:“郡主明白小王的心意就好。” 他抬头望了望天,收了嬉皮笑脸,对封峥说:“现在日头还不烈,赶路正好。我那马车上有准备好的水和食物,车棚也可以拆下来做帐篷。只是食物本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份量有限,这几日要辛苦诸位饿肚子了。” 封峥斟酌片刻,抱拳道:“那就有劳王爷领路了。” 庆王点了点头,目光朝我一扫,“郡主,上马吧。我们启程了。” 他那一头披散的长发,现在大半束了起来,用丝条扎着,一张脸更显得棱角分明。风吹来,头发飞舞得张扬。 我曾梦见的那个神仙哥哥虽然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可是人家气质优雅,举止从容得体。再看看这个庆王,三分像王公,倒有七分像土匪似的。 男人们把马车剥成了一个空架子,能用的,能带走的,都放在最壮实的一匹马上。我是唯一一个女的,只好由我骑那匹马了。 人妖王爷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我走第二,夏庭秋走第三,封峥垫后,四个人排成一字型。马的脚掌小,容易陷在沙子里,所以我们行走的速度有点慢。 人妖王爷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似乎还在轻哼着什么。一天一夜都没休息,又被太阳一晒,我昏昏沉沉的,慢慢伏在了马背上。北辽马匹的鬃毛浓密柔软,蹭在脸上很舒服。我在这阵阵晃动中,慢慢合上了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匹忽然朝前倾过去,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原来我们翻过一个高高的沙丘,正往下走。 我的马的缰绳被走在前面的庆王拽着,我的身上还盖了东西,一看,是夏庭秋的外衣。夏庭秋自己倒是伏在马背上,睡得正香。 “醒了?”庆王回头看我,“你还挺能睡的,都睡了快三个时辰了。” 我伸手要揉眼睛。庆王忽然喊:“别,手上全是沙!” 我一看,可不是,掌纹里,指甲缝里,全都是细沙。 “坚持一下。”庆王说,“我们走得慢,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看到海子了。” 难得正经了半刻,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神叨叨地说:“红颜最是经不起风沙摧残。” 我浑身发麻,说:“就算你是朵娇花,进了这沙漠,被摧残也在所难免。” 那人妖王爷回眸一笑,“奴家怎么能呢郡主妹妹相比?” 我牙齿发酸,懒得理他,趴下去继续睡。可努力了半晌,只觉得摇晃得头晕,却怎么都睡不着。 我起身四望,周围除了沙丘还是沙丘,连株草都看不到。天空万里无云,也连只鸟都没有。身后,夏庭秋正伏在马上发出细细的鼾声,封峥一脸倦意,却强打着精神。 我对封峥道:“你也休息片刻吧。换我来盯着。” 封峥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过看得出来精神放松了许多。再过了一阵,我回头看,他也坐在马上闭目养神了。 这个人,那么要强,都这样了还要死撑着,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我们四个人,比起来只有那人妖王爷精神最好,像打了鸡血一样。我听他在那里哼哼什么小调,歌词低俗,是什么“妹妹哥哥亲亲爱爱”,完全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的王公该唱的词。 我忍不住问:“你假扮你妹子,那你妹子就是真的国师咯?” 人妖王爷停了歌声,回头点了点头,“虽然一胞双生,不过只有她继承了我们母亲的法力。我只略会一点,能看个风水,算一下天气什么的。” “那昨天的沙暴,你早有预料?” 人妖王爷咧嘴笑,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我连这点都算不出来,也白活了这么些年了。” 我忍着把他门牙砸掉的冲动,继续问:“那你妹子呢?” 人妖把头一偏,爽快地说:“和男人私奔了。” 第 46 章 人妖王爷把头一偏,爽快地说:“和男人私奔了。” “啊?” “怎么?没听说过千金小姐和穷书生私奔的故事啊?”人妖笑得愈加猥琐,“郡主妹妹看来真是个乖孩子。” 我假装没听到后面那句话,继续问:“国师怎么会和别人私奔啊?” 人妖王爷耸了耸肩,“都说女大不中留嘛。我也不觉得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可我妹子就是死心塌地要跟他好。国师倒也不是不能嫁人,只是北辽帝那副德性你也见到了,怎么可能会放我妹子走?于是我这做哥哥的,只好过来帮妹妹一把,演了这么一出偷梁换柱。哈哈!只可怜北辽帝那老儿被色迷了眼,对着老子卿卿我我了这么久,都没发现老子是男的!” 我面无表情地指出重点:“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你是男的?没准人家就是知道了你是男的,反而觉得更合心意呢!” 人妖王爷的表情定了半刻,这才露出像不小心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来。 我暗笑得肚子疼,追问:“怎么了?莫非他怎么过你了?” 过了半晌,人妖王爷才咬牙道:“老子的小手让他牵过,老子的小蛮腰也让他摸过……” “噗——”我在马上笑得浑身抽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北辽帝是断袖!” “胡扯!” “拜托!他一个皇帝,还不知道女人的手和腰摸起来什么感觉?他早知道你是男的,却不揭穿,成天价地吃你便宜,摆明了就是一断袖嘛!” “啊?谁是断袖?”被吵醒的夏庭秋茫然地接了一句。 我狂笑不止,眼泪都要出来了。人妖王爷脸色发紫,恶狠狠地瞪了我和夏庭秋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理我们了。 笑归笑,我也不敢闹过火。毕竟我们都靠庆王带路寻找海子,把人得罪了也不好。 我们走了一天,到了傍晚,只觉得又渴又饿,一身是臭汗。沙漠中哪里有地方可以洗澡?所以也只有忍了。 庆王寻了个背风的大沙丘,决定今晚就在这里休息。男人们赶在天没黑完前搭帐篷,我想帮忙,却被赶到了一边。 等帐篷搭好了,火堆也升起来了,新的问题也出来了:怎么睡? 尽管现在是夏日了,可夜晚还是有些寒冷。这男女到底有别,大家睡一起是不可能的。可我们又没有多余的帐篷。 让我睡帐篷,他们几个睡外面,我良心过不去。他们睡帐篷,我睡外面,他们更死活不干。 我说:“要不,还是我睡外面吧。衣服裹多一点,靠着火堆,也就不冷了。” “胡闹!”封峥厉声道,“怎么可以让你一个女孩子睡外面?你睡里面,我们几个在外面!” 我不答应,“你们让我睡,我也睡不着。” 人妖王爷冷笑,“怎么?还得有人给你唱儿歌不成?” “我这趟出来,就没想过享福的。”我又指着夏庭秋道,“你问我二师兄,我们以前进山采药,比这更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你们也别瞧不起我。没道理我一个人睡里面,让你们三个在外面受冻的。” “强词夺理!”夏庭秋喝到,“现在能和在山里比吗?你还真以为自己铜墙铁壁了?赶紧进帐篷,废话别那么多!” 我牛脾气上来,死活不肯。 “真是麻烦!”人妖王爷突然不耐烦地冒了一句,走过来在我脑后一拂。我眼前发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已经是——呃?天亮了? 我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拉开帘子钻了出去。 火堆已经熄灭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我举目四望,又爬到沙丘上,这天地之间除了沙子和蓝天,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别说马匹,连脚印都看不到。 这是怎么了?人呢? 我迅速展开联想:莫非那人妖王爷意图不轨,点晕了我后,狂性大发,杀害了封峥和我二师兄,然后丢了二人尸身,再抛下我不管,自己跑走了? 我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忽然见远处有两个黑点正朝我这里飞快地跑过来。等近了,看清是封峥和人妖王爷。 我转怒为喜,跑下沙丘迎接他们。 封峥先一步到,急急拉着我仔细看了看,问:“昨天睡得好吗?冷不冷?” 我怔了一下,心里窃喜,别扭道:“我很好啦。你们睡的外面咯?” “我们有火堆,也并不冷。”封峥笑了笑。我发现他嘴唇皲裂开来了。 “我就说她好好的,不会有事的嘛。”庆王慢悠悠地走过来,“这么大一个人了,难道早上起来见不到人,还会赖床大哭不成?” 我没好气,“还说我?你们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不早啦,都快巳时啦。”庆王说,“我原先看地图,记得这附近有个小海子,于是一大早就去找了找。” “找到了没?” “是找到了。”封峥说,“不过水是苦咸的,吃不得。只有点浮冰可以取用,已经融了灌水壶里了。后来还把马牵了过去,让它们吃点草。你二师兄还在那边,我们是回来接你的。” 两个男人把帐篷收拾了,带着我去海子。 我虽然休息了一夜,可本身太劳累,体力又要差些,走到半路就渐渐有点跟不上了。 封峥一路不停回头看我,一见不对,立刻停了下来。 “我带着你。”他不待我反应过来,一把将我背起,施展轻功而去。 我在他背上,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脸颊发烫,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挨得这么近,发觉他比之前要瘦了些。 也是,又要管理几百人,又要交际应酬,又要帮助偷宝,又要管我……这么爱操心,怎么能不瘦? 封峥背着,赶上庆王,那人妖王爷瞧了我们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就知道。” 我也懒得和他多话。 到了那片海子,封峥放我下来。 夏庭秋远远迎接过来,一脸惋惜道:“这海子真大,可惜水不能喝。” 庆王说:“沙漠里的海子,有的是淡水,有的是咸水。我们得找个淡水的。” 这海子两面都是高高的沙山,像是山谷里的一个积水潭,面积差不多两个魏王府大。水边凝结了许多白花花的盐晶,那几匹马儿正在水边吃草。 也不知道什么草,竟然能从盐水里长出来。岸上的沙地里还长着两人多高的树,枝叶宽大如蒲扇,结着青果子。 “好像还结有果子。”封峥摘了几个,咬了一口,皱眉吐掉,“又酸又涩。” “是沙枣子。”庆王说,“季节没到,还是生的。熟了倒好,味道不错,又可饱腹。” 折腾了一下,就到中午了。庆王和封峥提着剑到沙枣林里转了一圈,一人手里拎着四、五只肥硕的老鼠回来了。 我和夏庭秋见了那些老鼠,对视一眼,立刻眉开眼笑地迎了过去。 人妖王爷面露惊讶之色,“郡主居然不怕?” “老鼠还会有毒不成?”我笑着接过老鼠,熟练地放血剥皮,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夏庭秋解说道:“以前还在山里时,我们也时常捉点山老鼠做风干肉。山里的竹鼠个头小些,肉却十分肥美。” “说得我更想回家了。”我往火里加了一把柴。 封峥过来帮我,那几只沙鼠很快烤好了,散发着食物的芳香。 这沙鼠,生长在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天敌,食物又富足,各个长得肥壮,足有兔子般大,吃起来也是满口留油。 庆王吃完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诸位,这里虽然水少,可毕竟有食物可吃。贸然离去,也不知道几天后才碰得到海子。我们今天不妨先歇在这里,多做几只烟熏老鼠,好带着日后路上吃。” 大家都同意。于是午饭后,我和夏庭秋搭帐篷,封峥他们又去树林里捉老鼠去了。可怜那老鼠,平安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代,今日我们一来,它们就面临着灭族之灾。 一边搭着帐篷,夏庭秋说:“我看那庆王十分熟悉环境,想必为了这次逃跑准备了良久。我们双方,倒不知道谁利用了谁。” 我冷笑:“当然是他利用了我们。你没见他准备的帐篷和食物,都只有他一份?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让我们活。” “那他现在怎么又跟我们一路了?以他的身手,要撇下我们自己走,也不是难事。” “谁知道呢?反正我看他这人城府深,心计多,提防着点的好。” 夏庭秋打了一个大呵欠。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他昏昏欲睡。 “如今大伙都困在这沙漠里,要想活着出去,就还只有彼此帮助了。不想那么多了,老子困死了。你昨天倒睡得好,可怜我们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 我推了推他,“喂,去帐篷里睡。” “不。”夏庭秋像只虫一样蠕动了一下,喃喃,“太阳……暖和……” 片刻后,他就打起了轻鼾。 我摇头笑,脱了外衣搭他身上。好在沙漠里日照强烈,中午热得很,我脱了衣服反而凉快了些。 第 47 章 过了小半个时辰,封峥他们回来了,一人拖了一大串用草绳捆着的沙鼠。 “这里我来弄好了。你们昨夜都没休息好,现在趁着暖和,赶紧补眠吧。”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过老鼠开始杀生。 庆王嘟囔道:“一身臭成这样,怎么睡得着?”却一猫腰钻进了帐篷里,没了动静。 封峥过来帮我处理老鼠。我推了推他,“我一个人弄得来,你去休息吧。” 封峥手上停了,却坐着没动,在旁边看着我做。 我也没理他,继续默默做我的事。 忽然,封峥轻声说:“你的手上都是伤。”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手。 这双养猪喂鸡,种菜挖药的手,这双捉不稳绣花针,却握得住剑的手。骨节有点明显,皮肤也并不白皙柔滑。而且这双手,这么多年来受伤惯了,即使有点细微的伤口,也都察觉不出来了。 我是知道晚晴的手的,纤纤素手,手指如细葱,涂着丹蔻,更衬得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羡慕吗?怎么不羡慕?哪个女子不爱美? 只是那样的手,是十八年来从不沾阳春水,牛乳珍珠粉,玫瑰雪莲膏,一点一点养出来的。我怕已是没那机会了。 我搓了一下手,有点尴尬,“都习惯了……你去休息吧。” 封峥没再说话。他静静在旁边看了我一阵,然后去寻了一处阳光地,躺下睡了。 等我把沙鼠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男人们也睡醒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封峥和庆王去林子里枣树叶子搭棚子,我和夏庭秋则去捡柴火。 我们两人沿着水边一边走一边玩,又摘了果子去打鸟。若不是抬眼就可望到高高的沙丘,哪会想到自己正置身沙漠里呢? “你看那里。”夏庭秋突然指着一处问我。 我们走近了看,水边湿地上赫然印着动物的脚印。我估计了一下,像是野狗豺狼之类的动物。 这倒是个好消息。沙漠里的动物会在各个海子之间迁徙,那些海子每个都隔得不太远。如果这里有兽类来过的痕迹,就说明这附近应该还会有别的海子。 我们沿着脚印一路跟过去,发现那群野狗似乎是向东而去了。我们回去后把这事告诉了封峥他们,大家便决定明天一早朝东走。 晚上又起了大风,海子外风沙漫天,里面稍微好些,不过也很冷。这次我们约好了两人轮班,大家都可以睡觉,我也不必因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却让别人守夜而觉得愧疚了。 后半夜轮到我和封峥守夜。 我打着呵欠,裹紧衣服挤在火边。封峥坐我身旁,拿着一只小匕首削树枝。 我看那匕首颜色墨黑,朴实无华,却是锋利无比,不由问:“这匕首哪里来的?” 封峥把匕首递给我看,“以前拜访一个铸剑师傅,相谈甚欢,那师傅送了我这把匕首。” 我拿着匕首看了看,“看起来像是便宜货。” 封峥笑,拿回匕首继续削树枝,“你懂什么?这匕首由上好的玄铁打造,可削金断玉。不能光看它简朴,就以为它平凡。” 我笑道:“那这么一把宝刀,却给你拿来杀老鼠,削树枝,未免暴殄天物了点吧?” “器物本是做来给人用的。再是宝刀,束之高阁,放着生锈,那才是糟蹋了。” 我们俩沉默地坐了一阵。风渐渐弱了下去,便不那么冷了。我蜷着身子,渐渐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在说话,然后大地似乎动了一下。 我一惊,醒了过来。 天色已有点发白,我正躺在一个人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一件厚衣服。 我一骨碌爬起来,身上一凉,打了个喷嚏。 “当心别着凉了。”封峥抓过衣服给我披上。 我窘迫难当,“我……你怎么不叫醒我?” “有什么关系?”他淡淡道,“有我守夜就够了,你睡睡也没什么。” 庆王在旁边看了好一阵,这时插嘴道:“看你睡得香甜,封大人是不忍心叫醒你啦。” 我脸一热,急忙爬了起来。 夏庭秋伸了个懒腰,“好啦,都休息好了,今天早点出发。” 封峥却坐着没动。 “你怎么了?”我好奇地问。 “还能是什么?”夏庭秋嗤笑,“让你枕了半宿,腿肯定麻了嘛。” 我啊了一声,立刻过去,却被封峥一把推开了。 “我坐一下就好了。你去牵马吧。” 我摸摸鼻子,心想天下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也只好走开了。 马儿吃了草,又休息了一天,精神好多了,脚力也快了不少。我们朝着东南走,果真可见沿途的沙丘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植物。庆王说那是白刺,枝叶都长着刺,马吃不得,只有骆驼能吃。 这路上也遇到过一些小绿洲,却没有水,洼地里只有一小片草地,长着几棵胡杨树。有的是一片湿泥地,长着芦苇草,我们的马一过去,就惊起了一片飞鸟——后来知道那是当地的野鸭子,个头比较小。 我们从湿地边走过。我正对着那水里肥肥的野鸭子打主意,忽然身子一歪,j□j的马叫了起来。 我大惊,只见我的坐骑四肢都陷在了泥里,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马儿惊恐地嘶鸣着,那声音听着甚为恐怖。 说时迟,那时快,前面的夏庭秋身影一闪,飞身掠了过来,然后抓小鸡一样抓着我,将我拎到了他的马上。 再回头看,我的马已经陷得只剩脖子和头了。马儿仰着头拼命地叫着,却渐渐下沉。我不忍心地别过脸,很快就再听不到叫声了。 这时的湿地里,那埋了马的地方,泥巴慢慢拢起来,从面上看去,就和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大难不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没事了。”夏庭秋搂着我,眉头轻锁,问庆王,“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倒是我们掉以轻心了。”庆王眉头缩着,指着那片湿地,同我们说:“别看着水浅,没准下面是十丈深的稀泥。” 那马沉下去的地方,这时冒了一个气泡。我想,这没准就是那马的最后一口气,不免打了一个寒颤。 夏庭秋将我搂得更紧了一分,“算了,人没事就好。你和我同乘一匹吧。” 只是夏庭秋的这匹马脚上有点伤,走了一阵就显出吃力之态。我只好换马。 换马也是个麻烦事。 我不肯和庆王凑合,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封峥。 夏庭秋袖手旁观,一脸玩味的笑意。 封峥在我的目光下终于脱下,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来,朝我伸出了手。 我仰头看他,他的脸背着光,有点模糊,可是双目清澈如泉。我把手交到他的手里,顺着他一拉,跳上了马,坐在他身前。 封峥的手绕过我的腰,握紧了缰绳。我一下屏住呼吸。 “失礼了……”封峥在我耳边低声说,却没放开我。他拽着缰绳,脚夹马腹,催马走起来。 马一走,我身子朝后靠。背后传来的温热的感觉,然后靠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我身子猛地一僵,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把揪住了心。 沙丘在我们的脚下延绵起伏着,头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我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沙海里走着,觉得时间似乎也无限延长了下去,此刻变得没有尽头。 我靠在封峥的怀里,听着他熟悉的心跳,睡着了,又醒过来。他的腰杆依旧挺直,为我支撑着小小一方平静安宁。 出了湿地,我们一直走到了傍晚都没再遇到海子,好在这边绿洲也多,便找了一个植被茂密一点的绿洲安营扎寨。 之后两天,我们路过了好几个绿洲,却没有一个有水。吃的食物是够,水却告急。我们只靠打来野鸭放血喝。 我还和封峥开玩笑:“茹毛饮血,咱们就差见兽皮衣裳了。” 封峥没说话,只拿袖子给我擦脸。 我知道我一脸血,不过是鸭子血,我也不介意。 “别擦了,回头找到了海子,好好洗一下就是了。” 男人们这么多天没梳洗,胡子都长出来了。平时一个个都是清俊贵公子,现在看着全像街边乞丐,还浑身发臭。 封峥问庆王:“还有多久才能找到水源?” “看运气吧。”庆王含混地说着。他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鹅卵石丢来丢去,不知道是卜卦还是在玩。他那一身白衣是脏得最快的,现在看着就像快抹布。他头发几天没洗,他也懒得梳,就这么披着,现在也同拖把差不多了。 “好啦!”庆王丢了石头,站起来,“朝南走!” “你确定?”我慢吞吞地爬上马。 庆王牛皮哄哄地说:“卦象上说了,朝南走才有一线生机。你要不肯也可以,留你在这里打野鸭子,也死不了。” “谁说我不肯走了?”我嘟囔。 这次我们走了有一个多时辰,遇到了一条已经干涸了的河床。我们沿着河床向南走,只见这河床甚宽,两岸石壁高耸,河床里长有零星野草,却是一滴水都看不到。 庆王琢磨了一阵,说:“我估计这条河就是史书里记载的苏科亚玛河,土著语里的来自天上的水。据说六百多年前,隆朝的时候,这条河还存在。史书上写:‘河水清澈,鱼虾成群,两岸城镇繁茂,良田万顷。’” “我记得这段。”夏庭秋说,“苏科亚玛河,东齐书里称为天水河。当年南北交通,多少货粮都是通过这条河运输的。河流经过的地方,也都是富足之地。” “那今天怎么会成这么一副光景?”我问。 庆王说:“隆朝大兴七年的时候,北边黑山地震,两山合一。当初黑山雪岭上的雪水融化,就从那个山谷里流出来。山谷没了,山上的溪流改道,这河水就越来越少,后来就渐渐干涸了。这边本来干旱少雨,没了河,两岸也就渐渐荒了。于是,人也走了,城也废了。” “怪是可惜的。”我感叹一声。 “不过……”庆王话头一转,两眼冒光。 “不过什么?”我问。 庆王不答,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九天外,笑的也是越来越诡异。 “不过什么呀?”我只好回头来请教封峥。 封峥一脸“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这时庆王忽然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大叫一声:“快跟上来!”然后一阵狼烟绝尘而去。 我哎呀大叫,对夏庭秋道:“你还说过他不会逃跑的!” 夏庭秋翻了个白眼。封峥也抽了一鞭子,催马跑了起来。 第 48 章 跑了没多久,我就渐渐发觉到不对。两岸是石壁越来越矮,然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沙碎石,丛丛杂草。那些石头看着眼熟,竟然有点像是断壁残垣。 庆王已经爬上了前面一个高高的沙丘,立在上面就不动了。我们追了过去。 等马爬到沙丘顶端,下面景象豁然开阔,我们纷纷倒抽了一口气。 古城! 一座宏伟巨大的古城! 坍塌过半但仍可看出当年雄伟的城墙,城里有高耸入云的佛塔,有绵密的民宅,木质的建筑早已经坍塌,但是石质的房屋却依旧屹立在风沙中,数百年不倒。 城边就是已经干涸的古河,风沙日继一日,年继一年地吹着,将整坐城覆盖在一层厚厚的沙土之下,为这座昔日想必绚丽繁华的古城染上了单调的黄灰色。 “下去看看吧。”庆王再度一马当先,跑下沙丘。 我们从坍塌了的城墙口走了进去。居民早在几百年前就迁徙而去,这座废城寂静空旷。道路铺满了沙子,近看才发现城里房屋大都坍塌严重,只留一个大致轮廓。 风从废墟上空呼啸而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恍惚之间似乎可以从中听到鬼混的嘶喊。 “王爷,”封峥道,“可知道这是哪座城的遗址?” 庆王摇了摇头,“当初河还在的时候,两岸繁华得很,到处都是商贸之城,这里想必也是其中一座。” “这莫非就是你卦里说的一线生机?”我左张右望,“看不出来呀。这里有泉水,还是底下有宝藏?” “没准有呢。”庆王笑道,“这里当年可是南北货集散之地,南方的丝绸珍珠,北方的鹿茸山参,还有西面的珠宝玩石,都要从这里经过。这里附近墓葬也多,墓主也都非富既贵,想必陪葬的明器也都价值连城。几百年来,不知道多少盗墓贼都想寻找这样的古城古墓,却迷失在了沙漠里。没想今天却被我们误打误撞给找到了。” 封峥突然一拉缰绳,正色道:“地上有蹄印!” 我看过去,果真,大路开阔之处的沙地上,印着密密麻麻的蹄印。今天风大,这蹄印肯定是才印上去的。这么多马匹,难道是有牧民? “是黄羊群。”庆王露出狂喜之色,挥舞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跟着走!” 我们赶着马追着蹄印,一路从另一头出了古城。这群黄羊数量约莫二、三十只,蹄印就像一条救命的丝带,引着我们朝着南边奔去。 连着翻过几道沙梁后,一个规模不小的海子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 站在沙丘上望下去,水面辽阔,晶莹碧蓝,湖中间中间散布着一垛垛孤岛,岛上水草繁密,可以看到黄羊吃草的身影。此时的湖水一丝波纹都没有,宛如一面明镜,天光云影在其中徘徊。 众人回过神来,高声欢呼。马儿也不用抽,朝着海子奔跑过去。 庆王说,这才是真正地道的沙漠海子,水域开阔,植被茂密,有兽鸟栖息。他还说,岸边有几出扎过营的痕迹,想必这里偶尔有人经过。如果运气好,碰到路过的牧民,就可以带着我们回东齐了。 我跳下马,首先冲到水边,好好洗了一把脸,再把脸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地大口喝了个痛快。 喝够了,直起身,畅快地呼了一口气,就听人妖王爷在那边一边照着水,一边哀叹:“可怜奴家这如花的美貌……” 我听他念了这一路,终于有了点抵抗能力,所以这下只是头皮紧了紧,身上也不怎么发麻了。 “阿雨,别顾着玩了,过来帮忙!”夏庭秋喊我,“我和封大人搭帐篷,你去放马吃草。” 我跳过去,笑嘻嘻地指着他们俩道:“我这个郡主做得真没尊严,这么一路都被人呼来喝去的。你一个庶民,封峥也不过五品,成天价地对我指手画脚。算来算去,还是王爷最尊重我了。” 夏庭秋嗤笑,“你要做郡主,也得有个郡主的样子啊。别磨蹭了,赶快去干活。” 我不服气,拉着人妖王爷和我一起去放马。庆王一副大爷派头,指手划脚,“怎么柴还没捡?怎么火还没烧?中午吃什么?” 我瞅着他冷笑,“不会自己动手?” 人妖王爷回头,一脸哀怨地望着我,“郡主妹妹,奴家这娇嫩的手,如何能沾染人间烟火。” 我正想作呕,忽然觉得脖子上痒痒。我抓了抓,伸手一看,只见几个小黑点从我指缝中迅速溜走。 “妈呀!”我跳了起来,把外衣脱了使劲抖,只见不少细小的黑点掉进沙子里。 “跳蚤?臭虫?”封峥见怪不怪地看了一眼,“风餐露宿这么多天,也该长了。” 我以前虽然住山里,可还真没长过这玩意儿。一想到有虫子在我头发和衣服里爬,顿时觉得恶心得要死。 不过也不止我一个人倒霉。夏庭秋紧接着也叫了起来。人妖王爷和封峥也很快表示他们也一样。 我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洗澡?拿火烧?” “没见识。”人妖王爷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开始宽衣解带。 我们齐声叫:“你要干吗?” 人妖王爷轻蔑地扫了我们一眼,“洗澡呗。再把衣服放在太阳下好好晒上一个时辰,虫子晒死了就没事了。” 现在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太阳下犹如烤炉。我们奔波数日,汗水混着沙子凝结在身上,已是非常不舒服了。人妖王爷的这个提议,的确充满了诱惑力。 那三个大老爷们可以随便脱光光,我只得跑远一点找地方洗澡。 临走前我们约好过两个时辰后在这株胡杨树下见。我还不忘叮嘱一句:“不许偷看!” 封峥喝道:“胡闹!” 人妖王爷不屑,“你这点姿色,还不及我府里的烧火丫头。” 夏庭秋根本就当没听见。 我满意,扬长而去。 绕过大半个湖,我寻了一处芦苇茂密的地方,将衣服全部脱了下来,一件件平摊在沙地上,然后跳进了水里。 被清凉的湖水包裹住的那个瞬间,我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地感叹,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湖水清澈,有鱼在我脚边游来游去。不远处的小岛上,野鸭子在树阴下打盹,黄羊则在岸边悠闲地吃着草。 我把身上的汗渍和泥沙搓了下来,然后把脏得打结的头发慢慢梳理顺畅。岸上的衣服被太阳晒了一阵,也渐渐有了动静。只见那黑色小虫受不了热,一个接一个从衣服缝隙里爬了出来,掉到沙地上。沙子温度更高。它们纷纷鼓胀起来,不再动弹。 我再把衣服洗干净了,重新晒在地上。 时间还早,我游了一阵,潜下水里。睁开眼,只见无数条肥鱼从我眼前悠闲地游过。 我摸了摸肚子,心生一计。 我回岸拿了裤子,把裤脚打了个结,然后重新潜回水里。 鱼实在是太多了,我一边游着一边拿裤子网,一下就捞了十几条。 我把裤腰捆好,丢在浅水里泡着,朝着湖心小岛游过去。 沙漠里的野鸭子没怎么见过人,也不知道害怕。见到人来了,傻乎乎地站着。我游过去抓着一个,脖子一拧,那鸭子叫都不叫一声就呜呼了。 我见这么容易,顿时大乐,如法炮制,一连捉了七、八只鸭子,顺便还摸了十几个野鸭蛋,一并带回去丢回岸上。 这么一弄,不免上了瘾。我回头看着那群吃着草的黄羊,蠢蠢欲动。 我一个人可搞不定那么大的黄羊,不过好在有壮丁可用。 我穿好衣服,披着头发噔噔跑了回去。 树下堆着柴火,放着行李,却不见一个人。 还没回来吗? 我沿着水走,绕过了一丛一人多高的灌木,忽然听到水声,然后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及腰深的水里,正在梳头发。 那人挑高劲瘦,皮肤白皙,肌肉紧实,因为是背对着我,我一时没认出来是谁,便随口叫道:“王爷?” 那人转身过来,长眉秀目,清俊非常,居然是我二师兄夏庭秋。 眼见的毕竟是成熟男子的身体,越是熟人反而越有点尴尬。我的脸哄地一下烧了起来,急忙转过身去。夏庭秋也啊呀叫了一声,蹲到水里,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你这丫头,不声不响得跑别人后面干吗?” 我没好气,“你自己耳朵不好,怎么能怪我没出声音?” 夏庭秋长长的头发浸在水里,四下飘散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倒更像一个水鬼。 “好了,看你一下,又没什么损失。”我抓了抓头,“其他人呢?” “那人妖王爷嫌这边水浅游着没意思,就到西边水深的地方去了。封大人跟了过去……我说,你没觉得他们俩这一路来,真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吗?” 都到这份上了还有心情散布闲话,我也算服了他了。 我说:“我看那边有黄羊,想捉一只来今天烤着吃。你过来帮我一把。” 夏庭秋一听有吃的,兴冲冲站起来。不过他走了几步就不肯再走了,红着脸对我说:“你,你先去树后面等我。” 我笑嘻嘻地跑开了,就听夏庭秋在那里嘀咕:“笑什么笑……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 第 49 章 夏庭秋穿好了衣服,扭扭捏捏想个小媳妇一样,被我拉着去捉黄羊。 “那么多,怎么捉?”夏庭秋爬在草堆里问我。 “你去那边,把羊往水中间的岛上赶。我自然有办法。”我脱了外衣要往水里钻。 夏庭秋一把拉住我,板着脸道:“你别下水了,我来,你去赶羊。” 我想,自己一个女孩子,一身湿漉漉的跑来跑去确实不像话,便让他去了。 夏庭秋下了水,游到小岛边的草丛里潜伏着。得了他的安好,挥舞着树枝朝羊群奔过去。 受惊的羊群纷纷朝着湖中的小岛跳过来,还有不少羊跳进水里。 夏庭秋潜下水,捉着羊腿,把那只羊拽进了水里。没多久,他就乐滋滋地拖着肚皮鼓胀的羊上了岸,把羊丢到我面前,豪气万丈道:“去,剥了皮烤着下酒。” 我一脸狗腿样腻上去,赶紧把外衣给他披上,高呼道:“二师兄威武!” 我们俩拖着羊,抗着野鸭子和鸭蛋,大摇大摆地摆驾回府。 封峥已经回来了,正在生火,见我们满载而归,惊讶笑道:“哪里弄来的?” “我和二师兄一起弄到的。”我得意洋洋。 “这下不愁饿肚子了。”封峥为了表扬,丢了两个野果子给我们,“这是我从对岸摘来的,味道还不错。” 我和夏庭秋啃着苹果蹲在胡杨树下纳凉。忽然见水里哗啦一阵响动,一个人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男人身材高大修长,黑色软绸亵衣打湿了水贴在身上,一身紧实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饶是我这样见惯了男人赤膊的,看到这副光景,也不禁脸上发烫。 不过我也只慌了片刻,就听夏庭秋用一种掐着脖子的声音说:“居然是庆王。”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黑衣男人撩起了湿漉漉的长发,露出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刚吃下去的果子哽在喉咙里,让我差点呛着。 庆王一步步走上岸来,一双丹凤眼笑得弯弯的,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对于我和夏庭秋这两个看客,他也丝毫不扭捏羞涩,反而一脸得意,大大方方地开始解衣带。 我终于忍不住提问:“王爷,您一天之内,要脱几次衣服才舒服啊?” 夏庭秋噗地一声把野果渣子喷了出来。 饱餐一顿后,天色也暗了。劳累了数日,大家都特别累,于是吃饱后都纷纷躺在火边昏昏欲睡。 我听着草丛里一阵阵的虫鸣,看着夜幕里的星海,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草原里。这么一想,不免有点挂念音信全无的莫桑。 我翻身坐起来,轻推了一下封峥,说:“我们失踪也好好几日了,不知道随行的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封峥躺着没动,头枕着手,望着天,轻声说:“想必搜找了几日,找不到我们,也只好回去了。” “那回去后,就说我们死了?” “大概会说我们在沙漠里失踪了。” “那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闷闷不乐地躺了回去,“你倒好,皇帝和你关系好,肯定会赠你一堆身后殊荣。我要没了,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我爹有晚晴,我娘有我弟弟,也都不会为我伤心多久的。” “你别这样想。”封峥眼神温柔地望着我,“你若没了,我想,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这个话题实在有点不大吉利,我转了方向,问:“也不知道莫桑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吧。”庆王冷不丁插口。原来他也没睡着。 我问:“之前听说他和他大哥打起来了,现在呢?” 庆王依旧闭着眼睛,说:“北辽皇帝派兵去支援他啦。你其实完全不用为他担心。莫桑这人,因为母亲是南人,打小吃了不少苦,看着老实又淳厚,其实是不动声色中有着一份心狠手辣,心计多端。阿穆罕勇猛有余,机智不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看这莫桑,是做定了这个草原王了。不过他肯定是要娶北辽帝的宁安公主为王妃的。所以,小王劝郡主您也就不要把他那一千头牛,两千头羊当真啦。” 我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大叫:“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这事?” 庆王见怪不怪地瞟了我一眼,“小王我假扮国师一年有余,跻身一国核心之中,这点消息,知道也不难。” “是啊,我都知道。”夏庭秋也在那头冒了一句。 我抓狂,“怎么你也知道?” 夏庭秋鄙夷又高傲地扫了我一眼,“人多嘴杂,连使馆里扫地的阿婆都知道。” 我郁闷地抱住膝盖缩在火边,“我才没多想呢。不过是关心他罢了。他从阿穆罕手里放了我和封峥。” “卖人情嘛,谁不会呀?”庆王冷哼一声,“我还以身涉险,带你们横穿沙漠呢?” 我呲牙,“王爷,您忘了当初是谁带着我们去隔壁里看日出的?” 庆王翻身坐起来,摆出那副熟悉的哀怨面容,道:“奴家本是一边好心做个东道主。更何况,奴家连一国之宝都赠与你们了呢。”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鸡皮疙瘩唰地全部站立起来。 封峥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树枝丢进火堆里,“好了,都休息了吧。” 一夜平安无事。 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我天刚亮就醒了,匆匆跑去解手。回来后,路过拴马的树下,看到那片空空的草地,脑子里恍惚了一下,才响起一个惊雷。 我冲去把封峥摇醒,“糟糕了!马不见了!” “什么?”封峥一下坐了起来。 我们俩跑回树下。只见缰绳还拴在树上的,却被马咬断了。地上的蹄印一路向海子的另外一头延伸而去。 封峥跟了过去,过了一会回来,说:“似乎是出了海子了。那边蹄印很多,似乎是遇到了野马群。” 我失望道:“它们跟着野马跑了,那我们怎么办?” 封峥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回了营地。夏庭秋和庆王还睡得像头猪。 我气不打一处来,踢了踢庆王,“喂,奴家,起来了,天亮了!” 庆王慢吞吞爬起来。他昨天睡姿不大好,似乎扭到腰了,所以一直扶着腰,像个孕妇似地哼哼,并且借口偷懒,不去升火做早饭。 我们没了马,也只有继续住在这片海子里,期望着能尽快遇到路过的牧民。 庆王无聊,想到处转转,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他去遛弯。 我们沿着水边慢慢走,沙漠里的植物我认识的少,庆王比我熟悉得多,一边教我辨认那些植物,一边采集。 这个是治拉肚子的,那个是可以解毒的,这个草的茎块榨水可以治伤风。 我问:“你一个王爷,怎么知道那么多?” 庆王笑道:“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王爷的。小时候跟随父亲行走江湖,又结交了不少朋友,这点草药知识,都是各家学来的。” 我十分向往,“还是做男人好,可以行走四方。” “你现在不就在行走四方?” “我这次如果顺利回去了,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来呢。” “这么喜欢自由,偏偏生在王公之家。”庆王摇摇头,对我表示同情。 我问:“你出了这沙漠,打算去哪里?” “回家呀。”庆王摘了两个野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了一个给我,“北辽虽然有我的王府,可我住不习惯。家父在东海,老头子年纪大了,一是想抱孙子,二是想我回去接班,他好享清福。我这不就在回家尽孝道的路上走着嘛。” 我轻笑道:“也不知道北辽现在如何了,特别是国宝也丢失了。” 庆王忽然沉默了。我只当他想到了什么沉重的事,也没去打搅他,跟着他慢慢往回走。走了半晌,庆王忽然开口,说:“郡主,你父王位高权重,东齐帝萧政又不是个软弱之人。这矛盾只有愈演愈烈的。” 他这是在提醒我,我心里不免有点感叹,“王爷说的,我都清楚。只是我再能干,也只是个女孩子,我爹从未把我当回事,更不会听我劝告的。” 庆王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他刚想说什么,我已先摆手阻止了。 “别说了,你要说的,我其实都明白的。咱们这是尽人事,听天命,各有各的造化。” 我和庆王回到了营地,他烧火,我烤鸭子,两人都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边用湿泥巴糊鸭子,一边听庆王和封峥商量事。 庆王说:“马没了,贸然继续往南走,怕是还要十来天才走得出去。没有马,会比较辛苦。万一碰不到海子,就有生命危险。继续住在这里。现在初夏,穿过沙漠的商队和牧民都比较多,耐心等等,会遇上的。” 封峥低头沉思。 我把糊好了泥的鸭子埋进土了,然后在上面架起了火。然后像个老妈子一样,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对封峥说:“虽然要等几天,但是这里有吃有住的,风险小。万一皇帝真的要把你的衣冠厚葬,我们现在赶回去,估计也来不及了。要诈尸,还有我陪着你呢。” 封峥莞尔,“既然你们不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几日吧。王爷呢?” 庆王弹了弹衣服上的沙子,道:“舍命陪君子呗。” 我笑,“好在是君子,那我就不用承你的情了。” 不过我们的运气也好,到了第四天,就碰到了一队南下的商队。 第 50 章 这一伙八个人,父子叔伯兄弟,都是一家人,烧火做饭的是老大和老儿的媳妇。他们南下卖药材的,常年穿越沙漠来往于两地,对这里地形十分熟悉。 我们自称是一家兄妹,探亲途中因沙暴而在沙漠里迷路,请求他们将我们带回东齐。领头的马老汉直扑热情,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给他们银子做路资,马老汉还坚决不肯收。 那家二媳妇是东齐人,说有口东齐方言。她和我说,我们现在已是在沙漠之西,非常靠近金国了。沙漠里有一条贯穿金和南北辽的绿洲链,就是一条生命线。不过绿洲也分部得很散,我们没有向导在沙漠里胡乱转,居然能找到那个最大的海子,已是捡了天大的运气。 我回想这一路,的确有惊无险,也不免觉得庆幸。 马二媳妇见我一身狼狈,便把她的衣服拿给我穿,又帮我梳头,按照他们的风俗,扎了无数条小辫子,捆上彩色的头绳。 我觉得好玩极了,兴冲冲跑出去找封峥他们。 三个男人看到我这样,都笑起来。 我甩了甩辫子,“不好看?” “好看得紧呢!”夏庭秋拍手,“小师妹就留着这个头回去,平时还可以拖地呢!” 马二媳妇私下问我:“你三个兄长,都说了亲了吗?” 我心想那庆王即使没王妃,家里也肯定有小妾,夏庭秋是半个道士,便说:“只有二哥还没成婚。” 那妇人笑道:“我有个妹妹,今年十六,生得清秀漂亮,人也灵巧贤惠。我们家世代做药材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若是肯上门,那我家药铺就是嫁妆了。也不知道你二哥可有这个意思?”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说:“我二哥,虽然没有定亲,却是……却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这次回去,八成是要上门求亲的。” 马二媳妇一脸失望,“也是,这么俊秀的儿郎,哪里有这么好得的。” 这天晚上在一个小绿洲扎营的时候,我摸到了封峥身边。 封峥低头看那份证明我们身份的通关文牒,见我来了,说:“到时候进了城,怕是还要让马老汉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 “他们帮了我们大忙,应该赏赐才是。” 封峥笑道:“我们之中,你身份最为贵重,该你赏赐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赏什么才好了。”我笑了笑,“不如把你赏给他们如何?” “说什么呢?”封峥扫了我一眼。 我酸溜溜道:“谁叫某人生得玉树临风,别人都想他去做女婿呀。” 封峥愕然,讪讪道:“也许人家是随口说说的。” “嫁妆都开出来了。你要是肯做上门女婿,人家就把家传的药铺拱手相送呢。到时候娇妻在怀,嫁妆在手,风风光光地回家见你老子去。” “谁要成亲?”夏庭秋不知道从哪里蹿了过来,凑在一起。 我把下巴冲封峥扬了一下,“人家想招女婿,还不知道封哥哥肯不肯呢。” “啊呀!”夏庭秋拍手,“为什么都没人来招我?” 我嗤笑,“瞧你这一脸桃花风流样,看着就是靠不住的。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呀!” “有你这么说兄长的?”夏庭秋敲了敲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问封峥:“怎么样?你愿意吗?” 封峥把文牒收进怀里,一眼望到我眼睛里,反问:“你愿意我娶别人吗?” 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直到封峥起身走远了,我还呆呆坐在那里,满眼全是他刚才回眸一望,温润平和,不带一丝波纹。 我们跟着商队走了三天,渐渐可见戈壁岩石了,再走了两日,绿地越来越多,偶尔见到沙枣林和农舍。现在已是初夏,来时树上的花已经变成了累累的果实,阳光照在脸上,一片温热。 最后那日,我们终于可以歇息在一家客栈里了。 晚上我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坐在窗边晾头发。 门上响了两声,庆王问:“能进来吗?” 我挽起了半干的头发,披了外衣去开门。 门一开,庆王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套牙白绸衫,腰系玉带,头戴金冠,俨然已经恢复了他本来的翩翩王孙公子的模样。他容貌极其俊美,这么一打扮,浑身上下闪着金光,逼得人都快张不开眼。 我关上门,问:“有什么事吗?” 庆王盯着我瞧了瞧,笑着说:“郡主这般模样,真当得起‘花容月貌’四个字。” 我翻了个白眼,“你饭后闲得无聊,专门跑过来调戏我的?” 庆王踱到窗边,往外望了一眼,十分难得地一本正经到:“我今晚就要走了。这次是过来和你道别的。” 我微微一怔。也是,他本和我们不同路,现在出了沙漠了,分道扬镳也是应该的。 “这就走了?” 庆王点头“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封峥他们知道了?”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客套道:“那祝你一路顺风。以后若有机会来京城,我请你吃饭。” 庆王听了,笑了笑,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盯了我好一阵,才说:“小王这就走了。郡主你……你可别忘了我。” 我被他这句话激得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庆王已是抽身一跃,跳在了窗棂上。 我还以为他会就此翻窗而去,没想他又停住了,手扶着窗子,转回头来。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怕高,他忽然开口,风马牛不相及地冒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大家同甘共苦半个月,你连我叫啥都不知道,还有脸问。不过还是老实说:“我叫陆棠雨。” 庆王微微一笑,说:“我叫迦夜。” 迦叶?拈花一笑的那个? 我正想问个清楚,庆王已经身影一闪,不见了。我冲到窗边,只见外面一片茫茫夜色,哪里还见他的身影?没想此人身手如此之高,真令人惊叹叫绝。 然后我就听到楼下店小二的声音传上来:“客官,您这是扭到脚了?” 我探头朝下看,就见庆王殿下一拐一拐地站起来。旁边有几个黑衣人迅速围了过来,把他扶住。他赶紧摆了摆手,那几名手下训练有素地退到旁边。 我扑哧一声笑了。 庆王抬头朝我挥了挥手,雪白的牙齿一闪。他带着手下出了客栈,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扬长而去。 我一直看着他们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我去敲封峥的房门,同他说:“人妖王爷终于走了。” 封峥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妖王爷”是谁,不由苦笑,“他和我们又不同路,分别是在所难免的。” 我坐在桌边,看到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张纸写了一半。我拿起来看,提头就是“臣封峥启奏陛下”。 “这就忙着给皇帝写奏折了?明日进了城,联络了官府也不迟。”我把稿子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虽然出了不少状况,不过总算完成了任务。这下我爹应该很满意了,我若求他放我回师父那里,他大概会同意吧。” 封峥看着我,默默不语。我一对上他的目光,他就把脸别开了。 “怎么了?”我觉得有点奇怪。 “没什么。”封峥摇头,却依旧没看我,“你,你很想回你师父那里?” 我笑道:“我娘暗示过我。我这次回家,我爹打算为我寻一门亲事。我若不想嫁人,肯定是只有跑我师父那里躲避一下的了。” 封峥望向我,目光深邃复杂,“你爹可有说将你嫁给谁?” 我撇了撇嘴,挖苦道:“怎么?你回心转意,又想娶我了?” 封峥又别过头,半晌没声音。 “怎么了?”我探头看他,“这但玩笑都开不得。我都想开了,你还放不下。最讨厌男人小肚鸡肠了。” 封峥颇不自在道:“将来,若是你想去你师父那,你爹又不同意,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忙的。” “帮忙我偷跑?” 封峥讪讪道:“总之是会帮忙的。” 我呵地笑了一声,胸口有点闷。 喜欢一个人,天天看着,却知道永远得不到他。倒还不如当初就那么糊涂下去,什么都不清楚的好。 都说做人难得糊涂。 第 51 章 次日启程的时候,马老汉问我们怎么少了一个兄弟,封峥借口说大哥有事先走了。马老汉也没深究。 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东齐的这做边关县城凤阳。马老汉他们同我们分别。封峥寻了一处干净清静的茶楼,嘱咐我呆在包厢里,他自己去官府。 我知道等下官府来人,接的是魏王家的瑞云郡主,我就必须有一副金枝玉叶的派头。那个浪迹天涯的疯丫头,也只好暂时先关在我身体里了。 夏庭秋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一本正经道:“雨儿,我也该走了。” 我也不是很惊讶。他无功名在身,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前他陪着我,是为了照顾我,现在大功告成,也该还他自由了。 我声音柔软,近乎撒娇道:“二师兄,这一路谢谢你。” 夏庭秋莞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鬼丫头,同师兄客气什么。你先回家,找机会溜出来。有师父在,你爹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我笑着点头。 夏庭秋温柔注视我片刻,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在山里等你回来。” 夏庭秋走了没多久,我望见楼下大街上涌来一队衙役,封峥骑马,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皮小轿。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该走的都走了,我这下是终于要回家了。 我们这一次回京,可比大半年前送嫁的速度要快得多了。上次走了一个多月才从京城走到边关,这次一路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已经进入京都地界了。 上次出门时还是寒冷的早春,现在回来,已经是炎热的盛夏了。家里的葡萄藤结了一串串紫葡萄,后院池子里开满了荷花。我的房间干干净净没什么变化,走前随手丢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还放在那个位子。 我娘见了我,两眼含着泪水,张手把我抱住。 “你这死丫头,大半个月没音讯。人家都说你们死在沙漠里了,你可知道你娘我多担惊受怕!小没良心的!” 我好生宽慰她,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我看她也瘦了不少,心里酸痛得很,也差点掉眼泪。 娘拉着我仔细看,皱着眉头道:“又瘦又黑的,这头发都枯黄了,手也粗了。你爹这浑人,居然让女儿去做这种苦差事。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和他没完!” 弟弟陆鸣也比先前长高了点,照旧跑过来要我抱。 我亲亲他水蜜桃般的脸,问:“阿鸣这阵子乖不乖?” “乖!”