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谋》 第一章 最佳情郎 杞皇爱杨柳。杞国的都城燕丰,每逢春季便是漫天杨花飞,如同春后迟落的一场小雪。蛰伏了一冬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们,偏爱在这白絮中吟诗作对,抚琴作画,与自冬眠中苏醒的百兽共同谱得一出春鸣曲,争先恐后,各领风骚。 我抬眼望了望头顶上无数的白绒毛团儿,深感忧虑。熟绢上的白描人像才勾了一半,我已经快忍不住了。 “夫人。”雀儿忧心地替我打着扇,令漫天白絮飞舞得越发狂躁。“您没事儿吧?” 我摆了摆手,鼻腔里一股再也压抑不住的瘙痒喷薄而出,连打了三个喷嚏。雀儿贴心地送上手帕,我接过来捂住鼻子,又是三个喷嚏。 “忒折磨人。”我眼泪汪汪地朝她点头以示感激。“这该死的白毛。” 雀儿有些紧张,看样子恨不得扑上来按住我的嘴。“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道上头那人最爱这个?夫人这话要是落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耳朵里,咱们家大人少不得又受场弹劾。” 我嫁与安锦不过一年有余,他就被弹劾了三回,回回皆与我有些关联。 第一回是大婚后不久,我偷跑出府,逛了一回楚女馆。软玉温香在侧,我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被破门而入铁青着脸的安锦给捉了回去。哪知御史台那个怪老头恰好路过给瞧了个仔细,第二天便参了安锦一本,称其白日宣淫,公然狎妓,违背了吾皇亲自制定的京官行为准则一二三。所幸吾皇宽厚,只断了安锦一个月月俸,命其归家好生反省。 于是我被禁足两个月。 第二回是东宫娶妃,我跟安锦一同参加大婚筵席。安锦与同僚寒暄,我深感无趣,自个儿去花园里走了走。途中遇上一位欲与情人私逃出宫的宫女,我一时冲动,同情心泛滥成满腔热血,跟她换了身衣服,还指点她如何潜逃。 我原想回了宴席便说被人打晕换了衣裳就此推脱过去,哪想到还没走两步,便被一群宫女嬷嬷们抓牢,不由分说带至某房间强行换衣梳头搞得晕头转向。直到最后端端正正坐在起凤殿里跟前来掀盖头的东宫殿下大眼瞪小眼时,我才知道那偷跑的宫女居然正是东宫新妃。 那一夜,恼羞成怒的男人有两个。一个是老婆跟人跑了的东宫,另一个是老婆被塞到东宫新房的安锦。 虽然此事最终被判定为一场误会,安锦却依然被怪老头御史给参了一本,内容是内眷行为不检,举止不端,由此可见家主管教无方,自身很有问题。吾皇依然宽厚,依然罚了他一个月月俸,命其归家好生管教夫人。 于是我被禁肉食两个月。那些饭桌上只有青菜豆腐的日子,不提也罢。 第三回严格说来与我没多大关系,起因是我娘。 我爹任职翰林院编修,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闲官儿,年俸一百五十石,也算得丰厚。然而自我懂事起,家中从来都维持着一贫如洗,一穷二白的艰难状态。这大半得归功于我那嗜赌如命的娘亲。 我娘好赌,也擅赌。一两银放到她手里,可以眨眼变成白花花的十两银,但最终一定是统统落入庄家的手里。爹爹每日只爱钻研史书,正史野史戏说本传说本样样不落,对娘亲所作所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关心,基本不干涉。于是我长到十岁时,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和大哥一道去赌场,喊娘回家吃饭。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年后,我终于顿悟,放弃规劝娘亲,开始寻求开源之道,从此令全家过上温饱有余,富庶不足的小j□j活。此事说来话长,暂且略过。 话说我娘好赌这习性,延续到我成婚之后,变本加厉。某回她终于将自己那点儿私房钱输得精光,还欠下一笔不小的赌债。赌庄截住她讨要欠债时,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霸气,忽地振臂高呼曰:“你们敢问我要钱?我二女婿是吏部侍郎安锦!” 于是赌庄将她扣了下来,准备向安锦讨个说法。此时大哥来接娘亲归家,见娘亲被扣,怒从中来,竟然动了手。赌庄的一个小头目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据说还吐了血。 我大哥此人,平日里宅心仁厚,善良得过了头。但碰到自己家人受了欺辱,却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揍你没商量。那小头目想必也是说了些不三不四的污言秽语,这才引得他勃然大怒。 然而打伤了人这一事实,无可辩驳。大哥被赌庄扭送官府,关进了牢里。我得知此事时,心急如焚,奈何那时正与安锦冷战,不好求他。我这边还在犹豫,那边大哥已经被放了出来,只罚他偿清赌债,赔了那小头目百两纹银了事。 我后来才得知这事全因安锦从中斡旋,大哥才能出来得这么顺利。然而我之所以得知,却是因为怪老头曹御史又在朝上参了他一本。 这回可不是简单的作风问题,而是涉及徇私枉法的大罪。这个总与安锦作对的曹御史终于逮住他的小辫子,估计这一本参得是兴高采烈淋漓尽致,做梦犹欢畅。吾皇终于没法再宽厚,将此事移交刑部调查。刑部查了许久,证据不足,最终不了了之。 安锦这次没有被罚月俸,我却依然被禁足加禁肉食两个月,十分委屈,深以为这些事大半责任并不在我,而在于他平日里人缘欠奉。 现在想来,与安锦的婚后生活大半在禁足与禁食中度过。他娶了我,从此焦头烂额;我嫁给他,从此失去自由没肉吃。这算是哪门子姻缘? 思及此处,我不禁又打了几个喷嚏。手上的狼毫随着身体的动作下意识地一挥,一滴墨点便往熟绢上的人物脸庞上浸了进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糟糕。”我赶紧拿起画板端详。 “夫人,您再不画,他们怕是要离开了。”雀儿朝不远处杨柳堤上的一双人影处眺了眺。“大人好像有些不耐烦。” “放心罢。”我安抚她道:“夫君他对美人向来很有耐性,更何况是苏慧这样的绝色美人?” 柳树下那一双男女,若即若离。男子垂眸凝视,眼神专注,侧颜如画;女子含羞地牵着衣带,欲言又止,这画面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 下笔如有神助,剩余的部分很快完成。我抬起画板与实景略一比照,非常满意。 “雀儿,你说这幅叫‘人约柳前’好呢,还是叫‘情难自禁’好?”我转过头,征询她的意见。 雀儿沉思了一番。“不若叫‘黄昏双美图’?” 我深以为妙。既突出了意境,还能引人遐思。 “大人若知道夫人您就是那个专门偷画他与女子约会的宵什么什么公子……”雀儿摇首道:“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是元宵十三公子。”我替她补充完整。“若不是我画得妙,他哪儿成得了燕丰城里的风流倜傥第一人?” 雀儿很有些不以为然,探过头来看熟绢上的画像。“夫人,奴婢记得大人眉心似乎没长痣啊……”她指着画像上男人眉心的小黑点。 “这叫合理范围内发挥想象力。”我收起画板狼毫和油墨,舒展了筋骨,又打了几个喷嚏。“收工回家。” 雀儿朝柳树下望了一眼,转头又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揉了揉犹在发痒的鼻尖,把手里的画板工具塞给她拿着。“还是老规矩,卖画的银子我七你三。” 雀儿立刻欢喜了起来,之前的疑虑早抛诸脑后。这小丫头单纯好哄,实在是她身上最大的一个长处。 我窃笑一回,用手帕捂住鼻子,慢慢地沿着杨花翻飞的街道往安府的方向踱了过去。 杨柳堤上的男子,正是我的夫君安锦,年方二十二,年少有为的吏部侍郎。传言中他俊美,温柔,优雅,多情,深谙女人心,正是整个燕丰,乃至全杞国最受关注的锦绣公子,杞国女人心目中的最佳情郎。 我的青梅竹马。 对于以上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形容词,除却俊美这一条其他的我均深表怀疑,不排除是他从未将这类特质表现在我面前的缘故。 回府时,恰好遇上从书斋回来的公公,也就是安锦的父亲。他怀中捧着几本书,慈爱地朝我微笑道:“阿遥上街了?买了些什么?” 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位全无架子,温和宽容的长辈。安家的祖辈都做着微不足道的小官,家境只算少有富余而已。到了婆婆这一代,安家只剩了这么一个女儿,年纪过了二十五才最终招婿入赘,找到公公这么一个无父无母的穷书生做了上门女婿。 公公原本姓陈,入赘之后便随了婆婆姓安。他没能做官,便在城南租间门面开了书斋,收入算不上丰厚,堪堪养家糊口。做人赘婿,仕途失意,放到一般人身上怕是怨天尤人抬不起头。然而他天性乐观豁达,丝毫也未受挫,平日里在书斋与三五知己谈笑风生,时不时找我爹煮酒论史一番,过得相当惬意。 而婆婆则完全不同。她不苟言笑,眼神犀利得很。虽然容貌很美,却很少看见她开心快活微笑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惜。 正和公公聊到杨柳堤上的见闻时,婆婆从里屋出来,冷冰冰的视线往我身上一扫,我立刻下意识地为自己捏了把汗。 果然。她眉心一皱,沉声道:“怎么又跑出去了?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 我声如蚊蝇。“只是出去走了走。” 她还想说什么,公公摆了摆手。“夫人,你吓着阿遥了。年轻人嘛,总在府里待着得多闷?要怪也只能怪锦儿,休沐日也不带阿遥出去逛逛。” 婆婆没再说话,凉凉的视线又落回我身上顿了片刻,转身进了屋。 婆婆不喜欢我,不是一天两天,仿佛从我嫁给安锦的那天起,这种敌意便已深深地埋了下来。照理说我们两家是邻居,我跟安锦从小玩到一处,也没见她对我有什么不满,但自从嫁入安家,她对我的态度便冷得很明显。这件事被归入我心中的数桩未解之谜中,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 公公见状,安慰我道:“你婆婆她生性如此,别往心里去。”他从抱着的几本书里翻出几张淡金泛银的宣纸,笑着递给我。 我眼前一亮,惊喜道:“玉版金宣?”这玉版金宣又名玉洒金笺,是纸中上上品,十分昂贵。我平日里时常对其垂涎三尺,却从来舍不得买。 公公抚须颔首。“是锦儿托我转交给你的。” 安锦?我一愣,手中的金宣纸似瞬间多了千斤重,险些拿不住。 “阿遥,你也不是不知道,锦儿这孩子,时常口不对心,明明心里头欢喜,表面上还要装得冷淡。你就多担待点儿,给他点台阶下。”他语重心长道:“小两口,有什么天大的坎儿过不去?我和你婆婆,还等着抱孙哪!”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拉拉胡子,喜孜孜的样子仿佛已经看见了孙儿满堂的美好画面。 我心中五味杂陈,勉强道:“媳妇知道了。” 公公他不明白。我和安锦的之间像隔了一道天堑,就算我有再多台阶,最终也只是通向天堑里的深壑,到不了他身边。 第二章 他的记恨 安锦照例没有回家用晚膳。膳后我陪公婆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雀儿去了自己的书房。 要说嫁给安锦后我最满意的一桩变化,便是有了一间全属于自己的书房。安锦从未踏进这里,公公婆婆平素也很少过问。于是我便将此处做了专用的画室,主要用以进行前期的裱绢以及后期上色等活计。既然对外宣称喜爱绘画,表面上免不得也要画些正统的山水花鸟仕女图来装装样子,而私底下我却顶着燕丰城元宵十三公子的名头,以美人图名噪一时。 画美人图,这便是当年我琢磨出的开源之道。学堂里的夫子曾经曰过,人必扬其长,才能得益。琴棋书画里头,我也唯有画画能拿得出手。然而花鸟虫鱼太普通,卖不出什么价钱,于是我把眼光转向了人物像。这人物不能虚构,也不能是寻常人,一定得是在燕丰城里有些名气,且姿容出众的美人。 第一个落入我画中的,便是当时燕丰城里楚女馆里的第一美人秦玉。我趁她出游白鹤原时,在暗处偷偷临摹,画了平生第一幅美人图,名为“玉鹤共舞”。这幅画放到画斋晒月阁里,便被秦玉的爱慕者以三十两白银买走,捧去讨美人欢心了。 那是我平生赚到的第一笔银子。与晒月阁对半分后,还得了十五两。晒月阁的老板乐颠颠地与我签下了长期合作条款,主动让出一分利,并承诺决不对外说出我的身份。 杞国人推崇美姿容,无论男女,但凡美人均趋之若鹜。在这样全民爱美的大环境下,元宵十三公子阴错阳差地开创了工笔美人的先河,以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便于思慕闻名。在几位出名的美人陆续入画后,燕丰城里渐渐形成了秘而不宣的认知。想知道最近哪位美人风头最盛?只要看看元宵十三公子最近的画便知。 于是那些被画到的美人大多窃喜,盼望下一回中选。尚未轮到的美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急若焚,但凡出门必刻意装扮一番。此种风气流行之后,不禁令我有种身为帝王,万千佳丽等候宠幸的微妙自豪感。 这些年来,在我的画笔下风光一时的美人不少。但声名最盛,维持时间最长的,莫过于我的夫君安锦。 对于这一点,我也很无奈。第一次画安锦,其实只是由于七公主派人到晒月阁里,以重金令元宵十三公子绘出一幅安锦与她在一起时的画像。 当时我尚未出嫁,且与安锦绝了交形同陌路,原本并不想接下这单。但晒月阁老板反复劝说不好得罪公主,再加上重金相诱,我还是应了下来,但事先说明只在暗处画,绝不现身。 未想到这幅画之后,类似的请求源源不绝。安锦的画像成了风靡燕丰的畅销品,甚至还有些外地的客人亲自前来订购。于是这安锦系列便长久不衰地红了起来,至今依然丝毫未有减弱的势头。 早知安锦会成了我的夫君,当初就该坚决点儿,回了七公主那单。不得不偷看自家夫君与他人幽会,哪怕我与他之间势同水火并无情意,也实在不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雀儿点上灯,替我泡开颜料。她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孩子,后来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之下才做了安府的丫鬟。我选中她做我的贴身侍女,也正因为她心性单纯又爱书画,与我很有些投合。 我将画平铺,取了两只羊毫,开始分染着色。在完成了其它所有的背景以及女主角苏慧后,我才开始沉下心思,仔细地为画上的安锦着色。 他脸庞白皙,却不是那种透明无力的苍白,而是莹润蕴光的玉白。朱膘,藤黄,蜃粉,石青。哪怕是画过这么多回,我每次依然要为调出最接近于真实的颜色而苦恼。 他的眉毛很长,漆黑如墨,宽窄合度。眉与眼窝的距离很近,令一双眼显得深邃。至于眼睛——我又开始犹疑。单调的漆烟墨如何显得出那眼里的飞扬神采? 雀儿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许久才提醒道:“夫人,您在大人的像上花的时间,是别处的三倍。” “那当然。他是主角,我还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我没抬头,仔仔细细地落下每一笔。终于完成时,已经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 我放下笔,擦了擦汗。“如何?” “更胜以往。”雀儿竖起大拇指。“奴婢总觉得夫人笔下那么多人物中,咱们家大人被画得最为传神。” “那是。我跟他认识了一十六载,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还有哪一处我不知道的?”得意之下,我开始吹嘘。 雀儿颇有些不信。“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却——”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脸色。我心中明白,她是想问既然相识这么些年,为何成了婚却如陌生人般相敬如冰? 也难怪她疑惑。我与安锦成婚一年有余,除却洞房花烛那一日他在我房内度过,其余时间都宿在书房。平日里他早出晚归,即使两人碰上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即使说了,也时常以极不愉快的争执结束。公公婆婆想必也早有耳闻,只是假作不知罢了。雀儿做我的贴身侍女这么些日子,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 我望着画面上修长的身姿,低声道:“他记恨我。” 雀儿很惊讶,因为这是我第一回同她提及我与安锦之间的事。日子长了,有些话憋在肚里总是不痛快。然而此事前因后果说来十分话长,我习惯了偷懒不爱多讲,今儿个能突发感慨顺口说出这句已属难得。雀儿伸长了脖子等待后文,当明白我并无讲述因果的心思之后,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 “以后再同你慢慢说。”我宽慰她。此时窗外打更声传来,响了三下。 不知不觉,居然已经三更。我赶紧收拾停当,带着雀儿回了卧房。所幸安锦从来都宿在书房,否则我哪儿来那么多自由? 刚进卧房,还未点灯,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脚下微顿。而身后的雀儿已经反应了过来。 “大人。”她大约是怕我没注意到,推了推我的手肘。“奴婢先退下了。”她朝我满怀期待饱含鞭策地看了一眼,脚步飞快地走了。 大概是她生怕我错失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走得匆忙不说,连灯笼也没留下。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我试探着跨过台阶,却连安锦在哪儿也看不真切。 正在盘算着要用什么话做开场白以缓和我们之间愈加冰冷的关系,却听得黑暗中某处传来略带疲惫的带磁低声。“为何总是这么晚?” 我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反正你也不在,晚不晚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话里含酸带涩的,像极了受丈夫冷落的深闺怨妇。虽然我的确受他冷落,但向来以青春活泼秀外慧中的独立女性自居,如今不小心沦为怨妇,不知降了多少格调。 安锦却像是挺满意我这种自降格调的言语,轻笑了一声。虽然看不见,我也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他笑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拉开一边的唇角,平日里微微上翘的眼角飞起,动人心弦的同时也多了几分邪气。 女人是矛盾的动物,爱神子,也爱邪魔。不笑的时候温柔优雅,笑起来又有些邪恶,这样的男人有几个女人能抵抗得了? 我勉强能从声音分辨出他的方位正在我床榻前的那方黄花梨木的妆台前面,便朝那边走了几步,边走边说:“灼衣,你怎么来了?” “灼衣”是安锦的表字。我们成婚之后,我总不习惯改口唤他夫君,又不好直呼其名,索性以表字相称。这称呼里有几分主动示好的意思,因此也只有在我们两个都心平气和,气氛又比较融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 “这是我的地方,难道我不能来?”他的语气又有些转硬。我很无奈,多说多错,他的心里像藏了只指甲锋利的猫,时刻准备着蹦出来给我两爪子。 “不是那个意思。”我努力解释,脑子里却想到了孩童时我们心无旁骛轻松愉快地玩娶新娘的游戏。我逼他扮作新娘蒙上手帕,自己却扮作新郎,拿了根筷子去挑。手帕下安锦的小脸红扑扑,我心满意足,拍拍他的肩说,娘子,为夫会好好待你的。安锦羞涩地扭着手帕嗯了一声,在我脸上亲了亲。 我想到那时的情形,心中微松,笑了一声。安锦听见了,语气有些疑惑。“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如实回答,他却沉默了半响。我正奇怪他为何毫无反应时,一个黑影突然挡住我的去路,让我惊讶了一瞬。 他站在我面前,忽然伸手用力拉过我的腰身。 我有些紧张,在一片黑暗里勉强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正对着我看。浓郁的酒气从他身上钻到我鼻子里,令我皱了皱眉。“灼衣……” 他的力道忽然变轻,俯首在我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小妖怪。”这声呼唤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犹带醉意。 我的胸口涌上些热意,热意上冲,熏热了脸颊。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唤过我了,四年?还是五年? 这个奇特的外号,跟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时我爹刚中进士,做了翰林院的庶吉士,举家搬迁至燕丰,与安家人做了邻居。我那时只有三岁,但性子皮得很,偏爱玩男孩儿的游戏。某一日我偷骑了爹爹给大哥做的青竹马儿,在外头的泥坑里一阵蹦跶之后,碰上了手里握着一只糖饼的安锦。 据当时的唯一目击者我娘说,安锦当时六岁,生得白白净净很是可爱。然而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他手上的糖饼上,骑着竹马冲过去,抢了糖饼便跑。安锦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愣愣地盯着我逃跑的方向,半天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说有妖怪抢了他的饼。 大概我那时疯玩过后,脸上身上都沾了泥巴,头发也散开来,与妖魔颇有几分神似。 据说安锦因为被妖怪抢了糖饼一事,吓得不敢出门,直嚷着外头有妖怪要吃他,闹了大半个月才消停。 后来我跟安锦玩到一处,他才知道那个抢了他糖饼的原来是个女孩子,不是妖怪。但这“小妖怪”的绰号从此便跟随了我好多年,一直到后来我们渐渐疏远,便再没听见这外号,每每想起,总有些怅然若失。 而安锦此刻埋首在我耳际,再一次唤起这个绰号。虽然知道他是酒醉后失态,我依然忍不住伸手回抱他。 “灼衣,从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能原谅么?” 第三章 我的难题 安锦闻言,将我推开些许,似乎仍在打量我的脸。我低下头,实在不明白这一团漆黑里他究竟在看什么。这次把话说到这份上,若他还不能原谅,我大概只好纵身一跳,跳进我俩之间隔着的天堑深壑里躲着不出来了。 他打量了许久,我的心也悬在半空许久。 “你要与我和好?”他发了话,声音有些玩味。“为什么?” “我们毕竟已经做了夫妻,就算你娶我是为了报复,但事实已经如此。”我好声好气地劝说。“不如好好相处,举案齐眉……” “就因为这个?”他不耐地打断了我的话。“要是现在娶你的是别人,你也会跟他好好相处,举案齐眉?” 我想了想,实话实说。“也许会吧。”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重。“好。既然要好好相处,那我今天便留在这儿。” 我对此并无意见,只是忆及新婚那夜房事的疼痛,下意识地发了个抖。他与我贴得很近,想必是感觉到了,嗤笑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没有。”难得气氛平静和美,我审时度势以为机不可失,赶紧抛开关于疼痛的遐想,咬咬牙拉住他的手臂。“别走。” “我没想走。”他的语气蓦然放柔,扶着我腰身的手臂又用了力,把我往床榻的方向带。我的心跳扑通扑通,有些喘不过气。 洞房花烛夜,对我而言并不算多美好的回忆。想必对安锦也是如此。 安锦成为吏部侍郎后不久,便亲自来了我家提亲。我爹娘大哥小妹均十分欢喜,没有人明白我为何忧心忡忡。安家的聘礼堆满了前屋,娘和小妹在上好的锦缎和雕工精细的珠宝首饰之间惊喜地欢笑挑选,我却把爹拉到一边,跟他说我想拒婚。 爹爹很惊讶。他原以为我与安锦从小在一处,早就情投意合,却没想到我并不愿答应这桩婚事。我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只说自己对安锦并无男女之情,故不愿嫁与他为妻。爹爹虽有遗憾,还是顺着我的意,对安锦回绝了这门亲事。爹将聘礼送回安家的时候,娘和妹妹扒拉着红木箱泪流满面,恨不得也跟着一道被送过去。那情形,看得我也颇有些内疚。 不是我不想嫁,实在是我二人素有积怨,他求亲的动机实在不纯。 拒了婚,安锦那边看似毫无反应。然而我家却陆续遇上些奇奇怪怪的小灾小祸。先是爹爹在一年一度的官员评核中险些因为不合格被降职,最后勉强保住了位置,只被减了月俸。随后是娘亲,难得赢了一回钱,喜孜孜往回赶的时候让人给打了劫,回家嚎得惊天动地。 接着是大哥,明明说好的准媳妇儿,人家忽然不肯嫁了,还把他奚落了一通。最后是我那热爱华衣美饰,整天梦想着遇上翩翩俗世佳公子的小妹,偷偷去参加贵族少女聚会的时候让人给狠狠捉弄,打击得整个人也瘦了,每日只会唱两句:“纵然心比天高,奈何身为下贱……”一面唱,还一面拿着幽怨的小眼神儿瞅我。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我想尽办法养家糊口给他们好衣好食,哪儿来的贫贱之说? 这些怪事接连而至,由不得我不怀疑,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拦在了安锦的枣红骏马前,大喊了一声:“嫁就嫁,谁怕谁?!” 这一壮举被爱好八卦的燕丰人民广为传颂,将我推崇为杞国有史以来追夫第一人。我索性破罐破摔,将胆大心细脸皮厚的方针贯彻到底,亲自上门把那些聘礼又给搬了回来。 娘和妹妹看我的眼神仿若在看济世神。爹长叹一口气,背着手踱进了书屋,翻出一本《女诫》瞧了瞧,丢火盆里烧了。大哥不忍地握了我的手,动情地说:“妹子,哥懂的。”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懂。稀里糊涂三拜九叩后坐在婚床上的时候,我还未想通原本我是去质问他来着,怎么就把自个儿给卖了? 当安锦掀开盖头,那春风得意的红衣少年郎晃进我眼里的时候,我一下子想了个明白。容色惑人啊,容色惑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我? 虽然想明白了,却不代表我能接受。虽然我之前是伤了他的心,令他对我怨恨至今,但用这些个手段令我家闹得鸡犬不宁,实在是小人行径。于是与紧绷着唇角的安锦喝完合卺酒,夜深人静之际,我横眉冷对,用自以为很不屑的神情表达了自己不愿跟他圆房的意思。 谁知他压根儿就没看我的神情,转身一鼓作气将一壶合卺酒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之后,趁着酒意,红着脸便来解我的衣裳。天地良心,我原本真不想从了他,奈何天地拜了聘礼也收了,连合卺酒也喝过了,此时做烈女很有拿乔的嫌疑,于是只得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一下,便被他放倒在床榻上剥成一只泥鳅,全身上下只留了一根发簪。 好吧,是我没原则,是我内心还存在一些遐想和期待,想看看他如今的身子是不是还跟八岁那年一样,白嫩得像刚出炉的细面馍馍。 然而细面馍馍,也有摇身一变成磨人利器的时候,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等剧痛传来,已经悔之晚矣。我尖叫着推他,眼泪也疼了出来,他却不肯退却半分,挂着满头大汗继续前行,还没忘了喘着气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其实我也很痛,忍忍就好了。” 这句话我就没信过。既然双方都很痛,为何还要将这等折磨进行到底?很显然是他为了掩饰自己乐无边而我痛翻天这一事实而刻意编造的谎言。最可恶的是,一切结束后,他苦大仇深地盯着床榻上的落红,表情沉痛,仿佛那落红是从他身上出来的一般。 所幸新婚之夜后他再也未曾要求行房,不久后索性搬到了他自己的书房里长住。我乐得不必再受那种折磨,松了一大口气。 然而今天,他喝醉酒,破天荒地回了卧房,揽了我的腰,将我扶上了床榻。 我心底其实有些抗拒,但也知道这时候不好拂了他的意,为我二人刚刚回暖的夫妻关系浇上一碗冰疙瘩,于是咬牙闭眼,顺从地任他撑着手臂伏在我身上,像小猫似地舔来舔去,时不时轻咬一两下。 比起洞房花烛那夜,这次他似乎更有耐心些,只是他的头发在我颈间搔动令我发痒,忍不住笑了两声。离得近了,我可以模糊地感觉到他抬起头,温热的嘴唇落到我耳边,又轻轻地唤了两声。“小妖怪,小妖怪。” 我含糊地应了,他抱住我的肩膀,喃喃道:“你是我的,媳妇儿。谁也不能抢。” “没人跟你抢。”我安抚他,心一软又伸手抱了他的腰。“灼衣,我们要个孩子罢。” 他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动作都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看见他撑在我上方,一双眼无比地亮。 “为什么?” 为-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难道我能说我再一次热血冲头,突然就想为他生个孩子么? 我悲愤,随便找了个话头。“今天公公把玉版金宣给我了。谢谢。” 在床榻上说这个,似乎很不合适。 果然,他笑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就因为那几张纸,你打算替我生孩子?这可不像你。” “不是,公公说——”我咽了咽口水,努力地回忆公公的话。“说他们等着抱孙——” 他没有说话。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抱住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紧,陷进了肉里。我有些痛,却没敢吱声。 “萧遥,你果然还跟从前一样。”他的语气变得冷硬,暗藏愤怒。“没心没肺,没心没肺!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爹娘的一句话你倒是顺从得很,那我呢?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丈夫过?” 他这番话说得很矛盾,前言不搭后语,十分不符合他平素缜密的思路,可见的确是气坏了。我没想到这句话对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正想解释,他却蓦然起身,拂袖而去。 四周忽然变得很冷。我叹了口气,将棉被拉过来盖好,缩成一团。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相处。每一次眼看着气氛融洽,两人渐入佳境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不和谐的因子跑出来破坏了气氛。 他心里有个结,是我亲手打上的。打上的时候,我未曾想到这结将有一天成了我的难题。 我十三岁之后,便开始为晒月斋画美人图,这一画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我的一番事业。从十三岁到十五岁,我不知画过了多少知名的美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良家子,也有风尘中的人物,有一部分是我主动偷画,亦有一部分是特意相邀。 美人的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追逐者。大多数的美人,表面上维持着不屑一顾矜持自重的样子,实际上却在这些追逐者中随意来去,朝秦暮楚过得不亦乐乎。而追逐者们,大多也是些狂蜂浪蝶,广撒网同时追逐几人的不在少数。 我看多了那些昨日对一人指天画地深情不移,今天却对另一人含情脉脉秋波暗送的例子,也看多了对面时情真意切,回过头却凉薄一片的美丽脸庞,渐渐对情爱一事看得有些超脱。可怜我那无比美好的豆蔻年华,情窦还未开便直接长成了油盐不进的老姜疙瘩。 没了对情爱美好的幻想,对于终身大事,我便考虑得十分实际。虽然我靠画画赚了些银子,但也只是勉强维持家庭的正常开销。大哥要娶亲,小妹要嫁人,哪一样都得要银子,还得时不时替娘亲大人偿还赌债。十五岁及笄那年我便打定主意,要嫁一户家境殷实的富户,以便将来贴补家用。 也正在这时,十八岁的安锦红着脸,拿了一包糖饼向我告白,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当时安锦还未做成吏部侍郎,连考试也未参加。安家只靠些祖产和书斋的收入过活,勉强算不拮据,比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更谈不上富庶。我认真地考虑了一天之后,把糖饼还给了他,告诉他我要嫁个有钱人。 安锦当时白了脸,在我们两家之间的小路上直愣愣地站着,样子十分可怜。 我心中有愧。早知道他迟迟不娶亲是为了等我及笄,我一早便让他打消这念头了。于是我又安慰了他一句:“以你的样貌,一定能找个大家小姐,别在我身上耽误了。” 他看我的目光顿时转为怨恨。可怜那包糖饼,被捏得稀烂,最后进了不知谁家的狗肚子里。 我们就此结下了怨,疏远得很彻底。后来我也陆续有过几桩桃花,奈何时运不济全部在半途宣告枯萎。再后来,我拖到十八岁依然未嫁成,他上门提亲。 做成一对怨偶。 第四章 美满人家 安锦做了吏部侍郎之后,安家并未搬迁新宅,依旧住在祖传的大屋里,与我家相邻。公公鼓励我常回家看看,婆婆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安锦自从那夜谈崩后又连续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出于这样天时地利人不和的现状,我又乐此不疲地回了娘家。 娘没有去赌坊,而是乖乖地呆在庭院里,坐在那颗西府海棠下做女红。自从那次大哥被关进牢房后,她收敛了许多,把去赌坊的频率由从前的每天一回每回一天改成了三天一回每回一个时辰,且带在身上的银子绝不超过五两,令我和大哥宽慰不少。见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礼物进屋,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过来,接下我手里的东西,略带埋怨地说:“怎么拿了这么多回来?” 我深感惊讶。以往回家,她总是欢天喜地顺道暗示我最近家中的经济吃紧,这一次却反倒流露出心疼我的意思,十分不寻常。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真是我娘?” 娘她把东西放下,叉着腰在我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臭丫头!自家老娘也不认得了?!” 我放下心来,掏出怀中的银票塞到她手里。“这是给大哥娶亲和小妹置办嫁妆的钱,您好好收着,千万别再送赌坊了。” 娘看了看手里的银票,有些犹豫,看上去内心正在进行一番天人交战。交战过后,她咬咬牙把银票又塞回了我手里。“遥儿,今后你不用再往家拿银子了。女婿和亲家虽然人好不说什么,时间长了总会有意见。你大哥和小妹的事儿爹娘会操心,你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女婿身上的好。” 我咂摸出些门道。难不成娘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和钱都是我从安家拿回来的?事实上安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婆婆手里,我自然没那个勇气问婆婆要钱,更不可能向安锦要求。于是我又将银票塞了过去。“娘,这是我自己赚的。我从前不也一直靠画画赚银子么?” 娘和大哥他们只知道我为晒月斋画些画,却只以为是些传统的花鸟罢了。她不信道:“卖个画儿能有多少钱?对面儿那个齐书生,那虾画得跟真的似的,一幅画才卖了二两银子,勉强吃饱饭!你当娘不知道么?” 我语塞。“好罢,最后一次。你拿着便是。” 娘犹豫半响,收了起来,一面还絮叨道:“你也别忘了,给自己置办些好看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什么的。虽然成了亲,也得多打扮打扮,才能留住男人的心啊……” 这话我听着有些别扭,再问时娘却又什么也不肯说了。我心中纳闷,安锦风流的声名在外也不是一天两天,娘怎么忽然想到说这些?然而来不及细想,一阵犬吠由远及近,只见一团白影如电,朝我疾奔而来。 我赶紧后退两步,大喝一声:“停!” 那白影立刻前腿并拢来了个急停,又滑行了数尺才来到我脚下,眼巴巴地仰头看我,十分委屈。 “元宵。”我松了口气。“这回你总算懂了。”我弯下腰,在白色大狗的头上用力揉了揉。它半眯着眼,大概依然对之前我没有允许它直扑而来非常有意见。 元宵是一只长毛细犬,性别为公,原本生活在西凉国,据说它的祖辈都十分擅长捉狐狸。奈何它落到了我的手里,不得不屈就在燕丰,在这儿别说狐狸了,连兔子也没一只。在它连续捉了几次街坊养的鸡鸭回家之后,我把它关进小黑屋里教训了一通,从此它学得乖了,闲暇时只捉捉老鼠,聊以慰藉。 我养了它一年,嫁给安锦后,安锦严词拒绝了我把它带到安家的请求。于是它只好留在家里,每日眼泪汪汪地盼着我回家跟它玩。我每回返家,总要被它狂扑一通,而它的身量渐大,直立起来甚至能搭到我的肩膀,力道又足,这么一扑简直要了我的命。再加上那爪子在我身上一刨腾,一身干净的新衣又给毁了,整个人光鲜抖擞而来,灰头土脸而去,完全成了一根风中凌乱的黄花菜。 于是我又将它送小黑屋谈了几回心,终于叫它明白了扑面而来的习惯对我造成极大的困扰。它十分聪明地学会了阳奉阴违,迂回求胜的招数,表面上看的确是不从正面扑了,却趁我不备从后袭击,令我更加狼狈。 最终解决这问题的是安锦。 过年时,安锦跟我一道回娘家。元宵照例扑来,被安锦眼明手快地逮了个正着。元宵极度不满,将安锦视为扼杀它幸福的罪魁祸首,呲牙怒吼着就想往他身上招呼。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安锦沉着脸,在它脖子上轻轻拍了拍,说了一个字。“停。” 元宵愣了愣,不甘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看得我们全家人目瞪口呆。我更是意外,全未想到安锦还有驯犬的本事。 从那之后,元宵一听这个“停”字,便十分乖顺。我利用这一点,阻止了一次又一次的正面和背面袭击。 元宵朝我身后瞄了瞄,大概是在确认情敌安锦有没有跟着一道来。确认完毕后,它起身绕着我转了一圈,欢快地呜了几声。 “这家伙,也就女婿能管得了!”娘忽然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问:“阿遥,女婿知道元宵的来历么?” 我摇头。“我从未说过。他也没问。” “那就好。”娘舒了一口气。“我看女婿不太喜欢元宵,还以为他知道元宵是——” “娘。”我笑笑。“你想太多了。” 说起元宵的来历,就不能不说到我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那几段半路夭折的桃花。 头一个,是爹爹在翰林院的上级翰林院修撰之子,姓段名常。这位段公子虽说容貌生得普通,但个性温厚,家境也殷实得很,十分符合我的期望。我们规规矩矩地喝茶聊天,约会过几次,正当我以为可以考虑托付终身之时,却被我看见他从玲珑馆里出来。 不是楚女馆,而是龙阳人士才逛的玲珑馆。我权衡了许久,还是觉得无法接受跟男人分享未来夫君,略表遗憾地向他表示了这一意见,建议他认真考虑自己的性向选择,别再耽误了别家姑娘。他当时的神情非常复杂,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 第二个对我表示好感的男人来头不小,乃是杞国的三皇子夏之淳。我们相识的过程十分戏剧性,而结局更加戏剧性。正当我们培养出一点儿感情时,杞国与西凉打了一仗,以杞国大败告终。和谈条约里,西凉国指名道姓要让三皇子夏之淳去西凉做质子。于是——斯人去矣,至今未归。 最后一个便是元宵的前主人郑或。郑或是西凉国来的商贾之子,生得俊秀翩翩,十分出众。我与他在晒月斋碰见,他对我的画表示了诚恳的赞赏。我们聊得十分投机,相识恨晚。他随身带着些随从,还有几条细犬,其中便有元宵。元宵当时还只有三个月大,生得圆滚滚白嫩嫩正如一颗大元宵团子。郑或见我喜欢,便将元宵赠给了我。 然而没过多久,郑或匆匆与我道别,说是家中遭逢变故,需要马上赶回。我虽有些不舍,也只好祝他一路顺风。至此,三段桃花全部告吹。 而我自十五岁后便很少与安锦碰见,我的这几段桃花连我家人也知道得不多,想必他也无从得知,更不可能想到元宵的来历。娘的顾虑实在是多余。 元宵见我迟迟未理会它,不免有些焦急,又衔起我的裙角拖了拖。我只得弯腰抱着它的脖子亲了亲。“要带我哪儿?” 它神气地转了身,把我往庭院后头带。我无奈地跟在它后头走了一段,在一颗大榆树下面停了下来。它兴奋地吠了吠,绕着榆树转了一圈后,认准某处,两只前腿拼命地刨土。 我索性蹲下,毫不意外地看见几只老鼠的尸体躺在它刨出的土坑里。元宵骄傲地蹲坐在土坑旁,像在等待检阅杀敌成果的士兵。 “呃——很好。”我指了指那堆死老鼠,掏出一块肉干喂给它。“很强大。” 得了赞美和奖励的元宵浑身幸福洋溢,瞧瞧坑里的老鼠,又瞧瞧我。 “不用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敬谢不敏地摆了摆手。“你自己留着就好,不用给我。” 元宵略一思索,正要重新填上土坑,只闻得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 “老鼠——啊臭狗臭狗臭狗——” 我和元宵均是一惊。我捂上了耳朵,元宵趁机把头塞进我怀里。 尖叫过后,我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我那花容失色的小妹。 “二姐?!”小妹见是我,惊喜地冲了过来。“你回来了?难怪臭元宵把老鼠给翻了出来。” 元宵很不屑地呜咽了一声,回过身继续掩埋它的战利品。小妹撒娇地勾了我的手臂摇了摇:“二姐,你带了什么好物事给我?” “什么也没带来。” 小妹撅起嘴,很失望的样子。我笑了一声,不再逗她。“都在外屋。”她的双眼一亮,欢呼一声又奔向外屋。 “二妹回来了?”大哥卷着袖子,左手拎着一把菜刀,笑容憨厚。“你呀,就是太宠小妹。” “大哥,你这是——?”我指指他手上的菜刀。 “听说你回来了,我去杀只鸡,给你炖汤喝。”他举了举菜刀。 “我常回来,哪儿用得着这么隆重?” “当然要。”大哥的眼神忽然有些黯淡。“二妹,不管怎样,你记着这儿是你的家。受了委屈也别忍着,大哥会替你做主。” 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大哥和娘说话都有些奇特。 我还未回答,小妹像个花蝴蝶似得奔了过来,身上披着一张玫瑰色的锦缎。“好看么?” “好看极了。”我和大哥会意而笑。 “我就用这个做件衣裳去赏花会好不好?”小妹披着锦缎,对着院子里的水塘左顾右盼。 小妹今年十六,杏目桃腮,是十足的美人。说来也巧,我大哥长得像娘亲,小妹长得像爹爹,唯独我长得与谁也不相似,小时候因为这个气馁了好一阵子。小妹比我漂亮,又是家里的幺女,平日大家都默契地宠着她。她从小衣食无忧,不像我考虑得那样实际,还存着找个翩翩情郎,山盟海誓你侬我侬的美好愿望,完全可以理解。 大哥做了一顿极丰盛的晚饭,一家人聚在一处,其乐融融。元宵将它的饭盆叼到了我脚边,坚持要靠着我进食,也只能由它去。 饭后,爹爹把我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问道:“阿遥,你跟安锦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第五章 狗和男人 爹爹平日里只顾埋头钻研史书,鲜少关心我的感情生活。这一遭特意谈心,显然是听说了什么。 我正襟危坐,做大惑不解状:“我与灼衣感情甚好。爹爹何出此问?” 爹爹犹豫了一下,从桌边的卷宗中翻出一卷,食指沾了沾旁边小碟里放置的清水,仔细地翻开一章道:“我大杞国昭平年间,曾有过这么一段佳话……” 我深感不妙。从小到大,我兄妹三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爹爹提史话。爹爹深信读史可以明智的道理,素爱以史服人,每当要讲述什么大道理时,常要引经据典,先用一段史话压阵。坏就坏在他对历史太过痴迷,常常从一段史话引申到另一段,从另一段又联想到另另一段……最后无穷无尽,到最后他也忘了自己原本的论点,跑题跑到了天边儿。这种论史会一开就是一两个时辰,苦的是听者,如坠云雾满心糊涂不说,偏偏还走不得,苦不堪言。 “顺帝陛下曰:‘女子无德,何以为妻?’”爹爹讲得兴致高昂,声调渐高。“此话已严厉之极,然而明德皇后聪慧……” 我强作精神地听着,与下意识生出的瞌睡感做艰苦的斗争。在斗争的间隙,我勉强听得这故事的原委,大概讲的是杞国昭平年间的事,距今已有近百年。 这位顺帝也是个奇人,娶了一位美貌又贤惠的皇后,就是不喜欢,偏爱乔装去民间寻访野花,乐此不疲。终于有一回,皇后在民间将他逮了个正着。顺帝恼羞成怒,斥责她无德不贤,干涉夫君寻花问柳。这位皇后十分淡定地说:“你不喜欢我,难道我就喜欢你么?既然你可以无视天子之威仪做出这些猥琐之事,是不是我也可以养八百面首,公然出入?如此一来,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你就不怕落得千古骂名?”顺帝陛下听了这席话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从此与皇后重修旧好,举案齐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对史书上的这种记载向来不以为然。比如这段里,明德皇后是否真贤德我不知道,挺彪悍倒是真的。顺帝一花花公子,几句话就被劝了回去,可见其中必有猫腻。说不准当时皇后捏了一把匕首对着顺帝的裤裆道:“再被我逮住,命根不保!”史官深觉得如实记录十分不雅,润色润色再加上合理想象之后,便成了史书里记录的那样。 爹爹结束了这一段史书的阐述后,摇头晃脑地做了个结论:“是以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贵在相互尊重,以己度人,决不可南辕北撤,同床异梦。说到同床异梦,为父又想到朔安年间的一段旧事……” 我心下一沉,暗暗叫苦。爹的老毛病果然又犯了。所幸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抓扑之声,原来是元宵见我久久未出,等不及直接将门扑开,欢快地奔了过来。我松了口气,接住它肉乎乎的白爪子,无比感激。元宵努力地往我膝盖上扑,最终因为身体过于庞大无果,只好伏在我脚边,咬着我鞋上的团花穗子玩。 爹爹被它打断,也无不悦之色,只是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又继续道:“朔安年间,有那么一个……” 元宵竖起耳朵,恐慌地呜咽了一声,朝爹爹瞅了瞅,拖住我的裙角拼命往外拽。 我尴尬地朝爹爹笑笑。心想元宵有时实在是太通人性了点儿…… 爹爹住了口,朝元宵看了看,顿悟。“爹又扯远了。” 我赔笑道:“没关系,爹你想说的是——?” 爹爹沉吟一刻,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这些天他们听了些流言蜚语,说是吏部侍郎与夫人的感情几近破裂,夜里分床而居,平日里的关系也如同仇敌一般,水火不容。爹爹说得含蓄,我大概可以猜到那流言中多半还有安锦的夫人貌丑无盐,个性泼辣,蛮不讲理,难怪安锦在外风流快活不愿归家之类的。 我恍然大悟。难怪娘亲跟大哥欲言又止,说的话也奇怪,原来是听了这样的传言。爹爹叹了口气:“阿遥,都怪爹不好。当时你说对安锦并无感情,后来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爹虽觉得不妥却未阻止。如今你过得这般辛苦,都怪爹……”谈及此处,爹神情悲伤,喉头颤颤,泛黄的胡须抖索着,令我看了十分不忍。 “爹爹,那些流言蜚语怎么信得?”我面做轻松,揽了他的胳膊撒娇。“灼衣对我可好呢,前些日子特意给我买了玉版金宣,我们还商量着过些时候便要个孩子。瞧您这样子,好像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当真?” “比史书还真。”我睁大了眼,无比诚恳。 爹爹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气,舒缓下来。“这样便好。爹一直担忧你还为成婚前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怪责安锦。那可真是冤枉了人家。” 我听出些门道,连忙问:“那些事,难不成还不是他做的?” 爹爹摇头。“原本我也以为是。但前不久,段大人无意间说起去年时的考核,我才知道那次考核评定,是多亏了女婿向圣上美言,我这官职才保了下来。” “那也不代表不是他做的。也许他故意要做好人,卖我家一个面子?” “如果是这样,为何这件事直到现在才被我们知道?” 我语塞。“就算爹爹的考核不是他动了手脚,那其他的呢?娘被打劫,还有大哥和小妹……” “你娘她平日里赢了些钱便得意洋洋,被人盯上估计也不是一两天了,有什么奇怪的?女婿他身为吏部侍郎,还不至于用这等下作的手段。至于你大哥那桩婚事,是那户小姐又攀上了工部宋大人的儿子。那等嫌贫爱富攀附权贵之人,不要也罢。至于迢儿嘛,她就该受点教训才学得乖。”爹劝慰道:“如今你应该明白,这些事并非女婿所为,就别再心存芥蒂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事是不是安锦做的,其实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却令我深感失衡。就好像借债还债,我欠了他一百两,他欠了我八十两,我尚觉平衡。谁知如今却发觉那八十两不是他借走的。原本的平衡被打破,他成了单方面的债主,我顿觉气短。 又与爹爹说了会儿话,我才带着元宵出去走路消食。刚出门几步,只见一辆宝顶朱门,装饰着孔雀翎和大颗珍珠的华丽马车徐徐而来,至安府门口停下。 拉车的是四匹白马,看上去趾高气昂,丰神俊朗。元宵大慨是难得看见与自己白作一堆又比它身形大个几倍的生物,兴奋地直冲向那马车,在右前方那匹白马的蹄边抬起后腿,欢快地撒了一泡尿。 白马惊怒不已,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就要踢它。元宵见势不妙,发挥了它平日逮老鼠练就出的灵活,躲过马蹄就往我的方向奔来。我暗叫不好,这马车主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元宵此举无疑是引祸上身。我赶紧朝它使眼色,示意它赶紧跑。 元宵愣了愣,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我深感宽慰。 谁知它竟然又跑回了那些白马的身边,冲着那匹白马狠狠下了嘴。白马痛呼一声,撒着蹄儿开跑,顿时乱了套。那马车被冲撞得东倒西歪,两名车夫惊慌失措地勒缰呵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时候,从马车后面奔来数名红衣带刀侍卫,才勉强把场面给控制住了。 元宵再次冲我跑来,一面跑一面发出胜利的欢叫。我扶额,知道这次麻烦大了。 红衣带刀侍卫跟随,那是宫里人才有的待遇。那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我左右瞧了瞧,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藏身之处。 都是我的错,大晚上的溜什么狗!都是我的错,没事教元宵什么睚眦必报受人欺负十倍还的道理,今儿个全报我自己身上了。 元宵跑到我身边,呜呜地讨要奖赏。我摸出一块肉干给它,视死如归地望着那马车的方向,几个红衣侍卫很快把我跟元宵围了起来,拔刀相向。 对付一只狗,至于么?我悲愤地搂紧了元宵的大头。 马车终于安稳下来,朱门一开,一名紫衣玉带的男子先下得车来,随即优雅地伸手扶他身后的黄衣少女,动作十分温柔有礼。 少女矜贵美丽,长长的脖颈上戴着各色宝石穿成的项链,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她朝那男子感激含情地笑了笑,随即敛去笑意,冷声问:“怎么回事?” 一名红衣带刀侍卫将原委细细说明,她的眼神如刺落到我身上,扎得我极不自在。果然是冤家路窄。这个少女不偏不倚,正是那个要求元宵十三公子画像的七公主夏之倩,而她身边的男子,是我家夫君安锦。 夏之倩对安锦的情意,可谓是源远流长。听闻当初安锦以殿试第二高中榜眼,她便已将他视为未来夫婿人选,并用尽各种方式想令当今陛下为她和安锦赐婚,却不知为何一直未能如愿以偿。再后来,安锦向我家提亲,她在皇宫里闹自尽,逼她的母亲当今皇后阻止这场婚事,闹得整个燕丰传得沸沸扬扬。这场风波一直到我与安锦成婚之后许久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如今看来,她非但没有放弃安锦的打算,还大有将我视作眼中钉除之而后快的意思。 她瞟了安锦一眼,而安锦正默默地看着我,以及我身边的元宵。 我挡在元宵身前道:“公主殿下,是妾身没管好这只狗,惊扰了公主的马。请公主恕罪。” 夏之倩缓缓朝我走来:“这是你的狗?” 我点头。 “人说狗肖其主,这句话可一点儿也没错。”她目露嘲讽,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和元宵一遍。“看着都那么讨厌。” 我忍气,决定看在元宵的份上不争这口舌之气。元宵却似感觉到了什么,朝她怒吼了两声。 我的狗在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怒吼着,我的夫君却站在原处一语不发。这一场景不禁令我悲从中来。 夏之倩皱眉道:“把这只狗拖下去斩了。” 我闻言,惊悚地抱紧了元宵的头。红衣侍卫上前,欲将它从我怀里拉出来。元宵挣扎着,死命地哀嚎。 安锦忽然开了口。“公主,请你放过我的狗。” 我松了一口气。安锦这么说,无疑是将元宵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公主要动它,也得顾及他的情面。元宵的命算是保住了。 夏之倩回过头去看他。“既然安郎这么说了,那就不杀它。”她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 “阉了它。” 第六章 他的维护 第六章四瓣梨花 元宵像是意识到即将遭受奇耻大辱,眼泪也快流了出来,夹着腿在我怀里不住地抖。 安锦忽然轻笑一声,走到夏之倩的身边道:“公主宅心仁厚,何必跟一只狗计较?今日伤了公主的马,改日微臣再寻得一匹良驹,双手奉上。”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间像带了磁,令人难以抗拒。 夏之倩果然吃这一套,娇羞地朝他笑道:“安郎,这可是你说的。” 安锦唇角微勾。“微臣从不食言。” 夏之倩春风得意地笑了一回,转向我时又是满脸寒霜。变脸速度之快,令我叹为观止。 “虽然可以放过这狗,但她驱狗行凶,却不能饶过。”她扬手。“掌嘴,二十下。” 红衣侍卫正要上前拿我,安锦却先一步来到我身边,看似无意地挡在我身前。“拙荆冒犯公主,理应受罚。微臣愿替拙荆受这掌嘴之罚。” 我看着安锦的侧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车前挂着的宫灯发出幽黄色的光线,夏之倩的神情在这片幽黄中显得变幻莫测。“安郎,你确定要维护她?” “是。”安锦说得从容不迫。 夏之倩完全收起了之前刁蛮任性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升起,跟元宵齐齐打了个哆嗦。 安锦揽住我的肩,与我靠得很近。元宵的大头被夹在我们之间,它左右瞅了瞅,似认清形势,示好地在安锦腿上蹭蹭。 “请公主看在微臣的薄面上,不要再难为拙荆。”安锦忽然又开口,音色依然带磁,却微微泛了凉气。 夏之倩垂下眼,似在思考。顷刻之后,她缓缓绽开一个有如春花开放般的笑。“好。” 依然有些说不出的寒气,如毒蛇攀在我的脚上一寸一寸往上爬。然而安锦放在我肩头的手心像替我罩上了一层铁甲,无论这毒蛇怎样攀爬,也入不了我的身体。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安全感。 夏之倩转身,头也不回地在踩在车夫的背上进了马车。朱门一关,遮住了她明艳矜贵的脸。两名车夫驱使着四匹白马,掉转了马头朝皇宫的方向而去。红衣带刀侍卫收了兵器,整齐划一地跟在马车后,小跑着离开。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冷汗。元宵低鸣一声,如同脱力般趴在我脚下。 安锦似乎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他要责备我不该带着元宵闯下祸事,却听他轻声道:“吓坏了?” 我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声。“刚刚让元宵咬那匹马的时候,可没见你害怕。” 我有些委屈地辩驳道:“我原本是想让它逃走,谁知它会错了我的意。”元宵呜呜地抗议了两声,继续趴在地上装死。 他又叹了口气,放在我肩头的手紧了紧。“走罢,我们一起回家。” 安锦难得上门一次,受到了异常隆重的招待。爹爹和大哥在前厅跟他说话,连小妹也凑到他身边,姐夫姐夫地叫个不停。 娘亲偷偷把我拉到后院,塞给我一块手帕。我展开看了看,是上好的鲛绡,中心绣了一朵红蕊白瓣的小花儿,极似梨花。只是梨花通常为五瓣,这朵花却只有四瓣。 这种四瓣花名为遥花,十分少见,唯有在杞国的南方才能见着。这“遥”字与我名字的暗合,想必是娘亲做女红时牵挂着我,特意绣了这么一方手帕。我欢喜地将手帕看了又看,十分宝贝地藏进怀里。 娘笑得神秘兮兮。“娘知道你不擅刺绣,特意帮你绣的。喜欢么?” 我猛点头。“娘真好。” “等会儿回去之后,你把这手帕送给女婿,就说是你自己绣的……”娘叮嘱道。 “嗯。嗯?!”我回过神来。“送-送给他?!” 娘恨铁不成钢地瞅了我一眼。我终于明白过来,娘亲要我把这饱含寓意的手帕送给安锦,以表情意。这等小儿女之间互诉衷肠的情趣竟然还要娘亲亲自教导,令我很有些汗颜。 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自己娇羞着将手帕塞进安锦怀里的情形,浑身恶寒,决定阳奉阴违,把这手帕留着自己用。 归家的时候,安锦破天荒地拉了我的手。我心中忐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在月光下走了一小段,他的手心渐渐捂热了我的手指。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禁有些荡漾。虽然今日之事根本上还是因他而起,但他后来的表现实在可圈可点。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向他示个好,表达表达对他保住了元宵命根的感激之情,他却停住脚,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我有些紧张,以为他要趁无人之际寻点野趣。谁知他悠悠道:“还记得这儿么?”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处正是当年我拒绝他表白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小路,一模一样的月光。他注视着我的眼,令我一阵阵心虚。 “当年……为何要拒绝我?”他问得很认真,仿佛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绕了许久。 我低下头,喃喃道:“我只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些。” “就这样?”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我努力想了想。“大概因为我们两个太熟悉,想到要嫁给你,我总觉得不自在。” “那现在呢?”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觉悟。自从跟他成婚以来,只顾着堤防他心里那只时不时伸出爪子的猫,之前预想的不自在倒是全然没有发生。也许是习惯成自然? 我想得出神,安锦也没再说话,只是又执了我的手继续往家里走。快到卧房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我的手。“早些安睡。”他刚要走,我想也没想,拉住他的胳膊。 他回头,挑眉看我,轮廓优美的脸庞在月色的勾勒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留下来吧。”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大概十分恳切。“我怕黑。” 这个理由实在厚颜至极。然而安锦并未揭穿,平静地接受了我的邀请,淡定的作风令我钦佩不已。 两人抵足而眠,我以为自己会紧张得睡不着,事实却正好相反。他睡在外侧,呼吸轻缓,头发披散下来,伸延至我的鼻端。我嗅着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角香,眼皮一阵赛过一阵地沉。是以他开口说话时,我已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然而他说起七公主,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七公主平日骄纵任性,做事不择手段。她故意在我面前羞辱你,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他的声音很轻,我却听得一字不漏。“我本想装作不在意,也好让她今后不再针对你。谁想到……还是不忍。” 我很想问他,就这么得罪了公主,后不后悔?谁想鼻端发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今后可能还会有麻烦,你要当心。”他侧过身去,留了一个修长的背脊给我。 我挪了过去,抱住他的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我不怕她。”我看着他背上轻薄的白色中衣,浮想联翩。“你——喜欢她么?” 他翻过身来,将我按进怀里,许久才说:“傻妖怪。” 我不知怎地就放了心,眼皮儿又开始往下垂,像沾了浆糊,越来越黏。安锦的手在我后背轻拍着,像一首韵律舒缓的催眠曲。 这一夜睡得极好。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做了个阳光明媚的梦,梦里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夏天,我和安锦结伴去树林的小溪边捉青蛙。天气热得要命,我满头大汗,看见波光粼粼清可见底的溪水,光滑斑斓的鹅卵石,兴奋地脱了小褂便蹦了下去。溪水清凉得很,才到我的胸口,我一面儿玩水,一面儿招呼安锦快点儿下来。 安锦有些犹豫,但在溪水的诱惑下还是脱了衣服,慢吞吞地下了水。他的皮肤白白嫩嫩,就像刚出炉的细面馍馍。我俩在水中捉着小鱼,朝对方泼水。我故意与他嬉闹,却趁他不注意在水下把他的裤子给一把拽了下来。正要鼓掌欢呼嘲笑他时,无意中往下一瞄,顿时伤了心,不住地抹眼泪。 安锦慌了神,连忙拍着我的后背,问我究竟怎么了。 我往他两腿之间一抓,哭丧着脸说:“锦哥哥,你身上长了条肉虫子。” 安锦涨红了脸,慌不择路地提上了裤子,最后支支吾吾地向我解释说那不是虫子。 由于我与大哥自记事起便已不在一处洗澡,那便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种名为小-鸡-鸡的生物。虽然安锦安抚了我许久,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他得了重病,大概是活不长了。 最后安锦拖着我的手,保证他不会有事,又给我买了好几个不同馅儿的糖饼,这才令我破涕为笑。 这个梦做得很长,很完整。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保持着微笑,嘴角湿润,似淌过可疑物体。 安锦大概醒了有一会儿,脸色暗红,神情看上去很有些窘迫。 我清咳了一声,顺手擦了擦唇角,尽可能地做到不动声色地问:“我说梦话了?” 他摇摇头。 “抢被子了?” 他摇摇头。 我淡定了,放下心来,忽然觉得右手手心处灼热非常。松开手,挑起被子瞧了瞧,登时无地自容,索性蜷着身子背过身去逃避现实。“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安锦的声音有些低哑。“只是习惯使然。” 如来弥勒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哪位都可以,行行好带我离开这尴尬的人世吧! 安锦悉悉索索地起身穿衣,我痛定思痛,决定再厚颜一回,从外衣里翻出娘亲绣的手帕,看也不看地塞到了他怀里,然后钻进被子两耳不闻被外事。 静默了许久。我以为他就这么走了,钻出被子欲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见他的脸近在咫尺,表情很奇异。 “是你绣的?” 我本想点头,又鬼使神差地摇了头。“是娘。你也知道,我不会绣这样的东西……” 他盯着帕子上的遥花看了半响。“以后别再绣了。” 第七章 故人段常 爹和娘来到燕丰之前,居住在杞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与南瑞国相邻。据娘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逢遥花开,满园子幽香袭人。她心有所感,为我取名为“遥”。我私下里以为事实十分可疑。以娘的个性,全无可能伤春悲秋触景生情,多半是懒得想名字,顺手拿来就用了。 虽然我不甚在意那遥花与我之间的联系,但安锦那句话实在有些扫兴,令我闷闷不乐。安锦见我脸色不佳,似乎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终于将手帕妥帖地收好,又提议散朝后带我一同去东街吃早点,我才稍稍开怀了些,倒头又睡。 这一觉睡得舒坦,一直到过了辰时才起。婆婆深居简出,很少离开她的房间。新婚时我照规矩晨昏定省,却被她冷着脸拒绝,还训诫我今后没得到允许决不可踏入她的地方。而公公每日平旦便已起身去了书斋准备开门,于是家中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丫鬟婆子做着活儿,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我乐得无人管训,每日睡至自然醒。雀儿打了水进来,将竹帘挑开,金黄色的阳光便沿着窗溜了进来,暖意融融。雀儿朝外望了望,欢喜道:“又是个晴天。夫人,早膳想喝粥还是用饭?” 我正在洗漱,冲她摆了摆手,拿一旁的手巾擦过脸后才道:“我要去宣武门,等夫君散朝后一道去东街。” 雀儿神采跃跃,凑上前问:“大人昨晚宿在这儿吧?” 我点点头。 她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猥琐。“难怪大人今天出门比平时晚了不少。夫人真厉害,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令大人险些误了早朝。” 我谦虚道:“一般一般。其实我还未尽力来着。” 雀儿脸上的猥琐化作崇敬,我看得神清气爽。 梳妆换衣之后,雀儿向我汇报了近些日子卖画的进账。之前杨柳堤上那一副“黄昏双美图”以一百两的高价让工部宋大人的儿子,也就是抢了我大哥准媳妇的那个纨绔子弟给买了去。这位宋公子是出了名的男女通吃,听说买了画之后,集合同道中人开了个醇酒美画赏鉴会,把这幅画堂堂正正地挂在堂里供人观摩。而这画像中安锦的姿态衣着一传十十传百,再次刮起了一阵仿效的热潮。尤其是那点我无意中落在他眉心上的墨滴,使得眉心痣在燕丰城开始渐渐流行起来,但凡少年青年甚至壮年公子,有事没事总爱点上一颗,还有歪诗云:“月下柳生千行诗,不及安郎眉心痣。” 