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斜碧纱窗》 楔子 夜晚,姑苏城内。 窗外竹影疏稀,夜风清冷,南宫世家的墨离居内,南宫若虚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才刚刚入秋,夏日的热气却还尚未褪尽,他的身上却覆着羊毛薄毯。 他的面容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今日繁絮的对帐工作让他比平常更加疲惫,左手也抖得比平常厉害。原本这是弟弟南宫礼平的工作,但礼平半月前去了开封,还未归来,而附近的各大钱庄的掌柜都已聚齐。他不顾薛大夫反对,强撑着精神,硬是坚持了下来,却也将自己弄得心力交瘁。晚饭勉强用了一点点,便只能依着薛大夫卧床休息。 “大少爷,你要是连安安份份躺着都不愿意,那我老头子也没有脸面在南宫家呆下去了,明儿我就回老家去……”薛大夫唉声叹气地说。 听了这话,他没办法,只好回房休息。躺下后,才发觉自己早已浑身僵硬,呼吸也吃力起来,若是不及早休息,怕是又要发病了。 因不喜自己现下这副模样让人看见,他将下人都遣回去休息。已是三更时分了,风愈发大了,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天边远远传来闷雷的响声,他僵卧着,忍受着身体间歇性的轻微抽搐,毫无睡意,双目茫然地注视着墙上摇曳的竹影。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忍受多久? “咔哒”纱窗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黑暗中,似乎是被风吹开一般。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跃进来,身形灵动,脚步极轻。那人大概是在找寻什么东西,一径在书架和书桌处翻翻捡捡,开抽屉,翻书架。动作熟练非常,连上锁的匣子也被轻巧地打开,只是似乎对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满意,又放了回去…… 南宫若虚终是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把那人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床上的人未曾睡着。 “你想要何物自取了去便是,莫弄乱了我的书。”他淡淡道。 那人怔了怔,呆了片刻,才慢吞吞问道:“你有什么值钱东西么?” 正在瞬间,一道闪电将室内映得如白昼一般,紧接着,响雷在屋外炸响。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南宫若虚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原本已渐渐舒缓的四肢陡然间无法抑止地开始猛烈抽搐。 “桌上的那方松鹤双隐的砚石大概也值些银两,你拿去便是。”他飞快道,极不耐烦,“快些……走。”无法控制的抽搐蔓延到面部,心胸狂跳,他清楚自己发病在即。 “哦,谢谢。”那人果真仔仔细细地把砚石包了起来,口中还有礼道,“你实在是个好人,菩萨会保佑你的。” 又一个响雷滚过,寒意从四肢百骸扩张开来,南宫若虚已经无法说话了,痛苦地蜷缩着,面容痉挛扭曲,无法抑止的嘶哑出声……声音很微弱,却足以让听到的人悚然而惊。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 “你、怎么了?”那人听他声音有异,试探地问道。 他已是冷汗淋漓,额上青筋爆出,突突跳动,歪曲的口唇,因为剧烈的抽搐,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舌头咬下去。 那人小心地欺近,撩开纱帘。瞬间,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的面容清晰无比地映入眼中,煞白似雪,狰狞如鬼。 “你……”那人倒吸口气,退出老远。 南宫若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消失,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而来的抽搐正在慢慢耗尽他全身的气力。 也许这次,这次可以…… 每一次的发病,他的心脏就虚弱一分。等到心脏虚弱地抵不住抽搐的时候,他就可以真正摆脱这种活死人般的生活了。 会是今天吗?他疲惫地合上双目,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一股暖意从后腰处升起,原本虚弱的心脏在这股暖意的包围下,渐渐回复了正常。一双很柔软的手在他身上游走,轻柔地象暖暖的风,正在为他疏松筋骨,抽搐而僵化的四肢舒缓下来。他的意识又慢慢回来了,窗外的雨声重新充斥满房间,几乎要淹没了他。 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他安稳地睡着了。 第一章 翌日清晨。 “哥!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若是累坏了身子,又发了病,如何是好。” 一大早便已匆匆赶回的南宫礼平听说已经对帐完毕,急忙赶来看望他。看见南宫若虚苍白的面色,心中焦急,忍不住抱怨起来。 在下人的伺候下,南宫若虚刚刚起身,见连夜冒雨赶回的弟弟满脸疲惫,也不分辨,只是笑道:“我这身子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大惊小怪。” “哥……”南宫礼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叹道,“没有发病,倒是大幸了。只是下次万万不可如此劳累。” 南宫若虚半靠着,由下人用热方巾轻轻拭手,笑而不答,只道:“你一路颠簸,快去歇着吧。” “我从开封带回不少东西,待会命人送来。大哥你有精神了便去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玩意。”南宫礼平站起身, 南宫若虚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还是快去歇歇吧,眼圈都熬青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补一觉,晚上再陪大哥你吃饭。” 南宫若虚点点头,看着弟弟转出房门,屋外湿叶遍地狼藉,下人正扫着。他怔了怔,方想起昨夜大雨,如恶梦般的不真实…… 他起身慢慢走到书桌前,原来放置砚台的地方摆着一本李贺诗集,砚台已消失无踪。 原来真的有人来过。 “掌柜的,当当!” 用蓝色粗布仔细包裹好的一方石砚被塞进来,高柜栅栏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胖胖的当铺掌柜细细端详过石砚,溜了一眼主顾,笑问道:“不知姑娘想当多少银子呢?” 宁望舒侧头想了想,还是道:“还是请掌柜的估个价吧。” 当铺掌柜伸出三根手指。 “才三十两?”宁望舒心中暗道,皱眉摇头。 当铺掌柜犹豫了下,伸出四根手指。 宁望舒还是摇头。 咬咬牙,当铺掌柜摊开巴掌,道:“不能再多了。姑娘若是还不满意,便往别家去吧。” 宁望舒叹气:“那好吧。不过这东西我还是要赎回来的,你千万留好了。” “那是自然。”当铺掌柜写好当票,将银票和当票一并递给她,“只是姑娘记得在月底前来赎,若是过了月底,就不好说了。” “成!” 宁望舒接过银票便往外走去,直到出了门口,她才想起应该对下银两数目。 “五百两!!!不是五十两!”她瞪圆了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没想到一块半旧的砚台居然可以当这么多银两……那个病恹恹的家伙居然这么有钱! 笑吟吟地揣好银票,她想了想,往城中最大的砚香斋走去。 南宫世家,墨离园内。 才刚入夜,丝丝的凉意已沿着脚底升上来,南宫若虚坐在庭院内的靠椅上,看着旁边茶炉升腾着团团热气,一径出神。 因考虑要他早些休息,礼平早早地便过来陪他用晚饭,席间兴致甚高,尽说些出行时的趣闻乐事来逗他发笑。他虽身上不适,也不忍扫弟弟的兴致,颇吃了些菜。现下心口觉得有点闷,便在竹林的亭子里坐着歇会。 将药喝下,茶水已沸,下人沏好摆到他手边,他便命他们先行退下。 口中的苦味尚未褪尽,涩涩地,他拈起一颗小红枣放入口中。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薛大夫开出的药方子是一天比一天苦。红枣虽甜,却去不尽口中苦涩。 突听身后竹叶一阵沙沙作响,他回去望去,一个穿着黑衫清秀绝俗的少女正抓着竹枝摇晃,故意让竹叶沙沙作响,没提防残叶倒落了她自己一头一脸。见他回头,她停了手,吐吐舌头,笑吟吟道:“我怕突然跳出来吓着你,所以……” “姑娘是?”他一头雾水,想不起识得她。 宁望舒掸了掸身上的落叶,走到他身旁比划道:“你不记得了?昨夜晚上,那方砚台。” 南宫若虚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番:“你、你就是昨夜里的那个人?” “是啊!”宁望舒点点头,“你的砚台果然很值钱,当了五百两银子呢。” “你当了五百两?”他微微一笑,“那砚少说也值两千两银子,你多半是被坑了。” “两千两!”宁望舒倒吸口气,懊恼道,“你怎么不早说!我连当票都收了。” 南宫若虚微笑不语。 “对了,这是我新买的砚台,你先将就用着,那方砚等我办完事后就赎回来给你。”她掏出一块崭新的青玉砚,陪着笑道:“这也是上好的,我特地在砚香斋里买的,十五两银子一个呢。”言语间,甚是心疼。 “多谢好意,姑娘放下便是。”他并不伸手接过,淡淡道。其实他并不缺砚台,只是若是推辞,未免多废口舌,索性收下。何况,如此讲道义的贼也是稀奇得很。 她将砚台放到他身旁的茶几上,随手拈起粒红枣,正欲送入口中,又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问道:“可以吗?” “姑娘请随便用。” 她也不客气,连着丢了好几个红枣入口,嚼得香甜。 “你的病可好些了?” “你……昨夜是你替我推拿筋骨?”他有点不好意思道。 “嗯,我还点了你几处大穴护住你的心脉。”她咽下红枣,正色看他,“你可知你的心脉极弱,差点就撑不过去了?” 他良久不语,月光映着他静切的眉目,神情漠然。 “昨夜,我的样子很可怕么?”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当然了,铁青的脸,狰狞得很,比中毒还恐怖。”宁望舒略住了住,又笑道:“不过反正你是有钱人,好生养着,好药吃着,慢慢就能痊愈了。” 南宫若虚淡淡一笑:“说得也是。” 不知为什么,只是这样听他淡淡地说,她心中不禁黯然。 第二章 一阵夜风轻拂而过,宁望舒穿着单衫并不觉得怎么样,而南宫若虚虽已换上夹衣,被冷风一激,却禁不住咳起来。 “这竹园阴气太重,你还是回房比较好。”宁望舒忍不住道。 “我不妨事的。”南宫若虚端起茶碗浅尝,“倒让姑娘笑话了。我每日里也只得在这竹园中坐坐,方觉得神清气爽。” 宁望舒环视四周,摇头道:“这竹园景致虽好,终是过于阴郁,比不上太湖泛舟,望眼处水天相接,那才是真正的神清气爽呢。” “是么?”南宫若虚微垂下头,叹道:“小时候也曾去过,现下都不记得了。” 见他这般模样,她怔了怔,随即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想去吗?我身上的钱还够雇马车。” “我……”他微愕,“我行动不便,恐怕……” “不妨事,你只消坐马车上即可,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吧。”宁望舒见他心动,开心道,“对了,湖上风大,你得再多加件衣服,我去拿……”话音未落,她人已轻掠而出,一会功夫,便抱了薄毯、披风回来了。 “你……”他接过披风,又看看她。 “走吧!你得告诉你家人吗?” “若是让他们知道,只怕我哪里也去不了。”他苦笑。 “那我们就偷偷溜出去,”她扮个鬼脸,“这碰巧是我的强项。” 他站起身裹好披风,吃力地迈下亭子的台阶。宁望舒这才看出他有半边身子极不灵便,左手与左脚几乎用不上力,行走也与常人不同,颇为艰难,想来是长久发病的遗症。 两人借着夜幕掩护,从墨离居西南角的小门溜了出来。不过百十来步,宁望舒见南宫若虚已微微喘气,忙让他倚墙休息。自己到大街上雇好马车,方接他上车坐定。 为免颠簸,宁望舒策缰慢行,出城门一路向西而行。南宫若虚自惭病容骇人,虽是夜晚,亦放下车帘,不愿让人看见。宁望舒不以为杵,隔着车帘与他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太湖岸边一处小渡口。 与船家谈好价格,两人上船,小舟缓缓往湖心驶去。 南宫若虚倚坐于舱门,望眼处,湖光秋月两相和,澄澈如画,果真如天上人间一般。少女就立于船头,笑厣如花,衣衫飘飘,与船家攀谈着什么。 这姑娘倒真是自来熟,南宫若虚笑笑。 过了一会,她笑吟吟地走过来,没头没脑道:“这位船家大哥姓范。” “哦。”他漫应。 “他说——自己可是范蠡的后代。”她挑眉笑道。 南宫若虚忍不住微笑:“是么?……当年范蠡携西施避世而去,泛舟太湖,何等旖旎。今夜我们有幸与他们后人同船,运气倒是不错。” “说得是!”她笑道,抱膝而坐,望着湖水,一径出神。 她的眼睛美得出奇,犹如星星掉落其中,南宫若虚一时失神。不期然,她转头过来,他匆忙别开目光,无措道:“对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姑娘该如何称呼呢?” “我姓宁,名望舒,无表字。” “望舒……”他微笑道,“‘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帘使奔属’,神话里为月亮驾车的天神,果然是很适合姑娘。” 她嘻嘻一笑:“你呢?也是南宫世家的人吗?” “在下南宫若虚。” 她想了想:“南宫礼平是你同宗的亲戚?” “是舍弟。” 这下她满脸疑惑:“南宫世家内,南宫礼平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巨富,可是我却从未听说他还有位大哥。” 他苦笑:“你若同我一样,只怕也希望识得你的人越少越好。” 宁望舒默然,半晌抬头嫣然一笑:“不过我识得你,却开心得很。” 他笑道:“因为五百两银子?” 她笑嘻嘻的,却不吭声了。 两人一时无语,只静静地听着湖水拍打船舷……忽听远处缥缥缈缈、悠悠扬扬,传来笙萧之音,宁望舒循声定睛望去,一艘灯火璀璨的画舫正从夜雾中缓缓驶出,丝竹声中隐约可听见嘈杂的笑语喧哗声。 “是林家的船,八成是林家少爷在游湖。”船夫笑道。 “林家少爷?”宁望舒到姑苏也不过短短几日,并未听说过。 南宫若虚问道:“你说得可是林晃家的林宇飞。” “可不就是他!这位林少爷为人豪爽,最喜欢结交江湖朋友,林家那么大的家业倒放在一旁不理,林老爷子气得整日只骂他不务正业。”船夫笑道。 说话间,画舫驶近,雕栏朱漆,精致非常。宁望舒好奇侧头望去,正好画舫中的人也望过来,忽听其中一身材高大面阔口方之人大声道:“宁姑娘!是你吗?” “韩二哥!”宁望舒笑道,认出他是陷空岛五鼠之一的彻地鼠韩彰。 韩彰见到果真是她,高兴道:“没想到在这会遇见你!你师父也来了么?”宁望舒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一年轻公子出现韩彰身边,朗声道:“既是韩二爷的朋友,还请上船一叙。” 宁望舒略一犹豫,知南宫若虚多半不愿见人,遂笑道:“多谢好意,我还是不扰诸位雅兴,改日定当登门拜会。” 韩彰哈哈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语毕,两船相近,不分由说,他便跃身过来。站定身形后,方看见船侧的南宫若虚,“原来你还有朋友在此,不如一起上船。” “我朋友他……” 南宫若虚打断她的话:“宁姑娘,既然韩二爷一番盛情,我们还是莫再推辞了。”他朝宁望舒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妨。 第三章 两船间搭起踏板,三人踏上画舫。 一上画舫,方才那位说话的年轻公子便迎了上来,拱手道:“在下林宇飞……”一眼见到宁望舒正立于灯下,清美绝俗,笑意盈盈,顿时怔住,一时竟忘记该说什么。 南宫若虚在旁微微笑道:“多谢林公子款待,是我们清扰了。” 林宇飞回过神来,方留意到他病容苍白,忙让进舫内,吩咐下人看座奉茶。 舫中除去下人与乐师,还有太湖水寨的大小姐虞清以及堂主成思危,彼此见礼后,林宇飞对南宫若虚道:“原来阁下竟是南宫世家的人,在下失礼了。说起来,南宫世家还是我家的恩人呢,十年前,朝廷西北告急,向江南征重税,正遇上蚕瘟,丝绸产量大减,家父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幸而当时南宫世家定了大批绸缎,又把钱项提前付了,我家才算度过了难关。” “林公子客气了,这全是因林老爷子素日重信守诺,才使得林家绸缎庄有这么好的信誉。”南宫若虚道。 林宇飞不好意思道:“在下孤陋寡闻,同在姑苏,却不相识。不知南宫公子在南宫世家中的掌管哪处生意” “我不过是南宫家远房的亲戚,投奔了来的,因身子向来不好,故并不掌事,每日白吃食罢了。”南宫若虚淡淡道。 宁望舒微笑,低头抿茶,知他不欲将身份示人,平白多出麻烦事来。只是他这么一说,众人顿觉无趣,便又转到她身上来。 “你怎么上苏州来了?”韩彰就坐宁望舒旁边,“你们那窝子来了几个?” “来姑苏的只有我。” 林宇飞有礼问道,“不知宁姑娘师承何派?” “蜀中飞龙。” “飞龙门?我曾经听家父提起过,”虞清道,神态间颇为不屑,“据说在偷盗方面尤其擅长。看宁姑娘弱质纤纤的模样,倒是看不出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宁望舒微笑道:“师门渊博,包罗万象,可惜我天资愚钝,所学不到一成。” 韩彰笑道:“两年不见,你这丫头好的不学,倒学了这些虚头八脑的话。” 宁望舒嘻嘻一笑:“你当我愿意啊,舌头都差点咬到了。”南宫若虚闻言莞然,忍不住偏头瞧她。 林宇飞也笑得开心:“宁姑娘果真是爽快人,定要在姑苏多盘桓几日,让在下略近地主之谊。” “听宁姑娘的意思,倒是在下小识了。”虞清却不依不饶,“我也学了几日粗浅的拳脚功夫,想向宁姑娘讨教一番。”说话间,她已起身玉立。 宁望舒一愣,忙道:“此间不便,还是改日吧。” “莫非宁姑娘看不起我?”虞清挑眉,咄咄逼人,丝毫不理会旁边成思危的劝阻。 实在不明白这位太湖水寨的大小姐对宁望舒的敌意从何而来,林宇飞颇为尴尬。韩彰面带笑意,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南宫若虚望向宁望舒,见她面露难色,道:“江湖上的事我不大懂,你若打不过她又如何?” “打不过便打不过,大概也没什么说法罢。” “你武功好么?” “应该不算太差。”宁望舒苦笑,起身朝虞清拱手道:“此处地方有限,恐伤及旁人,我们还是到外间比划吧。”说罢,足尖轻点,身子轻飘飘掠出。 虞清紧随而出。 “韩爷,她们这……”林宇飞焦急道,“虞清这脾气,若是伤了一个,如何是好?” 韩彰笑道:“不妨事,宁姑娘不会伤着她的。” 言下之意,虞清并不是宁望舒的对手。南宫若虚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轻抿,眼睛关切地看着珠帘外的身影,只见身形错综,衣襟带风,两人在船头方寸之地你来我往。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宁望舒的身影,至于谁占上风,他就一点都看不明白。 韩彰看得津津有味:“虞姑娘这套掌法有点意思,倒有几分象碧波掌法。” “韩爷果然好眼光,”成思危笑道,“因大小姐内力有限,寨主特地改良了碧波掌法,飘逸灵动是它的长处。” “宁姑娘使得是什么武功?”林宇飞问道。 “她使得的功夫古怪得很,我也不认得。”韩彰笑道,“这丫头长进不少啊。” 一柱香时间不到,两人便停了手。虞清黑着脸进来,默不吭声地坐回去,只是大口饮茶。众人见状,便已大致猜出,倒也没人再问。 第四章 韩彰盯着宁望舒:“你刚才耍得是哪路掌法,我怎么没瞧过?” 宁望舒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笑得狡猾:“那不是掌法,亏韩二哥见多识广,怎么看不出来?”她和韩彰是旧识,以前便打打闹闹惯了,说起话来也不见外。 只是这话听在虞清耳中分外刺耳,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由冷笑道:“宁姑娘好大的口气,连韩爷也不放在眼里。” 宁望舒一怔,韩彰却不以为然道:“是虞大小姐高看在下了,论起武学,在下其实浅薄得很。”他哈哈笑了几声,“要不然,也不会连七十二路凌罗刀法也认不得。” 宁望舒抚掌大笑:“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是刀法!”虞清也是一愣,难怪交手时觉得她武功古怪。 “怎么我没看见你用刀?”林宇飞问道,见她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茶碗已空,忙命下人再添茶水。 宁望舒正口渴得紧,接过茶碗饮尽,朝他感激地笑笑,道:“我总是忘把刀带在身边,不过后来发现原来这刀法用作掌法也很方便。” “你们怎么一身的毛病?用刀的不带刀,用剑的不知把剑弄丢了多少次,”韩彰失笑,“都是惯出来的。” 她嘻嘻笑,不接话。 “你用什么刀?是象官差带的那种刀么?”看她娇娇弱弱的,林宇飞实在难以想象她挥舞刀的模样。 “不是,是弯刀。”她两手画了一个小弧,比划给他看,“就象一弯新月。” “日后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下宁姑娘的刀法,想必十分精彩。”林宇飞道。 林大少爷目光热切。宁望舒见一个富家大少却对江湖中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不禁心中好笑。 虞清冷哼道:“也许你可以在某天她偷盗林家宝贝的时候见识到。” 宁望舒自认脾气还算不错,不过如果这种情况她没有任何表示的话,未免让人觉得太懦弱了。所以她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口…… “太湖水寨的虞老帮主纵横太湖三十余载,”开口的却是南宫若虚,“虽说是太湖黑白两道都尊敬的人物,但打劫过往商船也是家常便饭。听说只上个月劫下那艘扬州商船所获,便足有上万两,”他不看虞清和成思危,只瞧着宁望舒微微一笑,“可比你强多了。” 虞清被他一番话说得愣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成思危心中疑惑,那艘船是趁夜劫下,做得干净利落,寨中兄弟口风甚紧,事后并无人知晓是太湖水寨所为。 “你在劝我改行吗?”宁望舒觉得此时的他真是可爱极了。 南宫若虚笑而不答。 旁边的韩彰忽跳起来,拍拍宁望舒的肩膀:“丫头,出来,我有话想问你。”宁望舒不明究里,疑惑地起身随他步出。 韩彰直走到稍远处船头,确定里面的人不会听见他们谈话才停下。 “丫头,你之前是不是和太湖水寨的人有过节?”他低声问道。 宁望舒摇摇头:“怎么可能,我可是第一次来江南。” “那就奇怪了,那位大小姐好像怎么看你也不顺眼。”他嘀咕,转而问道,“……莫姑娘也来姑苏了吗?” “没有,”宁望舒笑道,“她带着小乖,说是要到京城开开眼界。” 韩彰苦着脸:“这两个家伙只要呆在一起,准没好事。” “你有事找她?” 他声音压得更低:“上次她来陷空岛,我和她打了个赌,她把老三的锤子藏了起来……可是我始终找不着那锤子究竟藏什么地方了,老三气得不轻。” “难怪你溜到这里。”宁望舒吃吃地笑,“你不该和她打这个赌,现在多半连她自己也忘了。” 韩彰抓抓头,大为烦恼:“真是麻烦,看来我一时半会还是回不去。” “没事,只要让她再上陷空岛,她会找出来的。”宁望舒安慰他。 “这么说来我还得上开封去逮她。”他唉声叹气,半晌,转身步入舫内。 宁望舒却不进去,在外道:“南宫大哥,外面好多鱼,你快出来瞧瞧。” 南宫若虚出去时看见她正趴在船舷上,背影萧然。听见他的脚步,她转头歉然笑笑,用手指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月光下,鱼儿成群结队的如流星般从湖面上穿梭而过,璀璨之极。 “你……”南宫若虚犹豫了下,还是觉得要问一下才放心,“刚才交手,你没有受伤吧?” “你看我的身上哪有伤口。” 他笑:“我不大懂,可是听说有的掌力会造成内伤,所以……” “没有,我的掌力也很厉害的。”她眨眨眼,故意逗他,一会又低声道,“那位虞姑娘大概对我有什么误会……飞龙门在江湖上名声并不是很好。” 他道:“那韩二爷不是陷空岛五义之一么?我看他倒不在乎这些。” “五义与我师父是旧识,自然不在乎。”她侧头瞧他,“你在乎么?” 他微笑,慢吞吞道:“象你这般懂得悬壶济世的侠盗,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遇上的。” 宁望舒嫣然一笑,正欲说话,忽听珠帘声响,林宇飞出来,身后跟着端着茶盘的下人。 “在下待客不周,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包涵才是。”这话虽是对他们二人说,林宇飞的目光却只望着宁望舒面容。 “林公子客气,”她眼光瞥过舫内虞清的身影,“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告辞为好。” “……你这就要走?”林家少爷显然大为焦急,不说“你们”只说“你”,眼睛直盯着她。 宁望舒被他看得有点尴尬,不由望向南宫若虚。后者只好插口道:“是我身子受不得太久的湿气,林少爷莫要见怪。” “那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你呢?我……我我是说你住……住哪里?客栈吗?如果不嫌弃的话,可否愿意到舍下小住几日。”情急之下,林宇飞有点结巴。 “多谢美意,不过还是不打扰为好。” 宁望舒不等林宇飞再说话就转向舫内向韩彰等人告辞。韩彰见她告辞,凑上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她笑着点点头,方和南宫若虚登舟离去。 眼见画舫远去,宁望舒才发现小舟上多了个暗红描金漆盒,打开来,内中放着几色精致点心。 “那是方才林少爷差人放到船上,生怕两位回程腹中饥饿,故特备下点心。”船夫道,“看不出,这位大少爷还真是个细致人。” 南宫若虚想说些什么,终还是含笑不语。 宁望舒晃晃脑袋,拈起其中一块栗子糕送入口中:“味道很好,你不尝尝吗?” “很甜么?”他微微皱眉问道。 “有点甜,还不至于腻。你不喜欢甜食?” 他老实道:“不喜欢。” 她仔细找了找,遗憾道:“全是甜的,怎么办?” “没关系,我不饿。” 宁望舒见他靠着船舷,虽然还微笑着,却已露出疲惫的模样。她平常夜猫子当惯了,便是整夜不眠也无碍,但他却不行。 回程时,怕他伤神,宁望舒一直安安静静地驾着车,直到南宫世家的围墙外。她掀开车帘,看见他闭目半靠着,象是睡着的样子。 微弱的月光下,他眉宇清远,苍白憔悴,不真实地象一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宁望舒轻轻叹口气,竟不忍心叫醒他。 第五章 阳光明媚的午后,南宫礼平陪着哥哥在亭中下棋。竹影斑驳,南宫若虚穿着天青色的长袍,几缕阳光落在他脸上,给素日苍白的脸平添几分血色,只是他目光恍惚,似没有专注在棋局上。 两局毕,南宫礼平长舒口气,笑道:“今天的棋倒赢得痛快,看来大哥心绪不宁,有什么心事么?” 南宫若虚笑笑,并不回答,随口道:“昨日北边的廖掌柜跑来,王瑞想把西林外的那块地抵押给我们,借三万两。” “西林外那块破地方哪里值这个价啊!这老东西以为我们是傻瓜吗?”南宫礼平磕着瓜子,笑道,“虽说是老交情,可也不能这么漫天要钱。” “那块地确实不值这个价钱,不过……”南宫若虚正色看他,“礼平,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听过的那个故事?” “小时候乱七八糟的故事听得太多,我哪还记得?你说的是哪个故事?” “楚襄王刘注的宗亲息宁,想起来了吗?” 南宫礼平皱眉想了想:“哦,那个刘注,我知道。” “息宁当时受命监造‘珠襦玉匣’,以玉为襦,金为缕……” “金缕玉衣!”南宫礼平惊道。 “不错,不过在金缕玉衣即将完工之际,息宁涉及结党营私,刘注盛怒之下赐鸠酒与他。息宁死后,金缕玉衣也不翼而飞,传说是息宁家人愤恨之下,把金缕玉衣随着息宁下葬。但后来到了唐朝神龙年间息宁墓被盗掘,并未发现尸身上有穿着金缕玉衣的痕迹,墓室陪葬也极为简陋。” “大哥的意思是金缕玉衣可能就在西林外!” 南宫若虚道:“我也不过是瞎猜罢了。日前,老邹寻到了失落以久的《汉中仪》拓本,我略翻了翻,原来息宁消暑别院原址就在那里。我看过绘制的地图,那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是南临太湖,北依猎山。若论风水,便是一处极好的墓葬地点。我想,也许当年息宁的家人为了瞒过刘注,而把息宁偷偷地葬在了西林外。” “大哥!”南宫礼平眼睛瞪圆了看着他,目光异样地热切。 “怎么了?” “把你的脑袋分给我一半吧,这么好使!” “你拿去便是,”南宫若虚笑道,“最好把偏头疼也一并拿去。” “别说是偏头疼,要是真可以,大哥,把你的病痛全都给我,你也过几年舒坦日子。”南宫礼平望着哥哥,叹道。 “不妨事,我早就习惯了。”南宫若虚微笑道。 “你……你又何必瞒我……”南宫礼平还想说,却见哥哥疲惫地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只好道:“依你来看,我们就把三万两银子给王瑞?” “就这么答应他,未免让他觉得我们心太软,日后说不得还有得寸进尺的事情来找我们;二则也惹人疑心。”南宫若虚想了想,“他家不是还有个绸缎庄么?” “那就再耗他些时候,这么大笔银子,他撑不住了自然就会抵押绸缎庄。” 南宫若虚点点头:“就这么办吧,加上绸缎庄也勉强够得上三万两。”一阵秋风刮入,他轻咳几下,南宫礼平忙取过一旁的薄毯替他盖在膝上。 “礼平,你忙去吧,何必整日陪着我,也不嫌闷得慌。”他拍拍弟弟的肩膀。 “好——好————”南宫礼平故意拖长了声音,逗他笑,“没想到大哥你都嫌我烦了。”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听老邹说上午有人到大门口,指名道姓地要找大哥你,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老邹给打发了” 南宫若虚一惊:“是谁?怎么也没有通报我?” “大概老邹以为是个胡闹的,要不把他叫来问问。”见大哥模样甚是着急,南宫礼平忙道,一面吩咐下人唤来邹总管。 “大哥!”南宫礼平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是她吗? 自己是在等她么? 南宫若虚一怔,瞬间失神……那个出没在夜幕中的,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人,她甚至没有和他告别。距离那夜已过了十四日,她始终没有再出现过。他有点怅然地望着光影斑斓的竹叶,那夜的自己竟然如此安心地陷入睡梦之中,连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墨离园也不知道。 南宫礼平见哥哥一径出神,心中疑虑,自己这大哥向来深居墨离,莫说出府,便是出墨离园也是极少;平常除了见些要紧的钱庄掌柜,并不见外人,故外人也极少知道他。待要再问,就看见邹总管圆乎乎的身子出现在小径上。 虽已是秋天,急急忙忙赶来的邹总管鼻尖上还是沁出细密的汗珠。“大少爷,二少爷,找我有事?”他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道。 “哦,我大哥想问问上午来找他的人是谁?你怎么给打发了?”南宫礼平问道。 “是个小厮模样的人,拿着林家的名贴,有事想求见大少爷,却指名道姓地,还说大少爷是咱家的远方亲戚。我看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怕打扰了大少爷,就把他打发了。” “林家?”南宫礼平奇怪道,“林家的人怎么会跑来找你呢?他们怎么会认得你?” 南宫若虚淡淡一笑,心里已经明白了。那日随口撒谎,倒没想到这位林家二少爷当真会来找他。 他略一沉吟,“老邹,以后再有人找,就带来见我。无论是谁,不用顾忌。” “是,大少爷。”虽然心里奇怪,邹总管还是赶忙答道。 南宫礼平直愣愣地看着哥哥,努力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第六章 鸣泉客栈,位于姑苏城西,客栈不大,所做的红烧狮子头却是远近驰名。晚饭时间将近,厨房冒出阵阵香味,直往上窜去。 楼上天字二号房内,宁望舒睁开眼睛,懒懒地翻了个身。受伤的右小腿还在隐隐作痛,她皱皱眉,倦倦地撑起身子,半坐起来,查看伤口。虽然用了精制金创药,这个三寸长的伤口还是愈合得很慢,她叹口气,暗自懊恼昨夜的鲁莽。 如此看来,传说中的守陵人果然存在,身手甚是了得。自己就算是带着刀,胜算也不大。何况昨夜仅遇上一人,若再来帮手,怕是无法全身而退。 换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她穿上外衫,闻着香气,下楼用饭。 随意点了一荤一素一汤,她昏沉沉睡了一日,腹中早已j□j,吃饭时并不留意其他客人。与她相隔两桌有一人却已盯了她好几眼,那人正是成思危。 自那日湖上一别,虞清回去后就命他们找出宁望舒的落脚之处,一连找了数日,都没有找到,没想到今日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成思危低声命旁边的手下速速回去通报虞清,自己则留在客栈内盯住她。 一碗饭下肚,又喝下了半盅火腿冬瓜汤,宁望舒才觉得稍稍饱了点,放慢了吃饭速度。她唤过小二再盛碗饭,又拨了半个狮子头到碗里,就着清炒土豆丝,细嚼慢咽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挡在身前,宁望舒一抬头便看见虞清正站在自己面前,她身后还站着数人。 “宁姑娘,你可真让我好找呀!”虞清就在她对面坐下来,毫不客气道。 