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劈棺》 第一章 大宁暄靖七年冬,江慎言初见贺敏之。 中原临州的江府做的是镖局生意,藏的是绿林做派。 押着张家的镖,顺道劫着李家的货。 生意越做越大,早成了临州首富。 独生子江慎言五岁起就上了武林圣地白鹿山。 白鹿山的师父鹿鸣野说过一句惊动了整个武林的话: 没想到出身皇家的十四王爷檀轻尘居然有如此高的武学天分,更没想到世上竟有江慎言这种武学奇才。 于是一身绝学倾囊相授,三大绝学中的江河剑,太一心经尽数传了江慎言。七弦心琴则传了檀轻尘。 这年冬,十三岁的江慎言于武学已有小成,下山探望父母,却见到了一府的荒凉萧瑟,官府的大红布告,江家杀人越货,劫了官府的茶纲,已判了满门抄斩。 乱坟岗里翻检了三天,连父母的尸骸都找寻不着。 失魂落魄下,竟被临州府重狱的几个狱卒下了软筋散,剥光了用铁链锁在城郊一个小客栈里。 为首的狱卒笑着,一只黑黝黝的大手摸上江慎言的胸口。 重狱里的狱卒本非良善,有的是贬职的军士,有的是招安的流寇,尽是胆大凶恶之人,更兼月俸只一吊钱,娶妻不易,仗着重狱极少允许探监,下狱之人,无论男女,只要略有几分姿色,都成了他们的泄欲之物。 只听一人问道:“张大哥,这小子摸起来怎样?” 张大哥笑道:“比上次那个小寡妇还要嫩上几分,咱兄弟今儿算赶了一巧宗。”招呼道:“客气什么?一块儿来!” 剩余三人笑嘻嘻的掳起袖子摸了上去。 乐于此道的人都知,十三岁正是娈童的黄金年华,骨架小巧,身体柔软,抱在手中软玉温香,其中滋味,非女子能比。 而江慎言从小习武,更是柔韧矫健,肌肤弹性远胜女子。 应整改要求,此处删节部分内容 对不住大家 一个狱卒忙劝道:“张大哥莫怒,这间房虽挨着柴房,偏僻得紧,但夜深了,万一惊醒了店家不说碍事,却也麻烦……” 正说着,突听窗外一个清朗中略显稚嫩的声音道:“本王已经被你们吵醒了!” 一屋子的人登时静了一静,只见硬木门闩从中断开,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一老一少已踏入屋内。 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身材瘦长,面无表情,手指枯瘦,眼睛却精光闪闪,一眼扫去,几个狱卒竟不敢动弹。 那个半大少年肤光皎皎,双眉修长入鬓,一双桃花眼,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泪痣,淡淡道:“你们身为官差,为何行这等法理不容之事?” 一狱卒辩道:“江慎言是死犯亲子,也是罪当问斩的犯人……” 少年扬眉,气质尊贵无匹,切金断玉一般开口:“这位江公子既为涉案罪属,理当解往县衙,这般私刑,涉嫌j□j。若查实有胁迫诸事,你等按律当罢职,依轻重而定杖、流。” 这番话一出,众狱卒只觉震惊恐惧,这少年所说尽是大宁律法,条条细致,竟无从反驳。 张狱卒忙起身下床,穿好衣服,目中闪过杀意。 这少年在窗外自称“本王”,衣着却甚是朴素,身边也只一个年老随从,只怕未见得有大来头,而自己私刑j□j之罪一旦坐实,这人又深通律法,只怕下场凄凉,既如此,不妨先把这二人捉了,捏造一个私通江家的罪名倒是一了百了。 想到此处,冲其他三人使个眼色,这几人整日混在一起,彼此了解甚深,一看这眼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都悄悄握住刀柄。 少年不动声色。 蓝袍老人却道:“这个孩子,我要了。” 身形闪动间恍若鬼魅,到了床边,手指划处,铁链寸寸断裂,竟似比豆腐还要软和。 四个狱卒面面相觑,眼睛不由自主的瞟向门口。 张狱卒勉强笑问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小的回府衙也好有个交代……”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块龙形玉佩,似笑非笑:“檀轻尘。” 一看到龙形玉佩众狱卒再傻也都明白了少年身份,除了皇家,谁敢佩龙,又听得檀轻尘三字,心道原来如此,檀轻尘与江慎言师出同门,本是师兄弟,忙跪下叩头道:“给十四王爷请安!小的多有得罪!王爷大人大量,还请海涵!” 檀轻尘落座笑道:“回去打算怎么回禀你家大人?先说来给我听听。” 张狱卒毕竟老成,道:“江慎言拒捕,已经在乱坟岗就地处决。” 檀轻尘点头微笑道:“既这么说,也算聪明人,你们去罢。” 没想到这位十四王爷如此轻易放过自己,众狱卒忙叩头出门,不敢再多罗嗦一句。 檀轻尘见他们离去,松了一口气,走到床边,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眼下泪痣将坠欲坠的闪烁,问道:“你怎么样?” 江慎言一直强自清醒,此刻深深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是檀轻尘。” 少年笑道:“我自然不是什么王爷。” 江慎言目光已散乱,提一口气,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笑嘻嘻的看着他,伸出手托起他的下巴,答道:“我叫贺敏之,记住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后要好好报答我。” 却发觉手里一沉,江慎言已昏了过去。 贺敏之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抬头看向蓝袍老者,道:“贺伯,这孩子可怜得很。” 贺伯树皮般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声音却很温和:“小少爷,这江慎言年纪虽小,江湖中名头却大,听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低声叹道:“我这两年越来越压不住潮汐真气的反噬,武功时有时无,万一您再被找到……留下他,起码多个人护着您岂不是好?” 江慎言脑中逐渐清明,却不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很是舒服,下身伤口也被处理过,虽仍然疼痛,却不再黏腻。 一只冰凉的手正摸着自己的额,身下有些颠簸,似乎身处马车之内。 额上的手突然离开,只听一个声音笑道:“醒了不睁眼,眼珠子转来转去的难道很有趣?” 江慎言被识破,脸上一红,睁眼只见贺敏之拿着一卷书,正含笑看着自己,忙坐起身来,却感觉下身一阵剧痛,痛叫一声,又躺了下去。 一时想起前事,悲愤羞耻之极,不禁咬牙道:“我要杀了那几个狗贼!杀了临州知府那个狗官!” 贺敏之眼神转冷:“那我现在就把你送交临州府衙。” 江慎言看着他,乌黑狭长的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 贺敏之冷冷道:“我救你不是让你给我添乱的。” 放下手里的《易官义》,凝视着他:“江府这些年杀人越货的事情没少做,今年更是劫了贡给皇上的茶纲,临州知府是按律办案,量刑得当。” “至于你被淫辱一事,那四人也罪不当死,张姓狱卒按宁律也就免职流放千里,其余三人,最多杖责一百。” 撇了撇嘴,甚至不屑:“侠以武犯禁,古来如此。你会武功,骄傲惯了,自然可以由着性子为父母报仇,却不想想那些被你父亲害死了的人,又该找谁报仇去。” 听了这篇话,江慎言悲愤之极,却也无从反驳。 试着运转体内太一真气,发现刚到丹田处就凝滞不动,惊怒之下,倒冷静了下来,细细打量贺敏之。 此时车外阴云密布,眼看着就有一场大雪,小小的车厢内铺设着厚厚的毛皮,温暖如春,贺敏之靠着一个厚厚的暖枕,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冬衣干干净净,颈中却围着一条狐皮,虽已是陈年旧货,狐毛依然蓬蓬松松的亮如银丝,几乎遮住了大半张精致的面孔。 看他这般模样,江慎言真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无情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救我有什么目的?” 第二章 贺敏之赞许的一笑:“这样聪明才好,我最不喜别人冲动。” 从塌下矮柜里拿起一只木制茶杯,倒上一杯水递给江慎言,道:“我是玉州人士,现在要回江南玉州府参加明年八月的乡闱。至于救你,是贺伯的意思,你想必也看得出他会武功,只是他年纪大了,救了你是想让你听我的话,跟我做个伴,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保护我。” 江慎言道:“我不想陪着你,我要去报仇。” 贺敏之拧着修长的眉,道:“你跟我倔没有好处,贺伯对你的气脉运行了如指掌,已经封住了你的真气,再一意孤行,我就把你送到临州知府处。” 笑容隐隐透着寂寞:“我爹娘都死了,你也孤苦伶仃的,你陪着我有什么不好?” 江慎言似被他的笑容所惑,咬牙不语。 贺敏之眼珠一转,淡淡道:“这样吧,江少侠,我救你一命,你陪我十二年,当作报答好不好?” 江慎言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贺敏之很是高兴,眼波流动间光华夺目,道:“你发誓我才信。” 江慎言怒道:“我江慎言说话,从来算数!你未免太小人了些。” 贺敏之也不恼,推开暖枕,扑到他身边,笑道:“好罢,我就是小人,江少侠您一言九鼎,发个誓也没什么要紧。” 颈中银狐毛蹭到他的手,带来痒酥酥的感觉,江慎言素来冷淡,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忙避开些,正色道:“我从今日起,必定陪伴保护贺敏之十二年,若违此誓……”眼眶微红:“我此生无法得报父母大仇,父母在泉下不得安宁!” 说罢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 贺敏之忙拿出一方手帕,帮他擦去眼泪,嘴里哄道:“好啦,不哭了,我不该这么逼迫你,你身上有伤,一会儿到了前面客栈,我请你吃粥罢。” 这晚下雪前,三人一行到了襄州城郊的悦来客栈。 贺伯到柜前要了房,安顿好马车,抱着棉被等物,引着两人到了后院柴房门口,打开锁,先进了柴房。 贺敏之熟练的收拾柴火,挑了软和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又接过棉被,做了三个被筒。 拍拍手笑道:“暖和得很!” 江慎言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个贺敏之说不出的古怪,模样秀美,说话却无情,气质清贵,却穿粗布衣衫住柴房,施恩救人又忙不迭的要求报答,疑心大起,问道:“咱们就住柴房?” 贺敏之斜眼看着他,冷笑一声:“住柴房怎么啦?昨晚我们要不是住柴房,怎么会被吵醒救了江家大少爷?” 江慎言气得怔在当地。 贺敏之却笑嘻嘻的拉起他的手,道:“累了吧?先去吃饭,吃完再睡。” 贺伯寡言少语,跟在他俩身后去了客栈饭堂。 贺敏之帮江慎言要了一碗白粥,一只白水煮蛋,给贺伯要了碗青菜鸡蛋面,自己却吃一碗缺油少盐的阳春面,三个人一顿饭只花了十六文钱,贺敏之一边从一个绣着金线的旧钱袋里一枚枚数出十六个钱,一边抱怨白粥卖得太贵,还不轻不重的瞪了江慎言一眼。 回到柴房,洗漱完毕,贺敏之端来一盆温水,拿出一个小木瓶,不耐烦的吩咐道:“脱裤子!” 江慎言又羞又怒:“不脱!你想干什么?” 贺敏之不屑的哼了一声:“难道我还要对你做什么不成?就你这黑炭头,也就那几个不长眼的狱卒饥不择食罢了。” 其实江慎言一身蜜色肌肤,朝阳般的色泽,极是漂亮,衬着剑眉星目,英秀矫健如一头幼年的猎豹。 眼下被贺敏之这么一说,江慎言气恼羞耻得一双手都在颤抖。 贺敏之走到他面前,凝视着他几欲喷火的眼睛,笑道:“脸都红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比小姑娘还害臊?再说我又不是没瞧过,昨天你昏迷的时候,就是我给你上的药。” 江慎言也不受激,只咬牙不语。 贺敏之叹口气,握住他轻颤的手,柔声道:“我刚才不该提到那些畜生……只是过去的伤害就不要放在心里,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总是要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脱了裤子我好给你换药,否则落下病根你这辈子岂不是自己吃苦遭罪?” 贺敏之的手纤瘦冰凉,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毕竟这双手的主人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刻,把自己救出了生不如死的地狱。 江慎言趴到被子上,褪下了裤子,紧紧闭着眼。 贺敏之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拭擦着伤口,温言道:“比昨天好多了,再有个两三天就能痊愈。”看了看他的表情,笑着安慰道:“别哭啊,我会轻轻的,不会很痛……” 贺敏之的动作,轻柔和煦得就像微风拂过,江慎言的眼睛里有些酸涩,却不是因为疼痛。 贺敏之甚是畏寒,给他换完药就忙不迭的钻到被窝里,却不忘吩咐道:“贺伯,解了他的穴吧。” 贺伯也不多问,手指搭上江慎言的脉门,一阴一阳两股醇厚的真气已顺着他全身经脉顺畅游走,不一会儿丹田处凝滞冰寒的感觉尽去,江慎言太一真气随着贺伯的真气行转一周天,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双目清冷濯然。 贺伯收回手,深深看他一眼,感慨道:“难怪……” 江慎言心中敬佩惊讶却不逊于贺伯,那两股真气精纯无比,却也诡异非常,从未听闻江湖中有人能同时修炼两种秉性截然相反却强悍博大的真气,刚想出口相询,只听贺敏之笑道:“难怪什么?江少侠果然是武学天才吗?” 贺伯微笑着点点头。 贺敏之道:“以后不能叫江慎言了,得提防官府查到。你自己改个名字吧。” 江慎言想了想,道:“等我离开你,我还是叫江慎言,这十二年叫什么,你看着办。” 贺敏之打个呵欠:“你娘姓什么?你多大了?” “我娘亲姓聂,我十三岁。” “那我就叫你聂十三罢。” 聂十三冷着脸,问道:“你多大?” 贺敏之闭上眼,懒懒道:“我十五了。” “那我叫你贺十五。” 贺敏之哈哈一笑:“随便你。” 贺伯冷冷看了聂十三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聂十三性子本就冷淡,又醉心武学,在白鹿山上莫说同门师兄弟不敢与他多亲近,连鹿鸣野也怕打扰他修行,极少与他闲话。 贺敏之却是个话多的,一边看着乡试大经《礼记》,一边还要嘲讽道:“什么礼,不过是诸侯贵族交往为礼,让庶民服从就要刑了。这些圣人鸿儒,自打耳光的时候还少吗?” 抬眼看聂十三捏着个指诀,双眼微阖,正襟危坐,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宗师风范,心中羡慕,问道:“你要回白鹿山继续学武吗?” 聂十三道:“不用了,我太一心经已练到第五层,所缺不过是火候和经验罢了。” 贺敏之笑道:“也是,放着贺伯这个高手也是闲着,等回了玉州墨凉镇,我让他陪你过招吧。” 聂十三不答话,目中却有兴奋之色。 贺敏之掀开车帘,看到大雪纷扬飘落,忙出了车厢,把颈上狐皮解开围到贺伯脖子上,拖着他的胳膊道:“先进来避避雪吧,别赶路啦,咱们又不着急回家。” 贺伯勒住马,道:“赶紧进去,天冷得很,万一冻着了可不是玩的。”取下狐皮,慈爱的围好他:“你贺伯老是老了,一身的功夫可没落下,这点儿冷算什么……” 用树皮般的手拂去贺敏之头上的落雪,微微叹了口气:“只苦了你……” 贺敏之突然一把抱住贺伯,靠着他的胸膛,落下泪来。 贺敏之的眼眸并非纯正的黑色,瞳孔里透着清浅的琉璃样光泽,聂十三从车帘缝隙里静静的看着,看到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渗出,心里竟涌上难受的感觉。 到了玉州墨凉镇,已是腊月十五,眼瞅着就是热热闹闹的春节。 墨凉镇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青石路,青灰砖的房屋上积着点点残雪,梅树疏朗,修竹苍绿,入画的景致。 镇西一个半旧的小小院落就是贺家了。 贺伯蹒跚的走到门口,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前院里一方菜畦,满满种着南方的矮青菜,肥大的叶子上尚有星点积雪,翠白分明;另有一小块灯笼椒地,靠墙处是葫芦架和葡萄架,看着甚是干净可喜。 中间是一栋三间的屋舍,一明两暗,贺敏之笑着对聂十三道:“以后你和我住东屋,贺伯睡觉轻,不能吵着他。” 聂十三点头应允,见东屋一张旧木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布床单,两床厚厚的棉被叠放整齐,窗前一张书桌,列着文房四宝,墙边一架满满的书,看了看,也都陈旧破损。 贺敏之拉着他走到后门,拉开门,后院是一片竹林,映着青灰院墙分外雅致,聂十三赞道:“真是江南秀色。” 贺敏之笑道:“到了春天,就有竹笋吃。” 安顿下来后,贺敏之下厨做了晚饭,炒了一盘院子里摘的青菜,放了几片咸肉,蒸了一锅米饭,做了个鸡蛋汤。 菜肴虽简单,贺敏之手艺却是出奇的好,连米饭都蒸得分外松软清香,聂十三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着青菜咸肉,连扒了两大碗米饭犹嫌不足,又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 贺敏之大是不满,蹙眉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个子这么小,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 贺伯只微微的笑着打量他们,眼神甚是温暖。 聂十三气得说不出话,他出身富贵,生得俊美,天资又好,无论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待遇,何尝敢有人嫌他吃饭吃得多?白鹿山的厨子做出的菜,若得蒙他赞上一句,都会高兴个几天,如今就这么一个青菜,他大少爷能吃得下已经算格外的赏识了,居然还被嫌弃,真真是没有天理! 要按江大少的性子,早就冷着脸拂袖而去,可惜自己现在却是家破人亡劫后余生的聂十三。 所以聂十三只是垂下了头,咬着牙。 静了半晌,一碗汤重重的放到自己面前,抬起头,正对上贺敏之秋水澄净的眼,眼神又是关心又是歉疚,声音却冷冷淡淡:“吃不饱就再喝碗汤,明天我会多放米。” 聂十三见他一小碗米饭才动了半碗,道:“我吃饱了,你喝罢。”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尖削的下巴,偏过头去:“我个子再小也比你高大……” 贺敏之哼了一声:“让你喝你就喝,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还敢跟我顶嘴?吃多些好好练功,早些辟谷,我就省心了。” 聂十三忍不住笑了:“辟谷?你杂书看多了吧?我学的是武功,又不是修仙,怎么可能辟谷,不信你问问贺伯。” 贺敏之看了贺伯一眼,见他强忍笑意,便狡赖道:“你不是武学奇才吗?总得有出奇之处吧?” 聂十三笑而不答,低下头却见面前的汤碗里一个完整的鸡蛋黄,端起在手,热的温度直传到心底。 第三章 江南冬天不及北方酷寒,却阴冷异常,虽盖着两条棉被,贺敏之兀自手足冰凉,睡着后更是死命贴着聂十三。 聂十三根基深厚,早已不畏寒冷,迷糊中只觉一个凉凉的身体直往怀里粘,不由自主伸手抱紧。 一夜黑甜,卯正时分窗外尚黑,聂十三却已如常醒了过来,发现怀中贺敏之好梦正酣。 暗暗的光线下,贺敏之的脸色却白得清透,月色般皎洁,上唇微翘,露着一点玉白的牙齿,脖颈纤细修长,搁在自己臂弯里,奇异的契合。 聂十三轻轻搭上他的手腕,一股真气透体而入,直奔丹田,不出意外的发现,他果然丝毫内力也无,不仅如此,经脉似乎早就彻底损伤,气府更是受过重创。 再想探时,贺敏之却不安的动了动,忙收回手指,起身下床,心中疑窦丛生。 刚走到门口,一只枯瘦的手腕悄无声息袭来,直指气海穴,聂十j□j应奇快,方寸之间,进退飘忽,避开这一指,如影随形,手掌拍向贺伯肩井穴。 贺伯一声轻笑,足不点地般奔到后门处,拉开门道:“跟我来。” 两人进了后院竹林。 贺伯折下竹枝,随意施了个起手式,一个干瘦苍老的人,顿时显得萧疏轩举,生气勃然。 聂十三也折下一枝,立于下方,施以后辈礼,肘臂微翻,竹枝从腋下倏然划出。 贺伯竹枝轻颤,避开锋芒,直刺聂十三胸口。 聂十三一招未老,反手一招苍山暮远,端凝厚重,法度森严,宛然大家气象。 贺伯剑招迅疾,手腕轻抖,划一个精妙的圆弧,还一招桃花流水,轻灵变幻。 两人拆招小半个时辰,竹枝竟未有一次相触。 贺伯武功路子迥异中原武学,奇诡繁复,灵动莫测,犹如雪花飞舞,梅影疏横;聂十三一招一式雄奇古朴,博大精深,颇具千军万马,开山裂石之势。 拆到后来,聂十三毕竟经验尚浅,在贺伯变幻无方的招式下勉力支撑,却又常出妙招解围,最后竟自然而然使出了贺伯先前用过的剑招。 贺伯“噫”了一声,放下竹枝,笑道:“好!” 聂十三被称为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并非过誉,招式一学就会,自然融会贯通,临阵拆招时,又能根据实战境况随意变化,如臂使指,心随意动,一招一式都极妙到巅毫,贺伯心中大喜,道:“我传你快雪十七剑罢。” 听得快雪十七剑之名,聂十三震惊无比,三十年前,一个异族剑客以一柄普通薄剑,凭一手诡异剑法纵横江湖,挑战了几乎所有中原名家,未尝败绩,鹿鸣野生平唯一遗憾就是败于此人剑下。待江河剑大成后,却发现此人早已销声匿迹,竟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而此人的剑法就唤作快雪十七剑。 聂十三双目如寒星闪亮,却摇头道:“多谢前辈好意,我不想学。” 贺伯奇道:“为什么?” 聂十三道:“我的武功路子与前辈大不相同,世上诸般神奇功夫学之不尽,贪多无益。我有太一经和江河剑,参悟透了,自然能触类旁通,天下武学,尽出自然,从自己所学入手,更容易领悟。” 贺伯怔了怔,叹道:“好孩子……真是聪明得紧。” 此时天色大亮,只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贺敏之穿得厚实臃肿,立在门口笑道:“你们起得真早!十三,你会不会水?” 聂十三简单答道:“会。” 贺敏之眉开眼笑:“那就好,你也不能闲着不做事,一会儿就帮贺伯打渔去吧,贺伯一个人,我怪不放心。” 聂十三答应了,却忍不住问道:“那你干什么?” 贺敏之瞥他一眼,仰起脸,负手看天:“我在家读书,明年乡试,后年会试,考上进士就能做官,当了官就能有钱,有了钱,贺伯就不用辛苦打渔。” 聂十三道:“贺伯一身武功,还用打渔?” 贺敏之笑得讥诮:“一身武功跟打渔有什么相干?莫不成有了武功就要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当各州官府是泥捏的架子?大宁律例是纸糊的样子?青菜豆腐吃不惯,死囚牢里的断头饭倒是有鱼有肉,你要吃吗?” 见聂十三脸色发白,还意犹未尽:“我劝你好好把心思用到正途上,少琢磨那些强盗胚子的事,打渔总比抢别人的东西好些。” 聂十三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再说话,扭头就走。 出了门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贺伯追了上来,递给他一个葱花面饼,聂十三接过就吃,面饼尚热,香酥可口,知道是贺敏之所做,犹豫片刻,问道:“贺伯,十五他……总这么说话吗?” 贺伯笑得宽心:“不是,小少爷待我很好,虽尊卑有分,却视我为长辈,极少违逆。”拍拍聂十三:“你们俩年龄差不多,他待你自然轻松些,原本一直担心他太过孤单,现在有你陪着,我放心很多。” 聂十三咬着面饼,问道:“十五会武功吗?” 贺伯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淡淡道:“他会不会武功,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孩子话虽不多,心思却不少,想必早试探过了吧?” 聂十三俊脸一红,干脆直接问道:“他全身经脉尽皆损伤,是谁下的这般狠手?” 贺伯叹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顿了顿:“也许有一天,他会自己跟你说。” 墨凉镇外就是燕子河,河边停着十来条渔船。贺伯领着聂十三,解开一条乌舱小船,持桨一划,已荡出河边。 “冬天鱼都潜得深,游得懒,撒网要密些沉些才好。” 此时朝阳刚出,燕子河里逐渐热闹起来,尽是渔家互相招呼,有个面目黧黑的精瘦汉子笑道:“贺伯回来了,你家敏之明年要考状元了吧?” 旁边一面有风霜的妇人朗声笑道:“贺伯真是福气,我家小二只跟着我们打渔能有什么出息,你家敏之小小年纪就是秀才,读书读得好,日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们。” 贺伯笑着答应,彼此客套几句,举止与一般渔家无异。 聂十三看在眼里,默默跟着他撒网,也不多嘴。 只听有人问道:“贺伯,这孩子是谁?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贺伯笑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他父母都染病死了,举目无亲的,敏之就把他带回来了,也给我老头子搭把手。十三,快过来见过各位叔叔伯伯。” 聂十三依言行礼。 墨凉镇民风淳朴,渔家互相颇为亲近,一上午谈谈笑笑就过去了。 中午时分,贺伯收网,捕到十来条鲫鱼,就在岸边卖了八十文钱,招呼聂十三回家。 回到那个小院,贺敏之已做好午饭,正拿着一本破旧的书随便翻看。 寒冬中有这么一个温暖安全的家可以回,聂十三隐隐有幸福之感。 贺敏之每天把铜钱细心的收在一个大瓷罐中,笑得清亮天真,聂十三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喜悦满足。 转眼已是次年夏天。 半年来聂十三眉目益发俊朗深刻,长高了不少,卓然挺拔,脱去了孩童的形貌。虽没有学快雪十七剑,但日日与贺伯切磋探讨,自身悟性又好,武功修为一日千里,照贺伯所说,已跻身武林前十人之列。 每天上午打渔,下午就在小院里打坐练武、伺弄菜畦,倒也充实自在。 开春来贺敏之捉了十来只鸡放养在后院,虽说常嫌聂十三吃得多,却又每天给他煮两只鸡蛋,入夏以来,已经杀了三只母鸡炖汤给他喝。 聂十三往往刚待道谢,贺敏之就斜着那双桃花眼,冷笑道:“吃得多也要做得多才好,吃饱了好好练武,万一有个什么事,还指着你以命报答呢。” 于是聂十三j□j脆利落的憋回去。 憋得实在难受了,拖着贺伯就去后院比划,终于有一天,贺伯眯着一双世情的老眼笑道:“十三你不妨改练刀。” 聂十三随手一振,竹叶纷飞:“为什么?” “这般狠辣凌厉,不练鬼头刀实在可惜。” 聂十三脸红着一笑,恭恭敬敬的垂手道:“十三受教了。” 这天下午,贺伯出门买米面等杂物,贺敏之拿着本《礼记》在葡萄架下读。 聂十三汲了井水洗完衣服,晾好,又把一只西瓜湃在井里。 忙完这些,回头一看,贺敏之已经躺在石凳上睡着,头发散开,发梢垂地,一手握着书放在胸口。 聂十三不禁好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石凳上,怕凳子太硬咯着贺敏之的头,轻轻将他的头扶起,放在自己腿上。 凉风吹过,聂十三用手指悄悄梳过他的长发,触手微凉顺滑,顿感燥热尽去。 阳光从密密的葡萄叶中穿过,如丝如缕的落在两人身上,疏影斑驳。两个少年一坐一卧,青衣素衫交映,一个剑眉星目,已有名剑出鞘之意,一个闭着双眼,长睫投下残月似的一弧阴影,玉色的脸上一颗泪痣明灭的闪烁。 说不出的默契,似一幅褪尽繁华的清新画卷,满溢的岁月静好,流年安稳。 第四章 不多时,贺敏之醒来,看到聂十三也不诧异,懒懒的侧身,仍是枕着他的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 聂十三拿过那本礼记,看到正翻到祭法篇,问道:“你喜欢读这些书吗?” 贺敏之叹道:“谁喜欢读谁就是呆子!不过这是科考的大经,没法不读。” “你一定要当官?”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读书不当官还能干什么?” “你喜欢干什么?” 贺敏之怔了怔,重复道:“喜欢干什么?” 反问聂十三:“你又喜欢干什么?” 聂十三答得很快:“我喜欢习武,求剑道。” 贺敏之仰躺着,直视聂十三,眼中尽是羡慕,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只求个平安就好。” 聂十三蹙眉道:“当官有什么好?你想当什么官?” 贺敏之笑了笑:“当官可以拿朝廷的俸禄,可以让我们过得丰裕些,也让贺伯老有所靠。天下都说当今皇上仁厚,我想亲眼见见皇上的龙颜。”话锋一转,正色道:“学了武功自然是好的,可是要用来作奸犯科,一旦被官府缉拿,麻烦就大了。” 聂十三若有所思:“那晚你救我,就说了一堆律法,难不成是想当刑官?” “正是。”贺敏之笑得眼睛弯起来,声音里却隐有哀伤:“刑法条例清楚,桩桩件件说得分明,比起人心深不可测,实在是轻松明白得多。” 八月九日,玉州秋闱。 聂十三陪着贺敏之在玉州乡试后,住到了魁星客栈等着放榜。 别的生员焦急忐忑,贺敏之却异常平静,拉着聂十三游遍了玉州城。 桂榜一出,贺敏之高高的中了第二名的举人。 按规矩同榜举人先到慈恩塔题名,三日后再参加巡抚亲自主持的鹿鸣宴,极尽荣耀。 正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大好秋日,一群举人拥在慈恩塔下。 聂十三立在远处山坡,笑着看人群中的贺敏之。 玉州其时为天下最繁华的州府之一,但见众举人锦袍华服,灿若云霞,即便是贫家子弟,也都穿着簇新的鲜亮秋衫,独独贺敏之,仍是一身粗布白衣,虽气质清逸容色俊美,却已有人在身后指点窃笑。 他年少高中,文人素喜相轻,本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眼下众人见他衣着寒酸,已有几个轻浮的直接当面取笑了。 贺敏之只跟着笑笑,也不在乎,聂十三却都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 鹿鸣宴的当天下午,贺敏之正准备出门去州府,聂十三叫住了他,双手捧出一件白色天香织锦的袍子,微笑道:“穿这个。” 贺敏之倏然抬头凝视着他,眼神深邃明净,三分多情三分冷情。 聂十三略有些尴尬,忙解释道:“我夜里去玉湖,摸上来一尾鲥鱼,卖了个好价钱……虽然买不起更好的,但是穿着这个也不会被他们笑话。” 贺敏之的声音有些暗哑:“为什么?” 聂十三道:“你本是天上明月般的人,不该被人看轻。我在白鹿山时,听檀师兄说过,官场中人都势利得很,穿上新衣,想必巡抚也会对你另眼相待些。” 贺敏之垂下眼睫:“世人向来只认衣衫不认人,十三,你真是……太直接的聪明。” 聂十三笑了笑,逐渐有了棱角的脸上少了冷峻,平添几分柔和:“换好衣服就去吧,晚上早些回来,给我下碗长寿面。” 贺敏之抬起头,清晰的眼尾线条隐现风流情致:“长寿面?今天是你生辰?” 聂十三点头,迟疑道:“可以吗?” 心里突然很怕贺敏之拒绝,手心已经有些汗湿。 却见贺敏之一言不发,推门而出,当下心里凉了半截。 五岁开始在白鹿山习武,每年生辰父母都会托人送糕点新衣上山,今年生日,父母却已成了黄泉鬼魂,生关死劫后,聂十三虽益发沉稳冷静,却仍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下只想让最亲近的人亲手下碗长寿面给自己,却被他这般冷漠对待,只觉得彻底被遗弃,天下之大,再无温情,忍不住俯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吱呀一声,鼻端已闻到菜肴香气,惊喜之下,抬头看去,见贺敏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正走进来。 接触到他欣喜若狂的眼神,贺敏之怒道:“也不知道起来帮忙,真是当惯了大少爷!”重重将食盒放到桌面。 聂十三忙使出小重山身法,倏忽而至,将食盒打开。 贺敏之哼了一声,不屑道:“这等破烂轻功也敢使出来丢人……” 端出两碗浓香雪白的鱼汤面:“长寿面。” 一碗的鲜亮红润的栗子炒子鸡:“新鸡正肥,桂花新栗,原打算做栗子香菇炖鸡,那便费些功夫,怕你饿着,就改做了这个。” 又一碗清香扑鼻的荷叶蒸肉:“曲院荷风存着的荷叶,蒸了肉肥而不腻,又能去去你的秋燥。” 最后一碗是最普通的青菜豆腐,贺敏之却珍而重之的端出,轻轻放在桌面:“青菜豆腐保平安,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清清白白,永不担惊受怕。” 坐下来,拿过一碗面,笑道:“吃吧!” 聂十三双眼亮晶晶的闪着,喜不自胜,却又似乎身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只顾凝视着他,看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事,忙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鹿鸣宴?” 贺敏之吃着面,道:“刚刚去托宋解元同巡抚大人说我病了去不得。”笑了笑:“再说巡抚有什么可见的?我又饮不得酒,去了也没意思。” 聂十三眼眶微热,忙低下头大口吃面,大口吃菜,吃完低声赞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长寿面。” 贺敏之瞪他一眼:“三条鱼炖了两碗汤,能不好吃吗?明年我可未必有心思给你做这些菜,一碗阳春面就打发了你。” 聂十三笑着:“那说定了,以后每年给我下一碗阳春面!” 贺敏之喝完最后一口汤,却微笑道:“再给你下十一次面,你就可以海阔天空任遨游了,到时自有别人陪你做生辰。” 聂十三静了静,道:“到时再看罢。”又问道:“你什么时候生辰?” 贺敏之默然,良久方道:“你不必知道,我从来不过生日。” 暄靖九年正是礼闱之年。 刚过了春节,全国举人齐聚都城靖丰等着参加会试,会试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 座师正是礼部尚书方喻正,其端方孤直博学笃行是早已简在帝心,故此今年特旨让方大人亲自主考,以擢拔人才。 贺伯这一年多来真气反噬得益发厉害,身体大不如前,贺敏之便留他在墨凉镇,自己带着聂十三去了靖丰。 近年来宁国正是国泰民安的盛世,三江漕道顺利启运,江南鱼米之乡,中原千顷良田,年年丰收,岁岁繁华。 更兼五年前西州慕容氏国破,塞北草原各部落分崩离析,既无内忧,亦免外患,文帝治国以仁为先,轻徭薄赋,故天下归心,人民安居乐业。 今年适逢大比,靖丰城格外热闹。 贺敏之与聂十三到靖丰正是二月初三,内城已经没有客栈,两人只好在城外索家村随便找了一户人家敲门投宿。 索小柱夫妻本是村中猎户,听说是来赶考的举人,忙欢欢喜喜的请了进屋,索娘子特意早早下厨做了晚饭盛情款待。 贺敏之连连道谢,他本就生得俊美,言谈更是伶俐,索娘子看着忍不住心中爱惜,直往他碗里夹菜。 贺敏之捧着糙米饭,见菜肴虽粗糙,却也有大块肉整条鱼,笑道:“大嫂真是客气,我们在玉州都吃不上这么大块的肉,真是太丰盛了。” 索娘子笑得很是满足:“难得有贵客,说什么客气不客气。我们这些贫家小户的,只要不打仗,不闹瘟疫,日子就过得下去。” 贺敏之微微一笑,眼神明净:“是啊,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天下太平,不动刀兵那自然是最好。” 聂十三夹着一块肉,却清晰的看到他眼神里的忧伤和坚定,手就悬在了半空。 贺敏之眸光一转,筷子重重敲上聂十三的手背:“大嫂做的菜香着呢,光夹着看能看饱?快吃饭!” 聂十三忙收回筷子大口扒饭。 索娘子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们俩兄弟感情可真好。” 贺敏之奇道:“怎么好了?他常不听话,总惹我生气,骂他也不改。” 索小柱突然道:“就是好,看得出来。” 一张平凡的脸笑得满是幸福之色:“你大嫂也常骂我。” 索娘子夹给他一块肉,果然笑骂道:“吃你的饭罢!这么多话……”虽是骂着,眼神却温柔。 贺敏之与聂十三相视一笑,突然想起方才索小柱竟是拿夫妻之情做比,神情不由得立刻古怪起来,忙避过对方的视线,埋头吃饭。 聂十三心口怦怦乱跳,偷眼看去,却见贺敏之白玉般的耳垂慢慢浮上一层绯红,登时满心满口的甜,糙米饭吃在嘴里,竟不逊山珍海味。 第五章 二月初八,贺敏之早早就上床休息。 聂十三问道:“明日会试可有把握?” 贺敏之沉吟片刻,道:“会元留待他人去中,我出贡就好。” 聂十三轻笑道:“你这心思,倒有些像檀轻尘。” 挨着贺敏之躺下,双目寒星般闪烁:“当日在白鹿山师兄弟过招时,檀轻尘从来就是点到为止,堪堪胜负将分之际,立刻罢手。原本师父要传他伽罗刀,他却说不喜刀剑,憎恶打杀,只肯学了七弦心琴。” “师父说他根骨极好,却太过谦和恬淡,于武学是永不可能达到巅峰了。我却有一夜在后山见他偷练伽罗刀,一招一式都凌厉霸道,战意和气势比起平日切磋简直天悬地殊。” 贺敏之打断他,叹道:“这没什么稀奇,他这样做只是想自保罢了。你自然不会懂得……” 见聂十三目中闪过惊疑,笑道:“宁国皇族都姓傅吧?檀轻尘身为十四王爷,居然不能姓傅……想必其中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翻过身,背转向聂十三,淡淡道:“檀轻尘五年前协同太子大破慕容氏,灭了燕亦,世人只知是太子之功,却不知从战略部署到三军粮草,尽是檀轻尘一手策划掌控。” 聂十三沉吟道:“五六年前师兄的确下山了,听说是辅佐太子亡了西州慕容一族,但不到两年又回山,我那年走的时候,他还留在白鹿山上。” 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容不下他?” 贺敏之已闭上眼:“我没这个意思。三千微尘里,各有业障,我哪还能管别人的闲事。别想太多啦,睡吧。” 聂十三不再多说,却揽住他的身子,姿势隐隐有种风云万变磐石却不移的执着。 最后一场考罢,贺敏之照例早早交卷,他所在天字甲考场正是方喻正所监。 方喻正微有不悦,直言训道:“十年寒窗,多少士子为这一考呕心沥血,考场中时辰如金,你竟次次提前交卷,少年人恃才自傲也该有度。” 贺敏之垂手,也不申辩,只恭敬道:“是学生浮躁了。” 方喻正看着他的卷子,只见好一笔精到风华的行楷。笔笔圆劲秀逸,一大篇洋洋洒洒下来,始终保持正锋,少有偃笔、拙滞之笔;分行布局,疏朗匀称,力追古法。 因卷已糊名,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贺敏之答道:“学生贺敏之。”顿了顿,行礼道:“学生有事,先行告退。”径自去了。 立在方喻正身边的提调官又惊又怒:“这贺敏之着实不懂事!大人纡尊垂询,不待问完他竟敢自行离去,实在是太过嚣张。本科岂能让他出贡?” 方喻正摇头道:“我身为主考官,只为选拔人才,不应徇私,原是我多问了。” 贺敏之出了考场就看到聂十三标枪般的身影,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 聂十三直立在街道对面,气定神闲,见到他出来,伸出原本藏在背后的手,手里两串糖葫芦。 糖葫芦上覆着一层透明的糖霜,里面是火红的海棠果,衬着午后的阳光,说不出的甜美诱人。 贺敏之拿过一串,眼睛弯起,笑得少见的天真:“我从没吃过糖葫芦,十三你真是贴心。” 聂十三咬一口糖葫芦,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贺敏之笑嘻嘻的牵起他的手:“靖丰城的纳福街最是热闹,咱们去逛逛罢。” 二月十六,夜半时分,贺敏之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边少了个人,一惊睁眼,却见聂十三正静立在窗口。 轻声喊道:“十三……” 聂十三侧过脸来,夜深人静之际,贺敏之猛然发现这个初见时的半大孩子已迅速长成了翩翩少年,五官轮廓在明洁的月色下格外深刻清冽。 似仍在梦中,贺敏之忍不住柔声又唤:“十三……” 聂十三快步走到床边,动作敏捷充满弹性,低声道:“檀轻尘似乎在附近弹琴。” 贺敏之凝神细听,蹙眉道:“听不见。咱们去瞧瞧吧,我很想见见这位十四王爷。” 聂十三迟疑片刻,道:“好!” 贺敏之心中感动:“到了那里,你躲着就是,我自己去看就行。” 聂十三摇头:“不要紧,江慎言已死,檀师兄也不是多事之人。” 早春二月的夜风吹在脸上甚是寒冷,聂十三握着贺敏之的手,传过去一股醇厚温暖的真气。 不多时二人走到一个白桦林中,贺敏之逐渐听到琴音,再走近几步,却停下了脚步,低声叹道:“沧海龙吟。” 聂十三问道:“为什么不走了?你不是想见他吗?” 贺敏之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走近了你师兄就会发现。”嘻嘻一笑:“他若发现有人偷听,定会改弹其他曲子。” 温热的气息呼在聂十三耳边,聂十三只觉浑身酥麻,勉强定神,也附在他耳边道:“这首曲子听起来气势磅礴、惊心动魄,我虽不懂得琴曲,但也听得出与师兄平日在山上所奏大是不同。” 贺敏之赞道:“十三你果然聪明。这曲沧海龙吟,说的是水天一色波涛汹涌的景象,你师兄奏来,更是大有潜龙暗伏的意思。” 又听一阵,若有所思:“皇图霸业之心尽露无遗……已是飞龙在天、出云入海之境。琴为心声,古之人诚不我欺,纵然平日苦苦压抑,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却也忍不住现了形。” 聂十三听了这番话,默然不语,心中却咯噔一下。 当年在白鹿山,自己性子冷,资质又是出类拔萃,一心学武之下,众师兄弟都不大敢与自己亲近。 檀轻尘淡泊无争,但终究皇家血脉,与众师兄弟也就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以礼相待。 白鹿山上,岁月寂寞,檀轻尘对聂十三这个小师弟颇为青睐友善,聂十三对檀轻尘也有些推崇之意,两人偶尔对坐聊天,亦或私下切磋。 直到那夜聂十三于太一心经突有所悟,不知不觉走到后山人迹罕至处,却看到檀轻尘偷练伽罗刀,从此心中略有芥蒂,虽不明说,但年纪尚小,城府不深,忍不住逐渐疏远了他。 这些年想到此节,只觉得檀轻尘此人未免做作,今夜贺敏之这么一说,方知他所谋远不止区区武学。 正思量间,只听贺敏之在耳边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一惊扭头,突感嘴唇触到柔软微凉的一物,竟是碰上了贺敏之的唇。 一瞬间呼吸都停止,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似被火烧,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他微微翘起的薄薄上唇,意犹未尽,又舔上那丰润精巧的下唇。 根本不用人教,聂十三年轻的身体自发寻找快感,一手扣住贺敏之的后脑,一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舌尖在玉白的牙齿上刷过,略微生涩却坚决的撬开唇齿,像打开一只美丽的蚌壳,深入进去,触到他躲闪的柔嫩舌头,肆意探索,纠缠吮吸。 贺敏之半睁着一双春水潋滟的桃花眼,承接着唇齿交融的亲密,后退几步,斜靠在一棵树上, 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贺敏之突然推开聂十三,淡淡道:“琴声停了,檀轻尘可能察觉到有人。咱们过去瞧瞧。” 也不放轻脚步,径直往方才琴声传来处行去。 聂十三怔了怔,跟上去,拉住他的手,静默良久,问道:“你……生气了?” 贺敏之看向他明澈而深沉的漆黑眼眸,一笑道:“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咱们只是一时糊涂,忘记就罢。” 聂十三正待说话,却已看到了檀轻尘。 树林外一个小山坡上,一人坐在青石上,身前一架七弦琴。 一轮冰盘也似的满月,银光清辉,尽数洒落他的衣襟,来不及见其容色,唯见气度高华清贵,谦谦如玉。 聂十三只觉得掌中贺敏之的手轻轻一颤,忙握紧了些,问道:“冷吗?” 贺敏之尚未答话,只见檀轻尘手指随意划过琴弦,微微笑着,声音低沉温暖,有好听的鼻音:“小师弟,这两年可好?” 聂十三冷静如恒,答道:“聂十三很好,多谢十四王爷关心。” 檀轻尘已明其意,微一颔首,笑道:“聂少侠莫要客气。” 转眼看到贺敏之,目光一触,竟怔了怔,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力道一紧,羽弦已断。 檀轻尘低头看一眼琴弦,又看向贺敏之,略微有些出神,缓缓道:“琴弦遇知音而断。请问这位公子大名?” 贺敏之眼神深不见底,嘴角含着一抹淡薄微凉的笑意:“贺敏之见过王爷。” 檀轻尘续上琴弦,笑道:“月下相逢,也是缘分,我为两位抚琴一曲吧。” 贺敏之拉着聂十三席地坐下,轻笑道:“愿闻王爷雅奏。” 所奏正是一曲《石上流泉》,清幽和静、澹泊悠远。 聂十三想到树林中贺敏之那句“他若发现有人偷听,定会改弹其他曲子”,不禁微笑。 琴声渐止,檀轻尘问道:“如何?” 贺敏之淡淡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爷此曲,大有出尘隐逸之意,令人有山林之想。” 檀轻尘笑了,凝视着贺敏之,漫不经心道:“比之沧海龙吟那曲呢?” 第六章 聂十三一震,目光冰冷锋锐,直视檀轻尘。 贺敏之神色不动,秀气修长的眉衬着浓密的睫,一双眼月华般温润无辜:“王爷之前所奏,分明是渔樵问答。” 不待檀轻尘说话,又道:“在下却学不来王爷的意适心闲,昨日刚考完会试,只想一朝金榜题名,出仕入阁,不枉十年寒窗之苦。” 一时间只闻风声吹过树林。 檀轻尘深深看着贺敏之,终于展颜,笑道:“有贺公子这等人才,实在是大宁之幸。”顿了顿:“天下虽大,知音却少,这大圣遗音琴就此送给公子罢。” 贺敏之接过琴,只见这具名琴通身漆黑,露些许鹿角灰胎,以朱漆修补,伏羲式,蛇腹断,圆形龙池,扁圆凤沼,琴面桐木斫,色黄质松,纹直而密,紫檀岳尾,碧玉轸足。琴池上方镌着草书“大圣遗音”四字,池侧刻隶书铭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 挥手送弦,只听琴音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兼备。 当下大喜,也不客气,道谢收下。 檀轻尘看了看月色,道:“夜深了,本王先回府,改日再叙。” 二人忙起身相送,看着檀轻尘的背影远去,聂十三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他要动手。” 贺敏之抱着琴,笑道:“他不是滥杀之人,只是告诉我们他心中有数,让我不乱说话罢了。” 聂十三抬起下巴,清冷而骄傲:“即便动手,他也占不着便宜。” 贺敏之笑嘻嘻的说道:“好啦,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好歹十四王爷赏了我这具好琴,回头就找个铺子给当了,至少能得三五百两银子。” 聂十三冷着脸,眼睛里却有了笑意:“胆子真大,王爷送的琴你都敢当。”一手拿过琴,一手牵着贺敏之的手,却道:“我昨天看见纳福街上有个进宝当铺,铺面大,人也多,一定能当个好价钱。” 贺敏之眉眼飞扬,叹道:“原来十三的胆子更大,当铺都选好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到索小柱的木屋,至于林中一吻,仿佛只是一场梦,谁都不再提及,只是眼神接触间,贺敏之是淡淡的悲凉和一丝苦苦自抑的期待,聂十三却是伺机而动的等待和誓不罢休的执着。 二月底放榜,贺敏之中了贡士,会元却仍是当日乡试解元宋君博。 三月初一殿试,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贺敏之赫然在一甲三名之列,中了探花。 喜报送到索小柱家,一村的人都笑逐颜开的来看新科探花郎。 贺敏之谦恭温和,对每个人都以礼相待。 聂十三一旁看着,突然想起自己原来是唯一一个被他恶言相加的人,不禁微笑。 这天皇帝下旨,召新科三鼎甲入宫赴琼林宴。 殿试时贡士只在殿外答题,不能亲见皇帝,琼林宴则是文帝傅隆亲自主持,太子和众亲王以及六部重臣均会出席。 一清早,聂十三刚例行打坐完,就发现贺敏之已经起身,脸色有些突兀的苍白。 中午两人早早进了内城,在滴翠楼吃饭,贺敏之夹着一个鸡翅,只顾发呆,神情似喜似悲,筷子微微颤抖。 聂十三叹口气,指着鸡翅:“十五,它振翅欲飞了。” 贺敏之怔了怔,勉强笑道:“你真是越来越懂事,越来越会说话,连笑话都会讲,真让我高兴。” 聂十三静静看着他,寒星般的眼睛里尽是温柔:“有什么事不要憋着,聂十三绝不会负你。” 贺敏之低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要见到皇上,有些紧张。” 聂十三也不多问,埋头吃饭。 贺敏之咬着唇:“你……” 聂十三抬起眼睛,神色冷静而坚定:“不要为难,我不会强迫你,等你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跟我说,我可以等。” 贺敏之眼睛一亮,忍不住笑,登时窗外一树杏花都失了烟霞明媚。 檀轻尘刚进滴翠楼,就撞上这个明澈纯净的笑容,一瞬间恍了神,原地站住了,直到贺敏之看见他,方快步走过去,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叨扰。”又道:“听说敏之中了探花,晚上琼林宴刚好同行。” 一声“敏之”叫得又自然又亲热,贺敏之笑得有些僵,聂十三的眼睛里有了戒备之意。 檀轻尘毫无察觉,叫来堂馆儿加菜,笑得温和:“十三素来吃得挑剔,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个樟茶鸭子、鸳鸯五珍烩、酱爆鹿脯好了。” 聂十三冷冷道:“我吃饱了。” 檀轻尘似未听见,自倒一杯茶,茶香袅袅中,淡淡问道:“敏之近来手头是不是不太宽裕?” 贺敏之与聂十三互看一眼,略有几分尴尬,聂十三的脸上,已经有些发红。 半晌,贺敏之轻咳一声,刚待说话,檀轻尘已笑道:“你二人年纪尚小,十三已是孤儿,听闻敏之家中也只有一年老仆人,这一路行来赶考,自是十分辛苦,靖丰城又是个花钱的所在,一具旧琴换五百两银,大是妥当,此事莫要放在心上。日后再有所需,找我就是,在下虽只是个闲居的亲王,银子倒不甚缺。” 如沐春风。 贺敏之垂下眼睫,眼神有种古怪的冷意,却低声道:“多谢王爷。” 檀轻尘一笑道:“琼林宴酉初开席,你从未入过宫,一会儿就随我走吧。” 贺敏之点头答应,聂十三道:“我在宫外东华门等你。”顿了顿:“你……一切小心。” 只是入宫赴宴,聂十三却特意交代这一句,檀轻尘不明其意,贺敏之却明白他是看自己今日颇为紧张此事的缘故,心中温暖,道:“我知道,你放心。” 琼林宴设在宫中春景殿。 文帝身边大太监徐公公一张圆白脸,尖声传道:“状元龚临、榜眼宋君博、探花贺敏之三人觐见皇上。” 三人垂首进殿,下跪行礼。 文帝嘉勉道:“今科三鼎甲的文章朕都看过,颇有见地,字字珠玑,龚临的策论尤为精警老道,不愧是龚侍郎之子。有这等人才下场登科,实在是我大宁的福气。” 又道:“榜眼探花均是出自玉州,江南果然人杰地灵,宋君博刚过弱冠,贺敏之年方十七,都是年少有为,朕很是欢喜。” 温言道:“都起来入席吧。” 三人叩谢。 贺敏之抬起头看向文帝,缓缓站起。 徐公公轻轻“唉哟”一声,文帝沉静的眸子里露出些许惊异,声音竟有一丝颤抖:“你叫贺敏之?” 檀轻尘目如深潭,静静看着含笑不语。 贺敏之恭敬道:“微臣正是玉州贺敏之。” 文帝顿了顿,方道:“坐吧。” 一时开席,文帝素来御下宽和,众人也不甚拘谨。 天色已暮,有宫女点上了百盏琉璃灯,一队舞姬进来跳了回波乐。 珠晖似的灯光下,贺敏之的下巴微微仰起,清冷精致,檀轻尘看向他的眼睛,举起酒杯。 