弟弟大声说,又抓着我的领子缠问,“大姐给我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了吗?” 我笑着拿出几个我用沙枣核做的小哨子,说:“北辽的孩子都吹这个玩。” 弟弟拿着哨子跑走了。 我娘说:“你爹上朝还未回来。你先同我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顿饭。估计你今天还得进宫的,我已经叫人给你重新做了一套朝服,今天进宫也有得穿的。” 我娘是有心补偿我,硬是给我洗了牛奶浴,又叫人给我按摩护肤,拿了太后赐的茶油给我擦头发。我昏沉沉地由着她们收拾好,再被娘塞了半桌子的饭菜,这才终于可以上床睡觉。 似乎只是眼皮子刚合上,娘就又把我推醒,“你爹回来了,要你去书房见他。” 一家之主发话,我再累再困,也不得不从。 我爹后年就满半百了,不过现在看着依旧高大英武,相貌堂堂。如果他和颜悦色地同你说话,人人都会觉得他风度翩翩、儒雅斯文。可是他对我总是眉头一皱,脸一板,嘴唇一掀,牙齿呲出来,然后开始咆哮。后院厨房里养的那只大花狗见到外面窜进来的野狗,也总是露出这副表情。 就在我相当不孝地把我亲爱的爹拿去和狗做比较的时候,我爹的咆哮已经一串雷一样击中了我。 “亏你还有脸来见我!” 我心想,这不是你叫我来见你的吗? “这么点事,给你办成这样!你不觉得丢脸,我的老脸都已经丢尽了!嘉月公主都还以为你死了,千里加急写信过来。满朝满京城都知道你闹了什么笑话!” 换成别家孩子,大概早被骂哭了。只是我听了十八年,已经无动于衷,只掏了掏耳朵,把那个小红布包放桌子上,说:“好啦,回头再骂吧。东西我带回来了,您先看看。” 我爹收了咆哮,把红布包打开,捧着那个金色小印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像,到底是不是,还得拿去让人鉴定一番。” 我紧张地问:“若是假的,不会要我重新再去偷一回吧?” 我爹白了我一眼,“你捅的娄子还不够多?” 我也没好气,干脆不说话。 我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国宝,吩咐道:“你赶紧去换命服,同我进宫去见皇上。记得到时候,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我也翻了一个白眼。这话封峥也喜欢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说的话当然是我觉得该说的,我觉得不该说的我自然不说。真是废话一箩筐。 第 52 章 我爹带着我进宫面圣。 我们到了皇帝处理政务的清思园,大太监张德全笑得像尊弥勒佛一样,给我爹行礼道:“皇上正在里面接待臣工,还请王爷和郡主稍等片刻。” 我爹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我倒是理解的。要是换做当年,皇帝怕是正睡在妃子的床上,听到我爹来了,都会立刻整冠出来迎接吧。前后对比,有了差距,我爹难免心里不舒服。 只是他也不想想,皇帝都这么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冠少年了,又怎么会依旧在我爹面前做乖儿子样。我爹和先帝情同兄弟,但是毕竟不是亲兄弟。在皇家,就连亲兄弟也都阋墙的,互相残杀起来眼都不眨呢。 皇帝萧政,生母张丽妃,死后一年儿子登基了,她才得封了太后。 张太后原本是地方官员的女儿,生得秀美端丽,选入宫做宫女后,被当时正得宠的刘贵妃看到了,便被打发去了尚衣局洗衣服。 大概命中注定了要发达。张氏洗了三年衣服,依旧容颜美丽。宫人同情张氏,借机告诉先帝,说尚衣局有宫女绝色。张氏就此得宠,飞黄腾达。 我之所以对这个故事这么熟悉,也是因为张太后的这段经历太传奇了,被民间改写成了戏本,叫做《珍珠盟》,满大街都在演。而且写戏本的还添油加醋,漫天撒狗血,说什么先帝微服时就和张太后一见钟情,赠了张氏一斛珍珠,发誓要娶她。然后张氏为了寻夫入宫,受尽了刘贵妃等人的折磨,依旧坚贞不屈。最后当然是皇帝美人大团圆,底下看客纷纷叫好。 这出《珍珠盟》曾经一度红遍东齐,每家茶楼戏馆都会演。那阵子我不论上哪里吃茶喝酒,都要被迫看一遍。若不是张娘子的扮相特别好看,我肯定转头走人。 只是戏剧总是美化粉饰过多,主要也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想必皇帝母子当年受了刘贵妃不少气,登基了后一定要报复回来,抄了刘家不算,还要写戏本子坏人家名声。 我就想,皇帝这么小心眼的,当初我爹向先帝推他做太子的时候,怎么还说的这孩子心性宽厚忠良? 也不知道是我爹糊涂,还是皇帝当初装得太好了。 就这样,我神游天外,我爹生着闷气,我们俩喝光了两壶茶,张德全才过来,说皇帝终于商量完事了,可以见我们了。 我爹做了半个时辰的冷板凳,心情很不好,冷哼了一声,板着脸就大步走出去了。 我小跑着跟着他,还不忘给张德全塞了点辛苦银子,笑道:“有劳张公公了。” 张德全把银子收进怀里,笑道:“郡主客气了。皇上才用了点茶,心情正好。您只管进去就是。” 我看了我爹一眼,他也听到了,又冷哼了一声。 别哼了,人家都当你伤风了。 偏殿里面熏着荷香,大铜盆里盛着冰块,上面搁着西瓜。萧政穿着一身银蓝色的常服,坐在窗边喝茶。还有几个官员伫立在旁边,听候吩咐。 我定睛一看,封峥俨然在列。他见到我来了,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们父女俩给皇帝磕头行礼,听到皇帝放下了茶杯,说了声:“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一直低沉平稳,少有起伏。 我们站起来后,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低头站在我爹身后。我爹把宝印拿出来,张德全用盘子托着,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拿过来看了看,想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转头对旁边一个年轻官员道:“廖知事,你最是懂古玩的,你来帮朕看看。” 那年轻男子应了一声:“是。” 我听这声音耳熟,不由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年轻男子从人后走了出来,高瘦白皙,眉目清秀,是叫廖致远还是叫什么的。这人不是在易通做个小知县吗?怎么摇身就上了金殿,跑到皇帝跟前来了? 我看他身上的补服。哟!吏部侍郎呢!小廖发达了呀。 廖致远恭敬地接过了宝印,和其他几个官员去了旁边的隔间,仔细研究了起来。 皇帝在这边和我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心思也全放在隔壁。我爹这人真不懂看脸色,还一本正经地和皇帝说秋季换防的事。皇帝漫不经心地笑着,只说日后再提也不迟。 我爹的脾气终于上来了,大声道:“陛下,这事您已经一拖再拖,都拖了大半个月了。换防事大,鉴宝事小,还请陛下凡事分清个轻重缓急的好。” 我急得一头的汗,斗胆去扯我爹的袖子。我爹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了我。 这下,皇帝的视线终于转到了我的身上,微笑道:“郡主此行辛苦了。” 皇帝生得像张太后,皮肤雪白,眸子墨如点漆,俊美清贵。这般好的相貌,配上他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而显得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我得了他的夸奖,立刻上前一步,谦虚道:“陛下过奖,瑞云为陛下效劳,本是份内的事。” 皇帝说:“朕听封峥说了,知道你们这一路不容易,回来的时候更是险象环生。你一介女流,却是有勇有谋,实在当得嘉奖才是。” 我耳朵竖了起来,只听皇帝扬声说:“赏瑞云郡主黄金百两,玉如意一柄,南珠一斛,霓裳羽衣一件。” 我和我爹立刻跪了下来,磕头谢赏。 皇帝似乎很高兴。我想他一见我爹给他磕头,他都很高兴才是。 这边折腾了一阵,廖致远终于从隔壁走了出来。他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弯腰拱手,对着皇帝说:“恭喜陛下,那宝印确实是真的。” 我大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皇帝虽然高兴,可依旧那副淡淡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对我爹说:“这次能寻回国宝,了却了父皇一桩心事,魏王也功不可没。朕要好生谢您呢。” 我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臣恭贺陛下寻回国宝!不过,陛下,既然国宝已经寻回,后面祭祀的事,自有国师去操持,还请陛下将心思放回秋季换防一事上来。” 我在心里叫苦不堪。 我爹教训人教训习惯了,还当皇帝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太傅的小孩子吗? 皇帝嘴角弯了弯,不见喜怒,只说:“好,好。魏王说的是。” 我见他们开始商量政事,便告辞出来。 才走出清思园,听到身后有人叫:“瑞云郡主请留步。” 我转头,见廖致远跟着我也走了出来。 他本清秀斯文,当初做县令的时候,看着还有些文弱。现在穿上了吏部官服,胸前绣的是一只白虎,赫赫生威,官服裁剪又得体,还真给他平添了几分挺拔的气势。 我心想,这升官了,气质果真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我们上次分别,我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不免有点惭愧,这下连忙摆出一副端庄的笑脸迎着他。 廖致远走近了,拱手行礼,道:“下官唐突了,郡主请见谅。” 我笑道:“廖大人不必客气。说起来,您什么时候升的官,我还不知道,未曾祝贺你了。” “下官是四月初被提的吏部侍郎,实属意外之幸。倒是郡主您,巾帼不让须眉,让下官甚为敬佩。” 我又惊奇又好笑。这人原来对我十分冷淡,怎么转了一圈回来,反而主动上门拍马屁了。 我道:“廖大人这么一番夸奖,我怎么听得心惊肉跳的?” 廖致远抬头看我,目光清澈,“让郡主见笑了。” 我摆摆手,同他一起慢慢朝着宫门走去。 我边走边和他闲聊,“廖大人现在是在京城安家了吧?” “回郡主,是的。” “四下也没人,廖大人无需这么拘束。”我大方道,“你现在住在哪里的?” 廖致远略微放松了些,答道:“下官住在城西的四海胡同,左邻右舍多是在职官员。” 我知道四海胡同,那里住着不少中等官员和文人墨客。 “夫人可随您一起上京了?” 廖致远顿了顿,说:“下官还未成家。” “哦。”我干笑了一声,“那可还适应京城的生活?” “物价贵了些,其他都还好。” 我呵呵笑起来。这廖致远人也挺实在的。 “京城虽然嘈杂,却也有不少好去处。城东的城隍庙,夫子庙,城南的夜市、荷花池,都值得去看看。特别是城外秋落山上的红叶,是你这样的文人的最爱。每年秋天,登上观赏红叶的游客,都可以把山路挤得水泄不通。” 廖致远笑道:“下官也是早就听说了京城秋落山的红叶十分有名。听说赏秋时节,山上的寺庙茶馆全部人满为患,有十金买一座的说法。” 我笑,“那都是外行人瞎凑热闹,只有吃亏了。我知道有条路,从后山上山,人很少,不但可以观赏红叶,还有个小茶馆可以歇脚。廖大人若今年秋日有空闲,等我和朋友一起赏秋时,把你也叫上好了。” 廖致远微微讶然地望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补充道:“当然,都是瞒着我爹的……你也别同我爹说。” 廖致远忙道:“下官绝不是搬弄是非之人。” 我莞尔,长叹一声:“我若是身为男子就好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没有什么礼教管束着。” 廖致远恭顺地低着头,“郡主,身为女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您虽身为女子,下官却觉得您干练豪爽,足智多谋,已比大多男子都要出色得多了。” 我被夸奖得浑身舒畅,之前被我爹骂了后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转了风向,过来笼络我了,不过这人说话谨慎,态度不卑不亢,听他吹捧,只有觉得更加愉悦的。 出了宫门,王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我了。廖家也有一辆朴素的蓝皮小马车停在旁边。 廖致远先送我上了马车。 我坐好了,想了想,掀开窗帘唤了一声:“廖大人。” 廖致远立刻朝我躬身,动作斯文优雅得很。 我笑笑,说:“之前还在易通时,我还嫌你这人讨厌。不过这次重逢,发觉你这人不错。再见你,我挺开心的。你多保重。” 廖致远抬头望我,双目明亮如星,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深深躬下了身。车走老远了,我回头还望见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第 53 章 我回了家,娘急匆匆迎了出来,问:“怎么样?” “很好呀。”我高兴地说,“皇帝还赏了我好多东西。不过爹和他要谈政事,就让我先回来了。” 我娘仔细看皇帝赏赐的金银珠宝,看到霓裳羽衣的时候,惊了一下,“怎么赏你宫装?” “这是宫装?”我看了看那件花俏得刺眼的衣服,不屑地撇了撇嘴,“好在是皇帝赐的,可以供起来不用穿。” 我娘皱着眉头,对她的贴身使女青姨使了个眼色。青姨知趣,立刻把其他下人都支走了。 我看着青姨逐一关了门窗,一副慎重的模样,大为不解,“怎么了?” 我娘轻叹了一声,“好端端的,哪里有赏赐臣女宫装的道理。” 我兴奋的劲头过了,这下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的确有问题。不过爹都没说什么呀。” 我娘继续叹气,摇了摇头,“你爹怕还同意呢。” “同意什么呀?”我问。 我娘不答,继续跟着我绕弯子,“这事,我是不同意的。那样的生活,你这性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是你爹总是说家族利益为重,又说这事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桩好亲事……” “亲事?”我拔高了音量。 我娘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青姨走过来挽着我坐下,“郡主,前几日你还未回来时,太后召了王妃进宫喝茶,说起想和我们家结亲。”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个铜锣咣地敲了一记,耳朵里嗡嗡响,一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皇家想和我们家结亲,说白了就是想让我们家送个儿女进宫。他们没有一纸诏书丢过来,而是请我娘进宫商量,已经是给足了我们家面子了,我们家也更是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哆哆嗦嗦地说:“指,指名道姓了?说,说了是,是我了?” 我娘唉声叹气,“你以为呢?你爹舍得送晚晴去那吃人的地方吗?” 我就像被人捶了一棒子,低头不说话。 也是,我爹疼晚晴都疼到了心尖上。晚晴只小我半个月,也快满十八岁了,这些年多少人家上门求亲,只要晚晴不点头,我爹立刻把求亲的送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就不同了,首先我是王妃嫡出,又是长女。就算召我进去做个摆设,表示他皇帝纳了魏王的女儿,也可以缓解一下他和我爹之间的矛盾。 我就知道今天皇帝把我好一番夸奖,不是没道理的! 青姨柔声说:“郡主也别急着难过。圣旨一日没下来,这事就还有转机的。” 我尖酸讥讽道:“我都和几个男人在沙漠里失踪了大半个月,皇帝他都还肯要我,我都该感动才是。” 我娘摇头叹气,却没有说什么。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顾虑。虽然她心疼我过不惯后宫生活,可一来,皇帝的确是这天下我所能嫁的最有权势的男人;二来,她最疼的还是我弟弟。我做了皇帝的老婆,对我弟弟前途好。 所以一时间,屋内一片静默,大家各怀心思,却都不能对对方说。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一下回去就立刻给我师父修一封飞书求救,然后今晚还得同我爹好生谈谈。他若真要我进宫,我要做好和他吵架的准备。 我还想,我难得意气风发地在江湖闯荡了一回,虽然过程有点狼狈,可也算是功德圆满,潇洒而归,可结局却不是成为一代女侠,笑傲江湖,而是要进宫给皇帝绣花弹琴生娃娃。 我顿时觉得郁卒得不行,只想脱了鞋子使劲抽皇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把那张漂亮脸蛋抽成一个发酵不均匀的馒头,这才解气。 我把擦嘴的帕子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道:“进宫就进宫!他敢娶,我就敢嫁!谁怕谁呀?” 皇帝虽然阴阳怪气了点,不过我和他大小就认识,也不算陌生。想当初大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被他几个皇兄欺负,扒了衣服推到水里,还是我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他光屁股的模样都见过了,以后一起睡一个被窝,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只是……我看了看那件花裙子。日后怕是要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成天穿红戴绿,头上插花,怪恶心人的就是了。 我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刚走到后院荷花池边,就看到一个美貌少女带着丫鬟从水池那边走过来。少女瓜子小脸,柳眉杏眼,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身段窈窕。不看脸,光看那袅娜的身姿,就知道是我二妹晚晴。 晚晴见了我,嫣然一笑,色若春晓,“阿姊,可见到你了。大家都说你一早就回来了,我想去给你请安,却被告知你进宫去了。” 我也疲惫地笑了笑,“可不是。好不容易回家了,觉都不能好好睡,就被叫起来团团转。” 晚晴打量了一下我,“阿姊,你瘦多了。” 我苦笑,“又黑又瘦,就像只猴子了。” 晚晴忙说:“不会的,阿姊你依旧漂亮得很。是妹妹说错话了。” 我小时候把她欺负狠了,她又天生胆子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些怕我。而且她心思细腻敏感,我随口说说的话,她听着总觉得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姐妹俩交谈,就和我爹和他同僚说话似的,客气得很。 我还穿着郡主命服,又热又累,寒暄了几句就继续往前走。 晚晴欲言又止地,终于忍不住喊我,“阿姊,那个……那个,你们在北辽……” 我转头冲她一笑,“你放心好了,你的封哥哥,一路老实得很,没有沾花惹草。” 晚晴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娇妍动人。 我摆摆手,走了。 我的好妹妹,你要是知道你这个姐姐也喜欢上了你的封哥哥,还厚着脸皮去和人家说了,不知道你会惊讶成什么样子。不过还好,封峥也没接纳我,发生过的事,大家都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在心里苦笑,却是心潮翻涌,一直苦到了嘴里。 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后,我火速写了一封信,放飞了信鸽。没多久,我爹就回府了,派人来叫我过去。 我灌了一碗奶妈亲自给我熬的老母鸡参汤,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我爹的书房。 我爹还穿着朝服,端着杯子,喝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我愣了一下。 老头子胃不大好,酒是早就戒了的。 “过来吧。”我爹用他八百年都没对我用过的、温柔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坐下来,我们父女俩喝一杯。” 我当时就心想不好,我怕是入宫入定了。那酒喝完了,八成这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就逃不脱了。 我是拔腿就想往外跑的,可是视线不经意地对上我爹的,他老人家那愧疚不舍的眼神,简直比他之前送我去敌国偷宝时的都还要动人。 我心一软,脚就不自主地走了过去。等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捏着杯子了。 我爹亲自给我倒了一杯酒,真让我受宠若惊。 酒是女儿红,绝对有十几年了。我喝了一杯,又怕醉,赶紧吃了几块糕点。可我爹就这样空着腹一杯接一杯地望肚子里倒。 我实在看不下去,“爹,你胃不好。到时候犯病了,娘又要念你了。” “让她念吧。”我爹不在乎,“我也是对不起她。”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全竖了起来。 我爹居然会认错? 我爹给我把酒满上,问我:“你知道这酒怎么来的?” 我窘然,“买来的?” “这酒是你出生的那天早晨,我亲手埋下的。” 我瞠目结舌。爹呀,我还没出嫁呢,你这就把我的女儿红挖出来喝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爹像是听到了我心声一样,说:“你若入宫,就没这机会和我一起喝这女儿红了。” 我端着杯子的手开始发抖了,“爹……你是说真的?” 我爹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将杯子重重顿在桌子上,长叹一声。 “我知道你性子野,不爱拘束,喜欢自由。当初考虑你婚事,我就想着,将你许配给我的副将做儿媳妇。” “赵家?”我爹当年还带兵打仗的时候,有个最为信赖的得力副将,姓赵。我爹做了王爷后,赵副将就升做了将军,接替我爹把持着兵权。若说皇帝第一恨我爹,那他肯定第二恨老赵。我爹还想着把我嫁给赵家,真是生怕别人不参他结党营私。 第 54 章 我爹慢悠悠地说:“赵勇的长子赵凌,少年英俊,智勇双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别的官宦这家,规矩宽松许多。我原是想,你嫁过去,身份高贵,即使我不在了,赵家也不敢欺负你,你也可以过得比较自在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由暖暖的。虽然我对这赵凌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爹的确是为我的将来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只是……”我爹摇头。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过这个“只是”。 “太后早就有召你入宫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纪还小,又粗鲁不知礼数为由婉拒了。但是这次,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把你传成了英雄侠女,供肝义胆,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险夺宝……” 听到这里,我已经被恶心得快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为什么非要我入宫啊?” 我爹无奈道:“你也不是白让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说:“女儿不愿进宫。” 爹好生好气地说:“这容不得你愿不愿的。宫里会寻个良辰吉日送圣旨过来。我今天和你说说,就是让你有个准备。” 我皱眉,“皇帝要我入宫,无非是想抓着您一共把柄。爹,你怎么就不能后退一步,让一让?我们陆家在这东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吧?花无百日好,月无百日圆。这个道理你懂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脸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温情就像镜花水月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我痛骂一番,可我爹只是沙哑着声音说:“我也想,却是已经收不了了。” “怎么收不了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辞官,该交的全部都交了,带着大家回老家去。我们家过日子素来简朴的,将来买些地,过清闲日子,不好吗?我这个郡主也不做了,做个农女又何妨?”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丫头啊,你说得倒是简单。你爹当权二十多年,你觉得我辞官隐退,我们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吗?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过日子吗?不说卸甲后的这十来年从政,你爹我当年征战四方的时候,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族。你以为那些人不想报仇?”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呼吸困难。 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知道我爹说的每个字都在理。 此刻我们家富贵安详,因为我爹还是堂堂魏王,兵权政权都在握,家里随便一个护院都是重金聘请来的江湖高手。等我们家没权没势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寻上门了,我们拿什么去抵挡? 我爹端着酒壶大口喝了一阵,举手将壶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壶四分五裂,里面残留的一点酒溅得四处都是,打湿了我的裙摆。 “女儿呀!”爹抓着我的手,一张脸尽显了老态,“为父的无能,才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现在又为了一家人,让你进那地方。爹知道你进宫后,是肯定不会快活的,可是爹也没有办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我欲哭无泪。我不怪你还能怪谁? 我们这种王公之女,哪个嫁得顺心的?这就是命罢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我半点食欲都没有,只吃了点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师父,说我已经想通了,请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派师兄过来了。 我想着之前和二师兄告别,夏庭秋笑意温柔,说在山里等我回去。我那时候也自信满满,早就盘算着怎么逃家出走,却没想到回有这么一出。没想那一别,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想着心里更酸了。 这夜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恍惚间觉得过去那几个月,就像一场黄粱大梦。现在梦醒了,我依旧是规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么女侠,什么江湖,都化做了阵阵驼铃声,渐渐远去了。 之后一连数日,我都情绪低落地呆在家里,练剑,钓鱼,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实。皇宫里的圣旨迟迟不来,家里的人都有点不安,我却十分淡定。 我娘说,既然皇帝有纳我为妃的意思,如果将来他不要我,别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忧心忡忡,我却心里暗暗高兴。皇帝最好一觉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我在家里呆着,我往日的几个朋友却呆不住了,飞鸽传书给我,约我去喝酒。 我心里一片死水被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快乐,若真进宫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错过这机会。 我如往常一样,借口闭关打坐,关了房门。然后束起了头发,换了男装,翻墙而去。 这几个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儿、化名方煦时认识的。他们都是各地高门望族的子弟,还有几个是江湖侠客。其实对方到底什么身份,大家并不深究,只求意气相投,喝酒能痛快罢了。 我年纪轻,作男儿装,轻易还是可以以假乱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长大的,首先我举止就不像深闺女子那般扭捏;二来我自幼习武,在山里也洗衣做饭,皮肉没有女子那么娇贵;三来我没耳洞也从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年来很少在京城抛头露面,没什么人认识我。 东齐人,不论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当年也是俊美后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别人还交口称赞我俊秀雅致,让我十分得意。 这次聚会就摆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风得意楼”,说是为了庆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后面进了厢房,只见里面圆桌边已经坐了有七八个人,都是熟人。 他们见我来了,纷纷起哄,“今天真是难得,居然能把方兄给请到了!” “方老弟,半年不见了吧。这次旅行可愉快?” “阿煦,你失踪半年,回来就这黑瘦模样,是去游山玩水,还是去挖金子了?” 我哈哈大笑,“劳烦诸位牵挂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我入席。 霍炎坐我旁边,摇着扇子道:“赶快给黄兄敬一杯吧。他家里给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这还没开席,你们就喝上了。”我说笑着,赶紧给那位黄兄敬了一杯酒。 黄公子也不知道已经被灌了多少,脸色发红,口齿模糊,十分可怜的模样,却看得出来很高兴。 我不免羡慕。人家成亲,可以开开心心,我成亲,要哭还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这顿饭吃得十分热闹,我又因半年没露面,不可避免地被众人轮着灌了一番酒。一来我许久没痛快喝过了,二来心里难受,也想借酒浇愁,我来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干干净净。 大家见我这么爽快,咋呼着要再来一轮,一定要把我灌倒为止。 我嘻嘻笑,接过递到嘴边的杯子,也不管里面是烈的酒,仰头就倒进喉咙里。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夺过了我手里的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 “够了!”有人在我耳边喝了一声。 席上霎时一片安静。 我晕乎乎地转过头去,不满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难得开心,你还管着不让我喝。” 霍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半哄着说:“阿煦,我眼睛又没瞎,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 大家都没说话,看着我们两个。 我抿了敏嘴,扶着桌沿,努力站稳身子。霍炎过来扶着我,我想挣脱,力气却有点不够。 终于有个朋友开了口,“方兄,大家认识好些年了,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座的诸位也并不是无权无势之人,总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我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这个忙,你们可真的帮不上。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们的关心了。” “阿煦。”霍炎担忧地扶着我的肩。 我笑着就有点停不住了,加上酒劲上头,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诸位,今日是黄兄文定大喜,小弟也有一事要说。小弟家里也在张罗一桩婚事。” 这句说完,席上依旧一片寂静。 我苦笑了一声,继续说:“这亲事虽然还没定,可也有了八成可能。未来亲家家教很严,我怕是再没机会出来与各位喝酒了……” 安静了片刻,霍炎轻声道:“阿煦……你……” 我摇头,喝干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挥手告辞,留下身后一室寂静。 大家认识好几年了。我年少的时候雌雄莫辨,如今已是十八岁,再看不出我是女孩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朋友们心知肚明,也没说破。如今我告诉大家,我要嫁人了,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大概会为我觉得惋惜吧。 空腹喝了那么多酒,我不可避免地醉了,走得摇摇晃晃。霍炎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 “阿煦,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成亲了?” 我下意识挣扎。可是霍炎却把我搂得更紧了,一声声逼问:“是哪家?亲事已经说定了吗?只要没有说定,不,即使已经说定了,我也可以……我可以……” 我一把推开他,扑到栏杆边,哇地一声张口就吐。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落到楼下,立刻就有叫骂声响了起来。无辜被我吐了一头的客人掀翻了桌子,这就要上楼来找麻烦。 我反而嘻嘻笑了起来。霍炎没好气,一把拉起我,从侧楼梯上下去,转到了酒楼的后院里。 第 55 章 春风得意楼规模很大,后院分部着十来个独立的小厢房,溪水环绕,环境优雅。我昏昏沉沉地被霍炎拉到这里,只听到有歌女在弹琴唱歌,闻到花香,觉得很舒服,有点想睡觉。 霍炎扶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又叫小厮送来水,服侍我漱口洗脸。我吐了人家一身,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我不由呵呵笑个不停。 “别笑了。”霍炎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摇了摇,“你这笑得都快哭出来了。别笑了!” 我收了笑,不耐烦地推开他,“你这人好烦,我不要你管!” “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我白了他一眼,摇摇晃晃站起来。 霍炎扶着我,“回家后,按你家人的意思成亲吗?” “成亲就成亲嘛。我年纪也不小了。”我按着太阳穴。 “对方是哪家?你可喜欢那个人?” 我高声笑骂道:“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喜欢的人不能嫁,嫁的是不喜欢的。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呀?” 霍炎拉着我,急切地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我推他,“和你没关系。哎,你别老拉着我,我要回家啦。这年头的姻缘真是一桩比一桩乱,月老就是个棒槌……” 温热的鼻息喷到脸上,我下意识地把脸偏开,一个柔软的东西就印在了我的耳边。 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顿时一阵狂怒。要知道我活了十八岁,走南闯北见识广,但是本质上还是十分单纯的。平时除了和师兄们亲密点,也就和封峥拉过手。被不是很熟的人这样轻薄,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就在我想着是踢一脚、捶一拳,还是干脆咬一口的时候。那个温热的东西离开了。 这下,我的酒醒了一半了。 眼前是霍炎凑得极近的脸,近到我都可以数清他的睫毛。这混账的手还搂在我的腰上,我们两人的身子紧贴着,再亲密不能了。 霍炎,据说是江东望族霍家的长子嫡孙。霍家这样的望族,子孙读再多的书,也是不出仕的。他这些年来,每年都会在京城里住几个月,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又因为是个翩翩公子,很得青楼姑娘们的喜爱。 回忆到这,我扬手朝他脸上扇去,“找死,敢吃老子豆腐!” 霍炎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我挥过去的手,一脸深情不由得转化成了苦笑。 “你呀你……酒还没醒吗?也好。你若清醒着,这些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出口。阿煦,我知道这不是你本名,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阿煦,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想嫁去那家,那你嫁给我好了。我想娶你。” “你……你说什么?”我使劲挣扎,可是酒后力气不够,挣不脱。 霍炎微笑着,重复道:“我想娶你。” 我说:“你喝多了。” 霍炎说:“我没喝酒。我想娶你。” 我说:“你疯了。我是男人。” 霍炎笑:“我早两年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女孩子。我想娶你。” 我使劲挣扎,“你疯了,你一定疯了。我有什么好娶的?我就是个男人婆。” 霍炎从容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嬉笑怒骂,张狂豪爽,很对我口味。所以我想娶你。” 我急得大骂:“滚!滚!滚——” 霍炎微微一笑,手上使劲一拉,我就被他拉过去抱在了怀里。我还想挣扎,他又低头吻想我。我大怒,屈起膝盖,毫不犹豫地踢向他下身。 霍炎痛叫一声,松开了我,弯腰抱着肚子。 “你……你这也太狠了吧?” 我冷笑,“连老娘你也敢轻薄,废了你都是轻的!” 霍炎五官皱作一堆,苦笑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认识你三年多了,总可以知道你的真名吧。” “她的真名,怕是你还没资格知道。” 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一般,将我们两人都惊了一跳。 我是认得这个声音的,因为前几日还和这人见过面。于是我剩下的一半酒也醒干净了。 矮树丛的那头,身穿常服的萧政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他脸上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具一样表情,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等我看到皇帝身后跟着的那个人,顿时觉得一头撞死了的心都有了。 封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是气又是怒,嘴唇紧抿着。 萧政摇着一把玉骨折扇,从鼻孔里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膝盖发麻,一个哆嗦跪在了地上。 “阿煦,你……”霍炎大惊,要过来扶我。 萧政唰地收了扇子,走到我面前,也弯下腰,伸出了手。 我看着眼前两只手,冷汗潺潺,咬牙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萧政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也不松开我,另一只手还亲切地给我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出来玩就罢了,怎么还喝醉了,让这登徒子给轻薄了去。” 他声音轻淡平和,似乎还带着点宠溺,仿佛在责备自家顽皮的孩子一样。我只觉得脖子后面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 “我……”酒精糊了我的脑子,让我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小女错了。” “以后别这样了。”萧政微微一笑,清秀的脸上都在闪耀着慈祥的光芒。 我定定站在他面前,内心却是已经一阵尖叫地奔出七、八十里地去了。 萧政这时才把目光转向霍炎,问:“你是何人?” 我说:“这位是……” “我没问你。”萧政冷扫了我一眼。 这种做惯了上位者的人,言行举止都散发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高傲。霍炎眉头轻皱。我想他也不笨,即使猜不出这个张公子的身份,也该知道这人惹不得才是。 我暗暗冲霍炎使颜色。霍炎看了看我,对萧政拱手道:“在下霍炎。” “霍家的人?”萧政挑了一下眉,“名门世家,怎么教出这么一个登徒子?” 我觉得萧政这句话说得极对,别过脸撇了一下嘴。 霍炎却是不卑不亢,轻笑道:“这位公子,我真心爱慕这位姑娘,也是真心实意想娶她为妻。虽然一时情难自禁,可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我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以前怎么没发觉这小子是个这么自作多情的人啊? 萧政笑意加深了。 虽然他以前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有时候也会笑一下,可是从来没有那次笑得像这次一样让人头皮都要炸开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说:“霍公子,我说过了,这位姑娘的闺名,你还没资格问。这门亲事,你更是配不上的。若是这位姑娘不计较你刚才的轻薄,你就尽快退下吧。再纠缠下去,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不计较了!”我吓得使劲冲霍炎使眼色。 皇帝要你滚出去,你就不能用两脚走出去。保命要紧,面子其次,赶紧撤退吧。 霍炎素来高傲,也是头一次被人这样颐指气使,还有几分傲气。他过来一把拉着我,说:“那要走一起走。我这就去你家求亲。” 我被烫着了似的甩开他的手,“你别发神经了。你赶紧走,今天就离开京城回家好好待着!” 霍炎还犹豫着,看看我,又看看萧政。 萧政的视线在我和霍炎的脸上扫了一遍,问道:“瑞云,你可愿意嫁给他?” 开什么玩笑?我牙齿发凉,忙不迭道:“我不愿意,我一点都不愿意!” 霍炎一脸受伤,“阿煦……瑞云?” 我不忍看他,别过了脸。 这真是天降桃花砸死人。不对的时机,不对的人,全是一笔烂账。 封峥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对霍炎道:“这位公子,我家公子和这位姑娘有话要说,还请你离去吧。” 霍炎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唤道:“阿煦……” 我轻叹,摇了摇头,没看他。 霍炎无奈。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不甘心地回头道:“不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封峥再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霍炎三步一回首地离去了。 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我的右手还被萧政握在手里的。我的手冰凉,手心都是汗,和他的温暖干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萧政察觉了,反而紧紧一握。我不敢动,只好由着他。 封峥眼神闪了一下,“下官去送送霍公子。” 他一走,院子里只剩我和萧政两人。附近的小厢房都门窗紧闭,连刚才还在唱曲的歌女也已经没了声音。 第 56 章 我低头站着,不动不动。 萧政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你爹都和你说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你不想进宫?” 老大,这个问题你要我怎么回答?我说不愿意,你肯定不高兴。可我难过得喝醉了,你都看在眼里的。如果我说我愿意,你会信吗? 我只好不说话。 萧政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或者是我听错了。他依旧抓着我的手不放,问:“那刚才那个人,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呀!我若说喜欢,你可以说我和霍炎是对奸夫j□j,把他一刀咔嚓了;我若说不喜欢,你更可以说霍炎是登徒子,胆敢调戏未来的皇妃,又是一刀咔嚓了。我真是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于是我依旧沉默。 萧政哼笑了一下,“你不说,我该怎么办?”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那个霍炎,是小女多年来的朋友。他大概是喝高了,说了点胡话。还请陛下不要和他计较。反正……反正我回头也要好好教训一下他的。” 萧政笑道:“护短都到这份上了。” 我脑袋埋得更低了。 又冷场了半刻,就听萧政说:“我知道你不想进宫的。你若是喜欢刚才那个人,便和他去了好了,我给你们赐婚。”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抬头失声叫:“什么?” 萧政笑盈盈地看着我,“终于肯抬头了?”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追问:“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政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微仰着头,慢慢说:“我说,你若想和那人私奔,我可以成全你们。” 我好气又好笑,“陛下,我干吗要和他私奔?” 我就算要和人私奔,也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啊。 可没想萧政轻眯着眼,笑得格外斯文,劝说道:“你还是和他走了吧。” 我二丈摸不着头。这天下哪里有劝良家妇女和野男人私奔的皇帝?皇家之人,不当该是国家道德之表率吗?你不劝我恪守妇道,好好在家学绣花,反而鼓励我私奔,这算是个什么事? 我说:“陛下,小女和那位霍公子并无私情,是不会和他走的。” 萧政歪了歪头,“也对。你刚才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我给你们赐婚。” 我啼笑皆非,“陛下,您不会也喝醉了吧?” 萧政笑了笑,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我赶紧退了一大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萧政看着我,半晌才说:“不情不愿的,进了宫,也要成天看你脸色。也罢。” 我顿时满头冒汗。万岁爷啊,瞧你这话说的。这天下谁敢给你脸色看啊! 封峥送走了霍炎,走了回来。他看我和皇帝两个相处得还不错的样子,神色缓和了些,说:“陛下,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太后又要牵挂。” 萧政点了点头。 我见他要走了,松了口气,要跪下来送他。 “不用了。”萧政摆了摆手,“瑞云,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考虑。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想通了,便和他走就是。你爹那里,我会帮你说的。” 我一脸莫名奇妙,呆呆望着萧政离去的背影。 回了家后,我一个人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事实在蹊跷得厉害,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看两天过去了,到处一片风平浪静,皇宫里依旧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我忍到了第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去找我爹,把这事全盘托出了,听听他的主意。 我爹听我说到我作男装去和几个男人喝酒的时候,就一副要一掌拍死我的架势。我赶紧跳过了被霍炎轻薄的片段,直接说到碰到了皇帝。 我爹一听皇帝也在,惊愕道:“他说让你走?” 我点点头,又忙补充道:“我说我和那个朋友没有私情。他又问我喜欢谁,要为我赐婚。” 我爹站起来,神色凝重,在屋里绕圈。 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圈又一圈地走,头都晕了,“您说,皇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爹一下站住了,转头对我命令道:“你这就收拾东西去。” “什么?”我大惊,“您还把他的话当真了?” “君无戏言。他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就是放你一马。难道你还真想进宫?” “当然不想。可是我和那个霍炎不过是兄弟情谊,他可是个风流种子,比起他,我倒宁愿进宫呢。” 我爹严肃道:“我也不放心你跟那姓霍的走。你假借和他离去,出了京城就去找你师父!这事你不要和别人说,只和你娘告辞。今晚就走!” “可是……” “少废话!”我爹大喝,“叫你去就去!” 我跳起来,跑回了我的院子。 奶妈和丫鬟见我神色慌张,以为我又被我爹训斥了,已经见怪不怪。 我回想我爹那么严肃的样子,心里蹊跷,可是一点都不赶耽搁,关了房门,独自收拾了几件平常的衣服。银票是王府里的,不敢用,只好包了些碎银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神色如常。爹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姨娘们依旧打扮得俏丽,晚晴和三妹、四妹说笑着,天真快乐,我娘一边给我夹菜一边数落我挑食。弟弟也照旧爬到我膝头,指挥着我帮他夹菜,要吃这个,不吃那个。 我心痛,鼻子发酸。 以前我总想着离开这个家,总想像只鸟儿一样飞走,一去不返,逍遥自在。可是如今我真的要走了,才发现这个家是这么温馨和睦,让人留恋。 我娘纳闷地看着我,“怎么了?不想吃苦瓜,那就不吃好了。红什么眼睛?” 我忙打起精神,夹了一大筷子苦瓜塞进嘴里,含糊道:“吃。我吃。” 我爹看到了,低下头,默默喝汤。 晚上,大家都歇息了,我悄悄去找我娘。 青姨如往常一样退了出去,关好了门窗。 我对着我娘跪了下来。 我娘怔了怔,说:“你还是要走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娘把我扶起来,一把抱住,“你爹刚才来过了,都和我说了。你走了也好,总比留下来好。” 我抱着她,哭道:“娘,女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女儿不能对您尽孝了。” 娘捧着我的脸,仔细看我,“棠雨,娘心里愧疚得很。你打小就在外面长大,吃了那么多苦,我都一直没照顾到你。现在你要走了,我一边想到你这么能干,出去了也可以过得好好的;一边又想到,你到底是个郡主,却过不了金枝玉叶的日子。” 