宁望舒放下筷子,无奈道:“有事?”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这位大小姐语气不善,咄咄逼人,似乎认为都是宁望舒的错。 “虞姑娘找我有事?”宁望舒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虞清几乎是咬着牙,“你既是飞龙门的人,那么想必认得李诩。” 宁望舒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中却暗叫不好,李诩是她的六师弟,不知道是否在外面闯了什么祸。 “他盗走了整整一袋的金叶子。”虞清沉声道。 “你怎么知道是他盗走的。” “因为……因为他被我逮了正着。” 宁望舒莫名其妙道:“逮到他了,那你还找我作什么?” 虞清怒道:“他又跑了!” “哦。”宁望舒实在很想笑,碍于面前这位大小姐的样子,不得不强忍住,“若金叶子是虞姑娘心爱之物,日后我遇见他,自然会劝他把金叶子还回来。” “你……”虞清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当我是傻子吗?” “在下一番好意,虞姑娘又何必曲解。” “不必多说了,你和他既是一伙的,我就先抓了你,不怕他不来!”虞清身后几人已亮出兵器,摆出阵仗。 宁望舒慢吞吞地站起来,道:“既是要打架,还是找个宽敞地方吧,莫坏了人家生意。何况此处人多嘴杂,若是到外间说起太湖水寨以多欺少,坏了江湖规矩,也不好听。” “对你们这种无耻宵小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虞清冷哼,素手一扬,完全不顾尚在店堂内,直取宁望舒的面门。 宁望舒身子往后仰,顺势飞足踢翻桌子,挡住他们。趁着对方攻势一缓,她身子微拧,翻身上楼,奔自己房间去。外间纷踏的脚步声已经奔上楼,她飞快将门卡好,配上弯刀,带着包袱从窗子跃出。 她落地时右腿一软,站立不稳,几乎栽倒。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小腿传来,她皱皱眉,不用看也知道伤口肯定是裂开了。 “她在下面!”上方的窗口有人叱道,不过眨眼功夫,那几人纷纷跃下,将她围住。 宁望舒咬了咬牙,环顾四周,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街上行人稀少,仅有的三五人见这等架势,也早已避而远之。 虞清眼尖,看见她右小腿处隐隐渗出斑斑血迹,冷笑道:“宁姑娘,你既有伤在身,还是速速束手就擒,免得多添新伤。” 宁望舒系紧包袱,持刀而立:“不劳费心。” 那柄如新月般的弯刀就在自己手中,宁望舒甚至能感觉到刀柄上的雕花纹路与掌纹熟悉的契合,奇异的光芒从刀鞘上美丽的猫眼石迸发而出。 她身形微晃,光芒如流星般流动。 只在瞬间,她已如疾风骤雨般攻出三十多刀,将众人逼开丈余,身形不停,飞掠而出。待众人回过神来,宁望舒身影已远。 众人立在当地,并不是不想追,只是追上了又能如何。这般凌厉的刀法,要伤他们原是小事,只是……她手中的刀甚至没有出鞘。 第七章 此时的宁望舒正躲在街角小土地庙的背面,见无人追来,方松了口气。那招“神鞭鬼驭”自己虽练了许久,却苦于力道不足,只是空有招式,幸好用来唬唬人还凑合。 受伤的腿吃疼,她干脆席地坐下,想翻出金创药再换过一次,找了半日也没找到药,却翻出张当票。 “哎呀!糟糕!”她猛然想起今天已是二十九,当铺掌柜让她于月底前赎回砚台,也就是明日,自己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忙数了数身上的银两,七拼八凑起来也不够数,不由得心中犯难起来。若是没受伤,自己还可以趁夜再偷个玩意,先拆东墙补西墙再说。只是现下……她想了想,重新包扎好伤口,掩好血迹,慢腾腾地朝南宫世家走去。 没找到金创药的情况下,她不想冒险再牵动伤口,很老实地到大门口请人通传:自己是一个想还钱给南宫若虚公子的人。 就算他不记得自己,应该也不会拒绝一个还钱的人吧。她想。 开门的小厮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便让她在门口候着,自己进去通报。等了半晌,门复开,邹总管探出头来,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得宁望舒浑身发毛。 见她身配弯刀,衣衫染尘,显见是江湖中人,邹总管实在想象不出她与大少爷会有交集。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礼地重复问道:“请问您找谁?” “南宫若虚。”被这两人一弄,宁望舒也有点糊涂了,“据说他是南宫礼平的大哥,没错吧?这里是南宫世家吧?” “我们家大少爷认得你吗?” “应该认得吧,我是来还钱给他的。” “您欠他钱?” “对。”宁望舒点点头。 邹总管想了想,又问道:“您还有别的事吗?” 她听得一头雾水:“别的事?应该没有了吧?” “除了还钱您还有别的事找大少爷吗?” “……没有。” 邹总管又想了想,犹豫道:“那么您可以把钱交给我,我替您还给大少爷。” 宁望舒也很犹豫:“可是我还是想见见他,可以么?” “您还有别的事?” “这个……其实我还想找他再借点钱。”她尴尬道。 邹总管再次打量她,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两人对视良久……宁望舒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敲开大门,即使伤口开裂也比这样强。 “我还是改日……”她决定去翻墙了。 邹总管打断她:“您进来吧。” 他把宁望舒安置在侧厅稍作等待,急急忙忙地去通报了南宫若虚。虽然大少爷有过吩咐,可他还是不敢将这样一个配刀的江湖中人随随便便地带到大少爷面前。 在宁望舒百无聊赖地喝下三杯茶后,邹总管总算又出现了。 “请您跟我来……您的刀,我可以替您保管。”他的语气很有礼,却不留余地。 宁望舒很干脆地把刀递给他,没有半分犹豫。 邹总管微微错愕地接过,他原以为她起码会拒绝或犹豫,即使不是出于练武之人的本能,这把刀的价值也出乎他的想象。 南宫若虚居住的墨离园距离前厅甚远,宁望舒跟在邹总管身后七拐八弯地,莫约走了一柱香功夫,才看见隐于竹林中的院落。 再往前走,便见廊上灯火摇曳,一人独坐廊上,青衫消瘦。 “大少爷,这位就是宁……” 邹总管刚想禀报,却见南宫若虚微笑望向宁望舒,目光温和,显是熟识。 宁望舒已笑道:“要见你一面还真是不易!” “没有为难你吧?”南宫若虚歉然一笑,替她斟了杯茶。闻言,邹总管的鼻尖又开始冒汗,听大少爷语气,两人似乎交情不浅,只是大少爷历来深居简出,怎么会认识这般江湖人呢? “没有。”宁望舒也坐下,抿嘴笑道, 南宫若虚摆摆手,示意邹总管可以退下了:“吩咐厨房做些点心送来。” “对了!”宁望舒唤住邹总管,手指点点他手中的刀:“此刀魔性未尽,出鞘必饮人血,你切莫乱动。” 邹总管愣了愣,还未回过神,便见南宫若虚面色一沉。 “你拿了她的刀?” “属下只是担心……” “胡闹,还不快快交还与她。”南宫若虚沉声道。 邹总管纵然不放心,却不敢违抗,将刀交还与宁望舒:“失礼之处,还请宁姑娘多包涵。” 宁望舒含笑接过刀,并未为难他。 直到邹总管不情愿地离开,宁望舒才笑道:“看来你果真是南宫家的大少爷,我不过想见你,他们便这般紧张。” 南宫若虚无奈道:“幸而我事先吩咐过,否则只怕他们连你也挡在门外。”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宁望舒奇怪道。 “……我不知道,”他低头抿茶,“不过林家少爷好像派人来过。” 第八章 宁望舒皱眉:“那位太湖水寨的虞家大小姐来过么?” 他摇头。 “那就好。”她原担心虞清也会来找他的麻烦。 “她找过你?” 宁望舒点点头,笑着叹气:“这位大小姐是个麻烦,看来我在姑苏是不能久呆了。” 他怔住:“什么事?也许我能帮上忙。” “江湖上的事情,你还是莫要趟混水……对了,我倒真有一事得请你帮忙,你的那方砚台还押在当铺里,眼看月底就到期了,”她笑得尴尬,“可是手头的银两还凑不够赎银,所以想找你再借点银两,先把砚台赎回来,下回我一起把银两还你……我写个借据吧!” 南宫若虚失笑,道:“你都是这样偷东西的吗?还签借据?” “没办法,你不是说那方砚台值两千多两银子吗?如果不赎回来,岂不是便宜了当铺老板。” “是哪家当铺?”他问道。 她也记不得,又取出当票子瞅了瞅,笑道:“定宝当铺。” 南宫若虚微微笑道:“不必麻烦了,这是我家的铺子。” 宁望舒喜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不过……”她侧头微笑,“你家这掌柜的也真够黑心,坑了我千把两雪花银呢。” 她又翻了翻包袱,将几张银票递给他:“这是四百两,剩下的我眼下凑不出来,还得过些时候。” 南宫若虚却不接,道:“日后再一起还我便是,你出门在外,用得着的地方多得是,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宁望舒心下感激,想到自己有伤在身,加上几件事情未了,确实少不得银两,遂嘻嘻一笑:“你就不担心我日后忘了?” “你会忘么?”他慢吞吞道,语气微微有异。 “我这人记性差,多半过些时候就忘了。”她故意顽皮道。 “忘了便忘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淡淡一笑,神情间却不由自主带上几丝黯然:其实自己又何必多此一问,她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宁望舒轻笑,满足地叹息:“有个象你这么有钱还这么大方的朋友真是好啊!可惜我今天……要不就我们就可以偷偷溜出去玩。”她差点把自己受伤的事脱口而出,幸而及时刹住,含糊带过。 他注视着她,目光清澈明亮,显然是注意到了她未说出口的部分。 “我是说可惜今天好像要下雨。”她笑,望着被风刮动地越来越厉害的竹枝,已经能感觉到风中夹带的水汽。 南宫若虚虽然知道她所言非实,但他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又见她此番前来包袱佩刀皆随身携带,想来是要离开姑苏,心中莫名地生出几丝黯然。正想着,已有下人捧着食盒过来,将几色点心摆在小几上。 墨离园中从来没有接待过外人,平常便只有南宫礼平和薛大夫出入其间。此番听说大少爷竟然在园中见一位女子,下人也不免心中好奇。这位端食盒的丫环一面摆点心,一面还偷眼望向宁望舒,竟忘记身后茶炉,直直往后退了一步。 眼见着炉上沸水朝着南宫若虚而去,宁望舒急忙抢上前接住茶壶,却不防倒下的茶炉正好砸在她伤腿上,疼得她咬牙切齿,几乎叫出声来。 南宫若虚大急,忙上前扶住她,见她伤的小腿赫然出现一大片血迹,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出。 “快去把薛大夫叫来!”他疾声吩咐。 那丫环见那么多血,吓得不知怎么才好,被他一唤,慌忙撒腿跑了。 “不要紧,”宁望舒还想阻止,“不过是一点皮外伤而已。” 南宫若虚见她硬是忍着痛,偏偏还要勉强笑颜,不禁皱眉道:“什么时候受的伤?”那么多的血,当然不会是茶炉子砸出来的。 “昨天夜里。”她老实道。 他小心地揭开她胡乱裹在外面的布,那布已被血浸湿,映入眼帘,不禁微微有些晕眩。 宁望舒见他唇色发白,知道他见不惯这般,连忙用衣襟掩了。 南宫若虚一时情急,竟顾不上守礼,见她这般,误以为她是为避男女之嫌,忙收回手,退开来。 “伤口很深,你怎么会……”他关切问道。 “说来话长,”她笑道:“其实这样就算是运气好的。” “是因为缺银子么?”他又问。 “不是不是,”她连连摇头,“是别的事情。” 他只盯着她看,目光担忧,想说些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南宫礼平和邹总管,后面还跟着薛大夫和小厮们,均是一脸的焦急。方才听丫环慌乱之下含含糊糊的回禀,都吓了一跳,眼见南宫若虚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 “薛大夫,您替这位姑娘看看。”南宫若虚示意丫环将宁望舒扶进里屋。薛大夫见她腿上流血不止,顾不上多问,忙跟着进去。 余下三人站在门外,南宫礼平的视线滴溜溜地在哥哥脸上打转,邹总管虽不敢造次,却也忍不住溜眼看南宫若虚。 南宫若虚被他们俩看得别扭,索性转过身,复坐回去。 “大哥,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天仙般的姑娘,怎么连我都瞒着?”南宫礼平跟在他身旁,低声打趣道。 “偶然认得罢了。”他心中还记挂着宁望舒的伤势,并无兴致与弟弟玩笑,索性含糊带过。南宫礼平见哥哥神情凝重,也不敢再嘻笑,命下人收拾好茶炉。又取来薄毯,自己亲手覆在哥哥膝上。 第九章 过了莫约一盏茶功夫,薛大夫步出房门,上前道:“这位姑娘伤势并无大碍,只要好生休息便可复原,大少爷不必担心。” 南宫若虚皱眉道:“我见她流了不少血。” “她的伤口极长,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实属大幸。想来与她交手必是位用刀高手,出手极快。”薛大夫轻捋山羊胡,“若不是她躲得快,只怕削掉的就是腿骨了。” 宁望舒从室内一瘸一拐地蹦出来,笑道:“佩服佩服,您倒象亲眼所见一般。” 薛大夫见她毫不在乎地走动,急道:“姑娘,你莫再乱动!我才替你敷好药,这几日内你都不可大动,否则伤口化了脓,容易留下疤痕。” “多谢,我自当留心。”宁望舒觉得伤口处清凉一片,疼痛大减,便想动身告辞,“一点小伤,惊扰各人,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你的伤……”南宫若虚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的伤势未愈,不知她这一去,又会碰上什么事…… 南宫礼平见状,度大哥之意,遂笑道:“宁姑娘伤势未愈,若不嫌弃,不如就在舍下养伤。” “多谢好意,不过我……” “宁姑娘不必推辞,方才听薛大夫所说,这伤怕是要休养几日才得好,姑娘留在府中,一来清静,二来换药也方便。”南宫礼平向来能说会道,既是安心要宁望舒留下,自然不让她推辞。 “不过我还有……” “宁姑娘若是有事要办,在下也可以帮忙,尽一丝绵薄之力。”南宫礼平笑道,“定会替姑娘办得妥妥当当的。” 宁望舒发现自己要说的话都被他堵了回来,一时间无话可说,转头正对上南宫若虚。他望着她,柔声道:“把伤养好再走,好么?” 恰在此时,廊外风缓,大滴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面色苍白,倒只记挂着她的伤势,她心中不忍:“我住下便是……你不冷么,这雨落下来寒气又重了几分。” 南宫礼平笑道:“看来连老天爷都留人,大哥您也可以放心去歇息了,我领宁姑娘去厢房。”说罢,命人取了伞来,领着宁望舒往厢房去。南宫若虚见雨中她身影纤细,虽是受伤,走起路来却是一蹦一蹦,生气十足,方放心入内。 这边,南宫礼平将宁望舒送至厢房,满心好奇实在忍不住,问道:“不知姑娘是如此识得我大哥?” 宁望舒怔了怔,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好笑道:“只是偶然认得。” 南宫礼平一愣,转而大笑:“那姑娘好生歇息,若缺了什么,只管吩咐下人,不用客气。”说罢,含笑掩门而去。 这厢房就在墨离园旁,推开窗子便可见雨中竹影摇曳,宁望舒不由得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夜,她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 雨声淅沥,今夜不会再有那样的惊雷了吧。 次日清晨,南宫若虚醒时天已大亮,屋外依旧雨声不断,这雨已是绵绵密密地下了一夜。他向来少眠,一日大概只能睡得两、三个时辰,象今日这般睡足,一年中也不过三五日。 “宁姑娘可起了?”下人端来热水给他洗漱时,他问道。 “那位姑娘已用过小食,听说她要了些纸墨回房去,想是要写信。” 南宫若虚点点头,既是如此,自己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她。 接下来的大半日里,他也没见她的人影,只是听说她又要了些朱砂,便一直闷头在屋内。 写信要用到朱砂吗?他心中奇怪。 合上书卷,见午时将近,弟弟南宫礼平今日去了几家钱庄,要晚上才能回来,若是午饭让宁望舒独自用餐,未免失礼,他遂唤过下人吩咐道:“午饭请宁姑娘过来园中用饭。”转念一想,“不必了,我自己去吧。你去吩咐厨房,宁姑娘是蜀中人氏,多作几道辣味菜。” 雨湿路滑,南宫若虚本就行动不便,他又不愿有人跟着,独自撑伞而行。饶得是东厢房就在墨离园旁,走到时,他已是满头大汗,不得不在廊中休息片刻。 东厢房一溜过去有七、八间厢房,只有距离他最近的这间开着窗户,应该就是宁望舒所住的厢房了。 他走近望去,临窗处恰好是张书桌,桌上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大宣纸,纸上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条和乱七八糟的符号,宁望舒正支着下巴,双目紧盯在纸上,凝神思考,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南宫若虚故意轻咳几声。 她闻声猛然抬头,见他立于窗口,嫣然一笑:“南宫大哥,怎么站在风口,快进来。” “你腿上的伤可好些了?”他依言入内,关切问道。 “已经好很多,也不那么疼了。” 他到桌边端详那些图案:“这是地图?” “是啊,我费了好多功夫才画出来的。”她倒了杯温热的茶,放入他手中,自己也歪头看图,笑道,“好像还是画得不好。” “你画的是西林外的青松坡。”这些线条所构成的图案他熟悉非常,“你怎么会对这里感兴趣?” 宁望舒瞪圆眼睛,顾不上回答他的话,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 他微微一笑:“我也有张地图,比你画的还要详细。”他的手指轻轻从纸面上划过,“这里应该还有个小山坳。” 她敲敲脑袋,提笔补上,叹气道:“早知道你有,我就不用画得这么辛苦了。”又转头看他,神情诧异道:“你怎么会有?” “我极少出门,礼平便命画匠绘制城镇山水地图,看着便如同到过一般了。”他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对这里感兴趣呢?” “……”宁望舒迟疑片刻,又不想骗他,只能道,“现下不能说,日后再告诉你。” 南宫若虚瞧着她笑嘻嘻的模样,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问。目光复扫过纸面,圈圈叉叉的符号用朱砂醒目而仔细地标出,认真程度足见一斑。看来,这便是她姑苏之行的原因了。 第十章 日夕时分,南宫礼平才归来,一回来便急匆匆地来到墨离园。南宫若虚正在灯下看书,南宫礼平见他仍安全无恙,才松了口气。 “那位姑娘呢?”南宫礼平一开口便问道。 “大概在房中休息吧。” “她……”南宫礼平欲言又止。 南宫若虚瞧弟弟支支吾吾的模样,不禁好笑,道:“你若有事,去找她便是,何苦在这里着急。”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南宫礼平想了想,压低声音道:“王瑞在昨日被人杀了,颈上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口。” 南宫若虚微怔,随即淡淡道:“你想说和宁姑娘有关?” “我知道这么说太武断,但是偏巧宁姑娘也是用刀,而且她偏偏也是昨日受了伤。”南宫礼平皱眉道,“就算她不是凶手,但若说完全没有关系,倒让人难以信服。”他忍不住又问,“大哥,宁姑娘究竟是何身份,你是如何识得她的?” 南宫若虚不吭声,脑中浮现的是那张用朱砂标满记号的地图,血红的颜色,此时想来竟是触目惊心,难道她真的与此事有关联? “大哥——我是担心她对你不利。”南宫礼平见他不回答,也没办法。 “她不会的。” “大哥!” 南宫若虚淡淡道:“她若要伤我,实在是轻而易举。” 见哥哥言辞间对宁望舒颇为维护,南宫礼平只好点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南宫若虚知道弟弟这一去必要派人去查宁望舒的底细,说不定也已经让人去查了,想了想又道,“你莫让这些话传到她耳中,她始终是我们留下来的客人。” “放心吧,大哥。我自有分寸。”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三日,南宫礼平让人打探的结果只知道宁望舒是蜀中名不见经传的飞龙门下,该门派虽因偷盗名声不太好,却也听说没做过大恶之事,加上见宁望舒几日里并无任何异常举动,方渐渐放心。 而宁望舒深知南宫世家并非江湖帮派,自然不习惯江湖中不拘小节的那套,又因腿伤未愈,她每日只在房中画图看书,倒也悠闲自得。 这日隅中,南宫若虚又闻有人来访,来者是林家二公子林宇飞。那日将林家的人打发之后,一直未见动静,不想这林二公子今日竟然自己来了。虽然与他只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一再来访,也许真有什么要紧事。 三五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林宇飞才腼腆开口问道:“不知您是否知道宁姑娘的居处?自那日船上一别,对于两位,我一直愧疚在心,希望有机会可以弥补。” 南宫若虚已明白他心意,自己不过是幌子,他想见宁望舒才是真。 “林公子太客气了。宁姑娘此时就在舍下。” “是么!”林宇飞又是高兴又是叹气,“早知她在南宫兄这里,我就不用枉费时间找遍姑苏城的客栈了。” 南宫若虚瞧他模样,淡淡一笑,不曾想到那日船上一面,这位林家公子对宁望舒竟是念念不忘,遂吩咐下人去请宁望舒过来。 宁望舒正在薛大夫处换药,经过几日的休息,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伤口太深又几番开裂,还是无法大幅活动。此时骤然听说林宇飞突然到访,她不由心中疑虑,担心他与虞清是一路人,此番上门找麻烦来。 虞清与自己之间的纠葛,她并未告诉南宫若虚,此刻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林宇飞一见她入内,情不自禁起身迎上,道:“宁姑娘,多日不见。” “林公子。”因心怀戒意,宁望舒只是淡淡微笑,见礼后,她挑了他对面的座位坐下,目光探询地望向南宫若虚……后者含笑不语,神情古怪,她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您今日到访,可否找我有事?”她索性单刀直入,如果林宇飞是为虞清来探路的话,她也不愿多费口舌。 “那夜船上招待不周,委屈了姑娘,在下一直耿耿于怀。”林宇飞目光殷切,“明日凤仪楼斗茶盛会,想请姑娘、不,是想请二位一游。” “多谢好意,”宁望舒推辞道,“我不懂茶道,倒不如不凑这个热闹为好。” 林宇飞忙道:“姑娘是上宾,只管来玩。再说陷空岛的韩二爷后日便去开封,也是借这热闹给他送个行。难道姑娘也不来么?” “我……”她目光落到南宫若虚身上,拿他做挡箭牌,“南宫大哥素喜清静,不习惯喧闹之处。” 南宫若虚微垂下头,知道林宇飞定又要来劝说自己。 林宇飞果然朝他笑道:“凤仪楼是个再清幽不过的地方,临水而建,清新雅致,窗外松风沁人心脾,南宫兄若是去了,定会喜欢。” “多谢美意,不过我身子不适,外出有诸多不便。”他有礼道。 “不妨事,明日我会让马车专程来接二位。如果南宫兄不喜乘车,那我也可派两顶软轿。两位就莫要推辞了。” “……” “林公子,并非我们不领你的情。”宁望舒道,“只是我和太湖水寨有些过节,倘若碰上了,难免又起冲突。其他还是小事,若是到时搅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我的罪过。” 林宇飞温和道,“此番并未邀请太湖水寨的朋友,姑娘尽可放心。在下一番诚意,难道两位连这点薄面都不给吗?” 宁望舒眉尖微蹙,看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 “那么我明日申时来接二位。”林宇飞喜道,笑容满面地告辞而去。 南宫若虚和宁望舒两人相视苦笑。 “你方才怎么不帮我?”宁望舒又急又笑,“这下好了,连你也逃不过。那个斗茶会是什么名堂,你知道么?” “不过是各人带着自家的好茶,彼此相品罢了。我曾听礼平提起,但从未参加过。”南宫若虚瞧她满脸无奈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好端端地喝茶,怎么还有这么多花样。”她苦着脸看他,“怎么办,我可没有茶。” “这有什么要紧的,让老邹去拿些,你明日带去便是。” 宁望舒奇道:“你呢,你不去么?” “只要你肯去,林公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去或不去,他不会介意的。”他淡淡笑道。 她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凑:“就当是我请你去,好不好?你家虽大,但你成天闷在家里也无趣得很,不如去逛逛。再者,我对茶又不懂,到时候品不出好坏,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 他笑道:“你不懂我又怎么会懂。” “我看你成日喝茶,怎么也比我强些吧。”她往他身边的椅子上一坐,自言自语道,“这林公子也真奇怪,怎么就非要我们去呢?” 南宫若虚逗她道:“亏你还是江湖侠女,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她叹口气,道:“没办法,怪我闯荡江湖时日尚短,经验不足……看他的模样,倒不象有什么恶意。” 他低头微笑,道:“去了便知,又何必费心猜测。不过你的伤……不碍事吗?” “又不是去打架。”她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腿。 第十一章 次日,申时未到,林公子派来的两顶软轿和轿夫就已在府外等候,结果让邹总管用几钱银子打发了,邹总管早已特特地备好家里的马车。他这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说大少爷要出门,自然要准备妥当。依着他的意思,怎么也得多派几个人跟着,偏生大少爷又不肯,二少爷劝了半日才勉强答应带上四个小厮。 这位宁姓姑娘的突然出现,委实让他困惑不解,不过见大少爷竟然肯与她出门,连他这老总管都吃惊不小,心中却也觉得宽慰。大少爷因病而十几年困在家中,便是再有生气的人也给生生关傻了,若能出去走走,对他倒是好事。 “原来马车还可以这么舒服!” 宁望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马车旁边,正掀开车帘往里看,顿时长长地赞叹。马车从外面看平凡无奇,只是比一般的马车要大些,但里面却甚为奢华。马车上内设精致自不必说了,因考虑到南宫若虚畏寒,还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边上手炉,团枕,食盒一应俱全。 “那天真是委屈你了。”她扭头望向身后的南宫若虚,意有所指。那夜自己随意雇了一辆马车,简陋非常,与这辆马车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旁边的人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南宫若虚微微一笑,不接话。 车是好车,马也是好马,跑起来又轻又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凤仪楼。宁望舒下车来看,果然是处极清幽的地方,临水而居,不远处青松林立,清凉的空气中裹着松香,只是深吸口气,便觉得身子都轻了几分。 “宁姑娘,你来了!” 林宇飞在楼上凭栏眺望,看见她下车,喜不自禁,忙奔下楼来,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让至上宾席。 南宫若虚才坐定,便已认出席间一人便是南宫世家在无锡城内钱庄分号管事的宋掌柜。宋掌柜见到他自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急忙欲上前问候,却见南宫若虚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示意他莫惊动其他人。 另外两人,一人是彻地鼠韩彰;稍后又到一位中年人,身材修长,面白无须,双目精光内敛,腰间配一把银色莲花吞口的短刀。目光只是轻轻扫过那把刀,宁望舒就不由地僵直了背,脸色发白,迅速地别开头,将目光移到别处。 林宇飞指着那人,犹自给他们引见:“这位是仁峰武馆的王仁湘王二爷,他的单刀可谓是一绝。” 王仁湘哈哈一笑,拱手道:“林公子谬赞,在下若真有能耐,早在江湖上闯一番名头,又怎么会守着家小武馆混饭吃。”他视线从宁望舒身上移过,并未作停留,倒是对南宫若虚多瞧了几眼。 宋掌柜笑道:“王兄生性仁厚,不欲江湖纷争,在下佩服得紧啊。” “怎比得上宋掌柜……” 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直到彼此都觉得尽了礼数方歇了。韩彰不耐这套虚礼,早跳到宁望舒旁边,絮絮叨叨地问她些事情,却没曾想自己占了林二少爷的位置。 林宇飞只好远远地坐到韩彰原先的椅子上,样子颇为失落。 红泥风炉上水已初沸,咕嘟咕嘟地冒出连珠水泡,旁边侍立的茶僮灵活地撇去浮沫,又放了些盐进去…… 宁望舒目光凝滞在茶僮身上,借着这个角度,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王仁湘的动静,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漫应着韩彰。 “你老盯着这小哥做什么?”韩彰终于奇怪道。 宁望舒回过神,胡乱道:“以前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烹茶,觉得新鲜。” 南宫若虚侧头,见她目光飘忽不定,已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这水是今晨天未亮时特地取的惠山寺石泉水,”林宇飞以为她对烹茶有兴趣,忙笑道,“陆羽《茶经》中将它誉为天下第二。” “连水都这么讲究。”韩彰绕有兴趣地看向茶僮。 茶已二沸,小僮舀起一瓢水,用竹策搅成漩涡,取了茶沿漩涡中心倒下。不过一会,水便大沸,又将方才的一瓢水倒下止沸,如此这般才分到诸个茶碗之中,递与众人。 宁望舒心不在焉,端过就喝,猛的被茶水烫了一下,险些叫出声来,犹强忍住,舌头已被烫得麻木。南宫若虚看在眼中,默不作声地将面前的茶果推过来。 “这茶味道怎么样?”宁望舒丢几个茶果入口,小声问他,“我怎么都喝不出来?” “色香两兼,不过味稍薄了些,应该是霍山的雀舌。”他也只是浅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绿茶性寒,他不能多饮。 “南宫兄好灵的舌头,”王仁湘抚掌,赞道,“这是我一位六安远房今春才带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林兄邀这斗茶会,我才赶忙拿来与诸位品尝。”他说话的时候,宁望舒冷眼观察,却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何异样…… 那夜无星无月,几乎是一片漆黑,也许他根本无法认出自己——她只能这么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把刀,自己也无法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好像味道是挺淡的!”韩彰在旁点头道,他不是五弟白玉堂,对这风雅之事实在不在行。 第十二章 第二道茶泡好后,林宇飞亲自端了过来,对宁望舒笑道:“这是明前的碧螺春,用古法炒出来,我素日吃着最好,你尝尝,看喜欢不喜欢?” 宁望舒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殷切,只好轻吹几口,就着热茶喝下去,勉强笑道:“果然是很好喝啊。”其实她烫伤的舌头哪里还能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疼而已。 “真的,你喜欢的话,我送些给你。”林宇飞喜道。 宁望舒忙推辞道:“我又不会这繁琐的泡法,再好的茶只怕也失了味,平白糟踏了,还是算了吧。” “不妨事,看着繁琐,其实也简单,我来教你。”林宇飞撩起袖子,挥手让茶僮退到一旁,竟是要自己亲自烹茶。宋人好茶,便是烹茶也视为雅致之举,所以林二少爷这般举动,众人倒也不以为异。 “这水须沸三沸……宁姑娘,你来看!” “……”宁望舒犹豫了一下,烹茶的位置就在王仁湘旁边,她多少心中存有几分顾忌,迟疑片刻,才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去。 王仁湘距离她只隔着一张红木小几,她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伤腿上打了个转,心中陡然一紧。自己走路虽然丝毫不显跛态,但对高手来说,光凭落脚的轻重就能觉察出对方是否受伤。 她的右腿不能用力,落地自然比左腿要轻。 “花有奇香者,都可入茶。”林宇飞浑然不觉宁望舒的异常,在旁一径对她笑道,“如芙蓉、蔷薇、玫瑰,现下是秋天,便可将桂花或秋菊入汤,味道亦清远不俗。” 宁望舒连连点头,其实他的话她大概只能听见几个字,手中拿着竹荚无意识地摆弄着。 水犹在炉上,袅袅水汽中,不经意间,她望见了一双关切的眸子。南宫若虚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让她微微一怔。一种陌生的感觉贯穿全身,使她仓促地垂下眼帘,摆弄面前的茶具。 身边的林宇飞犹自喋喋道:“投茶又分上投、中投和下投。夏宜上投,冬宜下投,这春秋季嘛,就宜中投……”他轻挥小扇,原本是为控制火候,却听见红泥风炉中传来一声轻爆声,炉火瞬间一亮,数点火星迸出,直溅向他二人。 宁望舒下意识往旁滑开,脚步踏出,习武的惯性使然,身体自然而然地往左扭转……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知自己犯下大错,这一动无异于将自己的身法路数展露在王仁湘眼中。