十一王爷傅临意座位挨着檀轻尘,是唯一常驻靖丰的亲王,性情风流骄纵,从小不喜修文习武,只对吹拉弹唱纵犬扬鹰诸般玩耍兴趣盎然,到大了一些,更添了拈花惹草的毛病,偶尔还会民间猎艳,御史屡屡上奏参告,却屡教不改,令他的长兄当今文帝极是头痛。 傅临意只比檀轻尘大了两岁,与太子同龄,只要檀轻尘在靖丰,定会找他聊天玩笑,很是亲近。 此时顺着檀轻尘的目光看过去,不由赞道:“老十四的眼光果然不错,这个贺敏之钟灵毓秀,竟似玉雕出来的人一般。”看了眼文帝,嘻嘻笑道:“大哥也不住的看他呢。” 檀轻尘饮尽一杯酒,笑道:“两个月前你刚被大哥打了一顿板子,伤口可都好利索了?” 傅临意叹道:“又是那个该死的方喻正,不肯把他女儿嫁我也就算了,还奏我强抢民女,你不晓得,那个小翠的娘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不知多欢喜,再说凭你十一哥的人品相貌,小翠那丫头能伺候我便是造化了,我犯得上去抢?” 檀轻尘侧目而视,点头道:“十一哥的确一表人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抢的不是小翠的娘,小翠娘欢喜,小翠不欢喜,所以那顿板子挨得不冤。” 傅临意大怒,刚要反驳,只听文帝笑道:“今日琼林宴,只看歌舞未免俗了些,三位新科士子莫要拘着。” 沉吟片刻,道:“诗词歌赋想必难不倒诸位,今晚不妨松快些,朕出个对子各位对对罢。” 傅临意惊道:“坏了,这我可不会。” 席间众人大笑。 文帝对这个宝贝弟弟也似毫无办法,笑责道:“不会便藏拙吧,我只看三位新科。”温和却深沉的目光扫视一圈,道:“十口心思,思家思国思社稷。” 正是个拆字对。 龚临即刻应道:“言身寸谢,谢天谢地谢君王。” 众人纷纷叫好,文帝点头赞许。 傅临意却低声道:“这个状元郎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不愧是吏部那个老狐狸的儿子。” 檀轻尘只笑不言。 宋君博举杯,姿态潇洒:“八目尚赏,赏花赏月赏春光。” 别人尚未品评,傅临意已悄悄赞道:“赏春光说得极好,这人倒是不脱风流才子的本色。” 文帝笑道:“这个对得很是应景。” 看向贺敏之,目中有鼓励之意。 贺敏之的声音分外清朗,直视文帝:“八目加贺,贺君贺民贺升平。” 文帝喜道:“好个贺升平!天下太平,君民才能得以安宁富足,自是比什么都值得庆贺,探花深得我心。” 众人哪有不凑趣的,都举杯庆贺称赞,一时热闹非常。 只听檀轻尘突然开口,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上古埙器:“皇上,臣弟也有一联。” 笑看着贺敏之,道:“八目加贺,贺风贺月贺敏之。” 第七章 笑看着贺敏之,道:“八目加贺,贺风贺月贺敏之。” ——————————————————————————- 他将贺敏之的名字嵌入下联,但又加入风月二字,颇有些调笑轻浮。 贺敏之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文帝微露不悦之色,太子已重重哼了一声。 檀轻尘神色不变,笑道:“皇兄方才说探花对得好,自然是想赏些好玩意儿了,臣弟自然要先为探花郎贺一番。” 文帝忍不住笑道:“十四弟说得是,贺敏之,你想朕赐你些什么?” 贺敏之眼睛一亮,灯光下粼粼的闪烁:“皇上当真?” 文帝很喜欢他这种天真神态,温言道:“君无戏言。” 贺敏之道:“臣自幼家贫,上有老伯,下有幼弟,在靖丰无立锥之地,恳请皇上赐我一所宅子吧!” 四座皆惊。 文帝也怔住了。 这位新科探花,不说视金钱如粪土,起码也该有些文人的清高和傲骨,皇帝给他天大的面子,他却落地要钱,张口就求一个宅子,真真是令读书人蒙羞。 龚临的眼神已经藏不住蔑视,宋君博面有忧虑。 檀轻尘笑得有些狡诈有些快意。 静默中,贺敏之又琅琅道:“贺敏之谢恩!” 竟是怕文帝不答应,敲转钉脚的催促着应允。 宋君博心中叹了口气,只怕贺敏之的仕途从此断送,不由替他可惜。 文帝略一思衬,却微笑了,挥手道:“这件事情,徐延你就挑个时间为贺敏之办了吧。” 贺敏之大喜,文帝招呼众人举杯。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 傅临意若有所思,轻声道:“老十四,这小子的言行举止很像一个人。” 檀轻尘心跳漏了一拍,问道:“像谁?” 傅临意嘿嘿一笑,手腕一翻,一杯酒直倒入喉,声音里有几分洞悉世情的苦涩:“你十一哥虽不成器,却也不傻,否则也早跟九哥一样,到凉州朔边,一辈子不得回靖丰了。” 檀轻尘叹道:“你喝醉了。” 傅临意淡淡道:“是啊,我原说的就是醉话。”凑到他耳边,声音直透心底最深处:“贺敏之,像足了你。” 檀轻尘微笑道:“我哪有那么市侩?” 傅临意自斟自饮:“市侩是假,示弱是真,这么一番做作,你瞧瞧这满殿,还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刺在心上?” 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咱们的皇兄仁厚,不怕用人,却只怕用没有弱点的人。老十四你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我就吞了这酒壶……” 檀轻尘看着杯中琥珀似的杏花醇,十一哥想得还是简单了,贺敏之用意只怕不止是示弱,大哥看他的眼神颇有些古怪,看来另有蹊跷。 轻啜一口,感受到醇厚馨香的酒液充满口腔,滑下咽喉,贺敏之这个人……如果把他的面具一层层都撕开,一定有趣得很。 正暗自琢磨,只听傅临意在耳边问道:“老十四,你累不累?” 檀轻尘与他轻轻碰杯,笑道:“十一哥不累,我怎么会累。” 傅临意摇头:“我怎会累呢,我只需瘫平了使劲糟践自己就完了,你呢,又要韬光养晦让人捉不住把柄,又要时不时露点儿锋芒让人芒刺在背,没见太子那张小白脸都被你憋青了吗?你不累谁累?” 檀轻尘又喝一杯酒,承认道:“我是累,却没有十一哥苦。”轻拍着傅临意的手:“方开谢,多好的名字,这朵牡丹一开,香满都城。只可惜方家却看不到十一哥的好,太子似乎要与方尚书结个亲,方开谢明年满十七,大概要嫁给太子当侧妃了。” 傅临意放下酒杯,凝视檀轻尘。 良久,两人的眼神都转了温暖,相视一笑。 傅临意喃喃道:“确实喝多了,喝多了话也多,不过这么一聊,倒舒服很多,老十四,咱们原是一根藤上俩苦瓜,哈哈。” 檀轻尘一笑,斟满酒:“也就跟十一哥,才能说说心里话。” 席终已是亥初时分,贺敏之从东华门出宫。 刚出宫门就看到一个人影静静立在路边一株柳树下。 柳丝在春风中轻柔卷起,这个人却如一把出鞘名剑,孤直挺拔,虽还是少年,已经隐然有了宗师风范,渊停岳滞,势如江河。 一看见这个人,贺敏之只觉得心也安了,神也定了,笑着跑过去:“十三!十三!” 笑容像纯白的花,肆无忌惮的绽放在春夜。 檀轻尘和傅临意正一起走出东华门,看到贺敏之走向聂十三,不禁停下脚步,却见聂十三目光扫来,冷酷锋锐似夜色中一记刀光,傅临意打了个寒颤,惊道:“这孩子是谁?什么眼神!” 檀轻尘远远致意,笑道:“他就是贺敏之的弟弟,叫做聂十三,再有几年,想必就是武林第一人了。” 伸手接住贺敏之,聂十三也笑了,满天星斗璀璨,尽数溶进了他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却满溢着温柔。 两人并肩走远。 宫中的夜风,犹带鲜花的芬芳。 从春景殿到寝宫并不算近,文帝却说散步回去,且只让徐延随行。 徐延自小跟随文帝长大,最是贴心不过,一路上见文帝只是怔怔不语,忙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容貌相似之人,也不稀奇。” 文帝轻叹一声:“你也看出来了?眉目间不说十足相似,总像了个七八分,尤其那颗泪痣,教人一看便想到她。” 路边芭蕉下一只丹顶鹤见人走近,张开雪白的羽翼,低低飞走。 文帝沉吟道:“贺敏之,嗯,却是姓贺……莫非是丹鹤之鹤?敏之,敏之……之悯?” 徐延低声道:“此事也不难查,要不奴才这就着人查访?” 文帝抚着芭蕉叶,想了想,笑道:“不必查了,十之j□j就是他,这孩子聪明得紧,既考中了探花,又让我给他安置宅子,这便是让我放心的意思了。” 又道:“你记得帮他寻个好些的宅子,别委屈了他,也不必太大显得张扬,住着舒服就好。” 三天后,文帝身边的大太监徐延就在纳福街明镜胡同办下了一套宅子,领着贺敏之去看。宅子所处地点,正是个闹中取静的大好所在,青色瓦墙,黑木门,推开是前后两进六间另有两处耳房厨房的小院落。 天井中栽种着桃树梨树,风吹过,落英缤纷。 贺敏之一身白衣,站在桃树下,生生压下了桃花灼灼其华的灿烂,似一抹清透的月色,笑道:“十三快来看,这花上有条虫子。” 聂十三一笑拔剑,徐延忍不住退开几步,却见他身形飘忽,剑光一闪,剑刃平放在贺敏之眼前,一条小虫已被从中剖开,花瓣却丝毫不损。 眼力、腕力、速度、精准度已是妙到巅毫。 贺敏之走近徐延,恭敬道谢。 徐延异常和气:“千万不要客气,公子这般人品,咱家瞧着也十分仰慕,能为公子办事,那是咱家的福分。不过公子若是看完宅子了,就跟咱家回趟宫,皇上有话跟您说。” 文帝坐在御花园的听雪亭中,未着黄袍,但即便是宫中便装,衣袖上也绣着金线龙纹,就像他这个人,笑容再温和,也隐藏着俯视众生的冷酷。 贺敏之行礼罢,文帝道:“徐延帮你置办的宅子可满意吗?” 贺敏之答道:“多谢皇上费心,多谢徐公公操办。” 文帝笑道:“坐着说话罢,我正想问问你想去哪处历练。” 贺敏之也不客套,坐在文帝下首,略低着头不说话,琥珀色的眼珠却透过浓长的睫毛定定的凝视着文帝。 文帝道:“龚临的父亲原是吏部侍郎,为避嫌去了礼部,宋君博倒是一心为民,自请去了极苦的冀州松县当了县令,敏之作何打算呢?” 贺敏之态度恭谨:“请皇上示下。” 听雪亭四周种满梨树,一朵梨花轻飘飘的被风吹落在文帝手背上,文帝遥望着重重飞檐,道:“梨谐音离,当年我的五妹就是在梨花落的时节远嫁……” 贺敏之打断道:“微臣想进大理寺。” 文帝收回目光,笑道:“朕细看过你的卷子,颇有法家遗风。但吏部却是六部之首,掌百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为何不想去吏部?” 贺敏之一笑,眼神温润中透出冷硬:“皇上治国以仁为先,以法为辅,正应了以正合,以奇胜的兵家之道。盛世宜宽宜礼,正该以儒家为正;而人性却是难辨……” “人本身就是正邪两赋,世上并无至善与至恶之人,道德礼仪都易崩溃,而人性的趋利避害却是亘古不变,以法治民,赏罚分明,才能定分止争,民众安分。” “大理寺掌平天下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微臣愿往大理寺审判复核,为皇上分忧!” 听雪亭一片寂静,连风声似乎都暂停。 徐延圆圆的脸上有汗珠滚落,只觉得如许j□j里平添了凛冽的沉重。 低头看见文帝拇指搭在食指上,更是心中一紧。 第八章 低头看见文帝拇指搭在食指上,更是心中一紧。 —————————————————————————————— 文帝心中若有极难决断的事或已起杀心之时,往往会不自觉做出这个动作。 二十年来,这个动作徐延见过寥寥数次,一次是继位后天牢秘密处决四王。 一次是立太子后将檀轻尘送往白鹿山。 最近一次是五年前下令出兵大破慕容氏。 良久,文帝微笑,笑容中带着些许纵容和温情,道:“好,明日你便去大理寺,授司直一职,把历年的卷宗都看了,先学着罢。” 贺敏之笑容格外灿烂,下跪道:“谢皇上。” 文帝笑道:“起来,陪我坐着说说话。”吩咐道:“徐延去拿些点心来。” 又道:“听徐延说,你那个兄弟武功很是不错,改日让他过来御前演练,好给个护卫身份,大理寺掌重案要案,身边没个可靠人可不行。” 贺敏之却笑道:“谢皇上关心,只是聂十三江湖子弟,一向骄傲散漫,只怕不是庙堂可以约束得住的。过些年再说吧。” 文帝也不生气,道:“也好。”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这些年,我一直留着五妹的丹鹤苑,不让后妃公主们住,你……要不要去看看?” 贺敏之咬着唇,眼下泪痣在阳光下似一点将凝未凝的血泪。 文帝被蛊惑,忍不住伸出手,抚向他的脸。 贺敏之偏过脸,眼神惊怒不定,颤声道:“皇上!” 文帝一惊收手,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凉和情愫,以手支额:“你先下去吧,我倦了。” 司直只是正七品,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两次大朝,平日就在大理寺后殿司直院查看卷宗,复核地方重案。 贺敏之聪明果决,细致入微,深得少卿寺丞等人赏识,刻意栽培下,不日就让他着手处理现审案件。 聂十三安排人手去玉州接贺伯。那日从宫中回来,贺敏之问他愿不愿意领护卫衔,聂十三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贺敏之也不强求。 这日正是月底,百官公休之日,贺敏之窝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书,聂十三准备出门。 靖丰城内各武馆高手这些日子来被他寻了个遍,每每切磋回来就是一脸冰霜,贺敏之不问都知道他对这些高手大失所望。 听到脚步声响,贺敏之抬头看到聂十三腰上挂着一把极普通的,在孙铁匠那里花了一两银子买的长剑,忍不住出言讥道:“你又不是野狗,为什么总要往外跑着去打架?” 聂十三皱眉,坐到他身边:“你那日从宫中回来就脾气古怪,发生什么事了?” 贺敏之叹口气,却不说话。 聂十三心中微冷,道:“蝶楼少主苏缺与我有约,我先去了。” 说罢起身而去。 贺敏之看着他离开,垂头怔怔坐着,春风吹在身上,竟是凉飕飕的冷,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咿呀一声打开,惊喜的抬头,见一人抱琴而入,却是檀轻尘。 檀轻尘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微笑道:“敏之在等人?” 贺敏之也不起身,淡淡道:“十四王爷好。” 檀轻尘走近坐下,把琴放到桌面:“你迁了新居,我一直未送礼物,想了想,还是把这具琴赎了回来送你,不知你喜不喜欢?” 贺敏之按着琴弦,道:“不喜欢,我只喜欢银子,待你走了,我还会去当了它。” 檀轻尘一怔,随即大笑:“敏之,我喜欢你这样。”自己倒一杯茶:“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我们今天可以聊得很好。” 贺敏之立刻答道:“不见得,小人物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有了钱,心情自然好,你却没有权,心情想必不怎么样,我心情好,你心情不好,又怎么可能聊得好?” 这番话大是不敬,檀轻尘却不以为忤,只笑着喝了一口茶,却立刻吐出来,道:“你居然喝这种茶……” 嘴角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聂十三在白鹿山时,只喝君山银针,且只选那种芽身金黄发亮,内质毫香鲜嫩的极品,泡开来汤色杏黄,叶底匀亮,滋味甘醇方可。想不到这两年跟你在一起,竟只能喝这种茶渣。” 贺敏之心中一痛,冷笑道:“有时候连茶渣都没有,喝白水倒是喝得多些。”看了看杯中茶色,只是一味淡淡的黄,忍不住说道:“我出身渔家,原就不懂得什么茶是好的,这个是在街边茶庄十文钱一包买的,十四王爷尊贵,喝不惯也是正常。” 檀轻尘欠身正色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茶不分好坏,看各人喜好罢了,敏之这里的茶渣,在我喝来,远胜皇兄那里的敬亭绿雪。” 凝视贺敏之,诚恳道:“今日我来,只和敏之叙朋友之情,无上下尊卑之分,可好?” 贺敏之笑了笑,眼神明净,道:“既如此,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疑问,就直接问十四王爷了,为何这些亲王中,你单单姓檀呢?” 檀轻尘握着茶杯,神态自若:“我随母姓。我母亲不是宁人,而是草原瑶光部落献给父皇的美人。” 眸光中闪过一丝自嘲:“或者说是舞姬更恰当些。” 不待贺敏之再问,远远看向天边,道:“母亲当年很是得宠,生了我就晋了妃位,待我三岁读书时,发现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即刻奏请父皇,夺了我姓傅的资格,改姓檀,并且不准我再进上书房,也不准习武。” “只可惜我太不懂事,常去上书房听壁角,夜里更是偷着读书,时常在父皇眼前一显锋芒。与我年龄相仿的皇族子弟除了十一哥就是当今的太子,十一哥人虽聪明,生母却地位卑下不得宠,又极贪玩,不被父皇所喜。我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压了当今的太子一头,而皇兄当时已是监国皇太子。” 贺敏之眼中已有浓重的悲悯,檀轻尘放下茶杯,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指比自己更冰冷,掌心尽是冷汗,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我母亲很快就得急病死了,父皇悲痛欲绝,此时皇兄羽翼已丰,父皇竟下诏把我托付给皇兄抚养。” 贺敏之一惊,立刻醒悟,若非让天下人都知道十四皇子命在皇太子之手,只怕檀轻尘早就尸骨成灰了。低声叹道:“你父皇待你很好,真是苦心。” 檀轻尘眼中有空茫的沉静:“是啊,皇兄待我也很好,锦衣玉食,轻裘宝马,那时我也懂事了些,两年后父皇去世,皇兄登基,册立了太子,更是把我送到了白鹿山习武。” 长叹一声,无尽的遗憾和悔意:“只可惜我最终都没能见父皇最后一面。” 贺敏之心情激荡,不禁道:“其实我……” 接触到檀轻尘黝黑的眸子,立刻闭上了嘴。手指却轻轻颤抖。 檀轻尘似未听见,声音有些恍惚:“我弹首曲子给你听罢。” 倒茶洗了手,横过大圣遗音,修长白皙的手指抚上琴弦,正是一曲《有所思》。 琴声清润低沉,层层叠叠的忧伤充满了院落,被琴曲所惑,贺敏之只觉得心中苦楚悲凉,不可压抑,沉重的情绪海水般漫过头顶,压得心脏近乎停滞,眼前一片昏暗,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 正彷徨无助间,只听耳边檀轻尘的声音格外轻柔温和,直贴肌肤的舒适:“敏之,是不是很难受?” 贺敏之扯开衣领,额上已有晶莹的汗珠:“嗯……” “那么,你好好听我说,答完我的话,就会舒服了,好不好?” “好。” 檀轻尘微笑,目光深邃,开始从无关紧要,不太会激起意识中反抗的问题开始问起: “你刚才是不是听了一个故事?” “是。” “关于谁的故事?” “檀轻尘。” 檀轻尘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些江南口音,杨柳拂面的柔和,却又清爽得干脆。 “告诉我,你听完什么感觉?” 贺敏之却静了静,目中竟有泪珠滚落,良久方道:“檀轻尘……真的和我很像,一样的可怜。从小喜欢他的人就死了,伤心得很,却不敢说,惊才绝艳,也不敢显山露水,只能藏着掖着,他那么骄傲的人……偶尔忍不住露了锋芒,还要提防着被人害了……” 泪珠仿佛滴到了檀轻尘久旱的心里,只觉得烫得心都痛了,手指一颤,角音变了征音,贺敏之雾气氤氲的散乱眸光似乎开始微微凝聚。 忙定神弹奏,凝视着贺敏之,眼神如古井无波,淹没了他的神智。 “你叫什么名字?” “贺敏之。”毫不迟疑的回答。 “是真名吗?” “……不是。” 声音越发温柔,听在耳中,浑身如在暖洋洋的水里:“很好,你真名是什么?告诉我。” “……”没有回答。 “你不叫贺敏之,告诉我你的原名。” 贺敏之玉白的额头上密密的起了一层汗,咬着唇,神情痛苦,却不开口。 檀轻尘心中暗惊,自学了七弦心琴,苦心钻研下,从未遇到过些微的抵抗,虽说此次因不愿伤了贺敏之的心脉,未用羽弦,但一则他毫无内力,二来施术前更是下足了功夫,先是送琴,再是嫌弃茶水,又直言说了自己的身世令他情绪波动,最后用有所思一曲,步步为营,丝丝入扣,已经逼出了他最脆弱的心境,却不想他心性如此坚强,竟使自己探不到真实身份。 想了想,迂回问道:“聂十三是真名吗?” “……不是。” “我知道不是,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没有回答。 檀轻尘微一沉吟,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气,原来在他心中,聂十三竟如此重要! 两番受挫,再不动用羽弦只怕功亏一篑。 檀轻尘微阖上眼,似有不忍,却毫不犹豫,转了羽弦。 第九章 檀轻尘微阖上眼,似有不忍,却毫不犹豫,转了羽弦。 ———————————————————————————— 春暖花开的小院里,森冷寒意宛如无声的暗流潜涌而出,琴音恰似子规夜啼,凄清萧杀。 贺敏之脸色惨白,手捂着胸口,冷汗涔涔而下,睁大眼睛,却只是浓重的黑暗。 檀轻尘开口,声音冰冷坚硬:“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死死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却一言不发。 琴音大振,汹涌而至。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摔落在地上,蜷着身子颤抖,开口:“聂十三,十三……不,我不能说……” 琴声愈发急劲,心脏跟随琴音狂跳不止,似乎要冲出口中,冷汗湿透了薄薄的春衫,难受得几欲死去。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声音淡入柳絮,冷如铁石,仿佛从地狱中传出的摄魂之音,贺敏之忍不住求道:“不要再问了……十三就是十三……我真的不能说……” 眼前的黑暗猛然被一道阳光刺破。 贺敏之浑身轻松下来。 雪亮的剑光恍若划破长空的闪电,万物战栗,沛然莫御。 “铮”的只一声,七弦尽断。 聂十三冷冷道:“拔你的伽罗刀。” 虽愤恨到极点,气息却丝毫不乱,冷静如磐石,看到这样的聂十三,檀轻尘只能苦笑。 七弦心琴被破,内腑已然受创,檀轻尘轻咳一声:“我受伤了,不是你的对手。” 聂十三摇头:“檀师兄,你这一生,再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收起剑,把贺敏之扶起,旁若无人喂他慢慢喝下一杯茶。 檀轻尘目光克制而内敛,却有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内心:“你可知道我在白鹿山时,至少隐藏了一半的功力?” 聂十三不看他:“你隐藏再多,此生于武学也不会到达巅峰之境。” 在山上时,檀轻尘便知这小师弟惜言如金,偶尔一两句,却往往都是一针见血,不由问道:“为什么?” “要追寻武道的极致,必须极于道,极于念,你心机过重,杂念太多,连七弦心琴这种控人心术的功夫,你施展出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而我诚于剑,诚于心,迟早有一日,会登临绝顶。” “所以,武学上我会是大师,你只是匠人。” 聂十三说得平静,没有半分骄傲之意,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 檀轻尘的心却沉了沉,清楚他说的确是事实,静了静,轻笑道:“那又如何?我求的本不是武道。” 贺敏之缓过一口气,眼神却有些迷茫,脸色惨白如纸,靠在聂十三身上。 聂十三答道:“不如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以后不要再惹贺敏之。” 瞳孔收缩,凝视着檀轻尘,择人欲噬的野兽般的眼神,声音却异常冷静:“这种事,再有一次,我的剑就会洞穿你的咽喉,无论你是檀师兄还是十四王爷,哪怕你是皇帝,我都会杀了你。” “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 与方才沉重昏暗的压力不同,此时满院尽是凌厉直接的杀气,几朵桃花无风自落,笔直的坠下。 檀轻尘沉默半晌,坐了下来,手指抚过断弦:“我记住了。”叹口气:“你放心,皇兄已经封我为临襄王,三天后我就会远离靖丰,去金江边的临州和襄州。” 看向贺敏之,目光温柔如水:“敏之,其实我不忍伤你,今天的事,我有些后悔。我刚才动了羽弦,不过幸得你没有内力,无法运功相抗,心脉损伤应该不甚严重,好好保重吧。” 说罢起身,贺敏之却道:“你要走了吗?” 檀轻尘停步,笑道:“再不走只怕要被聂十三提着剑砍成个七八截。” 贺敏之微笑:“天色不早了,留着吃晚饭吧,就当为你饯行。” 聂十三哼了一声,却立刻恢复了冷漠的神色。 檀轻尘瞟了他一眼,温言道:“既如此,那就叨扰敏之。” 聂十三冷冷道:“我回房洗澡,饭好了叫我。”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进屋,檀轻尘笑了笑:“你又何必如此欺负他?”拈着琴弦,低声笑道:“你方才可是为了护住他,迫得我用了羽弦,你瞒得过小师弟,可瞒不过我……你喜欢聂十三。” 贺敏之斜飞着眼,看着他:“我是喜欢他,那又怎么样?” 檀轻尘笑着叹气:“那你何苦气他?还拿我当恶人,小师弟性子厉害之极,只怕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贺敏之明澈的眸光里掩着一丝寂寞和脆弱:“我怕他当真,以后会伤着他。你应该知道,给了希望再彻底打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凝视檀轻尘,目光转为亲近和眷念:“再说我确实想留你吃顿饭,以后山长水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远离靖丰,也还要提防着些,毕竟人心胜过毒药,不可不防。” 檀轻尘微微蹙眉,凝视着他玉雕似的脸,心中疑窦丛生,这贺敏之年纪轻轻,仕途远大,说出来的话却总透着人性本恶的心思,看似随意平和,却性格深沉,骨子里更是硬朗。更奇的是,看到他自己总觉得无由的亲近,竟有灵犀互通之感。 不禁笑道:“真是不公平,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 贺敏之嘻嘻一笑:“以后你或许会知道,莫要着急,日子长得很。” 晚饭三菜一汤,香菇竹笋炖鸡、青椒炒鸡蛋,再有一个河虾炒青菜,一大碗咸菜豆瓣汤。 聂十三穿着干净的灰布衣服,冷着脸,只顾扒饭。 檀轻尘却一边赞着色香味俱全一边吃菜。 贺敏之忍不住瞧向聂十三,夹起一条鸡腿放到他碗里,却突然发现他手腕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忙问道:“这个伤口怎么回事?” 聂十三看都不看:“被苏缺的日月钩划伤了。” 贺敏之怒道:“苏缺是个什么东西?” 檀轻尘忍着笑,正色道:“苏缺是当今武林第一楼的少主,杀手榜上排名第二。”吃一块竹笋,又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十三的籍籍无名,十三能与他交手,是难得的幸运。” 贺敏之冷笑道:“被人划伤手腕还叫幸运?” 檀轻尘笑道:“你先莫要着急,不妨问问苏缺怎么样了,在我印象里,小师弟从不会吃亏,苏缺划伤他的手腕,想必代价惨重。” 聂十三啃着鸡腿,淡淡道:“我没有伤他,毕竟他是蝶楼少主,我不想给十五惹麻烦。” 贺敏之眼神发亮,嘴角不自觉翘起,笑得满足。 吃完饭用茶漱了口,闲谈片刻,看着天色已晚,檀轻尘起身携琴告辞,走到门口特意道:“多谢。” 贺敏之笑道:“不客气,三天后我就不再送你了。” 月色中的檀轻尘格外风神卓然,静静道:“不是谢这顿饭。” 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是谢你今天为我落的泪。 世情如霜,天命如刀。 这几滴眼泪却填满了十多年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角,生命里终于多了一丝值得珍惜的温情。 此去临州,再无遗憾。 深深看一眼贺敏之,转身离去。 贺敏之一直站在门外,直到他高高的背影转出街角,消失不见,方才进院,锁上门。 一回身,正对上聂十三寒星似的一双眼,深沉得古怪,贺敏之视若不见,从他身边走过。 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重重拧住,一带之下,身不由己直栽进了一个温暖而强硬的怀抱。 贺敏之淡淡道:“放手!” 聂十三的声音低沉暗哑:“不放。” 贺敏之大怒之下,拼命挣扎,聂十三的胳膊铁铸一般,却搂得更紧,良久,贺敏之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映透了后背衣衫,心里一惊,不敢再动,怒道:“你这个笨蛋!手腕的伤口裂了!放开我,我给你包扎!” 聂十三气息有些紊乱,低声道:“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我心里怕得很,看到檀轻尘那样折磨你,怕你出事,怕自己来迟一步……” 不安得近乎绝望,再也说不下去,只紧紧的抱着。 贺敏之安静下来,轻叹一声,反手搂住他柔韧精悍的腰。 良久,聂十三松开手,面对贺敏之,只见一道细细的血痂凝结在他的下唇,不禁用自己的唇覆盖其上,轻轻蹭了蹭,触感柔嫩微凉,深深吻了下去。 贺敏之接触到他火热的唇舌,一时意乱情迷,无比贪恋这种温度和亲密,手臂牢牢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中,已激烈的回吻过去。 这是两人第二次亲吻,比之林中第一次,少了几分懵懂青涩,却更多了几分深情和欲望。 聂十三的手从贺敏之微微敞开的衣领伸入,烙铁般印上他清瘦的肩。 贺敏之似猛然惊觉,突然发力,猝不及防间,聂十三被重重推开。 满腔热情登时冰冷,默然半晌,聂十三冷冷道:“那次你说是一时糊涂,让我忘记,这次呢?” 第十章 满腔热情登时冰冷,默然半晌,聂十三冷冷道:“那次你说是一时糊涂,让我忘记,这次呢?” —————————————————————————————————— 贺敏之听他问话,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分外勾魂摄魄:“还是一时糊涂,忘记就罢。” 聂十三伸手扶着一把木椅,院中落花簌簌:“十五,你到底在骗谁?檀轻尘以七弦心琴逼迫你,你神智不清时都在护着我,难道你当真对我没有情?” 贺敏之狠狠看着他:“莫名其妙!你是笨蛋吗?你的身份泄露了,我这刑官还当得下去?当时不知是檀轻尘在问,否则我早就说了。” 叹口气,接着道:“你我都是男人,最多兄弟情份罢了,这两次大概是因为咱们没有娶亲的缘故,而且都是你强迫我!” 突然小心翼翼,颇为恐惧的上下打量聂十三:“难道你真的有龙阳之癖?” 又安慰道:“不要紧,再大些娶了亲就好了。” 聂十三笔直静立,冷眼看着他自说自话,待他说完,淡淡道:“十五,你到底在躲什么?” 贺敏之一瞬间脸色惨白,聂十三略有不忍,却不愿就此放弃:“龙阳之癖又如何?我这辈子要定了你。” 凝视着他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贺敏之,你躲不掉。” 说罢再不看他,转身回房。 贺敏之嘴角噙着一抹似悲似喜的笑,抚摸着聂十三方才扶着的花梨木椅,却见椅子顿时碎成了一堆木块,想必聂十三虽强自冷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无可自抑,内力到处,坚硬的花梨木竟无声无息的片片碎裂。 心中不由得思绪纷杂,怔怔站着,突然想起一事,大怒道:“聂十三!这张椅子至少值五两银子!你……你还不如一掌拍死我算了!” “呯”的一声,窗户无风自开,聂十三的声音如金石相撞,冷冽清朗:“进来睡觉!否则我打烂剩下的三张!” 贺敏之即刻直奔入室,身法之快,不逊当世任何一位武林高手。 夜已深沉,聂十三睁开眼睛,搭上贺敏之的手腕,太一真气盘旋入体,融入气府,一一稳固他受创毁坏的经脉。贺敏之经络受创已久且损伤彻底,故无法治愈,但这些日子以太一真气治疗,也颇有强健身体之效。 真气运行一周天,聂十三缓缓吐纳,夜色中贺敏之的五官带着深深的阴影,线条精致流畅却傲气分明。 聂十三忍不住靠近他的脸,想亲吻,又生生停住,这样的亲吻,毫无意义,不是自己想要的,也许应该给他一些时间来沉静来领悟。 次日檀轻尘吩咐下人送来各式珍贵补品。 两日后,檀轻尘远赴临襄,走前托十一王爷傅临意送来修好的大圣遗音琴,傅临意还替他带来一句话:“敏之若想再当,可去进宝当铺,价格已经帮你谈妥,白银七百两。” 说罢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贺敏之。 谁知贺敏之白玉似的脸一丝儿不红,笑容优雅得体:“多谢十一王爷,下官知道了,回头就去。” 尴尬的反倒是傅临意,在聂十三寒如冰雪的眸光逼视下,摸着鼻子讪笑出门。 第二天下午贺敏之就带着琴去了进宝当铺,拿着银票出来,咬咬牙,进了最好的茶庄,买了二两极品君山银针回家。 刚推开门,就看到贺伯和聂十三正从马车上往下搬东西,贺敏之大喜:“贺伯你来了!真快,十三早上出门我还以为他又去找人打架呢!” 贺伯笑道:“高手过招不能叫打架。” 贺敏之点头:“好罢,我以为他出门跟人用剑聊天。” 聂十三额头青筋一闪。 贺伯一边搬着东西一边唠叨:“这一箱子三百两银子,是墨凉县令送给我的盘缠;这盒文房四宝,是玉州知府送你的薄礼……” 贺敏之笑道:“这文房四宝可不薄,都是赤金的,用了只怕手酸。” 贺伯拿出两块黑沉沉的铁疙瘩:“这是咱们以前用着垫鸡窝的,我舍不得丢了,还带过来接着使。” 贺敏之赞道:“这个好,我正发愁你把这个落下了。一会儿我去买小鸡和鸡笼,就养在后院。” 三人说笑着收拾完,贺伯拿着几个随身包裹进了西屋。 贺敏之发现石桌上尚有一个小包裹,忙道:“这里又是什么?贺伯怎么也不收到房里去。” 聂十三淡淡道:“这是我的,我打算出门远行,游历江湖。” 一时无声,暮春的阳光有些热,风暖洋洋的吹过,聂十三前额细碎的发丝轻轻扬起,轮廓深刻,眼神似一头初成年的豹,近乎冷酷,暗藏炽热。 良久,贺敏之嘻嘻一笑,声音却有些干涩:“成名趁年少,名剑出鞘,羽翼已丰,小小靖丰城,自然关不住你试剑江湖的心意,去吧。” 聂十三道:“你放心,我答应陪你十二年,我出门的年数不算,自会补上。” 贺敏之摇头,声音低不可闻:“不用,我哪有那么多时间……”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轻笑道:“这是你檀师兄的琴换的,带上罢。” 想了想,又取出一个纸袋,塞到聂十三手里:“这是二两君山银针,听说是你爱喝的,也带着,反正我留着也喝不出好坏。” 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又道:“天色尚早,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出城,我忙得很,要去买鸡,就不送了,江湖风波险恶,你自己小心就是。” 说罢推门匆匆而去。 居然又逃开! 聂十三捏着纸袋,纸袋上残留贺敏之的体温,茶香飘溢,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欢喜,明明舍不得,明明很重视,却偏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贺敏之,实在是让人爱得牙齿痒。 收拾起包裹,贺伯已经走了出来,神色有些漠然有些了然,打开院门,道:“记得回来。” 聂十三道:“贺伯你让我走?” 贺伯脸上有种洞察世情的宽容:“你不光武功好,心思也深,江湖虽大,却定会是你的天下,我一个老头子难道还能拦得住你?” 看着他出门,忍不住道:“以后不可让小少爷伤心。” 聂十三站住,声音略低,却如同发誓:“聂十三此生,绝不负贺敏之。” 暄靖九年,四月初三,聂十三初涉江湖。 以后的百余年间,偌大江湖,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在聂十三这个名字下抬得起头来,没有一个人的光芒不被聂十三掩盖。 四月十五,檀轻尘抵达临州,临襄王的睿智英明,使得中原两州深受恩泽,民心所向,致使此后数年两地百姓只知临襄王,不知皇上。 贺敏之勤恳当值,大理寺众臣原本听说探花琼林宴上索要宅子一事对他颇有不屑,但日日相处下来,发现此人除了小气了些,谈吐举止、人品态度却是令人心喜。 七品司直贺敏之,在大理寺如鱼得水。 转眼就是五月初五端阳节,文帝按习俗宫中赏宴群臣,贺敏之品级低,自不在宫宴之列。 贺伯自来靖丰后,养了一对鸟,一早就出门遛鸟去了。 贺敏之闲极无聊,清早起床就在院中裹粽子。 糯米红枣等物已经泡好,贺敏之动作轻巧,手指在碧绿的菰叶中上下翻飞,不多时已裹好一竹篮。 在墨凉镇时,因贺伯年老不爱吃,每逢端阳,贺敏之一向只裹白米粽应景,去年聂十三说玉州豆沙粽和鲜肉粽名扬天下,虽冷着一张俊脸不说要吃,言辞间却颇有遗憾。 贺敏之看不得他这等馋猫样,咬牙切齿的买来鲜肉,用细盐、姜片、艾叶等调了味,裹了三个蒸熟,放到白瓷碗里,筷子一夹,每个分成四块,块块见肉,芬芳和润,酥烂嫩鲜,肥糯不腻,吃得聂十三几乎要把舌头吞下去,双眼发亮,欢喜鼓舞之余,不忘拿出江家大少的派头淡淡赞道:“不错,真是不错!”却被贺敏之冷笑着一脚踢翻竹椅:“饕餮之徒。” 想着不禁笑出声来,指间裹到一半的粽子倾斜,白米沙沙落下,贺敏之轻声唤道:“十三……十三……”语气温柔酸楚,却又带了一丝决绝。 正自发怔,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徐延身着便装,一张胖乎乎的圆白脸上满是笑意:“贺大人,皇上请您宫中叙话。” 贺敏之笑道:“皇上此时不正饮宴重臣吗?怎么有空见我?” 徐延低声道:“宫宴嘛,皇上露一面就行啦,贺大人最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今日又是端阳节,皇上怎会没空见您?咱们赶紧去吧,别让皇上在丹鹤苑等急了。” 听到丹鹤苑三字,贺敏之神色微变,拎上几只粽子,道:“走吧。” 丹鹤苑满种榴花,如火如荼。有些花已结子,隐约枝头,苍苔斑驳,落英缤纷,于极尽艳色中带了几分春去的哀婉。一只丹鹤带着两只小鹤在树下梳着雪羽,悠闲得趣。 看到贺敏之走近,文帝微微一笑:“敏之来了,这些时日在大理寺可好?” 贺敏之笑道:“微臣很好,大理寺众人恪尽守职,对我也颇多照顾。” 文帝凝视着榴花,低声道:“五妹极爱榴花。当年看她远嫁,实在是我毕生的憾事,现如今大宁国泰民安,四夷拜服,五妹却等不到这一天。” 叹口气:“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 贺敏之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将粽子捧上,道:“微臣不爱榴花,今日端阳,微臣按家乡玉州的裹法,给皇上裹了几个粽子。” 文帝喜道:“徐延,拿去煮了,中午朕和敏之一道用膳。” 徐延凑趣笑道:“江南的裹法原就和靖丰不同,贺大人着实有心,不枉皇上疼惜。” 忙拿了粽子下去。 文帝道:“敏之,这丹鹤苑寂寞了二十年,日后你若有空,不妨多过来坐坐,也陪我说说话。” 贺敏之沉吟半晌,正待答话,一个人已大步走来,正是太子傅少阳。 太子一身淡黄锦绣轻衫,浓眉凤目,看到贺敏之,脸上却有种不加掩饰的憎恶:“你怎么在这里?” 贺敏之起身,恭谨行礼,却不答话。 文帝皱眉,不怒自威:“朕让他过来的。不经传召,你擅入丹鹤苑又是为何?” 太子低下头,声音里有些黯然:“母后让我来看看父皇,问要不要一起进午膳。” 文帝抬眼看他:“你身为太子,且早已出宫分府,不去陪宴众臣,却跑来宫里替你母后传这等些许小事,你懂不懂太子之道?” 这番训诫,极是严厉,竟不避贺敏之。 又道:“你十四叔在临州广施仁德,政行明断,朝廷上下,都赞其治国有道,你却终日荒废政务,不修学业,莫非要效仿你十一叔?” 太子咬牙道:“儿臣受教。” 文帝挥手:“下去罢。” 太子起身,额头密密一层汗珠,狠狠看一眼贺敏之,转身而去。 贺敏之苦笑一声,道:“皇上苦心,只苦了微臣。” 文帝凝视着他,与方才声色不动而雷霆万钧的气势大不相同,眼神甚是柔和,问道:“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苦心?” 贺敏之直言道:“皇上寄厚望于太子,太子却分心杂事,怕温言劝诫不得奇效,故在微臣面前,严词训斥,来日太子定会奋发图强。” 文帝笑道:“敏之不妨继续说下去。” 贺敏之一笑:“微臣说完了。” 文帝微微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带着岁月沧桑,更带着说不出的深沉智慧:“敏之说话,习惯说一半留一半,不打紧,我帮你说出来就是。” “你为官已经有些日子,太子的言行想必都看在了眼里,你这般聪明,怎会看不出太子浮躁轻率,却又好胜?” “他既浮躁,只能让他多与能臣接触,得他们辅佐;好胜却是好事,用檀轻尘与他做比,便可激他用心朝政。” 贺敏之立刻道:“皇上英明。” 文帝拈起桌上一朵落花,笑道:“且莫奉承,提到檀轻尘,我倒想提醒你,少与他接触相交为好。”细细打量手中榴花:“繁艳生香,可惜沾了尘……”顺手抛了出去,落入泥土。 贺敏之点头应道:“微臣记下了。” 文帝笑问:“当真记下了?” 贺敏之看向那朵落花:“臣不敢引天子震怒。” 文帝轻叹道:“我今日发怒,却是为了太子擅闯丹鹤苑。” 看着丹鹤踱开,有些出神:“二十年来,只有我才可以出入丹鹤苑,其他人等,一律不得擅入,包括皇后。” 贺敏之眼中闪过感动和惊疑,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说话。 第十一章 这天贺敏之协同大理寺左少卿审完一桩仇杀案回家,一路上脑中都有些晕眩,似乎还能看到殿堂黑色石地上的猩红。 不到万不得已,贺敏之极少建议对人犯用刑。 今日这名人犯凶顽死硬,一百杖下来,血肉横飞,连骨头都露了出来,只把贺敏之看得直想作呕。 回了家,喝了一杯水才觉得好些,贺伯微笑着拿来一封书信,道:“十三从楚州寄来这封书简。” 贺敏之大喜,接过打开一看,寥寥数行字: 近日抵楚州,武当解剑池边破两仪剑阵,败于掌门青云太极剑下。武当剑法,绵里藏针,精深奥妙,此番交手,于江河剑大有裨益。 一笔字犹如长枪大戟,黄沙千里,淋漓纸上,贺敏之两根手指拈着书信,表情不屑:“写出这种丑字,居然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转身却珍而重之的收到一方紫檀木盒中。 心里明白,聂十三正与自己分享他最为珍贵的历程心得,不禁窃喜。 又过数日,聂十三书信又至:近日抵冀州,沧浪剑派,名不符实。 如此书信纷至,夏去秋来,已经攒了近十封,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木盒里。 九月初五,深夜。 贺敏之正自睡着,窗户突然打开,跳进一个人影,轻捷如灵猫,慢慢靠近了床边。 贺敏之睁开眼,笑道:“十三!” 却见聂十三一身黑衣,蹲在床前,笑着凝视贺敏之。 聂十三一身山林木叶的清爽味道,混杂着强烈的男子气息,静静沐着月光。 而月色映照在他身上,竟淡了幽雅,少了温润,硬生生有了大风骄阳般的热烈灿烂、勃勃生机。 贺敏之眨眨眼,琉璃样的眼珠水光清浅:“你回来了?” 聂十三哑声道:“今天我生日,回来吃长寿面。” 贺敏之起身笑道:“跟我到厨房……”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放到聂十三眼前,聂十三一把抓住贺敏之的手,眼睛黝黑而危险:“想我不想?” 贺敏之心中怦然,却嫌恶的甩开他温热的手掌:“趁热吃面吧,哪来那么多废话?” 聂十三低声一笑,也不再问,埋头吃面。 贺敏之打量着他,数月不见,聂十三更黑了些,也更矫健,蜜色肌肤在烛光下似一匹光华流动的缎子,充满一触即发的弹性,方才一路行来,发现他已比自己高了近小半个头,宽肩长腿,脸部轮廓更见分明。已近暮秋,却只穿着薄薄一件衣衫,隐见漂亮利落的肌肉线条。腰间悬着一把自己从未见过的剑。 贺敏之好奇,取下细看,只见剑身狭长,剑鞘上刻着“纯钧”二字,拔出剑来,霜锋雪刃,澄清如水,不由惊道:“当真是越五剑中的纯钧?” 聂十三用筷子卷着面条,问道:“你知道纯钧剑?” 贺敏之点头:“越绝书中提到过这把剑。”念到:“扬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纹,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说的就是它。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聂十三笑得有些暧昧,点漆般的眸子被碗中热气熏染得雾气迷蒙,难得的温柔似水:“别人送的。” 似乎有些害羞,看了一眼贺敏之,解释道:“只是朋友而已,你别多想了……” 贺敏之默然半晌,觉得秋夜微凉,把粗布外衣裹得更紧了些,微笑道:“当江湖侠少的确是好,鲜衣怒马,名剑风流。” 深深看一眼聂十三,决然道:“你慢慢吃罢,我先回去休息,近来要复审的大案多得很,就不多陪你了。” 说罢起身,临出门又交代:“吃完记得洗碗!” 聂十三若无其事,低头继续吃面,嘴角含笑,眼神中满满的势在必得的自信和深沉。 第二天一早,贺敏之直奔厨房,却见贺伯正在做早饭。 桌上是聂十三吃过的面碗,洗刷得干干净净,还压着一张纸,贺敏之拿起一看,正是聂十三张扬肆意的字迹:纯钧是武当青云道长所赠,放心。 登时怒道:“放什么心?跑到武当山跟人打架,打完还拿人家的剑,真是个强盗胚子!早晚被捉到大理寺,到时候狠狠一顿板子,我才放心!” 嘴角却忍不住上翘,一个纯粹的笑意清晨阳光般绽放开来。 贺伯端过两碗粥,笑道:“十三昨夜回来了,逼着我这把老骨头陪他拆了半宿的招,天不亮又走了,真真是个闲不得的小狼崽子。” 贺敏之道:“以后莫要理他就是了,大半夜的,拆什么招?” 贺伯叹道:“我已不是他的对手啦,只怕以后求着他,他也未必肯跟我比划了。” 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这个是以前你当了琴给他的,他说用不上。” 贺敏之接过银票,急道:“怎会用不上,唉……莫非他真要去打家劫舍不成?” 贺伯笑了笑:“莫要急,十三这孩子傲气得很,不会去做鸡鸣狗盗的事情,江家当年富甲中原,虽是抄了家问了斩,做父母的却难保不给孩子留条后路。” 拍拍贺敏之的肩:“他父母在中原各钱庄都匿名存了一笔银子,他只需凭颈中玉坠和指印,就能提出。” 贺敏之怔了怔,咬牙道:“这个白眼狼!有钱居然也不告诉我……他最好别回来!” 贺伯喝完粥,却悠然道:“我挺希望他回来。” 看着贺敏之,眼神里有深刻的不舍:“小少爷遇到他之前,心里一直跟死灰一样,十三是个好孩子,有他在你身边,我若是哪天真气反噬死了,也是放心的。” 贺敏之的手死死捏住筷子,声音平静:“贺伯,你要长命百岁。” 刚过春节,镇守南疆的军中就发生了一件大案。 年前南疆贞泉城有小队蛮族兵马叛了宁国,骑兵营校尉冯栖梧斩杀二十名贞泉城外村庄中的百姓,谎称所杀乃是南荒叛军以求军功。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冯栖梧的背景却甚是复杂。 冯栖梧是兵部左侍郎魏兰亭的外甥,而魏兰亭的侄女又是当今宫中得宠的淑华夫人。 冯栖梧家世不光好,而且还是当时当令的好,万事俱备,只欠军功,一旦有了军功,就能从南疆回到靖丰,直入兵部,任个主事之职是易如反掌。 眼看兵部任命状已下,却有劫后余生的村民千里迢迢一状告到了大理寺,连文帝都被惊动,下旨大理寺严查此案。 于是冯栖梧虽回了靖丰,却尚未到兵部便被请到了大理寺重狱。 大理寺卿韩退思这几天翻着南疆大案的卷宗,茶饭不思,进退两难。 官场上自有“门道”,局势明朗也好,尴尬也罢,彼此心知肚明,却偏偏不能点破,一定要隔着一层纱。 这层纱好比那戏台上的锣鼓,看似无用,却不可或缺。 一出戏下来,锣鼓锵锵的敲,轻重缓急,高低曲折,意味深长,听着锣鼓音,懂行的人便知道这戏该怎么唱了,踩着鼓点儿或走个过场,或浓妆上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韩退思浸淫官场近三十年,自是精通门道,一眼就看出,这个案子不好审。 淑华夫人刚诞下一位皇子,魏兰亭虽是左侍郎,却因兵部尚书正待告老还乡,已行尚书之权。 最为关键的还是文帝,天心难测,当如是也。 下旨“严查”,却非“严办”,一字之差,颇值玩味。 再从卷宗上看,村民有人证,冯栖梧也有下属作为人证。 物证却只剩了两具面目不清的尸体,若不是冯栖梧手脚不干净,只怕一具都无,仵作验尸的结论只得一句“死于刀伤,伤口平整,入五分,出五分,力道均衡。” 忍着头疼提审了两次,冯栖梧自是不认,只道杀的就是蛮族叛军,韩退思也不敢动刑。 眼看就到了颐养天年的好时节,韩退思三代同堂,自不想招惹是非,深知这个案子自己不愿碰,也碰不得。 正思量间,只见后殿中缓缓走过一个人来,一身七品官服,身形修长,稍嫌单薄,气质清逸却生就一双桃花眼,正是司直贺敏之。 这位探花郎,曾在琼林宴上当众索要宅子皇上却不恼,更隐有风传此人时常受召入宫陪文帝闲话手谈,韩退思立时笑了。 第二天,韩退思病重,却托左少卿呈上了一道折子,曰大理寺司直贺敏之细致刚敏,明法公正,乞其代为审理南疆大案。 竟越过了左右少卿,左右寺丞等人。 晚上文帝看了折子,微微一笑:“韩退思这只老狐狸……”吩咐徐延即刻请贺敏之入宫。 贺敏之趁夜色觐见,文帝指着折子道:“韩退思给朕上了一道折子,你猜猜说的什么?” 贺敏之今日刚收到聂十三从凉州寄来的书信,信中说到边关月色千里雪原的壮阔景象,心里正十分高兴,便笑道:“我若是猜对,皇上赏我什么?” 看到他略带稚气的笑容,文帝心中喜欢,温言道:“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 贺敏之低头沉吟,琉璃灯下轮廓异常秀气柔和,真如玉雕一般,文帝的神色不禁有些恍惚。 半晌,贺敏之笑道:“现在没什么想要的,以后再说罢。”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狡黠:“皇上既然让我猜,想必折子里肯定提到了我。” “韩大人这几日只烦心一件事,那就是南疆大案。” “南疆大案不好查也不好断,韩大人今日已告病在家……” “难道这个烫手山芋竟给了我?” 文帝拊掌微笑:“好得很,猜对了!我传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若你不想接手,我让韩退思的病明日就痊愈。” 贺敏之想了想,眸光有些冷凝,却翻涌着凌厉的热切,笑道:“既然韩大人赏识,我便接了这个案子罢。” 文帝凝注着他,点头道:“也好,你放开手脚好好审,此案若判不好只怕会乱了民心,尤其是管辖内的四夷各族。” 说话间,徐延端了山药糕同红枣银耳羹进来,笑道:“夜已深了,皇上和贺大人进些点心早些睡吧。” 文帝看了看时辰:“子时了,难怪朕觉得乏,敏之今夜就宿在宫中罢。” 吩咐徐延:“带他去丹鹤苑住下。” 贺敏之怔了怔,却什么也没说,跟着徐延一路走到了丹鹤苑。 春节刚过,天气尚寒,丹鹤苑中更是冷清,贺敏之进屋,徐延早吩咐了宫女点亮灯盏、铺设床褥,一面絮絮道:“二十年来,这里的每一件物事都保留着原样,皇上每隔一阵子,都要过来看看,所以一丝儿的灰尘都没有。” 给贺敏之倒了一杯热茶:“贺大人,皇上这些年心里苦得很,身边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您有空就多进宫陪陪他。” 贺敏之笑着点头,走到妆台前,只见铜镜擦得铮亮,照得人影纤毫毕现,拉开一个个小屉,整齐的放着一些首饰簪环,随手取出一个白玉圆盒,打开只见残留的一星胭脂,依然是蔷薇的红,却黯淡的附在盒底,像一缕不得还乡的芳魂。 拈起一支珠花,白金为底,血珠似的玛瑙镶嵌成一朵榴花,灯光下红得诡艳,似乎还会永恒的红下去,艳下去,剔透下去,而珠花的主人,早已零落成泥,随风散去。 徐延看着珠花,缓缓道:“这是当年皇上从江南带回宫送给安和公主的,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公主也刚刚及笄,兄妹感情好得出奇,这朵珠花是公主最爱,老奴现在还记得那年五月,御花园里鲜花盛放,公主发髻上只簪着这朵榴花,穿着雪白的衫子,那份儿光彩夺目呀,晃得老奴都睁不开眼睛……满苑的花都失了颜色……” 徐延略显尖细的嗓音割裂了寒冷的空气,二十年前的时光历历在目的明晰,触手可及。 