想到一堆男人对着灼衣的画像想入非非,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琢磨着下次得特地叮嘱晒月斋的陈老板,接单子卖画的时候也看着点儿人。 除此之外,雀儿还带了陈老板的口讯,说又来两笔新单,请我尽快去一趟,商议之后再做计较。 等雀儿说完已近辰时末,我嘱咐她先去晒月斋传个话,自己则收拾收拾,匆匆赶往宣武门。 这是自嫁给安锦以来,我第一次等他散朝。杞国的早朝时间定在卯时初,大半的官员都是空着肚子赶到太和殿,不那么讲究的,下了早朝再在宣武门外的路边小店里买些点心;稍讲究些的,便回家用过正式的早膳后再去所属的机构署事。 安锦向来不在家用早膳,多半是在路边的小店解决的。这一年多以来,除了新婚那夜的圆房,我并未尽到丝毫做j□j子的义务,心中颇有些愧疚。但转念一想,安锦他除了赚钱养家之外,也没有尽到铺床暖被嘘寒问暖的义务,于是又平衡了。 听得远远传来勤政鼓的三声响,我赶紧退到路边。青袍官员们次第而出,井然有序,有些还在谈论公务,声调或低沉或爽朗,夹杂着各方口音。大杞国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必须参加早朝,官袍颜色可区分品级,四品三品着青,二品以上着朱或紫,退朝时按照品阶由小至大依次出门。安锦身居二品,我踮着脚望穿秋水,一直到官员们快要走完才望见远处他独秀于林的身影一只。 我以为无论如何要矜持一番,不可让他觉着我等得这般迫切,于是背过身对着路旁的小摊专注地看了半响。小摊的老板终于忍不住,提醒我道:“这位夫人,咱这包子是鲜肉馅儿的,要不来点儿?” 我摆了摆手,继续盯着蒸笼上的包子看。“不用了,我不爱吃包子。” 老板的脸色似乎很不好看。他还未说什么,身边的老板娘先发了话:“不买还看那么久?难不成你看上了俺家男人?!” 那老板娘系着围裙,左手挥舞着擀面杖,右手叉腰,圆脸上沾了些许面粉,模样十分凶悍。 我吞了口唾沫,期期艾艾地说:“大-大嫂子,你想多了。” 此时身后一声唤。“阿遥。”安锦已来到我身旁,有些惊讶地问:“你不是从来不吃包子?” 我苦了脸。卖包子的夫妇盯牢安锦,大惊失色,显然是把他认了出来。那老板脸色发白,哆嗦得很厉害,连连赔不是道:“安大人,都是俺家婆娘不懂事,无礼开罪了夫人,请大人饶恕!”他一面说,一面拉那老板娘,示意她赶紧认错。 老板娘的气焰短了三分,却仍然有些不服气。“就算是安大人的夫人,也不该乱瞧别家的男人!” 安锦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我欲哭无泪。 老板发急,抬手就往他老婆手臂上拍了一下。“你个傻婆娘,人家安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安大人的夫人会瞧上我?你个不长脑子的傻婆娘……” 凶悍如斯的老板娘,此刻竟然红了眼眶。 真是恩爱的一对夫妻。我竟然有些羡慕。无论那男人再怎么粗鄙,再怎么丑陋,在他的女人眼里,就是无人能及的一朵奇葩。思及此处,我忍不住偷偷朝安锦看去。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特别好看,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欢喜,仿佛心中那粒油盐不进的老姜疙瘩破天荒发出了一颗新芽。 安锦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红。他右手微握举至鼻端,清咳了一声。“不要紧。老板,给我们来二十个包子。” 安锦的心情似乎好得不同寻常。先是买了二十个平日里我和他均不爱吃的大肉包,接着又把肉包分给了街边蹲着的小乞儿。乞儿们得了肉包,开心得满街乱窜。我对他的这番善举摸不着头脑,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快要被升阶提俸,他只是笑而不语。最后被我问得烦了,他才无可奈何地在我头上敲了一记,叹了口气道:“傻阿遥。” 最近他很喜欢说我傻,偏偏每次这么一说,我的心就成了下锅的面片儿——软作一团。这样不好,不好。 东街的早市被称作“点心市”,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吃食都能在这儿找到。我吞了两张春饼,一碗豆浆后尤觉不足,又瞄上了不远处的槐叶冷淘。那店里生意红火,早已排了老长的队。安锦被我磨得没办法,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排队,那身紫色官袍在一片灰衣布裙中格外显眼。店主亲自出了门请他进去,他却摆了摆手,说夫人叮嘱过不可以权谋私。 我在不远处看着,笑得前仰后合。跟安锦出来这么一次,那些关于我们不和的谣言想必都不攻自破。我暗自盘算着与他和好之后要如何逐个击破地掐断他身边那些千姿百态的烂桃花们,想得踌躇志满,斗志激昂。 正在这时,我无意中发现一名故人。 这名故人身旁跟着一位美妇人,妇人的怀中还抱了一名大约两岁红袄女童,一家三口坐在路边吃馄饨,亲密无间。 我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名故人,正是我十六岁那年结出的断袖桃,段常段公子。我思量了一番,看来是我们和平道别之后他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取向,回到了娶妻生子的寻常道上来。 我有些感慨。若他在与我相识之前便认清这一点,说不准现在坐在他身边抱着孩子的那妇人就是我。然而我想象了一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般场景。只能说姻缘这东西果然玄妙得很,哪怕当时我认真考虑过要与他共结连理,现在回顾,却觉得这段过往确然只是我这颗树上抽的一杆旁枝,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安锦仍在队伍中艰难地朝前挪动着,不时回头看我是否还在原处。我深感欣慰。 段常一家子吃好了馄饨,付了钱起身,不偏不巧正好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本想低头装作没有看到,视线却与他碰了个正着。只见他神色微讶,跟身边的妇人说了句什么,便朝我走了过来。 那妇人站在原处,在他身后朝我展开一个友好的微笑,我亦回了笑,向她点头示意。段常坐到我身边,坦然道:“许久未见。” 我与他寒暄几句,才知道他的确是在与我分道扬镳之后不久便成了婚,娶了个家世相当的官家小姐。夫人贤惠,弹得一手好琴,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又生了个宝贝女儿,过得很是惬意。 他知道我嫁给了安锦,称赞他年少有为风采绝伦,胜出自己许多云云。我谦逊道:“他不过也就是长得好看些罢了。” 段常连连摆手,直说我实在过谦。“杞国史上还从未有一名官员能在入朝三年之内升到二品高位,安大人实属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说罢,他又略带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做他的夫人,想必也不轻松。” 我倒觉得轻松得很。 我们又闲聊片刻,他便起身告辞。我瞧了瞧他等待在不远处的妻女一眼,忍不住多嘴规劝了他一句:“如今有佳儿美妇,千万别再去玲珑馆了。”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怪异,犹豫片刻之后,他才道出原委。 原来他竟不是断袖。那日去玲珑馆,是稀里糊涂喝醉酒被人拉进去,只待了片刻便出来了,谁想到这么巧被我撞见。后来他本想跟我解释,却看我并不伤心难过反而像有几分解脱的样子,才明白我其实并不那么喜欢他,只得悻悻离去。 我很意外。段常带着他的妻儿离开后,我还久久未回过神来。原以为是他负了我,却没想到是我自己散了这段姻缘。虽然谈不上遗憾悔恨,却有所觉悟。原来男人有时比女人更需要被爱的安全感,一旦失去这种感觉,他们可能会选择离开。 那么安锦是不是也一样? 我低头努力地思考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安锦正站在我身前不远处,眉头越来越紧。 第八章 纳妾无门 安锦将手里的面条放在我面前。在风里站得久了,他的唇色略略发白,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了几许。我回过神来,见他脸色不太好,忙拉他坐下。触到他的皮肤时,凉意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 “很冷是不是?”我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捂着,呼了一口热气。他替我排队买冷淘,我替他捂手,投桃报李报得心安理得。“今年的春天特别冷,看来会有个凉夏。” 他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从筷筒里拿了双筷子递给我,状似不经意地问:“刚刚那个——” “是段公子。”我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继续往下说道:“我爹上司家的儿子。” “我知道。翰林院段修撰的二公子段常,现任刑部五品主事,年方二十五,已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我钦佩无比。难怪段常称赞安锦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原来他只消看一眼便能知此人来龙去脉,官职品阶,甚至连婚否都了然于心,真不愧是掌管全杞国官员聘用考核的吏部侍郎。 大约是我这钦佩的目光太过直接,他竟然别开了眼,似乎有些尴尬。“我只是……” “我懂的。”我拨动着筷子,哧溜哧溜地刨了一筷子面条下去,碧绿微凉的槐叶面入喉,舒爽一片。“难怪你升得这么快,是不是所有官员的身家资历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呆了呆,埋下头喝了一口豆浆。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之前与段常的对话,对他的妻女大加赞赏。“当年我还以为他是个断袖,谁想到如今连女儿都有了,夫人也很美貌……” 安锦笑了一声。“慢些吃,当心呛着。” 我说得兴起,将冷淘吃了半碗下去,渐渐觉得撑得慌,剩下那一半是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了。安锦主动挪过碗,稀里哗啦吃了个一干二净。我看着空空如也的面碗和掏出丝帕优雅擦着嘴唇的安锦,感到十分满足。 然而我又看了一眼。丝帕上没有绣遥花,不是我送给他那一方。 我如狼似虎地盯着他手上的丝帕看,安锦慢条斯理地把丝帕叠好又放回了袖中。于是我继续如狼似虎地盯着他的袖子看,到最后他大概终于忍无可忍,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你送我的,在这儿。” 我立刻收回如狼似虎的眼神,朝他柔情似水地一笑。他打了个寒颤。 用过早膳后,安锦先将我送回安宅,才步行去了吏部办公署。我从前面进了安宅,换了身衣服又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雇轿子去了晒月斋。 雀儿和陈老板已经等了有一阵子,见我终于来到,不约而同地露出欣喜的神色。陈老板命人取了蜜饯瓜果招待雀儿在外间候着,自己则挑开帘子,请我去内室商议。 陈老板本名陈奇,字画偶,据说在行业内相当有名。他年过中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终日与书画相伴,乐在其中。虽然长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实际上却精明能干,善于经营,生意做得相当大,不仅在杞国各地有分号,甚至连西凉和南瑞的书画业都有触及。 尽管如此,他时常称自己先是一名“画痴”,然后才是商人,想与他做生意,需得是知情识趣的风雅之士,否则免谈。 对于这一点,我表示出了极大的怀疑。既然如此,何以安锦的画像会让宋家那个纨绔给买了去? 陈奇面露歉意,讪讪道:“失误,是失误。” 我明白,做生意最不可得罪的便是为官当权者,也怪不得陈奇,所以只嘱托他今后但凡安锦的画像只接受定制,不再另外加绘。若是碰上纨绔好色之徒,直说元宵十三公子休笔不画了便是。 陈奇知道此番理亏,赶忙应诺,也顺道提及了另外的两张订单。这两张单与安锦无关,却都来得有几分离奇。 其一是东宫殿下派人上门,要元宵十三公子入宫为他的一名舞姬作画。没错,正是那位新婚之夜妃子跟人跑了的绿帽东宫。这位东宫平日自诩风流,豢养了不少姬妾,据说那些姬妾个个貌美且各有所长,在起凤殿里一字排开,十分壮观。我以为他会被人撬走了老婆,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第二张单,陈奇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是否还记得,两年前在晒月斋遇到的郑或郑公子?” 我心中咯噔一响。陈奇解释道:“郑公子与我素来有些生意往来。他此番来信,托我——”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是托你——” “他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一幅夫人你的画像,聊寄相思。”陈奇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皱眉。虽然两年前,我的确与他投合,也动过那么一些心思,但自从他走后至今,从未有只字片语,也未曾有丝毫口讯传来,我只当他家逢变故,早已将我抛诸脑后,当时还黯然神伤了一阵子。谁想到两年之后,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 “他不知道我嫁人了么?” “知道。郑公子说了,虽然无缘与夫人共度余生,但对夫人的心意未变,只求夫人赐予画像一幅,以慰这些年的相思之情。”陈奇一面说着,一面看我的反应。 我嗤笑了一声。“画偶,你我相识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往事已矣,不如相忘于江湖。替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他便可。” “夫人,当年的事,郑公子也不得已——”陈奇还想劝告,被我摆手止住。他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见我没有让步的余地,便也不再继续劝说。 至于第一张东宫的单子,倒是为难得很。他指名道姓要元宵十三公子进宫画画,若是换个别的人去,万一被他从画风细节处看出端倪,可是个不小的罪名。难不成还真让我进宫画画?这么一来,我的身份多半暴露无遗,实在太冒险。 我思量了半天,让陈奇想办法推了这张单子。陈奇一脸苦大仇深状,意思是得罪了东宫,不亚于拆了他的晒月斋。我只好安慰他东宫为人还算得仁厚,应当不会为这点小事难为他。他唉声叹气,神色颓唐地喝了一盏茶,答应试试看。 到最后,两张单一张也未接。雀儿听说之后颇有些失望,我宽慰她几句,一同起身回了安府。 谁想刚一回府便遇上一桩闹心事。工部宋夫人,也就是那纨绔的母亲偕同媒婆上了门,要为宋家的三小姐提亲,说是愿嫁与安锦做妾。 我十分胸闷。这宋家是跟我八字不合哪还是不合八字哪?他家儿子抢了我大哥的准媳妇儿,他家女儿又要来抢我的相公,难不成我家挑的人都是香饽饽,大家都来抢? 宋家也算的名门,名门闺秀主动要做人妾室,实在令人费解。宋夫人基本当我不存在,跟婆婆倒了半天的苦水,说小女儿对安锦死心塌地,又说安锦的确人才出众,对她那小女儿也挺上心,否则也不至于自降身价主动提亲。最后顺道还暗示我与安锦成婚一年有余尚无子息云云。媒婆也会来事儿,趁机将那宋家三小姐吹了个天花乱坠。若不是碍于婆婆冷着脸坐在上首,我真想操起门后那把扫帚,将这两人直接扫地出门。 婆婆的眉头越皱越紧,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婆婆不喜欢我,该不会被她们说动,真想为安锦纳个妾? 谁知婆婆最终揉揉额,冷冷地瞥了宋夫人一眼,声调平淡。“这事儿我管不着。由他们自己决定。” 看到宋夫人和媒婆吃瘪的样子,我心中大快。婆婆瞥了我一眼,便称疲倦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振奋精神,端起雀儿特地为我倒的提神茶,大大喝了一口,准备好好表现,打赢这消灭安锦烂桃花的第一役。 宋夫人见状,只得又转向我,只说她家女儿乖巧,嫁过来之后必不会与我争宠。 我表面上沉吟,心中却暗想信你,当我是傻的? 宋夫人以为有戏,又暗示我只要答应这桩婚事,她可以劝她儿子把我大哥那准媳妇还给我们。 我瞥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那倒不用,我大哥的婚事我们自会操心,这等朝三暮四的姑娘不适合我大哥。呃——跟贵公子就相配多了。” 宋夫人脸色发青,咬咬牙脸色又一脸恳求道:“我那小女与安大人情投意合,如今为了他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她眼眶发红,呜咽了一声。 媒婆同情地附和道:“安少夫人,宋三小姐与安大人真心相爱,您又何必非要棒打鸳鸯?” 这么一来,好像我倒成了个恶人。 这一年多来,虽说未曾刻意阻止,但安锦的桃花我却一笔一笔从头到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来也算是运气,他的约会地点通常都选在人多之处,或茶坊,或杨柳堤,或白鹤原,十分便于跟踪偷画。他什么时候与谁约会,我能尾随就尾随,不能尾随亦有远观,不仅将安锦系列画完成得淋漓尽致,顺便也将他的桃花史摸了个透彻。 这个宋三小姐跟安锦压根儿都没约会过,只是跟着她哥哥跟安锦见过一次面。安锦大概跟她说过不超过三句话。 这位养在深闺的小姐,平日里见过的男子少,难得遇上个长相俊美又待她温柔的男子,便以为是遇上了良人,开始日思夜想自以为已情投意合,多半还把我当成个阻碍他们相爱的假想敌咬牙切齿地唾骂了不知道多少回。 婆婆不在,我索性也不管仪态,满不在乎地让雀儿端了一盘糖糕过来,一边听一边吃。 宋夫人脸色终于彻底地青了。她愤愤道:“安少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吞下最后一口糕,拍了拍手。“宋夫人,对于此事我慎重地考虑了一下,决定送您三个字。” “什么?” 我对她恳切地笑了笑。“没门儿。” 第九章 宋三小姐 这天黄昏的时候,安锦破天荒地按时归家,后面还跟了一只细犬,肥头大耳浑身雪白。 我惊喜无比。大白狗见了我,撒着欢儿朝我猛奔而来,伴随着轻快的犬吠。 安锦眉头微皱,沉声道:“停。”于是它憋闷地停住了腿,蹲在地上看看我,再看看他。 我站在原处,扭着手朝安锦瞅了瞅。“它……” 安锦的唇角微翘了一下,立刻又压了下去,显得有些僵硬。“回来的时候路过你家,看到它蹲在门口朝这儿望,样子挺可怜。所以……” 我终于忍不住欢呼一声,俯身抱住元宵的大头。元宵抬起两只前腿搭在我肩上,脸上的白毛不住地往我脖子里拱。 安锦静静地看着,也不再掩饰脸上的笑意,居然真有几分温柔。 蹊跷啊蹊跷。元宵它蹲在门口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以安锦恰好在这个时候大发慈悲把它给领了回来?我一边揉着元宵的背脊,一边阴暗地揣测。难不成安锦他知道了宋夫人上门提亲的事,想讨好我以成功纳妾入门? 我越想越生气。元宵感受到了我心情的变化,疑惑地嗷呜了一声。 “灼衣。”我正色道:“这事儿没得谈,我绝对绝对不会同意。” 安锦微愣。“什么事?” 元宵见状,蹲在我身前不畏强权地朝安锦发出威胁的低吼。 “今儿个宋夫人上门,为宋家三小姐提亲,说要嫁给你做妾。”我试探地看他的神色。 “我知道。”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 果然知道了?我继续往下说:“我拒绝了。” 他的笑意更深。夕阳的余晖照进他眼里,平素深邃乌黑的瞳孔显得通透。 我狐疑地看着他,试图找出些恼羞成怒的迹象,无果。“最后我让雀儿把她们赶出了门,还警告她们来一次我赶一次。” 他终于低低笑出声,像是十分舒畅。头顶上束着发的鹿皮小冠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再配上那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令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花枝乱颤”这几个字。 “你不生气?”我试着再一次确定。“我又替你得罪了人。” 他朝我走来。元宵迟疑了片刻,夹着尾巴躲到我身后。“你做得很好,我为何要生气?” 我呆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身紫色官袍上的衔绶双鸾像是活了过来,悠闲地在他身上缓缓地盘绕游移。 安锦到我身前一步的地方停住,垂下眼轻声说:“我很高兴。”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心想他果然不喜欢那宋家三小姐。然而一转念,却想到另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宋夫人上门的事。” 安锦似乎正伸手要拉我,听我这么一问,手指僵在半空中缓了缓,悻悻地收了回去。“归家途中偶遇宋大人,他向我说起了此事。” 这话十分经不起推敲。但我也没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跟安锦认识十余载,深知他不想说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撬不出来的。 安锦难得回家用晚膳,公公显得十分开怀,席间也没忘了问我们打算何时让他抱上小孙孙,就连平常不苟言笑的婆婆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元宵在饭桌上穿来穿去,最后守在公公腿下,惬意地吃着公公不时递给他的带肉骨头。 一家人已经许久未有如此和谐的时光。夜里,安锦伏在我肩头微微喘息,低声问我是否真的愿意为他生个孩子。我觍着脸,直接勾下了他的脖子。 实在怪不得我,要怪只怪他意乱情迷薄汗覆体的样子在月光下实在显得太过美妙。 这场房事,从感官上来说仍然算不得多么美好。诚然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滑动的时候,令我领悟到了几分飘飘欲仙的滋味,但后期却依然疼痛,只是锐痛变作了钝痛而已。其间元宵甚至还好奇地试图跳上床榻旁观一番,令我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最后安锦气喘吁吁地将我拥在怀里,吻了吻我的唇,安慰我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虽然我不明白他当时指的是我们两人的相处,还是房事的感受,但此番过后,无论哪一方面似乎都日益和谐了起来,偶尔的几句拌嘴,也只不过是情趣罢了。他渐渐按时归家,即使公务繁忙不能回来时,也会遣人回来说一声。 他心中那只张扬舞爪的猫终于收去的爪子,向我露出温柔依恋的一面,时不时还弓着身子往我身边蹭蹭以示亲密。 我几乎觉得美满了。然而闻名燕丰的风流公子安锦忽然变作居家好男人,令燕丰人啧啧称奇的同时,也让不少心怀不轨之人生出了不满。 比如眼前这位。 少女二八佳龄,一双秀目如新月弯弯,偏偏苍白瘦弱,楚楚动人。荷叶裙拢在身上,那小腰不盈一握,连我看了也忍不住要多怜惜几分。只可惜,她要的不是我的怜惜,而是我夫君的。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要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地狠狠蹂躏这朵娇花。 原本我实在不想赴会的,奈何这朵娇花守在半路上苦苦哀求,差点儿都要跪了下来,场面实在有些难看。 她泪光盈盈,双手握着茶盏。“姐姐……” “叫夫人。”我纠正她。 她抿了抿唇,一双红红的兔子眼委屈得很。“夫人,娘亲说,你不同意我和安大人的事。” “没错,我是不同意。” “夫人,我是真心喜欢安大人!”她的眉头抽了抽,看样子又要哭。 我无奈。“我问你,什么是真心喜欢?” 她呆了呆,甚至忘了哭。 “好罢,我换个方式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她想了想,迟疑地说:“他……俊美,又有才华。还很温柔。” 我起身推开窗,指着街上摆摊卖书画的书生。“那个书生长得如何?” 她仔细看了看,面容微红。“清秀。” “那么……那个呢?”我指着人群中一位修长俊俏的少年公子问她。 她看了一眼,面色更红。“很俊美。” “那是越家三公子,刚过弱冠之年,父亲是兵部尚书,家世显赫。他极擅抚琴,在燕丰也有‘雅琴公子’之称,为人温和风雅。更重要的是:尚未娶妻。” 她望向我,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我究竟想说什么。 这姑娘养在深闺,自然没听过这些,而我常年注意燕丰的美人动向,这些信息全都了然于胸,信手拈来。 “还有那个。”我指着酒楼里另一侧端坐饮酒的持剑白衣公子。“很英俊是不是?他是唐门的少主,那一手暗器用得是出神入化。更重要的是:同样尚未娶妻。” 宋三小姐朝白衣公子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脸颊上的红晕不散。接着,又看了一眼。唐门少主似有所感,抬眸望了过来。宋三小姐立刻满面慌乱,连手脚也不知放到哪儿去。 “还有那个——”我转头又发现一名长相阴柔漂亮的男子,手持折扇,正从门口从容不迫地迈进来。定睛一看,很有些眼熟。再一看——大惊。 绿帽东宫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东宫十分低调,环顾一周后视线落到我身上,朝我微微一笑以示招呼。 我亦低调地回了他一个笑容。身旁的宋三小姐不解道:“他又是什么来头?” “这个——不提也罢。”我摆了摆手。“三小姐,我的意思你可明白?在燕丰城里头,俊美,温柔,有才华的男子比比皆是,更不用说他们都未娶妻。你确定要放弃那么大一片森林,跟人分享这么一个安锦?” 宋三小姐怔愣了半响。“我……” “我与安锦从小一起长大,且不说你是否能争取到安锦的心,就算你能争取到安锦的心,也绝对不会是完整的。更何况你身为大家闺秀,委身为妾,受了多少委屈不说,今后的孩儿注定是庶出之子,难免还得受人歧视。哪一日安锦若是厌弃了你,你便只能独守空闺,寂寞度日,没人会同情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 她的脸色渐渐发白,真成了一只在狂风中凌乱的小白兔。 我叹了口气。“你的年纪跟舍妹相仿,令我也忍不住疼惜。你仔细想想,这一切值得么?” 宋三小姐垂下了头,半响不语。我扬手叫来了小二,让他上了一堆菜。 “尝尝,这家店的樟茶鸭子和蒸茶糕做得很不错。”我劝她。“除了男人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东西来着。看你瘦成这样,要是连自己也不疼惜自己,还能指望谁疼惜你?” 她眼神闪动,提起了筷子。一开始是细嚼慢咽,到后头放开了,吃得很是欢快。 我松了一口气。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这一招也就能哄哄这样纯真的小姑娘。平心而论,这宋三小姐还算得单纯善良,只是思想还有些幼稚,被那些郎才女貌的戏本子给带动得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消打开窗,让她看看这外头的世界多美好,自然茅塞顿开。 趁她大快朵颐之际,我偷眼瞄了瞄,发现绿帽东宫夏之渊坐在离我们不远处,正一个人喝酒。见我朝他望去,他举起酒杯,朝我遥遥一敬。我赶紧回了一杯,抖索索地又收回眼。 说起来,对这东宫还真有些亏欠。当初也算是我间接放走了他的未来老婆,如今又拒绝为他的舞姬画画。再加上拒绝后据陈老板所说,他也并未有怒意或对晒月斋不利,又令我这亏欠多了几分。 对债主,不管欠多欠少,还是绕道走得好。 放毕,宋三小姐满面油光地打了个嗝,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我正要最后表现一番巩固成果,身边却坐下了一人。 “阿遥。”安锦凝视着我,唇角带笑,眉梢含情。 宋三小姐瞪大了眼。 “阿遥,我来接你回家。”安锦揽住我的肩,替我理了理鬓发。 安锦的这一举动,彻底断送了宋三小姐的最后一丝绮念。过了不久,我将她介绍给小妹认识,令这两人成了一对闺中密友,算是意外收获。 第十章 风流东宫 宋三小姐思甜成了小妹的闺中密友,两个小女儿家时常凑到一处逛街参加诗会,暗地里讨论燕丰城里尚未娶妻的翩翩公子里头哪个更适合做夫君,投缘得很。 解决了这桩桃花,我心头放松,开始操心大哥的婚事。 大哥年方二十五,生得端端正正,因为爹爹的关系在翰林院做个八品的侍书,家境也不差,按常理说不难找媳妇。奈何我娘从前的赌名在外,再加上大哥的“呆傻”传遍了整个街坊,以至于说一桩吹一桩,拖到后头连媒婆也不敢上我家门。好容易后来说成了一个媳妇儿,又让宋家那个纨绔给抢走了。 爹和娘为了大哥的婚事愁得整日里唉声叹气,大哥孝顺,难免也要自责一番。然而所谓的呆傻,不过是因为他心肠太软,总是上当受骗罢了。 我九岁那年,大哥十五岁,爹爹和娘亲两个人回老家探亲,留了些银两给大哥,吩咐他好生照顾两个妹妹。谁知道大哥在路上遇见一个号称来燕丰找亲人却被人偷光了钱财的流浪儿,同情心大起,竟然把爹爹留下的银两全给了这名流浪儿,那流浪儿感激涕零,只说找到亲人后一定让人把钱送来。结果自然是一去不复返,导致我们兄妹三人在安家蹭了一个月的饭。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燕丰城里的乞儿几乎都接受过他的馈赠,还有些地痞流氓,装作遇到困难向他借钱,亦是从未归还过。久而久之,大哥这老好人的名声传开,人们谈起他时只说他愚笨不堪,屡次上当还学不乖,不是痴儿是什么?大哥对此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 既然与安锦和好,我便也趁着这层关系,让安锦在朝中物色些合适的人选,由我出面牵线。看来看去,我看中了礼部一位六品书令史的女儿,人我见过几次,生得乖巧娴雅,十分有教养,难得还不惧那些对我大哥不利的流言,愿意与大哥见上一面。 见面的地点被安排在春风茶肆。茶肆有隔间,我预先订好相连的两间,跟这姑娘在其中一间里等了好一会儿,大哥才姗姗来迟,后头跟着前来凑热闹的小妹和宋思甜。 我一看大哥的模样,立刻心里一沉。之前替他准备好的新衣上沾满了泥点,连头发也凌乱得很,全无风度。 所幸那姑娘颇有教养,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我替他们介绍一番后,便拉着小妹和宋思甜离开,去了隔壁的雅间。 “怎么回事?”我有些恼火。好容易为大哥寻觅了这么个好姑娘,最关键的一次相亲,迟到了不说,还搞得如此狼狈。 宋思甜眨巴眨巴眼说:“萧大哥他——” “老毛病又犯了。”小妹摇摇头,一副甭提了的表情。“路上碰到一马车卡在泥巴地里,他非要上去帮忙。你说帮忙就帮忙吧,把马车弄出来不就行了?谁想到那里头出来一姑娘,说自家有亲人生了重病没钱治疗,他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送了。” 宋思甜补充道:“我们想阻止萧大哥来着,他只说——” “‘万一要是真的呢?’”小妹接过话头,模仿着大哥的神情,令我哭笑不得。 “那姑娘衣着光鲜得很,哪儿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小妹恨铁不成钢道:“大哥这习惯不改,怕是这辈子也找不着娘子了。” 宋思甜猛点头。“要不是我们见这情况不对,赶快把萧大哥拉走,怕是到最后连我们荷包里的钱都被掏走了。那姑娘还在后头追,吓得我们一路奔过来,好容易才甩开她。真险!”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也许就是天意。 隔壁的雅间里,大哥正和书令史家的姑娘相亲。这一回能否成功,十分关键。我俯身将耳朵贴在薄木板做成的墙壁上,听着隔壁的动静。小妹和宋思甜效仿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趴在墙上,三人只做眼神交流。 这墙壁很薄,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来。有一句没一句,场面显得有些冷清。 我在心里替大哥捏了一把汗。大哥向来不善言辞,尤其对着姑娘家,常常是说不到两句便红了脸。 那姑娘又问:“听闻萧公子在翰林院做事?真是前途无量。” “没有的事。”大哥谦虚道:“只是个帮人誊写书卷做做笔记的小差事,谈不上什么前途。” 我扶额,心中一紧。小妹和宋思甜对视一眼,摇摇头。 只听得那边传来姑娘的声音:“萧公子真是谦虚。不知您平日里有些什么爱好?” 大哥似乎想了想,半响才道:“做饭。” 我再次扶额,心中再一紧。小妹和宋思甜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姑娘似乎也有些无奈。“萧公子说笑了。正所谓君子远庖厨,做饭应当是女人家的事才对。” 大哥憨直地笑了一声。“我从小就喜欢做饭,爹娘和妹妹们都说我的厨艺比御厨更胜三分。” 大哥啊大哥,人家都说了君子远庖厨,你就真是个御厨也没用啊……我悲愤绝望地看了小妹一眼,向她做口形问怎么没在家里先跟大哥对好说辞,小妹委屈地用口形回我,意思是早就对过了。 想必是大哥见着姑娘后紧张,把之前对好的说辞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隔壁沉默了片刻,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气氛有多么尴尬。 最后还是那姑娘先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萧公子真是特别。我平日里倒是喜欢读些诗书。公子在翰林院做事,想必是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了。” 大哥叹了口气,大概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最怕读书,平日里抄写那些书籍,常抄得我头昏脑胀。其实我最想做的是开一间酒楼,自己主厨。” 听到这里,我已是心如止水,站稳了身子走回桌边,喝了一杯冷茶。我想我需要淡定地替大哥寻找下一个相亲对象了。 小妹愤然道:“看我的!” 她撩起袖子,摩拳擦掌便开门往隔间奔去,宋思甜紧随其后。我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奔到隔壁,然后叽里咕噜跟那姑娘说了一大堆大哥的好话。等我把她们两人拉走时,那姑娘已经脸色发白,明显是被吓到了。 这场相亲的结果,可想而知。那姑娘也算得有礼,只婉转地跟我说觉得大哥不适合她。大哥被小妹和宋思甜拉回家里进行新一轮的相亲必要教育,我一个人留在隔间里,唤了小二来结账。 其实大哥是个好男人,善良,正直,孝顺,难得还有一手厨艺。只可惜在燕丰城的姑娘们眼里,这些优点远远及不上俊美的相貌,逗趣的言语,横溢的才华或是得意的仕途身份。大概在虚荣的人堆里,大哥永远也找不到他的有缘人。 也许我错了。我应该让大哥自己去寻找适合他的女人,而不是替他安排。可是——真有这样的女人存在么? 我叹息了一声。 小二小步跑了过来,说我的帐已经有人结了。我只当是安锦来接我回家,心中还小小兴奋了一阵,谁想到小二身后进来一个翎冠朱袍的男子,却是东宫夏之渊。 我赶忙行礼。“见过殿——”他的扇柄挡住我的动作。“安夫人不必多礼。” 当今陛下正当壮年,后宫充实,共育有十六名子女。然而或许是杞国龙息阴盛阳衰的缘故,在这十六名子女中,唯有三名男丁:嫡出的大皇子夏之渊,宫妃所出的三皇子夏之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十六皇子夏之漓。 我曾与三皇子夏之淳有过一段过往,他曾对我提及在宫中的生活。虽然同为皇子,嫡出的东宫与庶出且无丝毫背景的三皇子正可谓是天壤之别。夏之淳的母妃原来只是位宫女,地位卑微,连带着他在宫中也受人排挤,过得极潦倒。原本以为等成年封王之后,便可脱离宫廷,不再受人轻视,谁想到一场和谈,他又被送到了西凉做质子。 大杞国崇尚美姿容,挑选后宫的标准相当高,因此皇室子女们大多长得相当不错,而东宫夏之渊在里头又算是最出挑的一个,虽然容貌略显阴柔,五官却漂亮得不似真人。夏之淳则以温润平和的气度见长,在容貌方面的确稍逊一筹,不及他这般精致无缺。 出于对夏之淳的同情,对于得天独厚享尽尊荣的东宫夏之渊,我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反感。 夏之渊坐在我对面,微微一笑,那天人之姿险些晃花了我的眼。“难得再次巧遇夫人,实在是有缘。” 我硬着头皮道:“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特地留妾身在此,有何要事?” “是这样。”夏之渊不慌不忙地打开折扇摇了摇。“本宫听闻夫人正为令兄的终身大事挂心,故特意赶来瞧瞧,是否有本宫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是东宫闲得慌特意来凑热闹,还是我大哥娶不上媳妇儿已经上升到国家大事的高度了?我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讪笑道:“东宫殿下忧国忧民,实在令妾身敬佩。” 他大约也看出了我的疑惑,摆手道。“夫人请勿生疑。其实本宫是有一事相求,故特意赶到此处与夫人见面。若夫人答应此事,本宫自然也会助夫人解决心中忧虑。” “殿下有事相托,妾身自当尽力。”我说着客套话,心里却一阵打鼓。他有事求我,不到安府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不托安锦相约,却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到这茶肆来,很明显是要避人耳目。有什么事,是连安锦也不能知道的?为大哥安排的这次相亲,除了安府和我家的人之外,就只有书令史家的人知道,究竟是这其中有人将行踪透露给了东宫,还是一开始他便派人跟踪了我? 越想就越觉得此事不简单。我只装作不觉,好奇地等待他的回答。 夏之渊勾唇,窗外的千日红映着一张芙蓉美人面,却不知怎地让我生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正战战兢兢身处高崖峭壁边,往下一望深不见底,掉下去便是个早死早超生。 “本宫想请夫人为本宫的飞舞做一幅画。” 我的手指藏在桌下,牵紧了衣角。 第十一章 虐恋结怨 回安府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东宫的言语神态。他暗示了我就是元宵十三公子的事实,且不论他是如何知道的,只为了让我替他的舞姬作画,至于这样大费周章么? 然而他的确是费了。不仅费了,他还好心地解释说考虑到我大概并不想让安锦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找到了我。 人人都知道东宫风流自诩更甚安郎,莫非当真只为了一幅美人图而已? 实在令人费解。但他已经找上了我,也状似诚恳地表示会配合隐藏我的身份,再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 我前脚刚迈入安府的门,安锦竟紧接着回了府,身后跟着雀儿,两人脸上的神情均十分凝重。我有些糊涂,明明还没到归家的时间,安锦怎么就回来了?原本在家中的雀儿又是怎么会跟安锦在一道的? 安锦和雀儿看见我的时候,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安锦疾走几步,将我拉进怀里仔细地看了看,像在确认我是否完好无缺。 “怎么了?”我纳闷问道。 安锦冲雀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他忽然把我紧紧抱住。 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头的心跳声声湍急,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放缓,却更加有力。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抓不住,握不牢,藏着恐惧。“小妖怪,你吓坏我了。” 我闭上眼,圈着他的腰。也就在这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瘦了许多。 “灼衣。”我顿了顿,重新唤他。“锦哥哥。究竟怎么了?” 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没什么。雀儿说你没跟大哥和小妹他们一道回来,我担心……” 我心中一塞,不由得叹了口气。“你骗我。” 推开他,这样仰视过去,恰好可以看到他来不及掩藏的惊慌。 “只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了,至于让雀儿如此惊慌失措地去找你么?”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只是因为回来得晚了,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他语塞,别开了眼。大概是因为回来得急,他的衣衫上还带着皱褶,平日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了几缕下来,看上去像经过了一番大战。 大战?!我立刻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越看越可疑。“你究竟从哪儿来?”因为怀疑,所以这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冷。 他呆了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么一低头,又让我瞧见他后襟上有胭脂的痕迹。 传言安郎风流花间过,不沾片叶。他回家时身上从不曾带有丝毫痕迹,每次与女子约会也温雅有礼,未曾有逾矩的行为。却没想到……我咬牙。“该不会是从哪个美人的床榻上来的吧?!” 他哑然,无奈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说着便伸手想来碰我。我避开,狠狠地盯着他道:“是谁?” “没有人。”他摇头道:“阿遥,你误会了。其实是——” “锦儿。” 婆婆冷冰冰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我和安锦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只见婆婆站在回廊下,看不出年纪的美丽脸庞上毫无表情。“跟我来。” 她的身姿笔直,再加上言语中不假辞色,显出不近人情的冷酷。安锦略一迟疑,嘱咐我等他回来再说。 安锦被婆婆叫过去谈话,我便把雀儿揪了出来,好一顿盘问。雀儿一口咬定,的确是在吏部办公署找到的安锦,并一路跟着一道回的家,绝不存在什么红颜知己美人一二三。 我怀疑地把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雀儿只做大义凛然问心无愧状,最后还对我的怀疑表示了十分的愤慨。以她之见,安锦听说我久未归家,竟二话不说提早回来,急得声催马蹄急,而我却还疑神疑鬼,实在对不起他的这番真心。 这天家中的气氛颇有些奇怪。婆婆与安锦一直在房间里谈话,连晚膳也没有吃。直到点灯的时候,安锦才回了房,神情略有疲色。 我站在房间中央,犹豫着要不要让他立刻给我一个解释。反倒是他看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解释了原委。 果然跟东宫有关。原来安锦之前与东宫因为某事结怨——具体是什么事,他含糊而过,我自发理解为风月之事,多半是一个女人引发的血案,他爱她她爱他虐恋情深之类的——他担心东宫会因此对我不利,再加上前些日子又得罪了七公主,所以让雀儿好生注意着我的行动,如有异动随时向他回报。今天东宫身在春风茶肆,雀儿得知之后立刻跑去吏部通知他,两人急匆匆地朝春风茶肆赶,却在路上遇上了一些阻拦。至于他衣襟上的脂粉印,他只说那阻拦中亦有女子。我心里有数,大概是连美人计也使了出来。 后来到了茶肆,发现我与东宫都已经离开。他们只得先回家试试,所幸我的确完好地回了家。 这么一说,我倒是颇有醍醐灌顶之感。难怪之前我与宋三小姐在酒楼中吃饭时安锦会突然出现,怕也是因为东宫在那酒楼里的缘故。 安锦问起我与东宫见面时的详情,我只说闲聊了几句,安锦显然不信,但也没细问,只吩咐我之后要加倍小心。只是我不明白,东宫身为未来天子,也会做这种转嫁仇恨利用仇人之妻泄愤的无良之举? 安锦不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未来天子就不能气量狭小,就不能无良了?” 我虽然找不到理由反驳,却总觉着有些不对劲。若东宫真要报复,机会大大地是,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又是阻拦安锦又是制造巧遇地只为了跟我谈几句话,让我为他的舞姬画一幅画?更重要的是,已经答应了东宫画画,要是不去——我抓了头发,开始苦恼。若他真如安锦所说那般无良,我食了言,他必定会把我是元宵十三公子一事告诉安锦,好对他进行深度的打击报复。若安锦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偷画他的人……我们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 不是我拧巴,只怪这世界太复杂。 安锦向来崇尚以身体沟通代替言语沟通,于是我们小小闹的这场别扭,在安锦把元宵关到门外与我共赴床榻云翻雨覆好生“谈心”了一回之后,终于烟消云散。 “谈心”之后,我们在床上说着悄悄话。元宵在外头扑腾一阵子后终于安静地守在门口,寂寞地对月呜呜,引来不少野猫野狗的应和。我想它的语言翻译过来一定是这样:主人办事,将吾锁门外。呜呼哀哉!遇人不淑。 安锦问起大哥相亲的事。我叹了口气,只说又吹了一个。他轻拍着我的背脊,安慰我说姻缘天定,大哥只是还没有遇到月老为他安排的那个人罢了。 我听得兴起,翻过身趴在床榻上盯着他看。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揉了揉我的肩膀,问我在看什么。 我眨了眨眼。“看你是不是月老为我安排的那个人呀!” 他轻笑了一声。“看出结果了么?” 我假作失望地叹了口气。“月老跟我说,原本他不想安排你来着。谁想到阴错阳差,红线拴错了地儿,这才扯到你身上了。” 他一愣,伸手向我抓过来。我只觉天翻地覆,不知怎地已经到了他身下。那对微微上翘的眼角此刻如飞鹄扬翅,多添几分邪气。 “我们的姻缘,不由月老定。”他低头看我许久,神情专注,挺有些深情款款的意思。 我的心跳如黄鹂鸣叫,轻快而愉悦,以为他接下去定是要说些类似“你是我的”或者“我只要你”之类的情话,于是作羞涩态等待下文。 谁知他紧接着语气轻佻道:“你可是小妖怪,妖怪的姻缘怎么由得了神仙?!” 我心里那只黄鹂变成了乌鸦,啊啊两声飞了过去,留下黑线无数。失望和窘迫的双重作用下,我终于暴怒地抬起脚,把他踢下了床。 安锦狼狈地扑倒在床下,蜷身捂着肚子,发出一声痛呼。 我只当他是装的,背过身没理。谁知他半天没爬上床榻,我才觉得有些不妥,下床去查看。只见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竟有冷汗。我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又替他揉着肚子,惊慌失措。 “怎么样,好些了么?”我也急出了汗。“要不要去请大夫?” “不用。你揉揉就好了。”他似勉强地朝我一笑。“再下面点儿。” “是这儿么?”我赶忙往下移了移,又问他。 他想了想。“再下面点儿。” 我忙不迭地再朝下。 “再下。” 我:“……” 淡定地抬脚,又把他给踹了下去。 他费力地爬上了床,抱着我说自己饿了。我这才想起他一直在婆婆的房间,没有吃晚膳,之前又“谈心”耗费了不少精力,于是做贤妻的心情涌动提出要给他做碗面条。他摇了摇头说外头冷怕我冻着,要求再“谈心”一回以解腹中饥饿。 于是他第三次与地面做了全方位的亲密接触。 最后他终于消停了,无奈又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着我,唱着催眠曲哄我睡觉。元宵在外头听得欢快,就着催眠曲的调轻声呜呜打着拍子。我听得亲切,很快便迷迷糊糊地抱着他的手臂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耳畔低语。 “……做什么都可以……别怨我……好不好……” 我砸吧砸吧嘴,把他的手指送到嘴里咬了咬。“不怨……睡觉,乖。” 第十二章 东宫痴情 东宫的办事效率果然非比寻常,没过了几天,礼部书令史家那女儿突然找到我,说愿意跟大哥处处看。 姑娘的表情如同慷慨就义的烈士,想必是书令史明里暗里受到了东宫大人的特别“关照”。我完全没想到东宫竟然做得这般不地道,看到这姑娘一股为家人牺牲幸福的悲壮劲儿颇有些不忍。然而大哥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似乎对这姑娘印象还不错,我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昧着良心让他们先相处一阵子,说不准姑娘会发现大哥的好处呢? 于是大哥乐呵呵地跟姑娘约会去了。我和小妹千叮万嘱,让他收敛些,千万别再出状况。 东宫这事儿虽然办得不尽如我意,却的确是遵守承诺办了。接下去轮到我遵守承诺,给他的舞姬画画。 我把这件事讲给雀儿一听,她立刻反对,说东宫狼子野心天地可鉴,我还那么傻不愣登地羊入虎口,纯属没事找事。 我发觉她最近跟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想必是我的主母尊严在安锦的光芒压制下越发萎缩的缘故。于是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做了个戏本子里位高权重者的经典神态:微微俯视,双眼一眯力图使得精光外泄,以示胸中别有丘壑。 她愣了愣。“夫人,你的眼给沙子迷了?” 我算明白了。她不是不客气,而是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回事儿。既然如此,我只好——破罐破摔。 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上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雀儿犹豫了一下子,不确定地看我。“这样能行?” “肯定能。” 她又想了想。“要不还是算了吧……不如对大人坦白你就是元宵十三公子?天大的事儿,不是还有大人顶着?” 我沮丧地揪耳朵。“那还不如让我羊入虎口算了……” 雀儿的眼神终于露出些怜悯。“夫人窝囊成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知道就好。”面子这东西,不过是浮云。我眼巴巴地瞅着她:“雀儿,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让夫君知道。” 东宫派了人来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进宫作画,我让来人替我带了口信,以宫里人多眼杂为由,希望能安排在宫外的白鹤原进行。东宫应允。 入了宫,等于到了他的地盘,即使让我不明不白地消失也易如反掌。但白鹤原人来人往,若他真想做什么,碍于群众的眼光也得收敛着些。更何况我对白鹤原的地形十分熟悉,一旦遇到了危险,逃脱的几率也不低。 夏末秋初的白鹤原,因为近水且地势开阔,即使是个晴天,空气里也带了丝丝微凉。现在还没到鹤群迁徙的时候,白鹤们早出晚归,与灰鹤,斑鸠,还有羽毛鲜艳的锦鸡在浅滩和树丛间嬉戏游耍。杞皇有严令,不许人捕猎白鹤原上的鸟类,于是这些鸟见惯了游人,并不觉害怕,反而会时不时张着翅膀上前讨要吃食,场面十分逗人。 东宫的确低调,随身只带了几名侍卫,以及三名衣衫单薄风格各异的宠姬。侍卫们默契不语地铺好了绒毯,软榻,檀木小几,茶炉,一名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宠姬跪在茶炉前煮茶,东宫则半躺在软榻上,慵懒地扬手吩咐另一名手托五弦瑶琴的宠姬准备焚香。几只白鹤试探地接近,被侍卫们拦在一旁,而这三位宠姬中最后一个身着白纱的少女,却踮着脚在白鹤中轻轻跳跃,体态轻盈,想必就是我要画的对象飞舞。 我戴了顶帷帽,低垂的面纱遮去脸和脖颈,只露出眼睛。简单的男式深衣,袖口和下摆做过特别处理,便于绘画,也便于奔走逃命。东宫看见我这副打扮独身前来也不惊讶,反而友好地朝我微笑。我低着头上前行礼。“十三见过殿下。” 东宫颔首道:“有劳公子。”他朝白纱少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那少女也挺活泼,蹦蹦跳跳地带着一股凉风回到他怀中拱了拱。“殿下,飞舞喜欢这儿。” 夏之渊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笑道:“别忘了待会儿要做的事。这位就是闻名燕丰的元宵十三公子,飞舞,抱琴,留棋,过去见过公子。” 之前那两位托琴和煮茶的女子闻言,连忙起身朝我的方向小步走来,一个优雅一个温顺,一同地向我行了个万福常礼,经我回礼后才又退到夏之渊的身后。飞舞则慢吞吞地从夏之渊怀里起身,走到我面前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番,轻笑道:“公子为何以薄纱蒙面,莫非相貌惊人不愿外露?” 我藏在面纱里的脸朝她做了个凶恶无比的鬼脸,声音却中规中矩,力图凸显世外高人的淡泊出尘。 “相貌什么的不过粗陋皮囊,飞舞夫人不必在意。” 飞舞嗤笑一声。“没想到元宵十三公子是个娘娘腔,声音跟女人似的。” 我怒,所幸有帷帽遮挡,才勉强维持淡定。“嗓音什么的不过天边浮云,飞舞夫人不必在意。” “飞舞。”夏之渊的声调忽低。 飞舞旋身回到夏之渊身边,撒娇地贴了上去:“殿下……” 夏之渊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她的双眸明亮带笑,下一刻便已泪光盈盈满是痛楚。“殿下……” 夏之渊显然用了力。她皱眉,苦苦哀求的同时想掰开他的手,他却不屑一顾地将她一推。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楚滴看见飞舞下巴上的红印,渐渐泛紫。 我都替她疼。如斯美人,他也真下得了手…… 夏之渊脸上的笑意未改,却显得有些阴沉。“自作聪明的人,很令人讨厌。” 飞舞白着脸跪在他脚下,勉强忍住了泪,一语不发。 夏之渊转向我道:“飞舞令公子不快,望公子海涵。” 我的确不快,不过不快的原因不是为了飞舞,而是因为东宫此举看似维护我,行为言语却令我十分郁卒地联想到了七公主。果真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兄妹,连这阴戾无常的性子也这么像。 于是我清咳一声道:“殿下,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景色最能入画的时分,若是耽误了恐怕有损在下发挥。” 夏之渊从善如流地把飞舞从地上拉了起来,温柔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发髻,跟之前的阴沉判若两人。飞舞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整理之后,他在飞舞的脸上亲了亲。“好了,去吧。” 抱琴盘膝坐在绒毯上,拨动琴弦。留棋双手托着茶盘,呈给东宫之后,又送了我一杯。 大概是之前的这一场变故影响了心情的缘故,飞舞站在浅滩上的白鹤中间做出翩翩起舞的姿势,动作却有些僵硬。她不自然,我也落不下笔,最后无法,我只得取了一杯热茶,又宽慰几句,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这姑娘也不容易,穿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衣,在凉风里被冻得脸色发青。一杯热茶下肚,重新舞动起来才算是渐渐进入了状态。 我连忙落笔,一幅画只用了一个时辰,创下我最快完画记录。 夏之渊把飞舞揽在怀里,饶有兴趣地看我呈上的画稿。“很精致。小舞儿在这画里的样子很美,是不是?” 飞舞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解释了这画还需要上色以及后期处理,东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表示愿意等待。 此时已近黄昏。白鹤们纷纷归巢,而早归晚出的灰鹤们则整装待发。我松了口气,以为这一天终于只是虚惊一场,任务圆满完成。谁知就在这时,夏之渊站起身来,吩咐侍卫和宠姬们退避。我心叫不好,试图偷偷混在侍卫里一同溜掉,却被两个侍卫逮住给扔了回去。 夏之渊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朝他谄媚地笑笑,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带了帷帽,他压根儿看不清我的表情。于是又恢复了一脸愤慨,唯有眼睛维持纯良状,十分扭曲。 他走了几步,在浅滩旁负手而立,不太像是欲行不轨的样子。我警惕地站在他身旁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他却只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些琐事。于是我顺道委婉地请他不必再对可怜的书令史一家子施压,他答应得很干脆。其实我还想问他跟安锦究竟结了什么怨,又怕他思及旧事狂性大发,只得作罢。 日落浅滩,灰鹤扬翅,其实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只可惜我身边站的不是安锦,再好的诗情画意也成了迟暮景。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继续陪着东宫唠嗑。 “夫人,此地唯有你我二人,不妨摘下它。”他伸手来拉我的帽沿,动作突然。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招,张大了嘴一脸惊讶地跟他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他一愣,忽然笑了一声。“本宫还记得洞房花烛那夜,夫人也是这般神情。” 这话说得暧昧,就像那洞房花烛是我跟他的似的。实际上——那不过是个乌龙。 我讪笑。“殿下真幽默。” 他却没再笑,反而看着我的脸,眼神还挺认真。那张美绝人寰的脸庞上写了两个字:痴情。 当然,我向来不信写在脸上的字。 “夫人为何会嫁给安锦?”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突然。我呆了呆,顺口答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有独钟天作之合,欢喜冤家破镜重圆,随便选哪个答案都行。” 他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望着远方落日黯然神伤道:“本宫一直在想,若当日本宫所娶之人真是夫人,那该有多圆满。” 浅滩,落日,秋风,还有一只暴君变身的忧郁文艺美东宫。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关门,放元宵! 第十三章 元宵之伤 东宫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肺腑之言,我心中怒火熊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在心里构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么看来,多半是安锦曾经抢了东宫的心上人,东宫一怒之下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抢我心上人咩?那我让你戴绿帽!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出刻意接近,再夕阳告白的情景。我联系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合乎逻辑。 咱算不上啥绝色美女,收拾收拾倒也能看,但绝对到不了能让人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地步。出于对自己的深刻认识,我清醒地识破了这一阴谋,使得东宫的险恶用心付诸流水,大快人心。 我想得出了神,越想越是为自己缜密的思维而感到骄傲。正在心内欢欣鼓舞之时,忽闻东宫一声:“如何?” 我强行回过神来。如何?是对他的心意考虑得如何么?我一本正经道:“不可。” 夏之渊的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当真不要?” 要?要什么?要他的一片“真心”么?我端庄道:“绝对不要。” 他叹息了一声。“如此只好作罢。没想到夫人如此高风亮节,竟愿意为本宫免费作画,实在令本宫感动。” 我瞪大了眼。原来他刚刚说的要不要,指的是作画的酬劳么?什么时候转换的话题啊…… 我欲哭无泪。“那个……可以要。”再多也无妨。 “不行。不可用此等俗物玷污了夫人的画技。”夏之渊表情肃穆。 我眼巴巴地瞅他。“妾身不怕俗。”越俗越好。 他微微一笑。“已是日落时分,想必吏部办公署也该放班了。” 果然是奸猾又吝啬的东宫啊……我恨得牙痒痒,只得强颜欢笑道:“妾身该走了。” “也好。”他略一沉思。“可需本宫护送?” “不必了。” 这时我们身边的灰鹤纷纷起身,扬翅冲天,一片漫天的灰几乎遮去了夕阳。我被这阵势惊得一愣,夏之渊却在这场灰雾的遮盖下伸手将我拽至他身边。 “夫人小心。” 几只灰鹤的翅膀擦着我的背脊而过,不疼。夏之渊埋首凑到我耳旁,低笑道: “他护不了你多久了,还是到本宫身边来的好。” 灰雾散尽,他放了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请夫人好好考虑。” 我与东宫,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各怀鬼胎。转过一片树林后,我顾盼了一番确定无人跟随,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绢,朝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挥了挥。 山丘上随即传来一阵悠远的犬吠。我放了心,沿着树林旁的水洼朝山丘的方向走去。才走了没多远,那犬吠忽然变得有些慌乱急促。 我顿住脚。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树林中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我下意识地回头,再次哀叹所谓的冤家路窄。 七公主夏之倩一身红衣骑在青骢马上,扬首俯视我,唇上挂着笑。一个漂亮小姑娘,总是笑得像个反派,也难怪嫁不出去。她身后跟了好些侍女,每个都气喘吁吁花容失色,看上去像是跟在她后头跑了好一段。 “果然是你。”她似乎等着我给她行礼,谁知我许久没有反应,这才不客气地开口。 隔那么远,我还穿着男装,她也能认出我。果然是情敌之间有心灵感应么? 我礼貌地朝她笑笑,行了个礼。“妾身见过公主。 夏之倩手握银柄马鞭,二话不说地朝我抽了过来。我往后一躲,马鞭抽在草地上,草叶横飞。 “你敢躲?”她眉头一皱。 笑话,我不躲等着被你抽?我的手背在后头,朝着山丘的方向猛地摇晃着白绢。山丘那儿躲着雀儿和元宵,她见我遇到麻烦便会去找安锦。我只要拖延时间,一定能等来援兵。 “不知妾身如何得罪了公主?” 夏之倩眯起眼,仔细地打量了我一遍,翻身下马朝我走来。“你倒是识时务,知道现在没人能维护你,开始卑躬屈膝了?” 我面不改色道:“识时务是妾身最大的优点。” 夏之倩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油嘴滑舌,是想拖延时间等安郎来找你?”她忽然莞尔一笑。“他可没那么快。刚刚我们一起游白鹤原,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来不及的。” “你们一起游原?”我脸色一变,作伤心欲绝状。“难道你们——现在还常常见面?” 她面露得色。“不仅常常见面,安郎他还说了,他对你厌烦至极,本公主才是他心中真爱。” “难怪他最近总回来得那么晚……七公主,这么说来,夫君他头上那支白玉簪,还有那枚珊瑚腰扣,都是你送的?”我悲恸至极。 她愣了愣,又得意道:“当然。” “夫君身上的那颗檀香珠,也是送给公主了?” 她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犹在强行作态。“当然了。” “夫君那件朱色瑞鹤朝服上的胭脂印,也是你留下的?” 她已经隐隐有抓狂的迹象。“还有胭脂印?你这夫人是怎么当的?!自家相公也看不住!” 我咬了咬唇,可怜巴巴地看她。“不是你留的?” 夏之倩凶神恶煞地冲我扬了扬鞭子。我下意识一缩。 “真不知道安郎为何要娶你!”她恨恨地。“如果是我,一定能留住他的心!” 我点头如捣蒜。“只可惜你嫁不了。” 她怒道:“什么?” 我讪笑道:“只可惜嫁的不是公主。实在可惜可惜,我都替他可惜。今天游原,夫君穿着那件朱色朝服,想必是丰神俊朗,与公主的红衣正好相配。” “那还用说?”她扬首,马鞭在手心敲了敲。 我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当然,那支白玉簪和珊瑚腰扣是我亲自买的,檀香珠嘛……根本就不存在。至于朱色瑞鹤朝服,安锦不喜欢着朱,所以从来就没穿过。 可怜的七公主,现在的心情怕是很复杂,多半还在揣测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情敌究竟是谁。 夏之倩大约觉得我太过窝囊,欺负起来也实在没什么成就感,瞪了我一眼道:“记住,别不自量力地想博得安郎的喜爱!” “不敢不敢。” 她转身欲上马,我再次松了口气。但是—— 我恨但是。 正在此刻,无比熟悉的犬吠声由远及近,朝我的方向而来。正要上马的夏之倩愣了愣,停了动作。 只见一团白毛,迅如闪电,自草间狂飙而来。 真放元宵了?我往它后头看了看,没有发现雀儿的影子。大概是雀儿去找安锦,元宵却坚持要来找我,这才兵分两路。元宵这一来,我虽感动,可是——元宵与七公主见面,暴躁狗对暴躁女,恐怕要坏事。 元宵相当记仇,想必还对夏之倩之前试图令它不能狗道一事怀恨在心,那庞大的身躯往我面前一蹲,立刻朝夏之倩猛吠一阵。 夏之倩厌恶道:“把它拉开。” 我赶紧哄它,在它耳朵旁边说了不少好话,才让它勉强安静下来。 夏之倩见它安静了,反而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孬狗配孬主子,倒是正正好。” 于是元宵再一次暴躁了。这一回,连我也没拉住。 只见它矫健地往前一扑,咬住夏之倩的红色胡服狠狠一拽,只听得撕拉一声——那裤管被拉破一大片,露出里头的小腿。 夏之倩尖叫了几声,身旁的侍女们也被元宵的勇猛吓得不敢上前。我知道元宵虽然生气,但没有我的指令不会真的咬上她,最后吃亏的怕还是自己,于是赶忙唤它。元宵听见我的呼唤,终于松了口朝我跑来。谁知夏之倩咽不下这口气,举起鞭子狠狠地从背后朝元宵抽了过去。 元宵猝不及防,被抽了个正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最后斜倒在我脚边一个劲地喘气,背上一道血痕,皮开肉绽。 这一鞭,比抽在我自己身上还难受。这一瞬,我成了被掏空的壳子。 