他也许会认不出自己的容貌,但却能够认出她的身法。 林宇飞也已跳到一旁,对她歉然笑道:“必是方才撒的干竹叶没有择干净。” 宁望舒默然不语,目光复杂地审视面前的风炉,在那声轻爆声之前,她似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空气的轻微响声,是她的错觉吗? 宋掌柜哈哈一笑:“风炉爆花是好意头,想是林少爷有好事将近,特来报个喜!” 这一说,倒让林宇飞的脸微微一红,偷溜宁望舒一眼,笑道:“希望承您贵言。”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加上见到林家少爷对宁望舒如此殷勤,这层意思早已心照不宣。南宫若虚见他二人并排立于屏风前,俊俏非常,当真是对璧人,心中不由生出几丝黯然,微微转开头去。 不过一会,第三道茶泡好,小僮给众人敬上,宁望舒和林宇飞也各自回座。 早有几位吹弹乐师悄然入内,待林宇飞微微点头,即弹奏开来。持琵琶的婉约女子轻启樱唇,曼声唱道: 满城烟水月微茫, 人倚兰舟唱, 常记相逄若耶上。 隔三湘, 碧云望断空惆怅。 美人笑道: 莲花相似, 情短藕丝长。 …… 这般缠绵委婉的动人歌词,又由吴侬软语唱来,听的人倒有一半酥了骨头。宁望舒与韩彰均不是姑苏人氏,听不懂吴语,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毕,众人皆抚掌称赞,唯有王仁湘仍痴痴怔怔…… 韩彰凑到宁望舒耳边,悄悄笑道:“我瞧这林公子八成对你动了心,你不如回了老头子,干脆嫁到姑苏来,倒也不错!” 宁望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方才并未留意众人的话语,听到韩彰突然这么说,自然不悦,却也没心思多想。她几次暗暗留意王仁湘的神情,始终看不出任何端倪,王仁湘越是平静无波,越让她不安,如坐针毡。 “我们待会就走好不好?”她挨到南宫若虚身边,悄声道。 “好。”他早已瞧出她不对劲,虽不明究里,但还是很干脆地答道。 宁望舒原本以为他必会问缘由,没料到他竟什么都不问便答应了,不由地多望了他一眼。他虽病容憔悴,眉宇间却恬淡而安适,自有股清雅风华,她心中一凛——他有病在身,自己更要万分小心才是! 第十三章 韩彰犹在一旁,没正形地笑嘻嘻道:“你若是想请我当媒人啊,红包可不能少呀。” 宁望舒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端起面前的茶,心中思量着怎么告辞才恰当。此时的她,对于林家公子的一番热诚,虽是略有体会,但却没有放在心上。又略坐了一会,她小口小口地饮完手中的茶,心道茶已过三巡,亦不算失礼,遂起身告辞。 林宇飞心中不舍,又问她欲在姑苏停留多久,宁望舒笑而不答,只说归期未定。他猜她定是还得呆上段日子,想到来日方长,还有会面的机会,心中暗喜。 待上了马车,方坐定,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南宫若虚忍不住问道:“是你身体不舒服吗?” 宁望舒沉默了片刻,又拿眼瞄了瞄他,不知该怎么说。 南宫若虚方才在席上见她模样,本就有疑虑,又见她现下这般,以为她是因自己而为难,只好道:“难道是我的缘故?我原说我不该来。” 宁望舒连忙笑道:“你别瞎想……并不是要瞒你的事情。只是我惹了些麻烦,只怕是要连累你了。” 闻言,南宫若虚一怔。 “什么麻烦?”南宫若虚不解道,“来时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突然这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即低道:“那人方才在厅中?” 宁望舒点点头,苦笑道:“我一进来看见他的刀就知道了,只怕他也认出我了。” “你指得是王仁湘?”南宫若虚这才明白她为何在厅内的奇怪模样,随即想到:“难道你腿上的伤……你怎么会和他有过节?” “谈不上过节,若不是今日茶会,我也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宁望舒心里也没有底,只是觉得王仁湘的模样过于平静无波,这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那夜无星无月,鬼魅般的刀影如影随形,寒冷如冰,杀意凛冽。 错身之间,刀从她的面门掠过,那朵小小的银莲映入眼帘,摄人心魄般的妖娆。 那人是决意要让她留魂于刀下,她清楚地知道。 宁望舒摸出来时藏在马车褥子下的弯刀,庆幸自己为防万一带了它,暗自吐了口长气。 “你是他的对手吗?”南宫若虚担忧问道。 宁望舒没有回答,手抚过刀身,轻轻笑了笑。 “你们怎么会杠上的?他一个武馆教头,按理说,平白地不会惹事。” “我哪里知道他居然会是个武馆教头,那夜我在西林外河边转悠……” “转悠?” 宁望舒耸耸肩,老实道:“……我在找一个陵墓的入口。”南宫若虚心中一动,她果真是为了那个陵墓而来,那么她画的那些图自然都是她所做的标图。 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望向他道:“你看到的图就是我为寻找入口做的标识,”顿了片刻,尴尬一笑,又道:“没想到我居然还盗墓吧?” 南宫若虚不答,只问道:“你上次便伤在他手中,现下你有伤在身,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我没受伤也不是他的对手啊。”宁望舒低声道,象是在自言自语。她烦恼地往后一靠,身子随着马车的行进轻微地摇晃着。若只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便逃,倒也勉强有几分把握。可是还有他……王仁湘是亲眼见到自己与南宫若虚一同出现的,她无法揣度出王仁湘是否会伤害他。 一想到可能因为自己而连累到南宫若虚,宁望舒就自责不已。 南宫若虚皱眉想了半晌,问道:“难道他也想盗墓,看不惯你戗行?” “那倒不像。”宁望舒摇摇头,“我觉得他应该是守陵的人,所以对我敌意颇深。”想起那夜冷冽刀光,她依旧心有余悸。 马车内一片静然,两人都不再说话,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凤仪楼为求清幽,故择地颇为偏僻,这条路不过是林中一条被车马踩踏出来的小道而已。此时道上只有仅有他们一辆马车,马蹄踏在落叶上沙沙声清晰可闻,在宁望舒听来,刺耳非常。 夕阳的余晖穿过林间的枝叶,从车窗透进来,落在南宫若虚的手上,寂寞的金色,毫无温度。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还有、还有一丝歉然……他深恶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沙沙沙、沙沙沙,偶尔间歇着车辕上坐着的小厮呼喝马匹的声音。 半晌,宁望舒深吸口气,故作轻松笑道:“你不用担心,对于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很容易对付的。”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眼角掠过她手中的弯刀,并不戳破她的谎言。 车还在行进,余晖渐暗。 第十四章 车外,忽传来几声小厮的轻咳。宁望舒骤然握紧刀,指节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马车稍稍一缓——有人在外面! 微不可见的几缕青烟从车帘下窜进来。 宁望舒眼尖,大惊,忙屏住呼吸,也来不及多想,手一伸,飞快捂住南宫若虚的口鼻。 触到他肌肤的那一瞬间,两人同时怔住了。 四目近在咫尺之间,两人面面相觑,均不自觉地微红了脸。 “别吸气!”她无声地用嘴形示意他。 他点点头。 她松开手,复握回刀柄。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外面悄然无声,除了傍晚归巢的鸟在林间嘈杂。 宁望舒知道南宫若虚不若习武之人,加上体弱,他无法闭气太久。她心念一转,拿起一旁林宇飞所赠的团茶,在手中捏碎,紧接着用刀鞘挑起车帘,素手一扬,茶末向外激射而出…… 随即,她搂起南宫若虚,跃出马车。 同行伺候的四名小厮东倒西歪在车辕上,生死不明。不远处一人青巾蒙面,冷冷得注视着他们。 方才的青烟甚是厉害,南宫若虚在跃出时不慎吸入少许,只觉得手足无力,晕然欲倒,靠在树上不住喘息。 宁望舒瞧他模样,急得直跺脚,冲那人怒道:“你既是冲着我来的,又何必伤他们性命!” “那只是迷烟罢了。”青巾下面的声音瓮瓮的,显然是刻意伪装的。 “你觉得怎么样?”宁望舒扶着南宫若虚倚树而坐,虽然并不完全相信那人的话,但见他脸色并无中毒迹象,方放下一半的心。 “我没事。”他强忍着阵阵晕眩,勉强道,“他既然用迷烟,想必是不想伤人。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快走。” 宁望舒站起身,朗声道:“那件事情,他全然不知,你不可伤他。”她虽猜此人是王仁湘,却不点破,只怕他因身份泄漏而不得不伤南宫若虚。 南宫若虚撑起身子,勉力道:“我劝兄台三思,陵墓地图早已绘好,我们若出事,我保不出三日,姑苏城人手一份。” “你知道……”青巾下的面容扭曲了一下,“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劝兄台考虑一下。” “我现在不想考虑,杀了你们之后再说吧。”他缓步向他们走来,显然不愿再听他们拖延时间。 “等一下!”宁望舒朗声道,“我们两人对你一人,未免有失公允,还是单打独斗吧。免得我们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等他开口,又道,“公平起见,你先和我交手,赢了我才能和他交手。” “是杀了你。”他冷冷纠正。 她也冷笑:“那可未必。不过你别忘了,赢了我才能和他交手。” “可以,不过这没有区别。” 身旁,南宫若虚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柔软。 “我知道你的轻功很好……”他刚开口就被她打断。 “我知道你跑得不快,”她声音很低,说话又快又急,“不过这次你得拼命跑,趁着待会我和他交手的时候,往官道上跑。” 语毕,她抬眼,不期然地对上一双深如夜空的眸子…… “我喜欢呆这里。”他道。 其实他不用说话,只是四目交错的那瞬,他们便已知道,彼此都绝不会丢下对方。 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弯腰撕下一角衣衫,不待他反应过来,便替他蒙上眼睛。 “我打架的样子粗鲁得很,你还是莫看的好。”宁望舒轻声道。她深知南宫若虚心脉极弱,若是受了刺激恐怕会发病,待会打斗定然凶险非常,她不愿他担惊受怕。 南宫若虚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用意,他并没有拿下衣襟,任由一片淡绿笼罩住自己。他既无法帮她,那么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去影响她。 她往前缓缓踏了两步,也许是由于地上落叶的关系,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平常要重一些。 骤然,一个如金石相击迸裂的声音,刺得人耳膜阵阵发疼,是刀出鞘的声音! 一把如新月般美丽的弯刀,刀身晶莹如雪,通体流动着月华般迫人光芒,几乎令人无法正视。出鞘声犹在林间回响,那一瞬,连蒙面人也为之一惧,但稍纵即逝。 少女持刀护于胸前,静静站立着,并不急于出招,显得很沉得住气,与那夜仓惶接招、最后跳入水中潜走的人几乎判若两人。 第十五章 蒙面人微晃,欺身攻上,刀锋凌厉,直奔她门面而去。宁望舒向后仰头,避开这一击,同时弯刀于胸前画了一道亮弧,逼得他退开。 短刀变招奇快,随即直劈下来,竟是要断她的右臂。 宁望舒反手一钩,弯刀倒转回来,将短刀卡在圆弧之中,手腕一沉,将刀用力压下。 蒙面人腾空跃起,左手使分筋错骨手,欲拿她肩膀。宁望舒肩膀微侧,往旁挪开,他方勉力抽刀而出。只是这样一下,蒙面人心中微微吃惊:亏得她是名女子,若是男人,或是内力再深几分,方才那下,非迫得自己短刀脱手不可。自己倒是小识她了。 那弯刀容不得他片刻喘息,雪光般的亮弧在空中一划,削向他的脖子。短刀一格,催上内力,将它震开……两人皆用刀,宁望舒所使用弯刀鬼魅般灵动,蒙面人短刀则迅疾刚猛,各有所长,然宁望舒所使刀法古怪,那把弯刀亦非凡品,所以虽然她内力修为不及蒙面人,一时间却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两人均以快打快,不过一会功夫,已拆了五六十招。 宁望舒虽然觉气喘,仍握紧刀柄,目光中毫无退缩之意,忽听有人轻轻吟唱道: 满城烟水月微茫, 人倚兰舟唱…… 正是茶楼之上那姑娘所唱之曲。 两人均微怔,趁着错身分开的空档循声望去:唱曲的人竟是南宫若虚。他虽被蒙了眼睛,目不能视,却席地坐于树下,曼声吟唱,颇为自在的模样。 这曲缠绵委婉,本是女声所唱,听他悠悠唱来,添了几分男子追忆的怅然,倒是分外好听。 蒙面人刀势不缓,口中冷笑道:“你这朋友倒有趣,你在这拼命,他还有心思唱小曲。” “他知道我喜欢听,自然唱给我听!”宁望舒声音微喘,言语间却毫不相让,“你倒是想,哪有人唱给你听。”说到“听”字陡然加重语气,原本劈向他腰间的弯刀忽变招向面门直划而上,这一变招奇快,且反手为之,古怪之极,饶得是他闪得快,蒙面青巾却仍被刀尖钩住,飘落而下。 此人正是王仁湘。 宁望舒见他面容,毫不吃惊,也不吭声,刀光一闪,揉身而上,两人复斗不休。 歌声清冽,仍是吴语,苍凉惆怅,犹自在他们周身萦绕: 常记相逄若耶上。 隔三湘, 碧云望断空惆怅。 美人笑道: 莲花相似, 情短藕丝长。 …… 宁望舒反正听不懂,受这歌声影响并不大。王仁湘则不然,今日席间听到这曲,令他想起因病亡故的妻子,不禁凄然。此间又闻,歌声更添孤寂,倒象是专门为他唱的一般。王仁湘虽全力专注于刀势之上,却无法将这歌声摒于脑后。他的刀势本走刚猛一路,受这歌声影响,心中大为柔软,招式之间自然大打折扣。 他这一分神,宁望舒立时松了口气。她的伤腿并未完全复原,一番恶斗下来,隐隐作痛,已然吃不住劲。 不过一会,王仁湘骤然觉出不对劲,怒道:“闭嘴,别再唱了。” 宁望舒咯咯一笑:“他唱他的,与你何干。你若不想听,把耳朵堵上便是。” 王仁湘不与她斗嘴,接连挥出几刀,逼她退开,眼中掠过寒光,砍下数段枝叶,劲力一催,残枝碎叶挟着风声朝南宫若虚袭去…… 宁望舒一惊,飞身扑上,弯刀飞旋,挡下大部分枝叶,却仍有零星残叶漏过。 待她回首望去,南宫若虚脸上已被飞叶划过,一道血痕赫然在目,血滴犹在渗出,触目惊心的鲜红,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你……” 宁望舒大怒,凌空跃起,刀光凌厉,夺人双目,挟风雷之势,分取王仁湘膻中、天突、鸠尾三处大穴。 她这下攻势甚猛,王仁湘被她逼得连退几步…… 不远处传来马蹄纷踏声,一人长啸而至,掌力生风,“呼、呼”几掌,即格开二人。 “丫头!怎么会打起来了!” 来人正是韩彰。他正好与宋掌柜同行,见这里有人打斗,偏生他又是个最好事的,过来一看,不想却是宁望舒和王仁湘。 宁望舒停了手,顾不上答话,奔到南宫若虚身边,伸手解下他的遮眼布,看他身上并无别处受伤,方放下心来。 这时马车上另外下来一人,才往这看了一眼,显是受了惊吓,脚步踉跄直奔向南宫若虚,颤声呼道:“大少爷!大少爷!您没事吧!……” 南宫若虚不看面前的宋掌柜,只望向宁望舒,见她也安然无恙才道:“我没事。” “大少爷,您脸上……”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脸颊生疼的地方,指腹上赫然一抹鲜血,他淡淡扫了一眼,道:“不要紧,只是划破了。” 第十六章 王仁湘望向宋掌柜,语气奇异:“你方才称他大少爷?林少爷不是说他是南宫家的远房亲戚吗?” “不瞒王兄,这位正是南宫世家的大少爷。”宋掌柜见南宫若虚受伤,也顾不上许多,直说了出来,“你们有什么误会吗?” 王仁湘不答,却作了一个令众人吃惊的举动—— 他翻身拜倒在南宫若虚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王某不识恩公,出手冒犯,实在惭愧。”说毕,短刀一横,竟在自己右脸颊上也拉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淌,面貌甚是狰狞。 这一生变,不仅宁望舒吓一跳,连南宫若虚也是目瞪口呆。 宋掌柜忙向南宫若虚解释道:“大少爷可能不记得了,五年前的那株天山雪莲便是用来救了他的命。” “哦。”南宫若虚仿佛记起,点点头道:“你也不必这般。只需放过宁姑娘,便当是还恩了。” “恩公这么说,我本不该拒绝,只是祖上遗命不能违,此番虽可饶过,但若宁姑娘再犯……” “祖上遗命?” 王仁湘点头,道:“此间不便,明日我会登门赔罪,自会向恩公解释清楚。” 说罢,收刀入鞘,向众人拱拱手,转身便走了。 一旁的韩彰看了半日热闹,仍是一头雾水,喃喃自语:“到底怎么回事啊?” 宁望舒扶起南宫若虚,抬眼见他脸上血迹犹存,不由得难过自责道:“都是我大意了,平白地让你挨了一下……万一、万一破了相怎么办才好?” “我这般模样,多一道少一道,又有什么打紧的。”他不在意地淡淡笑道,“方才王教头在自己脸上划的那下,可重得多了。” “你……”宁望舒气恼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微垂下头,忽又想起什么,噗哧一笑。 南宫若虚不解,见她笑生双厣,汗湿的几缕头发贴在眼角眉梢,忍不住抬手替她拂开:“你笑什么?” “你刚才唱的曲好听死了。”她咯咯笑道,“我真是没想到。” 他脸微微一红,倒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望着对方,只顾说话,落在韩彰眼中,不禁若有所思起来。只宋掌柜在旁急道:“大少爷,你伤着了,还是早些回府吧。” 他们马车上那四个小厮一时半会还不能转醒,只好坐宋掌柜的马车回去。 邹总管见了南宫若虚脸上的伤自是吃了一惊,南宫若虚虽说是不小心划伤的,他自然不信,投向宁望舒的目光也带上了几丝恼怒。宁望舒只好佯装没看见。所幸南宫若虚的伤口很浅,薛大夫只在上面抹了层薄薄的透明药膏,倒不怎么看得出来。 宁望舒就在旁边看着他上药,听薛大夫说无大碍才松了口气。南宫若虚看她模样,微微笑道:“你方才出了一身的汗,仔细吹了风受凉,快些把衣服换了吧。” 她吐吐舌头,方回房沐浴更衣,心中惦念,不过半日仍溜了过来。见他也已换过一套月白色衣衫,虽面色依然苍白,但目光清亮,精神尚好,她这才放心许多。 “对了,宋掌柜所说的天山雪莲是怎么回事?”两人在廊上凉椅上坐下,宁望舒好奇问道。 “是几年前的事了。”南宫若虚皱眉回想,“我只记得宋掌柜说他的朋友得了重症,正好家里有天山雪莲,我就给了他。”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听说很名贵的!你这么容易就给他了?” “那本是礼平特地为我寻了来,但薛大夫说天山雪莲性极寒,我不能服用。平白的,搁着也是搁着,能救他一命也算物尽其用。” “说得也是……再好的东西,搁着也是废物。对了,明日那位王教头来,我……可不可以不见他?”她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犯难地看着他。 “你怕他对你不利?” “不是!”她叹口气,“今日听他说什么‘祖上遗命’,看来那墓中之人必定与他关系密切。我原先以为那墓年代久远,应该是没主的坟……”她愁眉苦脸地望着他,“怎么说,盗人祖坟也是件缺德的事,按江湖规矩,他要杀我也是在情理之中。” 南宫若虚笑道:“这恐怕和江湖规矩没关系,就是寻常人大多也容不得这事。” 她神情尴尬,转过身子,背朝向他,语气萧然:“你也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你的话。”他微笑道,拉她回身坐下,“……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要盗墓呢?” “都是我师父不好!偏偏给我出了个这么难的题目。” “你师父?” “我们门下有个规矩,凡要出师者必得独自完成一件任务。我偏偏抽中了金缕玉衣,真是背!”她唉声叹气。 “你认为这墓中有金缕玉衣?”南宫若虚微微一惊。 她点点头:“我查了好些史料,又偷偷问过我大师兄,大概也有五六成把握。汉时楚襄王逾制密造金缕玉衣,当时监造便是息家。后来息宁被诬陷,金缕玉衣也跟着失踪,多半便是息家藏了起来。” “如此说来,为了出师,你还得去盗?” 她摇头道:“师父曾说,行走江湖,应以侠义为先,绝不可因利忘义。今日看王教头对你这般,便可知他为人恩怨分明,称得上是条汉子。这件事,确是我错在先,对他不住!” 闻言,南宫若虚心中不禁赞叹,遂笑道:“既是如此,你何不向他说明。” “我盗人祖坟,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去见他。”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笑得赖皮,“不如明日你替我说明吧?” “你要我如何说明呢?” “你就说……”她思量半晌,也没想出个好措辞,“你到时看着办便是,总之,我不会再去西林外,就是那些图纸你也可以交给他一并毁去……记得多少替我留些颜面。”她眨眨眼,扮了个鬼脸。 南宫若虚无奈一笑,算是应承下来了。 第十七章 这天夜里,宁望舒躺在床上,辗转翻侧,怎么也睡不着。她思及今日邹总管看自己的目光,想到因自己而连累南宫若虚受损,虽然他并无大碍,但却始终是自己之过。 幽幽叹口长气,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夜风扑面而来,墨离园的方向竹影清冷……她怔怔看了一会,尽管心中有着莫名的不舍,但也许自己应该离开才是对的。 她缓缓转身,准备收拾包袱,却听见外间传来一阵纷乱脚步,伴随着人声嘈杂,正是往墨离园方向去。心中骤然一紧,难道是他有什么意外,是发病了吗? 顾不上多想,抓起外衫,跃出窗外,往墨离园奔去。 刚进园内,南宫若虚住处传来的一声痛苦的嘶叫如同一道闪电般击中她,痛达心扉——是他!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雨夜里他发病时的情形,也是这样声音。 尽管脚步有点踉跄,她还是疾电般冲进他的房间,南宫礼平、薛大夫还有小厮丫环们都在房内……南宫若虚躺在床上,原本就苍白的脸现下已是一片惨白,因剧痛而抽搐的身体如风雨中飘摇的枯叶,指尖隐隐透出可怖的青色,与白日时判若两人。两名小厮按住他的手脚,薛大夫手持银针,快捷如风地为他施针,南宫礼平立在一旁愁眉紧锁。 几根银针犹自微微颤动,寒光如水,已护住他的心脉,却止不住抽搐,薛大夫也已是满头大汗,手中却不敢停,为他推拿几处大穴,舒活筋骨。 眼见他如此痛苦,宁望舒在旁是没法再呆看下去,虽有旁人在场,她也顾不上许多,拨开床边小厮,将他身子扶起,一手抵住他的后腰,一股内力自手心缓缓传送入他体内。 “大少爷心脉弱,怕是经不住!”薛大夫急道。 “我只用了二成内力。” 宁望舒低声道,全神贯注运功,助他调理内息。只是他有半边身子血气行滞,且仅能二成内力,循环甚缓,就是行完一个周天也颇费功夫。 薛大夫抚脉一探,瞧南宫若虚身子还受得住,便不再拦阻。 过了半日,她将内力在他体内缓缓循环三个周天,南宫若虚的身体方因为体内脉脉的暖流而渐渐松弛下来,虽然还有间歇的抽搐,但眉宇间纠结的痛苦,已缓缓敛去不少。在旁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哥哥的南宫礼平知道已过难关,方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这番折腾下来,饶得是只用二成内力,但却丝毫不能中断,对于原来内力修为就欠缺的宁望舒来说却也颇为吃力。她虽看不见他的脸上,但见听他呼吸渐缓,知道如此有用,不由精神大振,顾不得自己内息衰竭,犹自强撑着为他调理。 薛大夫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看着已陷入昏睡的南宫若虚,长叹口气,抬头对宁望舒道:“姑娘辛苦,大少爷已无大碍。” 宁望舒点点头,贴在他后腰的手却不敢稍离,道:“他心脉太弱,自己调息艰难,我且再助他一助。” 薛大夫微怔,身为大夫,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已十分吃力,欲开口相劝,却止于她目光中的坚持……面前这位姑娘对大少爷倒是真心相待,他隐下叹息,站起身来,拍拍南宫礼平的肩膀,示意他外间说话。 “薛大夫!大哥这次的模样……似乎又重了几分?” 两人刚步出房门,南宫礼平紧盯着薛大夫,忧虑道。 无语以对,薛大夫只是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南宫若虚的身体一日一日往深渊滑去,他自是再清楚不过。这八、九年来的苦苦治疗,只不过是延长他的痛苦罢了,自己这神医的名头自是没脸再叫了。 “这……如何是好?”南宫礼平扶着廊上的柱子,手指几乎要嵌入其中。自小父亲忙于经营生意,他由大哥教养长大,南宫若虚对他而言亦兄亦父,感情自比寻常兄弟要更加亲厚。 “二少爷,七叶槐花还是没有消息么?” 南宫礼平摇摇头:“派了那么多人出去大理,始终没有消息回来。若不是知道三年前大理曾进贡此物给朝廷,我真是要怀疑世间是否真有此花。” “若能寻到此花,说不定大少爷还可以有一线希望。”薛大夫摇头叹息,难道大少爷是命该如此。 “我再加派人手……”南宫礼平咬咬牙,“其实我倒想自己走一趟,但又怕家里事情都堆到大哥身上,反而累着他。” 一阵急风卷起地上萧条的竹叶,两人呆立,心中皆是冰凉。 第十八章 宁望舒从屋里出来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屋内,下人轻手轻脚地为南宫若虚换过汗湿的衣衫,他睡颜宁静,却气息微弱。 一阵晕眩袭来,她晃晃身子,扶住护栏坐下。她经过与王仁湘一番恶斗,功力本尚未复原,经过这番折腾,内力衰竭,身体只觉得有千斤般重。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熬过来了! 她靠着栏杆,眼前掠过的一幕又一幕,都是他在病中的模样……以南宫世家的财力,竟治不好他的病,难道真的是无力回天吗? 狠狠地咬咬嘴唇,她心中没有别的念头,只想到:不管怎么说,也要想个法子让他好起来! 晨雾迷离飘忽,在她周身飘荡,她眼皮渐重,微闭了双目养神调息,却不由自主地倚栏睡去。进出下人也不敢惊动她,待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身后屋内一片静悄悄,想来南宫若虚应该还没有醒。 轻轻地舒展下僵硬的四肢,她终是不放心,又返到屋内,轻轻拢起纱帐,注视着他苍白憔悴的睡颜。他的身子微微起伏着,呼吸已复均匀,只是眉宇微颦,仿佛睡梦中还在抵御着痛苦。 迟疑地伸出手,悄若清风地抚过他的眉心发际,见他轮廓分明,宁望舒心中一动:原来他生得这般好看,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觉。又依稀记起昨日他也曾这般替自己掠起湿发,脸一红,忙收回手,替他重新拢好纱帐,悄悄离开。 刚刚跨出墨离园,迎面正碰上匆匆而来的邹总管,看见她略住了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他还在睡。”宁望舒不等他问,即开口道。 邹总管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得是谁,顿时面露难色,道:“外厅有位王教头,说要见姑娘、还有大少爷。”来人说话虽然谦和,面上却偌大一道伤口,瞧得人心惊胆颤,邹总管本不欲让他进来,却碍于南宫若虚之前的吩咐,只好将他引至外厅。 王仁湘!他果然来了。 宁望舒深吸口气,道:“这位王教头是昨日我们在席上见过,我知道他所为何来。”她朝邹总管微微一笑,“我去向他解释。” “那就劳烦姑娘了。” 宁望舒见邹总管口中客气,脸上却面无表情,心中暗叹,只怕这老总管认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是她惹了来的。 她回房将以前画的图纸全都卷好,方来到外厅,一见到王仁湘便拱手道:“小妹以前鲁莽,不知那墓竟是王教头先人,还请大哥包涵。不过那墓应是息氏,怎么教头姓王?” 王仁湘一怔,他原以为今日来必与她起争端,但看在恩公面上,他已暗下决心,只要这姑娘答应不再侵犯陵墓,自己便饶她一次。只是……他没料到宁望舒会如此干脆利落。 “先祖不幸,惨遭灭门,幸存之人为求偷生,不得不改名易姓。” 宁望舒点点头:“我猜想也是这样。……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画的图纸,现在我就当着教头的面毁去。”她请下人端来火盆,当着王仁湘的面,一张张焚去。 “姑娘……”王仁湘看着她自行毁去图纸,却不知她心中究竟是做何想法,担心她只是在面上敷衍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出口,只道:“不知恩公是否还在怪罪在下,不愿见我?” “不是……”宁望舒低道,“他昨夜里发病,几乎去了半条命,现下还在歇息。” “我曾听宋掌柜提过恩公恶疾缠身,故从不见外人,便是我以前想来谢恩,也被挡在门外。”王仁湘听说南宫若虚发病,语气间也是担忧非常,“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治,或是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若知道有法子就好了。”宁望舒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想到他,心中一团絮乱,又是伤痛又是着急,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着火盆里的火光发了一会愣。 王仁湘望着最后一张纸也化为灰烬,低低道:“在下遗命在身,昨日冒犯姑娘,实在情非得已。若然姑娘言出必践,在下自当铭感在心。” “王教头千万别这么说,是我错在先。”宁望舒忙道,“我原以为那是没主的坟,没料到……教头武功超群,为忠孝隐于乡野之中,小妹很是佩服。西林外那地方,小妹绝不再扰,便是我飞龙一门,我也可一并保下。” 王仁湘听她语气诚恳,不似虚假,道:“姑娘体谅,在下先行谢过。不过有一事,在下很想知道,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回答。” “王教头但问无妨。” “这古墓位置甚是隐蔽,所知之人便只有本宗寥寥几人罢了。姑娘是如何知晓这古墓位置?莫不是有人告诉你?” 宁望舒微微一笑:“王教头说得外行话。那墓虽然说荒没已久,周遭也可见后人为了遮掩故意堆砌的痕迹,但终是有迹可寻,又怎么逃得过有心人的双目呢。” 王仁湘微怔片刻,目光锐利道:“姑娘又是所为何来呢?” “这个……”宁望舒有点尴尬,“您自家的宝贝您应该心里有数的吧。” “先祖高洁,又因愤恨皇家诬陷,自缢而死。为示清白,故墓中随葬物品金玉之器一律弃用,不过都是丝帛粗瓷,又何来宝贝之说。”王仁湘摇头道。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良久不语,随即呵呵一笑,道:“王教头莫非还是不信小妹,故意这么说。” “在下正是因为相信姑娘才这么说,不希望姑娘做无妄之事。” “可是据我考据,息家确是监造金缕玉衣,不会有错。” 王仁湘微微吃惊:“难道姑娘就是为了金缕玉衣而来?” “不错!”宁望舒点点头,反正这金缕玉衣本来就非息家之物,倒也不必难堪。 “金缕玉衣虽是息家监造,但绝无私吞之举。那墓室在下进去不下数十次,对墓中情形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如果有,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宁望舒见他一味隐瞒,心中隐隐不快:“小妹既已答应不会再冒犯,自然言出必行,您实在不必如此。若果真空无一物,王教头又何必如此费心护陵呢?” 王仁湘起身怒道:“遗命在身,便是一草一木,在下也会舍命相护,更何况是先祖安息之地。” “在下失言,还请多包涵。”她将信将疑,看他行为模样,倒是死心眼的人,不像妄言。 “希望姑娘信守承诺,在下告辞!”微一拱手,王仁湘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看来果真是生气了,宁望舒目送他离去,心中思量:若如他所说,金缕玉衣并不在墓中,那么究竟又会在何处? 第十九章 那日,南宫若虚昏昏沉沉,一直没醒,薛大夫去了几次探他的脉息。到了黄昏时,发觉他身子微烫,竟是开始发起烧来,顿时大惊——南宫若虚极少发烧,但一次发烧就足以要去他半条性命。 上一次他发烧是在三年前,现在想起,薛大夫依旧心有余悸,那次足足五天高烧不退,南宫若虚本来就虚弱的身体经历了极严峻的考验,几乎是九死一生,便是退烧后也用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 这次、这次……大少爷的身体比起三年前要更加虚弱,还能撑得过去吗? 薛大夫无法再想下去,转过身,急急吩咐小厮准备冰冷的井水,南宫家冰窖中虽然藏冰甚多,但南宫若虚体质虚寒,受不得冰的寒气,只能用井水来为他退热。 “大哥……不要紧吧?”南宫礼平极力平静地问道。 “大少爷又发烧了。” “……”三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南宫礼平半晌说不出话来,眼中竟滚出泪来,口中喃喃道,“他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发烧,对他来说很严重么?”宁望舒不解,插口问道。她自王仁湘走后便一直留在墨离园中,虽然不便进屋,但只呆在廊上,觉得与他近些,心中便是多了些欢喜。 “对寻常人倒不算什么,但是大少爷体质异于常人,莫说受不住高热,便是用药也十分艰难,十种药里倒有九种是他吃不得的。” 薛大夫唉声叹气,他纵是顶着个神医的名头,每到给南宫若虚开方子时却是千难万难。 南宫礼平见宁望舒沉默不语茫然的模样,想到自这位姑娘进府,虽然看得出大哥开朗许多,但却祸事不断:昨天受伤归来,现下居然开始发烧,若说与她毫不相干,他自是没法相信。 