我笑了,“娘,师父那里就是偏僻了点,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皇帝难得好心肯放我走,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娘没说话,眼睛里的忧愁和哀伤却是更甚了几分。她动了动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拉着她的手,说:“女儿今夜就走了。您和爹要保重。我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尽量回来看您。” 我娘没说话,只掩面落泪。 我给她磕了一个头,转身出去了。 青姨就守在外面,担忧地看向我。 我对她说:“照顾好我娘。” 青姨点了点头,“郡主你也要保重。” 我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上了平民的衣衫,背上了包裹。 外面月色皎洁,把小院子照得宛如白昼。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院子中央,那是我亲爱的老爹。 我爹背着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认可地点了一下头,“钱可够用?” “足够了。” “你骑我的追风吧。它脚力快。你出了城,就别回头了,赶紧走。到了你师父那里,若我没有给你来信,你就好生呆着,不要回来。知道了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越发不安。 我爹掏出一封信交给我,说:“等见了你师父,把这信给他。” 我把信收好,然后也给他磕了一个头。 我爹长叹一声,苦笑起来,“没想倒头来,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爹,你别太担心了。皇帝肯放我一马,说明事情还没糟到那种程度。” 我爹摇头,也不说什么,挥手让我走。 我溜到马厩,牵了追风,从后门离开了王府。 第 57 章 虽然还没到宵禁时间,不过大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我骑着追风,一路小跑,来到了霍炎下榻的客栈。 霍炎很好找。他老兄没睡,正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坐着喝酒,一副伤情的模样。 我见四下无人,悄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霍炎见到我,两眼大放光芒,张口就要叫。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小声点。我是来救你的命的。你现在就收拾一下,赶紧跟我走。我们连夜出城。” 霍炎眼珠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他就这点好,人不聪明,却很听话,而且信任我。 城门已经落锁,我拿着我爹的令牌给卫兵看。卫兵一见到那个魏字,立刻对我恭敬得不得了,开了小门让我们出去。 等出了城门,霍炎才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有魏王的令牌?” 我呲牙怪笑,“怎么?你调戏了魏王的郡主,你自己还不知道?” 霍炎的下巴落了下来。我是知道他的,他倒不是对我爹有什么看法,他只是没料到我身份这么高罢了。 我说:“实话和你说,那日你见的那个年轻公子,就是当今圣上。我本来是要入宫给他做小老婆的,他见你轻薄了我,要杀你。我这才过来带你出城的。” 霍炎顿时面如土色。我早说过,这人其实胆子不大。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求过陛下了。你只管回家去,闭门读书一阵子。” 霍炎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呢?” 我自然不能和他说我要去找我师父,只说:“我另有投奔的地方,你不用为我担心了。” “何不就跟了我走?” “想得美。”我敷衍道,“我堂堂郡主,哪里能和你私奔呢!” “等一下。”霍炎叫道,“那个人,你认识的吧?” 我转头,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牵着马从城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封峥面色沉静如水,默默望着我。 我被他这么一看着,有点手足无措。封峥天天在皇帝身边,这事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守在这里等着我。 封峥走到跟前,站着不说话。 我也习惯这人闷骚的个性了,主动开口:“你是来送我的?” 封峥点头,“陛下算得很准。” 我苦笑,“那他最好别反悔。” 封峥看了霍炎一眼,“你决定跟他走了?” “怎么可能?”我耸了一下肩,“先离开了再说。他是必须得走的,不然不安全。” 封峥嗯了一声。那天萧政是动了杀意的,大家都看得出来。 我有点开心,“你来送我,我真高兴。你回去见了皇上,代我说声谢谢。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不嫁他就得滚蛋,不过他放我一条生路,我感激他。” 封峥眼神一闪,别开了目光,“我会的。你要保重。” 他又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手帕里裹着的,是他一直不离身的那把匕首。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给我了?” “留着做个念想吧。这匕首削铁如泥,你带着防身也好。” 我想不要白不要,便把匕首揣进了怀里。 追风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原地踱步。 我挥散了脑子里的温情,“我该走了。” “好的。”封峥说,却一动不动。 我狠下心,翻身上了马。低头望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形笔挺,静静地望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月光照在他的青衣上,让他浑身都发起光来。 我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封峥。那时我还很小,被我爹带着去宫里给太后祝寿。八月桂花香,我趁使女不注意,爬上树摘桂花。这时树下走来一个穿青衣的小少年,坐下来看书。我把树枝弄得乱颤,桂花落了那男孩子一身。他抬起头来看我,小脸精致秀气,也不生气,反而一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忘记那个笑容。只是那个少年早已不对我那样笑了。他总是要不鄙夷,要不苛责,眼睛里再没有了温情。 如今分别在即,我还能再从封峥脸上看到这个笑,也觉得此行真是无怨无悔了。 我和霍炎策马狂奔而去,封峥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第 58 章 一直走了半夜,我们才拉了缰绳,让马稍微歇息一下。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也躲进了云层里,郊外一丝光都没有。好在走的是官道,还不至于迷路。 我看了看路标,对霍炎说:“天亮就可以出京城地界了,没有什么危险了。” 霍炎听了高兴,又正色道:“阿煦,你同我回去吧。我家中高堂已经过世,没人可以管我。我绝对娶你为妻,给你富足平安的生活。” 我莞尔,“你还不死心?婚嫁的这个念头,你还是早日打消了吧。我只当你是兄弟而已。” 霍炎垂头丧气,“你还真不给我半点希望。” 我放软了语气,说:“阿炎,你这番心意,我很感激。” “你有感激到想以身相许吗?” 我握拳。 霍炎忙大叫:“开玩笑啦!啊呀,开个玩笑都不行。” 我说:“老霍,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给你洗衣做饭生孩子,天天守在家里等你回来的女人吗?。” 霍炎也明白,笑了笑,不再说话。 到底是夏天了,骑马跑了半夜,我出了一头的汗,便伸手从怀里掏手帕。黑暗中我用帕子擦了擦脸,觉得这帕子气味有点怪,像是很久没洗过了。 我心里一动,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照着这块手帕。 这显然不是我的帕子,应该是封峥用来包匕首的。帕子上画着一树红梅,笔画简洁灵巧。大概时间久了,梅花的红色已经转成了褐红色,看着有点怪异。 霍炎凑过来看了一眼,“谁的帕子?还提有字呢。” 我一看,帕子角落上,果真写了八个字:“纸鹞归穹,海棠别枝”。 “真奇怪。”我拎着帕子发愣,“怎么有点眼熟。” 霍炎忽然说:“这梅花怎么这个颜色,倒像是血呢。” 一道光芒闪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北国,小院,我绣手帕,海棠花落了一地。那张粘了血被我丢掉的帕子,原来变成了这样! 我手不住轻抖。 霍炎那把八个字念了念,笑着摇头道:“风筝飞上了天,海棠花落了地,真是天高地远,分别不见。写这句话的人,怕和我一样正为情所伤吧。” 我转头问:“你说什么?” 霍炎以为我没听清楚,仔细解释说:“就这两句话呀,说的正是和心上人的分离之景嘛。这帕子哪里来的……” 他一下没了声音,大概是猜出来了。 我盯着这张帕子,视线几乎能在上面烧出两个洞。 霍炎试探着问:“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吧?” 我没回答。 霍炎自己知道答案,“看样子,他似乎也喜欢你。” 我垂下手,火折子掉到地上,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那声音震得我耳朵快要发麻。 封峥写,纸鹞归穹,海棠别枝。他还说,要我不要喜欢他。 他早知道我们将要分离,他这人这么刻板沉闷的,也不会说,只会写两句酸诗。我要是看不懂怎么办?我要是没看到怎么办?他这个白痴! 我拽紧了缰绳. “阿煦。”霍炎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 我低声说:“阿炎,我不能继续送你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沿着官道走就是。天很快就亮了,到时候你抓紧时间赶路回家吧。” 霍炎大惊,抓住我的手,“你要干吗?你别忘了,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我冷静地挣脱了他,说:“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他不说的话,我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不就是表白一个心意吗?” “阿煦!”霍炎大叫,“你别犯糊涂!要听话!” 我浅浅一笑,说:“阿炎,我真名叫陆棠雨。欺瞒了你几年,真过意不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彼此保重。” 霍炎还想来拉我,只是夜色太暗,我又敏捷一闪,他抓了个空。 “阿炎,若是有缘,将来江湖再见!” 我调转马头,挥了一鞭,追风嘶鸣一声,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霍炎在后面大声叫我,我已是置之不理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黑暗的未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边觉得紧张,一边又觉得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一样。 第 59 章 回到京城门下的时候,天也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如一匹薄薄的暖黄轻纱,笼罩四野。我看向前夜封峥站着与我告别的地方,原来那里有株夹竹桃树,正开满了一树粉白的繁花。 我进了城,径直冲到封府。正犹豫着怎么上门找人,忽然见封峥的小厮常青从侧门走了出来。 “常青。”我叫住他,“你家公子可在家?” 常青看到我,愣了一下,说:“回郡主的话,公子他一夜没回家,早上回来换了朝服,就又出去了。” 我奇了,“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是去魏王府,拜见王爷,要替皇上宣旨。”常青很笃定地说,又忽然冲我暧昧地笑起来,“郡主,说不定是有好事要临门了。常青在这里先给郡主说声恭喜了!” 我怔住,心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封峥要上门帮皇帝传赐婚的圣旨? 想到这里,我立刻调转马头,朝家跑去。 天色还早,我家围墙外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王府的大门却是开的,有几个下人在洒水扫地。 门口侍卫见到我从外面回来,又惊又疑惑。 我跳下马,问:“今天可有人上门来?” “回郡主,还没有来客。” 看样子封峥还没来。 我抬脚往院子里走。前脚刚迈进去,就见我爹被老管家和两个管事簇拥着朝大门走来。 我爹身穿亲王命服,头戴宝冠,从上到下都隆重非常。不止他,连老管家今日都穿得格外得体。 我正纳闷,我爹已经看到了我,神色一变,怒吼一声:“混账!你怎么回来了?” 老管家和两个管事也跟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来。 我不解,小声道:“我是听说封峥要来宣旨……” 我爹不等我说完,一步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外拖,“你赶快走!出了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爹?”我惊愕大叫,“怎么——” 那个“了”字还未出口,我就感觉到了脚下的振动。 是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车马之声夹杂其中。起初只是沙沙响,但很快就转为轰隆声,气势磅礴地从巷子两头朝着王府席卷而来。 我和我爹站在王府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两列禁卫军从东西两头冲过来,又训练有素地迅速散开,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士兵们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头戴着的钢盔,在清晨的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我爹一个反手,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 我踉跄一步,转身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一人骑着马,身后跟着几辆马车,走了出来。 我望向马上之人。他轮廓分明的脸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靛蓝色的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官服衬得他那般挺拔英武,清俊不凡。 这个人,我昨夜才见过他,可是怎么一下就变得这般陌生,都让我认不出来了。 封峥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我从我爹背后站了出来,和他对面而视。 他一见我,猛地一惊,脸色唰地转白,喝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时有人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抬头看到我,也一脸惊愕。 居然是他! 廖致远面对我的目光,露出一丝愧疚。他疑惑地看向封峥,封峥正死死盯着我,紧咬牙关。 一个清瘦长髯的中年男子从一顶鸾轿里走了下来。这人是先帝硕果仅存的最小的兄弟,宁王萧暮。 宁王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我爹一动不动,他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就像一座山一般,似要为这个家抵挡风雨。 只是我隐隐知道,这次的风雨实在太剧烈,怕是他抵挡不住的了。 我爹低声问:“你们将赵家怎么了?” 封峥依旧盯着我,没说话。宁王只好代答道:“赵老将军重病在床,已是时日不多。军中之事,都有赵小将军代理,虎符也在他的手中了。” 我爹冷笑一声:“我就说老赵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至于他儿子赵凌,那无耻畜生,不提也罢。” 宁王尴尬地咳了咳,转头低声道:“封侍郎?” 封峥如梦初醒。他看了看宁王,又向我看来。我冷冷地别过脸去。 封峥声音暗哑地开口:“请……请宁王殿下宣旨吧。” “且慢!”我爹伸手一挡,不顾众人惊讶,转头对我道,“雨儿,你进去。” “爹!”我叫。 我爹深沉地眼神让我把后面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声音低沉,凝重之中还带着少有的温柔,“女儿,他们这是来抄家的。你是女眷,不必听旨了。你先进去,照顾好你弟弟妹妹们。” 我只觉得指尖的冰冷一直蔓延到了全身,“爹,他们……你……” “乖女儿。”爹对我慈爱一笑,伸手摸了摸我鬓边的头发。 长这么大,我只见他对晚晴这么做过,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如今,他也终于摸了我的头发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 “别哭。”爹笑着说,“你爹我马背出身,你娘也是将门之女,你是在这军人之家长大,应该吃苦不流泪!快去照顾你娘,这里还有我。” “女儿知道了。”我重重点头,把脸一抹,飞快地扫了封峥一眼。他和廖致远都怔怔地望着我。 我冷漠地别过脸,不再废话半个字,拔腿就往后院跑去。 消息已经传到了后院,等我赶到时,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下人们惊慌失措地抱着珠宝古玩到处奔跑,丫鬟老妈子们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我娘正安抚弟弟,见到我来了,差点跳起来,张口也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我苦笑,“你和爹瞒我好苦。” 娘悔恨交加,流着泪跺脚道:“皇帝到底喜欢你,有心放你一马,才让你先走的。你这傻丫头,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冷笑道:“他还真喜欢我呢,喜欢到要抄我的家。” 弟弟见我娘哭了,也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哭,旁边三妹和四妹也跟着哭,姨娘们也掩面落泪。 晚晴还算是比较镇定的,只是拉着我,惊慌地问:“阿姊,怎么突然要抄家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也说不清。爹在外面听旨,怕是禁卫军很快就要进来了。”我拉过弟弟,把他推进晚晴怀里,“二妹,家里孩子中,就我们俩最大。你护着弟弟,一下官兵冲进来时,你躲在我身后就是。” 晚晴虽然害怕得小脸煞白,浑身颤抖,可是她还是毅然抱起了弟弟,说:“阿姊你放心。” 正说着,一列士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下将我们团团围住。女眷们受惊,纷纷尖叫起来。 带头的士兵生硬道:“魏王叛国通敌,罪名确凿,满门抄斩。现下查抄王府,扣押家眷奴仆,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女眷们都惊恐大哭起来。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将娘挡在身后。 娘却把我一推,朝前走了一步,脸色苍白地拉住了我的手。 “雨儿,爹娘无能,没能保护到你。” “娘,你说这个做什么?” 娘垂泪,一字一顿道:“我乃靖国将军长女,魏王正妃,一品诰命,岂可受辱于兵士之手。你爹已无生机,我也不必贪生。你和弟弟妹妹们,若有幸活下来,就好好活着。若是不行,也要死得有骨气!” 我娘说完,身子一晃,嘴角溢出一缕乌血。 “娘——”我顿时觉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 娘看着我,泪水流个不停,想再说几句话,张了张嘴,却不再动了。 我抱着她,木然跪在地上,脑子已是一片空白。 “母亲……”晚晴抱着弟弟发愣。姨娘和妹妹们却是更加惊恐,大哭不止。 旁边的将领怔了片刻,看到了我身后的弟弟,才找回自己声音,道:“男女眷要分开扣押,将小世子带过来。” 晚晴吓得抱紧了弟弟。旁边冲出来一个卫兵要去捉弟弟,手还未近,我拔出匕首刺了过去。那个士兵反应敏捷,抽身闪开了,只是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拔出刀来。 女眷们都惊叫起来。 廖致远从外面冲了进来,见状大叫:“郡主,别乱来!” 我将晚晴她们护在身后,手握匕首横在胸前,对那个领头的冷笑道:“怎么是你来捉人?你们那个带兵的呢?怎么?有胆子来抄家,却没胆子出来见人?” 那士兵露出犹豫之色。 “郡主请勿冲动。”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又有一大群士兵从院子外面如洪水一般涌了进来,一个靛蓝色的身影从人群后面款款走了出来。 我听到身后的晚晴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我苦笑。封峥啊封峥,你可对得起我,你可对得起晚晴? 封峥面色青灰,仿佛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一般。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娘,眉头猛地一皱,转头问:“怎么回事?” 一个前来抄家的文官装模作样地叹息道:“魏王妃以身殉夫,贞烈可贵。” “呸!”我冷笑道:“满口喷粪!” 封峥转头,看到我手里这把他昨夜才送我的匕首,黑色的瞳孔似乎有一抹悸动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郡主,请把刀放下。小世子必须和女眷分开扣押。” 弟弟嚎啕大哭,“阿姊,我不要走!” 我咬着牙,一字一字慢慢说:“我弟弟还小,需要有女眷照顾。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晚晴在我身后啜泣起来。 封峥闭着嘴没说话,那个文官却叫了起来,“罪臣家眷本该服押,哪里还有和官兵讨价还价的说法。郡主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还不赶快把魏王世子带过来。” 七、八士兵举着刀扑了过来。我扬起匕首挡下其中两个,可敌众我寡,根本阻挡不住。 弟弟被抓住尖叫起来,晚晴一边抓着弟弟,一边叫:“你们放开他!封哥哥!封哥哥!你不能这样!” 我正和两个士兵缠斗,听着晚晴的尖叫,只觉得有一把尖刀刺进了心里,疼痛难当。 晚晴呀,你也看错了你的封哥哥了。青梅竹马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呢。 我看准一个空档,冒着被刀砍到的危险,向抓着弟弟的那个士兵扑了过去。 封峥却在这时一动,抽出剑来挥过来。 他居然敢—— 我红着眼把手翻转,锋利的匕首一下没入了封峥的胸膛。 耳边响来锵的一声,是他的剑将那把砍向我的刀挡开的声音。 然后,我就一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晚晴的惊呼,弟弟的哭叫,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我只看到封峥连退两步,想站稳,却还是跪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那里插着一把匕首。是他亲手送我的,再由我亲手j□j他胸膛的匕首。 士兵们动了起来,大叫着什么,朝我奔跑过来。 住手—— 封峥似乎勉强抬手喊了一句,然后我感觉到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 60 章 宽大的沙枣树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蓝天碧日,白云如丝。 午后微醺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我慢吞吞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 这里分明还是那片遇到商队的海子! 正是中午日光最烈的时候,太阳照射在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宛如打碎了一大面镜子。 有人坐在树下编草绳玩,是夏庭秋。 夏庭秋转头看到我,笑了一下,说:“睡醒了?你可真能睡的,一觉睡到大中午。” 我看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原先那件浅蓝长衫,心里隐隐松了口气。 我喃喃:“我这是死了吗?” “胡说什么呢!” 我转身,看到封峥坐在水边树荫下,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你真是睡得太久了,都糊涂了。过来洗把脸吧。” 我慢慢走过去,边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梦到了什么?”封峥问。 我挠了挠头,也觉得好笑,“梦到咱们顺利回了京城了,然后有吃有喝的,都很开心。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带着兵过来,要抄我的家……” 封峥听了,笑道:“是呀。皇帝终于出手,夺了兵权,要查办了你爹。” 他的话阴森森的。我打了一个激灵。四下突然变得极其安静。风声,水声,树叶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不见了。 封峥这时站了起来,转向我。我看到他胸膛上俨然插着一把匕首。 我大骇,连连退步,一下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廖致远扶住我,轻声细语地说:“郡主,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我总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封峥依旧温和微笑着,抬起了手,握住胸前的匕首。 我大喊:“不要——” 他已猛地将刀拔了出来,霎时鲜血迸射,将我的视线全部染红。 我一退再退,脚底一空,直直落了下去。只见封峥面无表情地站在坑边看着我,胸前鲜血长流。我想呼喊,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半点声音。黑暗转瞬就将我彻底吞没。 晕眩之中,有人用冰凉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大概是魇着了……” “……仔细伺候着。” “公子放心。” 那说话声忽远忽近,我在天旋地转之中,脑子里忽然涌入一丝明清,猛地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细白布纹的帘帐。 我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 不是应该被关押在天牢里的吗? 还是如今的天牢修得这般好,我们这些死囚都有软铺高枕的待遇了? 房间里没人。刚才听到的说话声,玄幻的就像是我做的梦一样。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发觉浑身酸涩不堪,勉强坐起来,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 长这么大,很少这么虚弱过。我仔细回忆,之前不过是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下,顶多被敲成一个傻子,没道理浑身乏力呀。 我便试着运功,发觉浑身经脉阻塞,体类有股乱流,我一运气它就到处乱窜,疼得我直冒冷汗。 大爷的,我就知道被封了穴,没准还下了药。 未免太小题大作了。我虽然跟着师父学了武,可也不过是点花拳绣腿,只能用来翻墙爬树,捉贼打流氓。真要拘禁我,拷我一个铁链子便是,还用得这下这种狠手?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抬头望见屋里的凳子上还放着我之前穿的那件衣服,袖口有暗红的斑点。心里突然像是被人狠捶了一拳。 那血是我娘临时死前吐的。 昏迷前的一切如走马灯一样飞速在脑海里回放。 夜奔,回城,见到封峥,抄家,娘自尽,我亲手刺了封峥一刀……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晚晴的惊叫。 对了,晚晴,还有爹。他们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我掀起被子,吃力地下了床。两条腿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发软,我站着走了两步,支持不住朝地上倒去。心急之下,手把旁边的桌布一并扯了下来,茶壶茶杯一股脑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个女孩子惊慌地跑进来,叫道:“陆姑娘,你怎么了?” 她还未跑到我跟前,另外一个人抢先一步冲过来,将我一把扶起。 我抬头一看,扶着我的人正是廖致远,下意识一把将他推开,身子往后缩。不料手按在了碎瓷片上,一阵尖锐的疼痛,抬起手来,血已经流了出来。 廖致远的眉头猛地一皱,一把扣住我受伤的手,把我拽过去。 我怒道:“姓廖的,你搞什么名堂?” 廖致远不理,轻而易举就限制住了我的挣扎,手一抄就把我抱了起来。 我使劲挣扎,可是收效甚微。旁边的姑娘急忙叫:“公子,公子,陆姑娘还病着……” “草儿?”我这才发现这个婢子也是我所熟悉的人。 “婢子见过陆姑娘。”草儿匆忙行礼,“姑娘您身子不好,切莫太激动了。” 我叫骂:“一派胡言,廖致远,你放我下来!” 廖致远置若罔闻。我怒不可遏,又没办法。想我若身体还好,可以把他拎起来就丢到窗外无。现在手软脚虚,也只有任人欺负的份了。 廖致远抱我回到床边,将我小心放在床上。我一离开他的手,反手朝他脸上扇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廖致远的头偏向一边,白皙的脸上隐隐有点泛红。我力气不大,不过他也并没有躲。 过了片刻,廖致远才把脸转过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低垂着眼帘,刻板地说:“陆姑娘身体不好,还请好生休息。” 我听这着声“陆姑娘”,气更不打一处来,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扯过来,劈头一顿咆哮:“这里是哪里?我爹呢?我妹妹呢?你这是弄得哪出?” 廖致远好性子地由着我朝他脸上喷唾沫,慢条斯理地说:“魏王贪污受贿,叛国通敌,已抄家。王妃自尽,瑞云郡主因行刺官员,业已伏诛。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了瑞云郡主,只有陆棠雨了。” 我听得仿佛身浸在冰水之中,寒颤阵阵,好半天,才颤抖着说:“你……胡说……” 廖致远木着脸没说话。草儿怯怯插了进来,“陆姑娘,这都是真的。” 我送开了廖致远的领子,“我爹他们呢?” “已关押在天牢了。”廖致远答道。 “那我这是在哪里?” 廖致远终于抬眼看了看我,说:“这是我在京城的一处别院。” 我盯着廖致远,声音有点发抖,“你竟然一手遮天,把我一个大活人弄到这里来?” 廖致远没说话。 我恍然大悟。 他再厉害,不过一个吏部侍郎,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 我说:“是皇帝?” 廖致远还是没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我气得又拽住他的领子,使劲摇他。 “皇帝安的是什么心?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关天牢里?你……你们早知道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骗我的是吧?亏我还拿真心待你们,将你们当作朋友。一群狼心狗肺的,干吗放过我,让我和我家人一起死了好了。逼死了我娘,现在却假惺惺地来我面前做好人。呸,我不稀罕!” 我虽然愤怒,可力气实在不大,。廖致远半跪在床前,一动不动。我扬手又要扇他耳光,草儿冲过来抓着我的手。她看着纤纤文弱,却是个练家子,一下就扣住了我的脉门,让我弹动不得。 草儿还楚楚可怜地哀求道:“陆姑娘,公子也是听命行事,您不要怪罪他。” “草儿,不要多事!”廖致远低声道。 草儿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摇头道:“陆姑娘,公子也不容易。您现在身子也不好,若病重了,皇帝又要怪罪公子没把您照顾好。” 我抽手,冷笑道:“萧政那昏君,我管他去死。” 廖致远冷着脸,假装没听到这句话。他干巴巴地说:“还请陆姑娘保重身子。在下还有事,先请告辞。你有事吩咐草儿就是。只是这几日局势乱,还请陆姑娘不要出门走动。” 我大怒,“这是软禁了我吗?” 廖致远为难道:“陆姑娘,这也是为你好。” 他转身,逃一般地朝外面走去。 我忙喊:“等一下!” 廖致远站住了。 “我爹他们……” “王爷和王府家眷现在已关押在天牢。判决尚未下来。” “那我娘呢?” “你外公罗老将军府已经派了人,将王妃和郡主遗体接走了。皇帝格外凯恩,允许罗家将王妃和郡主厚葬。” 我听了,不禁哼笑一声。想必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具女尸里顶替的我。不过想到我娘身后能走得体面,我心里也顿觉慰籍,不自觉流下泪来。 廖致远又补充一句:“封峥的伤有点重,还没醒过来。” 我心里一痛,怒道:“我才不管他死活!” 廖致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后。 第 61 章 草儿拿来药箱,给我治伤。她动作熟练,敏捷地把碎瓷片从沙口里挑了出来,伤药包扎。 我默默地看着她弄。她模样生得乖巧伶俐,身材娇小,一双手却是修长有力,指腹有茧,显然是双习武之人的手。 我早知道她身手不错,今日看她这架势,即使我状态好时都未必是她的对手,更别说现在病怏怏的了。 草儿给我包扎完了,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盈盈地说:“陆姑娘放心,只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她片刻,问:“你是谁的人?” 草儿大方道:“奴婢是禁卫军特卫,听命于陛下。之前奉命潜伏在北辽寻宝,未能向陆姑娘您禀明身份,还请姑娘您莫怪。” 也是,早听说特卫人才复杂,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而且直接听命于皇帝。 我虽然不知道萧政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要灭我全家,是不容置疑的。 草儿出去了一会儿,带着一个老妈子,端着饭菜进来了。 “陆姑娘睡了半日,想必该饿了,用点午饭吧。” 我也不矫情,由她扶着过去吃饭。一看,春记的烧鹅,高记的糖醋鱼,长升楼的杏仁奶黄糕,都是我爱吃的。 草儿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说:“这都是陛下吩咐下人去各家买来的,说是姑娘您喜欢吃。” 我忍不住说:“萧政有心了,一边抄了我的家,一边买来我爱吃的菜哄我。当我是猪,有吃的就什么都不顾了?” 草儿轻笑,和和气气道:“姑娘心里有气,只管发出来。这样心里才舒坦,才能多吃几口。” 她这般棉中带韧,笑脸迎人,我冲她发再多的火也没用,干脆闭口吃饭。 吃了饭,我不想再在床上躺着。草儿便搬了椅子,扶我在檐下乘凉。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地方。廖致远说这是他的别院,不过我看这里也不过是普通民房,只有一进。屋子白墙灰瓦,铺着青砖,十分整洁朴素,可是家中摆设,无一不精致贵重。碟碗花瓶全是官窑的,金丝楠木家什,床上一张帐子都是南绸飞云绣。 也不知道这院子在京城的什么位置,四周十分安静,连声狗叫都听不到。一日过下来,我知道院子里只有草儿和一个做粗活的老妈子。那大妈是个哑巴,只知道老实干活,从不抬头看人。草儿和老妈子从不出院子,外面自有人把米面蔬菜递进来。 我大致估计了一下,外面起码有四个以上的侍卫把守着。不过我脉被封了,又下了药,走不了两步就气喘吁吁的,真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草儿人活泼,坐我身旁,一边结绳子,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却就是不说和我家一案有关的任何事。我也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干脆不理她。她也不介意。 我晚上睡得不好,时睡时醒,总是梦到家人在大牢里,弟弟在哭,妹妹们也在哭,狱卒要对晚晴动手动脚。我焦急万分,想跑过去,脚却钉在了地上一般动不了。我大急之下,猛地醒了过来。 黑暗中,我敏锐地发觉床边有人。 不待出声问,我已经反射性地抽起枕头砸了过去。 那人没料到我突然发难,被砸得轻哼了一声。外面立刻有人破门而入。 “陛下!” “没事。”床边的人沉声道。 是萧政? 侍卫点亮了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我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我还想朝萧政砸点什么,可惜手边只有被子了,扔出去我就要着凉。我只好披了外衣,靠着床头坐着。 萧政弯腰把枕头捡了起来,拍了拍,递给我。我看都没看他。他的手伸了片刻,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也是,都脏了。”他丢开了枕头,又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来。 我忍无可忍,讥讽道:“夜半三更的,皇上跑到姑娘家的床头坐着干吗?莫非你宫里妃子造反,你没地方睡觉了?” 萧政却比我预计得要无耻得多。他嘴角弯了弯,说:“我就喜欢你这伶牙俐齿。” 我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缩了缩,“陛下朝中那么多谏官,各个都比我伶牙俐齿。陛下想找骂,听他们说话就是。” 萧政瞅着我笑,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大半夜看着竟有点吓人,“那些老头子,那及郡主看着赏心悦目,听着心情舒坦?” 我恶心得要死,“难不成你老人家饶我不死,圈禁起来,就是为了听我日后天天骂你的。真是个变态!” 萧政笑道:“继续骂呀!我就喜欢听你这样说话。” 我怎么可能顺了他的意。他这么一说,我立刻闭上了嘴。 萧政也不急,修长的手指摆弄了一下帐子上的流苏,轻声说:“朝中众臣已经联名上书,让朕将你全家满门抄斩。” 我暗暗拽紧了被子,“和我说这个,是希望我向你求情吗?” 萧政笑了笑,“你会吗?” 我直视他,高抬着下巴,冷笑道:“不会!你等这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即使我求了,你又真会饶恕我们一家?” 萧政嘴角依旧弯着,眼神似乎有点落寞。他侧了侧头,道:“原本已经放你走了的,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咬了咬牙,“我即便要死,和家人死一起,也是心甘情愿的。” 萧政浅笑,“你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想放过你的?” “信。”我说,“可我不稀罕!” 萧政眼神黯淡,似乎是受了伤。我看着更觉得窝火。白天才逼死我娘,晚上就装出这无辜的副样子,给谁看? 我冷冷道:“你将我圈禁起来,到底想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就算我爹党羽下还有哪几个不服的,把我搬出来,我一个女儿家,名分也不正。” 萧政叠着腿,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淡定地看着我,说:“我不杀你,也不利用你。等处决了你家,我给你寻个出身,然后会好生安顿你的。” 我脑子转了一圈,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觉得一股愤怒铺天盖地而来。这种羞耻、憎恶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却强烈得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跳下了床,一把揪着萧政的脖子,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右手藏着的碎瓷片夹在指间,抵在了他的颈项。 萧政微微一愣,这时门外的侍卫已察觉不对,再度破门而入,拔剑朝我刺了过来。 “且慢!”萧政喝道。 侍卫训练有素,把剑刹在离我脖子还有半寸的地方,锋利的剑气刺痛了我的皮肤。 我将萧政死死压在身下,碎瓷片就贴着他脖子上的脉搏。这样一番举动,已经让我气喘吁吁了,可是只要我孤注一掷,手下用力,照样可以让他血溅当场。 萧政却已经恢复了镇定,一动不动让我压制着。他黑亮的眼睛里带着笑,低声道:“动手呀!杀了我,就等于救了你全家了。” “陛下!”侍卫紧张地把剑又逼近了我半分。 我的力气却在飞速流逝,夹着瓷片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萧政也发觉了,所以他的笑意加深了。 “再不杀我,可就没机会了。” 我紧咬牙关,手下一重,瓷片在他白皙的颈项上划了一道口子,暗红的血浸了出来。 第 62 章 侍卫大喝一声,出手刺过来,我抽身一躲,还是被刺中了肩膀。只觉得一凉,然后是火辣辣的痛。 萧政这时飞速出手,拍在我那只拿着瓷片的手上。瓷片应声落地,我的力气也耗尽了,软软倒下。 萧政挺身坐起来,伸手一捞,将我稳稳接进怀里。 我喘着气,想挣扎,却发觉实在是没有了力气。 萧政轻笑一声,将我抱紧了,站了起来。 “我就说了,错过了机会,就再也杀不了我了。” 懊恼、悔恨、自责,充斥满了我的内心。我痛苦地紧咬着下唇,嘴里一片咸涩,眼睛火辣辣地疼着,干脆禁闭上,不去看他。 萧政将我轻放回床上,给我盖上被子。 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挥掌扇过去。萧政敏捷地一躲,眸色顿时暗沉下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咔嚓一声卸了我的关节。 我惨叫一声,痛得缩在才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瑟瑟发抖之际,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那人语气温和,就像一杯甜美的毒酒一般。 “不要反抗我,你力量不够的。棠雨,你要服从你的命运。” 我猛地抬起头来,狠狠瞪着他,“萧政,我从不服从命运。你可以杀了我,要不就放了我,别妄想可以豢养我!” 萧政从容优雅地站在床边,他脖子上的伤还在流血,侍卫递过帕子,他也不接。这个人,阴冷得就像一只蛇,正对着我吐着胜利的信子,我却再不能伤及他半点了。 萧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用近乎哄人的语气说:“你也别气。我会这样,还不是你当初期望的?” “放屁。”我破口大骂,“我期望你杀我全家?” 萧政苦笑,“你忘了?当初你从水塘里把我救起来。我哭个不停,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我愣住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从小到大除暴安良的义举也多得数不胜数,我怎么记得住? 萧政摇摇头,说:“你说:哭有什么用?若想无人欺负,就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比谁都强,爬到所有人的头顶,就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我愕然。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果真不记得了”萧政叹气,“如今我真的站在万万人之上,从今往后,也的确再没人能欺辱到我头上了。” 我吐槽道:“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太早了吧?” 萧政满不在乎,道:“我始终记着你的话的。让自己成为最强大的人,控制全局,把握制胜。” 我不想再和着个疯子对话,干脆别过了脸。 萧政也不介意。他突然伸手,抓住我脱臼的胳膊一扳,我痛叫一声,不过关节总算是归位了。 萧政避开我的剑伤,将我按进床里,然后慢慢俯身下来。 我浑身绷紧,只想着万一躲不过,咬舌自尽的力气还是有的。正想着,萧政就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惊恐地瞪着他。 萧政玩味一笑,低头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抽身松手。 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又发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宫吧。”萧政接过了侍卫地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伤。 草儿正跪在门口,道:“奴婢失职,没有照顾好陆姑娘,求陛下责罚。” 萧政扫了她一眼,“等这事完了,自己去刑堂领罚。” 草儿反倒松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萧政带着侍卫扬长而去,我却花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 草儿又拿来药箱给我肩伤伤药,一边说:“陆姑娘身体虚弱,还请好生休息才是。陛下总是怜惜您的,您也不要和自个儿过意不去。” 我别过头不理她。她扶我起来,帮我换下了被冷汗浸湿,又沾了血的亵衣。我身体气血不顺,头一阵阵发晕。 草儿不知道往香炉里丢了什么香,我闻着更觉晕沉,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草儿踩着时候进来,给我端来洗脸水,为我更衣。衣服是拿宫里的料子做的,样式却普通,我便顺从地换上了。 等到用早饭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瓷器全都换成了木质,屋里案头摆着插花的两个大瓶也不翼而飞。 草儿见我发现了,便说:“陛下说了,怕姑娘您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就让人把尖东西都换掉了。” 我也没说什么,冷哼一声,继续喝粥。 也不是没想过绝食。不过家人都还在牢里关着,怕会反过来被萧政胁迫。他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 之后三、四天都过得很平静。萧政没再来骚扰我,廖致远倒是天天都会过来一趟,小坐片刻才走。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便坐在那里自说自话,说什么朝中正分成两派,为如何处置魏王的事吵了起来。有的说魏王罪不可赦,当凌迟处死,起码也要落得个当众斩首;有的却说魏王辅佐先帝有功,是开国大臣,虽然晚节不保,可如果处理不当,会让其他开国元勋心中不安。 我听他念了两日,脑子里冒出那夜萧政那张得意洋洋的嘴脸,心里好笑。他能占据天下之颠,俯视苍生,还不是我爹这个前人给他铺的路。他做过什么?有什么资格自满自大? 而萧政居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更是让我出乎意料。 我和他也算打小就认识的了。先帝还在时,我家和皇家关系亲密,我娘三天两头带着我进宫陪太后和皇后吃茶看戏,我便和几个皇子公主一道玩耍。 萧政的娘张丽妃其实根本没戏文里写得那般受宠,先帝在时,后宫最得宠的一直是刘贵妃。刘贵妃生的二皇子萧尧聪明能干,成熟稳重,先帝相当喜爱。他一直迟迟不肯立皇后生的大皇子为太子,就是因为心里更中意二儿子的缘故。 萧政排行第六,在兄弟中间并不起眼。他小时候生得特别像他娘,清秀白皙,性子又文静腼腆,小姑娘一样。先帝不喜欢他,几个皇子也老欺负他。 我从水池子里救他那事,也没什么好提的了。后来他被兄弟骗上树下不来,也是我爬树解救的他。有阵子他也很粘我,我一进宫,他就跟我身后,“雨儿”“雨儿”地叫个不停。我心里嫌他烦,可他到底是皇子,我也只好忍着。 后来我被我爹送去道观拜师,一年才回家两、三次,和萧政碰不了几次面。人长大了,感情也就淡了,见面也是礼节比说话多。当初我和他本也没多要好,只是看他被欺负,行侠仗义罢了。没想倒被他给记住了。 萧政小时候又无能又爱哭,和他比,我倒像个男子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还是这么碌碌无为,更做了阶下囚;他却已为帝君,睥睨天下。可见风水真是轮流转的。 廖致远念了一阵,见我没反应,忽然说:“昨天晚上,封峥终于醒过来了。” 我一开始想,他醒了还是睡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才明白过来,他是说,封峥一直昏迷,才醒过来。 我早知道我那一刀刺得很深,虽然没伤着心脉,却肯定伤了肺。他要是不死,也是要去半条命的。 当时下手非常果断坚决,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后悔。我恨他欺瞒我,可这样伤他,并非我本意。当时情况那么乱,娘突然一下就没了,弟弟哭叫,我面上镇定,心里已是慌做了一团。 一刀下去,只觉得痛快,自己胸口也剧烈地痛着,可又有一种难以言喻地畅快。 不论是多年来彼此的傲慢和误解,也不论是出使北辽一路来的风雨同舟,更不论海棠花下的微笑,还是荷塘月色下的一个回眸。全部,都随着那一刀,葬送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互不相欠了。 到了第四日下午,我在院中无聊闲坐,廖致远过来找我。 他一脸沉重,低声说:“圣旨已经下来了。魏王及世子斩首,女眷赐死,明日午时行刑。” 我手中的木杯落地,一骨碌滚去好远,茶水浸湿了我的裙子。 第 63 章 胸口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有一把带刺的大手抓住了心,将它猛地扯了出来。顿时鲜血弥漫。 我蜷起身子,抱紧自己,泪水滚落下来,打在地砖上,溅起一个个深色的小圆斑。 有人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可我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渐渐喘不过来,嘴里涌上一股腥涩。 视线开始一阵阵发黑,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心跳。耳边听到的,是高楼华厦轰然倒塌的声音,仿佛山崩地裂。 我无处可逃,只有任由那崩塌的碎石尘埃将我掩埋。 掌灯时分,萧政终于出现了。 他脸上略带一点疲惫,关切地说:“听说你下午吐血了。我已经叫人给你把药停了,那药的确伤人,你情绪又难免激动。” 我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萧政看了看我,摇头笑笑,“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不然你一早就会求我开恩,放过你父亲了。” 我低垂着眼帘,“陛下是专程来看我反应的吗?那可惜你来晚了。下午我又抽风又吐血的,精彩极了,你没赶上。” “到这时候,嘴还这么利。” “小女身无长物,也就有点牙尖嘴利罢了。” 萧政笑问:“恨我吗?” “恨。”我望向他,扬眉道,“更恨自己。恨自己太无能。也恨我爹,恨他缺心眼。他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深沉阴险的人?” 萧政的嘴角抽了抽,“棠雨,其实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不除你爹,即使他不反,他的党羽也会怂恿他反。