贺敏之静静听着,手指抚过屋内的一桌一椅,心仿佛浸到温水里,似置身于一个最温柔的梦境,神魂飘荡,不想醒来。 迷迷糊糊中,已身处温暖的被褥,有人帮自己掖好被角,点上安息香,轻轻吹灭灯盏。 梦中榴花胜火,母亲年轻的容颜满溢明朗的快乐,那些忧伤和惊恐就像阳光下的薄冰,消逝得干干净净。 有宽厚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脸,在眼角下的泪痣上流连良久,终于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似乎从灵魂深处发出,听得人几欲落泪。 清晨梦醒,一室阳光,贺敏之也不去见文帝,自行离宫回家。 当日就有旨意,着七品司直贺敏之主审南疆大案,暂行大理寺卿之权。 一时朝野俱惊。 檀轻尘其时正与江南玉州、成州、维州三州知府赏梅吟诗,获知此事,当下微恍了神,被身边一名歌姬撞翻了杯中酒,歌姬的茜纱罗裙登时湿了一块。 玉州知府极是风雅,笑道:“当真是血色罗裙翻酒污了!如梦,还不谢王爷赐酒?” 众人皆大笑,檀轻尘更是笑如春风:“本王唐突佳人,自罚三杯罢。” 第十二章 众人皆大笑,檀轻尘更是笑如春风:“本王唐突佳人,自罚三杯罢。” —————————————————————————————— 回到府中,檀轻尘负着手,在院中踱步思量,贴身亲信檀平道:“皇上这一着有些出奇,靖丰各部要员王爷都知根知底,将来万一乱了,王爷也好有所安排钳制,可这贺敏之的底细恐怕只有皇上知道,这一番举动,莫非将来要让贺敏之执掌大理寺?倒是对王爷有些不利。” 檀轻尘停下步子,微笑道:“局势万变,却不离其中,只要是人,便有弱点。因势利导,洞悉人心,寻个合适的机会,贺敏之也能为我所用。” 想到贺敏之,不禁笑得有了几分真和暖:“帮我修书给贺大人,陈述清楚此案种种要害关系,皇兄喜怒难测,我可不想贺敏之这一案之后就此消失,那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这天贺敏之接到檀轻尘的书信,一眼扫过去,却立刻笑着放到烛火上烧了。 自接管南疆大案,贺敏之也不着急,数日来只在大理寺司直殿捧着薄薄几张纸的卷宗仔仔细细的看,看完吩咐寺卒衙役去买滴翠楼的水晶肘子送了给冯栖梧吃。 贺大人的笑意仿佛春风拂面:“务必要把冯大人养得肥肥壮壮才好。” 夜里就有宫中太监便服来家,传了淑华夫人的赏,一套翰墨轩的文房四宝,一本诗经,打开里面夹的却是满满的金叶子,贺敏之眉花眼笑的谢赏。 又有魏侍郎府上管家亲自登门,知他本j□j财贪小,也不闹虚,直接奉上厚厚一叠银票,贺敏之当面数了数,整整一万两,直笑得脸上浮上一层绯红,嘴里说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手里却牢牢抱着银票。 魏府管家自是火眼金睛,觉得这位贺大人虽肤浅了些,却难得的懂事,当下含笑客套几句告辞,彼此欢喜,一身轻松。 南疆大案足足拖了一个月未曾开审,监察御史已经写了折子参贺敏之。 这天正是十五,适逢百官大朝,贺敏之下朝后,遇上了礼部尚书方喻正,忙恭敬行礼。 方喻正年约四十,风华傲骨,直接道:“南疆大案贺大人打算拖到何时?” 因会试座师正是方喻正,贺敏之忙恭敬道:“此案关系重大,学生尚在思量。” 方喻正轻拂袍袖:“你既自称学生,我便以老师身份教导你几句。” 淡淡道:“百官中,刑官的腰尤为折不得,大理寺掌控天下刑名,贵直尚平,不事权贵,明君如天,尚需法令如山,否则天下子民又何处讲一个理?说一个法?求一个公平清明?” “当日我看你的卷子,甚是推崇,虽偏了法家之风,失了儒家的中庸仁厚,却难得一身刚直傲骨,眼下看来,却是人不似文,我很是失望。” 贺敏之也不申辩,声音平静:“学生受教了。”顿了顿:“学生尚有要事,先行告退。” 方喻正叹道:“白布染皂,强留不得,去吧。” 贺敏之微微一笑,自行进宫。 见了文帝,道:“南疆大案已经不能再拖,微臣特此前来求皇上一道旨意。” 文帝眉头微蹙:“已经拖得人心浮动,我都替你着急了,直说就是。” 贺敏之正色道:“大理寺中现有三百六十六名死囚亟待秋后处决,微臣恳请先行拨出十名死囚备着,作审案用。” 文帝问道:“你意思是,审案时会先处决这十名死囚?” “未必都会处死。” 文帝沉吟片刻,点头:“准了。” 三日后南疆大案终于开审。 大理寺正殿中黑压压的持械寺卒和侍卫列队整齐,殿外百名禁军。 殿侧坐着数名官吏,军中事务份属兵部,左侍郎魏兰亭避嫌来不得,来的是右侍郎赵承。 礼部却是方喻正尚书亲临,监察司御史来了两名,另有靖丰府尹等人。 贺敏之坐于中堂铁木案后,身侧坐着左少卿杨陆与左右寺丞。 两侧寺卒一声威喝,人犯冯栖梧被带上大堂。 大理寺正殿威严高旷,以黑色为主调,黑石地,黑木椅,贺敏之身前的案几亦是黑色铁木,堂上所悬匾额则是黑底金字,教人犯一看,便心生畏意。 冯栖梧却心中有数,丝毫不惧,上堂跪地,竟十分从容。 贺敏之斜靠在宽大的黑檀椅上,正待说话,只见殿门口已闯进几个人来,领头的却是十一王爷傅临意,手里还拽着一个猎户装扮的汉子。 傅临意大声嚷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寺监忙下去笑道:“十一王爷怎地到大理寺来了?正审案呢,王爷不妨先回府歇歇。” 傅临意怒道:“放屁!本王难道是来玩的吗?本王是来告状的!” 寺监苦着脸,一时无言,贺敏之笑道:“不知十一王爷要告何人何事?” 余光扫处,见方喻正与御史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傅临意道:“本王告这个张阿牛,当街放狗咬死了我的雪狼犬。” 众人皆知这位王爷是个无赖,又见他一脸愤愤,大有誓不罢休之意,心里都为贺敏之捏了把冷汗。 贺敏之脸色不变,笑意更深了些,道:“既如此,先把这位张阿牛带到外面候审,王爷不妨坐在殿里休息片刻,待下官审完这桩案子,即刻就听王爷的冤情,可好?” 傅临意点头答应,吩咐寺监:“快给本王搬张椅子,铺上大毛的垫子,再倒杯好茶,你们这大理寺冷得很。” 贺敏之示意寺监照办,一时傅临意坐下,满殿肃穆凝重之气却也大减。 冯栖梧的神情更轻松。 贺敏之静了片刻,温言道:“堂下可是南疆军中骑兵营校尉冯栖梧?” 冯栖梧从未见过贺敏之,方才也一直低着头,此时听他声音只觉得温和清朗,毫无威严,好奇之下,一边答道:“正是。”一边抬头看去。 只见一少年官员懒洋洋的靠在椅上,秀色清逸,嘴角还含着三分笑意,殊无刑官体统。四周的黑色衬着他玉似的脸,如深黑的夜里开出了一朵白莲,触目惊心的清致。当下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位贺大人竟如此意态风流。 贺敏之看着他直盯着自己,也不恼怒,十分客气:“冯将军,可否告诉下官,暄靖九年腊月十八晚上,您出营干了什么?” 冯栖梧答道:“我与几个下属出营到贞泉城外,斩杀了二十名南荒叛军。” 贺敏之颔首:“冯将军确定吗?” 冯栖梧断然道:“自然确定,身为校尉,理当为国杀敌。” 贺敏之一笑,眉目斜飞,说不出的动人,却擎出一支令签:“先打五十板子罢。” 举座皆惊。 此案拖了一个多月不审,此时方审问了人犯两句话,尚不得要领便动杖刑,分明就有屈打成招之嫌。 左少卿杨陆忙轻扯贺敏之衣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贺敏之却微笑着把左手搭在右手上。 寺卒一看便知,此为真打。 冯栖梧惊慌失措,原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突然变卦,只觉得一脚踏在了悬崖外,一颗心忽忽悠悠的惊怖欲死,不由大喊“冤枉啊!冤枉!” 两边寺卒却已如狼似虎的把他按倒,黑色裹红的刑杖一五一十的击上他的臀和大腿。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寺卒用刑的技巧和力道也稳居天下之首。既是真打,这一番功夫下来,只十杖就血肉横飞,浓稠的血液直淌在黑石地上,像无数条红色的小蛇蜿蜒爬行。 冯栖梧惨叫声中,贺敏之嘴角笑容不变,一双冷若冰雪的眼却斜睨着傅临意。 傅临意触到他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多看,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看向殿外阳光。 五十杖后,冯栖梧疼得几欲晕倒,却不知是这些日子在牢狱里酒肉不断养得太过健壮还是狱卒力道控制得当,偏偏就是不能晕倒。 正哀哀呼痛,贺敏之温雅的声音响起:“冯将军,腊月十八晚上,您干了什么,现在可想起来了吗?” 冯栖梧心中一凛,事关生死之下,忍痛道:“我和几个属下斩杀了二十名叛军,实在不敢撒谎欺瞒大人!” 贺敏之眼中闪过一道冷酷之色:“带人证。” 上来一名老妇一名兵士。 贺敏之问兵士道:“腊月十八晚上,你可曾见到这位冯栖梧校尉出辕门?” 原来这人正是骑兵营守辕门的兵卒,堂上众人不禁心惊,这一个月来贺敏之虽不审案,却已悄悄把南疆军中人证取到靖丰。 兵士看了看冯栖梧,答道:“那晚这位将军的确带着几个下属出了辕门。” 贺敏之点头道:“冯栖梧可曾身着甲胄?” 兵士道:“不曾,冯将军晚上私自出营从不着甲胄。” 贺敏之轻笑道:“冯将军出营杀敌,竟不着甲胄,却是奇怪。” 冯栖梧冷汗淋漓,指着那兵士道:“事隔数月,他怎会记得这么清楚,大人莫要被他骗了!” 兵士立即喊道:“我怎会记不得冯将军!冯将军出手阔气,每次私自出营都会给小人一吊钱,小人又爱记账,一翻小人的账本便知!望大人明鉴!” 贺敏之微笑道:“好得很,以后莫丢了这个好习惯。你先下去罢。” 凝视着冯栖梧,态度仍然十分斯文:“冯将军要不要重新说说您那晚干的事?” 冯栖梧辩道:“我那晚本就是巧遇叛军。私自出营是真,不想到了城外,却遇上南荒叛军。” 贺敏之叹道:“章刘氏,你说。” 那章刘氏哭道:“大人,民妇一家五口,除了民妇,都被这个畜生抓了绑起来杀了啊!” 喘口气道:“他们几个人带着刀,看到我们小兰生得俊,便扯着不放,孩子他爹来拉,就被他们踢得死去活来,小黑拿了菜刀来拼命,就被他们砍死了!住附近的两家过来看,统统被他们捉了捆起来,民妇躲在床下,亲耳听他们说,干脆杀了干净,割了脖子,当叛军请功,就能进兵部,不呆在南荒。” 说话间目呲欲裂,就想扑上去撕咬冯栖梧,狱卒上前好容易拉住。 贺敏之吩咐先把章刘氏带下去,声音里忍不住带出几分冷厉:“冯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冯栖梧被逼到绝处,也生了一股狠劲,昂首道:“大人只听一面之辞,却为何不提审我的人证?” 贺敏之朗声道:“那几人不是人证,而是同谋从犯,三日前已在狱中招供。” 冯栖梧冷笑道:“只得人证,而无物证,大人就定我有罪,岂不是令兵部不服?” 贺敏之本斜靠着椅背面冲左边,听了这话,略换了换姿势,看向右侍郎赵承,清浅的眸子里几分懒散几分狡滑:“赵大人怎么说?” 赵承避开他的眼神,正色道:“此事重大,牵涉二十条人命,确实需要查得仔细些。” 贺敏之一笑:“好说。” 翻开卷宗,淡淡道:“物证只剩了两具尸体且看不清面目,不过仵作验尸的结论却是:死于刀伤,伤口平整,入五分,出五分,力道均衡。” 别人不明白,赵承早年却是军中大将,征战沙场足足十年,听得这话,登时如雪水淋头,浑身凉了下来,忍不住打量贺敏之,惊疑不定间,只盼他不知其中奥妙。 只听冯栖梧咬牙道:“那又如何?” “敢问冯将军是怎么斩杀这些叛军的?” 冯栖梧立刻答道:“我早已说过多次,那些叛军其时已成流寇,正往南而逃,我等纵马赶上,将他们一网打尽。” “将军是在马上斩杀逃兵?” “正是。” “逃兵可有骑马?” “没有,否则也不易赶上。” “冯将军确定?” “确定无误。” 贺敏之凝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冷酷的笑:“冯将军从军不到两年,资历尚浅,难怪犯了这等大错。”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倦意:“坐于马上割步兵的脖子,割不出入五分出五分的伤口。” “这些伤口,是你把人捆住,从背后持刀抹开咽喉造成的。” 赵承心中暗自叹气,不出所料,被贺敏之洞悉了这个疏漏。心知冯栖梧必死,却已毫无办法。 冯栖梧却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 贺敏之冷冷道:“马军追杀步兵,斩脖颈造成的伤口,通常深入浅出,且入时高,出时低,不可能平整均衡。只有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才能切出尸体这种伤口。” “冯栖梧,你还不认罪?” 冯栖梧死死盯着贺敏之,突兀的一笑:“贺大人上过战场?” “不曾。” “那贺大人杀过人?” “也不曾。” 冯栖梧放声狂笑:“那大人只是道听途说!伤口该是什么样,你一个酸儒怎会知道?” “除非大人能证明马上斩杀与捆好再杀的伤口不同,否则……” “我不认罪!” 这冯栖梧果然刁钻凶顽,左右寺丞都有些咬牙切齿,只盼着贺敏之吩咐再给他上一次大刑。 贺敏之却不动声色,一只手翻着卷宗,一只手随意搁着,铁色的桌案衬得手指纤长,根根如玉,白得近乎剔透,有种直击人心的诡异诱惑。 少卿杨陆起身出殿。 良久,赵承轻咳一声:“贺大人……冯栖梧所说,也有几分道理,我征战沙场多年,却也从未注意过伤口有所不同。” 贺敏之抬起眼,笑道:“赵大人,莫要着急,等等便知。” 第十三章 贺敏之抬起眼,笑道:“赵大人,莫要着急,等等便知。” ———————————————————————————— 一时杨陆回来,禀道:“十名死囚已带到天井中。” 大理寺规模甚大,由前殿、正殿、后殿、两廊、天井组成。正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后殿外更有重狱数处,均是高墙厚壁,戒备森严,天井长宽均达二十丈,黑石铺地,只种了数棵大树,正是个开阔之地。 贺敏之道:“请王校尉准备吧。” 冯栖梧吃了一惊:“王寒?” “正是王寒。骑兵营的穆将军说,王寒与你同时入军训练,本领与你一般无二,连刀法都同出一辙,自是最合适的人选。” 招呼道:“各位大人烦请出殿,到天井中看罢。” 四名狱卒压着冯栖梧也到了天井中。 只见一虬髯校尉立在一名捆牢的死囚身后,抽刀在其颈中一割,鲜血喷溅而出,死囚倒地。 又骑上马,松开一名死囚的捆缚,死囚惊恐之下,不由自主转身而逃,虬髯校尉策马赶上,从正面堵截,挥刀斩下,死囚颈中血光爆现,即刻死去。 顷刻间两人血溅当场,贺敏之却神态自若,司空见惯一般,只眼神中带着几分厌倦之意,朗声道:“多谢王将军,请暂且退下。” 虬髯校尉施礼而去。 贺敏之领众人回殿落座,寺中仵作自去验尸。 冯栖梧却已跪不住,直往地上瘫。 少卿杨陆冷冷道:“给冯大人提提神,这案子还没审完,莫要让人犯睡着了!” 有狱卒上前,手脚麻利,绑起冯栖梧的一束头发,就着笔直的跪姿钩在一铁架上,这样一来,冯栖梧就只能直挺挺跪着,不一会就大声j□j,苦不堪言。 大理寺一干人等自是见惯了这些,其余各部官吏尽皆失色,傅临意只觉得坐如针毡,汗出如浆,正待说笑几句,却被贺敏之冷电似的一眼扫来,想到他手段之莫测,行事之狠辣,登时不敢放肆。 过了盏茶时候,仵作进来回禀道:“马上砍死的尸体伤口入七分,出三分,入高出低,差了两分;站立砍死的尸体伤口入五分,出五分,伤口平且整。” 贺敏之静了静,道:“冯栖梧,我已向皇上请了旨,这十名死囚专用来证明这刀口不同,现已砍了两个,若你还不服,剩下的八个你可以亲自去砍。” 这番话一出,整个大殿更森冷了几分。 冯栖梧尚未说话,赵承已叹道:“贺大人渊博,本官细细回想了一下,这伤口的确应该不同,大理寺果然人才济济。” 赵承在官场打滚近十年,眼看着无力回天,生怕烧红的炭块沾到身上,一句话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冯栖梧闭上眼,心知铁证如山,黯然道:“我杀的确是普通百姓,甘愿伏罪。” 一边寺丞已将供词笔录整理妥当,让冯栖梧签了字画了押,贺敏之声音平静:“冯栖梧身为校尉军官,不思为国为民,却为一己之私,残害百姓,犯下滔天血案谋求军功,陷宁国整个军方于不义。” “军为民之依仗,此案若不重判,必失民心。” “大宁盛世,来之不易,失民心则国乱。皇上仁厚,大宁律法却容不得你。” 提起朱笔,淡淡道:“校尉冯栖梧,罪行确凿,判寸磔五百刀之刑。” 南疆大案就此一审定乾坤。 冯栖梧被带走后,贺敏之琉璃样的眸光流转,凝注傅临意:“十一王爷,下官这就听您的案子。” 傅临意见他安安静静的坐着,鸦翅似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冷狠深沉,不禁心里有些发寒,忙道:“不麻烦敏之了……” 贺敏之微笑道:“王爷有冤情,必是大案,微臣不敢不听。”吩咐道:“带张阿牛。” 案情十分简单,这天傅临意带着新买的雪狼犬到纳福街溜达,恰巧遇上来城里卖狐皮的猎户张阿牛,张阿牛所携的黄毛猎犬与雪狼犬相争互咬,双双毙命。 傅临意的雪狼犬千金购得,素来跋扈惯了,又听说贺敏之正在审南疆大案,好奇之下,扯着张阿牛就来大理寺告状。 张阿牛从未见过这等阵势,上了堂只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敏之笑道:“我倒想起个故事,有大户养鹤,给鹤戴了牌子作为标记,可惜一日却被邻家的狗咬死,大户告到官府,要求狗主抵罪,官批曰:鹤虽戴牌,犬不识字;禽兽相争,何与人事?” 傅临意陪笑道:“这就是了,本王即刻撤告,狗死了也就死了,与人无关。” 贺敏之微笑:“王爷英明,两犬相争,的确不关人事。”话锋一转:“只是这个案子,却不能这么草草了之,故事是故事,真这般审案,就是不合法令了。” 傅临意张着嘴,心里七上八下。 只听贺敏之说道:“禽兽相争,也要看鹤是在哪里被狗咬死的,若是邻家狗擅入大户家,邻家则要赔偿认罚,若是大户鹤擅入邻家,大户家鹤虽死,却也要认罚,若是当街遇上……就要看当时法令。” “譬如王爷此案,靖丰府尹早有城令,纳福街繁华,禁私纵牲畜入街,所以两犬虽死,王爷与张阿牛,却还需认罚。” 傅临意苦着脸道:“贺大人,看在本王亲自登门送琴的份上,千万莫要打我……” 贺敏之冷冷道:“王爷这是要挟本官?” 傅临意立即闭嘴。 “张阿牛,你知这条城令吗?” “小人不知。” “王爷,您知道吗?” “似乎听说过那么一次两次……” 贺敏之判道:“张阿牛带犬上街,罚钱一百文,十一王爷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罚钱二百文。两位可服?” 两人均是大喜过望,尤其傅临意,原本满以为要尝到大理寺的板子。 需知这些年靖丰新任官员,若想得个“不事权贵”的清名,拿他做文章最是寻常方便,文帝也从不护短。谁知贺敏之只是罚区区二百文,傅临意登时喜上眉梢,只觉得这个贺大人千般万般的好。 当下掏出一锭银子,足足五两:“我多罚些。” 两件案子审完,日已西沉,众人从巳时直坐到申时,只喝了几杯清茶,均疲累不堪,纷纷告辞回府。 贺敏之却吩咐张阿牛在殿外侯着,自行取出二百文钱,同张阿牛那一百文一起入了公,收拾了出殿,递给他傅临意那一锭银子,温言道:“打猎不易,此次死了猎犬,这些钱拿去重新买一条,好好过日子吧。” 说罢转身慢慢走了。 傅临意静立在殿外墙边,看到这一幕,不禁微笑,眼神温暖沉静。 突的脸上微凉,抬头看天,只见雨点夹着零散的雪花飘落。 忙追着唤住贺敏之:“你就这么走回去?” 贺敏之奇道:“回家也不甚远,过两条街就是了,坐轿子岂不是还要请轿夫,费那钱干什么?” 傅临意跌足叹道:“贺大人哪!您还当真是个钱痨,朝廷给你每月十两银难不成你一分都不舍得花?” 拉着他站到殿檐下避雨,挥手让自己的轿子过来:“幸亏本王坐的是八人大轿,这就送你回去吧。” 贺敏之笑得像一只优雅的狐狸:“谢过王爷。不过敢问王爷,您今天来大理寺,当真只是为了告区区张阿牛?” 傅临意摸了摸鼻子,深知瞒不过他,直言道:“其实是受人之托,老十四不放心你,特意嘱咐我打听着这件案子。刚好遇上张阿牛,我就干脆上堂打听清楚,岂不是好?” 贺敏之怔了怔:“檀轻尘?” “是啊,老十四跟你投缘得很,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花心思对一个人。” 说话间暖轿已经过来,两人上轿,傅临意吩咐先送贺敏之回明镜胡同的宅子。 外面风雨渐大,轿内却温暖舒适。 贺敏之这一个月来全心思扑在南疆大案上,今日又整整审了一天,粒米未进,精疲力竭之下,倦意上涌,双眼微饧,支不住脑袋,一下下轻磕在轿壁。 傅临意感到好笑,却不由自主的伸手出去垫着他的脑袋,想了想,干脆揽过肩半搂着让他睡得舒服些。 这样迷迷糊糊的贺敏之,有些脆弱,有些稚气,让人只想去疼惜去呵护,不忍加诸一丝一毫的伤害。 次日两名监察御史均上了折子,其一赞贺敏之少而敏直,细察秋毫,谋定后动,杀伐决断,法礼兼顾,刚柔并重,实是治国良才。 另一却言贺敏之虽果决明断,定了南疆大案,手段却颇嫌残酷诡诈,失了宽和仁厚的风范。 文帝问于方喻正,礼部尚书只说了九个字:天下刑官,无出其右者。 三个月后,文帝下旨,擢升贺敏之为大理寺从四品右丞。 品级虽不高,升迁速度却是难得的快,更兼文帝嘉许,一时贺敏之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来访官吏川流不息,贺敏之大是厌烦,每日依旧勤勤恳恳到大理寺阅理卷宗、复核查勘,陪审现案。 回家即闭门谢客,唯一有所往来的却是十一王爷傅临意。 至于那些金叶子和银票,淑华夫人和魏府自然不会再问他要回,更不敢主动提及,贺敏之也就却之不恭,假装从未见过,尽数悄悄藏在了家里。 同科状元龚临尚在礼部任六品主事,年轻气盛,想着自己出身名门,贺敏之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寒家子弟,一次同僚聚会大醉之下忍不住讥笑道:“贺大人贪财傲慢,十一王爷好色惫懒,原本就该格外投缘。” 官场上的话自然传得比风都快,贺敏之听了这话,一笑置之,笔下朱圈划得一丝不颤,圆润顺畅。 文帝听说了此事,一次趁他进宫时问及,贺敏之却若无其事,只笑道:“我不在乎这些。” 文帝见他喜怒自抑得极深,念及他的身世,心中明白,却不免有些唏嘘心疼,想了想:“敏之今年十八了,我替你定一门亲事可好?” “方尚书家的千金,与你年岁相仿,家学渊源,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原本太子想娶了当侧妃,我看你尚未定亲,不如就给了你罢。” 贺敏之一惊,一口杏仁酥直喷了出来,忙道:“我不要。” 文帝瞪着他:“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你不要?方开谢名门闺秀,你区区四品右丞只怕未必入得了方尚书的眼!” 贺敏之苦笑道:“那最好了,我也不想耽误了方小姐……” 文帝笑道:“怎会耽误?方开谢自是名门艳质,咱们敏之却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王孙公子,你现在不愿,那就等些日子再说罢。” 这些时日以来,贺敏之在文帝面前越发随意自如,文帝欢喜之余,竟想起“天伦之乐”这个词来,帝王之家,父子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亦或复杂,只跟贺敏之谈谈说说时,才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温情脉脉。 这天贺敏之正在家中把聂十三的书信取出一封封细看整理,聂十三游历已有一年,书信攒了近二十封,贺敏之看着笑着,遥想着聂十三仗剑江湖的气势,不禁悠然神往。 突然院门被重重推开,傅临意直闯了进来,哀叫道:“贺敏之啊……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贺敏之忙收好书信,蹙眉道:“又怎么了?十一王爷有冤情不妨到大理寺去喊。” 傅临意一把握住他的手,几乎要哭出来,摇头道:“这个冤枉喊不得……”神色紧张:“你是不是要娶方开谢?” 贺敏之甩开他的手,嘻嘻笑道:“怎么?你这么紧张方小姐,莫非对她心存不轨?” 傅临意苦着脸:“可不是?我至今未娶正妃,就是一心想要她,偏偏皇兄心里眼里都没有我,原本说要把她给了太子,现在又说要给你,可怜我操碎了一颗心,有冤无处诉……” 说着又扑到贺敏之身上哀哀痛哭。 贺敏之挣脱不开,冷笑道:“你最好赶紧放开我。” 傅临意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邪笑道:“为什么?” 贺敏之叹了口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会娶方开谢。” “因为我喜欢男人。” “所以你再抱着我我就要对你不轨了。” 傅临意立即松手,却喜上眉梢:“你当真不会娶方开谢?” 贺敏之懒得看他,只点头。 傅临意笑道:“那就好了!方开谢嫁不得你,只能慢慢等着,等到嫁不出去时,我便可以趁虚而入。”自赞道:“此计大妙!” 又道:“我过几天要去江南转转,顺道去临州见老十四,你有什么话或者什么物事要捎给他只管交给我。” 第十五章 当日审完案件,杨陆出殿,见贺敏之早换了白色天香织锦的袍子侯着,谪仙般出尘,令人见之忘俗。 上了滴翠楼,点了菜,螃蟹未上,贺敏之就要了一大坛莲花白,二两的杯子,一扬脖就是一杯,连尽三杯,方笑道:“杨大人,这酒淡得很。” 杨陆出身世家,擅饮且会饮,笑道:“这酒可不淡,不过今天吃螃蟹,却不该喝这等白酒。螃蟹鲜腥,与黄酒甜香乃是绝配,应当喝江南成州的惠泉酒才对。” 贺敏之意兴横飞,立即挥手叫来堂馆儿:“再来一坛惠泉酒!” 杨陆自经推举进大理寺,从司直做到少卿仅用七年时间,算得上年少有为,行事聪敏细致不说,一双眼睛更是油锅里熬炼出来的,有时堂上审案不待用刑,只看他的眼神,人犯往往就浑身瑟缩不敢欺瞒,正是一只苍蝇飞过都分得清公母的厉害角色。 此时早已发现贺敏之略有狂态,也不点破,只淡淡一句:“心里若是不痛快,醉了也好。” 说完便一杯一杯的陪着。 杨陆天生海量,贺敏之深藏不露,一个时辰不到,两人就喝光了两坛酒。 杨陆脸上泛起些许绯色,贺敏之的脸色却丝毫不变,杨陆一向爱惜他的人才,此刻微醉之下,更是大喜:“原来你的酒量这么好!再来两坛,今日不醉不归!” 贺敏之只笑不言。 喝到后来,两人嫌酒杯不够爽利,都换了酒碗。 直喝到月上中天,杨夫人亲率家仆杀到滴翠楼,杨陆吟道:“家有河东狮,远胜白额虎!”无限留恋的看一眼酒坛,即刻被醉醺醺的拎着耳朵伺候了回去。 贺敏之仍是安静的笑着,脸白如玉,眼睛亮得吓人,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自行出了滴翠楼,一个人慢慢的沿着纳福街回家。 月色如霜,街面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响,一步一步像踏在心上,突然一个踉跄,扶着墙,弯下腰已吐了出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尽数吐出一般,吐完却仰天大笑,欢喜无限,一头栽倒在青石地上,睡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不带酒气,只有沐浴后的清香,一身衣服也是干净舒适,眯着眼瞧了瞧窗外,正是秋日晴空。 贺伯端来一碗粥,说已替他去大理寺告了假。 贺敏之迟疑着问道:“谁把我送回来的?” 贺伯道:“除了十三,还会有谁?” “他人呢?” “走了,说让你放心,他不会再回来。”贺伯抚摸他的黑发:“小少爷,你这性子,伤人伤己,还是改一改的好。我希望你就算只剩了一天的性命,也要活得快意。” 贺敏之点头:“我明白,不会再让你操心。” 贺伯见他终是不听劝,叹口气去了。 此后贺敏之愈加勤勉,半年中竟把大理寺二十年来的旧案卷宗都细细看了一遍,审案手段越发神鬼莫测,看到他微笑着往堂上一坐,半靠着椅子略垂着眼睫的无害模样,连杨陆心里都有些发寒。 一晃已是暄靖十一年春,江南三州遭逢大水,千顷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 文帝令太子亲自运送粮食物资南下赈灾,又令宫中削减开支,减免江南诸州三年赋税。 天灾面前,宁国君臣戮力同心,以助万民。 临襄王檀轻尘封地与江南隔江而望,在太子抵达前,早已调派临襄二州仓中粮食布蓬连夜送至江南,更是动用王府库存并借城中富户银两共计二十余万购买粮食,一面平粜,一面设置粥厂煮粥散给饥民,同时身先士卒,亲赴灾地,在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玉州守足十日,府中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 聂十三则以一人之力,使得整个墨凉镇无一身亡。 事毕拂衣而去,竟不留姓名。 待太子到时,江南三州灾情已有所缓和,一场大灾之下,溺压而死者无数,但途无饿殍,江南百姓皆呼临襄王“万家生佛”。 太子悻悻然返靖丰,奏临襄王擅自干涉江南政务,应治不敬不臣之罪。 而檀轻尘的奏折几乎同时呈到文帝案头,同时抄报六部。曰: 自古有训,水旱饥馑,赈济以时,其时江南百物腾贵,且不易致,为免百姓饥饿,故臣弟拨米石设厂煮赈,亦是为大宁子民着想,恳请皇兄恕先行之罪,另请朝廷拨银百万,以工代赈,修治江南鸥江并金江漕运。 一番话既是爱民,又是忠君,既请了罪,又让人无法下手定罪,张口要银子不说,更借机想一举拿下治理江南漕运之权,八面玲珑正大堂皇,文帝捏着这折子,静默良久,从齿缝里迫出一句话:“好个檀轻尘!好个十四弟!” 眼中掠过三分欣赏三分警惕三分惋惜一分沉浮的倦意,淡淡道:“徐延,叫太子过来。” 傅少阳赶到时已是深夜,文帝手扶着额,正细细的看大理寺对隐瞒灾情、抗灾不力、中饱私囊的官吏的处置决议,量刑稍显偏重,却胜在文字功夫了得,曰: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为治,况他人乎?天灾难违可恕,人祸则宜用峻法,方可使官吏不敢倏忽,更不敢借机揽功图利——一看便知是贺敏之的手笔。 不禁点头,却又叹道:“这孩子,也不怕担个酷吏的名头!” 抬头看一眼太子,待他行礼毕,拿起他的折子,语气甚是温和:“你想治你十四叔的罪?” 太子垂手道:“是。” “为什么?” 太子不答,他们既是君臣,也是父子,这个答案,没有必要宣诸于口。 文帝叹道:“这就坐不住了?真是糊涂!这天下姓的是傅,檀轻尘救灾及时,挽回了无数子民的性命,于天下,于傅家都有大功,你与臣下争夺民心,忌惮臣子的声望,岂是储君应有的心胸?” “在这种时候降罪于他,朝中百官腹诽,天下百姓心寒,于朝廷清议有碍不说,甚至朕都觉得可惜。” “如今天下太平,临襄王手中又无兵权,难道还能翻了天?你如此急于除掉他,未免落了下乘,又哪有一分一毫的天子气魄?实在是令朕失望。” 将两份奏折摔在太子脚下:“好好看看你十四叔的折子,再看看你自己的,学着些罢!” 太子脸上闪过难堪和愤恨之色,却捡起折子,默默退下。 次日百官大朝,果然都说临襄王应居赈灾头功,文帝微笑着下旨:着临襄王檀轻尘治理鸥江并金江漕运,赐“睿”为号,封睿王。 散朝后在后宫进莲子羹时,却嫌太甜,龙颜大怒,摔烂了汤碗。 九月初五晚,贺敏之早早炖了鸡汤,洗干净了青菜豆瓣等物,两根长寿面长长的盘在竹匾里。 看着月亮西沉,天色渐渐发白,贺敏之添了灯油,似要用那一点不熄的微火挽留住初五的夜色,打开门,风贪恋那一点灯光似的,直扑进屋里,聂十三却始终没有来。 刚入冬,贺伯旧伤发作,真气反噬,走火入魔,一身武功尽废,重病在床。 贺敏之告了长假,衣不解带,每日伺候左右。 这天黄昏,靖丰城下了第一场雪。 贺伯精神好了些,双目神光湛然,问道:“之悯,下雪了是不是?” 贺敏之起身,从窗缝里看了看,道:“是啊,下得很大。”坐回到床边,奇道:“拔列伯伯怎么知道?” 贺伯笑了:“我能闻到雪的味道。”又道:“你打开窗,我看看像不像咱们西州的雪。” 贺敏之看他的状况已是熬不过今夜,便不劝阻,扶着他靠在床上,用棉被裹好,轻笑道:“看来你想念西州啦,等你好了,我陪你回去瞧瞧。” 说着打开了窗户,只见漫天雪花,纷纷涌涌,自昏暗的苍穹洒落。 贺伯凝望半晌,摇头道:“不像……西州的雪被风裹着跟刀子似的,哪像这么软绵绵的?” 贺敏之笑道:“软绵绵的也没什么不好,刚则易折,强极则辱。” 贺伯叹口气:“你大哥就跟刀子没什么分别,你呢,看着像这雪花,一身的骨头却尽是刀子,都是慕容氏的血脉。” 贺敏之听到“大哥”二字,目中神色又是憎恶又是恐惧,道:“我给你端药去。” 贺伯一把拉住他:“没必要再喝了。”枯瘦的手指抚过贺敏之冰冷的脸:“伯伯走了,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怎么办呢?” 贺敏之忍着泪:“你原本会长命百岁,都是那年为了救我……” 贺伯笑道:“你这孩子最是聪明,却也最是看不破,拔列千里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只可惜我答应你母亲的事做不到了,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静了静,道:“你大哥……不知还会不会找到你……” 贺敏之冷冷道:“会,肯定会。”遥遥看向窗外一天一地的大雪,声音里说不出的丝丝寒意:“慕容之恪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只要他活着,定会找到我。” 贺伯道:“他自小心高,这些年定是一心想着复国,到时逼迫你……” 贺敏之目中露出冷酷之色,打断道:“这个疯子一旦重建燕亦,只怕中原千里沃土,血流成河,就此沦为阿鼻地狱,幸好以现在宁国的国力,他想颠覆江山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如今是大理寺丞,再不用怕他,他只会落到我的手上。” 贺伯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他此生欠你良多,但毕竟是你的兄长,是燕亦国的骨血,当日你也立过誓要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贺敏之一笑,却是彻骨的冷:“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他去死,不过……我会断了他的想,绝了他的念,让他比死更难过。” 贺伯心中微叹,眼神逐渐黯淡,却笑道:“不说这个……之悯,我死后,你莫要伤心。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候,一是年轻时那几年,一人一剑踏遍中原,再有就是这七年,像最普通的老头子一样活着,打渔养鸟,跟你相依为命。” 贺敏之握着他的手,安静的听着,脸上微微含着笑,心里却仿佛有把刀在搅动,拔列千里是七年前拼命救了自己的人,七年中对自己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人。像生命中的一座山,沉默着,却源源不绝的付出一份厚重的爱。 夜色深沉,贺伯阖着眼,手指已是冰凉僵硬。 桌上一盏油灯灯花忽地一亮,火焰吐红,随后“哔剥”一声轻响,油尽灯枯,只余窗外雪光。 贺敏之仍然抓着贺伯的手指,一颗心似浸入了重重深雪,终于,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聂十三,贺伯,一生离,一死别,在这雪意深寒的深夜,贺敏之终是孤单。 突然一股邪恶的冰寒刺痛从胸口升起,迅速流注五脏,蔓延四肢百骸,冻结住血液肌肤。 贺敏之目中露出惊恐之色,勉强抬起手,手背有种半透明的白,剔透得诡异,再细看时,原来已经凝上了薄薄一层冰霜——黄泉三重雪,五年后在心力交瘁悲伤欲绝之下再次发作。 此次身边再无贺伯这样的高手相助,慕容之悯也好,贺敏之也罢,误入世间十九年,就此消失也未尝不是好事。 慕容之恪,愿你长命百岁,复国无望。 檀轻尘……别人看不出你要什么,可你却瞒不过我,愿你得偿所愿,独掌乾坤,不负这江山万里如画。 聂十三……十三,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唇边的笑意凝住,贺敏之静静倒下。 聂十三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如一锋刀刃般的冷和静。 三天三夜,他的手掌几乎没有撤离贺敏之的气海穴。 聂十三不知道贺敏之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自然也没有这种毒的解药,但他知道,再厉害的寒毒都应该能被醇厚阳刚的真气压制,就像烈日能融化冰雪一样,这个道理不会出错。 至于天山绝顶存在着永不融化的冰雪,至于自己的真气不会如同阳光永不枯竭——这两件事情聂十三不去想。 看到贺敏之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聂十三浑身的血液也几乎冻结,冰碴子一样刺痛了经脉血管,生不如死。 生关死劫后,聂十三早就学会绝不放弃,所以,在真气枯竭之前,也许能救活贺敏之,两人便一起活着;也许明天日出之前,就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无论如何,生死都是一双人。 第十六章 至阳至纯的太一真气,像融化的黄金,在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中冲盈流动,上涌神庭、凤池、太阳、百会诸穴,盘旋汹涌于胸腹膻中、鸠尾、神阙、关元、曲骨、章门等要穴,再散入手足三阴三阳经。 贺敏之j□j的身体冰冷如雪,抱着他感觉就像怀抱一段冰雪。 聂十三的肌肤却是温暖弹性的丝绒裹着炽热的铁,温热着贺敏之。即便倦极而眠之际,真气仍然绵绵泊泊,融入他被冰冻的经脉五脏。 此时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贺敏之的生命之弦正处于将断未断的一刻,而聂十三的弦,已经绷到了最紧,只要再多加一分力,轻轻一划,就会崩断。 深沉的夜色褪去,清晨。 贺敏之睁开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有些翘,交剪着雪后阳光的明媚,也把聂十三的冷静和沉着剪得破碎不堪。 看到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聂十三哭了。 真实的,活生生的,有呼吸……贺敏之冲自己轻轻眨着眼睛,那么安谧而明静的眼神,象沉睡了千年再张开,聂十三伸手过去触摸他的睫毛,睫毛在颤动,终于放心,确定了这不再是梦幻。 贺敏之笑了,声音微弱:“你回来啦。” 聂十三低声道:“我那天就回来了……一直住在城里,听说贺伯病了,这些天便常过来。” 贺敏之知道“那天”定是九月初五,没有力气再问下去,凝视着聂十三近在咫尺的脸,却发现他呼吸低沉,已阖上了眼,竟自睡着了。 虽是睡了,还牢牢抱紧自己。昏迷中那种痛彻心肺让人求死不能的冰寒痛楚尽数被他的热溶掉,贺敏之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眼睑下乌青的阴影,漆黑睫毛上的泪珠,珍惜得心里发痛,仰起头,轻轻吻去他的眼泪,两人相拥着睡着。 月色映着雪光斜照进屋,银光霜辉下,满是干净纯粹的幸福。 三年多前那个有着碎金似的阳光,碧绿清脆的葡萄叶,和清澈微笑的夏日长长午后,与眼前此景骤然重叠,毫不突兀,只是更多了一份贯穿生死的恬淡和深重。 聂十三真气体力都近乎耗尽,这放心一睡足足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是深夜。 见贺敏之仍阖着眼,忙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虽微弱却不再断续,起身穿衣坐好,捏着个指诀,心如明月,意如潮汐,气随念走,将经脉气府内散乱的真气逐渐汇聚到丹田,真气运行一周天后,已神清气爽。 回头看看贺敏之,不放心,又去探他气息。 突然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叫,方觉得极饿。他自己不会做饭,此时又是深夜,买也买不到食物,就算能买,也不能放着贺敏之一人在家。 只好咬牙忍着饿,趁着月色雪光,翻看贺敏之书案上的卷册。 贺敏之的书案上陈列甚是整齐,一摞杂书,一摞各朝刑统律例,一摞自己写的心得笔记,靠左手边却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书简,字迹淋漓,正是自己所写,却见书简边缘都泛起了毛边,显得有些陈旧,想是常常翻看的缘故,忍不住微笑。 轻轻出屋,到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喝下,虽是下完雪的严寒天气,井水却温凉不寒。聂十三突然想起,从相遇那日起,自己一直是被贺敏之照顾,竟从未为他做上一顿饭,烧过一壶热水,想着不禁站在雪地里怔住了。 突然听到院门微响,门闩被震断,聂十三心中一凛,转眼看去,见门闩断裂处极是平滑,必是高手所为。 门开处,见四人正待进院,一人是自己见过的大太监徐延,一人面目清俊,神情温和,但站在那里,就像站在了万人之上,目光淡淡扫来,不见锋芒,却气势逼人,不问便知,正是当今天子。 另两人目中神光充足,腰间佩刀,想必是随驾侍卫。 聂十三放下水桶,长身玉立,也不惊慌,只冷冷看着这一行人。 徐延忙笑道:“原来聂公子在。” 吩咐两名侍卫守在院外,低声道:“皇上见这一个月来贺大人既不去大理寺,也不来宫中,知大人家中有事,便顺道过来看看。” 半夜三更,皇帝微服出宫,“顺道”来臣子家看看,这话说得实在有趣。聂十三却神色不动,淡淡道:“贺伯死了,贺敏之病了,没法叩见皇上,皇上不妨先行回宫。” 文帝看着这个俊朗少年眼中的警惕之意,微笑道:“你就是那个不肯受封的聂十三?听闻你剑法很好,回头演给朕瞧瞧。” 聂十三挺拔的身姿隐隐有分庭抗礼之意,道:“我的剑法不好看。” 在文帝不怒自威的气势下,聂十三竟毫不逊色,自有一种桀骜峻烈的风骨战意强悍的存在着,小小院落,登时连空气都深沉滞重。 大冷的天,徐延额上已有冷汗沁出。 良久,文帝点了点头,叹道:“你这些年一直跟着敏之,是怕朕对他不利吗?” “朕不妨跟你明言,你可知……我是敏之的嫡亲舅父。” “敏之病了,作为皇帝,我来看他确是违了礼数,但作为他的舅父,我深夜来访,难道你不让我见他一面?” 聂十三神情微动,侧开身:“进来吧。” 聂十三进屋点亮了灯盏,文帝见贺敏之昏昏睡着,脸色惨白近乎透明,嘴唇全无血色,瘦得下颌尖削,说不出的脆弱无辜,不禁心痛,坐到床边轻抚他的脸颊,吩咐道:“徐延,赶紧调几个能干的宫女过来,聂十三想必也不会照顾人,这么一个家,竟一个下人也无,敏之真是太苦着自己啦。” 徐延答应着出门。 聂十三低声问道:“您是他舅父,为何他这么些年都流落在外?” 文帝苦笑道:“皇家宫墙重重叠叠,秘密本就多。” 凝视着灯光,缓缓道:“敏之的身世,自是不能公开,连提都不该提……可能太寂寞了,也憋得太久,今晚我却想跟你说说。” “敏之的母亲是安和公主,也是我的五妹,小名叫做丹鹤。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目中尽是沉缅往事的柔情。 五月的榴花,雪白的衣衫,明媚清妍的笑靥,情致缠绵的泪痣,午后共读一卷晚唐的词,拿起画笔为她绘一幅小像,私自出宫分吃一串冰糖葫芦,荷叶深处执手相对的甜蜜和恐惧…… 聂十三也不催促,只默默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灯芯哔剥一声,闪出一朵哀婉的灯花,文帝惊觉,轻声叹了口气,续道:“我当太子时,西州慕容氏屡屡作乱,铁骑几乎无敌于天下,其时我几位兄弟是拥兵王爷,掌有军权,对皇位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丹鹤自请和亲燕亦。” “她是为了我……” “金枝玉叶沦落异族,丹鹤以一己之身,消弭了一场战争,换来大宁十数年的太平,也给我时机平息了内乱,挽救了千万百姓的性命。” “她别了故土,与相爱的人生生离别,却使得宁国无数女人避免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 “人说帝王无情,却不知也是逼不得已,动不得情,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让五妹远嫁,做了无情之人。” “十年后她就病亡了。” “生不能聚首,我却盼望她的魂魄能够回来,宫中丹鹤苑,我一直留着等她……” 聂十三心肠素来坚硬,听了文帝这番话,却不禁黯然神伤。 已不必再问当年安和公主与之生离的爱人是谁,想必她自请和亲,也是为了割断这段不伦之恋。 既不能相守,于是成全,成就爱人的皇图霸业之心,保全一个万民安居的宁国——安和公主,不负“安和”之号,果然奇女子。 只是这段宫廷密事,不知贺敏之知不知晓,想到此节,聂十三心中一惊,忙转眼看去,只见他紧闭着眼,眼角却不断有泪珠滑落,渗入发间,转瞬消失。 文帝伸手抚摸贺敏之的头发,手势里是不尽的怜惜,声音却又是无奈的冷酷:“七年前我灭了燕亦,慕容之恪和慕容之悯兄弟却漏网逃了,慕容一族铁血嗜杀,不擅治国,于复国一念却极是执着,这两个皇子流落民间,于宁国始终是个遗患。” “敏之就是慕容之悯,是五妹的孩子,却也是慕容氏的余孽。” “所以,他只能是贺敏之,我永远都不能认了他,一旦身份败露,就是杀身之祸。” 文帝凝视着贺敏之,说不出的苍凉:“敏之,你可都听见了?我这一生,注定是欠了你们母子。身在帝王家,有种种身不由己之处,你……原谅舅父吧。” 贺敏之睁开眼,被泪水洗过,分外明净而多情的眼:“皇上,去年南疆大案时,您答应过要赏我,当时我没想好,现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一声“皇上”,听得聂十三心痛如绞,贺敏之终是彻底没有了亲人。 文帝微闭着眼,脸上闪过痛楚,却也有一丝宽慰:“你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答应。” 贺敏之微微一笑,声音虽低弱,在夜阑人静之际,却清晰异常:“聂十三原姓江,是四年前被满门抄斩的临州江家的公子,我当时救下了他,请皇上恕了他的罪,从此不再追究。” 文帝沉吟半响:“可是劫了茶纲的江家?大理寺可以案卷可查?” 贺敏之答道:“临州府上报的文书说人犯俱已处决,大理寺早已封挡入存。” 文帝道:“一人犯罪,祸及全家,也是朝廷的法度。但你既然说了,那便恕了他。” 看向聂十三:“回头先封你六品带刀侍卫,敏之身为大理寺丞,身边添个护卫也不为过,上次你不愿为官,现下敏之身边没个可靠的人,你就当为他效力罢。” 又笑道:“听说你已是宁国第一剑客,原来竟是白鹿山盛赞的江慎言,难怪。” 聂十三谢恩,只觉得文帝看着温雅如春风,却连江湖中事都尽皆有数,不由心中暗惊。 一时徐延已经回来,文帝起身道:“明天我吩咐御医过来给你看看,好好休养,过些日子我再来探你。” 走到门边却听贺敏之叫道:“舅父……” 静夜里听着尽是凄怆。 聂十三忍不住咬住了唇。 文帝回头,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贺敏之却垂下眼睫:“多谢皇上关怀。” 月光下,聂十三看见文帝脸颊处有一道亮的泪痕。 文帝走后,聂十三正不知该说什么,贺敏之已嘻嘻笑道:“趁着他有些歉疚,替你先脱了罪,这样我日后死了,你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清清白白的,多好!” 聂十三却道:“不要难过。” 贺敏之奇道:“什么不要难过?” “他不认你,你还有我,不要难过。” 贺敏之狠狠的瞪着他,聂十三觉得这个眼神像极了失亲的小狼,凄绝而惶恐,却又是不容靠近的倔强。 两人登时沉默。 突然聂十三的肚子咕噜一声,有些尴尬,搭讪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贺敏之笑道:“你肚子第一次叫的时候。” 兴致大起,正待再出言讥讽几句,却不提防自己肚子也咕噜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相视一笑。 方才压抑悲凉的气氛登时被冲淡。 聂十三问道:“你还想睡吗?” 贺敏之哼的一声:“我想吃饭。” 聂十三顾左右而言他:“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先烧点热水给你喝。” 说着抱起他,只觉得轻若无物,手臂被他薄薄翘起的肩胛骨咯得有些发痛,心中一酸,让他靠着床头坐着,贺敏之却已毫不留情的笑道:“你在外面闯荡这么久,难道还不会做饭?” 聂十三想了想:“我去年在草原学会了烤羊肉吃……” 贺敏之嗤之以鼻:“那这些天咱们吃什么?烤白米吗?” “……我学着做。” “你敢做我都不敢吃。” “总会有办法让你吃……” 聂十三金口玉言,话音未落,院门已被推开,“办法”主动送上门。 来的是两个看着就很伶俐能干的姑娘,窄窄的袖子,白生生的脸,关键是,手里都提着一个食盒。 徐延一向细致入微,派人过来也就顺便吩咐带了食物。 进屋后,一笑有个酒窝的小姑娘请安道:“徐总管吩咐我们来伺候贺大人和聂大人,我叫暗香。” 另一个小姑娘,笑起来鼻子有些翘,分外娇俏:“我叫盈袖。” 贺敏之笑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两位姑娘模样生得好,名字也好。” 暗香盈袖格格娇笑,心想这个贺大人真是亲切风流,在这里比在宫中有趣多了,不由心中欢喜。 聂十三却盯着食盒,突然开口:“里面都有哪些吃的?” 暗香打开盒盖,只见食盒做得十分精巧,分了两层,下面一层包着火炭作保温用,上面一层是两碗燕窝鸡粥,一碟枣泥糕、茯苓饼、桂花千层糕等点心,热气腾腾;另一个食盒里是一只撕开的风鸡,一盘切好的五香牛肉。 贺敏之大喜,顿失矜持:“盈袖,喂我吃粥。” 盈袖巧笑倩兮,端着一碗粥正要走近,一只修长、有力、指关节微突、肌肤紧致的手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手法,夺去了碗——如果是鹿鸣野亲临,也会盛赞聂十三这招折梅擒拿手使得妙到巅毫,青出于蓝。 聂十三淡淡道:“天色将明,两位姑娘不妨先到后院房中稍事休息,这里就不用伺候了。” 语气虽淡,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而暗香盈袖年纪不大,在宫中却已待了好几年,自会察言观色,看一眼聂十三,再看一眼贺敏之,立刻做出决断,齐齐施礼出门。 贺敏之苦笑。 第十七章 聂十三端起碗,舀起一勺粥:“吃吧。” 贺敏之寒着脸:“你怎么不吃?刚才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非要赶跑她俩,现在我倒要看看聂大侠挨饿的模样。” 聂十三只说了六个字:“你吃完,我再吃。” 贺敏之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怕饿坏了他,只得张开嘴一勺一勺的吃光一碗粥。 聂十三的动作极尽温柔,带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小心翼翼。眼眸乌黑的流转着,不见锋利,只见平静的喜悦。 喝完粥,又喂贺敏之吃下一块枣泥糕,用井水漱了口,这才自己吃饭,却风卷残云一般,把风鸡和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毕,拉了椅子坐到贺敏之对面,直接问道:“你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谁下的?有没有解药?怎么发作的?还会不会发作?” 贺敏之叹道:“你是杨陆附体了吗?我怎么感觉是在大理寺过堂?” 聂十三抿着嘴,下巴的线条有些利落的强硬,一双眼凝视着他。 贺敏之静默片刻,直视着聂十三的眼睛,缓缓道:“我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燕亦宫中的慢性奇毒,无药可解。中了这种毒,最多能活二十年,三重雪的意思就是会发作三次。嗯,现在已经发作两次了。” 神情有些淡漠:“七岁的时候,母亲死了,父皇命大妃抚养我。慕容之恪是大妃的亲子,那时就给我下了黄泉三重雪,我竟一直不知道,还把他当好大哥一样看待。” “十二岁那年城破,父皇那时已经知道慕容之恪容不得我,死前把玉玺金印交付给我,想着靠这个让他饶过一命,谁知他等不及我交出玉玺,一掌打伤我的气府,全身经脉也都被震散,引发了黄泉三重雪的第一次发作。” 