思及至此,他也顾不得许多,开口道:“姑娘腿伤可大好了?” “多谢,已经大好了。” “既已大好,在下就放心了。现下大哥生病,我只怕对姑娘有所疏忽,招待不周。上次姑娘说还有要事在身,在下就不勉强挽留了。” 宁望舒闻言微微一怔,即明白,她本愧疚在心,听南宫礼平这么说,自然不好意思再留下来。她望进屋内,只能瞧见南宫若虚一方素白衣角,心中不舍,却是万般无奈。 对南宫礼平微一拱手,她勉强笑道:“多日来承蒙照顾,我……我确有事在身,今日便告辞了。” “姑娘多加珍重,大哥醒后我会告诉他的。” 不再多言,这日傍晚,宁望舒便拿着包袱离开南宫世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她本已准备回蜀中去,但一想到他还在病中,却是怎么都迈不开脚步。 直至月上中天,她方觉得腹中饥饿,随意在路边挑着担子的馄饨摊上叫了一碗,什么滋味她倒是一点没尝出来,不过是解饿罢了,胡乱吃了几口,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丢下碗,抛下几个铜板,人如惊鸿般掠出,直往南宫世家而去。 再看他一眼就好……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轻轻跃过围墙,这些日子下来,墨离园内,她自是熟悉不过。见他房中灯火依旧,偶尔有人影晃动,她便在竹林间隐下身形,静静等候…… 此时的南宫若虚犹在昏迷之中。之前薛大夫勉强喂他喝下几口药,不想又全都呕了出来,连之前吃下的米汤也随之呕出,如此一来,倒是适得其反了。 另外两个丫鬟在旁轮番以井水为他敷凉,打来的井水以铁桶镇在冰块之中。只是愈近子时,他热度渐高,敷上的丝绢一会便转热。两个丫鬟手脚不停地忙了大半夜,偷眼溜到外间的薛大夫支着肘打盹,也忍不住靠在床边歇会。 宁望舒本是夜游惯了的,伏在竹林中一个多时辰。看见房内许久没有动静,她方闪身入内,一眼便看见两个丫鬟伏在床边睡着,显是累着了。 一方丝绢依旧敷在他额头,冰凉不复,她轻轻拿下,丝绢下的面容憔悴若斯,眉头紧锁,嘴唇上微微能看见干裂的小缝。 她叹口气,半日没见,他的气色比预料中的更差,拿丝绢轻按,湿润他的嘴唇。又欲替他换丝绢,却怕水声惊醒旁人,想了想,她便直接将手按在冰块之上,一会儿功夫待手已冰冷,再放到他额头上。如此这般反复,虽然麻烦,但她只愿能助他退下热度,倒不觉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薛大夫骤然惊醒,禁不住夜里寒气,咳了起来,倒把里屋的丫鬟惊醒。两丫鬟醒来,急忙重新换过丝绢,又探热度,倒是渐渐退了,两人相视吐吐舌头,庆幸只是打了一会小盹。 第二十章 如此这般,南宫若虚的热度烧了又退,退了又烧,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七八日。每日里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迷之中,醒时也是昏昏沉沉。只能在他半清醒的时候喂汤喂药,便是这样,也吃不了多少,往往有时又全都呕了出来。 不过几日光景,他迅速地消瘦下去。薛大夫想尽办法,无奈南宫若虚身体太弱,又有诸多禁忌,能用的药实在太少。所以他见了南宫礼平只是摇头叹气,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这些天来,宁望舒一入夜便潜入墨离园里,或潜于窗外,或伏于梁上,知他这一日日的在病中辗转,心中难过,却又只能在四下无人或下人睡去之时,才能入内看他。 这日夜里,因南宫若虚烧又退了下去,沉沉睡去,故薛大夫只让下人在外间歇息听命。待下人睡去,宁望舒悄然由窗口跃进,至床边探他额头。 灼热不复,她松了口气。 “怎么还不好起来呢?” 看他气息微弱躺在床上,再想起他平日里温言浅笑的样子,她不由心如刀绞。她深知,以他的身体,这般的病痛,加之每日只吃得进几口汤水,实在支持不了多久。 轻轻替他抹去脖颈处的湿汗,听见南宫若虚在睡梦中低低j□j出声,又见他的眉尖微微皱起,想是难忍身体上的苦楚。 不知不觉间,几滴泪水滑落脸颊,她飞快抹去,深恨自己的无能。 南宫若虚缓缓张开双眼,外间的烛火隐约透进来,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床前。他伸出手…… 她握住他的手,手心的温暖传过来,真真切切。 “你一定要撑过去。”她伏在他耳边悄悄道。 然后,极轻极轻地,亲了亲他。 …… 后来,南宫若虚说起此事时,宁望舒怎么也不肯承认,只说他是病糊涂了。若再深问,她便嬉皮笑脸地反咬一口,倒说他对她思忆成狂,故有此幻觉。 天还未亮,薛大夫便撑着一夜未眠红通通的眼睛赶来墨离园,胁下夹着施针用的包裹。 他深知南宫若虚的身体无法再这样一日日的耗下去,断断续续的高烧会耗尽他的气血。经过深思,一夜的试针,他决定冒险用针灸之法导出南宫若虚体内的热毒。 此法凶险异常,用针需得极为谨慎,稍有差池,热毒反噬,南宫若虚便立时有性命之忧。 也因为如此,薛大夫思量再三,担心南宫礼平因为深怕而犹豫,反而错过时机。 大少爷这样的身子,实在是拖不得了…… 步入屋子,南宫若虚仍旧在昏睡之中,神情安静。薛大夫探了探脉,脉息虽弱,却仍算平稳,正是施针的最佳时机。 金针寒芒闪动,薛大夫首先在他双手无名指关冲穴点刺出血,为热毒排出之用。随即又抽出数根金针: 两手外内侧各三针,五指间各一针,足亦如是。 头入发一寸旁三分各三针,更入发三寸边五针。 耳前后口下者各一针,项中一针。 巅上一针,聪会一针,发际一针,廉泉一针,风池二针,天柱二针。 这五十九针位置各异,入针深浅各有分寸,且需一气呵成。饶得是昨夜在人偶身上试过数十遍,他此刻也有些踌躇。 深吸口气,金针挟于指间…… 针入肌肤,痛如蚁嚼,南宫若虚犹在梦中,并无知觉。 薛大夫额头也微微沁出汗滴,持针之手却稳稳有力,寒针如冰,疾入风池天柱两穴……到施针完毕,也不过片刻功夫,却已是汗透重衫。 金针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南宫若虚虽然未醒,浑身的汗珠却一点一点地往外渗出,而指尖的小洞却始终没有再渗出血珠。薛大夫皱眉凝视,他知道南宫若虚气血行滞,要等热毒出来怕是得要些时候。 只是这金针刺穴,便是一般人也不宜过久,况且是南宫若虚。 又过了莫约半柱香时候,仍是不见血珠渗出,薛大夫决然再取出一枚金针,沿着少冲脉若一路斜刺,欲让他血脉顺畅。便在此刻,南宫若虚j□j出声,面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突地呕出一口鲜血…… 薛大夫大惊。忽又见有一人自上梁翻下,落在床边,焦急道:“他怎么会这样?” 此人正是宁望舒,她这夜来探视南宫若虚,听到薛大夫来的脚步声,方翻身上梁,便一直伏在梁上看着,直至南宫若虚呕血,才着急落下。 第二十一章 “他的热毒被我用金针逼在胸口,但是气血行滞,无法从关冲逼出。”顾不上惊奇她的出现,薛老爷子道。 “有什么办法吗?”看着血从他嘴角滴下,她大为焦急。 “除非能马上替他逼出热毒,否则……” “我可以运功助他逼出。”宁望舒伸手抵住南宫若虚的后腰,却听薛大夫一声急呼。 “万万不可!此刻不比寻常,金针封穴,你若强行输入内力疏导,只怕他经脉经受不住,毙命就在顷刻之间。” 宁望舒慌忙收回手:“那该如何才好?” “唯今之计,我只能冒险用雷火针法为他深刺,你护住他的心脉,但劲道一定要轻。”薛大夫看向她,“姑娘切记,待会无论大少爷怎样,你都不可慌乱,护住心脉要紧。” “好。”宁望舒颔首,随即将南宫若虚扶起,在他身后盘膝坐下,稳稳抵住他后心处。 薛大夫取出药艾,于灯上点燃,吹熄,又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金针,在火上自针身向针尖逐渐烧红,隔着药艾,沿着手少阳三焦经一路深刺而下。将雷火针法用在南宫若虚身上是个以毒攻毒,以热制热的法子,若非凶险异常,薛大夫是断不敢行此险招。 宁望舒的手牢牢地贴在南宫若虚的后心上,他的心跳虽弱,却依旧可以感受得到。轻轻的、有节奏的跳动自她掌心传入,直达内心,似乎与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这刻,她竟有些失神,只觉得若是掌中那端的跳动停下来,自己的心只怕也无法在跳动了。 雷火针已深刺到外关、阳池两处……南宫若虚面色潮红,浑身火般滚烫,显是耐不住体内高热,他的四肢渐渐开始抽搐。 “他……”宁望舒感受到自掌中传来的心跳骤然加快。 “姑娘护好心脉,千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薛大夫全神贯注,将针在手中提插捻转,药艾的药力已透入经脉,只要再撑住片刻,便可逼出热毒。 宁望舒只觉得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猛烈地几乎要跳出胸腔,然后又渐渐慢了下来,变得比之前更加软弱无力,心中大慌。 与此同时,金针从最后一穴液门拔出,关冲穴终于沁出血珠,热毒开始导出,薛大夫长吐口气。 “他的心脉越来越弱了。”宁望舒急道,不得不加重手中劲道。 薛大夫探脉,微凝了眉,沉声道:“姑娘莫慌,此刻热毒散去,体内高热褪去,定会导致心脉不稳。” “可是我怕他……” 她不敢说,南宫若虚的心跳已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了,唯有尽力护持。 薛大夫的手始终搭在脉上,不用宁望舒说他也能察觉到南宫若虚脉息只悬于一线之间…… 血依旧在慢慢地渗出,南宫若虚面上的红潮正在渐渐退去…… 屋内静静的,彼此间的呼吸此起彼伏,却又极力压抑着,似乎连最轻微的声音都能崩断那根生命之弦。 骤然间,宁望舒的手微微一颤,心直往深渊跌去——紧贴住他后心的手连最微弱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了! 她颤声道:“他……” 心跳既无,那么就是他是死了。 可这个“死”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仿佛一说出口,此事便落了实,无法再挽回了。 薛老爷子疾手取下南宫若虚周身穴道的金针,厉声道:“请姑娘用上五成内力,重击大少爷后心!” “五成!”宁望舒犹豫道,“会伤着他的!” “都这个时候了!顾不上这些。姑娘千万莫手软,否则反而害了大少爷。” 她重重点下头,明白了薛大夫的意思,手掌微翻,拍上南宫若虚后心处,内力直透入他体内…… 原本停滞的心脏因为这下重击而重新搏动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他的面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热毒已去,金针禁锢也已尽去,他的血气流动比起先前竟是更顺畅了。薛大夫探脉半晌,捻须笑道:“大少爷终于度过难关,姑娘可以放心了。” 闻言,宁望舒顿时长吐口气,不过是顷刻之间,对她而言,便如仙界地狱之别。 “薛大夫果然神医妙法,这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实在非常人所能想。” 轻轻将南宫若虚扶好躺下,她拱手笑道。 “不瞒姑娘,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无十成把握。幸而大少爷吉人天相,又有姑娘这贵人相助,呵呵……”薛大夫此时也是长舒口气。 宁望舒微涩:“我哪里是什么贵人啊。”她不舍地望向南宫若虚一眼,知道他已无碍,又转向薛大夫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南宫世家内都知道我已离开,今日之事您便当我未曾来过,莫与人提起才好。” “姑娘……”薛大夫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望舒是如何进来的他并不清楚,想来这姑娘家深夜翻墙入室,虽是关心大少爷的病况,但说出去终是有损姑娘家名誉的事情,确是不好启齿。 “在下先行谢过。” 此时天已蒙蒙亮,她微一拱手,已能听见前庭传来的脚步声,遂纵身从后窗跃出。 待薛大夫再到窗前望去,唯见竹枝摇曳,人已不见踪影。 第二十二章 一屉蟹黄汤包,一碗白粥,再加上一小碟腌制的酸辣大头菜。 这样的早食对于向来秉承“以饥为饱”的薛大夫来说已算是颇为丰盛。大少爷已退烧三日,昨天神智便已清醒许多,没有再发烧的迹象,也能进食了。虽然吃不下多少,但比起前几日的状况,却是好得太多太多。 薛大夫用筷子轻轻捅开汤包的薄皮,将里面鲜美的汤汁吮尽,才开始慢腾腾地吃起来。折腾了几日,他这把老骨头总算可以松口气,也有时间可以安心的好好吃些东西。 还未吃完,便看见刚从墨离园出来的南宫礼平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不等薛大夫开口,南宫礼平便作了个长揖,一揖到地。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薛大夫一叠声道,连忙扶起,“二少爷快快请起。” “大哥此番可谓是凶险异常,多亏了有薛大夫您在,不然……我真是不敢想象。”南宫礼平起身落坐,情不自禁地叹息笑道。 “二少爷言重了,老夫实在不敢居功。”薛大夫回想起过去的这些天,“幸亏大少爷吉人天相,还是撑过来了……不容易啊!”他摇头叹气。 “他醒过来了便好,今早好歹喝了半碗燕窝粥,也没有再呕。”南宫礼平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大哥方才还问起宁姑娘,我和他说宁姑娘因师门有事,已经回去了。我瞧他的模样半信半疑的,并不十分相信,待会若问起您,您可记得替我圆一圆。” 薛大夫闻言,沉吟片刻,才道:“按理老夫不该多嘴,但是我瞧大少爷倒真是将那姑娘放在心上了。那些天里,宁姑娘陪着大少爷,我看大少爷也是真心欢喜。” “您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但那姑娘始终是江湖中人……我倒不是看不起她的身份,但她确是惹了不少麻烦,还带累大哥受了伤。”南宫礼平自然是以大哥安全为首。 听南宫礼平这么说,薛大夫也就不再多言了,毕竟,这已超出他应该操心的范围了。 又略坐了一会,南宫礼平便被总管叫走,说是外头有人找。薛大夫用过早食,便往墨离园这边来为南宫若虚把脉。 “虽然滑而无力,但总算还平稳。”薛大夫哈哈一笑,轻松安慰他,“好生养几日便好了,不用着急。” 南宫若虚半倚在床上,明知道薛大夫是在哄他,也不说破。 “这几日辛苦您了。我这身子不争气,带累你们也跟着受苦。” “大少爷说得哪里话,这本是老夫的分内之事,您只管放宽心养病。昨日收到飞鸽传信,说是七叶槐花已有些许眉目,您说是不是好消息?” “是不是礼平又派了人去,”他叹口气,“早说过莫再做这劳民伤财之事,他怎么就是不听。那七叶槐花找了六、七年,若是真有,早就得了。想是些无事之人杜撰出来欺哄世人罢了。” “二少爷也是心疼您。那七叶槐花虽说是个稀罕物,老夫也曾听先师提过,想来应是确有其物的。眼下有了好消息,说不得年内就得了,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您说的是。”南宫若虚淡淡一笑,不忍拂他好意。 窗外风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倒像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一般。他不由得往门口方向望去,纱幔轻轻摆动,并无人进来…… 她向来落地无声,若真是她,又怎么会有脚步声呢。南宫若虚自嘲一笑,收回目光。 “宁姑娘因何故离去,您可知道?”他问薛大夫。 “听说是师门有事,急匆匆地就走了,老夫也不是很明白。” “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走了大概有十来天了吧。” “十来天?”南宫若虚愣住,喃喃自语道,“她走了这么久了。” 薛大夫低头把袖子理了又理,偷眼溜他。 “她,可曾说过何时会回来?”南宫若虚低低问道。 “这个,她未曾对老夫说过。不过,老夫看她对您甚是关心,想必办完了事便会回来看您。” 闻言,南宫若虚怅然一笑,不再说话。 原来她已走了有十来日,这么说那夜,不过自己的一个梦罢了。 低低柔柔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还有……他不自觉地用手背抚上脸颊,上面柔软的触感仿佛犹存。 只是,怎么又会有那般真实的梦…… 第二十三章 午后,姑苏城内,康辉茶楼。 一说书人正在台上唾沫横飞,说得起劲: “话说这南侠下了酒馆,悄悄跟随着项福。到了安平镇,见路西也有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潘家楼。项福栓马,进去打尖。这南侠也跟着进去……只听楼梯声响,南侠又见一人上来,眉清目秀,年少焕然。诸位要问了,此人究竟是谁?” 说到此间,惊堂木“砰”地一拍桌子,倒把坐在楼上几乎快睡着的宁望舒吓了一跳。她无奈地揉揉眼睛,唤过小二再添新茶。忽听楼下有人不满道:“这种老段子便是在乡下茶寮也听不到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当宝来献。” 宁望舒微微一惊,已听出这是虞清的声音,悄悄探头望去,果然是这位太湖水寨的大小姐,身边照例跟着几名大汉。 看来这位大小姐对自己的功夫很不自信,要不就是太湖水寨结仇太多,不然也不会整日身边都带着一帮人。 无处可避,这一行人已上楼来,宁望舒一抬眼便正对上虞清。 “是你……”虞清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你居然还在姑苏?” 宁望舒微微一笑,略一颔首:“好久不见。” “林宇飞那小子居然骗我,”她气得跺脚,“他说你早就走了。”转头对身后人怒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给我抓起来。” “慢着!”宁望舒缓缓起身,“那金叶子是我师弟所偷,并不与我相干。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在下自问并无做过任何冒犯太湖水寨的事情,虞姑娘几次三番地难为我,未免有无理取闹之嫌。” “你与李诩既是同门,我不找你找谁!” “此言差矣,若是你寨中兄弟废了我一条胳膊,难道我就因此废掉姑娘的胳膊吗?” “……”虞清一时语塞,虽说不过她,却觉得心中不甘,“那你把李诩给我找来,我就不再为难你。” 宁望舒微笑,摇摇头:“姑娘未免太高看我了。难道我会把自己的师弟送人为鱼肉么。” “你……”虞清怒急:“我不和你废话,拿了你再说!” 话音未落,人已抢上前来,手腕一抖,一条蛇皮长鞭赫然在目。 宁望舒暗叹口气,这位大小姐脾气实在太爆,几乎听不进话,不过三言两语便要开打。只可惜她今日未把刀带在身边,怕是应付起来要麻烦一些。 侧身避过长鞭,衣角却仍被鞭梢带到,一块衣襟顿时被撕裂开来。宁望舒这时才发觉这鞭子通体长着倒钩,隐隐可见蓝光,多半浸了毒,甚是歹毒。 这一看,她顿时怒由心生。自己与虞清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她居然用上如此歹毒的兵器,欲置自己于死地。 虞清见宁望舒只是挪腾,想是怕了自己,心中大为得意,一条鞭子更是舞得虎虎生风。莫说这茶楼内的客人,便是随她来的人,也大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这鞭子。 不过片刻功夫,这茶楼倒有一半的桌椅板凳被打得粉碎。 宁望舒苦于手中无兵器,无法正面承接,那鞭子上生满倒钩,便是想夺鞭,也非得有双刀枪不入的手才行。 几下躲闪后,她正好站在店小二旁边。店小二趴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搭在肩上的长抹布随之扑扑抖动。 宁望舒心念一动,从他肩上抽过抹布,呼呼舞动起来,抹布顿成条状。 这大抹布虽粗糙,经纬却极为坚韧,加上茶水浸湿,倒也还算牢靠,她使它颇为方便,只可惜还是短了一些。 抹布与鞭子几下相触,被鞭子钩出几条丝缕,显然并非鞭子敌手。幸而虞清的鞭法还有几分生涩,加上劲力不足,一时间还无法取胜。 眼见快要拿下她,虞清心急,清叱一声,鞭子抖成一个个圈圈,向宁望舒直笼罩下来,便要将她圈在其中。 宁望舒眼见无处可躲,力透抹布,奋力击出,破开鞭圈。 两器相交,眼见抹布与半截鞭子缠绕在一起,倒钩没入布的经纬之中,交错缠绕,竟是连成一体。 宁望舒与虞清各持一端,各自拉扯,相持不下。 “你们是木头啊!还不快上!”虞清紧拽住鞭柄,冲旁边的随从喝道。 几名大汉听命攻来,宁望舒心中冷笑,右手不松,揉身扑出,左手双指如钩,直逼虞清双目。 虞清骇然,退开两步,慌乱伸手来格,没提防手中长鞭倒卷而来。 眼看鞭上的倒钩将要划上虞清脸颊,宁望舒终是不忍,遂生生收住招式,右手急往外急扬,欲将长鞭往外带出。 虞清却丝毫不领情,紧拽住鞭子,斜斜滑开,鞭子的弧度正好往宁望舒脖颈上绕去。两人此时本离得极近,她来不及躲闪,无奈之下只能徒手抓住长鞭。 一阵剧痛从手中传来,宁望舒不由地倒抽口冷气,十几个倒钩齐齐镶入掌中,顿时鲜血直流。 乘她受伤不备,手中无力,虞清抽回鞭子,面露得意之色,紧接着又卷鞭过来……忽有一人从旁跃出,伸手夺过鞭子,毫不在意地在手中瞧瞧,竟径直将鞭子拗断了。 此人正是韩彰,他手上带着掘地时的金甲手套,自然刀枪不入。 他不是去开封了吗? 第二十四章 宁望舒还未来得及奇怪,另有一人飞身扑过来,急道:“姐,你受伤了!” “小七?” 本该也在开封的小师妹莫研居然也出现在此地,宁望舒抬头望去,与师妹同行的还有一位蓝衫青年,眉宇间温文儒雅,英气内敛。 “是九曲蜂毒。”莫研拿她的手细细端详,又用嗅了嗅,“还加了玄冰蜜。”她瞪向虞清,“解药呢?” 虞清因韩彰折了她的鞭子,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莫研:“没有!” “没有?” 莫研拾起地上半截鞭子,笑着在手中晃了晃:“不知道在你脸上划两道,你会不会还说没有?” 虞清脸色微变,但看她年纪比宁望舒还要小些,想来也未必就胜得了自己,仍嘴硬道:“没有就是没有,你们要解药,除非赔我的鞭子,再向本姑娘斟茶认错。” 冷冷一笑,莫研身形微晃,飞快欺上,手中残鞭如一柄软剑一般向虞清攻来。她招式极快,不过两三招,虞清便知自己绝不是她的敌手。况且眼前这姑娘招招凶险,与宁望舒处处留有余地绝不相同。 “莫姑娘,弄清事情缘由之前,不可鲁莽行事。”旁边的蓝衫青年虽不动手,却忍不住开口道。 与此同时,莫研已制住虞清,看了蓝衫青年一眼,闻言丢开鞭子,手却按在虞清肩部,猛力一按,一条膀子顿时脱臼。虞清忍不住痛呼出声。 “现在只是脱臼,小事。不过我没什么耐性,你再不把解药给我,我就让你这支胳膊永远接不上去。”莫研的样子很认真。 “你……” “解药!” 虞清咬咬嘴唇,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莫研接过瓷瓶,推开瓶塞,嗅了嗅,笑道:“没错,是这个。”这才放了虞清,奔到宁望舒身边。 “姐,这药丸做得细巧,怕是要吃三粒才够。”莫研倒在掌中给她服下,又把剩下的药丸捻碎,洒在她掌中的伤口上。伤口被倒钩带得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甚是吓人。这药一洒上去,血便很快止住了。 韩彰走过来,摇头叹道:“丫头,你今年还没拜过菩萨吧。怎么老看见你和人打架,打得这么狼狈。” “我想也是。”宁望舒苦笑,看着莫研为自己包扎伤口,“对了,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这位是?” “在下开封府展昭。”蓝衫青年略一颔首。 展昭!宁望舒一惊,本能地望向莫研。 “不是我!”莫研知她心中所想,委屈道,“我没闯祸,是五师兄。他在京城惹了上了件大案子,现在还关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呢。” “怎么回事?”她吃惊道,小县衙的牢房还算是家常便饭,但被关进开封府的大牢就说明事情确实麻烦。 “此事还是稍后再向姑娘解释。”展昭不欲在此谈论公事,望向一旁的虞清,“不知姑娘与她有何过节?” 虞清已被手下人扶在桌边坐好,又将脱臼的胳膊复位,此时听到展昭问话,冷哼道:“真是官贼一家亲啊!难怪如此嚣张,原来是有御猫大人在背后撑腰。” 展昭并不动气:“两位之间的过节展某并不清楚,自然谈不上撑腰二字。” “她师弟偷了我一整袋的海棠金叶,你说我应不应该讨回来。” 莫研探询地望向宁望舒。 “就是小五。”宁望舒无奈道。 “反正现在五师兄就在牢里,你上开封府的大牢里找他去便是。”莫研倒乐了,看向虞清,“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我师兄偷的东西,你为何伤我师姐!难不成这民间不仅私设刑堂,还有株连之罪一说?” “你!”虞清怒道,“你们是同门,我不找她找谁去?” 莫研咯咯笑道:“姑娘此言差异!想那状元与殿试进士还同为天子门生,却也没听说过进士犯了事,有人去找状元郎的不是。况且……”她忽话锋一转,笑得诡异,“据在下所知,海棠金叶是天圣二年江南织造的闵大人为贺太后寿辰而特备的寿礼,怎么会到了姑娘手中?” 闻言,展昭嘴角含笑,静静抱剑而立。 虞清被她驳得无话可说,何况展昭在此,只怕再纠缠下去,牵扯出更多不利的事情,只好道:“我不与你们胡搅蛮缠,这件事咱们日后再理论。”悻悻然带着人走了。 刚出门口,莫研的脑袋就被宁望舒敲了一记爆栗子。 “怎么了?”她委屈道。 “你教训她也就罢了,又扯上别的做什么。”宁望舒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怎么教也学不会,嘴上就是不饶人。你可知道她是谁?” 莫研揉着脑袋:“她是谁与我有什么相干?” “她是太湖水寨虞老帮主的女儿虞清。虞老帮主也算是个人物,你平白地扯了这事情出来,只怕那老爷子要有几个月睡不着觉了。” “该!谁让他不好好管教自家闺女。” 韩彰大笑:“还是小七合我的脾气!” 在旁半晌没说话的展昭开口道:“宁姑娘,伤势无大碍的话,可否方便换个地方说话?” 宁望舒点点头,起身唤过掌柜的,给他些散碎银两,作为打坏桌椅的赔偿。一行人便出了茶楼。 第二十五章 太湖边,杨柳低垂。 “不知我师弟究竟所犯何事?” “此事牵扯太大,为姑娘着想,恕展某不便明言。”展昭歉然一笑,“在下与令师妹来姑苏也是为了此事。” 宁望舒看向莫研,后者正与韩彰兴致勃勃地比试打水飘,怀里拣了一捧小石头。 由于来姑苏前宁望舒一直是与李诩同行,所以展昭颇问了些事情。宁望舒并不见莫研有任何暗示,料是无妨,也就照实答了。 “他可有性命之忧?” “包大人素有青天之誉,若李诩是被人用来替罪,定会还他清白。” 莫研边走过来,边拍掉手中灰尘,朗声笑道:“有我在呢,姐,你不用担心,五师兄不会有事的。” “小七年幼,做事难免任性妄为,还请展大人多多照顾。”宁望舒不放心道。 展昭微笑颔首。 “我才比你小三个月啊。”莫研又挨了一记,“……哎哟!你手受伤了,就不要老敲我了嘛。” “在下还有事在身,二位久未见面,不妨小叙。”展昭转向莫研道,“莫姑娘,我明晨在城中紫云客栈等你。” “好!” “展兄,我与你同行。” 韩彰追上他,两人走远。 莫研长嘘口气,席地坐下:“总算走了,怨鬼一样。” 宁望舒挨着她也坐下,笑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和衙门的人混在一起。” “谁叫五师兄落他们手里。”莫研往她身上一靠,“他还欠我二十银子呢,不把他弄出来我找谁要银子去。” “你很缺钱么?”宁望舒掏出张银票递给小师妹,却被莫研又推了回来。 “用不着。”她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个塑着一个小小“捕”字的小铜牌:“我现在可是吃衙门饭的人。” 宁望舒失笑:“这种小捕快每月才多少银子?” “每月三两。” 她还是把银票塞给莫研:“放在身上,有急用的时候也方便些。” 莫研方收了起来,似乎想到什么,狡黠地歪头看她:“我听韩二哥说,有个富家公子很喜欢你,是不是?” 宁望舒一怔,料韩彰这个大嘴巴指得是林宇飞,不在意道:“不相干的人,理他做什么。”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对那人可关心得紧。” 莫非韩彰与她说的人是南宫若虚,宁望舒一怔。 “好姐姐,也让我瞧瞧他什么模样?功夫好不好?”莫研牛皮糖似地胶在她身上。 “他哪里会什么功夫。”宁望舒笑道。 “怎么连功夫都不会啊?那你喜欢他什么?” 宁望舒微微一叹,望向湖水:“他的好处又岂是说得尽的。” “果真有这么好的人?那我一定要见见他才是。” “现下不方便,日后再说吧。你这番可是办正事来的,别老惦着玩。” “知道了……对了,你不是抽中了金缕玉衣么?还顺利吗?” 宁望舒摇摇头:“碰上了守陵的,交过两次手。” “你打不过他?我帮你。” “那是人家祖坟。” “哦……”莫研挠挠耳根,犯难道,“那好像是有点理亏。” “况且,人家还说那墓里压根就没有这东西。” “八成是他诓你的。” “那倒不像,我已写信给大师兄,让他再替我查详细些,当年与息家有牵扯的究竟还有谁。”宁望舒叹口气,“这些天我天天在茶楼听书,想从中找出点当年故事中的蛛丝马迹,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可以帮你啊。” “你不是见了死人就发软吗?”宁望舒取笑她,“你怎么陪我进古墓?”见小师妹一脸苦恼的模样,笑道:“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了,先办好小五的事情是正经。……你要在姑苏呆多少时日?”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得听那只猫的。这里头牵扯太大,怎么得也得三五日吧。” “后日便是中秋,你若得空,我们俩不如小聚一番?” 莫研闻言开心道:“好啊!在太湖赏月定是好玩的很……听说,城里百里居的糕点是出了名的,也要尝尝才好……” 两人素来感情甚好,一别数月,此次相见,絮絮而谈,直至日近黄昏。 第二十六章 这晚月朗星稀,天气甚是晴好,太湖之上游船画舫穿梭往来,更有歌声袅袅,随着清风水汽一同扑面而来。 “万顷波涵一碧秋,飘飘随处任轻舟。”南宫礼平倚船栏凭望,回头笑道,“大哥,我明日便去当个太湖上的渔夫,你说好不好?每日里都对着这湖光山色,大概不多时便要成仙去了。” “你去便是,我不拦你。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跑回家来,嚷嚷着要吃红烧蹄膀。”南宫若虚含笑道。自己这弟弟自小便是无肉不欢,红烧蹄膀更是他心头最爱,若有几日不吃便心心念念,茶饭不香。 南宫礼平还未开口,一旁的薛大夫便呵呵一笑:“只怕二少爷就是成了仙,也戒不掉这红烧蹄膀。” “这倒是说对了。”南宫礼平嘻嘻笑道,走到哥哥身边坐下,顺手取了块切好的月饼,放入口中,“大哥,你也尝尝,这莲蓉馅的与一般不同,没有那么甜。……这船还算稳当,你不觉得晕吧?” 看见哥哥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南宫礼平才放心。 他们乘坐的画舫颇大,因南宫礼平担心船小未免颠簸,所以虽然人虽少,还是吩咐备下大船,在二层甲板处设下软榻小桌,厚毯铺地,暖炉等物一应俱全。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已行至湖心,迎面过来一船,有人朗声笑道:“船上可是南宫公子?” 南宫若虚他们所乘画舫虽然平素极少出游,但船上灯笼皆有南宫世家的标记,外人一看便知。 南宫礼平俯身望去,来船是林家的画舫,说话者正是林宇飞。 “怎么又是他?”南宫礼平暗自嘀咕,脸上仍笑道:“林公子好雅兴,今夜也来游湖!”。 两船缓缓交错,南宫礼平朝下面各人含笑施礼,有意无意地侧身挡住大哥的视线。 南宫若虚向来不喜见外人,本就无意探看,自然也没发现弟弟的异常。 夜风徐徐,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清晰无比地传过来,“韩二哥,你上次说的那位公子好像就是复姓南宫吧?” “小七,别胡说!” 有人轻喝住她,声音很轻,南宫若虚却在那瞬间怔住。 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往船舷边步去,低头望去。那船上还有几人,其中一人便是宁望舒,她也正抬头朝这里望来…… 宁望舒想不到这会这么巧在这湖上遇上他。她本来与师妹约好今夜相聚赏月,却碰上韩彰硬要来凑热闹,拍着胸脯说他来安排。临了才知道原来他所谓的安排便是和林宇飞一起太湖泛舟,待要推辞已来不及了。 即使看到南宫世家的船,她也没有期望南宫若虚会在船上,想他大病初愈,定然是在家中休养,自然不会跑到这湖上来吹风。 四目交投,彼此的眼中都有着藏不住的讶异和欢喜。 船正在缓缓错开…… 莫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揣测师姐心意,遂朗声笑道:“南宫公子,难道不请我们上船坐坐么?” 南宫礼平见大哥已看到宁望舒,知道她并无离开姑苏,生怕他责怪自己,不如顺水推舟卖个好,故不等大哥开口便抢先道:“诸位如不嫌弃的话,还请上来一叙。” 他的话音刚落,莫研足尖轻点,一个鹞子翻身,已轻飘飘地落在甲板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盯着南宫若虚瞧,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宁望舒紧跟着翩然而至,示意她不许无礼,才歉然道:“我小师妹年纪尚幼,还请见谅。” “你……受伤了?” 南宫若虚瞥见她不慎露出袖外的左手,缠着层层白布条,显然是刚受的伤。 “一点小伤,已经上过药了。”她不在意道,依旧把手掩于袖,关切地看着他愈发清瘦的面颊。 “我……以为你已经回蜀中去了?” 宁望舒眼角扫过南宫礼平,不欲让他难堪,淡淡笑道:“本来确实是要回去的,后来有事耽搁了。……这是我小师妹莫研,正好这几日也来了姑苏。” 韩彰和林宇飞也先后上船,众人一番寒暄介绍后,落座相谈。 直到此时,林宇飞才知道南宫若虚竟是南宫世家大少爷,不由大为惊讶,再看他比之前所见更为清瘦,道:“那日之后,我登门造访,听总管说您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已经好多了,多谢关心。” 