元宵挣扎着起身,摇摇摆摆地挪到我脚边躺下,往我腿上蹭了蹭,呜咽两声。我蹲下,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道:“元宵,你是个真英雄。” 夏之倩举着鞭子跑到我面前。“咬!你再咬啊!疯狗,不给点儿教训就学不乖!” 我抬头看她,想必是眼神狠了点儿,她居然退了退。“你-你干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朝她走了一步。“就想替元宵报个仇。”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饿虎扑食这种动作有朝一日也会出现在我身上。但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打我的元宵?!我要你好看! 于是我疯了似的大叫一声,恶狠狠地朝夏之倩扑了过去,经过改良的男式深衣终于在这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夏之倩慌忙举鞭子要挡,被我一把扯住,从她手里把鞭子扯了过来扔得远远的,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道。 夏之倩吓得连忙后退,却被我扑进了水洼里,两个人浸在水里厮打着,周围的鸟群被惊起一片。她拼命反抗,不知踢了我几脚,指甲在我脸上划了几道。然而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此刻早已豁出去发了狠,手脚并用再加上牙齿,拿了吃奶的力气坐在她身上狠狠揍了一通。 跟着夏之倩的那些侍女们,想来是被这场景给深深震撼了,竟然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上前帮忙,跳到水洼里把我跟她拉了开来,直到这时我还在不停地踢腿,试图再给她脸上来一脚。她全身湿透,沾满了泥浆,护着脑袋不停地尖叫,撕心裂肺,狼狈至极。 当然,我的情况只比她好了那么一点点。 几个侍女把她从水洼里扶起来,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叫道:“你们这些废物!我的鞭子呢?鞭子呢?!” 一个侍女连忙去捡鞭子。我被好几个侍女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元宵狂吠着,试图朝我跑来,却没跑几步就倒在了地上,仍然不停地叫。 夏之倩从侍女手中接过鞭子,不顾一切地朝我挥来。我闭上眼,疼痛却迟迟未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怒气隐隐的声音。 第十四章 真情告白 第十四章真情告白 我欣喜地睁开眼,却见东宫站在夏之倩身旁,拦住了她的鞭子。 夏之倩哭丧着脸道:“皇兄!她打我……” “本宫只看到你要打她。”夏之渊冷冷地夺过鞭子,递给一旁的侍卫。“堂堂公主,弄成这样像什么话?!” 夏之倩满脸泥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皇兄,你居然也维护她?! 夏之渊不耐地摆了摆手,对夏之倩身旁的侍女道:“送公主回去。” 侍女们不敢反抗东宫的命令,架着夏之倩便朝外走,夏之倩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毫无用处,终于乖乖被送上了马车。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回头瞪着我,一双眼怨毒得能蹦出汁来。 困住我的那几个侍女自然也放了手,跟在夏之倩背后离开。我从水洼里爬起来,只觉得浑身发沉,冷飕飕。夏之渊走到我身旁,脸上的神情很诡异。 “夫人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从水里拖着步子出去,到元宵身边蹲下,双手托起它的背,硬是把这好几十斤的家伙给抱了起来。元宵的大头在我颈边蹭着,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紊乱的呼吸和湿凉的鼻尖。 之前发狠而麻痹的感官终于又开始发挥作用,身体各处隐隐发疼,尤其是脸上的,一片火辣辣,还有些热乎乎液体在流,也不知是水还是血。它感觉到了,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舔,似在安慰。 夏之渊跟在我身后。“你受伤了。”他似乎有些歉意。 我停下脚,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你皇妹比我伤得还重点儿。” 也不知道殴打公主这个罪名会如何发落?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没管。 我抱着元宵,踉跄着前行。夏之渊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扶我,让侍卫过来抱元宵。我摇头,坚持要自己抱。他扶着我的肩,欲言又止。 “没关系,我能行。”我低头在元宵头上亲了亲。“元宵,该减肥了,英雄也不能太胖。” 它似懂非懂地抬头瞅我,复又将头埋到我怀中蹭蹭,发出一种细而短促的尖鸣。我想它大概是回想起小的时候窝在我怀里的美好场景,旧梦重温十分感慨。 夏之渊扶着我肩膀的手用了些力气,让我不得不朝他靠了靠。 “本宫送你们回去。” “不用,我夫君他会来接——”我正摇头,安锦的声音便在前方响起。 “殿下,请将拙荆交还给下臣。”安锦站在不远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声音很沉。他身后站着雀儿,瞪着我一副震惊过度的模样。 她此刻的心理活动想必十分复杂。不过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夫人怎么就搞成了这副模样活像被人给胖揍了一顿似的…… 她不知道。被胖揍一顿的其实另有其人。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我费解,深觉他神出鬼没。 夏之渊站在我身旁,没有放手的意思。我挣了挣,他勒得更紧。 “殿下。”安锦迈步,缓缓朝我们走来。他的唇线绷得很紧,明明没有笑,却依然透出了邪气。“请将拙荆还给下臣。” 这句话,没有丝毫恭敬,反而有些隐隐的压迫感,很不客气。 我原本以为自己殴打公主已经挺横了,没想到安锦比我还横。我看东宫要是再不放手,他怕是得直接抢。 夏之渊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周围的侍卫们感知到剑拔弩张的气氛,纷纷警惕地望向安锦,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砍人。安锦跟夏之渊对峙,一人暗藏凌厉,一人锋芒毕露,我不知哪儿来的闲情将两人欣赏了一通,认为安锦胜在神采气势,压了东宫半头。果然还是自家夫君妙。 夏之渊终于松了手。我抱着元宵欢快地朝安锦奔去,哪知左脚绊右脚,往草地上一栽。安锦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我,顺便将元宵抱了过去。 他甚至没跟东宫告退。果然够横。 安锦一手抱着元宵,一只手拉着我,回家的路上抿着唇一语不发。到家后直接拉着我进了房间,交待家仆们去请大夫。我坐在床上,元宵被放在在我脚边的软垫上,一人一犬均耷拉着脑袋做深刻认错状。雀儿取来药膏清水,站在一旁垂头丧气好像末日来临。 公公见我受伤,连忙进来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被安锦给劝了出去。 “说罢。”他冷着脸,站在窗台边不看我。 “锦哥哥。”我索性采用怀柔政策,撒了一回娇。 安锦神情未变,雀儿似乎抖了抖。 我再次豁出老脸,起身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锦哥哥,我原本也不想这样的,但元宵它伤成这样……” 安锦依然不理我。雀儿在一旁悄悄向我做着手势,似乎有些着急。 我估摸她的意思大概是要让我再加把劲,于是我苦了脸道:“锦哥哥,我的脸好疼,是不是破相了?” 他终于动了动,把我又拽回床边从怀中掏出手帕,就着清水替我擦脸,那动作来势汹汹,落到我脸上时却轻柔了许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住地抽着凉气。 “说重点。”他将我脸上的泥水和血迹擦去,从雀儿手上接过药膏替我的脸上药,神情中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重点?难道他不是想听我跟公主大打一通的前因后果?我下意识又朝雀儿看了看,她捧额正在无声哀叹。 重点……我灵光一闪。“锦哥哥,我错了。”认错总是重点了吧? “错在哪儿?” “我不该那么冲动地殴打公主。” 雀儿猛咳了两声。安锦朝她一瞥,她立刻噤声,低眉顺眼垂下头。 安锦转过头来看我,终于有些无奈。 “你怎么会在白鹤原?” 替东宫的舞姬画的那幅画之前在打闹中被七公主踢进了水洼,雀儿应该也没有把详情跟安锦说过,绝不能不打自招。我期期艾艾道:“我-我去那儿画画来着。” “为什么会跟太子在一起?” 我咽了口唾沫。“偶-偶然遇到的。” 安锦的神情倏然变冷,毫不犹豫地起身推门出去,门板被他离开时生出的劲风一带,发出一声巨响。 我呆了呆。雀儿赶紧凑过来道:“夫人,大人发怒了。” “看出来了。” 雀儿焦灼道:“夫人怎么还不明白?!大人早就知道夫人就是那个什么公子,就等着你自己承认哪!” “他怎么知道的?”我惊讶。“你跟他说了?” 雀儿摇摇头。“不是我。总之他已经知道了,夫人还说谎……这回大人气得不轻。” 大夫很快被请过来,替我和元宵依次做了检查。我只是些皮肉伤,没伤筋没动骨。元宵的伤稍微重些,但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按时用药,再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康复。大夫看我的时候十分同情,看安锦的时候却充满了鄙夷,想来是把安锦当成了打老婆的恶徒,多半还在想他打老婆不说,连老婆的狗也打,果然人不可貌相。 安锦吩咐雀儿按照大夫的药方去抓药,看也没看我一眼又要走。 我慌了神,赶紧跑到他前头挡住房门不让他出去。 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温度。“让开。” “不!”我摇头,谄媚地朝他笑笑。“锦哥哥,别走好不好。我错了,这回真错了!” 他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更加谄媚地唤他:“夫君……” 他的眉角抽了抽。 我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从十三岁那年的第一幅画说起,将我偷偷画美人图的事,东宫让我替他的舞姬画画的事,遇到公主鬼使神差跟她打了一架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安锦听得眉头微皱,后又渐渐舒展,最后又皱了起来。 “为何不跟我商量?” 我嗫嚅道:“我怕你知道我画画和跟踪你的事,会生气。” 他似笑非笑。“你以为你为何每次都能偷画得那么顺利?” 我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呆愣了半响。 他叹了口气,神情终于软了下来,伸手拉我入怀。“笨妖怪。你喜欢画画,把这当做你的事业,没什么不好。可去见太子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摸样……” 我伏在他怀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了点颤。 “我的确生气。很生气。”他的胸膛起伏着,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对你,更是对自己。” 我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来回地蹭,试图模仿元宵对他进行安慰。 他的手在我的背脊上轻轻拍动。“从小我便一直护着你。成婚的时候,我在心里发誓要护你一辈子。可是现在……还是让你受了伤。” 我猛摇头。“都怪我太自以为是,以为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怪我没保护好你。” “怪我太冲动。” “怪我疏忽。” 我忙摇头:“怪我怪我。我错了,你罚我吧,怎么罚都行!” 安锦低头看我,唇角微勾。“真的怎么样都行?” 我语塞,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又自主自发地进了一个套里。 安锦轻笑了一声。“记住了,以后千万不能一个人出去。非要出去的话,事先跟我说一声,最好让我陪你一道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揍了公主,究竟是什么罪?会被如何发落?” 安锦想了想。“我记得之前有个醉鬼辱骂东宫,被斩了。” 我瞠目结舌。仅仅是骂了一下他就被斩了?那我打了公主一顿,岂不是死十次都不够?多半还要被株连九族……想到此处,我绝望道:“锦哥哥,我们收拾收拾,拉上两家人一起逃吧。” 安锦终于笑出声来,修眉舒展,看上去是无比地赏心悦目。 “怕什么?一切有我。” 第十五章 那是真爱 也不知安锦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总之我预想中无数官兵围牢安府将我揪出来砍一百遍的情景迟迟也没有出现。一切都风平浪静,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以七公主的个性,吃了那么大的亏居然没有向陛下告状或是亲自上门报复,一定有问题。在我顶着包子脸熊猫眼和一排青紫相间的瘀伤寝食难安了好一阵子之后,安锦终于看不下去,向我说明他已经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禀告了陛下,陛下通情达理,不仅宽恕了我对皇室不敬的罪名,还把七公主禁了足,强令她待在宫里反省。 我心中稍安,转念又觉不妥,问他陛下当真如此宽仁,连这种事也能忍? 安锦本想伸手捏捏我的脸,在触及未褪的瘀伤时果断转向,改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放心罢。” 于是我真的放了心,索性好吃好睡跟元宵一起养伤。身上的伤好得快,但脸上的瘀伤和被指甲划出的伤痕则比较麻烦。第一天上完药对着镜子照的时候,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虽然安锦表面上并无异样,我却认为他对我这副五颜六色的猪头脸其实颇有些嫌弃。典型的证据就是夜里行房的时候他再也不肯点着灯。某天晚上月色颇好,一个不小心照进了床帷里。当时他伏在上方,对着我的脸打了个冷战,毅然决然地把我给翻了个面。我面朝下趴在枕头上,心中郁卒至极。 公公对我的遭遇表示了深刻的同情,而婆婆对此事做出简短的评价。“活该。” 因为怕家人担心,养伤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回娘家。爹娘见我久久未归,特意让大哥上门来望望。我无奈,只好戴了个面纱去见他,谁想到还没说几句话就被他给拽了下来,说是两兄妹见面,何必搞这神秘兮兮的。 当他看见我面纱下的脸时,呆了一瞬。我朝他笑笑,他别开眼,把面纱还给我道:“妹子,你还是戴上吧。” 我欲哭无泪。然而大哥毕竟还是爱护妹妹的好大哥,思索了片刻之后抄起厨房里的烧火棍便往外冲。我赶紧一抓住他的胳膊问他要去哪儿。 他一脸愤慨道:“找安锦那小子算账去!” 我好说歹说,跟他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让他相信我脸上这伤是摔了一跤的后果。他犹在忿忿,责怪安锦没保护好自家媳妇,让妹子伤成这样。 我揪了心,可怜巴巴地问:“真的很难看么?” 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搓了半天的手。最后才期期艾艾地说说:“其实——也不是很丑……” 痛定思痛,我决定伤好之前绝不再出门。 大哥见我沮丧,连忙说起自己和书令史家的姑娘约会的窘事儿想让我高兴高兴。他们约会了两次,一次约在茶楼喝茶,结果被人不小心泼了一身的茶,狼狈之极;一次陪那姑娘逛街,姑娘看中了一支攒花点翠的步摇,他正要掏钱却发现荷包让人偷了。姑娘自己付了钱,礼貌地朝他笑笑转身回家了。 我预感大哥情路坎坷,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东宫不再向书令史家施压的话,大哥多半要悲剧。于是试探地问他对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困惑地想了一阵子,回答我说:“挺好。就是在一道的时候有些别扭。” “哪儿别扭?” “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他又想了许久。“那眼神很像《烈女与恶霸》那出戏里头的赵烈女。” 我:“……” 所幸大哥对这姑娘的感觉也仅仅停留在初步的好感而已。我旁敲侧击暗示他这姑娘心里可能有想法,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没关系。 大哥回家之后将我摔了一跤摔得惨不忍睹的消息在家里一公布,爹娘和妹妹接连上门。爹抱了好几本史书过来,特地在贤德无盐女的记载上打了个勾,意味深长地交到我手上。娘见到我后凄惨地嚎了几嗓子,从此每天熬猪蹄汤送过来,说是有助于伤口恢复。每天一送,每天一嚎,嚎得婆婆不堪其扰地躲进了房间里,终日不见人影。 娘颇有些不满,意思是我伤成这样也没见人好好照顾,压根儿没把闺女放在心上。她原本想找婆婆论论理,奈何婆婆躲在屋里不出来,于是只好逮着好脾气的公公念叨。至于安锦,她是舍不得责怪的,这对女婿比自家女儿还溺爱的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至于小妹,借探望之名把我的衣裳钗环顺走了不少,末了还作悲戚状拖着我的手说:“二姐啊,反正这模样也留不住姐夫的心了,不如留住他的银子吧!” 这是慰问么?纯属添堵。我绝望之下,觉得连元宵看我的眼神里好像都有些怜悯。于是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摇醒了安锦,问他要是我这脸好不了他会不会去找个二房。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我,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把我搂进怀里说:“睡吧,乖。” 所幸在良药和猪蹄汤的双重作用下,我脸上的伤终于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渐渐露出原本的面目。而大哥跟书令史家那姑娘终于也淡了下来,姑娘最终还是以不合适为由断了这段来往。娘很痛心,每日唠叨“什么时候能看到媳妇儿”之类的话,大哥这老实性子也终于忍不住爆发,索性搬去了翰林院的官舍里,每逢休沐日才回家住。 于是娘的注意力放到了小妹身上,每日为她牵线拉桥。我娘这人做事极执着,不撞南墙绝不回头,她那轰轰烈烈的赌博史可作参考。小妹不胜其烦,丢下一句话,说一定在三个月内嫁出去。可这么一来娘又不放心,怕小妹被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给骗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小妹跟宋思甜一样,从小在戏文和小说本子的熏陶下长大,对那些郎情妾意待月西厢之类的桥段极为向往。然而我自从这次闯祸之后便一直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让人把宋思甜给请了过来,让她把小妹的动向详细汇报一番。 宋思甜很犹豫,说是不能出卖朋友。我以唐门少主的第一手专业资料相诱,她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告诉我说小妹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书生。两人在七夕的牡丹鹊桥会上相识,已经见了好多次面,现正如胶似漆。 我心中宽慰了些。书生倒也不错,总比找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的好。只是小妹向来嚷嚷着要嫁个金龟婿,如今却找了个书生,实在不符合她的作风。于是我多嘴又问了一句这书生的姓名。 宋思甜想了想。“好像叫冯-冯玉溪。” 我差点儿没厥过去。这个冯玉溪,也曾经是我画过的人物之一,原因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整日穿一身白,自以为风采出尘,当然有些小姐夫人吃这一套,于是他的画像在燕丰也红火过那么一阵子。 此人家境贫寒,好容易在秋闱中考上个举人,兴致勃勃地来到燕丰试图谋个一官半职却一直未能如愿,只因在燕丰选仕需得凭借达官贵人的举荐。冯玉溪心思活络,便仗着自己有几分好颜色,整日出入贵族妇人少女们聚集的地方,试图寻个有权有势的后台助他平步青云。若只是攀附权贵也就算了,偏这家伙还生冷不忌,与许多贵族女子皆有些暧昧关系。 他看上小妹,多半因为她是吏部侍郎的小姨子。 我的心凉了个透,送走宋思甜后,立刻回了家把这事跟娘亲粗略地讲了讲。娘亲一听说小妹被这么个货色迷去了心思,气得当场就摔了杯子,嚷嚷着要把小妹找回来抽一顿。我连忙阻止了她,告诉她我会解决此事,千万不可按捺不住反而出了岔子。 哪知道娘当场答应得好好的,等到小妹回家的时候她越想越气,把小妹给狠狠骂了一通。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娘终于狠下心把小妹关在屋子里禁了足。小妹这回是难得的犟,被禁足之后索性绝食抗议。娘实在没法子,只好又来找我。 我去探望小妹的时候,只见她缩在床上,哭得凄凄惨惨。大概是急需人倾诉的缘故,她倒也没计较我向娘亲告密的事,只悲壮地握着我的手道:“二姐,我们是真爱。” 我知道此时不能逆着她的心思来,连忙安抚她。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才把我所知道的事向她稍微提了些。 她不以为意。“我相信玉溪不是这样的人。” 随后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他们相知相恋的过程,悲愤总结道:“娘她瞧不上玉溪,不就是因为他家境贫寒么?虽然他穷,但他是真心对我好!” 我估摸着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戏本里的女主角,而娘多半是棒打鸳鸯的恶家长之类的角色。有句话叫越挫越勇,恐怕娘她越是反对,小妹她的反抗意识就越是强烈,最后搞不好要效仿红拂文君来个夜奔。于是将她好生安慰了一番,并保证我会想办法说服娘亲之后,她才终于同意吃些东西。 我郑重其事地找娘把此事的严重性向她细细阐述了一番,告诉她这时候压不得。她十分忧虑,最后我搬出安锦才让她勉强放下心,答应尽量杜绝过激的言行。 夜里,我很主动地向安锦求欢。他惊喜地接受,并要求一而再。 我拒绝,告诉他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要求实践出真知。 又被我拒绝。 最后他终于放弃要求,乖乖地抱着我躺在床榻上问道:“有什么事,说罢。” 我振奋精神,跟他说了小妹的事。他沉吟片刻道:“简单得很。” 我立刻兴奋起来。“怎么做?” “只要让小妹看到他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不就行了?”安锦胸有成竹道。 “这样……会不会太打击她了?” 安锦笑了一声。“不受些打击,如何能清醒过来?放心,交给我来办。”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好像很有经验。” 他翻身,把我压了个严严实实。 终于还是如他所愿进行了实践。事实证明,谚语这东西,不都是正确的。 第十六章 挑拨离间 过了没几天,小妹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大骂冯玉溪是个混蛋。我当是安锦的谋划生效,安慰她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谁知小妹恨恨地揪着手里的罗帕,黛眉紧蹙道:“那个混蛋,竟然攀上了公主!” 我愕然,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与冯玉溪相约去牡丹园赏花,谁知道到了那儿才发现她的冯郎与一名衣着光鲜的宫装少女在一道,眉来眼去举止亲昵。她一气之下上前质问,却被几名红衣侍卫给拦了下来,才知道那少女竟然是当朝七公主。七公主看她的眼神极为不屑,而冯玉溪则在七公主的授意下用尽不堪的词汇,把小妹狠狠嘲弄了一通,来了个恩断义绝。 小妹不知道我跟七公主之间的恩怨,只道是七公主横刀夺爱,自己也瞎了眼瞧上这么个白眼儿狼。 我暗自琢磨了一番,这事儿大概不是安锦做的,多半是七公主知道我妹妹喜欢这个冯玉溪,所以故意利用这冯玉溪攀附权贵的心理,好好地打击了小妹一番。这位单细胞的暴躁公主试图以此事对我进行打击报复,却阴错阳差地替我解决了这桩愁事,也许我还该谢谢她。 小妹哭了好一阵子终于止住泪。我安抚她道:“别伤心了,为那种人不值得。” 她用力地点点头,红通通的杏眼转向我,吸了吸鼻子。“二姐,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噢?”我表示了十分的好奇。“什么样的?” 她的俏脸微红,搅着手里的罗帕羞涩道:“当时我狼狈得要死,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只有他对我温柔地笑,还用手帕替我擦泪。” 据说治疗失恋最好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不过我这小妹的新恋情似乎也开始的太快了点儿? 我在心中祈祷着,希望这次她看上的人稍稍靠谱些。 她继续往下说,越说越兴奋,之前的沮丧烟消云散。“而且他还长得很好看呐,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说的,该不会是——” “是东宫殿下。”小妹的双眼灼灼发光。“原来东宫殿下那么美,人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 神啊,带我走吧! 我感觉到自己说话也有些困难。“听说他——很风流,在宫里养了不少宠姬。” 小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铜镜,左顾右盼了一番。“姐夫之前也挺风流,现在不是收敛多了?我有信心能让他只宠爱我一个人。” “可是——”我还在组织语言想向她说明看上东宫比看上冯玉溪更不靠谱,她却已开始满脸憧憬地将罗帕贴在脸颊上道:“若能嫁给东宫,我将来也许就是皇后……” 我无语,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她也不会听得进去了。 她憧憬了一阵子,低头伏在罗帕上陶醉地闻了闻。我注意到那罗帕上绣的花纹。白花红蕊半开半掩,酷似梨花却只有四瓣,正是遥花。 这罗帕上绣的这朵遥花与我送给安锦的手帕里的遥花从角度到形态都极为相似,但帕子的颜色和花纹不同,明显不是那一方。 小妹见我盯着她的手帕看,扭捏道:“这也是他送给我的。” 东宫?我顿觉怪异。东宫怎么会有一方这样的帕子? “对了,殿下还问起二姐你的伤好了没有。”小妹见我神情异样,连忙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东宫的手帕上有这样的花纹,绝不可能是偶然。他刻意将这手帕给小妹,想必也想激起我的好奇心。 我的确好奇了。若说绣遥花只是巧合,没理由连角度和那种半开半掩的形态也如此类似。而安锦一直将我送给他的帕子贴身存放,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在别人面前大方展示,更何况是与他素有积怨的东宫。 尽管好奇,我也没有傻到要自己送上门去问个清楚的地步。比起这朵遥花,反而是小妹的状况更愁人。 燕丰城里梦想着能嫁给东宫的姑娘大约与梦想嫁给安锦的姑娘数量差不多,但安锦已经有了正妻,东宫却还没有。因此,虽然东宫在起凤殿里养了一干宠妾,但期望能嫁给他为妃独占宠爱的姑娘越来越多。 这或许是一种虚荣心。东宫的身份尊贵,貌美更胜女子,再加上够风流。如果能让这样一个男人从此收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恐怕比获得其他异性的倾慕更有成就感。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话,是很难被沉浸在风花雪月的少女们所采信的。 若单单只是这样,我倒也没什么立场让小妹退却,因为安锦本身也曾是个名满燕丰的风流郎君。我担心的是以东宫喜怒无常的性子,小妹若真的落到他手里,一定会吃苦头。 尤其是之前在白鹤原看到他对飞舞的态度,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安锦虽然时常与各类女子来往,却是行止于礼,谦和相待,而东宫对他的这些姬妾则没有丝毫尊重,只是把她们当做奴婢一般使唤玩弄罢了。高兴时可以捧你上天,不高兴时也能摔你入地,这样的人实在不是良配。 然而小妹这一次又拿出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执拗劲儿,在家里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钻研接近东宫的方法,最后甚至求助到了我和安锦身上。偏偏娘亲这回也不反对,在她看来,喜欢东宫那总比喜欢那个攀附权贵的小白脸来得好。 我和安锦自然是充耳不闻,绝不给她接近东宫的机会。这小妮子见在我们这儿走不通,索性去找宋思甜让她帮忙。宋思甜的纨绔大哥正是东宫的侍从官,利用职务之便还真让小妹她见到了东宫。 当然,这些因果我很久之后才得知。东宫态度暧昧,小妹越发投入,终于有一日我带元宵出去散步时,正好撞上东宫夏之渊的车骑送小妹回家。 夏之渊轻握小妹的手,将她从车上扶下来。小妹满面红晕,眼里全是幸福的光彩,显然已被那他给迷了个七荤八素难以自拔。 小妹背对我站着,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仍然羞答答地向东宫道谢。 夏之渊微微一笑,薄唇淬丹,明眸流采。小妹看得呆了神。 “萧姑娘不必这般客气。能与萧姑娘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同处,亦是本宫之福。” 小妹的脸上更红,扭着衣角却迟迟未说道别的话,许久之后才娇声说:“殿下可以唤我雅儿。” 夏之渊似乎朝我所在处瞥了一眼。我连忙牵着元宵躲到屋旁的角落里,只探出个脑袋偷看。只见夏之渊又与小妹说了几句话,像是在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小妹欢喜地答应了,这才告别转身回了家。 我窝在角落里,急得抓耳挠腮。他们之间的约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小妹这般心思单纯的姑娘家,哪儿抵挡得住夏之渊这般手段? 小妹进门后,夏之渊却不急着离开,只转向我所在的角落里。 “夫人还不出来?” 他果然已经看见了我。明明知道我在偷看却不揭穿,刻意在我面前与小妹亲近,这算什么?我磨磨蹭蹭地从角落里出来。元宵警惕地看着他,索性蹲坐在我身前,挡在了他跟我之间。 “它是在保护你?”夏之渊玩味地看着它的动作。“难怪之前你为了它敢跟七皇妹打架。一只狗能忠心成这样,倒真不容易。” “元宵它不是普通的狗,是我的家人。”我盯着他。“若有人伤害我家人,我能拼命。” 夏之渊轻笑一声。“夫人话中有话啊。” “敢问殿下,对舍妹是否是真心?” 夏之渊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眯着眼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我瞪着他,在心里把这张风华绝代的脸来了个千刀万剐。元宵感受到我的杀意,站起身狠狠地仰头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完全无视元宵和我的反应,语气轻佻。 “若殿下是真心,请遣散宫中姬妾,明媒正娶,迎她为妃。若非真心——请殿下别再见她。” 他神色一冷。“本宫可没招惹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果然是蛇蝎美人,美人蛇蝎。我试图再次妥协。“舍妹年纪轻不懂事,请殿下放过她。” “怎么,做本宫的女人是受罪么?”他皱眉。“何谈放过?” “殿下!”我厉声道:“夫君他与殿下的旧怨,殿下若有怨气尽可朝我们夫妻二人来,波及家人,这实在不是仁义之举。” “旧怨?”夏之渊沉吟道:“原来他是这么跟你说的。那么之前请夫人考虑的事情,夫人可有答案了?” 我呆了呆,才想起他说过什么到他身边来的话。“没得谈。我不会离开安锦。” 他的神情略带遗憾。“夫人,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夫君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他对你好,也许有其他的目的。” 我鄙弃。挑拨离间这招,对我可不管用很多年了。 夏之渊见我不为所动,勾唇一笑。“夫人总有一天会想通的。至于令妹——”他忽然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朗声道:“夫人阻止本宫与令妹交往,莫不是出于嫉妒?其实夫人的心意,本宫亦有所感。但夫人已嫁给安侍郎,又何必阻挡令妹的幸福?” 我被他这席颠倒是非血口喷人的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我身后的一阵动静更令我措手不及。小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满眼惊讶。 东宫显然已经将挑拨离间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之前我没上当,这回就用在了小妹这儿。他目的得逞,心满意足地上马车离开,留下我对着剑拔弩张的小妹冷汗涔涔。 “二姐,你怎么能——难怪你一直不同意我跟殿下来往,原来你——”她控诉道。 “我——”我怒火中烧又百口莫辩。“他那是污蔑!” 小妹看上去有些愤怒。“你怎么对得起姐夫?怎么对得起我?” 我抓狂了。“萧雅!你想想清楚,安锦比他好得多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小妹一呆。“二姐……” 我犹在愤怒:“我只喜欢安锦,安锦!” 小妹脖子一伸,像是咽了口唾沫。抬起右手往旁边一指。 我气呼呼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安锦站在不远处,弯着深墨色的眼对我笑,那对眼尾鸿鹄翩翩欲动,缭乱我心。 “说得好。” 元宵呜了一声,趴在地上用爪子盖住了头。我十分理解它的意思,总结起来只有六个字,完好地诠释了我此刻的心情。 丢人丢大发了。 第十七章 安郎一顾 小妹虽然单纯,但也不笨。待她冷静下来,我与安锦又齐齐上阵现身说法,向她证明了我们二人如胶似漆夫妻恩爱,又说出了安锦与东宫结怨的前因,东宫用心险恶的事实,终于令她渐渐明白了整件事的蹊跷之处。然而一心迷恋思慕的东宫居然会做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人之举,显然在她容易受伤的少女心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而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失恋两次,不免令她有些心灰意冷,抱怨说这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别人的男人——例如她姐夫,她大哥和她爹,剩下的都是草包伪君子和真小人。 为了安慰她,我征得安锦的同意,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这么多年画画的同时苦心整理的燕丰城美人名录图册。当这份名录展现在小妹面前时,她张大了嘴目不转睛。 她看得津津有味,抱怨我应该早些拿出来给她。我坐到她身旁,将里头的人物一个一个地讲给她听。 楚女馆的秦玉,兵部尚书家的雅琴公子,唐门的少主唐惟,礼部尚书苏荃之女苏慧,东宫夏之渊,三皇子夏之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秦玉还未成为花魁的时候,曾爱过一个书生。那书生相貌平凡家境贫寒,书也读得普普通通,从外人的角度上看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但我曾经见过书生在月下吹笛,秦玉在旁边伴舞,那场面安宁静谧,秦玉的美丽和书生的平凡放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散了。书生似乎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在燕丰城出现过。秦玉消沉了一阵子,很快又成了楚女馆最受人关注的花魁娘子。 小妹听的唏嘘不已,问我既然两人那么相爱,为何又会分离? 我端详着美人册里秦玉那张明媚万千的脸庞,又想起当年佳人舞鹤,美不胜收的景色。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也许秦玉现在正努力地为自己赎身,只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寻找自己的情郎;也许她如今醉生梦死的生活不过是因为对曾经那段爱情的绝望。但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 唐门少主唐惟,曾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然而快要过门的时候,那未婚妻却爱上了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死活要退婚。唐惟一怒之下要与那男子决斗,哪知他的未婚妻却苦苦恳求以死相逼,请他放他们一条生路。 唐惟是个真君子。爱得热烈,也放得决然。他放了手,让他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远走高飞。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只是玩玩而已,在玩腻了之后,将他那甜美可人的未婚妻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不顾一切与情郎私奔,众叛亲离,最后被人弃之若敝履。她没有勇气再回去面对曾经的未婚夫和家人,选择了自尽。唐惟杀了那个男人,至今未娶。 这无疑又是个悲剧。然而这些美人中,几乎每个人都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包括阴戾的东宫。 小妹听得很认真。这图册里的人们都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却没人可以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我抱着小妹的肩膀,与她头靠头。“二姐想说的是,追求所爱的人,本身并没有错。但你得首先认定他值得你这么做。一旦认定了,就不要后悔。即使真的错了,也要拿得起,放得下。” 小妹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翻着手中的图册,轻呼一声:“这是姐夫?”我凑过去看,只见安锦的名录下写了这么一句: 安郎一顾倾人魂。 这是燕丰人对他的评价。他不是最美的那个,但他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奇特引力,只要看到便挪不开眼,越看越想看,渐渐地就印进了心里。从前我对此颇不以为然,但现在—— 我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安锦。他正半倚在竹椅上饮茶,手中捧着一卷史书。一身淡青的直裾深衣,衣料质地垂顺剪裁宽松,隐约勾出长身细腰,多添几分意态风流。 大概是感觉到我看他,他抬起头,眉眼温柔地朝我微笑,整个人仿若浸在清潭中的一段玉璧,清润洁净。 小妹凑近我的耳朵,悄声道:“二姐,你的脸红了。” 我赶紧低下头,没好气地瞪她。“死丫头。” “恼羞成怒。”小妹别了别嘴,又凑到我耳边,眼睛瞪得很圆。“二姐,姐夫的故事又是什么?” 他的故事?我在心里想了想,大概是一个青梅竹马表白被拒,发奋图强最终娶了要嫁有钱人的傻妞的故事。过程挺坎坷,索性结局还挺圆满。 小妹叹了口气。“二姐,你比我还没出息。姐夫是很好看没错,可谁会看自家相公看到发呆的?”她转了转眼珠子,挤眉弄眼地问:“姐夫对你来说,是那个值得的人么?” 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安锦一眼。这回他没有抬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在灯火下半明半暗的侧脸,安宁闲适。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 我也很想问安锦,从小到大,将我装在他的保护圈里,最终又娶了我做媳妇儿,不时替我的冲动收拾残局,究竟值得么? 当晚归家的时候,安锦带着我,我带着元宵,三个长长短短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很有些一家人外出散步的温馨。元宵挺愉快,在我和安锦之间窜来窜去,时不时探出个头,夹在我们的腿间得意地嗷嗷两声。 由于无意中对安锦表了个白,我还没缓过这劲儿,虽然拉着他的手,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走了一小段路,忽然弯下腰在元宵的脖子上揉了揉,指着安宅门轻声道:“你先回去。” 元宵明显有些不满,但犹豫片刻碍于他向来说一不二的威势只好留恋地看了我一眼,夹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朝门口走,把后门拱开一条缝钻了进去。 只剩下两个人,我顿时有些紧张。 他的手指在我手心一划。“怎么不说话?还在害羞?” “没……没有。” 他摊开我的手,往我手里一握,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便进了我的掌心。 我对着月光看了看,那是块鲜红色的印鉴,色如鲜血。印钮处雕着细长的犬形,像极了元宵。印鉴底部用小篆刻着六个字:元宵十三公子。印章的材质中以田黄为帝,鸡血为后,而这块印鉴正是用印后鸡血石制成。 我欢喜地把玩了许久。之前用的印鉴在与七公主的那次冲突中摔坏了一只角,我一直琢磨着要重新刻一块,没想到他却记在了心上。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他低下头看着我的脸。 我仔细想了想。“是你的生辰?” 安锦的脸一黑。“我的生辰是十二月初八。” “那——是我的生辰?” 他的脸更黑。“你连自己的生辰也不记得?上个月不是刚刚过了。”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有些恼了,这才正色道:“是我们两年前成婚的日子。” 安锦终于舒展了眉,伸手抱我。此时万家灯火未灭,晚秋凉风轻送,他怀中的温暖令我不想离开片刻。 “成婚的时候一定很恨我罢?” 此话从何说起?诚然我当时心中对他很有些意见,但怎么也谈不上恨。于是我很实在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我,你当时应该已经跟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了。你要是怪我也理所当然。”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否认,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谁?”我疑惑。我所爱之人? 他恍若未闻。“我一直担心你会记恨我。如今……才算是放了心。无论你从前心里装着谁,今后都只能是我的娘子。”说完这些之后,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咬我的唇,极尽温柔。 成婚两周年。我们两个人相拥而眠,安锦大概是难得的好心情,稀里糊涂地说了一晚。我听得迷迷糊糊,只搞清楚一件事,原来成婚之前,我家里出的那些怪事:爹爹的考核被人动手脚,差点降职;娘被人打劫,大哥被退婚,小妹被嘲笑……都是七公主搞的鬼。算上这回对小妹做的事,她这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和我的家人出手了。不仅仅是这样,那些关于我和安锦不和的谣言,也跟她脱不了关系。 安锦拍着我的背脊,安抚我说七公主很快就不能再难为我们,东宫的问题也迟早会解决。 我听得有些纳闷。他怎么就那么笃定? 那日之后没过多久,西凉国易主,新国主派来使者向杞国求亲,并答应考虑释放身在西凉的三皇子夏之淳回国。杞皇大喜,许诺将七公主嫁到西凉,结成两国秦晋之好。 这个消息实在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包括我。虽然西凉此举像是主动示好,但毕竟两国纷争不断,谁也不知道这种表面上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嫁去敌国,等于随时处于危机之中。杞皇有十几位公主,随便哪个嫁去西凉都好,偏偏选了皇后嫡出,颇受宠爱的七公主,这实在不符合常理。听闻皇后娘娘苦苦央求杞皇不要将公主嫁到西凉,七公主自己亦绝食抗议,却最终没有改变杞皇的决定。 七公主果然很快就不能再难为我们。这对我们而言算是个好消息,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安锦能未卜先知?难道他连西凉国会派人来要求和亲一事也算了个清清楚楚? 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七公主尚且可以和亲,东宫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难不成也去和亲,“嫁”到南瑞去? 安锦笑得意味深长,三言两语把我敷衍了过去。 自从这个消息传出之后,七公主和东宫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这件事不仅令七公主,也令东宫措手不及。小妹很快从二次失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又跟宋思甜混在了一道,两个小妮子迷上了弹琴,整日里泡在琴馆听人授课。虽然我很怀疑这两丫头学琴其实是冲着授课的雅琴公子去的,但雅琴公子为人温良,至少我用不着担忧小妹会遇人不淑。 然而日子没有平静多久,大哥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令我如遭雷轰的消息。 他可能被一个断袖盯上了。 第十八章 萧望之惑 这个断袖姓薛名因,是翰林院新来的侍书,据说是靠了些与上头的裙带关系才进了翰林院,做了大哥的同僚。因为品阶相同时常在一处做事,大哥向来又是个与人为善的热心肠,帮了这薛因几次后,两人便渐渐熟稔了起来,竟然十分投合。 大哥的朋友不多,难得遇上这么个谈得来的,自然真心相待,时常来往。再加上他正好搬到了官舍居住,两人便时不时对月畅饮一番,感情日益深厚。哪知道最近几次,大哥渐渐觉得薛因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大哥这人在感情方面向来有些迟钝,连他都察觉到不对劲,可见这已经明显到了什么程度。先是薛因瞧他的眼神渐渐很有些情意绵绵的意思,有好几次还刻意与他贴近,柔若无骨地往他身上靠。最可怕的是有天夜里两人喝多了酒,他醉得厉害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薛因躺在自己怀里,手臂在他腰上缠得死紧。 我听到这里,立刻下意识地往大哥的后臀部位看了看。躺在我脚边的元宵与我心灵相通,随即站起身绕到大哥身后,精神抖擞地摇着尾巴对着大哥的臀部呜呜两声。 没想到大哥他居然懂了,满脸通红双手护臀道:“你个臭丫头瞎想些什么?我们只是睡在一床,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舒了口气,所幸还来得及,大哥尚未失身。直到我把元宵从大哥身后拉了回来,他的表情才稍稍好过了一点儿。我扯住元宵的耳朵,小声叮嘱它不可以再擅自行动。 紧接着,只听大哥他恨恨道:“就算发生什么,我也不可能屈身于人下!” 我的手一抖,元宵痛叫两声,耳朵上的白毛被我扯掉了一簇。该不会大哥对他其实也有点儿意思,只是还纠结于谁上谁下的问题? 大哥惆怅地搓着手,瞥了我两眼。“二妹,我不知道跟谁商量,只好来找你。这好好的朋友,怎么就成了断袖呢?”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那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挺好的。”大哥憨憨地笑了笑。他的眉毛浓黑粗长,双眼炯炯有神,这样招牌式的笑容令他显得很可爱,也许这正是那个薛因看上大哥的原因之一。他费劲地想了一会儿。“他跟别人……不同。是真心明白我,跟我做朋友。跟他在一块儿很开心。” 大哥没什么文采,读书更不是他的爱好,只靠着爹爹的缘故勉强进了翰林院做事。虽然也有一帮同僚,但这帮平日里以丝竹诗词会友的文人儒士,哪个会真心欣赏他? 在这些人里,有人以朋友的名义让他整日帮这帮那请客喝酒;有人看他是吏部侍郎大舅子,暗示他美言几句帮忙升官发财;也有人表面上与他称兄道弟,背地里却嘲笑他粗莽,吃了亏也不自知。大哥虽然看上去敦厚老实,却不代表他是真傻。谁真心对他,谁不是,他心里都清楚得很。 大哥迟迟得不到姑娘们的欣赏,难得来了个懂得欣赏他的,却是个男人。真是天道不公。 我也没敢多问,只怕会令大哥真走上了龙阳道。大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二人交往的过程。 据他的说法,这薛因原本是个性格怪异,不易接近的人,来了翰林院,却始终坚持独来独往,不与各位同僚接近,唯独对大哥勉强算得和颜悦色。后来大哥帮了他几次忙,两人相约一起到官舍喝酒,大哥下厨做了几个下酒菜。薛因不仅对大哥的厨艺表示了高度的赞赏,且感叹了一句:哪个姑娘要是能嫁给你做娘子,简直是天大的福分。 我估摸着这个薛因感受到了大哥的好处,于是浮想翩翩把自己带入到了大哥媳妇儿这个角色上,渐渐不可自拔。 于是这可以总结为几顿美餐引发的断袖情结。 在耐心地听完大哥的絮叨后,我试探地问了个相当犀利的问题。若薛因真是个断袖,还真对他有想法了,他打算怎么办? 大哥犹豫了很久,最后才说:“我会帮他走回正道上来。” 于是我给大哥出了个主意,让他在薛因面前说明自己已有了未婚妻,再试探地问问他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大哥觉得这计策不错,还当真就去实施了。没过几天,他又垂头丧气地找我,说是薛因刨根问底,非要让他说出未婚妻是哪家的姑娘。大哥不会骗人,被他这么一问便支支吾吾没了下文。薛因想必也是看了出来,嘴里没有戳穿他,却明显有些不太高兴。 我又想了个主意,让大哥带薛因去一趟楚女馆,叫些容貌艳丽的姑娘侍酒。若这薛因当真不好女色,一定能看出端倪。大哥在心里经过了一番复杂的斗争,最后“在帮薛因走回正道”的信念下终于点了头。 几天之后,大哥面色灰败地归来,看上去十分颓丧。 原来他的确带薛因去了楚女馆,但薛因从迈进楚女馆的那一刻便面色不佳,一直到几个美貌女子进来时,他终于爆发了,冲着大哥吼了一句: “萧望,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说完,他愤怒地摔袖离开,从那时候起便视大哥为路人。 大哥伤心极了,难得结交的这么一个好朋友,不明不白地就割席断交。他没有责备我出了个馊主意,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了一整天。大哥向来开朗乐观,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立刻引起了全家人的关注。 娘实在看不下去,拍着门板让大哥开门出来,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量。大哥心烦意乱之下,拿了些衣服又回了官舍。 小妹下了判断:“大哥这样子,一定是失恋了。” 我恍然大悟。愧疚和大悟的双重作用下,我把娘拉到一边,问她对于断袖的看法。 娘叉了腰,眼睛瞪得咕噜圆。“那不是断子绝孙了嘛?!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 “有。”小妹耳尖,在一旁听到,补充了一句。“所以说这世界不公平,好男人要么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要么成了别的男人的男人。”她摊了摊手。“难怪我到现在还没嫁出去。” 我咳了咳,小声问娘:“那要是大哥他……” 娘的牙关一咬:“阿遥,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大哥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当然不是!”我矢口否认。“就是打个比方,如果……” “没有如果!”娘斩钉截铁。“要真那样了,我就跳井去!” 小妹又听到了娘这最后一句,嗤笑道:“娘,以您现在这身形,怕是还没跳进去,直接卡井口上了。” 娘最近戒了赌博这瘾,好吃好睡,略有发福。她恼羞成怒之下,开始追着小妹要打,小妹满院子里躲。 我基本对娘的态度绝望,只好寄托于爹爹。 爹爹见我难得来找他论史,十分高兴。我才将“龙阳断袖”这个论题提出,他便立刻把一屋子的史籍翻了个遍,找出好几本史料将“龙阳”的来龙去脉,史上著名的龙阳人士,龙阳小故事详详细细地阐述了一遍。 我看爹爹似乎挺开明,没有丝毫瞧不上龙阳人士的意思,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大哥如果是断袖这个假设跟他一问。 爹爹沉思片刻。“根据史书的记载,大杞国的开国皇帝高祖陛下也是个断袖,爱的是个男子,据说还特意封这男人做了个什么王,将大杞国的机密都交给他管理。但咱们大杞国的皇家血脉不是照样流传了下来?所以说断袖也不是不能传宗接代……” 我松了口气。有了爹爹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希望会大不少。 “但!”爹爹摇头晃脑地捏着胡须,抑扬顿挫道:“自天地初开,刚劲为阳,绵柔为阴,阴阳相顺为造化之初始。男男相亲始终有悖造化之根本,不可取哉!” 我自觉自主地掐灭了希望,灰溜溜地回了家。 安锦见我萎靡不振恹恹不乐的样子,提议回房里好生谈会儿心以纾解我心中郁结。我摇头,表示实在没心情在此时奔赴巫山,等我心情好点儿再说。 安锦的神情很诡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窘,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我的肩膀说: “我指的谈心,只是聊聊心事而已,不是阿遥想的那种。” 我顿时很尴尬。谈心的确分很多种,不过跟他的“谈心”向来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他推倒推倒吃干抹净。于是我自然而然把跟他之间的谈心跟床榻挂上了勾,哪知道他这回却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锦故作无奈道:“当然,既然娘子大人这样要求了,我也只好满足。先这样谈,再那样谈……如何?” 我忍……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安锦痛呼一声,双手护住某难于启齿处,脸上浮起两片淡绯色。雀儿探了个头进来瞧了瞧,立刻缩了回去,隐约能听见她啧啧叹了一声。 “大人和夫人在里头打情骂俏,你们都不准进去。” 我无语,与安锦面面相觑。只听一声犬吠,雀儿又道:“特别是你,元宵,不许进去打扰大人和夫人酝酿小主子。” 安锦瞧瞧我,我瞧瞧他。 最后真进了房,也真谈了心。字面上的那种。 我将大哥可能步上断袖路的因果向他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却丝毫也不感到意外,只是淡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我很内疚。”我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出了馊主意,大哥也不至于失去这么个朋友。说不准——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的人。” “你见过这个薛因没有?” 我摇头,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你见过?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大哥的朋友,你不妨找个机会见见他。”安锦的笑容有些神秘。“也许见过他之后,你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第十九章 妙音往事 因为爹爹在翰林院里任职十余年,里头大半的同僚都认得,我很容易便借助一些熟识的叔伯们找到了薛因。 他看上去年纪很轻,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只是整个人冷若冰霜,看上去不好接近。见到我后,他皱眉道:“这位夫人,找薛某有何贵干?”连声音也清脆柔细,难怪会走上龙阳路。 我朝他笑了笑。“薛公子?妾身是萧侍书的二妹。” “原来是安夫人。”他的反应很快,柳梢眉微舒,脸色稍缓。“不知夫人特地前来,有何要事?” “是关于妾身大哥的事。” 他微愣,神情中有一丝异样。 翰林院里人多耳杂,我和薛因去了翰林院不远处的茶寮。薛因对我仍有些戒备,我能感觉到他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似在猜度我的来意。我将这些日子以来大哥在家颓丧难过的情况向他简单一提,他低下头道:“此事与我何干?” “我知道大哥的郁结皆由跟公子之间的误会而起,这才特意来跟公子解释。”我尽可能诚恳地对他解释。“大哥很看重薛公子这个朋友,我实在不愿看他如此伤心难过。” “误会?”他冷笑一声。“既然是误会,为何他自己不来跟我解释,却让夫人来找我?” 他的言语很有些犀利尖锐,是个有棱有角的性子。但这言语之中倒是令我看见了些解决的希望,他似乎并非真的要与大哥绝交,而只是碍着一时的气愤。 这时小二上了茶。薛因做了个“请”的手势,右手端起茶杯,左手臂抬高以袖遮面,慢慢饮茶,片刻之后又将茶杯放回桌上,从袖中掏出一张绢帕,擦了擦嘴唇。 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免生出一团疑惑。这薛因长相秀气不说,连喝茶的动作也是标准的闺秀式礼仪…… 于是我下意识地往他的胸口和喉咙处扫了扫,渐渐明白了安锦跟我说过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位薛因是—— “公子误会了。是妾身自己来找公子,并非出于大哥的授意。”心中有数,自然说话也底气足了些。“妾身只想问公子一句,公子对大哥,是否有超乎朋友之谊的情意?” 他一惊,随即又浅笑道:“有又如何?难道夫人能接受自己的大哥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说——夫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解决此事,想警告我离令兄远一点?” “公子误会了。”我朝他微微一笑。“即使大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我也同样乐见其成,甚至会帮你们说服爹娘。更何况——他爱上的,是个女人。” 他很聪明,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略显慌乱,连清秀的脸庞上也浮上些微红。 薛因是女人。其实不难看出来,只是我没想到居然还有女人能混到翰林院的那帮子文人里头做侍书,之前没有往那方面想罢了。至于大哥——以他那个粗神经,要等他自己发现,基本上——很难。 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想当初我扮成个男人去逛了趟楚女馆,还自鸣得意以为没人发现。后来安锦把我逮回家时才知道原来早让老鸨看了出来。而她不仅装了,还进了翰林院做事,做了那么久也没被人戳穿,实在是新一代的女中豪杰。说来也惭愧,我扮个男装也只想着去逛逛楚女馆,而人家却入了仕,这思想觉悟简直是天壤之别。 大概是我不加掩饰的崇拜目光看得她别扭,她不自在地换了好几个坐姿,最后又喝了一回茶,这才低声说: “薛妙音。”也许是怕我没明白,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 既然把一切都说开,薛妙音索性也将她与大哥之间的渊源向我解释了个原原本本。 所谓姻缘天注定,从前我总不太相信,这回才真是信了个彻底。大哥与她之间的故事,真正算得上因果循环,缘牵一线。 整件事,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前,也就是大哥十五岁那年,爹娘回家乡,留了我们三兄妹在家,让大哥好好照顾两个妹妹。谁知大哥在出城送走爹娘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个j□j岁的流浪儿,竟二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送给了这位前来燕丰寻亲却饿得半死的流浪儿,令我们兄妹三人在安家蹭了一个月的饭。 因为这件事,大哥痴傻的名声传得很远,连我和妹妹也对他颇有些不满,认为他把我们的生活费送给了骗子。理由有二:其一,这位流浪儿拒绝了大哥帮助他一同寻亲的要求,只接受了银钱;其二,这位流浪儿说过找到亲人后便将银子送来,谁知就这么一去不回,再也没了消息。 然而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流浪儿竟然不是我们以为的骗子。因为她就是薛妙音。 薛妙音忆及往事颇有些感慨。“当年我的家乡疫病横行,爹娘和妹妹都在疫病中离了世,娘在去世前叮嘱小叔叔带我到燕丰寻找我的远房姑姑。” 哪知道在途中,小叔叔也染上恶疾去世,妙音只好一路靠着乞讨朝燕丰前行。 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这一路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她碰到过许多不怀好意的人,甚至有的试图将她拐走卖到青楼或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她很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渐渐明白了人心险恶。 于是她抹了满脸烟灰,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蓬头垢面把自己弄得像个邋遢的流浪弃儿,终于走到了燕丰城的郊外。 她饿得快晕了过去,终于被大哥救了。 用她的话来说,大哥的出现对她而言不亚于“天神降世”。他不仅给了她吃的,还和蔼地问她为何会晕在这里。得知她是来寻亲后,大哥提议帮她一起找到亲人。然而她心中依然存在着对陌生人的警惕,怕这个人又是个假作好心实则满肚坏水的虚伪小人,拒绝了大哥的提议。哪知大哥二话不说,竟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出来给了她。 薛妙音以为自己真碰上了悲悯世人的神仙。除了神仙,这世上哪儿来这样善良不求回报的人?尤其是对于已经看尽人心险恶,受尽冷眼的她而言,大哥的作为令她太过震惊,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正因为这样,等她反应过来还没问这恩人的名姓住址时,大哥已经走得没了人影。 再后来,她好不容易在燕丰城找到了远房姑母,奈何寄人篱下,她也不好求姑母找人帮她寻找恩人的下落。她凭着记忆将大哥的长相画了下来,这十年一直在燕丰城里寻找,却一直没能再见到他。 妙音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报答恩人的情谊,没机会再见那个温厚良善的少年,哪知道不久之前竟然让她再一次遇见了他。 她坐的马车,在大街上陷进了泥坑里。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路过的男子主动上前帮忙。他身着新衣,却丝毫也不在乎地踩进泥坑里跟车夫一起拉出了马车。 这男子的容貌,跟她记忆中的那个恩人渐渐重合。但毕竟十年过去,相貌难免有所偏差。薛妙音向来谨慎,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是恩人,便随便编了个家人生病缺钱的理由请他帮忙。 一如十年前,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 薛妙音接过荷包的那一瞬,终于肯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她正想将荷包还给他,说明一切,哪知道大哥身边的两个姑娘把他拉了就跑。薛妙音发了急,在后头猛追,但街上行人繁多,很快便跟丢了。 所幸那荷包上绣了他的名字,车旁的行人中也有人认得大哥,她这才知道了大哥的身份。既然知道了一切,她思量着要如何接近大哥。也正在这时,她的姑母找她谈话,提及婚姻之事。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设想自己将来要嫁的人。思考许久之后,她认为与其嫁给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不如嫁给自己的恩人。她第一次求了姑母,请求她想办法让自己进翰林院做事,就这么开始了与大哥的交往。原本只因为他是恩人,这才刻意与他接近,而接近之后,她也真的就渐渐爱上了他。 我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大哥数次相亲失败,只是因为月老早有安排。而原以为妙音女扮男装是为了入仕,谁想到她竟然是为了追夫,这觉悟立刻又高出一大截儿,简直到了令我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几乎已经在心中将她视为未来大嫂。“还在生大哥的气么?其实他那次带你去楚女馆,也都是我给出的馊主意……”我很有些歉意。 她脸上的表情很柔和。“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生气,气他有什么话不说出来,只闷在肚子里。” “他可还以为你是男人哪!”我心中舒悦,好好乐了乐。“其实我看得出大哥他已经动了心,只是自己还蒙在鼓里。他这迟钝性子,是该让你好好磨一磨。” 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谢谢你,阿遥。