突兀的笑了笑,续道:“他很开心的笑着说五年前就给我落了毒,骂我是宁国的杂种,玷污了慕容氏血统的尊贵和纯净,他正准备杀我搜出玉玺时,国师拔列千里拼着挨他一刀,救下了我。” “拔列千里就是贺伯,母亲曾有恩于他,他答应过要护我一辈子。我们躲开宁国军队,逃出了城,我身受重伤,三重雪发作,命在顷刻。贺伯同你一样,用自身的真气为我压制毒性。” 说到贺伯,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悲伤自责:“可惜他的真气却不是至刚至阳的路子,虽然救活了我,却也遭到真气反噬,贺伯原可以长命百岁……他是为了我死的。” 聂十三轻轻握住他的手。 贺敏之转眼看着灯盏,看着那簇温暖的小小火苗在晨光中逐渐淡去,说道:“伤好后,我决定回宁国,毕竟活着的亲人都在宁国。怕慕容之恪再找到我们,便打定主意,入朝为官。” “贺伯让我发誓,若是有一天,慕容之恪落到宁国手里,要我尽力保住他的性命。我想了想,天下重案包括谋逆皆归大理寺审理管辖,所以便想着进大理寺做刑官。” “国破那几年,我受够了也见惯了战乱之苦。到了玉州,却看到了百姓安居太平之乐。我有生之年,绝不愿意看着天下再起刀兵。我自是不会去复国,也不能让慕容之恪荼毒生灵,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疯子有多可怕……” 说到慕容之恪,眼睛里不禁有深切的惧意和恨意,微微打了个寒颤,却笑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竟真心的喜欢他敬佩他,还总是缠着他。慕容之恪也算是个奇才,无论是兵法还是武功,天分都是极好的。你与雪峰魔师交过手,慕容之恪的武功便是得自他的真传。”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净秀气,丝毫不沾血腥的感觉,轻笑道:“慕容之恪此生最恨的,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就是你师兄檀轻尘了。” “当年檀轻尘一战破燕亦,布局精妙随机而变,大气魄力不失奇诡,慕容之恪于用兵之道,怕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了。” 冷冷一笑:“他却不知这个一手令他国破家亡的檀轻尘,偏偏和我一样,也是个杂种……” 杂种二字在齿缝间嚼碎了似的吐出,带着强烈的憎恶——对这两个字入骨入髓的憎恶。 聂十三默然片刻,问道:“黄泉三重雪当真无药可解?” “我骗你难道会得银子?” “第三次发作会怎样?” “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第三次发作?” “不知道,应该会隔几年。” 聂十三点点头,神色冷静,突问道:“你这些年跟钱串子似的拼命捞钱,是因为贺伯吧?” 聂十三说话不仅简练,且与他的剑法相似,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循。 贺敏之不禁怔了怔,答道:“贺伯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武功又时有时无。我怕我死后他无法过活,受人欺负……他苦了这么些年,靠着这笔钱可以回到墨凉镇买下大宅子,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聂十三静静听着。 贺敏之想起一事,忙道:“贺伯的遗体……” “放心,我已经安置在耳房,一会儿我出门买棺木回来,将他好好安葬。” 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锋:“我是江湖中人,不畏言生死,贺伯逝去,我们却还要继续活着,活着的人有责任比死去的人更幸福。” “你之前一直拒绝我,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不想让我日后伤心难过?” “生命无常,世事难料,十五,你猜不准谁会先死。就像你攒钱是为了贺伯,却想不到他先你而去。” “你今年十九,也许只剩下八年可活,我可能活到一百岁,却也可能明日就死于刀剑或者天灾。” “若是今年我回不来,死在了江湖,你会不会后悔那夜赶走我?或者我回来了却发现你死了,你觉得我会怎么办?” 贺敏之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怎么办?” 聂十三的声音金刃劈风似的狠利决绝:“劈开棺材,把你拉出来,把话说清楚。你生也好死也好,都休想逃避我!” “十五,生离并不比死别好受。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看不破这一点?” “你可知道,我们在一起,活一百年自然是快活,十年也足够欢欢喜喜的游遍大江南北,便是只有一年、一天,也自满足,不留遗憾,远远好过各自孤苦的活上千秋万世。” “你我两心相知,你活得不开心,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更骗不了你自己,你当半夜醉倒在酒楼外很有趣吗?” 贺敏之脸色苍白,泪痣似一点刻骨铭心的凄艳伤口,却咬着唇不说话。 聂十三不忍,轻轻搂着他:“你不要再替我想,也不要想生死之事,自私肆意一回,好不好?不管这辈子还能活多久,咱们守足一生一世,好不好?” 贺敏之的下巴搁在聂十三的肩窝处,说不出的温馨契合,雪意虽苍寒,心境却春满月圆,只觉这番情景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度重演,不禁自然而言的答应:“好。” 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着窗外风吹起雪花的声音,彼此心跳的声音。 良久,贺敏之轻笑道:“十三真的长大了。我还记得刚遇到你的时候,给你搽药你死死抓着被子不吭声,却偷偷的哭。那么倔又那么可怜,让人心疼。” 聂十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有就是有,为什么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让我怎么承认?” “就是哭了,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 路人鼎身居太医院副首之职,医道精湛,人品耿直。今日奉密诏由徐公公亲自送到明镜胡同贺宅来瞧病,因大门虚掩,便被徐延领着一路走进了院子,进了堂屋,未及进房,就听见有人嚷道:“聂十三你这个敢哭不敢认的……”却不知突然被什么物事堵住了嘴,只听见浅浅的鼻音,从喉咙里发出的湿润的暧昧不清的挣扎抗议声,尽是旖旎风情。 徐延笑了笑,轻咳一声,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不一会有个英挺俊秀的少年打开门,道:“徐公公来了。” 徐延笑道:“皇上吩咐天亮就领着路大人过来,老奴自是也不敢怠慢。” 聂十三道:“有劳路大人。” 举止斯文有礼,路人鼎却看出他身形矫健敏捷,更有一股虽内敛却强烈存在、虽克制却微微逼人的气势,忙笑道:“莫要客气。” 一边看向靠在床上的贺敏之。 只见贺敏之脸有病容,两颊却是微红,一双眼更是波光璀璨,晶莹剔透,不禁微怔。 搭脉一诊,脸色立刻凝重起来,再细细一看,果然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冰霜般的青气,当下神情略变。 贺敏之见路人鼎有些惶惑,忙笑道:“路大人不妨明言。” 路人鼎额头见汗,沉吟道:“贺大人畏寒肢冷、唇色浅淡、体质虚寒、气血两亏,更兼经脉气府尽皆受损……请恕下官直言,实非长寿之像。” 徐延一张圆脸上笑意陡然凝住,慌道:“路大人再看看罢!贺大人只是近来累着了,怎会就病得这般严重?” 路人鼎却直言道:“若是先天如此,倒也可以用药石调理,慢慢将养。”搭着脉息,闭目凝神半晌,摇头:“只不过……这种种症状更像是身中寒毒所致。” 聂十三冷若剑锋的眼神一亮,像雪里燃起了两点火光,灼热的盯着路人鼎,急道:“大人既看得出是中毒症状,可知是什么毒?有没有解药?” 路人鼎叹道:“下官惶恐,贺大人中毒已深,毒性似乎已侵入五脏六腑,无药可治。”想了想:“不过平日注意养生,勿要大喜大悲,只怕十年八年的寿数还是有的。” 聂十三低下头,心中虽早已有数,但那一点泡影似的希望被无情戳破,还是忍不住的伤心若狂。 徐延却呆住了。 贺敏之微笑道:“多谢路大人辛苦,我就不送您了。” 见路人鼎出门,悄声道:“徐公公,回头见了皇上,还是瞒着些罢。” 徐延眼圈微红:“这可如何是好?贺大人,您当真中毒了?是谁这么忍心?” 贺敏之淡淡道:“是慕容之恪下的。徐公公,我知你必有办法让路太医不说此事,其实皇上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何必让他忧心伤神?” 徐延想了想当即答应,却不免又关心唉叹几句,方才出门。 聂十三送走路人鼎和徐延回到屋里,神色已恢复冷静,扶着贺敏之躺下,道:“无药可解不是无法可解,我总会寻到解法。” 语气虽淡,却如射出箭矢般坚定无回。 贺敏之表露心迹后,反而尽显放达从容,只笑道:“生死有命,我不强求。” 聂十三不语,帮他掖好被角:“我出去一趟,你再睡一会儿。” 出了门,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天气,聂十三真气自行圆转流动,也不畏寒,买了一口上好棺木,留了地址吩咐棺材铺子的伙计送到贺宅。又到药铺按路人鼎的方子抓了药,虽只是寻常温补药方,却也聊胜于无。 回家见贺敏之仍昏昏睡着,便叫了暗香盈袖到厨房教自己做饭。 比起武学方面的领悟力,聂十三于做饭一事实在是纯属庸才。 但胜在一则能够百折不挠。油盐多少火候大小的一次次的试,整整两个时辰烟熏火燎神色不变;二则刀工出色。切丝便是细若发丝,切片就是薄如蝉翼,更别提分筋拆骨、刮鳞剔刺。动作利落漂亮,瞬息之间,各种肉菜切割得清楚整齐,只看得二女目瞪口呆。 比起贺敏之重楼飞雪般的清逸,聂十三更多了种骄阳大风式的英悍飞扬,拿着菜刀都有男儿带吴钩的厉烈,态度却又是彻底的冷和静,奇特的协调。 如果聂十三是一把锋锐的名剑,天下一多半的女子都愿意当他的剑鞘,让他为自己倦,为自己柔,为自己驻足,为自己安定。 少女情怀总是诗,暗香已经在憧憬。 盈袖憧憬的却是贺敏之,贺大人那双眼,九分的多情,一分薄情,叫人一望生情,明知情不得,却要再望,三望之后就是若谷深渊,万劫不复。 于是为他煎药都煎出了缠绵心事。 第十八章 三天后,聂十三亲自把暗香盈袖送到宫外东华门,彬彬有礼:“徐公公,敏之已经好些了,近日我也请了些下人,两位姑娘毕竟是宫中人,总在贺府也是违了礼数,回头有人探病,敏之也不好说,请回禀皇上,他对敏之的厚爱只能心领,不敢因此让人传了闲话。” 一番话入情入理,滴水不漏。 徐延忍不住一笑,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聂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彼此一笑,拱手作别。 回家贺敏之听他复述了这段话,刮目相看:“十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老练了?这话说得跟龚临他爹那只老狐狸似的。” 兴致勃勃的说道:“龚何如侍郎是个奇人,一辈子同方喻正过不去。方尚书耿直,龚何如脸皮既厚却又厚得很有风度,在朝堂之上只要一开口,龙颜必定大悦,歌功颂德之余却说都是因为皇上太过圣明,大伙儿只能肚里暗骂,嘴上附和。听着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说得尽是道理,事后你细细一想,全都是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看着聂十三,笑道:“原本我还担心你当了六品官却不会说话,不想你这么一抬一推一转折,尽是顺水行舟的意思。” 好奇问道:“平日倒是看不出你这般圆融奸诈,都是怎么学会的?” 聂十三淡淡道:“听你说这些话听惯了,跟你学的。” 贺敏之怔了怔,大怒:“胡说八道!我素来清名在外,连皇上都赞我刚正不阿……你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吗?” 聂十三眉稍一挑,从床后樟木箱子里取出个硕大的旧包裹,打开:“这是一百张金叶子。” 贺敏之原本正舌灿莲花,立时戛然。 “这是一万两银票,还是日升钱庄出的,见票即兑。” 贺敏之沉默。 “这是十个五两重的金锭子。” 贺敏之紧闭着嘴,深情的盯着书桌,仿佛桌角突然开出了一朵牡丹花。 “这一包银子该有五百两吧?怎么还有张当票?” “别人送的碧玉笔洗……我要那个干什么,就拿去当了。” 聂十三不再多说,把包裹放回原处:“我给你端药去。” 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文人傲骨了。” 贺敏之十分后悔当年救了聂十三,也想不通那个又安静又听话又漂亮的小男孩怎么突然变成了这种不张嘴都让人感觉狼牙森森的恶形恶状? 不寒而栗。一声叹息。 次日,聂十三领回来一对姓刘的中年夫妇做些粗使打杂的活儿,贺敏之精于刑名,一看便知都是老实人,粗手大脚却甚是干净,当即留下住在后院耳房。 晚上聂十三做了饭,贺敏之吃着却叹道:“毫无灵气!鱼肉是死的,米饭也是死的,这是山药人参鸡汤吗?分明是山药人参木鸡汤!” 推开汤碗,下了结论:“还是盈袖炖的汤好喝。” 斜眼看着聂十三:“堂堂聂少侠、大理寺六品带刀的侍卫,竟连两个小姑娘都容不下。” 聂十三道:“我是不忍。若无呷蜜意,何必攀花枝?你既对她们无心,又何苦招惹?”指着那碗汤:“你当真不喝?” “不喝。这汤只配喂猪。” 聂十三点头:“那我重新去做。” “算了……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吧。” 过年前,聂十三的钦任下来,去大理寺见了上司同僚,贺敏之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大理寺众人都来探过病,朝中也有一些臣子前来看望,方喻正亲自登门,带来一方歙砚,嘱咐贺敏之好生修养,随即离去。 贺敏之笑道:“方座师什么都好,却略显古板了些。” 聂十三不太明白。 贺敏之拿起砚台道:“如今百官都爱用绮丽温软的端砚,他却送来歙砚,歙砚石质坚润,磨之有锋,涩水留笔,涤之立净。” “他是让我务必记得洁身自好,不染尘埃,要有刑官的坚和锋。” 叹道:“方大人过刚过直,不懂妥协退让,万一风云突变,只怕会遭大难。”说话间用一方锦缎裹好砚台,细细收好。 吏部侍郎龚何如着管家送来一大包人参、燕窝等物,另有一个羊脂玉的辟邪挂件,灯光下一看,一丝杂质也无,半透明的白腻纯净,只这小小一方,价值不止千金。 贺敏之一边抛接玉件一边笑道:“论起交朋友,龚何如比方大人强多了,风流得趣,疏密有度,只怕皇上换了,龚侍郎这条船却照样能驶上千载万年。” 一不小心,玉件脱手,直往地上摔去。聂十三燕子抄水,顺手接住:“要去当了吗?” “当了吧,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 “贺伯都去了,你怎么还这样贪财?” “……这么些年,都成习惯了,改不掉。” 这一场大病,傅临意却未曾登门探访,听说是刚入冬就陪着太子南下巡视,此时尚未回来。 贺敏之数月来与聂十三整日厮守在一起,颇有山中无岁月,春尽不知年之意。 这天已是正月初三,午后阳光明丽。 老刘夫妇回家过年尚未回来,贺敏之在院中晒着太阳看闲书,地上积雪尚未化净,天地间仍是冬的苍冷峻色。 聂十三静立在树下,捏这个指诀,微阖着眼,整整一个时辰丝毫不动。 贺敏之看书奇快,早把身侧十数本书翻了个遍,无聊之极,捏了一团雪扔向聂十三。 聂十三睁开眼,伸出手掌,动作清晰流畅之极,雪团已经在掌心快速旋转,几乎是一瞬间,尽数溶解消失不见,而掌心竟不见一滴水珠。 贺敏之笑道:“看来练武功容易得很,站在树下发呆就行了。” 聂十三道:“最高明的武功不是用身体练出来的,而是靠脑子。” 折下一根树枝,随意一个起手,极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将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滴血液利用得妙到巅毫,道尽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无论是剑术还是剑意,都不可思议的臻于完美,同时又是极致天然,就像江河流动、斗转星移、太阳升起,不可阻挡的气势。 贺敏之怔住了,眼前的聂十三是另一个天地的帝王,无人敢撄其锋。 良久方问道:“你那时耗尽真气救我,都全好了?” 聂十三道:“你是担心我遭到真气反噬吗?不会。我的内功路子和贺伯不一样。” “太一心经以气府为源,经脉为支流,丹田为江海,那日虽耗尽真气,但源头不绝,自然生生不息,丹田空无一物后,我更悟到气如潮汐,意应在气先,气随意走,真气流动就能更加圆转如意。” 聂十三的眼睛寒星似的熠熠闪烁:“下次毒发,我会很快救醒你。” 贺敏之笑道:“不用客气了,再发作一次必死无疑,你还是省着力气给我买棺材罢,也不用花太多银子,整花的杉木十三圆就好。”(注) 聂十三眼角一跳,眼神择人欲噬的凶狠悲凉,扔开手中树枝,树枝在空中已碎成了齑粉。 贺敏之心中微酸,嘻嘻一笑:“我只是说个笑话。” 正说着,只见一只铁灰色的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聂十三纵身直上,一把捉住鸽子。 贺敏之奇道:“你想吃鸽子肉吗?” 聂十三解开鸽爪上的小圆筒,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卷:“如果它带来的是好消息,我愿意割自己的肉给它吃。” 打开纸卷,满满一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聂十三细细看了一遍纸卷上的字,又看一遍,再看一遍。 神情似悲似喜,有些绝望,又似点燃了不敢置信的希望。 良久,极小心的问:“你大哥……对你应该有一些手足情分吧?毕竟血浓于水。” 虽是问着,却生怕他说出“不是”的答案,稳若磐石的手都在轻颤。 贺敏之不忍,沉吟片刻,却有些怔忡:“其实他对我一直很好,若不是那年城破他打伤我,到现在我都会把他当作最好的大哥。” 指着纸条,问道:“里面说什么?” 聂十三道:“前些天我给一个朋友,医神程逊传了书,问他黄泉三重雪的解法,这是他的回信。” “黄泉三重雪的确无药可解。你中毒已经十多年,毒性深入到了内腑,也不能靠换血易筋的法子去毒……所以若真是黄泉三重雪,第三次发作必死无疑。” “不过程逊说,还有一种毒,叫做阳春三重雪,发作起来与黄泉三重雪的症状几乎完全一样。只是第三次发作时,若有高手以内力相救得活,毒性自解。” 贺敏之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阳春三重雪?莫忘了黄泉三重雪是燕亦的奇毒,你这位江湖朋友怎会知道那么多?” 聂十三道:“江湖中奇人本就多,程逊早年游历天下,医毒双绝,而且他绝不敢扯谎骗我。黄泉和阳春是由一对师兄弟同时炼制所出,只是一人心存善念,留有余地;一人毒手毒心,万事做绝。” “后来这两种奇毒都流入燕亦,你不知道,可你大哥应该清楚。” 聂十三的眼睛漆黑,星子一般亮:“我先去找你大哥问清楚,如果是阳春三重雪,我便立誓终身不再杀一人;若是黄泉三重雪,我就先杀了慕容之恪,然后去少林。” 贺敏之笑道:“去少林当和尚吗?你是用剑的,去武当比较合适。” 聂十三淡淡道:“少林有一颗菩提生灭丸镇在寺中,据说能解百毒,我去求来给你。” 淡淡的话语中,近乎毁天灭地的执着,简简单单一句“求来给你”,却是下定决心要闯这数百年来岿然不动的武林至尊之地了。 贺敏之一巴掌掴了过去,目现恐惧之色,大声道:“你疯了!你求来我也不要!别看那些光头天天青菜豆腐的吃着,手底下却不吃素,与其你被他们打死打残,我还不如现在就找禁军把你关进大理寺重狱。” 聂十三也不躲开,贺敏之这一掌击得甚重,他左颊上登时起了五条指印,眼中却尽是沉着的冷静和内敛的锋芒:“你不要怕。我现在自然不会去,一年之后,待我武功更强些,我就去试试。” 贺敏之也不知是气是怕,嘴唇微微颤抖,却略一思量,说道:“你也不必去找慕容之恪,燕亦的玉玺金印都在我手里,他一定会来找我,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就在靖丰等他罢。” 看着聂十三点头答应,稍感放心,又见他头发微散,笑道:“去,把梳子拿来,我给你理理头发。瞧你这模样,比乞丐都难看些。” 聂十三拿来一把黄杨木梳,贺敏之用足尖勾过一张矮凳,放到自己椅子前,聂十三坐下,背靠着贺敏之的双腿。 贺敏之解开他的束发布带,长发散落双肩,蜿蜒膝上。 手抚上他的头顶,心像浸入了温热的水,安宁下来。 聂十三的头发是极纯的黑色,黑到在阳光下竟似闪着微蓝的光,浓密的从指尖流下,出乎意料的柔顺。 轻轻梳理着,手指从发根顺到发梢,长长的,静静的流淌,纠缠不清,难分难舍。 十三,慕容之恪心毒手狠,又怎会落毒而留余地?不过我却不会告诉你。 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拖着你不去少林,总是好事。 其实拿到菩提生灭丸又如何?世上怎可能会有能解百毒的神奇药物?我只是不忍点醒你罢了。 十五,你用缓兵之计当我不知道吗? 无论慕容之恪出不出现,我都会去少林寺,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一念之仁上。 菩提生灭丸能解百毒是事实也好,是传说也罢,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会尽力一试。 深夜,聂十三轻轻挣脱贺敏之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脚,起身下床,走到院子里。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体魄,本就很难忍住j□j的煎熬,贺敏之偏偏又畏寒,一睡着就往他怀里钻,两人几乎是情人式的拥抱着睡觉。 聂十三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沙漠里渴得要死的旅人,贺敏之就是他的绿洲,却又害怕那绿洲只是海市蜃楼。 所以纵使身体已是挽满的雕弓,欲望已是搭在弓弦上的羽箭,一触即发,却不得不隐忍不发。 幸好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打上一桶井水,脱下衣服,“哗啦”一声,身体感觉到清凉,心里却更加燥热。 聂十三抬头看,月华流照,那月色却让他想到贺敏之的肌肤;低下头,青石地上汪着清亮的水,那水光又让他想起贺敏之的眼波。 贺敏之无处不在,聂十三无处可逃。 —————————————————————————————————————— 注解:杉木十三圆,棺材的一种。由十三根拼成,盖四根,帮底各三根,被称为"杉木十三圆"。有"整花"、"半花"的分别。前后显露杉木心年轮的为整花,以大杉劈为两半,用十三个半开杉木拼成的称为半花。 棺木以独板最贵,一盖一底两帮只用四块木料做成,所以贺敏之要求的整花的杉木十三圆确实不算很贵。 第十九章 檀轻尘微阖上眼,似有不忍,却毫不犹豫,转了羽弦。 ———————————————————————————— 春暖花开的小院里,森冷寒意宛如无声的暗流潜涌而出,琴音恰似子规夜啼,凄清萧杀。 贺敏之脸色惨白,手捂着胸口,冷汗涔涔而下,睁大眼睛,却只是浓重的黑暗。 檀轻尘开口,声音冰冷坚硬:“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死死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却一言不发。 琴音大振,汹涌而至。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摔落在地上,蜷着身子颤抖,开口:“聂十三,十三……不,我不能说……” 琴声愈发急劲,心脏跟随琴音狂跳不止,似乎要冲出口中,冷汗湿透了薄薄的春衫,难受得几欲死去。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声音淡入柳絮,冷如铁石,仿佛从地狱中传出的摄魂之音,贺敏之忍不住求道:“不要再问了……十三就是十三……我真的不能说……” 眼前的黑暗猛然被一道阳光刺破。 贺敏之浑身轻松下来。 雪亮的剑光恍若划破长空的闪电,万物战栗,沛然莫御。 “铮”的只一声,七弦尽断。 聂十三冷冷道:“拔你的伽罗刀。” 虽愤恨到极点,气息却丝毫不乱,冷静如磐石,看到这样的聂十三,檀轻尘只能苦笑。 七弦心琴被破,内腑已然受创,檀轻尘轻咳一声:“我受伤了,不是你的对手。” 聂十三摇头:“檀师兄,你这一生,再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收起剑,把贺敏之扶起,旁若无人喂他慢慢喝下一杯茶。 檀轻尘目光克制而内敛,却有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内心:“你可知道我在白鹿山时,至少隐藏了一半的功力?” 聂十三不看他:“你隐藏再多,此生于武学也不会到达巅峰之境。” 在山上时,檀轻尘便知这小师弟惜言如金,偶尔一两句,却往往都是一针见血,不由问道:“为什么?” “要追寻武道的极致,必须极于道,极于念,你心机过重,杂念太多,连七弦心琴这种控人心术的功夫,你施展出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而我诚于剑,诚于心,迟早有一日,会登临绝顶。” “所以,武学上我会是大师,你只是匠人。” 聂十三说得平静,没有半分骄傲之意,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 檀轻尘的心却沉了沉,清楚他说的确是事实,静了静,轻笑道:“那又如何?我求的本不是武道。” 贺敏之缓过一口气,眼神却有些迷茫,脸色惨白如纸,靠在聂十三身上。 聂十三答道:“不如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以后不要再惹贺敏之。” 瞳孔收缩,凝视着檀轻尘,择人欲噬的野兽般的眼神,声音却异常冷静:“这种事,再有一次,我的剑就会洞穿你的咽喉,无论你是檀师兄还是十四王爷,哪怕你是皇帝,我都会杀了你。” “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 与方才沉重昏暗的压力不同,此时满院尽是凌厉直接的杀气,几朵桃花无风自落,笔直的坠下。 檀轻尘沉默半晌,坐了下来,手指抚过断弦:“我记住了。”叹口气:“你放心,皇兄已经封我为临襄王,三天后我就会远离靖丰,去金江边的临州和襄州。” 看向贺敏之,目光温柔如水:“敏之,其实我不忍伤你,今天的事,我有些后悔。我刚才动了羽弦,不过幸得你没有内力,无法运功相抗,心脉损伤应该不甚严重,好好保重吧。” 说罢起身,贺敏之却道:“你要走了吗?” 檀轻尘停步,笑道:“再不走只怕要被聂十三提着剑砍成个七八截。” 贺敏之微笑:“天色不早了,留着吃晚饭吧,就当为你饯行。” 聂十三哼了一声,却立刻恢复了冷漠的神色。 檀轻尘瞟了他一眼,温言道:“既如此,那就叨扰敏之。” 聂十三冷冷道:“我回房洗澡,饭好了叫我。”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进屋,檀轻尘笑了笑:“你又何必如此欺负他?”拈着琴弦,低声笑道:“你方才可是为了护住他,迫得我用了羽弦,你瞒得过小师弟,可瞒不过我……你喜欢聂十三。” 贺敏之斜飞着眼,看着他:“我是喜欢他,那又怎么样?” 檀轻尘笑着叹气:“那你何苦气他?还拿我当恶人,小师弟性子厉害之极,只怕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贺敏之明澈的眸光里掩着一丝寂寞和脆弱:“我怕他当真,以后会伤着他。你应该知道,给了希望再彻底打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凝视檀轻尘,目光转为亲近和眷念:“再说我确实想留你吃顿饭,以后山长水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远离靖丰,也还要提防着些,毕竟人心胜过毒药,不可不防。” 檀轻尘微微蹙眉,凝视着他玉雕似的脸,心中疑窦丛生,这贺敏之年纪轻轻,仕途远大,说出来的话却总透着人性本恶的心思,看似随意平和,却性格深沉,骨子里更是硬朗。更奇的是,看到他自己总觉得无由的亲近,竟有灵犀互通之感。 不禁笑道:“真是不公平,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 贺敏之嘻嘻一笑:“以后你或许会知道,莫要着急,日子长得很。” 晚饭三菜一汤,香菇竹笋炖鸡、青椒炒鸡蛋,再有一个河虾炒青菜,一大碗咸菜豆瓣汤。 聂十三穿着干净的灰布衣服,冷着脸,只顾扒饭。 檀轻尘却一边赞着色香味俱全一边吃菜。 贺敏之忍不住瞧向聂十三,夹起一条鸡腿放到他碗里,却突然发现他手腕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忙问道:“这个伤口怎么回事?” 聂十三看都不看:“被苏缺的日月钩划伤了。” 贺敏之怒道:“苏缺是个什么东西?” 檀轻尘忍着笑,正色道:“苏缺是当今武林第一楼的少主,杀手榜上排名第二。”吃一块竹笋,又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十三的籍籍无名,十三能与他交手,是难得的幸运。” 贺敏之冷笑道:“被人划伤手腕还叫幸运?” 檀轻尘笑道:“你先莫要着急,不妨问问苏缺怎么样了,在我印象里,小师弟从不会吃亏,苏缺划伤他的手腕,想必代价惨重。” 聂十三啃着鸡腿,淡淡道:“我没有伤他,毕竟他是蝶楼少主,我不想给十五惹麻烦。” 贺敏之眼神发亮,嘴角不自觉翘起,笑得满足。 吃完饭用茶漱了口,闲谈片刻,看着天色已晚,檀轻尘起身携琴告辞,走到门口特意道:“多谢。” 贺敏之笑道:“不客气,三天后我就不再送你了。” 月色中的檀轻尘格外风神卓然,静静道:“不是谢这顿饭。” 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是谢你今天为我落的泪。 世情如霜,天命如刀。 这几滴眼泪却填满了十多年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角,生命里终于多了一丝值得珍惜的温情。 此去临州,再无遗憾。 深深看一眼贺敏之,转身离去。 贺敏之一直站在门外,直到他高高的背影转出街角,消失不见,方才进院,锁上门。 一回身,正对上聂十三寒星似的一双眼,深沉得古怪,贺敏之视若不见,从他身边走过。 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重重拧住,一带之下,身不由己直栽进了一个温暖而强硬的怀抱。 贺敏之淡淡道:“放手!” 聂十三的声音低沉暗哑:“不放。” 贺敏之大怒之下,拼命挣扎,聂十三的胳膊铁铸一般,却搂得更紧,良久,贺敏之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映透了后背衣衫,心里一惊,不敢再动,怒道:“你这个笨蛋!手腕的伤口裂了!放开我,我给你包扎!” 聂十三气息有些紊乱,低声道:“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我心里怕得很,看到檀轻尘那样折磨你,怕你出事,怕自己来迟一步……” 不安得近乎绝望,再也说不下去,只紧紧的抱着。 贺敏之安静下来,轻叹一声,反手搂住他柔韧精悍的腰。 良久,聂十三松开手,面对贺敏之,只见一道细细的血痂凝结在他的下唇,不禁用自己的唇覆盖其上,轻轻蹭了蹭,触感柔嫩微凉,深深吻了下去。 贺敏之接触到他火热的唇舌,一时意乱情迷,无比贪恋这种温度和亲密,手臂牢牢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中,已激烈的回吻过去。 这是两人第二次亲吻,比之林中第一次,少了几分懵懂青涩,却更多了几分深情和欲望。 聂十三的手从贺敏之微微敞开的衣领伸入,烙铁般印上他清瘦的肩。 贺敏之似猛然惊觉,突然发力,猝不及防间,聂十三被重重推开。 满腔热情登时冰冷,默然半晌,聂十三冷冷道:“那次你说是一时糊涂,让我忘记,这次呢?” 第二十章 “因着年初水患,冬月里皇上令我和太子一起去江南巡视民生,正事完了就到临州和老十四盘桓了几日。谁知却有江南乱党借着大灾闹了“青辰教”,这也没什么,几百人乱乱哄哄的热闹了不到十天,就被江南驻军给剿了。青辰教有个齐云永被捉了,竟供出十四弟就是青辰教首领,本来也没人信,偏偏又有个青辰教的余孽行刺太子,活捉了一查,却是老十四刚纳了半年的小妾燕夜来。” “你也知道太子素来忌惮着老十四,有了这个机会,立刻着临州知府把他连同府里的一干人等都拿了,腊月十五就下了重狱,太子亲自审问。” 他一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此时略带忧色,才发现原来五官英朗,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好眼,凝神的时候有一点温暖一点了然一点不伤人的智慧。 看向贺敏之,傅临意有些犹豫:“敏之,原本我不打算把你卷进来,毕竟皇兄很是看重你,前途无量,犯不上为了这个案子得罪了太子,甚至见罪于皇兄,可是……除了你,只怕别人救不得十四弟了。” 贺敏之安静的听着,手指横在下巴上,半垂着眼,只淡淡道:“嗯。” 傅临意咬牙道:“这个案子,我一直被挡在外面,只能偷着打听。现如今太子已经给老十四定了谋逆行刺的罪名,说他是青辰教的首领,命临州府封档待勘,上报大理寺,又催着韩退思尽快复核结案。” 贺敏之轻笑道:“韩大人素来面面俱到的谨慎,断不会仓促结案,必是拖着等皇上的意思。”沉吟半晌,蹙眉道:“就怕皇上也想就着这个机会……且先等等罢。” 傅临意眼中有了泪光:“就怕老十四等不及。我走的时候,听说睿王妃已经死在了狱中,太子给十四弟用了刑。” 贺敏之一惊:“当真?” 若是当真上了刑,檀轻尘此时的处境必定十分不堪。 需知重狱是天下最肮脏最暗无天日的所在。那地方不是要你生,也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生不如死,生死两难。 原本檀轻尘依仗着睿王的身份,狱卒不敢太过作践,会容易熬些,但太子给他上了刑,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临州府牢,这睿王爷也只是个普通重犯了。 既是普通人犯,那狱卒可都是大爷了。檀轻尘阖府下狱,自然无人打点。 就算百姓有心,也进不去大狱;官吏有力,却不敢犯了太子的忌讳。狱卒如蝇钱如血,不见钱血,那就只能见人血,尊贵如睿王,估摸着也架不住狱卒的贪婪狠毒。 当下贺敏之主意已定:“一会儿我就去大理寺,先看看临州府上报的文书,若是有疑点,我亲自去临州府复勘。” 冷笑一声:“就算当真犯了谋逆大罪,人犯好歹要送交大理寺吧?想在临州府就把檀轻尘熬死,他傅少阳做的好梦。” 皓如白玉的脸上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傅临意大喜:“如此辛苦敏之了!” 想了想:“你大病初愈,唉,让你这般累心,我也是不舍得。我府里所有的药材补品,回头都送来给你。” 又絮絮叨叨的说道:“我的轿子也给你使,省得你抠抠索索的,要上下打点,也只管找我。” 贺敏之微笑道:“有你这个十一哥这般为他,檀轻尘下狱也是值得。” 正月初四,别部官员尚在歇着春假,大理寺主管审核刑名则按惯例不得休息,往往还要更忙些,贺敏之带着聂十三到时,杨陆正在审一桩现发谋杀案,正殿里板子着肉声噼里啪啦,一片哭嚎,压过了街面的声声炮竹。 贺敏之直接找到大理寺卿韩退思,恳请接手睿王谋逆案。 韩退思却眯着眼轻轻敲着腿,半天不吭声。 贺敏之垂手站着,也不催促。 良久,韩退思缓缓道:“我这条左腿断过。” “先帝在位时,七王爷谋逆,大理寺审毕,我去请旨赐死七王,被先帝廷杖打断了一条腿。” 褪去了四平八稳,声音有些苍冷:“贤侄,听我一句劝,这案子,算皇上家事,咱们沾不得。太子是主审,审的却是他十四叔睿王,现在能说话的只有皇上,大理寺等着哪天皇上突然想起来,给个意思,就能办了,也好办了。” “你是聪明人,我今日这般直言,也是不想看你身蹈险地而不自知。” “年轻人总想着案必查清不陷无辜,进而名扬天下乃至封侯拜相,那自然是对的,只是却要看这代价你付不付得起?值不值?” 起身从架上取出一堆文书卷宗,放在桌面:“老夫言尽于此。贺大人插不插手,自行决断罢。” 贺敏之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捧起卷宗,后退躬身为礼:“谢大人良言,谢大人恩准。” 偏殿里甚是寒冷,聂十三点了暖炉,贺敏之拥着大毛袍子,斜靠在椅子上翻阅卷宗,阳光从黯淡的窗格透入,斑驳的印在两人身上。 卷宗文书做的很是周全妥当,几乎滴水不漏。 七份青辰教承天护法齐云永的口供,燕夜来、睿王府管家、睿王妃、檀轻尘的供词各七份,均有指印签字为证,定案后应各部与大理寺均应留存一份,另有檀轻尘与青辰教的往来密件数封。 贺敏之粗粗看过一遍,又一份份慢慢细看,连指印都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一时撑着头闭目苦思。 转眼已是正午,聂十三起身出门买了饭菜回来,却见贺敏之趴在桌上睡着了,鼻息急促,露出的半张脸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当下大惊失色,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烧了。 刚准备推醒他询问,却醒悟过来,原是昨夜癫狂了半宿的缘故。不禁自责,但一想到贺敏之完全展放的媚骨风情,进入纠缠时那j□j的销魂蚀骨,又忍不住情动。 怔了半晌,甩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收拾好文书,抱着贺敏之乘轿回了家,又抓了几贴退烧药。 晚饭时候贺敏之睡醒,感觉轻松了很多,喝着药,看一眼聂十三,奇道:“你脸怎么了?跟刘嫂案板上的半片猪头似的。” 聂十三的脸白了一白,又红了一红,手里的药碗抖了抖,死死抿着嘴。 贺敏之目光闪动,似有所悟,冷笑一声:“知道错了?” 聂十三舀一勺药汁,送到他唇边:“是。” 贺敏之大是高兴,琉璃眼眸春水般流转:“那以后……” 聂十三认认真真的打断:“以后我会尽量轻些慢些……” “闭嘴!”贺敏之气得哆嗦:“以后换我对你轻些慢些。” …… 聂十三神色不动,不吭声。 贺敏之用手指捅了捅他肿着的半边脸:“说话!” 聂十三笑了笑,半边肿脸掩不住纵横的气势:“十五……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豹子。” 凑近,舔净他唇边的药汁,一派坦荡,毫不羞耻。 贺敏之替他脸红了。 入夜,贺敏之看着谋逆案的供词,突然问道:“十三,檀轻尘会谋逆吗?” 聂十三正翻看唐律疏议,想也不想,断然道:“不会。” “檀师兄城府虽深,却也傲气,从来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就算他很想要,也得你恭恭敬敬的送给他,他才会接受。” “就像师父要传他伽罗刀,他不肯学,师父就硬把伽罗刀法的秘籍塞给了他,他才自己偷着练,但却从来不会觊觎我的江河剑。” “所以江山皇位,即便他想要,也会等着皇帝心甘情愿的双手奉给他,断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法去抢。” 贺敏之点头道:“这么说,檀轻尘倒是个妙人。照我看,他即便今天不篡位,日后肯定免不了有不臣之心,所以定他个谋逆的罪名也不完全冤枉,算是……先见之明罢。只不过,他谋不出这般愚蠢的逆来。” 冷冷一笑:“太子自己是猪,便把别人都当成猪了。也不想想,宁国当真成了猪圈,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 聂十三听他刻薄,不禁失笑,只觉得他私底下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绝妙有趣,真是越听越爱。 这些年贺敏之性情未变,自己却历练了江湖的风浪,倒显得比他沧桑老成了许多。 说话间贺敏之盯着睿王妃的一份供词皱眉思索,心中一动似有所悟,将她的七份供词一字排开,仔细查看一遍,又看一遍檀轻尘的供词,怒道:“无耻狠毒!太子这番作为也配为储君?” 顿了顿,道:“檀轻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算得上为国为民。当年征伐西州,他一力阻止屠城,满城百姓死于战乱的只占两成不到;去年江南水患,他赈灾及时,又救了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檀轻尘纵有枭雄不轨之心,现在尚是治国济世的良臣。诛心之论,哼哼,我岂能容他傅少阳擅用?” 聂十三知他主意已定,直接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临州?” “明天我进宫请旨,顺利的话,后天动身。” 文帝瘦了些,在暖阁中看着外面一株沾了雪花的梅,轻咳着笑道:“敏之可大好了?看着气色还是弱,回头让路人鼎再给你诊诊脉息。” 贺敏之笑道:“我早就好啦,就是懒,皇上怎么有些咳?是不是着凉了?虽说已经开了春,可天气还是冷得很,国事虽忙,您也要保重着些。” 一番对话长慈幼敬,其乐融融。 贺敏之几番要扯到檀轻尘谋逆案,却屡屡被转开话题。 看着已近中午,徐延凑趣笑道:“今日初五,原是小年,贺大人不妨留在宫中一起用膳也好,陪皇上聊聊天,皇上一高兴,也能吃得多些。” 文帝微笑道:“也是,敏之就留着吧,干脆在宫里住一阵子,横竖最近也不必上朝,过了元宵再回府。” 贺敏之眉微扬,下巴抬起一个倔强的弧度,突然起身跪倒:“恳请皇上允微臣南下临州,复审睿王谋逆一案。” 文帝静了静,徐延忙上前想扶起贺敏之,笑道:“贺大人这是做什么?大过节的,千万别给皇上添堵了。” 贺敏之不起:“父子是血脉,兄弟却也是手足,皇上此刻必然为难,臣愿意为皇上分忧。” 徐延勉强笑着想混过去,文帝挥手冷冷道:“徐延你下去。” 暖阁内一时悄无声息。 膝盖逐渐由针刺似的痛楚转为麻木,贺敏之高烧尚未褪尽,额上冷汗沁出,一滴滴落到地上,洇湿了一小块砖地,身形也开始微微摇晃。 文帝轻叹一声,温言道:“起来吧。” 贺敏之想起身,挣扎片刻,却一跤坐倒在地上,不由得一笑,文帝也自笑了,伸手将他扶起:“这般为了檀轻尘,可值得?” 贺敏之坐下揉着膝盖:“为了区区檀轻尘自然不值得,为了皇上却是值得的。” “去年春刚封的睿王,年底就下了狱;说是谋逆,一个青辰教满打满算不过三百人;说是行刺,太子毫发未伤;定了罪,却又是太子亲审——皇上,这满朝的大宁官员,可不是轻易能打发好糊弄的,只怕心不服,口也不服。” “睿王正有功于社稷百姓。不说朝中百官已有不少打算直谏力保檀轻尘的,就看大理寺门前,天天都有江南临襄的百姓喊冤叫屈,已成了靖丰一景,想是各州知府不愿自己治下闹事,便都推到了大理寺,此案再拖,定会激起民怨沸腾。” “皇上,太子此次动作,确实心急了些莽撞了些……” 文帝沉吟道:“若是你,该当如何?” 贺敏之微微一笑:“我不懂得这些。不过皇上所为,我却是万分佩服。” 文帝饶有兴趣,问道:“你倒说说,我是怎么做的?” 贺敏之有些头晕撑不住,靠在椅背上,低声道:“郑伯克段于鄢。” 文帝眼神一凝,叹道:“却不知有没有效用?” 贺敏之轻笑道:“他身为睿王,极尽尊荣,难保不会有失道妄为的一天,再说百密尚有一疏,我就没见过不打盹儿的老虎。皇上春秋鼎盛,莫要心急,等等自然有效。” 文帝大笑:“敏之啊,你的话只能信一半,说到底,还是想救檀轻尘一命罢?”正色问道:“为什么?” 贺敏之声音有些怅然:“皇上要听实话?” “自然。” “我在西州时,慕容之恪一直想杀我……我心里,却总想把他当作最好的大哥。” 文帝默然。 贺敏之烧得眼前一片昏花,忍不住将头靠在椅上阖着眼休息,良久却感觉一只微凉的手轻放在自己额上,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敏之,若你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 吩咐徐延进来,淡淡道:“把年前上贡的那件银狐裘拿来,给了敏之。” 下谕道:“睿王谋刺重案,大理寺理应复审,着寺丞贺敏之择日亲赴临州複查此案。” 第二十一章 下谕道:“睿王谋刺重案,大理寺理应复审,着寺丞贺敏之择日亲赴临州複查此案。” 贺敏之眼睛一亮,谢恩。 抱着狐裘往外走时,突听文帝猛的咳嗽起来,不由回身道:“皇上切莫太过操劳,务必好好保养才是。” 文帝笑了笑,眼神甚是温暖,半晌方道:“此行无论如何,必须保住储君。” 不是太子,而是储君。 贺敏之心中明白,不管此案如何审,檀轻尘杀也好赦也好,太子作为储君,名声却是丝毫不能有半分的折堕。 当下点头应了,徐延让两名小太监送他出宫。 摇摇晃晃的走到宫外,看到聂十三正侯着,贺敏之走上前去低声一笑:“大功告成,去临州吧。” 话音刚落,已倒在他身上昏睡过去。 睡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是檀轻尘被太子斩下了头,一会儿是自己被慕容之恪大骂“杂种”。正惊恐凄惶,回头见聂十三大步而来,欢喜无限,唤道:“十三!” 却见聂十三对自己视而不见,径直走远,背上负着一具无盖棺木,里面躺着的尸体竟是自己,惊骇欲绝,喊道:“十三!十三!”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十五,醒醒!” 灵台清明,醒了过来,见聂十三正凝视着自己。 黄昏黯淡的光线下,聂十三的眼睛乌黑澄澈,如天河倒倾,寒星闪烁,贺敏之看着登时心安,道:“我做了个噩梦。” 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松快,抱住聂十三的腰,上下磨蹭了一回,笑道:“这回好利索了,咱们明天出发去临州。” 又懒洋洋的说道:“方才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膝盖疼得很。” 声音有些浅浅的鼻音,隐藏着无意识的撒娇和极端放松。 聂十三伸手进被子,替他揉着膝盖,手掌温暖有力,贺敏之舒服得几乎又要睡着,突听到一人咳嗽一声,转眼一瞧,却看到傅临意坐在窗前椅子上,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禁心虚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傅临意翘着腿,指指聂十三:“他让我过来的,说有要事相商,不过到现在都不肯说,害得本王灌了一肚子的茶叶沫。” 聂十三道:“去了临州,不比在靖丰,万一太子发难,十五只是个寺丞,只怕辖制不住,带上十一王爷,他是太子的皇叔,应该能牵制一二。” 傅临意摸着鼻子拿腔作势道:“皇叔顶什么用?太子的十四皇叔正被他下在重狱里,我可不敢去。” 聂十三也不废话,走上前去,一掌轻轻劈上他坐着的花梨木椅,只听“喀喇”一声,木椅碎裂,十一王爷的尊臀重重撞在了地上,只痛得龇牙咧嘴。 聂十三俯身,盯着傅临意:“王爷,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傅临意苦笑一声:“去。” 贺敏之笑道:“王爷愿意同去当真是好。明日我去大理寺调几个书吏狱卒,麻烦王爷准备好车马,大家快些赶到临州府。” 傅临意拍着胸膛:“好。” 贺敏之指着椅子碎片:“这张椅子,上好的花梨木,全城只得四张,宫里都没有的好货色,我原打算死了就睡用它改成的棺材,眼下被您一屁股坐坏了。赔我白银三百两,不多吧?” “不多,公道的很。”傅临意答得爽快,想了想,忍不住抖着脸皮笑问道:“敏之,你府上的茶不要钱吧?” 夜半。 屋外大风呼啸,窗格微响,似被风刮开。 聂十三突的弹身而起,猎豹般敏捷,置于床边的纯钧长剑呛然出鞘,迎上一对光华绚丽的银钩。 贺敏之惊醒时,聂十三的剑尖已抵在刺客的咽喉处:“苏缺,你不该惹我。” 苏缺的脖子被剑气所伤,数滴血珠流下,他抛下日月钩,神色三分黯然三分钦佩,又有四分见了鬼似的不可思议:“三年前我一百招内输在了你手上,从此日夜苦练,只想赢过你,不想今夜竟接不下你十剑。聂十三,你究竟是人不是?” 转着眼珠,冲着贺敏之一笑,眉目浓丽:“蝶楼苏缺见过贺大人。” 贺敏之微笑道:“苏公子莫要客气。” 看着地上的日月钩:“这么晚了,苏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是要杀聂十三,还是要杀我?” 苏缺似乎想上前一步,聂十三的剑尖却凝定不移,只待他稍有异动,便会一剑穿喉。 苏缺也不畏惧,停步叹道:“自然是杀贺大人。大人不知,江湖中没有一个杀手敢接杀聂十三的活儿。” 贺敏之笑得与有荣焉:“谁让你来杀我?” 苏缺刀裁般的眉一挑:“大人得罪过谁,那便是谁了。” “我处事素来谨慎,不曾得罪人。” 苏缺道:“这可奇了,南疆大案的冯栖梧,大人可还记得?淑华夫人和魏兰亭,大人可熟识?一百张的金叶子,一万两的银子,大人收是收了,一扭头却剐了人犯,着实不讲诚信。” 聂十三重重哼了一声。 贺敏之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淑华夫人和魏兰亭?” “正是。” 贺敏之看着他有些妖邪的狭长眼眸,冷冷道:“胡说!” “眼下淑华夫人忙着抚养小皇子,魏尚书忙着兵部的正事,冯栖梧死都死了两年了,又不是淑华夫人的亲兄弟,魏大人的亲儿子,谁有空来替他暗杀朝廷大臣?” “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 苏缺哈哈一笑:“贺大人果然厉害。不过大人身为刑官,自不能私刑逼供,在下只是带刀夜闯,并未伤人,到了大理寺,最多也就关个一年半载的,我不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贺敏之淡淡道:“苏公子此言差矣。大理寺虽是铁碗硬饭执法如山,却也有个拜过老祖宗的办法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人。” 聂十三一点即透,星目微冷,故意问道:“什么办法?” “私下动手,干净利落,管用见效,一了百了,省事省力省牢饭。”挑起春水般多情的眼:“十三,杀了这位苏公子罢。” 看到聂十三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眸,苏缺立刻开口:“太子傅少阳。” 又补充道:“太子交代,贺大人如果插手此事,就杀,如果乖乖呆在靖丰,蝶楼也就不用接这笔生意。” 叹口气,神情有几分戏谑:“本想着大人去临州时,身边定有大批随扈,不便下手,所以选在今晚行刺,纵有个聂十三,我也有同伴可以缠着,却不想二位竟睡在一张床上……若早知有聂十三贴身保护大人,我怎敢过来自讨没趣?” “一张床”和“贴身”咬得格外清晰。 贺敏之不禁有些羞怒,略一沉吟,却笑道:“蝶楼杀手不过如此。” 攸关蝶楼口碑声誉,苏缺忙问道:“贺大人何出此言?” 贺敏之道:“贩夫走卒杀人,都还知道谋定后动,起码趴在墙头窥视几天的功夫会下吧?蝶楼少主杀人,却是忙不迭的顺风踏雪而来,连我与谁同住一室都不知晓。” 闲闲的看他一眼:“若不是你自己说要杀我,我还以为你是特特的来寻十三叙旧。只是夜黑风高,容易磕着碰着,下次苏公子再怎么心急,也请天亮了再来。” 苏缺一滞:“贺大人难道竟看不出吗?在下根本不想杀你。” 苦笑道:“蝶楼得罪不起太子,却更不敢得罪了皇上。皇上无比宠信大人,大人又与十一王爷交好,蝶楼怎会不知?