林宇飞摇头叹气,尴尬笑道:“想来定是小弟那日茶会冲撞了什么,不光是您和王教头病了,连宁姑娘都受了伤。小弟的罪过真是大了。” “王教头病了?”顾不上客套,宁望舒一惊,奇怪问道。 “嗯,我差人去武馆请了他几次,却都被挡了回来,只说是病了,也不让见,不知究竟是为何,连武馆现在也关了,想来大概是真的得了病。”林宇飞见她问,连忙答道。 莫非是脸上破了相,不欲见人? 就算如此,也犯不上关闭武馆啊?某非…… 宁望舒暗自思量。 “王教头又是谁啊?”莫研脑袋好奇地塞过来,又被宁望舒推回去。 南宫若虚看宁望舒微微皱起眉头,知道她对王仁湘的事情起了疑心,柔声道:“明日我派人去探望,总得打听清楚。若是病了,或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也许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不想她再涉险,如果与王仁湘再起冲突,很难说她会不会再受伤。 她朝他投去感激一瞥,却不愿他再为她卷入此事:“不用费事,我去瞧瞧就知道了。” “你别去。”南宫若虚担忧地看着她,沉声道,“万一他误会了,反而不好。” 第二十七章 两人对话,韩彰还能听懂一星半点,其他人皆是一头雾水。林宇飞自然也听不懂,但知道两人关系颇好,遂笑道:“不枉宁姑娘唤您南宫大哥,您对宁姑娘这般关心,我瞧着倒比亲大哥还好。” 南宫若虚闻言微涩道:“宁姑娘孤身一人在姑苏,既是朋友,自然应该多照顾。” “能得到南宫世家大少爷的照顾,宁姑娘当真福气不小啊。”林宇飞笑道。 他原本虽见宁望舒与南宫若虚甚是亲密,但看南宫若虚不过是南宫家的远方亲戚,又是那样的破病身子,相比之下,自己要胜出他许多,想来宁望舒也不至于倾心于他。 但,南宫若虚竟然是南宫世家的大少爷!这样的身家是生生把自己比了下去,他的心里不由地不安起来。 “今日正是佳节,依我说,南宫兄不如就将宁姑娘认作妹妹,岂不是美事一桩。”林宇飞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佯作欢欣鼓舞状。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能有这样的妹妹,我……我自是欢喜不尽。”沉默片刻,南宫若虚幽幽道。 “欢喜不尽”四字自口中说出,便仿佛在他心口上重重地划上一刀。他自知病入膏肓,便是运气好,也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光景了。这样的他,又哪来的资格去奢望什么呢? 宁望舒怔怔注视着他,目光复杂,默然不语……双手在衣袖下紧拽成拳,左手伤口因紧握而崩裂,血慢慢地渗出来,她却浑然不觉。 “你这人真奇怪,”莫研双手抱胸,侧头看南宫若虚,不解道,“你既喜欢我师姐,又为什么愿意认她作妹妹……” “小七!不许胡说!”宁望舒厉声道,腾地站起身来,冷冷看着南宫若虚道,“蒙南宫大少爷不嫌弃,可惜在下不过是江湖草莽之辈,自认高攀不起。” “宁姑娘……你何必妄自菲薄,我从来……”林宇飞见她突然这么说,忙抢着道。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见宁望舒利如寒冰般的目光扫过来,顿时语塞。 “林公子,我的事与你何干,我们认不认兄妹又与你何干。江湖规矩历来是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希望你明白才好。”此时的宁望舒与平日判若两人,说话毫不留情面。 林宇飞愣在当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样子,我师姐真的恼了。”莫研缩着脑袋,低声与韩彰道。 “我早看出了。”韩彰得意道。 眼看宁望舒立在船舷边,不知是因为湖风太大还是别的缘故,她的身子微微发着抖……南宫若虚心中一阵翻腾,艰难上前拉住她。 “你……恼什么?”他问。 她定定地盯着他,眼底流露出一抹痛楚:“你还要问我恼什么?……对,我是恼了,因为你这个人太过分,实在太过分!这样对我,你当真欢喜?我做了你的妹妹,你当真欢喜不尽?”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你就想这样一个人活着,一直活到死,对不对!” 她的话犹如一把重锤,重重地击打在南宫若虚的心头,几乎令他窒息。他只能紧紧地拉住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他什么都不说,宁望舒气得浑身发颤,道:“……我成全你,你就这样一个人活到死吧!你……你要是敢娶别人试试,看我还会不会理你!” 说罢,用力甩开他的手,纵身跃出,竟是直接跃入湖中——南宫若虚探身望去,只见波光粼粼,一条水线笔直地朝远处而去,哪里还看得到人影。 “快拉她上来。” 南宫若虚心中大急,眼前一黑,几乎晕倒。幸好南宫礼平眼明手快,快步上前扶住他,薛大夫也疾步上前。 “那丫头水性好的很,在太湖游个来回都没问题,不用担心。”韩彰忙道,他瞧南宫若虚已是摇摇欲坠,却还记挂着跳入水中的宁望舒。 莫研慢吞吞起身,长吐口气,拍拍胸口,皱眉道:“我好久都没看见师姐这么恼了。” “她恼了!她这哪里是恼了,分明是要我大哥的命!”南宫礼平见哥哥有薛大夫照看,气息渐稳,遂抬头怒道。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明明是你大哥把我师姐气哭了嘛。”莫研奇怪道。 “我不讲理!你看看我大哥现在的样子……” “那是他自己就有病在身。有病治病就是了,怨旁人作什么?” 看莫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南宫礼平鼻子都快气歪了:“你……” “礼平……”南宫若虚低低唤道,“不得无礼。” 见大哥发话,南宫礼平瞪了一眼莫研,不敢再说。莫研倒不在意,走上前看南宫若虚的气色,叹气道:“你这病好像是挺严重的啊,得想个法子治治才好。” “多谢姑娘关心。”南宫若虚勉力道,“你师姐一怒而去,她又有伤在身,你能不能找到她,替我给她陪个不是。” 莫研挠挠耳根:“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恐怕我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想想终是不放心,“罢了,罢了,我去找她便是。”说罢,翻身跃起,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跃入水中。 “这个丫头!”韩彰追至船边,急道,“怎么说走就走,我还有事找她商量呢。”他水性不好,虽然勉强会游,不过要游回岸边,只怕是还得费些手脚。 眼见天边隐隐大片墨云翻滚而来,南宫礼平低伏到哥哥身边,柔声道:“好像开始起风,怕是要下雨,大哥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南宫若虚疲倦地点点头,感到手中有点湿润,已经开始下雨了吗?他抬手端详,却看到掌中触目惊心的血迹…… “大哥!你受伤了!”南宫礼平几乎是在同时看到,慌忙要察看他的伤口在何处。 他摇摇头,闭上眼睛,生怕落泪:“不是我的血。” ——是她的,他方才紧拉住的就是她裹着白布条的手。 第二十八章 刚回到南宫世家,雨便绵绵密密地落下来。 南宫若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年秋天的雨水好像特别的多。 锦衾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冰冷异常,温暖不了僵硬的四肢。他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毫无睡意。 雨水打在竹叶上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冷,沙沙、沙沙……就像有人从竹林深处,踏着湿淋淋的落叶,缓步而来。 他木木地听着,只觉得透不过气来,翻身下床,推开窗子。 那瞬间,他看见一个纤细人影坐在石阶上。 雨水从她身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生气。 他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生怕惊醒这个梦,他轻轻地推开门,缓步走过去……她仍旧坐在那里,头深埋在双膝之中,任由雨水打湿。 南宫若虚的手搭上她湿漉漉的肩膀,她抬起头,脸上也是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后悔死了,”她的声音很轻,虚无缥缈,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雨中,“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你是不是快被我气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暗中,她的眼睛就象被雨水冲刷过的宝石,湿润而明亮。 真的是她!不是梦。 她究竟在这里淋了多久的雨! 南宫若虚将她拉起,带到廊上避雨处,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为什么不进来?” “我怕你还在恼我……”她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着,比声音抖得更厉害的是她的身体。在湿衣服下的她抖得象片欲坠的枯竹叶。 深吸口气,他简直没有办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怀中的人似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随后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将湿湿的面颊贴在他颈窝处…… 谁也不说话,也无需说话。 只是这样静静相拥着,便已知道彼此的心意。 …… 不知过了多久,南宫若虚轻轻松开她,后者却不肯,只将头埋得更紧些。他无法,摸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道:“你快把身上衣服换了,当心着凉。”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我没有衣服可换。”她微微抬起头,飞快道,随即又埋回去。。 南宫若虚想了想,也有些为难:“那……先拿我的穿,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却仍然不动弹。 “听话,先把衣服换了。”他看着怀中的人,只好故意道,“你看,我身上也都湿了。” 他这么一说,她才松开手,看他身前果然被自己濡湿了一片,内疚道:“你也快去换一件吧。” “我不打紧。”他牵着她到房内,打开屋北角的小门,一股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这是弟弟说是对他身体有好处,为了让他更方便,特地从附近引来的温泉活水,专门在他房间旁做成浴室。 他又从箱子里取了套月牙白衣衫递给她:“这是初秋刚裁的新衣,一直放着,还未上过身。” 她接过衣服,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不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响。 南宫若虚自己也换过衣服。此时夜已过半,小厮都已经睡下,他生怕她口渴,只好自己到外间烹茶。 等他端着茶杯回到里间时,便看见她穿着他的月白袍子站在屋中,这件衣衫有点大,也没有系起腰带,宽宽松松的,倒越发显得纤细可人。原本束起的头发放了下来,丝缎般披在肩上,她正望着他,嫣然一笑,摆摆衣袖道:“样子有点怪,是不是?其实我自己也有几套男装,比这个小些,穿着倒也不难看。” 南宫若虚看她片刻,随即微笑,涩然低垂下眼帘。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小口小口饮着。窗外雨声清冷,又见他穿得单薄,柔声道:“你大病初愈,当心冻着,还是到床上去躺着才好。” “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她颦眉看他,“你自己不在意,难道不知道旁人看了心里头有多难受吗。”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手都冻得冰冷,还说不打紧。” 南宫若虚笑道:“不是我冷,是你刚沐浴后手还热着呢。”看她越发颦起眉,只好笑道:“我依你便是了。” 见他上床半靠着,她细细地替他掖好缎被,方才满意地坐在床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她问。 “我不知道。”他老实地摇摇头,“我只是睡不着。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岸后就来了。快上岸时我就后悔了。你一定被我气坏了,是不是?幸好没有发病……”她低低道,圈住他的腰,把头埋入他怀中。 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南宫若虚心中苦涩不堪,明明是自己伤了她,到头来却要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第二十九章 “宁姑娘……”他轻轻推开她,“你明知我的病……” “叫我望舒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你这病,我自来便知,慢慢治就是了。” “我瞧那林家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又生得仪表堂堂,谈吐有致……”他别开目光,艰涩启齿。 她腾地跳了起来,眼中含泪,气道:“你是存心要气我,是不是!他便是再好,在我心里也及不上你半分,难道你竟不懂么?” 南宫若虚忙拉住她,用衣袖替她拭泪,叹气道:“我不过就是随便一说,好好的又急什么。” “就不许你说!”她气恼道,“你若再说这话,明日我就绞了头发到庙里去。” “……我再不说便是了。” 看着她认真着急的模样,南宫若虚心下酸楚,自己何等之幸,竟让她这般倾心。只是这样的自己,又如何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宁望舒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忍不住又道:“你嘴里不说,可你心里还想着,那也不成!” 他失笑,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微叹口气,她也不再说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暖着。 南宫若虚怕她胡思乱想,只好挑些没要紧的事情闲聊:“你的水性怎么那么好。看你从船上跳下去,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们从小住在山里头,屋子旁边便是瀑布深潭,整日里便在水里爬上爬上,自然水性就好。” “原来你一直住在山里头……那一定好玩得很。” “现在想起来是挺好玩,可惜那时候只觉得整天练功好辛苦。”她轻轻笑道,“我们都淘气,师父便变着法地罚我们。有时罚我们不许吃饭,有时又罚站木桩,有时就到水底憋气去,可惜他心太软,看我们挨罚,自己就先心疼起来。所以,我们师兄妹几个的功夫都是半吊子,没一个成大器的。……你呢?你小时候都做什么?” “小时候?”他仔细想了想,“小时候家里请了好几位先生来教书。白天听先生讲课,晚上还得背书。第二天若背不出来,就打手心。” “听着,好像无趣得很。”她笑道。 “也有开心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年清明,连家住最远的先生也告了假回去扫墓,给我和礼平着实放了几天假。我们俩乘着家人不注意偷了银两,就溜出门去,跑到寒山寺玩了一天,腿也肿了,脚也起了泡,被抓回来后还着实挨了顿打。”他脸上泛起笑容。 “你也会偷银两啊!”她仰头瞧他,咯咯直笑。 少女笑颜娇美如花,发际的馨香在鼻端萦绕,他一时心荡神驰,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冒犯你?”见她怔在当地,他不由忐忑道。 宁望舒微微红了脸,却仍目光晶亮,看着他道:“你这样待我,我心里只有欢喜。” 闻言,南宫若虚长叹一声,紧拥住她。 窗外雨声正紧,不多时,怀中人儿呼吸均匀,已浅浅睡去,他轻轻将锦衾覆上她肩头,自己也闭目歇息。 …… 天将亮时,雨已初歇,外面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下人已经开始清扫庭院。宁望舒一动,骤然醒来。 她不欲惊醒他,轻手轻脚至屏风后换回自己的衣衫,虽然衣衫仍旧潮湿,却也不计较,反正待会回了客栈自然有衣服可换。 再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便看见南宫若虚静静地看着她,已然醒来。 “你要走了?”他轻声道。 “我得回客栈去,师妹还等着我呢。”她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轻轻笑道,“你怎么睡了一脑门子的汗?” “是么?”他举起袖子抹抹汗,自嘲笑道:“我自己倒不知道。” 她从旁取了素帕,替他细心抹去。 “你现下住客栈么?为什么这里好好的不住了,跑去住客栈?”他问。 “我师妹也来了,你见过她的,我们都住这里自然不方便,还是住客栈来得好些。”她不想告诉他自己还在查金缕玉衣之事,让他徒添担心。 “你们……有很重要的事?”他试探问道。 她轻描淡写道:“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要费些时日。你不用担心,我得了空便来看你,好不好?” 南宫若虚虽觉有异,却也无法,只好道:“你自己当心,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 “我知道。” 看他不自觉微皱起眉,她忍不住亲了亲他,随即飞快闪身从后窗跃出。 面颊上余温犹在,他低垂下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那梦,也许是真的。他想。 第三十章 即使是在雨过天晴,阳光普照的上午,仁峰武馆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在素日里,这个时辰起码有二十几位年青后生在教场舞刀打拳,一派热闹景象。而现如今,这二十几位年青后生却是一个也没有来。 十几日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收到信——仁峰武馆的王教头竟得了麻风病。 如此一来,自然再无人敢上门。便是问候,也只敢使小厮前来。 宁望舒静静地伏在武馆大堂上的屋脊上,探视周围。虽然四下无人,但她仍不敢有丝毫大意。等了半日,不见有动静。她方沿着壁角悄悄滑下。 这武馆委实不大,除了教习场还算宽敞,其他屋子只有寥寥几间看得出是略收拾过的,想来这王仁湘的日子过得倒也不宽余。 她悄然无声地移到屋前,忽听“吱嘎”一声,居中屋子的门被人从里推开,她忙跃上房梁。侧头望去,出来的人却不是王仁湘,而是位年过六旬的瘸腿老汉,端着一铜盆。再一定睛,那铜盆之中的水竟是红色,更有一股腥气直冲上来。 老汉面色青白,掩好门,一瘸一拐地走远。 宁望舒轻巧翻身落地,从门缝中探去,只见床幔低垂,似有一人在幔后压抑着j□j。 声音虽小,却是痛苦非常,听在耳中,虽与王仁湘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又不十分相像,宁望舒一时也不敢肯定。 正犹豫是否应该进去探个究竟,便听幔后之人沉声道:“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宁望舒一凛,听出正是那人正是王仁湘。 “在下无意冒犯,还请王教头见谅。”她缓步入内,拱手道。 “果真是你!”王仁湘在幔后一声冷笑,突又猛喘起气,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怎么,姑娘是嫌我死得太慢,特地再来送我一程么?” “王教头何出此言?在下不明白。” “我既已如此,你又何必装模做样……我也不怨人,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轻信了你这等小人。若非南宫大少爷对我有恩,我当日一刀结果了你,也免得今日受辱于人!”这番话他一气说完,顿时大喘不止,显是中气不足所致。 闻言,宁望舒更加疑惑:“在下虽鲁莽闯入,但对教头并无恶意,怎说得上受辱二字,又如何说我是小人?” 正说着,方才那老汉已回来,见宁望舒手持佩刀在屋内,以为她要对王仁湘不利,不分犹说,嘶吼一声便扑上来…… “老胡,不可!你不是她的对手!”王仁湘在幔内急道。 宁望舒挡了他两三招,便知这老汉只会些外家的粗浅功夫,确实不是自己对手,加上又是瘸腿,自己要伤他实在容易。 那老汉却是不管不顾,一副拼命的架势,手做虎爪之势,呼呼生风。宁望舒几次相让,他却丝毫不领情,倒逼得她不得不出手制住他。 侧身一让,擒住他左臂往前一带,再一个落叶扫堂腿,她便将他撂到在地。 老汉拼命挣扎,口中也在嘶哑叫嚷,竟然是个哑巴。 宁望舒一愣,思及这老汉如此激动叫嚷,自己实在无法与王仁湘说个清楚,不如先打晕他再说。 手掌微翻,握刀在手…… 却听幔内一声大喝:“万万不可!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语音未落,王仁湘已跌出幔外,手脚并用,艰难爬过来。他上身未穿衣衫,却是肿胀如球,皮肤呈深紫色,遍体又长着拇指大的红色脓包,有的脓包已破,血水渗出,恶臭扑鼻而来。便是脸上也布满这种脓包,面目难辨。 见此情形,宁望舒自是大骇,不禁倒退几步。 老汉早已抢上前,勉强扶起王仁湘坐到床边脚踏上,又取了衣衫披在他身上,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不时恼怒地瞪宁望舒两眼。 王仁湘扶着床沿,气喘吁吁,待他比划完了,才道:“我都这种模样了,她还能把我怎么样。老胡,你出去!我便是死,也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那老胡猛摇头,却是不肯走。 “怎么,我如今这模样,连你也看不起了。”王仁湘冷道。 老汉闻言无语,不敢再驳,只好依言退出去。 宁望舒立在一旁半晌,目光在王仁湘脸上和身上来回打转,想看清那些脓包,却又觉得恶心无比,目光总是稍稍一瞥便转开。 “您……您真是王仁湘王教头?”见老汉出去,她迟疑问道。 王仁湘冷哼一声:“姑娘要王某的命,自来取便是,又罗罗嗦嗦做什么!” “我何尝要你的命了!”宁望舒实在不解,“你……身上、脸上这些是……” “姑娘自己下的毒,何必装模做样!”看她如此,王仁湘越发恼怒。 她呆住:“我……下的毒?” “难怪说最毒女人心,我只深悔当日居然轻信于你,让你这等小人有可趁之机。”他忿然道,“那东西你既已盗走,今日又来做什么!” “我盗走什么了?”她越听越急,这王仁湘竟是想把偷盗、下毒、杀人几个罪名都扣到自己头上。 “姑娘盗走墓室内的宝贝,还在墓内下毒,心肠狠辣之至,令人发指!” “我何时去了墓室,何时下了毒,你倒是说清楚!我好意来探你,可不是平白的来受你的气!”她也怒道。 第三十一章 他眼睛几乎冒出血来,厉声道:“你不守信用,擅入陵墓,盗走宝物!” “我没有!你们墓中有什么宝物我不知晓,但我若意在宝物,既已盗走,我又来瞧你做什么!你如何口口声声是我所为,难道你亲眼看见我盗墓,又亲眼看见我下毒不成!” “不是你还能有谁?” “你这人讲不讲理,你家既有宝贝,窥探的人又岂是我一人而已,怎知不是他人所为!” 王仁湘被她说的一愣,心中也生出几分疑虑来。 “我也不与你罗嗦,日后你自己养好伤再慢慢探查吧。”她恼怒得很,况且一屋子的恶臭,让人眩然欲呕,实在不愿在这里纠缠下去,略一拱手:“今日是在下失礼,告辞!” “姑娘明知在下命在顷刻,还谈什么日后。” “……”宁望舒停住脚步,“这是什么毒?你自己难道逼不出来?” 王仁湘惨然摇摇头:“不仅我逼不出这毒,便是请来的大夫见了这般模样,也只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跑得倒比兔子还快些。” “你方才说这毒下在墓内?” “不错,我便是自从墓内出来之后,才得上的这病。” 宁望舒皱皱眉:“要知道是什么毒就好办了,起码有没有得救也有个底……我去墓内瞧瞧。” “你不能进去!”他勉力支撑起身体,面目狰狞,“但凡我还活着一刻,绝不会让人惊扰先祖。” 她无可奈何地瞪着他:“我想,你的老祖宗会更喜欢查明真相后再安心睡觉……我们做笔交易如何?我来负责替你找大夫解毒;若果真解得了毒,你便要同我入墓一趟,我自有办法查明那盗走宝物之人究竟是谁!”她侧目望他,低声自语:“早知你没本事护得周全,倒还不如我拿了呢。” 见王仁湘不吭声,宁望舒微微不耐,挑眉:“你若死在此地,难道不觉得委屈么?留得性命在,日后有多少事情做不得。”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那老汉跪在门口,目光焦切,冲着王仁湘不停磕头,显然是听见了宁望舒的话…… 额头碰在门槛上,砰砰直响,不过几下,头上已赫然肿了一大块。 王仁湘深闭下眼,长叹一声:“我答应你。” 宁望舒微微一笑,迈出门去。 那日里,她几乎找遍了姑苏城的名医,却是没半个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只有几个胆大的,还肯给王仁湘把把脉,却满口云山雾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说到开方子,更是推脱不已,只怕这方子一开,万一人死了,坏得便是自己的名声。 眼看日近黄昏,送走最后一个大夫,宁望舒靠着院门出神。她自己对毒药并不在行,虽然小师妹勉强懂点,却也是半吊子水,靠不住的。 那么现下,还能找的,只有一个人了。 墨离园内,南宫若虚刚刚用完饭,才一抬头,便看见宁望舒倚在门边,正偏头瞧着他笑。 “你来了。” 他温柔地望着她,不过才一日光景,不知为什么却是想念得紧。 “紧赶慢赶,想着陪你一块吃饭,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她跨进来,坐到他身边。 他微笑:“早知你会来,我便晚些吃了。”转头吩咐下人,“让厨房再重新做顿饭菜送来……” “不用麻烦,”她忙拦住,瞧桌上菜肴不过才吃了一二成,“这些就足够了。” “这些菜都清淡的很,再添几道辣味菜,好不好?” 她笑着点点头:“好,我想吃水煮鱼。” 他吩咐下去,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便送了来。她吃饭飞快,显是饿着了。 等她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饭,南宫若虚才开口道:“你好像一整天只吃了这么一顿?” “不是,早上还吃了两馒头。”她不在意道,放下碗筷,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你觉得薛大夫算不算胆子大的大夫?” “那大概要看什么事情,大多时候他的胆子可不算小。”他微微一笑,“你有事求他?” “我只怕请不动他,可是眼下,除了他我还真的想不出别人来。” “是为了王教头?” 宁望舒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派了个小厮去仁峰武馆探问,他正好见着你领着一个大夫进去。”他微微叹了口气,是似早就料到她会这般,“王教头果真病了么?” “不是病了,是中毒。”她一想起王仁湘的模样就觉得浑身发毛,“你若见了他,一定认不出来,人已经没形了,只还剩了口气。” 南宫若虚皱皱眉:“怎得才几日不见,他便惹上这等事情?” “君子无罪,怀壁其罪。”她耸耸肩,“这原是常事,不过那盗宝之人未免过于狠辣,盗走东西之后,还在墓穴内下了毒,实在有违江湖道义。……早知还不如让我偷了呢,起码他也不用遭这个罪。”语气之中,大有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 “那你去问问薛大夫,他若是肯去,我便命人备下马车。那仁峰武馆在城外,你们尽早去,迟了城门便关了……只是,你自己要当心!”人命关天,他也不再拦她。 “嗯。”她点点头,忽凑到他面前,宛然一笑道,“你怎么这么好!” 南宫若虚怔了怔,看着她再一闪身,人已在门外了。 第三十二章 他无奈笑笑,不过片刻,又看见南宫礼平顶头进来。 “大哥!我怎得好像看见那位宁姑娘急匆匆地出门去?” “嗯,她有位朋友病得极重,想请薛大夫去看看。”南宫若虚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微微皱起眉,“你又喝酒了?” “嘻!李家娶亲,略喝了两杯。”南宫礼平嬉皮笑脸道,“我回来后特地换了身衣衫,又用茶水漱了几遍,想不到还是被你闻出来了。” “你一喝酒就起疹子,明日又嚷着浑身痒痒,好玩得么?” “让薛大夫再开剂方子喝了便是。”南宫礼平笑道,“对了,是谁病了?我可识得?” “城外仁峰武馆的王教头。” “是他啊,我好像听人说起过,不过也记不得了。宁姑娘怎么会识得他?” “是上次斗茶会上见过。”南宫若虚轻抿口茶,看向弟弟,忽淡淡问道,“礼平,昨夜里……在船上,其实你看见她了吧?” 南宫礼平愣住,随即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你为何不想让我知道她仍在姑苏?”仍是淡淡的口气,望向弟弟的目光中并不见丝毫责备之意,只是眼底隐隐透出几分萧索。 “大哥……我只是……只是担心她会给你带来祸事。”南宫礼平低下头,“她人虽很好,可是却连累你又是受伤又是发病,我心里实在……” “你……”见弟弟竟将这些都算到宁望舒头上,他不禁好气:“我这病如何是她连累的?” “就昨夜里,她还气得你差点发病呢。” “那不怪她,原是我的不是。” “横竖你偏着她,我说什么都没用!”南宫礼平不满地嘀咕道,拿眼溜他。 南宫若虚好气又好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不吭声,只拿了茶喝。 “其实昨夜宁姑娘说的话,我听在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南宫礼平看着大哥脸色,斟酌字句,笑道,“她若不是江湖中人,或者她若肯退出江湖,当嫂嫂倒也不是不行。” 南宫若虚闻言一怔:“她现下这样就很好……很好。” 虽然也常常替她担心,但看她这么快活逍遥的模样,他又怎会勉强她半分。 “大哥,你怎得这么说!”南宫礼平摇头道,“咱们南宫家虽说比不得皇亲贵胄,可在江南也是称得上屈指可数的。以前多少人上门说亲,不是官家就是大商家,你连见都不见,统统都给轰了出去,怎得都忘了?若不是你偏偏中意她,有多少好的要不得,又怎么会……” 瞧大哥神色不对,他小心翼翼道:“大哥……” “这种话以后休得再说!” 南宫若虚厉声道,面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气得不轻。 南宫礼平甚少见到哥哥这般模样,慌忙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再一抬眼正看见宁望舒站在门边,扶着门框,脸色微微泛白。 看弟弟愣在当地,南宫若虚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也看见了她…… “那个……薛大夫已经答应去看看,我来告诉你一声,我们走了……”她勉强冲他笑道,遂快步转身离去。 虽然看见她笑,南宫若虚却知道,她定是听见了。 他想叫住她,“望舒”两个字在咽喉处打了几个转,方欲冲口而出时,却发现人早已没了踪影。 深吸口气,低垂下眼帘,他心中怅怅然起来。 仁峰武馆内,薛大夫正凝神为王仁湘诊脉。 因不喜室内恶臭,宁望舒只在门边站着,怔怔发呆。 老胡躬身候在床边,看着薛大夫闭目抚脉,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捻须不语,已过了一柱香有余,却不知病况究竟如何,只急得他满头沁汗。 又过了半晌,薛大夫方收回手,眉头皱起,竟是一脸的迷惑:“老夫久未走动,这江湖上用毒当真已是精进如此?” “难道连您也没办法?”宁望舒回过神,皱眉问道。 那老胡一脸焦切地盯着薛大夫,而王仁湘虽沉默不语,但目光之中亦难掩企盼。 “这原应是寻常的逍遥散,中毒者三日疯癫,七日丧命,倒也有方可解。可是……却不知这下毒之人又在其中加入了哪一味药,反而把这毒都逼在肌肤之上,只有等这肌肤溃烂完,这毒才会慢慢渗入内脏,内脏再慢慢溃烂……”薛大夫慢吞吞道。 宁望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好道:“那到底有没有法子治呢?” “解药眼下是配不出来,不过法子也不是没有,只能用强了。”薛大夫犹豫道,“但是……一来我只怕他受不住;二来,还需要一个人使用内力为他推宫过血才行。” “推宫过血我就可以,”她没多想,“至于这个受不受得住……是很复杂的治法么?” “倒也不复杂,先把身上的脓血放出来,然后泡药汤,莫约泡五、六回就可以清除了。只是这汤中所放的药,性极烈,他全身都是创口,泡在水中便犹如受千刀万剐一般,一次便要大概一个时辰,绝非常人所能忍受。”薛大夫看向王仁湘,“你可受得住?若是受不住跳出来,可就是前功尽弃,再无法可救了。” “关二爷刮骨读春秋,在下虽不敢自比,但自认还受得住。”王仁湘咬牙道。 “如此甚好!我现在就开方子……”薛大夫方欲提笔,又为难道,“对了,宁姑娘,待会推宫过血时,这位王教头衣不裹体,你……” 没等他说完,宁望舒就忙道:“那我可不成!还得另找人。……您把方子给我,我去抓药,顺道带个人回来给他推宫拿血。” 没有人问她打算如何去找人,可她回来的很快,身后还跟着一个笑嘻嘻的人——韩彰。 王仁湘见是韩彰,心头一宽,一来陷空岛五义侠名满天下,韩彰不会是下毒之人;二来,他本担心让姑苏相识之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日后传言出去,未免难堪。 “这是药!” 宁望舒把五、六包药往桌上一放,抹抹汗水,才算松了口气。此时城中药铺早已关门,她不得不敲开门,好言相求,才肯配药。偏偏又有一味药短缺,只好又跑了四五家,总算配齐。 第三十三章 眼见薛大夫已在为王仁湘去除脓血,屋内恶臭更盛,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她放好药便返身出来,在外面自坐了。韩彰虽然也退了出来,还在门边探头探脑,看了半晌…… “他怎么中的毒?”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韩彰跑到宁望舒身边坐下。 “走背运,让人下了毒。”她侧头道,“偏劳了,饭吃一半就把你拖了来。” “咳!”韩彰不在意地挥挥手,仿佛极不耐烦这样的客套话,“回头你替我跟小七说说,让她和我回趟陷空岛就成。” “怎么,她果真想不起来?”她笑道,“你可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必得忙完那事才能得空,你慢慢等着吧。” 韩彰深悔当日不该和莫研打赌,忽又想起一事,笑道:“昨夜发那么大的火,我还是第一次见,怎么,你当真看上那病秧子?” “他这病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宁望舒不快道。 “好好好,我说错了。”韩彰哈哈一笑,“还没嫁呢,就先偏着人家了,难怪都说女生外向。” 宁望舒微红了脸,侧头道:“韩二哥,我问你:我记着卢大嫂子家里原是极有名望的世家,卢大哥娶了她,嫂子家里会瞧他不起么?” “我大哥也算是江湖成名的大侠,谁敢瞧不起他!我韩二爷借他个胆。” 她又问道:“若你大哥不过是个小人物,没这么大名头,他们会瞧不起他么?” 韩彰愣了一会,又怎知她的一番小女儿心事,只笑道:“我大哥若只是个小人物,我大嫂也看不上他啊!” 闻言,她叹了口气,轻道:“说得也是。” 正说着,薛大夫推开门出来,袖子高卷,满身的血迹斑斑,冲他们道:“你们怎得还有闲功夫聊天,还不快去烧水煎药!” 一时间,小炉煎药,大炉烧水,几人忙成一团。 宁望舒不便入内,只在外煎药。 药煎了一碗又一碗,送到屋里,倒入澡盆之中。 初始王仁湘只是闷哼,后来竟忍不住大声嘶叫,着实折腾起来。那嘶喊声直钻到人心里,听得人浑身起毛,韩彰无法,只好打晕了他。只是那疼痛实在厉害,非人所能忍,不多时,却又疼得醒过来……如此反复,直折腾了一宿。 待薛大夫替王仁湘包扎好,他早已人事不醒。 “总算是撑过来了。”薛老爷子疲倦笑道,“这人也算条汉子。” “薛大夫辛苦!”宁望舒吐口长气,她虽不在屋内,听声音也知道情形定是惨烈异常。 韩彰更是累得靠在桌上几乎说不出话,这一晚把他忙得够呛,现在只想着赶紧回客栈沐浴更衣。 薛大夫又开了张清余毒的方子,细细交待了老胡。老胡自是千恩万谢,又跪在地上替主人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方才送他们出门。 送了韩彰回客栈,马车便回了南宫世家,两人下了车。宁望舒盈盈施礼笑道:“这趟实在辛苦您了,改日有任何差遣,在下绝无二话。” “姑娘不必多礼,我不过尽医者本分罢了。”他见她只立在门口,奇道,“难道姑娘不进来?” 她尴尬一笑,摇摇头:“不了,我回客栈去。” “大少爷会担心的。”薛大夫看着她,笑道,“他虽然从不挂在嘴边,可我知道他心里盼着你。好好的,一阵风过,便引得他直往外瞧,只当是你来了。你可别让他再落下这个病根,那老夫可是无能为力。” 她听了心中又酸又甜,却又想到昨日南宫礼平的话,一时只是怅然。 “扰烦您和他说一声,我很好,请他不必担心。”她勉强笑笑,道,“我这一身又是尘土又是药味,也不方便进府打扰。先告辞了!” 略一拱手,生怕自己后悔,她快步离去。 看她背影,薛大夫捻须叹气,遂转身进府。回到居处,早有南宫若虚打发人来问了几次,知道诸人一切平安,方放了心。 一日无事。 直到日沉西山,邹总管急急寻来,朝薛大夫满脸愁容道:“大少爷不肯吃饭,薛大夫,您快去瞧瞧。” “不肯吃饭?晌午也没吃吗?” “晌午倒是吃了。只是到了晚上,问了几次是不是要端上来,他总说晚些再吃。您瞧这会儿,都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了,他还说要再晚点。”邹总管脸拉得象苦瓜,“若是还不吃,只怕晚了积了食,又是半宿没觉睡。您说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吃不下饭?” 薛大夫微一沉吟:“是不是二少爷说要陪他吃饭,回来迟了?” “不能啊,二少爷是知道的,若是要陪大少爷吃饭,一早就回来了。何况,大少爷也没说……”邹总管猛然停了口,想起大少爷靠在软榻上,眼睛确实一直望向窗外,“难不成……他等的是别人?” 闻言,薛大夫忍不住微微笑开,心中莫约有几分明白了:“你到城东的紫云客栈找宁姑娘,若她不在,你便问问住那里的韩彰韩二爷,他应当知道宁姑娘在何处。你一定好言把宁姑娘请了来。” “原来大少爷等的是她?怎么也不说呢?只管自己闷声不吭。”邹总管摇头叹气。 薛大夫拍拍他肩膀,笑道:“我们都是从年青时候过来的,难道连这都不懂。” 邹总管一愣,随即呵呵一笑,忙备车出门去。 第三十四章 姑苏城中,紫云客栈二楼雅座。 莫研坐在桌边,支着腮,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半晌,突然不耐烦道:“要不,干脆去抓个当铺的掌柜过来,横竖不许他说出去就是了。” “不可!”展昭一口否决,“织造府的账本岂是随便人看得的。” 莫研拿眼溜韩彰,后者忙道:“你再看我也没用,我可看不懂那玩意。” “既然展大人如此不放心,你们何不带回开封去给公孙先生瞧瞧。”宁望舒在旁道。本来她心中烦闷,故来寻小师妹,没料到他们的模样倒比她更加烦闷。原来他们从姑苏织造府中偷出了两本帐本,可惜莫研与展昭二人字虽识得,都看不懂账本中蹊跷,又不能随意找人来,正为此发愁。 “等不到那时候,这玩意还得早点还回去,万一让人发现,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莫研便皱眉道。 展昭点头道:“把它还回去是正事。既然看不懂,便只能抄写下来,再带给公孙先生。” “抄写……”韩彰看那两本厚得象砖头的账本,倒抽口气。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莫研冷哼道,“这朝廷里见不得人的事情越多,麻烦就越多。” 此话听在展昭耳中,不觉微微皱眉。 她却不管,拿起其中一本,就准备回房抄写。 宁望舒深知小师妹的脾气,拉住她坐下,柔声道:“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吃过了饭我帮着你抄便是。” “吃饭吃饭……”韩彰忙道,“你们要不嫌弃我的狗爬字,我多少也可以抄些。” 正欲唤过店小二上菜,却听一人在外扣门:“请问韩彰韩二爷可是在这里?” 韩彰微愣,起身拉开门:“您是?” 那人先冲韩彰施礼,又望见宁望舒也在里头,笑道:“姑娘让小的好找。” “邹总管?” 宁望舒奇道,“您是来找我的?” 邹总管又是一躬礼,弄得她忙起身,慌道:“您有话说便是了,万不可这样。” “小人深知冒昧,原不该打扰姑娘。”由她扶起,邹总管含笑道,“只是不知姑娘今日是否与我家大少爷有约?” 宁望舒一怔:“并不曾有约。” “那怎得我家大少爷好像在等姑娘,晚饭到这刻还不肯用。” 莫研和韩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宁望舒顿时红了脸。 “姑娘也知道,大少爷平日里酉时二刻便用饭,因为身子不好,迟了怕要积食。象今日这般,到了戌时还未用饭,实在少见。大少爷素日里虽然性情再好不过,却是个最不听劝的。” “他……怎得现在还没用饭……”她低首自言自语道,忽想起自己昨日之话,顿时明白了。 “可否扰烦姑娘随小人走一遭,只怕姑娘的话,他还听得进些。” “好,我这就随你去。”不在多想,她立即道。 “等等……”莫研在旁瞅着邹总管笑道,“我问你,南宫世家那么大的家业,你们家大少爷可管事?” “自然管事。”邹总管不明白她的用意,含糊答道。 “这大小钱庄便有数十个,每年对帐,他一个病恹恹的大少爷如何弄得明白,我可不信!” “我家大少爷虽说身子不好,却是聪明过人。上个月二少爷去了开封,他一个人不过一天功夫便把八家钱庄的帐都对毕了,这便是寻常人也不能够。”邹总管朗声道。 话音刚落,便见莫研偏着头,朝展昭一笑:“展大人以为如何?” 展昭虽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在犹豫。 “那人我见过,稳重得很,是个可信之人,不是搬嘴弄舌之辈。嘿嘿!这丫头眼光不错!”韩彰拍拍展昭肩膀,“五弟还真没说错,你们衙门里的人整日疑神疑鬼,瞧谁都不象好人。” 听他这么说,展昭沉吟片刻,望向宁望舒:“宁姑娘,此事关系到你师弟生死,此人是否可信,姑娘不妨思量定夺。” 宁望舒淡道:“便是我的生死也可以交到他手中,展大人尽可放心。” 莫研暗自白了展昭一眼,取粗布将两本帐册包裹好,往肩上一甩,冷道:“展大人,现在可以走了吧?” “有劳宁姑娘引见。”展昭微微颔首。 第三十五章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月上枝头,几处薄云无拘无束地飘来荡去,弄得银水般的月色也是忽明忽暗。 她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 南宫若虚放下手中书卷,怅然若失……清早便知道他们昨夜都忙了一宿,想是累着了,还在歇着也不一定。自己不是只要她平安就好么?又奢求些什么呢? “大少爷,可是要用饭?”旁边下人见他起身,忙问道。 他轻轻点头:“去端来吧。” “大少爷。” 下人退下,却听见门口有人恭敬唤道。 南宫若虚回头,邹总管立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人…… “你来了!”他望着她,柔声道。 她站在那里,样子颇有些不自在,冲他笑笑也不说什么。 “怎么不进来?” “我……我其实是有事想求你帮忙,”她犹犹豫豫道,“你不会怪我太麻烦了吧?” “怎么会。” 他和煦一笑,暖若春风,上前牵她进屋。 “可用过饭了?”他问。 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他转头吩咐道:“邹总管……” 门边的邹总管早已笑着接道:“连宁姑娘的一并备下送来,再添几道辣味菜。已经吩咐下去了。” “邹总管!我小师妹和展大人也还未曾用过饭,可不可以麻烦您……”宁望舒道。 “姑娘放心,我会引他们到小厅用饭。” 南宫若虚闻言,微一沉吟,吩咐道:“既是这样,就在花厅摆下桌子,不可怠慢,我与他们同席。” 邹总管颔首,随即退下,心中却是叹息不已:少爷这些年来,除了宁姑娘,何尝陪什么人吃过饭。如今竟愿意陪外间那二位,自然是爱屋及乌了。 “其实你不必……”她望着他,犹豫道。 “你说的有事和他们有关系么?” “他们偷出了两本织造府的帐册,可是对于其中的蹊跷却看不出门道。”她微颦起眉,又解释道,“这展大人正是开封府的展昭,只因要查案,并不是与官府作对,也绝不会连累你们家……” “望舒……”他打断她,柔声唤道。 “嗯?” 他微微一笑:“那帐册我应该看得懂,你不用担心。” “哦。” 她轻轻应道,微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她模样,南宫若虚轻叹口气,遂起身道:“走吧,去见见你的朋友。” 不过一会,花厅已设好酒桌菜肴,只因为大少爷一句“不可怠慢”,邹总管自然是不敢有半点疏忽,布置妥当后,亲自引了莫研和展昭过来。 “在下开封府展昭,冒昧打扰,还请南宫公子见谅。” 见南宫若虚行动颇有些艰难,展昭心下虽有些诧异,但不显于色,仍拱手施礼。 “南侠名满天下,今日有缘得见,实乃有幸。”南宫若虚还礼,淡淡笑道。 莫研也不施礼,笑嘻嘻道:“姐夫!你心里想着我师姐,去找她便是,饿着自己做什么。白白的饿坏了,我师姐岂不是要心疼死!” 虽知道这小师妹向来是口没遮拦的,宁望舒还是大窘,喝住她道:“小七,你混叫什么……什么姐夫,这也是混叫的!” “怎么,我叫他姐夫,你不喜欢么?”莫研看他俩均是脸色微红,心中大乐,躲在桌子那头南宫若虚背后,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还是……你不喜欢?” “莫姑娘请坐。”南宫若虚微窘,只好道,“听说二位是因为帐册之事犯难,不妨拿给我看看。” 莫研依言解开包袱,取了账本出来,却被宁望舒按住。 “急什么,先用过了饭再看不迟。”她皱眉道,“大家也都饿了。” 莫研偏着头笑道:“姐姐这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他?” 宁望舒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将她按到桌前:“老实吃罢,还堵不住你的嘴。” 一时众人入座,碗筷相错,不过聊了几句自开封而来的风土人情,泛泛而谈,客气非常。展昭生性内敛稳重,并非闲谈之人;莫研埋头只吃米饭,旁人一碗饭还未见底,她倒已经盛了第二碗,菜也顾不上吃几口。 宁望舒给师妹挟了几次菜,不由笑叹道:“你怎么比在家时吃得还多?” “没办法,”莫研抬头无奈道,“这捕快是个力气活,我也是才知道。对了……姐夫,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去?” 南宫若虚正喝鱼汤,闻言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望向宁望舒。后者也不言语,只埋头盯着碗里饭菜。 “提亲我也想过,只是怕拖累了她……” 过了半晌,他定定看着她,缓缓低道。这事原不该在外人面前说,只是他若不答,却怕她心中又添芥蒂,反倒不好。 “拖累?你又不是病得快死了,怎得这么说?”莫研奇怪道。 “小七!”宁望舒厉声喝住她,这丫头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 南宫若虚心下凄然,面上却仍笑道:“不打紧,我这病自来如此,究竟还有多少时日,便只能由着老天了。” 第三十六章 “不知公子得的是什么病?”见南宫若虚确是病容憔悴,又听他这般说,展昭不由动容道,“开封府公孙先生深谙医术,公子愿意的话,展某可代为引见。” “多谢展大人。居于寒舍的薛章薛大夫便是公孙先生的同门师兄,这十几年来,在下累他甚多,实在不愿再累及他人。”他淡淡笑道。 “连公孙先生的师兄都治不好你啊!莫研挠挠耳根,认真道,“……那就更应该抓紧才是!” 南宫若虚没听懂:“抓紧什么?” “成亲啊!”她奇怪地看着他,“你既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那还不赶紧成亲!依我看,说媒提亲这套罗罗嗦嗦的规矩一概免了,最好是立刻成亲,马上洞房!” 此言一出,宁望舒与南宫若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不提,便是展昭也几乎被一口汤呛到,赶忙背过身去,连咳了几声。 “谁谁谁……要成亲?”南宫礼平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厅门口,万分吃惊道。他刚刚回来,听邹总管说大哥在花厅待客,担心他精神不济,没想到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又是成亲又是洞房,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大哥和我师姐啊!你不同意?” “当然不是。”南宫礼平忙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研皱眉,“你大哥说他自己病得很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师姐嫁谁去,自然是要越快成亲越好。” 宁望舒觉得自己不说话是不成了,急道:“我师妹年纪小,信口混说,二少爷莫要当真。” “我怎么是混说呢……”莫研骤然住口,忽看见宁望舒的模样,慌道,“姐,我再不说了!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就是了……” 两行泪水正从宁望舒的脸颊滑下,被她匆忙抹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若是人家瞧不起她,又被莫研如此一说,自己岂非是在此自取其辱。 如此一想,心中的委屈便翻江倒海般的涌上来,只觉得难堪之至,索性站起来避了出去。 “姐!”莫研急道,忙要追,却被一人拉住胳膊,转头一看,正是展昭。 展昭轻轻摇摇头,示意她莫要鲁莽。 莫研愣了愣,便看见南宫若虚已离席寻师姐而去,方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懊恼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展昭淡淡一笑,默不作声,自顾挟菜吃饭。 南宫礼平伸长了脖子直往门外望去,又不敢跟上去瞧瞧。 这花厅靠着南宫世家后花园,出厅门,沿着小路再一拐便是一座青石板白玉栏的小桥,小桥便是这花园的入口。 南宫若虚费劲地过了桥,倚栏喘气,虽是月光如水,但展目望去,园内树木繁多,山石崎岖,哪里看得到她的身影。便是侧耳听去,也只能听见桥下淙淙流水之音…… 他叹口气,道:“望舒,我只求你莫爬到树上或石头上,那些地方我实在上不去。这园子不算大,你且等等,我想我总能找着你。” 话音刚落,便听近处一株一人抱粗的柳树后传来轻微的声响,一人缓缓自树后转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用袖子替她拭了泪,叹道:“我也不知你是恼我,还是恼你师妹。若是恼我,我便在这里,随你怎么处置都好。” 她摇摇头,只道:“我师妹那些话,让你为难了吧?” “没有。”他回想起方才,不由地笑道,“你师妹倒真是个宝,她说的那些话,似有理又似无理,却是让人半分也驳不得她。” “你若想驳,怎么会驳不得。”她别开脸,望着桥下流水,语气奇异,“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倒让你们见笑了。” 他抚着她的脸转过来,见她眼中水雾迷离,睫毛还有几缕湿湿的沾在一起,叹道:“我就知道,那日你听了礼平的话,必是往心里去了。我这弟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竟是被框住了。世人只说姻缘天定,却不知既是天定,又怎会有门第之别。难道你也不懂么?” 她默然不作声,愣了半晌,才抬头嫣然一笑:“你是说,我们俩是姻缘天定!” 南宫若虚静静望着她,只笑不答。 “怎么不说?你不说……我可不客气了!”她悄悄伸手,在他腰间轻挠起来,引得他连连后退,笑得直靠在树上。 两人玩闹了一阵,见他开始喘气,她方停了手,将头贴在他心口处,听着里面传来的心跳声。 夜风清凉,流水潺潺如琴音,他拥着她,感觉到她的发丝从脸颊上滑过,丝丝痒痒的,引得他直想笑。 第三十七章 “这两本都是旧年的假帐。” 不过才用了半个时辰,南宫若虚就大概翻完了两本账本,对旁边等候的展昭和莫研道。 这两人倒也不惊奇,莫研倦倦道:“我们也知道这是假帐,要是旧年的真帐,哪里还会留着给我们偷。只是,这帐究竟有多假,你可看得出来?” “别的不提,单看蚕丝这项,上面写收一斤一两二钱,年收五十万两,可据我所知,去年蚕丝价格颇低,便是上等桑蚕丝市价不过也才八钱银子,官府收丝的价格只会更低。二则;姑苏几家蚕丝大户与我家也有些交情,舍弟与他们来往间,听其口风,织造府收的蚕丝大概在十五万左右。”他微微一笑,“只这一项,便可知了。” 展昭闻言,微抿了唇,不语。 莫研扳着手指算了算,冷笑道:“这位织造府的范大人果然是‘两袖清风’,难怪天下如此太平。” “劳烦再看看丝绸这项。”展昭沉声道。 “丝绸……光是凌烟罗一项就起码虚报了几万两银子,其他的自是不用提了。”南宫若虚随手翻了翻,不禁摇头道,“范大人当真是贪心不足,实在是过了、过了……” 展昭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如此看来,这一年下来,织造府在姑苏地界上盘剥足有上百万两。” “绝不止这个数,这不过是帐上的数目罢了,加上层层盘剥,起码这个数。”南宫若虚摊开五个手指,“就是每年从我们这些大户身上盘去的,便有几十万了。” “你们每年也往织造府里递银子?”莫研问道。 “不递怎么办?官府若要难为你,名目花样多得很,难道我们还反了不成。”南宫若虚苦笑,“那真真就是官逼民反了,可惜,又有几人相信。” 展昭起身收起账本,重新包好,道:“多谢,今日之事,还请南宫兄勿向他人提及。展某先行谢过!” “展大人放心。”南宫若虚也起身道。 “姐,我们先走一步。”莫研朝宁望舒道,“还得趁夜把账本还了。” 宁望舒伸手替她理好一缕溜出来的发丝:“小心点。” “姐夫你多保重!”她朝南宫若虚调皮一笑,“有喜酒吃的时候,可得想着我。” “告辞!” 展昭略一拱手,遂与莫研转身离去。 望着他们离去,宁望舒暗叹口气,心中只盼五师弟这件事情能顺利才好。忽又想起来时,临来时韩彰说要去看看王仁湘,也不知他伤势复原如何了? “真怪,你们是这样,你师妹怎得反而当了捕快?还与展昭在一起。”南宫若虚在身后笑道。 “她也是没办法,既要查案,必要有个身份才好行事些。”宁望舒笑叹道,“平日最瞧不起朝廷那些事的也是她,现下让她跟着那只猫,也不知是她受罪还是展昭受罪。” 她回头愧疚地望向他道:“……我也该走了,趁着时辰还早,还来得及再去看看王教头伤势恢复得如何。” 他虽心中不舍,仍道:“万事小心才好。” “你是……酉时二刻用晚饭,对不对?” 他微笑着点点头。 “若是酉时一刻我还未来,必是有事来不了了。你可不许再饿着肚子等我。”她柔声道。 他又笑着点了点头。 宁望舒莞然一笑,方放心离去。此时城门虽已关闭,倒也难不住她,自寻了处僻静地方,掠墙而过。清风明月,小路清晰,不多时便到了仁峰武馆。 为免那位老胡开门费事,她还是直接越院墙,刚落地便听到韩彰在里面怪叫:“哎唷!我告诉你那丫头不会下毒,她们那窝子胆子都小得很,又都是粗心大意毛手毛脚的,身上要是带毒药,迟早有一天把自己人给药死。” 然后是王仁湘瓮瓮的声音:“我也知不会是她,否则她又费那么大事救我做什么。只是……这个人会是谁,我心里实在没个数。” 听到这里,宁望舒放重脚步,上前扣了扣门。 韩彰开了门,见是她,笑道:“那只猫儿的事情可还顺利?” “还好。”宁望舒点点头,望向王仁湘,大概是刚换过药,他脸上被裹伤的布包了一半,身上也是裹满了。 “伤口可有起色?”她问。 “我刚看过,比昨夜里好多了,没有再流脓,已经开始收口了。”韩彰笑道。 “多谢姑娘。”王仁湘开口道,“还有韩二爷,这次真是辛苦二位了。” 韩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性命捡回来最要紧,我们昨夜里也不算白折腾。” “捡回这条命我自己自然是庆幸的,只是……”他的声音猛地低沉下来,变得咬牙切齿,“不知那恶人究竟是何人,这口气着实咽不下去!” 第三十八章 宁望舒冷笑道:“他既然下毒害你,必是怕你日后找上他。可知,他也是怕你的。” 王仁湘闻言,沉默了半晌,忽挣扎地下了床,道: “今夜,我们就去墓中查个究竟。” 宁望舒韩彰二人同时愣住。 “你这样子怎么出门?”韩彰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王仁湘沉声道:“所以才要在夜里去。” “你浑身裹得象个活跳尸一般,就算是在夜里也会吓着人。”宁望舒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笑道,“再说,我们总不能抬着你去吧。” “我只要有根拐杖就行。”他的样子十分坚持,“不查出那恶人究竟是何人,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寝。” 她闻言,想了一会,手指点点韩彰问道:“怎么他去,你倒不戒心?” “韩二爷侠名远播,昨夜又鼎力相助,在下若疑心他,当真是小人之心了。” 宁望舒拍拍韩彰肩膀,笑道:“看来,还是大侠吃香。” “少拿这些名头来耍我。”韩彰嘿嘿一笑,才皱眉看王仁湘,“你当真要去?” “是!”王仁湘重重点头。 韩彰与宁望舒对视片刻,后者耸耸肩,不在意道:“那去吧,我也很想查清楚。” 王仁湘忙让老胡替他寻件黑衣换上,又披上斗篷,掩了半个脸。武馆里一时找不到拐杖,便拿了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且拄着。 三人出了武馆,向西而行。王仁湘走得虽慢,宁望舒与韩彰也不着急,与他一同慢慢走,偶尔低声地问些墓内情形。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宁望舒于黑暗中隐约辨出青松坡的形状,指着不远一处土坡笑道:“王教头,你可还记得那夜,我可是挨了你一刀呢。” 王仁湘停下喘息,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这里了,姑娘那时一连几夜在这里转悠,闹得我几夜不得安寝。后来看姑娘越来越靠近入口,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手的。” 宁望舒咯咯一笑:“原来你盯了我几夜啊!看来我真是大意了。” 环顾四周,韩彰为防有变,自怀中掏出金甲手套带上,又吩咐宁望舒用布包了手,王仁湘本来手就包扎着,现在反而用不着费事了。 因岁月湮没,原先的避暑山庄早已不见踪影,即使是在白日里,也再寻不出当年的景象。在月色苍白,处处杂草丛生,更有寒鸦惊飞,平添了几分诡异……跟着王仁湘走到一处断壁残垣处,一方倒塌的墙石掩着一口枯井,王仁湘也不多言语,缩起身子,直接便往下跳。 宁望舒和韩彰听到井底传来闷哼,相视无奈一笑,心知他好强,不愿示弱于人前。好在他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深,纵使一时裂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故两人也都不作声,只跟着跳下井。 井,自然是一口枯井。 里面隐隐弥漫着腐烂树叶的味道,还有一股微微呛鼻的气味,井壁上附着一层湿湿滑滑的青苔。井中挤了三人,都只好贴着井壁而立。宁望舒素j□j洁,那些湿滑之物尽沾衣衫,顿时觉得身上痒痒起来。 韩彰刚想燃起火折,却被王仁湘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你们……”王仁湘好不容易匀好气息,“你们怎么下来了?” “……”韩彰奇道,“我们自然跟着你。” “你们还得上去。这入口在就在井底,你们全站在这里,根本打不开入口。” “入口在井底?”宁望舒使劲踩踩脚底的烂泥,也感觉不出什么异常,与实地无异。若是平常有人不慎落井,也不过以为是口平常古井,怎么也料不到脚下还有名堂。 两人只好复跃出,在井边探头等待…… 王仁湘在下面捣鼓了半日,上面的人只听见他喘气声渐重,想是机关复杂,无奈井下黑漆漆一片,他又不用火折,根本看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了半日,方听到王仁湘沉声道:“两位下来吧,一个一个来,千万小心,落到靠北的地方。” 韩彰率先跳下去,细细簌簌响了一阵,才听见他道:“宁姑娘,你下来吧。” 她依言跃下,贴壁而立,才发现脚下多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四面是粗糙的石壁,她勉强还能钻下去,但韩彰和王仁湘就非用缩骨功才下得去了。 “你们……”她说了一半,看见韩彰正在缩在里面一点一点地往下面蹭,他这锁骨功许久未用,只疼得龇牙咧嘴。她只好什么都不说,跟着下去。 好在这洞并不深,不过两丈来深就到头了,然后朝北又有一个洞,所幸的是,这个洞要大得多,大概有两尺见方,石壁也是打磨过的,手摸上去,光滑了许多。 到了这里,王仁湘方才掏出火折,晃亮。 他们才看清这个通道颇长,火折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幽黑阴森,看不到头。 “到这里才能点火折,上面井里养了上千只赤蛾,平日只藏在暗处,见火就扑。那赤蛾体生尖刺,刺中有毒,挨一下尚无大碍,若挨上几十下,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王仁湘淡淡道。 闻言,其余两人同时倒吸口气,心中皆暗道阴毒。就算是在白日,因井上有断壁掩饰,井下也仍旧是漆黑一片。若是有人失足落下,如不慎晃亮火折,岂非落个百虫撕咬的凄厉下场。 第三十九章 火光中,王仁湘见他二人脸色阴晴不定,已知他们心中所想,遂低道:“我也知道此法有些过了,但先祖遗命在前,我也不敢擅自更改。” 宁望舒摇摇头:“活人倒按死人的规矩活着……若只是个孩子掉下来,难道也该死不成。” 王仁湘听了只好不作声,闷头往前探去。 这通道曲曲折折,走势颇为复杂,虽大致是向下而行,但有时又斜斜而上。更奇的是,四周竟隐隐有微弱的响声…… “我们到哪了?”宁望舒顶顶韩彰的肩膀。他号称彻地鼠,在地下自然也有极强的方向感。 韩彰在心中一算,即道:“我们大概朝西南方走了一里多地……那就是在太湖下面了!我说怎么好像有流水声呢。” “你也听见了!”宁望舒不可思议道,“我还以为是我耳朵出毛病了。我们真是在太湖下面?” 走在前面的王仁湘回过头来笑道:“没听错,我们的上头就是太湖了。” “你家祖宗倒也真不嫌费事。”韩彰摇头叹道。 听着细细小小的流水声响,宁望舒心中暗想,到太湖底筑陵墓,是何等庞大的工程,还得掩人耳目,当年的息家又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间建成,想来必是早有准备。 “到了!” 宁望舒回过神来,他们已到了甬道尽头,面前是一道极厚重的石门,上面雕着朵朵清莲,花纹精细,栩栩如生,与王仁湘所持刀上的银莲颇为相似。 “还请二位背过身去。”王仁湘歉然道。 知道他要扳动机关,不欲让他们看见,宁望舒淡淡一笑,倒也不以为杵,与韩彰依言背了身。只听身后轻轻地咯噔一声,也不知他究竟扳动了何处,两侧石壁瓮瓮作响,像是有巨大的铰链在缓缓滚动…… 再回过身时,石门已开,一股阴寒之气袭面而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激。 王仁湘持火折,点亮墓室两侧的油灯,光线虽黯淡,却已足够看清墓室内的情形。 墓室顶头停着一具巨大的楠木棺材,沉沉的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这地方……宁望舒微颦起眉,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这墓室着实不大,她目光所及,大约长五丈,宽三丈,只是顶却极高。一般的墓室高不过二三丈,而这个墓顶却足有五六丈之高。而且墓中果然如王仁湘之前所说,不仅布置简朴,连周围所摆设之物也不过是些丝帛粗瓷,那些奢靡的金玉之器,竟不见一件。 王仁湘还在一盏一盏燃灯之时,韩彰已在墓室内转悠了两圈,摇头道:“这地方不象是修来做墓的,反倒象是闭关修炼的地方。” 韩彰一语点破,宁望舒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总觉得不对劲。 韩彰号称彻地鼠,现在虽收敛了许多,但他早年进过的古墓不计其数,自然一眼就看出不对之处。 王仁湘点好两边各十六盏灯,转身奇道:“韩二爷说这是闭关的地方?” “汉墓一般东向,而这墓却是坐北朝南,再说论起规格也太小,南北耳室、中室一概全无,只有一个后室。要是停个棺材就非说是墓室,也太牵强了。”韩彰双手抱胸,笑道,“我想,当初修建这地方时,并不是为了做墓室只用。也许是后来出了什么事情,事出匆忙,所以不得不将这里充作墓室。” “当年之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王仁湘望着棺木低低道,想到先祖息宁蒙冤被赐鸠酒,不知是如何的愤恨不平,又是如何的无可奈何……覆巢之下,家人离散,又是谁将他偷偷运到此地安葬,保全了他的尸身? 多少年过去,一代传一代,那些历史早已变成残缺不全的故事。爱妻早亡,弦断难再续,他至今膝下无子,这份责任也只能尽到他这辈了。 宁望舒细细地盯着棺木看了良久,只觉棺木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蓝光,若隐若现,古怪非常。心中好奇,但不愿在王仁湘前失礼,她并不伸手碰触。 “你那日是怎么中的毒?”她问道。 王仁湘沉默了半晌,才道:“那日……我启了这副棺木。” 闻言,宁望舒与韩彰都不吭声,他二人都曾进过古墓,也启过棺木,但那些墓自然与他们都不相干。而王仁湘竟启了自家先祖的棺木,不忠不孝,犯下大忌。 “那日,我从南宫府中出来,想起姑娘说的话……”他望向宁望舒,顿了顿,她心知他指的是金缕玉衣之事。 “心里有了疑惑,想了半日,还是决定来墓中瞧瞧。”他继续说,“进来后,一切如常,只除了这具棺木。” 第四十章 即使是背着光,他们仍然看出他的嘴唇微微地有些颤抖。 “地上散落了些很细小的木屑,是撬出钉子时留下的。虽然钉子复了位,但还是可以看出松动过的痕迹。所以我……”他深吸口气,“我怕尸骨有损,也没多想,就启了查看。谁曾想,里面的骸骨凌乱散落,有的甚至已经碎裂,就像……就像有人故意打散了一样。我心中愤恨,一时不妨,被碎骨刺破手指,伤口酥麻,我便知道中了毒。” “在骨头上下毒?”宁望舒摇头叹道,“这个人倒是别出心裁,也不嫌麻烦。” 韩彰沉吟片刻,道:“依我看,这毒究竟下在何处,还不能定论。王兄,可否启棺一观?” “这个……” “并非我有意冒犯,只是江湖中下毒手法林林总总,要查出这下毒之人,必得启棺一看。” “等等……”宁望舒拦住王仁湘,“这棺面上一层泛着蓝光,可是原来就有?” “蓝光?”王仁湘不解定睛望去,疑惑不解,“何来蓝光?姑娘说得是何处?” “你没看见?”宁望舒奇道,她没想到王仁湘不惯夜行之术,于阴暗处视物自是比她要差了许多。况且那蓝光在灯下并不显现,只有在背光之处才隐约可见。 韩彰凑过来,用金甲手套上的利甲轻轻刮了刮,拿到灯下细看,方道:“是有层东西,而且是近日里才涂上去的。” “何以见得?” “若是棺木本来固有,年代久远,这层东西早已渗入木中,轻轻一刮,就算刮了下来,必定还会有些残留于木漆之中,泛出微光。” 