我原本还担心自己这样女扮男装到翰林院,会让你们有所误解……” “放心。我家人开明得很。以后你就会知道。”只要大哥爱的不是男人,爹娘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更何况是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薛妙音笑了起来,露出脸颊旁的两弯酒窝,很是美丽。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形象也彻底被这笑容给融开来,令我心生喜欢。 我们又聊了一阵子,约定以后常常保持联络和信息互通,结成了大哥攻克战的盟友。 两人正谈笑风生时,冤家路窄的定律再一次发挥作用。七公主夏之倩竟然走进了茶寮。 夏之倩看上去很有些憔悴,双眼发红像是哭过。她身旁除了一直跟着的几个侍女外,还有一名绿衣云髻的姑娘,长得温婉妍丽,举止优雅。夏之倩与她不时私语几句,看上去像是闺中好友。 这个姑娘恰巧也是我画过的,正是当时在杨柳堤上与安锦约会而被我画进黄昏双美图的苏慧。没想到夏之倩对我恨得要命,偏偏却将同为情敌的苏慧视为好友。 薛妙音见我神情不对,转过头去看,轻声惊呼:“七公主?” 夏之倩大概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抬头便朝我们所在的角落看了过来。 我低头,用袖子挡住脸假作喝茶状,只希望她没认出我。谁想到不一会儿夏之倩的声音就在我们身旁响起。 “薛姑娘?你怎么穿成这样?” 第二十章 高明苏慧 我真傻,真的。我只想着挡住自己的脸,夏之倩便不会过来,哪儿想到她竟然认识薛妙音。薛妙音显然也听闻过夏之倩痴恋安锦的事,又见我如此表现,立刻起身跟她答话,顺便巧妙地挡住了我。 我松了口气。 夏之倩跟她简单聊了两句,刚打算转身离开,苏慧忽然柔声说:“没想到在这儿遇上薛姑娘,不如一起喝茶?” 薛妙音连忙拒绝说自己还有些要事要办,很快就要离开。 苏慧有些遗憾。“原来如此。既然薛姑娘跟朋友还有要事,那只好下回再约。” 夏之倩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朝妙音身后的我看了过来。这下子,就连妙音也挡不住我的存在了。 我索性也不躲了,起身朝她笑笑。“公主,好久不见。” 她一惊,竟然慌乱地朝后退了一步,看来之前那番拳脚给她留下的阴影不浅。 苏慧扶住她的手臂,关怀地问:“公主,怎么了?不舒服么?” 夏之倩摆了摆手,稳住脚,转过头居然朝我笑了笑。“夫人,好久不见。” 我很意外。原本以为自从上次发生了流血冲突后,她再见我一定是旧仇又添新恨,就算碍于众人不好发作,也绝不会是这等和乐融融一派谦和的场景。 苏慧察言观色,提议大家一起喝杯茶,妙音和我不好拒绝,于是四人都坐了下来。 我正要倒茶,夏之倩却伸手将茶壶接了过来,殷勤地替我满上茶。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和颜悦色地举杯道:“夫人,这杯茶算是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你赔罪。” 我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堂堂一公主替我倒茶,还跟我赔罪?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七公主么? 夏之倩颦眉叹息,楚楚可怜。“想必夫人也知道,本公主不久之后就要嫁去西凉。这段时间好好想了想,觉得自己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尤其是对夫人。” “公主言重了。”我诚恳道:“其实您除了在我爹的考核上动手脚,找人打劫我娘,破坏我大哥的婚事,打击我小妹,最后把我的狗打了个半死之外,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夏之倩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妙音作喝茶状,抬起袖子遮住脸,对我无声地笑。苏慧见状忙打圆场道:“夫人果然宽宏大量。公主,既然如此,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夫人,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说不么?再说夏之倩就快去西凉,从此离开故土,想想的确也有些可怜。虽说她曾经做过些不厚道的事,但我也曾对她进行了单方面的殴打,也算是打平。若她是真心为从前的事道歉,我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公主,我也敬你这一杯,算是为我之前的不敬致歉。” 夏之倩缓了缓,端起杯与我一敬。“既然如此,我们都忘了从前的事,握手言和。” 四个人坐了一会儿,夏之倩又说了一番嫁去西凉的凄惨,自己的不愿和无奈,最后幽幽叹了一声,提议一起去自己在宫里的花园里坐坐。 薛妙音忙以尚有要事在身为由婉拒,苏慧转向我,笑意盈盈道:“夫人一定要去瞧瞧,最近七公主的花园里腊梅初开,很漂亮。” “不用了。”我摇头。“我得回家了。” 夏之倩泫然若泣状道:“难道夫人还对我心存隔阂?” 大概皇家的人都学过变脸,之前见识过阴戾东宫变痴情男,这回再见识暴力公主变柔弱女,我已经很淡定。 苏慧道:“夫人宽宏大量,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先给我戴了个高帽子,实际上是要我拉不下面子说不。 薛妙音轻咳了一声,关心地朝我道:“夫人,你不是说今晚家中要宴客,得早些回家准备?” “对啊,差些忘了!”我面露歉意。“公主,苏姑娘,看来这次真不巧。不如——下回?” 夏之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苏慧带着她从不敛去的标准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只好下回再约了。” 夏之倩和苏慧离开之后,薛妙音挑眉道:“刚才我真担心你会答应。这个七公主的脾性我也知道,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实在可疑。” “放心,我可没那么傻。”我将之前跟七公主的冲突跟她一讲,她蹙眉道:“那就更不对了,以她的个性,绝不可能就这么突然想通了……总之这段时间都小心行事为好。” 我很有些歉意。“这回你怕是替我得罪了公主。” “无妨。”她毫不在意地笑笑。“她为难不了我。再说不久之后她就要嫁去西凉,怕什么?”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未来嫂子,聪明又够护短,像极了我家的人。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不是七公主,反而是她身边的苏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心里的忧虑。 苏慧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女儿,上有一兄长名为苏熙,也在礼部做事。在燕丰城的大家闺秀中,她以貌美慧雅稳居前列,据说原本是东宫妃的候选人中风头最盛的一位。若不是因为后来大杞与南瑞联姻,南瑞选了一位公主嫁给东宫做正室,她怕是已做了东宫新妃。当然,既然那位公主已在新婚之夜逃婚,她也不是没有希望再坐上东宫妃的位置,不过以我多年练就的慧眼看来,恐怕她心里更希望能做安夫人。 苏慧不是单纯好骗的宋思甜,也不是暴躁乖戾的七公主。她博闻广记,书籍涉猎很广,一手小楷更是秀丽别致,受到燕丰文人的大力推崇。除此之外,她向来维持着温婉矜持的形象,交往之间极懂分寸,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燕丰城里对她着迷的青年公子们不在少数,就连兵部越尚书家的那位雅琴公子也视她为红颜知己,只可惜佳人若即若离,只惹众人白白相思。 有这么个大众情人倾心于我夫君,我不能不感觉压力很大。虽然她没有明着做什么,但总像是埋在暗处的危机,随时有可能爆发。 “你说得很对。”薛妙音沉吟道。“这个苏慧的手腕很高明,我也见识过好几次。”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有这么个夫君,你一定过得挺不容易罢?” 我笑了笑,挑了一颗茴香豆抛进嘴里。“与人斗,其乐无穷。” 妙音的意思是暂时不把她是女子的身份告诉大哥,两人再相处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向大哥说明,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怕是要苦了大哥。不过大哥这慢吞吞又迟钝的性子,还真的要有这么个人来让他悟一悟。 回家的时候因为顺路,去公公的书斋望了望。天气冷,书斋的生意清淡,公公的几位老朋友又相约一起聚在了书斋里,围着炭炉子煮梅花酒。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位薄袄长褂的清癯夫子正谈得热闹,我朝几位叔伯一一问好,凑到炭炉子前讨了一杯酒喝,又把在茶寮里打包的茴香豆和盐渍花生装盘给他们佐酒。几个老爷子吃得兴起,话题从如今暗藏汹涌的三国政局谈到了这回七公主和西凉的联姻。 我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这些叔伯中有已经告老还家的前庙堂人士,也有满腹经纶却仕途失意的秀才,还有闲云野鹤大隐隐于市的世内高人,对于局势都有一套独特深刻的见解。 大杞,西凉,南瑞自古以来一直互为犄角之势,国力相当,这才令得三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但近几十年,大杞与西凉的关系日益紧张,小摩擦不断后终于开战,大杞国兵败,不仅失了几座城池,连三皇子夏之淳也被送去做了质子。 在大杞和西凉的冲突中,南瑞一直保持中立。但无论是大杞还是西凉,都希望能将南瑞争取到自己的阵营中。这三国一旦有两国结盟,则剩余的那一国势必处于弱势。杞国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增进与南瑞的交流沟通,礼部苏荃甚至几次代表杞皇前往南瑞,请求两国联姻。 然而南瑞国的男女地位相当,女子亦可为官为将,而南瑞皇室中也曾经出过几任女帝,南瑞女子更是刚烈果敢不逊男儿。也正因为此,南瑞国少有公主愿意外嫁到杞国,而南瑞皇帝又没有适龄的儿子可以婚配,因此这姻亲之事迟迟未成。 直到一年前,南瑞终于同意将五公主嫁与大杞东宫为正妃。杞皇大喜,保证东宫即位后此公主必为皇后,以表明杞国与南瑞联手并进的决心。谁想到这位南瑞公主,竟然在新婚的当夜逃出了皇宫,不知所踪。 这么一逃,直接导致了原本已减趋巩固的两国联盟直接宣告瓦解。虽然是公主自己逃出了皇宫,但毕竟是在大杞国境里出的事,大杞无法向南瑞交代公主的下落。另一方面,南瑞公主的出逃令大杞皇室蒙羞,杞皇碍于颜面也决不能放下身段向南瑞致歉。两国关系就这么陷入僵局。 在这种情况下,最得利的无疑是西凉。原本陷于困境的西凉此时反倒成了南瑞和杞国争相讨好的对象。因此,西凉新皇即位后向杞国提出联姻,杞皇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反而是正合心意恨不得将女儿全都嫁过去才好。 “所以今日七公主之所以外嫁西凉,皆因一年之前南瑞公主出逃一事而起。”公公叹息了一声。“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当年我一时冲动放走了东宫的新妃南瑞公主,竟然对杞国产生了那么大的恶劣影响,最后导致了七公主被嫁到西凉。虽然我对七公主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我身为杞国人,竟然在无意中令国家受损,不能不感到愧疚悔恨。 而我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却没有受到严罚,必定是安锦替我担下了所有的罪责。然而他从未向我细细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未曾责骂过我。 我不禁愧从中来,面色灰败。 公公的这几位友人中有一名大夫,姓柳,年过六旬,医术极为高明。他朝我望了一眼,大概是察觉我脸色不对,连忙道:“阿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我连忙摇头。公公笑道:“大概是阿遥不爱听咱们讲这些。” 柳大夫笑呵呵地抚须,一面说:“有道理。话说回来,阿遥他们两口子成婚两年多,怎么还未见有喜事?阿遥,不如让老夫替你把个脉瞧瞧如何?” 我心中一动。之前跟安锦分房而睡,没怀上身孕也是自然。但自从跟安锦和好,几乎是夜夜云雨,算起来也有大半年,却没有丝毫动静。 柳大夫按了我的脉,沉吟片刻道:“阿遥的身体状况很好。” 公公连忙问:“这么说,问题出在锦儿身上?” 几位老夫子轰然笑了一回,公公老脸一红。“你们几个,不帮帮忙,还笑话咱们?” 我低头忍住笑,心想要是安锦知道他爹怀疑他传宗接代的能力,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柳大夫想了想,寻来纸笔开了几个方子塞到我手里,悄声道:“这是些益气补精的食疗方,给安锦每日用些,定有助益。” 我红着脸接了下来。“多些柳伯伯。” 二十一章 力不从心 安锦在书房里审阅公文,我蹲在厨房守着炉子上炖的龙马童子鸡,对照着手里的药膳方子仔细比对了两三遍,确认没有漏掉材料之后才将方子收好,添了两根柴。 龙马,亦即海马,素有补肾壮阳之功,配合童子鸡能益气补精,有利于男子。虽说安锦在床榻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白日忙于公务,夜里又忙于房务,十分辛劳,于情于理都需要好好补一补。我揭开盖子,一边闻着鸡汤的鲜味,一边给自己找理由。 之所以偷偷躲在这儿炖汤,只是为了做个贤妻,绝对不是为了生孩子,绝对不是! “阿遥?”有人推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你。” 我一吓,手里的砂锅盖险些滑了下来。“公公?” 公公走进来,看了看炉子上炖的汤,心领神会道:“阿遥辛苦了。” 我汗颜,连忙问公公怎么会来这儿。他只说婆婆晚上睡得不好,他来熬一些安神的汤药给她泡脚。 大概是劳累的缘故,公公的脸色略略发黑。我连忙上前帮忙,公公却坚持要自己来,只让我帮着理了理药材。 “不服老是不行喽。”他笑着把我理好的药材放进罐子里。“这些日子,眼睛也看不太清了。” 我这位公公,实在可以称得上二十四孝夫君。婆婆爱吃城外姑苏寺的斋菜,他每逢初一十五便一大早赶到姑苏寺等待开斋,买好了又用巾子裹好放在食盒里请人快马加鞭地送回来,婆婆吃到的时候还能是热的。婆婆爱看书,他便开了个书斋,专门收集坊间的手抄书和少见的版印书,每每有了新书总要先给婆婆过目一番,留下她爱看的。 若不是我破天荒在厨房里炖汤,还不知道原来公公每晚都会来厨房炖些泡脚的药材,只为了治疗婆婆的少眠症。从买药,熬药,到最后倒进木盆端去房中,整个过程都不假于他人之手,亲力亲为。 公公与婆婆差不多大,婆婆还保持着原本的美丽,而公公却已早生华发。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劳心劳力,又怎会如此?在外人眼中,婆婆生得美,又有一份祖传家业,公公做了这上门赘婿是白白捞着的福气。然而我却觉得婆婆遇上了公公才是真正的福分,只可惜她生性冷淡,连对公公也鲜有软语温柔,实在不算惜福。 当然,这些都是长辈们的相处之道,我这做小辈的除了偶尔腹诽一番,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倒是安锦,要是能耳濡目染地学着公公对婆婆的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安锦看见我小心翼翼捧过来的汤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你做的?” 我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勺。“尝尝。” 他对着碗口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鸡汤?” 我猛点头。 “阿遥难得下厨,为夫自然得好好尝尝。”他举勺,盛了一口汤放进嘴里。“不错。” 我盯着他的动作,很有些紧张。以安锦的脾气,若被他发现这是专门针对男子的药膳,一定没我的好果子吃。不如让他认为这只是普通的鸡汤,也方便了我以冬令进补之名,行促进某功效之实。 安锦黑漆漆的双目往我脸上一转,忽然眉头微蹙,手里的勺子在汤盅里搅了搅,挑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物事。“这是什么?” 我大惊。大概是厨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太暗的缘故,我竟然把海马给捞了出来。但愿安锦不认识海马……但愿他不认识…… 他似笑非笑地举着那只海马,似乎不等到我的回答决不罢休。 我强作淡定道:“是虫草。” “黑色的虫草?”他用食指和拇指拈起那只海马,放到灯前细细瞧了瞧,渐渐笑得有些邪恶。“看来阿遥对我很有些不满。” 我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地发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没有,绝对没有。” “躲什么?”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海马放到碟子里,拿帕子擦了擦手。“过来。” 我摇头,心中一阵阵悲怆。想当年,年仅六岁的我驰骋坊间街里,号称街坊一霸,安锦也不过是我后头的一个跟屁虫罢了;如今落到如斯境地,实在可悲可叹!安锦这么个胆小又害羞的小毛孩子,怎么就成了今天的大灰狼呢?而我这街坊一霸,怎么就成了缩头缩脑的惧夫典型呢? 明德皇后,娘,婆婆,以及天底下将夫君收得服服帖帖的女中豪杰们,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人了! 因为心里活动很复杂,我看向安锦的眼神大概也挺悲愤。安锦端详了我两眼,伸手道:“过来,让夫君抱抱。” 你以为我是傻的,自投罗网?我鄙弃地看他。 “还不过来么?”他笑得更温柔了些。 我发了个抖,抖完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到了他怀里靠着。习惯,可怕的习惯! 他没有再言语,手指放在我的腰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玩。我决定先发制人,于是语重心长道:“柳伯伯说了,如今的男人很不容易,又要做事赚银子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家人解决婆媳妯娌矛盾,伤心伤身,一不小心就力不从心。”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偷瞄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异状才继续往下说:“当然,灼衣你现在还很健康,不过咱们也得未雨绸缪不是?这个海马童子鸡汤是柳伯伯告诉我的方子,最适合你这样平日里劳心劳力的……” “原来是海马。”他明了地点了点头。“海马童子鸡,阿遥费心了。” 难道他根本没认出海马?!我绝望地抱头悔恨。不仅自投罗网,还自己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着我的下巴,温文尔雅道:“这些日子公务繁忙,冷落了阿遥,是为夫的错。” 我警惕地看着他。根据近一两年与安灰狼周旋的经验,他脸上的表情越是温雅,语气越是柔和,就越是危险。 他一本正经道:“得好好补偿一番。你觉得三次如何?” “呃?” “不够?那四次?”他拉高右侧的唇角,再次邪恶地笑。 我毛骨悚然,忽然觉得一阵凉意。不是心里害怕的那种凉,是真的凉……因为这头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拉开了我的衣带,撩起我的裙子…… 从前有个东郭先生,救了一匹狼反而差点儿被狼给吃了。 从前有一匹狼,披了羊皮混到羊群里,把整个羊群给吃了。 从前有个女人,给她夫君炖了一盅海马汤,结果——自己被吃了。 这头混蛋狼,居然连我的衣裳也没脱,就这么直挺挺地闯了进去!我被他按在墙角,翻来覆去横冲直撞,撞得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之际,还能听到他带着喘息的声音。 “海马童子鸡?嗯?”他猛力一撞,我呜咽一声。 “劳心劳力?”他又是一撞,我再呜咽一声。 “有心无力?”他的手指钻进衣裳狠狠一揉。我终于忍不住:“……夫君……我错了……饶——唔——饶命……” 他低头吻我的唇,在我的唇角咬了一口,这才稍稍放松了力道,加快了速度。 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伴随着抓门声响起。别误会,那不是我,是门外的元宵。大概是听到我求饶的声音,以为我正被欺负来着。 雀儿的声音再次适时地响起。“不许进去!夫人正跟大人处理感情问题,打扰不得……” 我欲哭无泪……这哪里是在处理感情问题,分明是我单方面被处理! 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晚上。书房里处理了两次,拖回卧房里又处理了两次。末了我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彻底失去神志之前听见了一声欢快的鸡鸣。 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还有处理过度导致的怨愤羞窘恼火综合症。安锦竟然没去早朝,嘴角含笑撑着脑袋看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决定用沉默表示对这种单方面被处理的愤慨。 “阿遥真狠心,把为夫榨干后就翻脸不认人?” 我捂住耳朵,坚决不再受他蛊惑。现在想想,柳大夫的神情实在有些意味深长,莫不是还惦记着我当年在他心爱的医书上画了个王八,特意寻着机会报这一画之仇吧? 越想越有这可能……安锦这样子,像是需要吃那些药膳的人么?我追悔莫及。 身后贴过来一具温热的胸膛。安锦的手臂绕过我的腰,放在我的手指上捂着。“阿遥,对不起。” 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会道歉?我想翻过身去,却被他牢牢按住,从背后箍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想要个孩子。”他的呼吸在我耳畔,稍有些不稳。“有些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安家的人,在子息上向来福薄,每一代都是如此。” 安锦细细地说着因果。也许是因为一种跟随在血脉中的病症,也许是因为安家祖先曾犯下什么罪孽,受到了老天的惩罚,安家每一代都只有一个孩子,以前也曾经出现过双胞胎的情况,但没过多久双胞胎中的一个便夭折了。即便是这个仅有的孩子,往往也是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孕育得上。 不仅仅是这样。安家人在寿命上也比普通人短,几乎都活不过五十岁。安锦的祖父在四十五岁的时候便过了世。 我心中一震,如果这样说——婆婆二十七岁的时候生下安锦,如今已是四十九岁,岂不是只有一年便到五十大关? “所以爹爹他总是想方设法对娘好。前些年,他瞒着娘找了许多养身的药方,给娘调理身体。其实娘心里很明白,但——”安锦的声音噎了噎。“祖父四十五岁离世,祖母却活到了五十五岁。这十年间,她一直思念着祖父,孤苦凄凉。阿遥,我不想让你也承受这种孤单,却又放不下……只怪我太自私……” 他的手攥得我的手指发疼,我却只觉得心口酸涩。 “没错,你就是自私。”我翻过身去,捏住他试图收去悲伤而显得僵硬的脸,笑着说:“不过好在我家的福缘宽广,我的曾祖母祖父生了六个孩子,一直活到了八十岁;我的祖母祖父生了四个孩子,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我爹娘——你也看到了,生了我们兄妹三个,身体还好得很。我一定也不差,就把我身上的福缘分一些给你,平均算来我们两个还能一起活到六十五岁,生两个孩子,如何?” 他怔愣了一会儿,渐渐也笑了起来。“好,就依你的安排。” 二十二章 冒名丑闻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阵,终于磨磨蹭蹭地起了身。安锦称病没有去早朝,本来连吏部的办公署也不用去,但吏部忽然来了人说是有紧急公务请安锦过去一趟。我虽然有些怨念,也只好送他走了。 送走安锦之后,我才想起忘了跟他说我见了薛妙音的事。之前跟她聊天聊得投机,也没问起她究竟是哪一位官员的亲戚。安锦既然知道薛妙音女扮男装的事,也一定知道她的来历,只好等他归来时再问个清楚。 然而安锦一直到深夜才归家,满面疲惫。我连忙替他张罗吃食,自然又把想问的事情给放了放,只好奇地问了问究竟吏部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原来今天有人拦了太宰大人的轿子,告状说兵部新进的官员里有人冒名顶替。 安锦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官员被人冒名顶替,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处理不好,不仅负责甄选官员的文选司要遭殃,甚至整个吏部都会受到牵连,也难怪吏部急得把休病假的安锦也拉了回去。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后,涉案的官员已经被关押了起来,现在正在刑部进行审问。在这些涉案的官员中,除了兵部的那名冒名官员外,还有吏部文选司的一名五品主事,据说正是他从中安排,才令得这名官员成功地代人上位。 安锦显然很累,草草用了些饭食,倒头便睡。第二天破晓时又赶去早朝,一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这还只是个开头。之后的好些日子他都是深夜而归,鸡鸣而起,我为他留了盏灯,却每天都等到睡着,醒来时已在床榻上,只有从身边略略凹陷的被衾和余温才知道他曾回来过。 就这么没日没夜地忙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个案子终于渐渐有了眉目,证实了是那名文选司的主事受了那冒名者一笔不小的银钱,这才在选仕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同时还买通了吏部负责官员入籍的稽勋司主事和兵部的一位郎中。 买官这种行为在大杞国是明令禁止的,这些财迷心窍的官员便用了这种卑劣法子,冒他人之名,夺他人之位。圣上得知此事后大怒,令刑部严办此事。 案子有了眉目,安锦终于也松了口气,趁着休沐日在家好好睡了一整天。 然而休沐日也不得安宁,这回不是吏部,而是刑部的人找上了门,这个人还是我的旧识,现任刑部五品主事的段常。 我担忧安锦的身体,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自己去见了段常。段常见到我时也不意外,与我寒暄几句之后,提出有要紧的事想跟安锦谈谈。我有些为难,索性直接跟对他说明安锦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睡过个囫囵觉,有什么事能不能由我等他醒来再代为转达。 段常犹豫了片刻,郑重其事道:“这样也好。夫人,这件事极为机密,请不要对不相干的人提及。我原本只想向安大人问清楚一件事,是关于这段时间与吏部有关的一件案子。” “是那个冒名顶替的案子?” “不错。”段常点头。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我疑惑地问。 “不,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段常的眉头纠得很紧,面色凝重。 原来段常曾在文选司的主事被扣押的当晚提审过他,他承认除了接受过一笔贿赂之外,还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曾经也被某位大臣特别提点了一番,大意是让他答应帮助那名假冒者进入兵部为官。 于是段常在之后又多次提审这名主事,终于从一些线索里推断出这名大臣极有可能就是礼部的苏熙。苏熙本人并不算权臣,但他是礼部尚书苏荃的儿子。若此事当真与苏熙有关,那么苏荃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段常讲到这里,略有为难地瞟了我一眼,我却有些疑惑。既然这案子别有内情,该管的也应该是刑部尚书和侍郎,或者是监管官员的御史台,甚至可以直接上报负责重大案件的大理寺,跟管吏部的安锦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在休沐日特地来找他?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本打算让这位主事自己说出真相,谁知不久前他却突然改了口,完全否认了之前跟我说的那些线索,甚至否认了曾对我说过有礼部的大臣与他有过私下沟通的事,只说是自己收受了贿赂,才安排了一切。”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下意识地问。 他迟疑了一瞬,又看了我一眼。“一定是有人授意他要把这件事彻底担下来,不要供出苏熙。而据我所查到的情况,在他突然改口之前,安大人曾进牢见过他。” “你的意思是,这个授意他隐藏真相的是安锦?”我疑惑道:“安锦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安大人做的。”段常叹息了一声。“这也是我来找他的原因。” 我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若不是因为我与段常曾经的一段交情,他绝不会对我言及。但我同样也疑惑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安锦做的,如果是他做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段常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这件事跟苏熙有关,而主事也几乎是承认了,却没有留下口供,也没有别的人能够作证。如今主事矢口否认,眼看整个案子的一段真相就要埋没,他自然心急火燎地找上了门。 段常绝不是冒失的人,既然找上了门,他心中一定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认为安锦跟此事有关。我心里却清楚,以安锦做事的谨慎程度,若这件事真是他做的,段常决不可能再查到任何的线索了。然而他不见到安锦,怕是不会罢休的。 我只得请他稍作片刻,自己则起身打算去卧房叫醒安锦。段常忽然叫住了我,轻声道:“请夫人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查清楚此事再行上报,绝不冤枉好人。” “谢谢你,段大哥。”我很感激他的真诚,于是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段大哥,其实你会怀疑安锦,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在主事反口之前去见过他吧?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 他摇了摇头,略一犹疑才说:“没有证据,但他有动机。” “什么动机?” “安大人平素与苏熙大人交好,而且……”段常有些为难,最后终于还是没再说下去。 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安锦不仅与苏熙交好,且在传言中与苏慧的关系也暧昧,燕丰城有不少人甚至认为安锦也是拜倒在苏慧石榴裙下的一份子,想必段常是怀疑他出于私心授意犯事的主事彻底抹去苏熙在这次冒名买官事件中的存在,卖了苏家一个人情。 安锦起身后稍作洗漱,神采奕奕地去了书房,与段常谈了小半个时辰。段常离开的时候满面歉意,直说自己太过莽撞,打扰了安锦休息。安锦神情温良淡定,赞他做事认真负责,两人最后如同知己好友般拱手拜别。 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结果。他不仅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被安锦三言两语地打消了大半对他的怀疑。他和安锦,在心计手腕上实在不是一个段位上的人。不管段常是否还有继续查下去的想法,他最后的结局多半也是一无所获,不得不放弃。 段常只能放弃,但我自己却不能将这件事当作过眼云烟而忘掉。虽然为官者很难保持绝对的浊清分明,即使是好官,有时也难免涉及阴暗面,得用些算不上光明的手段,但这件事涉及到苏熙苏慧,若不问清楚,我心里总有个疙瘩。 安锦送走了段常,回头又见我欲言又止,敛去脸上温良的神情,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昨夜里刚落了一场小雪,花园的土壤上还有尚未融化的雪迹,地上有积雪形成的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安府里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安静了点儿,连路过的婆子丫鬟都行色匆匆,脚下不发出声音。我生性喜闹,整个安府里却只有雀儿能跟我聊聊天说说话,其他人平日里很少看见,一旦有需要才会冒出来,简直是神出鬼没。 我和安锦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忽然开口道: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 我停住脚。“为什么?难道你真是出于私心要袒护苏熙?”当然,其实我更关心的是跟苏慧有没有关系。 安锦把我的手捂进怀里,低低笑了几声,呼出的白雾濡湿了他的睫毛,使得双目格外清亮。“不是。不是因为苏熙,也不是因为苏慧。我这么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只是此事事关一些机要,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心虚又欢喜地转开眼。“我又没说苏慧。不说就不说呗,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嗯,你是没说苏慧。”安锦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我预感到醋坛子即将打翻,所以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安锦的话令我彻底地放了心,但隐隐地,我却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在表面的轻波细澜下,还有片看不见的暗涌正在渐渐逼近,而这片暗涌一定比表面上的波澜更加凶险。 不久之后,这件案子盖棺定论。涉案的那位主事和冒名者被流放,收受贿赂的相关人等皆被除官用不得录用,苏熙安稳地躲过了这一劫。 但我依然有些不安,尤其在白天。安锦和公公都不在家,婆婆不露面,雀儿有些走神,连元宵有时都显得有些烦躁。 于是我回娘家求助。爹爹曰:“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此种症状亦曾出现在明德皇后身上,后人总结为‘深闺怨妇情结’。” 娘翻箱倒柜,找了一本《生子二十术》塞到我手里,语重心长道:“生了儿子,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小妹拖我去逛街,把我的私房钱给花了个精光,得意地问:“还心慌么?”我摇摇头,咬牙道:“改肉痛了。” 大哥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地听完我的话,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愕然,大哥的意思是我当初就不该嫁给安锦?有那么严重? 他又幽幽地接了一句:“该怎么做……妹子,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怎么忘了他刚跟妙音和好,感情日益深厚偏偏又还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人,如今心里大概满是纠结,哪儿还有心思管我的事。但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我倒还真就渐渐忘了这种不安,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地又过了下去。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岁末的谢臣宴。 二十三章 再见东宫 时逢岁末。按照惯例,杞皇陛下赐宴于丰瑞殿,以谢群臣。五品以上的官员皆须携同家眷参加,官员在外殿行宴,女眷则由皇后娘娘主持,安排在内殿行宴。 这样的场合,我敬谢不敏偏偏又躲不开。大臣家的女眷和宫中的妃嫔按照品阶由近而远就坐,品阶高的妃子夫人们高昂着头,轻描淡写地对待他人的奉承围绕;品阶低的妃子夫人们审时度势,判断出风头最盛的对象,蜂拥而上。在杞国的妃嫔内命妇中,自然皇后和七公主最受关注;而在外命妇中,又是太宰夫人以及礼部尚书之女苏慧最受吹捧。原因无它,许多人都猜测苏慧将是下一任东宫妃的人选,自然不敢怠慢。 当然,其实我也相当受到关注,只不过那些关注大多都来自于闺阁少女,或是好奇或是嫉妒,大半的原因是我嫁了个大众情人式的夫君。 时逢寒冬腊月,虽然殿外正是一片冰天雪地,但丰瑞殿里用了地龙,以热水的来回流动驱寒,且每隔五步便设一暖炉,故殿内暖如春夏。皇后娘娘身着九凤奔月袍,头戴芙蓉金冠,端庄尊贵,身旁规规矩矩地肃立着十二名御卫。 大乐奏过后,内外命妇齐俯身向皇后行跪拜之礼,并向皇后敬第一杯酒。皇后从司酒官的手里接过酒爵,举杯饮尽后,吩咐各自就坐。我的位置相当靠近凤座,身边是苏慧,斜对面便是七公主,颇有种腹背受敌的危机感。苏慧微笑着朝我颔首示意了一番,而七公主从头到尾地低着头出神,丝毫没往我这边看一眼。 妃嫔女眷们就坐后,皇后娘娘举起手中金爵,全场亦举杯。按照礼仪,这一杯酒是无论如何也要喝的,但安锦与我同来的路上特意嘱咐我不要喝酒,因此我先将酒含在嘴里,在袖子的遮挡下又将酒悉数吸进了手帕。 敬酒完毕后,终于开始轮番上菜。殿内的乐师开始奏出轻快喜悦的曲调,大殿中央有舞者翩翩起舞,女眷们低声地聊天敬酒,气氛终于舒缓了下来。 “安夫人。”苏慧笑意盈盈地唤了我一声。她打扮得素雅,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倒显得出挑。“许久未见,最近可好?” “很好。”我将脸上的神情调节到最妥贴的微笑向她回应。“苏小姐还是那么——美貌。”我不常说赞美的话,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绞尽脑汁也就挤了这么一个形容词。 苏慧轻笑,抬袖捂唇,眉眼温和优雅。诚然我知道她心里觊觎着我家夫君,但她毕竟没有像七公主那般明里暗里地发难,若我冷语相对将她视作假想敌,反倒显得小心眼儿。 “听安大人提起过夫人素爱书画,为何从不见夫人来流云社跟大家一起品诗作画?” 听安锦提及?我维持着无比妥帖的笑容:“妾身平日只爱画些乌龟王八什么的,恐难登大雅之堂。” 苏慧的神情微僵,很快又融化开来。“夫人说笑了。安大人常说夫人端敏贤淑,能娶到夫人是难得的福分。夫人与大人的感情甚佳,燕丰城里无人不羡。” 我的眉角抽了抽。端敏贤淑……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么……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着的七公主忽然起身,捧着酒杯朝我走来。 “安夫人。”她脸上的神情哀艳颓丧。“年后本公主就将嫁往西凉,这一杯酒算本公主为从前的事向夫人赔罪……” 我连忙起身。身边的尚酒宫女将我桌上的酒杯斟满,苏慧亦捧了酒过来,准备一同敬酒。甚至连身在高位上的皇后娘娘似乎也朝这边注意了过来,看来这杯酒无法推脱。而在这么多人的注意下,我也不可能再利用手帕将酒吸掉,实在有些麻烦。 然而在前来的马车上,安锦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这次的谢臣宴上可能会有些意外状况,让我小心应对。同时,绝对不要喝酒。 该怎么办?酒杯的边缘已至唇间,我灵机一动,双眼一翻气若游丝地“晕”了过去。 “夫人?”我的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好痛……周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唤,又有不少手臂在我身上拉扯摇晃。“夫人!醒醒!”“安夫人她晕过去了!” 我心中暗笑。这么一来,总不能让我喝酒了罢? 喧闹间,还能听见皇后娘娘从容沉静的声音。“把安夫人送到侧殿,请御医过来。” 侧殿里很安静。我被放在松软的床榻上,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透过床榻上的白罗纱可以朦胧看见两名宫女守在不远处,其余人都没了踪迹。看这情形,我只要在这儿装晕一直装到宴席结束就万事大吉。 侧殿很暖和,床榻上的被衾温软,熏了安神香。我正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得门口一声轻响。两位宫女轻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怎么来了?我心下微诧。不过是大臣的夫人晕了晕,至于惊动皇后,连宴席也不顾特地过来探望? “你们退下罢。孙御医,安夫人在宴席时晕了过去。你替夫人好好诊治诊治,千万不得有丝毫遗漏。” “是,娘娘。” 我连忙睁开眼,揉着脑袋做初醒状。“我在……哪儿?皇后娘娘!” “安夫人。”皇后娘娘站在床榻外,神情端重矜傲。“你刚刚在殿上晕了过去。这位是宫里医术最为高明的孙御医,不如请他帮你诊治一番。” “多谢娘娘,不过妾身最近是有些体虚,已经看过大夫了。大概是今晚不胜酒力这才——” “夫人不必客气。”皇后娘娘退了一步,转过身去。“孙御医,替夫人看看。” 这语气肯定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心跳如鼓,忽然有种才出狼穴又入虎窝的不详预感。 孙御医搭脉之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有怜悯。 他随即起身,朝皇后拜道:“娘娘,夫人体虚寒凉,经络阻塞,是阴虚寒凉之症。” “说明白些。” “是。”孙御医又看了我一眼。“夫人体质特殊,怕是难以受孕得子。”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皇后娘娘转过身来,面作怜悯地过来扶我。“难怪夫人与安大人成婚两年有余尚无子嗣。夫人请放心,本宫会让孙御医开些调养的方子,令夫人的身子早日好起来。” 我呆若木鸡状,点点头。“多谢娘娘。” 皇后和御医离开了偏殿,让我在此休息。我却趁无人时走出偏殿,一个人在殿外的花园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 我心烦意乱,不是因为御医说我不孕,而是发现自己自作聪明却反而上了个惊天大当,如今是有苦说不出。 之前柳大夫替我把过脉,我的身体向来很好,哪儿来的什么寒凉之症?但如今御医这么说,便是板上钉钉,不容反驳。皇后一定要你有病,你还敢说没有么? 问题在于,她硬要在我头上栽这么个不孕之症,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立刻想到了七公主。难不成她为了让七公主有个理由嫁给安锦,所以故意用这么个方法让安锦休了我?这个想法很快又被我自己否决。七公主与西凉的联姻迫在眉睫,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悔婚。 就算不是这个原因,也一定不会是好事。这么看来,那杯酒多半也正是为了让我晕倒,好有个理由为我诊脉。没想到我这么自主自发的一晕,连酒也省了。 安锦啊安锦,我最终还是辜负了你的嘱托……不过你怎么就不能说得清楚些? 烦闷地揪着耳朵遛了好几圈,迎面却碰上一个人。站得很直,笑得很冷。 “七——公主?”我愣了愣。 她笑眯眯地。“夫人,这个机会,本公主等了好久了。” 我还没来得及咂摸出她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后颈一疼。我捂着脖子转过脸去,只见一名红衣侍卫举手成刃,满脸惊诧:“还没晕?” “我的脖子一向很硬。”我好心地解释。 七公主黑了脸,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香袋,往我鼻子上一捂。 这回,真晕了。 醒来的时候,五感中最早反应的是触觉,周遭一片柔软,像是又到了一张床榻上。 我松了口气。还好,七公主没有无良到把我关进小黑牢里进行残酷无情的折磨。 紧接着,我闻到一阵沉郁的香气。 龙涎香?我又松了口气。至少还在宫里。 睁开眼。明黄的床帏,四周垂着金色的九龙环云穗。 我刚松下的那口气,再一次提了起来。七公主她该不会把我弄到了龙床上吧?! “醒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优美,略带阴沉。 我瞪着面前这张略嫌阴柔的脸,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噜咕噜,发不出一丝正常的声音。我试着动动,全身上下除了眼皮,没有一处可以动弹。敢情我成了个人形大包子,被七公主打包送了人情。 “没想到皇妹送了本宫一个大礼。”东宫微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夫人,你说这礼,本宫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你倒是不收看看啊?我瞪着他。 他双目一眯,神情有些轻佻,手指在我脸上轻轻地刮了刮。“许久未见,夫人的眼神还是那么销魂。” 你才销魂!你们全家都销魂! 他索性躺在我身侧,撑着头看我的表情,像是觉得很有趣。“夫人,本宫早就说过,你迟早还是会到本宫的身边来,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瞧瞧,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我继续瞪他。话说安锦怎么还没找过来…… “在想你的夫君?”东宫挑眉。“他如今应该正和佳人相会,怕是顾不上你。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帮了苏家一个大忙。苏慧对他感激得很,接下去怕是要以身相许了。” 我一呆。他指的难不成是这回苏熙的事?可是这样机密的事,东宫为什么会知道? 东宫以为我的惊讶是因为安锦正和苏慧在一起,十分满意。那手指沿着我的脸庞滑到脖颈,更有向下的趋势。“一别多日,本宫颇有些想念夫人。不知夫人可记得本宫当日所说的……” 我痛心疾首地瞪他。东宫啊东宫,你是高高在上的东宫,不是淫-贼! 东宫大概被我扭曲的表情震了震,终于停了手,清咳一声道:“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殿下,安大人来了。”殿外传来通报,略显匆忙。 二十四章 壮士夫君 听到这声通报,我满心欢喜。安锦夫君你快点儿来,这种情况我实在承受不来…… 东宫的脸色却显然有些难看。他瞟了我一眼,森然道:“别以为他能带走你。”接着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殿外。我努力调动耳朵,依稀听得到殿外两人对话的声音。 “……殿下可有拙荆的下落?” “怎么会……失踪了?” 我听得很焦躁。安锦安锦,我就在这儿,快来带我走吧! 但很显然,安锦没有听到我的心声。 “殿下真的不知道拙荆去了哪儿?” “不知。”东宫的声音沉稳堂皇。我很悲愤,东宫不愧是东宫,骗人连嗓子也不抖! 安锦似乎沉默了一阵子。我想到之前他与东宫对峙时的那股子横劲,心中顿时燃起希望。只要他强势闯进来瞧一瞧…… “既然如此,微臣便不打扰殿下了。”安锦的声音有条不紊,依然从容。“微臣告退。” 他走了,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所谓有情人心有灵犀的话,果然只是传说……想来也对,他就是再横,也不可能在别人的地盘耍横,就这么闯进东宫的寝殿,怕是他这个吏部侍郎明儿个就成了阶下囚郎。 东宫重新进来,显然踌躇满志得意洋洋,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本宫没有说错罢。”他撩开金黄的床帏,笑意挂在嘴边。“夫人,你就安心待在这儿,本宫可以护你周全,如何? 我眨了眨眼。 他脸色稍凉。“夫人何必如此固执?本宫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又眨了眨眼。 他摇了摇头。“我本将心对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良禽择木而栖,安锦可不是颗值得托付的乔木。” 我拼命眨眼。 他若有所悟。“哦,差点儿忘了,夫人还不能说话。” 我欣慰地闭上眼,差点儿老泪纵横。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只香囊,往我鼻端一送。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入鼻,令我一呛,咳嗽了起来。咳嗽过后,喉咙里渐渐恢复了动静,连手脚也能动了。 东宫警惕地看着我,仿佛我下一刻便会狂奔逃走。 我坐起身,僵着脖子朝他摆了摆手。“殿下放心,我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他神色一舒。“夫人很识时务。这正是本宫最欣赏的一点。”说着说着,他便俯身靠了过来,看我没躲,他更是欣喜。“夫人,本宫一直期待这一刻……”这美人当前温言软语,很容易令人人身酥体软,心神荡漾。 奈何此时此刻,我实在荡漾不起来。“殿下。”我竖着脖子,面露痛色。“我脖子扭了。” 东宫的脸五光十色,十分出彩。想必之前没有女人会在他调情的时候说出如此不解风情的话,这么一出严重打击了他身为大杞国头号美男子的自信。对此我感到十分地抱歉,然而他显然不知道安锦几乎每天都要面临类似的情况,从来都很淡定。 做萧遥的男人,那是一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东宫盯着我看了半响,灰头土脸道:“脖子扭了?” 我试图点头,拉扯出一片刺痛。我呲牙,眼泪也快疼了出来。“殿下,我这脖子怕是不行了……你继续说,我听着……” 东宫无奈,眼里似乎蹦出了些愤怒的小火花。“你忍忍。” 他走出寝房,吩咐外头的人去找御医送些活血通脉的药来。我趁机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从唯一的一扇窗户往外望了望。 至少有两层楼高,窗下还有守卫,从这儿逃似乎不太现实。 我叹了口气。难不成还真被困这儿了? 东宫回来,看见我惆怅的看着窗子,立刻又变得有些警惕。“夫人你……” 我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别误会。我只想看星星看月亮,顺便吟个诗感慨感慨。” 他的表情很僵硬。“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难怪我吟不出来。” “够了!”他额上青筋陡现,三步并作两步迈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臂。“萧遥,少装模作样了!如今你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如果还想留着命,除了做我的人之外没有别的出路,懂不懂?!” 没安全感的可怜东宫,已经气得连“本宫”的自称也不用了。 我小声道:“大概还有一条别的出路。” “什么?”他没明白。 我往他身后指了指。那儿站了一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刚刚从窗里跳进来,如今抱着手臂做看戏状。 东宫往后看了一眼,神色大变。“你——” 蒙面人的手指飞快地往他胸口一点,他双目一闭,满脸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倒了下去。我瞅了瞅地上躺着的东宫,又瞅了瞅蒙面人,谄笑道:“这位好汉,我跟东宫完全是抢和被抢,迫和被迫的关系,你要怎么处理他都行,只不过……能不能顺便把我也带走?我夫君还等我回家吃夜宵。” 蒙面人的脸蒙得很彻底,只在眼睛处留了两个洞,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瞳孔。他靠在窗边,手肘搭在窗台上,修长的双腿交叉,姿态闲适。“你不是东宫的女人?”他的声音隔着蒙面纱传来,瓮声瓮气,听不真切。 我忙摇头。“绝对不是。” “那你夫君是谁?” “我夫君是安——”我转念一想,安锦的名头太响,此刻万万用不得,于是改口道:“是安家巷里头卖糖饼的。” 那蒙面人似乎脚下未稳,踉跄了一下子。“卖-卖糖饼的?” 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眼泪汪汪道:“东宫荒淫,看上妾身有几分姿色,便强行抢掳进宫。妾身终日以泪洗面,幸得壮士相救……” 常听戏的确有些好处,需要的时候信手拈来,还能绘声绘色。 想必蒙面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扶额转身,双肩耸动了好几下,许久才平息下来。“既然如此,本壮士今日就行侠仗义一番,救人于水火。” 我不胜感激。他走到我身边,提起我的腰往胁下一夹,便要提气纵身而起。我扯了扯他的衣角:“能不能换个姿势?” 他想了想,改把我扛在肩膀上,头朝下的那种。 我泪流满面。“壮士,难道没有舒服一点儿的抱法么?比如双手抱之类的……” 他冷声道:“你以为我拿双手抱了你还能用轻功?” 我咬咬牙。“既然如此,那还是换刚刚那种姿势吧。辛苦你了壮士,待我回家后,一定让夫君好好酬谢你……” 话音未完,他又将我翻转挟在右胁下,跳出了窗户。 天在转,地在陷,我的脖子在哀嚎,胃肠在翻滚。壮士带着我翻过了一二三四……无数白雪覆盖下的围墙屋檐,冷风嗖嗖地往我脖子里灌。在这种煎熬里,我只能拼命地将意识转移到别处,比如思考思考为什么这位壮士有些像安锦。 这身材,这腰线,还有这力度……然而据我所知,安锦并不会武。 原本他是要学的。我六岁那年,他很兴奋地扛了一把比他人还长的木剑,告诉我说他要开始学剑,顺道羞答答地问我喜不喜欢他的新造型。 我很痛心地告诉他柳生卫阶那种芝兰秀树的白面小生才是燕丰城将来流行的男子典范,打打杀杀孔武有力什么的粗莽不优雅,绝对只能做男配。他被打击得垂头丧气,在夕阳下萧索地拖着剑回了家,从此再也没提过习武的事。 而眼前这位壮士能在守卫森严的起凤殿里夹着一只人形米袋自由来去,显然武功不低。 我胡思乱想了许久,身体渐渐麻木,以至于当壮士将我放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在风中凌乱地飞许久,只呆滞地朝他点了点头。“谢了壮士。” 不远处有牌坊,坊前悬挂的灯笼勉强照亮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能看出我们正处于杨柳堤上。壮士站在一棵杨柳旁抱着手臂看我。 “没事吧?” “没事。”我僵着脸。“壮士,我回家了。关于报酬……” “不必了。” “哦。”我转过身,沿着长堤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壮士,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脸。” 他嗤笑一声。“不知道好奇心太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么?” “哦。”我想了想,犹豫道:“可我还是想看看你的脸。” 他放下手臂,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紧身的劲装勾勒出修长紧绷的轮廓,像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我突然有些后悔,后退了一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迫切,壮士你不用当真……” 壮士若有所思。“为什么想看?” “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像我夫君。” “那个卖糖饼的?你以为我会是他?” “呃——”我的脸冻得有些僵,本来想朝他笑笑,哪知道只能拉拉唇角。“没人规定卖糖饼的不能做大侠。” “好。”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答应得很爽快。“想看的话,你自己过来揭。” 我迟疑了一瞬。“若是看了你的脸,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不会。” “会不会被你毒哑弄瞎什么的?” “不会!”他似乎有些抓狂。 “会不会被你抓回去做压寨夫人?” 他终于愤怒了,纵身而起,双手刚劲有力地朝我抓来。我大骇,躲闪不及被他带了个满怀。“你以为我是山贼么?到底看不看?” “看。”我索性一鼓作气,拉下了他脸上的黑布。 他盯着我看,目似烟漆,面若润玉。 “果然……很像。”看了许久之后,我如实评价。“请问你有没有一个姓安的兄弟……” 他咬牙。“萧遥!” 我低头。壮士兄只是点了太子的昏穴,显然不是来行刺,而是特意来救我的。十余年的相处,即使他蒙了脸,那种熟悉感也无法抹杀。我只是不明白……他是怎么突然间就成了个武林高手。 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现在却突然发现他也许还有许多我所不知的秘密,似乎……有点儿失落。 “阿遥。”他的语气软了软。“是我。” 二十五章 娥皇女英 变身劲装壮士的夫君不再是朝服时的温文尔雅,也不再是深衣时的风流倜傥,显得矫健利落,连脸上的神情也肃杀了许多,让我颇有些不习惯。 他看出来我的别扭,于是自己也变得有些别扭。“这样……真的很难看?” 想必他还记着我当年将侠客跟孔武有力的粗莽大汉联系到一起加以评判的事。我连忙安慰他:“也不算多难看,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他的脸挺僵。 原来当年他被我打击之后,回家梗着脖子跪在婆婆面前,要求弃武从文。谁知婆婆问清缘由后,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让他跪在院子里好好反省。安锦也是个犟脾气,愣是不认错。后来还是公公一句话令得他回心转意。 只有习了武,才能保护好你的未来媳妇儿。 于是他从此瞒着我,刻苦习武。 然而我嫁给他那么久,愣是没发现一点儿端倪,他的手上也只有薄茧而已,全然不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更何况——他的武器又是藏在哪儿的? 他默默地掏出一双鹿皮手套,从系发的发带间抽出一根光滑纤长的银丝。银丝缠在发间,若不注意还当它是个发箍。 “这是灼丝,我的武器。” 我顿时懂了。难为他为了不让我发现,竟然坚持戴着手套习武,还选了这么种方便好藏的武器。 安锦默默地看着我,眼神竟然有些惶惶。看在他用心良苦的份上,我只好摒弃之前对于侠客的偏见,安抚他那一颗唯恐受到自家夫人嫌弃的脆弱心灵。 “挺好。”我指了指那根银丝。“挺优雅的。” 他默默地将手套和银丝又收了回去,略有沮丧,大概是对我安慰人的技巧彻底绝望了。 我踮脚,逮住他的脸扯了扯。“没错了,是我的糖饼夫君,鉴定完毕。糖饼夫君也能成大侠,我很欣慰。” 他笑了起来,握住我的手。“冷不冷?” 我呆了呆,像是回应他这句话,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咱们回家。”他掏出手帕,无奈地替我擦了擦脸。 妖怪夫人和糖饼夫君手拉手,在铺满地面的雪花里留下两串脚印,走着走着,渐渐又汇成了一串。 家中很安静,卧房里烧好了暖炉和热水,桌上摆着两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周围却没人随伺,像是刻意为我们留出空间。我从安锦的背上跳下来,强迫他剥了鞋袜跟我一起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地泡了个脚。泡完脚喝完姜汤,两个人埋在温暖的被窝里手脚并用缠在一道,这才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把自己为了不喝酒装晕,最终被御医检查出“难以受孕”,接着又被七公主弄晕送到了东宫的起凤殿里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安锦搂着我的手臂越来越僵,最后愤然低声骂道:“欺人太甚!” 我的身体横在他胸前,头闷在他的肩窝里。“锦哥哥,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皇后莫名其妙地宣判我不孕,东宫的言行中透着古怪,还提到了安锦为了帮助苏家而做的手脚。还有安锦是怎么知道我被七公主送到东宫的?我心中全是疑问,只期望他能为我解谜。 他沉默了许久,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在我手背上画着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与东宫有旧怨,所以让你离他远一些么?”他终于开了口,提到那段旧事。 我连连点头,精神振奋。难不成他是要跟我详细解释那段旧怨的前因后果? 他看着我,闷闷地说:“其实我跟他的旧怨,就是你。” 按照安锦的说法,东宫在当年三皇子夏之淳与我交好的时候便已注意上了我。后来三皇子去了西凉,而安锦也在暗中阻挠东宫接近我,这么一来二去便结了怨。再后来东宫妃偷跑,我被误抓了顶包,大概令得东宫的心思又活了起来,千方百计地想把我抢过去。 没想到我竟然如此抢手。 虽然此时虚荣十分不妥当,我还是忍不住掏出枕头下面的铜镜照了照。难道我就要引领燕丰城新一代的审美潮流了? 绝世祸水,你争我夺,这样不好,不好,不利于咱们杞国的和谐。 安锦哭笑不得地从我手里夺下铜镜:“别照了,离绝世还有些距离,不小。” 清醒过来想一想,我并不觉得东宫他真有多喜欢我,最多不过是一种占有的小孩子脾气罢了。照这么说,难道皇后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拆散我和安锦好纵容她儿子抢占臣子之妻?这会不会太儿戏了些……这皇家怎么跟过家家似的,实在令人困惑。 有这样的皇室,我不禁对大杞国的未来感到忧心。 不过——“你早就知道三皇子他和……?”我从这段话里捉住了关键的一点,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惊讶。原来安锦早就知道我跟夏之淳曾有“过往”么……亏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安锦眯着眼翻了个身。“困了。乖遥遥睡觉。” 我哪儿肯就这么放过他,连忙把他重新拉了回来问他苏家的事。安锦迟疑了一瞬,先是叮嘱我千万不可将此事向他人提及,这才说出一段了不得的秘密。 原来安锦竟是受了当今陛下的密旨,调查东宫新妃,也就是之前那位南瑞公主失踪的事。因为这件机密事关两国邦交,大理寺和刑部都太过显眼反而不好调查,因此陛下下旨封安锦为密使,专门调查此事。 这件事,除了安锦外,只有东宫和陛下知道。现在还多了一个我。 我只道那位公主是与心上人一起逃婚出了皇宫,却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与苏家有关。根据安锦查到的情况,公主的那位心上人,极有可能就是苏熙。他曾随其父,礼部尚书苏荃几次出使南瑞,多半在那时便已与公主生了情。 光凭公主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安锦怀疑正是苏熙藏起了她,而这件事很可能不是苏熙的个人行为,而是整个苏家的共同谋划。这也是他与苏熙交好,又与苏慧接近的原因。而他之所以压下之前冒名买官一案中与苏熙有关的罪责,一方面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信任,方便于进一步的探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让苏熙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破坏了已经调查到的线索。 苏熙这个人我见过几次,的确长得仪表堂堂高大俊朗。然而据我所知,他是有夫人的。这位夫人我也见过,温婉可人,十分擅长刺绣,开了一家绣馆,在燕丰很有些名气,连我娘的女红也从那儿学了几招。 苏熙夫妇在燕丰人心目中那是鹣鲽情深的典型,我和安锦也是典型,反面的那种。 我不禁为那位逃婚的公主生出些复杂的感叹。为了自己的爱人,置两国关系百姓于不顾,可是这个爱人真的值得你这样做么?而相比之下,苏熙的夫人显然更加可悲一些。自己的夫君为了自己的私情藏起了一国公主,若她是知情的,只能强颜欢笑,可悲。若她不知情,活在温存的假象里,更加可悲。 可恶的苏熙。 “除了我之外的男人都很可恶,别忘了。”安锦翻了身背对着我,抓住我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乖阿遥,睡觉。” 我还想说话,他却把我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记得,一切有我。” 我从后面抱着他,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一夜美梦。梦里安锦成了脚踩祥云的绝世大神,抱着我站在祥云上飘来飘去,最后神秘一笑,变出了一只糖饼豪气干云地送给我。 我欢喜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又一口,糖饼很香,只是有点儿硬。 醒来的时候,只见安锦的脖子上森森的一排牙印,亮晶晶地还带着口水。 新年之后不久,七公主终于嫁去了西凉。我和安锦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安锦认为以七公主的个性,她最多把我关起来出出气,应该想不到送到东宫那儿这样一箭双雕的法子。她背后一定还有人出主意,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大哥知道了妙音的女子身份,两人好得蜜里调油,看样子好日子也该近了。至于妙音的远方姑母究竟是谁,安锦卖了个关子,只说是位极有权势的夫人。我估摸着大概是太宰夫人,要么就是跟安锦向来不对路的那位曹御史夫人。而另一方面,在小妹的支持下,宋思甜对唐门的少主唐惟发动猛烈攻势,终于初见成效。一切都挺好。 但咱们大杞国的不靠谱皇家,显然不想让我们平静的日子过得太长。 皇后娘娘以宫中桃花初开为名,专门派人来请我进宫赏花。我无奈,但该来的总会来,我不能永远靠着安锦替我档去一切风雨,是该面对的时候了。当然,为了防止出现之前的情况,我让雀儿陪我一同进了宫,并派人通知了安锦。 其实我并不担心。