我才是江山之主,我只有先下手为强。” “斩草除根,你放了我,不怕后悔?” “你本来就不在计划之中。”萧政笑得温柔多情,“当初把你打发去北辽,就想在你回来之前动手。没想准备不够,一拖再拖,你就已经回来了。” 我啼笑皆非,“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是生得沉鱼落雁,还是温柔婉约?” 萧政微笑,说:“我喜欢你率性真诚,敢作敢为。就像一团明亮的火,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萧政伸出手,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合掌握住。他手掌微凉,却十分有力,我挣扎了一下挣不开,只好由他占便宜。 “棠雨,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不要紧。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灯光烘托得萧政轮廓分明,俊美雅致,目光柔情似水。他又是九五之尊,对着我这般深情款款,我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时候听民间故事,蜘蛛修炼成精后,就会编织一张大网,把人网起来慢慢吃。我觉得这萧政就像是一个蜘蛛老妖,布了这天罗地网,要将我一身困在其中。 萧政起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横,掀被子下床,直直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萧政来拉我,我挣脱开,朝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低垂着眼,用我从来不曾用过的轻软婉转的语气道:“陛下,本国民俗,长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终。小女乃家中长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于父亲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开恩,允许小女明日去刑场,目送家父最后一程!” 萧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我只看得到他的衣摆和宫靴的一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从上方传了下来:“准了。” 我磕头谢恩,萧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草儿过来把我扶起。 我问她:“当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娘亲手缝的,我明日想穿。” 草儿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来。衣服洗过又熨过,袖口的血迹已经没了。我仔细摩挲了一番,见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带上的盘扣也还在,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湿得滴得出水来。天空盖着一层半厚的云,太阳偶尔露出一个轮廓,又转眼被云遮盖了去。 我换了衣服,仔细梳好头。 廖致远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卫则做车夫,赶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帐小车。 草儿半扶我,半挟持着我上了车。 车走得慢,小半个时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后又走不动了。 到处都是人,四面八方涌来的民众早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有城外农户,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贾。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媳妇和老妈子在旁边说笑着,就像是来赶集一般。 赶集月月有,砍一个王爷的头,却不是每个月都能见着的。 草儿在我头上披了一块纱巾,这才扶着我下了马车。 侍卫带着我们从小路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正是已经清过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经立好,周围官兵把守,闲人无法靠近。 廖致远扶我站在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说:“这里人少,看得也清楚。” 说得好像我们是来看戏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里,听到旁边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议论纷纷。 “魏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从魏王府里,抄出黄金万两,珠宝古玩无数。真乃国之巨贪啊。” “可怜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据说又生得闭月羞花。这下香消玉损,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叹息了。” “对了,听说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书于陛下,求陛下饶恕瑞云郡主的性命。” “可有这事?” “听说是郡主北上时,同他私定了终身,本想回来求魏王同意这门亲事的。没想亲事还没临门,祸事就已经进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经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隐隐感动。 莫桑倒是讲信用之人。虽然我从来没把他儿戏般的许婚当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计是没缘分了。 人群里突然沸腾起来。我抬起头,隔着白纱,见士兵远远地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几未见,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头发还算整齐。虽然士兵推搡着他,他又带着镣铐,可身躯依旧挺拔,步履从容不迫。虽是赴刑场,却犹如闲庭散步一般。 我苦涩一笑,眼泪火辣辣地疼。 又见一个小孩子被侍卫牵了出来。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不哭不闹,目光呆滞。 旁人低声议论:“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怜。几岁的孩子……” “只怪生错了人家。” 侍卫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边。我呼吸一紧,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泪滚落了下来。 弟弟幼小乖巧,家里谁不拿他当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这样推来扯去上断头台。 “姑娘,还好吗?”草儿悄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把她推开。她闭嘴,安静地站在一边。 礼号响起,皇帝驾到。众人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只见萧政带着文武官员,登上城墙看台。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他。不过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满的。 底下看刑台,礼部尚书也已就坐。 将近午时,天气越来越闷热,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围观的人都汗如雨下,叫骂之声却依旧一声高过一声。听下来,仿佛人人都与我们陆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只不幸,也尽可算在我爹头上。 我望着邢台上我略显佝偻的爹,又看着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觉得一片苍凉。 二十五年的繁华,换来的是我们陆家的断头台,和萧政的天下太平罢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儿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远说,“走近点无妨。” 我一步步向刑场边缘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极不客气,长枪一指,对准了我。 廖致远向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那士兵认得他,赶紧收了抢,自动让出了个缺口。 我从廖致远身后站出来,就听到午时鼓声大作。 吏部尚书手执红签,微微一顿,然后将其抛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欢呼声中,我看到两个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远就在这瞬间将我抱进怀里,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纱,耳边万籁俱静,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我的身子软软倒下。 廖致远抱着我,焦急地呼喊:“陆姑娘?陆姑娘!草儿,药呢?” “在车上。奴婢这就去拿!”草儿转身跑开。 我眼角余光看她跑进人群,消失不见了。我骤然跳起来,猛地一把推开廖致远,越过卫兵,冲进了刑场里。 脚还很虚软,可我憋着一股气,拼着微弱的力气,朝着邢台奔跑过去。 身后传来呼喝之声,然后是士兵拔剑的铮铮声。我听到廖致远在大喊:“住手——” 后心突然一凉,然后一股钻心剧痛席卷而来。那支箭似乎将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尘土之中。 身下一片温热粘稠,那是我父亲和弟弟流出来的鲜血,混合着泥土,混合着我自己的血,沾满我的前胸。 我喘息着,努力向前爬。 爹的头颅就落在前方不远处,面容平静。 有人冲到我身边。他们在大声喊着什么,慌张失措。 我被抱了起来。后心的剧痛让我□出声。 “陆姑娘……”廖致远焦急地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睁着眼,视线里的景物却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好痛,好累…… “别!陆姑娘,你坚持住!太医!太医——” “这,这……瑞云郡主?”有老臣惊呼,“廖侍郎,这你如何解释?” 我苦笑,呛咳起来,人因痛到几乎麻木了。 这还真不是廖致远的错。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远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不住说:“没事的。陆姑娘,你会没事的!” 我心想他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以后再没机会和他相处了。 身体愈发觉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终于发作了。我在廖致远的怀里抽搐着,腥浓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忽然觉得气息一空,我浑身放软了下来。 “陆姑娘——”廖致远惊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视线里,见到那个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过来。 我本想说一句:萧政,我绝不顺你的心。 却再没了力气。 有人轻轻拉我的手。那手长着老茧,十分亲切。 我叫了一声,阿爹。 随他朝着黑暗深渊沉去。 第 64 章 宸河以东有座山,叫玉龙山,山上有间道观,叫玉龙观。观里住着一个老道士,道号云虚子。 玉龙山下呢,有条刘家河,是宸河的一条支流,由山里的溪水汇集而成。河边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这里隶属于东齐长定州良禾县,民风淳朴,吏治清廉。乡亲们在山坳里种点玉米,在田里种些水稻,日子过得很是宁静清闲。 正是春末,梅雨季节刚过,太阳热辣辣的大中午。河里七八个光屁股的孩童在戏水,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我坐在河边树阴下编草绳,一边看着孩子们游水,心里羡慕得紧,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们水性都很好,在深水里拿着网子捞鱼。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哧溜一声从水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渔网,冲我高声欢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细一看,那渔网里果真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孩子兴奋地跑上岸来。我一手接过渔网,一手把巾子丢他头上。 “好样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给你做鱼汤!” 小冬仰着被晒成麦色的小脸,稚声稚气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丝鱼丸子。” “也行。”我把那条鲜活的大鱼丢进水罐子里,里面已经装着好几条小鱼了,“快把头发擦干,穿好衣服。时辰不早了,你功课还没做。万一你爹提前回来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头,“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训的。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蟥。” 我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个爆栗,“没大没小的。这话谁教你的?什么蚂蟥,是蚂蚱!我还蟋蟀呢……” “是二师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额头,“他还说,站在高处尿尿,将来才长得高。小姑姑,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么会知道?你回去问问你二师叔,他小时候是不是站在房顶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吗?”几个小孩子跑过来。 小冬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我爹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做功课。” “那明天还能出来吗?大柱他们要去晒谷场烤红薯,春梅她们几个也会来。” 小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道:“这我不管。你别让你爹知道就行。” 小冬大喜,对小伙伴说:“那我明天尽量赶过来。” 我提着水罐,牵着小侄子的手,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 树阴浓郁茂密,阳光从枝叶间流泻下来,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点点亮光。山林里清爽幽静,听不到人声,只有鸟在看不到的枝头鸣叫着。偶尔转弯,可以看到山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从石上流过。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边,一边问:“小姑姑,我今天听说村里的王秀才要进京赶考了,说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来呢。京城有那么远吗?” 我说:“骑马不算远。书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点时间。” “那京城漂亮吗?” 我笑,顺了顺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京城又大又漂亮。楼都修得高高的,雕梁画栋,大街上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到处都是。你只要有钱,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到处还有穿着漂亮的人,骑着大马走来走去。” “那,京城那么好玩,为什么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却要住在这老山里?” 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说:“京城虽好,却吃人呀……” “吃人?京城里有妖怪吗?” 我扑哧一声,干脆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是呀。京城里有个大妖怪,专门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过男孩子不怕吓,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带上师公一起去,师公能捉妖怪!” 我拍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师公年纪那么大了,你还忍心让他操劳呀?” “那……”黑眼珠咕噜一转,“那我就跟着师公学捉妖,将来去京城杀了那个大妖怪,为民除害!” “行,有志气!”我赞许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课做完再说吧。” 走了小半个时辰,钻过一道天然的石拱门,进了山谷里。只见山谷中央一汪浅浅碧潭,岸边一座白墙灰瓦的道观。 一个穿着黄裙的秀丽少妇正倚门而望,见到我们回来了,把腰一叉,作河东狮吼状。 “你们两个死人,还知道回来呀。我还当山里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头人。 我干笑,“呵呵,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干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从身后摸出一根扫帚。我和小冬跳起来,我先一脚把他踢进了门,叫道:“冬子你赶快去做功课!”一边抱住大嫂抓着扫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后院滚去。大嫂见追不上,丢了扫帚,低头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们下河捉鱼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没下河,真没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数落道:“你也是,才发过病,就到处乱跑。回来这么迟,药熬好了也不见人。感情这身体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厨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说你喜欢吃河里的莲花鱼,专程下山给你捉的。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气死,他就算是孝顺了。” 剩饭热在灶上的。大嫂给小冬送饭去了,我端着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烧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干的,又拿汤泡了饭,吃了个干净。 大嫂转了一圈回来,见我狼吞虎咽,忍不住说我:“身体不好,别吃那么急。真是的,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抹干净嘴,端起药来,咕咚咕咚喝光,然后丢了碗抱着糖罐舀糖吃。 “前辈子属耗子的吧。”大嫂一边埋怨,一边过来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辈子肯定属羊的,才能这么温柔贤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着,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阳天,“老天爷终于是放晴了。不然总是下雨,看你那么难受,也真作孽。你这药再吃几天就该换一副了,给你好好养养肺。” 我说:“我真没你们想的那么虚。我今天从山下一口气走上来,气也不喘,头也不晕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个从棺材里扒出来的人,是谁?” “是谁?”我嘿嘿傻笑,“不认识呢。路过的吧?” 大嫂赏了我一个白眼。她容貌秀丽,这个白眼,自然也是个漂亮的白眼了。 我帮着大嫂收拾了厨房,然后把鱼拎出来杀了。这莲花鱼肉细刺少,我以前也很爱吃。不过现在身子不好,鱼又是腥荤之物,我是看得到却吃不到。 正拿刀一点一点地刮鱼肉末,外面传来人声,想是大师兄回来了。 我大师兄叶怀安是名门公子,生得如传奇小说里写的那些大侠一样,高大英俊,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点唠叨,就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当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医仙之女,兄嫂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师兄是师父的俗家弟子,早几年已经下山了。这次举家回来,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 当年一箭差点穿心,体内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点就真的呜呼了。师父和二师兄花了数日才抢回我一口气,可我依旧还是很凶险,师父只好去信将成家在外的大师兄夫妇叫了回来。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们全家就要进山来看我一回,给我看伤换药方。 我就同大嫂说:“连累你们跑来跑去的,十分过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里人多事杂,特别是逢年过节,要送礼,要开宴,麻烦死了。我还巴不得远远躲开!你大师兄也不爱应酬,小冬又喜欢回山里玩。你也不要东想西想的了。” 大师兄一进门就说:“这天,一会儿下雨阴冷得很,一会儿出太阳又热死人。” 我把午饭端给他,问:“师父怎么样了?” “老样子,闭关没消息。我顺便去看了你三师兄一趟。你三嫂快要临盆了。” 三师兄前年下山后就在隔壁大游镇开了个药铺,后来娶了当地一个布商之女。三师兄老实敦厚,三嫂倒十分泼辣,夫妻俩一个管店,一个抓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大嫂掐指头算了算,“日子过得可真快,难怪人家说山中无年月。我这还得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能空手上门。” 我问:“看得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双胞胎。我看不来这个,回头你和你大嫂上门去拜访,让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着几张纸跑过来,“爹!我功课做完了!” 大师兄拿过来看。小冬已经拉着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来!”做爹的一声大喝,“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里推,趁大师兄忙着教训儿子,脚底抹油跑走了。 第 65 章 道观并不大,除了正殿外,其他屋子都住了人,后院还有猪两头,鸡六只,鸭四只,狗一条,菜地半亩,山涧一汪,鱼一群。 午后的水潭被太阳照射得碧绿剔透,宛如一块上好的冰玉。 潭边有棵大榕树,树下有张竹台。青山碧水,微风送爽,我吃饱喝足,躺在竹台上,翘着脚一晃一晃,闭上了眼。 很温暖,很惬意。 背靠在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腰被小心圈着,保护的姿态,真让人安心。 身下的马慢慢地走在沙地上,我们跟着一摇一晃。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有人体贴地用白纱巾围住我的脸。我握着缰绳,回头冲他微笑。 那人也回我一个温柔地笑,面目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看不真切。 他是…… 我张口想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他是…… 气息在胸腔里一阵翻涌,我猛地张开了眼睛。 夕阳已经将整个山谷染成了暖黄色,太阳在山腰最后地燃烧着。我枕在一个人的腿上,身上盖着他的衣衫。衣服很暖,散发着山里白芷花那带点甜苦的清香。 我抬起头,看到一张被夕阳勾勒了金边的清俊侧脸。 “二师兄。” 夏庭秋低下头,笑容温柔似水。 “醒了?” “嗯。”我揉着眼睛坐起来。 做梦混乱的气息还没平复,动作一时有点急,我呛咳起来。 滚烫的掌心贴着后背,一股热流传输过来,将我混乱的气息抚慰平静下来。 我抹了抹嘴角,转头冲二师兄笑了笑,“谢谢二师兄。” “好点了?” 我点头。 夏庭秋温柔无害的笑容逐渐扩大,脸也越挨越近。我心里大叫不妙,不待抽身,一双魔爪已经袭了过来,揪住我的脸皮。 “小丫头不学好呀,大白天不盖被子睡外头,吹风招病吗?不想活了老子就把你一脚踹潭子里淹死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脸皮朝两边拉扯去,就和拉面团一样。 我哇哇大叫,手舞足蹈,无奈打不过他,嘴皮合不拢,连话都说不顺。我只好也使出我的必杀技,舌头抵着门牙,冲他嗤嗤弹口水。 夏庭秋一脸嫌恶地把手一松,我的脸皮又啪地一声弹了回来,痛得我又嗷嗷叫。 夏庭秋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知错了不?” 我怒,伸爪朝他俊秀的脸蛋抓过去。 夏庭秋就地一个翻身站起来,我扑了个空,还把下巴磕得生疼。 “武艺退步到这个地步。”夏庭秋一脸惋惜地摇头,“虽然你当初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可好歹比阿黄强一点。如今阿黄扑骨头的姿势,都比你优雅几分。” 我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姓夏的,你不要太嚣张!” 夏庭秋伸出白皙修长的手,理了理鬓边一缕散发,道:“师兄教训师妹,怎么使不得了?” 我气鼓鼓,“你就知道趁师父闭关,跑来欺负我。我告诉你,你别得意。等老子养好了伤,保管打得你神仙都认不出来!” 夏庭秋掏了掏耳朵,“这话听得我生耳屎。四年过去了,你还是当初那个菜鸟样。” 我气不过,伸脚踢他。 夏庭秋呵呵笑着闪到一边。我这才看清他原来穿着一身道袍,不过并不是平日待客的那种做工精致的束腰长衫,而是宽袍大袖,下面是条皱巴巴的灯笼裤。 这一身衣服,料子褪色,布料松软,简直不修边幅到了极点,再配上夏庭秋那头乱得尚且有几分形状的发型,外人晃眼一看,肯定以为此人是山里的土匪流氓。 好在我二师兄这人修长挺拔,肩宽腿长,这身衣服穿着,不至于太狼狈。 我收了腿,笑问:“哟!今天怎么这个打扮?你平时不是最爱俏的吗?穿这样,山下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恐怕心都要碎了。” 夏庭秋也很是不悦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办法,下山作法,穿漂亮了惹桃花。” “你身上的桃花,都可以开满整片山林了吧。”我说着,和他一起朝宅子走去,“这次是捉鬼还是除妖啊?” “捉鬼。”二师兄冷哼了一下,“虹桥镇上的张财主家死了个小妾,说是死后家里就不太平,老太太和小少爷生病,大太太半夜总见鬼影在窗户前飘。” “那你去看了,是什么?” “张家人说小妾是生病死的。我看那鬼分明是被西堂花的枝叶毒死的。张家大太太就昏了过去了。” “还真是毒死的?”我不由仰慕我二师兄。 夏庭秋嘿嘿笑,手又贱贱地伸过来要掐我脸,给我躲过了。 “你二师兄是什么人?我可是金天师的嫡传弟子,门下高徒。” “高徒。”我点头,“平时也就画点符,哄骗山下的小媳妇老妈子掏钱。” 夏庭秋咧嘴笑,“冲撞本师兄我,今晚给我倒洗脚水赔礼道歉!” “美得你!”我拉着眼皮吐舌头。 夏庭秋扑过来抓我,我哈哈笑着躲开。我们俩追打着跑进了院子。 大嫂正在收晒在院子里的花生,对周围的鸡飞狗跳视若无睹,只轻轻说了声:“开饭了。” 我和夏庭秋猛地打住,然后不约而同地朝着饭堂扑过去。 因为下午睡觉去了,答应了小冬的粉丝鱼丸让大嫂代劳做了。小冬咬着筷子说娘做的没有小姑姑做的好吃,被他爹在左边头上敲了一个包。这孩子今天功课没做好,右边头上已经被敲了一个包,这下终于对称了。 同往常一样,吃完饭,我洗碗,大师兄带孩子,大嫂和二师兄去烧洗澡水。 那也不是普通的洗澡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大木桶里放进各种草药,煮成暗褐色,再放温了,然后我再跳进去浸上一个时辰。 等时辰到了,我又已经呵欠连天了。 大嫂给我诊脉,满意道:“天气暖了,的确是好多了。再泡一个月就不用泡了,然后可以开始试着调息运气了。” 我大喜。这药水泡了四年,都快把我泡成一根皱皮木桩子了。想我当年皮肤多白皙的,这些年来总被二师兄嘲笑我是南越的黑村姑。 我说:“想我当年,千里走单骑,穿草原,过沙漠,纵横万里,所向披靡。如今啊,唉,如今……” “如今呀,你就好生伺候你这个小身子骨,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吧。”大嫂把帕子丢给我,转身出去了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 连日阴雨,今夜终于天空晴朗了,漫天星光璀璨,十分美丽动人。 我多披了一件衣服,爬上屋顶坐着看星星。 只要天气好,山里的星星,和沙漠里的,也没什么分别。风吹树林,照样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我从怀里掏出一只翠玉短笛,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气正要吹。 一声阴恻恻的声音从后方飘了过来:“你要吹它,我就把你掐死了丢山里喂野猪去。” 我没好气地回过头,“你烦不烦啊?技艺不好才要经常练习嘛,不然哪来的进步?大嫂都说了,我要练肺,让我吹点乐器。” 夏庭秋爬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练不好,非要这时候。大半夜的,一道笛声高不着调、低不就谱,时断时续,阴魂不散的,鬼都怕你。你没发觉自打你开始练笛子后,咱们这山谷里就听不到鸟叫虫鸣了?” 我侧耳一听,果真四野寂静。 我绝倒了,拍着房瓦大笑,“高!我实在是高!无意间竟然练就了如此神功!” “上好的青玉笛,别弄坏了。”夏庭秋气急败坏地一把将笛子抢了过来。 我笑了好一阵,终于畅快了,躺在房顶上,枕着手看星星。 “二师兄。” “什么?” “我下午又梦到他了。” 夏庭秋顿了一下,转过头来。 我扯了扯嘴角,“多奇怪,明明知道这个人我认识,可就是叫不出名字来。明明知道梦里的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我都记得,偏偏不记得他了。” 夏庭秋低声说:“小雨儿,你是知道他的,我们都和你说过了。他叫封峥,你们一起出使北辽。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他带兵来抄你家,你气红眼了给了他一刀。后来他伤好了,镇守边关去了。最近如何,我倒是不知道了。” 第 66 章 我闭上眼,“你说的我都还记得,可总觉得像是别人的故事。就好像我说你欠了张三李四的钱,拮据手印俱在,你却不记得了。”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子才从不欠人钱。” 我笑:“是。您老是南海巨富,家里金山银山,冬天取暖就靠烧银票。” 夏庭秋看着我,认真地说:“其实,忘了就忘了吧。这个世界上早没了陆棠雨这个人了。连我们玉龙观里都没了陆家小师妹,你是我们后来收的老五呢。” 我莞尔,“那你说,以后我行走江湖,该用什么名字啊?”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我看江湖上那些张玉姑、王春花的,都过得好好的。” 我不屑,“我一定要想一个气派的,响亮的,一说别人就记住不忘的。” 夏庭秋歪着脑袋,眼珠一转,“有个名字不错。” “什么?”我坐起来。 夏庭秋咧开嘴,又露出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邪恶的表情。 “你大娘。” “啊?”我发愣。 “倪大娘啊!”夏庭秋得意洋洋地解释,“人家问,女侠贵姓。你就说,小女免贵姓倪,人称倪大娘。” 他学女声没有人妖王爷学得像,倒更像宫里太监说话,听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夏庭秋笑得东倒西歪,我的脸却是一阵青来一阵白的,只想拖了鞋子狠狠抽他那张臭脸。 “低度,太低俗了!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年圣人书,满脑子竟然是这个东西。” 夏庭秋不服,“那好!你来说个不低俗的!” 我高傲地仰起下巴,“我早想好了,跟我娘姓罗,将来就叫——” “罗锅?” “不是!” “锣鼓?” “也不是!” “螺蛳?” “欺人太甚!”我大发雷霆,扑过去又要施展我的爪爪神功。 “罗女侠饶命呀!”夏庭秋大笑着东躲西闪,就是没让我碰着他一片衣角。 我们俩在房梁上追来赶去,把瓦片踩得咔咔作响。 最后是大师兄忍不住了,冲出来吼:“再闹就把你们两个捆着丢猪圈去!” 夏庭秋拉着我伏在房顶上,我们俩闷声笑了半天。 我乘机打了夏庭秋一拳,“都是你,为老不尊!” “是是,小师妹说得对。”夏庭秋掏出笛子,“那我给你吹一曲赔罪吧。” 二师兄精通音律,小小年纪就是江湖山人尽皆知的神童。听他吹曲子,又衬着这样美好的夜色,倒也是十分享受的事。 夏庭秋修长的手指执着笛子,悦耳的乐声响起,宛如一阵清风拂面吹来,又如一股清泉流入心田。 我躺在他身边,闭着眼,听他吹出星辰浩瀚、林海生波,原本纠结的内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曲子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只觉得余音绕耳。 我们俩并排躺着,一时谁都没说话。 幽静中,一点动静从隔壁房顶上传了过来。 我们好奇地望过去,只见小冬笨手笨脚地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那个房顶上面有个平台,有时候会用来晒草药的,所以我们也不担心孩子会站不稳掉下去。 小冬噔噔走到平台边,左右看看,见没人,便解开了裤子,掏出小家伙来。 我大惊。夏庭秋闷笑,“这孩子要干嘛?” 只见一道水柱射了出来,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屋下。 我明白过来,抽笑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说站在高处尿尿能长高。” 夏庭秋这才想了起来,露出赞许之色,“不错,这小子果真有我当年之风。” “是呀,果真。”我歪嘴笑。 夏庭秋听出我语气不对,“怎么了?” 我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白天洗了你那件最喜欢的云缎衫子,晾在那下面还没收……” 话音未落,就见夏庭秋救火一般朝隔壁房顶扑了过去,一边大喊:“冬子,住手——” 我爆笑数声,爬下房顶,回屋睡觉去了。 第 67 章 山里的日子很平静。每日帮着大嫂洗衣做饭,带着小冬下山玩耍,回来的路上顺便摘点野菜,晚上再吹吹笛子,这就是一天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快四年了。 当初我伤得那么重,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的。 北上的时候,二师兄给我的药里,就有药能让人昏迷,脉搏全无,造成死亡的假象。我后来想,师父肯定知道我家出事,必然会派师兄们来寻我的。我自从知道萧政打算豢养我,便决定通过这个办法逃生。 药用蜡皮包着,藏在衣服的腰扣里,连草儿都没发觉。只是后来看我爹和弟弟惨死,心智大乱,忍不住冲了过去,中了一箭。药效发作,混合着体内本身被下的药,竟然产生了毒性,加上经脉被封之下又被重伤,若不是师兄们来得及时,把我从棺材里救了出来,我怕是真的等不到活埋就先咽气了。 记得自己幽幽转醒时,看到的是师父苍老憔悴的面容,是大嫂师兄们松了一口气的欣喜笑脸,我又欢喜又难过,很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以前总听说书的讲故事,说某某英雄,少时不幸,家破人亡。听了那么多,却对那家破人亡并无具体概念。而如今真真切切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才发觉,这其中的痛苦和恐慌,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后来我和师父说,以前总想着离开京城那个家来山里,觉得那里太压抑。可等京城里的那个家没了,才发觉自己茫茫然一片,找不到归路。我说,我以后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师父摸着我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小雨儿,以后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缠绵病榻的那大半年,若不是没有师父他们陪伴在我身边,我怕也支撑不过那拔毒之苦。现在想来,当初爹送我进山拜师,还真是在无意中为我寻了最好的去处。 我醒后,大师兄就告诉我,说我家人的遗骨,也已被我家旧部安葬了。皇帝在我爹的身后事上显现出的巨大的仁慈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大师兄还说,皇帝说我北上时保护公主,取回国宝有功,将我厚葬在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我听了啼笑皆非,问:“他没发觉棺材里的不是我?” 夏庭秋得意道:“我的易容术,天下无人能及。下葬前他们还特意打开了棺材看过的,都没发现异常。” 我说:“天气热,尸体早发臭了,也难为他们居然还有胆量再看一眼。” 说笑着,心里已经很平静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瑞云郡主,也没有了陆棠雨,我宛如重生。 天气越来越热了,小冬便天天缠着我要下山玩水。其实家门口就有水潭子,他偏偏不爱,就是想同小伙伴们在一起耍罢了。 大嫂说我多动动对身体好,便默许了我带着小冬下山玩。我这人也挺孩子气的,和那些小萝卜头一起挖野萝卜,烤红薯,还教他们做陷阱捉小动物。 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喊我棠姐姐。其实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已是不小了。若是成亲早的女子,在我这年纪,孩子也有四、五岁了。 只是成亲嫁人这种事,我已是不再去想了。 过了大半个月,一日大师兄在吃饭的时候说:“明天师父就出关了。阿雨你们收拾一下,准备迎接他老人家。” 所谓的收拾,也不过是把师父的房间打扫一下,再重新把道袍换上。 师父在山顶闭关。那里终年积雪,师兄们以太冷为由,就没让我跟着去。我带着小冬在院子里喂鸡,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果真听见外面一阵熙攘,然后一个满面红光的小老头窜进了院子里。 老头子进门就嚷嚷:“酒呢?我的酒呢?几个月没喝的,真是谗死我老人家了。” 我笑着看他在厨房里转,“您老一出来就找酒呀?酒没啦,都被二师兄喝光了。” 夏庭秋黑着脸把我一脚踢飞,然后从地窖里搬出酒坛子来。 师父拍开泥封,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这才喘过气来似的,感慨道:“终于舒服了。” 我爬了回来,腻过去搂着师父的胳膊,“师父,我好想你哦。” 师父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小丫头又闯祸了?” 大师兄冷哼道:“她敢?她上次闯的那个大祸都还没收拾完呢!” 师父捏着我的手腕,把了一下脉,露出放心的神色来,“明明好多了嘛。开始练内功了没?” “大嫂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开始试一下了。”我颇为得意,“师父,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很乖的。我还教小冬算术。” “师公!”小冬也跑了过来。 师父见了徒孙,一把将我丢开了,抱着孩子亲热。 我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向酒坛子靠拢。 后山的猴儿酒啊,去年秋天搜集来,放了一年,正是最香醇的时候。隔这么老远,光闻着就醉了。 我手还没伸到酒坛上,一只道靴从天而降,将我一脚踩趴在地。 夏庭秋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下了,脚下使力,把我碾来碾去。 “胆子不小啊,身体这么烂,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还敢偷酒喝。” 我虽然内力全失,可是武功招数还在。我心下大怒,一个打滚从他脚底逃脱,也不站起来,而是抱着他的腿,猛地一抽。夏庭秋也砰地一声倒跌倒在地。我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他身上,曲肘朝他膻中打过去。 夏庭秋一声惨叫,“你……你……好毒……”然后倒地不动了。 “大魔王死咯!小姑姑好样的!”小冬拍手,“小姑姑力战大魔王”一直是他最爱看的一出戏。 我笑呵呵地跳起来,拉着师父就走,“走,我早上下山从刘婆那里买了烤鸭,已经切好了放在树下了。咱们喝酒吃烤鸭去!” 夏庭秋死而复生,坐起来道:“陆棠雨,你今天负责喂鸡的,别又跳票了!” “知道啦!”我应了一声。 夏庭秋在后面揉着肚子,“死丫头下手那么重……” 榕树下的竹台上,我和老头子一人占据一张竹椅,他吃烤鸭我嗑瓜子。 水上有凉风,吹得人很舒服。师父一边啃着鸭腿,一边说:“还是家里暖和。老人家我在山顶都快冻成石头了。” 我说:“您老要怕冷,还去那闭什么关?屋里后山的老狼洞也可以用来闭关嘛。” “你懂什么?那里清静,又接近上天,那样才能悟道。老狼洞,亏你想得出来。” 我拍了拍衣服的瓜子壳,“我说,师父,三嫂快生了。我现在身体也已经很好了,我想到时候去看看。” “是该去看看。”师父笑道,“你三嫂会给你添一双侄女呢。” “您算出来的?” “怎么?不信我啊?”老头子用他油腻腻的手拧我的脸。 “啊呀呀!”我叫着跳开,“我都多大了,您还这样。二师兄就是跟您学的。我说,我长不漂亮,就是被你们两个给拧的!” “胡说。”师父道,“我们小棠儿最漂亮了。” 我笑,“漂亮能做饭吃?您老人家吃完了鸭子,赶紧去洗澡吧。几个月都没洗澡了,味道能熏死苍蝇了。” 老爷子啃着鸭脖子,忿忿道:“说你师父臭,真不孝。” 第 68 章 师父出关没有几日,三师兄飞鸽来信,说三嫂果真生了一双女儿。众人大喜。 师父给那两个孩子分别起名叫静好和静妙,又付了许多上好的养生的药材,让我下山带给三师兄。 我同大嫂带着小冬下了山,到了大游镇。这里比玉龙山所在的良禾镇略繁华些,三师兄一家在镇上也十分有名,我们登门拜访,只见家里已有不少前来贺喜的乡亲。 两个女娃娃还小小一团,五官皱做一堆,却十分可爱。小冬嚷着要抱妹妹,被他娘敲了一记爆栗。 三嫂听了师父给孩子起的名字,十分喜欢,当下就管大女儿叫好好,小女儿叫妙妙。 小冬说:“喵喵不是猫吗?” 又被他娘敲了脑袋。 我们在三师兄家小住了几日,平时帮着做点家务,陪坐月子的三嫂聊聊天,只觉得日子十分悠闲惬意。 一日正在帮小冬做弹弓,三嫂忽然提了一句:“五妹今年快满二十二了吧?” 我笑笑,“不是快满,是已经满啦。我是三月初七生的。” “那是不小了。”三嫂说,“虽然有大嫂在,这话也轮不到我来说的。不过眼下正有个机会呢。” “什么机会呀?”大嫂问。 三嫂道:“前几日不是有不少镇里的乡亲来家里吗?那葛家二奶奶也过来了,看到了五妹。后来私下同我说,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又贤惠文雅,很是喜欢。葛家的三少爷是个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在长定县衙做知书,很得县太爷赏识。年纪也是二十有二,和五妹一样,之前因为守孝,一直没娶亲。葛家的意思是,既然五妹是俗家弟子,可以婚嫁。那不妨考虑一下。” 我听三嫂不紧不慢地说完,先是被那个“贤惠文雅”弄得头皮有点麻,再被那个“婚嫁”震得说不出话来。 三嫂不是江湖人,我的身世她也不知道,只当我是师父收留的孤女。她这样做,也是看我年纪不小,又有合适人家,本能想着撮合一下,的确十分为我着想的了。 我还没说话,大嫂已经笑着说:“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呢。那葛家是做什么的?” “葛家可是当地的富户了。”三嫂连忙说,“城东外三百都亩地都是他们家的,家里还做油面生意。葛大爷就娶了三个孩子,老大接了家里的生意,老二是姑娘已经嫁人了,老三做官,是最有出息的。” 大嫂看了看我,我正尴尬无语。大嫂笑道:“听起来倒不错。不过对方家世这么好,我们五妹怕是配不上呢。” 三嫂道:“葛家不看中这个,说云虚道长座下弟子,已是很好的出身了。” 我使劲给大嫂使眼色,大嫂闷笑两声,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五妹身子弱,怕是将来不能给他们添丁呢。” “啊?”三嫂大惊,转向我,“你这病居然这么重?” 我赶忙咳嗽了两声,顺着大嫂的话道:“没办法,成日用药补着。我这样,也没想过嫁人了。” 三嫂一脸惋惜,连连摇头,“五妹这么好的姑娘,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私下我拉着大嫂诉苦:“难道我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大嫂笑道:“你三嫂也是好心,又不知道你的情况。不过我可看不上那葛家。你现在虽然落难了,可到底是金枝玉叶出身,怎么能嫁小生意人。回头我和你大师兄帮你物色一个武林公子去。” 我忙摆手,“别!我可消受不了。我说我不想嫁人,那是认真的话。” “傻丫头!”大嫂点我眉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让你终身不嫁的。江湖上身世坎坷的人多了去了,没见谁就一辈子独身的。你是还没遇到你命中注定的那个。等遇到了,我看你恐怕赶着要去拜堂呢!” 我呵呵笑,“大嫂您说的,我做梦都想象不来。” 我们又住了几日,然后回了山里。被提亲一事,大嫂对外闭口不谈,我也松了口气。 一日天气不错,日头不晒,又有凉风。孩子们在田坝里捉泥鳅,我就坐在田边的树下纳凉。 正有点昏昏欲睡时,听到马车声由远而近,忽然停下,然后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道:“翠帘花影重,玉人春睡浓。吴兄,想不到良禾县这种偏僻的小地方,田间一个村姑却有这般出众的姿色。” 我脑子正迷糊着,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正是我。 田边小路上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是那种专门做来供公子小姐踏春冶游用的香车。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男子,穿着打扮都像是士族子弟。 穿白衫的那个男子见我回头了,笑眯眯地跳下车,朝我走了过来。 他那个穿蓝衫的朋友也笑道:“马兄,你昨天才说这良禾县尽是黄脸村姑,这下怎么就变了?” 白衫男子不理他,自顾对我笑道:“小娘子,你叫什么,家住哪里?啧啧,乡野之间,竟也有如此美色,可比万花楼里的头牌花魁都要多几分清丽。” 我也不管那万花楼是做什么用的,我只知道这登徒子在调戏我。 我木然地看着他,想了想,说:“你大娘。” “啊?”男人一愣。 我说:“你不是才问我叫什么吗?我叫倪大娘啊。” 白衫男子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那蓝衫男子跟了过来,见了我,也露出惊讶之色。 “果真姿色过人!姑娘是这良禾县人?可许了人家?” 我平日里布衣荆簪,也不施脂粉,图的是随意方便。没想到这样不修边幅,竟然还有登徒子找上来,真不知道是我真的生得美了,还是这两人瞎了眼了。 白衫男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害羞,笑道:“小娘子莫怕,我们不是坏人。” 我冷笑:“坏人可不会在脸上写字。” 白衫男子又愣了下,脸皮也厚,继续色迷迷道:“在下可是长定州知府的侄儿,家中豪宅千座,良田万亩。小娘子随了我,保管你享尽荣华富贵。” 我听着好笑,不去理他,转身朝田那边走。 白衫男子一步跨到我前面,拦了我的去路。蓝衫男子在旁边笑:“人家姑娘不稀罕你的钱财,人家要找有情郎。” “我就是有情郎啊!”白衫男子嬉皮笑脸道,“小娘子,相公我知情识趣,最会疼人了。白天陪你赏花,晚上配你踏月。你热了给你扇风,冷了就给你暖床……” 他一边说着,凑了过来。我一手推开他,连退两步。 “小姑姑!”小冬看到不对,大叫着跑了过来。 我拉着孩子,板着脸说:“我们回家。” “别走呀!”蓝衫男子伸手拦人,“姑娘这般过人的姿色,耽搁在这乡野之间,未免太可惜了。何不随我们兄弟走,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 小冬气愤地大叫起来,“走开!不要碰我小姑姑!” 白衫男子低头对小冬说:“小弟弟,你爹在哪?是这就去问问他,可将妹子许配给我。” “不劳。舍妹不嫁!”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两个男子大惊,还来不及出声,一道白光闪过,两人已像木头一样倒在地上。 第 69 章 小冬欢呼起来,“二师叔!” “二师兄。”我也叫了一声。 夏庭秋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半锋利,直视着瘫软在地上的两个男子。他手里长剑没有出鞘,他刚才只是点了这两人的穴而已。 两个男人并没昏迷,还说得话,此刻已是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却没办法站起来。他们连声哀求:“大侠息怒!小人不知冒犯了令妹,实属无心之过,还请大侠手下留情,饶我们兄弟二人性命!” 