最可怕的却还是这位……” 指着聂十三:“当真杀了贺大人,见罪朝廷暂且不说,只要聂十三在一日,蝶楼从此必定永无宁日。所以在下就只能这般如此的虚应故事罢了,好歹带着伤回去,只说是苏缺无能,却不是抗令不遵。” 聂十三一笑撤剑,问道:“你杀不了敏之,回去怎么交代?” 苏缺见他关心自己,心中说不出的喜悦,摸着脖子上的伤口笑道:“大不了被我爹揍一顿,反正也惯了,他若逼我,就让他自己来试试你的剑。” 这苏缺气质如风,眉是丽烈的刀,目却似女子的明媚,一笑之下,有种奇特的妖美,与聂十三站在一起,仿佛大漠中升起孤烟,长河里映着落日,贺敏之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逐客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留苏公子多叙了,请回吧。” 见他走远,贺敏之方冷冷道:“原来是太子不愿让我插手,我却更加不能顺他的意了。” 第二天一早,贺敏之到大理寺调用数名禁军狱卒和书吏,又选一名最老练的仵作,傅临意已准备好车马侯在殿外。 杨陆亲自送贺敏之出殿,春寒料峭中,神色宁定,叮嘱道:“此去临州,你是奉旨复审,太子也需忌你三分,不妨放开手脚,万一有事,传书给我,我替你周旋。” 披星戴月,一路南行。 傅临意掀开车帘一角,见聂十三与众禁军打成一片,策马奔驰,黑发飞扬,身姿矫健无比,不禁笑道:“听说聂十三就是江慎言?你已经求皇上给他脱罪了?” 贺敏之有些倦容:“是啊,从此他不用隐瞒身份,不必担惊受怕,这样我才放心。” 傅临意一笑:“他还需要你来担心?” 放下帘子,悠然道:“那年我闲极无聊,去白鹿山看十四弟。投其所好的给鹿鸣野老头子带了几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兑着新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贺敏之笑道:“他不就是夸十三的天分吗?” 傅临意摇头:“那句话天下皆知,我听到的这句,却不太方便外传。” 凝视贺敏之清澄若春水的眼睛,缓缓道:“他说,檀轻尘洞悉人心,善驭人心;江慎言直指人心,诚于己心。一繁一简,各擅胜场。天下但凡有他们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天下但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也一定能得到。” 贺敏之静了片刻,淡淡道:“你想说的不是十三吧?” 傅临意身子后仰,懒懒的靠在车座上,恢复了一副惫懒无赖的神情:“老十四是我兄弟,你这般救他,我便直说了,此事一了,敏之你还是少跟老十四接触的好。” 挤着眉眼,指了指车外,嬉皮笑脸道:“老十四跟这小子,都不是善茬儿。以前我不知道你跟他已经这样了,还帮老十四给你送了一回红豆,以后可不敢了。你也小心些,千万别招惹上老十四,否则,到时候倒霉的是你。” 车帘突然卷起,聂十三俊朗的脸出现,冰冷犀利的眼神投向傅临意:“什么红豆?” 傅临意立刻闭上眼睛装死。 贺敏之大笑。 正月十四,深夜,临州府重狱。 轻巧如燕的人影在重重狱门间活动自如,轻易的避开狱卒,柔若无骨的挤进关押檀轻尘的监牢中,单膝下跪:“王爷。” 檀轻尘微笑:“辛苦。可都顺利?” “很顺利,六部内宫都在王爷计划之中,民间也安插了人。贺敏之明日便到。” 檀轻尘低声道:“来这么快?” 又问道:“没有当真伤到他吧?” 那人答道:“属下问了,毫发未伤。” 檀轻尘轻吁一口气,吩咐道:“贺敏之精细,又有聂十三在,你即刻回靖丰,切莫再出现。” 看着人影鬼魅般消失,檀轻尘靠着灰色肮脏的石墙坐着,轻轻笑着念道:“贺敏之,敏之……你果真来了……” 三年前措不及手的深陷,现如今忍耐许久的热望,尽付唇舌间深情绻绻的“敏之”二字。 轻吐出的声音,真切而温柔,有宫音的浑厚,亦有角音的和润,入耳即是曲。 月色映入铁牢,檀轻尘伸手把玩,如玉的肌肤上月痕缓缓流动,嘴角一抹摸不透的笑意。 正月十五一早,临州知府莫太微亲自在府外恭迎十一王爷傅临意、大理寺丞贺敏之一行人等。 太子却在莫府高卧未起。 j□j冷面,刑官铁面。 莫太微见到贺敏之,心中却道此言差矣。 贺敏之一眼扫过,眼神似极了二月如剪的春风。 莫知府也是提过慈恩塔,吃过琼林宴的才子,见了这般人物风神,登时觉得年少时候囊萤映雪读的那些晚唐诗词全都鲜活了起来。 只听傅临意笑道:“莫大人见到本王,可是欢喜得怔住了?本王可一直念着大人府上的敬亭绿雪和胭脂鹅脯呢。” 当下一行人立即相见欢,行礼不迭,“久仰”满耳。 聂十三静立一旁,面容平静,手背却有青筋淡淡浮出。 贺敏之一眼瞥见,忙笑道:“有劳莫大人亲迎,下官先行去驿馆收拾妥当,再与大人畅谈。” 傅临意也不住莫府,与贺敏之、聂十三等同住到了临州驿馆。 放置好行李,贺敏之柔声道:“十三,我陪你去祭一下伯父伯母可好?” 聂十三点头,冷冷道:“尸骨我也找不着了,就在乱葬岗随便祭一祭就好。”又道:“莫太微不是当年的临州知府。” 贺敏之沉吟片刻:“当年临州知府王辞君因官声清明,已调任户部右侍郎。” 拉着他的手,直言道:“你想报仇,我也拦不住你,但王大人掌江南诸州赋税,勤恳为民,是个难得的好官。” “江湖虽远离朝堂,却也自古有大侠。侠之大者,仁者胸怀,傲骨铮铮,不济沧海济苍生,小事不拘,却能分晓大是大非。十三,你可明白?” 聂十三沉默良久,道:“你说的话,我会记住。” ========================================================================== 注: 有人问到谋反谋大逆谋逆的区别,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粗略的翻过唐律,说一下所谓的“十恶不赦”与大家交流一下,里面提到谋反和谋大逆: 谋反:谓谋危社稷,指谋害皇帝危害国家的行为; 谋大逆:指图谋破坏国家宗庙、皇帝陵寝以及宫殿的行为; 谋判:谓背国从伪,指背叛本朝、投奔敌国的行为; 恶逆:指殴打或谋杀祖父母、父母等尊亲属的行为。 不道:指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的行为。 大不敬:指盗窃皇帝祭祀物品或皇帝御用物、伪造或盗窃皇帝印玺、调节器配御药误违原方、御膳误犯食禁,以及指斥皇帝、无人臣之礼等损害皇帝尊严的行为。 不孝:指控告祖父母、父母,未经祖父母、父母同意私立门户、分异财产,对祖父母、父母供养缺,为父母尊长服丧不如礼等不孝行为; 不睦:指谋杀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长等行为; 不义:指杀本管上司、受业师及夫丧违礼的行为; 内乱:指奸小功以上亲属等乱伦行为。 五刑之中,十恶尤切,亏损名教,毁裂冠冕,特标篇首,以为明诫。 唐律中“十恶”制度所规定的犯罪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为侵犯皇权与特权的犯罪,一为违反伦理纲常的犯罪。唐律将这些犯罪集中规定在名例律之首,并在分则各篇中对这些犯罪相应了最严厉的刑罚,而且,唐律规定凡犯十恶者,不适用八议等规定,且为常赦所不原,此即俗语所谓“十恶不赦”的渊源。这些特别规定充分体现了唐律的本质重点在于维护皇权、特权、传统的伦理纲常及伦理关系。 ——以上,引自《唐律疏议》和《中国法制史》。 ================================================================== 因此,即使14创立青辰教,刺杀太子,罪名也不会是谋大逆,算是谋逆。后文中也用过谋刺这个词——因为本人非法律专业,又兼资料查阅很少,所以很可能在古代法律方面出错,敬请各位见谅,若指出问题,在下鞠躬道谢! 谢谢各位! 第二十二章 两人买了香烛纸钱去了城郊乱葬岗。 寒风瑟瑟,乱葬岗荒草中有白骨累累零乱,间或几领破草席半露在外。 聂十三冲当年江府所在的方向跪倒磕了三个头,直起腰,白衣猎猎。 五岁离家学武,与父母所处之日甚短,但那份天伦之情,却在十数年的午夜梦回中历历在目。 白鹿山高寒,每年刚入冬,家里就会送上新絮的厚丝棉被,连袜子都是掺了毛织成。白雪皑皑中,师兄们都冻得手脚冰凉,自己的脚却热得直出汗,母亲犹派人来问冷不冷,当时只觉得父母好笑,殊不知几年后,却是自己被生离死别冷冷嘲笑。 贺敏之在他身边跪下,道:“伯父伯母,江慎言已经长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二老放心。” 聂十三侧过头,所幸此生还有贺敏之。 一阵风吹过,却看到他单薄的身子似乎要随风散去一般,聂十三害怕之极,目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恐惧之色:“十五,你千万不要死。” 贺敏之心中酸楚,几乎要哭出声来,勉强笑道:“我不死,我好好的活到一百岁,始终陪着你。” 聂十三似放下一颗心,轻轻搂过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安静的呼吸。 正月十五的月色华美璀璨,莫太微设宴款待众人。 莫太微知情拾趣,深谙官场上花花轿子人抬人那一套,此番靖丰来人中,有王爷、有天子宠臣,还有个摸不透的大理寺护卫,他一个都不怠慢,言语妥帖,举止得当。 莫府园林以水为主,池中堆山,环池布置堂、榭、亭、轩,廊桥曲径,小巧精雅,这一席就设在府中归园田轩,有腊梅的幽香缕缕不绝,萦绕满园。 贺敏之刚走进月洞门,正巧就碰上太子傅少阳。 傅少阳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鄙夷,冷笑道:“父皇还真是糊涂了,不信自己的儿子,倒让你来复审这桩案子。贺大人,你到底是用什么手段迷惑住了父皇?” 贺敏之垂下眼睛,一言不发,下巴一痛,却是被太子狠狠掐住强迫着抬起:“是这张脸?” 不屑的松开手,声音里尽是切齿的痛和狠,喃喃道:“长着这张脸的,不论男女,出身尊贵也好,贫贱也罢,都是没有伦常廉耻的贱人!” 贺敏之如遭雷亟,脸色刷白,正待开口,胳膊一紧,已被一人拉开两步,却是傅临意。 傅临意笑道:“少阳不进去饮酒,只管在这里跟贺大人聊什么?” 亲热的搭着贺敏之的肩,全然的保护姿态:“皇兄派了贺大人过来,原是让他一力主审睿王案,贺大人有皇兄的旨意撑腰,你和我都得暂且靠边立着听命。” 太子神色微变,拂袖而去。 贺敏之眼神中掠过狠绝之意。 傅临意打量他的脸色,道:“莫要生气,聂十三那小子呢?” 贺敏之勉强一笑,道:“他换身衣服就过来。”深深看着傅临意,低声道:“多谢十一……王爷解围。” 一时开席,聂十三一身白衣,端坐在贺敏之身侧。 酒席上菜肴之精美自不必说,更有新捞的河豚,佐以嫩笋尖,分外香腴鲜嫩,配着碧色沉沉的竹叶青,极致的美味。 河豚美味却一身剧毒,鳞、血、筋、内脏均需料理干净,豚毒发作极快,所以食前必由厨师先行品尝,盏茶时分后不见中毒,宾客方才放心食用,有一两河豚一两金的说法。 酒过三巡,太子尤对河豚鲜美赞不绝口,笑道:“贺大人入仕前,听说是渔家出身,不知打捞这河豚可有妙法,不妨说来大家一乐。” j□j裸的取笑。 贺敏之却不生气,只微笑道:“春江水寒,但摸熟了豚鱼的性子打捞起来却是易如反掌。” 看向太子,春水般的眼睛瞳孔似针:“豚鱼性贪浮躁,气量狭小,伯父当日特制一种带刺网兜,涂有熬炼过的虾汁,不足尺余见方,留有一口,豚鱼嗅到虾味,便会一头扎进,待找不着虾肉,立时气得身体膨胀数倍,被网兜牢牢缚住,不得挣脱。” 冷冷一笑:“性躁而心毒量小者,看看河豚便知下场。” 太子不禁大怒,正待发难,贺敏之已笑道:“下官不胜酒力,提到年少时渔家往事不禁话多了,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莫太微笑着转开话题:“听说聂少侠是我宁国第一剑客,本府仰慕已久,敬少侠一杯。” 聂十三谢过,饮尽杯中酒。 太子已有几分醉意,大笑道:“聂护卫武功好,不妨耍几套剑法瞧瞧,说不定比杂耍还要好看些。” 聂十三淡淡道:“今日未曾佩剑,我耍酒杯给太子瞧罢。” 说话间,拿过一只龙泉窑的淡青瓷杯,倒满竹叶青,手腕轻抖,酒杯直飞往太子案前。 侍立于太子身侧的两名护卫身形闪动,一人翻腕亮爪,迎上酒杯;一人袖中抖出一条银光粲然的软鞭,卷向聂十三。 眼看着那人堪堪捉住杯子,不妨酒杯骤然下沉,一声轻响,竟深深嵌入太子身前的紫檀案上,杯口与案齐平,杯中酒一滴未洒。 这只酒杯釉质透明如水,胎体质薄轻巧,真是稍用力就会捏碎的珍品,此时嵌入坚硬细密的紫檀,竟如同利刃切入豆腐般轻松, 电光火石间,软鞭已如灵蛇般缠往聂十三双腿,却陡然变招,鞭梢抖得笔直,直击聂十三胸口。 聂十三拈起桌上牙筷,毫无花巧,随手一挥,嗤的一声轻响,矫矢腾挪变幻无方的长鞭立时脱手,牢牢钉在了桌面,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软软瘫下。 聂十三拔起筷子,衣袖轻拂,长鞭飞回那名侍卫手中。也不看太子一眼,径自落座,很专注的吃着河豚,吃得很快,却丝毫不显粗俗。 举座皆惊,太子的脸好比开了染料铺子,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里透着青,白里发着紫,握着拳,咬着牙,却找不到机会发作。 莫太微怔怔看着聂十三,觉得这个俊美而冷静的少年似足了一头休憩中的雪豹,安静着却仍然让人感觉得到那份潜伏的危险。 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锋芒深邃的激起了他幽并游侠的遥梦,莫太微不禁略有几分怅然和向往。 一时傅临意大声笑道:“莫大人这酒席吃着有些嫌素。” 莫太微哪有不明其意的,即刻笑着令重金请来的一班歌舞姬人陪酒。 八名舞姬身着鲜红薄纱跳着从火莲部落传来的绚波,这种舞节奏欢快,舞姬们腰肢扭动,媚态横生,大合傅临意的胃口,不停叫好。 舞毕,一青衣歌姬手挥琵琶,唱一曲前朝苏学士的明月几时有,唱罢,又唱一首辛幼安的青玉案,声音犹如山泉一般潺潺流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听到最后一句,聂十三偏过头,凝视灯光月影里的贺敏之,见贺敏之正侧着脸,眼眸微抬,斜睨着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黑宝石似的眼睛似乎融进了所有的星光,流光溢彩,贺敏之立刻垂下眼睫,盯着手里的一杯竹叶青,嘴角却漾起一丝笑。 月在中天,贺敏之举杯饮尽杯中酒,笑道:“太子殿下、莫大人,今夜元宵,下官本不该败兴,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是不敢耽误案情,我这就去牢里问问人犯的口供。” 莫太微一愣,看太子一眼,道:“贺大人何不明日升堂时再问?夜色已深,不如早些休息。” 贺敏之叹道:“明日忙得很,没空问。下官这便先行退席。” 太子正待说话,傅临意已笑道:“也是,贺大人因公废私惯了的,一贯的无趣。咱们别搭理他,接着吃。” 贺敏之带着聂十三退席,直奔临州重狱而去。 张祥正无聊,把火炉烧得旺旺的,跟几个兄弟把一枚枚小炮竹点燃了丢到牢房里炸一个女囚取乐。那女囚衣不蔽体,胸部半露,惊惶之下,在狭小的牢房内挣命逃窜,只把张祥等人乐得直叫唤。 一个唤作王四的狱卒极是机灵,突然捅了捅张祥,陪笑道:“头儿,似乎有人敲门。” 张祥侧耳一听,果然有轻轻的敲门声,骂道:“大半夜的,敲你娘的牢门!” 一边让王四开门瞧瞧去。 王四披上外衣,开了门,见两个年轻人静立在门外,放下了心,想着多半是来探监的,粗声吼道:“干什么来的?重狱可不是闲杂人等随随便便来的地方!” 身着银狐裘的年轻人笑得十分温文:“下官是大理寺丞贺敏之,麻烦这位差爷了。” —————————————————————————————————— 周五更新,尽量把这两天该更的份量补足(然后就要慢慢码字了,囧)。 谢谢大家! 关于插图的道歉和说明 道歉内容: 昨天“般若吖若”大人告诉我一件事: 那个,给作者一个提醒啊! 你现在用的封面是我一个朋友画的,是她当时画给葡萄《青莲记事》的封面待选! 你用的这一张是画的青莲。囧。。。。。 这是她博客是新浪刺猬的柔弱症(JJ不能留网址啊好麻烦!!!)sina.com.cn/pigwing [画][炒冷饭]把以前的画搬过来,看过的对不住了,您 在上面那个标题的日志里发的你用的那个画! 我问过她封面的事,她说不知道这件事,觉得很惊奇,但是只要不是盈利性质就没有关系! 在这里给作者大人提醒一下。。。就算不是盈利性质的。 但没有经过原作者同意就擅自使用的也涉及到侵权了。。。。。 我觉得你还是在她博客里给她留个言好了!算是通知一下她,我朋友人很好不会介意你用她的画! —————————————————————————————— 作者回复: 道歉内容已经发到您朋友的blog,内容如下: 您好! 我是来道歉的。 我最近在晋江连载小说大劈棺,被晋江封面推荐,晋江用了您给青莲画的那幅画。 虽然我不知道这幅画的由来,但没有询问晋江编辑,没有提出质疑,是我的疏漏和错误。 今天您的朋友留言告诉我了,我才知道原来是未经授权私自采用,我会立刻要求晋江撤掉这幅画,并且对您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非常对不住! 不敢奢求您的原谅,但是真心的道歉!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联系了晋江编辑要求解决,再次道歉! ======================================================================== 目前封面已更换。 ======================================================================== 最近鄙人比较浮躁,写的这几段问题很严重。 有大人提出如下问题,我哑口无言: 1、苏缺夜刺,似乎不符合高级杀手的能力,准备工作不全; 2、十五当面讽刺储君,胆子似乎嫌太大; 3、十三敢对太子拔剑,僭越敬酒 在此,向大家致以12万分的歉意。 十分对不住,我这几章写得太糙太赶,犯了很多常识性的错误,苏缺刺杀和十五出言讥讽、十三动兵刃,我都无法解释——尤其苏缺刺杀一段,我自己心知处理的粗了,但犯懒,于是就直接贴,非常不严谨,甚至是马虎了。 是我这几天太浮躁,只顾着赶速度,成了豆腐渣工程,多谢各位大人不吝指教 没用大板儿砖砸我已经很温柔了,对不住各位看文的大人…… 以上几段待改,速度可能会慢一些,这几天暂停更新,会把20、21、22章做出修改。 再次谢谢各位大人并道歉。 写到这里,又看到薄生大人指出,江豚无毒,如梦之梦大人指出,第八章摄政皇太子应改为监国,是鄙人功课没做扎实,致谢并道歉! great_h、sicily、木头三位大人指出小公鸡炖汤不好喝,嘿嘿,已经改成了母鸡…… ======================================================================= 停更期间,鄙人会开始着手写西北的长评,大约分七个部分写完,这也是个很长的过程,待小酒完坑,大约会写完。名字暂定为《七杯酒,不负西北》,请大家到时不吝赐教。 ======================================================================= 这章大家就别打分了!谢谢! 预计周四,最晚周五恢复更新。 第二十三章 临州重狱原是个大院子,厅堂也有些刑堂的意思,烧着几个火炉,设着诸般刑具,墙上挂着皮鞭、夹棍,顶上垂下铁链,地上立着几个木架,木架上隐有紫黑色的血迹斑斑。 透过火光,只见两边一顺溜的一间间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石墙,一面钉着碗口粗的木桩,甚是森严。 贺敏之坐在厅堂里的木椅上,聂十三立在一旁。 张祥看了聂十三出示的腰牌,知是大理寺六品带刀护卫,又想起前几天殷夫子说靖丰要来一位贺大人复查睿王谋逆案,确认无疑,忙下跪请安。 王四想着刚才有些冒犯,垂着头不敢言语,张祥却觉得这位贺大人似曾相识,而聂十三虽神情漠然,更是让自己芒刺在背,仿佛前世的仇人索命来了。 贺敏之笑道:“五年不见,张大哥已是狱正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张祥忙抬头笑道:“大人见笑了。”心下琢磨,五年前可曾见过这两人。 看到火光下贺敏之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右眼角下一颗小小泪痣,登时冷水淋头:“你……你是那年……” 猛然看向聂十三,聂十三已长成高大少年,面容身形都看不出当年秀美孩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是一直未变,纯黑得不掺一丝杂色,清醒得近乎冷酷,兽一样静,瞳孔却缩成细细一条线。 一时双股战战,惊怖欲死。 噗通一跤坐倒,裤裆中渐渐有水迹蔓延开,竟已尿了裤子。 这个张祥,折磨人从不手软心寒,一旦自己祸事临头,却是比谁都胆小懦弱。 贺敏之一笑,也不理他,指着王四:“辛苦这位差爷带我们去看看檀轻尘。” 顺着昏暗的甬道往里走,鼻端尽是血腥气,汗臭味,甚至有腐烂的气息。 火把光亮中,狱中的囚犯一个个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看到火光,有人醒过来瞪着眼,眼神却已丝毫没有活气。 监狱本就是活人的地狱,一入重狱,便是活人中的死人。 在甬道尽头的一间牢房里,薄薄一层稻草上卧着一个人影,王四低声道:“这位就是睿王爷。” 贺敏之点头,示意王四离开,王四殷勤的点起石壁上的油灯,方自告退。 檀轻尘已被惊醒,靠着石壁端坐着,冲贺敏之微笑。 幽黯霉湿的监牢里,檀轻尘却像身处繁花似锦的春光下,神态自若。 着一身染血的囚衣,却从暗处寂静的透出风华气度,风华不掩,气度不减:“清筝向明月,半夜春风来。敏之,三年不见,你可安好?” 深情款款。 贺敏之刚待说话,聂十三已冷冷道:“檀师兄,要吟诗也不急于一时。十五和我都很好,现在不好的人是你。” 檀轻尘苦笑:“小师弟,说到焚琴煮鹤,天下人再没有比你更擅长的。” 说到焚琴煮鹤四字,心中突的一动,细细端详聂十三,三年不见,他已完全长成,俊美而强悍,卓然挺拔;再看向贺敏之,面貌倒并无大变,只脸颊褪去了一些圆润,下颌尖削了些,五官线条越发清晰,似微微抱恙,却入骨的风流。 正想出言试探,却听贺敏之问道:“你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檀轻尘不言,只从袖中伸出了右手。 石壁油灯火焰轻吐,月色从监牢斜上方一小小天窗流进。 檀轻尘的手掌呈刀型,手指优美修长,指尖圆润,当日月下初见,他手指划过琴弦,就如同一幅画。 而此时,这只堪称完美的手却少了拇指,只余一个丑陋不平的、泛着黑、流着脓血的伤口。 大圣遗音琴,从此寂寞。 贺敏之只觉得喉头被棉花堵住也似,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必询问,已知檀轻尘供词上的指印从何而来。 聂十三动容道:“七弦心琴……” 檀轻尘淡淡道:“这等惑人心术的功夫,废了也罢,也算是当日伤了敏之的报应吧。” 贺敏之咬牙问道:“太子还伤了你哪里?” 说着仔细打量他。 只见檀轻尘面色苍白,五官一如既往的尊贵完美,瘦了许多,四肢却都好端端的尚在,当下略松了一口气。 又见他盘腿坐着,一双脚却是j□j在外,未曾穿鞋,脚背肌肤已经冻伤裂开,青紫流脓,贺敏之心中微惊:“脚怎么了?为什么不穿鞋?” 檀轻尘眉头微蹙,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太子怕我逃走,过堂时吩咐用火炭将脚底烫烂了。” 贺敏之怒极之下,反倒冷静下来,问道:“你这案子,疑点甚多,燕夜来的供词和指印我看了,倒是没有破绽。” 檀轻尘见他立即扯回案情,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低声道:“燕夜来,原是我对不住她。” “半年前,蝶楼暗杀我,派来的杀手就是燕夜来。我……爱惜她的容貌,便留下了她,纳为侍妾。她对我心有恨意,所以……” 贺敏之打断道:“檀轻尘,我没心思听你扯谎。” 见他微微一震,冷笑道:“你说到燕夜来时神情不定,我在大理寺听审三年,人犯撒谎的种种神态早就一清二楚烂熟于心,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十四王爷睿亲王,生平见惯了各色美人,又不是未尝荤腥的急色鬼,这个燕夜来再美,也不至让你强留为妾,以致她借机报复吧?” “你不说实话也不打紧,我总会审出来。” 檀轻尘笑容古怪,似伤心又似隐忍,静了静,道:“燕夜来与我一战后,未能杀得了我,反倒对我情根深种。我的确是沉迷于她的容色,纳了她,但……一直未圆房,到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她心怀怨恨,以为我是戏耍于她,此次青辰教一事,便为太子所用,攀诬了我。” 贺敏之听到“处子”二字心中一凛,已捉到供词中的老大破绽,登时大喜。 看向聂十三,笑道:“江湖女子,果然性烈,只是爱不得便往死了恨,却是害人害己。” 聂十三若有所思,道:“燕夜来行刺檀师兄,苏缺杀你,难道蝶楼竟已被太子所用?” 檀轻尘蹙眉道:“燕夜来行刺的时间,正是我封睿王之后,想必太子也未曾料到我会纳了燕夜来,这番借她为伏子,也是顺手凑巧。” 叹道:“算我对不住她。” 贺敏之笑道:“咱们这位储君,毫无克己之能、容人之量,只落得个待人残忍,幸好手段虽狠,头脑却是笨的,行事更是草率可笑错漏百出,这案子,原是好翻得很。” 说罢起身,却忍不住疑道:“檀轻尘,你既爱燕夜来的容色又不与她行房,你是不是不能人道?” 看着贺敏之和聂十三身影消失,檀轻尘一笑,月色下分外邪气危险:“敏之,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不能人道……” 檀轻尘素来不着急,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谋取。 许多事情,尤其是自己所求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 然后,精心策划,完美操控。 贺敏之与聂十三走过甬道时,只听一监牢里传来女子的歌声,反反复复,只是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低回婉转,如诉如慕。 在这静夜的监狱里,分外动人心魄。 聂十三怔怔的听了片刻,开口道:“越人歌。” 贺敏之叹道:“是啊,是个痴心女子。” 心思一转:“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莫非歌者就是燕夜来?” 说话间已走到歌声所在的牢房。聂十三点燃石壁上的油灯。 灯光映亮了女子的容颜,两人不禁微微吃惊。 那女子无疑是个出色的美人,纵不施脂粉,面容略有些憔悴,她的美貌也足以点亮幽暗的牢房。 只是她精巧的下颌和多情的眼,眼下一颗胭脂留醉相思等闲的痣,竟与贺敏之有五分相似。 贺敏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燕夜来?” 女子点头。 聂十三隐有怒意,贺敏之却只觉得悲哀。 原来如此。 檀轻尘对自己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两人默默走回厅堂,张祥兀自跪地颤抖。 贺敏之一言不发,径自出门,聂十三紧随其后,只冷冷看他一眼,接触到那个眼神,张祥抖得愈发厉害。 清寒的夜风吹尽了狱中的浊气。 贺敏之深深呼吸,笑道:“十三,你那样对张祥,很是聪明。” 聂十三道:“那年他辱我,按宁律也就免职流放千里,现在他认出我来,我却什么都不做,就是为了让他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永不解脱。” 贺敏之笑了笑:“这种恶人通常胆子都小得很,定会天天琢磨咱们会用什么恶毒法子报复,此后就是他自己罚着自己一生不安了。” 想起一事,说道:“檀轻尘虽入狱受刑,却颇有遇挫不折,遇悲不伤之态,着实令人佩服。只是他右手拇指被割,是不是伽罗刀的功夫也都废掉了?” 聂十三转眼看到街道上有大树,纵身而起,如鹰隼冲天,姿势漂亮利落之极,已折下几根树枝,淡淡道:“看好了。” 六根树枝夹在双手除拇指外四指的指缝中,如鬼如魅,变招繁复,手指似有魔力一般,指间树枝纵横跳脱,攻守兼备,尽取十八般武器的精华,刺、砍、削、挑、旋、缠、圈、拦、拿、扑、点、拨,只叫人眼花缭乱,最后竟在聂十三周身形成一圈枝网,密不透风,间或有树枝做暗器飞出,却是防不胜防的迅疾诡异。 聂十三扔开树枝,声音有些冷淡:“这就是伽罗刀。伽罗刀有天下第一刀之称,江湖中极少人能够从这套刀法下全身而退。我演给你看的虽不得其神髓,但形却有九分相似。檀师兄已经练得极好,而且这门刀法不需要拇指,所以你放心,他武功还在。” 贺敏之脸色苍白:“这么繁杂的功夫,亏他能练得下去,看得我头晕,都想吐了。” 颇为紧张,问道:“他若是用伽罗刀对付你,你怎么办?” 聂十三淡淡道:“刀法虽变幻繁复,檀轻尘的咽喉却只有一个,手只得一双,以简破繁即可。” 这本是武学至理,但聂十三轻描淡写的说来,却异常直白浅显。 天下最真实的道理,往往听起来都是最简单的。 比如肚子饿了要吃饭,比如你爱的人被别人看上你就会吃醋。 所以聂十三静默片刻,突然道:“檀轻尘喜欢你。” 贺敏之闲闲的道:“他是男人。” “我也是男人。” “他是我舅父。” “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放手。” 贺敏之停下脚步,异常认真:“可他不是聂十三。” 笑嘻嘻的掐了一把聂十三的脸,仰起头轻轻咬在他的下颌,心满意足的拥着狐裘转身走了。 聂十三勉强板着脸,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傅临意正梦到方开谢约自己赏花,喜不自胜,欢欣鼓舞,突听耳边一声清喝:“一起验尸去!” 大煞风景。 傅临意大怒,睁开眼,却看到贺敏之那张又秀气又漂亮的脸,和满脸的虎狼之色,怒气被吓跑,只敢抗拒道:“我不去!大清早的,且让我多睡会儿吧,昨夜喝得头痛……” 聂十三不耐烦听他唧唧歪歪,一把拎着脖领子。十一王爷立刻陪笑着起床,二话不说,飞快的洗漱了换了衣服跟着就走。 贺敏之带着大理寺的仵作和书吏,一行人去了城郊义庄。 睿王妃身份贵重,死在狱中后,狱卒倒也不敢随便弃尸乱葬岗。 莫太微吩咐买了口薄皮棺材,先寄放在义庄。 卷宗上所言,睿王妃死因是感染风寒,积病难返。贺敏之却心存疑惑,故此行带上了大理寺最富经验的仵作陈师傅。 至于拉着傅临意一起验尸,则是因为可能会剖开王妃尸体细查究竟,有十一王爷亲临允许,大理寺方能交代。 到了义庄,开启棺材。 守义庄的老人很是精明,知是睿王妃犯案痨死,想到日后恐怕有公差来验尸,便用石灰、松香等物满满铺在棺底,又适逢寒冬腊月,故睿王妃虽死了近一个月,也仅仅是颜面肿胀,眼球突出,浑身遍布一些黑绿的尸斑,整个尸身却保持的十分完好。 当下找了一间小屋,仵作细细翻检尸体,尸臭渐渐弥漫室内。 虽开着门通气,傅临意喉头忍不住格格有声,又是作呕又是打嗝。 贺敏之脸色苍白,却气定神闲,见他不堪的形状,蹙眉道:“你且到外面吐去,莫打扰了陈师傅。” 傅临意如蒙大赦,跑到屋外扶着一棵枯树大吐一场,眼角却滴下泪来。 睿王妃与他并无深交,只见过寥寥数次,记忆中是一端庄娴淑知书达礼的女子,原是礼部一主事之女。 犹记得自己那年来临州时,她端上一壶茶,恬淡雅致的微笑。 不想再见已是一具膨尸。 仵作仔细摸索了头顶,耳廓,后颈,j□j等隐秘所在,回禀道:“大人,仅从外观,实在无法辨出王妃死因。” 沉吟片刻,道:“只尸体腹部,摸着有异物感,若只是死后肠道胀气膨胀,却不应如此坚硬,且尸体下身有细线缝合的痕迹,小的怀疑……” 贺敏之道:“陈师傅只管细验,该剖便剖开,有事本官一力承担。” 仵作答应了,取出刀剪等物,一层层剪开肚腹皮肤肌肉,随着“波”一声轻响,尸体腹部积聚的尸气散出,恶臭弥漫,直熏人眼。 仵作却镇定自若,挑捡出一些物事,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傅临意不知何时,已悄然回来,立在贺敏之身边静静看着。 良久,尸体腹中再无异物,仵作将尸体缝好放回棺中。 贺敏之领着一行人回到义庄大厅,问道:“陈师傅有何发现?” 仵作将白布打开,里面是数十片碎瓷:“睿王妃并非病死,而是被人用极阴毒的法子害死。” 解释道:“想必是临州狱卒,将一只薄胎瓷瓶从睿王妃j□j塞入,再用透明羊肠细线缝合j□j,将瓷瓶慢慢深推入腹,隔着肚腹,摸准瓷瓶所在,以木锤使绵力砸落,睿王妃看上去毫发无损,碎瓷片锋利得很,却已经嵌入内脏,又不会即刻死去,待几个时辰后,自个儿死于牢房中,可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傅临意只听得毛骨悚然,贺敏之吩咐书吏详细记录归档,冷冷道:“这法子却不知是谁教了太子的,若不加严惩,任由着流毒天下、无法无天,我吃的这口大理寺的饭可就掺了钉子揉了沙子再吃不得了。” 聂十三瞳孔里漾出一丝血光:“江湖的规矩更好一些。” 傅临意问道:“什么规矩?一刀宰了,替天行道?” 聂十三一字字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把这些碎瓷片塞进他下面。” 傅临意目瞪口呆。 那书吏已记录完毕,抬头说道:“大人,卑职打听了,这临州府牢的殷文书最爱罗织罪名,琢磨各种匪夷所思的毒刑。这个推瓶入腹,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回到驿馆,贺敏之倒头便睡,吩咐告知莫太微,明日审案。 十七日。 一清早,临州府衙前就聚满了百姓,尽是为檀轻尘喊冤而来。 喧哗声隔着数重门,直传到正殿。 贺敏之正端着茶,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青天大老爷,睿王爷一贯爱民如子,冤枉啊!”,不禁笑道:“这人喊冤也不会喊,爱民如子和冤枉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睿王爱民如子了,便被冤枉了不成?真真可笑。” 太子重重哼了一声。 莫太微忙笑道:“百姓只知乱喊,不如让他们都散了,莫要影响大人审案。” 说着吩咐带檀轻尘和青辰教承天护法齐云永上来。 府衙外的百姓不知从哪里窥到檀轻尘已受过大刑,足不点地生生被拖着上堂,登时大哗。 太子脸现怒色。 贺敏之却笑道:“百姓敢喊冤,正是盛世开明之相,好得很。” 第二十五章 一时人犯带到,跪倒堂下。 贺敏之也不看那齐云永,微笑招呼:“睿王爷好。” 檀轻尘也笑道:“贺大人好。” 两人竟似闲话家常一般,侍立两边的文书衙役等人不禁暗自琢磨,从未见过这般温和轻浮的刑官,也从未见过这般从容不迫的人犯。 贺敏之关切的问道:“轻尘兄双足似乎稍有不便,舍下刘嫂略通医术,回头让她帮您瞧瞧。” 檀轻尘感激道:“如此,先谢过敏之贤弟。” 竟兄弟相称了! 别人犹罢,齐云永已是筛糠似的颤抖。 贺敏之略垂着头,眼珠从密密的睫毛里看了齐云永一眼,知道差不多了,厉声问道:“堂下可是青辰教承天护法齐云永?” 齐云永虽读过几本书,终是乡野之人,一时糊涂起了贪念入了青辰教,早已后悔不迭,太子承诺只要他攀诬檀轻尘,便可保住性命,但眼下这位靖丰来的大理寺丞,却似乎是檀轻尘的知交好友,再被他厉声一问,当下就没了主意,颤声道:“是……是我。” 贺敏之冷笑道:“你的口供里说,檀轻尘是青辰教首领?” “是。” “他什么时候建的教?” “去年夏初,水患之后。” “为什么建教?” “为……为了行刺太子。” “青辰教教义是什么?” “水魔降灾,青辰救世。” “太子是水魔?” “不……不敢,不是。” “太子不是水魔,为何要行刺太子?” “……”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快问快答,齐云永已经浑身汗湿。 贺敏之翻了翻口供,扔到一旁,随口问道:“青辰教何时起事?” “腊月初一。” “在何地起事?” “成州涌泉镇。” “为何起事?” “刺杀太子。” “当真?” “小人……小人不敢撒谎。” “掌嘴二十!”贺敏之拍案怒道:“腊月初一太子身在临州,你们在成州隔了条金江起事,还敢说要刺杀太子?满口胡言!” 临州府衙役就有两个出来用木掌板抽齐云永的嘴,抽了两下,贺敏之从大理寺带来的寺卒大是不满,推开他们,解开腰间用皮革特制、掌嘴专用的“皮掌”,一五一十的抽打起来。 直打得齐云永口角血花四溅,哭爹叫娘。 打完全身都瘫软下来,含含糊糊求道:“大人饶命!” 贺敏之不为所动,继续问道:“青辰教因何得名?” 太子使了个眼色,文书殷星笑道:“贺大人,人犯的口供里都有详细记录,大人不妨先看看口供。” 贺敏之懒懒的靠着椅背,转眼看他,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官问案用得着你来罗嗦?” 殷星满面紫胀,立即缄口。 贺敏之问:“青辰教因何得名?” 齐云永勉强答道:“得自……睿王爷的名讳……轻尘二字。” “青辰教以紫色为帜又是为何?” “是……是睿王爷的意思,恶紫以夺朱,他想着谋杀太子、夺权篡位。” 贺敏之丝毫不停,紧逼着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齐云永早被吓得魂不守舍,打得心胆俱裂,又被问得迷迷登登,脱口而出:“殷夫子。” 满殿俱静。 檀轻尘凝视着贺敏之,满眼尽是刻骨的思慕和激赏。 贺敏之避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好得很,拿下!” 殷星跪倒堂下,虽面色发白,却强自镇定。 贺敏之笑道:“连名字颜色都能入为罪证,殷夫子果然长于刀笔,深文巧诋。” 殷星应答如流:“大人明鉴,青辰教之名及所尚颜色,小吏并不曾捏造。” 贺敏之眼睫微垂,冷笑道:“他青辰教的护法自己不知道青辰二字的由来,倒要你去教他说,端的是有趣。” “殷夫子单名一个星字。青鸟殷勤为探看,昨夜星辰昨夜风,好名字,好意味……只是若以姓名入罪,夫子也逃不掉吧?” 殷星额头见汗,这两句诗里含了自己的名字,却也含着青辰二字,当下哑口无言。 “朝中三品皆着紫色朝服,护国寺的方丈大师也是紫袈裟银鱼袋,殷夫子的意思可是大理寺卿韩大人想着谋反不说,连大和尚都一心篡位?” 殷星汗出如浆:“小吏不敢。” 贺敏之淡淡道:“你胆子大得很,没什么不敢的。” 似不经意问道:“那只瓷瓶粉青紫口铁定,是官窑出的吗?” 殷星反应不及,一个“是”字已经滑出舌尖,又生生挽住,便成了:“是……不是,小吏不知,不明白大人所指。” 倒是推得漂亮。 贺敏之也不再问,下令将殷星同齐云永一并押下,吩咐带上燕夜来。 一边对着莫太微笑道:“这齐云永的供词破绽百出,临州府竟封挡送交大理寺了,莫大人却是太性急了些。” 莫太微只觉得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可惊可怖,心中忐忑,不答话,瞄向太子。 太子冷冷道:“我看贺大人是一心徇私吧?证据确凿,难道贺大人这就算翻了案?别人不说,难不成十四叔的王妃和侍妾也会构陷他不成?” 贺敏之一根玉琢似的手指虚横在嘴唇下,笑得讥诮:“太子殿下急什么?”压低声音:“如果我说死人也会说话,殿下信不信?” 大殿中本就略显阴森,太子只觉得后背一凉,汗毛直竖,断喝道:“贺敏之!你敢装神弄鬼?” 贺敏之阴沉沉的一笑,琥珀色的眼珠直盯着太子,半透明的冷彻骨髓。 太子恨不得亲手掐死他,对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强烈厌憎夹杂着恐惧烧得眼睛通红。 却见聂十三已亲自带着燕夜来上堂。 贺敏之看向聂十三,聂十三轻轻颔首。 燕夜来下跪的姿态似一朵夏末的落花,一双眼恰似冰封了的春水,掩不住盈盈脉脉的多情,痴痴凝注檀轻尘。 贺敏之道:“燕夜来。” “燕夜来叩见大人。” “腊月十三夜,是不是你行刺太子?” “是。” “何人指使?” 燕夜来毫不迟疑的答道:“睿王爷。” 檀轻尘苦笑。 意料之中,贺敏之淡淡问道:“檀轻尘纳你为妾时,你可是自愿?你知不知道他是青辰教首领?” 燕夜来口齿清晰:“小女子原是江湖卖艺为生,睿王爷收留我在府中,却骗奸了我的身子,小女子无奈之下,嫁他为妾,原不知他是青辰教首领。” “你既非自愿,又不知青辰教中事务,为何听命于他刺杀太子?” “小女子薄命飘萍,既已失身于他,成了他的妾室,自当听从夫君,王爷给我看了太子画像让我行刺,小女子并不知晓刺杀的人是太子。请大人饶我一命……” 声音脆而柔,惹人生怜。 贺敏之温言道:“你所言可都属实?” 燕夜来楚楚可怜,答道:“实不敢欺瞒大人。” 贺敏之面有倦色,扶着额,声音平静无波:“你可知道守宫?” 燕夜来脸色突变,看向聂十三。 聂十三路上借着试探她的功夫,捉住了手腕顺着脉门划向肩井,掳起她的衣袖,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右臂。 只听贺敏之略显低弱的声音道:“守宫者,别称壁虎。取七月七守宫,阴干之,以井花水和,混丹砂涂于女子身,不去者不淫,去者有奸。” “燕夜来,方才聂大人已看清你右臂上一点守宫砂还在,你却说睿王爷j□j于你,又说失身于他只能听命,尽是一派胡言!” 一时已有衙役上前拉起燕夜来的衣袖,果然雪藕似的胳膊弯处,一点朱红分明。 贺敏之叹道:“本官劝你还是老实招供罢,到底是谁令你刺杀太子?” 燕夜来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非关恐惧,而是说不出的羞耻难堪。 太子心中大恨,这一出谋逆案,自己与蝶楼、临州府谋划运作得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想在贺敏之一审之下,竟是破绽百出,见贺敏之翻着檀轻尘的供词,唇角一个近乎嘲讽的微笑,当下彷徨无计。 燕夜来正待开口,只听马蹄声骤响,一骑已风驰电掣而来,直奔到殿前。 骑者下马入殿,一身红色短打,却是靖丰八百里加急来的特使,众人在殿上跪倒,特使打开圣旨,念道:“宣大理寺右丞贺敏之即刻回都。睿王谋逆案依临州原审为准,大理寺速速结案,抄报六部,明发天下。钦此。” 贺敏之大病初愈即接掌谋逆大案,远赴临州,数日来一路风尘,殚精竭虑,生怕夜长梦多,方到临州第三日便赶着开堂审案,不想还是慢了一步,被文帝改了主意,翻不得这桩冤案。 跪在地上膝盖冰凉,心中怒极,血气上涌,猛地站起,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便倒。 ===================================================================== 有些话想跟大家交心。 看到有大人很辛苦的为我打分甚至补分,心里非常感动,但是好意心领,你们打分补分太麻烦了,手指辛苦,翻页也辛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 其实一直想说,我写文,只想纯粹的、开心的、真诚的给大家讲个故事,大家能看这个故事,给出一些意见,没有觉得太浪费时间,我已经很满足,至于积分也好,榜单也好,说句实话,我真的不太看重。 我才疏学浅,写不出太好的故事,能够得到各位的垂青欣赏,已经很高兴了,大家能看,我只能以真诚报答大家。 大家的留言,我都很认真的看过,有的让我深思,有的让我开怀,有的让我感动……大家都很油菜花……所以,真的不好意思听大家叫我“大人”,很羞愧,捂脸,叫小菜就可以,希望继续得到大家的不吝赐教。 第二十六章 却未栽倒在坚硬的石地上。 见贺敏之摇摇欲坠,聂十三早已身形闪动,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檀轻尘稍慢一步,双手缩骨,从手枷中脱出,扶住了他的肩。 两人眼神一撞,檀轻尘微微一笑,聂十三面无表情,却都不放开手。 贺敏之阖着眼定了定神,缓过气来,不自觉的往聂十三身上靠了靠,避开了檀轻尘的手。 檀轻尘极低的叹口气,默默退开几步。 贺敏之落座,头晕得几乎坐不住,脸色惨白若纸。 太子目露喜色,吩咐着即刻给檀轻尘换上十三斤半的铁枷。 贺敏之心头突突乱跳,恨得牙痒,蹙着眉,却已想到了对策,只是还有些踌躇不定。 天命难违,御心难测,逆了龙鳞,再多的皇恩浩荡肯定也成了雷霆震怒。 天威之下,自己会不会粉身碎骨? 仰头看向身侧立着的聂十三,却见他眼神是极冷静的坚定纯粹,毫无犹豫不定之色。 似乎知道他心中想问,聂十三轻声直言道:“凡事都要诚于己心,不受外力困惑摧折。” 凝视他苍白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决然道:“你尽管去做。万一皇帝降罪,我能护你周全。” 贺敏之心中一定,眼神濯然,扬声道:“圣旨已下,既由大理寺结案,诸人犯也应由本官带回大理寺侯决。”转眼瞧着太子:“太子殿下可有异议?” 太子见局势瞬间挽回,心中欣喜,笑道:“辛苦贺大人。贺大人素来慧眼明断,望你尽快返回靖丰,父皇等着这桩谋刺重案的结案文书呢。” 贺敏之淡淡道:“微臣不敢怠慢。” 傅临意一直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大声道:“太子贤侄,你谋逆的十四皇叔现在脚底也被烫烂了,手指也被生生拔断了,浑身都是伤,十一叔讨您个恩典,让你十四叔且在我车上将养几天,回了靖丰再把他塞到大理寺重狱可劲儿折腾吧!” 这话说得又刁又恶,一口一个“贤侄”、“你皇叔”,分明就是躺在地上耍无赖了。 只气得太子面红耳赤,却发作不得。 傅临意对他视若无睹,起身跪在檀轻尘身侧,含泪笑道:“老十四,十一哥没用,只能做到这些。” 铁枷边缘甚是粗糙,毛刺已将手腕磨出了些微血迹,檀轻尘却大笑道:“十一哥的情分,轻尘铭刻在心,永世不忘。” 即便是在大笑,也丝毫不见张狂跋扈,听起来尽是愉快雍容之意。 又对着贺敏之一拱手,笑道:“也谢过敏之费心。” 贺敏之淡淡道:“不用客气,王爷也不必觉得冤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想开些罢。” 檀轻尘听了,目光闪动,终凝成了一个全然信赖的温暖眼神。 一行人晓行夜宿,十日后返回靖丰。 贺敏之回都当日便拟好结案文书,抄送六部,明发各府。 这文书一出,一时间满城风雨,朝野俱惊。街头巷尾,朝堂官府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贺敏之在大理寺文书中批道:檀轻尘谋刺案疑点纰漏甚多,未能定罪。然j□j民女、强纳为妾、逼死正妻之事证据确凿,依律可处斩首之刑。 匪夷所思不伦不类的批文,把一桩谋刺重案翻得干干净净,硬生生判成了逼娶杀妻案。 文帝盯着文书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气得怔住了,半晌拍案怒道:“好个贺敏之!好一招釜底抽薪!” 咳了几夜都未曾合眼,御医看了三四回,进了汤药,这夜终于小睡了片刻,清早上朝。 早朝时,监察御史果然群起而攻之。 檀轻尘雄才大略,足堪济世,偶一露之,已让朝中重臣颇为推崇,更兼人品谦和,一心为民,本就深得人心。 这桩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太子一手构陷,朝堂中人人憋着心寒不服,如今再一看,竟被大理寺判得如此胡搅蛮缠,登时暗里的不忿都炸到了明里。 御史趁机连夜写了折子,弹劾大理寺丞贺敏之倒行逆施,昏聩胡为,并请另行择人,重审此案。 文帝原因着近日常感神困体乏,咳嗽带血,心知病势已成,怕万一病重,太子无法辖制檀轻尘,便改了放他一命的主意,想着让贺敏之速速结案,在民怨未起时先杀檀轻尘。 不想贺敏之一个结案文书,却不是引水灭火,而是在火上浇了一勺滚热的油,竟是拼着被千夫所指,也要将这桩案子判得人神共愤,捅得尽人皆知,掀起滔天巨浪,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青天白日来。 其时躬逢盛世,民敢直言,臣敢死谏,这一桩重案,终于闹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 数日来,参贺敏之的折子雪片似的纷纷而至,堆满了文帝案头。 江南诸州、临襄封地民怨沸腾不说,连靖丰城的百姓都传着太子设计陷害,睿王含冤受屈的闲话,对那个胡乱定案的贺大人更是污言秽语,百般咒骂。 这天江南百姓为檀轻尘鸣冤的万民表送到靖丰,文帝一看,连诸州知府的姓名竟均在其上,一个不落。 不由长叹一声,端起盛着浓黑药汁的玉碗,一饮而尽,只觉得满口满心的苦涩难言,正待吃一粒蜜饯,却见淑华夫人带着小皇子傅算韬过来,小皇子年方四岁,极是聪明可爱,深得文帝宠爱,见了父皇第一句话就是:“十四叔冤枉,太子哥哥是坏人。” 文帝含笑看了淑华夫人一眼,却不言语。 淑华夫人略有些不自在。 一时徐延进来禀道:“方尚书和龚侍郎在宫门外求见皇上……”看着文帝的脸色,迟疑道:“大约也是为了睿王一案而来。” 文帝神色微变,闭目道:“让他们回去吧,就说朕已有了决断。” 次日文帝下旨,着大理寺少卿杨陆重审此案。 这天贺敏之照例溜达着去大理寺,一路上照例听着三姑六婆贩夫走卒翻着花样痛骂狗官贺敏之。 杀猪的郑大叔骂起来声音格外大,打雷也似,骂一声剁下一块猪肉挂上,姿势之美妙堪比聂十三练那指天划日的江河剑;卖绣花鞋的王大娘骂词格外精彩,骂得一双昏花的老眼明亮闪烁精光四射,挣得粉红的面颊看着和十六岁的少女不差分毫。 贺敏之听得津津有味,低声笑道:“幸亏他们不认识我。” 聂十三照例冷着一张俊脸不说话。 到了大理寺,贺敏之直接找上了杨陆,将自己临州审案的笔录连同仵作验尸记录尽数交给了他,笑道:“可算把这烫手山芋甩掉了,只是要辛苦杨大人。” 杨陆接过卷宗,道:“你又何必瞒我?没有你这出拼了官声性命不要的葫芦判,睿王只怕已经下了死囚牢,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审?” 翻着看了看,蹙眉道:“塞瓶入腹的是哪位?” 贺敏之道:“应是临州府的文书殷星,此人专爱琢磨试演各种毒刑。” 杨陆冷笑:“这种人最好办,用他琢磨出的法子细细的拷打一番自然什么都招了。” 贺敏之点头,正色道:“我在临州已把齐云永和燕夜来审问明白,不知睿王妃的供词你可曾看过?” 杨陆道:“看是看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出的古怪。” 贺敏之知杨陆一向偏精于刑讯,也不多话,翻出睿王妃的供词和檀轻尘的供词,道:“这十四份供词的指印,都不是活人捺的。” “睿王妃的七份供词里,指印有横有竖,杂乱无章,且太子只知盗取死人指印,却不知人死后指纹与生前不同。” “去年我把二十年来的旧案卷宗都看过一遍,其中一份南疆冤案的结案文书中提到过人死之后尸体的变化。大抵是半个时辰出现尸僵,两个时辰就会全身僵硬,十二个时辰后尸僵开始减弱,肌肉逐渐变软,若不收敛,便开始腐烂。” 将供词映着日光,道:“你瞧这指印形状纹路,想必他们一份份誊写供词花了几个时辰,这七个指印分明就显示出由软而硬、由宽到细的变化。” 杨陆拿起檀轻尘的供词一看,十分佩服:“果然!睿王爷这七份也是。”心念一转,怒道:“难怪睿王爷右手拇指被割。” 贺敏之沉吟道:“只是此案还有个难处……便是太子。” 杨陆默然,半晌道:“昨夜徐公公登门。” 面有不豫,苦笑道:“此案纵然水落石出,只怕首犯也是个替罪羊了。” “莫太微?” 杨陆点头。 贺敏之一时无言,此时结案,死的是檀轻尘,重审此案,死的是莫太微——终究是要屈死一个。 见杨陆神情黯然,想了想,安慰道:“那莫太微虽有可能是受太子所迫,却也是从犯,并不算屈。” 杨陆摇头,叹道:“改天请你喝酒罢。” 贺敏之答应了,告辞而出,刚走到天井,只听脚步声响,杨陆从后面追上,唤道:“贺大人留步。” 大理寺天井中,黑石铺地,数棵大树虽不复青碧,却仍是挺拔参天,在寒风中岿然凝重。 少卿杨陆整理官服,平心静气,展袖、躬身、屈腰、长揖为礼,良久起身而去。 大理寺重狱。 聂十三看着檀轻尘,突然开口:“檀师兄,你都是算计好的。” 第二十七章 聂十三看着檀轻尘,突然开口:“檀师兄,你都是算计好的。” 檀轻尘靠着黑石墙坐着,身缠铁链,容色苍白,却隐然有谈笑即风云,挥手是苍生的意味,微微笑道:“哪里露了破绽?” 聂十三道:“你没露破绽,的确是被太子所冤。但案子破绽太多,巧合也太多。” 