安锦既然能从偌大的皇宫里把我找到,从东宫的地盘把我救出来,一定有特别的方法。再加上这次进宫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更多了几分保障。 御花园的桃花林刚抽新芽,毛茸茸的花骨朵之间间或夹杂着几抹桃红,十分喜人。皇后娘娘站在桃林间,金色凤袍加身,扬首傲然而立。坦白说,这样的皇后实在不像是个溺爱自己的儿子溺爱到要帮他抢人老婆的母亲。 曹皇后是曹御史的女儿,嫁给当今陛下二十余年,生下了东宫和七公主两个孩子。曹家权势显赫,却生得一门忠臣,实属难得。曹皇后身为忠臣之后,耳濡目染,应该也不会做出为了私欲而威吓臣子的事。 实在想不通。我跟随在她身后,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安夫人。”她忽然停下来,瞟了我一眼。“你的情况,本宫也很同情。”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眼里毫无怜悯之色,甚至没有丝毫感j□j彩。 同情什么?一时之间,我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同情归同情。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安大人双亲年纪不小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而安大人也理应拥有自己的子嗣,夫人,本宫说得可对?”皇后娘娘望着枝头的桃花蕊,脸上的神情挺专注。 我点头。“娘娘挂心妾身的家事,实在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令妾身不胜感激。妾身会将娘娘的训诫铭记于心,回家好生为安家传宗接代而努力。” 皇后娘娘面前的桃花蕊凋了。 她转过脸,冷声道:“作为吏部侍郎的夫人,请注意言行端庄。” 我低头。“娘娘教训得是。” “夫人,本宫有位远房侄女,娴雅淳善,人品容貌都很好,配得上安大人。既然夫人不能养育出安家的子嗣,不如与我这侄女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好弥补这一缺憾,夫人以为如何?” 我很想以我的三字真经“没门儿”回应,然而安锦曾千叮万嘱不要跟皇后起正面冲突,有什么事儿尽管往他身上推,我只好憋住气,“端庄”道:“妾身一切都听夫君的。” 皇后娘娘神情微松,往一旁招了招手唤来两名宫女。“请妙音小姐来。” 我如遭雷轰。这个妙音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罢?一定只是重名,一定是! 当我与薛妙音面面相觑的时候,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侥幸。薛妙音,我以为的未来大嫂,被我们大杞国的不靠谱皇家安排给我的夫君。还娥皇女英…… 大杞国的未来啊,果然是一片灰暗。 二十六章 赐婚惊魂 <!--start-->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Eju,cOm\\)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连载本书VIP章节。书_客*居千民网友帮助上传。 百度搜索)书*客(居)让您能看到及时的有效的,免费的,安全的,最新章节 皇后留下我跟妙音待在御花园里,大意是要让我们先好好“相处”一番。 妙音尚且有些莫名,当我将情况跟她解释之后,她张大了嘴眉毛皱起,整张脸活生生扭成了个囧字。原来皇后娘娘这几日的确曾提及要为她安排婚事,而她也正在琢磨着要如何暗示这位远房姑母自己已有心仪对象,却没想到被乱点鸳鸯谱,配给了心上人的妹婿。 这一对也挺可怜。好好的一对天赐良缘,时隔十年终于走到一起,偏偏又要经受磨难。就在前不久,大哥一扫往日的纠结困惑,喜不自禁满面春光地跟我说原来薛因是个姑娘。我装作不屑地微词几句,他便扯着眉毛生气,让我在心里暗笑了一整天。本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只等着大哥将大嫂娶进门,没想到又来了这么一出。 说来说去,其实也算是受了我们的连累。我将之前谢臣宴时御医诊出我难以生育的事以及与东宫间的纠葛跟薛妙音简单一说,她亦认为此事颇有蹊跷,绝不会是东宫要夺人妻子,皇后助子为虐这么简单。 “就算皇后姑母她纵容东宫,难道陛下会不知此事么?”她一句话道出我心中疑虑。“当今陛下圣明,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这么看来,倒像是整个皇家都想要拆散你们似的……” 妙音说得很在理。不仅如此,我还想到了另外一层。当年七公主那样爱慕安锦,陛下却始终没有答应七公主赐婚。我原以为是陛下问过了安锦的意思知道他不愿,所以没有勉强,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既然早晚要勉强,为何不顺了自家女儿的意思,反而要赐一个跟安锦完全没有交集的薛妙音? 整个皇家卯足了劲儿要拆散我们?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招惹天怒人怨了? 妙音宽慰我,只说这事儿不会那么容易,安锦不是听人摆布的人,而她自己也会想尽办法回了这桩婚事,实在不行,还能效仿东宫妃来个逃婚,反正绝对不会当真从了他们的意思嫁给安锦,跟我做这个劳什子的娥皇女英。 她脸上的神情很坚定,说着这样决绝的话,唇角依然带着笑,比枝头上初绽的粉桃还要明丽许多。未来大嫂的乐观令我的心境瞬间宽敞明亮,连出宫的途中遇上东宫,也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东宫当时正和他的一票宠妾游园,怀里还搂着飞舞。他看见我时,只含笑颔首,十分有礼。我原以为他之前吃了个哑巴亏,明里暗里一定气得要疯,谁想到他却若无其事一派从容,比从前还规矩了许多,甚至让我代他向安锦问好,好像之前那个抢人老婆还意图不轨的不是他。 我估摸着大概被安锦点过之后,东宫痛定思痛,终于懂得了“低调”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我这人有个怪癖,心里一旦装了事儿就涨食量,因此这天晚膳的饭量增至平时的一倍。公公和安锦一个劲儿地朝我碗里送菜,连一向很淡定的婆婆也往我的小腹处偷瞄了几眼,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安锦对我在皇后面前时采用唯唯诺诺的方针表示高度的赞扬,并答应我会彻底解决皇家的赐婚。即便我有再多的担忧疑虑,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 他答应过的话,从没有不兑现的。 过了没几天,恰逢休沐,陛下宣安锦和我一同进宫。 我知道一定是为了赐婚的事,心中颇有些忐忑。然而进了怡景殿,快要上盘龙道的时候,安锦忽然伸手握住了我藏在袖子里攥成拳头的手掌。他将我握成拳的手指分开,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插了进去,相对,合拢,掌心相熨。 我惊讶地看他。他的容貌笼在皇城常年不散的薄雾里,虽然看不清晰,却莫名地使我安心。这一瞬,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别怕,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我只要想到这四个字,心中的忐忑便消散了个无影无踪。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便什么也不怕。 皇后娘娘依然端庄矜贵,看不出表情。皇帝陛下面相仁和,留着两撇胡须,一双暗藏锋利的眯眯眼落在我们两人之间紧紧贴合的衣袖上顿了顿,脸上的微笑不改。 一个冷漠无情,一个老奸巨猾,同样难以应付。我心里如是想。 皇帝陛下先是客套了几句,赞誉我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堪称燕丰典范之类的,接着又从最近的天气状况说到燕丰城流行的踏青地点,无关紧要的话题听得我昏昏欲睡,若不是还站在殿前,几乎真要失礼了。 这位陛下,比我家爹爹还会跑题。 安锦显然已经习惯了陛下这种神展开的聊天方式,有条不紊地时不时应答两句,似是而非地附和。 没有赐坐,我又累又饿,站得两腿发麻。难不成陛下打算用疲劳攻势? 陛下犹在滔滔不绝,安锦忽然开口道:“不知陛下召臣夫妻前来,有何要事?” 陛下恍然道:“对了,朕差点儿忘了。来人,赐坐。” 赐坐的意思是接下去终于轮到正题了。 陛下一改之前的冗长论调,言语很简洁,意思很明确,要将薛妙音赐婚给安锦,至于我,由于两年未有所出,只能降格做个偏房。 我挺生气。皇后娘娘好歹还来个娥皇女英,到您这儿我就直接成妾了? 安锦低首道:“请恕微臣不能答应。” 陛下与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呵呵道:“爱卿与夫人情深意重,难怪不能接受。不如这样,两位夫人不分大小,并排而立,如何?” 我哭笑不得。敢情这儿在卖白菜,还讨价还价? 安锦依然低首沉声道:“微臣不能答应。” 陛下微愣。“难道要让薛姑娘为妾?这实在……”他为难地瞥了安锦一眼,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须。皇后娘娘审视地看着安锦,微皱了眉头。 我看出来了,这的确就在卖白菜来着,只不过白菜的名字叫“薛妙音”。 安锦不为所动。“臣不能娶。” 陛下渐渐敛去了笑意,先是凉凉地看了我一眼,后有盯着安锦。 “爱卿是想抗旨?” “陛下仁厚,不会枉顾臣子的意愿下旨。”安锦抬头望向龙座,毫不退让。 这句话说得巧妙。陛下若是够仁厚,就不该下这旨;陛下若是下了这旨,便失了仁厚。既然陛下失了仁厚,臣自然不遵。 翻译成直白一点的话也就是:皇帝老儿你听好喽,不管你怎么折腾,咱说不娶就不娶! 陛下不愧是陛下,立刻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他紧紧盯着安锦,半响忽然冷笑道:“若夫人这一世都生不出爱卿的子嗣,爱卿又当如何?” 安锦的身体似乎有些颤抖,隔了一瞬又平静下来。“即使一世无后,也绝不另娶。” 陛下的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缝。“爱卿当真要如此,不后悔?” “不悔。” “好,好,好。”陛下拍了拍手。“来人,赐酒。” 皇后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有些不赞同。“陛下——” 一名宫女端来托盘,盘上有一只青铜酒爵。这情形我看得心惊肉跳,难道这是毒酒?不就是拒了个婚,至于要赐死么? “既然安卿主意已定,朕也不好勉强。”陛下又露出满脸慈善的笑意。“这杯酒,爱卿或者夫人,你们谁来喝?” 安锦没有丝毫犹豫,上前拿起酒爵就要往嘴里灌。 我赶紧扑上去按住他的手。“陛下,一定要喝么?” 陛下笑得越发和善。“一定得喝。” “陛下。”我双手按住酒杯,怒火中烧。“妾身在民间常常听到百姓们称赞陛下仁德,是百年难遇的明君。陛下如此仁德,为何一定要为难我们夫妻?” 杞皇陛下微愕,随即道:“如何是为难?明明是好意赐婚,安卿抗旨不遵,总得要有些惩罚。” “不就是再娶一个么?我们遵,遵还不行么?”我咬了牙,眼眶瞪得滚热发疼。 “阿遥。”安锦拉过我的肩。“我绝不会娶别的人。” 我欲哭无泪。安锦平日里脑子很灵光,怎么今天却绕不过这弯儿,先答应再想法子,总比死了好啊…… 他抬起酒杯又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按住,悲愤道:“好!陛下,既然您不给咱们夫妻留活路,那我们夫妻今日就在这殿上共赴黄泉!然而陛下今日所作所为,必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反正来之前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把杞皇陛下强逼臣子另娶一事写了个小说本,还顺道配了插图,让雀儿送到了晒月斋的陈画偶那儿。一旦我们出什么事,他添上个结局就能直接让人以元宵十三公子的名义在三国发行…… 安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均面露异色,神情有些僵硬。 顷刻,安锦咳了一声道:“阿遥,这杯不是毒酒。” 我呆在原地。难不成刚刚是白惨烈了一番…… 皇帝陛下终于回过神来,摸了摸胡子,终于皱了眉,和善的微笑从脸上褪去。“你们夫妻倒是情真意切,也难怪安卿怎么也不肯另娶。然而安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想必你也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安锦不由分说地举起酒杯,将里头的酒一口灌了下去。我阻止不及,只得紧张地看着他。 除了脸色略有发白之外,似乎的确无甚异样。原来这杯真不是毒酒? 皇帝陛下扶额,微眯了眼。“赐婚之事,朕不再提及。” 皇后娘娘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11点半还有一章……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keJu,coM\\\) 如发现书^客@居小说网没有的书籍,可以通知管理员。 书#客^居小说网欢迎广大书友的支持与来临 观看最新章节请登陆/wWW.SHuKeju,coM/)书^客@居小说网超速更新……<!--end--> 二十七章 绝子药酒 <!--start-->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Eju,cOm\\)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连载本书VIP章节。书_客*居千民网友帮助上传。 百度搜索)书*客(居)让您能看到及时的有效的,免费的,安全的,最新章节 回到安宅,我犹在怀疑。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 一杯普普通通的酒,就打消了皇帝陛下赐婚的念头? 安锦微笑,扶着我的肩。“小妖怪今天很勇敢。竟然要跟我共赴黄泉……” 我的厚脸皮终于支撑不住奔涌而上的窘迫羞臊彻底垮了下来,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别扭。共赴黄泉共赴黄泉……这四个字已经变成了悬在我头顶上的巨石,压得我不敢抬头。 “夫人的脸怎么这样红?”雀儿拉着元宵迎出来,好奇地朝我脸上瞅。 “天气太热。”我拿手掌扇着风。“怎么就那么热呢?我先进去换件衣裳。” “热么?”雀儿困惑。安锦笑眯眯地目送我落荒而逃。 换好衣裳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安锦。雀儿在院子里跟元宵玩丢棍子的游戏,我走过去,元宵立刻衔着棍子奔来,示意我跟它玩。 我揉了揉它的头,从它嘴里扯出木棍,朝远处一扔。 元宵欢快地奔了过去。我回头问雀儿:“大人去了哪儿?” “去了老夫人那儿。”雀儿指了指婆婆书屋的方向。“大人说夫人一定饿了,先吃些东西,不用等他。” “嗯。”我们俩说话间,元宵已经衔了棍子飞奔回来,雪白的身子像离弦的羽箭。 我从它嘴里拿下棍子,心不在焉地想着安锦怎么又去了婆婆那儿,手里用力一掷,棍子绕过屋顶,直直地落进了另一侧的院子里。 我一愣。雀儿抖抖索索地指着那个方向。“那不是老夫人的书房么……” 元宵早已兴奋地冲了过去,阻拦不及。婆婆最忌讳别人进她的地方,尤其是元宵。我赶紧跟了过去,想在元宵钻进院子之前把它给揪回来。 婆婆的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元宵的速度太快,等我追上的时候,它已经在院子里欢腾地找到了棍子,转身朝我奔来。我赶紧拉它走,却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拉了开来。 我以为是安锦听到动静出来察看,却对上婆婆苍白冷淡的脸。 她的脸似乎比平常还要僵硬一些,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唇角微微颤抖,像是努力地遮掩某种情绪,却因为这情绪来得太过猛烈而难以承受,露出了端倪。 “婆婆。”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发紧。“夫君他——” 婆婆死死盯着我,与安锦酷似的黑瞳发沉,浓如暮霭。初春的陡峭东风不动声色地将院落里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令此刻的沉寂更加难以忍受。元宵呜咽了一声,身体依偎向我,似乎在给我支撑。 婆婆走下台阶,一步步地朝我走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绝子酒。”她脸上勉强维持的僵硬终于化开,露出藏在底下的悲伤。“一步错,步步错。” “绝子酒?”我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陛下赐的那杯酒——” “阿遥,是安家欠了你,还是锦儿欠了你?”婆婆怔愣地看着我,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感慨。 “娘!”安锦突然出现在半开的书房门口。“别说了。” 大杞国皇室的秘药绝子酒。顾名思义,能让人无法孕育出后代,男女通用。原来皇帝陛下给出的选择有三项:娶妙音,安锦绝子,或是我绝孕。 也许皇帝陛下自己也未曾料到,安锦会选择让自己绝子,而不是让我绝孕。 我坐在院子的石墩子上想了很久,从三岁那年抢了安锦的糖饼得了个小跟班,到十五岁那年拒绝了那个向我求婚的少年,又到十八岁那年吵吵闹闹的红烛喜服,洞房花烛。我以为我们就是最寻常不过,最欢喜不过的一对青梅竹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相伴一生。他是我这辈子的夫君,永远陪在我身边的男人,我的孩子他爹。 我们还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像我,一个像他。 这样好好的一段姻缘,怎么就招来祸事了呢?我知道这其中还有千千万万的未解之谜,然而此刻却什么都不愿去想。 元宵趴在我的脚边,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安锦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等待。 “锦哥哥。”我转头朝他招招手。“我想明白了。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我们替元宵多找几房妻妾,让它们生几十只小狗满屋跑,比小孩儿还热闹。” 元宵听到自己的名字,惊悚地把头抬得老高,屁股死死地贴地,大概是猜到我在算计它。 安锦笑了一声。“就这么定了。” 他走到我身前,蹲□揉了揉我冻僵的脸。 我一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眼眶里滚热的水滴沿着脸滑下,很痒。心里面有个地方慢慢膨胀,胀得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疼。 “锦哥哥,这一辈子我们都不分开。” 安锦在我怀里轻微地点了点头。“傻阿遥。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他向来狡猾,算得倍儿精。一杯绝子酒,换我心窍重开,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明明知道我最怕欠人情,这回让我欠了个彻彻底底,想赖也赖不掉。谁知道这场计算究竟是划得来呢,还是划不来? 这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后来安锦告诉我,绝子酒虽然没有解药,却只是大大减少了孕育后代的几率,并非一定会彻底断绝,只要我们努力,也许还有希望。 然而我明白,安家原本就在子息上福薄,这回又加上了个绝子酒,希望十分渺茫。但就算再渺茫,我们也不会放弃。那段时间,厨房里经常飘散着海马童子鸡汤的味道。安锦很努力,我也很辛苦,闺房十八式翻来覆去试了个彻底,我却始终没能怀上身孕。时间长了,这急于求成的心思渐渐也就淡了,夫妻俩决定顺其自然。 至于杞皇陛下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我预感到那将是一个比之前安锦追查南瑞公主的下落巨大数十倍的秘密,而一定要对着秘密追根究底的话,也许将失去我们目前的平静,于是暂时地选择了忽略。同时,我也劝安锦寻个机会辞官,离开燕丰。安锦隐约透露他一直在筹划此事,只等待合适的时机。 皇帝陛下此番作为,狠狠伤害了我对杞国皇室原本的崇敬之心。于是我将寄放在陈画偶那儿的小说本子稍作修改,托付他悄悄地将它做成小说手抄本流传了出去。这本带了插画的手抄本后来被民间艺人改编成戏本《打鸳鸯》,红极一时,听说杞皇陛下大寿的时候也在皇宫演了一出,想必陛下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精彩。 这一回没有赐婚成功,我们与皇家也算是暗地里结下了梁子。因此当大哥焦急地找到我,说妙音失踪,再也没有到翰林院来的时候,我丝毫也未觉得意外。 想必是皇后娘娘察觉到她与大哥之间的情谊,不愿让她与我家再生出牵扯,这才将她禁了足。大哥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坎坷,还当她家中出了什么急事才不告而别,后悔得抓耳挠腮,只恨自己没早些问清她的来历。 我颇有些不忍。从理智上来说,我该趁机劝大哥忘了妙音,尽量不要与皇家再发生任何的关联。但——我向来不太理智。 大哥得知妙音的身份后,沉默了半响。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书,而妙音却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这身份差别悬殊,想要娶她怕是难上加难。 其实原本没有那么难,然而加上我们跟皇家结的这梁子,便难如登天。 “不如……”我试探着问他。“不如咱们另寻别家姑——” “我明白,我懂。”大哥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二妹你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是不是?我去做饭。” “可是——” “我懂。”大哥笑着,浓眉下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想吃什么?四喜丸子,八宝豆腐还是银鱼炖蛋?” “我——”我愕然。大哥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我懂。”他起身,踉跄了一下子朝外走去。“去做饭。” “大哥!”我终于大声唤他。“这是安家。” 他恍然大悟,讪笑道:“瞧我这记性,居然忘了这儿不是咱家。二妹,记得常回家看看。大哥先走了啊!” 我担忧地送他离开,又看他进了娘家门,这才稍稍放下心。谁知道没过多久,小妹提着裙子狂奔到安家找我,说大哥在厨房里折腾,已经做了十八道大菜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搞出个全套御宴。 我赶紧随她回家,只见爹娘站在厨房门口无可奈何,见我回来如逢救星。“阿遥,你大哥这是怎么了?”娘指着热火朝天的灶台和大哥忙忙碌碌的背影。“囤半个月分量的米粮菜肉全让他给煮了……咱们家这是要做流水席么?” 大哥满头大汗,正在一只白萝卜上雕牡丹花,十分专注。 我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拉走了爹娘和小妹。“让他做罢。” 这天夜里,我们全家吃了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顿饭。大哥搬来一坛竹叶青,只喝了两杯便倒了,趴在桌上睡了个饱,嘴里还不时地念叨着妙音的名字。 爹娘听得莫名,小妹疑惑道:“要赢?大哥难道要去参加厨艺大赛,在这儿练手哪?” 我勉强笑了笑。“也许吧。”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本来应该三更的,现在只更了两更。原谅俺……呕心沥血只码出两更。明天照常更新。 在明天地一章里,会出现重量级地男配…… 安锦的真实身份,也将渐渐揭晓。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keJu,coM\\\) 如发现书^客@居小说网没有的书籍,可以通知管理员。 书#客^居小说网欢迎广大书友的支持与来临 观看最新章节请登陆/wWW.SHuKeju,coM/)书^客@居小说网超速更新……<!--end--> 二十八章 追嫂行动 <!--start-->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Eju,cOm\\)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连载本书VIP章节。书_客*居千民网友帮助上传。 百度搜索)书*客(居)让您能看到及时的有效的,免费的,安全的,最新章节 在安锦的暗中安排下,我瞒过皇后的耳目,见到了被禁足在曹御史府上的妙音。 半月未见,她显然消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下巴尖尖,好好的鹅蛋脸瘦成了瓜子脸。见到我时,她一对杏子眸亮了许多。 我将手里的食盒塞给了她。食盒里头装着大哥做的点心,妙音打开看了一眼,立刻红了眼眶。“他……还好么?” 我摇头。“大哥每天在家琢磨新的菜式,连翰林院也不去了。这么下去,迟早被免职。” “这样也好。”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食盒,点了点头。“他原本就不想做官的。他跟我说过,想开一间酒楼,自己做主厨。”大概是想到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梦幻,唇角也微微勾着。 “我会心算计数,正好可以给他做账房。闲的时候,一起研究新的菜色,多好……” 我很心酸。这对有情人,一个用做饭麻痹自己,一个靠回忆过日子,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悲情啊…… 如我所料,皇后娘娘发觉了妙音的心上人竟然是我大哥萧望,她女扮男装进翰林院也是为了他,一怒之下将妙音禁了足。妙音想了很多方法逃走,最后皇后娘娘警告她,若不想连累萧家,便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反抗。 她只好消停了下来。 “姑母她一定会再给我安排婚事。”妙音皱紧了眉头。“不过我绝不会屈服。” 她打开食盒,拿出一只桂花糕,放进嘴里缓缓地嚼着。“要嫁,我只会嫁给他。” “安心蛰伏,等待转机。”这是安锦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又赠给了她。“咱有信心,有决心,有耐心,不怕挑战。” 妙音微笑着,脸上又恢复了光彩。“我经历过比如今更绝望的情况。这一点儿困难算不了什么。” 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转机很快便来临了。 起因是西凉新帝派了使者来到杞国,提出延续三国间延续数百年的传统,即每隔四年的竞技大会,以促进三国之间的友好交流。杞皇以为此提议甚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并主动提出将竞技会场设在燕丰。同时,南瑞国也传来肯定的回答,愿意重拾传统,组织南瑞国人参加这次的竞技会。 这一传统在三国间由来已久,每四年举办一次,在三国轮流举行。然而近二十余年来,由于西凉和杞国之间矛盾频频,这个竞技会便停了下来,如今旧习重提,给三国人民带来了和平的希望。三国皇室很快确定了竞技会的事项,约定在春末夏初时分,在燕丰城举行竞技会,项目和方式与传统一致。 西凉新帝甚至表示这一次会顺便将在西凉为质的杞国三皇子夏之淳护送归国。杞国上下自然又是一片欢腾。杞皇大喜之下,宣布全民皆可参与竞技会的选拔,若能在单项项目中摘桂夺魁,可任其挑选赏赐。 我和安锦都认为这是个天赐良机。若能帮大哥在某个项目中夺魁,他便能顺势向杞皇求娶薛妙音。无论陛下和皇后有多么不愿,也不会在西凉和南瑞面前拒绝,丢了大杞国的面子。 我抱着竞技赛的名录回家,把大哥从厨房里揪出来。他满身烟火味,眼里全是血丝,胡子也没刮,稀稀拉拉地竖在下巴上,要多颓有多颓。听说竞技会的事情后,大哥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灰心丧气地摇头。“不成,我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哪儿能去比赛?” “离比赛还有两个月,可以抓紧时间训练。”安锦劝道。 “姐夫说得对。”小妹把比赛的名录摊开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她前不久也知道了大哥和薛妙音的事,表示要加入到我们的战线中,为这回的追大嫂行动添砖加瓦。“大哥,这个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你一定得后悔一辈子。” “可是……”大哥还在犹豫。“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参加哪个。” “一样一样来。”我挑了一本。“博弈就算了,不是一时半会儿掌握得了的。蹴鞠如何?” “不成,蹴鞠是集体项目,即使夺了冠也很难提出要求。”安锦不赞同。 “骑猎?” “不成不成。”大哥猛摇头。“我不太会骑马,你们也知道。” “举鼎?” “举鼎?大哥虽然力气还行,但只限于切菜劈柴,听说南瑞国有不少大力士,一定拣不到便宜。”小妹跳出来反对。“同样,角力这一项也不行。” 我丢到一边。“这个如何?疾走。” 大哥依然摇头。“我走得还没元宵快。” “不如这个。”安锦挑出一本。“机关术。” 我和小妹对视一眼,认为这一样很靠谱。在三国竞技会中的机关术,是比赛以双手破解机括的能力,以用时最短者获胜。大哥平日做菜,刀工讲究一个快准狠,练就了一双巧手,力度也足,最适合考验机敏和灵活度的机关术。大哥习惯性地想摇头,被我们三人的眼神给震慑住,那颗脑袋愣没敢动。 我满意地在名册上写了“萧望”这两个字,郑重其事地交到安锦手里。 “可是——”大哥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动作。 我语重心长问:“难道你不想娶媳妇儿了?” 大哥毫不迟疑地点头。“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了,难不成大哥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妙音嫁给别人?”小妹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 大哥急得涨红了脸。“可是——什么是机关术?” 我,安锦和小妹,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大哥抱头道:“要不还是骑猎罢,或者疾走也行。大不了我拼了,趁这两个月好生练练。” “我想到了!”小妹忽然拍桌而起。“可以让思甜帮忙,请唐门少主教大哥机关术。” 我心中豁然开朗。唐门的暗器和机关术在整个三国也算得上赫赫有名,若真能得唐惟亲传,大哥取胜的机会不可谓不大。 在宋思甜的引荐下,唐惟还真答应了教习大哥机关术。一连两月,大哥每天都抱着一大堆九连环鲁班锁等著名的机关图谱研习到深夜,鸡鸣三声又起来制作木质机括,破解唐惟给他的机关盒,十分辛劳。 燕丰城春日飘扬的白絮渐渐销声匿迹的时候,西凉和南瑞的竞技队伍也即将进入杞国边境,两国为了表示对这次竞技会的高度重视,分别派出了本国出身高贵的人物前来燕丰。南瑞国来的是二公主和骠骑将军,西凉来的正是刚刚娶了七公主为妃的皇帝陛下。 大哥这边的情况我并不担心,反倒是安锦的情况有些奇怪,越是临近竞技会,他似乎就越是心神不宁。有好几次被我发现他在偷偷看我,等到我注意到时他又别开眼假装看书或是观赏风景,仿若一名沉浸在暗恋中的少年,忐忑不安地窥视他的心上人。 问题是咱们早就过了那青涩年纪,他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这眼神不知怎地让我联想了元宵蹲在藏死老鼠的坑边时,那种小心翼翼深怕被人抢走的不安。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问我对于这个竞技会的看法。我被他问得烦了赶他去做事,他便抿着唇,眼神很有些委屈。 雀儿一语道破天机。“夫人,大人他在担心。” 我思索了良久,摸到些门路。大约是他知道我从前跟夏之淳有过那么一段交情,如今夏之淳就快要回国,大概是酸了。 完全是想多了。事情都过去了好几年,我连夏之淳的长相都快不记得了,他却还耿耿于怀。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就跟百晓生似的什么都知道? 我的那些个小秘密,怕是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真是奇了。 为了防止他那一腔酸水酿成陈年老醋,他再一次状似无意地提及西凉啊,竞技会啊之类的时候,我笑眯眯地依偎到他怀里称除了自家夫君外,别的我什么也不关心。 他相当受用,果然脸色转晴,欢喜无限地替我研墨煮茶,嘘寒问暖,殷勤得不得了。 我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找了个好男人,体健貌端无不良嗜好,还特容易哄。 然而噩耗传来。西凉的队伍行至边境宗山时,三皇子夏之淳失足从悬崖落下,想必是再难生还。这噩耗传到杞国,原本欢乐的气氛立刻倍添伤感。杞皇大恸,表示此事不怪西凉,只怪三皇子命薄,等不到回归故里便已魂断他乡。虽然悲伤,但此番的竞技会筹备了多时,不可能因此停办,杞皇宣布一切照常举行,待到竞技会结束再为三皇子举办丧礼。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无法不难过。虽然时隔数年,当初心中萌生的些许情意早已不知去向,但这位温柔谦和的皇子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我与他相识得挺戏剧性。当时陈画偶接了一笔订单,要求元宵十三公子画一幅三皇子的单人画像,要求意境深远,最好有夜景,报酬十分可观。我想了许多办法,终于买通了三皇子的游舫上的管事,混进游舫做了个临时的丫鬟。三皇子夜渡燕水的时候,我便躲在一旁偷画。哪知道竟然被他给发现了。 他虽然很惊讶,却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好心地让我把这画画完。我们结识之后,我常坐他的游舫与他一同游燕水,同时也知道了他在皇宫中的种种不得志。虽然不得志,他却并未怨天尤人,只是寄情于山水,希望有朝一日能脱离皇宫得以自立。没想到一场争战,让他被远送到西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回归故国,居然在半途上摔下了悬崖。 果然是造化弄人。身为皇子,却比普通人过得更辛苦,最后还落得这么个结局。趁安锦不在的时候,我偷偷给他烧了些纸钱,只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过成这样。 西凉和南瑞的车骑,总算是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燕丰城。 西凉新帝相当亲切,入城之后便换成马匹,身姿修挺地驱马步行,朝围观的燕丰人群露出浅淡的微笑。他面容毓秀,衣袍上缀了大颗的蓝宝石,细长的流苏顺着披风垂下,几可迤地。有二十四名护卫分布在他的四周,身穿锁子轻甲,神情肃穆。 燕丰人纷纷感叹,未想到这位新帝竟然如此年轻俊秀。原本对西凉国抱着的一些敌意,似乎也在新帝平易近人的微笑中渐渐缓和下来。 我站在人群中发着愣。这位新帝看上去好是好,可是……怎么就那么眼熟? 疑似故人来。 新帝的双眼越过人群遥遥而来,准确地投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笑意更深,唇形微动。虽然隔了那么远,我却大概明白了他无声的话。 别来无恙否?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keJu,coM\\\) 如发现书^客@居小说网没有的书籍,可以通知管理员。 书#客^居小说网欢迎广大书友的支持与来临 观看最新章节请登陆/wWW.SHuKeju,coM/)书^客@居小说网超速更新……<!--end--> 二十九章 两个男人 <!--start-->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Eju,cOm\\)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连载本书VIP章节。书_客*居千民网友帮助上传。 百度搜索)书*客(居)让您能看到及时的有效的,免费的,安全的,最新章节 在嫁给安锦之前,我曾有过三段未能结果的桃花。与段常的交往完全是出于找个合适的对象嫁掉的考虑,跟三皇子夏之淳的结识多少有些虚荣和同情的成分,唯有和西凉来的商贾之子郑或的这段交集,勉为其难算得上一场花前月下,柔情蜜意的恋爱。 郑或其人,性情温文尔雅,谦和体贴,实在是太容易获得别人好感的那种男人。我们十分投缘,总有说不完的话,更有令人惊奇的默契。他欣赏我的工笔画,我喜欢他的写意山水,他在燕丰的那段时间,我们常常一同出门写生,两个人在青山碧水中钓鱼作画,身旁围绕着一群嬉戏的细犬,如同美好快乐的田园生活。 我那颗姜疙瘩心,甚至也差些就要为他动摇了。只可惜这时他家中突逢变故,不得不返回西凉。 临走时,他挺忧伤地望着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西凉。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曾听说西凉人有交换老婆的习俗,我怕我去了西凉之后时不时被换上一换,想起来实在有些惊悚。 我还记得他长了一双比普通人更修长些的眼,淡褐的瞳仁,眼角的轮廓曲如流水。当被这双眼注视的时候,犹如沐浴和风暖阳之中,心底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骏马之上西凉新帝的身影,跟我记忆中的那个郑或重合了起来。 元宵似乎有些兴奋,朝新帝的方向狂吠,尾巴摇的频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我则还处于一种懵懂状态中,不明白我认识的那个商人郑或怎么就突然成了西凉的新帝。 西凉新帝的车骑很快走过人群,进入了皇宫。我回过神来,揪着元宵的耳朵问:“刚刚那个,是你的老主子么?” 元宵不理我,朝着皇宫的方向摇尾巴,态度谄媚之极。 “好了好了,都走远了。”我扯了扯它的尾巴。 元宵蹲坐在地上,眼神竟然有些惆怅。我这才想到元宵的爹娘兄妹也许在那些车骑之中,说不准它正是嗅到了亲人的气味,这才激动了起来。 我陪它蹲了会儿,抚着它背上的白毛安慰它。它惆怅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转向另一边。 “想家人了是不是?我会想办法的。”我摸摸它的头。 它的眼睛发出光亮。 我欣慰,又说:“原来你老主子来头那么大。幸好幸好,要是当初我跟他走了,现在怕是要跟七公主做姐妹了,这可比换老婆还恐怖!” 元宵立起后腿,望着不远处欢快地呜了一声。 我更加欣慰。“我知道你懂的。你还是喜欢跟我待在一块儿的对不对?” 它抖抖毛,看也没看我一眼,趾高气昂地朝不远处狂奔而去。我顺着它的方向看去,只见肉铺前,雀儿提着一根肉骨头朝它晃。 真是只现实的狗。 我还没来得及感叹,又见燕丰爱热闹的人们簇拥着另一队人马走进城门。带头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面目冷峻的青年将军,腰间配着无鞘长刀,肩上栖了一只黄冠白羽的玄凤鹦鹉。将军身后跟着一辆高大华丽的双驱辎车,辎车上半透明的帷幕飘飘,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的身影端坐其中。 毫无疑问,正是南瑞的骠骑将军和二公主。 听闻南瑞国人素爱蓄养动物,几乎人人养爱宠,户户有禽兽。只是没想到这位将军看上去高大威猛,却养了一只娇小可爱的鹦鹉。我倒是觉得苍鹰什么的更配他一些。 西凉和南瑞车队抵达燕丰后的第二天,杞皇在宫中设了宴为两国贵宾接风洗尘,安锦也在出席之列。我不用赴宴,便带着元宵回家检验了大哥的机关术学习成果,算着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才带着元宵去宣武门等他归家。 哪知道走到半路时,元宵忽然摇头晃脑,跟脱了缰的野马似得朝另一个方向奔去,怎么唤也唤不会来。我估摸着哪家肉骨头汤的香味又把它给勾了去,连忙带着雀儿一起追。跟在它后头绕过了好几条小路,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重檐庑殿的景德门。 景德门两侧留有碧池,中间一条汉白玉的长廊,向来只供贵宾和皇室出入,任何闲杂人等擅闯,那是死就一个字。此刻长廊前站了整整齐齐的一列护军,里面还有一圈侍卫,好些衣着华美的贵人们正立在门前交谈,看样子是西凉和南瑞这回来到杞国的贵胄们。数辆华盖朱门的小型马车排列在门外,似在等候这些贵人上车。 元宵显然没有丝毫危机意识,毫不犹豫地飞奔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护军的包围圈中,在贵人之中惊起一阵小小的骚乱。 雀儿胆颤道:“夫人,我们要不还是躲起来吧……” 我正犹豫间,只见几名护军有举戈欲刺,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奔了过去阻止。还没靠近几步,又被护军拦了下来。 我这才发现元宵正在一位贵人的膝边憨态可掬地撒着欢儿求虎摸。那位衣裳上缀着蓝宝石的贵人微弯了腰,在它的耳朵上捏了捏。 果然还是跑来找他了。我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心酸,养了它好几年,就算不是呕心沥血也算得上掏心掏肺,竟然还是比不上它的原主人么?亏得我还为它担心…… 雀儿不知道我心中的纠结,扯了扯我的袖子。“夫人,元宵它看起来不会有事,我们还是先撤吧?” 拦住我们的护军一脸警惕,呵斥我们后退,离开景德门。 我看了在地上打滚露出肚皮的元宵一眼,灰心丧气地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轻唤。 “十三?” 我僵了僵,转过身面对着贵人们。丰神毓秀的西凉皇帝陛下微扬着眉,比常人略长的淡褐双眼显得有些惊讶。 “妾身见过陛下。”我低着头行礼,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是早说过了我已经嫁人,何必还用这样的称呼? 他欲言又止,我低头不语,气氛顿时有些僵硬。 之前见过的那名南瑞的骠骑将军,以及一名头戴绞金抹额,透着凛然气质的女子也在,正不动声色地围观。骠骑将军肩上的玄凤鹦鹉忽然扭了扭头,吐词清晰道: “笨狗,笨狗!”一面说着,它还鄙弃地朝元宵挥着翅膀。 这句话立刻打破了此时的僵硬气氛。元宵大概是知道这只鸟正对它进行狗身攻击,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狂吠着朝那鹦鹉扑去。骠骑将军一退,那只鸟却惊得展翅飞了起来,在我们头顶上飞了一圈之后,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一吓,连忙拿手去赶它。它拍着翅膀,爪子抓着我肩上的衣裳不肯离开。那羽毛飘在我鼻子前面,又让我打了几个喷嚏。 雀儿上前帮忙,却被这家伙狠狠啄了一口。最后还是西凉皇帝陛下反应快,上前捉住它的翅膀,把它拽了下来。 “公主,公主!”它叫得很凄厉,展开翅膀朝那名戴金色抹额的女子飞去。女子伸直手臂,它便妥妥当当地停在了上面,又聒噪道:“公主,公主!救救小黄!” 想必那名女子便是南瑞的二公主了。只是这鹦鹉居然的名字叫小黄……是有多么不同凡响的品味才能取出这样的名字啊…… 我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从头到尾都不露丝毫表情的面瘫将军一眼。他依然从容淡定,一语不发,连视线的角度都没变过。 莫非这鹦鹉其实不是他的,而是这位二公主的? 二公主见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她手上的小黄身上,神情略有尴尬。“这是五妹的鹦鹉。这次带到贵国,是想让它试试寻找五妹的下落。” 原来这只语出惊人的鹦鹉竟然是那位逃婚的五公主的。若真能借助它找到五公主的下落,倒也替安锦省了事儿。只是这位五公主不仅识人的眼光不怎么样,连取名字的品味也不怎么样…… 二公主朝我走来,微笑道:“看来小黄它很喜欢你的狗。” 我愕然。这算得上喜欢么? 这位二公主和我见过匆匆一面的五公主相貌似乎并不相像。她的颧骨稍稍有些突出,嘴唇丰润自然上翘,算不得美丽,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之前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感觉凛冽难以接近,但笑起来却又带了几分可爱,实在比不笑的时候亲切了不少。 我朝她笑笑,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那只叫小黄的鹦鹉睁着绿豆小眼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二公主打量了我一番,笑道:“不知夫人是哪家的亲眷? 我正要答,西凉新帝却把元宵带到我身旁道:“十三,你先带元宵回去罢,我之后再去找你。” 他的言语温柔,我却觉着很不对劲儿。 二公主看我们的眼神顿时有些暧昧。骠骑将军仍做冷峻状,只往我们这边稍微瞟了瞟。 我皱眉道:“陛下,我想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如无必要,还是别见的好。至于元宵——”我瞪了它一眼,意思是回去再跟你算账。“我会让别人带它来见陛下。” “十三……”他的神情略带伤感。 “阿遥!”我家夫君安锦,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面带焦灼。“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又看向西凉国皇帝,微笑作揖道:“拙荆给陛下添麻烦了,实在惶恐。” 皇帝陛下垂下眼,十分谦和。“哪里。安大人辛劳,寡人代为照顾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安锦笑意更甚,双目却有些发寒。 “陛下有更多事务,拙荆就不劳陛下照顾了。” 两个男人,一个温良大度,一个谦和有礼。只是——气场十分诡异。 安锦揽过我的肩,拍了拍元宵的脑袋。“回家了。” 元宵不舍地看了原主人一眼,居然真的就这么夹着尾巴跟在我们后头走了。 真是只现实又欺软怕硬的狗。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keJu,coM\\\) 如发现书^客@居小说网没有的书籍,可以通知管理员。 书#客^居小说网欢迎广大书友的支持与来临 观看最新章节请登陆/wWW.SHuKeju,coM/)书^客@居小说网超速更新……<!--end--> 三十章 明熙绣庄 <!--start-->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Eju,cOm\\)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连载本书VIP章节。书_客*居千民网友帮助上传。 百度搜索)书*客(居)让您能看到及时的有效的,免费的,安全的,最新章节 由于元宵犯下原则性错误,在咱们家领导人安锦的示意下,啃了三天的玉米馒头,没有骨头,更没有肉,连点儿油星子都不给沾。三天下来,元宵眼睛油绿发亮,带它出去遛弯儿的时候吓得街坊抱头鼠窜,以为我领了一头狼。 我也算看出来了,敢情在咱家夫君的眼中我跟元宵属于同一待遇,犯了错误之后的惩罚逃不出两种:禁足,禁肉。也许我还得多加一条:被处理,被加倍处理,被翻来覆去惨不忍睹地处理。 我自以为在面对西凉新帝时的表现可圈可点,完全没有丝毫可能触及夫君醋点的行为和表情,然而安锦当日回家后,一语不发把我直接打包扔进了床榻。这种行为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于是我怒不可遏地郑重声明他要是再碰我,那就是禽兽行径! 结果他冷笑,那一夜果然没碰我。 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抱着被子伤心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晨醒来的时候躺在他怀里,双手双脚地把他缠了个死紧。他举起双手,声称这一切完全是我自主自发的个人行为,与他无关。 我气得蹬了他一脚。他接住我的脚,手指顺势往上。 真是个春光旖旎的清晨,最适合早起做运动。他的嘴唇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终于毅然加入到禽兽的行列,把我碰了个彻底。最后我迷迷糊糊全身发热的时候,他凑到我耳边说:“以后别再见他。” “谁?” “颜或。” 我疑惑地眯着眼看他。“谁是颜或?” 他一愣,随即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密密麻麻的亲吻铺天盖地而来,趁我神魂颠倒之际又在我脖颈上多添了几处红痕。 我当然知道他耿耿于怀的西凉新帝颜或便是当年跟我擦出些小火花的那位西凉“商人”郑或。然而适当的时候装傻的确很有效,哪怕是我这位精明过人的夫君也同样吃这一套。 很显然,就连我跟颜或的这段过往安夫君也照样了然于心,而我对此表面上维持淡定,其实心中暗喜:其实他在求婚失败之后沉寂的那三年里头,一定没忘了随时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吧…… 至于尊重他人私隐,君子不多疑啊什么的——跟禽兽讨论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明显是行不通的。 三国的竞技大会很快就要开赛。为了防止有徇私舞弊的行为发生,所有的入围者都匿名参赛,只等比赛当天领取按照天干地支排列的标志牌。大哥报名后经过了重重筛选,终于取得最后参加比赛的资格。而安锦也参加了骑猎项,同样入了围。其实他本想报名参加蹴鞠来着,然而我提及蹴鞠弄得满身灰泥,远没有骑猎来得风光,他想了想,忽然就改了主意,多半是不想在他的假想情敌颜或面前失了面子。 比赛胜负的裁断者由杞国东宫,南瑞二公主和西凉皇帝陛下出任。尽管竞技会打出了公平,公正,公开,杜绝不正当竞争的口号,我依然觉得其中大有猫腻,只因为听说宋大人家那个除了吃喝玩乐外无一精通的纨绔和徒有其表的小白脸书生冯玉溪也同样入了围。我恶意地揣测他们多半被重口味的东宫潜在底下规则过了,这才有机会参加比赛以争取杞皇许下的诱人赏赐。 在流传已久的三国竞技会中有个通行于三国人民之间的习俗:但凡家中有人进入了比赛,必然要由家中的女眷绣一张红丝巾拴在与会者的右臂之上,丝巾上绣名字或者图画均可,以示祝福和期许之意。妙音偷偷绣了一条,暗地里托我带给了大哥,上头绣着她和大哥的名字。 大哥将丝巾藏在怀里,有如神助,连续好几天熬夜还熬得红光满面毫无疲色。安锦看在眼里,虽然什么都没说,想必心里也挺羡慕。然而我从小不擅女红,若勉强绣出来想必会让人看了笑掉大牙,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娘亲本打算再帮我绣一次,我却觉得安锦他一定希望能戴着我亲手绣的丝巾参赛。 娘亲的眼珠子一转,直接把我拽去了明熙绣庄。 明熙绣庄,也就是礼部尚书苏荃之子苏熙的夫人开的那间绣庄,在整个燕丰城很有些名气。苏夫人与娘亲熟识,不仅亲切地招待了我们,还放下手中的绣活,亲自来指点我学习刺绣。她举止娴雅,秀丽的面容上总带三分温婉的笑意,左手常放在微隆的小腹上,小心翼翼。 娘亲私下里时常把苏夫人作为嫁得好的典型大加赞赏,关于苏夫人和苏熙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的事迹,我和小妹的耳朵几乎都要听出茧来。苏夫人十六岁时嫁给苏熙为妻,至今不过五年已育有一子一女,而现在又怀上了一胎,已经四个多月。 娘十分眼热,看向苏夫人的眼神那是又羡又叹,再转向我的肚子,又变作无奈。我与苏夫人年纪相仿,嫁给安锦两年多,至今依然肚子平平没有丝毫动静,这也成了娘的心病,生怕我因此被安锦嫌弃。我虽然知道她的担忧,却不好对她说出其中的缘故,只得由得她胡思乱想。 苏夫人在娘亲不依不饶的要求下,略带羞赧地分享了一些生子的诀窍。娘亲如获至宝,吩咐我拿纸笔记下来,回家后一样一样照着做,之后又请苏夫人送了一条贴身的手帕给我,说是匀些生子的运道。 我十分无奈。苏夫人果然好修养,耐性过人,被娘亲缠到这种程度还能保持笑语相对。然而四周的绣娘和女客们却时不时往我们这边望上一眼,再窃窃私语一番,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令我如坐针毡。我暗示明示得眼睛都快要抽筋,娘亲才恍然反应过来我们是来这儿学刺绣的。 她歉意地握了苏夫人的手道:“夫人千万别见怪,我也是为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着急,这才失了礼。” 我挺郁闷。自家闺房里的事拿到别人面前讲,不能不觉得别扭。 所幸苏夫人很善解人意,见我脸色不好连忙笑道:“安夫人跟安大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想必很快便会有佳儿好女,老夫人不用着急。” 寒暄过后终于进入正题。苏夫人耐心地教我刺绣,一针一线都加以指导。绣过几张之后,我渐渐也绣出了些心得,看上去有模有样。 刺绣的花样依然是那朵半开半掩的遥花,想来想去,没有比这更能代表我心意的花式。苏夫人也称赞这种花样别致好看,还好心地建议我将这朵花绣在丝巾的角落上,这样即使绑在手臂上也能看得清楚。 最后的成品丝巾虽然仔细看还有些瑕疵,但已经很有些形神兼备的腔调了。我对苏夫人感激之余,又想到安锦提及苏熙可能藏了南瑞五公主的事,忍不住跟她多聊了几句。 苏夫人说起自家相公苏熙,眼睛里甜得要溢出蜜来,仿若沉浸在幸福之中。若我心中没有那些猜想,想必会羡慕不已。只是这么看来,即使真是苏熙藏了五公主,苏夫人也应当并不知情,否则不会没有丝毫的异样。 我不禁有些黯然。想必在苏夫人看来,没有比她家相公更好的男人,也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一对夫妻了。若真有一日真相大白,她又该如何自处? 苏夫人很细心,想必是发觉我神情黯淡,以为我和安锦正如传说中是一对怨偶,连忙宽慰我道:“夫人对安大人如此体贴,安大人总有一日会回心转意,发现夫人的好处。” 我勉强笑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心中却在祈祷此事其实与苏熙无关,也好让苏夫人一直这么幸福下去。 正在谈话之间,绣坊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一名气质独特的女客看上去很有些眼熟,我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名女客随即也发现了我,欣然地招手道:“安夫人,又见面了。” 我仔细地瞧了瞧,惊讶之下连忙走到她身边欲行礼:“二公——” 这位女客不偏不巧,正是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南瑞二公主。 她很快阻止了我。“夫人不必多礼,称我云翘就好。” 南瑞皇室姓姜,二公主封号昭月,这云翘大约是她的闺名。我看她并不想展露自己的身份,便顺势问道:“云翘姑娘来这儿,是想买些绣品么?那位苏夫人是这儿的老板娘,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请她过来。” “是这样,沈将军也参加了比赛,但家中并无女眷替他绣红丝巾,我听说这儿的绣品很有名,所以特地来请这儿的绣娘帮忙绣上一条。”她微笑着解释。 原来那位骠骑将军姓沈。我还当他姓淡,名定。 这位公主倒是体恤下臣,个性也爽直可爱。我不禁想到了某位远嫁他乡的前情敌。同样是公主,这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苏夫人安排了一位绣娘,请她帮忙绣出姜云翘需要的式样。姜云翘等得无聊之际,凑过来看我绣的花样。 “这是……遥花?”她微愣。 遥花生在南方,南瑞国也有不少,她会认得丝毫也不奇怪。只是我绣得粗糙,怕惹了她笑话,赶紧收了起来。“我随便绣绣的。” “是为了安大人绣的?”她若有所思。“夫人对大人真是体贴,竟然特意来绣坊学习刺绣。” “见笑了。”我讪笑道:“我从小便不擅长这个,只好临时抱佛脚。” 姜云翘摆手道:“哪儿的话。在咱们南瑞,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会刺绣。夫人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那南瑞的姑娘们一般做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睁大眼想了想,微翘的嘴唇翘得更加明显了些。“骑马,打猎,读书……什么都可以。” “嫁人之后呢?” 她笑了一声。“南瑞没有嫁娶的说法,只有结姻。有些夫妇是男人赚钱,女人持家,也有夫妇反过来,男人持家,女人做官或是经商,并没有限制。” 我想象了一下安锦做贤内助的情形,深感向往。 姜云翘忽然望着绣坊门口,眉头微微一皱。“夫人,那位是不是安大人?” 我转头,只见门口进来了三个人。前头那个是苏熙,后面的正是安锦。他宽袖轻袍,如秀木于林,引人注目。而在他的身边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是燕丰的闺秀之首苏慧。两人挨得挺近,像在说什么亲密的话。 “那个女人是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身边,眉眼中戾气隐隐。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安大人……这下子惨了…… 登陆)书^客@居((Www,shUEju,cOm\\) )书@客$居(wwW,ShUKeJU,CoM/书*客)居(wWW.ShUkeJu,coM\\\) 如发现书^客@居小说网没有的书籍,可以通知管理员。 书#客^居小说网欢迎广大书友的支持与来临 观看最新章节请登陆/wWW.SHuKeju,coM/)书^客@居小说网超速更新……<!--end--> 三十一章 岳母风波 <!--start--> 苏慧大概很少来她嫂子的绣庄,所以连娘也不认得她。虽然知道安锦是为了查出南瑞公主的下落才与苏熙和苏慧接近,然而亲眼看见他两人在一块,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而娘更是快要暴走了,在她看来,这无疑是奸*情现场。 被自家丈母娘看见自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下你惨了,安灰狼。我油然而生的幸灾乐祸压下了那一丝擦过心尖的不快。 苏熙进门之后立刻去找了苏夫人,两人柔情缱绻旁若无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苏慧和安锦还在门口说话,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火药味。娘气势汹汹地拉着我往门口的方向去,我想到南瑞二公主还在身边,连忙抱歉地朝她笑笑。姜云翘拍了拍我的肩,挑眉道:“在咱们南瑞,要是男人背着夫人在外拈花惹草,那是要被挂墙头上扔鸡蛋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地方呢?我欲哭无泪道:“见笑了。” 头一次见面让她看了一场鸟犬大战,第二回见面就上演一出丈母娘捉奸戏,这公主大概是有凑热闹的气场,走到哪儿都有热闹可看。 绣坊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绣娘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我顿感压力,几乎可以预料到明天燕丰城大街小巷里的头条传闻:安家河东狮,捉奸在现场! 娘亲的情绪很有些激动。我赶紧拉住她道:“也许只是误会,那位是苏姑娘,苏夫人的小姑子。夫君他跟苏熙有些交情,这才跟他们在一块儿……” 娘恨铁不成钢地捏了捏我的手:“阿遥啊,你从小就老实,被别人骑到脖子上了还要忍?男人啊,纵容不得!” 尽管如此,她还是稍稍平静了些,答应我先看清形势再说。 苏慧和安锦站在影壁前,两两相望地谈话,我们偶尔听到只言片语,大概是在谈论一张价值连城的名琴。我们靠近一些时,恰好听见苏慧说:“只可惜‘太古遗音’如今被珍藏在皇宫里,连看一眼也难得。” 安锦笑道:“难怪你也要参加此次的骑猎赛,原来是想获胜之后请陛下割爱让琴?” “正是如此。”苏慧笑得很开怀。“安大哥,若你获胜,想要什么赏赐?” “没想过。”安锦摇首。 苏慧忽然面带羞涩道:“既然如此,安大哥要是胜了,也向陛下索要‘太古遗音’可好?慧儿真的很想要。”她平素优雅矜持,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娇憨之态,再加上面若桃花双目含情,我想即使是安锦怕也难以拒绝。 安锦还未回答,娘亲已经听不下去,甩开我的手便冲了过去,站在两人面前叉着腰冷笑一声。“女婿,真巧啊。” 两人显然有些惊吓,尤其是安锦,脸色居然都有些发白。果然只有娘亲出马才能让这头禽兽吓成这样啊……我顿时深感钦佩。苏慧似乎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看见娘亲叉着腰眼神凶狠,居然往安锦身前一挡:“大娘,你别误会,别打锦大哥……” 我娘大概要吐血了。她虽然样子是凶了点儿,但貌似并没有打安锦的动作,这苏慧是不是有受害妄想症……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娘丝毫没被她这一出打败,反倒从下到上把她不屑地打量了一圈。“你哪位?老妇跟女婿打招呼,你横在这算怎么回事儿?” 苏慧一噎,我扶额,跟苏慧身后的安锦进行眼神交流。 我:我娘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安:看出来了……怎么办? 我眨眨眼,表示无能为力,让他自己想办法。 然而这么一闹,绣坊内的绣娘和客人们纷纷侧目,假装淡定地旁观。 “岳母,真巧。”安锦不动声色地拨开苏慧,脸上的神情居然有些谄媚。“跟阿遥逛绣庄呢?” 苏慧的表情有些呆,想来是从没见过安锦这副极力讨好又不得要领的模样。 娘白了他一眼,把我拉了过去。“阿遥特意来这儿学刺绣来着,瞧瞧这手,都流血了!你这夫君也不知道心疼心疼。” 安锦忙不迭地点头,走过来瞧我的手。“受伤了?” 我摇头,把绣好的丝巾给他看。“我绣的。好不好看?” 苏慧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一侧,显然有点儿尴尬。苏熙和苏夫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随即过来寒暄几句,把她带离了这边。众围观群众见无热闹可看,只得散了开去,各做各事。 安锦留意到丝巾上的遥花,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凝。 “安大人。”姜云翘忽然轻巧地走了过来。“真巧啊。” 安锦将手上的丝巾收进怀里,微笑道:“没想到姜小姐也在。” “我来替沈将军选一条丝巾。”姜云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与尊夫人相谈甚欢。大人真是好眼光,娶了一位这样聪慧体贴的夫人。” 安锦揽住我的肩。“姜小姐谬赞了。” 我也没想到一场潜在的风波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安锦和苏慧其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然而以娘的脾气,遇上这样的事不闹个天翻地覆那绝不会罢休。但娘后来只是远远地瞥了苏慧一眼,没有再发话。 我松了口气。安锦表面上还算自在,手心里全是汗。 然而刚出了绣庄的门,我娘便拉我回了家,直接把安锦关在了门外,不阴不阳地丢了一句话。 “遥遥啊,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要也罢。” 我可以想象安锦在外头抓耳挠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迫模样。谁想得到,原来娘的手段还在后头。 之后我才明白了娘的心思。她知道若在绣坊里闹事儿,不仅安锦的颜面无光,我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只能令旁人看了笑话,说不准还会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姑娘们借题发挥。同时她也清楚安锦在乎我,这些花花草草也许只是些浮云,然而安锦风流的名声在外,一定得趁此机会将任何不轨的苗头都得掐死在萌芽期,给他个下马威瞧瞧。 我很惊叹。在我没有发觉的时候,娘已经完成了从勇猛型到谋略型的巨大飞跃。 原本我还幸灾乐祸,看娘把安锦关在门外冷言冷语,顺道也替我出了一口气。谁知到夜色渐深,娘还没有放我回家或是放安锦进来的意思。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坐立不安,期期艾艾地暗示娘见好就收,娘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仿佛我脖子上挂了牌子,上书:肉包子一枚,请啃。 爹本想去开门,被娘的眼睛一瞪,改道捧茶进了书房,摇头小声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英明……女婿啊……好自为之……” 小妹完全站在娘亲这边,义愤填膺道:“我早就看那个苏慧不顺眼了!经常跟在姐夫后头,算个什么事儿?姐夫也是,明知道苏慧对他有意思,还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我张口欲言,小妹气鼓鼓地把话题转向我:“二姐啊,不是我说你,要不是因为你不闻不问软弱好欺,姐夫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偷食!” “其实也没——”我话未说完,娘和小妹不约而同地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一直在旁边钻研机关图的大哥猛地拍案而起,闷不吭声地去开门放了安锦进来。他被淋得像只落汤鸡,长发贴在脸颊上,一个劲儿地往下滴水。那双平时总从容不迫的眼也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可怜巴巴,全没了风度。我心一软,赶紧寻了张干净的巾子要替他擦擦,娘猛咳一声,我的手一抖。 安锦垂眼低头站在娘面前,老老实实地说:“岳母大人,是我错了。请您原谅。” 娘没看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跟太后似的。“安大人有什么错?别折杀老妇了。” “我不该跟别的姑娘说笑。”