我拉了拉夏庭秋的袖子,“算了。孩子们都看着,让乡亲知道了,要说闲话的。” 在田间玩耍的孩子们的确都站在远处看着,不过个个脸上流露出的,都是羡慕敬仰的神色。 夏庭秋没好气地收了手,扫了我和小冬一眼,“一回来就见你们闯了祸。赶快跟我回家!” 小冬还要辩解,我捂了他的嘴,赔笑道:“好,这就跟你走!” 夏庭秋走过去,一脚一个,将那两个男子踢进了田边的水沟里。两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围观的孩子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小冬还不解气,解了竹篓,将里面的泥鳅一股脑全都倒在了那两人身上。泥鳅受惊,钻到了衣服里,那两人动弹不得,只能嗷嗷惨叫不休。 我笑嘻嘻地拉着小冬跟在二师兄身后。 夏庭秋依旧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道袍,梳着道士髻,十分不修边幅。他背着手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拽着小冬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二师兄!喂!二师兄!慢点呀!跟不上了!” 夏庭秋站住,回头狠狠瞪我一眼。 我嬉皮笑脸地赶上他,“干吗把脸板成这样,倒像是你被调戏了一样。” “二师叔像土地公公!”小冬大叫。 夏庭秋的脸又黑了两层,“我要是没赶过来,你还不让那两个登徒子轻薄了去。” “哎呀,真当我那么无能?”我把手里的小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就等他们靠近了架脖子上,你就冲出来了。” 夏庭秋掀了掀嘴皮子,转头继续走。 我追着他,说:“我身体都好得差不多了,别老把我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不过那两人似乎是知府家的亲戚,这下得罪了,不知道日后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小姑姑,”小冬问,“坏人要上山来抓你吗?” “他们敢!”夏庭秋狠狠道。 “得了,别吓着孩子。”我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长得俊俏,还不兴有人来调戏了?” “你还高兴了?”夏庭秋哭笑不得。 我耸肩,“很少有人夸我漂亮嘛。” “小姑姑最漂亮了!”小冬立刻机灵地嚷嚷。 “乖!”我摸摸孩子的头,笑眯眯,“走,回去姑姑给你做炸糖圈吃。” 我和小冬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把夏庭秋甩在了身后。 回了道观里,只见大师兄和师父站在院子里,神情肃穆地说着什么。见夏庭秋跟着回来了,大师兄把一封信卷递了过去。 “你家里飞鸽传书,刚送到的。” 夏庭秋展开看,没读两行,神色大变。 “怎么了?”我问。 夏庭秋眉头深锁,“我大哥他……执意要出家。家里长辈急召我回去。” “出家?”我抽过那封信,仔细读。 夏庭秋揉了揉眉头,“去年我大嫂过世后,大哥就有了皈依佛门之心,后来是被宗亲长辈劝说住了。现在看来,他这次怕是下定决心的了。” 我把信读了两遍,迟疑道:“你大哥都已经剃度了?你二叔是要你回去接替家主之位呢。” “也好。”师父发话,“老二,你还是回去一趟吧。” “师父是让我回去继承家业?”夏庭秋惊道。 师父摸了摸胡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下山了。我知道你和你家有点芥蒂,可那到底是你的家,如今家里有难,你也当尽一份力才是。” 夏庭秋抿了抿。他虽有叛逆之心,却极尊重师父的。既然师父都开了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师父又说:“你把阿雨也带去吧。” “我?”我叫。 师父说:“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况且南海比山里温暖得多,也有利于你休养。你三嫂要给你说亲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年纪不小了,呆在山里也不妥当。跟你二师兄去外面走走,找门合适的亲事吧。” “师父!”我嚷嚷,“你这么老提这事,我说了我不嫁……” “那我就带阿雨一起去吧。”夏庭秋抢了我的话,“夏家在南海那么有名望,她作为我的义妹,不难找婆家的。” “二师兄!”我气得跳脚。 夏庭秋安抚地拉了拉我,“好了,说定了。我们明日出发吧。” 他转头回房间去了。我追了两步,站住了。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不好意思再去打搅他。 夏庭秋和老家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好,所以这些年来要不游走四方,要不住在山里,很少回南海去。如今迫不得已要回家,想必十分烦躁。 大嫂帮着我收拾行李,又包了药让我带着路上吃。我身子虽然没好到当年那程度,可也没什么大碍了。大嫂只嘱咐我不能伤风着凉,不可运动过度,又说海边鱼虾好吃,却不可过量。我听着她絮絮叨叨,不由想到了我早逝的娘,心里有点发酸。 “在夏家,估计不能像在这里那么自由。”大嫂理了理我鬓边的头发,“不过你的终身大事,早日解决的好。” “小姑姑,”小冬拉着我的袖子,“我今晚要和你睡。” 我笑着把小侄子抱了起来。 夜晚,小冬睡着了,我悄悄溜出来,爬到屋顶上。 夏庭秋独自坐在那里,身上披着一层月光,背影有点寂寥。 我走过去坐下来。 “都收拾好了?”夏庭秋看了看我,“路上起码要花大半个月,你多带几件衣服。” “大嫂都给我收拾好了。” “你也命好,走哪里都是衣来伸手的命。”夏庭秋嘴角弯了弯。 我笑了笑,陪着他一起看月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庭秋才轻声说:“我八岁入山,至今已有十六年了,只回去过三次。一次我娘去世,一次我爹去世,然后是去年我大嫂去世。” “你在忧愁什么?”我问,“你大哥出家了,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还忧愁什么?” 夏庭秋扬手,把手里的小石子抛了出去。石头远远落在水潭里,把镜子一般的水面击出一片碎光。 “我当年被大娘毒打,我爹只好把我远远送走了。那时候我就想,我终有一天还会回去的。我会掌管这个家,会让我娘过上好日子。”他笑了笑,“后来渐渐大了,也看开了,把这口意气放下了,没想机会却真的来了。可惜我娘死得早,没能看到今天。” 我坐近了点,依偎在他身边,头靠着他的肩。 “二师兄,记得四年前我刚醒来的时候,晚上想起我娘,总会哭。那个时候,你总是拿被子裹着我,抱我去外面透气。你说我娘这样的人,一辈子和善慈悲,死后必定不会在地狱徘徊不走,肯定会早早投胎去好人家了。我想,你娘也一样吧。所以即使她看不到,可只要能过幸福日子,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嗯。”夏庭秋伸手把我搂进怀里。 我们俩依偎着,久久没有说话。 日次是个亮阴天,正适合赶路。我和夏庭秋拜别了师父和大师兄一家,下山而去。 夏家其实派了人过来迎接未来的当家,马车就停在山下。那个黑壮的家丁见了我,立刻一声:“少夫人!” 我吓得跳开老远。 夏庭秋把我拉回来,对家丁说:“这是我义妹,你们叫她六姑娘吧。” 我想我的陆也做六的意思,叫我六姑娘正好合适。 我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多天后,到达了南海,我二师兄夏庭秋的故乡。 第 70 章 艳阳高照,海天一色。这是我对大海的第一印象。 南方很温暖,海风湿润,吹在脸上,让人觉得十分惬意。空气里总有淡淡的鱼腥味,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清爽。 海滩如一条黄色丝带,绵延曲折,小小的螃蟹忙着推土筑巢,人一走近,又全部缩进了沙子里。 我觉得新奇极了,大呼小叫地让夏庭秋看。 “真是没见过世面。”夏庭秋当然见怪不怪了,“等到了岛上,还有大螃蟹呢。小时候半个时辰就可以捉一筐,清蒸着很好吃。” 我又指着天上,“呀!那是什么鸟?” “是海鸥。” “啊那是什么?那个绿色的!” “是海带菜。” “什么鱼怎么那么大?” “是银箭鱼……” “好大的虾子!” “那是龙虾!” “还有那个……” “没有还有了!”夏庭秋一把拽着我丢到船上,“再磨蹭就丢你在渔村算了!” 下人掩面偷笑。 我在甲板甲板上跳脚,“那你至少弄个龙虾来给我玩!” 夏庭秋头冒青筋,“叶叔?” “二少爷,”一个灰衣中年大叔一闪而至,“下人买了龙虾,准备了中午吃的。” “捡一个大的出来,给这丫头玩。”夏庭秋冲我呲牙怪笑,“你慢慢玩,我让你玩个够。” 我的玩心一时占据了上风,没有多动脑子,于是再度上当。 等我甩着夹着指头死活不放的龙虾杀到夏庭秋的房间时,他正啃着螃蟹腿,一看到我,噗地一下喷了一桌子螃蟹渣子。 他捶桌子大笑,我气得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夏庭秋轻松稳住了身子,站起来擦了擦嘴,再看看我的手指头,又哈哈大笑。 “差不多就行了!”我大怒,“你倒是想个办法呀!” 办法其实很简单,动手掰开龙虾的钳子就可以了。 夏庭秋那把只惹祸的龙虾从窗户上丢回了海里,拉过我的手,一边看一边吹气,“肿啦,破了点皮,去找叶叔拿点药擦吧。” “小伤而已。”我很快忘了疼,又跑去后舱厨房看海鱼去了。 夏庭秋背着手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后,一边教我辨认那些鱼。海鱼模样奇怪,有长有扁,有花又白,我都从未见过,稀奇得很,抓着他问个不停。 那掌厨的老师傅笑着对夏庭秋说:“少爷,六姑娘性格好生活泼呀。咱们夏府静了好多年,你们这一回来,终于又可以热闹起来了。” 夏庭秋温和一笑,眼里倒映着万里碧波。 南海离岛,并不只是一座岛屿而已。 方圆数千海里,散布着大大小小近百座岛屿,宛如神仙撒了一把翡翠珠子落在这片无垠的蓝色琉璃之上。 有的岛只是光秃岩石,有的则是海水下的暗礁,也有的岛屿植被茂密,住有人家。最大的岛才名离岛,方圆百里有余,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产丰富,是一块海上的鱼米之乡。 夏家扎根离岛已经有百年历史,根基庞大。来往于内陆与南洋的商船,都得在这里的港湾停靠休息。夏家多年来一直从事南北贸易,有庞大船队,可谓南海的一方霸主了。 我们船还未靠岸,就可望见马头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二老爷和亲戚们,宁伯也带了家仆来迎接您。” “早说了不必搞得这么隆重的。” “是大少爷吩咐的。”叶叔语调低落了下来,“他搬进佛堂前嘱咐过我们,务必隆重迎接你的。” 夏庭秋嘴角弯了一下,“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这么隆重,我若将来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岂不是更加辜负了大家对我的期许了?” 船慢慢靠岸,甲板放了下来。我跟在夏庭秋的身后下了船。 岸上,一个年过半百的大伯面色激动地前先一步迎了上来,握住夏庭秋的手。 “庭秋,你可回来了!” “二叔。”夏庭秋恭恭敬敬道,“晚辈不孝,劳您和各位叔伯操劳了。” “哪里的话?”夏二叔道,“你回来就好。最近局势动荡,你能回来主持大局,安定民心,乡亲们都感激在心呢。” “大哥呢?” “长杰他已经剃度,住在佛堂,就等你回来,把交接的事办了,他就回内陆去定波寺了。” “正事要紧,那我先去见大哥吧。” 夏庭秋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和家人匆匆走了。 一个六旬左右的秃头老爷子走到我跟前,略微打量了我一下,抬手道:“可是六姑娘?老夫姓宁,是夏府邸管事。姑娘唤我宁伯就好。” 我和宁伯见过礼,老爷子延我上马车,“二少爷怕是要忙一阵子去了,六姑娘旅途劳顿,请随我先回夏府,好生歇息一下吧。” 夏家虽然是财富滔天,可宅子却修得十分素雅。白墙乌瓦,青砖木廊,房屋都只有一层,依着小山坡,绵延一大片。院子里用大盆种了许多我没见过的花草。海岛植被茂密,花树都一人多高,开着碗口大的或鲜红或洁白的花朵,十分美艳动人。 宁伯将我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小院子里,见我只身一人,又给我调拨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三少爷在家书里吩咐过,说六姑娘您身子不大好,屋子要通风。这院子虽然大不,却离花园和海滩都近,又安静,出门又方便。这两个丫鬟您只管使唤,用不顺手,再换就是。” 我道了谢,亲自送他出门。 那两个丫鬟待都是当地女孩子,皮肤暗黑,小个子大眼睛,待人十分热情。我吃饭她们给我夹菜,我洗澡她们给我搓背。我也有四年多没有享受过这样被人伺候的日子了,不免有点感慨。 南方天黑得晚,用过了晚饭,天色还很亮。我站在院子里都可以听到轻微的海潮声,丫鬟同我说,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老鹰岩那边海浪声传过来了。我初来乍到,对什么都好气,决定去看一看。 从夏宅侧门出去,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海滩。潮水已经把沙滩淹没了,浪花拍打着岸边的岩石。 丫鬟海珠指着远处给我看。海岛上有山,高约十多丈,一边是种了芭蕉的大坡,一边是悬崖绝壁耸立在海中,山顶有一座灯塔。海浪冲击着悬崖礁石,浪花击碎成白沫,发出如雷一般的轰鸣声。 “那里就是老鹰岩,姑娘别看那里怪险峻的,等到退潮了,沙滩露出来,满地鹅卵石和贝壳,可好玩了。” 遥远的海面,一轮火红的落日挂在天面,将天际的海天都染成了紫红色。海面上正有许多船扬帆归来,有渔船,也有大商船,不少船上挂着朱红色、绣有一朵金黄色芭蕉花的旗帜——那是夏家的标志。 “姑娘尝尝咱们这里的芭蕉吧。”丫鬟红珊从旁边的芭蕉田里摘了一串芭蕉给我。 这里的芭蕉甜而不腻,我一口气吃了好几个。 正和丫鬟们说着当地的瓜果,就见一个少女朝我们跑过来。 那女孩子穿着当地的服饰,牙白镶暖黄边的小褂,撒花细褶裙,腰身窈窕。跑近了,我看她大概十七、八岁,一张雪白的瓜子小脸,柳眉凤目,十分俏丽动人。 那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热情道:“您可是庭秋哥带回来的小姐姐?” “庭秋哥?”我愣了一下,“夏庭秋是吗?我是他小师妹。” “我猜就是!”少女扑过来拉起我的手,“可把姐姐盼来了!这下更热闹了!” 我疑惑,“你是……” 海珠忙道:“这位是于家二小姐。” 少女笑道:“我叫于慧意。咱们是姻亲,我大姐嫁的是夏大少爷。大姐虽然走得早,不过两家还是经常来往。我们于家就在东面的山关岛上,过来也不过一日船程。我听说秋哥哥要带个小姐姐回来,早几日就跑来等着啦。” 我听她竹筒倒豆子地说了一长串,顾不上整理,忙笑道:“于姑娘太客气了。” 于慧意摇了摇我的手,一派天真娇憨,“姐姐才客气呢!您叫我慧意就行了。大家是亲戚,本来就该多走动才是。啊,对了,良玉,你快过来!” 远处一个穿着浅蓝色裙子的姑娘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和于慧意年纪相仿,个子高挑,鹅蛋脸,长眉杏眼,皮肤微黑,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是我表姐林良玉,一同过来玩的。”慧意又介绍我,“这是秋哥哥带回来的六姐姐。” 林良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屈膝行了个礼,然后又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慧意笑,“我表姐性子内向,六姐别介意。” 良玉似乎没听我们说话,自顾转头望着日落时分的海面。 “姐姐刚来,我带你在这附近走走吧。”慧意主动挽着我的手,“离岛挺大的,若是明天得了空,咱们骑上马,好好把这岛转一转。” 我拗不过她的热情,被她拉走了。慧意是个话篓子,这一路就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离岛民俗、风景物产,又听她把海岛上几个大户人家的关系顺了一遍。 林良玉依旧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跟在我们身后。慧意有时说到兴头上,会转头和她说几句。她应一声,并不多话。 我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回去后又冲了个澡。 海珠同我说:“婢子刚去看过了,二少爷还和家伯们在祠堂里议事。姑娘先歇息了吧。” 我打了一个呵欠,看了看窗外天边的银钩,听着沙沙的潮水声,很快就沉入梦想。 第 71 章 次日天刚亮,我就醒过来了。一时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山里。突然一只海鸟飞来停在窗户上,冲我呱呱叫,我这才回过神来。 红珊端着脸盆进屋来,挥走了鸟儿,笑着对我说:“姑娘起得好早。外面退潮了,孩子们都去捉鱼捡贝壳,姑娘要去看看不?” 我一听,立刻来劲,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早晨清凉湿润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空气里有股陌生的花香。潮水褪去后露出来的大片的沙滩上,孩子们正提着竹篓捉搁浅的小鱼。 海鸟振翅盘旋,发出兴奋的叫声,偶尔落在地上,叼起孩子们漏下的鱼。半个巴掌大的灰壳螃蟹在忙着筑巢,人一走近,它们眨眼钻进沙子里去了。 我赤着脚踩着湿软的沙子,慢慢地走着。海面很平静,极远的地方停着几艘渔船。昨日海潮汹涌的老鹰岩,现在果真十分平静。悬崖下露出一大片石滩,孩子们翻开石头,寻找着藏在下面的螃蟹。 我听到几声狗叫,转头望去,只见夏庭秋一身翩翩白衣,手里还牵着一头大黄狗,远远朝我走来。 我踩在海水里,笑着看他走近。 夏庭秋也是一脸爽朗的笑意,一改之前数日的阴郁。 “天气真好呀。”我高声道。 “海岛只有两种天气,要不刮风下雨,要不晴空碧日。”夏庭秋站定了,把鞋脱了下来,丢给那只大黄狗,“阿牛,叼好了!” 大狗听话地叼着鞋子,使劲摇尾巴。夏庭秋卷起裤脚,踩到水中来。 海浪冲刷着我们的脚,阳光照耀在夏庭秋精神奕奕的脸上,让我看着都觉得有点晃眼了。 “看你眼睛下面还发黑呢,昨晚一宿没睡吧?” 夏庭秋伸展手臂,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充沛道:“没关系,事情解决了大半了。” “还顺利吗?”我问。 “目前都很顺利。” “你家叔伯没有趁此机会捞一笔,或是不服你,想要分家的?” “不服那是当然的。”夏庭秋笑着轻拧了一下我的脸,“我常年不在家,又无功绩,他们自然怀疑我的能力了。不过分家却不可能。” “为什么?” “离岛不算大,夹在东齐和越国之间,能自成一统,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北海船王一族,我们离岛一族,都是靠这着条,才能在这海上立足。一旦涣散了,不说附近两国,就是北海船王,都会立刻南下将我们侵吞了。” 我陪着他踩着水慢慢走,一边捡贝壳海螺。 “我以前听你说过,北海船王是海贼起家,现在还有黑旗船。” 夏庭秋笑道:“也别当我们夏家就是良民了。在这海上做贸易营生的,多少都有背景。夏氏一族在一百多年前,躲避战乱逃至岛上。最初这里全是荒地,一族的人吃什么?还不是靠着打劫来往船只罢了。” 我瞠目。 夏庭秋见我这样,笑得更欢了,“以前没和你说,就是怕把你吓着。不过你放心,你二师兄我清白得很,我们夏家也早就不做这杀人越货损阴德的事了。只是家族里的男儿到了年纪就要送到船上,一同出海历练。咱们海岛人,不会养出拿不动刀剑的男儿来。” “那你当年也上过船了?” “五岁就跟着我爹和几个叔叔上船走商了。”夏庭秋捡了一个活着的海螺,丢给我,“我爹和大哥待我还是不错的,教了我许多东西。” “那你在内陆生活这么多年,本事丢得七零八落了吧。” 夏庭秋斜睨我,“小丫头,居然敢瞧不起你师兄。” “谁是你的小丫头呀。”我笑着顶回去,“我都是老丫头了。那个什么慧意妹妹,才是你的小丫头吧?” “于家的老二?”夏庭秋问,“你这么快就见到她了?” “昨天在海滩上碰到的。她和她表姐,叫良玉。” 夏庭秋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不记得良玉了,“于家二姑娘的大姐就是我大嫂,她还有个姑姑嫁了我四表叔。这里姻亲关系复杂得很。之前大嫂去世,我回来奔丧,见过慧意,只记得是个腼腆的小姑娘。” “哪里腼腆了?”我莞尔,“一过来就热情地拉我手,一口一个姐姐,都把我叫晕了。” “女大十八变呀。”夏庭秋晃了晃脑袋,丢了一颗石头打鸟,那海鸟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没想那只大黄狗突然对那只鸟起了兴趣,丢了鞋子旺旺大叫着追鸟去了。 恰好一个大浪打过来,卷走了那双鞋。夏庭秋追了几步,空着手走回来。 我笑弯了腰。 “阿牛!”夏庭秋气急败坏地吼。 大狗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跑回来。夏庭秋拍拍它的头,大狗发出讨好地呜呜声。 “走吧。”夏庭秋光着脚走上岸,“早饭该好了,今天还有着忙呢。” 夏庭秋回来接管家业,要做的事情特别多,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是常有的事。不过慧意热情好客,每日都来找我,带着我到处转。江湖女子都豪爽率真,我同她十分处得来。 我们跟着渔民一起出海打鱼,又去珠贝水场挖贝、取珠。到了打捞海带菜的时候,也撩起袖子和乡亲们一起拉绳索。 我很快就和当地的姑娘一样,皮肤晒成了蜜色,穿着宽松凉快的褂子和宽脚裤,头发梳成辫子,脖子和手上戴满了贝壳和珊瑚串成的链子,一走路就发出叮咚声。而且天气温暖,我每日都锻炼,原本孱弱的身子健壮了不少,下海游水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离岛西侧,目光可及的地方有座小岛,叫月牙岛。每次潮落之后,两个岛之间会露出一条蜿蜒的小道来。月牙岛很小,没有住人,只有一片稀疏的椰子林。姑娘们时常去那里游玩。 我就是在那里跟着慧意学会了如何用鱼枪捕鱼,还学会了划独木舟。不过水性最好的还是良玉。这姑娘脱去裙子穿着短装,身材修长健美。不论是下水捕鱼,还是撒网划船,动作干练又优美,真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我们那日网了许多鱼,在岛上生了火烤鱼吃。 正同慧意描述着内陆深山里的生活,就见一艘漆得油亮的两层商船朝这边开来。船上张着旗子,是一面蓝色绣红珊瑚的幡旗。 “良玉,那好像是你们家的船。”慧意用手挡着太阳,望了一阵,“奇怪,谁来了?” 这边沙滩又浅又宽,船在远处停了,放了一艘小船下来。 良玉皱眉看了片刻,说:“怎么看着像我大哥?” “呀,是像!”慧意兴奋地跳起来,“是大表哥!” 小船上载着三个男人,两个划船,一个人站在中间,朝我们挥了挥手。 船划近了搁在浅滩上,中间那个年轻男子率先跳下了船,踩着水大步走了过来。 良玉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大哥。” “好香的烤鱼啊,把我大老远地都吸引过来了!”男子朗声笑着,几步走上岸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俊朗轩昂,一身简单的短打扮,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腰间系着一把短剑。 “表哥怎么有空来了?”慧意迎了过去,“我带着夏家的六姐过来玩,本来想早点回去,不过来时走的旱路,只好等潮退。你来了正好,要送我们回岛上。” 林家大少爷宠溺地看着她,“一听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跑来月牙岛又不带小船。老人说今天午后要起风,我要没来,看你们要在这里困多久!” 慧意赖皮地拉着林少爷的手摇了摇,“锦宏哥哥是贵人,我们一有难,你就从天而降,啊不,是踏波而来了。” 良玉站在我身旁,这时哧地笑了一声。我转头看,见她脸上的讥讽一闪而过。 林锦宏转头看到我,定了定,笑着问:“这就是夏三哥新认的妹妹?” “是呀!”慧意拉我过去,“这是六姐姐,这是我表兄,你喊他——六姐似乎还比锦宏哥略长半岁——那你叫他林小弟好了!” “不要吧!”林锦宏叫起来,“小弟,小弟地叫起来,像是船上厨房的帮工似的。六姑娘叫我林公子吧。” “你是哪门子的公子呀!”慧意顶了回去,“六姐明明比你大,叫你声小弟又有什么不可的?” “慧意,别胡闹了!”林锦宏尴尬地朝我抬手,道,“让六姑娘见笑了。姑娘您随便怎么叫我都成。” 我还是中规中矩地唤了他一声:“林公子多礼了。” 慧意哼了一声,摔开林锦宏的手,“六姐姐也太好说话了。” 良玉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候又戏谑一笑,也不知道笑的是谁。 第 72 章 我们在火边坐下,林锦宏就坐我旁边。鱼烤好了,慧意递给他,他转手递到我手里来。 “六姑娘尝尝这个。这是咱们南海特产的银鱼,肉质细嫩香甜,十分可口。” 良玉的视线又是冷冷一扫。我忙客气地推拒道:“林公子客气了。我先前已经吃饱了。” 慧意哈地一笑,“锦宏哥,你献殷情也不会看时候。我们都吃饱啦。这肉质细嫩香甜的鱼,还是你自个儿吃了吧!” 林锦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他呵呵笑了两声,几大口吃完了鱼,拍了拍手,把鞋子一脱,攀着一棵椰子树就爬了上去。 我吃惊,“他这是要做什么?” “要摘椰果呢!”慧意拍手跳起来,“锦宏哥,加把劲!我要右边那个最大的!” 良玉忽然说:“他今天倒想起来显摆了。” 慧意转头道:“都是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罢了,表姐怎么这么说呢?” 良玉冷笑着把头转开。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只当没听见。 林锦宏爬到了树冠,抽出匕首,一口气砍了五、六个椰果下来。 慧意捧着果子比划给我看,“这果子壳太厚,打个洞才能喝到里面的汁水。我力气不够,良玉姐,好姐姐,你来做给六姐看吧。” 良玉瞟了她一眼,接过椰果,用匕首熟练地削去了一层皮,然后挖了一个洞,递到我手里。 “尝尝吧。”良玉说,“算不得什么琼浆玉液,倒也不难喝。” 我凑过去抿了一口,只觉得清凉甘甜,十分美味,不由抱着椰子大口喝起来。 “好吃吧?”慧意呵呵笑着,丢了个最大的椰果给林锦宏,“快,帮我剥了,我也渴死了。” 林锦宏一连剥了好几个椰子给我们。慧意拿了两个,走过去递给一直站在一边的两个水手。那两个年轻人红着脸接过果子,看着慧意两眼放光。 吃完了椰果,林锦宏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慧意说:“那好。六姐姐先跟着这两个小哥回大船上吧。” “我来划船好了。”林锦宏抢先一步道,“大船要绕去码头,你们要走冤枉路。我直接送六姑娘回岸上,阿杰打旗叫大船再派支小船过来。” “那也好。”慧意眼珠一转,“你们先走吧。” 我挠了挠下巴,“船可以坐三个人呢。” 良玉便不客气地也上了小船。 林锦宏坐在船尾,把船划回了离岛。大概是因为良玉像一大块冰一样坐在旁边,他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话。 我下了船,向他道谢。林锦宏拱手道:“六姑娘不必客气。姑娘是夏三哥的客人,便是我们整个岛的客人。” 良玉望了望天,“都可以看到雨云了。大哥,你们今天不回去了?” “我来找夏三哥有事商谈,会小住几日。”林锦宏又转头对我说,“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这海上的暴风雨可比内陆地凶猛多了,树断屋倒的都有,你在雨停前最好别出门。” 描述得还挺可怕的。我又对他谢了又谢。 林锦宏冲我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转眼又划出老远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愣。 我觉得他有点像一个人。他有点像莫桑。 茫茫草原,蓝天白云,也有个年轻人用这样热诚的目光注视过我。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暧昧,可是让我觉得自己很充实,也很快乐。 正如林锦宏所说的,到了傍晚涨潮时分,天色阴暗,狂风大作。家里仆人奔走着关上门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内。待到掌灯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雨,有点惊悚,只觉得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着盆子从天上往下泼水。 我的旧伤有点复发,胸口闷痛,喘气困难,闭着眼睛靠在榻上。 狂风吹得禁闭的门窗嗡嗡振动,天地间只余下大雨冲刷地面的唰唰声。那声音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逐渐变化成了轰鸣的人声。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骂。 我仿佛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亲和弟弟被推上了断头台。 我想,我本该和晚晴她们一起吊死在天牢里的。双脚一登,七尺白绫勒住脖子,挣扎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团圆,然后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来,在萧政他们都以为我死于箭下后,我还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四年仿佛只是一个弹指。 我还活得很好,每日太阳升起时,我都能仰头而笑,我的面颊依旧柔软。 震耳欲聋的人声喧哗就这么逐渐退去。 我张开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个人。 夏庭秋浑身上下几乎湿透了,头发还不断往下滴水。他见我醒了,接过海珠递来的热帕子擦干了手,然后一边摸我额头,一边给我把脉。 “我没事。”我轻声说,“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来就玩得很累,有点犯困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闻,紧锁的眉头直到把完了脉才稍微有些舒展。 “觉得哪里不舒服?” “就是胸闷而已。”我打了个呵欠,“倒是你,当心着凉。我这里有药,你不用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 “天气这么恶劣,怎么能不担心你的伤。” 夏庭秋这才转身去擦脸擦头发。他一脸疲惫,眼下的阴影已是多日没消了,脸颊也略微有点凹。 我心里不忍,问:“接替家业真的这么累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你能帮什么?”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别犯病就是在帮我了。再说,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这样,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着我,笑得甜蜜到有点恶心,“哟,听你说心疼我,还真比登天还难。” 我扑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又怎么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着我的手,低下头,一时没说话。 我冲海珠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去了外间。 “怎么了?”我问。 夏庭秋轻叹了一声,“眼下有比大买卖。”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败就在这桩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为难你!”我轻叫。 “别激动。”夏庭秋按着我,“我要服众,总得经历一些挑战的。” 我咳了几声,缓过气来,“困难重重?” “要亲自去北海和船王谈生意。” “什么生意?” “有一条新航道,只需花一半的时间就可到达越国,却是海盗猖獗。那些海盗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违反规矩被驱逐的家丁,有的来自船王一族,也有的来自我们南海。东南两家早有意联手扫清这条航道,却一直因为利益分成的缘故没有谈妥。” “无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还真是没长脑子。”夏庭秋摇头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见的真金白银。” 我问:“若是谈不成呢?” “那你二师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会被家族里的别人挤兑了去。到时候我们俩只好灰溜溜地回山里投奔师父了。” 我哈哈笑,“听起来也不坏呀!” “坏丫头。”夏庭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湿衣还在往下滴水,便把红珊叫了进来,问:“你们找得到衣服给你们三少爷换吗?” 红珊苦笑,“姑娘,这可是您的闺房,哪里来男人的衣服?” 我无奈,“那去熬点姜汤。” “不用了。”夏庭秋摆摆手,“风雨太大了,一出门就要湿透。你好生休息,我将就穿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还想挽留,又怕他着凉,只得看着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转眼就被白花花的雨帘吞没。 “二少爷可是真的关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帮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风暴来之前,他还亲自带着人去加固了库房呢,回头又冒雨赶过来看您。” 难怪刚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细伤。 次日醒来,听到外面鸟语阵阵。推门出去,阳光灿烂。若不是被吹折的树枝还挂在树干上,我都要以为昨日的暴风雨从来没有发生过了。 我正吃着早饭,慧意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还坐着干什么?快跟我来呀!” 我被她拉着往外跑,“出什么事了?” “好事!”慧意两眼放光,“庭秋哥和锦宏哥在滩上试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剑,精力真旺盛。 第 73 章 慧意拉着我跑到了宅子后的那片大沙滩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乡亲,都是来看热闹的。新购置来的刀剑堆放在旁边,家丁们忙着开箱验货。 我们钻进人群里。 夏庭秋一身劲装,前摆塞在腰间,端的宽肩细腰,双腿笔直修长,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他手里握着一把三尺来长的细刀,身影一闪,朝着林锦宏砍了过去。林锦宏j□j着上身,露着结实精壮的胸膛。他手里也是一把细刀,锵地接了夏庭秋的一击,转而侧过刀身斜砍回去。 两人身手敏捷,动作开扩,一招一式都精干有力,你来我往密不透风,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刀法我从未见过。当然我这人比较不学无术,只学过点花拳绣腿的剑术。我不知道的刀法那是太多了。 只是这刀却眼熟,以前在兵器谱上看到过。 我正冥思苦想,那边两人已经比试完了,林锦宏略胜了半招。 慧意拉着我冲过去,“锦宏哥好厉害!” 林锦宏一笑,“我这是险胜。” “林老弟太谦虚了。”夏庭秋抹了抹额头的汗,“我很少用刀,使得不好。” 我接过他手里的刀仔细看,“这可是唐刀?又不大像,似乎精致了许多。” “改进了一些,不过算是唐刀。”夏庭秋说,“北海浪番人都使用这样的刀。他们的海盗船小又快,碰上了近身肉搏,长剑倒不及这改良过的刀杀伤大。下个月我去北海前,也要把这刀法练熟了才行。” “什么刀呀剑呀的,我可不懂。”慧意从怀里掏出两块香帕,一人给了一块,“你们倒是快擦擦汗吧。” 林锦宏接了帕子,问我:“六姑娘若是喜欢这刀,我叫人再打造一把给你可好?” “方便吗?”我也有点心动。 “一把刀而已,又不是天上的星星。”林锦宏哈哈笑,“这就算是我给姑娘您的见面礼好了。” 我噗地笑道:“见面礼是长辈给晚辈的。我比你年长,林小弟不要乱了礼数呀!” “啊?”林锦宏脸一红,“那就是孝敬的礼,好不好?” 我转头看夏庭秋。 夏庭秋笑道:“我看你也玩得无聊,学学刀也好。” “家主大人发话了。”我对林锦宏笑道,“那我等着你的孝敬礼啦!” 回了家里,夏庭秋同我说:“林家当年势力不小,这几代男丁稀薄,家势衰落了些。林锦宏年少有为,林家长辈对他寄予了厚望。” 我吃着西瓜,含糊道:“我看这个小伙子也不错。今天你们在沙滩上,衣服穿得那么少,旁边的姑娘家看着你们,脸都红了。” “衣服穿得少的是他,可不是我。我一身肌肤可金贵了,可不能随便让姑娘看了去。”夏庭秋抢了另外半个西瓜,用勺子舀着吃,“岛上适龄的姑娘,大多都对他有意思。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愣了一下,“还好吧。” 夏庭秋嘴角一勾,凑过来,“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被他猛然放大的脸惊了一下,脸上一热,下意识推开,“别闹了。” 夏庭秋眼里受伤的神情一闪而过,又嬉皮笑脸地赖过来,“啊呀,有什么不能对师兄说的?难道你觉得师兄我不好?” “别靠那么近。”我笑着拿西瓜子丢他,“你早上没漱口吧?臭死了!你说你这怎么和阿牛一样的?” “口臭?”夏庭秋怔了一下,忽然站起来,跑去了屏风后面。 我以为他去漱口了,没想他很快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漆盘,盘里有个又大又圆的东西,用块布盖着。 夏庭秋把布揭开,一股浓郁的异味扑面而来,将我熏地窜出一里远。 “别跑呀!好东西呢!”夏庭秋把我拽回来,指着那绿刺皮黄瓤的似乎是水果模样的东西,说,“这叫榴莲,咱们岛上没有,还是商船从越国带来的。闻着臭,可好吃了,我小时候就特别爱吃。” 我捂着鼻子使劲挣扎着要逃跑,“难怪你打小嘴巴就臭,原来就是这大粪果吃多了。哎呀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叫啦!” “你叫呀!”夏庭秋一脸老流氓样,“这里没师父和大师兄,我才是老大,你叫破喉咙都没人来理你。” 我张开口,声音还没发出来,嘴里就被夏庭秋塞了一块果肉进来。 我只觉得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然后觉得,这东西是甜的,有点黏,说不上多好吃,但也不难吃就是了。 “怎么样?”夏庭秋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我就说了这好吃了吧?来来,再吃一块。” 我闻不得那气味,殊死反抗,终于挣脱,捂着嘴退到墙角缩着。 夏庭秋怪扫兴的,“这东西三两银子一个,运到东齐,可以卖八两银子。这么值钱的,你居然不吃?” 我把嘴里的果肉咽下了,呵口气闻了闻,那股异味差点熏死自己。 “你爱吃你自己吃。以后吃了这东西,离我一丈远!” 夏庭秋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抱起吃剩的西瓜,一溜烟跑走了。 随后半个月,夏庭秋忙着去治下各岛屿巡视,林锦宏同行。慧意说她要顺路去看望外婆,也跟着一道去了。 他们走了没几日,林家的家丁给我送来了一把番刀,说是他们家大少爷吩咐的。我想找校场师父学刀,又忌讳男女授受不亲。后来还是旁人提议让我跟着良玉学刀。 良玉是女孩子中使刀的好手,虽然为人冷漠孤傲,可是教起我来,十分细心尽责。我本来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学刀的,被她一感化,不得不端正态度,发奋努力起来。 半个月后,夏庭秋回来,我兴致冲冲地跑去找他显摆,却撞见大夫在往他身上缠白纱布。慧意坐在一边,两眼通红。 我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呆站在那里。 夏庭秋见到我,转头就朝身边人吼:“不是说了不要告诉她的吗?” 那下属急忙摆手,“三少爷,没人通知六姑娘呀!” “我自己来的。”我匆匆走过去,“你这是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就一身的伤?” “没事。”夏庭秋握住了我伸过来的手,“都是皮肉伤而已。” 慧意在旁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庭秋哥他……他是为了救我才伤着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急得跺脚。 “唉,都说了是小伤了。”夏庭秋拉着我,满不在乎道,“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黑旗船,发生了点冲突。我们人多势众,没有什么损失。” 我指着他背上的伤,高声道:“这不是损失是什么?” 慧意哭道:“是我不好。我没防着身后有人偷袭。庭秋哥帮我挡了一刀。” “你也是……别哭了。”夏庭秋叹气,“说起来也是我没照顾好你。” 慧意使劲摇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夏庭秋冲我使眼色。我只好先去安慰慧意。 好不容易把慧意哄得回去休息了,我这才回头去看夏庭秋。半路碰到小丫鬟送药,我接过来亲自端了过去。 “好险呀!好险!”伤员夏庭秋一边啃着卤鸡爪子,一边感叹,“想那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我挺身而出,站立船头,拔刀相迎。那姿势想必十分潇洒!只可惜你是没看到。” “我见你摆谱还见的少吗?”我把药塞他手上。 夏庭秋仰头一饮而尽,乍了乍舌,继续啃鸡爪子。他上身衣服还没穿,露着明显晒黑了一层的紧实胸膛。白色的纱布缠在上面显得特别刺目。 “真的没事吧?”我担心地问。 “没事!”夏庭秋说,“虽然有点深,却没伤到骨头。大夫说养大半个月就好了。” “可你再过几天就要去北海了。” “不下水就行。” 我紧皱着眉头,“这么卖命干什么?万一过了头,把小命丢了,你这几个月来的努力不就打了水漂。” “没有付出,怎么能有成就?”夏庭秋笑了两声,“你师兄我不会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在我三令五申之下,夏庭秋在家里好生休养了几日。我那几日也哪里都没去,每日都亲自给他炖点滋补的药膳。 夏庭秋十分享受着我的伺候,每日吃得满嘴流油,还要点菜。一下鸡汤不好喝要吃鸭,一下猪蹄不吃前腿要吃后腿。西瓜单是切片了他还不满意,要我把皮削了籽挑了才肯吃。特别是那榴莲,他非要我亲手剥好切成块,再亲手喂给他。 我大怒,掀桌而起,“你伤的是背,又不是手。嫌手多余就早说,我一刀挑了你手筋就是!” “师妹息怒!息怒呀!”夏庭秋嬉皮笑脸,赶紧自己抓了榴莲塞进嘴巴里。 林锦宏见了这些日的好菜,羡慕得一边垂涎一边冲我摇尾巴。我见他可怜,回头熬猪蹄汤的时候给他多盛了一份。 林少爷喝着浓汤,感动得泪流满面,“六姑娘真是贤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我一阵肉麻,“不贤惠,林小弟过奖了。” “对了,”林锦宏说“过几日新船下水,六姑娘会去看吧?” “有什么好玩的?” “杀猪杀鸭祭海神,放礼花,摆上好酒好肉,大家唱歌跳舞,小伙子追求姑娘。” “听起来挺有趣的,我二师兄会去吗?” “夏二哥可是一家之主,这下水仪式得由他主持呢。” 第 74 章 到了新船下水那天,我一大早就被慧意拉去了船厂。 我们还未走近,就可以望见船厂码头停着一艘漆得油亮的古铜色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有四层,还安有火炮。此刻船栏杆上都扎满了红绸,祭台上放着丰盛祭品,烟花已经摆好,爆竹也高高悬挂在船头。 新上任的家主头一次主持新船下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赶过来参加这个盛会,这场景热闹得简直比得上过元宵灯节。 慧意激动地拉着我从人群中钻上前去,站在了最里头。 到了吉时,礼号声响过,就见夏庭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步履从容地走上祭台。 他今日白袍玉带,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雅,带着温和如水般的笑意,整个人仿若一块温润剔透的碧玉。 爆竹轰鸣声中,夏庭秋撩起衣摆,执香跪在案前,叩拜海神。然后歃血盟誓,犒赏下属,分发赏钱。 众人簇拥下的夏庭秋从容优雅,笑得自信又不失谦和。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他疲懒无赖,见过他玩世不恭,见过他深沉阴冷,也见过他古灵精怪,却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仿佛一个天生的领导者,自在地游走在宗族亲戚和治下百姓之间。他受着尊敬和爱戴,也享受这里的一切。 这片大地不愧是他的故土,也是他即将大展拳脚的地方。过去的四年,他为了照顾我,浪费了大好时光在山里陪伴我。现在,他的人生才终于要启航出征了。 夏庭秋发完了赏钱,转身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女孩子们一下全激动了,你拉我扯,红着脸吃吃地笑着。 夏庭秋这般好模样,当年就迷得山下的姑娘小媳妇们七荤八素的,成天倚门而望,等着他下山来。现在在岛上,他和其他男人比起来,俊秀中又多了一分斯文儒雅,更让这些见多了壮汉的女孩子们芳心大动了。 姑娘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纷纷掏出了自己的贴身匕首。我见慧意都掏出了匕首,不由问:“这是要做什么?” 慧意两眼直直地盯着夏庭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良玉干巴巴地同我说:“仪式上有个环节,船长要拿个姑娘的匕首去放旗。” “什么放旗。”我问。 良玉还未回答,就听夏庭秋的声音传来:“雨儿,把你的匕首给我。” 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刺人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扎得我浑身寒毛倒立起来。那罪魁祸首却笑得得意非常,丝毫不在意我已经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 慧意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一朵笑容在她脸上绽开来。 “六姐姐,快把匕首拿出来给庭秋哥吧。” 我迟疑着摸出怀里的匕首,递给夏庭秋,“你要做什么?” “你看着就知道了。” 夏庭秋把匕首揣进怀里,转身离去。他撩起衣摆塞进腰带里,纵身一跃,攀住了船上的绳梯,一眨眼就爬到了船上。 底下的人群开始叫好。 夏庭秋远远冲着我点了点头,然后顺着最高的桅杆往上爬去。 “他这是……” “放旗呀。”慧意说,“庭秋哥果真还是最看重妹妹的,所以才拿了六姐您的匕首去放旗呢。” 良玉又在身后冷哼了一声。慧意恼怒地回头瞪她一眼,两个女孩都背过了头去。 说话间,夏庭秋已经爬到了桅杆顶端。那桅杆极高,太阳又大,我眯着眼只看到桅杆上有个大包裹,夏庭秋的影子晃了晃。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匕首折射了一下刺眼的阳光,然后唰地一声,一面红铜色的旗帜从桅杆顶部随风展开,旗帜上金黄娇艳的芭蕉花在阳光下绽放,长幡宛如两条长鱼,摇头摆尾地游荡在天地之间。 人群爆发出轰然地欢呼喝彩之声,礼炮点响,爆竹大鸣,金红碎纸屑漫天飞扬。 乐队吹奏起了熟悉的民间舞曲,乡亲们欢笑着,鼓掌着,喜悦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一盘盘水果和热菜被端了上来,一杯杯酒被满上,小伙子牵着姑娘的手,随着欢快的音乐翩翩起舞。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全身心地感受着这快乐无比的气氛。 这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热闹的庆典。这里的景色天高海蓝、辽阔壮观。只有这样的大海才能养育出这些朴实善良、勤劳好客的人民。 这里远离拘束和纷争,这里没有杀戮和背叛。我可以每一天都迎着朝阳醒来,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我可以肆意欢笑大喊,寄情于山水之间。这里就是一块纯净的海上桃源。 天色见晚,篝火升了起来,庆典也进入了最为热闹的阶段。 不知疲倦的年轻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架在火上的烤羊渐渐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和夜花的芳香混在了一起,如醇酒一般让人熏熏欲醉。 我吃着烤鱼,满嘴流油。夏庭秋突破重围,跌跌撞撞地扑过来。 我急忙扶住他。 他脖子上起码套了四、五个姑娘送的花环,一身酒气,脸色潮红,可是精神却好得出奇。 我知道他今天也相当地开心。 四周一片嘈杂,我不得不扯着上门冲他大喊道:“二师兄,我喜欢这里!” 夏庭秋听了,眼神霎时温柔如水。 他笑着回喊:“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永远留在这里!” 我笑而不答。 “来,跳舞去。”夏庭秋摘下了脖子上的花环,拉着我又钻进了人群里。 别人看到他来了,吹着口哨给我们俩让出一块地方。 我拘束地站着,左瞧右看,“可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就是。”夏庭秋拉着我,随着音乐转起了圈子。 我全无章法,被他绕了几圈,彻底晕头转向,只能由着他胡来。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我们俩也哈哈大笑。怕是先前喝的椰子酒上了头,我情绪也激动起来,浑然忘却了所有的不愉快,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了夏庭秋的手上,跟着他一圈一圈地转了起来。 我的头晕到不行,却怎么都停不下脚步。 今夜星光灿烂,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月亮的影子只浅浅地挂在天边。这些星星们似乎随着我一起旋转着,渐渐连成一片密密的白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欢呼声渐渐远去。我的世界虽然还一直没有停止旋转,不过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人群了。 夏庭秋背着我,沿着沙滩慢慢走,把喧闹和光亮全都抛在了身后。 我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觉得无比地安逸舒适。 我们俩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带我进山里玩,玩累了我耍赖不肯走路,他总是捏红我的脸,然后把我背回来。 我时常在他的背上唱山歌。那歌是怎么唱的? “杜鹃花开红艳艳,哥哥妹妹采茶来——” “最是一年j□j好,归去夕阳山外山……”夏庭秋接着我后面轻哼着。 “你还记得呀?” “你最爱唱这首,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伏在他背上咯咯笑。 海水冲刷着鹅卵石,发出哗哗声。几只停歇在岩石背后的鸟儿被我们的来到惊醒了,拍着翅膀飞远。 夏庭秋将我放在一块大岩石上。 “这是哪里?”我的头还很晕,脚也发软。 “靠近老鹰岩的一处。这里地势比较高,涨潮淹不到,而且很僻静。我小时候受了大娘打骂后,就常跑这里来呆着。” 我借着星光看四周。这里由好几块巨大的岩石围出来,从外面路过的人不仔细找是发现不到这里的。 “你小时候受了委屈就跑这里来?来做什么?哭吗?” “怎么可能?”夏庭秋好笑。 他伸手在岩石上摸索着什么,“记得是在这里的……啊,对了!” 他拉过我的手,让我也去摸。粗糙的岩石上,有被用小刀刻出来的线条,似乎是个小人…… “你童年的杰作?” 夏庭秋的眼里充满了怀念,“小时候力气小,刻得浅。