檀轻尘道:“破绽多得问太子,至于巧合……那是天意,天不绝我。” 笑了笑:“青辰教作乱与我无关,齐云永是受人唆使诬告我;燕夜来是蝶楼杀手,听命于太子,睿王妃不肯屈招,却被奸人所害,这桩谋刺案,从头到尾就是太子冤枉构陷。” 聂十三淡淡道:“你设计故意给机会让太子害你,甚至暗中推波助澜——这些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此案一翻,太子尽失人心,再无机会,而你会借机去抢你要的东西。” “用抢这个字眼实在太难听了,小师弟,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只会等有人逼与无奈双手捧着玉玺送给我。” 聂十三神色不动,突然道:“你夫人死得很惨。” 檀轻尘眼中几许惋惜几许温柔,更多的却是冷彻骨髓的优雅从容:“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她既无憾,夫复何恨?不过夫妻一场,我终不会让他白死就是了。” “燕夜来知不知道真相?” 檀轻尘轻轻掸了掸衣袖上落的一小簇灰尘,漫不经心:“这出戏,最讲求的便是个真字,连睿王妃都不知晓底细,何况燕夜来这个棋子?再说,我又怎会授人把柄?” “太子允诺燕夜来,这一案后,将我废为庶民,交予她从此避世而居,她便一心想着与我平凡夫妻、长相厮守。太子如此苦心,留她在我身边充当伏子,我为何不顺着太子的意思呢?” 聂十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十五算计进去的?” 檀轻尘却敛了笑意,眼神有些热有些真:“敏之是我最不愿意算计的人。” 见聂十三眼眸里尽是冷漠讥诮,正色道:“南疆大案后,我就知道皇上对他出奇的宠信,却一直未曾动用他。直到去年腊月,太子有心害我,他又身在大理寺,这才让十一哥去找了他。” “傅临意可知道这些?” 檀轻尘笑容温暖:“十一哥不知,他是当真替我担心着急。” 聂十三轻吁一口气,放了心。毕竟,傅临意不曾欺骗贺敏之。 透过狭小的窗,檀轻尘遥遥看向一枝早开的花:“小师弟,你会告诉敏之吗?你觉得你说了他会相信?” 聂十三冷笑道:“你觉得你瞒过了他?十五不说,只是因为他不愿意怀疑你,他想相信你。” 檀轻尘忍不住摇头:“信任是毒,他人是地狱。敏之还是历练得浅。” 话音刚落,聂十三出手如电,一掌重重掴向檀轻尘的脸颊。 檀轻尘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形若剪刀,点向他右腕的太渊穴和阳池穴,聂十三立即变招,五指一勾,拿向檀轻尘的肩井穴。 眨眼间,两人指掌未交,已拆了七八招,聂十三两指点向檀轻尘睛明人迎两处大穴,檀轻尘避无可避,侧脸躲开的同时,一掌拍向聂十三胸肋。 聂十三恍若未见,一掌掴上檀轻尘左颊,胸腹不可思议的后缩一寸,同时手掌收回,啪的对了一掌。 师兄弟自下山来首次交手,檀轻尘手腕缚着铁链,聂十三手下留了情,那一巴掌虽打得檀轻尘口角出血,却已是未用内力。 檀轻尘既已落败,也不追击,轻轻擦去嘴边血迹,笑道:“小师弟好俊的功夫。” 聂十三的声音比冰还冷,比刀更利:“我是为了十五打你这一掌。” 檀轻尘,为了你这个亲人,他大病初愈就在皇帝面前跪足了一个时辰,更不用说这些天的奔波劳累,单是为了替你翻案,街头巷尾都在骂他狗官。 到了你嘴里,只落得一个“历练得浅”? 檀轻尘垂下眼睫:“小师弟,敏之为我做的,我桩桩件件都知道都记得。” 聂十三黑眸中锋芒毕露:“你与太子相争我不管,若再牵涉到十五,我会对你出手。” 檀轻尘笑道:“我怎会屑于与太子相争?我从未把他当作对手,他的父亲,我的大哥,才是我的对手。” 正说着,狱中长长的甬道上走过一个人来,他二人目力均好,见是贺敏之,都停了言语。 贺敏之含笑走近,聂十三的眼睛亮了一亮,檀轻尘的眼睛却是黯了一黯。 贺敏之笑道:“十三,你和睿王爷在聊什么?” 檀轻尘指着窗外那枝不知名的嫩黄花朵,道:“我们在说j□j三分,尽在枝头一点。” 贺敏之看他一眼,颔首微笑:“睿王爷填的好词!却不知是不是太下功夫了些,倒把好端端一张脸给填肿了。” 聂十三不禁一笑,起身携着他的手,道:“回家罢。” 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檀轻尘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三分欣羡三分苍寒。 掰下一小块硬面饼,手腕轻抖,窗外那朵黄花顿时委落尘土。 有些压抑不住的焦躁渴求,却叹道:“未到你开的时节,着什么急呢?” 贺敏之与聂十三刚出大理寺,便一头撞上了傅临意。 傅临意这些日子来对贺敏之一如既往,看到了他批的结案文书,虽不解其意,也只淡淡一笑,道:“敏之心中自有打算,老十四这条命亏得他相救。” 竟是全心的信任。 只见傅临意一脸喜色痴迷,拉着贺敏之和聂十三,笑道:“正要进去找你们,中午我做东,咱们滴翠楼花差花差去。” 贺敏之见他满面红光,问道:“有什么喜事吗?” 傅临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方开谢答应中午跟我一道吃饭,还让我叫上你。” “叫我干什么?” “大概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好处,要跟你说清楚不嫁给你啦。”傅临意含泪手舞足蹈。 聂十三皱着眉离他远了些。 傅临意要了一个临窗的雅座,用水墨屏风隔开。 三人正喝着滴翠楼独制的滴翠星河,这茶是用君山银针与汉水银梭三七勾兑揉成,聂十三不擅饮酒,却爱喝茶,只觉得这茶入口清苦,到喉间却见浓醇,回味无穷,不禁赞道:“这茶好。” 傅临意财大气粗的笑道:“当然好,这一壶便是一两银子。” 偷着瞄一眼贺敏之,打趣道:“你家十五舍不得买给你喝吧?不打紧,聂大侠只要肯过我府上,我天天请你喝。” 贺敏之眉轻扬,笑了一笑。 傅临意登时只觉得寒气从脚上直接冻到了心里,冷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突然想起那次他审冯栖梧,可不就是这样笑着就给剐了? 正准备支吾几句,一人已从屏风后绕了进来。 方开谢。 不愧靖丰名花。 方开谢把一件夺目胜火的红衣,穿出了十分的浓丽,十二分的艳煞,眉目间却又是轻巧的,俏生生的,雪中冰花似的。 方开谢开口,声音就像玉剪刀裁开一匹绸缎,清柔而利落:“谁是贺敏之那个狗官?” 贺敏之看着聂十三苦笑,眼神交汇:十三,你承认算了,她这么凶悍…… 聂十三眼神凌厉:你那年赶我走,说要娶她…… 贺敏之:别这么爱记恨,宽容是美德。再说我又不会娶她。 聂十三一笑,道:“我就是,方姑娘好!” 傅临意“啊”的一声,看了一眼贺敏之,却立刻闭嘴。 方开谢倒一杯酒,一饮而尽,举止不止是大方,堪称豪气,厉声道:“我方开谢宁可剃了头发当姑子,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傅临意大喜。 聂十三亦大喜。 贺敏之有些受伤,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方开谢又喝一杯酒,面色不改:“为什么?” 一根春葱似的手指指定聂十三,竟有刀剑如梦的侠气:“你长得倒也像个男人。但身为刑官,明知冤屈,却不敢追查到底,结案结得狗屁不通,颠倒黑白,你这般屈从权贵,胆小如鼠,我爹爹看错人了!” 说罢,转身而去,红衣翩翩,幽香犹存。 傅临意如痴如醉。 贺敏之目瞪口呆,半晌方道:“这就是方尚书的女儿?深闺弱质?知书达礼?” 傅临意一脸深情,赞叹道:“这就是方开谢,我傅临意钟情的女子。独一无二,至真至纯,真正的蕙质兰心。” 拿起她饮过的酒杯,满上,慢慢喝下:“平素有酒,相随开谢,此生再无所求。”(调戏某人,有想啐我的,请自由的45度啐吧,怡然不惧的打伞路过……) 聂十三静静看着傅临意,道:“方开谢很好。” 贺敏之轻拍傅临意的肩,道:“能看到她容貌之美的人不胜枚举,但你是真正能读懂她的人。她若能嫁你这个知音,也是一桩美事。” 看傅临意手不停杯,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把银子拿出来,免得一会儿醉了被打出去,我出门历来是不带银两的。” 十日后,莫太微被押送到靖丰。睿王谋刺案重审。 聂十三侍立殿内,贺敏之却只在后殿等候。 杨陆审案,雷厉果决,切入精准,擅用刑讯。 先传了殷星,二话不说就先上了夹棍之刑,每每待他要痛晕之际,又松上一松,如此夹了三四回,殷星乖乖供出齐云永以及睿王府管家的攀咬之词尽数出于己手,睿王妃亦非病死,而是太子暗令自己取其性命,便用了推瓶入腹这一阴毒法子。 问及睿王妃指印一事,听杨陆知之甚详,殷星不待用刑,立即承认。 一桩冤案,果然从殷星身上打开了缺口。 殿侧坐着的六部重臣、监察御史纷纷颔首,听殷星指认太子,目中均忍不住露出鄙夷失望之色。 杨陆见了,方用言语暗示着殷星供出莫太微主使。 殷星禀性奸猾,一点即透,果然把太子翻成了莫太微。 一时又传上燕夜来。 杨陆刚念了贺敏之临州审讯的笔录,燕夜来便当场翻供,供出原是太子指使自己诬陷睿王。言罢便要咬舌自尽,幸得聂十三见机极快,飞身下堂卸脱了她的下颚。 性命虽保住了,却也咬出了满口鲜血,张着口,血直流到地面。 燕夜来蘸着血,双目若水,凝视跪在一旁的檀轻尘,伸指写道:心悦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 着魔似的一直写着“知不知”三字,直到被寺卒拖出殿去。 血红的字在黑石地上并不鲜明,却格外凄厉。 檀轻尘低头看着,只是几不可见的轻轻一笑。 燕夜来,能作为我的奠基牺牲,是你的福分。 睿王谋刺案尘埃落定。 殷星判了一千刀的剐刑。 齐云永、燕夜来腰斩弃市。 莫太微斩首。 临州府重狱诸人滚汤泼老鼠,死了一窝。 杨陆少卿一案既判,名扬天下,文帝褒奖曰刚直严谨,细致入微,趁着韩退思告老,擢为大理寺正卿。 贺敏之结案草率,昏聩误事,由四品寺丞降为七品司直,罚俸半年。 睿王和太子,叔侄相逢一笑,冰释前嫌。 睿王笑得谦谦温雅,太子笑得却有些抽搐。 文帝于朝堂温言抚慰睿王,睿王请留靖丰,协理朝政,襄助储君。 文帝大喜,允。 睿王于城西设天略府,招纳贤才,畅谈国事。 一时天略府成了小朝廷,连新任的吏部尚书龚何如都常来常往。 第二十八章 转眼已是端午。 这几个月大理寺司直贺敏之极是伤心难过。 四品降为七品倒也罢了,月俸却是少了整整十两雪花银,至于禄粟、薪炭诸物、增给、公用钱、给券、职田等都同等的减少,更要罚俸半年——意味着要坐吃山空了! 贺敏之登时觉得心都碎了,每日在大理寺的司直殿无语问苍天,透着窗户却发现整个靖丰的天都是昏暗一片。 偏偏家里还有个吃相虽是翩翩佳公子,饭量却堪比一匹饿狼的聂十三。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当如是也。 聂十三却是松一口气感谢上苍。 刚从临州回来的一个月里,贺敏之因大病初愈奔波劳心的缘故,时常头晕高热,聂十三整日暗自担心黄泉三重雪第三次发作,食不能安夜不能寐,眼瞅着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忽忽悠悠的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原处,却已数不清这些日子冷汗湿透了多少件衣服。 略微放心之下,去少林的心思更是急切坚定,主意一定,胃口反而好了起来。 这天饭桌上难得出现了一钵大块炖肉,色泽红润,味美汁浓,酥烂而形不碎,浓香而不腻口。 聂十三吃得高兴,就着肉吃着米饭,吃了一碗,又盛一碗,再添一碗。 放下筷子,却见贺敏之的眼睛里似乎要迸出火花射出飞刀来,不禁想起了传说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 心知他老毛病犯了,好笑道:“其实我有钱……中原各钱庄都存着些,至少也有十万两,咱们下辈子都够花了。” 贺敏之大惊失色,雷劈了似的怔怔道:“银子难道是用来花的吗?” 另有一桩事,也成了贺敏之心中的一根刺,自回靖丰后,也曾去过宫中,但只见到了徐延,文帝从未接见。 端午这天下午,贺敏之与聂十三在院子里裹粽子。昨夜聂十三已把鲜肉片好,用各种佐料腌了一夜,此时正好入味。 裹好鲜肉粽,锅里煮着的豆沙粽已熟,透着清香甜美。 拆开一个放在碗里,豆绿的瓷碗,雪白的糯米,朱红的豆沙,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两人笑着分食,聂十三夹出一块,先给贺敏之,再夹一块,送到自己嘴里。 贺敏之见他嘴唇沾着一小块豆沙,用手指帮他揩去,却被聂十三一把捉住手,咬了手指。 正嬉笑打闹,突然听到门环被敲响,打开一看,却是徐延。 徐延赞一声好香,笑道:“今日端阳节,皇上请贺大人入宫用晚膳。” 贺敏之眼睛一亮,捡了几个豆沙粽,笑道:“聂大人,我去宫里,你呢?” 聂十三知他心里放不下文帝,想了想道:“我去找苏缺。” 文帝在丹鹤苑侯着,他这几个月瘦得厉害,面色苍黄,见了贺敏之,微笑道:“来这么快?” 贺敏之看着他,又是歉疚又是欢喜,递上粽子,道:“我以为皇上再不会见我了。” 仔细打量他的脸色:“皇上要保重身子,最近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 文帝听他出语真诚,尽是关心,不由得笑道:“是被你气着了。” 说着咳嗽几声,徐延忙过去捶着。 贺敏之低下头:“是我不对。” 文帝一笑,道:“你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可是两码事。” 吩咐他坐下,续道:“你那一招胆子大,手段也漂亮,连我都拿你没办法。只可惜,你却不肯帮着太子……” 贺敏之剥开一个粽子,放到青瓷碟里,直言道:“太子不能容人。” 文帝尝了一口,道:“这粽子倒比宫里的强……太子不容他十四叔那是对的,为储君者,又怎能对卧榻之侧的强敌手软?” 贺敏之声音平静:“太子量狭气躁,只怕不是慕容之恪的对手。” 文帝放下牙筷,瞳孔微微收缩。 贺敏之似若未见,说道:“慕容氏于复国一念,已是深植骨髓的疯狂。慕容之恪能忍能狠,有实力、有野心,他十五岁时便领兵征伐烽静,布连环马,一战而平巨寇,再举而拔坚城,这种人,就像蛰伏的兽,只要活着一天,只要有一丝机会,终会作乱。” “皇上,战乱一起,人死如林,白骨遍野,粟贵于金,天下苍生何其无辜?当年我从西州一路逃到玉州,便暗暗发誓要尽我所能保住宁国这难得的太平。” 燕亦虽已亡国,铁骑余威犹在,文帝心中暗惊,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逼不得已看着一生挚爱远嫁的憾事。 扶着额,叹道:“你这性子,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太子之事,我再想想。” 话锋一转,笑道:“我罚了你的俸禄,降了你的品级,你怪不怪我?” 贺敏之摇头,眼神有几分狡猾:“我判案糊涂,罚俸降职是应当的。” 文帝大笑。 笑着却又猛烈咳嗽起来,徐延忙端过一盏燕窝。 等咳嗽平息,贺敏之发现,文帝已经显得苍老了。 心中一酸,不自觉的已站到他身后,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文帝的背微僵了僵,伸手握住贺敏之的一只手,仰头看他。 五月的夕阳照得贺敏之的脸清晰如画,文帝咳得有些气喘目眩,一眼望去,竟恍了神,喃喃道:“丹鹤……你回来了?” 徐延大惊失色。 贺敏之静了静,温言道:“皇上,我是敏之。” 文帝定定神,放开他,勉强一笑。 入夜,一条人影闪进了睿王府的东南角门,便有人接着送他进了檀轻尘的书房。 那人脱了披风,正是皇后宫中的小太监叫做小英子的。 小英子伶俐的请安,道:“今日太子与众臣宴罢,便进宫陪皇后用膳,却和皇后哭了一场。” 檀轻尘微笑着问道:“太子侍母至孝,大节日里,怎会引着皇后哭呢?” 小英子道:“原是欢喜的,只后来太子问到皇上去哪儿了,底下人就说跟大理寺的贺大人一起用膳呢,太子就急了,骂了一句怪难听的话。” 檀轻尘笑道:“我倒要听听太子骂人的话。” 小英子声音崩脆:“太子骂道,那个没有人伦的狐媚子二十多年前走了,如今却来了个长得一样的,虽是个男儿身,偏还是一样的不要脸!” “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卷画来,扔在桌上,说道:母后还一直瞒着我,却不知我早从父皇的寝宫里把这幅画偷了来!如今也给母后看看,以后对他死了心吧!他何尝有一天真心待过您?枉您日日夜夜的念着他,等着他!他却日日夜夜的对着这幅画!” “皇后尖声哭了起来,说:我不看我不看!你给我拿走!我十五岁就嫁给你父皇,当初那几年,也是好过的,你只不知道!如今夫妻都做了半辈子了,却待我益发冷淡,你让我怎么死心?” “太子便也哭了,只顾安慰着皇后。底下人乱作一团,我便悄悄将这幅画儿给藏了。” 这小英子口齿清楚,言语爽利,一番话说出来清脆利落,令人只觉亲见了一般。 檀轻尘神态温和,问道:“手脚可利落吧?下次莫要这么行险,万一被捉了,你让我去哪里找这么个又机灵又忠心的奴才来?” 小英子只欢喜的手脚发抖,颤声道:“为睿王爷死了,奴才也是甘愿的。” 檀轻尘挥手道:“且去罢,以后有你的好日子。” 檀平自送小英子出门,檀轻尘在灯下打开那幅画,一看之下,略怔了怔。 画中女子眉目宛然就是贺敏之。 再一看画旁小字,只见写着端康十七年,傅隆赠五妹丹鹤的字样,当即明白,这女子就是远嫁的五姐傅丹鹤。 当年傅丹鹤远嫁时,檀轻尘不过三岁,且一直被母亲拘在身边,也只远远见过她几次,因此早已淡忘了这位五姐的容貌。 初见贺敏之,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却没往傅丹鹤身上去想。 檀轻尘手指在画中人脸上抚过,轻笑道:“原来如此!” 画卷略显陈旧,显是旧物,但因用了价比千金的李廷圭墨(注1),故二十多年来,画中人仍是历历清晰,彩色焕发,连发丝都不渗不晖,面上那粒朱砂泪痣,更是鲜活得仿佛在明灭闪动。 画旁题了一阕《画堂春》(注2): 婷婷绿盖可怜人,分花处怎销魂。不知天上有佛神,万卷经纶。 醉柳石榴堪恼,遮了桃影鹤云。心尖一点赤砂痕,拭罢犹存。 读到“不知天上有佛神”一句,檀轻尘心中一凛,莫不成贺敏之是姓傅? 仔细一想,年纪却又不对。若是姓傅,最多也就比自己小上三岁,而事实上,却是比自己小了六岁,一算应是傅丹鹤嫁去西州三年后才生的贺敏之。 念及他的身世,心中一痛,不禁叹道:“原来你对我如此,不过是物伤其类。” 凝视画卷,低声念道:“心尖一点赤砂痕,拭罢犹存——好一个拭罢犹存!大哥竟是个多情种子。” 指尖触及画中那点痣,出神半晌,轻声一叹:“只怕我心尖上,也早刻上了一点赤砂痕。” 第二日散朝后,龚何如正在睿王府闲话,檀平拿着一封信函进来呈给了檀轻尘。 檀轻尘看罢,微微一笑,顺手给了龚何如,道:“龚兄不妨帮我拿个主意。” 却是拥兵九王傅落风从凉州发来的密信,龚何如一看之下,脸色刷白,半晌方道:“微臣该死,断不来这等大事。” 觑了觑檀轻尘,见他神态自若,喜怒难辨,心中更是惴惴,忙道:“微臣只知一颗忠心,唯王爷马首是瞻,听凭王爷决断!” 檀轻尘似笑非笑,只看着他点头。 龚何如额上渗出冷汗,背心凉飕飕的,初夏的穿堂风一过,竟轻轻打了个寒颤。 良久,檀轻尘笑道:“既然龚兄看了我九哥的密函,我便多说几句罢。” “九哥愿出兵助我,那自是兄弟情分,但我却只能心领,毕竟这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想必龚兄也不愿见天下再起刀兵吧?更别提大宁百姓了。所以谁先动了手用了兵,谁就是与天下人过不去。” 龚何如诚心道:“确是如此。” 檀轻尘起身踱开几步,背着阳光,面目浸在阴影里,平日优雅淡泊的姿态终被深博强烈的欲望冲破,尽显统御四海的大气势。 声音低沉浑厚,上古神兵一般:“乱世中,宜掌重兵,挟天子令诸侯;太平盛世,却该挟诸侯百姓令天子,兵不血刃,掌控人心,方是正道。” 龚何如细细一想,心悦诚服。 下跪的姿势近乎虔诚,语声激动:“微臣龚何如,愿效犬马之劳。” 聂十三紧抿着唇,在院子里放飞了铁灰信鸽。 ==================================================================== 注1:李廷圭墨:南唐安徽徽州李廷圭所制。李廷圭本姓奚,因为南唐后主制墨,赐李姓。李廷圭墨以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为原料,制成的墨坚如玉,宫中用来画眉毛。到明代李廷圭墨贵如珍宝。 注2:《画堂春》是钻石墨镜大人所填,在下不会填词,故钻石大人慷慨相助,致谢! 第二十九章 聂十三紧抿着唇,在院子里放飞了铁灰信鸽。 这些日子多方打听,均说菩提生灭丸能解百毒,且只剩一颗,就在少林方丈七苦大师手中。 少林。武林至尊,高手如云。七十二绝技名震天下。 罗汉堂、般若堂,两堂专攻拳掌棍杖,更有一百零八大罗汉阵、十八小罗汉阵。 菩提院、戒律院、达摩院,三院精修刀剑指腿擒拿,亦有少林金刚伏魔圈阵法。 各院首座均身负神功,七苦大师更是精研杂阿含功,兼修十七种绝学。 想闯少林,求镇寺之药,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是聂十三,唤起一天明月,映照满怀冰雪,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的聂十三。 所以动用自己的武林人脉,邀了青云、程逊等人,七月初一,上少林。 仰头看着鸽子振翅远去,于天际凝缩成一个小小黑点,似一个不灭的希望。 回到屋里,见贺敏之靠坐书桌前的椅上,一身白衣,未束发,捧着一卷词集心不在焉的看着。 见他进来,搁下书卷,叹道:“才刚过端午,就这般燥热得厉害。” 聂十三过去,摸着他j□j在外的脖颈,只觉得触手微凉,肌理细致,顺着领口往下看,见锁骨附近月光般的肌肤上前两天留下的点点绯红尚未褪净,似一个个热情迷乱的邀请,不由心中一动,笑道:“我比你热。” 说着火热的手掌便摩挲着他的前胸敏感处。 贺敏之忙想推开他的胳膊,却是铁铸一般无法撼动,只得咬着牙骂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聂十三你j□j朝廷命官,好大的胆!” 聂十三早已纯熟无比的剥下他的上衣,俯身含住耳垂,舌尖轻轻刷过耳廓,低声道:“好吧,我这就来行j□j之实。” 贺敏之被他这么一弄,已然情动,也不害臊,伸手就去解聂十三的衣衫,不忘交代:“去插上门。刘叔在后院呢,一会儿你小声些。” 聂十三一笑照办,回身却见贺敏之仍坐着,衣衫半褪,长发落在椅上,眼睛半眯着斜斜上挑,含笑睨着自己。 登时下腹一热,拉起贺敏之,将他按在书桌上,灵活的褪下裤子,白色外袍缠绕在腰间,裸背衬着紫檀的书桌,弧线色泽美不胜收,聂十三用自己的胸膛密密贴合上,亲吻他的后颈。 待手指深入时,贺敏之难耐的微微扭动,拗过颈子,承接聂十三热情的唇舌,唇齿交融间,已被触碰到了深处那神秘而敏感的快感之源。 贺敏之浑身一颤,轻轻哆嗦,j□j着,j□j死死咬住手指辗转吮吸,急切的索求。 聂十三两根手指在那火热紧致的所在反复揉按。 贺敏之挣扎着,似乎受不住这种尖锐放荡的刺激,却是一分抗拒九分迎合。 喘息着转过身,体内手指因角度变化,制造出更让人不堪的j□j疼痛,几乎想尖叫出声,咬着唇,搂着聂十三的脖子,眼神已经是不分明的迷蒙,薄薄氤上了一层泪,带着哀求和委屈,看着聂十三。 聂十三感觉手指几乎要融化在里面,再一触到他的眼神,越发无法忍耐,将他抱起放置在桌上,j□j在穴口略一磨蹭,一分分挤了进去,缓慢却强悍,硕大慢慢压迫开柔嫩的内壁,灼热的顶端直顶到最深处。 贺敏之小口吸着气,感觉到熟悉的胀痛和酥麻,食髓知味,无法自拔的快感层层叠叠涌上,连脚趾都在战栗。 身体被填满,灵魂更是被烙上了印记,长腿锁住聂十三的腰,随着他的顶弄一声声暗哑的低吟。 聂十三捉住他的腰,浅浅抽出,再倾力顶入,炙热得仿佛要燃烧。 夏季未时的阳光格外明晰透亮,交合的部位都纤毫毕现,j□j的皮肤沐浴在阳光下,如玉如蜜,空气都被纠缠出极度唯美的梦幻感觉。 达到巅峰的放肆j□j被聂十三堵住了唇,闷在口腔里,尽是湿润隐秘的撩人。 聂十三急促的喘息着释放,酣畅淋漓,快感像无边的海浪,瞬间淹没了两人,紧密的相拥,一时身遭只有彼此的气息和温度,自成一方小天地。 傍晚时分,檀轻尘来访。 自谋刺案后,贺敏之几乎不与他私下往来,偶尔见面也是淡淡的招呼了即走。 此时檀轻尘端坐在厅堂,送到他眼前的是白瓷青花银托小盖盏的君山银针,而不是傅临意通常喝的茶叶沫。 贺敏之刚刚睡醒,犹有朦胧之意,坐在檀轻尘对面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立刻恭恭敬敬说道:“睿王爷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檀轻尘笑道:“这三年我不在靖丰,敏之心里,已经与我生疏不少,待我不如十一哥了。” 贺敏之道:“这话从何说起?” 檀轻尘微微笑着,神态轻松:“客人分三等,直入主人的书房卧室者为上宾,尽显亲密无隙,作客至此,堪称无憾;次者院中檐下门前,随处一见,也算得上班荆道故,随心所欲;最下一等则肃入客厅,端坐寒暄。” 指着贺敏之笑道:“十一哥来你家,据说是登堂入室,来去自如,喝的也是寻常茶水,你心里自然当他是一等贵客了。今日我来,你却尊我一声睿王,自称微臣,还沏了杯上好的君山银针茶。” “敏之这般待我,我心中难过得很。” 聂十三冷冷道:“檀师兄不必难过,茶叶沫子多的是。” 说着起身从茶几柜子里拿出一个大铁罐,抓了一把茶叶碎末搁在茶壶里,续上热水,重新给檀轻尘倒了一杯。 檀轻尘看着杯中翻翻涌涌的茶叶渣,笑得有些发苦,左手接过杯子,道:“多谢小师弟。” 他右手拇指既断,只用食指中指夹着杯盖,撇开沫子,杯盖轻碰到杯口,发出清脆声响,檀轻尘凝视贺敏之,道:“说来还未曾谢过敏之,若不是你费尽心思,只怕我此时已是孤魂野鬼一只了。” 贺敏之笑道:“王爷客气了,区区贺敏之哪有那般偷天换日的本事?王爷算无遗策,自会安然无恙。” 偷天换日,算无遗策。 彼此都是心如明镜。 檀轻尘沉吟片刻,忍不住直言询问:“敏之为何如此助我?” 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喉咙竟有些发干,手心有汗浸湿。 贺敏之淡淡道:“推情详明,刑归有罪,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说不上助了王爷。” 檀轻尘一口茶沫堵在喉间,不吐不快:“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贺敏之轻笑道:“我以为王爷会猜得到……” 直视檀轻尘热切的眼神,道:“实力使然。王爷若能掌权治国,定会盛世升平。” 原来,连物伤其类都算不上。 从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处看见颈侧肌肤上一点红痕,檀轻尘心中似有针刺。 而贺敏之每每与聂十三视线相对时,形于外的清,便糅合了一股蕴于内的媚,逼得檀轻尘登时丢了一贯的从容内敛,弃了素来的冷静忍耐,觉得寂寞,愤然不平,伤了心,失了意,心里却又点上了火,烧得骨头缝里都是欲望喧嚣,生疼难忍。 檀轻尘克制的微笑,起身:“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改日再聚。” 看向聂十三:“小师弟送送我罢。” 出了院门,有风吹过,衣袂猎猎。 两人目光一触,檀轻尘叹道:“小师弟,我真是说不出的羡慕你,从小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想要的,而我想要什么,定要花费无数心思去求。” 聂十三静默得像刚凝固的岩浆。 檀轻尘残缺的右手挽过风,:“不过……我所求的就一定能得到。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世,比起你,我更适合敏之,而他待我的情分,也与别人不同……” “小师弟,你要小心了。” 断指是妙事。 七弦心琴的功夫毫无用处,自从撬不开贺敏之的嘴我就知道,靠七根琴弦惑人心术能得到的,一定不是最宝贵的东西。 执著于外物而忽略了以心制人,这是大错。 洞悉人心进而驾御人心,才是亘古不变的术和势。 乱了你的心神,逐渐为你种下心魔——你们一旦心生嫌隙,贺敏之自然是我掌中之物。 聂十三冷冷的看着檀轻尘的背影,刀刻般的脸上毫无表情。 檀师兄,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我却没心情陪你无聊。 我现在只想去少室山上,求一颗让他不死的药。 第三十章 进了六月,文帝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起来,咳血晕眩,整个人迅速衰弱,所幸有檀轻尘等不辞辛劳、协理朝政。 而同时,由吏部尚书龚何如领头,请废太子、改立睿王为皇太弟的折子日渐多了起来,民间亦有歌谣:“睿王坐龙庭,天下长安宁。” 淑华夫人言:古人“立长”之外,还有“立贤”一说,三皇子算韬年纪虽小,却聪明好学,假以时日,定是英明君主。 太子府上第一幕僚孔先生留下“世事悠悠,不如山丘。轻尘蔽日,碧涧长流。”之句后飘然远去。 朝堂内宫暗流涌动。 檀轻尘身处种种漩涡的中心。 檀轻尘素来擅于应对纷繁局势,越是繁杂,越见手段,但此次他却抽身离开靖丰,去了豫州查看新河漕运,体察民情。 回程途中还上少室山进大雄宝殿拜了佛,少林方丈七苦大师亲自做了一席素斋,两人谈论佛理,尽欢而散。 这天黄昏贺敏之从宫中探望文帝回来,一路上心神不定。 文帝已缠绵病榻不得起身,看着竟是寿数将尽的意思,见他来探,十分高兴,握着他的手静静看了快一个时辰,脸上浮着满足的笑。 贺敏之心中酸楚,也不说话点破,就坐着陪了他半天。 一时文帝睡了,贺敏之方起身告辞,徐延含泪送到宫门外,道:“贺大人有空常进宫罢。” 慢慢走着,突然一人轻拍着自己的肩笑道:“想什么呢?” 定睛一看,此人眉目分明浓丽,正是蝶楼少主苏缺。 近几个月,苏缺常来寻聂十三切磋闲聊,两人也不生疏,当下玩笑道:“怎么?又是来杀我的?” 苏缺大笑:“不敢!” 苏缺跟着他一路溜达,说道:“我正要去找聂十三说说少林的事情,没想到碰上你。” “少林?”贺敏之停下脚步,心里有些发慌:“什么少林的事情?” 苏缺奇道:“你不知吗?聂十三七月初一上少林求药。” 笑得狂放:“照我说,这小子求药是假,以此为借口去跟大和尚们打架是真。谁都知道七苦那个贼秃把那菩提生灭丸看得跟命根子似的,相交了数十年的青云掌门都求不到,哪能说给就给聂十三了?这一场大架看来是打定了。” “我说聂十三也太心急了些,毕竟那七十二绝技三大阵法不是好玩儿的,不过那小子犟得厉害,只扳着一张棺材脸不出声。” 见贺敏之脸色突的煞白,笑道:“莫急,聂十三聪明得很,约了不少武林名宿一道儿去,有他们见证,想必那群和尚也不至倚多胜少。再说医神程逊也去,只要留着一口气,终不会死在少室山,害大和尚犯下杀戒。” 贺敏之无意识的重复道:“杀戒?” 苏缺摇头道:“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不知,少林有慈悲刀,也有破戒刀,有普善杖,却也有伏魔杖,多罗叶指不伤人命,无相劫指却是以杀渡劫。” 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向往和崇慕:“五十年来,他是唯一敢上少林挑战的人。聂十三横空出世,从此江湖不寂寞。” 说着已走到贺宅,聂十三却不在家。 贺敏之掏出钥匙开门,哆嗦着就是插不进锁孔,情急之下,钥匙摔落在地,食指指甲却在锁眼处崩裂,鲜血刷的漫过手指,剧痛连心。 苏缺默默弯下腰,捡起钥匙打开门,道:“告诉聂十三,明天一早我过来跟他一道出发,断不会失约。” 迟疑片刻,忍不住说道:“聂十三原是天上的海东青,此番少林求药,已然传遍江湖,被推为数十年来的盛事……你莫要阻拦他了。” 贺敏之不答话,送苏缺出门,又拿了一卷书坐在院子里看着,神色镇定。 已是六月二十,半轮月慢慢悬上树梢。 聂十三提着两个西瓜进院,就看到贺敏之正仰着头凝视月亮出神。 不由得想起一句旧词: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此情此景,疑真似幻。 聂十三只觉得无比珍惜,万般不舍,却开口道:“十五,明天我要出远门。” 贺敏之淡淡道:“其实我知道有另一种解药。” 见聂十三眼睛一亮,笑了笑:“众口相传,绿豆汤能解百毒,明天不妨熬一锅绿豆,我喝下就是。” 聂十三额角青筋一闪,却不说话。 静默良久。 贺敏之轻声叹道:“你说过不管这辈子还能活多久,咱们守足一生一世。” 聂十三走近,俯下身,吻着他的额,不说话。 “你还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只活一天,也自满足,不留遗憾。” 聂十三道:“我会活着回来,带着菩提生灭丸回来。” 语气坚决无比,不管天崩地裂天荒地老,都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贺敏之伸手抱住他的腰,感受他的温度和气息,声音落地作金石:“十三,我知道你主意已定,我不再阻你。但望你明白,你不是随时为我遮风挡雨的伞,你是我贺敏之一生所爱。我只求能与你并肩携手安安稳稳的走完这辈子,若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所以……” “你一定要安然归来。” 聂十三不说话,拉起他,重重的吻上了他的唇。 贺敏之热情凶狠的回应,断裂的指甲掐进了聂十三的背肌,痛得入心入肺。 不知谁咬破了谁的舌,血腥气却让彼此更加兴奋;□相拥,活生生的生命在指掌间流光四溢;紧密结合,互相属于,动作完全失去了节奏和技巧,只剩□裸的本能,简单而纯粹。 月光下的□,浓烈丰盈,羁绊,却不束缚。 六月底,九王傅落风、南疆侯沈陵、西州侯商青广等军方势力一改缄默,陆续上折子请废太子,改立贤能。 几份折子同出一辙,均以年初太子诬睿王一案为由头,历数太子骄奢淫逸、好杀好忌、专擅威权、肆恶虐众、鸠聚党羽、进退无度等罪状,却都未提立储人选。 文帝病榻上一份份看了,一口血吐在明黄的帕子上,让徐延拿着折子去请教睿王。 不多时,徐延回禀,睿王看罢,只说了一句话: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请皇兄思量。 文帝叹口气,又有内侍进来禀道皇后和太子在外问安。 文帝沉吟半晌,道:“让他们且回去,让淑华夫人带着算韬来伺候。” 风水轮流,今时已不同往日。 七月初一,正是一个大好晴天。 聂十三、青云道长、天下第一庄的秦庄主、程逊与苏缺一行人来到少室山下,达摩院首座七情、般若堂首座七嗔亲自在山脚迎接。 七嗔身形高大,面貌粗豪,一双眼眯成一线铁刀也似,一见聂十三却陡然睁开,精光四射,一指点向聂十三面门,出手便是摩柯指决的“三入地狱”。 聂十三瞳孔微缩,不退反进,滑步上前,一肘直击七嗔肋下。 七嗔身形变换,灵活如游鱼,化指为抓,伴着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吼,刚猛无伦,拿向聂十三胸口大穴。 苏缺惊呼道:“少林虎爪手?” 七情笑道:“是少林十三抓。” 聂十三剑不出鞘,五指合拢,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斩向七嗔后颈。 转眼两人已拆了七八招。 七嗔换了龙蛇虎豹鹤猿鹰等各种指抓功夫,聂十三始终以最简单的寻常招式应对,却每每得奏奇效。 片刻之间,竟将七嗔大师逼退了十步。 七情提气道:“师弟,你已输了,且先住手!” 声音不大,入耳却恍若洪钟大吕,嗡嗡不绝。 七嗔果然收手,大笑道:“聂少侠名不虚传!” 聂十三垂手退开几步,静立于下首,道:“大师过奖。能与大师切磋,晚辈之幸。” 七情笑道:“聂少侠过谦。七嗔师弟天性沉迷武学,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却是始终勘不破,竟不顾各位贵客远来,忙于与聂少侠试招,失礼了。” 说着领着一行人上山进寺,寺内浓荫遍地,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气象庄严。 将一行人让进偏殿禅房,只见禅房正中一个旧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白须老僧,正是方丈七苦大师,七苦眉目清雅,神情慈和,微笑颔首道:“各位远道而来,先请坐罢。” 众人盘膝坐在下首蒲团上,七苦虽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种端凝庄重,一时连青云道长都不敢放肆谈笑。 聂十三合十低首,执礼甚恭,道:“晚辈聂十三,见过七苦大师。” 七苦道:“聂少侠莫要多礼,既来了少林,便是有缘,且多盘桓数日。” 不多时小沙弥奉上香茶,宾主谈笑。 聂十三突然走到七苦身前跪了下去,叩首礼拜:“求大师赐我菩提生灭丸。” 七苦淡淡扫了一眼众人,问道:“在座各位,都是聂少侠的朋友?” 青云笑道:“可不是,聂十三有个至亲之人身中奇毒,他既开了口,我们这些当朋友的,也只得来趟少林卖卖老脸皮啦,还望七苦大师成全。” 七苦叹道:“菩提生灭丸世上仅存一颗……各位上山,原本老衲也推拒不得,只是这颗药已转赠他人,倒让少侠白跑一趟。” 聂十三一颗心沉了下去,转眼却看到七情面有不豫之色,心念一动,问道:“不知大师将药赠给何人?” 七苦凝视着他,温言道:“少侠可是怀疑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药确已赠出,但为免麻烦,那人的姓名,老衲却不能告知少侠了。” 苏缺冷笑道:“有何说不得?” 七苦道:“聂少侠求药是为救人,那人也是为了救人。若老衲说了,难保聂少侠不去找那人纠缠。需知聂少侠的至亲是一条人命,那人的至爱却也是一条人命。老衲实在不愿再起风波,将一桩救人善事变作伤人恶事。” 言罢,取出一只小小瓷瓶,托于掌心,道:“瓶中有十二粒大还丹,赠与少侠。此药虽不及菩提生灭丸,服用了却也有些益处。” 众人都吃了一惊,需知大还丹原是少林圣药,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练武之人服用更可功力倍增,只是数目极少,炼制不易,江湖中人能得一粒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七苦出手便赠十二粒,算是天大的面子。 这瓶药一送,聂十三即便还有疑问,也不好再问。 聂十三也不客套,接过药瓶,躬身道:“多谢大师,大师慈悲为怀,是晚辈唐突。” 下山后,青云道长与秦庄主等人告辞而去,聂十三却与苏缺程逊找了一户农家小院住下。 程逊笑道:“老和尚给你这些好东西,你还不知足?” 聂十三冷冷道:“我要的是菩提生灭丸。” 苏缺道:“贼秃多半扯谎骗人,否则何必巴巴的送你大还丹?再说菩提生灭丸送出,江湖上怎么一点消息也无?” 聂十三沉默。 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真也好假也罢,必然要再上少林,探个清楚,若药丸还在寺中,那便巧取豪夺,若的确不在少林,也要逼七苦说出下落来。 程逊一看他的脸色,便叹道:“这小子脾气犯了,估计要跟少林寺玩命了。” 苏缺看着聂十三,神色复杂,垂下眼皮道:“夜闯少林,不知能不能活着下山?别人的性命,当真能胜过自己的死活?” 程逊笑道:“你是杀手,素来冷血惯了,哪懂得情这一字?” 安静遥望天边一线金红色的落日:“若我夫人要这菩提生灭丸救命,我也会生死不计的为她去讨。” 苏缺冷漠的眸光里掩藏着忧伤、失落和一丝慌乱:“是啊,我是杀手,一旦动了情,只怕就该死了。” 手掌紧了紧,淡淡道:“我不该动心,更不能心软。” 第三十一章 第三日,程逊接到飞鸽传书,医神药庐遭人袭击,程夫人重伤。 当下方寸大乱,即刻告辞日夜兼程赶回江南。 临行前,聂十三送他两粒大还丹,道:“大嫂重伤,你医术虽好,带上这个有备无患。” 程逊红着眼睛,叮嘱道:“你千万要小心,切莫硬拼。” 聂十三点头。 转眼已是七夕,数日来聂十三每夜都入寺探访,他轻功已臻踏雪无痕之境,又有种近乎野兽的敏锐直觉,寺中人竟丝毫未觉,被他探到镇寺之物都在七苦大师禅房的矮柜中。 便打算入夜直接进七苦的禅房制住人拿药或者逼问出药丸下落。 眼看日薄西山,聂十三丝毫不紧张,就着青菜豆腐吃了三大碗饭,抱着剑倒头便睡。 苏缺坐在屋外看着那轮血迹般的红日慢慢坠落,看着绮丽的晚霞由浓烈转为黯淡,看着星河迢迢,月色皎皎,如水的夜凉直透衣襟。 一双日月钩银光璀璨,杀手榜上排行第二的武器,不知今夜会染上谁的血? 苏缺妖美的眸子微微闭上,再睁开时已是全然的冷漠。 进屋,叫醒聂十三:“快子时了,我陪你去。” 靖丰七夕,天色刚晚就开始下雨,贺敏之撑着青竹油布伞从东华门入宫。 薄暮中青砖地被雨水洗得发亮,夜风中有清凉雨气,桂子天香。 贺敏之一身白衣,黑发略带湿气,一步步走着,不禁想到在玉州时,秋雨连绵的季节,也曾与聂十三撑伞并肩走过一条条小巷。 有时候是去买油盐酱醋,有时候是去买纸笔书墨,还有一次去买了一把剑。 聂十三喜欢淋雨,那一把旧伞,往往就全部罩着贺敏之。 直到有一次,聂十三一件新的青布衫在雨中淋透,掉色掉得浑身发绿,连手指都跟长了苔藓似的,贺敏之笑得打跌之余,咬牙狠心花了一百文,添置了一把新伞逼着他用。 那时的点点滴滴,都是金子样的时光。 贺敏之正在雨中微笑出神,路边一树桂花,一粒粒明珠似的微微发着柔润的光泽,其中一朵恰巧落了下来,掉到他的伞上。 一个太监过来请安,笑道:“皇上还未退席,请贺大人在听雨阁先侯着。” 贺敏之答应了,跟着走往听雨阁。 听雨阁原是湖心一个小小亭阁,窗户推开,荷叶微残,菱花乃实,湖边小径上,玉簪搔头,紫薇沐雨。 那太监沏了茶,垂手退下。 宫中以清灵明澈的敬亭绿雪居多,不知为何,听雨阁的茶却是异香扑鼻,在一片清脆雨声中慢慢喝着,竟有醺醺然之感。 想着聂十三现在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又在淋着雨?是否安然无恙? 贺敏之只觉得异常气闷,浑身燥热,想起身走动走动,刚一站起,眼前却是一片昏黑,头晕目眩,已摔倒在地。 苏缺的轻功一等一的好,似一片落叶,足不点地的紧随聂十三身后,伏在寺内后殿方丈禅房外。 七苦大师尚未安寝,正在油灯下读着一卷经书。 一切如常。 二人刚待行动,突然感觉有种无形却有质的压力迫人而来,苏缺呼吸一滞,聂十三纯钧已出鞘,拽着苏缺直扑入室。 窗棂碎裂,一股巨力排山倒海紧随身后。 苏缺一咬牙,日月钩未及出手,双掌迎上。 聂十三一剑直刺七苦,隐有风雷之声。 掌风一触,苏缺咳血,腕骨疼痛欲裂,却一步未退。 七苦以大智无定指,运杂阿含功,硬接聂十三一剑,僧袍被剑气割裂,胸口一道血痕。 聂十三剑一震荡回,高大的身形微微一晃,脸色苍白,虎口溢血。 禅房外的空地上,十七名僧人手持木棍,错落而立,正是十八小罗汉的阵位。 方与苏缺对了一掌的正是七情大师,只见他身法若轻云出岫,飘然出室,站于阵眼,低喝一声:“棍来!” 阵外一条七尺长棍破空而来,呜呜声大作,这一掷之力,足以开山裂石。 参天古木上攀着的一朵野花受棍风所激,笔直坠下。 聂十三足尖轻点,一跃而出,流星赶月般,半空中一剑斩落,长棍断为两截,剑势未尽,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刺向已抢近身来的七情。 七情飘落退回,避开锋芒,聂十三得势不让人,深知十八罗汉阵若是发动,只怕再也走不脱,趁着阵势未起,半空中吸一口气,心如明镜,剑气吞吐,风云开合,瞬息间竟已向十七名僧人各各攻出一剑。 这一着妙手偶得,奇幻迅疾,十七僧不及反应,纷纷以木棍相格。 登时大文殊棍、达摩八法棍、普门棍、三界棍种种精深棍法看得苏缺眼花缭乱。 聂十三只一招裂天破日,以鬼魅般的速度连施十七次,只听“嗤嗤”声连绵不绝,却是剑刃割裂木棍的声音,十七僧措手不及,手中木棍均断为两截。 聂十三足尖点地,收剑于胸,恭恭敬敬的施礼道:“承让!” 野花落地时,阵势已破。 聂十三当机立断,奇袭得手,即刻收剑,场面话一交代,以少林高僧的气度修为,自不会在落败后再行纠缠,一时只怔在当地。 七苦反而微微笑了,道:“英雄出少年,聂少侠果然不凡。” 吩咐道:“聂少侠夜闯少林之事,就此揭过不提,且让各院弟子都散了,不得阻挡聂少侠下山。” 苏缺脸色微变。 聂十三却道:“大师,晚辈只想求菩提生灭丸。” 七苦胸前衣襟被割裂,胸口一道剑伤兀自流着细细一行血,却脸容慈和,不沾一丝煞气:“聂少侠不可执妄。可知贪、嗔、痴是为三毒?” 聂十三尚未答话,七苦爱惜其才,又劝道:“聂少侠正如旭日初升,老衲不想看你毁于今夜。听我一句,速速下山,否则佛门尚有狮子吼,少林千名弟子,只得与少侠周旋一二了!” 聂十三抬起眼,冰冷璀璨,一天的星光失了色,淡淡道:“大师,晚辈只想求菩提生灭丸。” 近几日,文帝身体略好了些,七夕这晚便召了檀轻尘、傅临意两个亲王及六部重臣赐宴云蔚阁,又让徐延提前知会了贺敏之,让他入宫等自己。 文帝歪在软椅上微笑道:“今日都是朕的兄弟和贴心重臣,都莫要拘束,开怀畅饮罢!” 说着吩咐太子敬檀轻尘,轻叹道:“你十四叔胸襟才华都胜你百倍,请他日后多多照拂你……” 檀轻尘站起举杯笑道:“臣弟不敢,我敬太子一杯。” 说着满斟一杯酒,仰脖便干了。 太子目光闪烁,似心神不属,勉强喝下酒,却笑道:“十四叔近日操持朝政,甚是辛苦,各位大人不妨都敬睿王一杯罢。” 一时众人凑趣,连傅临意都笑嘻嘻的跟檀轻尘喝了一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檀轻尘喝得有些过,起身更衣。 出了云蔚阁,雨丝细软,带着荷菱桂子的清香扑面而来,登时神清气爽。 却见花树中一个人影轻烟似的直奔园内后宫嫔妃所居的方向,略一迟疑,展开身法,顺着阁外小径一路追了下去。 追到听雨阁时,人影却消失不见,再往内去,便是淑华夫人所住的海棠馆。 檀轻尘不便入内,停足思量,一时理不清头绪,便往回走,刚转过身,就见听雨阁中走出一个小太监,捧着个茶盘,见了他,忙跪下道:“给睿王爷请安!” 那茶异香扑鼻,檀轻尘饮酒后有些口渴,不禁笑道:“这茶倒是香得很。” 小太监极是乖巧,回禀道:“这是淑华夫人用新法调制的花茶,王爷不妨尝尝。” 说罢斟出一杯。 七苦叹口气,菩提院七相、戒律院七释、达摩院七情三名首座僧袍展动,站的正是金刚伏魔圈的阵位。 金刚伏魔圈既名伏魔,堪称少林第一杀阵,以杀渡人,得证菩提。 三僧均动了兵刃,七相戒刀,七释禅杖,七情竟也使剑,含笑道:“聂少侠,本座出家前的剑法唤作玄天七情剑,因觉得杀孽过重,这十五年来未曾再动用,今日与少侠有缘,便以剑相谈了。” 玄天七情剑。 苏缺动容道:“七情大师俗名可是林双分?” 林双分,二十年前名满天下,正是苏缺的前辈同行。 只是林双分虽为杀手,却刚烈豪爽,为救一名孤女曾独立鸥江船梢,杀退鸥江水盟十二路逾百高手,江水尽作血色,林双分仅负一道轻伤。 却不想他十五年前皈依佛门,成了少林达摩院首座。 聂十三神态自若,只转向七苦,道:“若晚辈侥幸破了金刚伏魔圈,请大师赐药。” 七苦沉吟道:“菩提生灭丸的确已经赠予他人……” 犹豫着要开口说出所赠何人,毕竟金刚伏魔圈一经发动,只怕动手诸人非死即伤,聂十三因此身亡固然可惜,但此人武功奇高,万一伤到三首座,却更是少林的损失。 正待开口,苏缺已笑吟吟的挑衅道:“老和尚,废话就别说啦,聂十三若是赢了,你可不要耍赖,交不出药丸,也要交出药丸的下落,否则我们一把火烧了这大雄宝殿!” 话音刚落,一股充沛浑厚的真气当胸袭到,正是七嗔一招韦陀掌中的恒河入海。 苏缺双钩划出,左手破其气,右手钩直掠七嗔咽喉。 苏缺的武功专走狠毒诡异的路数,出手就是杀招,更不留一点余地,身形轻灵,已与七嗔对上了手,虽完全处于下风,却招招拼命,式式进逼。 聂十三曾在自家院落里谈论过苏缺的武功,当时聂十三当面直言道:“你的钩法,旋转流利,专走偏锋,尽得狠辣,却失之深沉,只有邪气,没有气势,不出神采,终只是杀手的钩,杀人的技巧有了,却不是武学的道,遇上武学大师,只有束手的份。” 贺敏之靠着躺椅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两条长腿,听得真切,不待苏缺答话,嗤的一笑,道:“够狠够辣也不错,蝶楼倒了,大可去街头卖猪肉的郑大叔那里打下手,帮着剁猪骨切猪肉,倒也利人利己。” 苏缺气得脸发白,半晌却眯着眼睛笑了,有意无意的拉着聂十三:“我新学了缠丝擒拿手,咱们试着拆拆。” 缠丝擒拿手最是贴身小巧功夫,贺敏之一旁看着,只气得清浅的眼珠颜色都深重了起来。 苏缺数招后受制,双手被牢牢扣在腰后,聂十三强烈的男子气息萦绕全身,清爽的呼吸就在耳边,如此亲密,恍若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 险象环生间,苏缺竟走了神,忆起了那个无意的相拥,心中一酸一狠,钩法立时散乱。韦陀掌幻出重重掌山,已将苏缺所有退路封死。 一道剑光争锋日月般斩出,抵住银钩,迫开韦陀掌。 聂十三道:“今日一战,与苏缺无关,请各位大师莫要为难,放他下山。” 苏缺一震。 他在七嗔雄浑掌力下,虽只交手十数招,却已被逼出一身汗来,此时喘着气,鬓发沾在脸颊上,一脸的狠意煞气如阳光下的冰雪,堪堪将融,勉力维系。 檀轻尘喝完茶,转身正欲回云蔚阁,刚走两步,只觉得眼前模糊,站立不稳。 勉强提一口气,真气流转,血行加速,登时浑身更感燥热不堪,腹下胀得生疼,当下心中雪亮,原是茶里竟被下了极厉害的迷药和j□j。 不运气还发作慢些,这一运功,药性瞬时侵入全身血液,再站不住,扶着一株花树慢慢软倒在地。 聂十三扬眉,舌绽春雷:“破!” 满庭清昼,剑气惊散檐外星河,直入金刚伏魔圈。 第三十二章 @@?应整改要求,全删 对不住大家 @@ 第三十三章 御医尽数侯在文帝寝宫内。忙得跟花丛中的蜜蜂也似,但谁都心知肚明,文帝方才在海棠馆不知为何喷出一大口血来,急怒攻心,心脉皲裂,怕已是熬不过这个七夕夜。 文帝微喘着气,含着一粒雪参丸,道:“你们都下去,徐延……” 徐延噗通跪倒,哭道:“皇上……” 文帝异常冷静:“传太子、睿王、三皇子和六部尚书、大理寺卿。” 檀轻尘刚“不小心”掉进了御花园的莲池,已彻底清醒过来,换了一身素色袍子,头发湿着,眼睛黑黝黝的,藏着深不可测的光,神态落落。 太子脸色惨白,浓眉凤目,却尽显颓态,有种濒临溃决的虚弱。 傅算韬粉团团的一个小人儿,玉雪可爱,只顾哭着叫“父皇”。 文帝凝神静气,攒足了气力,道:“方卿,拟诏。” 徐延搬过一张矮几,铺设好笔墨纸砚,李廷圭墨锭在一方九龙端砚上缓缓渗出清香,墨汁逐渐溢满,方喻正跪着提笔。 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似风中吹折的薄冰:“太子傅少阳行动失据、进退无度、鸠聚党羽、专擅威权、毫无忠君敬长之心,以失人望,废为寿王。” 太子咬牙,却毫无惊慌失措之态,只有不悔的倔强,眼神里最后一丝温情消失殆尽,跪倒磕了个头,竟起身出门。 文帝恍若未见,只撕心裂肺的重咳起来,一时御医纷纷进来伺候,好容易平息下来,也不休憩,强自支撑,说道:“传位于皇三子傅算韬。” “睿王檀轻尘,至性忠直,才识俱优,安民察吏,绥靖边疆,实国家有用之才,晋封摄政王,辅佐幼主。” 说着,握住檀轻尘的手:“十四弟,你与算韬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爱护,休戚相关,以江山社稷为重,以苍生百姓为念。” 说罢,吩咐道:“算韬,给十四叔行子侄礼,日后你当了皇帝,十四叔也还是你的亲叔叔,是你最该依仗器重的臣子。” 傅算韬极是听话聪明,当下跪倒行礼,恭恭敬敬唤道:“十四叔!” 檀轻尘伸手扶起他,傅算韬却被十四叔手心冰冷的温度刺了一跳。 文帝转眼看向众人,低声道:“诸位贤臣,务必各秉忠良,摒除恩怨,一心一德,仍如朕在位之时,共相辅佐,使大宁太平无事,与亿兆子民共享安宁之福。” 众人含泪跪拜。 文帝闭目休息片刻,道:“你们都下去,十四弟你留下。” 一室静默。 檀轻尘侧身坐在榻边,端详着文帝衰败的面容,轻轻一笑:“皇兄,二十年啦,咱们之间终是该了断了。” 文帝亦是微笑:“十四弟,终究还是你赢了。” 檀轻尘摇头:“咱们谁也没输,大哥只是缺一个好儿子,少阳倒是帮我不少忙。” 文帝咳着,血顺着下巴流到衣襟,檀轻尘为他抹去,又端来药,一勺勺喂他,声音低沉:“大哥封少阳为寿王,是想图个好彩头?” 文帝道:“你宽仁之名传遍天下,既要做谦谦君子,那便饶他一命罢。” 笑得有些发苦,却也透彻:“凡事都是双刃,你韬光养晦兵不血刃,我虽挑不着理由杀你,任你高位重权,你却也不能肆意出手谋夺皇位。” 闭目道:“好好当你的摄政王罢,否则,乱臣贼子,举国讨之。” 檀轻尘笑了。 那么漫长的寂寞漂泊,那么漫长的不平愤恨,那么漫长的等待煎熬,那么漫长的隐忍策划……换来区区一个摄政王,檀轻尘怎么会罢手? 