宁望舒颦眉道:“这东西可是逍遥散?” “这我可看不出来,不过既然是近日才故意涂上去,又这么隐蔽,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二哥你再刮些下来,我好带回去让薛大夫瞧瞧。”她取了随身的荷包,将其中的零碎散香随意用布包了塞在怀中,让韩彰将刮下来的粉屑倒入荷包内,仔细收好。 王仁湘心存忌惮,又撕下一方衣角,将原本就包扎妥当的手又裹了一层,方用力推开棺木盖板…… 棺内果然如他所说,骸骨凌乱地散落于一袭白色丝袍之下,倒象是有人将整具骸骨拎起来抖了抖再放下一般。只是那碎骨呈乌黑色,显然这骸骨的主人是中毒而死。 宁望舒端详碎骨,心中暗想:看来传说不假,这息宁果真是服下鸠酒而死。 “你被这碎骨划破手指,中的应该是砒霜才是……”她皱眉思量半晌,抚掌笑道道,“我知道了,必是这砒霜与棺木外所涂之毒相生相克。本来你若只中其中一种,都是必死无疑,偏偏你家祖宗保佑,让这碎骨划破你的手,反而减缓了毒性发作。” 王仁湘闻言怔住…… 韩彰笑道:“这丫头说得有道理,看来真是你家祖宗显灵啊。” “韩二哥,你看着骸骨的模样,是不是有人从他身上取走了什么的痕迹?” “把骨头弄成这样,”韩彰探头端详,“肯定不是拿什么东西这么简单,像是从头到脚抖了一遍,也许是脱了他的衣服……” “金缕玉衣!”宁望舒和王仁湘同时在心中叫道。 金缕玉衣极有可能就是穿着息宁身上下葬的,难怪王仁湘说自己从未见过有此物,若穿在息宁身上,他不敢开棺,自然见不到此物。只是……怎么又会被其他人盗走? “还有其他人知道此墓所在么?”她问道,这墓中并不见任何破坏,机关也完好,可见盗墓之人进来是轻车熟路。 王仁湘迟疑道:“确是还有一人,是我同宗的叔叔,叫王瑞。可是他在半月前……被劫道的人杀了。” “劫道的?”宁望舒眯起眼睛,“就在半月前!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王仁湘被她说的一怔,他那时候只留意到宁望舒在打墓穴的主意,并未想到王瑞之死会与此事有关联。 “不会,不会是他!遗命在前,他怎么也不敢启棺的。我们两家虽然不大往来,但他家比起我来,已是好太多了,他没有理由要做下如此不孝之事!”他摇摇头,“再者,他同我一样,并不知道墓中会有那宝物。” “那倒未必,就算他不知道,不定是什么人告诉了他。这天底下哪有嫌钱少的人,为了钱命都能舍的人多了,何况祖宗。”宁望舒瞧王仁湘在这些事情上反倒老实地可爱,不由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只觉得越来越混乱。 第四十一章 “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韩彰奇怪道。 “就是金缕玉衣!”她没好气道,对这东西已经开始心生厌烦。 “那倒真是件宝贝!” 韩彰嗤嗤称奇,又在墓内兜了几圈。他历来惯于在暗中视物,墓的高处,灯火照不见的地方,石面上隐约可见道道凹痕,剑劈刀削一般。他想问王仁湘,却见后者眉头紧锁,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呢?”王仁湘低低道,“我们两家虽来往不多,可是向来并无深仇大恨,他何至于要下毒害我?” 宁望舒盯着棺内碎骨,听他自语,转头淡淡道:“我想,他倒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所以这毒只下在棺木之上,并不下在别处,可见如果你不起疑心来启棺,他也不想要你的命。只是你若启了棺,事情便败露了,他怕你疑心到他身上,自然容不得你。” 王仁湘闻言不语,犹自发愣。 “丫头,过来看这个!”韩彰唤过宁望舒,指着墓顶让她看。 她仰头半晌,不解道:“是刀痕?还是剑痕?” “应该是刀……吧?”韩彰也不是很确定。 “是打斗的痕迹?” “不象!”韩彰手循着凹痕画了个弧,“有的凹痕并不是一刀划出来的,而是反反复复划了好几十刀,应该是有人曾在这里练刀。” “王教头的刀法就很好,他的祖宗若会使刀,倒也不稀奇。只是……怎么会选了这么个地方来练刀?”她转头问王仁湘,“王教头,你的刀法可是家传的?” 王仁湘点点头,也仰头看头顶的凹痕,心中暗道惭愧。他进这墓中不下十次,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墓顶有凹痕。此时细细望去,手腕不由随着顶上凹痕走向,比划起来……刀法流畅,如行云流水,俨然就是一套他自幼修习的刀法。只是看凹痕深浅,便知用刀之人的劲道要比他强了许多,想来应是位用刀高手。 不知在这里修行刀法的是谁? 是躺在棺木中那具零碎的骸骨吗? 也许正如韩彰所说,这里并非墓室,而是一处闭关练武之地。 只是这一切种种,现在都不得而知了。王仁湘从父亲口中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讯息,除了沉沉的责任。也许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夜已过半,三人先后跃出井外,只见月明星稀,又有清风扑面而来,都不由得深吸了几口气,才举步向前。 “王瑞……是叫王瑞吧?他是做什么的?”宁望舒问道。 “他家开了个绸缎庄,现下他既已故去,应该是他儿子在打理。”王仁湘淡淡道,“家父还在世时,好像就卖不卖西林外这块地的事情,两人起了很大争执。后来虽然他答应不卖,但我们两家也从此不再往来。” “什么绸缎庄?” “瑞祥绸缎庄。” “明日我去探探风声,王教头……”宁望舒正色道,“既然可能是他家下的毒,保不齐他们也正盯着你,这几日你就莫出门,继续在家里装病。最好放出口风去,就说你活不了几日了才好。” “这话有理。”韩彰点头赞同,“免得他们再动什么手脚,倒让我们费事。” “那……”王仁湘瞧自己现下的模样也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道,“那姑娘一切小心!千万莫着了他们的道。” “我自会小心!” 第四十二章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叶落到屋内,一个个小小的圆形光斑在室内闪动,微微有些眩目。 自短短的午后小憩醒来,南宫若虚只觉得头昏昏的,艰难地撑起身子,却有一双柔软的手从旁边将他扶起…… “你来了!”他转头,掩不住眼底的温暖笑意。 宁望舒笑吟吟地看着他,又替他披上一件外袍,才道:“渴不渴?” 他点点头。 她跑到外间,很快端了杯茶水进来,递给他。 茶还是温热的。 “来了很久么?怎么不叫醒我?” 她不答,手轻轻地抚上他的眉宇:“你连睡觉的时候都皱着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南宫若虚微笑,取下她的手合在掌中,“我在白日里历来睡不稳,不是什么大事。对了……王教头怎么样了?” “他看上去好多了。” 然后,她凑到他耳边,小小声说了句什么。南宫若虚微微一惊,急忙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道:“你去过那墓里了?没出什么事吧?” “我不是好好的嘛。”她笑道。 看她样子确实是好端端的,他方放下心。 “你绝对想不到,那个墓室居然挖到太湖底下,在里头,还能听见水音。”她笑嘻嘻地讲给他听,“韩二爷说,那里以前多半是个闭关修炼的地方,顶上还能看到以前人练刀的痕迹……可惜怎么当了墓室。” 听她说得稀奇,他笑道:“里面好玩吗?” 想起那些乌黑的碎骨,棺木上隐隐的蓝光,她微叹口气:“无趣得很,还是这里好。”然后,她往他怀中一赖,不动了。 南宫若虚看她的模样,倒象是累了,不由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柔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利?” 她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禁失笑,难得看到她没气力的模样,想来应该是事情不顺。 “我只是担心你,你不愿说也不妨事。”他轻道,“江湖上的事情我也不懂,又不会功夫,想帮你也帮不上。” 听他话音间不免有些妄自菲薄的意思,她忙抬头,急道:“我是不想让你担心……难道你不懂么?”看到他目光中的笑意,才恍若大悟道,“你是故意的!” “你不告诉我,我才会更担心呢。”他望着她,微微笑道。 她只好细细地说给他听,末了道:“我早间去过王瑞家的绸缎庄,听说已歇了好些日子,大概是不开了。……这事情实在比我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王瑞……”南宫若虚听到这名字,略一沉吟,道,“此人在半月多前,曾想把西林外那块地抵押给我家钱庄,想是缺钱缺得紧。” “抵押给钱庄?你抵押给他了?” “没有,虽然我也想要那块地,可是那块地并不值三万两。”他淡淡道,“我原想抻抻他,让他把绸缎庄也抵押出来,可没想到他竟突然死了。” 她闻言,噗哧一笑,歪头瞧着他道:“以前倒不觉得,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才觉得你真真是个商人,一点亏本生意都不做。怎得我那时候拿了你的银子,你却不急呢?” 他慢吞吞道:“我确是没亏本呀。” 她愣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嫣然一笑,道:“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才好呢?” “你说什么时候便什么时候。” “那……你说,我们是先禀明师父呢?还是先成亲再回去禀明他老人家?” 他柔声道:“我听你的,你说怎样便怎样。” 第四十三章 “那……”她细细想了想,“我师父若不在可不成,只是你自然没法去蜀中那么远,那我们先写信给我师父,让他老人家过来,你说可好?” “好是好,就是未免太失礼。” “不妨事,我师父最不耐这些礼数。他常说若没那么多罗罗嗦嗦的规矩,只怕他还多活几年呢。”宁望舒笑道,“等我师父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月吧,到时候我这边事情大概也可办妥了。” 南宫若虚知道她指的是定然是金缕玉衣之事,看她模样,这事虽然不顺,却是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心中虽然隐隐担心 “对了,那令尊令堂,你也写信么?”他忽想起从未听她提过父母之事,口中一向只挂着师父与师兄妹。 “令尊?令堂?”她略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未与他提及身世,“我是师父捡来的,我爹娘是谁,我也不认的。” 看他一脸微愕,目光中流露出哀伤之意,她忙笑道,“我师父拣到我时,我还小得很,话也不会说,路也不会走,根本什么都不记得。听说那年山东大旱,很多人实在养不起孩子,实在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运气便算好了的,碰到了师父,那时候不知道多少和我一样的小孩,都活活饿死了。” “你该替我高兴才是!”她笑眯眯地望着他,“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却不语,良久才道:“当真要好好感谢你师父他老人家。” “你若见了他,可千万别叫他老人家,我师父可是最怕人家说他老。”她歪歪脑袋,“这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他微微一笑:“自然该是我写,否则人家说这南宫家大少爷四体不勤,连成亲也懒得动动手指头。” 她噗哧一笑,点头道:“说得也是!那我来给你研墨。”她起身至书桌旁,看到桌上砚台仍是那方松鹤双隐,熟悉非常,不由喜道:“这方砚你取回来了!” 南宫若虚披好衣服,缓步走来:“邹总管前几日送来的。”他想起邹总管送来时一脸的诧异,怎么也不明白这方砚好端端地怎么会跑到自家的当铺去,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倒是有趣。 点了些水入砚,宁望舒撩了袖子,边研边笑道:“我现在看见它还心疼呢,想起当初居然五百两就当掉了。” “这不稀奇,遇上不识货的,便是只当五六十两银子也是有的。” “我当初便只想当五六十两,没想到那当铺掌柜居然给了我五百两。你说那不识货的可就是我了。”她嘻嘻一笑,忽想起一事,“那王瑞将西林外那块地押给你,你岂非也是不识货?” 南宫若虚笑而不答。 “三万两银子……”她此时方隐隐觉出蹊跷之处,“你说西林外那块地不值三万两,那王瑞明知不值这个价,何苦要这么高的价?” “想是他缺钱缺得紧。” 他淡淡道,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红杆小狼毫,又从旁取了素笺,展平,用玉兔纸镇压好。 “可他怎么会缺这么大笔银子呢?”她皱眉深思,手上研墨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只觉得疑云就在将散未散之际,却又不知从何破解,“你说……他是因为筹到银子才死?还是因为未筹到银子才死呢?若是筹到了银子,为何绸缎庄却经营不下去了?若是没筹到银子,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 “你光这么想是想不出来的。”他瞧她眉头越皱越紧,笑道,“明日我让人打听下,先弄明白他为什么缺钱,只怕就有了头绪了。” “打听的出来么?” “姑苏地界不大,商户也有限,何况是缺钱这种事情,若要瞒着人不知,还难得很。” “如此甚好,”她喜道,“我怎么老是忘了你家是经商的。” 他提笔蘸墨,笑道:“现在,你该告诉我,我该如何称呼你师父才好?” 第四十四章 “正是这个为难呢,我师父的名字不好听,他最不喜欢人家称呼。”她皱眉想了想,“他自号点苍居士,你就这么称呼吧,想必他不会介意。” “点苍居士?难道你们住的那座山是点苍山了?”他奇怪道,她是蜀中人氏,可点苍山明明在大理, 宁望舒摇了摇头,笑道:“才不是!我们住的那座山叫牛头山,只是若呼‘牛头居士’未免不雅。师父常听人说点苍山好,自己便跑去逛了逛,回来后就给自己取了这号。” 南宫若虚听了不禁宛然:“你师父倒当真有趣。”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人自门口笑道:“大哥今日好雅兴!竟舞文弄墨起来。” 抬头望去,正是南宫礼平,他跨进来笑道:“大哥!你先前许了我的字什么时候才写?我那屋子匾上可还空着呢。” “不急!我还没想好写什么呢。”南宫若虚边写边笑道,“你那匾额可是大事,我怎么敢贸然下笔。” 宁望舒看他右手写字也微微有些吃力,写下的小楷却字字周正,圆润静谧。不过片刻,他额头上已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是不是很累?”她心疼道,“不如还是我来写吧。” “不妨事的,虽然吃力些,但这事说什么也得我来。”他对她笑道,“薛大夫也说练字对我有好处,只是我日里太懒,总也想不起提笔。” 南宫礼平听了好奇,转过桌子,想瞧瞧哥哥在写什么。 “点苍居士?”他奇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我师父。”宁望舒淡淡笑道。 “哦……”南宫礼平再看下去,便明白了。 自那夜之后,他自己也思量过:大哥对这姑娘已是倾心相许,抛开别的不说,自己敬他爱他,自然不应拂他之意。何况大哥也许时日无多,自己只求他能舒心欢畅,别的又何须计较呢。 如此这般想开,他自然不会再为难宁望舒,想了想,只笑道:“既是宁姑娘的师父,光一封信未免寒碜,不如我再列张礼单,让人采购齐了一并送去。要不然,人家以为堂堂南宫大少爷连这点诚意都没有。” 宁望舒闻言,急道:“二少爷,我师父并非重利之人,一方素笺足已,不必麻烦。” “宁姑娘不必客气!这可是我大哥的终身大事,自当郑重才是。”南宫礼平笑道。 看他笑得心无芥蒂,她微微一怔。原以为这位二少爷对此事会有异议,却没料到几日不见,南宫礼平态度已然改变。 “礼平说的对,”南宫若虚想了想,笑道:“确是应当如此。也许区区薄礼,你师父未必看得上,只求他能明白这份诚意便好了。”不等宁望舒开口,便吩咐礼平道,“该用些什么东西,我也不大懂,你替我看着准备吧。” 南宫礼平嘿嘿一笑:“我办事,你放心便是!你若着急,我现下就去办。”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里。”南宫若虚听出弟弟话中的弦外之音,不由微窘,岔开话题道:“对了,你再替我打听一事。大半月前,王瑞是为了何故缺钱要抵押地产? “王瑞家?”南宫礼平皱皱眉头,不在意道:“我早些时候便听人说起过,王瑞死了之后,他家现下连绸缎庄都关了。据说是和太湖水寨有关系,多半是欠了银子,太湖水寨那帮子可都不是什么善碴,也难怪他急着抵押地产。” “太湖水寨?”这倒是宁望舒所料未及的,“怎么太湖水寨也会和他家来来往?” “这不稀奇,太湖水寨也算是太湖水路的一霸,许多商家运货都要同他家打过招呼。他家银子虽多,倒有大半是不义之财,大概虞老爷子年岁渐高,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这些年来,他家又在陆上置了不少产业,这些商家都还让他几分薄面。” PS:偶新建了一个群,喜欢文文的朋友加进来一起聊聊吧!群号:30882168 第四十五章 “你是说王瑞与这太湖水寨有生意上的往来?” 南宫若虚沉声问道,同时搁下笔,轻轻握住宁望舒的手,示意她莫要着急。 “说有往来也未必,替太湖水寨打理这些生意的是堂主刘思危,此人……”他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人,“此人手段颇有些不上道,又仗着虞老爷子在背后撑腰。前些时候还听说他在放利钱,似乎惹了些麻烦。” “刘思危?”宁望舒望向南宫若虚,道,“是不是那天我们在船上见过的?和虞清在一起的那个人。” “应该是他,我记得当时林家少爷引见时,说他是太湖水寨的堂主。” 南宫礼平听他们对话,只弄得一头雾水,奇道:“是中秋那天的船上吗?我怎得没看见他?” “不是那天。” 南宫若虚淡淡笑道,却不愿多做解释,与宁望舒目光交错,尽是满满的暖意。 看他俩模样,南宫礼平也隐约明白了几分,虽然不知是何时的事,但哥哥不说,他自然也不好问。 “大哥怎得突然对王瑞家有兴趣?”他奇道。 “王瑞死得突然,我觉得奇怪。” 南宫礼平挠挠脑袋:“说来也是有几分蹊跷,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劫道的杀了。后来我又听人说,虽然银票都被搜刮了去,可偏偏他身上的玉佩却未解了去,那玉佩可是上等羊脂白玉,这不是奇了吗?依我看,多半和刘思危脱不了干系。” “礼平!”南宫若虚沉声道,“你这话,到了外间可莫要混说。” 南宫礼平忙道:“大哥你放心便是,这个我自然有分寸。” 宁望舒在旁一径出神,那夜在船上,她对刘思危的印象并不是很深,现下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是什么个模样;又想,此事怎么和太湖水寨扯上关系,那虞清一见她就喊打喊杀的,倒真是令人头疼。 南宫若虚见她目光复杂,脑中不知在思量何事。之前虞清对她甚有敌意,他也是知道的,现在此事扯上太湖水寨,他不由要替她担心起来。 “大哥,我先去拟张礼单,回头送来给你瞧瞧,你要觉得可以,我再让人采买去。”看他们俩眼中只有彼此,南宫礼平只觉自己好生多余,忙笑道。 “好。” 南宫若虚颔首,看弟弟转出屋去,方对宁望舒道:“太湖水寨在姑苏多年,我瞧你……还是莫要去招惹他们才好。” “我几时说要去招惹他们了?”她微微一笑,安慰他道,“你莫担心,你弟弟也不过是听了些传闻,未必就和他们有关。” “若当真与他们有关系呢?” “那……那我也会审时度势。” 他轻轻叹口气,不再多言,只复提起笔,接着方才的往下写……她俯头看了半晌,咯咯笑道:“你也把我夸得太离谱了,什么‘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你这么写,我师父大概根本认不得你说那人的是我!” 南宫若虚停下笔,愣了片刻,慢吞吞道:“可是除了这个,别的我也想不起来。” “那你就接着写吧,末了记得接上一句‘即贵派门下的三丫头’就行了。”她笑道,“你这么写,我看着倒是挺开心。” 看他认认真真地又开始写,她卷了袖子接着研墨,边研边道:“原来写字对你有好处,你怎得以前没告诉我。日后……不对,从明日起,你每日都要练字才行。” “那你呢?” “我?我给你研墨。”她顽皮笑道,“每日早起就给你研一缸墨,不写完就不许吃饭。” 他忍不住要笑,引得咳嗽起来,又生怕弄脏信笺,忙用手掩了口。 见他咳嗽,她忙又是倒水又是敲背,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缓了过来,心中隐隐一疼,搂住他只是不作声…… “望舒,”他抚上她的手,轻轻道,“你当真要嫁我这么个人么?日后……你若是后悔了,我却是误了你啊!” 她抬起头来,注视他半晌,眼中原有怒意,终还是慢慢褪去,只柔声道:“若是离了你,只怕我要后悔一辈子。” PS:跳出来蹦蹦!! 偶开新坑了,欢迎大家来踩!!!! 第四十六章 夜深人定,万籁寂静,伏在房脊上的宁望舒听着梆子敲过两声,便顺着墙角悄悄溜下,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行至窗下…… 日间听闻南宫礼平所说,她心中有所怀疑,便决定来王瑞家里打听仔细。自陪南宫若虚用过饭后,她便溜到王瑞家附近,只待里面各人回房,才好潜入。她是夜行惯了的人,这王瑞家虽然以前未曾来过,好在屋子也不多,她伏在房脊上等了半日,看那华服之人往何屋而去,待会才好跟去探查。 此刻的窗子里面正是王瑞之子王德君与他的小妾。 灯烛昏暗,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女子正在梳妆台前卸头钗,解发鬓。 “再这么一日日地拖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咱们还是想想别的路子吧。”女人轻轻叹道,“依我说就干脆把绸缎庄盘了吧,换点钱做些小生意。你只管舍不得,可这一家人如此拖得起。” 男人不耐烦道:“罗嗦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女人依旧温柔道,“我知道你孝顺,这绸缎庄是老爷子的心血,他老人家刚去,你自然舍不得。只是……这样拖下去,又拖得了多久呢。” “爹爹去的突然,连句话都没留下,他生前欠了那么多银子,连西林外那块地都肯卖,也舍不得卖绸缎庄,我怎么能……”说到此处,男人语气有些哽咽,似乎说不下去。 看男人如此,女人似乎也心软了,只道:“好好好,不卖便是,只是你也得想个法子才是。今日,刘堂主可又使了手下人来要银子……” 宁望舒伏在窗下,闻言一惊,心中暗道:果真与刘思危有关! “爹爹尸骨未寒,他也实在欺人太甚!”男人咬牙切齿道,“难道还要逼死我们才罢休么!” “我看今日来人倒不似前几番那般凶神恶煞,大概是看我们刚办完丧事吧,言语间也缓和了许多,口气倒像有些松动。”女人道。 “那刘思危是何等样人,怎能放过到手的银两!”男人恨道,“那日爹爹原已说要还他银两,谁曾想会出事!说是他逼死的,倒也不以为过。” 女人怔了怔,奇道:“老爷子哪里来的银两还他?” “这我就不知了,爹爹也没来得及说……”男人叹口气,心中伤痛,遂道,“此时提又这些做什么,早些歇着吧。” “扑”地轻轻一声,想是那女人吹了灯,拖鞋上了床。 又听那女人轻轻道:“你好几日都没来我这,怎得一点也不想我?”她的声音又甜又腻,软得能掐出水来,与方才大不相同。 宁望舒听得一阵脸红心跳,不欲再听下去,翻身跃上房顶,趁着月色,几下起伏,复到大街上,一路回了客栈。 刚进房门点了灯烛,便听有人敲门,拉开来一看,却是韩彰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打着呵欠道:“你总算回来了,小七托我告诉你,她和猫儿有急事得赶回开封去,来不及和你说,她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她一怔,“是什么事?” 韩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猫儿什么都不肯说,拉着人就走了。不过,小七特地留话让你不用担心,说李栩一定没事。” 宁望舒微笑,这师妹虽然有时莽撞,倒也贴心。 “你去了什么地方?为这两句话,等了我这大半日!”韩彰笑得诡异,“若是陪着那位大少爷到现在,你就不必告诉我了,免得我听了脸红,嘿嘿。” “进来说!” 见门口说话不方便,她瞪她一眼,扯了他进来,轻声道:“我是去了王瑞家。” “死了的那个?” 她点点头,越发压低声音:“原来王瑞身前欠了太湖水寨的银子,就今日,还被人上门讨债。” “怎么又和太湖水寨扯上关系了?”韩彰皱眉道。 “听说那个刘思危还放利钱,就是上回船上和虞清在一起的那个人。” “那人我也认得,虞老爷子很喜欢他,大有把女儿嫁给他的意思,不过虞清那丫头脾气爆,到现在也没点头。” “原来是当女婿人选,难怪这么器重他。” 韩彰大为烦恼:“此事与太湖水寨扯上关系,我就不方便插手了。这说起来,太湖水寨和老四还沾了些亲,我若管此事,只怕老四面上不好看。” 第四十七章 宁望舒摆摆手道:“不要你帮手,你的名头太大,认得你的人又多,你若帮忙只怕是越帮越忙。” “刘思危刀法不弱,不在王仁湘之下,何况你和虞清还有过节,此事你千万小心才是。” “我不过就是想探探,也许那东西真的在他那里,那就想个法子偷偷拿回来,横竖不和他们交手就是了。” “你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只怕难。”韩彰想了想,“我教你个乖,过几日虞老爷子要作大寿,连办三天地流水席,你扮成个小厮趁这个空混进去,岂不是好行事。” 宁望舒闻言一喜,拍拍他肩膀,笑道:“果然是前辈高人,可比我在行多了。” “别拿我开心!”韩彰起身,打了呵欠道,“距离寿宴还有几日,我看看能不能替你弄张地图回来……” 隔天,韩彰果然给了她一张地图,上面略略标明了各处院落方位,虽不很详尽,但也算凑合了。 这几日,宁望舒只有时去看望一下王仁湘,看他伤势恢复地如何,其他时候几乎都陪在南宫若虚身边。 “这是礼单?”她研墨时看见旁边的小册子。 “嗯,东西都采购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可以命车队出发。”南宫若虚搁下笔,揉揉有些酸疼的手腕,抬眼偷看滴漏……自那日后,宁望舒又去细细问过薛大夫,便天天盯着他写半个时辰的字。 “还有一刻!”她在旁接了他的手轻揉,“酸得厉害么?要不歇一歇再写便是。” 他微笑道:“你比学里的老头子还厉害,我怎么敢偷懒。” 她噗嗤一笑,拿起礼单翻看,半晌后,吃惊道:“你们也太大手笔了,置办那么多!这么些东西,路途遥遥,倘若碰上劫道的,岂不可惜。” “已经请了镖局的朋友帮忙送到,应该不至于有事。” “依我看,减一半也使得的,这实在也太多了,只怕我家连摆的地方都不够。”她边看边摇头。 他笑笑,似乎无意道:“礼平直抱怨,这些天正好碰上太湖水寨的虞老帮主将过寿,买寿礼的人又多,有些东西缺得厉害。” “哦……” 她漫应道,不接话。 “望舒。”他唤道,这几日他从未听她提起那事,提起太湖水寨她也不接茬,他不由得要担心,不知她心中是做何打算, “嗯?” “那件事情……你是不是心里已有了什么打算?”他拉过她,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莫担心!”她轻轻笑道,“我没什么打算……” “当真?” 她点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这些日子王教头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事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主意,我何必多事呢。” 听她这般说,他心中却是将信将疑,再看她一副轻轻松松,笑意盈盈的模样,只好不再问了。 次日,他开始深悔自己居然没有问清楚,她竟一整日未曾露面。 “大少爷!客栈的人说宁姑娘和韩爷一道出去了,并未说去何去。”邹总管去了趟客栈,急急赶来回话。 和韩彰在一起,那应该不会有事吧。他勉强安慰自己道。 再一日,直至日近黄昏,她依然不见人影。 邹总管支支吾吾地站在门口:“韩爷倒是回来了,可是,他说宁姑娘正好碰上同门师兄,邀她去了常州,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 眼看着南宫若虚脸色越来越难看,邹总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只怕宁姑娘的不辞而别会让大少爷伤心……他却不知,南宫若虚所以面色苍白,却是因为知道宁望舒决不至于离开这么久,却不来告知自己。 她,必定是出事了! 可他不知道她究竟如何? “老邹,”他极力让自己平静,“快备车!我要见韩二爷。” 邹总管急道:“大少爷……不如、不如让韩二爷请来。” “不,你去备车!” 他沉声道。 靠近心脏的地方开始细细密密地痛起来。 第四十八章 此时的韩彰正在客栈里头急得团团转,茶都喝了足有四、五壶,却仍是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他也不知道宁望舒究竟身在何处! 昨日他上太湖水寨贺寿,让宁望舒扮了小厮,捧着寿礼,一同混了进去。之后他被拖着吃酒,她则悄悄潜入水寨院落,两人便失了联络。 直至夜深,韩彰告辞,回到客栈却发现宁望舒未曾回来,担心她出事,只好偷偷又转回水寨打探。他地底下功夫了得,轻功却是寻常得紧,又不惯夜行之术,所以只敢在外面几处院落转了转,没敢进去,也未看出任何端倪。 他只好回到客栈,又等了一日,却依旧没有宁望舒的消息,而邹总管却来了。知道南宫若虚是宁望舒的心肝宝贝,又有病在身,他自然不敢说实话,只好随口编了个瞎话瞒过去。 岂知邹总管回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南宫若虚已站到了他的房门口。 “韩大侠!” 他的声音不高,低低沉沉的,目光却极专注地盯着韩彰,“她在哪里?” “南宫公子,你先进来坐。”韩彰被他看得发毛,又见他面色煞白,慌忙往里让去,口中胡乱道,“大侠二字实在是不敢当,我们陷空岛五义在江湖上虽然小有名头,不过……” 南宫若虚打断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韩彰勉强笑道:“我不是告诉邹管家了吗,宁姑娘很好,没事!她正好碰上同门师兄邀她一块去常州,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就回来了。” “她和哪位师兄?” “……和她的大师兄。”韩彰飞快道。 南宫若虚摇摇头:“不对,她昨日才和我提过,她大师兄去了昆仑山,怎么会突然来姑苏?” “哦,对对对,她大师兄是去昆仑了没错,那个是她二师兄,我一时嘴快,方才说错了,嘿嘿嘿嘿……”韩彰匆忙改口。 “我方才也说错了,去昆仑的应该是她二师兄才对。”他淡淡道。 韩彰一怔,随即明白自己是被耍了。 “她到底在哪里?”南宫若虚紧紧盯住韩彰,“出什么事了?” “哎呀!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韩彰拿他没办法,知道瞒不过去了,烦恼地挠挠脑袋道,“我从昨日起就没有见过她,也在打探她的消息。” “可是昨日,她是同你一道出去的。” “我去给虞老爷子贺寿,她扮成我的小厮,也混了进去。她原说只是想探探,我想应该不会有事才对,谁知道她就一直没有露过面……” 果然和太湖水寨有关,与他所想的一样。 南宫若虚深吸口气,压抑下心头的慌乱,却无法控制住心脉的激烈搏动,额头上已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大少爷!”邹总管在旁看的心急如焚,生怕他会突然有什么异常。 韩彰忙道:“我昨日在那里吃酒,也四下略转了转,并未不见里头有什么异常。若是她与人交上手,不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湖上的事情,我不大懂。”南宫若虚轻声问道,“象她这般,若是被水寨的人发现,会怎么处置她?” “若是寻常的小毛贼,也就是教训一顿。我只担心,虞清和她有过节在先,那丫头心狠手辣,宁姑娘若是撞上她……”韩彰顿了顿,因为旁边的邹总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 “那位刘思危刘堂主呢?”南宫若虚静静问道,他知道宁望舒就是冲着他去的。 “他一整日都在替虞老爷子接待宾客,我是亲眼看见的,应该无暇兼顾其他事情。”韩彰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生怕自己说错话。 此时的南宫若虚已经连嘴唇也开始泛白,邹总管几乎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骤然发病。 “韩二爷,”他吃力地撑起身体,知道在韩彰这里已问不出什么,“若她回来,劳烦您托人带个信给我!可行?” “自然,自然!”韩彰忙道。 “多谢!告辞。” 韩彰看着这个人艰难地步出自己的屋子,不灵便的左腿让他下楼梯时分外困难,既是这样,邹总管却始终不敢上前搀扶,所以他走得特别的慢。可他还是慢慢地走完了这段短短的路,消失在客栈门口。 “那丫头还真是没挑错人。”韩彰在心里又嘀咕了一遍。 第四十九章 回到墨离园内,南宫若虚再三吩咐了邹总管,夜里若有人来一定要告诉他,不用顾忌他是否睡着。 究竟会不会有人来,他不知道。 若她安然归来,那么也许她会自己来。 或者她受了伤,来不了。 又或者比受了伤更糟糕…… 想到这层,南宫若虚只觉得心砰砰砰直跳,剧烈地几乎让他无法自持,只能静静地躺着,让自己不去想这种情形。 这晚,他僵卧在床,听了一夜的风吹竹叶,沙沙沙,象极了脚步声,却又都不是。 “大少爷!”天才刚亮,薛大夫便赶了过来,想是邹总管见一夜无人,生怕他焦虑过度,慌忙请了薛大夫。 南宫若虚半靠在床上,淡淡笑道:“我不妨事。” “大少爷,从我进府里第一天,你就一直在说这话。”薛大夫看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眼睛熬得深陷,不由叹道,“你自己的身子,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手一伸,便要探他的脉。 