他垂头丧气。我心中暗笑。 娘清了清嗓子,瞟了他一眼。“锦儿,我和你岳丈从小看着你长大,明白你的人品,这才能放心把阿遥交给你。要是你真敢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不敢!”安锦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娘的神情。“绝对不做。” 娘终于板不下去脸,神情柔和了些。“阿雅,把姜汤端出来给你姐夫喝。” 这晚回家之后,安锦泡在浴桶里依然心有余悸,非要让我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才肯好生沐浴。替他擦背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喃喃道:“岳母大人真乃女中豪杰。” 这天之后,安锦又用了许多讨好丈母娘的小手段,这才把我娘给重新哄开心。与此同时,娘亲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按照苏夫人的心得,每日变着花样熬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汤送过来给我喝,导致我喝到后来闻到药膳的味儿就恶心。 安锦很是同情,主动替我分担了一半,另外请柳大夫当着我娘的面替我诊治了一番,再三肯定我的身体极好完全不用任何补药,娘才将信将疑地停了药膳攻势。 我和安锦松了口气。谁想到第二天,娘送来了海马汤,说是要给安锦好好“补一补”。 我把汤端到安锦面前捧腹大笑了一通,最后被恼羞成怒的安灰狼扛在肩上进了屋,声称要让我好好体会体会他是否需要“补一补”。 竞技会的决赛日益临近,按照日程安排,大哥参加的机关术比赛在前,安锦参加的骑猎项排在后头。安锦没什么摘冠的想法,也就没有压力,大哥就不同了,这场比赛关系到他和妙音的将来,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娘亲隐隐约约也知道了大哥这样努力是为了一位姑娘,心中倍感欣慰,鼓励大哥努力钻研机关术。她还特地来了我家,说是最近家里闹耗子,每到夜里常有些奇怪的动静,因此想把元宵接回家捉捉,以免这动静影响了大哥钻研。然而元宵不知是春情萌动或是思亲心切,这些日子在安宅待得也甚不安分,每到了半夜总要发出些奇怪的叫声,将我惊醒过好几次。娘亲得知后无奈,只好去药铺开了些砒霜,混饭团里放在角落,无果。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了个记录片,有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网上认识了一个帅男,跟人在网上组建了一个家庭,在网下也爱了个死去活来,才一个月已经替人怀了孩子。 她觉得自己爱得惊天动地,结果那男人走了,无影无踪。她与男人视频时自杀,男人无动于衷。最后她怀着孩子追了无数公里,像捉贼一样把她自以为的爱人找到时,这个男人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们不合适。 这个世界有很多坏男人,这个世界不是小说。可以爱得天翻地覆不顾一切,但一定要首先爱自己。 像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或者像文中的小妹那样的姑娘,在现实中太多了。傻得让人心疼,也让人生气。感情很美好,但一定一定要确定这个人值得。付出自己之前,再三思量。遇到真正爱你的人,会让你更爱自己。 祝福每个姑娘:爱得值得,痛得值得。<!--end--> 三十二章 颜或之伤 <!--start--> 大哥很努力,然而据安锦调查所得的结果,在机关术的参加者中尚有不少高手,尤其是西凉国,据说还安排了一位极擅机关的墨家传人入赛。有这么一位高人在,大哥取胜的可能性便大大减少。 我犹豫了一阵子,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去求颜或,请他看在我们曾经交情的份上网开一面,让那位墨家传人手下留情。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此时晒月斋的陈画偶托人转告我说由于三国竞技会,最近有不少的生意上门,问我愿不愿意重操旧业。自从那副黄昏双美图后,我忙着跟安锦处理夫妻感情以及一系列内外矛盾,已经停笔许久,好容易攒那点儿私房钱也早就被小妹花了个精光。若大哥赢了比赛,少不得又要准备聘礼。妙音毕竟是皇后家的人,这聘礼寒酸不得,还得靠我想办法。 当然,安锦曾提过他能解决,然而我不想再让他操心,于是打算趁此机会再赚些银两,便回了画偶,说有兴趣接些新单。画偶很高兴,立刻与我约定了时间详谈。 我们约定的时间恰是大哥比赛的前一日。雀儿听说之后似乎有些不高兴,从前遇上这样的事,她总是欢呼雀跃比我还积极,只为分得一杯羹,这回却露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难道是嫌分成太少?我深感疑惑。 晒月斋生意做得不错,门面扩充了不少,分成上下两层楼,楼上还安排了几间布置幽雅且隔音的茶室以供商谈。雀儿照例留在楼下吃点心,而我则随画偶一同上了楼,来到最底处的一间雅室。 雅室的门口站了一位常服靿靴,腰间佩蟒皮剑鞘的男子,长得方正有须,面色微黑。我迟疑了片刻,只觉得这男子又有些眼熟。 最近似乎总是碰上熟人。 画偶见我迟疑地盯着这男子瞧,笑道:“夫人还记得罢?这位是墨曲,三年前你们曾在此见过一面。” 他这么一说,我依稀记了起来,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弥漫而生。这位墨曲正是当年跟随在郑或身边的贴身侍卫,如今郑或成了颜或,成了西凉新帝,想必这位墨曲的身份也早已大不同。正在思量间,墨曲朝我行礼道:“萧姑娘,又见面了。我家主子早已恭候多时。” “我已经嫁人了,墨公子该称我夫人才对。”我勉强朝他点点头,将画偶拉至一旁。“你怎么不早说他们也在?” 画偶笑眯眯,白净略胖的圆脸让人生不出反感。“郑公子说了,想给夫人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惊恐还差不多。要是让安锦知道我见了颜或,家里非得成醋海不可。 我皱眉,很有些愤愤。“画偶,你是故意帮他的罢?我的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还做这种安排?” 画偶的笑意略僵,讪讪道:“夫人别恼,郑公子这回难得来一趟杞国,心心念念地只想跟夫人见一面而已,并无他意。还请夫人放心。” 我心念一转,茅塞忽开。“画偶,你跟我说实话。其实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对不对?” 若只是普通的客人,画偶不会这样帮忙,说话之间也颇有偏向。这么看来,他一定与颜或交情匪浅。颜或根本不是商人,画偶能把生意做到三国里,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画偶面露尴尬,没有否认。 我终于恼火了。“请你转告他,我们实在没什么必要见面。”说罢,转身欲行。画偶眼明手快地拉住我,苦口婆心道:“夫人,就当给我个面子,与郑——陛下见上一面。陛下至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即使夫人已对他无意,也该说个清楚明白让他死心不是?” 我不肯,执意要走,画偶拦着不放,整张脸皱得像只包子,可怜巴巴。我硬下心肠不理会。没办法,我家养了个耳目众多神通广大的醋缸夫君,敢情到时候被醋淹死的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怎地? 正在僵持间,墨曲走过来,一板一眼地抱手道:“夫人,在下奉主子之命,一定要让主子见着夫人。若夫人执意要走,在下只好点了夫人的穴抬进去。” 我瞪着他。他作势要点,我无奈,大喝一声道:“停!让我自己走。” 墨曲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又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绣着洛水仙的织锦屏风前,颜或屈膝而坐,双手执壶,正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茶。见我如此鲁莽地闯入,他丝毫也不意外,只朝我展颜微笑,目似清涧,正如当年。 他换下了缀着蓝宝石的华丽长袍,也没有束冠,暗红色的朱子深衣,一把墨竹笄,正如当年。 我不喜欢这种正如当年的感觉,仿佛要刻意地令我回想起初见时的一些细节。然而当年的郑或,现在的颜或,绝不是我曾认为的那个温文体贴的商贾之子,也绝不是我曾心念遗憾却最终错失的知己,而是我完全不曾了解过的西凉皇帝。 我并不记恨他,也不后悔什么,只是觉得陌生而已。 他却还维持着如故人重逢般殷切的神情,柔声道:“十三,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绷着脸没看他,一板一眼地行礼。“妾身见过陛下。” “十三……”他浅褐色的眼里顿时浮上些忧伤。 “陛下,妾身已经嫁人,再沿用旧称怕是有些不妥当。”我很有些暴躁。他这一举一动都暧昧得很,难不成还真想跟我重温旧梦? 我之所以给自己取了个“元宵十三公子”的名字,只因为我平生最爱两大吃食:一是圆滚滚,白嫩嫩里头包着黑芝麻的元宵丸子,二是黄澄澄,香脆脆和着白芝麻的糖饼。而在燕丰城里头,最出名的糖饼铺子,便是十三味糖饼世家。 因此我当年灵光一闪,成就了这么个后来在杞国响当当的名字。人人都道这名字取得别致,却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两样吃食的总和。 颜或当年与我相识,对我这名字的来历颇为好奇。我跟他混熟了之后,便将其中的缘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当时呆傻了好一阵子,继而笑得全无风度,让我生了好一阵儿的闷气。然而从那之后,他便总是戏谑地称我做“十三”,换得我的几枚白眼,乐此不疲。 这样的昵称,放到此时此刻,显然已有些别扭。 颜或叹息了一声,手掌平展向他对面的位置。“小遥,坐。” 他的态度很明显,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叫我夫人。我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只是依言而坐,离了他有几臂远。 他挺无奈。“我是洪水猛兽还是流氓登徒子?小遥,近来些,我们好生说说话,只是叙叙旧可好?” 我挪了挪,朝他稍稍靠近了些。 颜或垂目道:“我知道你怨恨我欺骗了你,只是当初我不能将真实身份相告,以免为你招来麻烦。” 这是哪儿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只是有些吃惊罢了。然而他自顾自说着,我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当初的颜或,还是西凉的四皇子。西凉久未立储,众位皇子均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其中真正有实力一拼的,不过是四皇子颜或和二皇子颜真。然而当时的西凉皇帝迟迟未做决断,各皇子只能用尽手段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坐上帝位的人。 而当时西凉与杞国的关系剑拔弩张,时常有摩擦战乱。颜或便寻了个机会潜伏到燕丰,想深入杞国做一探查。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遇见了我。 他并没有想到在燕丰城还会有这样一段际遇。原本他是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实情和盘托出,谁想到正在这时,西凉传来急讯,说二皇子颜真有异动,请他迅速回国。 颜或虽然也希望能带我一同回国,然而一方面我自己似乎并不情愿,另一方面这趟回国亦是危机重重,他不想令我身涉险境,只得忍痛放手。归国之后,他立刻忙于勾心斗角之中,终于在这场储位之战中险胜二皇子,登上了储君之位。然而此时,他也得到了我已出嫁的消息。 他说得动容,最后竟然凝噎无声,只对着我望。 我其实也挺感慨。那段纵情山水,鸟鸣犬吠的日子,实在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记忆。然而错过就是错过,因为有错,所以才会擦肩而过。错在我的迟疑,错在他的放手,也错在时机。 我心有所感,语气也稍稍放柔了些,只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也希望他能跟七公主恩爱。 他却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娶夏之倩,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你。” 我愕然。 他解释说听闻夏之倩倾心安锦,常常为难于我,这才在和亲的文书上指名要求七公主嫁到杞国。 难怪杞皇舍得让七公主去和亲,原来竟是颜或从中要求。杞皇正欲同西凉重新建交,区区一个女儿,不管有多疼爱,总归也得割爱。 我心中顿时有些复杂。没想到夏之倩难为我的事迹都远播西凉了,想必我胖揍了她一顿的事也传遍了三国,难怪连南瑞二公主看我的眼神也有点奇怪…… 颜或沉吟片刻,轻声问:“我听闻安大人风流之名远播,小遥,你当真过得好么?” “传言中还说安夫人是个无盐悍妇呢。”我笑了笑。“你看,传言总是不靠谱的。安锦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大家知根知底,他不是那样的人。” 颜或略一犹豫。“小遥,你对安大人——当真知根知底?” 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很多事情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他眉头微蹙,眼瞳深邃,仿佛纠缠在湖底的水藻,丝丝缕缕看不清晰。“你可知道,回国后我曾让人带给你的信笺礼物,全都被人在半途拦截了下来。” 我怔住。 他继续往下说:“不仅如此。其实坐上储君之位后,我也曾几次试图动身来燕丰,但每次临近动身之前,总会有些事务突然冒出来绊住了我的行程。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不能不让我怀疑有人想阻止我去燕丰找你。” “你怀疑……是安锦?”我哑然失笑。“陛下啊陛下,安锦只不过是杞国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哪儿来那么大能耐?” 颜或云淡风轻地望向我的眼。“安锦究竟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吏部侍郎,难道小遥你心里还不清楚?” 我心中微沉,却抚掌笑道:“陛下的想象力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狐狸……可怜的小遥遥<!--end--> 三十三章 公主疑云 <!--start--> 与颜或的谈话时间并不长,临别时,他约我下回一道品茶赏画。我婉然谢绝。他又以那种明媚而忧伤的眼神瞅我,奈何我心如蒲草韧如丝,态度坚决。 他大概是终于明白了我的油盐不进,只提出元宵也许想见见它的兄弟。我思考片刻,告诉他我会让别人把元宵带给他。他再次忧伤,提出我也许会需要他帮忙,让墨家的传人墨曲在比赛中放放水。 看来他也很神通广大,连我大哥参加了机关术比赛只为赢得佳人归的事也知道。我动摇了一瞬,只是小小的一瞬,之后依然表示不劳他费心,大哥一定能力挫群雄夺魁,即使不能,我和安锦也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虽然有些对不住大哥,但若真欠了这个人的人情,以后地麻烦可就大了。 颜或的身影站在窗边,一直到下了楼,离开晒月斋后老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究竟是旧情难舍,还是另有目的?我不愿多想,只怕想得多了,原本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温雅知己会成为一根卡在喉咙的刺,上不去,下不来,徒增烦恼。 雀儿陪我走出晒月斋后倒像是松了口气,又开始叽叽喳喳。我好奇地看她:“怎么不问我接了几笔单?” 雀儿鬼机灵地转着眼珠子:“看夫人这样子就知道,又是一场空。” 我往她脑门上一弹。“学会讽刺我了?” 雀儿朝另一个方向一指:“夫人快看,那个摔进水沟里的是不是老爷?” 我不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公公摔进水沟里?也不找个好点儿的理由。 雀儿着急地扯我的袖子。“好像真是老爷!”她提起裙子,奔了过去。 我惊讶地顺着她的方向瞧过去,只见周围的人们都往城墙下的排水沟汇聚注目,一名高大的男子正将右侧的老者背出沟堑,将他缓缓放在了地上。 那老者清瘦面善,正是我那好人公公。我大急,立刻也奔到他身边,和雀儿一左一右扶住他的肩膀。公公衣裳湿透,脸色发黄,像是有些摔糊涂了。听到我的声音,他努力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对焦在我的脸上:“阿遥?” “公公,你怎么样?”我看他似乎受了伤,心神大乱。“哪儿不舒服?” “没事,没事。”公公摆摆手,挣扎着要自己起身,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右腿伤了。”站在一旁的那位高大男子忽然开了口。 我正要感激他救了公公,却发现又是个熟人。“骠骑将军?” 此人正是南瑞的淡定骠骑将军,肩上站着那只名为小黄的鹦鹉。小黄歪着头,似乎也在打量我。沈将军朝我点点头,冷峻的面庞没有丝毫情绪。“夫人,在下沈丹定。” 原来我没有猜中开头,却猜中了结尾。果然是淡定将军…… 沈将军将我们送回了安宅,我连忙请了柳大夫来给公公瞧腿,最后诊出脚踝扭伤,得卧床静养数月,配以针灸治疗。送柳大夫回家的时候,他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摇头离开了,令我有些疑惑。 沈将军不动声色,也告辞离开。我将他送到门外时,他忽然出声道:“令尊可能有眼疾。夫人最好请大夫再仔细看看。” 我顿时明白了过来。公公之前便说过眼睛有些看不清,想必早已知道自己患上了眼疾,为了不让家人担忧竟丝毫没有透露,谁知这回却不小心落进了水沟里。若不是沈将军这回细心注意到了加以提醒,怕是我们都还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 我正欲向他表达感激之情,他却干脆利落地转身要走。肩上的小黄扭着头看我,忽然张嘴叫了几声:“公主别走!公主别走!” 我赶紧转头,以为二公主姜云翘也来了,然而周围却并未有二公主的影子。沈将军侧头,在它翅膀上拍了拍。小黄低下尖喙理了理自己胸前的羽毛,绿豆小眼往我脚边蹲着的元宵瞟了一眼,十分神气地拍了拍翅膀。“笨狗!笨狗!” 元宵暴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却没有再扑上去,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这家伙会飞,只能智取,不能力敌。然而这么一来,一鸟一犬算是彻底结下了怨。 我不禁为这只牙尖嘴利的鸟惋惜。元宵心眼小,向来是有仇必报有怨必复,记恨能记一辈子,不得机会也就罢了,只要有机会一定报个淋漓尽致。 沈将军无奈,转身向我颔首:“抱歉。它大概把夫人当成了公主。” 我跟二公主似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我颇有些困惑,还未反应过来,沈将军已经走远,小黄蹲在他身上,那豆豆小眼里居然有些哀怨。 线索像迷雾中的树林,若隐若现。我站在原地,努力地试图挥开雾气抓住些细枝末节。 元宵见我迟迟不动,绕着我的脚跑了几圈,困惑地呜了一声,扯扯我的裙子。我弯腰用手指在它脑袋上梳了梳,跟它依恋信赖的眼神碰上时,心中灵光一闪,照亮了真相。 沈将军所说的公主,应该不是指二公主姜云翘,而是指鹦鹉的原主人,嫁到西凉又逃婚的那位五公主。这么一来,一切边都解释得通了,难怪这只鹦鹉第一次见到我时便朝我飞了过来,还死抓着我的衣裳不肯走,现在想来,它说的那句“公主救救小黄”其实把我当成了五公主,在向我求救。而它之所以老是针对元宵,大概也是以为元宵夺去了公主的宠爱,所以在不满争宠呢。 如果是这样,难不成那位逃婚的五公主竟然跟我有些像?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与那位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当时是夜晚,公主又作宫女打扮,我并未特别留意到她的长相。不过现在想起来,她的身量轮廓的确应该跟我有几分相似,否则那些服饰的宫女嬷嬷也不至于会把我错认为逃婚的公主给抓了回去。 一切迎刃而解,我被这可能的真相搞得哭笑不得。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这点儿也不奇怪。这么说来,难不成东宫真心喜欢的正是那位公主,而因为我与公主的几分相似,成了她的替代品?也难怪东宫不择手段,想从安锦手里抢我这只香饽饽。敢情他竟然真是个痴情种? 心中顿时颇不是滋味。本以为自己是红颜祸水来着,谁知道原来是被当成鱼翅的粉丝。安锦一定早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只是不好说出真相打击我这颗飘飘然的已婚少妇心。 我拉着元宵,怀着受挫的少妇心回了宅里。因为还牵挂着公公的伤势,特地又去看了一趟,却看见婆婆守在床塌上的公公身边,从来古井无波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些焦急。 向来被公公捧在手心照顾的婆婆,如今面对需要自己关怀照顾的夫君,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公公宽慰她道:“夫人,不过是一点儿小伤,很快便会好起来,不用着急。” 婆婆点点头,握着他的手,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安慰他。 公公的额头上渗出汗,想必腿上的疼痛不轻。然而他依然微笑着拍拍婆婆的手。“放心罢,去忙你的事情,不用管我。” 我不忍再看下去,转身离开房间去煎药。 煎好药又送去的时候,婆婆已经没了踪迹。两位家仆在屋外随侍,公公正努力伸长了手臂去够桌上的水杯。他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即使受了伤也不肯使唤家仆,这危险的动作看得我心一悬。 “公公,婆婆呢?”我赶紧帮他取了水杯送到他手里。 “她先走了,还有些事要忙。”公公笑了笑。“阿遥,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心里不免又对婆婆有些腹诽。自己的夫君伤成这样,居然只是望了一望便走了。难道这种时候不应该留在他身边照顾么?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夫君的伤势更重要? 公公大概是看穿了我心里的嘀咕,笑着说:“别怪你婆婆。她也很辛苦。” 喝完了药,我在公公腰下添了个软枕,他的脸色这才渐渐好起来。 “公公,”我犹疑着要怎么开口。“您的眼睛……” 公公微愣,随即又毫不在意地笑着,与安锦相似的眉毛舒展开来,很能宽慰人心。“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柳兄给我查过,说这眼疾不难治,慢慢会好起来。我怕你们担心,所以一直没有说。” “真的会好起来?”我犹疑地问。 公公一派自在。“放心罢阿遥。答应公公,别告诉安锦和你婆婆可好?我不想让他们为我分心担忧。” 我心中总觉得这样不妥。然而公公恨不得拍胸脯保证,我也只得先答应下来,打算改日亲自问问柳大夫再做打算。 安锦闻讯,亦提前归家。确认公公的伤势并无大碍之后,他将我拉进屋子里仔细地问了问当时的情况。我本不想将公公有眼疾一事透露给他,然而他实在是聪明,从我的话中很快发现了端倪。我只好宽慰他会尽快问问柳大夫,寻找些医治眼疾的方法。 安锦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担忧他,随即转移了话题,问他我是否真的跟南瑞的那位五公主有几分相似。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要问这样的问题。“我只见过那位公主一次,也许脸型轮廓有些相似,但仔细看的话并不太像。” 我向来知道安锦谨慎细密的说话方式,连他都这么说,那位公主一定跟我挺像。他端详了我一阵子,似乎是试探地问:“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我眨眨眼,做无辜状。“还该有什么话?” 安锦转开眼,视线游移,手指放在腰上的珊瑚扣上摩挲。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 “今天……你不是见了颜或?” 我惊奇。惊在他居然这么快又知道我见了颜或,奇在他知道我见了颜或,居然没有发怒或翻醋,反而像偷了油的老鼠般心虚忐忑。 他瞅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移到一旁,脸上的从容显得有些刻意。 我顿时悟了。这么看来,颜或说得没有错,当初的确是安锦从中作梗,才让我们就此断了联系。我原以为以安锦的做派,即使真是他做的也会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而我也正打算就这么若无其事下去,却没想到他竟有主动承认的意思。 “我早就说过。”他又偷偷瞅了我一眼,面色僵硬道:“就算你心里装着别人,我也不会放弃。如今我们已成婚,即使你后悔了,也别让我知道。”<!--end--> 三十四章 夫君心结 <!--start--> 我看了他好一阵子,他轻咳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坐着。 “你……看我做什么?” 从来都胸有成竹的安锦终于也有不淡定的一天……我心中澎湃之情,难以用言语形容。上一次不淡定,是被我娘收拾;这回不淡定,是疑心病犯。 虽然我内里很雀跃,然而表面上却端坐椅上,做了个最严肃的神态。“说罢。” 他低头,额上挂了一滴汗。“说什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联想到当日被他抓到我私下里替东宫作画时那憋屈的场景……终于咱也能扬眉吐气了啊!现在的情形正好掉了个个儿,质问的变成了我,心虚应诺的变成了他。 其实咱的记仇心,丝毫不亚于元宵。平日里被安灰狼压抑得狠了,难得有个机会,即刻反扑。 “就说说你当年,都做了些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我轻描淡写,没忘了朝他脸上瞅一瞅。 他微眯了眼,乌黑的瞳孔却显得更加明亮慑人。就这么简单地往我脸上一扫,立刻让我心一抖,差点儿习惯性地又要贴过去。 萧遥,你也忒没骨气了!我在心里为自己打气。这是跟安灰狼作斗争争取妻权的最好机会啊……绝对不能放过。明德皇后,娘,婆婆,天底下将夫君治得服服帖帖的女中豪杰在此时与我灵魂合一。 我辛苦地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凝重,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角微微抖动,背后爬上冷汗。 安锦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浓淡合宜的眉毛揪着,看我的眼神很有些复杂。“阿遥……你知道了。” “没错,我都知道了。”我别开脸不看他。 安锦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指。他常年温热的手掌,此刻竟然有些发凉。我意思意思地抽了抽,他没放。 “阿遥,看着我。” 我坚持不肯回过脸。不能看他啊不能看他……他那眼睛里有魔障,看了就完蛋! 他叹息了一声。“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么?”这声音中的哀愁伸出爪子,挠了挠我的心。于是我又没骨气地回过头,以愤怒掩饰自己的畏缩,瞪着他的脸。 他的神情挺忧伤,我挺难受。我也见过颜或忧伤的样子,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就能无动于衷,而面对安灰狼的时候就狠不了这心? “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不止是颜或,还有段常,还有对面林家的那个小子,还有糖饼家的那个少当家……” 我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对段常又做了什么?还有林家公子和糖饼家的少当家,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 没想到我难得一次敲山震虎,居然震出那么多惊天大秘密。 难怪我的桃花总开得那样坎坷,原来有头禽兽跟在后头,开一朵掐一朵。难怪当年林家公子常向我借文房四宝,而糖饼家总是给我买一送一,我还以为是自己人缘好来着……这些可怜的花骨朵,才刚萌芽便被他掐死在摇篮里,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那么回事。 而段常被人拉到玲珑馆,颜或寄给我的东西全被拦截……都是这头禽兽干的。 安锦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玉面生红,大约是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因为三皇子夏之淳去了西凉,我也一样会阻止你跟他的事。”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惊讶,太惊讶。敢情安灰狼这些年含辛茹苦考试做官之余,剩下的时间都忙着替我挡桃花了。他该有多累啊…… 我心中的滋味莫名。该怪他么?若不是因为他从中作梗,也许我早就嫁给了别人,如今与他大概也早已走上陌路。我很难想象自己与别的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更难想象他对另一个女人软语温存细心维护。 十余年的相识相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入我心。我习惯了他,正如习惯了香脆的糖饼,习惯了圆滚滚的元宵丸子,习惯了爹的跑题娘的彪悍,习惯了每天满怀甜蜜地等一个人回家吃饭。除了他,跟别的任何人在一起仿佛都是个需要立刻纠正的异常错误。 这么想来,不仅不该怪他,还应该奖励他才对。 安锦盯着我看,大约被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搞得提心吊胆。我虽然不怪他,却也不想就此服软。他明明不想让我嫁给别人,却不肯光明正大地争取,反而在暗地里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完全不尊重我的知情权,不趁机整他一番难解我心头之气。 我绷着脸,以腊月寒风一般的冷冽朝他一瞥。“原来真是这样。别人倒也罢了,颜或……” 我本想问他,颜或身在西凉,他又是怎么把他也算计了进去,谁想到他面色一暗,喃喃道:“我知道,我明白。” 他又明白什么了?我莫名。 “三年前,颜或来到燕丰,与你相识。你跟他在一起时,整个人都很不一样。”他显然想到了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你们很投契。别的人,也许都没真正被你放在心里,只有他……” “你是真心喜欢他罢?”他问得艰难苦涩,我听得若有所悟。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 他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如果不是我想办法让他提前回了国,你也许真会跟他在一起。不仅如此,我还阻止他跟你通信,让你们彻底断了联系。” 我眨巴着眼看他,期待下文。接下去他是不是该说些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来给我听听了? “我知道再不能这么等下去,所以明知道你当时心里装着别人,却还是向萧家提了亲。”他抿了抿唇,之前脸上的薄红褪去,又显得有些异常的白。“洞房花烛那夜……我知道你不愿意,却还是——” 他的声音有些晦涩。 我从未试着像此刻一般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这一切。他认为我是真心喜欢颜或,在他心中想必也曾有过天人交战。然而他终究还是决定要出手阻止。洞房花烛的时候,他以为我心有别属,却还是与我洞房。这件事就这么成了他如骾在喉的心结,时间长了,酿成一缸浓浓的陈年老醋。 也难怪洞房花烛那一夜,他望着床上的落红神情诡异。那一刻弥漫在他心中的情绪,想必很难说是内疚多些,还是欢喜更多一些。 “你早晚也会知道。”他垂下眼睑,上翘的眼角翩翩欲飞。“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洞房之后,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以为我恨他强娶,我以为他还记恨着我当初拒绝他求婚的事,两人就这么整整僵持了一年有余。 我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个误会,让我们这一年过得相敬如冰忐忑不安。何必,这是何必? 他望着我,一副豁出去的烈士样。“事情就是这样。” “嗯。”我点点头。“说得不错。” 他仔细看着我的表情。“就这样?” “呃——”我想了想。“我懂。” “你——懂?”这两个字像从他齿缝中挤出来般艰难。 接下去该花言巧语甜言蜜语了吧?我挺期待地望他。 他显然有些不自在。“你——还看我做什么?” “还有呢?” 他呆了呆。“我说完了。” “就这么完了?”我大失所望。“你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没有些心理活动什么的?比如你当时看见我和颜或在一块儿,是什么心情?” 安锦呆若木鸡,喃喃道:“心理……活动?” 怎么就那么笨呢?我懊恼。往往这种时候,男人不应该抱住女人深情款款说:“你是我的,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或者“只怪我爱你爱到不能自已”之类的话么? 他依然在望我,怔怔的。“你不怪我么?” “怪。当然怪。”我挽住他的手臂。“怪你把这些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向我问个清楚。” “阿遥……”他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惊喜。“你——” 我坐到他膝上,窝进他怀里。“没错,那个时候,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他——”他的身体立刻僵硬了不少。我接着说:“但一切早就过去了。我心里一直都清楚谁才是我心甘情愿相伴一生的良人。” 他的胸膛颤抖得厉害。“阿遥……” “我只后悔没有在十五岁那年答应你的求婚。”我闭上眼,在他的怀抱里磨了磨。“只怪没能早些嫁给你,没能早些看懂自己的心。” 为了解开他心里藏了三年的结,只好拿肉麻当有趣。我深感为人老婆的不易。 他蓦然后退些许,盯牢我的脸猛看,双目灼热得像要在我脸上烧两个窟窿。“小妖怪,你真是我的小妖怪么?” 我转了转眼珠子。“应该是吧。” 他翘着唇,笑得很满足。“我很开心,真的很——” 接下去总该甜言蜜语了吧?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谁知他没再说下去,反而勒紧我的腰,嘴唇重重落下,滚烫的手指用力扯开了我的衣服。 …… 我咬着被角,满腹委屈地困在背后那人的手臂里,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男人这种生物。为什么我令他生气的时候要被处理,令他开心的时候也要被处理?! 难不成男人表达感情的模式只有这一种么…… 这一晚我被折腾得够呛,第二天又是大哥的比赛,不得不起了个大早,带着明显睡眠不足而带来的黑眼圈跟神清气爽的安锦一道去了机关术比赛所在的场地白鹤原。 白鹤原上用松木搭出了十二间并排的方顶小屋,三面镂空,以一面墙壁和两根立柱支撑作为比赛场地,每人一间。在小屋的对面,有汉白玉砌成的三层楼台,三国贵胄及王公大臣们稳居其上。楼台之下,一圈铁甲卫兵执戈而立。 爹娘比我们早一步到了白鹤原,至于大哥早已进了比赛场地。按照比赛的规矩,所有参赛者需统一着装,且头戴帷帽,只能凭标识牌进行辨认,就连我们也很难猜出究竟哪一个是大哥。 临到比赛快开场时,在家里梳妆磨蹭导致迟到的小妹才提着裙子行色匆匆地跑了进来,一见到我便花容失色地扑了上来:“姐姐,姐夫!我遇上个怪人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事情就是这样。两人之间阴差阳错地僵持了一年,只因为安锦心中的这个结…… 至于小妹遇上的登徒子是谁涅? 安锦的身份,会在两到三章之内揭晓…… 明天停更一天,俺出去遛遛顺道采风啊……虎摸大家,不闹啊不闹啊,等我回来来来来来—— 后天(周日)照常更新!<!--end--> 三十五章 登徒怪人 <!--start--> 小妹哭丧了脸,连发髻都有些歪斜。“吓死我了……好不容易才甩掉他!” 原来她雇了辆轿子到了白鹤原附近下来,却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心中慌乱,加快了脚步,还绕了几个弯,那男人却始终跟在她后头,连距离都没变过。 于是她惊悚无比地狂奔进了白鹤原,终于找到了组织。 我疑惑道:“除了跟着你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异常举动么?” 小妹想了想。“似乎没有。” 我又和颜悦色问小妹:“那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是登徒子?” 小妹扬头叉腰,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年轻版的娘亲……她愤愤道:“鬼鬼祟祟跟在我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窈窕淑女背后,一定不怀好意!” “这——”我困难地抽了一口气。 安锦扶额转向另一侧,嘴角绷得抖啊抖,想必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讪笑道:“也许是误会。” “他看上去就不像好人!肩膀上还蹲了只怪鸟……跟传说中的怪蜀黍一模一样!”小妹十分肯定。 安锦咳了好几声。我无语。“肩上蹲鸟又不代表什么——鸟?肩膀上?” 我蓦然一惊,下意识去看安锦。安锦挑眉,下巴朝小妹背后的方向抬了抬,低声道。“小雅,你说的那个怪人,该不会是——他?” 南瑞二公主姜云翘正面带微笑朝我们走来,而她身后一步远跟着面目冷峻身形高大,肩上站了只鹦鹉的沈将军。 小妹只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大呼小叫地跳到我背后,尖着嗓子道:“就是他就是他!没想到他居然跟到了这儿……” 姜云翘的表情很困惑。我刚想解释,小妹大概是觉得家人都在身边终于安全,索性从我背后跳了出来,瞪着沈将军道:“你跟着本姑娘,究竟想干嘛?” 沈将军的眉毛百年难得一遇地动了动。他肩上的小黄张了张翅膀,歪着尖喙叫着:“干嘛?干嘛?” 小妹气焰嚣张,奈何丹定将军面无表情,并不理睬。 她更火了,朝前大大迈了一步。“怎么,敢做不敢说?” 沈将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自作多情。” 小黄兴奋地点头。“自作多情!自作多情!”那声音尖利奇异,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小妹涨红了脸,还想上去给他点颜色看看,被我手忙脚乱地拽了回来。 姜云翘愕然。“这位是……” “舍妹。”我心中悲叹,这回丢人丢大了……“实在是失礼了,二公主,沈将军。” 小妹猛地回头看我,不敢置信。我悲壮却毋庸置疑地朝她点了点头。她明显没了底气,却还小声嘟囔道:“难道将军就不能做登徒子么……” 我和安锦为失去的颜面默哀一刻钟。姜云翘恍然大悟似地转向沈将军:“难怪你来得晚……原来是去尾随人家姑娘了?什么时候开的窍?” 在这种情况下,沈将军依然维持着雕塑般的表情,只掀了掀嘴皮子。“不认识路。” “又迷路了?”姜云翘摇摇头。“丹定,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原来表面上看起来高大冷峻的淡定将军居然是个路盲,在燕丰城的大街上活生生地迷了路。他听小妹跟轿夫说起去白鹤原的事,知道她也是去看比赛的,于是就这么跟着了。 这个事实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小妹恼羞成怒,缩到我们背后碎碎念:“那么大个子连路也不认识没用没用没用……” 沈将军瞥了我身后的小妹一眼。“无理取闹。” 小黄兴奋地猛点头:“无理取闹!无理取闹!丑女多作怪!” 于是这只嘴贱鹦鹉又成功地得罪了小妹。 我和安锦好容易才把暴走的小妹安抚下来,沈将军早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去了南瑞的坐席。姜云翘饱含歉意地把我拉到一旁,只说这鹦鹉平日说话实在不讲究,顺便称赞我家小妹美丽动人,性情直率。 我愧疚地为小妹无故冤枉沈将军的事道歉,姜云翘毫不在意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丹定被气成这样,令妹果然不同凡响。” “将军很生气?”我怎么没看出来?那张雕塑脸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 姜云翘朝沈将军的背影瞅了瞅,神秘兮兮道:“他居然会跟陌生的姑娘说话,用的是成语,还用了两次!我看他一定对令妹颇有好感。”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角抽了抽。好吧,“自作多情”跟“无理取闹”的确是成语来着,不过这跟好感扯得上关系么…… 姜云翘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一番那日丈母娘捉奸戏的后续发展,暗示我可以考虑带安锦去南瑞国发展,以体验南瑞美好的社会福利。我汗颜地敷衍表示会好好考虑,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小妹恨恨地扯着手绢:“臭鸟!臭路盲!臭鸟!臭路盲!”我和安锦面面相觑,一直到比赛的号令鼓被敲响,我们才连忙回了坐席与爹娘会合。 十二座木屋里已经分别站好了白纱帽青葛袍的机关术者。每个人的打扮一样,姿势一样,唯独身高体形略有不同。十二名参赛者中,西凉,南瑞和杞国各占四名,却同样无从分辨究竟究竟哪四名是本国人。 机关术的比赛共有三轮,分别是解开三种难度递增的机关,取出藏在其中的物品,以用时较少者为胜,第一轮淘汰六名,第二轮淘汰三名,第三轮则让最终留下的三名参赛者分出高下。在每栋木屋前,分别站了两名裁判官,时刻注意着木屋内参赛者的动作,一旦参赛者完成比赛,一人立刻在贴了红绸的木牌上记下所用的时间并举牌示意,另一人敲响铜锣。 东宫站在高台之上,举起鎏金盘龙锤敲响了代表比赛即将开始的太平鼓,一时之间白鹤原悄无人声。站在金钟玉磐旁的礼乐师们紧随其后,奏黄钟大吕,声声震耳发聩。 乐毕,礼部尚书苏荃躬身从东宫夏之渊的手中接过御帛,退身至高台前方,大声宣读比赛的流程规矩,并解释了第一轮比赛的大概内容。 根据苏荃的解释,第一轮比赛限时一炷香,每个参赛者前方都放置了一只首饰盒大小的机关匣,其中放了一枚龟甲,取最先拿出龟甲的前六名进入下一轮比赛。十二名参赛者此刻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低头看着面前的首饰盒,有人微抬头望向高台,也有人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寻人。 苏荃说完,朝礼官做了个手势。礼官朗声宣布比赛开始,高台上的琉璃沙漏翻转,开始计时。 十二名参赛者开始动作。我仔细地辨认着,试图从他们的行为动态判断哪一个是大哥,紧张得手心冒汗。 爹眯着眼,朝十二个木屋的方向努力地眺望。娘等不及,拽了拽爹的袖子问:“老头子,望儿究竟是哪一个啊?你看出来了没有?” “就是就是!大哥究竟在哪儿啊?”日头渐盛,小妹拿手掌挡住阳光,索性站起身踮脚猛看。 安锦在大袖的掩盖下将我的手指拉了过去握着。“庚号是大哥。”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四双目光直直朝庚号木屋处看去。 大哥不愧是唐门少主亲自教出的徒弟,虽然时间不长,却够努力。此刻他动作沉着细致,双手灵巧,似乎没费什么劲儿便解开了那只木匣,取出了龟甲。此刻场上已经解开木匣的不过才三个人,大哥正是第四名。 庚号木屋前的铜锣敲响,我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大哥好样的!”小妹兴高采烈地拍手,跟娘来了个拥抱。我和安锦相视而笑。 前六名很快被确认了下来,被淘汰的其余六人离场。 在第一场和第二场的休息时间,娘再一次问起大哥心仪的女子究竟是谁,我跟小妹打着哈哈对付了过去,只说比赛结束后她自然会知道。 娘狐疑地往我们两个身上转了转,又改去问安锦。 安锦有些为难地朝我望了望,我猛地摇头。娘向来行事出人意表,要是知道大哥喜欢上了皇后的远房侄女,两人又被皇后棒打鸳鸯,一定得暴躁。虽然她现在似乎往谋略之路上走了,但这件事眼看着要成,出不得一点儿差错,还是谨慎点儿的好。 安锦见我坚决,只好低眉顺目道:“岳母,阿遥不让说。” 娘柳眉倒竖。“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你可是男人,难道这点儿主意也没有?” 安锦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阿遥的主意,便是我的主意。” 娘横了他一眼。“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她扭头坐下,嘴角却翘得老高,发了福的脸庞乐得像朵向日葵。爹瞟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小妹朝安锦竖了跟大拇指,悄声道:“姐夫实在是高明。”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在安锦的手心捏了捏。“什么时候变那么听话了?狡猾得很。” 他目露狡黠:“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第二场比赛,破解一臂高的机关箱,取出其中的鹰眼石。限时半个时辰,前三名入围。 机关匣子只需要准确地找到开启匣子的机关,做一系列的排列组合便能打开。而在机关箱中则还另外添加了会导致机关箱彻底关闭锁死的死格,以及混淆视听的假机件,难度大大提升。 大哥显然解得有些吃力。我的心悬在他的一举一动之间,为他捏了一把汗。 陆续已有两名术者解开了机关,只剩了最后一个机会。我们四个紧张地盯着庚号,却听见有人欢呼一声:“解出来了!” 我一惊,转头去看时才发现是丁号。然而两名裁判官仔细检查之后,宣布丁号在破解过程中违反了规则,用刀刃破坏了箱子,因此判定他的破解无效。 丁号垂头丧气地离了场。此时铜锣一声响,正是大哥所在的庚号!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背脊已是冷汗遍布。安锦也松了口气,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大哥又赢了。” 小妹瘫倒在椅子上,嗫嚅道:“太惊险了……” 娘倒是自信满满,拍着胸脯说:“放心,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他一定能得胜。” 最后剩下三名术者进入决赛。一个是庚号的大哥,另外两名分别是乙号和辛号。乙号身形较为矮小,辛号则较为高大,腰间佩着一只蟒皮剑鞘。 那只蟒皮剑鞘让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墨曲,颜或身边的那位黑面侍卫。 我极为忐忑。大哥临时抱佛脚学的机关术,怎么敌得过墨曲这位正统墨家传人?而那日颜或的提议我早已拒绝,想必他也不会在比赛中手下留情。我叹了口气,祈祷上天庇佑。 第三场比赛,机关屋。 三名术者分别进入到三间封闭的机关屋内,谁能最先破解机关走出机关屋,谁就摘得桂冠。难度在机关箱的基础上自然又上一台阶。 限时一个时辰。 安锦不动声色地对我低声道:“放心。” 我带着疑问与他对视。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稍稍安心。 半个多时辰之后,三名术者分出胜负。第一个从机关屋中出来的,不是大哥,也不是墨曲,竟然是乙号。排在第二的人是大哥,墨曲是最后一个,走出机关屋的时候步态从容。 颜或还是让我欠下了这份人情。然而尽管墨曲手下留了情,大哥依然还是败了。 娘像一下子矮了一截儿,呢喃道:“败了……?” 小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nd--> 三十六章 书斋窘事 <!--start--> 机关术的比赛已分出胜负,墨曲和大哥退了场。白鹤原上众人欢腾,纷纷好奇乙号究竟是哪一国的高手。礼官朗声道:“请乙号术者上台致礼——” 大哥已换下了葛衣,回到我们中间。娘和小妹连忙一左一右地抱着他的手臂安慰,大哥的神情并不沮丧,反而紧紧盯着朝高台走去的乙号。 乙号缓缓自台阶步上高台,朝三国皇室躬身行礼,摘下了帷帽。 帷帽之下是一张明秀动人的脸庞,带着怡人浅笑。虽然离得稍远,我依然可以看到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不少。 “不男不女。”娘愤愤。“哪儿比得上咱们阿望?” 我咳了咳,预感到不久之后娘将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后悔不迭。大哥挺窘。“娘,她是——” “妙音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她高声道。“托陛下与娘娘的洪福,妙音才能为我大杞国争得盛誉。” 获得最终胜利的,正是我的未来大嫂薛妙音。 当初我将大哥准备修习机关术参加比赛的消息告诉妙音之后,她决定与大哥共同修习机关术,两个人共同争取参赛的机会。她不便于外出,大哥只能将一些相关的资料通过我转交给她,让她在曹府自己研习。其实这样的异动想必瞒不过怪老头曹御史,然而他却似乎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干涉。 妙音的机关术进展神速,我与安锦都十分惊讶,深以为她是机关术的天才。大哥跟妙音虽然分隔两地,却心有灵犀,为了同一个信念昼夜不息地学习。 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还有什么比一双有情人为了将来而奋斗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安锦想了办法,将妙音从曹府偷运出来,以薛因的名字报了名,最终进入了决赛,摘得桂冠。皇后娘娘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被关在曹府的妙音会出现在这儿,笑意从容,自信满满。 南瑞二公主点头赞道:“未想到竟是一位姑娘家胜过了西凉的墨家传人。” 颜或手中端着金酒杯,朝我和安锦所在的方向随意一瞟。安锦低笑一声,嘴唇贴近我耳畔道:“这回受了他这么个人情,阿遥打算怎么还?” “怎么,你不醋了?”我深感讶异。 他摇头。“阿遥的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我何必还跟他计较?” “臭美。”我横他一眼,心里却美滋滋。小妹转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揪着手帕不满道:“二姐,姐夫——你们在这郎情妾意打情骂俏的,叫我跟大哥这两个屡屡受挫的失意者情何以堪!大哥这才蒙受了巨大打击……” 我们这才想起小妹虽然听说过大哥和妙音的事,却从未见过妙音,也不知道妙音的名字。 我朝台上努了努嘴。“知道那是谁么?” 大哥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高台之上的情形,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爹在拍娘的手臂安慰她,小妹眨了眨眼,疑惑道:“谁?” “咱们的未来大嫂。” 小妹呆愣当场。娘突然停了叹气,猛地抬头:“什么?!” 高台之上,皇帝陛下朝礼部尚书苏荃低语几句。苏荃走到妙音身前,笑眯眯道:“陛下赏黄金百两,珍珠十斛——” 妙音俯首跪拜,沉声道:“民女谢主隆恩。但民女不要黄金珍珠,只希望陛下能答应民女一个请求。” “说罢。”皇帝陛下的脸色如常,皇后娘娘却显然有些不自然。 “请陛下为民女与翰林院侍书萧望赐婚。” 此话一出,引发民众哗然。各色眼光朝台上那位窈窕美丽的女子身上汇聚而去,她伏在地上,姿态优美犹如水上仙鹤。 与我家相识的人们也纷纷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一面看一面小声议论。 尽管大杞国的民风还算得开放,却比不得南瑞男女对等的传统。在杞国人的认知里,正统闺秀应该是像苏慧那样的:优雅,矜持,善解人意,即使想要什么也不会明白地说,而是巧妙暗示别人主动提出来。而妙音参加比赛倒也罢了,最后竟然要求陛下为自己赐婚,这一作为在杞国人民眼中显然大胆得超出了常理,不够矜持,绝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举措。 皇后娘娘的神情已经明显有些怒意,而皇帝陛下面露难色。“此事——” 南瑞二公主忽然拍掌朗声道:“好!未想到杞国也有这样敢作敢为的率性女子。陛下,此乃一桩美事,何不成全了两位有情人?” “昭月公主所言甚是。”颜或放下酒杯,微微颔首道:“听闻陛下在赛前曾许诺,将赐予夺魁的杞国人一个愿望。这位姑娘的愿望,陛下想必是乐于满足罢?” 由于南瑞和西凉两国皇室的附和赞同,形势瞬间变得对妙音有利起来。杞皇陛下进退维谷,东宫亦开口道:“薛姑娘勇气可嘉,儿臣亦请求父皇成全这桩婚事。” 众心所向,杞皇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只得吩咐苏荃宣大哥觐见。 大哥与薛妙音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在杞皇面前宣称心意已定,愿与对方结为夫妇。杞皇无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允了这门亲事。 终于皆大欢喜。小妹抹干眼泪,又是蹦又是跳地欢呼,连爹也难得地开怀大笑,连连称奇。唯有娘亲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呆在当场,我哄了她许久才让她渐渐回过了神,犹不敢相信这天上降下来的好事。 大哥的终身大事,悬在我们全家心头的难题,总算是解决了。虽然过程有些坎坷,所幸结局还挺圆满。比赛结束之后,大哥送妙音回了曹府,回家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面色红润地又抱了一坛子竹叶青,不负众望地在喝了两杯之后趴在了桌上,闭着眼嘿嘿傻笑。 机关术比赛结束的十五日之后才是安锦参与的骑猎项的比赛。安锦似乎对这场比赛兴致缺缺,没有做丝毫准备,反倒是每日忙于公务,更甚以往。 另一方面,关于公公的眼疾,后来我也特意问过柳大夫,他的说法与公公一致,只说这眼疾需慢慢调养,急不得。眼疾再加上腿伤,书斋那边的生意公公是无论如何也顾不上了,只好交由我来打理。这么一来,我与安锦两人聊天相处的时间又少了许多,连从前每日必修的床榻功课也荒废了好些时候,令我颇有些怅怅。 “被处理”这种日常活动,拥有的时候偶尔会嫌多,没有的时候又觉得失落。我深感矛盾,然而看见安锦每天归家时的疲惫,也不好对他抱怨,只得转移注意力,没事的时候便在书斋里画画,有好几次画着画着就画成了春宫。雀儿看到过一回,大惊小怪地以为我打算转型做“春宫十三公子”。 我以为未尝不可。画美人画了那么多年,是时候有个质的飞跃了。 然而春宫图不比美人画,不能未经允许采用现实中已有的美人入画,以免惹来各种麻烦,只能跟着想象走,大概有些难度。我把这想法跟陈画偶一说,他虽有些惊吓,却也深以为这的确是一条康庄大道,暗地里借了一堆现下最流行的春宫画册给我以作参考。 书斋里的生意不多,我乐得清闲,便将画偶借我的春宫画册偷偷拿到了书斋里,藏在《礼乐》的外壳下猛地钻研。然而越看,我就越觉得春宫市场潜力无限。 连这种画技粗糙,动作僵硬,人物造型完全没有美感的春宫图也能在燕丰流行起来,可见广大燕丰人民在这方面求贤若渴,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不画则已,一旦画了,我便一定要鹤立鸡群,创出全新的春宫艺术流派,将我的画画事业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思及此处,我不禁热血沸腾,激情澎湃,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直到一只指节流畅,修长优美的手在我面前的红木桌上轻轻敲了敲,我才勉强把自己从美好的畅想中拉了回来。 “在看什么?” 我尚未完全回魂儿,懵懂地抬起头。“颜或,好巧。” 我低下头又看了几眼,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抬头。“颜或?” 他轻笑着,手肘搭在书架上,长目微弯,褐瞳如蜜。“在看什么?那么入迷。” 还好,我的画册外头蒙了一层正经无比的《礼乐》封皮。 我无比镇定地合上画册,起身从容道:“最近对乐器有些兴趣,无聊时便研究研究。对了,比赛的事——谢谢你。” 他勾唇,那笑容温和,却有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在意的无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胜负对西凉而言并没有太多意义,若能帮到你,自然是我心之所愿。” 我欠了他这份人情,虽然是被动地欠上,总归也是欠了。颜或很精明,知道这么一来我也不好意思再像之前那样对他冷语相向,自然从容了许多。 我讪笑两声。“陛下难得重游燕丰,何不四处逛逛?” “怎么,又开始对我防备了?”他苦笑。“每回想与你接近些,你便警惕地要跟我拉开距离。我们好歹算是朋友罢?我又不会害你。” 我低头。“对不住。我习惯了要跟危险人物保持距离。” “如今我成了危险人物了?”他扬眉,似笑非笑。“你说过跟我在一起很开心。” “那是从前的事了。”我试图让他明白这其中的差距。 他凝视了我一阵子,转开眼道:“抱歉,是我失礼了。以后我会安守做朋友的本分。” “谢谢。”我舒了口气。 “听画偶说,你打算尝试一种全新的人物画。”他诚挚道。“可否为我画一幅画像?” 我差点儿被一口气呛着。画偶所说的全新人物画——不就是春宫图?敢情颜或他主动要求要做春宫图的男主角? “你——你确定要——入我的画?”我顺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身材。修长合度,想必入画之后很有看点。 颜或欣喜地点头。“能让十三替我作画,是我盼望已久的事。” “没问题。”我点头。“画好之后,我会交给画偶,让他转交给你。就当还你这次的人情。” “怎么不需要比照着我的模样画么?”他显然有些困惑。 “不必了。”我摇头。“这种全新画风,不以写实为主,全靠意会。” 他会意地展颜一笑,也不知道是真懂了还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多半是后者。 他看起来心情挺好,视线转到桌上放着的那本《礼乐》上,随手将它拿了起来。“没想到你还对乐器有兴趣——呃?” 我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翻开了封皮。 世界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被初恋对象发现自己在看春宫图。 <!--end--> 三十七章 报复之心 <!--start--> 颜或的脸红了。很难说是由于血气上升,还是由于太过意外。 难道脸红的人不应该是我么? 他默默地合上书,放在桌前。“原来你感兴趣的是这个。” “误会,只是误会。”其实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挺单薄,换做我是他,也不会相信这人兴致勃勃双眼迷离地看春宫是为了追求艺术。 “不必解释。”他挺沉痛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有点儿同情。“看来十三你过得不太好。”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抽抽。他好像想得有点儿歪? “没想到安大人看上去挺结实,实际上——”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果然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我敢肯定他想歪了。安锦的尊严,需要我的维护。 “陛下你真误会了,我家夫君身体好得很——” “真是苦了你了。”他打断了我的话,满脸的不忍仿佛看见故人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心,我不会多问。” 我灰头土脸地等他把话说完。决定不再解释,反正解释在他看来也就是掩饰。 颜或又说了一大通,貌似安慰实则幸灾乐祸。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的良心也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安锦之前对他做的事,怕是早就被他牢牢地记在心里,瞅准机会一定极尽报复之能事。 最后他终于心满意足,面色红润地结束了这通“安慰”,末了还双目含情地朝我一望。“要是你后悔的话,我当初说过的话,现在依然有效。” 我无语,僵着脸笑了两声。“陛下真会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锲而不舍,紧紧相逼,脸上的无谓稍敛,倒显出几分认真。“而且我保证表里如一,绝无隐疾。” 我终于愤怒了,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伸向桌子底下的扫帚…… “陛下有隐疾,应该去医馆。”安锦清朗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缓不急。“到书斋来可解决不了问题。” 颜或神情微冷,侧过身。“安大人来得还真快。” “彼此彼此。”安锦信步前来,目若寒潭,一侧的唇角微翘,笑得邪气。“陛下更是见缝插针,令人佩服。” 颜或转头,朝我露出如花笑靥。“十三,我改日再来。” 我还没说话,安锦已经悠悠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事的话,陛下还是别来了。省的遭人非议,让杞国民众以为陛下对在下的发妻有什么不轨之图。” 颜或也不恼,行至安锦身边时,略一停顿,状似诚恳道:“安大人,难言之隐,还是早些就医为好。若治不好,也别误人大好青春。” 安锦垂首:“陛下尚且自顾不暇,还有心挂怀在下的家事,实在令在下感动。” 颜或笑了一声,施施然而去。 安锦转向我。我打了个哆嗦,揪着耳垂抖着嗓子:“不是我……” “不是你?”他维持着惯性的微笑。“是我。隐疾?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隐疾?” “呃——这件事解释起来相当复杂——”我赔笑,眼角余光扫到那本《礼乐》,连忙做淡定状拿过来往桌子底下一塞。“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 “你跟他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误会?”安夫君显然还对前情敌的嚣张耿耿于怀,连带着看我的眼神儿也有些忿忿。 我正百口莫辩之际,雀儿牵着元宵进了门。 这些日子我忙着照看书斋,遛元宵的重任只好交到了雀儿手上。然而元宵粘我粘得死紧,每每外出总要拼死拼活地往书斋的方向冲,只为了跟我见上一面,让我给它揉揉肚子。一回两回之后,我索性让雀儿每天傍晚牵着元宵到我这儿来,等书斋关门的时候再一道回家。 雀儿和元宵的到来,立刻把我从四面楚歌中解救了出来。元宵一进了书斋,立刻狗不停腿地朝我的方向奔来,谁知一眼看见了安锦,立刻刹住了脚,迟疑了一会儿。 元宵对安锦,那是又敬又怕。基本安锦让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让它趴下,它就不敢站着。虽然它心中最重要的应该还是我这么个主人,但面对非原则性问题的时候,它往往选择屈从于强硬势力之下…… 于是它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谄媚地挪到安锦的脚下拱了拱。 我挺悲愤。雀儿看了看屋内的形势,怯怯地唤了一声:“大人。” 安锦摆了摆手。“你先回去。” 雀儿缩了脖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唯有弄不清形势的元宵,犹在呜呜讨好,见安锦没有要打压它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越过他朝我奔来。 我把它往桌子底下一送,讪笑着往安锦身上贴,试图以柔情攻势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跟他能有什么?你忘了之前说的话?” 他神色稍缓,扶住我的腰,用了些力气。“这家伙倒也执着,想方设法还要打你的主意。” 我心下暗喜。若不是颜或来捣了这么一场乱,哪儿能让他放下公务来书斋找我?正要向他撒娇说些暖心话,却见元宵摇头晃脑地从书桌底下钻了出来,嘴里衔着一本书,欢天喜地地奔到我和安锦脚下,仿佛淘到了宝。 安锦皱眉,正欲弯腰,被我一把拦住。 我当然知道那本书是可耻的披了礼乐外壳的春宫,被安锦看见,那是死就一个字。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抱住他的腰,主动献上新鲜出炉的热吻一枚。 安锦最初有些不适应,很快又进入了状态。他的气息依然如往常的清冽微甘,令原本别有用心的我浑然已忘今夕何夕。 我们许久未曾亲热,这么一碰正如**。书斋里虽然没有别人,却有随时被人推门而入的可能性。然而这样的可能,却似乎在干柴上又浇了一勺油,燃得更加热烈。他一拉一按,呼吸热急地将我抵在书架中间,像是饥者对着肥鸡腿,再顾不得仪态形象,只想着要以最快的速度吃吞下腹,以解这难熬饥饿。手抄本和卷轴纷沓而出,落在我们脚下,无人理会。 “阿遥……我的好阿遥……”他呢喃着,嗓音低哑,而我早已化作一泓春水,软塔塔地任由他摆弄。两人动情至极,正要昏头昏脑地共度燃情岁月,却闻得两声犬吠,大概是元宵见我二人行事诡异,当他在欺负我,故见义勇为地出声示警一番。 安锦忍着满腔热血带着满面春晕瞥了元宵一眼,也许是想让它识相些别再吵闹,谁知道这一瞥,他却忽然睁大眼,停了动作。 我有些疑惑,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只见浅黄色的纸面上,两个粗粗勾勒的裸身男女正做着与我们此刻类似的动作,元宵的白爪子按在这纸面上,圆滚滚的大眼瞪着我们好奇地看,看着看着又低头,在纸面上按了按,很是雀跃。 