那时候很羡慕大哥一出手就可以在石头上刻下深槽。” 他望着海面,“小时候其实很崇拜大哥。觉得他为人正直,对我很友爱,又聪明能干。那时候一直成为他那样的男人作为目标。” “你不崇拜你爹?” “我爹呀。”夏庭秋无奈地摇头,“老头子对我也挺好的,却太对不起我娘。他在我大娘面前十分懦弱,见我和我娘被欺负,当面一个屁都不放,只知道私下来弥补。我至今仍瞧不起他这点。” “那你将来可不要才成为你爹这样的男人,别让自己的儿子瞧不起你。” 夏庭秋转过头来望着我。这样昏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能与日月同辉一般。 面对着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身体仿佛被咒语定住,一动不能动,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夏庭秋凝视着我,目光从我的眼睛直达我的心底。他倾过身来,一点一点靠近我。 我深吸一口气,激烈的心跳几乎都可以盖过海潮声。 “雨儿。” “嗯?”我忐忑地应了一声。 “你听我说……” “哦……” 夏庭秋的脸已经近到跟前。近到这么暗的光线下,我都可以数清他的睫毛。 视线黑了下去,又亮了起来。 带着酒香的温暖轻触我的鼻尖。 我闭上眼。 那触感如蝴蝶的翅膀轻扫而过,可是那灼热的鼻息却没有离开,而是拂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紧张地拽着裙子。 然后,那人轰然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猛地睁开眼,吓得不轻。 “二师兄?喂?二师兄?夏庭秋?”我急忙摇着膝上的人,以为他伤口没好,又喝多了酒,发了什么病了。 不过很快我就听到了清晰的鼾声,绵长有力,跟海潮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我没好气地戳着他的脸,“喂,你要我听你说什么呀?” 夏庭秋睡得就像头死猪,当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第 75 章 中秋过后,夏庭秋要带人去东海,同船王商谈开辟新航路的相关事宜。 见我闲着无聊,夏庭秋便说:“听说东海岛上有火山,山下有温泉,能治百病,你不妨过去泡一泡。” 我早就想跟着他去玩了,这下立刻收拾了几件衣服,跳上了船。 慧意也跟了过来,良玉这次却执意不肯和我们一道去玩。 “算了,不勉强她。”慧意一脸无奈,“她偶尔会犯点脾气。其实良玉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内向,可是很温柔亲切的。唉,其实也是我不好……” 她既然都开了个这样的头,我不询问一下,似乎也太不解人意了。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了?” 慧意咳了咳,低头顺目道:“良玉姐是在生我的气呢。” 我惊讶,“你们有矛盾?” “这说来话长了。”慧意皱着秀眉,“一年多前,良玉她跟着林家的商船送货,半路遇到了黑旗船。对方人多势众,林家的老家丁拼死护着她乘小船趁着大雾逃脱了。良玉她受了伤,在海上飘了两日,奄奄一息时,被一个人救了。” 原来是英雄救了落难的美人呀。 “那个公子是东海老船王的侄子迦思远,年少英俊。他和良玉两人一见钟情。老船王疼爱侄子,便没介意良玉的庶民身份,做主给两人订了亲。” “良玉定了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六姐别急,听我说完。”慧意安抚道,“那时候那个良玉还有孝在身——她娘方去世两年,两家便说好等孝期过了再拜堂成亲。然后今年初,孝期满了,按照咱们的风俗,那个思远公子就过来请期,商量婚事。然后……” 慧意支吾起来,满脸通红,显得十分为难。 “然后怎么了?”我追问,“婚事有变?” 慧意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和那个思远公子见了几面,也觉得他人不错。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定婚期那日,他突然说要悔婚。要……要……要另娶我为妻……” 我惊骇当场,“什么?” 慧意眼里盛满了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要落下来似的,“我可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有的那种心思,吓都吓死了。我都喊他表姐夫了,他却居然来这么一出!我可真是……哎呀!现在说起来,我都委屈得慌!那时候我真是过街老鼠,人人都觉得是我勾引了思远公子。可我没有啊!” 我掏出了帕子递过去,慧意接过来,抹了抹脸,继续说:“那段日子真是难过死了。小姐妹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良玉的姑婆还扇了我耳光,良玉也不肯见我。我爹气得打了我,罚我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我真是百口莫辩,那思远公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坚持要娶我。真是气死人了!” “那……后来呢?” 慧意吸了吸鼻子,“好在后来这荒唐消息传回了东海,船王气病在床,坚决不同意思远另娶。这时良玉又站出来,说要解除婚约,不嫁了。于是,这么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吹了。” “这就结束了?” “后来过了一个月,老船王病逝了,新船王即位,重新给思远公子说了一门亲事。我这里,是头顶着祖宗牌位,在家里长辈面前发了誓,说我绝对没有勾引过思远公子,这亲戚关系才缓和了下来。只是经此一事,良玉性格大变,对我也没以前好了。” 慧意又落泪,道:“我也不怪她,真的。她这半年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的。所以我走哪里都拉着她,就想她也开心点。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她嫁得好人家,要比我的好一千倍,一万倍。这样我就安心了。” 我叹气,“那个男人听着也是个见异思迁的家伙,并非值得你们所托的良人。” 慧意啜泣着点头,“六姐,我同你说这事,也是想说,万一你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切莫相信才是。我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狐媚子。” 她的眼神动人地无以伦比,眼里水光一闪一闪,我想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见了这幕不醉倒的。连我都不忍软了心,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知道的。那种道听途说的流言,我心里有数。”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海浪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到外面走走。 中秋才过,月亮缺了一边,像一个没有揉好的大饼摊在天上。天空和大海在月色的渲染下,都呈现出幽静神秘的深蓝色,风吹着帆布鼓鼓作响。 我幽灵一般在甲板上晃荡,值夜的水手被我吓得不轻。我抱歉地笑了笑,干脆跑去船头吹吹风。 船头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衣,大半身影都融在桅杆的黑色阴影里。他正默默望着前方,神情冷峻,一言不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这几年来分明不少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朗了,浓密纤长的睫毛下是一片阴影。 我缩着脖子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一望无尽的大海。 一刻钟后,我终于忍不住说:“看够了没有?眼前的海洋就是你的征途。” 夏庭秋没好气地白我一眼,嫌我打搅了他继续沉思人生,“觉得无聊你就回去睡觉啊。” “睡不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包炒瓜子嗑着,“慧意煮了点水果茶,喝着甜,却放了绿茶,于是睡不着。” 夏庭秋笑了笑,“看着你在这边有了闺中密友,我也算放心了。” “成天满海岛地撒丫子乱跑,哪门子的闺中呀?”我翻白眼,“对了,我听慧意说了,林家当年差点就和船王家结亲了。” “是有这么回事。”夏庭秋点头道,“后来因为那个准新郎成负心汉,婚事才吹了的。说起来,当初要是真的联姻成功了,现在主掌离海的,就是林家了吧。” “船王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林家本来势力也不小,有船王相助,把我们夏家挤下去也无不可能。” 我笑道:“本来还挺为良玉惋惜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又不厚道地庆幸起来了。” 夏庭秋讥笑道:“那个迦思远,为人懦弱自私,林家那姑娘没嫁他,还真是幸运。” “你见过他?” “上个月张家老爷子过世,我去悼念,碰到他也在。我看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外表漂亮,里面一包草。” 我笑起来,“原来嫉妒人家长得好看。” 夏庭秋伸手要拧我脸,“胡扯,这天下还有比你师兄我更帅的男人吗?” 我笑着躲开。 夏庭秋扣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过去。我一个踉跄,跌到他身上。 他顺势环住了我的腰,“哟,投怀送抱。” 我脸一热,使劲挣扎。 “别!”他低头将我抱紧了,“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回儿。” 他呼出来的热气全喷到我耳朵上,吹得我脖子痒痒的。我脑子昏昏沉沉,也真就傻傻地站着不动了。 夏庭秋抱着我,也不说话。海浪的哗哗声仿佛摇篮曲一般。 我听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时有点恍惚。 记得在山里养伤的岁月,我行动不便,情绪滴落,他总是抱着我去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地方散心。 当年采药的悬崖峭壁之上,云雾缭绕,我也是这般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他的心跳,觉得十分地安心。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直在我身边。 “二师兄。” “嗯?”夏庭秋的手略微松了点。 “我当初弄成那样,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仰头看他,“明明可以明哲保身的,却差点把命赔进去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夏庭秋目光柔和,“不,不失望。” 他再度俯身抱紧我,脸贴着我的头发,“只是很心疼。” “其实我没有那么可怜。”我说,“我们家虽然破败了,可是到了最后,爹娘慈爱,兄弟姊妹也团结友爱,没有什么遗憾。” 夏庭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你有时候,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颠簸了半个多月,我们终于进入了东海领域。大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天气要稍微凉一些了,偶尔碰到船只,都悬挂着一面靛蓝底的旭日出海旗。 “那是船王的旗帜。”夏庭秋指给我看,“如果是本家的船,旗帜上会多一道金边。这艘船并不是本家的,但是看这规模,怕也是显赫的宗亲吧。” 过了几日,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慧意摇醒过来。 “外面起了好大的雾啊,你快出来看!”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拖上甲板。 外面一片浓浓的淡灰色雾,就像一大张纱帐将我们笼罩住,两丈远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们神情严肃,全神戒备。这样的大雾天,最容易碰到黑旗船。 我悄声问慧意:“怎么不用司南?” “失灵了。”慧意惶惶不安得很。 我看了看沙漏,太阳才出来,这么浓的雾,怕还要过一个多时辰才能散去。 船在浓雾中缓缓行驶着,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海水的声音,那灰扑扑的雾气里似乎藏着什么妖怪,一不留神就会扑杀出来一般。 船侧一个水手忽然大喊:“船长,家主,有东西朝我们开过来!” 夏庭秋和老船长匆匆奔过去,举起镜筒望。 老船长神色一变,冲夏庭秋说了一句话,夏庭秋点头,立刻吩咐水手:“快把旗帜都收起来,叫伙计们准备!” 他又看到我和慧意,“你们两个回船舱里。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怎么了?”慧意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夏庭秋没理她。我拉着她赶紧往船舱走。 我们才下了几级台阶,就听上面的人发出了惊呼声。 “黑旗船!是黑旗船!” 第 76 章 慧意大惊失色,把我的手拽得生痛。 我拉着慧意回到二楼,一路狂奔到议事厅前。我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跳上桌子,摘下了悬挂在墙上的一把唐刀。 船身忽然猛地摇晃了一下,我们俩都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厮杀声从上面传了下来。 我带着慧意朝侧面楼梯跑。一个水手赶上我们,叫道:“家主命小人带两位姑娘坐小船先逃。” “好!好!”慧意迭声道。 我一把抓住那个水手,“你们家主怎么办?” 水手道:“家主说你们只管走,不用管他。” 船又是一阵摇晃,地面一下倾斜过来,我们全都滚落在地上。 船撞上了? 那水手身手矫健,一把抓着将要落下楼梯口的慧意,又将我扶住。 上面的厮杀声愈加响亮,不断有重物掉落的声音传来。 我心弦紧绷,挣脱了那个水手,“你带着于姑娘走。” 慧意惊骇道:“六姐姐,你别胡来……” 我冲她一笑,“我是将门之女,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 船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我这次有了准备,抓住楼梯扶手,稳住了身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甲板。 外面一片刀光剑影,浓雾已经散了一些,两条船并排着,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船。那船比我们这艘略小一些,通体漆黑,古旧且肮脏,到处附生着海潮贝壳。那面黑旗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怪,在他们高高的桅杆上咆哮着。 黑衣的海盗源源不绝地通过扣在我们船舷上的绳索爬过来。我躲过海盗,冲到船舷边,一刀砍断了绳索,对方爬到半途的人大叫着掉进海里。 我看见效了,一不做二不休,扬刀接连砍断了三根绳索。 就要砍到四根的时候,耳边听到异样的风声,转头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我砍了过来。我靠着桅杆敏捷一躲,反手一刀划伤了来人的胳膊。 男人大怒,把血一抹,扑了过来。 我沉心定气,知道自己力量远不及他,便用尽巧劲,东躲西藏,灵活使刀,顷刻后就又在他身上增添数道伤口。 男人逐渐失了方寸。我看准时机,纵身一跃,刀锋从他脖子上划过。 鲜血喷溅出来。男人捂着脖子踉跄几步,眼珠暴露,死死瞪着我,好半天才不甘心地倒在地上。 我握着刀,胃里一阵翻滚。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可情况严峻,容不得我感伤。又有海盗袭击过来,我挥刀迎接上去。 海盗船上鼓声大作,数支箭飞射过来。他们压根不分敌我,一时间两方都有不少人中箭,惨呼身此起彼伏。我闪躲及时,只被一支箭擦伤了胳膊。 双方正交战得不可开交之际,又传来呼喊:“又来了一艘船!” 我一刀劈倒一个海盗,转头望过去。愈发稀薄的晨雾之中,又有一艘黑色的大船正朝着我们驶过来。 我心里一慌,等注意到耳边风声的时候,那把刀已经离我只有三寸了! 我惊得浑身一凉。 可那刀却停在三寸之处,没再落下来。 颓然倒下的海盗身后,是夏庭秋愤怒的面容。 “我不是叫你走的吗?” 我回过神来,也不回话,而是转身错步,伏低身子,将刀送进冲过来的海盗腹中。 j□j的刀带着鲜血,溅到了夏庭秋的鞋子上。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海盗,脸色铁青。 “愣着做什么?”我瞪他,“有话等过去了再说!” 夏庭秋看上去简直恨不能掐死我。他抓了一个水手,往我这里一丢,“护着她!”然后带领手下朝船头奔去。 我听他高声喊道:“开火!” 巨大的轰鸣声震撼着我的耳朵。海盗船上传来惨叫声。原本老旧的贼船当然不是我们这艘装备崭新的商船的对手。炮声过去,硝烟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盗船上多出了数个大窟窿。 那艘黑色大船越来越近。我从海盗们脸上迷糊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们也不知道这艘船是什么来历。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向我扑来的海盗被一支银色的箭射中胸膛,朱红色的箭羽微微晃动,鲜艳如血。 “这是……” 紧接而来的箭如雨一般,却每一支都准确地射进了海盗的身体里。大黑船上又放下数艘小船,那些灰衣汉子动作敏捷地爬上了我们的船,拔出刀就朝着海盗们砍去。 是来帮我们的! “开火!”夏庭秋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喜悦。 红铜大炮再度喷射火花。 局势顺利颠倒了过来。惊慌失措的海盗很快就招架不住,退到了船舷边,一个接一个翻身跳入水中。来不及逃走的不是被箭射中,就是死在了刀剑之下。破损严重的海盗船开始调转船头,打算逃走。 “当家的!”老船长拖着受伤的腿走过来,“追还是不追?” 夏庭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甲板,“不追了。看好俘虏,清点伤员。” 我这才收起了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一样难受。 汗水打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这个时候才觉得胳膊生痛,低头一看,血已经打湿了袖子。 原来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些。 我撕了袖子,草草包扎了一下。 脚下有一个夏家的小水手在j□j。我急忙蹲下将他扶了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我叫人过来。 少年忽然发出呜呜声。 我忙安抚他,“没事,你都是皮肉伤……” 一个阴影笼罩着我。我回过头去,身后高大的男人仿佛就像山一样,而他手里刀则直直朝着我的脖子劈过来。 我下意识抬刀,可手里却空空。 我刚才将刀放在一旁了! “你杀了我弟——” “锵——” 男人的刀被震飞。挡在我身前的灰衣男子静止了片刻,海盗仰面轰然倒下,胸腹上赫然一道深得几乎将他劈成两半的伤口。 我打了一个寒颤,摸过刀,紧握在手里。 “阿雨!”夏庭秋大喊着奔过来。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没事。”我的声音都被闷在他的胸膛上。 夏庭秋在害怕。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感觉到他颤抖着的手臂。 “我没事。”我再次坚定地说。 夏庭秋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我。 救我一命的灰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他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我得他相救,当然是要道谢的。于是我上前去,朝他鞠躬,道:“刚才多谢壮士相救,小女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黑衣男子眼神古怪地仔细打量着我,一声不吭。 “六姐姐!”慧意奔了过来,“六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朝那个黑衣男子再度欠身行礼,“还请恩公留下姓名,小女他日定当重礼道谢。” 男人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把罩在脸上的黑巾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我并不陌生的面孔。 麦色肌肤,长眉凤目,精致俊美,特别是嘴角那一丝玩世不恭的讥笑,我曾经很是熟悉的。 我张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 居然,是他? 男子冲我微微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我嘴唇颤抖了半晌,磕磕巴巴反问道:“你你你,你又怎么在这儿?” 男子学我口吻,“你你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六姐姐,你认识这人?”慧意问。 我当然认识。这位就是北辽前国师的兄长,庆王殿下,也是一度被我亲切称呼为人妖王爷的那个家伙。我们曾经一起在游湖,赶路,穿越整个大沙漠,结下了深厚的患难交情。 可我还真没想过会再见到他,而且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第 77 章 我下意识看夏庭秋。 没想夏庭秋居然一脸见怪不怪,一抬手,“王爷,别来无恙。” 人妖王爷也拱了拱手,“夏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不,现在该称呼你夏当家才是。” “王爷客气了,直呼我表字即可。” 慧意冒失地插了一句:“王爷?什么王爷?” 人妖王爷收了吊儿郎当的笑,挺直了腰杆,将手一扬。 他的身后,黑船上的素色旗收了起来,一张巨大的靛蓝色旭日出海旗迎风展开,旗帜上那一圈金边在浓雾散去后的微薄的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这是……” “船王。”夏庭秋做了注解。 船王。人群蠢蠢欲动,大家都在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我呆呆地看着人妖王爷,又望望夏庭秋。 “你知道?” 他居然知道北辽庆王是船王?他知道却还一直没和我说! “不确定嘛。”夏庭秋理由充分,“他即位之后,我从未见过他。” 一身灰衣、挺拔而立的船王脸上带着上位者优越从容的笑,“六姑娘,这你可想不到吧。” 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结结巴巴道:“的确……想不到……王爷你……” “别王爷个没完了。”船王摆了摆手,“我说过你可以叫我迦夜的。” 夏庭秋的目光冷冷扫了我一眼,我立刻道:“这样太失礼了,还是得叫王爷!” 迦夜撇了撇嘴,不再勉强。 夏庭秋道:“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王爷出手相助,小弟感激不尽。” 迦夜哈哈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看即使我不出手,你们那火炮一放,他们照样要落荒而逃。不过,你们怎么走到这片海里来了?” “问得正是。不过昨夜起了大雾,司南又失灵,若是今天没遇到王爷,还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带的确不能用司南。我们的船走到这边,全都靠识别太阳掌舵。” 迦夜转身冲自己的黑船做了个手势。舵手立刻调转船头。那么大一艘船,调动起来却敏捷非常,真令人大开眼界。 “夏家主的船跟着我的船走吧。这边暗礁很多,一不小心就要搁浅。” “有劳王爷了。”夏庭秋道,“甲板上脏,还请王爷下到舱中一叙。” 迦夜点头,视线却转到了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你们谈事,我去帮着照顾伤员吧。” 夏庭秋看到我胳膊上的伤,眉头紧锁,“你先把胳膊上的伤好生包扎一下。” 我冲他笑笑,拉着依依不舍的慧意,先一步下到舱里去了。 进了屋,慧意立刻扯着我,两眼像火炬似的,“你居然认识船王?” 她这下倒不一口一个六姐姐地叫我了。 我那只受伤的手被她拽得生痛,不由推开了她,敷衍道:“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见过一面。” 慧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在屋子里激动得团团转。 “船王呀!货真价实的船王呀!” “不就是个船王吗?”我不以为意。皇帝我都见过,区区一个割据海域的船王,算不得是个宝。 慧意好不容易冷静了点,过来给我包扎伤口,一边说:“船王说是王爷,可和海上帝王没两样了。我们离岛虽是南海首领,比之迦家,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更别说我们于家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说,“于家也是南海名门了,不是吗?” 慧意眼珠一转,转而笑盈盈道:“六姐姐说得对。只是没想到船王竟然这般年轻英俊,我还从来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呢。以前只觉得庭秋哥是最好看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比他更俊的。六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笑,“男人家,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其实单论五官,我觉得别说夏庭秋,就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找不到几个能像迦夜那样出色的。只是人太美了,往往就显得锋芒过盛,不易亲近。虽然迦夜为人潇洒随和,可是我却从未想过和他交心。 迦夜今夜留在我们的船上,于是今天这顿晚饭特别丰盛。 我坐在夏庭秋身边,认命地吃着夏庭秋特意吩咐厨房给我做的清粥小菜。我一有反抗,他的目光就瞟向我胳膊上的伤,好似我这条胳膊是断了才接起来似的。 慧意刻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浅紫色碎花衣裳,肌肤胜雪。我就听她在那里说,王爷尝尝这个汤,是用鱼翅做的;王爷再尝尝那个凉菜,是海参用鸡汁高汤凉拌的。 我流着口水对夏庭秋说:“我也想吃鱼翅。” “我还想吃龙肉呢。”夏庭秋夹了一筷子鲍鱼片放进嘴里,“你伤疤脱落前,所有辛辣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过分!”我拿筷子戳着碗里的南瓜。 “谁叫你当时不听话要冲上来?”夏庭秋又吃了一口龙虾。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我委屈道。 “我不需要你帮。”夏庭秋搁下了筷子,“后来若不是船王及时出手,你现在脑袋已经和身子分家了!我告诉你,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别说我,就是师父都没有!” 我不禁摸了摸脖子,“可是现在不是没事吗?” “还要等到有事了再来后悔?”夏庭秋怒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好好听一回我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他。 记忆中,二师兄上一次这样发火,是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去爬山,不小心摔伤了脚。他大发雷霆,一边背我回家,一边破口大骂。 十年了,没想有再次被他斥责。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又委屈,又伤心,又气愤,一句话都说不出。 迦夜漫不经心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哎呀,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做师兄的,多让着师妹一点就是。” 夏庭秋脸色铁青,“让她一分,她就进一寸。我就是平日让得太多了。” 迦夜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大事。若等真的脑袋落地,再是大事也来不及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板着脸站起来,“我吃饱了。” “这就饱了?”慧意问。 我气都气饱了。 不待夏庭秋发话,我袖子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别管她。”我听到夏庭秋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乱使性子。” 我一直走到甲板上,趴在船栏上,低头望着船下幽深如墨的海水。发昏的脑袋被凉风一吹,慢慢清醒了一点。 的确都不小了,竟然为了吃饭这种小事都还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吵起来,想着就觉得丢脸。 十多年的手足,为这点事和他生气,我也太冲动了。 “真生气了?”迦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没有。”我没回头,“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只是讨厌他老把我当小孩子。” “你一个小姑娘都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他这做家长的,难免心急些。” 我扑哧笑起来,“你扯到哪里去了?” “终于笑了。”迦夜抱着手,靠在栏杆边,笑着打量我。 我浑身不自在,“看什么呢?” “看你现在这样,倒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我忍不住低笑,转身往船舱走,“你想象中我是怎么样的?荒岭埋枯骨?” “你的坟可不荒。”迦夜哼笑。 我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去过我的坟?” 迦夜慢慢跟上来,“不但去过,还在你的祠堂里给你上了一柱高香呢。” “是吗?”我拉长了嗓子,“难得你有心了。我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的。” 身后半晌没声音,我不禁回头望。 入夜的甲板上空荡荡的,水手都站得老远。海风吹着迦夜的衣襟。他侧着脸,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是,真的以为你死了。” 海风将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 “我回到北海,就派人去给你送一点特产。属下飞鸽加急,说你家被抄,你已经死了。我那时还不信,于是快马加鞭赶去京城。” “你居然……” “我还想着能救你呢。”迦夜笑了笑,“结果到了京城,只赶上你出殡。我本来不信那是你,可是我看萧政都便服来送你,那脸上表情,并不是假的。我想无人能欺瞒得了他,那你估计是真的死了。” 我默默无言。 “今天看到你,一时还以为见鬼了。”迦夜长叹一声,“那时……听说是一箭穿心?” “是呀。”我挑眼,“所以我现在是个没心的僵尸,你小心我半夜里去吸你的血。” “好呀!”迦夜脸上的伤感转眼变做无赖,“那我今晚等你来哟!” 我脸皮实在厚不过他,抢先几步往船舱里钻。 “等一下。”他一步拦住我,“我的问题还多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师父和师兄他们救了我,之前一直住山里。后来二师兄要来继承家业,我边跟过来玩几日。” “原来在山里。”迦夜低笑着摇头,“我若稍微多疑一点,大概早就找到你了。” 我不免愧疚,“对不起,瞒了你。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谁会……” 没有谁会思念我,挂念我。 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迦夜开口,说:“两年前,我在你坟前,见过封峥一面。” 第 78 章 那个名字进入我的脑海里,激荡起了层层波纹。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迦夜说的事,遥远得都像是上辈子的陈仓烂谷子了。 “他看上去不怎么好,人瘦了很多,寡言少语。” “他什么时候话多过?”我苦笑。 迦夜说:“他这些年一直镇守边关,剿匪,对抗离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皇帝封了他定天将军。” “他打小就像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现在终于梦想实现了。” “皇帝还赐了婚,他却拒绝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如坐针毡,别过脸,低声说:“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迦夜说:“不做什么。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告诉你罢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早就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一身病痛,又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现在人人都叫我六姑娘,过去那个人,也没人记得了。” 迦夜沉默地凝视着我,那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困惑。 “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提了。” 又沉默了片刻,我才开口问:“你不会同我师兄对立吧?” “对立?”迦夜反应过来,“不会的。这桩生意,我们一家吃不下来,只有合作。再说,东南两海对立,也只有两败俱伤,给周边几国渔翁得利。探子来报,说官府和海盗勾结,有意通断这条航路。我亲自带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你们。” “你说的官府是……” “还能是谁?”迦夜讥笑,“东齐官府呗。” 黑暗之中,萧政阴郁的面孔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迦夜说:“听说皇帝今年开始彻底整顿吏治,朝中已经派了人到各地清查审核,全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 “正经官府可不会和海盗勾结。” “所以这事蹊跷甚多。” 我在夜晚的凉风中打了一个喷嚏,“不早了,回去休息了吧。” 迦夜点点头。我转身朝舱门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海棠花。” 我站住,“什么?” “海棠花。”迦夜轻声说,“你的坟边,种了好大一片海棠。到了春天,花都开了,姹紫嫣红,景色很美。” 我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那代替我入葬的那个姑娘,也可以安心了。” 我的房间里亮着灯。我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坐着谁。 什么意思?给一棒子,又赏根胡萝卜。还是吃饭的时候没有教训够,过来再补充几句的。 我站在门口转了又转,抓耳挠腮。 真是的,有房不能回,算个什么事。 说起来,还真不是我的错,我干吗要这么不安?他来的正好,我还正要找他评评理,今天的事,到底是谁的不对! 我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夏庭秋从灯前抬起头来看我。 他神情沉静且柔和,眼里尽是关切,温暖的灯光给如玉般的脸上染了一层金边,更在他全身都笼罩上了温馨的气氛。这样看着,我差点都要以为刚才的口角全都出自我的臆想了。 “还生气呢?” 一句话拉回现实。 我关上了门。这次要再吵起来,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 夏庭秋轻叹一声,走了过来。 “我道歉。我一时没控制住,在外人前让你丢了脸。” 我哼了哼,淡淡道:“我的脸早丢得满大街都是了,不差这一回。” 夏庭秋的嘴角弯了好看的弧度,“果真还在生气。” “师兄教训得对,我正感动呢,生哪门子的气呀?”我丢了一记白眼。 夏庭秋好脾气地笑着,“别生气了。我说你不懂事,只是口不择言。我从未这么觉得过。” “别呀,我还真觉得我不懂事呢!”我怒冲冲道,“我今天就故意添乱的,就故意不听你的话的。你高兴了?” “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我很感动。” 我别过脸去没理他。 夏庭秋干脆伸手捧着我的脸转过去对着他,这下我不得不对视着他那双清亮如夜星般的眼睛。 心里发虚,脚有点发软。好像我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所以最讨厌他对我来这招! “别生气了。”温柔近乎叹息的话语里,有着无穷的力量,“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但是我也怕你有危险。阿雨,不要以为,同样的事,我还可以经受第二次。你明白吗?” 我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嘴巴已经抢先道:“明……明白了。” 他又说:“别在把自己弄伤了。雨儿,十多年来,我尽心呵护你,你却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的。你知道吗?” “知,知道。”我喃喃。 “以后呢?” “以后不会了!”我反射性道。 “这才乖。”夏庭秋满意而笑,低头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不早了,你又有伤在身,早点休息。” 门轻轻地关上。屋里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来没有访客来过一般。 桌子上摆着一盒伤药,还有一碟我很喜欢吃的核桃云片糕。 我掰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然后猛地捶了桌子一拳。 大爷的,又让他糊弄过去了! 第 79 章 又行了十来天,我们这才终于到了东海的主岛,船王府邸所在,天钦岛。 天钦岛比离岛还要宽阔近一半面积,岛的北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火山。火山已数百年未喷发过了,现在山上绿树郁郁葱葱。山下有温泉,一入水,就感觉浑身一轻,如同换了一个躯壳一般。 慧意看到了我背上的伤,很是好奇。我自己看不到背后,便问她那伤丑不丑。慧意摇头,“一点都不。粉色的,像一朵花一样。” 我苦笑。这可是朵致命的花呢。 离天钦岛不远,有座东海第三大岛,叫万佛岛。顾名思义,岛上佛像林立,庙宇成群,是一块海上圣地。一千多年来,周围数国的无数香客不远万里乘船东渡而来,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岛上近百座寺庙,终年香火不断。 如今距我父母弟妹过世,已有四年整了,我却从未好好替他们做过一次法事。 逝者长已矣,只留我一个人。 我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安,于是和夏庭秋商量。 夏庭秋这几日同迦夜商议正事,忙得只和我匆匆见了几面。每次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又被人风风火火地请走了。 我问他的小厮:“当家的近来休息得可好?” 小厮皱着鼻子做怪脸,“才不好呢!六姑娘,你可问到了点子上了。小的还正想找您说这事呢!当家的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吃饭上茅房都在看图纸,看账册。我们劝他休息,他只答应得好,照样我行我素的。” 我摇头叹气,“我知道。我去看看他。” “六姑娘您一去,当家的肯定听!”小厮喜上眉梢,给我指路,“家主在梧桐阁召见下属,现在也该说完事了。” 我抱了两个新从地里割来的绿皮黑纹小西瓜,打算让夏庭秋也尝尝这当地特有的美人瓜。 梧桐阁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里面传来人声。 我便抱着西瓜坐在廊下。 树上的蝉鸣忽然一停了下来,屋里人的说话声却一下拔高了音量。 “联姻?” 那是夏庭秋的声音。 我手抖了抖,差点把西瓜摔到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真是这个意思。” 这人我也认识,似乎是夏庭秋的一个长辈。 “七堂叔,”夏庭秋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对的,是夏庭秋的七堂叔,他们老夏家亲戚多得像海滩上的贝壳,数都数不过来,这个七堂叔算是宗亲里比较说得上话的一位。 夏七叔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是大家的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前在外面云游,管不着你。现在你回来了,家里长辈自当为你操持婚事才对。” 夏庭秋的声音哭笑不得,“这道理我懂。可不能等到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咱们回家说吗?” “这事就在这里说最合理不过了!”夏七叔道,“这生意谈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在关键地方卡着。说来说去,还是联姻最方便。” 夏庭秋道:“你是要我嫁个堂妹给船王?” “才不是。” 夏庭秋笑,“船王可没有妹妹嫁给我呢。” “不是和船王联姻。”夏七叔说,“我们和林家,和于家联姻。” 我把怀里的西瓜抱紧了些。 夏庭秋沉默了片刻,用一种憋着笑的口吻道:“你是让我把林家的良玉和于家的慧意一同娶过来?你就不怕这两个姑娘进了门打架?” 我使劲咬着唇,这才把那声笑憋回了肚子里。 “当然不是。”夏七叔不悦道,“我是让你娶于慧意,然后将六姑娘嫁林锦宏。” 树上的蝉突然间放声鸣叫,院子里霎时又热闹了起来。 我轻轻放下西瓜,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 只听夏庭秋低着声音说:“我不同意。” 哦,他不同意。 “为什么?”夏七叔似乎很不高兴,“于家没有儿子,除了于慧意,就还只有一个妾生的没地位的三丫头。你娶了于慧意,就接手了于家的产业。再说这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再说林家。他们家势仅次于我们夏家,林锦宏年少有为,品行端正,对六姑娘也有意思。你是六姑娘的义兄,她的婚事你主持,林锦宏以后就算是你妹夫了。这两门亲事,都是万里挑一的……” “七叔!”夏庭秋声音急促,“您不要说了,我不会同意把阿雨嫁给林锦宏的!” 夏七叔忙道:“不嫁六姑娘也行。族里适龄的女孩子也有不少,我看静华和若霜都不错。” “那你可去问问她们的意思,再去找林家提亲。”夏庭秋道,“还有,我也不会娶慧意的。” 哦,他不会娶慧意。 我隐约松了口气。 夏七叔却气得跳脚,“有了于家相助,我们夏家完全可以和船王平起平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处处受船王的气。” 夏庭秋语气平静,“势不如人,受点钳制是难免的。再说这事,利益分隔还是小的,关键是官府和海盗勾结,沆瀣一气。我们若要开辟航道,必然要和官府起冲突……” “别把话岔开!”夏七叔道,“别以为家里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老家伙们都不同意!” 夏庭秋一时没了声音。 我站得右腿发酸,赶紧换了一边身子靠着墙,用左腿支撑重量。就这时,我又听到了我的名字。 夏七叔语气软了几分,说:“六姑娘这人,模样、性子都不错,全家上下也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到底来历不明。我们夏家怎么说也是堂堂南海之主,你是一家之主,又才刚刚上任,根基不稳,怎么能娶一个陌生的外人为妻呢?” 夏庭秋明显不悦,“她不是陌生外人!她是我师妹,我和她……认识四年了。” 他临时留了心眼,十四年改成了四年。他这是在保护我。 夏七叔不屑地哼了哼,“那你说,她到底姓甚名谁,家是哪里,父母亲人如何。你别瞎编糊弄我老头子。我这就派人去核实,不查个清楚不罢休!” 夏庭秋也有准备,从容道:“她是孤女,四年前被我师父收留。” “一个孤女,怎么能嫁进我们夏家!” 我忍不住隔着墙冲夏老头比了一个中指。 想我换在四年前,可是堂堂魏王家的嫡出郡主,金枝玉叶,得天独厚,派头比公主都还大上一分,是连皇帝都差点嫁了的。你们夏家再有钱,也不过一户庶民,一百年前就是海盗。我又怎么配不上了? 嘀咕到这里,我也叹气。 说的也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爹掉了脑袋,魏王府也早被抄了个精光。我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安生过日子就好,还做什么白日梦? 胡思乱想间,屋里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听到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口,赶紧闪躲到芭蕉树后面。 夏庭秋送着七叔出来。 夏七叔忽然问:“这里怎么放着两个西瓜?” “哦……是我先前叫下人送来的。”夏庭秋道,“大概是见我们谈话,放下就走了。” “这船王家的下人可真不会办事!” 夏七叔唠叨着走了。 我看夏庭秋笑了笑,弯腰拿起那两个小西瓜,转身朝着我藏身的地方喊:“你再不出来,就要变猴子了。” 我磨磨蹭蹭地钻了出来,讪笑,“呵呵,那个,路过,给你送两个西瓜。” 夏庭秋眉目放松,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大中午的,太阳正烈,院子里一片明晃晃。他一身牙白薄衫,站在这片白光之中,好看得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神仙。 当然,如果他手上捧着的不是那两个绿皮西瓜就好了。 第 80 章 “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夏庭秋问,眼睛盯着我,似乎有几分期待。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没听到!” 夏庭秋有点吃惊,“没听到?” “没!”我坚决地摇头,虽然心里也知道这个谎撒得假到没边。 夏庭秋脸上的缱绻笑意被一张无形的大手一把抹去了。眼帘低垂了下来,嘴微抿着。这是他不悦的时候特有的表情。 我心虚的低下头,内心斗争激烈。一个声音在大声地看着,快道歉啊,说你都听到了,说你很开心。还有一个声音则大喊别说啊,说了一切都要变了! 这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我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听到夏庭秋说:“没听到就算了。” “啊?”我茫然抬起头。 夏庭秋略有点不耐烦,“我说,没听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西瓜我收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玩吧。” 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 我忙叫住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夏庭秋回过身来,神色缓和了些。 我小声说:“那个……我想,既然都已经到这里了,就想去一趟万佛岛,找间寺庙,给我爹娘他们好好做一场法事。” “这也是应该的。”夏庭秋点了点头,“你带着海珠和铁虎去,多带些钱在身上。” “好的。”我应下了,便转身离开。 “雨儿。”夏庭秋叫住我,声音轻柔,道,“早去早回。” 我迎着他温柔和煦的视线,重重点了点头。 次日,我便瞒着旁人,只带着海珠和家丁铁虎,启程去了万佛岛。 万佛岛因为常年都有众多朝圣的香客来往,所以街市十分繁华,旅社林立,大街上随处可见和尚尼姑在沿途化缘。 船王在万佛岛有一处院所,背山临海,环境幽静。山上就是岛上最大的广慈寺。每日清晨和暮时,都能听见从山里传来的钟鸣声。 法事自然是在广慈寺做的。夏家财大气粗,一大笔银子砸下来,住持闭门谢客,只招待我一人。 高高供上爹娘弟妹的牌位,我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 师父敲一下钟,小和尚念几句经。钟声伴随着外面传来的海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休。 我仰头望着面目慈善的佛像,胸臆间充满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 老和尚敲着木鱼,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不禁也轻声跟着念: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事做足了七天,我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了了。 我欲动身返回天钦岛,却临时被告知明日就是岛上一月一回的香会,夜晚会十分热闹。我贪玩,便决定多留一日在回去。 香会那夜,长街上点起了灯,从山路上往下看,就像挂了一条宝石链子。而游人手里的灯火,则是夜间飞舞的萤火。 我挽着头发,穿着便衣和木屐,随着人流慢慢走着。 街边小摊上琳琅满目地摆着的各色香烛纸灯,精美别致,还有许多海螺贝壳做成的风铃和首饰。 夏庭秋给我的零用钱多,我自然用得也大方。 我去一家玉器店,选了两对玉镯,是送大嫂、三嫂的。给两个小侄女的礼物,则是两个小玉老虎。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羊脂玉小宝瓶,系上绳子,正适合挂在腰间,于是也买了下来。 店老板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在我身后恭维不断,一口一个少夫人,说:“小人略学过几天相术,看得出姑娘您可是旺夫旺子、大富大贵之命!” 我也不和他分辨,只听着好笑,心想我才克死我全家,年纪老大了还嫁不掉,你怎么看出我的好命的。眼神这么不好,也不知道卖的玉品质是优是劣? 海珠说:“姑娘买了这么多手信,却没给自己买点。” “买了呀。”我笑,“我花钱给自己买了个安心。” 外面恰好有舞狮的队伍经过,炮仗声响,小孩子们尖叫欢笑着追赶。突然一个小孩子跑到我跟前,扑通一下跌倒在地上。 我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被踩着了可就糟了。 这娃娃黑皮肤,大眼睛,一看就是当地渔民的孩子,三、四岁大,也不怕生,被我抱着,咯咯直笑,十分可爱。 我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摇摇头,扯了扯我的衣服,指着旁边的糖葫芦摊子,理直气壮地用方言道:“嬢嬢,阿妮要吃糖葫芦。” 海珠噗哧笑起来,“谁家的孩子呀,可真会使唤人!” 