南宫若虚轻轻缩回手,他自己知道此时心脉不稳,故不愿让薛大夫探脉。 对他这番心思,薛大夫岂能不知,急道:“你不爱惜自己,若是宁姑娘回来看见,她岂不心疼么!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她想想。你只知道担心她,难道不知道她一般地担心你。” “薛大夫……”南宫若虚这才缓缓伸出手,“今天我有事要做,无论怎样,你都莫要拦我。” “……”薛大夫凝神探脉,眉头越皱越紧,“大少爷!你现在觉得怎样?心口痛不痛?” “我不要紧。” 薛大夫长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决计扭不过他,只好道:“方才你所说的今日之事,是……” “我要出门一趟!” “不可!万万不可!”他急道,“……你此时心脉极乱,稍有差池,就会发病,只怕有性命之忧。” 南宫若虚只是看着他,淡然笑道:“我知道,只是此次非去不可。”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二少爷回来在办呢,再等得一日,二少爷就回来了。” “多一日,她便多一分危险。”南宫若虚欲起身,却是一阵头昏目眩,只能靠回床上,“如今她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如何能安心。” “你究竟要去何处?” “今日是虞老爷子最后一天的寿宴,我去凑个热闹。” 薛大夫吃了一惊:“你要去那种地方!” 莫说大少爷受不住那种嘈杂的氛围,便是受得住,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南宫若虚因病了许久,容貌行动都与常人有异,去了那种地方,若遇上无礼之人,让人指指点点却是免不了的。 “你何苦如此委屈自己……”他叹道。 “这怎么能算委屈,”南宫若虚微微一笑,“不过是走一遭罢了。太湖水寨也算是姑苏有脸面的帮派,礼平不在,若让别人去,虞老帮主怕是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说得上话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二刻。” 他点点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薛大夫忙从旁扶住,又替他披上衣衫。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薛大夫深知宁望舒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好道,“只是有两件事,你必得依我。” 南宫若虚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条件。 “头一件,你得先喝完药才能出门;第二件,不管你去哪里,都得让我这老头子跟着。” 闻言,他无奈笑笑,算是答应了。 “老邹!”他将门口的总管唤进来,看这老总管也是一脸疲倦,只怕也是一夜未睡,提心吊胆到天明,心中不忍,“有薛大夫跟着我,不会有事,老邹你就别苦着脸了。” “小人不敢!” “那吩咐人去备车吧,再准备一份厚礼,做贺寿之用。老邹你看着打点,我与虞老帮主有事要谈,寿礼不可轻。” “小人知道,这就去准备。”邹总管叹口气,匆匆走了。 第五十章 薛大夫盯着南宫若虚用过早食,看他也喝下了药,才随他出门。 马车缓缓而行,虽然车夫已经是非常谨慎小心,但颠簸却是怎么也免不了的。太湖水寨在姑苏郊外的太湖边上,路途甚远。只是车还未出城,南宫若虚便已面色发青,阵阵昏眩直袭上来。 “大少爷!”薛大夫看他模样,再探他脉搏,急道,“你这模样如何能撑到水寨?” “不妨事,我还撑得住。” 南宫若虚勉强道,他胸内郁郁,浊气翻滚,几番欲呕而出,都被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薛大夫无法,只好伸手替他按摩穴道经脉,助他将浊气吐出,此举虽然只能是隔靴搔痒,但在此刻也没有他法可行。 “多谢……” “你静静闭目调息,不要说话。” 消瘦的手指紧紧扣在车窗沿上,薄唇紧抿,南宫若虚强自忍受着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般的晕眩,不让自己昏厥过去。薛大夫果然医术精湛,一双手春风化雨一般,拂穴轻柔如风,可是为什么,他却只希望这是另一双手,那双柔软的手。 半个时辰以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还未掀开车帘,便能听见外间的嘈杂喧哗,南宫若虚微不可见地皱皱了眉头,薛大夫扶着他慢慢地下了车。 早有小厮拿着名贴,跑到前面递上。 “南宫世家大公子南宫若虚,敬贺虞老帮主福寿绵长!”水寨门口的司礼高声读出名贴上的字。 一时间里间议论声四起,纷纷都在讨论这个从未听说的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便是虞老帮主也微微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南宫礼平还有一位大哥,但却颇为神秘,从不在外间露面,怎得会突然前来贺寿。 “思危!去看看!”他吩咐身边的刘思危。 “是!” 刘思危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走向门口,正好迎上南宫若虚。 “原来是他!”刘思危立刻想起他们曾在林家船上见过,不由心中犯疑,“可他不是南宫家的远方亲戚吗?”再看南宫若虚的模样,竟比那日还要憔悴上几分,似乎是病得愈发重了。 刘思危目光所及,却又看到旁边随侍的邹总管。他是南宫世家大总管,刘思危自然识得,如今看他小心翼翼地候在南宫若虚身边,便可知南宫若虚就算不是南宫世家的大少爷,身份也决计不低。 “自船上一别,已有月余,刘堂主别来无恙?”南宫若虚笑容浅淡。 “南宫公子!快里面请!” 刘思危一面往里让去,一面笑道:“那日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南宫公子怎得只说自己是南宫家的远方亲戚呢?” “我不管事,在家里也是个废人,说不说也没太大差别。” 此时他们已走到里面,不少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位从未露面过的南宫世家大公子。看他病容憔悴,走路一跛一跛甚为艰难,顿时指指点点起来。 太湖水寨是江湖帮派,来参加寿宴之人自然很多都是水路上的弟兄,平日里粗鲁惯了,说话也没什么忌讳。 “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不是南宫礼平吗?他是谁?” “南宫世家都来贺寿,虞老爷子面子不小啊!” “南宫若虚是谁?怎得以前没听说过这个人。” “听说他是南宫礼平的大哥,怎得生的这副模样?” …… “娘,他是个瘸子!”有个男孩爬到凳子上,指着他道。 童音颇为清脆响亮,众人闻言,都哄地笑起来,这笑声虽然并无什么大的恶意,但众人心中皆道:南宫世家大公子原来生得这副模样,难怪他从不出门。 邹总管有点恼怒地扫了周遭一番,再望向大少爷,生怕他难堪。南宫若虚只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地继续往前走,虽然面白如纸,却丝毫没有气恼的表情。 虞老帮主远远看着这青年缓步走来,虽然行动不便,那神情气度却是不凡。他是老江湖了,识人无数,知道不可小觑于他,便亲自起身迎上前去。 “老夫区区薄面,居然劳动南宫公子亲来相贺,实不敢当!” “老帮主高寿,晚生来迟,还请海涵。” 第五十一章 虞老帮主看南宫若虚沁出一头的汗,心中奇怪,却不知自外间行来,这对常人来说普通得紧的三十来步,在他,却是甚为艰难,每步便如踏在巨浪上一般,不知要花多少力气才能稳住身形。 薛大夫在一旁瞥见他袖底紧握的手,几乎要拽住汗来,便知他必是强忍着痛苦,心中暗叹口气,却是无法。 “南宫公子请上座!”虞老帮主将南宫若虚引至主桌,南宫世家在姑苏商界举足轻重,他自然以上宾待之。 南宫若虚却不坐,此间人多气浊,更有酒气呛鼻,他自己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昏眼花,深知支持不了多久,实在没法陪席。 “老帮主,晚生冒昧,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有礼道。 虞老帮主微怔,误以为他与本帮有生意上的过节,遂让刘思危代为招待客人,自己与南宫若虚行至旁边的临水亭中。 两人坐定,下人上过茶水点心。南宫若虚方命邹总管将寿礼呈上…… “这套是定窑出的仙女捧桃祝寿十六头件!”邹总管打开第一个锦盒,笑道。定窑向来只制宫廷用瓷,流落民间极少,而这套瓷器精致小巧,上面刻花栩栩如生,又加镶银口,愈加珍贵。 “万寿龙芽六十饼!”第二个盒子打开,茶香扑鼻而来,里面装的是贡茶名品,正所谓“金可得而茶不可得”,贵重之极。 “舍利银塔!” 三件礼物中就属这件最为珍贵,十二层六边形的银塔,通体由薄银片制成,门内还有释伽佛像,坐于莲花座上,后面有背光,两旁还有童子服侍。别的都不说,单是这份工艺便是巧夺天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待邹总管将礼物都呈上,看虞老帮主神色大悦,南宫若虚才开口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老帮主笑纳。” “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看到他送来的这些礼物件件贵重,虞老帮主高兴之余不免心生疑惑,太湖水寨与南宫世家往来不多,怎得他一出手便是如此阔绰? “实不相瞒,晚生冒昧登门,实则有事相求。” “公子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若帮得上忙的地方,老夫定然尽力。”虞老帮主忙笑道,他如此爽快,倒不是因为寿礼的缘故,而是若能由此与南宫世家攀上关系,对于日后水寨的生意定然受益颇大。 听他这么说,南宫若虚遂道:“我有位朋友,前日登门,却一直未归。若是她有得罪之处,晚生先代她向老帮主陪个不是,还请老帮主……” “且慢……”虞老帮主听得一头雾水,“公子的意思是你的朋友还在老夫这里。” 南宫若虚点点头:“是的,与她同行的人说自从来了这里,就再没见过她。而且,据我所知,令千金之前似乎和她有些误会。” “虞清!”虞老帮主心里有点数了,凡是和他这女儿扯上关系的,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转头吩咐旁边下人道:“去把香琴那丫头给我叫来,悄悄的。”香琴是自小伺候虞清的丫头,若是虞清当真扣住了人,这丫头应该会知道。 一会功夫,一个看上去伶伶俐俐的小丫头被带了来,恭敬道:“老爷!” “我问你,这两日小姐都在做什么?” “小姐说外头闹哄哄的,她不喜欢,这两日都在房中……绣花。” “绣花?”虞老帮主长吐口气,“她什么时候会绣花了?” “回老爷,小姐是这两日刚学的。”小丫头陪笑道。 南宫若虚在旁分明看见这小丫头目光闪烁,显是没说实话,心中大急,只怕宁望舒果真落在虞清手中吃苦头。 “大少爷!”随侍在旁的薛大夫看他面色青白,呼吸渐促,顾不上虞老帮主在旁,急忙替他舒活经脉。 南宫若虚格开他的手,朝虞老帮主虚弱笑道:“……我这破病身子,让您见笑了。” 见状,虞老帮主心中便知他要找的那人必定对他十分重要,否则他这样的身体实在不应该出门才是。 “小姐到底在做什么?你要不说实话,可仔细你的皮!”虞老帮主厉声道,吓的小丫头一阵哆嗦。 “回、回老爷……小姐她说奴婢要是敢泄露一个字,她就要扒了奴婢的皮。”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小姐在房里藏了一个人!” “什么人?”虞老帮主以为虞清藏了个男人在房中,大怒道。 “……是个年轻姑娘,生得极好看。” 第五十二章 “年轻姑娘?”虞老帮主奇道,转头望向南宫若虚,却发现他神情焦切,显然那姑娘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她……她还好吗?”南宫若虚似乎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那小丫头拿眼偷溜他,看这人急得面色青白,顿时吓得支支吾吾不敢说。 “混帐东西!快说,虞清把她藏在房中做什么?”虞老爷子实在头疼,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偏偏还被自己惯坏了,做事简直没有一点规矩可言。 “小姐、小姐……她、她把那姑娘的腿给打折了!” “……” 南宫若虚闻言,扶着茶碗的手陡然一抖,茶碗摔落在地,水花四溅。 “什么!”虞老帮主怒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把人家的腿给打折了呢?”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紧张地不得了,请了大夫给她看,可是那个姑娘一直昏迷不醒。小姐怕扰了老爷做寿,也不敢声张,所以……只好将她暂时安置在屋内” “胡闹胡闹!”虞老帮主道,“这个傻丫头,伤了人藏起来顶什么用!” “老帮主,我能去看看那位姑娘么?不知她可否就是在下的朋友?”南宫若虚忍住心痛,朝虞老帮主仍旧有礼道。 “这个……当然当然。”他低头轻踢了香琴一下,“混帐东西,还不快带路。” “是、是。”小丫头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怯怯地望向南宫若虚,“公子请随我来。” 薛大夫忙上前搀起南宫若虚,后者刚站起来,腿软无力,身子一晃,几乎就往前栽倒下去。 “大少爷!”薛大夫一扶之下,已探出他脉搏大乱,再看他羸弱至此,急忙安慰道,“您不用太担心,有老夫在此,宁姑娘一定不会有事。” 南宫若虚深闭了下眼,方点了点头——她千万不能有事! 随着小丫头曲曲折折绕到后面虞清所住的小楼,毕竟是女儿家的闺房,外人不好擅闯,虞老帮主命香琴先进去通报。 香琴进去不一会儿,虞清便风一般地从楼上卷了下来,看见爹爹和南宫若虚都在楼下,面色不善,顿时结结巴巴道:“爹爹,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清儿!我问你,你把那位姑娘怎么了?” “什么姑娘……爹爹你说什么,哪有什么姑娘……”虞清拿眼瞥香琴,小丫头只埋着头不敢看她。 “还敢瞒我!你既伤了人,不好生送人看病,倒把人藏起来……” 虞清委屈道:“我请了大夫给她看伤的。” “还不快带我们去瞧瞧……”虞老帮主抬脚就要往里头走。 “他……”虞清已认出南宫若虚,伸手拦住他,不满道:“他不能上去?” “你伤的那位姑娘极可能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他自然要上去认认!” 虞老帮主不理女儿在旁跺脚,引着南宫若虚上楼去。 这座小楼,雕梁画栋,建得甚是精致,不仅楼梯踏板上描绘大朵大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又用清漆亮过色,连扶手上都金漆细细描绘出一朵朵的小荷花图样,阳光下闪闪发亮,光芒耀眼,显见虞老帮主对这掌上明珠实在是宠爱有加。 南宫若虚却无心欣赏周遭,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 薛大夫在旁看着他面色灰败,显是气血不足,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强弩之末,待会若见得受伤的果真是宁姑娘,还不知会如何……他心中后悔不已,早知就说什么都不该让他来,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好容易走完这十几阶的楼梯,到了楼上,入眼处便看见靠窗的长榻上躺着一人,秀发如云,从锦被中披散下来,那人却是一动不动。 虞老帮主上前,命香琴拨开那人头发……一张秀美绝伦的脸露了出来,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根本不用问她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虞老帮主看见南宫若虚注视那姑娘的眼神就已经知道了,心中暗叹,只怕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朋友。 南宫若虚已行至榻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口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手抚上她的脸,烫得灼手…… 第五十三章 “薛大夫……她……” 薛大夫已在探宁望舒的脉,道:“她失血过多,加上伤口可能有炎症。”他转头示意虞老帮主回避一下,这才揭开被子,想看一下她腿上的伤势究竟如何。 被子才一掀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中衣下面,能看见受伤的右腿用白布包扎着,斑斑血迹渗出。 薛大夫用手摸了下腿骨伤处,医者天性,即怒道:“什么人给她接的骨头,接歪了都不知道吗!” 虞清在旁心虚道:“骨头接歪了吗?不能吧!我可是特地请了大夫来给她瞧的。”其实她因怕惊动父亲,不敢叫寨里头的大夫,只命丫头到外头寻位大夫来。小丫头见她催得急,没时间再跑到城里,便在附近寻了位乡野郎中,草草了事。 薛大夫不欲与她争辩,手又在宁望舒腿上按了几下。昏迷之中的宁望舒吃痛,禁不住j□j出声,南宫若虚轻轻拭去她额头沁出的汗滴,心痛地无以复加。 “大少爷,你莫担心,我得把她骨头重新接过,可能她会有点疼,但若现下再不复位,只怕就迟了。”薛大夫沉声道,眼看着南宫若虚轻轻颔首,他才将双手按在腿骨之上…… “喀嚓……咔哒……”骨头处传来两声轻响。 宁望舒痛呼出声,一下子痛醒过来,双目睁开,正看见南宫若虚。 “你怎么了?脸色怎得这么难看?”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脸,担忧道。此时初初醒来,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眼中看到的只有南宫若虚一人而已:“莫不是又累着了……啊哟!” 腿上传来的剧痛将她的神志拉回,她侧头望去,却被南宫若虚挡住视线。 他柔声道:“薛大夫正在替你包扎腿上的伤,你莫急,一会就好了。” 她柔顺地点点头,再看看四周,依稀想起这两日来的一切:自己为了找金缕玉衣偷潜入水寨,不妨被虞清伤了腿……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望着他奇道。 南宫若虚微微一笑:“我来接你回家,不好么?” 看见他的笑容,她忍着痛,嫣然一笑:“自然是好,只是怕累着你。” “总算妥当了!”包扎完毕的薛大夫长舒口气,轻轻拍拍南宫若虚肩膀,示意他莫要紧张,“不妨事,有老夫在呢。回去细细调理,不出十日,老夫保管她跟没事人一样。” 听了他这番话,南宫若虚方放心些,又低头望去,心痛却不曾减少一分一毫,柔声轻道:“你再睡一会,等你醒了,就到家了。” “好。” 她本就烧得昏昏沉沉,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方才不过是被痛醒,现下便乖乖闭上双目,不过片刻便复入昏睡之中,只是手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她现下这模样能乘马车么?”南宫若虚轻声问薛大夫。 “可以,不妨事的。她的腿我已经固定好了。” 听薛大夫这么说,南宫若虚即转向虞老帮主,有礼道:“老帮主大量,请允晚生将她带回去养伤,日后定然登门道谢。”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得体,虽然宁望舒伤得甚重,他却只字不提虞清打伤宁望舒之事,话里话外都没有与太湖水寨结仇的意思。虞老帮主原就有意结交南宫世家,此时更是乐得做顺水人情,故半句也不问宁望舒如何会伤在此地的缘由,拱手道:“公子客气!便是公子不说,我们也会问明住处,将这位姑娘送回的。” “多谢!” 南宫若虚正想扶起宁望舒,邹总管见状忙快步上前,蹲下身子道:“让小人来背宁姑娘吧。” 是的,自己便是有心也确是抱不动她,南宫若虚心中苦涩,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薛大夫忙帮忙将宁望舒扶到邹总管背上,用锦衾覆好,帮忙扶着下楼去。 南宫若虚朝虞老帮主微一拱手,以示告辞,也跟着往楼梯走去。薛大夫欲回身扶他,他摆摆手,示意护好宁望舒。 日已近午时,他慢慢地扶着楼梯木栏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心头的一块大石已然卸下:虽然她受了伤,但他总算找到了她,这就足够了。 阳光耀眼地刺目,栏杆上眩目的金光,踏板上过多繁琐的图案,让原本就昏眩的他只觉得眼花缭乱,踏出去的每一步似乎踩在轻飘飘的花尖一般。他只好试着望向远方,欲稳定心神,不妨脚下落空……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重重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第五十四章 不知不觉已到了霜降之日,秋意浓重,墨离园的竹叶亦是一日落得比一日多了。 宁望舒缓步走在小径上,她的腿在薛大夫的治疗下正在慢慢痊愈中,虽然现下行走还有些不便,但比起初时已是好了许多 她刚要走进墨离园,却被匆匆而来的邹总管叫住,说是侧厅有客,无奈之下,只好先随他去侧厅。 “王教头,你的伤都好了?”见到来人,她微笑道。 虽然看不见王仁湘身上的伤,但见他脸上原先结痂的伤口都已经剥落,回复如初,她也十分替他高兴。 “多谢姑娘还记挂着,都已经大好了。”王仁湘看她一跛一跛进来,忙起身迎道:“姑娘的腿……” 宁望舒笑笑:“已经不妨事了。” “姑娘高义!此番的事情我已听韩二爷说过。姑娘如此涉险,真是令在下惭愧之极。” 看王仁湘这般模样,惭愧地倒是宁望舒。她一心想找出金缕玉衣,并不是为了他。想她原是为了金缕玉衣而来,却被他人盗走,她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去水寨不过是逞一时气勇罢了,现下的她早已后悔不已。 “王教头,我确是在虞清房中见到那宝贝,但她似乎并不知道它的来历,只说是刘堂主送给她的。”她凝眉道,“刘思危是虞老帮主相中的女婿,若说是他送的,倒也合情合理。” “你是说,那宝贝极可能是刘思危从王瑞手中夺了去?” “可能的,”宁望舒叹口气,笑道:“那虞清原来当它宝贝一般,将它挂在屏风上,后来听说原是穿在死人身上的东西,就嫌弃得很,只怕这两天已经丢还给刘思危了。” “刘思危,听说他功夫不错?” “我也没有见识过。你若要去寻他,一定小心谨慎才好。”她道,“我只怕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王仁湘一惊:“难道姑娘的腿……” 听她这么说,他立刻想到便是她的伤难以痊愈。 “不、不,不是我的伤。”她涩然一笑,“只是往日我过于任性,竟未曾考虑他。此番,他为了我……”她轻叹口气,“往后,江湖上的事,好也罢,歹也罢,我都不想插手了,只求他能好端端的。” “大少爷他的病?” 她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南宫大少爷人那么好,定会吉人天相,姑娘放宽心吧。”王仁湘安慰她道,“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在下绝不推辞。” “那就先行谢过了。”宁望舒笑道,“别的事我现下还想不到,不过下月二十二,您一定得来喝杯喜酒。” “大少爷和姑娘……哈哈!真是恭喜恭喜!”王仁湘此时方知,起身拱手,朗声笑道,“在下必来的,必来的!” “多谢。” 送走王仁湘,宁望舒快步往墨离园走去,一蹦一蹦的,行至中途,便被薛大夫急声喊住。 “怎得说多少次都不听?真真是和大少爷一个模子。你腿伤未愈,不可大动,待会骨头没长好怎么办?” “不是有您这位神医在嘛。”她吐吐舌头,笑道。 “你也知道我是神医,又不是神仙!”薛大夫又好气又好笑,“你的伤要是有个什么反复,只怕里面那位……”他指指墨离园里面,“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事了!” 宁望舒微红了脸,问道:“药,他可都喝了?” “喝了一碗,又呕了半碗出来。” 看她顿时郁郁担忧起来,薛大夫安慰道:“不着急,他醒来便已是大幸,总是要慢慢来的。” “这次,我真是差点害死他。”想起这几日,她便自责不已。 “……现在无事就好。日后,莫再让他担心便是了。” “他这病,究竟有没有个根治的法子?”她不抱希望地问道,其实心中知道若是有法子,以南宫世家的财力,一定早就治好他了。 薛大夫良久不语…… “有法子是不是?”看他模样,她喜道。 “虽然有法子,却也是和没法子一样。”薛大夫低低叹道,“七叶槐花找了七、八年都未曾找到,若得了,也许大少爷便不用受这苦了。” “七叶槐花?”宁望舒第一次听说这种花。 “不错!大理曾进贡此花进宫,但二少爷派了许多人去大理寻,却始终寻不到。老夫疑心这花根本不长在大理,却不知究竟在何处才能找到。” “大理虽然没有,可既是进贡之物,大内就一定会有。” “大内虽有,又有何用,皇上家的东西,如何要得出来。” 宁望舒沉默片刻,目中光芒闪过,低声自言自语道:“那也未必。” 第五十五章 到了南宫若虚房中,正看见他皱着眉头,想撑起身子……她忙上前扶住他,嗔怪道:“你又不老老实实躺着,起来做什么?” “躺了几日,身子都僵了,我起来坐坐。”他看着她道,“你倒来说我,薛大夫说你腿伤未痊愈,不可乱动,怎得看你每天都跑来跑去的?” 宁望舒扶他靠好,不答他的话,手轻轻抚着他额头上鸽子蛋般大的肿包,心疼道:“这个怎得还不消?” 那日南宫若虚跌下楼梯时,不慎磕到头部,幸而没有出血,就肿了这么大的包。他昏过去几日,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薛大夫又不敢乱用药,只说让它慢慢自然消肿。 “有什么关系,”他淡淡一笑,逗她道:“南极仙翁头上顶着那么大个包,所以才多福多寿,我现下长个小包,说不定也能积点小福小寿。” 她咯咯笑道:“这么说你还嫌它太小了。” 他笑笑,拍拍床边示意她坐上来:“让我看看你的腿!” “不要!你又不是大夫,看了也是白看!”她摇摇头,不依道,心中知道他看了那层层白布包裹的伤腿,定会心疼,倒不如不让他看。 “那你坐下来歇歇。”南宫若虚也不勉强,只怕她站久了腿吃不消。 宁望舒依言坐下,一阵秋风从窗口吹入,她大病初愈,未免畏寒,索性脱了鞋子,利利索索地钻到他被子里…… 毕竟是在大白日里,他见她在自己怀中窝得舒服,也就不说什么,脸却微微有些发烫。 “对了,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功夫不是比虞清好么,怎么会让她打折了腿?”他定下心神,问道。 她尴尬地瞅了瞅他,叹口气道:“说出来挺丢人,你会笑话我的!” “你先说说看……” “那日我扮成韩二哥的小厮,献了寿礼之后就偷偷溜进水寨后院里头。进去之后才发现韩二哥给我的那张地图不清不楚,画得一点都不好,东边和西边的房子都画反了。”她轻轻扳着他的手指玩,不满道,“我原是要去刘思危的住处,谁知道乱走一气之后,就到了虞清的小楼,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 “我怕人发现,就从屋顶溜下来,一入眼就看见金缕玉衣正挂在她房中的屏风上。金缕玉衣你见过么?” 南宫若虚摇摇头。 “那金缕玉衣当真是难看得很,是用玉石一块一块拼接而成,虽然选用的玉石都是上好的,可是整件衣服都用玉石拼接,硬梆梆的,想来穿着身上定是又沉又硬又冷,一点都不舒服。”她絮絮叨叨道,“真是想不明白,人死都死了,怎得还要给他穿这劳什子玩意,当真是死了都不得舒服片刻,依我说,穿普通的……” “望舒!”他心中好笑,打断她的话,“后来呢?” “后来,”她似乎不太情愿说下去,“我就上去拽那东西,谁曾想,屏风被我不小心拽倒了!而且……虞清居然就在屏风后面洗澡,她似乎在澡盆里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开始自然没有发现。” “她在洗澡?” “……嗯。” “她看见你了?” 宁望舒摇头叹气:“不光看见,而且没认出我来,只把我当成是擅闯的小厮。” “她以为你是男人?” 她尴尬一笑。 他却笑不出来,心道,如此这般,虞清的反应一定更激烈。 “那个澡盆里撒了许多花瓣,密密麻麻的,就是我是男人也看不见什么。”她不满道,“她操起瓢子就冲我泼过了,弄得我一头一脸的花瓣,又是桂花又是菊花,弄得我鼻子直痒痒……” “鼻子痒痒?”他奇道。 她皱皱鼻子,烦恼道:“我对花有点过敏,平常不靠得太近还好,一靠近就会打喷嚏,身上还会起疙瘩。” “原来如此。”他微微一笑,记在心中,想起他从未在她身上闻过明显的脂粉味,想必是这个缘故了,“后来呢?” 她把头埋进他怀中,闷声道:“我摔了一跤!” “嗯?”他吃了一惊。 “没法子,地上都是水,花瓣粘在脸上,看得又不是很清楚。”她懊恼道,“我原是想退出去的,可根本就来不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人就已经摔在地上了,那位虞大小姐跟着就一棍子上来。” 尽管宁望舒已经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可还是能感觉到南宫若虚的身体明显地一僵。她拍拍他胸脯,笑道:“紧张什么,我现下不是好端端的么。” 那棍子下去,皮绽骨折,她该痛晕过去了吧?他不禁拥紧怀中的她,不敢再想…… 见他模样,她只好岔开话题,笑道:“你脑袋上的包可得早点消,要不然下个月成亲,人家一定要笑话你了。” “下个月就成亲了……”他的样子有些恍惚。 “怎么!难道你想逃婚?”她顽皮地看着他。 “我若逃婚,你怎么办?” “那……我就和你一起逃,然后再找个没人的地方成亲。”她认真道。 尾声 真的到了那日,他们俩谁也没有逃。 因为身体缘故,南宫若虚无法在席间陪酒,只略略露了一面,自有弟弟会替他周全。他自己则回了墨离园,与宁望舒煮茶谈天,落得清闲自在。 夜幕降临,远远能听见前面笙箫管乐之声,南宫若虚摇头笑道:“礼平居然还请了戏班子,他倒真是不嫌麻烦。” 宁望舒手里捧着茶,慢慢地喝,目光落在窗外的一点,若有所思…… “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笑问道。 “我在想……原来成亲就是这样。”她侧着头,嘴角掩不住淡淡的笑,“以前总以为是很麻烦的事情。” “应该很麻烦么?我没经验,也不大懂。” “我也不大懂……不过,要是都像这样,倒是挺舒服的。”她嫣然一笑,接着喝茶。 “对了……”他忽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她,“这是王教头给我们的贺礼,他说你帮了他很大的忙,也不知该如何感激,就把这个当作贺礼送给你。” 她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玉片,赫然就是她曾见过的金缕玉衣上的玉片。 “他果然把金缕玉衣拿回来了!”她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惊,“……他竟然把它拆了一片下来!” “这是金缕玉衣上的玉片?”他取过玉片,在手中细细端详,玉片上果然有几个极小极小的孔,想是为穿金丝所凿。小孔细如蜂尾,圆润光滑,工艺显是极为高超。 “对于别人来说,金缕玉衣也许是无价之宝,但对于王教头来说,这金缕玉衣只是他先祖的遗物。他肯拆下一片给你,可见对你感激之极。” 宁望舒起身取了薄毯覆在他身上,迟疑道:“你说,要不要还给他?” “他都拆下来了,你就算还给他,也装不上去。再说,他也是一片心意,若是以为我们不领情,倒不好。” “那就听你的!”她嘻嘻一笑,“我也是这么想,这样对师父也好交差了!” “望舒……”他柔声唤道。 “嗯,怎么了?” “我还有一事,不知你肯不肯听?” 她温柔笑道:“现下,你是我夫君,又比我聪明,你说的话我自然听的。” “那好,”他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沉声道,“把薛大夫所说的七叶槐花的事忘了。” 听到那四个字,她骤然沉默,定定地望着他…… “望舒,我不能看着你为我去涉险!” 她还是不吭声。 南宫若虚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她忙扶住他。他走到窗边,指着院中的石灯柱道:“看见了吗?” 她点点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若为我涉险,我就一头碰死在上面。”他道,“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会骗你。” “你……”宁望舒咬着嘴唇,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沉默了良久,宁望舒泪眼婆娑地抬头:“可是你的病,你的病怎么办?” “我又不是立时就要死了……”他微笑道,立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不许胡说!” 他搂住她,低低道:“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什么都不去想,过一日开心一日,欢喜一日,好不好?” 她深埋在他怀中,泪濡湿了衣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PS:全文完结,多谢大家的支持!狮子还有个小小愿望,希望所以看过文文的朋友都在这最后一章留下脚印,特别是一直潜水的朋友,让狮子知道你们的存在好吗? 关于七叶槐花,在同系列的《一片冰心在玉壶》中会有交待,敬请关注!! 《一片冰心在玉壶》地址:http://yc.jjwxc.com/onebook.php?novelid=136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