安锦松开我,俯身捡起这本画册。画册外头蒙了个蓝色封皮,上书《礼乐》。 我欲哭无泪地瞪了元宵一眼。它尚在懵懂,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礼乐》?”安锦脸上的红晕未散,气息也未平息,声音还带着哑。“原来你在书斋一天到晚就研究这个。” “误会,只是误会——”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幽怨地瞅他。能不能不要就这么停下来……很伤身体的…… 他翻了翻画册,沉思了片刻。“这些日子太过繁忙,冷落了阿遥,是我不对。” 知道就好。我不满足地又去拉他,一面拉一面哼哼,表示希望能继续之前的和谐互动。他抓住我的手,恍然道:“难怪颜或——”他忽地转怒。“可恶!” 我可怜巴巴地望他。看我看我,朝我这儿看! 他果然看了过来。“过两天是休沐日,我哪儿也不去,在家陪你可好?” 我猛点头,依然期盼渴求地拿眼神勾他。 他不为所动,居然连之前动情的模样都收了去,一本正经道:“该回家了。爹娘还等我们回家用膳。” 说罢,把满怀春情的我晾在身后,领着元宵扬长而去。 我萧索地掩好衣襟,带着一肚子弃妇的心酸把地上散落的书籍卷轴收拾完毕,顿悟。敢情他是在报复我看春宫? 安夫君的报复,向来都来得不怀好意,不动声色,不明不白。无论你意识,或是没意识到,他的报复就在那儿,不言不语,瞬间完胜。 他的报复还远远没完。夜里就寝之前,我特意换上了若隐若现的碧烟纱裙,半卧在床榻上,做了个自以为十分撩人的姿势。 谁想到他定力十足地在灯下看书,愣是一眼也没往我这儿瞟。一直到我昏昏欲睡,他才熄了灯,朝床榻上走来。我精神一振,正欲诱之,他却结结实实地把我抱在怀里,闭上眼睡得很迅速。 我的憋屈幽怨逆流成河,把我脆弱的心肝淹了个彻底,愣是半晌也没睡着。安锦睡得很香,双眼紧闭呼吸绵长。 我索性从他怀里钻了出去,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他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睡得更加香甜,甚至还轻轻打起了呼噜。 于是我更加悲愤。看得见吃不着,无疑是又人生一大悲。 披了衣裳走出房间,元宵听到我的脚步,从梦中惊醒过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舔了舔我的脚。我抱着它的头,蹲在屋前看月亮。 元宵很仗义地舍弃了睡眠,陪我一起对月嗷嗷。我叹道:“还是你最好。” 它似懂非懂,大概是感觉到我不太开怀,思考了一阵子,忽地一跃而起,拽着我的裙角往前。 我无奈地跟着它走到庭院里的一颗桑树下,它二话不说开始猛刨土。我心里有数,准备再次观赏它的老鼠战利品。 它刨了个小土坑,将里头埋着的物事叼了出来,骄傲地递到我面前。这回却不是死老鼠,而是一枚鱼形的铜符。铜符内以特殊的曲形雕了两个字:南瑞。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出意外,安锦的身份会在下章揭晓…… 意外情况即:灵感横向迸发,呈神展开的形状蔓延了我的脑袋…… 霸王们,该出水啦……吼吼吼<!--end--> 三十八章 安宅之秘 <!--start--> 安锦的报复,维持了三个时辰。事实上,当我抱着元宵在月下抒完了情,带着满身寒露钻进薄被的时候,他的手臂便已伸了过来,把我牢牢地又按回了怀里,翻身覆了上来。我还当他梦游,吓得一动没敢动。他的眼睛睁开些许,很邪恶地以饿狼扑食的动作咬了我的肩膀一口。“去哪儿了?叫我等那么久。” 我疑惑地推他。“你不是睡着了?” 他恨铁不成钢,忿忿地扯着我的衣带。“你就不能霸王硬上弓?” 我顿悟。原来他装了那么久,就在等我忍不住先非礼他。 我叹息一声,趁着自己还有些神志,语重心长道:“想要的话你得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总不能你不要我赶着上,你要了我还能不给——唔!”这禽兽……居然连话都不让我说完! 他挥戈南下,我奋起反抗,奈何敌我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节节败退。他攻城掠地,我溃不成军,最终举白旗,连连讨饶。他得意洋洋,在我方城池留下耻辱的标志,盘桓不去,直到我方精疲力竭,只得任他揉圆搓扁,捏成一方砧板上的五花肉,让他吃了个心满意足。享用完毕后,侵略者终于沉沉睡去,还没忘了把他的胜利果实紧紧抱在怀里,大有恨不得睡梦里也能再多吃几次的架势。 其实我也挺满足,然而这种完全失去自主权的处理方式依然令我忿忿,于是趁他睡得沉,偷偷在他屁股上留了个牙印,以泄心头之愤。泄完愤后,悲从中来。 萧遥这辈子,难道都只能在安锦睡着了之后才能翻身做主人?可悲,可叹! 书斋里头的春宫画册,全被安锦搜刮了去,美名其曰替我保管。我当然不敢说这些是画偶借给我的,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些书抱走,百般痛心地要他保证绝对不会对这些画册进行惨无人道的毁灭性打击。他勉强答应,顺便还对我的品味表示了质疑。 没有了春宫画册的书斋,在我的眼中已不再完整,我颇感惆怅。人生寂寞如平地积雪,总有个人在你上头踩来踩去,上个脚印还没消失,后一个脚印又叠了上来,踩着踩着也就习惯了。 跟被人踩来踩去的郁闷相比,那枚被元宵翻出来的鱼符在我心头的分量倒是更沉重些。 虽然未曾细想过安锦的身份,但我也明白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而从现在的种种迹象看来,难道安锦竟在为南瑞国做事? 难怪他对南瑞五公主失踪的事那么上心,原来是因为南瑞是他的后台? 也许陛下正是察觉了安锦的作为,才一定要让安锦娶薛妙音以对他进行牵制。他坚持不娶薛妙音,便让他无法再生育出子嗣,绝了安家的血脉。至于南瑞二公主对我主动示好,屡次与我有意无意地碰面,言语之中多次提及南瑞的种种好处,也许也正因为安锦跟南瑞国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但若真如此,又解释不了安锦如何能设计远在西凉的颜或,如何能在得罪了东宫和陛下的情况下依然畅通无阻。再说,若陛下怀疑安锦为南瑞做事,完全可以找了理由将他贬官再不任用,何必还拐弯抹角地做这么多事? 我很少想那么深刻的事情,这么一想就开始头疼。安锦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我抱着头呲牙咧嘴作痛苦状。 他挺疑惑。“又想多了?” 知妻莫若夫。我掏出袖子里的鱼符递到他面前。“瞧瞧。” 他拿起来看了看,神情依然从容。“在哪儿捡到的?” 我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沉痛道:“夫君,咱们是不是该准备跑路了?” 他微愕。 “从前说要嫁个富户,是我不对。”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把你逼上了这条路。叛国可是大罪。” 他似笑非笑。“叛国?” “如今咱们不缺吃也不少穿,没必要再做那些事。”我诚挚地望他。“咱们走吧,离皇城远远的,别让他们找到咱们。” 我早已经有了觉悟。他活着,我便跟他一起活着;他负罪,我也跟他一起负罪。若他得为此付出代价,我也承担一半,叛国也好,罪人也罢,谁叫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爱的男人。 他思索了一阵,点头道:“说得有理。不过我没叛国。” “你答应就——呃?”我有些糊涂。“那这鱼符——” “不过是一枚南瑞的鱼符而已。”他啼笑皆非。“我跟南瑞没有关系。” “当真?” “我保证。” 安锦的话再次推翻了我的推理结果。这类深刻的问题,果然不适合我来想。 他见我沮丧,连忙好言相慰,并对我积极开动脑筋进行推理以及适时沟通表示了肯定。我趁机提出要求,要他归还那些春宫画册。 他毫不留情地拒绝。末了略一沉思,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到他的书房里偷看那些画册。其实他不这么说,我压根儿还不知道原来那些画册藏在他书房里。 第二天恰逢休沐。为了跟安锦享受久违的二人时光,我特意将书斋交给雀儿帮忙看着,没想到安锦一大早便以要事为由出了门,毫不愧疚地放了我鸽子。临走之前,他居然再一次警告我,绝对不可以去书房偷看。 出于不输于元宵的好奇和叛逆心理作祟,他走后没多久,我便摸去了书房。 他的书房平日里总上着锁,奇怪的是这一天却偏偏就没有锁。 元宵蹲在门口替我放哨,我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我很少进他的书房,因为书房里有我那关于海马汤的悲惨回忆。然而这一次,为了找到画册还给陈画偶,终于豁了出去。旧地重游,难免引发些心理阴影,这阴影甚至让我产生了幻,以为自己听到了安锦的声音。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安锦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此几回之后,才敢继续翻找。他的书房挺大,布置得却相当简单,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在书架的最末一层找到了我的春宫画。 完全没有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容易……我兴奋地抱起春宫图,却不知道碰了哪儿,整个书架猛地往旁边一斜。 我吓了一大跳,抱着脑袋叫:“夫君我错了!” 毫无动静,安锦根本就不在。我泪流满面,做人老婆做到这么怂的地步,我也算是朵奇葩。 斜开的书架旁边,墙壁移到一侧,露出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道,小道倾斜向下,可容一人出入,看上去有些阴森。 要不要进去?我犹豫了许久,实在不想一个人进去,遂决定把这书架复原。谁知我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让书架回到原来位置的机关。 整件事隐隐有些不对劲。我站在暗道口朝里望了望,隐约能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放着一包黄澄澄的东西。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洞口,决定看了那东西就回来。 那包东西离洞口不远,我只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它的庐山真面目,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以为放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一定是机密或是宝物,没想到—— 居然是一包糖饼。 还是一包热乎乎,冒着香气的糖饼。 我咽了咽唾沫,忽然想到自己没吃早点,肚子正有些饿。正在疑惑间,背后的墙壁突然轰然一声重新合了起来。 我蓦然想了个透彻。这不就是个诱敌深入的机关么?如此步步为营,最后居然还用糖饼来做诱饵,终于把我给引了进来,足可见其心机之深沉,用心之险恶,对我了解之深。 想到此处,我反而放下了心,索性捧着糖饼往里走。一开始倾斜向下,走了许久才踏上平地。越往里头走,周围的光线反而越亮,没多久便豁然开朗。 我从未想过,在我们每日生活的安宅下面,竟然有一个如此宏伟的暗室。这暗室约有近十丈高,比太和殿前的广场更加宽阔。数十根巨大的盘龙柱耸立在暗室中,每根盘龙柱上皆有一只龙头张牙舞爪含珠而出,那珠子散发着幽光,像是罕见的夜明珠。 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雕成瑞鹤起舞的油灯,每隔几步就有一盏,像是传说中永远也不会熄灭的长明灯。若不是因为这暗室中整整齐齐列满了高耸入顶的深色木架,我还当自己一不小心闯进了皇陵。 木架分为两排,两排木架中间有可容两人并排通过的空隙。我看不出这木架究竟是以何种木料做成,只闻到一股沉郁的木香。木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抽屉。抽屉上有奇特的编号和图形。有一个抽屉开着,我探过头去瞅了瞅,里面装着数支用绢带束好的织锦卷轴,最右侧的卷轴上写了个“苏”字。 我心下微动,取出那支卷轴横向展开。 苏荃,原名苏况,西凉横州人氏,安明五年与其妻王氏及其子苏熙,女苏慧暗中搬迁至大杞丰城,贿丰城司责,伪造大杞户籍…… 安明五年,迄今已经将近十年。 我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寒,手指冰凉。如果这上面的记载是真的——礼部尚书苏荃一家都是西凉人,处心积虑地潜伏到大杞国已经将近十年,现在苏荃和苏熙甚至已经身居高位…… 将卷轴束好放回抽屉里,我的心扑扑直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两排木架的中间,这条可供两人行走的间隙,似乎是一个通往真相的捷径。 他已经做到这份上,难道我还能转身走开么?我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己看上去该淡定点儿了,这才沿着间隙一直往前。 最前方,有一扇石门,看上去很厚重,却一推就开。 石门内,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屋。石屋两侧还有石门,不知通向何方。 安锦背对着我站在石屋中央,淡青色的直裾深衣印出细腰长身,却不再是意态风流的模样,倒显得清净自持,多了几分冷峻。 “我曾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能主动将安家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至亲至爱。”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回既然是你自己发现的,自然算不得我违誓。”他转过身来,目露狡黠,唇角微勾,像只终于捉到老鼠的猫。 果然之前的清净自持只是错觉……我无奈。为了引我上钩,他也算费尽心思,甚至还利用了我的那些春宫图册…… “遥遥,这就是安家的秘密。在这里,储藏着大杞国自建国以来的所有机密,而安家人世代相传的身份,”他站在原地,从容不迫地注视着我。“是杞国的秘部之主,三国内所有暗探听命的最高掌管者。” <!--end--> 三十九章 夫君心意 <!--start--> “根据野史的记载,大杞国的开国皇帝高祖陛下也是个断袖,爱的是个男子,据说还特意封这男人做了个什么王,将大杞国的机密都交给他管理……” 野史虽不足全信,然而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野史中总有三分真相。 大杞国的开国皇帝究竟是不是断袖已不可考,然而这位掌管了大杞国机密的男子却真实存在,他就是安家的先祖。 这位先祖名衡字鸿烈,是一位奇才。 之所以能被称为奇才,自然有某些过人之处。安鸿烈天生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再加上博闻广记,心思慎密,极善谋略,自然而然成为了太祖皇帝的左膀右臂。太祖皇帝与他正如花王牡丹与花相芍药,相依相辅,那情谊深厚,甚至超越了亲情。 若非如此,太祖皇帝也不会把杞国最重要的核心交给了安鸿烈来掌管,甚至将安鸿烈的子孙一脉作为核心机密的继承人,世代相传。 杞国,西凉和南瑞原本是大周朝的诸侯国中较为强盛的三个,大周朝动乱之后,三个诸侯王纷纷宣布正式独立称帝,开启了三国鼎立的历史。然而太祖皇帝深谋远虑,深知三国鼎立的形势绝不会永远地维持下去,因此与安鸿烈联手,提早做了布置。 他授意安鸿烈,建立了只有现任帝王和储君才有资格知道其存在的秘部,训练起第一批暗探,奔赴西凉和南瑞。 秘部里,同时储藏了大杞国本身和暗探们所搜集到的秘辛,暗探们的资料,分层管理。经过了数百年的沉淀,已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在这个组织里的暗探,甚至不受皇权的影响,只听从于秘部之主。这是当初太祖皇帝给予安鸿烈的权利,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太祖皇帝深知,他与安鸿烈虽情谊深厚,却不代表今后的子子孙孙与安鸿烈的后人也能相安无事。安家掌握了机密,也就掌握了一根足以动摇皇权的软肋,但凡有些作为的皇帝,都一定想要除去这个潜在的威胁。所以他赋予安家完全掌控暗探而不必受皇权控制的权利,令得任何一代的统治者想要对安家不利时,都不得不顾及这可能带来的巨大牵连影响,只好放弃这个打算。 至于太祖皇帝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要为安家做了这么多,为何要将这权利交给安鸿烈而不是自己的子女,又为何要替自己的后代留下这么一个软肋,恐怕只有太祖皇帝自己才知道了。 然而所有知情者都认同的一点是,太祖皇帝对安鸿烈,的确算得上仁至义尽。而安鸿烈亦没有愧对太祖皇帝的厚意。他与安家所有的亲眷断绝了关系,将他们送到了杞国的边城,独自背负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在他的妻子生下长子后,安鸿烈服下了一种秘药。根据记载,这种秘药能让人不再生育,也就是那种绝子酒。 安鸿烈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极尽可能地限制自己的后代数量,人一多,心必异,很难将这些巨大的秘密保守下去。他列下祖训,安氏每代只能有一个后人,负责接任秘部。这一机密,就连自己的至亲至爱也绝不能透露。除非危及安氏存亡,决不可有任何对皇权不利的举动。 他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为了防止后代中有人会背叛祖训,试图颠覆皇权,他甚至给自己的长子喂了一种毒。 这种毒,世代遗传。如不服用解药,三十岁之前必定毒发而死。而这毒唯一的解药却是那种能让人无法生育的秘药,掌握在皇室的手里。当安氏后人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由这一代的天子赐下秘药解毒。安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必定要接管秘部,不论男女。这也是为何若继承人是女子时必定招赘婿上门的原因。 然而,虽然解了毒,这种毒对人体已经产生的影响却不会散去,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早逝。所以安家每一辈都活不过五十岁,甚至大半在四十五岁之前就过世了。 对于安家的后人而言,知道自己注定早逝,而自己的后人也一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必须要依靠皇室的解药方能生存,自然不会轻易做什么违背皇权的事。 而对皇室后人而言,顾忌到安家掌握的不可知力量,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规规矩矩地送上解药。 一种互相牵制又互相依存的关系,就这么形成了。 太祖皇帝的深谋远虑和安家先祖的慎密心机,由此可见一斑。 安家就这样扎根在了皇城里,世代相传的祖宅下,藏着大杞国的秘部。为了防止惹人注目,为了尽量避免让皇室不安,安家甚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做大官,不做富商。安家的每一代,表面上做着微不足道的小官或是小买卖,暗地里却掌握了大杞国最大的秘密和最特别的一股力量。 直到今时今日。安家上一代的掌权者,也就是我的婆婆在安锦十八岁那年,将秘部正式交给了他。婆婆退居二线,开始专注于训练培养新一辈的暗探。她那从不让别人进去的书房里,同样也有暗道。 原本安锦也应该按照传统,在燕丰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或是经营些小本生意。然而他却偏偏选择了参加考试,一做还做到了吏部侍郎的高位。 安锦这么做的原因,不用说我心里也清楚,多半跟我当年那次拒婚脱不了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是能知道我的动静,能准确无误地将那些桃花掐得干干净净,甚至能对付得了远在西凉的颜或。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杞皇要将薛妙音赐婚给安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安锦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其实皇室和安家之间的暗涌由来已久。陛下这么做,不过是想利用薛妙音对我进行进一步的牵制。” “那为何不用七公主?”这个问题我疑惑已久。“为何陛下不将七公主赐给你?” “陛下之所以不肯让公主下嫁,是因为他不想在对付安家的时候有所牵挂。”他冷笑了一声。“而牺牲一个薛妙音,则是无所谓的事。” “对付安家?”我心头微沉。 “每一代的皇帝,都处心积虑地想对付安家。”他握着我的手,将我带离了石室。“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明白。既然如此,那杯绝子酒……” “那杯绝子酒,原本是为你准备的。在他看来,你生不出子嗣,我早晚也会另娶他人,他总有办法牵制到我。” 我猛然反应过来。杞皇陛下一定没有想到,安锦竟然会自己喝这杯酒。安锦尚无子嗣,喝了这杯酒之后,掌握秘部的安家岂不就绝了后?!绵延数百年的安家血脉终于断绝之时,又将是怎样的结局? 我惶惶,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正在朝我们逼近,而安锦站在我身前,挡去了大半山雨欲来时的猎猎冷风。 这一杯绝子酒的分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难怪当时婆婆的表情那样悲伤——安锦不该做官,不该想尽办法娶了我,不该对我这般情深意重。也许他根本就不该遇见我。果然是一步错,步步错。 “陛下这么做,就不担心安家会反抗么?”我虽然心慌意乱,却依然警觉了其中隐藏的矛盾。“他就不怕激起安家的愤怒,动摇了皇室的地位?” 安锦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异样。他垂下眼,叹一口气。“还是瞒不过你。陛下这么做,不过是一种还击。因为我做的一些事,已经使皇室感到了威胁。” 他并没有说具体是哪些事,但我可以猜到些眉目。也许是因为他坐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也许是因为他对东宫的屡次不尊,也许是别的什么……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也就是杞皇陛下对安锦产生了极大的疑心,并试图用绝子酒给他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他自己喝下了绝子酒,主动绝了安家的血脉。 杞皇陛下对于这一举动,怕也是喜多于忧。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契机,一个打破这数百年来安家与皇室之间的牵制的契机,一个重新将秘部收归皇室所有的机会。 杞皇有两个选择。第一,尽量与安锦和谈,共建君臣和谐关系,让安锦主动在某个时候将秘部势力交归皇室所有;第二,一不做二不休,跟安家撕破脸,斩尽杀绝。 很显然,第一个方法更可取,对陛下而言危险度也更小。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安锦的脸笼罩在暗室的光影里,半明半暗。 他究竟还为我做了多少事,为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敢想象,甚至不敢去探究那背后最终的真相。 这回,我真的很沉痛。 安锦看出来了,安慰我道:“喝下那杯绝子酒并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暂时稳住陛下的动作,打乱他的部署。” 这么明显的安慰,令我更加沉痛。 我深情地凝视他道:“这辈子,我就是不吃不睡,不玩不乐,用尽一切方法也要替你生几个娃!” 如此情深意重的氛围下,安锦竟然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 我很不满。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摸摸我的脸道:“用不着不吃不睡,只要你——”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扭捏。“这样很奇怪,而且……会很累……” 他作不屑道:“刚刚还说用尽一切办法,现在又嫌累?” 我犹豫了一会儿。“那就试试。” “真的?”他双眼发亮,在幽暗的光线里似乎有点儿发绿,活脱脱一个三天没吃上肉的元宵。 我打了个哆嗦。“等等——还有鱼符的事!” “前些日子家里有动静,你不是也察觉了?”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无耻地往我脖子以下的部分扫,显然是勉强耐着性子在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是五公主的鹦鹉跟你接近,所以南瑞二公主怀疑五公主可能藏在我们家,派了人来探查,被我们的人给拦了下来,应该是打斗中遗落在地上的。” “你们的人?”我忽然想到整个秘部,该不会只有安锦和婆婆两个人才对,其他人都在哪儿? 安锦微微一笑。“身在安宅里的,除了一无所知的爹爹之外,全都是秘部的人。” 我惊呆。 全部……他指的是负责喂马的老李,厨房里的伙计和厨娘们,负责打扫服侍的丫鬟婆子,甚至还有轿夫?!原来他们都是身怀武艺的秘部暗探? 安锦补充了一句。“还包括雀儿。” 我呆滞。这是个什么样的家…… <!--end--> 第四十章 卧虎藏龙 <!--start--> 这是一个全民皆潜伏,处处有耳目的时代。 自从明白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终于又深刻了一些。 厨房的伙计小柱子,善于听声辩位,耳朵比元宵还好使。马夫老李,擅长易容。婆婆房里做针线活的李大娘是个暗器高手,她的暗器就是那一排的绣花针。 还有雀儿。我想不明白雀儿的绝招是什么,安锦神秘兮兮地要我自己小心观察,然而我盯着雀儿的一举一动仔细看了许久,一直看到她浑身不自在地抖索着遁出我的视线范围,也仍然没发现任何破绽。 难不成雀儿的绝招便是“没有破绽”?这实在令人费解。 不仅仅是在安宅,秘部的暗探在大杞国其他角落也分布了不少,除了秘部的高层,甚至连陛下和东宫怕也不知道究竟这些暗探是怎样的身份。最初时,为了表示对帝王的忠贞,安家并没有在当今天子身边安插暗探。但随着皇室跟安家之间矛盾的渐渐激化,安家传人渐渐也留了个心眼,在皇宫里动了不少手脚,安锦更是做了不少类似的布置。 也难怪陛下会对安家如此忌惮,说不准宫中的某个宫女,甚至自己贴身的太监,宠爱的妃子,都有可能是秘部安排的暗探,自己若是贸然出手,很可能会遭到安家的反扑,防不胜防。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拥有秘部这样一种类似机构的,并不只有杞国。根据安锦掌握到的消息,西凉也同样有类似的秘密部门,负责向别国安插暗探,互相渗透,有些暗探甚至在杞国潜伏了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身居显位,比如苏荃一家。 杞国在与西凉近些年的对战中吃了不少亏,也正因为如此,安锦才会察觉到不对劲,顺着这些蛛丝马迹发现有西凉的暗探潜伏在杞国的朝廷之中。而苏家的身份,也就在这些调查中渐渐浮出水面,尤其是经冒名买官和窝藏五公主一事,苏家的筹划更是暴露无疑,但为了将苏家相关联的党羽一概剪除,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 冒名买官那件事,根本就是苏荃和苏熙试图在攸关边防作战机密的兵部安插自己人,所幸他们未能斩草除根,让那个无辜的被冒名者逃了出来,还告上了状。然而为了进一步获得苏家的信任,也是为了避免苏家意识到身份可能暴露而打乱原本的部署,安锦只能想办法压下了苏熙的罪责。 而苏家安排苏熙接近南瑞五公主,又在大婚当夜诱拐五公主逃出皇宫,也根本不是当初我所设想的郎情妾意情不自禁,而是为了挑拨西凉和南瑞的关系,破坏这次联姻。而安锦也已经查出了五公主的下落,她的确一直被藏在苏府。他这些日子之所以如此忙碌,也正是在筹划要如何将五公主找出来而不至于引起苏家的警戒。 虽然明知杞皇陛下和东宫对安家猜忌,安锦却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也许对于他,对于婆婆,对于整个秘部而言,如今他们所守护的早已不是皇室,而是整个国家,大杞国的子民。 这么想想,我对自己的夫君产生了一种近似于钦佩的感情。他瞬间上升到需要我仰视的高度,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更多的是骄傲。 骄傲的同时,也很有些不满。敢情这整个安家大屋里,只有我和公公一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以为自己过得挺普通。 不,现在只剩公公了。我稍感欣慰。 然而公公当真就什么也没察觉到么?他对婆婆的宽容,早已大大超越了一个夫君对自家夫人的宠爱。我与安锦仅仅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便已察觉了端倪,而他与婆婆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怎么可能还一无所知? 也许装糊涂也是一种深爱的表现罢。她不说,他便永远也假作不知,她要做普通人,他便陪她一起,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妇。 跟公公比起来,我幸运得多。安锦选择了让我知道他全部的真相,选择了让我有机会看清周遭了一切,甚至也许还有机会与他共同分担这绵延了数百年的责任。 同时,由于我对这世界的认知更加深刻了些,所以待在书斋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觉得无聊。 我学会了观察。 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神很犀利,找钱的速度相当快,也许正是个暗藏的高手。他会是哪一国的呢? 书斋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剁馅儿的姿势很优美,也许正是个刀客。 连常常来买书的林书生,都开始隐隐透出点儿奇特的腔调。我雀跃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安锦,安锦哑然失笑,说我魔怔了。哪儿来那么多暗探,当暗探人人都能做么? 我颇有些沮丧,依然坚持地认为周遭卧虎藏龙,只恨自己没生在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里,没被培育成一代女探,不能与安锦共同笑傲三国,同潜共伏。 现在想想,我曾认为挺古怪的爹娘大哥小妹,才真是最正常不过的普通人。 娘和大哥最近都挺忙,忙着准备聘礼。妙音是皇后家的人,六礼当然都得照规矩来,一样都不能少。安锦让账房拨了不少银两出来,让我暗地里补助补助,再加上大哥自身的积蓄,也算得绰绰有余。 娘和大哥常不在家,小妹便闲得无聊。再加上宋思甜快要嫁给唐门少主唐惟,最近正在家忙着赶制嫁衣添置嫁妆,也没空跟她聚会作伴。她深感无趣,索性跑来书斋跟我和元宵作伴,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 我也挺感慨。当初宋思甜以文艺美少女的姿态跑来找我,祈求我成全她跟安锦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寻得了好的归宿。退一步碧海蓝天任遨游,谁不是呢? 小妹挺忧郁。看着大哥即将娶亲,闺中好友也嫁了出去,到处都欢天喜地,唯独自己迟迟未能觅得心上人,难免失落。元宵心有所感,伏在我们脚下,同样幽怨地小声呜咽,大概也在哀叹自己成了个大龄剩狗,媳妇儿这东西还只是个传说。 小妹跟元宵一样,忒挑。元宵对街坊里所有适龄母犬均表示嗤之以鼻,决不肯将就。而小妹被冯玉溪和东宫动摇了她对于广大男儿的信心之后,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都拒绝了个一干二净,坚持宁缺毋滥,一定要找到个合心意的儿郎。这同命相怜的一人一犬坐在书斋的窗台前仰望天际唉声叹气,吓跑了不少客人。 我深知她其实对我之前偏帮宋思甜而忽略了她颇有些不满,正想安慰她,却听得门口铃铛一响,又有客至。 南瑞二公主姜云翘和沈将军一前一后进了门。我这书斋这几日来了不少大人物,实在是蓬荜生辉。姜云翘身着常服,眉目凛然,看见我时表情又柔和了下来,多了些亲切。“夫人。” 我连忙拉着小妹向她行礼。小妹和元宵不约而同地盯着沈将军肩上的小黄,目露凶光。 小黄浑然不觉,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停在书架上大声叽喳:“丑女,笨狗!丑女,笨狗!” 姜云翘的表情略有些尴尬,沈将军抬眼,沉声道:“回来。” 注意,他说的是回来,而不是住嘴。 小黄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没动。元宵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居然一声也没吭,只趴在地上闭目养神。 我也没多想,只忙着招待两位贵客。姜云翘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交到我手里:“我听沈将军说起令尊患上眼疾,这是南瑞国一些明目的偏方,希望能对令尊的眼疾有所帮助。” 我收了下来,感激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些异样。 这位南瑞的公主对我的这些示好举动,一开始我还当真以为只是因为投缘。如今看来,却正是想从我的身上找到五公主的线索。 虽然我知道五公主目前在苏家,但南瑞与我们的立场不同,决不能向她透露丝毫,只能继续装下去。 闲聊之中,姜云翘说起安锦,连连赞叹他十分有才干,若在南瑞,也必定是将相之才。我越听越纳闷,又想到她之前有意无意地提及南瑞的种种好处,结合在一起想,其实她的句句话中皆有深意。 也许她派人屡次夜探安府却不得,隐约也察觉了安锦不同寻常,想加以笼络,通过我来吹吹枕边风? 我心中思绪百转,姜云翘犹在滔滔不绝地围绕南瑞民风高谈阔论,话题转到自己养的各式珍禽异兽,又来了劲。 “只可惜夫人不能亲眼看一看。”她挺遗憾,忽然想到了什么,雀跃道:“见过沈将军的宝贝么?” “呃?”我一惊。“当然没有。” 她转向沈丹定:“拿出来给夫人和萧姑娘瞧瞧。” 我和小妹大骇。“这-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大家这么熟,有什么不能看的?”姜云翘毫不在意。“他的宝贝可不一般。” 我不淡定了,没想到南瑞国民风居然开放到这种程度…… 沈将军却依然很淡定,伸手就掏。我和小妹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我扶住椅把,小妹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窥。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椭圆形黑漆漆的物事,放在手心托住。——袖中? 那物事在他手心动了动,伸了一个小脑袋出来晃了晃,随即又缩了回去。 “乌龟?!”小妹的声调很怪异。 我恍然大悟。原来在南瑞的“宝贝”是指宠物的意思,跟杞国的含义相去甚远。我跟小妹算是虚惊了一场。 小妹回过神来,止不住大笑。“哈哈哈……居然……是乌龟……男人养乌龟……” 虽然我也觉得这位面目硬朗的将军养了个乌龟还随身带是有些好笑,但小妹这番言语很显然是不怀好意对沈将军进行的打击报复。我连忙阻止她再嘲笑下去,朝姜云翘和沈将军送了个满怀歉意的眼神。 姜云翘笑着解释。“这是将军的护体神龟,每次上战场都要带着的。” 沈将军僵着脸,把乌龟收回袖子里,瞟了小妹一眼。“粗俗无礼。” “你说谁?”小妹怒气冲冲要上前,被我手忙脚乱地拉了下来。 姜云翘眼神怪异地看了沈将军一眼,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估计她要传达的意思是:看到没,他又开始说成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沈将军……<!--end--> 四十一章 十三公子 <!--start--> 小妹怒目而视,沈将军维持面瘫状,不为所动。气氛僵硬了许多,姜云翘只得起身告辞。沈将军朝站在书架上的小黄招了招手。头顶黄毛的鹦鹉不甘寂寞地从书架上盘旋而下,嘴里嚷嚷着:“无礼,无礼!”它盘旋了一圈,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元宵的头上站牢。 元宵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目露精光。 小黄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危机将至,还在得意地指点江山。“笨狗!丑女!无礼,无礼!” 元宵圆滚滚的身躯突然一跃而起,那么一伏一蹦,将小黄成功扑倒在身前,两只前爪牢牢地按住它的翅膀,扯下几根羽毛。 小黄惊慌失措地挣扎却毫无作用,只得恐惧地大叫:“救救小黄……公主救救小黄……” 元宵张大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小黄尖叫了一声,居然厥了过去。 我们四人看得目瞪口呆。 “真是条……好狗。”姜云翘喃喃。 小妹把小黄从元宵的爪子下提了出来,摇晃了几下,得意道:“叫你乱骂本姑娘?知道咱们的厉害了吧?” 元宵踌躇满志地朝我走来,一屁股蹲在我身前,睁大了眼看着我,仿佛得胜归来准备接受鲜花和掌声的将军。然而它刚把小黄吓晕了过去,二公主和沈将军还在旁边,我不好表示什么,只得在它头上揉了揉,暗示它待会儿再来领赏。 “实在抱歉。”我朝姜云翘和沈将军笑笑。“这狗不懂事儿……” 话音未落,在小妹手中的小黄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挣脱了小妹的桎梏,反而拍着翅膀往她手上啄了一口,小妹的虎口顿时冒出了血珠。肇事鸟飞回沈将军肩头,趾高气昂。 “自作自受。”沈将军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知道说的是鸟,还是小妹。 小妹气得眼眶里包着泪,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然而沈将军又折了回来,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是伤药。互不相欠。”说完,依然毫不在意地往外走。 小妹一把捞起来,朝沈将军的方向狠狠丢了过去,正中他后脑勺。“不——稀——罕!” 沈将军的背影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姜云翘咳了咳。“沈将军那人就这样,不懂表达。萧姑娘别放在心上。” 小妹仍在忿忿,元宵突然狂吠两声,沈将军肩膀上的小黄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下去。 经过这一场闹剧之后,小妹更对天底下的男人绝了望。想想也是,如果你连续碰到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软饭书生,一个外表华丽一肚子坏水的奸邪东宫,再加上一个冷冰冰毫无情趣偏偏还毒舌的面瘫将军,任谁也要崩坏了一腔少女柔肠。 元宵倒是重拾自信,在战胜了胆敢向它挑衅的鹦鹉小黄后,它走路的姿势明显雄纠纠气昂昂了许多,连饭量都增至平日的两倍,甚至以保护者的姿态进驻书斋,每日守在书斋门口对来访客进行严密的审视。 这么一来,自然使得书斋里本就清淡的生意雪上加霜。我威逼利诱装可怜,好容易才把这只自信心爆棚的狗给劝回桌子底下蹲着,书斋的生意却仍然一日不如一日。虽然安家实际上并不依靠书斋的生意过活,但生意不好,倒显得我经营不善,实在不是个精明的好媳妇。公公没说什么,安锦自然更无所谓,我自己却挺自责。 我不是经营的那块料,想了许久也没想到什么主意,只好回家向万能夫君安锦讨教。安锦趁机提出这样这样再加那样那样。 为了振兴书斋,我只得忍辱负重,答应了这禽兽的要求。 禽兽得逞之后,心满意足地在床榻上躺成个颠覆形象的“太”字型,摇头晃脑道:“人必扬其长,才能得益。” 我豁然开朗,随即悲愤不已。就为了这两句夫子早就教过的话,让这禽兽讨得不少便宜,实在无法不令人悔恨。 于是我在书斋前立了块告示牌,上书本斋特邀元宵十三公子坐镇,但凡购书者,可获得元宵十三公子亲笔签名一张;凡购书五本以上者,可获得元宵十三公子独家提供的美人相关答疑一条;凡购书十本以上者,可获得美人金笺小像一幅。 同时,我在书斋里隔了一张帘子,让雀儿穿男装坐在里头,假扮元宵十三公子。 书斋的生意骤增,超出了我的预期,第二天居然就排上了队。我完全没有想到元宵十三公子在燕丰城里的影响力已经大到这种程度,或者说美人的吸引力已经到了如斯境地。 最多人选择的是元宵十三公子的答疑。雀儿的手里握着我事先准备好的纸条,纸条分门别类,分别是关于各位美人的信息,她只要有选择性地将纸条递出就好,不用说话。这么做既不会露陷儿,也保持了元宵十三公子的神秘感。做完这些安排之后,我发现其实自己也很有进秘部做密探的潜质。 我坐在帘子外,问一个收一份,终于尝到了数钱数到手软的滋味,十分**。 来人里有不少熟面孔。对面那个包子铺的老板,羞答答地问楚女馆的秦玉,最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纸条递出。他看了一眼,欢天喜地地拿着走了。 首饰铺子的张姑娘,雀跃地问安锦会不会有纳妾的打算,被我放元宵赶了出去。当我不存在,那得付出惨痛代价。 甚至连宋思甜的大哥,那个纨绔子弟也来了。他犹豫了半晌,小声问东宫喜不喜欢男人。 我就知道这纨绔早晚走上这条道! 连平时买一本三十钱的《柳生诗集》也要还价的林书生,居然也一口气买了五本。我惊骇地望着他,他却顶住我目光的压力,毅然排在了门帘前的长队里。 轮到他时,他终于红了脸,拉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公子贵庚,可有婚配?” 我发了个抖。门帘里的雀儿递了张纸条出来,他如获至宝地看了一眼,又满脸失望地把纸条捧在手心里离开了。 那纸条里的内容是:“禁止询问除燕丰美人外的问题,谢谢合作。” 还好我早有准备,专为应对狂热的“十三迷”,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到最后,居然连苏慧也来了。金步摇,玉指环,紫衫罗裙,巧笑嫣然。 苏慧的到来,在排队人群中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只得将她带到书架旁,避开排队的人们。她笑得十分优雅,颇亲切地寒暄了几句,又提到这书斋里的火爆情景,好生称赞了一番。 我将她带到书架旁,正要客套几句,元宵忽然冲她猛吠两声。 她微惊,朝后退了退。 “真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我面露歉意。“我这狗,平时只对两种人叫。一种是美人,”苏慧微笑,正要谦逊几句,却听得我下一句话。“还有一种是歹人。” 她神情一僵,讪讪道:“倒挺通人性。不过一只狗,当真能分辨好歹?” 我轻笑道:“可别小瞧了它。苏姑娘来这儿,难道也是冲着十三公子?” 她摇头。“我来这儿,是为了之前在绣坊的事,专程向夫人道歉。” 绣坊的事?就是安锦被我娘好生修理,还淋了一场雨病了三天的那一次?我心中暗笑,怕是终于逮着机会,想来试探一下我跟安锦的关系究竟如何罢? 我和安锦不和的传言最近的确少了许多,再加上绣坊那回安锦明显的偏向妥协,也难免让苏慧心生疑窦。 在悍妇走向和怨妇走向两个剧本中略一犹疑,我选择了后者,随即眉心微蹙,似提及伤心往事状,幽幽叹了口气。“苏姑娘何出此言?是我娘她做得不对。” 苏慧打量了我一阵,柔声道:“夫人,我跟安大哥之间是清白的,千万别信了那些传言。” “我信。”我猛地抬头,看得她一激灵。“苏姑娘,我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别再跟我夫君来往了好么?” 她面露难色。“这——夫人,为何非得如此?” “我和夫君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泫然若泣。“若有个像你那么美丽的姑娘在他身边,他更不会看我一眼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似舒了一口气。“夫人过虑了。虽然安大哥他对我一直关怀有加,但我们目前还只是友人知己罢了。夫人毕竟是安大哥的发妻,他说什么也不会不顾夫人的。” 言下之意是:没错,你夫君对我是有意思,不过我还在考虑接不接受。至于你,如果还想过得好受点儿,最好看清楚形势。 我捂住嘴,肩膀不住抽动。“我-我就知道!苏姑娘,燕丰有那么多男人,为何你就非得要安锦?” 苏慧忧伤道:“心之所至,情难自禁。希望夫人能理解我们。” 我手痒痒,又想放元宵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忍住,憋得我满脸通红。 苏慧大概是误会了,劝慰道:“夫人,人生不如意十之**。还是把心放宽些才好。”她满面同情,唇角却时不时上翘,显然心情挺好。 不如意的,很快就要变成你了。我在心中阴测测地笑。 元宵见我神情诡异,又开始朝苏慧呲牙。她吓得后退了几步,连忙转身走向帘子那边。 “这里头的真是元宵十三公子么?公子也曾替我作画,不知可见一面否?”言语之间,她已经伸手去拉那张帘子。 我阻拦不及,眼看秘密即将曝光,却从帘子后传来一声清晰悦耳的男声。“请苏姑娘遵守这儿的规矩,不要令十三难堪才好。” 我愕然。这声音当然不是雀儿的,也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 苏慧讪讪地收回手道:“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到夜半2点,老公表示强烈不满。于是明天停更一天,出门遛老公。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end--> 四十二章 夫唱妇随 <!--start--> 客人散去之后,我关上书斋门,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帘子,只见雀儿坐在里头无辜地朝我眨眨眼。“夫人,累死人了。” “刚刚那声音——” “你是说这个?”雀儿明明没张口,房间里却响起之前那个清晰悦耳的男声。我惊疑不定地左右看了看,没有人。 雀儿调皮地朝我做了个鬼脸。“很能唬人吧?” 我恍然大悟。听闻江湖上有人懂得腹语之术,莫非这就是雀儿的特殊能耐?然而她之前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现在却毫不遮掩,想必是因为她明白我已属知情人,所以也不再小心掩饰。 我心中多了几分崇拜,赞叹道:“厉害。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本事。” “这算什么?”雀儿扬着下巴,得意地闭上嘴。 “阿遥。”赫然是安锦的声音,让我下意识地缩了缩。 “雀儿。”又变成了我的声音。 我啧啧称奇,想让她传授传授。她沉吟片刻道:“这腹语术需要天赋,我练了十年才到这种程度。以夫人的资质——” 我满心期待地望着她。 “恐怕要二十年。”她一本正经。 我黑了脸,这臭小妮子,果然有一技傍身,胜过千言万语…… 安锦曾经说过,雀儿有两门技艺尤为出众。如今我知道了其一是腹语术,还有一门又是什么? 雀儿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咱轻功好,跑得快。” 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难怪我常常觉得雀儿跑得比兔子还快,原来人家是练过的。 相比之下,我不禁自惭形秽。安府里头人人有两把刷子,就连雀儿也不简单,就我一人啥也不会,像个吃闲饭的。 雀儿安慰我:“夫人会画画,还会赚钱。” 我顿悟,又重新抖擞了精神,抱着钱匣开始数钱。这一天的进项,竟然抵得上平时一个月的。照这么下去,靠书斋致富将不再是个梦想。 回家之后,我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躺在床上养病的公公。他听说了我这一天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经历,眉目舒展地笑了起来,连连称赞说:“阿遥真聪明,竟然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他望向我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找到我的位置,拍了拍我的肩膀。 公公的脚伤好了许多,眼疾却似乎尚无进展。我试了许多明目的方子,也咨询过了柳大夫,依然没有找到什么效果显著的疗方。然而公公却一直挺乐观,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心急。 我谦虚道:“那还得多亏了夫君的提醒。” 我还想说些细节,婆婆却在一旁向我使了个眼色,随即步出了房间。 我会意地向公公告退。他轻声道:“你婆婆她的心肠并不坏,只是不懂得表达。阿遥,别怨她。” 婆婆站在庭院里,背对着我。这还是自绝子汤那次事件之后,婆婆第一次跟我说话。 “阿遥,你可知错?” 我呆了呆,没有及时地回答。她却叹了口气。 “既然锦儿已经向你说出了一切,从此之后,你便也是秘部的一份子。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须特别注意,不能露出丝毫破绽,让他人留意到安家。”她沉声道。“你在书斋里搞了这么一出,甚至引起了苏家人的注意,实在太冒失。” 婆婆的语气挺严厉,我揪着衣角做小媳妇儿状,声如蚊蝇。“阿遥知错。可是——” “嗯?”她转过身来,神情冷肃。 “可是我觉得这样未必不是好事。”我鼓起勇气道:“所谓大隐隐于市,也许越是引人注目,反而不容易教人怀疑呢?”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像被速冻,一寸一寸地僵了起来。大概自己是数钱数得飘飘然了,要不怎么敢跟婆婆顶嘴呢? 然而婆婆的表情居然放柔了些许。“你这论调,跟锦儿倒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作纯良状眨巴着眼:“咱们夫唱妇随。”大部分时候妇唱夫随。 婆婆又肃然道:“既然如此,你可愿为他分担?” 我精神一振,忙不迭地点头。总算我也可以做点儿什么了吗?我连自己的代号都取好了,只等着任务降临,没想到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婆婆,我要做什么?是当卧底,还是去查案子?” 婆婆的唇角终于勾了勾,顿时春暖花开。“那些你还做不了。这回的任务很简单,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十五日已过,三国竞技会中的骑猎项目在丘山举行。丘山有一片茂密宽广的柏树林,常有各类走兽出没。西凉和大杞国的祖先皆是马背上的民族,十分擅长骑射,而南瑞在这方面则稍显逊色。南瑞人多以各类飞禽走兽为友,不提倡过分猎食,故在骑射方面擅长的南瑞人并不多。 比赛的时间是两个时辰,在两个时辰内所猎获的猎物最多的便能夺魁。参加骑猎的不仅有安锦,包括苏熙和苏慧也在其中。西凉参加比赛的是几名体形高大的男子,而南瑞国派出的是沈将军。 安锦着劲装,举起手中的黑漆弓朝我扬了扬。沈将军披一身藤甲上阵,英姿飒爽引得周遭一番赞叹。小妹不屑道:“乌龟将军有什么好?” 可怜的沈将军,在小妹的心中已经跟那只圆咕隆冬的乌龟划上了等号。 十二名参赛者陆续驱马入林,沙漏开始计时。我等了一阵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假称头晕乏力中了暑要回家休息,带着雀儿拉着元宵离开了看台,取道后山去了柏树林。 找到事先约定的灰岩,安锦早已等在那儿,看见我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只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怎-怎么是你?” “回秘主大人,在下是新来的,负责这次接应,代号‘白元宵’,请秘主大人不吝赐教。”我一本正经地说着,将手中的包袱双手递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他啼笑皆非。“是娘安排的?阿遥——” “请秘主大人尽快动身!”我见他不动,有些着急。“时间不多了。”打开包袱,其中是一套普通的布衣,以及一只人皮面具。 安锦略一思索,点头道:“回来再说。黄雀,保护好夫人。” 雀儿点点头。“秘主请放心。” 安锦换上布衣,戴上人皮面具瞬间成了路人。最后握了握我的手,深深望了我一眼,这才脚步轻点踏叶而去,如微风忽至,拂柳分花。 雀儿满脸崇拜道:“秘主大人实在是人中之龙。” 我没心思自豪。安锦临走前那一眼,正可谓含义无限……我发了个抖。 雀儿半是同情,半是嘲笑地看了我一眼。“也难怪夫人看见秘主大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听说秘部里还有个叫‘螳螂’的,难得那么有缘,不如我让秘主大人做个主,让你们做一对天敌夫妻如何?” 雀儿脸色大变。“千万不要!夫人行行好——” 我窃笑不已。 这回的任务,是给安锦做接应。 之前秘部已经查到消息,南瑞五公主的确被藏在苏府的密室里。然而平时苏府的守卫齐备,再加上苏荃也是个善用机关的人,密室中一定有不少机关,要想在尽量不惊动苏家人的情况下找到并带走五公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安锦选择在骑猎比赛这天行动。苏熙和苏慧都要参加比赛,而苏荃也同样有要务在身,这一天,苏府的守卫必然会松懈下来。再加上安锦和苏熙,苏慧都在参加比赛,是个最自然的不在场证明,正好可以打消苏家对他的怀疑。 本来安锦没有必要亲自参与,然而这次的行动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一旦惊动苏家,他们必然会将公主转移。再加上在燕丰城的秘部暗探中,最精通开解机关的便是安锦。出于这种种考虑之下,他决定亲自上阵,带领几名暗探深入苏府,找出南瑞五公主。 我和雀儿的任务,就是接应他,并猎些禽兽充作安锦的成绩。 当然,接应是我的事,猎些禽兽则是雀儿和元宵的事。元宵兴奋不已,得到我的应允后便一头钻进了树林。 雀儿穿上与安锦类似的劲装,套上箭筒提起弓箭正要走,我却一眼瞥见苏熙和苏慧正朝这边而来,似乎已经看到了我们。 雀儿忙躲在岩石后,然而已经来不及。苏熙和苏慧下了马,朝我们走来。 我急中生智,朝雀儿递了个眼神,凄声道:“夫君,你好狠的心!你走啊,有本事走了别再回家!” 雀儿会意,立刻模仿了安锦的声音朗声道:“不可理喻!” 苏熙和苏慧明显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像是有些困惑。雀儿立刻翻身上马,迅速地策马而去。这整套行动如行云流水,发生在一瞬之间,我偷偷看了苏熙和苏慧一眼,他们应该也没有反应过来。 苏慧走近我问道:“夫人,你怎么会在这儿?安大哥他怎么那么生气?” 我叹了口气,黯然神伤道:“一言难尽,让二位看了笑话。” 苏慧还想问什么,苏熙却道:“妹妹,我们该走了。夫人,这林子里野兽多,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我含泪,掏出一张手帕朝他们挥了挥。“多谢两位。” 苏熙和苏慧上马绝尘而去,我舒了口气,朝他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转身,却发现南瑞的沈将军正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见我转头,他朝我拱了拱手,调转马头而去。 我不禁有些忐忑,但这位将军行事看似磊落,应当不会坏了我们的事。 我在灰岩旁等了许久,雀儿才策马而回,仅仅带回了两只野兔,反倒是元宵不时地叼回些猎物,竟然有一头黑狐,两只锦鸡,甚至最后还衔回一只肥肥的小獾。 元宵挺直了胸脯,淡定地接受了我的表扬。以打猎为天职的细犬,终于在此刻展露了真正的实力。雀儿觉得挺没面子,嘴硬道:“要不是因为我得躲着那些人,哪会只有这么点儿收获?” 算算时间,两个时辰已到,安锦应该也快回来了。我让雀儿先带着元宵离开,自己则守着一堆猎物在原地继续等。 安锦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面色凝重。此刻日头偏西,天色渐晚。 “怎么样?” 安锦皱紧了眉,摇了摇头。 “没找到五公主么?” 他又摇头。“找到了,也带出来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在bs上看了个帖子,一位读者抱怨作者忽然没给她回留言,疑似觉得她不买v就不再看重她了,太功利。此贴看得我一身冷汗,感同身受,引以为戒的认为可能需要向各位辛苦留言的筒子们做一解释: 作者回留言有两种方式:第一是在前台,就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文章首页下方的地方回;第二种是在后台回,也就是点开每一章的留言,一条一条回。而我一般来说只要有时间,会每隔一两个小时刷新一次前台,回复最新的留言。但如果没有时间,比如离开一天两天不能对着电脑的情况下,回来之后我都是在后台回复。由于此时的留言数目比较多,所以我常常会偷懒只回复最新更新的三章里头的留言,以节省时间码字。 所以,请各位相信,如果我没有回留言的话,一定是因为我没看见,绝对不是因为乃们不看v/不尊重乃们/没有价值……神马神马的理由。请来最新章节接受俺滴虎摸吧! <!--end--> 四十三章 怨偶典型 <!--start--> 我还来不及细问,树林里闪起隐约的火光,嘈杂之声由远及近。 “糟糕。”我心中一沉。 安锦回归的时间超过了预期,也已过了两个时辰的比赛期限,想必是见他迟迟不归,苏荃特地派人来寻。我四处看了看,且不说这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就算有,安锦这么一失踪,不在场的证据显然也打了折扣。怎么办? 安锦略一思索,取下发间的灼丝道:“阿遥,你先离开这儿。” 我见他动作蹊跷,拦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 安锦的眼神闪烁。“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从他手里一把夺下灼丝,怒声道:“少糊弄我!你是不是想把自己弄伤,好以此为由应付那群豺狼虎豹?” 安锦敛眉,冷声道:“白元宵听令!” “是!” “把灼丝还给我,立刻离开这里。”他盯着我的眼。暮霭沉浮,令他幽黑的眼眸里明暗交替,朦胧不清。 我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梗着脖子咬牙道:“报告秘主,在下现在不是白元宵,是你的老婆萧遥!” “你!”他怒极反笑,作势要夺我手上的灼丝。我赶忙抱着灼丝团团转,他无奈,逮住我的腰,重重地朝我屁股上来了一记。“你这不听话的臭妖怪——还不放手?” 我拼命摇头。 此刻再走已经来不及。不远处,几匹马的嘶鸣清晰地传来,马背上的来人中正有苏熙和苏慧,以及几名参赛的大汉。 我灵机一动,猛地推开安锦,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眼里蓄满泪水。 “我不会让你走的!” 安锦一愣。 我听到身后马蹄声渐歇,凌乱的脚步声朝这边匆匆而来,已经很接近了。 “我绝不会让你赢得这场比赛!”我大声嚷嚷着,带了点歇斯底里的劲儿。“你是我的夫君,怎么能想着去讨别人的欢心?” 安锦很快会意,脸上的神情一转,变得怒不可遏。“你究竟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身后的苏熙和苏慧等人已经在身后站定,距离不远,显然将之前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此时苏慧疑惑的声音传来:“安大哥,夫人?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灼衣,你们就一直在这儿争吵?”苏熙狐疑地问:“时间已经过了,怎么还不出去?我们还当你出了意外,特意来寻。” “还不是因为她!”安锦忿忿道:“我刚猎到一半就让她给拦住,死活也不让我走。” 我憋出满眼泪花,蓦然转身,正对上苏慧惊诧的脸。“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苏慧和苏熙齐齐地朝安锦看了看,又朝我看了看。“夫人,你在说什么?”苏慧不解道。 我仇恨地瞪了她一眼,转向安锦。安锦显然也有些莫名,不过配合我做出了一副忿忿然又苦恼之极的表情。“你想赢得比赛,还不就是为了替苏慧求得藏在宫里的那张‘太古遗音’么?” 众人哗然,纷纷将视线转向苏慧。苏慧脸颊微红,显然有些喜不自胜。 安锦随即顺着我的话头恼羞成怒道:“萧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想让大家看咱家的笑话?实在是蛮不讲理!” 我抽了口凉气,悲戚呐喊道:“世间薄情郎,十有**。当初跟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候,就唤人家小遥遥,如今新欢胜旧爱,就唤人家萧遥了?! 安锦黑了脸,那眼神分明在说:别演过了…… 我赶紧低头做抽泣状,对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个由头还编了那么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感到发自内心的自豪。果然我还是比较适合走无理取闹的悍妇路线,完全就是本色出演! 众人看热闹看了个心满意足,苏熙和苏慧似强忍笑意地对视了一眼,看样子是信了。苏熙清咳了一声道:“灼衣,家务事还是得在家里解决才好,别误了正经事。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复命罢。” 骑猎比赛的结果是苏熙拔得头筹。但他并没有为她妹妹求取那张名琴“太古遗音”,而是请求圣上给他夫人的明熙绣庄提了一道匾。苏夫人面若桃花,笑意温甜,又引得一干妇人姑娘们艳羡不已。 而我和安锦,诚恳地接受了陛下的批评以及众人嗤笑的目光,寒碜得很。燕丰城夫妻恩爱的正面典型春风得意地站在左侧,负面典型灰头土脸地站在右侧,对比十分鲜明。但凡家中有未婚儿女的人们趁机进行教育:努力向苏家夫妇看齐,绝不做安家夫妇那样的怨偶。 我挺憋屈,然而牺牲本来就不咋样的名声,为安锦免去一次皮肉之苦,当然是值得的。只不过爹娘和大哥小妹那边,就不怎么好应付了。 显然那群寻来的人中有好事多嘴者,将我跟安锦大吵一通的过程添油加醋地传播了出去,最后传播的版本有十数个之多,传到我爹娘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我疑神疑鬼争风吃醋偷偷跑进林子里,跟安锦打了一架,导致原本取胜机会挺大的安锦错失夺魁之机。 打了一架……难道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彪悍? 娘把我狠狠数落了一番,说是疑心生暗鬼,信任是婚姻的根本,我这么做无异于把安锦推向别的女人那儿什么什么的。小妹在一旁力挺我,认为打架没错,唯一错的只是带的人手太少。 还是大哥贴心,沉默了半晌道:“阿遥不是这样的人。” 我稍感欣慰。 末了大哥正儿八经地说:“她向来欺软怕硬,从不跟比自己强的人打。” 回家之后,我蹦到安锦的怀里求安慰。他抚着我的背脊,对我的灵活应变表示了肯定,然而请他对我的演技进行评断时,他只说了四个字: “略嫌夸张。” 我更加苦闷。 然而真正该苦闷不甘的,大概是莫名其妙就香消玉殒的南瑞五公主。 对这位公主的离世,我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愧疚难过。据安锦所说,他当时带了几名暗探潜入藏着公主的密室,却发现公主已经被勒死,尸首放在密室中,还没完全僵硬,应该死了不到两个时辰。尸首已经运了回来,进行防腐处理后入棺,放在了秘部的暗室里。 我去看过一次。她脸上的神情痛苦惊恐,去得很不平静。也许她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何自己全心交付的情郎,会成为夺去自己性命的凶手。 安锦说,苏家也许从来就没打算放公主离开,从一开始就存了杀人灭口并趁机彻底摧毁大杞南瑞两国邦交的心思。他们之所以选择在此时杀害公主,无非是想趁三国聚齐时将公主的尸首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激怒南瑞。如果能再早些行动,也许就能避免这场悲剧,救了公主的性命,只可惜如今后悔已来不及。 虽然此刻将公主的尸首运出,破坏了苏家的设计,但可怜的五公主,却是再也无法醒来。安锦为他没有预料到苏家的作为而深深自责,连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里的愧疚也没有丝毫减退。 我也同样愧疚。当初东宫大婚之时,若不是我的帮忙,也许她已经被拦了下来。哪怕是做了东宫的新妃,也远远好过这样的境遇。 然而愧疚之后,我更加愤怒。无辜的五公主,成了三国斗争的牺牲品。她的爱情是一场阴谋,她的爱人是掩在俊朗外表下的一头豺狼。为什么这头豺狼,在利用并杀害了一个无辜痴恋他的少女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做一个众人称道的温良夫君? 偏偏我们还什么都不能做。光凭一张假造的户籍,还不足以证明苏家就是西凉奸细,而南瑞一旦知道五公主的事,必然会与大杞发生冲突,说不定还会引发战争。这么一来,全如了西凉的意。不能对付苏家,甚至连五公主的尸骨也不能现世。 安锦与杞皇陛下商议之后,将五公主的棺木暗中运到了皇宫里。也许在杞皇陛下看来,这样天大的秘密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最安全。 公主的尸首失踪,令苏家自乱了阵脚。虽然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已隐约可见人心浮躁。比赛之后,苏熙和苏慧与安锦的来往更加密切了些,时不时在言语中夹杂试探,向他打听吏部是否有所异动。而苏荃亦有所行动,与刑部和兵部的一些官员频频接触。 “他们就快要按捺不住了。”安锦伏在黑暗中,双眸幽幽发亮,一股肃杀之气。“很快就会露出破绽。” 秘部的暗探分层列级,从初到高共分六层,第六层是直接向安锦汇报的各分部首领。而我经此一事后,光荣地从最底层的探人升到了探卫,领到一块镶金的小牌子。我欣喜若狂,找了条红线把这小牌子拴在了脖子上。 看我这动作,安锦的表情十分复杂。连他送我的玉坠我也从没这么戴过,现在却对这只小牌子如此看紧,也难免他有想法。 他忍耐了许久,终于爆发了。起因是某回“谈心”时,他正全心投入努力耕耘,哪知道一抬头看见我偷偷对着小牌子看得不亦乐乎。他当时就脸色发青,一把扯了我的小牌子,把它随手一扔。他扔得用力,小牌子突破窗户飞了出去,引得元宵一阵嗷嗷叫。 我欲哭无泪,心疼得直哼哼。然而安禽兽威胁我要是再惦记它就彻底把我从秘部除名,我只好噤声。 有个做上级的夫君实在很麻烦。一不小心,就是个家庭事业双落魄。 