我也觉得孩子实在可爱,便哄道:“乖,叫我一声娘,我就给你买糖葫芦。” 没想这孩子也真好哄,一听有吃的,立刻响亮地叫了一声:“娘!” 海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真是个馋猫。”我抱着孩子往小摊前走,突然感觉到一道犀利的视线直射我的后背。 我下意识转过身去。 大街上茫茫一片人海,两边的旅社茶楼的窗边人头攒动,游人正纷纷探头看着街上的舞狮。视线所及,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而刚才那道异样的视线,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六姑娘,怎么了?”铁虎警觉地问。 “没事。”我笑着摇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我给小姑娘买了糖葫芦,恰好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认得这孩子,叫来了那家哥哥,把孩子领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我拎着一盏漂亮的金鱼纸灯,打道回府。 走到路口的时候,一队车马招摇过市,将人群驱赶得四下奔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发觉不妙时,已经找不见海珠和铁虎的身影。 面对人群拥挤又陌生的街道,我也不禁慌了片刻。 忽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唤:“嬢嬢,嬢嬢!” 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小女娃。她站在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冲我招手。 “又是你呀!”我笑着走过去,“别又走丢了。你哥哥呢?” 小孩子呆呆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石板路上,树影晃动。 身后有人! 我抽出匕首,反身刺出去。 可是来人身手远在我之上。他灵敏一闪,无声地掠到我身后,一掌拍落了我手里的匕首。一块湿帕子随即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心想着要屏气,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天晕地眩。 长街上的灯暗了下去,天上的月亮也暗了下去。民房,花树,都迅速被淹没在黑暗中。 我软软倒下,被人接在臂弯里。 昏迷之前,我感觉到那人正轻柔地摸着我的头发。 第 81 章 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然后醒了。 饿醒的。 醒来就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盖着的是蚕丝薄被,穿着的是绫罗绸缎,床帐子是江绸,挑绣着缠枝莲。屋里家居则是上等的黄梨花木。 屋子里还熏着香。极上等的贡香。 我要是这个时候都还不知道绑了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一头撞死在床头柱上了。 不过我还真的没办法撞墙自尽。 老手法:周身大穴都被封了。 不过这次没下药。 我现在这残破的身子,怕也经不住药力。 萧政的手下对我手下留情了。 我感觉到整间屋子都在轻微地晃动着。这感觉,我这几个月来再熟悉不过了。我是在一艘船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腰都有点酸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然后慢慢地翻了一个身。 很快的,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有人从隔壁间走了过来。 我看着那个年轻姑娘,心里不由感叹:真是岁月如飞刀。 俨然已是大姑娘模样的草儿,神情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见我就笑得亲切乖巧。她脸长长了些,俊俏了许多,穿着苏绸衣衫,头带珠花,一副富裕人家丫鬟的打扮。 “陆姑娘醒了?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叫钱太医来给您看看。” 我正张口想抱怨说哪里都不舒服,她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钱太医?我在脑子里回味她刚才的话。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连太医都准备好了。 奇怪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算准了萧政相信我当时是死透了,我便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四年下来,也一直平安无事。就算是萧政不信我死了,一直找到处找我。作为一个民间女子,我一不接触官府,二不重游故地,从深山一路跑到大海里,这都还让萧政的人抓到了。这萧政真是捡了什么狗屎大运? 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我打起精神应付。 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子率先走了进来。 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只觉得像是被一道雷电霹中,浑身都晃了一下。 这个人,是最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应该穿着华丽的龙袍,要不坐在镶金的龙椅里和一大堆奏折奋斗,要不就搂着后妃美人喝酒温存。 这里天南海北,远离大陆不说,甚至算不上是东齐的势力范围了。 堂堂一国之君,不坐垂堂,跑到这东海上来做什么? 萧政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青衫玉带,大热天,领子依旧扣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都替他热。他明显成熟了几分的脸上,带着含蓄的喜悦之情。对于他来说,那几乎可以算是含情脉脉了。 萧政走过来,撩起衣摆,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俩个居然都十分冷静自持。我甚至都没有瞪他白眼,自己都很意外。 我曾经假设过再见他时,即使不拿把刀捅他个透心凉,起码也要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无奈局势总不大待见我。我现在手脚虚软无力,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草儿跟在后面,领了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进来。 那钱太医先冲萧政作揖,然后才过来给我请脉。 我由着他们摆弄。屋子里一时格外寂静,只听得到外面隐隐传来的海浪声。 钱太医仔细检查了一番,起身对萧政道:“陛下,陆姑娘体弱气虚,还是之前心肺受伤所致。虽然伤已经养好,体质也有所恢复,可是已经伤了根本,再难恢复到从前。日后须得好生调理,休养生息才是。” 萧政点点头,“没有大碍就好。调养的方子,你开好了与我过目。” 钱太医应下,被草儿送出去了。草儿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上了门。 我看着萧政慢慢转过头来,心里咯噔一下。 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骗人的。 这个男人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笑得再亲切温和,转眼间却可以见你全家杀得片甲不留。 冷漠,自私,高傲,不择手段。 偏偏这样的人,居然还是百姓口里交相称赞的好皇帝。 萧政看着我,有点欲言又止。几年不见却愈发俊美的脸上,那种微妙的神情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他也有讷言的时候? 我抽了抽嘴角,冷笑了一下,掀嘴皮子。 萧政立刻露出倾听的表情。 我却说了一句再煞风景不过的话:“给我弄点吃的来吧。” 萧政定了定,转瞬回过神来,拍了拍手。草儿应声进来。 “把药膳端上来吧。” 我皱了皱眉头。 萧政说:“你身子不好。” 我身子不好,这个罪魁祸首却一脸坦荡荡地坐在这里。 萧政看出我的不便,居然很好心地解了我几个穴道。我活络了一下筋骨,靠着床坐起来。 我开门见山,问:“萧政,你这次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直呼皇帝的名讳,死罪。可萧政也只是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这人也很变态。我越骂他,他越开心,天生犯贱。 萧政说:“当然是带你回去。” “回哪里?”我冷笑,“回到我坟上,再把我埋一次?” 萧政脸色阴了几分,周身霎时散发出阴冷之气。我心里有点虚,强装着淡定面对他。 不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慢条斯理低说:“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了。” “果真!”我尖酸道,“说白了还不是想我做菟丝花。四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不死心。” 萧政凝视着我,说:“本来是死心了的。你在我怀里咽气的时候,我的心是死了的。可是上天不让我死心,又把你还给我了。你说,这多妙。” “妙你大爷。”我忍不住爆粗口。 萧政笑了。他的确一被我骂就很开心,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的。 “今年是我娘九年大祭。我特地借着南巡的机会,便装来万佛岛请圣僧给她做法事。因为香会,我多留了一日,也就是这么一留,又再见到了你。” 我在心里捶胸顿足。 真是人要倒霉,天要下雨。我一时贪玩,也多留了这么一日,就不小心酿下如此大祸。这下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萧政说着,语气越发飘渺起来,“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多人,我偶然朝下一望,却就望见了你。那时还不肯相信,以为只是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子罢了。你明明是死了的。我看着你咽气的,还是我抱着你放进棺材里的。从停丧到出殡,我也不知反复看过你几次。可我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等再次抱着你,才知道,我这四年来,一直错得离谱。” 我恶心道:“别描述得那么暧昧。分明是你们迷倒的我。” “那又如何?要捉你,总得用些手段的,你又从来不会乖乖走过来。”萧政不以为意,说得好像捕捉猎物一般,“看你现在这样坐我面前,冷眼瞪我,和我说话,我很开心。本来知道你没死,很生气,觉得被欺骗了。要知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欺骗我了。可是你还活着,那过去的事,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我简直要吐血,“你简直厚颜无耻!我不跟你计较,没夜闯皇宫取你项上人头就不错了。你居然还有脸来和我说不计较?” 萧政嘴角轻扬,眼里一片盈盈清光,“你若真来找我寻仇也好,我就可早几年知道你还没死了。” 我和这人简直不能沟通。和他辩论,纯粹给自己找气受。 草儿恰时地送来药膳。我爽快地接过来喝了,又拿来糕点大口吃着。 “吃慢点。”萧政体贴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吃太快对身体不好。” “我睡了那么久?”糟糕,找不到我,海珠和铁虎他们肯定急坏了。再让夏庭秋知道,那还不得掀起滔天巨浪? 萧政却误会了我的意思,略有惭愧道:“不知道你身子现在这么虚,迷药似乎过量了些。放心,那人我已经惩罚过了。” 他话里的血腥让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人,不但没有变,还变本加厉了。 草儿再度进屋来,递给萧政一张纸条。萧政扫了一眼,眼神一闪,然后看向我。 我戒备道:“又怎么了?” “原来是夏家。”萧政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纸条揉成了一团,“当初以为你真死了,便没对你师父动过心思。原来……” 我为他这么迅速就探清了我的背景而惊慌,更为这事牵扯到夏家而恐惧。夏家势力再大,也难敌一国之力。只因为我而连累了全岛的人,我真是万死难辞其疚了。 “别害怕。”萧政看出我的不安,轻言轻语地安慰,“你师门将你救了,又把你照顾得这么好,我该重赏他们才是。你说,不是吗?” 我微微颤抖着,“我同你走,你要对我发誓,不动我师父和师兄家!” “放心吧。”萧政微笑着,掏出丝帕,动作轻柔地给我擦了擦嘴,“我不会为难他们的。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到了岸,我还有份大礼送给你。你绝对会喜欢的。” 第 82 章 萧政的这艘船虽小,行驶起来速度却十分快,比普通的船快一倍的时间抵达内陆。 东齐东海口岸有座大城,叫定波。因为地处海路和南北运河的交通要道,又是鱼米之乡,这里极其繁华。庙宇高楼、豪宅大院不必说,那阳明河边上的香堂,泰湖里的画舫,更文人骚客、风流才子们流连忘返之处。 我们一抵岸,就有马车来接,直接将我拉到一处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萧政却不知所踪。 这宅子光看规模,就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修得起的,这光是后花园,就都快赶得上当年的魏王府的花园了。屋中器物珍玩,无一不是精品,随便一个压案的糕点盘子都是官窑贡品。 如今皇帝重塑廉洁的风气正盛,贪官富王都把家里值钱的暂时入库了,更别说其他官员。这屋子却依旧这么金光闪闪,飞檐斗拱刷得鲜亮,傻子都猜得到这屋子主人肯定来头特别大。 这萧政在民间置个私宅也就罢了,还弄得这么招摇,生怕小贼和劫富济贫的大侠们不知道似的。 我住了两日,只见了萧政一面。他来去匆匆,只是为了看我一眼。我存了一肚子疑问就等问他。结果不等我开口,他就又跑没影了。 草儿说:“陛下这次来身有要务。之前去万佛岛耽搁了数日,所以这几天会繁忙些。等陛下闲了,定会过来陪姑娘您说话的。” 好好一件普通事,却被她说得我像个深闺怨妇等不到丈夫似的。我气得啼笑皆非。 不过萧政这人,口头上对我说得信誓旦旦,多年相思苦呀那个感人,害我以为他多喜欢我呢,结果还不是忙着朝政就把我抛到脑后。 果真不是倾国色,难怪倾不了国呀。我对着镜子嬉笑自嘲。 草儿一如既往地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除她之外,萧政还拨了数名宫婢仆妇、太医药童、侍卫杂役。呼啦啦差不多有三十多人,就伺候我一个。宫里的太后按祖制都只能有二十名宫人呢。我比那老太太还威风了。 人勤劳惯了,懒下来就会觉得全身关节痛。我当然是被伺候得浑身不舒服。 我以前在山里,洗衣做饭,和个农妇无异。到了夏家,虽然不用做家务,可是也打渔收庄稼,四处游玩,没有闲过。现在非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出恭都快要有人来帮擦屁股了。 这个可要不得。 我连踢带踹,以绝食相逼,才把身边的贴身仆从减去了一半。 宅子我是不能出去的,游湖赏花什么的,只得在后花园里进行。我裹着灰鼠皮袄子坐池塘边的亭子里,看着院里一片开败了的秋花,心里也是一片落寞。 海上四季如春,不知年月,没想人间竟然已经是深秋了。 我被萧政绑架也有十日了,夏庭秋肯定是已经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急成什么样子,有没有在到处找我。他和迦夜谈着的生意,肯定是要受影响。 只恨我被绑时全无准备,现在连发点信号都做不到。 定波也算气候较温暖的城市了,可今年却比往年冷,深秋时分已经赶上往年入冬了。 我这身子最受不得寒,渐渐觉得胸口时而闷痛,喘不过气来。一次在院子里散步,一阵寒风吹过来,我没留吸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 草儿她们大惊失色,纷纷围过来。 我灵机一动,赶紧接连深吸了好几口寒气,肺部犹如刀扎,果真咳得愈发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 等草儿把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的手掌间已经是一片猩红——方才咳出来的。 然后我两眼一翻,柔弱无骨地倒在了草儿姑娘的怀里。 钱太医火速来了,然后萧政也终于来了。 我眼睛张了一条缝,看到眼圈发青的年轻帝王面若冰霜地站在屋子中央,草儿给他端来凳子,他看也不看。那股强大的寒冷气息完全压过了屋子里的暖炉,所有仆从,包括钱太医,都在瑟瑟发抖。 钱太医好不容易把完脉,说我体质虚寒,最忌风寒。这次寒气入肺,刺激旧伤,才会咳血。不过没有发热,说明病情不种,还需好生调理…… 他没说完,萧政就开始发火:“调理,调理!你们次次都说调理,可调理到现在,她还是半点都不见好!朕养你们是废物吗?” 天子一发火,所有人都跪下来了。我要不是半死不活地躺着,我也得跪下去。 钱太医哆嗦道:“陛下息怒。陆姑娘旧伤甚重,体质受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回本的,只得慢慢来。” “你调理数日,她照样咳血昏迷,你到底用的什么药?” 钱太医吓得不住磕头称罪。 我看再下去,萧政没准就要砍人脑袋了。我咳血是为引他来,没想拖累别人。于是我赶紧哼哼了两声,转醒过来。 “吵什么?” 萧政见我醒了,冰封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大手一挥,所有人如蒙大赦,赶紧逃了出去。 萧政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额头,“你醒了?” 我尖酸道:“我要没醒,那我这是说梦话呢?” 萧政嘴角弯了弯,很是享受,“看来你是醒了。” 我没好气,赶紧提醒自己不能骂他,越骂他越高兴。于是只好挑了一句平常的话,问:“你终于知道来了?” 这话一说,萧政显然更加高兴了。他本来生的阴柔俊美,眉目如画,这样一笑,简直犹如春水化冰,花开晨晓,真是美不胜收。 我一边发怵一边嫉妒一边腹诽,你这家伙干吗爱我呀,回家对着镜子爱自己去多好! 然后我才仿佛明白了萧政为什么笑得这么二百五了。我这句话醋味十足,都可以酸死一巷子的人了。 无心之失。真的是无心的。 不过萧政不这么以为。他笑盈盈道:“你是在埋怨我忙着政事没来看你?你只需要同草儿说一声,我再忙也会抽空过来的。” 我真觉得萧政的肉麻和人妖王爷的肉麻,果真是方式不同,效果却是一致的。一个冷一个热,一个轻佻一个古板,却都一样可以让我从头到脚的寒毛都竖起来。 我忍着牙酸,说:“你既然来了,我有话和你说。” “你说吧。”萧政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说:“既然我们达成协议。你不动我师父和师兄们,我就乖乖跟着你。我信任你,也麻烦你信任我。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关着养只会养死我。我想你花那么大力气把我找回来,不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的吧?” 萧政没说话,也就表示同意了。 我继续说:“所以,我希望我能有点自由。我不会走,草儿和那么多大内高手跟着,我那点花拳绣腿也没用。” 萧政看着我,半晌不说话,然后才问:“你不会走?” “不会走!”我有点不耐烦,“我敢走吗我?你不是要抄我师兄全家吗?” 萧政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只会抄家。” “不要断章取义好不好?”我给他气得又快吐血了,“你是一国之君,同意不同意,给个回复!” 反正我已经晕过一次有经验了,回头你继续关着我,我不介意再晕一次给你看! 萧政抿着嘴,轻笑了下,满眼戏谑,“我同意——不过我有要求。” “说。” 萧政眼神闪烁,“今夜让我留下来。” 一时,满室寂静。 第 83 章 我觉得骨子里一阵麻,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了似的。 也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了。我都帮着大嫂给产妇接生过的,该懂的都懂。 男人嘛,想的也只有这个。 我都不明白他当年看中我什么。如今我年纪大了,姿色也比当年差远了,又黑又瘦,就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肯要我了。 如果给了他了,是不是就会死心了? 我低下头,开始解衣服。 萧政明显地一震。 我只穿着亵衣,几下脱了,里面只有一块抹胸。我咬着牙,二话不说,抬手去扯脖子后面那根红绳。 “别,别!”萧政猛地叫起来,慌乱地抓住我的手。他手掌滚烫,力气很大,一把将我拉过去抱住,然后衣服和被子胡乱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别这样!我是逗你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被他紧紧搂着,牙关这才慢慢松开了,心里也暗暗庆幸:押中了。 这厮和小时候一样,越是虚张声势嚷出来的事,越是有贼心没贼胆去做,反而喜欢不动神色去阴人。小时候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揍欺负他的大皇子,长大了也不敢真叫我主动陪他睡觉。至于他会不会回头给我下药,那是以后的事了。 想想也可笑,一个皇帝,却爱玩阴招。 萧政抱着我,始终有点激动难平。这我理解,毕竟我脱得半光正在他怀里呢。 我挣扎了一下,他下意识把我抱得更紧一点,手摸到一处,忽然不动了。 他抹到了我后背的箭伤。 我正犹豫着想开口,身上的被子一下又全部掀开了,然后天旋地转,被面朝下按在了被褥间。 我在心里破口大骂萧政你这个变态。这时他的手又抚上我的旧伤,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让我打了一个哆嗦。 “这里……” 我浑身别扭到了极点,粗着嗓子道:“不就是个旧伤吗?你放我起来。” “还痛不痛?” 我翻白眼,“早不痛了,你没看肉都长好了吗?我说,放我起来!” 萧政回过神,松开了手。 我火速爬起来,穿好衣服,裹好被子,缩进了床头。 萧政呆呆地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扑地笑了起来,“刚才还豪气万千地解衣服来着,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 我立刻想回一句“你刚才还打算占我便宜来着”,转头想万一他被刺激了决心重振雄风,我还真应付不了,于是只有忍了这个口头亏。 萧政似乎想摸摸我,无奈我缩得太远了,他一时够不着。于是他只好笑着站起来,说:“我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吧。以后要出门,和草儿说便是。你师门一家,我是不会动的。等我这几天忙过了,带你去曲江城。那份大礼,在曲江等着你呢。” 从这天以后,我就比以前自由多了,想出门只消一句话,就是身后跟着的人多了点。 我拖着草儿他们这些尾巴,把定波城游了个大遍,又在城里做散财童子,花了大把钱买古玩花鸟,那些店老板简直快把我当观音供起来了。 草儿对我这么花钱,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钱都是萧政的,她也不心疼。不过我后来要给仆从每人买点东西,她倒是坚定地拒绝了,说公子不准。 我在城里这么晃了七、八天,还和泰湖边的小茶楼老板混熟了,跟他学了几道私房菜。夏庭秋那里照样没什么消息。我明目张胆地在茶楼里打听东海船王和夏家,也有不少人知道,却没人能说出个道道来。难怪草儿从来不阻止我打探消息,她知道我问不出什么东西。 天越发冷了,我也不大出门了,只好没事下厨做点东西打发时间。 一次萧政过来,看到我正招待几个侍女尝我做的菜,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酸溜溜地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却从未给我做过什么。” 打那之后,所有下人都不再敢尝我做的菜了。我烧一大桌子,自己也吃不完。草儿还在旁边碎碎念,说陛下每日操劳多辛苦,食不知味,人都瘦了一圈。 我心想嫌菜淡了就多放盐,和我说有什么用。可是一屋子人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求我给他们一条生路。我没有办法,只好下厨。 草而把萧政爱吃的菜列了张单子给我,我接过来转身就丢进灶火里去了。我先是动手蒸了一笼甜烧白,然后炒了一盘甜菜心,炖了一锅红烧蹄髈,再煮了一碗酸辣粉丝汤。我把辣椒和糖当不要钱似的放,只恨这玩意儿不是砒霜。 我带着菜去找萧政。他正独自在书房里办公,桌子上堆满了奏折报表和图纸。大太监张德全在旁边伺候着。 萧政不知道正为什么奏折烦恼,眉头深锁,揉着鼻梁。见我进来了,这才放下手,神色一松。 等我把菜都摆了出来,他脸上的轻松已经转为苦笑。 张德全变了脸色,左右看看,犹豫着开口,“陛下,要不……” 萧政已经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如何?”我问。 萧政笑着点头,“入味了,很不错。” 我高兴,“那就好,我还怕火候不够。” “够了。”萧政又吃了一筷子青菜。入口那瞬间,眉头微微一皱,又展了开来。 我指着桌上的菜,笑嘻嘻道:“这三菜一汤,就是普通百姓家用餐的格局了。当然没这么多肉就是。陛下就当是体验民情好了。” 萧政咬着筷子,眼帘低垂,笑得几分苦涩。可虽然这样,还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吃着,没有停手。 张德全在那边已经急出了一头的汗,不住低声的道:“陛下,陛下,您这是……” 萧政全然不理。 我坐在旁边,冷眼看着他捧着碗,大口吃饭吃肉,仿佛碗里的是山珍海味一般。沾满了糖的五花肉,皮肥膘厚的猪蹄,他看也不看就送进嘴里。 我舀了一碗酸辣汤,送到他面前。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仰头就要喝。 张德全大呼:“陛下,使不得!” 萧政置若罔闻,几口喝了个底朝天。 砰地搁下碗,萧政已经全然没有了惯有的优雅从容的风度。我和他冷冷对视,两个人都隐隐出了一层虚汗。 “你,满意了?”萧政声音沙哑地问。 我站了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我脸上冰凉一片。 身后传来张德全的呼声,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我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棠雨!”萧政呼唤我,声音在颤抖着。 我继续走。 “棠雨——” “陆姑娘!” 我终于站住,慢慢转过身去。 萧政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扶着桌子。打翻的酸辣汤淋湿了他的袖子,他似乎全然无觉。张德全扶着他,一脸焦急。 “棠雨,”萧政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发生的事,已经不能改变。我也从未后悔我所做的。你要恨我,就继续恨下去。恨我一辈子也好!” 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睛胀热,视线有点模糊。 不想让他看到我软弱的模样,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而去。 第 84 章 萧政胃疾犯了,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了好几天,只有我这里是清静的。 他这胃疾是小时候得的。大皇子当年最爱出毒招欺负他。有一次也不知什么事起了冲突,大皇子就逼着萧政喝兰露。这兰露名字起得好听,其实是宫中用来洗刷污垢的一种碱水。幸好我当时看着不对,冲过去把碗打翻了,不然那一大碗灌下去,萧政肯定小命呜呼。 随后太医给萧政洗了胃,又开了良药,可是这胃还是伤着了。所以萧政多年来一直饮食清淡,忌甜、油腻、酸辣。 我那一桌子菜,他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吃了。 我摇头苦笑,把书丢开,决定不再去想这事。总之是他自找的,我又没掰开他的嘴巴往里灌。 萧政的胃疾好了后,果真带着我离开了定波,去了曲江。 曲江城不大,却是小巧精致,历史悠久,江南不少书香世家就发源于此。这里特产是宣纸笔墨和紫竹伞,竹筒米饭是每家馆子的招牌菜之一。 这次下榻的宅院就简朴了许多,白墙灰瓦,满院在初冬的寒风下凋零的花草,只有墙角一株腊梅的树枝上冒出了小花骨朵。 “喜欢不?”萧政同我一起游园子。他大病初愈,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是精神却很好。 “来的不是时候。若是春天,水边那一大片海棠开花了,美不胜收。” 我也不知怎么想到了,忽然说一句:“听说我的坟边,种了许多海棠树。” 萧政满脸柔情在听到我这句话后,犹如暮光渐渐隐退在黑夜之中。 “是有许多海棠树。”萧政说,“是封峥给你种的。” 我感觉胸口像被刀子很扎了一下,痛得有点发麻。 是封峥种的? 北国小城的春日,海棠花树下,我对他笑得天真烂漫。我说我喜欢他,他却带着兵冲进了我家门。后来我死了,他便种了一片海棠花来还给我。 棠雨,棠雨。海棠花落似雨。那是谁的眼泪? “你始终忘不了他,是吗?”萧政问。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很遗憾罢了。一切都是命。我和他,没有这个命。在万佛岛上,和尚说我的姻缘来的晚。我想我大概和封峥相遇得太早了。” 萧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以前还有个道士为我算命,说我有两个儿子都能做皇帝呢。还说我朝曾一度遭外戚之乱,然后将会出一名世外而来的皇后。乱七八糟的话,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我翻白眼,“一般皇帝有一个儿子还能做皇帝就不错了,你能有两个,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呀……不说这个了。”萧政抓着我的手,“跟我来。那份大礼,也该送给你了。” 我木然地跟着他走。 萧政带我到了厅堂,然后留我一人在那里。 我看着侍女太监都退了出去,不由觉得蹊跷。 什么东西要给我,还搞得怎么神神秘秘的。 这时我听到外面有人走过来,一个女子说:“夫人,要见您的人就在这屋里。婢子就不进去了。” 然后门被推开了。屏风那头,一个明显怀着身孕的少妇小心翼翼地绕了过来。 我看到她,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样,一动不能动。 那少妇也看到了我,神色巨变,激动得浑身发抖。 “阿姊……”她弱弱地探问,“阿姊,是你吗?” 我鼻子发酸,点了点头。 晚晴哇地一声,哭着扑了过来。我慌忙接住她。她现在身怀六甲,可磕碰不得。 只是等她温热的身躯扑进了我怀里,我这才真实地感受到,她是活的,是真人,不是一个鬼魂。她是我妹妹晚晴! “阿姊!阿姊啊——”晚晴抱着我,哭得泪流满面,“阿姊你没死!你没死!” “我没死!”我也泪如雨下,摸着她的头发,“你也没死!太好了……” “可是爹娘他们……”晚晴抬头看我一眼,又哭得不能自抑。 “我都知道。”我拍着她的背,“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 晚晴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姊妹俩紧紧抱着,打出生起,这还是头一次这么亲密。 原来,晚晴就是萧政说的,要送我的大礼。 头一次,我心里对萧政产生了一丝谢意。 谢他没有赶尽杀绝我的家人。 地上凉,我扶着晚晴坐去暖榻上。我俩抱着哭了好一阵,激动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打住。 我抽了手帕给晚晴擦脸,她也掏出帕子为我擦脸。她一脸细妆已经花了,可容颜依旧秀美夺目。当年的单纯清丽如今已经转为成熟妩媚,大概因为有孕的关系,她丰润了些,皮肤里透露出一股母性的光泽来。 我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她,越打量越是满意。她头上珠钗、身上衣衫,无一不精致素雅,一双手柔软细腻,保养得十分好。 可晚晴越打量我,却越是难过,又掉起了眼泪。 “阿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这么不好。对了,你被……那伤怎么样了?还没好吗?” “没事。”我拍拍她的手,“体质没以前好是真的,可是好生养着就不会复发。倒是你,别再哭了,哭坏了我小外甥可不好。” 晚晴破涕为笑,温柔地摸着腹部,说:“这都是第三胎了。大夫说八成是个女孩儿。” “你都已经生了两个了?”我惊呼。 “是呀。”晚晴笑道,“阿姊,你已经有两个小外甥啦。老大三岁,老儿一岁半,都活泼可爱。你一定要见见!夫君一直想要个女儿,对我肚子里这个期待得很呢。” “你夫君是……” “阿姊你也认识的。就是爹的副将,赵老将军的儿子,赵凌呀。”晚晴一脸幸福地说着丈夫的名字。 我感觉一根冰冷的针从后颈刺了进来,钻入我的大脑里。 赵凌,那协助萧政,背叛了我们陆家的赵凌? 我还记得抄家当日,爹发现手中虎符被掉包时的绝望神情。从那一刻起,我们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晚晴竟然嫁了赵凌? “阿姊,怎么了?”晚晴担忧地拉了拉我的手,“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着她茫然的脸,猛然明白过来:她不知道。 发觉虎符掉包之时,只有我在爹身边。事后若有人有心隐瞒,晚晴又对政事不熟,完全可以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我已是一身冷汗。 “阿姊,你不舒服吗?”晚晴惊慌地叫道,“你脸色好难看!” 我急忙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刚才有一阵心悸。估计是先前哭得有点过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晚晴将信将疑,“我后来听人说,你是中箭而死。现在虽然看你没死,可那箭伤肯定很重吧。你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是我师父他们救了我。”我说,“这四年来,一直都躲在山里,只以为你们都已经死了。要是早知道……” 晚晴眼睛又湿了,“要是早知道阿姊你没死,我便是爬也要爬过来找你了。” 我笑着看了看她的肚子,问:“你和赵小将军是怎么一回事?” 晚晴露出羞涩的神情来,“他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为了我,他辞了官,举家定居在这曲江,家里有田,又做点生意,平平淡淡过日子吧。” “这么说,你是他救的?” 晚晴点头,“我那时关在天牢里,时辰到了,便喝了赐下来的毒药。可等醒来,已经被他带出了城。他说他买通狱卒,给我换了假药,又找了女尸替我,这才把我救下来。他还说……说一直恋慕我,也不求我以身相许,只求我为了家人和他的一片心意,将来要好好活着。” 晚晴后来显然是以身相许了。不过那赵凌翻脸背叛陆家,又花那么大力气救出晚晴,只是为了和她过日子,生孩子? 晚晴继续说:“我后来隐姓埋名,他也一直对我细心体贴。日子久了,我也觉得,他这人不错,对我是真心的,于是就……” 我不禁笑道:“两情相悦,也是好事呀。” 晚晴语气充满了柔情蜜意,“我身份卑微,做不了他正室,不过他也歃血发誓,说此生绝不再娶第二人。他为了我,才辞官的,就是怕京城里的旧人认出我来。” 且不说我对赵凌背叛我们陆家有什么看法,他对晚晴,看起来倒的确无可摘指。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阿姊,”晚晴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摇摇头,“我……皇上找到了我,带我来的。我也不知道会见到你。” 晚晴脸色白了,“皇上?那你不是……” “你知道?” 晚晴咬着唇,点了点头,“多少知道一点。说是原来要放了你的,你却冲了法场。” 我一想到爹和弟弟受刑那场面,心又疼起来。 晚晴问:“那你这是,以后要跟着皇上了?” 我很不喜欢这个说法,却也一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只好说:“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放心,皇上承诺了不再追究我们陆家,他不会为难你的。” 晚晴拉着我的手,说:“无论如何,我们姊妹俩终于重逢了。”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最亲的血亲活着。 第 85 章 我留晚晴用了晚饭。本来还想留她小住,她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反倒想请我去她家里住几日。萧政当然是不肯放我去的。我只好和晚晴约好以后常见面。 我送晚晴出门乘车。她丈夫赵凌正在焦急地等着她。 赵凌看到我们俩和和气气地出来,神色一松。我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晚晴见了赵凌,倒是欣喜道:“夫君,你快来看,这是我阿姊。你还记得她吗?” 赵凌不得不和我打招呼,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原来是大姨姐,别来无恙。” 我也欠了欠身,“妹夫多礼了。多年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凌看了看已经登上了马车的晚晴,同我走到门边。 我背着晚晴,冷眼看他,道:“你做的事,我全都清清楚楚。你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是最为不齿,若你不是我妹夫,我是定要取你头颅来祭奠我家人的!” 赵凌神情僵硬,也不辩解,只问:“你……你和晚晴说了?” “没有。”我说。 赵凌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冷言道:“我并没原谅你,也永远不会。晚晴她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也不会原谅你。我们陆家女子性子都烈。她现在嫁给了你,又马上要生第三个孩子了,我也见她对你是真的有情。越是这样,以她那性格,告诉她真相,只会逼死她。我不会这么做。” 赵凌脸色苍白,缓缓抬手,“谢郡主手下留情。” “我早就不是什么郡主了。”我自嘲。 赵凌慎重道:“您在下官心里,依旧是郡主。下官对晚晴也是真心实意的,将来若有半点辜负于她,愿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轻叹,“你还是好好留着你这条命,照顾晚晴和孩子吧。” 赵凌依旧一躬到底。 我走去车边,和晚晴道别。 晚晴忽然拉住我的袖子,低声说:“有一事,还要问阿姊你一声。” “什么事?” 晚晴略有点为难,道:“阿姊,你同我说实话。你当年,是不是和封峥他……” 她话留了个尾音。我更是无言以对。 晚晴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了。” 我不免好笑,“你怎么猜到的?他又不喜欢我,只是我单恋他而已。再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晚晴皱着眉摇了摇头,“阿姊,封峥也在曲江这里。” 我怔住。 封峥也在曲江,和我在同一座城里。头顶同一片天,脚踏同一方地。 分别四年多,我们第一次隔得这样近。近到我又觉得旧伤一阵阵抽痛,呼吸不过来了。 我站在门口,目送赵家的马车逐渐远去,耳边还环绕着晚晴最后的那句话。 “他情况很不好。你有空,还是去看看他吧。” 我慢慢地往回走。 这天,是越发地冷了,我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草儿赶紧为我披上了披风。 我抬起头,就见萧政站在屋檐下,正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拜师后,大半年才回家一次,然后进宫去,见到萧政。那个少年也是这样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我。有点冷漠,有点埋怨,有点担忧,又有点无奈。 那时候我还小,看不懂,只觉得他变奇怪了,于是和他渐渐疏远。 现在我看得懂了,只是我们之间这个距离,已经犹如隔着海一般遥远。 封峥曾对我说,要我不要喜欢他。我管不住自己,一头热血奔回城,看着我爹掉脑袋。从此我的世界就颠倒了过来。 夏庭秋以前开玩笑说,我当初就是个破碎的布娃娃,他把我捡回来,重新拼补起来的。 我在他的手里重新活了过来。我想要继续我的新生活,那我就必须和过去有个了结才是。 一个白絮从眼前飞过,又是一个白絮。接二连三,纷纷扬扬。 我抬起头来。这是下雪了吗? 萧政从屋檐下走出来,和我面对面站着,撑起了一把紫竹伞。 我看着他,低声问:“你都知道?” 萧政没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将我抱住。 我平静地由着他拥住。 雪越下越大,紫竹伞笼罩下的天地间一片静谧。我可以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伞上的沙沙声,还有萧政紧张而压抑的呼吸声。 我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道:“我想去见见他。” 萧政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收拢,将我抱得更紧了。 伞落了地,雪花直接飘到我们脸上,冰凉浸骨。 我闭上眼,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雪下了一夜,地上铺了一层白毯。车轱辘轻轻转动,轮子在雪地上留下长长两道痕迹。 车在城中小巷里转来转去,像是绕迷宫一样,没有个尽头。我坐在车里,脑子里只翻来覆去地回想着晚晴的那句话。 他情况很不好。 窘迫?他到底是封家长子,自己又有俸禄官职和封地,没道理过得不好呀。 车终于停了。 一座普通的中等小户人家的宅院,门口也没有匾额。 草儿去敲门,一个老伯过来开门,眯着眼睛看了看我的车,说了声:“是赵夫人呀?大冷天难为您亲自过来探望我家公子。” 老人家眼神不好,见着车好,又是女眷,就把我错认作晚晴了。 我想解释,老伯已是匆匆往宅子里走去,碎碎念着:“我这就和公子说去。赵夫人又来看他了。” 我无奈,只好屏退了草儿,自己跟了过去。 这座宅院也不算小,却空荡荡的,一路走来,连个仆从的影子都看不到。屋舍门户禁闭,花草也乏人护理,到处一副衰败的景象。 我走了半晌,也没看到那个老伯的身影,自己倒有点迷路了。不知怎么的,转来转去,走到了后花园里。 这里也是草木凋零,枯叶掩径,小池塘里残荷一片。 忽然望到东南角有一大片鹅黄,又闻着了芳香,想是腊梅开了,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梅树下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我,拿着一支剪刀,对着一树梅花在犹豫着不知道剪哪支的好。 那背影熟悉又陌生的。高且瘦,很瘦,仿佛都有点不堪那身衣服的重压,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已经掺杂着银丝。 大概是听到了我踩着枯叶的声音,他头也没回,轻笑道:“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你身子又重。万一有点闪失,我拿什么赔你家老赵?” 我张了张嘴,喉咙堵着,一个字也发不出。 男子发觉不对,转过了身来。 风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再从我们之间刮过,惊起了枯枝上的残雪。 惨白的天空之下,我沉默地望着封峥那张明显削瘦了许多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封峥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激动的红晕,飞舞的残雪在他眼底划了一道刺目的白光。 他朝前走了一步,张口想说什么,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我只觉得胸膛被挖了一个大洞,血淋淋的,再也弥补不了了。 第 86 章 老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我拱手,道:“姑娘请勿担心,封将军已经没事了。将军体虚畏寒,想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寒症犯了,这才晕厥过去的。老朽已经给将军施了针,他也已经醒了,姑娘可以进去看他了。” 我谢过老大夫,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暖气也让我一直有点抽痛的胸口舒缓了下来。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药气,混合着家居被烘出来的木香,刺激着鼻子发酸。 封峥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里。 “大夫说你需要休息。”我给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峥只好躺着,只是一双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像是要把我这个人看才穿一样。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脸色灰败,两颊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细纹,两鬓夹着银丝。他还不满三十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峥忽然淡淡笑了,说:“我这是在做梦吗?” 我眼睛发热,却也笑了起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不曾梦到过我。” “这话怎么说?”封峥诧异。 “若是常梦到我,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封峥愣了一下,呵地笑了起来,“你呀……” 他眼神温柔如水,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真怕我是一个鬼魂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把脸贴着他的掌心,闭着眼不说话。 他的手比我的手还凉。骨节分明,老茧厚实,虎口有几道疤痕。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武将的手。就是,太瘦了点。 封峥低声说:“我一直想梦到你,却是一直都梦不到。只当是你还怪我,不肯入我梦来。” 我口中酸涩,“我活得好好的,入你梦做什么?” 封峥笑起来,“所以今天见了你,我才释然了。”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那些天真欢愉的岁月里,在我羡慕又嫉妒地看着他和晚晴吟诗作对的岁月里,我是从来不曾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天。 两个人,都一身是伤,寂寞寥落,只能彼此为慰籍,相对无言。 我落下泪来。 封峥忙道:“别哭呀。我没事的。” 我摇摇头,抹去了泪水,“你这是怎么搞的?以前壮得像头牛,现在虚弱成这样。别说是我当年刺你一刀,到现在还没好。” “怎么会?”封峥语气轻松,“不过是当初战场上落下的旧伤。等过了冬,到了春天,就会好起来的。倒是你,当初你伤得很重吧?” “我师父救了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你这几年,一直躲在山里了?” 我点了点头,“过了几年与世隔绝的日子,现在下山一看,发觉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别是你。” “你以为我如何?” 我嗤笑,“以为你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满堂。” 封峥也笑起来,用力过度,突然有点咳。我急忙帮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头。 他竟然这么瘦! 什么样的旧伤,可以把人折磨成这样? 我问:“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家里人呢?” “家里人多事杂,这里清静很多。”封峥说,“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多年没收拾,有点乱,住着却舒服。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家丁吗?” “那大夫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姚大夫是远近文明的良医。” 我握紧了他的手,良久不语。 一室沉香,心头像压着一块磐石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儿在外面轻声道:“姑娘,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我和封峥都如大梦初醒一般。 “你这是要回赵家了?”封峥问。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们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峥说,“晚晴对我也很照顾,代我向她和赵凌问声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封峥靠在床头,默默地望着我。削瘦的面容一片平和,眼里却有着不舍。 他的面容依旧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梁,温润的双眼。我以前总喜欢偷偷看他的侧面,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他倒是笑了,对我笑得温情脉脉。可是我却觉得心里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养。”我轻声说,“我争取明天再来看你。” 封峥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松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来。 我逃一般离开了这座院子。 封峥说他就像在做梦,我却觉得我更像是在梦中。 一场繁华大梦。我穿过草原,穿过沙漠,领略了北地风貌,又经历了家族兴衰,再然后在海上飘飘荡荡。 忽然醒来,发觉家已经没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虚构的世界里,昔日爱过的那个白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恨。 现在真的面对昔日遗留下来的荒凉,我才发觉,我心里最多的,只有一种无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车行到地方,停了下来。草儿撩起车帘。我钻出去,就见萧政手执一柄紫竹伞,站在车下,对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么的,他这张精致而充满意气的脸,忽然和封峥那张削瘦而沉静的面孔叠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被萧政不耐烦地捉住了。 