文帝明昭天下,檀轻尘可以掌控大权,可以摄管朝政,却只能光明正大的被钉在摄政王这个身份上——端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好思量,檀轻尘以民心夺权,文帝亦以天下悠悠众口限其权。 可惜,他却低估了檀轻尘不惜搅乱世间颠覆江山的狠和绝,低估了檀轻尘隐藏在优雅圆融里上绝浮云下匡地纪的博大野心。 檀轻尘却只是宽容的笑道:“臣弟遵旨,皇兄还有什么吩咐?” 文帝推开药碗,低声道:“少阳给你们下药,是想最后一搏,让你和淑华夫人犯下j□j宫闱的大罪,却不想他把敏之也牵涉了进来……也难怪,他是为他母亲恨上了敏之……” 檀轻尘笑得颇堪玩味:“我不会怪他,他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是除掉我,二来让淑华夫人蒙污,算韬也就不能继承大统,万幸未铸成大错。” 文帝眼神有些散乱,却是全然的心疼:“敏之……十四弟,你是不是喜欢他?” 急道:“你不可以……他,他是……” 檀轻尘淡淡打断道:“他是五皇姐的孩子,也是慕容氏的余孽。” 搁下药碗,笑了笑:“该叫我十四舅父。” 文帝惊怒之极:“你……你明知道,你还如此对他?” 檀轻尘轻叹道:“我拜少阳贤侄所赐,中了j□j,不这样对他,难道这样对皇兄的妃子?” 文帝挣扎着抬起手,却把药碗打翻,呯的一声摔碎在地上,颤声道:“你……作孽!无耻!” 檀轻尘丝毫不恼,凝视着他,缓缓道:“婷婷绿盖可怜人,分花处怎销魂,皇兄忘记了?皇兄不知天上有佛神,臣弟却知皇兄心中自有一点赤砂痕。” 文帝活像被人一鞭子抽在了脸上,身子像墙上脱了轴的画卷,立刻瘫软下来,嘴唇哆嗦着,眼神已是垂死的哀伤空茫。 檀轻尘温言道:“大哥,你我都是存了一样的心思,只不过你是对五皇姐,我却是对贺敏之,你应该最懂得我才是。情到深处,又怎会有顾忌?” 俯身捡起药碗碎片,道:“大哥,你不如我。你只敢自私的躲着,送五皇姐远嫁;要她时却说着不知佛神……” 抬起眼眸,一览无余的坚定坦荡:“我檀轻尘,却是知而不惧这漫天佛神。” 文帝恍惚问道:“为什么?” “大哥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他?” 檀轻尘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像风刀霜剑的世情中开出了一朵温情脉脉的花。 “缘起譬如恒河聚沫,大苦蕴集,情之所钟,却正在我辈。” “月下初见,他就听懂了我的琴音,一见便是知音倾心,在他面前,我无需有分毫遮掩,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但也从没有人像他那样,看着是柔的,剔透见底的,越琢磨却越是硬朗越是深,叫人抓不到摸不透放不开。” “这么多年,我吃过的最好的饭菜,就是他做的香菇竹笋炖鸡、青椒炒鸡蛋、河虾炒青菜、咸菜豆瓣汤……大哥,你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我被少阳下狱折磨,他为了我抱病奔波。他还为我落过泪……” 捂着心口,无比珍惜:“那滴眼泪我藏在了心里,烫得我这些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个隐忍偷生整日图谋的十四王。” 声音里多了几分不确定的急切:“大哥,其实敏之对我也不一样,我是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明白他的人,虽然他现在不承认,心里有个聂十三,不过……日子还长,对不对?他终会跟我在一起。” 良久不闻回应,文帝已是呼吸断续,晕了过去。 是夜,文帝崩,三皇子傅算韬继位,年号“建平”。 檀轻尘摄政,皇后、淑华夫人殉。 为淑华夫人装敛的宫人均被灭口。 檀轻尘又怎会容忍淑华干政,外戚乱权? 与虎谋皮,淑华夫人必死。 贺敏之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静夜。 身处自己家中床上。 檀轻尘丝缎般的黑发铺在床边,一只残缺的右手搁在贺敏之胸前。 檀轻尘的脖颈有些修长,弧度亦十分优美,隐现在发丝下,被月色镀上一层霜清雪洁。 贺敏之慢慢抬起手,五指成钩,直取檀轻尘喉管。 这一抓出奇的巧妙精准,有意无意笼罩了将台、人迎两处致命大穴。 这一下虽无内力,若是抓实了,却也足够让檀轻尘晕眩受制。 檀轻尘微叹了口气,一指点中他手掌太渊穴。 贺敏之手腕无力垂落。 檀轻尘直起身:“这招毒得很,谁教你的?慕容之恪还是聂十三?” 贺敏之也不惊诧,冷冷道:“我大哥。” 檀轻尘“嗯”了一声,笑道:“为什么要杀我?下药一事已经水落石出,是太子一手所为。我也是被他所害,再说要不是我,你就和淑华夫人犯下j□j宫闱的不赦之罪了。” 贺敏之脸色刷的惨白,声音却冷静,直视檀轻尘:“你根本没有中那些药,一直神志清醒。” “太子做出这等下作勾当,只怕是你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出谋划策。” “太子以此事作最后一搏,你却是借此事给他最后一击,顺手要我。” 神情漠然:“檀轻尘,我高估你了。” “我只想问你,苏缺……” 檀轻尘凝视他,低声打断道:“那晚我要你,只是因为……盼得太久等得太苦,敏之,我以后绝不会再算计你。” 贺敏之点头,追问道:“那好,苏缺是不是你的人?” 问完只觉得紧张恐惧,透不过气,再不敢看檀轻尘,生怕看到他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嗜血微笑,紧紧攥着手,清冷的月光映衬之下,肌肤近乎透明,额角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檀轻尘笑着将他的手放到掌心,一根根手指慢慢展开抚摩,贺敏之毫不抗拒,只垂着眼睛。 第三十四章 檀轻尘笑着将他的手放到掌心,一根根手指慢慢展开抚摩,贺敏之毫不抗拒,只垂着眼睛。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瞒你,太子身边的谋士杀手多半是我府中所出。” “蝶楼,是为我所控。” “聂十三有个朋友,医神程逊,也陪着他去了少林,前几天我着人攻击药庐,伤了他夫人,将他支走。” “苏缺陪聂十三去少林,是要挑起他与少林死战,趁机取他性命。” 贺敏之浑身一震,抬起眼,尽是毫不掩饰的怨毒憎恨。 突然掀开薄被,起身下地,光着脚便往外走。 檀轻尘心中微怒,身形闪动,已堵住门口,淡淡道:“去哪里?” 贺敏之不看他,异常平静,道:“去少林,聂十三若死了,我替他收尸。” “你以为我会放你去?” “你砍了我的腿,我也会爬着去。檀轻尘,咱们不妨试试。” 檀轻尘看着他清浅的眸子里冷冷的疯狂之色,黯然道:“是我操之过急落了下乘。杀了聂十三,岂不是让你一世恨我,再无转寰余地?” “我檀轻尘,岂能效仿那些下三滥的强盗做派?苏缺一事,是我一时心乱失策,所幸未铸成大错。” 手指抚上他的脸颊,立即被打落,苦笑一声,柔声道:“聂十三伤重,却未死。我也不会增派蝶楼的人再去杀他。你放心罢。” 又道:“皇兄三天前崩了,太子废为寿王。我已让傅算韬下诏擢你为大理寺少卿。” 贺敏之怔住,半晌,低声问道:“皇上崩了?” 文帝素来待自己亲厚,私下里只有舅甥之情,全无帝王架子。即便自己翻了檀轻尘的案子,他也只是暗自生了几个月的气,却不忍苛责于己,更别说平日种种关心爱护,那次自己毒发生病,竟半夜亲自探访。虽不能相认,自己对他也是暗藏孺慕之思。想到这些,心中忍不住酸楚难过。 檀轻尘轻轻一笑,道:“佛家视生为苦,死本是必不可免之事,莫要难过。” 说罢打开门,临行前回头道:“穿上鞋罢,虽是夏天,光着脚站在砖地上却容易着凉。” 贺敏之关上院门,只觉得浑身仍是酸痛不堪,满心屈辱愤恨却是无从发泄,恨得咬破了唇,满嘴血腥气。 以往对檀轻尘的相惜之意、身世之怜、才华之敬、亲人之爱已彻底消逝,只剩强烈的恨意惧意。 到井台边打上一桶水,脱了衣服,只见胸腹腰胯处尽是未褪的青紫痕迹,斑斑点点,凄惨且暧昧。左胸下方被咬伤,已结成血痂,伤口甚深,伤疤脱落想必也会留有两排齿痕,贺敏之想了想,到屋里翻出一把短匕,把伤口深深割开,再看不出噬咬的印迹,疼得浑身发抖,看着鲜血流下,却咬牙微笑了。 一桶水淋下时,不禁想到寒冬时节,聂十三半夜悄悄起身在院中浇凉水,当时自己听到这“哗啦”声,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冬夜的寒冷中都透出丝丝缕缕不绝的深情甜意。 贺敏之顺着井沿慢慢蹲下,抱着肩,月光下缩成一团孤孤单单的黑影,终于压抑不住,埋头于胳膊处,微微颤抖,却哭不出声。 发肤间残留着与聂十三耳鬓厮磨细微触动的记忆,不思量,已是点滴不能忘。 只要他还活着,什么都可以不要。 这些天文帝驾崩举国大丧,更兼新皇登基万事繁杂,檀轻尘一手操办,顺滑流畅井井有条,精力充沛之极,手腕更是圆融高妙,不着痕迹的抹去了几分往日谦谦君子的做派,温和收敛里平添了威仪决断。 朝野俱敬服。 贺敏之只守在家里等聂十三。 傅临意似乎知道了些内情,时常过来闲扯聊天,贺敏之却懒得说话,常捧着一卷书呆着,却半天也不见翻一页。 傅临意看他无心吃饭,便责怪刘婶做得不好,每天从府里带着饭菜过来。 见傅临意如此用心费神,贺敏之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去找方开谢?尽在我这里耗着。” 傅临意垂头丧气道:“她不想见我。” 贺敏之冷冷道:“太子废了,再配不上方开谢。檀轻尘权倾天下,让他为你做主,娶了方开谢不就是了。” 傅临意摇头:“我喜欢方开谢,自然望她一生快活安乐,若是用权势强逼着她嫁给我,她会不开心,那我还有什么脸说喜欢她?平白玷污了这个爱字。” 贺敏之听了,眼神暖些,微笑道:“你果然和檀轻尘不同。” 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动静,贺敏之立即从椅上一跃而起,膝盖呯的撞上桌腿,也不觉痛,眼睛发亮,笑道:“十三回来了!” 跑出去打开门一瞧,聂十三一身黑衣,正含笑站在门外。 聂十三的声音有些低哑:“我回来了。” 也不进门,道:“没有拿到菩提生灭丸。” 贺敏之笑着佯怒道:“去他的菩提生灭丸,老王的药铺子里菩提丸五文钱一粒,生灭丸更便宜了,三文钱两粒,买齐了可不就是菩提生灭丸了?” 聂十三大笑,刚待说话,人却已倒了下来。 贺敏之看着聂十三倒下,只觉得阳光刺得眼前一片空白,咬破舌尖,强迫着自己清醒,咬着牙扶起他,摇摇晃晃便往屋里走。 傅临意赶紧过来,帮着把聂十三架到床上。 贺敏之竭力冷静,声音却是掩不住的颤抖破碎:“帮我找个太医过来……他一定伤得很重。” 傅临意答应了,亲自出门去请太医。 聂十三脸色惨白犹如死人,呼吸微弱,几不可觉,却是一脸平静安详。 傅临意带着路人鼎纵马匆匆赶到,正哈哧哈哧的大喘气,猛一眼见贺敏之脸色只比聂十三更难看,忍不住走过去把他拉开,道:“别妨碍了路太医,咱们站开些。” 贺敏之抬眼看他,眼睛里没有泪,却看得人直想落泪。 傅临意红着眼圈,勉强笑道:“聂十三这小子身体好得跟头野兽一样,又是一身的武功,这点儿伤算不得什么,将养个几天,又能骑在我脖子上作威作福了!” 贺敏之摇头,轻声断然道:“十三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不会在我面前倒下……” 琉璃似的眼珠蒙上一层死灰色,喃喃道:“是我太贪心,不想那么快就死,妄想跟他一起,陪着他长命百岁,其实我是早就该死的人了,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老天看不过眼了……要把他抢走……那年救了他我就该放他走……” 傅临意见他神志模糊略有狂态,心中惊骇,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贺敏之陡然安静,怔怔的抚着脸,似清醒了些。 傅临意低声喝道:“这小子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报丧招魂了?” 指着了无生气的聂十三:“他现在这样,你要是只管胡说八道,难不成叫我来伺候一个半死的,一个半疯的?” 贺敏之眼神渐渐清澈宁定,迅速恢复冷静坚强。 只是这份坚强却是春日湖面上的一层薄冰般易碎。 路人鼎诊罢,过来回禀道:“十一王爷、贺大人,聂大人伤势严重,经脉脏腑皆受重创,伤后大概是急着赶回,一路操劳辛苦,不曾及时静养,更是伤上加伤。幸好他本人根基深厚,筋骨强健,更有灵药相助,否则只怕早已伤重身亡……” 说到灵药,不禁兴致大起,颇有滔滔不绝之势:“那瓶药下官看了看,极有可能就是少林大还丹,这大还丹炼制极为不易,制法更是不传之秘,照下官看,里头定有八珍草、羚羊角、红景天、百年肉芝这几味珍贵药材……” 傅临意打断道:“你再啰哩罗嗦说这些废话本王就砸了太医院!你只说他要不要紧,要吃些什么药就好。” 路人鼎忙道:“王爷莫急,这伤势虽险,好在聂大人根骨绝佳,那瓶中还有八粒大还丹,隔日服于伤势大有裨益,下官再另开方子,回头太医院自会送药过来。” 反复再三交代道:“只这两个月,千万不能妄动真气、与人交手,否则伤势必定复发,到时不光武功尽废,只怕于性命亦有大碍。” 贺敏之放下心中大石,点头应了。 路人鼎临行前迟疑片刻,开口道:“下官出宫时,正巧碰上摄政王,王爷特意嘱咐我悉心诊治,另托我给贺大人捎一句话……” “菩提生灭丸在摄政王府中,改日王爷会亲自登门给贺大人送来。” 贺敏之心如明镜,直言道:“谢过摄政王美意,这菩提生灭丸我不需要。” 拱手道:“路大人来日必定步步高升,下官先行道贺。” 一天后,聂十三便清醒过来,道:“菩提生灭丸在檀师兄手里。” 贺敏之捧着一卷杂阿含经看着,只“嗯”了一声,撇开书,倒出一粒大还丹塞到他嘴里,又递上一杯水。 方说道:“聂十三你就是个榆木脑子,杂阿含经中说到需知种种执着皆是虚妄,譬如瀑暴瀑流,漂众草木,聚沫塞路,遮贤圣道。你如此堪不破,只怕于武道也难有寸进。我看你也别练剑了,改用杀猪刀劈柴刀罢。” 聂十j□j应极快,接口驳道:“唯能极于情,才能极于剑。我以剑求道,由情明世,顺其自然,发乎己心,执着了又如何?” 说完立即转回话题:“蝶楼是为檀师兄所控,当日他在牢里说话九真一假,竟瞒过了我。” 贺敏之笑得淡然:“他设局布子、苦心经营多年,别说蝶楼了,连太医院路人鼎都是他的人,我中毒的事情皇上不知,檀轻尘怕是早就知晓了。” “他早在你之前就去了少林,和尚也是人,前朝就有王播碧纱笼的故事。檀轻尘是万人之上的睿王,素来名声又好,大和尚哪会又怎敢驳他的面子?自然乖乖奉上药丸。” 说着,一勺勺喂着聂十三喝水,见他重伤后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不禁心疼,却发狠道:“非得赶着去少林,生怕那群秃驴们木鱼不够敲,巴巴的递上脑袋给他们敲,这下半死不活的回来,活该!” 聂十三不说话,半晌道:“苏缺死了。” 第三十五章 聂十三不说话,半晌道:“苏缺死了。” “他虽听命于檀师兄,却没有杀我,反是救了我。要不是他偷袭得手,七释受伤分心使得那一杖力道稍懈,我早已是个废人。” 顿了顿,一字字道:“苏缺死了。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贺敏之静静听着,说道:“檀轻尘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苏缺和你的情分。” 轻叹了口气,眸中有了然和痛惜之色:“苏缺绝不会害你,他虽是杀手,却重情重义,可惜了。” 聂十三有些气力不继,低声道:“等我好了,咱们去找檀师兄要菩提生灭丸。” 贺敏之似被毒蜂蜇了一口,一口拒绝:“不,我不想再见他。” 聂十三奇道:“为什么?” 贺敏之不答。 聂十三见他神情悲愤羞耻,心中咯噔一下,却不追问,只道:“这两天你也没好好睡,是不是?眼睛下面都乌青了,快过来睡会儿。” 贺敏之转身放下水杯,脱鞋上床,搂着他一条胳膊,只觉得再无所惧,满心的满足,困倦涌上,打了个呵欠,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啦,只等你养好了伤,咱们便辞官归隐,从此天地遨游,逍遥自在,好不好?” 朦胧说着,不一时就睡着了。 聂十三重伤之下,原本神困体乏,却忍着经脉脏腑针扎火燎的剧痛,提一口真气,缓缓运行。 需知重伤之后,若就此搁下静养,纵然伤好,也会功力大损,甚至再无恢复的可能,唯有一口真气长转不息,越是伤重,越是不懈怠,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更精纯精进。 微弱的真气在破损的经脉流动,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重重阻碍之下,聂十三毫不气馁,一点点突破,直至倦极痛极而眠。 他的躯体就像是铁打的,意志更是百炼纯钢。 哪怕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筋,都断了、裂了,只要一口气在,聂十三就还会站起来。 七月末的靖丰白天虽热,夜晚却已有了几分秋凉如水。 新皇登基后,各地驻军也都派使者前往靖丰朝拜。 南疆侯沈陵、西州侯商青广均亲自前来。 镇守北线凉州的九王傅落风却因近日草原异动频频,不敢亲离,只派了手中最得力的骠骑将军颜牧进靖丰给建平帝与摄政王见礼。 颜牧刚抵靖丰,未及休息,一身戎装便上了殿,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得赐平身后甫一站起,满殿大员心中都不禁暗暗喝彩:天下竟有这等人才! 摄政王双目异彩涟涟,凝视颜牧,嘴角含笑。 触到他的目光,颜牧毫不退缩,亦微笑回视。 散朝后,摄政王与颜将军把臂同行。 龚临近来被提拔为礼部郎中,远远看着他俩,脱口赞道:“双双玉树,日月当空。” 龚何如怒道:“闭嘴!” 龚临一惊,方知自己无意中一句“日月”,犯了忌讳。 檀轻尘笑道:“颜将军可是第一次来靖丰?本王与将军一见如故,将军不妨就住摄政王府,与我盘桓几日,也好随时请教。” 颜牧全无受宠若惊之态,落落大方:“摄政王厚爱末将心领,只北线日前恐有战事,九王爷交代,朝拜后速速回凉州,末将甲胄在身,不敢耽误。” 檀轻尘叹道:“也是,草原诸部落虽一直分崩离析,却时常小股扰掠我凉州城外。近年来朗羯部落出了个李魏,倒是个人才,广结盟友,选贤任能,尤擅骑兵作战,颇具燕亦遗风,大有统一草原的意图,前些日子陈兵燕支关,只怕秋高草肥之际便会有所异动。” 颜牧转眼凝视檀轻尘,笑道:“摄政王不出靖丰,心中却是山河尽在丘壑分明,末将佩服。” 他的眼珠并非纯正黑色,在阳光下透着清浅的琥珀色泽,凝望的时候,格外专注深情。 檀轻尘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问道:“颜将军今年贵庚?籍贯何处?可是暄靖四年加入军中?” 颜牧鼻梁高挺,脸色有种殊异常人的苍白,这种苍白细致而干净,不显病态,只见尊贵,只听他笑道:“末将今年二十有七,西州人氏,的确是暄靖四年进了凉州军,得以报效大宁。” 檀轻尘不禁大笑,扬眉道:“好!颜将军身负重任,本王也不留你,来日北线抗敌,还望将军奋勇为国,只待边关烽烟寂静,必将倾朝为我大军庆贺。” 颜牧一笑:“将军百战报国死,份属应当。” 檀轻尘颔首,突然问道:“靖丰城中,可有将军要寻的故人?” 颜牧的笑容有些寂寞有些血腥气,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和愉悦:“有。” 聂十三恢复能力惊人,那么沉重的致命伤势,半个月竟已能下地走动,与常人无异,只是尚不能动用真气内力。 贺敏之见他一天天好起来,喜不自胜,妙语如珠,喂着吃个药喝碗粥都能讲出一朵花来,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跟聂十三说完笑完。 一天夜里突然心神不定辗转反侧,悄悄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院里,在井台上跪下,喃喃道:“前些日子我说只要十三活着,便可以什么都不要,可以立刻拿我的命去……现在他活啦……那还是让我也再多活几年罢……也不要多,再活七年就够……” 想了想:“只要在一起,七年不行,六年也好……三年五年也可以……” 这天太阳落山后,贺敏之汲了井水浇地,一会儿热气蒸完,两人便铺好了竹席,在院子里纳凉。 聂十三回来后,发现贺敏之新添了一毛病,连茶都舍不得喝了,整日只喝清水。 聂十三嗜茶,自己用君山银针掺了香片,取香片之浓馥,兼银针之清盈,喝着果然口感绝佳,倒了一杯给贺敏之让尝尝。 贺敏之静默片刻,把茶杯推回,淡淡道:“我戒酒戒茶,只喝清水。” 聂十三以为因自己受伤,他花费了不少银子买药,便想从茶里把这点银子抠省出来,不禁好笑,道:“你这个贪财的毛病还是得改改。宁律中受财枉法,赃满百两处绞;受财不枉法,赃满百两处加役流。你床底下藏的那些,足够让你秋后就斩头。” 贺敏之笑道:“床底下的乾坤天知地知鬼神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你总不会大义灭亲去罢?” 聂十三见他笑得一派天真无耻,心中一动,喝一口茶,起身一把按压住他,堵上嘴唇,不由分说,把茶度了过去。 却发现贺敏之挣扎得异常激烈,推拒着自己的双手透着入骨的凉意,心知不对,忙放开了他。 却见贺敏之神色惊恐欲绝,头发散着,衣襟也敞开了,胸口赫然一道又宽又深的伤痕。 这些日子贺敏之连睡觉都衣衫整齐,聂十三竟一直未发现他胸口的刀伤。 贺敏之满口茶香,勾起了那晚的记忆,羞愤恶心之极,弯下腰,已呕吐了出来。 聂十三眸光一动,似有所悟,帮他拍着背顺气,待他平静下来,道:“有人在茶里给你下毒?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贺敏之心一横,承认道:“七夕那晚在宫里,太子给我下了j□j。” 偏过头不看聂十三:“把我和淑华夫人、檀轻尘一起关在海棠馆……” 略一思衬,咬牙道:“檀轻尘也被下了药……他……” “这个伤痕,是我自己用刀子割的……” 一番话只说得混乱不堪,正待继续说下去,聂十三突然一把抱住他,把他整个人死死拥进怀里,用力之大,两人的骨头几乎嵌进对方身体,贺敏之觉得窒息,却又说不出的安心。 聂十三心跳沉稳有力,声音里有怒意,更多的却是安抚:“我知道了。不要紧,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能害到你。” 贺敏之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半晌,聂十三放开他,伸手抚摸他胸口的刀痕,触感粗砺狰狞,与周围细致的肌肤对比鲜明,低声问道:“还痛不痛?” 贺敏之摇头,却笑道:“当然痛,我跟你不一样,我又不是木头……” 正色道:“十三,等你大好了,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可以去草原、去西州,还可以回墨凉镇,我还想去白鹿山看看……” 凝视着他无限向往的神色,聂十三迟疑片刻,正打算开口,突然门环传来叩叩之声,声音响得恰到好处,既不太高,却也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傅临意每次过来,都是急惊风似的把门拍得山响,自不会这么礼貌。 贺敏之抬起头,心中隐隐有恐惧之感,只觉得这敲门声似极了钩魂铃。 聂十三已走过去打开门。 颜牧几步踱进院子,含笑看着贺敏之。 三分明月,尽数被颜牧踏在脚下。 颜牧一身白衣,腰悬弯刀,静静站着,却带来金戈铁马尸山血海的沉重压迫,空气紧绷如弓弦。 聂十三喉咙一甜,身形微晃,竟被他的煞气激发了伤势。 贺敏之见到颜牧,血液顿时涌上头顶,心脏胀痛得几乎要炸开,脸色却只略白了白,眼神陡然锋利冷酷。 笑了笑,道:“十三,你先回屋里躺着,他是我一位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我和他有话说。” 说完拉着聂十三一路回屋,正待转身出门,聂十三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贺敏之毫不迟疑:“穆恪之。” 聂十三哼一声,扬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颜牧听到了他们一番对答,却笑道:“颜牧。” 聂十三凝视贺敏之,道:“他是你大哥慕容之恪,对不对?” 贺敏之见他眼睛里瞬间点燃的凛冽战意,冷冷道:“我和我大哥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聂十三,今日你若是敢出手,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 聂十三一震,盘膝坐下,气府为源,丹田为海,强提一口真气散入经脉,也不看他,闭目道:“你去罢。” 贺敏之领着颜牧一路走到后院。 后院粉白的墙,青灰的瓦,种着竹子花树,墙角处放着一个鸡笼,里面铺着干草,却没有养鸡。 颜牧立在竹林前,袍袖舒展,道:“八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也这么大了,时光当真如流水一般……” 说着用手比着高度,笑道:“我看着你从这么高,长到这么高……再到这么高……嗯,你第一次骑马还是我把你抱上马背的,还记不记得?” 贺敏之道:“记得,大哥那时候待我很好,我不爱习武,大哥便教我救命三招。” 颜牧颔首道:“不错,看来倒是没忘了我。” 又问道:“这些年过得可好?三重雪可曾复发?有没有被人欺负?” 贺敏之道:“还好,复发过一次,也没怎么被人欺负。” 颜牧见他神情镇定,淡淡一眼扫过,笑道:“八年前不过被我打了一掌,知道自己中了毒,便哭哭啼啼一副活不下去了的孬种样子,杂种就是杂种。” 话锋一转,却又赞道:“如今倒比以前出息了,勉强有了些我慕容氏的架势。” 贺敏之半垂着眼,鼻梁弧度挺秀,冷笑道:“大哥说笑了,我怎敢再姓慕容?” 不待颜牧说话,直接说道:“大哥如此赞我,可是想拿玉玺金印?” 颜牧微微蹙眉,见他如此主动提及,倒有几分疑惑。 贺敏之却不动身,只凝视着鸡笼,声音异常柔和:“拔列伯伯和我住在玉州的时候,家里一直养鸡攒钱,现在他去了,我也就没那个心思了。” 颜牧不语。 贺敏之道:“大哥,当年你一刀重伤了他,可还记得?拔列伯伯看着你长大,你心里可曾有过愧疚后悔?” 颜牧一笑:“慕容之恪所求,是颠覆宁国、马踏靖丰,复我燕亦帝国,成就一番大业,拔列千里与我所杀的千千万万人有何不同,记住他又有何益?” 贺敏之气得打颤,拎起鸡笼砸向颜牧。 颜牧一步不退,拔出腰间弯刀,一刀斫下,霸道肆意的刀气映得月色惨碧。 鸡笼被砍成两半分别坠地。 贺敏之手中早就拿起两块垫鸡笼的黑乎乎的石头,直砸向颜牧。 贺敏之虽未曾领兵作战,但燕亦皇族,从小也学得一身骑射功夫,这一掷之下,角度准头都甚佳。 颜牧嘴角含笑,刀意不尽,一个十字,两块石头均被斩为两半。 突然面色突变,收刀从半空中接住一个半块石头,只见黑色铁皮下,碧光流转,温润莹莹。依稀可见“既寿永昌”字样。 颜牧怒极:“慕容之悯!你敢毁掉传国玉玺!” 历代帝王皆把玉玺奉若奇珍,实为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有“气数已尽”之嫌。凡身登大宝而无玉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底气不足且为世人所轻。 颜牧苦心经营,在凉州军中暗自勾结朗羯部落,只待北线开战,坐收渔人之利,借机拥兵复国,正踌躇满志之际,却被贺敏之算计亲手毁了玉玺,心里只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贺敏之大笑道:“这么些年,大哥的脾气一丝未变,这一招对别人无效,对大哥却是好用。” 敛了笑容,冷冷道:“你若是有一丝人性,我便不会用玉玺砸你。” “你若是懂得退让一步,玉玺即便落地,也未必会毁掉。” “你若是刀下能留一点余地,玉玺也不会被你一刀劈碎。” “大哥,是你自己毁掉了玉玺。” “你这种狠绝无情嗜血好杀的性子,根本不配君临天下。” 番外1 慕容之恪十三岁初次领兵,征伐西赵。 一万骑兵突袭西赵营地,西赵军大乱,五万人互相惊扰,弃甲而遁,慕容之恪乘胜追击,西赵大将龙涛迦无处可逃,被迫投江自尽,五万兵马全军覆没。 占领瑕城后的慕容之恪,如日初升,西赵无人再敢应战。 三个月后,西赵第一名将赵黎被俘,西赵十万降卒尽数被杀,西赵覆灭。 燕亦尽取西赵领地,掌控整个西部。 班师回都,已是春节过后。 慕容弋翰亲自迎于城外。 十四岁的慕容之恪一举成为天下最为耀眼的少年名将。 同年,江慎言五岁,初上白鹿山。 山顶积雪的苍松下,檀轻尘孤单一人,白衣端坐,膝上横着大圣遗音琴,静静思念亡母。 次日,江慎言行拜师礼,礼毕,一身着黑貂的华贵少年走近,微笑着拉起江慎言的手:“我叫檀轻尘,大你八岁,是你的师兄。” 江慎言挣脱开手,漂亮的小脸上尽是严肃,抱拳正色道:“檀师兄!” 慕容之恪刚回西州不久,傅丹鹤病故。 这天慕容之恪正在宫中花园内弯弓射雀练准头,慕容弋翰携着四皇子慕容之悯踏雪而来。 慕容之恪与慕容之悯虽为兄弟,但极少见面往来。 一则因为慕容之恪自小就在军中历练,二则大妃拓拔颜极为鄙视宁国血统,傅丹鹤也不让慕容之悯往外跑,只把他拘在宫中读书写字。 所以慕容之恪视若未见,抽出羽箭,搭上弓弦,只道:“父皇看我这一箭!” 正说着,天空飞过一双大鸟,正是西州的猛禽食火雕。 慕容之恪弯弓,箭去恰如流星闪电,一箭洞穿一鸟的头颈,激射而过,余力未衰,直透第二头雕的肚腹。 一箭双雕,从空中直坠落地。 慕容弋翰赞道:“好!” 走近前,将慕容之悯的手放到他的手掌中:“之悯的母亲不在了,以后跟你们一起住,你母亲也已答应。你是哥哥,要好好待他。” 慕容之恪掌心覆有薄茧,却因练刀,触感敏锐之极,只觉得掌中的这只小手柔嫩而冰冷,因紧张微微颤抖,像蝴蝶扑簌着翅膀,一颗心顿时柔和温软。 慕容之悯仰头看着他,一双眼光华流动,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一颗小小的泪痣在阳光下闪烁,颈中长长的银狐毛簌簌而动。 慕容之恪蹲下,已见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之悯,叫我。” 慕容之悯轻轻眨着眼睛,声音清朗,又有一点软糯的清甜:“大哥……” 戎马一生只流血不流泪的燕亦帝王慕容弋翰眼圈微红,低声道:“你们俩这一生都要相亲相爱。” 慕容之恪从十岁起便常住兵营,这年却一改常态,每日练兵后,都回宫吃住。 春日午后,慕容之恪软甲未脱,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直奔入宫,大喊道:“之悯,出来!” 慕容之悯听到,忙忙的跑出来,欢呼一声:“大哥回来了!” 飞奔着过去。 慕容之恪大笑,策马上前,弯下腰来,一把抱起他,放到身前,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咱们去马场,我教你骑马!慕容家的孩子,没有不会骑马打仗的。” 两边树木快速往后倒去,慕容之悯又是兴奋又是激动,雪白的脸蛋染上红晕,眸子宝石般发亮。 慕容之恪大声问道:“怕不怕?” 慕容之悯道:“不怕!好玩得很!” 慕容之恪的声音仿佛风吹过刀锋,俊美的脸上尽是霸悍之气:“好!等你长大了,也要当个大英雄,为咱们燕亦征战纵横,杀尽敢阻挡我们的人,夺尽全天下的土地!” 扬鞭纵马,豪兴横飞。 慕容之悯迟疑道:“大哥,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大哥想让燕亦东临大海,南抵蛮疆,北至草原,西连烽静,普天之下,太阳所照耀的地方,都是我燕亦的辖地!” 慕容之悯想了想:“我不喜欢打仗杀人。流那么多血,占那么多地方,也没什么用处,西州已经够大啦。” 慕容之恪勒住马,跳下马背,帮慕容之悯矫正坐姿,调节好马镫,见他在阳光下春衫轻软,一尊白玉娃娃也似,不禁笑道:“之悯现在还小,等你十岁了,我就带你出征,到时候你就会习惯。” 半年后,慕容之悯策马飞奔,骏马四蹄几乎腾空,箭矢般直射往草场远处。 慕容之恪紧随其后,对他的骑术极是满意,微微含笑。 起手教他武功时,慕容之悯却笨得不堪入目,笨也就罢了,还一脸无所谓,嘻嘻笑着胡闹鬼混。 慕容之恪大怒之下,手提起来,一巴掌便想打下去,看着他春水般的眼,玉似的肌肤,一脸无辜却强忍笑意的促狭神情,咬牙生生忍住了。 打了他心疼,不打他气得浑身疼,想了想,一手抓着腰提起,一手重重落下,却是选上了屁股,狠狠打了十来下,放下来,冷冷道:“再不好好练,我就要打你耳光了!” 慕容之悯含着眼泪,仰脸看着,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倔强不出声。 慕容之恪哼一声,硬起心肠不理他,转身回了寝宫。 等了小半个时辰,慕容之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时见不着大哥便要来找,不禁有些担心,正待出去寻,却见大妃拓拔颜盛装高髻,缓缓走了进来。 拓拔颜出身名门望族,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年轻时有西州第一美人之称,眼下虽已年近不惑,却仍然艳光迫人,只嘴角眉心几道竖纹,平添了严峻冷厉。 拓拔颜开门见山:“慕容之恪,你近来对那个杂种太好了些。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份!” 慕容之恪素来对母亲既敬且爱,却道:“之悯也是姓慕容。” 拓拔颜厉声道:“之凡、之羽都姓慕容,怎不见你如此厚待?他们的母亲出身虽低,却非异族。” 走动两步,繁复的裙裾拖在地上沙沙作响:“你是燕亦储君,迟早要与宁国一战,你现在却对个敌国杂种百般呵护,慕容之恪,你可对得起你的祖先?” 慕容之恪不禁动容。 “你父亲人老了,也糊涂,对他毫不防备,也不想想,将来两国交战,留着他岂不是养虎为患?” “百年来慕容氏的血统一直纯净尊贵,岂能让这个宁国杂种玷污?” 从宽袖中取出一只黑色木瓶,淡淡道:“黄泉三重雪,三天内找个机会给他服下。” 慕容之恪默默接过,第一次对母亲心生寒意。 这个当年以不逊男子手腕帮助丈夫夺得皇位的奇女子,一个淡淡的眼神,已抵得上千万句威胁命令。 拓拔颜微笑了,轻轻抚摸慕容之恪的发:“好孩子,下手不狠,将来怎么做燕亦的帝王?羊羔养肥了能吃,野草却要及早根除。” 入夜,慕容之恪握着木瓶,神情凝重。 雪峰魔师推门而入,道:“殿下叫我?” 慕容之恪点头:“宫中是不是有种药,发作症状与黄泉三重雪一模一样,却不致人于死?” 雪峰魔师道:“有,阳春三重雪。” 慕容之恪沉默良久,直到灯芯哔剥一声,爆出一朵灯花,手指一紧,吩咐道:“拿来给我,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第二天,慕容之恪照常去军营,慕容之悯一天未见踪影,问了问,有军士回禀道:“在草场骑马习箭。” 下午回到宫中,林荫道上遇到拓拔颜。 拓拔颜一身戎装,手持弯刀,道:“之恪,对刀。” 一中年美妇,一半大少年,刀气森森中,俊美的面目均有些扭曲狰狞。 慕容之恪一刀斫下,拓拔颜踉跄几步退开,刀法散乱,慕容之恪凝刀不发,一手去扶自己的母亲。 却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拓拔颜一刀横掠,划过他的胸膛。 慕容之恪抵挡不及,危急关头空手入白刃去扣拓拔颜的手腕,同时腰身下沉,错开刀锋。 拓拔颜手中刀当啷落地,慕容之恪松口气,直起腰,胸口微凉,肌肤已被刀气割破。 拓拔颜道:“明白我要说的道理吗?” 慕容之恪点头不语。 回到寝宫,慕容之恪让宫人去叫四殿下过来。 案几上一个玛瑙盏,里面是紫红的葡萄汁,芬芳甘美。两个木瓶,一只纯黑,一只浅褐。一死,一生。 慕容之恪打开黑色瓶盖,里面看着只是无色无味的清亮一汪,手却有些颤抖。放下,拿过褐色小瓶。 胸口刀伤隐隐作痛,力气似被抽干,竟打不开褐色瓶子的木塞。 不多时,慕容之悯进来,低着头叫了声“大哥”,却立刻扑到他身上,再不肯起来。 慕容之恪觉得肩头衣服迅速湿了一大块,扶起怀中孩子一看,只见他一双眼睛哭得不似桃花,更似桃子了,笑道:“我打你一顿,你就哭成这样?” 慕容之悯揉着眼睛:“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慕容之恪端起玛瑙盏:“先喝了这个,润润嗓子。” 怔怔的看着他一饮而尽,心里一酸,柔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会好好练武功,再不会偷懒……以前大哥跟我说过,要杀很多人,当大英雄。” 凝视慕容之恪,小声却坚定:“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当英雄,我要练好武功,只是因为想保护大哥。打仗很危险,我不能让大哥一个人……” 慕容之恪阖上眼睛,低声道:“之悯。” 慕容之悯的这个诺言在五年后的春天完成,其时燕亦内乱,十二岁的慕容之悯亲率铁甲兵深入东辽腹地助其兄长剿灭叛军。 慕容之恪睁开眼,笑道:“从今天起,大哥不逼你学武,你喜欢读书,那便读些兵书,若是不爱读,就好好玩,大哥会保护你,直到你死。” 慕容之恪的这个诺言却在五年后的寒冬,燕亦国破、大妃殉国时碎灭,一掌几乎要了慕容之悯的性命。 次年秋,慕容之恪领兵征伐烽静,布连环马,一战而平巨寇,再举而拔坚城。 回西州后,教慕容之悯救命三招。 同年,江慎言用小重山身法,在三晚的失败后,终于攀上了二十余丈的峭壁,登临白鹿山最高峰。 喘息未定,却见清风明月下,檀轻尘对他伸出了手:“恭喜你,小师弟。” 江慎言奇道:“师兄怎么在?” 檀轻尘笑道:“三天前你开始试演小重山时,我便在了。” 白衣飘飘,小小年纪却一派淡定自若的谪仙风范:“我担心你出事,一直在这里看着。” 江慎言一笑。伸出手与檀轻尘击掌。 他年纪幼小,容貌秀美,却素来冷硬坚忍,此时展颜一笑,说不出的可爱灿烂:“檀师兄,多谢你。” 说完坐在松树下的大石上调息运气。 山巅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檀轻尘亦坐下,横过琴,随意扣弦,发出仙翁仙翁之音。 良久,江慎言运功完毕,看着那具琴,声音稚嫩,道:“师兄弹首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檀轻尘想了想:“正是秋夜,我弹平沙落雁给你听。” 只听曲调悠扬流畅,起而又伏,尽显鸿雁回翔瞻顾,上下颉颃,翔而后集,惊而复起,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 曲意既取清秋寥落之意,更有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鸿鹄远志。 江慎言虽不懂音律,却被琴声中秋日晴空的大气象所迷,听得心驰神醉,琴声停顿良久,才如梦初醒,赞道:“这曲子好极了,师兄胸襟开阔,青天一碧,万里无云。” 檀轻尘笑而不言,收起琴,负于背上,道:“天色不早,咱们回去吧。你明天还要起早练功,太一心经起步极难,莫要急躁。” 江慎言点头答应,忍不住牵住檀轻尘的手:“师兄待我真好。” 檀轻尘轻轻叹口气:“我很羡慕你,小师弟。”摸了摸他的头发,抬眼看着明月孤寂:“你不知道自己多幸运,有父母疼爱,又是武学奇才,想学什么,便可以好好去学,爱干什么,就能一心去做,也不必有任何顾忌……小师弟,我望你一世都这么幸运。” 时光如流水。 慕容之悯与江慎言都不会想到,自己那样纯净甜美的幸福童年却结束的那么突然。 人生的境遇,永远无法预料。 暄靖四年春,燕亦内乱。 宁国厉兵秣马。着十四王檀轻尘襄助太子,剑指西州。 檀轻尘立在半山腰,山风猎猎,遥望靖丰。 对着虚空伸出手,张开五指,指间有江山,有天地。 天下已是棋盘,十八岁的檀轻尘,正式执子。 第三十六章 “你这种狠绝无情嗜血好杀的性子,根本不配君临天下。” ---------------------------------------------------------------------- 颜牧清浅剔透的眼底泛起血色,道:“之悯,你这份狠毒也一点没变,别说得自己不沾血腥似的……” 双目尽赤,怒火如雷霆暴风,出手如电,掐着贺敏之的脖子将他按倒,贺敏之的头重重撞在青石小径上,呯的一声闷响,鲜血流出,痛得几乎想惨叫出声,却生生咬住牙。 扭曲的脸上浮现一个诡异的笑,颜牧稍稍放松手。 贺敏之咳着,无所谓的笑道:“你敢杀我,就永远别想得到金印。我封存在大理寺的一封密函也会被人呈给摄政王,密函里有你的画像。” 声音破哑,神情却满是讥诮嚣张:“别以为八年前檀轻尘不曾与你会过面你就能在他眼皮下逃走,当年你输给他,如今你仍然无法与他抗。” “杀了我也好,我死了你也不能再活着,慕容一族的血脉从此断绝,亦是可喜可贺的妙事。” “大哥,玉玺碎了,慕容氏天命已尽,你注定复国无望。” 颜牧大笑:“之悯,你还真是……天真得让我想掐死你……玉玺没了,金印还有何用?” “天命?待我打进靖丰城,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天命难违!” 掐住他的脖子:“还有……你以为檀轻尘没认出我来?” 眼神疯狂而冰冷,手指逐渐用力,贺敏之无力的挣扎,太阳穴针扎似的疼痛,眼前一片模糊,从小到大,自己从来就不是他的对手。 小时候颜牧曾经教过自己保命的一些招数,但对着他,却是一招也使不出来。 耳中钟撞鼓击般轰鸣,整个身体像是被按在水底,灭顶的窒息感折磨下,只听到颜牧恶魔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之悯,本来我想放过你,是你自己找死。” 聂十三身形闪动贴近过来,不出一声,一剑直斩颜牧后颈。 “铮”的一声,刀剑相交。 聂十三疾退几步。 颜牧弯刀斜指:“剑法不错,可惜身负内伤,易折难久。” 一刀直劈,招式虽平平无奇,刀意却是淋漓尽致,刀势更是开山裂石。 聂十三静立不动,抬手一剑,刺向颜牧胸前膻中穴。 颜牧眼神一凝,退一步,招式未老,弯刀划一个弧形,飞斩聂十三手腕。 聂十三不退反进,剑意不尽,上挑直刺颜牧咽喉。 颜牧身法如流云,倏忽已至聂十三身后,刀气森森,游鱼般切向聂十三腰间。 聂十三剑刃从腋下划出,反手追钉颜牧咽喉。 这几剑尽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打法,但聂十三几乎不用内力,只时间、力道、机变、分寸拿捏得妙到巅毫,看似招招拼命,却定是要先拼掉颜牧的命。 颜牧自然不想与他拼命,心念一动,刀法一变,四下游走,刀意绵密,转折如意,连环不绝。 贺敏之一见即明其意,脑中一片空白,嘶声胡乱喊道:“大哥!你放过他!我把金印给你,再不敢再与你作对……我助你复国……” 脖颈刚刚几乎被掐断,咽喉早已肿胀不堪,这声音在夜里听了,真真字字泣血。 聂十三听了,眼角一跳,眼神酷烈如刀。 颜牧却笑了,快意无比,身法展开,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刀光闪闪,砍削斩劈,已将聂十三困在其中。 这套“咫尺相留刀”是雪峰魔师绝学,颜牧久经沙场,对这套刀法加以改进,使之更为缜密凌厉,刀气激迫下,聂十三不得不运内力相抗,登时浑身经脉剧痛欲裂,嘴角源源不绝的溢出鲜血,转眼衣襟上已是血迹斑斑,神色却未有一分变化,冷静如恒。 颜牧越转越快,刀法密不透风,急砍猛斫,聂十三再也无从闪避,被迫硬接。 刀剑交击,发出清越的铮鸣声,火花微溅,一响之后,便如冰雹密雨、马蹄羯鼓般响个不休,繁音密点,明脆利落。 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三百余招,时刻虽短,颜牧已是喘息粗重,聂十三更是摇摇欲坠。 只见颜牧一刀横过,往上斜挑,聂十三纯钧脱手,直飞上天。 颜牧刀势不停,顺势下劈,雷霆万钧,竟要将聂十三斜劈为两半。 贺敏之脸色平静,深深凝视聂十三。 聂十三右手扬起,月光下发出淡淡金芒,以掌作剑,剑势简单天然,羚羊挂角,却尽显天地间最微妙的变化,一掌刺中颜牧气海穴。 剑气直透任脉,冲击腹壁,重创肋间,破气血凝。 弯刀坠地,颜牧却死撑不倒,良久开口,声音低弱:“你竟到了以掌作剑的境地?一开始藏而不露就是为了刚才那一击?” 聂十三恍若无事,捡起纯钧,冷冷道:“我内伤厉害,无法久战,只能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突袭。” 颜牧点头,赞道:“很好,你比我那个不成材的兄弟聪明太多。若你一开始便动用掌剑,只怕也伤不了我。” 笑了笑:“你逼出所有潜力,以掌剑伤我,只怕现在伤势已然发作,活不过今晚了。”指着贺敏之:“不要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他?” 聂十三不答,沉默片刻,终于问道:“是黄泉三重雪还是阳春三重雪?” 颜牧纵声长笑:“黄泉如何?阳春又如何?” 聂十三道:“黄泉,我便杀你。” 颜牧眯着眼,道:“我说了你信?” 聂十三淡淡道:“慕容之恪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应不屑撒这等谎。” 颜牧目中露出欣赏之意:“你倒是个人物。” 笑得狡诈,这一笑,神态竟有几分像贺敏之:“我不屑撒谎,却也不想告诉你。你已是油尽灯枯,就算动手,我拼着一身功力不要,想必也能走掉。” 贺敏之走近聂十三身边,似倦得不想开口,却勉强道:“十三,我立过誓,只要活着一天,便不能让他死。放他走吧。” 颜牧步履有些不稳,出门前却回头道:“你不让他杀我,是不想他再伤?放心,他这等伤势,已是伤无可伤,今晚不死,明天也会死。” “慕容之悯,你这辈子注定跟我一样孤独,只不过我还有天下可图,你只能担惊受怕着等死。” “之悯,改日再见。” 聂十三见他走远,身形微微一晃,笑道:“待他伤好后,会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凝聚真气。他以后再没有能力伤你。” 一手扶着贺敏之的肩,仰头看了看月,笑道:“今晚的月色倒很好。” 眼若星河汇聚,静静看向贺敏之:“十五,我素来不爱说话,但有些话却想告诉你。” “第一次见你,是我此生最难堪的时候。你出现就像是一天一地的月光,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狱里拉了出来。” 神情温柔包容:“就算你不逼迫我发誓,我也早就暗暗决定要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谁跟你为难,不论他有多厉害,我宁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你平安喜乐……” 握着贺敏之的手:“月有圆缺,缘有生灭,十五,我爱你一世,死而无憾,你要看开。” 贺敏之点头:“天色晚了,睡觉吧。” 聂十三安静的躺着,阖着眼,睫毛浓密,贺敏之覆手上去,感觉不到一丝颤动。 吹灭了灯盏,贺敏之躺到聂十三身边,紧紧攥着他冰冷的手,低声笑道:“聂十三,你这个傻子。你可知道,你若不在,列国四海,日月星辰,于我都是寂灭?你让我看开,我便看开,这再容易不过……” 笑得狡猾如狐:“我先看开生死好啦,等你一死,我也跟着去,看看还能不能再寻到你?” 静默良久,道:“十三,原本我最怕的,不是覆国逃亡,不是颠沛流离,也不是病痛艰辛,而是怕失去你,可是现在我却不怕了。” 微微一笑,月光下秀色清逸直欲夺人心魄。 清风明月,千年长存,人生百年,却如急急逝水,终有那一日。 檀轻尘轻袍缓带,意态舒雅,慢慢踱进院子,立于门外,屈指轻叩房门,三声轻响后,略停一停,再叩。 没有应答。 檀轻尘心中一惊,震断门闩,推门而入。 直奔床边,接触到贺敏之冷冷的眸光,放下心来,笑道:“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吭声?” 打着火折,点亮灯盏,道:“怎么不问我为何过来?我放过了你大哥,你也不谢我。” 贺敏之声音嘶哑,淡淡道:“我倦得很,没心思陪你猜谜,不想听你的事,也不想见你,你走罢。” 檀轻尘纵容的笑了笑,三根手指搭上聂十三的手腕,神色变幻不定,片刻放开,沉声道:“了不起。将死之人,一口真气却能护住心脉凝聚不散,小师弟不光天赋过人,意志力亦非常人所能望其项背。” 仔细一看,却见聂十三右手为慧,左手为定,右掌心向上,五指微曲,左掌心向内,拇指微扣,正是内外狮子印。 不禁羡道:“太一心经至简至易,一旦大成,却是非同小可。要知人力有时而穷,就像一个木桶,所能容纳的水是有限的,而他此次若能活下来,体内经脉就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步入返本归原、寻真见性的武学至高境界……只可惜……” 贺敏之打断道:“无非是个死,也没什么稀罕。” 檀轻尘看着贺敏之,展颜道:“我能救小师弟。” 贺敏之猛然抬头。 檀轻尘却走开几步,端坐在窗前椅子上。 他看着虽是谦谦贵气,却从无懒散之态,一贯讲的就是忍字诀。不管何时何地,即便坐着,腰背都挺得笔直,精气凝然,气度端严。 灯光映着他的脸,神情中又是悲悯又是残忍。 聂十三命在顷刻,他不急,自有人急。 贺敏之眼神里有强烈的防备,深藏的恐惧,却立即开口:“求你救他。” 檀轻尘叹道:“小师弟根骨绝佳,大概能活到明晚。不过再有两个时辰,他重创的经脉就会永久破损,到那时即便我出手相救,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 抬起右手,虽残缺,却似天下人心尽在指掌,声音冷淡:“我对他的气脉运转极为熟悉,我的伽罗真气与他的太一心经同出一门,且是佛门功夫,精纯无比,对疗伤独有奇效。” 贺敏之明白过来,起身下地,赤足立在砖地上,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有了希望却又惧怕:“怎样你才肯救他?你要什么?” 檀轻尘目光闪动:“敏之,我素来不喜用强。我要的,你可会心甘情愿的给?” 贺敏之迟疑片刻,低声道:“明日我便去大理寺,不敢再躲懒。” 檀轻尘笑出了声:“敏之……朝廷给你俸禄,擢升你为少卿,在其位谋其事,这原是你该做的。” 贺敏之走近他身边,突然跪在他的脚下:“十四舅父,敏之求你。你的恩德,我穷尽一生也会报答。” 檀轻尘心中抽痛,隐有怒意升腾,深吸一口气,伸手抬起贺敏之的下巴,手指在他颈子上的紫胀淤痕流连片刻,笑道:“慕容之悯,燕亦大司马,暄靖四年燕亦内乱,以十二岁之龄亲率铁甲兵深入东辽腹地助其兄长剿灭叛军。” “剑瞿关的高齐重兵把守不让你过,你便挖了他的祖坟,抬着他父亲的棺材,又抓住了他的母亲为人质,一路过了剑瞿关。” “慕容之恪大败叛军之后,也是你力主乘胜追之,那一战斩尽了叛军三万首级。” “这等掘坟挟持的阴毒手段,斩尽杀绝的冷酷心肠,连我都佩服万分。” 居高临下,凝视他的眼睛,缓缓道:“这样的你,怎能囿于小小大理寺?跟我在一起,让大宁的疆土延伸到最远,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贺敏之神色平静无波,似乎他所讲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眼神中只有恳求之色。 檀轻尘扶起贺敏之,正色道:“我要什么,你可清楚?” “嗯。”贺敏之轻轻点了点头,又茫然摇了摇头,却立即求道:“你救他好不好?” 檀轻尘叹一口气,走到床边捡起鞋子,弯腰蹲下。 贺敏之□的脚踩在灰青色的砖地上,烛光下如玉雕成,柔和的笼着一层薄薄的光。 檀轻尘轻柔的托起他的脚掌,觉得入手冰凉,当下双手包容,待他脚掌温暖,为他穿上鞋。无限情深,近乎虔诚,视若珍宝,无比珍惜。 仰头道:“我要你,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要你爱我,也要你助我。” 贺敏之怔怔道:“你想要我?可我只想要聂十三。” 檀轻尘站起,轻拂衣袖,淡淡道:“我不逼你,你不妨自己好好考虑。你若愿意,我便救聂十三,也给你菩提生灭丸。你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曾有缘分,但从此各行其是,两不相关。聂十三江湖自在,我会等你慢慢释怀,以后的岁月,咱们长相厮守。” 微笑着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贺敏之眼神中逐渐淡去了希望,染上一抹近乎疯狂的狠绝阴冷,大步走回床边,“呛”的一声,纯钧出鞘。 