几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车的。 下人都识趣地别开了脸。我也有点木然了,随着萧政占我便宜。 萧政将我带回院里,握着我冰凉的手,笑着说:“怎么,才出去半天,心就旧野了?这下你人也见到了,可满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问:“他的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 萧政不悦地皱眉,“驰骋沙场,又不知保养休息,过劳成疾。我听人说,谁见了他当年打仗那样,都会觉得害怕。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连战连胜,军功赫赫。我要给他个大将军当,他却辞官了。也是,身体糟糕成这样,也没法再上马了。可惜我们东齐损失了一员大将……” 我越听心越凉,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你只关心这个?” 萧政斜眼看着我,冷笑道:“我是一国之君,我不关心这个,那关心什么?” 我狠狠别过脸去。 萧政走过来,温柔地搂着我,“你若担心他,我叫太医给他看看好了,再拨几个人去照料他。” 我说:“我想过去照顾他。” 萧政搂着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后放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想过去照顾他。”我朝着萧政缓缓跪了下来,“陛下回京后,我就要跟着走,留在这里的时日不多。我想尽一份力。” 萧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抿着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对,“我如果不这么,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的。还望陛下成全。” “你这个时候倒知道叫我一声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开恩。”我匍匐在他脚下。 “你——”萧政激怒。紫竹伞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没有用!” 他甩袖扬长而去。 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敢扶我起来。我就这么继续跪在雪地了。 冰凉刺骨的雪水浸进衣服里,膝盖被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痛,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寒气,我瑟瑟发抖。 有点后悔了。若多点耐心,回了屋再跪下来求他,也不至于挨冻了。 只是现在吃后悔药也晚了。我认命地继续跪在地上。 天色已经暗了,雪越来越大。我本来就畏寒的身体经受不了多久就开始瑟瑟发抖了。 手脚像是觉得针扎般的麻痛,然后转为剧痛,再失去知觉。胸口旧伤仿佛裂开了一般,喘不过气,喉咙里渐渐涌出一股血腥。 脑子里昏昏沉沉,觉得身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我浑身脱力,而边听到草儿的一声惊呼。 脑子里是纷至沓来的梦。 阳光明媚的大树下,俊俏少年笑着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女娃。 祠堂里,爹黑着脸拿鞭子指着我:混账,还敢说你没欺负你妹妹。 浩瀚如海的沙漠里,我坐在马上,靠在封峥的怀抱里。 士兵冲进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将匕首j□j了封峥的胸膛之中。 繁星满天的海滩边,夏庭秋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踩着鹅卵石,慢慢地走着…… 后背一股霸道的热流冲来,我哇地一口,将堵在喉咙里的腥液吐了出来。 我缓过一口气,张开了眼,不免吓一跳。 萧政一身污血,坐我对面,表情狰狞得很。 我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萧政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张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鸣得厉害,来不及听清楚,就又晕了过去。 仿佛像置身于烤炉一般,能把人肌肤烤焦的热浪让我痛苦不堪。 恍惚间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头顶是炽热的阳光,脚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着脚,蹒跚而行。 身边没有一个人。我疲惫且饥渴,彷徨又恐惧。我大喊大叫,喉咙里一片血腥,空旷的沙漠里没有半个回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发急促,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是空气却始终没法进入肺里。 我这是要死了吗?我惊恐地叫起来。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坚持下来了,我要活下去! 爹!师父!二师兄!二师兄—— “嘘……”有人抱住我,“我在这,我在这里!没事了……” 我努力张开眼睛,高热让视线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个人影,那个那个熟悉的感觉却是我不会认错的。 我热血上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住那个人不放手。 “二师兄——” 第 87 章 夏庭秋不住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没事了。别哭,你现在不能多说话。” 我紧拽着他后背的衣服,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为什么才来?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紧了我,“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没有人会不要你。乖,别哭。已经没事了。” 我哭得不亦乐乎,哭到后面又喘咳起来。肺部剧烈地疼着,我蜷着身子咳成一团,满嘴铁锈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几声,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扎了一针,我又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睡眠就要平静很多。低热有点反复,偶尔会做梦。可是不论何时,只要我焦虑着醒来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温柔低语,喂我药和粥。 我觉得很是安心,也抓着他的手不放。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五日了。 窗外是个亮晴天,寒鸟在枯枝上鸣叫着,门外传来唰唰的扫雪声。 左手被一个人紧握着。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松散的头发。 夏庭秋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摸了摸他带着疲惫的脸,浅浅笑了。 夏庭秋也笑着,俯身过来,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 钱太医给我把过脉后,萧政也出现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边喂我喝粥,见他来了,便站起来,拱手行礼。 萧政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态度,可也对夏庭秋点了点头。这让我也惊讶了一下。 “好些了吗?”萧政问我。 当着夏庭秋的面,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样对他使性子撒泼。我谨慎得体地说:“虽然还没什么力气,不过已经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萧政嘴角牵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师兄怎么会来。” 的确。萧政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把我给抓到,怎么会轻易让夏庭秋来见我?他就不担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带着我偷跑了? 萧政可不是什么心胸广阔之人,就算我能原谅他杀我全家,他都不能容我和夏庭秋两人在他眼皮底下亲亲热热。 夏庭秋问我:“雨儿,你对开辟新航路一事,知道多少?” 话题一下跑那么远,我脑子转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我就知道你告诉我的。不是官府与海盗有勾结吗?” “正是。”萧政脸色沉了下来,“我这次南下,本是巡视新修建好的京海运河。前阵子我却私下接了一张折子。有位官员冒死像我禀报了定波地方官府私下勾结海盗,独霸航道,洗劫来往商货船之事。” 我惊讶,“你竟然不知道?我还当是你的主意。” 夏庭秋咳了一声。 萧政的脸更黑了三分,“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 “我曾听水手们说过,浪番国的国君就公然鼓励海盗去别国烧杀掳掠,还与他们一同分赃。所以他们的海盗才会如此猖獗。我当然觉得这个行径十分可耻。可是一听说官府和海盗勾结,便想若是有利可图,你也未必不会这么做呀。” 夏庭秋又咳了一声。 “你觉得我是个无耻之君?”萧政额头的青筋暴露。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见不妙,赶紧圆场,“我以为你明察秋毫,下头这点动作应该瞒不过你的眼睛才是。既然你是真不知道,那就是我错怪你了。” 萧政神情缓和下来。看来上位者都喜欢被拍马屁,即便刻板阴沉如萧政者都不能免俗。 我问:“这么说,你并不知道此事?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办?” “自然是绝不姑息。”萧政一脸理所当然,看我的眼神十分鄙视。 我多嘴,说:“为何不考虑效仿番国国君的作法?” 萧政语气傲慢:“番国弹丸之地,贫瘠荒凉,靠海上掠夺为生,尚且说得过去。我们堂堂东齐,地广物博,海路贸易兴旺,犯得着为这点蝇头小利毁了数百年的声望?” 我看惯了他一脸阴沉地说着那些诡计,猛然听他这般高谈阔论,一时有点不习惯。 夏庭秋很耐心地解释给我听,“我已经和陛下商讨过了,陛下有意剿匪,夏家和船王家族都乐意协助同陛下。” “这么说,是要打仗了?”我皱眉。 “必然会有一场争斗的。”夏庭秋微笑,“我们胸有成竹,你不用担心。” 我拉着他,小声问:“为什么不是皇帝派兵?” 夏庭秋也小声答:“他派兵,那条航道就没我的份了。” “他倒白占便宜。” 萧政拧起了眉头。 我赶紧冲他一笑,“陛下这个决定,真是英明。” 萧政对我的吹捧无动于衷。他冷漠地看了看夏庭秋和我,一言不发,扭头离去。 等他走了,我伸出手,就在夏庭秋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夏庭秋痛叫,“乖乖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你不是还病着吗?” 我阴笑,“谁叫你刚才装小白兔?” “那怎么是装?”夏庭秋不满,“天家之事,本来也不是我这种黎民百姓能过问的。不闻不问不说,这才是君子为人之道。” “你就继续君子吧!”我气道,“他现在装得好。在你来之前,还一副欺男霸女的模样。你要不来,他就带着我回京城去了。我看你到时候去哪里找我!” 夏庭秋笑嘻嘻地抓住我挥舞过去的拳头,“师妹息怒!师妹息怒!你放心,你就算被他带到天涯海角,我一样可以把你找得回来。” “你就吹吧。”我扑哧笑起来,“你是怎么寻过来的?大摇大摆走来敲门?” “当然。”夏庭秋扬眉,“不然还能翻墙不成?” “萧政竟然放你进来?” 夏庭秋说:“你当时病得正沉,他家太医束手无策。我说带了药来,他二话没说就放我进来了。” “难怪。” “他倒是真的关心你。”语气酸溜溜的。 “可惜没用在对的地方。”我不以为然。 “不说他了。”夏庭秋摸摸我的头,“听说你和你妹妹重逢了?” 提起晚晴,我立刻兴奋起来,拉着夏庭秋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番,然后就极其自然地想到了封峥。 “怎么了?”夏庭秋见我停住了,追问。 我咬了咬下唇,说:“我见着封峥了。” 夏庭秋眨了下眼,望着我没说话。 我在他的沉默中继续说:“他身体很不好,几乎是卧病在床。大夫说他只是一点旧疾,可我却看着很不放心。我……我想求大嫂过来给他看看。” 夏庭秋眼帘低垂,沉吟片刻,道:“也好。上个月大师兄给我来信,说一家人正在惠川走亲戚,要小住一个月。惠川离这里也只有六、七天的路程,请大嫂来一趟也方便。” 我心里发热,“谢谢。” “谢大嫂吧。”夏庭秋似乎轻叹了一声。 我在家里又休息了两日,几番央求,才终于得到萧政和夏庭秋的同意,再次去探望封峥。 夏庭秋略有点不高兴,却没怎么摆在脸上。倒是萧政在我临上车前,冷不丁地对夏庭秋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个养不熟的。对她再好,心里也只挂念着封峥一个人。人家不来招她,她都会自己巴上去。” 夏庭秋脸上的那丝笑被这句话抹没了。 我也心中窝火,忍不住顶嘴:“那也是要看什么人养!” 萧政被我顶了一句,果真心情大好,阴恻恻地笑了两声,转身就走了。 夏庭秋诧异,“他还真吃你这套。” 我头疼,“别说了。我发觉我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怪。” “好在我很正常。”夏庭秋又恢复了嬉皮笑脸。 我憋着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夏庭秋手搭着车门,探头追问:“我说,你刚才说,要看什么人养,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打马虎眼,避开他的视线。 夏庭秋那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就是说,换了人养,你就养得熟了?” “你听他胡扯。我又不是狗!”我被夏庭秋这样看着,耳根子莫名其妙地发热,干脆扯过车帘放下来。 车动了起来。 夏庭秋的念叨就像一根丝线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我养你十来年,把你养熟了没?” 第 88 章 到了封府,又是那天那个老伯来给我开的门。大约是封峥嘱咐过了,他这次仔细看了看我,认出我不是晚晴,便道:“可是陆姑娘来了?我家公子等了你好些天啦!” 我顿时觉得很惭愧。我和封峥约着次日再来,这个次日却拖成了数日,白教他这样等我。 可是封峥却笑道:“四年都等过了,这几天算得什么?” 一句话说得我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这几天天气回暖,封峥脸色略好了点。他见了我自然是极开心的,招待我吃点心。 “当年守边关的时候,当地人特别喜欢用j□j做这种酥饼。后来我回来的时候,就跟当地人要了一张方子,让王婶学着做。” “听说你打起仗来就不要命,这才落得一身是伤?”我问。 封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年轻气盛,总想着建功立业,觉得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提起茶壶为我倒茶,手微微发抖,溅了两滴茶水落在桌子上。 我鼻子一酸,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封峥也什么都没说,袖子在桌面上轻轻一扫,水痕就不见了。 “阿雨,”他问,“你会在曲江住多久?” 我心里也没数,“我随二师兄来的。等他的事办完了,我估计也得走了。” “这么说,也不会常住了?”封峥垂眼没看我,笑得几分落寞,“真是可惜。这院子里种了不少海棠。我还想着,等到了春天,再同你一起赏花呢。” 我怔怔,道:“也不是不可。我回去就同师兄商量。” 封峥眼里露出欣喜之色,张口要说话,忽然又捂着嘴,咳了起来。 仆妇快步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公子快把药喝了吧。” 封峥看着那黑糊糊的药汁,露出腻烦的神情,却一把接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 “慢点,缓口气。”我赶紧把茶送他手里,“对了,我已经给我大嫂去信,请她过来给你看看病。我大嫂是医圣之女,我的命大半都是她救的。” “我这病……咳……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何必……咳咳……何必麻烦她?” 我拍着他的背,“等你把话说顺了,再来同我讨价还价吧。” 封峥喝着茶,似乎有满腹的话,却没再多说半个字。 我望向窗外,只见墙角就种有一株海棠花。心想若是春天花开了,从卧室就可一眼望见j□j,也真别致。 趁着萧政忙着清算贪污官吏,无暇寻我晦气,夏庭秋又忙着借此机会为夏家谋取福利,没空管我,我往封峥这里跑得更勤了。 封峥南下养病,只带了一个小厮。黄伯和王婶本是原来看宅子的老家丁,老两口的儿子和儿媳也在府里帮着做点事。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有这几个人,难怪衰败得这么厉害。 其实我和封峥并不是很聊得来。吟诗作对我不在行,对弈我总输,我们真是找不到什么相同的兴趣爱好。我想来想去,只好把这几年在山里和海上的生活说给他听。 山野生活很愉快,我说着开心,封峥听着津津有味。我们顺便把当初在北辽的经历也拿出来追忆了一遍。说到人妖王爷的那些丑事,两人一起拍案大笑。也不知道隔着大海,此刻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迦夜王爷有没有打喷嚏。 至于过去的不愉快的记忆,我们俩都极有默契地从脑海里暂时抹除了。 我后来又和晚晴见了几面,说到封峥,她也连连摇头。 “阿姊和封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封峥哥哥他也从来不说。只是我和他重逢后,一提起你,他就黯然伤神。你忌日那天,他尤其难过,喝多了酒说胡话,说他辜负了你的信任。有一次我看到那把匕首,就是你在抄家的那天刺了他的匕首。他似乎一直收在身边的。” 我回想起抄家那时的兵荒马乱,心里还有点犯怵。 晚晴问:“阿姊,你和他,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我苦笑道:“说出来你怕不信。我原先是喜欢他,他却不喜欢我的。他现在,顶多只是为当初瞒着我而有点愧疚吧。” 晚晴摇了摇头,“阿姊,你别怪妹妹在你面前说教。情爱一事,我这已婚妇人,可比你要清楚些。封峥哥哥他若是不喜欢你,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他这个人,我们俩都熟悉的,性子倔强,耿直忠正,一根筋到底,宁折勿弯。他当年忠于皇上,就负了你,所以这些年来良心不安,于是自我折磨……” “别说了……”我不自在。 “让我说完。”晚晴难得固执一回,“他在战场上那么不要命,我当初听说了,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怕是要以身殉你啦!” 我手抖了一下,茶杯打翻,茶水浸湿了桌布。 窗外,我的大外甥正有奶娘抱着和弟弟玩。孩子们的欢笑声给这个阴沉沉的雪天带来了一点难得的生气。 “阿姊,”晚晴在我身后说,“四年过去了,你还喜欢他吗?若是喜欢,就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大嫂如她来信上写的,果真提前两日到达了曲江。 我出城去接她,顺便送夏庭秋一趟。他这次回天钦岛同船王汇合,还带着五千水师,三方联手,一举歼灭海盗。 这注定了是一场恶战。我为他担忧得几天都没睡好,夏庭秋倒是摩拳擦掌。他壮志绸缪,等着打一场漂亮的仗,在海上,也在夏家,立下威信。 我按照海岛人家的传统,绣了一个荷包,里面放上一枚小海贝。我在万佛岛上买的那个拇指大的玉质小宝瓶,后来请和尚给开了光,也放进了荷包里。 宝瓶,宝瓶,希望能保他平安,早日回来。 夏庭秋拿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我:“这上面绣的到底是什么?” “海棠花!”我怒,“你没长眼睛啊?” “海棠?”夏庭秋庆幸地嘀咕,“我差点以为是棉花。” 大嫂哈哈笑,“你们两人还真是老样子。少了你们俩吵嘴,我都觉得山里寂寞了许多。” 夏庭秋要动身了,我送他上船。 我把荷包塞进他怀里,说:“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得有个当家的样子,不用什么事都冲到前头了。有空跟迦夜学学,我看他家长派头就挺足的。” 夏庭秋笑着应下来。 他今天是悄悄出发,萧政也没来。看着四下无人,夏庭秋抓着我的手,低声说:“我之前向皇帝提出要带你回去,他推脱以后再议。我想他是不肯放人,将来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 “不奇怪。”我忿忿咬牙,“他贼心不死。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他钱没还了。” “我可以安排人悄悄带你走。”夏庭秋盯着我说,“皇帝南巡带的侍卫大半都留在了定波,我的人带你出来不难。” “不行。”我坚决摇头,“晚晴一家在他眼皮底下。” “那你……” “别急。”我把手一摆,一副江湖大姐的派头,“我也想清楚了,我逃来逃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有让他自己想明白了,放手了,这个事才算有了个了结。我会同他好生谈谈,你只管专心去杀敌吧。” 夏庭秋笑着,按照老习惯,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船。 他身姿矫健,船夫不禁喝彩。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犹如一匹轻纱,渐渐将远去的船遮住。海鸟鸣叫着掠过海面,飞向天际云雾后的那轮淡淡的晨日。 大嫂长吁了一口气,“老二为了你,也算是鞠躬尽瘁了。你就是他心尖上的那块肉啊。”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大嫂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吗?”大嫂瞅着我,莞尔道,“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吗?人生得此知己,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了。” “大嫂……”我窘迫。 大嫂爽朗笑道:“不打趣你了。走吧,去给你的封哥哥看病。” 我带着大嫂去封府。 封峥正在发热,脸颊微红,眼睛格外明亮,竟然显得精神很好。他一见我,便露出和煦的笑容,过了片刻才看到我身旁的大嫂。 大嫂上下打量他,道:“听阿雨念了你许久,今天终于得见了。” 封峥道:“劳烦叶夫人不远千里来为在下看病,实在过意不去。” “封公子要谢的人是她吧。”大嫂指了指我,“阿雨很是担心你,急忙把我催来的。” 封峥望向我。我低头笑了笑,“举手之劳。” 大嫂行事干脆,不说废话,立刻开始给封峥做检查。我坐在旁边,看大嫂有条不紊地忙着。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检查到心胸处的时候,大嫂的眉头已经紧锁。 “有什么不对吗?”我不安地问。 大嫂转身命令我:“阿雨,你先出去!” “怎么了?” 封峥反倒一脸轻松,“我要宽衣了。这里留叶夫人和王婶就够了。” 我红着脸从屋里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第 89 章 封家到处空荡荡的,我晃着晃着,闻着煮香肠的气味,一路寻到了后院的厨房。 黄家媳妇正在灶上忙着,见我来了,笑嘻嘻地切了一块刚起锅的香肠给我。我吃得满嘴流油。 “听说陆姑娘找来了神医给我们家公子看病?”黄家媳妇兴高采烈道,“这个神医能把公子的病治好吗?” 我胸有成竹,“我大嫂可厉害了。我当初生病快死了,都是我大嫂救的我。” “若能治好,那就太好了。”黄家媳妇说,“小妇人给公子做了大半年的饭了,因为那个病,他成天除了吃药就只能吃点清粥小菜。等他病好了,咱一定要做几道好菜给公子尝尝。” “那你家公子的病肯定会好的。”我说,“也许到了开春,他就能吃上他最喜欢的辣子鱼呢。” 黄家媳妇一高兴,往汤锅里多丢了几块排骨。 我啃着奶酥饼,又晃悠到了后院。 先前封峥说过院子里种有海棠,我这回才留意到东墙那头果真有一小片矮树林,的确是海棠树。现下正是严冬,海棠树都光秃秃的。 我蹲在林子边一边啃饼子一边想,等到了春天花开了,把院子收拾一下,还可以在这里野餐呢。 那时候封峥的病该好了,我们还可以骑马出城踏春。当然首先得说服萧政同意我留下来。 我正在犯愁怎么和萧政谈判,听到大嫂在喊我。她已经结束了检查,正站在廊桥下冲我招手。 “阿雨,你过来一下。” 我一溜小跑到她跟前。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他的病棘手吗?” 大嫂犹豫着,拉过我的手握住。 她低声道:“有点事,你必须得知道。封公子的情况很不好。” “怎么了?”我强笑着,不安地呢喃,“他的病不好治?” “阿雨。”大嫂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斟字酌句道,“你应该知道,有个说法,叫: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我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 “怎么会……”我呢喃,“不就是点旧伤吗?只要用好药,好好休养,不就没事了吗?” 大嫂叹气,“他一直瞒着你的。原来的大夫给他用的药,也是吊命的药。” 我失声叫起来:“什么?” “你别激动,听我好好说。”大嫂抓紧了我,“他不但旧伤沉疴,以前在战场上还中了毒,因为身体不好,拔不干净。伤上加毒,毒上添伤,他又不曾好好休养,所以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我急得浑身发抖,“大嫂,你都没有办法吗?你不是医圣之女吗?” “阿雨,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仙。” “可你救了我啊!” “你当初并没有他这么凶险。”大嫂摇头叹气,“让我这么和你说。人就好比一张织机,各个部件用螺钉螺帽连结起来。一个部位出了问题,这织机就用得修理。你当初就是一两处部件坏了,我给你修补起来。而封峥他……他这部织机,已是千疮百孔,濒临散架了。” 我呆呆地站着,手脚冰冷,心跳鼓噪,脑子像是被一棒子敲晕了似的。 “你的意思是……封峥他……你救不了他了?” 大嫂避开我的视线,“回天乏术,我也很愧疚。我实话实说,他现在也就是在强撑着。我若没来,他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难说。”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疼,声音颤抖,“他连今年都过不了?” “我开了几个方子。若按照上面的来,或许能熬过冬天吧。”大嫂忧伤且同情地看着我,“我真不想让你伤心,阿雨。可是我觉得既然他已经时日不多了,那就必须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喃喃道:“封峥,他自己知道?” 大嫂沉重地点头,“他本不让我告诉你的。我同他说,这事是瞒不住的。几年后阿雨知道了,你让她悔恨死吗?他这才同意告诉你。” 我放开大嫂的手,转过身,朝封峥的房间走去。 大嫂喊住我,“阿雨,我知道你难过。不过别忘了,他比你更难过。” 我茫然,坐在廊桥下,一动不能动,身体沉重得就像一块石头。 大嫂说,封峥也要死了。 继爹、娘,弟弟妹妹后,又一个要死在我面前的人。 当初替我算命的先生怎么就没算出来我是个扫把星的命?谁和我走得近,谁就被我克,一个接一个,直到全部被我克死干净。 我当年从来没想过陆家会被灭门,如今也没想过封峥会死在我眼前。我不会和他朝朝暮暮地生活,但是他也应该平安幸福地活到老,然后死在子孙的包围之下。 他还那么年轻,就像一把正熊熊燃烧的火把,却要被掩埋进沙土之中。我可以看到他的火光逐渐微弱,现在只剩那么一点如豆,挣扎着,残喘着。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忽然想起晚晴的话。她说,封峥在战场上那么不要命,是想殉我。 假如他是真的想殉我,那他当初若知道我没死,还会不会那么做? 我一直呆坐着,知道黄家媳妇告诉我午饭好了,这才如梦初醒。 封峥一直在屋里作画。我轻轻走进去,生怕惊动他。可是他还是察觉了,转头从我一笑。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我站在门边,就怎么也走不动了。 封峥低头继续作画,一边问:“你都听你大嫂说了?”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吓着了?”封峥抬头冲我一笑,如沐春风一般。 “你不害怕?”我问,“你难道没有觉得不甘心?” 封峥搁下了笔,叹道:“有的吧。原来只是觉得,一个将士,未能死在沙场上,却死在病床上,有点遗憾。后来见到了你,就觉得后悔了。如果当初不那么拼命,多保护一下自己,那会多出多少和你相处的时间呢?真的,有点不甘心呢。”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字字坚定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第 90 章 送走了大嫂,我求见萧政。 一国之君长期在外,诸多公事处理不便,堆积成山。又加上这次彻查定波官府和海盗勾结一事,查出盘根错节的一大串事来,没有一处是能省心的。 我叫草儿去传话,过了两日,萧政才召见我,要我同他一起用晚饭。 我担心我一开口,他没准会气得掀桌子,所以吃饭的时候十分安分,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提。 萧政心知肚明。等饭后消食的茶端了上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次又要求我什么?” 我放下茶杯,跪在了他的面前。 “又跪?”萧政明显不悦,冷笑道,“我现在一看你下跪,就知道没有好事。” “陛下英明。”我硬着头皮说,“小女有一事相求。陛下,封峥的病已沉疴,时日不多了。求陛下允许小女暂时留在曲江照顾他。” 只听哐的一声,是茶杯顿在桌子上的声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没把茶水泼我身上,已经算不错的了。 “陆棠雨,”萧政的声音冷如冰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我的底线,莫非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去你祖宗的!我顿时在心里破口大骂。要不是你当初杀我全家,现在又软禁我,我犯得着和你这样纠缠吗?明明你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所有不痛快都是你自找的,却说得好像我多恃宠而骄似的。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萧政到底才是掌控天下的人。我有求于他,再不乐,也只能好声好气地恳求:“陛下息怒。封峥的日子不多了,他是我旧友,我不忍他孤单,留下来照顾他,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萧政讥笑,“是什么情?怕是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我支吾,“我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 “够了。”萧政厉声道,“你们当年的事,真当我不知道吗?” 我闭上了嘴。 萧政沉默了半晌,低声说:“夏庭秋出发前,求我让他带你走,我没同意。” “是,师兄同我说了。” “我留你下来,也是想看看,等到关键时刻,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诧异地抬头,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陆棠雨,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谁对你好,你就对谁好,人人都一样。可总得有个特别的,是吧?”萧政苦涩一笑,几分落寞,“封峥碰上你,真是倒霉。他赔了一条命,你等他死了,回头照样活蹦乱跳地过日子。要我说,是你害了他。” 我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回头望见院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光冲天,嘈杂的人声中夹着金戈交鸣之声。 这个变故实在是太突然了,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统领奔至阶下,“陛下妙算,叛军果真将院子和府衙围住了。手下兵士因为有准备,应对及时,并没有让他们占得便宜。现在两方僵持着。” 萧政处乱不惊,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拖着。” “是。”侍卫统领得令退下。 电光石火间,我明白过来。这是勾结海盗的地方官府丧心病狂、胆大包天,趁着萧政的大半护卫都留守定波,水师又被夏庭秋借调走,进而来突袭曲江,想要弑君。 我一跃而起,掉头往外冲。 “拦住她!”萧政的声音伴随着茶杯摔碎声响起。 草儿和一个侍卫掠了过来。以一对二,我不是对手,没几下就被他们抓住,点了穴,丢回萧政脚下。 我又急又怒,破口大骂:“萧政,你这混账!有种就放开我!” “你急什么?”萧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赵家的家丁都是赵凌当初的亲兵,看家护院绰绰有余。至于你心心念念不忘的封峥。他那破院,叛军还不屑去呢。” 他亲自过来解了我的穴。我一口气憋得急了,呛咳起来。 萧政动作轻柔地拥着我,给我拍背。 “不用怕。你在我身边,就没人伤得了你。” 那就换成你伤我了。我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了他。 萧政眼里受伤的眼神一闪而过,讪讪地收了手。 “现在我们被围困住,你也出不去的。我既然有准备,就不会坐等叛军杀进来。我早已经派人去定波调动卫军。不过今日,这场叛乱就可平息下去。” 我听他这么一说,恢复了理智,可转眼一想,又发觉不对。 “我师兄可知道?” 萧政淡淡一笑,邪气逼人。 我头皮一阵发麻,继而心中狂怒,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油然而生。我上前一把拽住萧政的衣领,将他重重逼退到墙上。 “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你不是同他合作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知道定波要反?” “他若连这一步都估计不到,那也就是个废物,我更不能将你交到他手上。他若估计得到,自然也会留了一手,没准还会回来找你。我也想看看,他到底为你能做到多少。” “这是一场游戏吗?”我勃然大怒,“这个天下,曲江的百姓,你的手下,还有我,我师兄他们,都是你过家家的玩具吗?萧政,我一直当你是明君,才对你忍了又忍。可你现在居然随意拿人性命来赌博。你简直太荒唐了!” 萧政岿然不动地背手站着,平静地望着我,“不是我荒唐,是你太天真了。棠雨,你被保护得太好,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险恶的事。我是天子,以国为家,现在家事不宁,我有权管理。还有,这也不是过家家。你们就是我指下棋子,早点明白,早点认命吧。夏庭秋自命不凡,如今也是机会,让他看清自己的斤两……” 我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扬手重重扇在萧政的脸上。 “陛下!”草儿叫道,冲过来将我一把拽开。 萧政偏着脸,半晌没动。 我气得眼前一片血红,一字一顿道:“你杀我全家不够,还要毁我最后的希望。萧政,我师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叫你后悔当初被你老娘生出来!” 粗鲁的字眼换来萧政讥讽地一笑。他摸了摸被我扇过的脸,转过头来,走到我面前。 他将嘴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也许,真的毁灭了你的一切希望,你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我果断地屈膝踢去,中断了他的话。这个好女孩不应该做的动作让在场所有人都惊骇大叫。我被草儿拽倒,侍卫们奔过去扶着捂着下腹的萧政。 萧政面色苍白,好一阵都缓不过气来。 我慢慢爬起来,戏谑一笑,冷言冷语道:“我毁了你那玩意儿,你也就怎么都折腾不起来了。” 草儿操起手刀就向我砍来。 “住手!”萧政从牙缝里喝道。 “陛下……”草儿不甘心地垂下手。 “棠雨,你够狠。”萧政慢慢回转过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你说错了。”我冷笑着反驳,“我若够狠心,早就不用顾忌你是劳什子明君,只管取你项上人头给我爹娘祭坟。我就是心软又脾气好,才一而再、再而三容你肆无忌惮到现在。哪知你这人得寸进尺,将主意打到我师兄头上。我言出必行。我师兄若有个好歹,我绝对要你后悔所对我做的一切!” 萧政紧抿着唇,脸色苍白,没再说话。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叛军点燃了周围的房舍,燃烧着的房屋轰然倒塌的声音就像一声闷雷。 今夜天色很不好,厚重的乌云遮住了繁星和月光,北风呼啸,让火势不可控制地蔓延下去。我在屋里就听到外面房屋起火的百姓呼喊的声音。大人们在嚎叫,孩子们在哭喊,这个场景惨得犹如地狱一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是上天发了慈悲,只一柱香的时间地上就积了一层白霜。火势终于得到控制。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室内。萧政的眉头越锁越紧,露出一丝焦虑。 “陛下!”侍卫统领匆匆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大雪封道,辜将军的队伍无法按时赶到。” 萧政眯起了眼,锋利的视线仿佛能割裂这沉沉黑夜。 侍卫统领埋头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还有多少人?”萧政沉着声问。 “方才清点过,包括守卫府衙的人,一共还有五百,其中两成已负伤。” “留五十给朱知府。告诉他,能走就走。若走不了,我会在忠臣录里为他加上一笔的。” 萧政的声音里一片萧瑟,听者动容。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屋。我犹豫了片刻,跟了过去。 屋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曲江也算偏南,今年却这么反常,遇着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风雪。仿佛是上天给萧政出了这么一道考题似的。 萧政抬头望了望天,回头看到我。他一眼不发,解下了披风,围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我下意识推拒。 “别再病了。”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把到嘴的恶语咽了回去,由着他系紧了披风的带子。 雪花飘落到萧政的袖口上,雪白晶莹的一团。 他随意一拂,抓住我的手,不等我挣扎,转头对侍卫统领命令道:“突围!” 宛如金玉相击般动听的声音,将这个杀戮之夜推向了巅峰。 第 91 章 银刀挥舞出去,辟开一片血雾。冲天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热浪夹着焦糊的气息滚滚而来。 房屋轰然倒塌,负伤的人惨叫奔逃,却还有更多的人红着眼冲了上来。 鲜红的雪水蔓延流淌在地上。雪花落到地上,转眼就被染红。 大雪磅礴,刺骨的寒风在人群上空呼啸而过。我在风声中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绝对不可留下一个!今时今日,你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都给我杀——” 萧政紧紧搂着我,策马狂奔。侍卫们跟随在我们后面,阻挡着叛军的刀剑。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都被化解了,可是不断有人负伤,跌落马背。 “这样下去不行!”我冲萧政喊道,“马支撑不了两个人。你放我下去,我是累赘。” “你不是累赘!”萧政猛地一把掐住我的下巴。他的嘴唇就在我耳朵边,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不稳的气息。 “你不是累赘。从来都不是!” 我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同我做这字面文章!” “陛下当心!”一个侍卫大吼一声,跳起来以身挡下了笔直射向我们的一只箭。 萧政当即伏低身子,将我压在马背上。 埋伏在城门上的弓箭手冒了出来,箭如雨一般落下来。 我们仓皇地拉住马,面临的又是逼上来的追兵。 城门近在咫尺,却是进退两难。大雪快要迷了人眼,而厮杀声正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萧政松开我,抽出了剑。 “棠雨,你下马。”年轻的帝王的声音沉稳得犹如磐石,“乱军之中,跟着我反而是个死。草儿带人护送你突围。” 我来不及说话,就已经被草儿一把拉下了马。 “萧政!”我大叫,“你别忘了,你肩上还有东齐的江山!” 萧政从容一笑,“廖致远位居右相,执掌文武百官。我若回不去了,他会辅佐太子登基。” 我跳脚,“你儿子才五岁,他懂个屁!” “坐不稳这江山,那也是他的命。”萧政喝道,“草儿!” “是!”草儿出手迅捷,拖着我向西面围兵较为稀疏的地方冲去,数名侍卫紧随而来,为我们开辟道路。 我眼睁睁见萧政的身影被侍卫们包围住。他带着清冷孤傲的笑意的面容很快就被林立的长刀遮住。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住了所有人,连大地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数个火球划着橘黄色的弧线从天而降,落在城墙上,轰然爆炸开来。叛军的弓箭手惨叫着纷纷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厚实的城门也在炮火声中迸裂开来,硝烟弥漫。城外,身着军装的水军手持长刀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杀————” “护驾——” 士兵们嘶吼着,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叛军。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护卫军,叛军明显慌了手脚,仓促招架。数量上压倒胜利的护卫军轻而易举就将叛军逼退了下去,整个局势瞬间颠倒了过来。 “全体听令!”萧政高举着宝剑,火光在剑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带着傲慢和不可忽视的狠辣,“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一场屠杀就此拉开了帷幕。 来不及逃跑的叛军被一刀刺穿,下跪求饶的人被砍去了首级…… 不断有人倒下,尸体一具具叠加起来。惨叫声此起彼伏,滚烫的鲜血已经融化了地上的积雪。 仓皇奔走的叛军向四处涌散,失心疯了一般,见到的侍卫军就刀剑相向。侍卫护着我退到路边,也依旧不能躲避过扑面而来的叛军。 草儿一手抓着我,一手挥剑,忙不过来,转眼身上就受了伤。 情急之下,我猛地挣脱她的手,从一具尸体手里捡起一把刀,扬手砍倒一名冲过来的叛军。 鲜血溅到脸上,一片腥热。我头皮发麻,觉得恶心。 “陆姑娘,你先走!”侍卫抵挡着叛军,冲我大喊,大有要英勇就义之态。 我无奈得很。我也想逃跑啊。可是现在到处不是叛军就是士兵,两方杀成一片,刀光剑影密如织网,我是举步维艰啊。 我们艰难地边杀边退,眼看就要被逼进死胡同中。突然城外一个火球越过了城墙,坠入城中,恰恰就在我们不远爆炸开好了。 爆炸的热浪将众人都掀倒在地。 侍卫护着我,我没有受伤,可是震荡依旧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在周围满地的惨叫j□j中渐渐恢复知觉。救了我的侍卫已经昏迷了过去,草儿不知所踪。我推开身上的人,吃力地爬起来。 右手臂被重重抓住,然后整个人被粗暴地扯了起来。 “是这个女的!”一个叛军模样的人抓着我,对他的同伙喊,“是皇帝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抓着她去给皇帝老儿看看!” 我左手在地上抓着一把刀,转身刺了过去。不想那人竟有防范,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男人的力气非常大,我听到自己腕关节喀喇作响,剧痛传来,刀落在了地上。男人随即高高扬起了手。 “臭j□j,敢杀老子——” 我躲避不了,只有闭上眼。 可这个耳光没有落在我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惨烈的叫声。 我惊愕地睁开眼,在飞溅的鲜血中,看到抓着我的那只胳膊被一刀砍断。男人抱着断臂,惨叫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一个黑影掠过来,抱着我退开,躲避过了溅射过来的血。 黑暗中,一身夜行服的男子拉下了面巾。 “二师兄!”我低呼,胸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鼻子发酸。 夏庭秋俊逸的面容在半明半暗中显得格外严肃冷峻。 我脚下一个踉跄,猛地扑过去将他抱住。 太好了,他回来了。别出海了,别剿匪了,别去打仗了。他安全地站在这里就好。 我忍不住呜呜地掉眼泪,继而嚎啕大哭。 “师兄——” 夏庭秋紧绷着脸松了下来,无奈地拍着我的背,“我说,你多大了,怎么见我就哭个没完啊?我没事,别哭了。好啦别哭了,多丢人啊!” 我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早察觉不对。本来以为萧政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哪里想到……还好赶得及时。”夏庭秋回头望了我一眼,慰籍而笑,“我调拨了一千水师回来救援。不过我却是悄悄回来的。” 他带着我冲出去,出手利落地砍倒几个散落的叛军,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蹄翻了几个人,冲了过来。 夏庭秋翻身上马,朝我伸出了手,“快来!我带你走!” “去哪?” “送你去封家。”夏庭秋说。 “封峥?为什么?”我困惑,“我们走不行吗?你不是回来带我走的吗?” 夏庭秋伸出来的手颤抖了一下,“不,我不能带你走。” “你说什么啊?”我拉住他的手,“我想回去了。师兄,带我回海岛吧。你不是为了这个才赶回来的吗?” “还不是时候。”他握紧我的手,将我拉上马,“我还要出战,太危险了,不能把你带在身边。海岛……离家内部有点事,很复杂,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里。” “可是……” “在封家,封峥会护你周全。”夏庭秋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有点飘渺。 我坐在他怀里,忿忿道:“他都快咽气了,能护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人保护。” 夏庭秋笑笑,催着马离开战场,向着封家奔去。 “师兄!”我不满地大叫,可惜声音在厮杀声和炮火声中显得十分飘摇,“你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他?你说老实话,你这次去海战,到底有多凶险?” “别想太多了。”夏庭秋搂紧我,“就在他那里乖乖等我。” 到了封家,我跳下马去拍门,转头却看夏庭秋还坐在马上,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我看着他镇定得出奇的身影,心里越发不安,追问:“你是不是越到了什么难事?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 “叫你别想太多了。”夏庭秋轻松一笑,“此刻真的不方便将你带走。” “不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内心忐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这时封家大门打开,老伯见是我,立刻转身嚷嚷:“公子,公子!是陆姑娘来了!” 不等我阻止,穿着单衣的封峥就已经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 “阿雨,你怎么来了?外面这么乱的……这位是……夏公子?”他的话在看到马背上的夏庭秋时戛然而止。 “封公子。”夏庭秋拱手,“我有要事要离开一阵,小雨就托付给你了。” 封峥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伤病缠身,怕还要她照顾我呢。” 我拉着缰绳不让夏庭秋走,“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同我说?” “别想那么多了。”夏庭秋低着头,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似水,“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听话,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夏庭秋已毅然别过脸去,抽刀刺马臀。马儿嘶鸣一声,朝着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师兄——”我喊,“我会回去找你的!” 夏庭秋置若罔闻,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路口。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我心里隐隐作痛,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一样。 为什么这么惶恐? 为什么这么难过?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又究竟有什么话没有和我说? 总叫我听话,要我乖,却从来不和我分担你的困苦。 我已经不再想做那个被你背在身上,不下地走路的孩子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了一脸。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封峥终于走了过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搂住我。 出版消息 好消息,本小说已经上市了,哪里有卖……我也不知道(汗)。有意购买的朋友请留意书店和网店吧。 封面和上图有细节上的不同,不过应该还是很好辨认的。 PS,修改版的《歌尽桃花》也开始连载了,2日一更,就在隔壁。这盘剩饭有点陈,请自备健胃消食片~~~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