声音破碎暗哑,决绝而温柔:“聂十三,你先去!” 毫不犹豫,一剑斩下。 檀轻尘眉峰一剔,闪身夺下剑。 纯钧锋锐之极,已在聂十三胸口拖出一条血印。 檀轻尘还剑入鞘,放置于桌上,道:“我倒不知你性子这么烈,不愧是姓慕容的。” 蹙眉略一沉吟:“当我面杀他,他死了你也死?你分明是在激我救他……” 笑了一笑,却是诛心刻骨一般的痛:“敏之,你赌我对你不忍心,你算计我。” 想到他竟利用自己这难得的一点真情相要挟,登时怒气上涌,不可遏制,一掌拍下,书桌喀喇一声倒塌,灯盏落地,火光暴涨,不一时嗤的一声熄灭,满室只余清冷月光。 第三十七章 贺敏之不动声色,静静看着火焰由盛转衰,燃尽后归于寂灭,失了魂魄一般的淡漠,反问道:“算计?” 摇摇头:“你又何尝没算计过我?” “你不让我杀他,也好,反正明天他就会死,我也不用着急。” 檀轻尘神色喜怒难辨,片刻,唇角勾起,恢复了一派雍容:“我救他。” 贺敏之一震,目现狂喜之色。 檀轻尘转眼不看他,道:“毕竟你活着我才有机会,对不对?” 轻轻的,从齿缝中笑出声来:“只要你活着……” 伽罗真气涌向气府,四散游走,将受创的经络一一平复稳固。真气沉入聂十三丹田,不住旋转。 聂十三体内散乱微弱的真气被伽罗真气所牵引,自然而然流转循环。 半个时辰后,檀轻尘撤开手掌,脸色黯淡苍白了几分,低声道:“性命无忧,功力还在,只要安份待上半个月就会痊愈。” 贺敏之“活了”——檀轻尘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感觉到方才同自己说话的那个贺敏之,根本就是个失了灵魂的死人。 这会儿月光下的贺敏之微微一笑,鲜活流彩的笑容一下击溃了檀轻尘,不禁暗自庆幸做了清醒的决定,自己要的本就是能这样微笑的贺敏之,手心发热,微微出了些汗,心里竟涌上措手不及的安慰和猝不及防的甜意。 檀轻尘拉开椅子,道:“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想了想,笑道:“我救了小师弟,只有一个要求,你别想着和他偷偷离开靖丰,好好留在大理寺,为我效力罢。” 贺敏之嘻嘻一笑,声音嘶哑难听,却满溢着喜不自胜:“摄政王何等手段,就算我们想跑,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 檀轻尘笑了笑,却低沉着声音,一字字森然道:“你明白最好,莫要逼我伤你。” 贺敏之心中突的一跳,忍不住转眼去看聂十三,身子也斜靠向床的方向。 檀轻尘见他眸中明显的防备,微叹口气,转开话题,问道:“局势初定,你看寿王该如何处置?” 贺敏之直言道:“杀。” “为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寿王志大才疏,心毒浮躁,废太子身份若被有心人所用,终是隐患。” 檀轻尘笑道:“好,果然和我是一类人。” 眼底浮上淡淡的杀气,问道:“怎么杀?” 贺敏之奇道:“寿王已经被你幽禁,砧板上的肉,爱怎么剁怎么剁,何必问我?” 檀轻尘不禁笑道:“今夜我已经派人去剁了。天亮后你带个仵作去一趟寿王府,寿王猝死,大理寺也得给个交代是不是?” 贺敏之答应着,道:“最好别留伤口,否则不太好说病死。” 檀轻尘眸光深沉,有几分温柔,亦有几分冷酷:“当日睿王妃是感染风寒,积病难返。明天你去瞧瞧,寿王大概是患了膨症而死。” 仰头看着月色,道:“华怡嫁给我七年,终不负我,是个好女子、好妻子,她成全我,我也该为她报仇了。” 贺敏之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紧紧闭上。 檀轻尘轻声道:“你想说是我害了她?这些年太子一心杀我,我若不顺水推舟做个圈套将计就计,哪能活到今天?” 回头却见贺敏之眼神中满是愤懑、伤痛、戒备,还有一丝深埋的脆弱。 心念一动,柔声道:“海棠馆那夜的事情,是我不对……” 贺敏之厌恶至极,打断道:“夜深了,王爷请回吧。” 檀轻尘微笑道:“不急,难得月白风清,彻夜长谈本就是一桩雅事,何况我与敏之月下一曲,早已是知音。” 贺敏之道:“不敢。普天之下,王爷高山流水,只怕难寻知音。与王爷一比,众生皆愚笨不堪。” “你毕竟还是怨我了……”檀轻尘叹口气,低声道:“知音的确难寻,既有幸遇到,自然不会轻易罢手。敏之,菩提生灭丸已在我手中,你会长命百岁,咱们的时间多得很,我从来有耐心,最不怕等待。” 听着他优美低沉的声音,贺敏之却觉得背脊生寒。 忙问道:“我大哥说你认出他了?” 檀轻尘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他在我九哥的凉州军中效力,任骠骑将军一职。” 贺敏之沉吟道:“燕亦铁骑在战场上都罩着铁制护面,大哥虽战必亲临,你也不应见过他的真面目。燕亦城破后,你留下了百姓性命,皇族世家却尽皆战死或被杀,想必也无处打听慕容之恪的模样……” 檀轻尘轻笑道:“难道敏之竟猜不到八年前原是我放过了你们兄弟?若不是我网开一面,慕容之恪和你怎会那般轻易就逃走?” 贺敏之怔住,心头怦怦乱跳,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恐惧,檀轻尘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檀轻尘侧过脸,气质宛然还是当年月下抚琴的优雅男子,眼神中却有纵横的王者霸气:“敏之也会下棋,该知棋尽世态,要懂得进退、取与、攻劫、放收,绝不可嗜杀恋战,逞一时之快,现了愚形和俗手,坏了整个布局。” “宁国强盛,这些年只有燕亦窥伺一旁,草原气候未成,燕亦一亡,当真是国泰民安,再无忧虑,这么个天下,莫说傅少阳,便是个白痴,也能够坐稳二十年的太平江山。” “那样一来,留着我等于平白给傅少阳留了只老虎在身边,皇兄怎会舍得不杀我?幸好还有你大哥……” “你们慕容氏的传统便是复国,五十年前的后齐,就是毁于慕容婴的乌合之众,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忽视慕容一族的疯狂和执着,何况慕容之恪能征善战名动天下?” “所以慕容之恪死不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时刻提醒皇兄燕亦铁骑尚未灭绝。皇兄便不会横下心来杀我而后快,借着他这一点犹豫不定,我才能韬光养晦的活下来。” 凉风吹过,檀轻尘微闭着眼:“征讨燕亦前一年,我便微服去过西州,早见过你大哥了。今日再见,形貌变化也不甚大。” “慕容之恪眼睛的颜色与你一模一样,眼神里的血腥气却是遮都遮不住,难怪你不是他的对手。” 贺敏之默然半晌,道:“他却不是你的对手。” 檀轻尘摇头笑道:“不一定,他若是身处傅少阳的地位,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你这个大哥虽不及我善忍,却比我更加悍狠一些。” 贺敏之迟疑道:“你……为什么放过他?” 檀轻尘看他一眼,道:“你不妨先猜测看看?我九哥傅落风是镇守北线的拥兵王爷,慕容之恪是他麾下第一得意的大将。” 贺敏之思量着,道:“大局初定,你不想与九王爷有所误会?可慕容之恪在北线,只怕会勾结草原部落。” 檀轻尘似笑非笑,低声道:“敏之,别在我面前装傻。我耗损功力救了聂十三,难道你都不愿跟我说说实话?” 贺敏之带着几分厌倦,淡淡道:“你无非就是想拿慕容之恪做文章,除掉九王爷,拿回北线兵权罢了,这种事情无聊得很。” 檀轻尘大笑道:“怎会无聊?” 缓缓说道:“对付九哥,削其兵权只是原因之一。九哥曾传书相约,愿出兵助我,傅落风能以兵权威胁皇兄,他日未必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他的兵权,是一定要夺的,但不是现在。” “目前新皇登基,最忌内乱,我杀慕容之恪容易,就怕傅落风以为我先剪他的羽翼,是想对他下手。” “留着慕容之恪,就是要他去勾结草原朗羯部落,朗羯近年来蠢蠢欲动,草原骑兵素来凶悍,趁他们一盘散沙尚未统一,先下手挫其实力,才能保住宁国边境太平。” “宁国这些年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朗羯骚扰掠夺边境,这帮臣工也只会力谏议和,你那方座师只怕定会来一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 笑得犀利:“这些臣子,读圣贤书读得脑袋不清醒,动辄直谏,一心想做名臣。我用他们缚住了皇兄的手,却不能容忍他们再来辖制我。” “下棋讲究一个均衡,也讲究一子伏而算百步。以外乱为契机,刚好可以一改内政之风。需知政宽则民慢,猛则民残,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声音冷静而柔和:“一旦朗羯用兵,立即昭告天下慕容之恪的身份,那便是燕亦草原联合,企图染指颠覆大宁江山了。朝臣再糊涂,也该知道他们不只是想劫掠财物,想必也不敢再提修政仁德。到时一举灭了慕容之恪和草原势力,拓展疆土,又能以外震内,立摄政王之威,登基也顺理成章些。” 站起身,神舒意闲,扬眉道:“试想,江山万里,尽数在你掌握,太平富足或尸骨累累尽由你决定;芸芸众生,都是你的棋子,为了你一个决断一个思量或生或死或荣或辱。挥手千钧,一言九鼎,这种极致的尊荣与权力,难道不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东西?” 贺敏之想到了月下那曲沧海龙吟。当年是潜龙暗伏,而现在尽显皇图霸业之气,飞龙在天、出云入海,已是无人能阻。 静了静,却道:“我还以为你会慎用刀兵……“ 摇了摇头,正色道:“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不过瞬息兴亡,文成武德荣辱功过不过是史官笔下的谈资。若真有济世爱民之心,才不负这江山如画万民敬仰。” 檀轻尘听了,不禁微笑,轻轻抚摸贺敏之的头发,触手微凉顺滑,牵动了心思柔肠,轻声道:“你说得很好。他日我登临绝顶,身边若没有你,想来也是孤苦寂寞,千秋大业终是与世人相关,但心里的爱恨悲喜却不求他人懂得,只想和敏之分享。” 贺敏之挣动一下,却被檀轻尘一把拽住头发,头皮一阵刺痛,不敢再动。 檀轻尘手指轻柔,碰了碰他后脑被撞出的肿块和半凝结的血痂,道:“慕容之恪对你下手还真是不轻……看来不可能是阳春三重雪了。” 贺敏之突然伸手拽了拽檀轻尘的袖子。 檀轻尘立即俯身,鼻尖紧贴他的耳朵,微微一蹭,呼吸略沉,笑道:“怎么?” 只听他清晰的说道:“舅父,生死有命,我不想要菩提生灭丸。” 檀轻尘眼中欲望登时由翻涌转为冷凝,指尖一僵,却道:“不着急说这事情,路人鼎说七八年内应该不会毒发,你再仔细想想罢。” 贺敏之垂下眼,声音轻而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舅父体谅。” 檀轻尘一轩眉,道:“此事以后再说……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顿了顿,手指压在脑后肿块处,力度稍重。 贺敏之咝的一声,却听他轻笑道:“还有,不要叫我舅父。” 第三十八章 包扎停当,天色已渐渐发白,月西沉淡去,有人轻叩屋门,檀轻尘起身出门,与那人交代事情。 贺敏之心中明白,只怕这个小院,已被檀轻尘密密监视了,否则哪能偏偏赶在颜牧带伤而走,聂十三生命垂危之际前来? 当下也不动声色,走到床边,见聂十三虽昏迷着,呼吸却匀净,略放下心来,走到后院西屋叫醒老刘夫妇。 贺敏之一早就与他们说,哪怕闹得天翻地覆,自管睡觉就是,这二人出身市井,最是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勤恳安静,每每有事,只作天聋地哑。 贺敏之叮嘱道:“我今日要去大理寺,你们好好照顾十三,若有什么事,就去大理寺找我,或者去十一王爷府邸,报我的名字寻他帮忙。” 反复说了好几次,才回到前屋,檀轻尘在晨光中笑得格外柔和,道:“伺候寿王的小英子已报了丧,敏之赶紧换了衣服去大理寺罢。” 贺敏之整装完出门,却发现檀轻尘正立在轿子前侯着,忙道:“不劳摄政王。” 檀轻尘走上前,帮他理了理衣领,小心的往下压了压,不让领口靠着颈子上的瘀青,道:“你脸色不太好,坐我的轿子过去。” 贺敏之不敢太过推拒,掀开轿帘,却怔了怔。 摄政王的轿子极是宽大奢华不说,只见一个矮几上放着一碗碧粳米的粥,一碟凉拌莴笋,一碟拌豆腐。 贺敏之到大理寺时,杨陆已站在殿外等着。 见到他忙大步走近迎接,笑道:“贺少卿总算来了!” 携了他的手,喜形于色,当日贺敏之被降职,杨陆连上三道折子为他说情,均被文帝驳回,这次他被擢升为少卿,杨陆比谁都欢喜。 却一眼瞥见他后脑处包扎着白纱,又看到他脖颈上的伤痕,又惊又怒,道:“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谁如此大胆?” 贺敏之素来与他交好,听他关心,也自感动,笑道:“没什么,不小心碰伤了。” 见杨陆一脸不信,岔开话题道:“摄政王命我去寿王府看看,把死因查个明白,就怕寿王是因为被贬,被小人害了,那咱们可有得头痛了。” 说着叫了陈仵作,急急奔赴寿王府。 杨陆赶不及再问,心中却颇为怜惜,贺敏之年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又是自幼失怙,除了个聂十三再无亲人,近日听闻聂十三重病,也不知他怎么熬下来。头颈处分明就是被人重手所伤,心中暗自决定要查出这人,严加惩治。 身边胡寺监笑道:“大人可是在琢磨贺少卿的伤痕?” 杨陆点头。 胡寺监笑得古怪:“卑职斗胆,劝大人还是算啦。” 这胡寺监专爱打探各式消息,从街头巷尾到宫廷各府,尽是他眼之所注耳之所竖,一提到别人不知的诸般趣闻秘事,尤其是欢场床头之事,登时口沫横飞浑身来劲,这毛病害他多年不得升迁,但兴趣所在,正是百折而不挠,屡挫而不改。 不待杨陆发问,自己便兴致勃勃的低声说道:“大人可知,先帝生前极是宠爱贺大人,驾崩那夜,贺大人却是在宫中与摄政王一起?” 装模作样低咳一声,续道:“贺大人手段高得很,这伤……也许是摄政王龙精虎猛……” 杨陆断喝道:“住口!你这般出言毁谤摄政王和我大理寺少卿,该当何罪?” 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胡寺监轻轻刮自己两耳光,却悄声道:“啊呸,什么玩意儿!官儿做得越大,越是不爱听实话!就装吧,谁不知你在家天天被老婆打骂得跟烂羊头也似!” 贺敏之刚到寿王府,一名身着青衣的首领太监便迎了上来,行礼笑道:“小英子给贺大人请安,大人辛苦。” 贺敏之吩咐道:“着人带着陈师傅下去喝茶,本官亲自验看寿王。” 傅少阳一脸浮肿,咽喉处鼓满异常,腹部明显胀起,双眼大睁,凝固着死前的凄惨惊怖。 贺敏之微微一叹,手按在他腹部,感觉到被撑得薄薄的肌肉下,竟是七八个硬硬的圆环。 心下雪亮,想必是小英子等人,把有弹性的金属圆环用特制药剂粘住,拧成长条状,从j□j塞入寿王腹中,那种粘剂遇热融化,逐渐弹开,慢慢撑破肠道,在腹腔中完全打开,将寿王活活撑死。 不寒而栗,招手让小英子过来,低声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们的?” 小英子极是得意,笑道:“这法子是奴才想的……” “摄政王说了,寿王性子贪又急躁,让我把他填得满些,却得杀杀他的脾气,死得慢些才好,奴才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大人觉着好不好?” 又指着寿王咽喉,道:“一入夜就请寿王用了逍遥圆环,到四更他却还不肯解脱,没法子,奴才便自作主张,请寿王用了半个馒头,不小心堵住了喉咙……” 贺敏之神色微变,转身洗了手,落座凝视小英子,半晌弯起嘴角,笑了笑,道:“这法子好得很!你叫小英子?聪明得紧啊,这些日子都是你伺候寿王?” 小英子眼珠滴溜溜的直转,突然噗通一声跪倒:“贺大人……饶奴才一命罢!” 贺敏之冷冷道:“这话怎么说?” 小英子口齿琅琅,道:“王爷交代过奴才,要是大人冲奴才发脾气,奴才这条小命大概还能保住,若大人笑眯眯的称赞,还细细打听奴才在寿王身边的事,那便是想要奴才的命了!” 贺敏之心中一凉,道:“摄政王还有别的话交代吗?” 小英子怦怦的磕头,神色却不慌张,曼声道:“王爷说,奴才还有用,求大人放过奴才……王爷还说,他不像先帝那样任由着大人,还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贺敏之听了大笑出声,半晌停住,神情一派厌恶萧索,声音嘶哑,道:“你不用求我,有你家王爷在,我怎敢杀你?” 命陈仵作等人过来,淡淡道:“寿王本就患了膨症,活不过几日,吃饭时又不小心,一口馒头噎死了。既非他杀,跟大理寺也就毫无关系,咱们这便回去罢。” 说罢起身出门,小英子先行跑到门口,跪着恭送,却被贺敏之抬脚踹了心窝,倒在地上翻滚。 摄政王府。 檀平禀道:“粥和菜一口没动。踹了小英子一脚。” 檀轻尘静静看着奏折,提笔批完,方笑道:“慢慢耗着吧。” 贺敏之回到家中,便看到傅临意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里喝茶发呆,不禁喜道:“你还亲自过来了?” 傅临意抬眼看他:“我不放心你们,早上过来瞧瞧,果然又出事了,便调了府里几个能干的下人过来,那刘叔刘婶哪里顶用?我看他们也胆小怕事,做主赏了银子打发他们去了。” 见他皱着眉,忙道:“是王爷我自个儿的银子,没敢翻贺大人的体己。” 贺敏之立即笑道:“那敢情好,王爷破费。” 傅临意含笑看着他,却发现他脖颈带伤,怒道:“谁打你了?这般大胆?还痛不痛?” 贺敏之笑着说不小心磕着而已,鼻端闻到浓烈的药香,忙问道:“熬的什么药?” 傅临意瞥他一眼:“都是你舍不得买的固本培源补气益体的上好药材,太医院李掌院开的方子。” 傅临意虽大大咧咧,但心思颇细,照顾周到,竟略过了路人鼎,直接找到李掌院开了方子,贺敏之心中感激,笑道:“我先去看十三,你留着吃饭,我亲自做给你吃。”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眼瞅着天已经黑透,贺敏之还踪影全无,傅临意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怒不可遏,推开屋门便闯了进去。 却见贺敏之趴在床边,静静睡着了,半边脸压在聂十三的手掌上,一条胳膊牢牢锁着聂十三的腰,黯淡的夜色中,苍白如纸的脸上却带着一个全然满足的笑容。 此情此景只看得傅临意心中一酸,眼眶也热了,忙轻手轻脚出门。 檀轻尘正立在门外,笼在月光下。 身形有些孤寂。 傅临意叹口气:“十四弟,放过他们。” 想了想,终于说道:“敏之是咱们的亲人。” 檀轻尘道:“你知道了?” 傅临意道:“我比你大两岁,小时候见过五皇姐,贺敏之入朝以来,皇兄待他种种情状,我难道还猜不出?所以你在临州出事,我才会找他帮忙。” 檀轻尘点点头,径自走到屋门前,便要推门而入。 傅临意拉住他,轻声道:“不要打扰他们……敏之气色也不太好。” 檀轻尘眼眸中怒气一闪而逝,掌风到处,门砰的一声打开,大步走到床前,扬起手,却有些迟疑,似乎没有想好叫醒他的方式。 贺敏之睡梦中却感觉到了危险,猝然清醒,目光如雪水,冷而清澈。 四目相对,良久,檀轻尘轻轻一笑:“我饿了。” 一顿饭,宾主尽不欢。 贺敏之一脸倦色病容,几乎一句话不说。 傅临意面有忧色,勉强说笑几句。 檀轻尘静静吃饭,吃完放下筷子,突然道:“十一哥,你可还记得燕夜来?” 傅临意一怔,檀轻尘已笑道:“我一直没碰过燕夜来,你可知道原因?” 眸光转向贺敏之,势在必得的从容,声音里有一丝隐约的快意:“有敏之在,我何必要一个赝品?” 傅临意心往下一沉。 贺敏之恍若未闻,哑声道:“那个小英子,刻毒狡诈,是个小人。” 檀轻尘点头:“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用人却要不拘一格。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和用处,你先莫要动他。” 贺敏之借机转开话题,恭敬道:“我明白。天色不早,二位王爷请回吧,我头痛得厉害,也该休息了。” 檀轻尘一笑,起身告辞,却道:“以后有话直说,无需绕这么大个弯子。” 关上门,斜靠在门上,贺敏之长出一口气,手心里满是冷汗。 虽说那夜长谈,终于知道檀轻尘的心机之深沉谋略之远大已远非自己能猜测洞悉,可贺敏之也历经世事浮沉人心鬼蜮,并不至于怕成这样。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对檀轻尘怕到了骨子里。 檀轻尘于驾驭人心一事早已不需七弦心琴这等外物,折磨贺敏之更是轻而易举,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整个人都似在油锅中翻来覆去的煎熬。 檀轻尘出手救了聂十三,贺敏之却猜不透他的下一步,只觉得身处虎口,死也罢了,却不知何时死,为何死,更怕他以聂十三的伤势要挟。 心中一根弦绷得死紧,惊弓之鸟一般,几乎听不得摄政王三字,檀轻尘越是毫无动作,他越是惴惴不安。他越是不安,檀轻尘越是说不出的恼怒,越发不动声色。 贺敏之战战兢兢一天天挨日子,心力交瘁,只瘦得下巴颌尖削,面无血色,春水般灵动多情的眼眸常带着三分惶恐脆弱,每每看得傅临意心里揪得慌,抽空找檀轻尘说过几次,檀轻尘总是淡漠的笑着,既不着急,也不答言。 最后一次生生捏断了手中的斑管紫毫笔,笑道:“我既不会强他,也不会伤他,他自寻烦恼想不明白,十一哥何苦逼我放手让我一世伤心?是情皆孽,无人不苦。有这闲情逸致,不妨劝劝他去。” 幸好数日来檀轻尘政务缠身,极少再登门探访。 这天刚刚巳初,贺敏之已悄悄从大理寺溜了,杨陆看到不禁苦笑,知他心不在此,也只得睁一眼闭一眼,自行拿了案卷审看。 贺敏之一路快步回家,走到门口却发现忘记带钥匙。 这些天他出门即锁,也不管家中还有下人,似乎一道铜锁便能护得聂十三周全一般,傅临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也不说他。 贺敏之喘定了气,正打算回去取钥匙,那扇半旧的黑纹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聂十三含笑笔直站着,双目粲粲如星。 聂十三见他只顾发愣,伸手抹去他前额的汗珠,笑道:“十五,你瘦多了。” 第三十九章 转眼就是八月十五,聂十三身体大好,贺敏之松了一口气,惊恐畏惧一扫而空。 跟聂十三放声说笑之余也暗自奇怪,想了想,原是自己自私,只怕聂十三死在眼前,只要两人一起活着,一天可抵上一岁,檀轻尘无论怎么做,两人一起进退,便丝毫不再害怕。 上午,贺敏之断完一桩案子,出了前殿,想前往后殿略事休息。 穿过天井时,却见聂十三正静立在树下等候。 初秋的风吹过,有树叶坠下,聂十三青衫猎猎,一如既往的凝定自若,仿佛等上千年百年,姿势也不会改变。 贺敏之笑了,却抱怨道:“怎么不在家里休息?我刚又帮你告了一个月的病,不必这么早就来大理寺,短不了你的月俸银子。” 聂十三重伤后,不减气势,锋芒暗藏,更增了磨砺后的坚忍,道:“我来接你一起去城外白龙瀑飞翼亭。” 贺敏之奇道:“去那儿干什么?荒郊野外的,赏月也要跑那么远?” “檀轻尘约了我们去拿菩提生灭丸。” 贺敏之大怒:“聂大侠!我看你脖子上长的根本不是脑袋,而是药丸,你整天除了琢磨药丸还想些什么?” 聂十三平静道:“想着和你一起长命百岁,游遍大江南北。” 贺敏之静了静,携了他的手,道:“走吧。” 飞翼亭在靖丰东郊,离内城甚远,雇了马车抵达时,已是申初时分。 白龙瀑似一匹闪亮的雪白丝缎,从断层峭壁上飞泻而下,撞在坚石上,扯碎筛落万千水珠。 水花四溅,水雾迷朦,远望似银练垂天,近观如飞珠溅玉。 瀑布下面乱石林立,中有一汪深潭。 飞翼亭略显破败,檐飞六角,亭中一张石桌,四个圆鼓石凳,均光可鉴人。 亭柱上题着一副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瀑静观山。 飞翼亭悬山而建,却几欲飞临山壁外,与那道白龙瀑只相隔丈余,激起的水沫点点,秋风一刮,凉意湿透衣衫渗透发肤。 太阳从山外斜射过来,勾勒出檀轻尘的身形轮廓,气势竟凌驾于这群山飞瀑之上。 傅临意坐在一旁,堵着耳朵眼蹙着眉头正在认真研读一本书。 贺敏之走近,水声隆隆中大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傅临意忙合上书,仰着脸大喊:“我怕他们打架!” 贺敏之落座冷笑:“他们打架你能拦住?” 指了指檀轻尘,竟毫无惧意,声音硬是压过了瀑布:“他不是聂十三的对手,怎么会肯跟十三打架?” 说着拿过书来,傅临意想夺回却被聂十三冷冷扫了一眼,登时缩回手。 贺敏之捧着书,瞧得真切,书名叫做《百花谱》,翻开一看,却是一本图文并茂的j□j,大笑道:“十一王爷当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傅临意老着脸皮笑道:“消遣而已,这书辞藻倒是极好的。” 贺敏之哈哈一笑:“岂止是辞藻好,人物、花卉、翎毛都很好。” 言罢两人相对诡笑。 这一番对答,气氛便松快了些。 檀轻尘微笑道:“小师弟,我带了菩提生灭丸来。”声音低沉浑厚,穿透水声清晰入耳。 檀轻尘说话极少这般单刀直入,聂十三却神态自若,道:“什么条件?” “小师弟少林一战震惊江湖,一剑破了金刚伏魔圈,这五十年来少林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鹿师父年事已高,打算让你执掌白鹿山门户。” 喟叹道:“于武道,我是永远比不上你了。” 聂十三点头,却道:“你掌有天下大权,武功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顺手一划,傅临意衣襟上的七枚玉扣落入掌心,头也不回,手腕一振,玉扣破空而去,直射背后亭外乱石树丛中。 只见刀刃映着日光从树丛中闪出,七枚玉扣四枚被激飞,三枚已击中人体。 聂十三淡淡道:“这飞翼亭外伏着的八个人,武功都好得很。” 傅临意外袍上只余一枚玉扣,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里衣,大是不满,却不敢以身抗暴,瞥了贺敏之一眼,只见他正专注于那本百花谱,只看得津津有味,头也没空一抬。 看到聂十三出手,檀轻尘略微动容,笑道:“没想到你又精进了……这八个人没什么大用处,最多也就牵制你半柱香时间。” 聂十三道:“这半柱香时间,你足够捉了十五要挟我?或者足够毁掉药丸?你放心,药丸在你手上,我一招也制不住你,不会硬抢。” 檀轻尘笑道:“好,聪明。” 起身立于飞翼亭西侧,伸出手臂,掌心上一只白玉药瓶,掌背下百尺深潭:“回白鹿山接掌山主之位,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如果敏之还是选择你,我会放他走。” 聂十三沉默,似乎在考虑。 两人一站一坐,均神凝气定,没半分焦躁不安。 良久,傅临意忍不住趴到贺敏之耳边,大声嚷道:“他俩把你当死人!” 贺敏之百忙中抬头,脸色苍白,却笑道:“这本书我要了。” 聂十三道:“把药给我。我去白鹿山。” 声音冷冽坚定,毫无情绪波动。 檀轻尘的笑容登时出奇的明朗愉悦。山风吹拂他的衣袖,飘飘然山高水远的出世。 手却不动,道:“聂十三,一诺千金?” 贺敏之低低的叹口气,合上书,走上前去,迎着飞瀑雷鸣般的响声,大声道:“不用他答应。我答应你,也不用什么三年五年,只要我吃了这颗药,就不会再去见聂十三,把药给我!” 檀轻尘凝视他,笑得意味深长:“我该不该信你呢?敏之……” 念到敏之二字,先是嘴唇微闭,上下唇亲密的一触即分,舌尖轻顶上腭,短短二字就是一首诗,曲调自成,说不出的口颊舒适,连心都柔软了几分,忍不住又笑着念道:“敏之……” 贺敏之不耐烦道:“你都快要当皇帝了,普天之下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你的,难道还怕我算计?聂十三武功再好,也只有一个区区白鹿山,三千羽林军便能荡平。” “好。”檀轻尘将玉瓶放到贺敏之手心,负手笑道:“走吧!回到府中,刚好月上中天,人月两圆。” 贺敏之打开瓶盖,倒出药丸。 菩提生灭丸拈在指尖。 色若朱砂,药香扑鼻。珍贵无比的药丸。 这颗药已成了聂十三的执念,为之历经劫难,几死还生。 甚至愿意生离三年。 贺敏之凝视药丸出神,侧脸轮廓在薄暮中比远山更清更傲更隽秀。 聂十三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神色不动,只见贺敏之眼眸中闪烁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神采,嘴角上翘,微微笑了。 聂十三心念电转,惊呼道:“十五!” 身形展动,直扑过去。 药丸已从贺敏之手指间直飞入白龙瀑,随着匹练般的水流坠入乱石深潭。 贺敏之与聂十三携手而去。 碧空如练,中秋的一轮明月将飞翼亭笼在清辉雪色中。 飞瀑轰鸣,木落翩翩。 石桌上白玉瓶沾了些水雾,莹润生光。 贺敏之绝不会糟蹋任何值钱的物件,扔完药丸,小心翼翼的把药瓶放到石桌上,临走时还无限留恋的看了一眼,见檀轻尘并无赠瓶的意思,才叹口气黯然离去。 檀轻尘轻轻拿起玉瓶,触感光滑而冰冷。 心就像这个瓶子,空无一物。 一时入了魔怔,只觉得皇图霸业,顿成云烟。 孤身一人,一路荆棘终于行到高处,日后自是立千古帝业,受万世景仰,但日耀天下又如何?一颗心却是无所安放无处寄托。 放眼看去,只觉得那一轮满月也是月盈则冲,山中红枫如火,却透着华不再繁。 天地间一片萧索,喜怒皆无味无意无趣。 感觉前所未有的累和倦,四肢百骸力气全无,浑身血液凝滞一般,后退两步,靠上了亭柱。 手中玉瓶滑落地上,听不到破裂的声音,只见碎玉四溅,月光下宛如一粒粒的泪珠。 傅临意心中不忍,檀轻尘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原先更是心无所牵,偏生遇上个贺敏之,动了心生了情,违了伦常不说,且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一个执著于相知了定要相许,一个却只存知己之谊毫无情愫之念;一个想着并肩携手图谋天下,一个早已放下前尘往事,只求平安度日。 贺敏之被他折磨,他却只会比贺敏之更加难过百倍。 檀轻尘于世间万事皆有韬略有魄力有决断,即便遇到再纷繁艰难的境况,都能势如破竹轻易化解,于情这一字却极是懵懂,竟不知用情不比谋天下,最忌讳的便是不择手段,最要紧的便是一个“真”字,故此昏招屡出,步步皆错。 他得以揽尽天下人心,却得不到贺敏之一颗真心也是意料中事。 一念至此,傅临意正待直言劝慰,却见檀平策马赶到。 檀平进了亭子,禀道:“皇上召方喻正、魏兰亭和宋君博入宫。” 檀轻尘站姿立即恢复一贯的笔直挺拔,含笑道:“哦?” 檀平道:“皇上伏地痛哭,尽数王爷不敬不臣之罪。” 檀轻尘失笑,摇头道:“这孩子……魏兰亭太过糊涂,教他说这些,可不是害他?” 傅算韬生母淑华夫人正是兵部尚书魏兰亭的侄女,檀轻尘一听便知其中缘故,当下问道:“方尚书是何反应?” 宁国兵部只管武职选授、兵籍、军械、关禁、驿站等事,不涉兵权,故魏兰亭虽为兵部尚书,却不足为虑。 礼部尚书方喻正却是门生弟子满天下,为人空疏迂阔、刚毅忠直,正是一腔热血的文人诤臣,若是轻易杀之,只怕悠悠众口、史笔如刀。 檀平道:“方大人说,先皇遗诏,皇上正统继位,任何人都不能做那乱臣贼子之事,他拼着性命不要,也断乎容不得……” 檀轻尘挥手打断,沉吟片刻,吩咐道:“传摄政王令,今后若有外戚大臣,不奉我令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与同罪。” 手心恢复了温度,血液畅快流动,眉宇开阔,优雅从容,便又是那个毫无破绽深不可测的摄政王。 檀轻尘走出亭子,步伐一丝不乱,傅临意回头却看到地上碎玉已他被踩为齑粉,山风一过,纷扬而起,如细碎雪花。 回程途中,檀轻尘正色道:“十一哥待我的情分,我心里记得,如果你想要方开谢,我让你,如果你不要,我想纳了她。” 傅临意一怔,立即道:“我要方开谢。十四弟,方喻正迂腐,能饶还是饶了他的性命罢。” 檀轻尘微笑摇头:“方尚书是天下读书人的牌坊,他不逼我,我自然不会动他。” 静夜之中,只听车声辚辚,蹄声得得。中秋月华如水,倾泻一地。 油壁马车宽大平稳,贺敏之卷起侧面车帘,半躺在车座上,慵懒闲适,出神的看着道上风光。 聂十三笔直的端坐,天河倒倾似的眼眸中只剩了空茫的沉静和伤痛。 一张脸毫无表情,似带了一个冰冷的面具,下面藏着的却是一碰即碎的脆弱。 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马蹄声清脆流畅,夜凉拂面。 秋天的山林有种令人微醺薄醉的味道,色彩变幻、浓淡适宜,贺敏之心中说不出的轻松欢畅,眸子璨然生光,肌肤有玉一般的光泽,轻轻踢了聂十三一脚,颐指气使:“最近天天照顾你,累坏了,帮我捏捏肩……” 说着便挪了挪,靠在他身上。 聂十三默默推开贺敏之,深深看着他,却一言不发。 贺敏之冷笑一声,道:“檀轻尘就是想让我看你犯傻,看你是要离开我还是不救我,只要你擅自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恨你,你果然就听了他的话犯傻。” 指着聂十三:“聂十三,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我的性命,我自己说了算,轮得到你去白鹿山当和尚?” 聂十三眸光凶狠悲凉,似濒死的兽,却咬牙不吭声。 贺敏之见他如此,心里酸楚,只觉得眼睛都刺痛难忍,大声胡乱说道:“当年就不该救你,你就知道给我添麻烦,我大哥好好的来找我,你不听我话,非要跟他打架,把他武功废了,自己又半死不活,害我花了无数银子给你买药……” “现在看我活不久了,就想撒腿去白鹿山当掌门,也不想想,这么些年,你吃我的喝我的,可曾给过我一文钱?” 越说越气,嘴唇哆嗦声音颤抖:“榆木脑子犟驴的性子!檀轻尘的东西是好要的吗?我说不来,你非得巴巴的过来,这一来一回的车马钱就是……” 嘴唇突然被聂十三狠狠堵住,身体被牢牢压在车座上,两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颊,烫得贺敏之只觉得心里憋得要炸开一般,忍不住拼命挣扎,重重一口咬上了聂十三的唇。 聂十三毫不退缩,舌尖用力,撬开他的牙齿,深入到里面,刷过敏感的上腭,噙住他的舌尖吮吸纠缠。 贺敏之哽咽着,双手攀着他的肩,死死箍着他,热烈反应,呼吸急促。 两人颜面紧贴,只觉得一片湿热,也分不清是谁的泪,沁到嘴里都是一般的苦涩却甘美。 良久分开,聂十三微笑道:“我见过比我更蠢的人。” 贺敏之喘息不定,随口问道:“谁?” 聂十三轻声道:“十五,你比我傻。” 双手搂着他,道:“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为什么要回白鹿山?拿到菩提生灭丸,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天下之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所。” 贺敏之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忍不住笑了笑,一口咬上他厚实的耳垂,佯怒道:“我以为大侠都是一诺千金。” 懒懒道:“十三……其实我不是什么道德君子,违誓撒谎跟吃白菜似的……照理说,事关生死,再卑鄙无耻的手段用上了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怕檀轻尘。咱们若是骗了药丸逃了,他这一世都不会放过咱们,这人最擅忍耐,防得了他十年、二十年,却防不了一辈子。” “你武功好,闯宫刺杀想必也能要他的命,可到时候咱们也活不了,天下百姓没准儿跟着遭殃。” 聂十三静静道:“我明白你。” “你是怕咱们因为那颗药受制于人,所以干脆就自己绝了活路,毁了药,让檀轻尘彻底死心。” “你还怕我对那颗药有执念,怕我入了魔障。” “十五,你对自己太狠。” 第四十章 “十五,你对自己太狠。” 贺敏之嘻嘻一笑:“你对我好不就好了?” 说着话,马车已经驶进城,贺敏之让停车,拉着聂十三跳下车,笑道:“中秋夜,咱们溜达着回家罢。” 聂十三的眼睛恰似净水洗过的寒星,重归晶莹明澈,笑道:“好。” 想了想,补充一句:“以后我都听你话。” 说着帮他把微乱的发丝掠到脑后。 此时夜色已深,月上中天,两人一路走着,轻松惬意之极。 纳福街白天人流如织,夜晚却是静谧如梦,走到一个店铺门口,贺敏之读着那个半旧黑招牌笑道:“信源斋……十三,都说信源斋的冰糖葫芦最好,我买给你吃。” 聂十三微笑道:“半夜三更的,没开门呢。” 贺敏之道:“咱们就坐在这里等吧,等他们开门。” 说着席地坐在台阶上。 聂十三一把拽起他,脱下外衣垫在石阶上:“回头着凉。” 说着两人并肩坐下,静静仰头看月亮。 聂十三搂着贺敏之,两人耳鬓厮磨,不时细细碎碎的亲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良久,贺敏之枕着聂十三的腿,正待朦胧睡去,聂十三突然道:“十五,白鹿山上不是和尚。” 贺敏之一怔,方知他在说自己那句“轮得到你去白鹿山当和尚”,不禁失笑:“我一急,把少林和白鹿山搞混了。” 聂十三用指尖轻轻摩挲他优美饱满的唇瓣,道:“咱们是不是该辞官了?” 贺敏之拨开他的手,道:“明天我便上折子请辞,该做的事我都做完啦,咱们离开靖丰,去玉州好不好?或者先去白鹿山,你说那个瓶子峰天下没多少人能攀得上,你带我上去看看罢。” 聂十三答应着,却道:“万一檀轻尘不允呢?” 贺敏之思量片刻,直起身,眼神陡然变得狡诈深沉,冷冷道:“凡事不可做绝,他当真逼我到绝处,我也有办法。” 看聂十三眼含笑意,不悦道:“你不信?” 聂十三摇头:“我信。” 轻声道:“十五不是需要我独自挡风遮雨的人。” 贺敏之挑起他的下巴,斜眼打量着,哼一声,道:“你可总算明白过来了,靖丰的事,交给我。” 聂十三低头凝视他,道:“我想再去趟少林。” 贺敏之一怔。 聂十三道:“苏缺的银钩落在少林寺,骸骨还在少室山下。” “当日我只在灌木旁把他埋了,他是我的朋友,我要去接他,送他回家。” 贺敏之想起一事,问道:“飞翼亭外伏着八人,你却只用了七枚玉扣……那个人是苏缺的父亲?” 聂十三点头:“苏缺所习内功与苏觉源出一脉,我听到他的吐纳呼吸,便知道是苏觉。” 贺敏之重新躺下,仰望着聂十三,道:“你去,自己小心些。” 想了想,笑道:“没准儿你还得去趟医神药庐,帮我问程逊要一样东西。” 聂十三忙问道:“你要什么?” 贺敏之笑而不答,道:“过了九月初五再去吧?” 聂十三道:“好。” 又道:“去年没吃上长寿面,今年我要多吃些。” 贺敏之笑道:“给你煮一锅,撑不死你就再煮一锅。” 聂十三见他眼眸半眯,知他困倦,让他半身都靠在自己身上,搂得舒服些,道:“睡吧,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信源斋的冰糖葫芦冠绝靖丰。 每到秋季,山里红海棠果等物结实成熟,便有小贩买来用糖稀裹了,用尺来长的竹签插成一串串沿街贩卖,酸甜可口,大受欢迎。 信源斋的冰糖葫芦格外精致干净,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果均硕大饱满,毫无瑕疵,覆着薄薄一层糖霜,晶莹雪亮。 肖掌柜素来勤勉,刚拂晓就开了店门,晨光中只见两个身影一坐一半卧,不禁吓了一跳。 那端坐的少年回头说道:“老伯,两根冰糖葫芦。” 肖掌柜一愣神,饶是他见尽世间百态,也忍不住笑道:“你二人一直坐外头等着?少年人真是嘴馋。” 贺敏之醒来,笑着接口道:“可不是?想吃糖葫芦想得睡不着,半夜就坐这里啦!” 肖掌柜心中欢喜,道:“夜里凉,快进来,一起吃些热乎的。” 见他二人容貌气度不俗,又道:“自家用的粗茶淡饭,也不知二位公子吃得惯吃不惯……” 贺敏之正待谢绝,聂十三已拔腿便往里走,道:“吃得惯。” 一面目慈善的中年妇人已端上米粥面饼等物,冲着聂十三直笑,赞道:“这孩子生得真俊。” 聂十三幼年远离父母,从小便是有担当的小大人样,跟贺敏之在一起也是显得比他成熟稳重,因此对长辈极亲昵的赞誉甚是不习惯,听妇人这么一说,脸竟有些红了。 贺敏之难得见他有这等模样,大觉有趣,笑着捅了捅聂十三的后背,低声道:“原来十三这么俊,我怎么一直没看出来?” 聂十三不说话,坐下端起碗就吃,喝一口粥,配一口葱油饼,不一时吃完一碗,也不生疏,自行又盛一碗。 肖大娘越发欢喜,道:“多吃些多吃些!我就喜欢看到你们吃得香。” 说着又叫贺敏之学着聂十三快些大口吃。 贺敏之笑道:“大娘很是偏心,只觉得他什么都好。” 肖大娘目光温和,道:“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心思多的,也太单薄了些。” 问道:“你俩是兄弟吗?” 贺敏之点头。 肖大娘问道:“谁是哥哥?” 贺敏之傲然道:“自然是我,我一手把他带大。” 肖大娘噗哧一声笑了,揉着贺敏之的头发,道:“别尽欺负你哥哥,他看着就是个闷葫芦老实孩子……” 聂十三照例不言语,只一边吃饼一边笑,贺敏之怒目而视。 肖掌柜笑道:“家里孩子们行商的在外面,读书的在书馆里住着,一个女孩子去年也嫁人了,老两口吃饭不热闹,今日难得两位赏脸。” 贺敏之见他谈吐不俗,问道:“前阵子皇帝崩了,老伯生意可曾受了影响?” 肖掌柜看他一眼,道:“这位公子是官宦人家出身吧?” 贺敏之忙道:“老伯不必顾虑,我闲居在家,随口一问而已。” 肖掌柜笑道:“说了也不打紧。旧例原是要封铺三月的,难得摄政王爷体恤民生,说道举国商户闭门一日便少了一日的衣食饭碗,只令封了三日。” 贺敏之默然不语。 聂十三放下碗来,突然道:“圣人千言不及饱饭一碗。檀师兄做得对。” 贺敏之付了钱拿着糖葫芦出门。 聂十三悄悄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以作饭资。 次日贺敏之便上了折子请辞,直言这几年兢兢业业、屡断大案,殚精竭虑,已是积劳成疾,又把当日睿王一案浓墨重彩的铺陈描述一番,大致意思便是请辞同时,更要请一笔犒赏银子回乡。 檀轻尘批阅时,静了足足盏茶时侯,却禁不住气得笑了。 一想起贺敏之当日千里奔赴临州相救,只觉得浑身似浸入了温热的水中,暖洋洋的极是舒服,再念及他容色才华,心思机巧,一言一行无不深合己意,直喜欢到了心里去,一时心神不定,再批不下折子,便阖着眼支颌休憩。 小英子放轻步履走上前,手指轻柔的揉按他的太阳穴,一双眼咕噜噜的,只偷瞄那道折子。 半晌,檀轻尘淡淡道:“贺敏之的窝心脚踹得你可心服?” 小英子吓得手指一颤,忙跪下道:“奴才心服口服。” 檀轻尘睁开眼,笑道:“你不必服,只需记住,他是你动不得的人物。本王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奴才,聪明人别做出糊涂事来。朝堂上的人,除非本王想动,否则就算有人打断你的腿,你也只能忍着,少琢磨那些挑唆生事儿的勾当。” 小英子出了一头的热汗,磕头道:“奴才只知道忠心侍奉王爷!” 大着胆子抬起眼来,颤声道:“奴才的小心思,从来瞒不过王爷,奴才一心一意,只求王爷事事顺遂,光耀天下!” 檀轻尘见小英子一脸崇仰,却不禁想起一个人。 聂十三。 聂十三从来不需要别人的仰慕尊崇,视外物如浮云,心如长空澄碧。 他刚且直,简而慧。 无精深手段却有大胸怀。 不思谋算计却有大气象。 这样的人,注定了一生无缺无憾,得偿所愿? 幸好还有权与势的世间法则。 檀轻尘叹口气,带着三分怅然三分狠意,安抚道:“你自是最忠心的奴才,这样……去贺府传我的话罢。” 次日清早,小英子一身首领太监的正式袍服到了贺府传摄政王令。 洋洋洒洒一大篇话,尽数贺少卿才华出众国之栋梁云云,不允辞官,并又交代,只要留在都城,名医妙药,定能保贺大人长命百岁。 贺敏之松垮的系着寝衣,也不穿鞋,斜坐着听完,挑起眉稍,冷笑道:“不准便不准,应由正卿杨大人告我得知,哪里轮得到你这个阉人来多嘴?” 小英子也不生气,低头道:“摄政王还有一句话,让奴才转告大人。” 凝视贺敏之微微晃荡着、白玉似的双足:“若大人胆敢私逃,大人家中黄的白的圆的扁的,都是贪赃枉法的证物。到时天网恢恢,国法难容,只怕大人就要在重狱里呆着了。” 贺敏之不怒反笑:“好一个厉害奴才,好得很。” 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起身打了个呵欠回屋继续睡觉了。 聂十三却甚是有礼,送小英子出门,淡淡道:“告诉檀轻尘,羽林军挡不住我,他若敢动贺敏之,大家玉石俱焚罢。” 小英子一震,他反应极快,立即恭谨道:“摄政王也有句话转给聂大人,不想玉石俱焚,大家都安分些的好。” 聂十三冷电似的眸光在他脸上一扫,如有实质,小英子胆怯,垂下头,只听聂十三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檀轻尘。” 小英子竟不敢答言,再抬头时,聂十三已消失不见,当下咬咬牙,眼神有些阴鸷,自回府复命。 小英子前脚走,方喻正后脚来。 贺敏之手忙脚乱整束衣冠,把方喻正肃入厅堂,分宾主端坐,下人奉上茶来。 不想待方喻正一开口,竟是主动询问亲事,贺敏之一口清水呛得直咳嗽,聂十三一张俊脸越发棺材了几分。 方尚书身着云锦长袍,面容清癯,言语间颇多慈爱:“小女年纪已经不小,当日先皇在世,曾提过两家婚事,敏之忙于公事,一直也未订盟纳征……” 慢慢饮一口茶,续道:“我只得一个女儿,开谢自幼虽有些娇惯,却颇通诗书,敏之学问好,为官亦廉直,得佳婿如此,老怀大畅,再无所虑。” 说到最后一句,眉宇间掠过一道近乎执拗的坚持和不悔。 贺敏之已明其意,直言道:“学生娶不得方小姐。” “去年底我重病一事,大人也知晓,宫中路太医诊后,断定最多只剩七八年的寿数。方小姐若嫁了我,只怕大半生无所依靠。昨日我已上折子请辞,也是想埋骨家乡。” 见方喻正大惊失色,不待他开口相询,道:“生死有命,学生早已看开……却有一句话想劝劝大人。” 方喻正目中闪过惊诧、可惜、钦佩,道:“讲。” “只盼事不可为时,大人莫要逆天而行,不妨离了朝廷,扁舟散发,江海寄余生。” 方喻正摇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虽知其不可,却不得不为。” 微微一笑:“生死有命,敏之看得开,老夫又怎会看不开?” 说罢起身告辞。 贺敏之想起一事,忙道:“十一王爷傅临意,实为方小姐的良配。” 方喻正眉头一皱。 贺敏之笑道:“大人难道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时坊间传言也不足信……再说十一王爷身份贵重,方小姐嫁给他,大人才是真正的后顾无忧。” 缓缓道:“十一王爷当日不畏太子权势千里营救睿王,算得上有勇有义;不陷蝇营狗苟之中言语诙谐,算得上有智有趣,几年来更是对方小姐矢志不移一往情深,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人三思。” 方喻正沉吟道:“敏之的眼光必是准的……你好好保重罢,老夫告辞。” 送走方喻正,贺敏之叹道:“方大人未免孤高了些,看着疏阔,处世终是脱不了书呆子气。” 聂十三却道:“方大人孤高却不盛气凌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叫书呆子,是文人气节,忠臣碧血。” 贺敏之默然半晌,淡淡道:“我早就做不得忠臣文人了。” 聂十三执起他的手:“你做自己就好。” 半个月后,十一王爷与方小姐鸳盟落定。 傅临意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连着请贺敏之聂十三吃了三天的梭河蟹。 掰开一个蟹壳,必定要赞一句方开谢如何如何风姿卓绝,剔出一块蟹肉,必定要夸一句方开谢如何如何与众不同,一边蘸着姜汁醋,一边还要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守得云开见月明,直入瑶池攀仙杏…… 听得吃得贺敏之聂十三两人都恶心了,再不肯吃,这才消停。 更兼红光满面,见人就笑,那喜气都要挣破面皮似的扑人而来。 贺敏之忍不住跟杨陆笑道:“十一王爷近日活脱脱就是根会走路的喜烛。” 杨陆失笑,大理寺众人便给傅临意起了个浑名叫做“喜烛王爷”。 傅临意得偿所愿之下,不忘去摄政王府寻檀轻尘。 到了摄政王府,下人禀道王爷在花园。 傅临意一路行去,苍苔冷冷,秋雨连绵,不禁打了个寒颤。 却见檀轻尘端坐在一小小凉亭中,低头轻抚那具大圣遗音琴。 他难得暂离政务,只穿着白色袍子,用深色缎带随意系着头发,似与这满园秋光融为一体,秋风一吹,细雨染透衣裳,寂寥萧阔,望之直如晴空孤鹤。 他左手轻压琴弦,右手却掩在袍袖中。 傅临意正待出声,只见檀轻尘左手一振,将琴身翻过,右手四指一个弧形劈下,琴弦还在,琴腹已裂为两截。 抬头含笑招呼:“十一哥来了。” 番外2 春有百花。 贺敏之想,正是反攻的大好时节。 贺敏之冷冷道:“陪我下棋。” 聂十三顺从的坐下执子。 贺敏之目光萧杀:“慢!” 聂十三看着他。 “这局有赌注。你赢了,你上我,我赢了,我上你。” 聂十三道:“我不下。” “为什么?” “我赢不了你,但我想上你。” 贺敏之大怒:“连赌都不敢赌,聂十三你是不是男人?” 聂十三想了想,带着男子汉的尊严和镇定,道:“我是个不善于下棋的男人。” 夏有凉风。 贺敏之想,正是反攻的大好时节。 凝视聂十三j□j的上半身,眸光炽热,开门见山,无比直接:“让我上你。” 聂十三神色不变:“理由?” 贺敏之冷笑:“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上别人,别忘了,玉州城里大把干净俊秀的小倌儿。” 聂十三深邃的看着他,突然转身进屋,漂亮流畅的背肌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往下收束成一个紧实纤细的腰线。 贺敏之看得目不转睛。 很快聂十三又走出来,蜜色缎子似的肌肤,胸腹肌肉紧凑结实,充满了野性的魅力。 摊开手掌,掌心一锭银子,聂十三道:“找小倌儿是要花钱的。” 贺敏之神色剧变。 聂十三把银子放到他手里,温言道:“带上银子,去吧。” 贺敏之怔了半天,默默进屋把银子收好。 终身再不敢提小倌二字。 秋有月。 贺敏之想,正是反攻的大好时节。 聂十三一剑解了七星湖与五指峰数十年的仇怨。 七星湖宫主送他一条七星锁月链。 七星锁月链乃武林一宝,链身为玄铁,锁头为寒玉,内力再强、刀剑再利,也不能伤之分毫。 聂十三用来锁屋门。 入夜,万籁俱寂。 贺敏之悄然起身,拿下七星锁月链,扑到床上,慕容之恪所教的救命三招尽数使上,动作敏捷,手法利落,已将聂十三牢牢困住锁好,顺手把钥匙远远扔开,得意之极,放声大笑。 聂十三静静看着他,也不挣扎。 贺敏之赞道:“算你聪明,这七星锁月链你想挣也挣不开……”说着便压在聂十三身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聂十三哑着声音问道:“十五,你锁着我,就不怕我生气?” 贺敏之只觉得手中肌肤触感绝妙,看着聂十三乌黑的眼睛,早已情动,调笑道:“待你筋疲力尽哭着求我时,就不会生气了……” 聂十三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贺敏之懒得多说,手伸到聂十三腰处,便想褪下他的裤子,偏偏七星锁月链锁得紧密,一时褪不下来,心中着急,道:“你且等等,我去拿剪刀。” 心中发狠,拼着花钱给聂十三再买条新裤子,今晚也不能放过他。 聂十三一翻身压住贺敏之,柔声安慰道:“别急,我帮你。” 说着半眯着眼睛,手指在背后玉锁轻捻翻动,很快听到“咔哒”一声,七星锁月链死蛇般瘫作一团。 贺敏之脸色苍白,只吓得怔住了。 聂十三慢条斯理的褪下自己的裤子,笑道:“找什么剪刀,这不就好了。” 捡起七星锁月链,一手制住贺敏之,一手慢慢脱光他的衣服,再把他牢牢锁住。 贺敏之颤声问道:“十三,你锁着我,就不怕我生气?” 聂十三正色道:“待你筋疲力尽哭着求我时,就不会生气了……” 良久,喘息平定。 贺敏之浑身酸软,再无一丝力气,嗓子更是早已嘶哑,果然没有生气。 聂十三吻着贺敏之湿漉漉的睫毛,轻声道:“剑术大师的手,必是极灵巧的。十岁的时候,天下就已经没有我徒手打不开的锁。” 看着七星锁月链,笑道:“十五今天特别热情,看来这个链子很好用,锁门实在是浪费了。” 冬有雪。 贺敏之想,反攻之事,不可急躁,宜徐徐图之,不妨留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再行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