所幸我还有元宵。第二天,元宵照例把我领到院子里的那颗桑树下,双腿猛刨,刨出了我的镶金小牌子。小牌子重归之际,我猛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对付苏家的办法。 栽、赃、嫁、祸。 <!--end--> 四十四章 暗算颜或 <!--start--> 既然秘部的暗探有属于自己的身份牌,南瑞人有鱼符,那么西凉的暗探必然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种标志。如今苏家已乱,如果又“恰巧”被发现藏有西凉的信物以及和西凉来往的信件,自然能顺理成章地以叛国罪论处。 西凉的信物和信件,虽然之前秘部一直没有找到,但伪造起来并不难。我们要做的只是把这信物和信件偷偷放进苏府的某个地方,再找个顺理成章的机会,用一个合适的人去“发现”。一旦定了苏家的罪,自然也能把他们谋害南瑞五公主的罪名公诸于世,将苏家交给南瑞处置,以示大杞国的诚意。 我思前想后,越来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我将此妙策进献给秘主大人的时候,他却摇头笑道:“这个办法,我早就想过了。” 我十分气馁。上级果然是上级,脑筋的确比我转得快。然而这个我看来天衣无缝的主意,他却最终没有付诸实施,只因为西凉与南瑞和杞国不同,但凡暗探都由当今国主统一管控,关于暗探的秘密知情者寥寥,而秘部派到西凉去的暗探,至今也没有查到西凉国所用的信物是什么。 安锦的思维向来缜密,大约也是得了先祖的遗传。苏家一事关系重大,他每做一个决定必然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若随意伪造一份西凉信物,苏荃一看便知是假,自然也就知道了大杞国并未能掌握他通敌叛国的真正证据,以苏荃一家的狡猾和对西凉的忠诚,不仅不会认罪伏法,可能还会趁机再次挑拨南瑞和大杞的关系。唯有当他们以为自己的秘密当真暴露于人前,才会心神大乱,令我们有机会找到真正的信物所在。 所以要实施这一栽赃嫁祸的首要条件,是得搞清楚西凉国的信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而秘部派出的暗探,想尽办法也未能真正接近西凉国的核心人物,也就是现任西凉皇帝颜或。 颜或其人,狡诈程度超过了苏荃,与安锦不相伯仲。当初他扮成西凉商人与我交往时,愣是没让我有丝毫的怀疑,如今又能从安锦暗地的重重安排中脱身,见缝插针地跑来见我,有意无意地提及对安锦的怀疑,可见他无论从演技到心机都很不一般。也许连苏熙和苏慧一开始与安锦接近也是出自颜或的授意,想借机探一探安锦的底,看他是不是当真如表面那样单纯,谁知却反被安锦利用找到了南瑞五公主的下落。 现今安锦虽然瞒过了苏熙和苏慧,却未必已经令颜或打消了怀疑。因此,虽然安锦推测他一定将信物藏在自己身上随身携带,但想接近他找到西凉国的信物,却是难上加难。 安锦接近不了颜或,不代表我不可以。三国竞技会还没有结束,现在正是趁机接近颜或的最好时机。安锦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威胁我说若再去见颜或,不仅要被秘部除名,还得承受与元宵相同的命运——元宵之前为我捡回了那只小金牌子,被安锦喂了三天的胡萝卜,最后双眼发红耳朵直竖,就像只巨型白兔。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保证绝对不去找颜或,这才让安禽兽稍稍平静下来。他还不放心,吩咐雀儿跟牢我,绝不让我有任何异常举动。可怜的秘部同僚们有这么个阴晴不定又动不动喜欢给人喂胡萝卜的上司,想必日子过得都挺艰难。 然而安锦百密中总有一疏。我答应了不主动去找颜或,却可以让他来找我。 在着手实施这件事之前,我犹豫了一阵子。坦白说,我对颜或并没有什么芥蒂,他也没做过什么有负于我的事情,就这么算计他似乎对不起我们从前的那段交情。但我的心刚有放软的迹象,南瑞五公主那绝望痛苦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晃了晃,又重新令我硬了心肠。 或许是因为对她抱有内疚,也可能是因为她与我长得有几分相像。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好让她去得安宁些。而将杀害她的凶手绳之以法,无疑是对她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我照例每天去书斋看店,由于婆婆的反对,元宵十三公子自然只能销声匿迹,店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在这片冷清的掩盖下,我动手以颜或的五官为参考,画出了元宵十三公子有生以来的第一幅类****画。 之所以说类****,是因为我摒弃了之前****太过直接粗糙的不足,采用了半遮半掩的形式,让西凉的皇帝陛下披了件露出胸膛和长腿的丝袍,长发披散,重点部位一丝不露,十分引人遐思。他身侧半跪着一位露出背脊的少女,云髻半挽,纤臂微舒,透着**后的慵懒。白描完成的时候,我捂住热血奔腾的鼻子,将它塞到了一本诗经里。 不久之前,颜或曾要求要入我的画。以这副画为引,他必然会主动来见我——只要他还不想成为更多****画的男主角。 我本想趁雀儿不注意的时候找人将画送到晒月斋的陈画偶那儿,但苏慧和苏熙突然来访,我忙着装悍妇赶这两人出去,再回去的时候那本藏了画像的诗经已经没了影儿。雀儿眨巴眨巴眼,说她刚刚看我不在,便自作主张卖给了林书生。 实在是惊天大雷。林书生向来古板,恐怕很难承受书中画像的尺度……我提心吊胆了许久,生怕林书生前来退货,怒斥书斋挂诗经******,传播不健康思想,违背圣贤之道,严重威胁了杞国人民的美好生活。谁知那日过后书斋的生意突然变得好了许多,尤其是诗经的销量猛增,很快断了货。我尚在疑惑,林书生又来了,拿手遮着脸,以同伙接头式的语气低声问:“那个——还有没有?” “哪个?”我呆了呆。 林书生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我一眼,立刻又遮住脸,垂目低声道:“就是诗经里头的……那个。” 我似有所悟。“其实那个不是——” 他不耐地挥挥手,掏了些银子放到我面前:“再来几张,最好是多角度多方位的……对了,除了西凉国主的,有没有别人的?”他往四周看了看,索性也不遮脸了,满脸期待地问道:“比如东宫殿下?雅琴公子?安——安大人就算了。” 果然是看上去越老实越古板的,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最多。我怒上心头,恶从胆边生,放元宵咬他,愣是把这个平日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咬得捂住屁股落荒而逃。 这阴错阳差的一场乌龙,居然最后还是引来了颜或。 颜或来得挺突然。因为大哥的婚期将至,我带着雀儿去了布庄,想做一件合身的新衣。谁知刚跟裁缝进入房间准备量身,颜或却走了进来,朝我笑了笑。 他手里捏着那张本应在林书生手里的十八禁绢画,看上去皱巴巴的,大概是被人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暴力对待了。 “十三,这就是你所说的全新人物画?”他拎起那张绢画,俊雅的脸庞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盯着那张绢画,脑子里转得飞快。机会终于来临了,我该怎么做? “怎么不说话?”他施施然朝我走来,衣袂迤逦,翩若行云。“我不明白,这上面的——形态,难道真是你凭着想象画出来的?” 我低下头,声如蚊蝇。“近来无所事事,所以就自己琢磨了出来……真没想把它卖出去……”这倒是实话。 他已走到我身前,语气戏谑道:“其实我挺开心。”他忽然轻笑一声。“连我的身形轮廓都描绘得这么准确,说明十三的心里并没有忘了我。” 这暗示意味极浓的言语要是被安锦给听到了,我一定彻底完蛋。其实我挺冤枉,对他身形轮廓的把握完全是出自一名绘画从业者的天性,没有丝毫旖旎暧昧的意思在里头。 我半垂着眼睑,慢慢红了脸。在颜或的眼中,大概正是一副春杏引蝶粉面含羞的荡漾模样。 其实是憋气憋的。为求逼真,我容易么? “别说了。”我摇头,离开他些许距离。“这回实在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里。”我匆匆瞥了他一眼,略带哀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过身道:“我该走了,我的丫鬟还在外头等着。以后妾身再不会将陛下入画,以免玷污天颜。陛下保重。” 我走了两步,他果然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十三,别这样。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与你见面,为何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无奈地拂开他的手。“陛下,妾身说过许多次,你我已各自嫁娶,还是不要太过接近的好。” “因为安锦?”他的神情略冷。“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对待?之前骑猎比赛上的情形,我也都看在了眼里。我知道你绝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愚昧怨妇,他这么三心二意,可曾对得起你?” 这席话听得我挺动容,虽然我难以分辨他这番维护之语是不是出于真心,但依然很受用。要是安锦当初也拿出这么个温存体贴一往情深的劲儿,我哪儿还想得到什么嫁个富户之类的理想,大概早沦陷了。 这也许就是颜或和安锦的区别。颜或可以随时说些暖心的话,软语温存哄得你不知天南地北,稀里糊涂就上了贼船;而安锦却挺实际,喜欢用行动表示。他很少对我说那些能让人心底荡漾的甜言蜜语,却总是在适时的时候送上我所需要的东西。 冷的时候,他会为我捂手;累的时候,他会背我回家;饿的时候,他会买来热乎乎的糖饼,当我对他的身份感到忐忑不安,他便敞开了一切。 十几岁的时候,我喜欢颜或的华美,如今,我爱安锦的真实。 我黯然**的样子落在颜或的眼中,他轻叹一声道:“若不是我当年错失了你,又怎会让你遇人不淑,过得这般辛苦?” <!--end--> 四十五章 乖乖就范 <!--start--> 我惆怅地低下头,小声说:“从前的事,无需再提。” 颜或站在我身后,柔声道:“跟我去西凉吧,十三,我会好好待你。” “你?”我嗤笑转身,扬眉看他。“你又比安锦好多少?至少他表面上还只有我一个妻子,你呢?难道让我跟七公主和谐共处?”我摇着头。“不觉得可笑么?” 他的神情有些晦暗。 我展颜,舒了口气。“潜之,别说那些傻话了。若你还拿我当朋友,就陪我喝杯酒罢,这些日子也没人能跟我说说话,闷在心里怪难受。” 时隔三年,再次唤他的字“潜之”,我已经有些不习惯。他却挺开心,只稍稍考虑了一下便点了头。“好,我陪你喝。” 这个时候雀儿在门口敲了敲:“夫人,量好了么?” 我微惊。眼看着就要成功,雀儿却在这个时候来捣乱…… 颜或面色沉静丝毫不乱,朝身后某处招了招手,我这才发现一直跟在颜或身边的那个黑脸墨曲居然也在房间里,只与我们隔了一道屏风。 这家伙白长了这么大个儿,怎么存在感就那么微弱呢? 墨曲会意,打开窗户轻巧地翻了出去。我忙望向颜或,他也正在看我,微笑道:“放心,只让她睡一会儿。等她睡醒,你已经回来了。” 墨曲离开了没一会儿,雀儿便消了声。墨曲从门口进来,躬身道:“公子,已经安排好了。” “好。”颜或带我从后门离开,径直去了酒肆。酒肆里的客人不多,颜或要了雅间,命墨曲在门外守候。 一壶梅子酒,两只白瓷杯。我一杯,他一杯。我一干而尽,他注视着杯中清酿,看上去颇有些犹豫。 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这也算得一个小小的秘密,大概鲜有人知。西凉的皇帝陛下颜或,完全不能喝酒,一喝即醉。我曾送了他一个外号:“一杯倒”。 他这“一杯倒”绝不夸张,只要喝浅浅的一杯,必醉无疑,这也是他很少沾酒的原因。当然,他即位之后难免会有不得不喝酒的时候,为了帝王的尊威,想必太医也研制出了一些能令他不会醉倒的药物,以供每回喝酒前服用。然而这次来见我,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会被我拉来喝酒,所以多半也没有吃这些防醉的药物。 而我,赌的就是一个“醉”字。但颜或狡猾胜狐,我若是上前劝酒,他也许会心生疑窦,倒不如以退为进,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我作恍然道:“对了,差点儿忘记你不能喝酒。”我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没关系,你就看着我喝吧。”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倒进嘴里,喃喃道:“为何你——”我叹了口气。“果然是清醒不如醉。众人皆醉,我干嘛要醒着?” 颜或啊颜或,别怪我对你百般计算。其实你又可曾对我用过真心?有些事想得太清楚,就像美人忽然张嘴露出了虫牙,不能不觉得膈应。 他见我欲言又止,大概也有些意乱,竟一把抓住我的手,动情地说:“十三,为何要嫁给安锦?为何不等我回来找你?” 这个问题倒让我有些犯难。 “也许是——”我皱眉,仔细思考。“大概——年纪太大的缘故?你也知道,女儿家长到快二十岁还没嫁出去,不能不感到压力很大。” 他呆了呆。 “当然,安锦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我补充道。“虽然他花心了点儿,但好在青梅竹马,大家知根知底,总好过嫁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禽兽对不对?” 颜或大概无言以对,皱眉转头,居然抓起桌上的白瓷杯一口灌了下去,多半是把瓷杯里的酒当茶了。 我惊呆。咱还没使出全力呢,他就这么乖乖就范了?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喝的是什么,褐瞳氤氲,紧紧锁着我的眼:“十三,有些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杞皇蠢蠢欲动,安锦若真只是普通人,那就更护不了你——” 话未说完,他神色一迷,带着迅速布满脸颊的红晕软倒了下去。 这回醉了,醉大发了。 他醉得挺不是时候,貌似正打算对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话跟很久之前东宫的言语如出一辙,实在有些蹊跷,但我也来不及多想,往四周探了探确定没人之后,迅速地开始摸——不,搜身。 信物之类的地方,一定放在贴身处。我把手伸到他衣内上上下下摸了个彻底,只发现了一块龙纹佩。这种玉佩虽然名贵,但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什么机密之物。我犯了难,难不成藏在鞋里? 摸摸衣裳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让我脱他鞋子?我心理斗争了一会儿,正要动手,眼睛却无意间瞟到他手上的一枚玉指环。 这枚青玉指环造型挺奇特,戒身纤细,戒托上却镶了一大朵玉质莲花,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关键是类似这样颇具违和感的戒指,我也曾在苏慧的手上看到过,只不过苏慧手上的是一朵芍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熙手上似乎也有一只跟苏慧一模一样的。至于苏荃,我没有特别留意过。 难不成芍药便是苏家的代表? 但仅凭这类似的玉戒指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人家就爱把玉石雕成花戴手上呢?我把颜或的手放到小几上,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又拿指头细细摸了摸,在莲花的右侧发现了一处极细小的凸起。 我心头微动,往那凸起上发力一按。 玉质莲花猛地打开,分成四瓣分别朝四个方向裂开来。其中更有乾坤,竟藏着精巧微细的玺面,上面雕着一把拉开的弓箭,弓箭的右上角刻着一个小小的“凉”字。 毋庸置疑,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 我赶紧掏出荷包里早已准备好随身携带的印泥,将莲花玺往印泥中深深一按,将这玉玺的轮廓完全拓了下来。确认莲花玺上没有落下痕迹后,我将印泥收起,把戒指恢复原样,再把颜或的手放回身侧,准备去叫守在门口的墨曲拿些解酒的东西来。 正走到门边,却听到一个熟悉得让我心惊肉跳的声音,居然是苏慧。 苏慧一说话,我就想发飙。“安大哥,你是来找夫人的么?刚刚夫人似乎跟西凉的皇帝陛下一起进来了,大概是喝酒叙叙旧……安大哥,你千万别生气,别误会了夫人!” 安锦也来了么……我欲哭无泪。难道爬窗户逃走?不妥,不妥。这可是三楼! 究竟怎么回事?安锦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苏慧也会在这儿?莫非——我转头看了趴在案上面色酡红的颜或一眼。莫非是他故意安排了这场戏? 没理由啊,喝酒是我提出的,他应该不会预料到才对。以颜或的手段,也不至于用这种挺没品位的下作法子。 我在房里急得团团转,墨曲在门口朗声道:“请两位止步。” 安锦的声音蕴含了怒气。“让开。” “安大人,请容在下向公子通报一声。” 安锦大概是气昏了头,居然理也没理墨曲,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墨曲黑着脸跟在他身后正要动手阻拦,却看见软成一滩泥的颜或,愣了愣。 我呆在房间中央,与安锦大眼瞪小眼。苏慧最后进来,站在门口张望着,见此情形连忙上前作劝阻状:“安大哥,你冷静些……夫人不会做出什么事的。呀!陛下这是——” 我指了指颜或的方向。“醉了。” 苏慧显然有些失望,当然只是一瞬。不过这一瞬也足以让我明白了某些事实。看来这一幕的确不是颜或安排的,也许是苏慧或者苏家知道了颜或的行踪,也可能是他们偶然间看见了我与颜或进了酒肆的事,以为我和颜或必定会有些什么不清不楚的瓜葛,特意暗中引安锦来捉奸来着。 难道他们就不担心惹恼了自家主子颜或么? 也许他们以为颜或本来就对我旧情难忘,若我们真做了什么丑事,安锦必然会逐我出门,而颜或正好顺理成章地接收? 打得倒是好算盘。 墨曲也是知道他主子这一杯就倒的特色,面上倒也没多惊讶,只瞥了我一眼,扶起颜或。 安锦一把捞起我的手臂,恨恨道:“回去再慢慢跟你算。” 墨曲不服,闷声道:“我家公子又不是登徒子,安大人何必那么大反应?” 安锦冷哼一声。“谁知道是不是?” 墨曲怒目而对。苏慧见状忙挡在安锦和我之间,楚楚动人地劝慰道:“安大哥,别为难夫人了,这不是没事么?夫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戳了戳她的肩膀,她回首,不解。 其实我挺想揍她来着,但我努力地告诉自己:淡定,要淡定,不能坏了事儿。几个深呼吸之后,我对她微微一笑:“多谢苏姑娘替我说情,不过咱们自家的事儿自己解决,不劳你费心了。” 她很有些伤感,大概是觉得我不理解她的一片好心。我绕过她,垂头丧气做认罪状来到安锦面前:“夫君,我不该跟陛下喝酒,还把他给灌醉了。” 安锦似乎啼笑皆非,分别瞥了苏慧和墨曲一眼,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把我给拖走了。 他拖得挺用力,我愁眉苦脸想象着回家后还会有怎样的处罚,临走时看见苏慧幸灾乐祸的笑容一晃,恨得我牙痒痒。 安锦就这么把我拖回家,宅里的丫鬟婆子马夫伙计做视而不见状,我拿眼神求救,完全没人理。好歹大家也是一场同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被秘主大人摧残,实在太不道义。雀儿站在院子里,忿忿地瞪着我,朝我做嘴型道:“活该!” 安锦把我往房里一扔,朝雀儿做了个眼色。雀儿立刻欣欣然地把元宵给牵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做了个什么手势,整个小院儿里的人都溜了个精光。 我心中极度不详。安锦啪地甩上门,开始宽衣解带。 我吞了口唾沫,朝他举起印泥。“夫-夫君,我-我得手了——” 他恍若未闻,解下腰带,试了试韧性,似乎挺满意。 我挺恐慌。“你要干嘛?根据秘部的规定,谢绝体罚!” 他唇角微勾。“哪儿来的规定?” “我猜的。”我的视线牢牢粘在那根腰带上,想象着他究竟要用这腰带来干嘛。经过了各类不良的想象后,我终于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打败,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腰嚎啕大哭:“好汉饶命——” <!--end--> 四十六章 颜或心计 <!--start--> “说。” “……我错了。” “错在哪儿?” “不该擅自行动——好汉,这样很冷。”我发了个抖,扭了扭脖子,努力朝他媚笑。大概是我脸部有些抽搐,让媚笑也变了形,他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少来。” 我往下看了看,羞愤至极。“安锦!你也太过分了!有你这么对自家老婆的么?” “你不是我的属下白元宵么?”他伸手,用力一挠,我尖叫一声,泪水也掉了下来,求饶道:“不要——唔——好难受……” “你太过分了!”才好受一点儿,我又据理力争。“有你这么对属下的么?” 安锦脸上的表情很邪恶,手下又一用力,我尖叫连连,身子扭成麻花状,却怎么也逃不掉。 “你不是我的老婆萧遥么?” 我涨红了脸,泪眼朦胧地瞪着他,真有些伤了心。“你-你欺负人——爹!娘!大哥!小——”小妹就算了,她从来只有添乱的份。“元宵——”我凄厉地呼唤着。 他捂住我的嘴。“再叫就点了你的哑穴!”元宵大概听到我呼唤它,大声地嗷嗷回应,还挺兴奋,大概以为我要找它玩。 我拼命点头,他才松了手。 我长叹一声,垂头丧气道:“我错了,实在错的离谱。我不该想着要为你分忧自作主张去找颜或,不该为了替五公主报仇而想了个馊主意,不该觉得自己有点儿小聪明想出点儿风头为国家效力……”说着,我偷偷瞅了他一眼,他似笑非笑。 “你这是在反省呢?还是在指责我?”他的手握住我的脚,手指在脚心揉了揉。 “是反省,反省。”我作可怜状。“哪儿敢指责秘主大人。” “不敢?”安锦挑眉,轻笑一声。“当初跟踪我,画我的画像拿去卖;后来放狗咬七公主的马,再后来还能跟七公主打架,现在连‘美人计’也敢用了!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 听他这么一说,我好像真做了不少罪大恶极的事。我挺委屈道:“这不叫美人计,最多叫旧人计。” 他冷眼一瞟,我噤声,打了个喷嚏。 他脸上的恼怒似乎有略微松动的迹象。 我算是明白了,跟愤怒中的安锦不能来硬的,也不能来软的,得来个自我折磨,自我糟践,自甘堕落……扯远了。总之,得对自己狠一点,才能虐了他的心。 于是我声泪俱下:“我该罚,光这样还不够,应该拿根鞭子抽,带刺的那种,狠狠地抽上一顿,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安锦的眉头皱了皱,大概是联想到那种情形,心头一紧。 “然后再浇上盐水,痛个死去活来。” 他打了个哆嗦。 “最后再用你那灼丝,把我困个结结实实,再拖出去游街示众,最好后头还插块牌子,就叫不守妇道的典型范例,受众人唾弃。” 他终于忍不住,眉毛揪得死紧,懊恼道:“有那么严重么?我不过就挠了挠你的脚心。” 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刑罚!居然把我的双手举过头顶捆在床柱上,扒了我的鞋袜拿羽毛挠脚心!明知道我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就是那儿…… 除了安禽兽,还有谁能想的出这种对人尊严进行极度挑衅的惩罚? 我包着眼泪瞪了他一眼。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把我的脚放进被衾里,自己则凑近我,温柔地埋首亲我的耳垂。“你这四处捣蛋的妖怪,我真担心你什么时候把自己也给捣了进去,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心一软,想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捆着。 他亲得挺忘情,一边细密地吻一边呢喃,完全没有想到要替我松绑。“颜或这个人很不简单。秘部派到西凉的人,一个连着一个,被他铲除了不少。当初他夺位的时候,我想方设法给他设置了重重阻碍,他照样做了皇帝。这个人,比谁都危险,你想算计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不服气道:“那他不也着了我的道?” 安锦停了停,张嘴轻轻一咬,让我浑身微酥。“你当真以为自己这么简单就得手了?以我之见,他是故意装醉。” 我心中一咯噔。“这么说,他早就发现我的意图了?你的意思是他用这种方法,反而利用了我?这么说,这枚莲花玺是假的?” “莲花玺应该是真的。只不过这么一来,他便知道了你另有所图。”他的呼吸湿热,嘴唇咬开了我的衣带。 我犹在震惊,没怎么留意他的动作。“这么说,我把我们全给暴露了?”我又是后悔,又是恼火。 “算是吧。”他的手伸到我衣服里,我缩了缩,这才发觉自己被剥得外衫大敞亵衣外露。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吧?“他虽然知道你有问题,却不知道你具体是为哪一边做事的。所以之后他一定会小心旁观,等着我们接下去的动作。” “这么说,若我们对付苏家,颜或也就知道了我们是杞国的暗探,下一步就要对付你了?”我遍体发凉,惴惴不安。颜或居然狡猾到了这种程度……我根本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放心,他还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最多是派人潜入我们周围加以监视,伺机而动。” 我挺不甘地叹了口气。“看来是白白辛苦一场。” “不。苏家是西凉安布在大杞最深的一条线,既然他要利用你,我们就遂他的意,掘了这根线。他想看看咱们有多强,就给他看看。”他双目一眯,若鸿鹄飞掠,惊心动魄。 我立刻振奋,欢喜道:“就这么办!” 他看我欢天喜地的样子,加快了动作,颇有些不满道:“专心些。这些事,之后再说。” “唔——”我半眯了眼,浑身发软,神思游离。“可是——” “别说话。” “至少把我的手放下来罢。” “就这样挺好。”他埋首,咬开了我的亵衣。“显得这儿——更好看。”他盯着我的胸。 我悲愤。“我就知道!你嫌我胸部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笑眯眯地往上面摸了一把。“小有小的好。” 我脑子里一胀,光顾着哼哼了,把自己闯下的祸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尽管知道了颜或的目的,安锦仍然打算按照原计划,铲除苏家。根据秘部查到的确切消息,苏荃,苏熙和苏慧手上的确都有一只芍药状的玉戒指,从不见脱下。于是我们直接掌握了证物所在,只要想个办法从他们手上将戒指取下来即可。 婆婆和安锦商议具体行动计划,破天荒地给了我参与权。能参加高层会议,我实在不胜荣幸,于是踊跃发言抒发己见,希望能将此计划命名为“白元宵行动”,被婆婆和安锦同时鄙夷地瞪了一眼,只好静坐一旁。明明我立了功,没奖励也就算了,连发个言也要被鄙视,真是小人物的悲哀。 然而正当我们积极筹备行动时,安锦忽然被杞皇陛下叫进了宫。 回来的时候,他沉着脸,对我和婆婆说:“计划取消。” 杞皇陛下要我们暂时不要对付苏家,他另有安排。安锦虽然是秘部之主,但依然不能明着违背陛下的意思,于是我们这些天的辛苦设计,就被陛下轻轻松松地一句话给变成了无用功。我很有些忿忿,但见安锦心事重重,似乎更有许多我所不知的阴霾。 究竟杞皇陛下又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绝子酒后,他只有两条路,其一是说服安锦交出秘部,其二是斩尽杀绝,不惜任何代价。怎么想,他也该选第一条才对。 然而说服安锦交出秘部,现在想想其实很难。倒不是因为安锦舍不得手上的权利,而是他向来谨慎,如果不能保证我们全家的安全,他一定不会轻易交出秘部的主使权。 这对杞皇陛下是个难题,对安锦同样也是个难题。也正因为如此,双方僵持着,又都觉得对方的态度扑朔迷离。 这种深刻又无解的问题,还是交给安锦去费心就好了。 三国的竞技会已经结束,西凉和南瑞的使者们开始准备打道回府。颜或后来派墨曲送了封信给我,信里头写了四个字:“西凉再会。” 这四个字,让我颇有些莫名。难不成他会算卦,算准了我将来总有一天要去西凉? 安锦看了信,思考了片刻,把信撕成小纸片儿烧了,回头对我说:“不准去。” “我干嘛要去那儿?” 安锦想了想。“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去。”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皱眉。“就算我去了,你也不能去。” 男人有时真是莫名其妙的动物。 南瑞的车队离开之前,二公主和沈将军来向我告别。当时我正和小妹在衣店里挑选布料,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沈将军身上。 沈将军是小妹心里的一颗炸雷,一提就爆。 “真想不通,石头脸也能做将军?”小妹对自己讨厌的人物,那不是一般地刻薄。“也难怪,他上场后也不用杀敌,直接发挥他的冰山毒舌功,把敌人给冻死挤兑死!” 我朝她挤了挤眼睛。她完全没在意,继续说:“大男人养只乌龟做宠物。也对,那乌龟跟他还挺配,都是石头脸。” 我捂住脸,痛苦地扭向一旁。“别……说……了——”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二姐你眼睛怎么了?抽筋?” 我举起颤抖的手掌,往她身后挥了挥。“沈将军,好久不见。” 小妹惊了惊,转身对上一张发青的石头脸和旁边一只不怀好意打量着她的玄凤鹦鹉。二公主姜云翘终于没忍住,捂着肚子狂笑出声。 鹦鹉小黄忽然清脆地叫了一声:“将军!将军,丑女出没,请注意!” 我猛咳几声,姜云翘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差在地上打滚了。 小妹扑了过去,试图抓住嘴贱鹦鹉小黄。小黄拍翅一飞,她扑到了沈将军肩膀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迅速地分开,小妹抱着手臂做恶心状,沈将军皱紧了眉,沉声道:“投怀送抱,不知廉耻。” “你你——混蛋!”小妹瞪大了眼,张牙舞爪:“我投个石头也比投你强!” 眼看着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我和姜云翘赶紧一边拉一个,把这两人隔离开来。 小黄欢快地飞了一圈,最后落到我肩上。“公主,公主!” 我思极逝去的五公主,心中忧愧参半,抬手抚了抚它的羽毛。它眯了眯眼,挺乖顺。 姜云翘临走之前,将这只鹦鹉送给了我。此番来杞国最终没有找到五公主,她看上去颇有些惆怅,最后意味深长地握了我的手道:“有空来南瑞转转。”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地雷,也谢谢大家的评……哈哈 春节快到了~~新年快乐啊!<!--end--> 四十七章 逃婚出走 <!--start--> 随着两国使者的离开,燕丰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在这次的竞技大会中,燕丰诞生了两个全新的偶像,一个是在骑猎比赛中拔得头筹的优质夫君苏熙,另一个是我大哥。一时之间,“南熙北望”(根据住所得名,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在燕丰的少女闺妇中风头极盛,甚至超过了曾经最受关注的东宫和安锦。晒月斋的陈画偶揽下不少生意,重金要求购买两人的画像。 对于这一点,我也没想明白。苏熙也就算了,表面上看的确还像那么回事儿,大哥只拿了个机关类的第二,也不是什么美男子,怎么就突然成了大众情人? 最后还是宋思甜替我们解了惑。原来薛妙音在杞国的贵族少女中也算得上有些名声的人物,而这回居然为了一个男人不惜乔装参加比赛,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求赐婚,自然让所有人都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好奇之后便不约而同地认定了此男必有什么过人之处,谣言顿生。 谣言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奇,最终把大哥吹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好男儿。 就算是块顽石,只要有人抢着要,那就是块仙石。曾经跟我哥相过亲又委婉拒绝的姑娘们纷纷悔不当初,只恨自己没眼力,错过了这么一块潜力石。然而大哥与薛妙音的姻缘已成定局,更让姑娘们唏嘘遗憾不已。 虽然这因果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但总归也不是件坏事。大哥终日笑呵呵准备娶新娘子,对自己现今成了香饽饽一事不以为意,让我们仨看了都挺欣慰。 我们仨包括我,小妹,还有逃婚离家出走的宋思甜。 此话说来还怨我。当初我为了把小妹从遇人不淑的阴影中拯救出来,曾给她详细讲过唐门少主唐惟和他的第一个未婚妻结局凄凉的情史。前不久,小妹去看望在家里待嫁的宋思甜时,口没遮拦让宋思甜听出了端倪,给源源本本地把这段情史给套了出来。 宋思甜思前想后,终于不淡定了,凄凄凉凉地收拾了包袱,投奔小妹。 她不淡定的原因我也可以理解,这小姑娘虽说跟小妹都单纯爱幻想,但小妹生性大大咧咧,想过了也就算了,受了打击也最多嘴上出出气,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然而宋思甜这姑娘心思细腻,又爱钻牛角尖儿,猛地发现了自家未婚夫曾经有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也难怪她想不通。 唐门也算的大杞国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世袭大家,这么一逃绝对不是小事,而咱娘家显然也不具备跟唐门为敌的客观条件。小妹挺无奈,只好动员我一起想办法劝思甜回家。我丢给她一枚冷眼,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 小妹愁眉苦脸,委屈至极。“我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谁想到思甜她竟然那么介意!” 能不介意么?宋思甜只是个憧憬美好爱情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广阔的胸襟容忍自己未来丈夫的心里还装着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她愁肠百结,每天抱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小瓷枕坐在院子里对月长叹。宋家找不到她,又不敢声张,急成了一锅蚂蚁。 小妹自我检讨了一回,我才跟她一起回了娘家看望宋思甜。宋思甜瘦了许多,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一湿嘴唇紧咬,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就差没扑到我怀里哭。 “遥姐姐……”她瘪了瘪嘴。“我后悔了,不该答应嫁给他。” 我举了举手里的樟茶鸭。她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满腹心事地转过头,摆了摆手:“我吃不下。” “有什么事儿大得过吃饭睡觉?”我把鸭腿扯下来塞到她手里。“刚出炉的,香吧?” 小妹在一旁吞了吞唾沫。“二姐,我也要。” “去!看到那面墙了么?就那儿,你先面壁思过去。让我跟思甜说说话。” 小妹嚎了一嗓子:“二姐你偏心!” 宋思甜见我俩拌嘴,一时间也忘了自己的心事,放下瓷枕笑着啃鸭腿,抹得嘴角上全是油。“遥姐姐就偏疼我了,气死你!” 有门儿,看来还没气昏头。我向小妹使了个眼色,她不甘不愿地起身出了门,让我和宋思甜单独待在一块儿。 宋思甜啃完鸭腿,又喝了一大杯凉白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道:“好久没吃那么饱了。遥姐姐你不知道,我为了出嫁那天能显得更苗条些,这两个月都没敢吃肉!”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谁想到……”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把自己搞得跟怨妇似的,又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没忘。”她猛摇头。“良人到处有,何必单吊一颗树。” “不是这句!”我黑了脸。“是‘苦什么也不能苦自己’!” 她恍然,又哭丧个脸:“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遥姐姐,我该怎么办啊?” 其实这世界上有很多无解之难题,你在意它,它就是个事儿,你不在意它,它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同样的境遇,有些人活得沉重,有些人活得轻松,只在乎一念之间。当然,话虽这样说,依然有不少人前赴后继地给自己找不自在,非得在自己心上拴个疙瘩。也不是他们天生喜欢找虐,只是一时还想不通透罢了。 要解开这疙瘩,得靠自己某时某刻的顿悟,有的人很快就悟了,有的人一辈子也悟不了。 宋思甜现在的情形还不算多严重,只不过钻了个牛角,蹲在里头找不到出路。我能做的最多也就是点拨点拨,到底能不能出来,也得看她自己。 “我问你,要是那个逝去的人不是唐惟的未婚妻,而是他的长辈或是兄弟姊妹,你还会那么难受么?” 宋思甜只稍微想了想,随即摇头:“不会。” “那亲人和未婚妻,区别在哪儿?” “一种是血脉亲情,一种是男女之情。”她仔细想了想。“我觉得他还爱着从前的那个姑娘,娶我也不过是因为将就罢了。” 我一听这话里头似乎还有隐情,连忙追问。宋思甜扭捏之下才道出实情,原来她听小妹讲了这段过往之后,心中惴惴不安,终于忍不住去找唐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安全感。谁知道连续去了好几天,唐惟一直不在唐门,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们也支支吾吾说些敷衍的话,就是不肯告诉她唐惟去了哪儿。 她疑心更甚,想着莫不是唐惟在成亲之前心中还惦念着从前的爱人,所以后悔了不想见她了?越想,她心里越是难受,怀疑之心筑起层层铜墙铁壁,让她在自己想象出的悲惨境遇里越陷越深。 于是她索性偷偷跑到唐门周围等他。有一天夜里,总算是等到了。当时唐惟孤身一人骑马回来,挺疲惫的样子。宋思甜抓紧时机,把他给截了下来。 唐惟挺惊讶,问她怎么会偷偷跑出门,还要送她回家。宋思甜却还记得自己琢磨了许久的心事,头昏脑胀之下,抓住唐惟问了一个问题。 “我和你从前的未婚妻,你究竟比较喜欢谁?” 我听到这儿,就知道这问题一出铁定坏菜。果然,当时唐惟听罢,不仅脸色变得很难看,还呵斥说她莫名其妙,后来更是硬把她送回了家,一句解释也没有。 可见唐惟虽说是个真君子,在情爱方面却是个愣头青,实在不懂如何安抚女人心。 宋思甜受此打击,深觉爱人如此冷酷,自己如此可怜,甜蜜的待嫁娘即将成为惨遭抛弃的深闺妇,人生观世界观天崩地裂之下索性离家出走了。 她说完了自己的伤心事,瘪瘪嘴又要开始哭。 我叹了口气。“真可怜。” 她猛地点头。“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说的是唐公子。”我瞟了她一眼,果然看见她惊讶地瞪圆了一对弯月眼。“曾经有一段那么凄凉的往事,心里头这伤口想必不是一般地深。好容易走出阴影动了心,却娶了个不懂事儿的老婆,还非要把这伤翻出来看。这不,又血肉模糊了吧?” 宋思甜呆了呆,大概有些震撼,还有些懵懂。 “唐公子从前那个未婚妻我也听说过,那姑娘跟唐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的确很深,也许对于唐公子来说,这姑娘就跟他亲妹妹似的。”我故意把这两人的感情往亲情上引,也是为了让宋思甜下意识地跟着我的思路走,慢慢去接受这样的说法。“你想,当年这姑娘跟人私奔,他明明可以阻止,却因为一时心软放了两人。然而谁会想到她最后竟会落到了那样悲惨的境地?” “以唐公子的个性,这么多年没有娶妻,与其说他还念着跟未婚妻的男女之情,不如说他还放不下心中的这份愧疚。他也许一直觉得是自己的不作为害死了这位姑娘。这件事在他心里一定留下了很大的阴影,说不准他还在心里给自己立了块罪人碑,天天扛着。”我说得也有些唏嘘。“好不容易,他遇到你,对你动了心,决定要为你走出这片阴影放下这种负罪感。谁想到你这一句话,又让他重新陷入旧事中,说不准还挺恐慌,怕会同样失去你。你说他能不反常么?” 宋思甜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张大了嘴,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我坐下慢悠悠喝了杯茶,润了润嗓。也许事实并非全如我所说,但也**不离十。唐惟是真君子,责任感很强,若愿意将就早就将就了,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娶妻。他对宋思甜,一定也是有真心的。 既然大家都有真心在,咱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散了。 宋思甜默默地坐下,捞起一旁的瓷枕,低着头想得很投入。我在她肩上拍了拍,最后来了个总结陈词。 “要记得,不管你的夫君外表如何冷酷如何强大,内里都只是一个害怕再次受伤的小动物。你得用女儿家天生的温暖柔软去包容他,呵护他,扶持他。” “二姐……” 小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转头,却看见安锦倚在门廊边看着我微微笑,碧水朱栏,映一段玉璧生光。夫君如此多娇,引我心头无比荡漾。 “姐夫来了。”小妹站在门口别别嘴。“另外,唐公子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人此月送了1000分,而jj规定每月只能送300……囧囧囧 大概是因为这样造成大家收不到分或者收到了负分……汗,等2月到了再补,话说我还以为可以无限制扣的。 最近出现几只对我深深打击的留言……打击了片刻之后,我琢磨着这大概是我快走上大神之路的预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锻炼其BLX……扯远了。 不过咱叛逆期还没过,越挫越勇,越打咱越坚,为了所有霸王和不霸王的姐妹兄弟们奋起而码之!所谓野火烧不尽啊,春风吹又生啊生。 <!--end--> 四十八章 唐门少主 <!--start--> 四十八章婆媳难处 唐惟,年方二十五,唐门之主唐啸的长子,擅长暗器和机关,为人侠义,有责任心。容貌中上,胜在一身英气,外加常年习武,身段很有看点。 看见未来夫君皱着眉头走进来,宋思甜下意识地往我身后一躲。可惜我的身形也不够壮阔,不能把她给遮严实了。唐惟站在我身前,一双锐目透过我看着我背后的宋思甜,正当我以为他要出手把她揪出来时,他却敛去了锐气,低声道:“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唐惟显然是有备而来,连宋家还没找上门,他就先找了过来。我心中一亮,朝安锦看了看,他朝我微一点头。 果真是安锦带他来的?之前没听过安锦跟唐惟有什么交情,这回却忽然帮人家找老婆,实在不太像安锦的作风。 唐惟这么一说,宋思甜的委屈顿时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出。她不肯从我背后出来,只揪住我的衣裳,好像还有些发抖。“你来做什么?”她这句问话,半是怨忿半是娇嗔,想必我之前的话对她也的确起了点儿作用,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台阶。 “接你回去。”唐惟站在原地,神情挺无奈。“岳父大人和岳母大人很着急。” 这小两口说话,把我隔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儿啊? 安锦慢慢走来,把我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你们好好聊聊。阿遥,小妹,我们先出去等着。”擦身而过时,安锦对唐惟点了点头:“唐少主,这儿交给你了。” 唐惟目露感激,朝他拱了一道手。 一个时辰之后,唐惟和宋思甜走了出来。宋思甜红着脸,不时地看一眼唐惟,一副柔顺的小媳妇儿样,唐惟眉眼中的阴霾已去,看上去神清气爽。 宋思甜临走时,扭扭捏捏地握了握我的手,叮嘱我们要记得当天早些去吃酒。小妹呆呆地望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惊诧道:“就这么解决了?” “夫妻俩吵嘴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儿?”我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挺讶异。原本以为这事儿还得闹闹才能收场,没想到就那么一个时辰,宋思甜被降服了。难不成唐惟这愣头青开了窍,懂得花言巧语哄老婆了? 安锦含笑不语,挺神秘,一直到回家的路上才跟我做了解释。 至于唐惟为什么会跟安锦扯上关系,这还得从唐惟这些日子的繁忙说起。 杞皇陛下将南瑞五公主的棺木藏在了宫里,却担心御卫看守不利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因此暗中请唐门在宫中设计了一间机关重重的偏殿以供放置。因为这次授命非常机密,即使唐门中也鲜有人知,也难怪宋思甜找不到他,而贴身侍卫更不可能轻易透露这样的机密。这么个阴差阳错的,等唐惟忙完回来,便听说自己的未来夫人离家出走了。 安锦多少参与了这次偏殿机关的布置,所以跟唐惟有了些来往,乐得做了这么个顺水人情,替他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顺便还点拨了他几句,教他要怎么哄夫人回家。 我极好奇他究竟是怎么个点拨法。安锦把手举到唇边咳了咳。“不可说,不可说。要是说了,下回我自己用的时候会失效。” 我无语,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缩了缩,带了三分委屈道:“阿遥,正如你所说,男人有时其实挺脆弱,很需要夫人的温柔包容和呵护。”说罢,他满怀期待地盯了我一眼,又扶额作无力状:“我忽然觉得自己相当弱,不如咱们回房讨论讨论该怎么个呵护法?” 我朝他温和笑了笑。“既然弱,不如我跟娘说说,让她把之前那药膳的方子给我,我天天给你熬。” 他的脸色青了青,做了个敬谢不敏的动作。 回了安宅,雀儿第一个迎上来,笑得极欢快。 “谁赢了?”我连忙拉住她问。 她向我摊开右手心:“一共打了五回,小黄赢了三回,元宵赢了两回。五局三胜,是小黄赢了,夫人输了五钱银子。” 我扶额,长叹一声,不甘不愿地摸出一块碎银塞到她手里。元宵不争气啊…… 自从小黄入驻安宅,这一鸟一犬互看不顺眼,每天必定要较量个几回,大概是争夺地盘。大家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在暗地里设局下注,赌当日的赢家,从现在的局势看,元宵正处于劣势。 安锦在一旁啼笑皆非。“你都押了三回元宵了,回回都输,还押它?” 我沉痛地瞥了他一眼。“元宵向来心高气傲,连我都不站在它这边的话,它一定会气得离家出走。” 安锦嗤笑了一声。“它会有那么聪明?” “大人,您可千万别小看了元宵。”雀儿在一旁插嘴。“今儿个元宵被小黄啄得头上掉了好几簇毛,奴婢看见它对着池塘照了一下午,最后连饭也不肯吃,躲到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叫得可伤心了。” 我听她这么一说,赶紧走进院子找它。一只白毛鹦鹉拍拍翅膀朝我飞来,落到我肩膀上叫了两声:“夫人,夫人!” 自从它到了咱们家,安锦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叫它改了口,从以前的“公主”变成了“夫人”。此刻它扬着头,颇有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得意姿态。 我在它的小脑袋上敲了敲。它侧了侧头躲着,绿豆小眼似乎有些不解。 “元宵比你早来,你就不能让让它,认它做大哥又怎么了?”我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好好说了它一通。“有个这样的家伙做大哥,不是挺风光么?” 安锦从我肩上把小黄接了过去。小黄拍了拍翅膀,正想在安锦手上啄一口,却被他捏住了鸟喙,扑腾了半天也挣扎不出,样子很是狼狈。 我正笑着,眼角余光瞥见一只白色大狗孤独躲在墙边,正朝我们这边瞅着,见我看见它,它犹豫了一下子,没像往常那般飞奔过来。 “元宵!”我朝它招招手。它却退了退,夹着尾巴跑了。 我心中诧异,连忙追了过去,最后在马棚里找到了它。它缩成一团躲在马儿旁边,把头埋在干草堆里,像是不想见人。 我蹲□,扒拉开干草,把它给扯了出来。 它原本均匀细密的白毛掉了几块,眼睛下面还留了一小道伤,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眼眶湿润,如泣如诉。打架输了,破了相,再加上被小黄抢去了主人们的关心,重重打击之下,元宵大概终于丧失了自信心。我仿佛看见一只颓丧的白犬,扛着小包袱,背影萧索地在夕阳下慢慢远去…… 我替它的伤口上了药,把它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阵子,赌咒发誓说绝对不会抛弃它,它这才稍稍缓了过来,伸出舌头在我手臂上舔了舔。 安锦带小黄进来,把它放到了元宵面前。我原以为元宵会愤怒暴起,谁知它根本看也没看一眼,只把头往我怀里蹭。 小黄迟疑地在它身前跳了跳,拿鸟喙轻轻磨了磨元宵的尾巴。 元宵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看了它一眼。 这算和解了? 于是安宅在鸟飞狗跳了小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片和谐。到后来,小黄甚至可以停在元宵的脑袋上晒太阳,顺便帮元宵挠挠痒。元宵也终于对这只聒噪的鸟儿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偶尔装模作样地把它扑倒,拿爪子轻轻拨弄两回又放开了。街坊里从此多了一对狼狈为奸的鸟犬,合起伙来把整条街搞了个不得安宁。 我甚感欣慰,被这一对活宝一闹,倒是觉得日子过得挺有滋味,哪怕真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安锦听我这么说,虽然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有些苦涩。 我知道他其实挺想要个孩子。然而自从喝下绝子酒,我们什么方法都想过,依然没有效果。我渐渐已经放弃了这样的希望,开始试着适应两人生活,而对于安锦来说,接受这样的现实显然更艰难些。 宋思甜终于嫁了,嫁得欢天喜地其乐融融,至于心里头的那个小小疙瘩,想必也总有一天会被消失得干干净净。大哥也终于把妙音娶进了门,整天对着媳妇傻乐,看得我们好一阵哆嗦。两门亲事都办得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平添了不少喜气。 大哥和妙音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两口子一合计,大哥竟然真从翰林院退了职,准备在燕丰开一家酒楼,由大哥掌厨,妙音做掌柜。等我们知道的时候,两人连地方都找好了,只待布置打理一阵子便可开业。 这下子,娘不乐意了,在家里对妙音冷语相向横竖看不顺眼,时不时刁难。大哥一边要安抚自家娘亲,一边要劝慰自己好容易娶来的媳妇儿,两边谁也得罪不起。妙音虽然生性豁达,却也不是传统恭顺的闺阁女子,经不住娘这般无理取闹似地挑刺,终于忍不住反抗了几次,结果换来更冷淡的对待。 婆媳关系,果然是经久不变的难题。薛妙音没有娘家,只得偶尔拉着我倾诉倾诉,说着说着居然红了眼圈。大哥也烦恼得很,一肚子苦水没处诉,连头发都白了几根。 我琢磨着娘亲彪悍是彪悍了些,却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性子,当初大哥结下这门亲事,她也高兴得四处夸来着,怎么如今突然就不给新媳妇好脸色了呢? 于是我特意找娘一起逛了一回街,旁敲侧击地问明白了缘由。 不问还不知道,原来娘心里对妙音的怨言有那么多。首先,她抱怨妙音不会做家务,女红一塌糊涂不说,成了婚之后还让大哥下厨,一点儿眼力劲儿也没有。其次,妙音太厉害,大哥啥都听媳妇儿的,令她这个做娘亲的十分失落。最后,这媳妇儿居然鼓动着大哥把上好的一份稳定前途给丢了,跑去开酒楼!这简直是罪不可赦。 当然,我听得出她还潜意识地觉得大哥现在是燕丰城里出名的人物了,大把的姑娘都抢着嫁,娶了这个薛妙音倒是便宜她了。 我听得冷汗涔涔,突然觉得自家婆婆十分可亲。 当然,在安家有不少仆人做家务,但一些按惯例应该由媳妇做的女红,我也从来没碰过,至于嘘寒问暖早晚请安,更是很遥远。再加上婆婆只有一个儿子,如今这儿子还为我绝了后——照这么个逻辑,我根本就是安家的大罪人。然而婆婆也就只是待我冷淡了些,从来没有让我做这做那。公公更不用说,对我从来都和蔼可亲,跟自家爹爹一个样儿。 庆幸之余,我好好劝了娘一阵,娘挺固执,怎么也听不进去。我只能向妙音委婉地表达了娘的不满,让她今后注意着些。妙音很聪明,很快心领神会,不仅学着做家务,还时不时在婆婆和大哥面前做柔顺状,两人的关系渐渐地也就缓和了不少。等过些日子,妙音如果能再怀个身孕,娘肯定能把什么不满都给忘了。 我有了安锦,大哥有了妙音,思甜有了唐惟,连元宵头顶上都站了个小黄。在鸳鸯成对飞的气氛烘托下,小妹也终于开始不甘寂寞地主动积极参与到相亲事业中,两家人眼看着就要携手并进共赴美满大家庭的康庄大道。 然而——“然而”和“但是”这两个字,那就像是美好画卷里甩上的一大块墨点,明朗天空中飘来的团团乌云,清澈小溪里头浮起的混泥巴。 杞皇陛下的皇宫中失了火,烧了一座偏殿。而这被烧毁的偏殿,恰恰正是放置南瑞五公主棺木的那一座。 作者有话要说:也许大家也感觉到了,风雨渐近,遥遥的身世很快就会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也是对安锦和遥遥最大的考验,呃,之一。 春节到了,咱总归也得走走亲戚过年神马的(虽然不想去啊不想去),所以春节里的更新基本保持隔日更,下一回的更新时间是2月2日(后天)早上9点~ 新年新气象~祝大家万事如意……嘿嘿<!--end--> 四十九章 山洪已来 <!--start--> 那座被火烧毁的偏殿就在不久前才让唐门布置了不少精巧的机关,谁想到防得住人,却防不了火。这么一烧,偏殿里所有的东西都烧了个精光,包括五公主的尸首。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中大存侥幸。因为送到宫中去的那副棺木里装的,并不是真正的五公主,而是经由马夫老李易容之后的死刑犯。当初杞皇要求秘部将五公主的尸首运送到皇宫,安锦便已多留了个心思,将真正的五公主棺木藏了起来。 放在皇宫果然比不上秘部安全,人多手杂事儿多,还没到天干物燥的时节呢,这就失了火。我松了口气,顺便替唐惟这些日子以来辛苦设计的机关可惜了一番。 安锦却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苦笑道:“你当真以为是单纯的失火?” 我心头一紧,像突然被绷直的弦。难不成这火还是有人故意让它烧起来的?谁会费那么大心思非要让五公主尸骨无存? “苏家?”我恍然。“是苏家动了手脚?” “说对了一半。”安锦虽然看上去心境不佳,却仍没忘记给我一个微笑。“失火的当晚,曾有刺客闯了进去。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应该是刺客无意中触发了偏殿中的机关,才导致偏殿失火。否则普通的失火,绝没有可能烧得这么快。” “那个刺客是苏家的人?”我急切地问。“抓到了么?” 安锦摇头。“逃了。” “等等。”我像走进一片迷雾,正试图从迷雾中找到线索。“你是说导致失火的原因是机关?陛下为何要让唐惟设计这样一个触发后会烧毁偏殿的机关?” 安锦敛去笑意,直直地注视着我。“对陛下而言,与其让五公主的尸首落在其他人的手里,不如毁了。” 我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安锦说得对,在陛下眼中,与其让五公主成为杞国的威胁,不如让她从这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而苏家的人会夜闯偏殿,一定是因为听说了偏殿中可能藏了五公主的棺木。他们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偏殿的机关烧了整片宫殿,却没能困住一个刺客,反而让他逃了,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整件事还存在许多疑问和不对劲的地方。我感觉到了,思维却慢了半拍,迟迟难以理顺。而安锦显然已经对整个前因后果有了很明确的认知。 “你的感觉没错。”安锦颔首,眼神中带着鼓励。“别放过每一丝线索,想想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苏家,陛下,还有偏殿,那个刺客。别急,一样一样来,先从苏家得到消息开始想。”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早已将真相说了出来,而现在他却只给了我一些提示,要让我自己进行分析推断。我觉得他最近似乎一直在刻意地让我独自思考,鼓励我独自对情况进行分析判断而不再依赖他。也许是因为我加入了秘部的原因? 我沉下心,开始仔细理清思路进行推论。苏家丢失了五公主的尸首,正在疑惑惶恐之间,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是宫中正秘密为某座偏殿设计机关。 从最后他们派出一名刺客的结果来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们知道了偏殿里装的是五公主,想让刺客把尸首偷回去;第二种,他们并不能确定偏殿里的是不是五公主,想让刺客进行确认。 第一种稍加思考便能排除。如果苏家知道了是五公主,就算他们再急,也不至于只派一个刺客,这样冒失地进偏殿偷。且不说这成功率太低,就算真被他们偷走,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若说之前杀死五公主是为了挑拨两国关系,如今南瑞使者已走,他们拿到尸首又能如何? 所以只能是第二种。他们还不能确定那里头的是不是五公主,所以派刺客潜入进行确认。谁知道刺客触碰到了机关,引发大火。 机关中的大火烧了整个偏殿,却给刺客留了生门逃了出去。出现这样的失误实在不大像唐门的作风,而就算刺客逃出偏殿,也不该会从已被惊动的皇宫御卫手里逃脱才对。 只有一个解释:这名刺客,是被故意放走的。能做主让唐惟留下生门,让御卫放走刺客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陛下。 那么这名刺客究竟有没有看见公主的脸以确认其身份呢? 我认为一定已经看见了。否则放走这名刺客没有任何意义。这么说,当今陛下放走刺客,是为了让他回去向苏家报信? 我想自己此刻的脸想必是忽红忽白精彩至极。“这就是陛下对苏家的‘另有安排’?” 安锦舒了口气。“不错,甚至连苏家所得到关于偏殿的消息,多半也是陛下故意让人放出去的。” 刺客确认偏殿中安放的的确是五公主,苏家也就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已经败露,陛下对付他们是迟早的事。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不怕苏家来个破釜沉舟,垂死反扑么?” “苏家再横,这儿毕竟是杞国的地方,他们斗不过当今天子的。”安锦意味深长地翻开一本兵法书,指着其中的一条给我看。 走为上策。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陛下想逼苏家潜逃?” “不错。苏家是西凉的暗探,这么一逃,必然是回西凉国向颜或复命。” “可是——这不是放虎归山?” “陛下当然不会没有目的。”安锦合上书,双目微眯,弯曲了指节在桌上轻轻敲击。“他的整个安排里,很可能也涉及到了秘部,只是现在我还没接到他的旨令而已。” 皇帝陛下,果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我忽地惴惴不安,有些不明白却很不详的预感。“你觉得——他究竟会让秘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安锦别开眼,神情稍冷。 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安锦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他的那个猜想可能会让我难以承受,所以才选择了暂时不说出来。 他选择不说,我也不再追问,只是暗暗在心中做好了一层又一层的准备。在这样的过程中,我的脑中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清明。一些之前忽略的小细节,被忘记的小线索,渐渐从迷雾中浮现了出来。 就我们现在所知的情况中,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既然杞皇陛下的目的是让苏家派刺客来确认五公主逼苏家潜逃,那为何要多此一举地让唐门的人来设计机关?现在看来,这机关除却引发了一场大火,在整个计划里根本没有其他的作用啊? 等等……大火? 莫非杞皇还想借助这个刺客,毁了五公主的尸首?这倒真是一举两得。 不对,这样还是说不通。杞皇想毁五公主的尸首,那还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何必要通过这个刺客来做?除非是他忌惮着什么,不想亲自动手毁了这尸首,而要通过这个刺客来达到目的。 能让杞皇陛下忌惮的有三样:西凉,南瑞,以及秘部。 西凉显然不可能,南瑞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事。剩下的就只有秘部。难不成陛下担心他毁掉五公主尸首后,会得罪了安锦? 也不对啊,虽然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同情愧疚之心,但明面上五公主跟安锦非亲非故的,这个担心并没有成立的依据。 除此之外,只为了间接毁去五公主存在的证据,花那么多时间和人力让唐门设计这些机关实在有些蹊跷。杞皇陛下做事的风格很明显,他的每个决定,都在力求通过最简单的方法达到最多的目的。仅仅烧一座偏殿,还能有许多方法,干嘛非得用这么麻烦的一种? 我一直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中的浓雾大半已散,只留下些许模糊之处,尚需要一股关键的劲风将它们彻底驱散。 而安宅的气氛,渐渐与从前有所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说不出的凝重,仿佛一场山洪将至,所有人都在准备同舟共济,对抗这看不见的洪水猛兽。连元宵和小黄似乎都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不再瞎闹,有事没事便蹲在院子里警惕地张望,碰到丝毫风吹草动便神经质地大叫。 公公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腿伤刚刚好了些,便努力挣扎着要下床走动。虽然眼疾依然没有起色,他不以为意,已经开始练习闭着眼适应盲人的生活,似乎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了别人。大概是因为这一回受伤的缘故,他越发清瘦了些,脸色发黄,看上去十分虚弱。 唯有雀儿依然保持着活泼无忧的笑脸,看得我心中稍安。 与安宅的肃穆相比,娘家的气氛倒是欢快了不少。妙音嫁过来不过两个月,已经被诊出怀上了身孕,爹娘和大哥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曾经的婆媳阴影更是消散无踪,如今娘天天给妙音炖补汤,那殷勤劲儿连我和小妹看了也有些吃味。 小妹相亲相得不太顺利,一直没遇上个合眼缘的,难免有些气馁。我带她去月老祠求了一卦签,大意是缘已至,姻尚远,还需耐心等待。小妹憋闷,把小黄从元宵头上揪下来硬拔了几根毛,在小黄凄厉的叫骂声中神清气爽地回了家。 没过多久便是九月初八,我的生辰。安锦带我游翠湖,湖上有鸳鸯交颈,白鹭成双,碧波细柳醉流光。我划着一弯轻舟,对面坐着安锦。安锦深深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小舟在湖中央打着转转。 我一面划,一面忐忑地瞅着安锦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安锦无奈地指了指我手里的桨:“阿遥,还是让我来划吧。照你这个划法,咱们划三个月也到不了岸。” 我无语,只得把木桨交还给他。不就是不会划船么?这个大煞风景的家伙…… “阿遥。”安锦双手划着桨,唇角含笑。“还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么?我们以后要生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当然记得。”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想离开一阵子,去做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可能会遇上一些麻烦。”他停了下来,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怔怔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你会回来吧?” 他展颜一笑。“我一定会回来。所以你要好好地,无论遇上什么事,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再生两个孩子,开心地过一辈子。” 我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你要早些回来。要是晚了,我就改嫁给对面林家的公子。” 安锦脸一黑,之前的惆怅柔情一扫而光。“他有罗圈腿,口齿不清。” “那就卖糖饼的少当家。” “那是个好色之徒,不可靠。”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一甩手。“敢情你还一直惦记着这些家伙?” 我呆了呆。“灼衣,你把我们的桨给扔了。” 两人面面相觑。 真想不通,明明应该是凝重肃穆无语凝噎的告别场景,难道我们不该深情相拥你侬我侬地缠绵一番么?为什么结果却是被困在湖中央大声喊救命? 在湖上跟醋缸夫君讨论改嫁这种事,真是个极不明智的选择。 第二天,安锦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去上早朝。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安子究竟去哪儿了涅? 小遥遥究竟会遇到些什么麻烦?久违的两位大配角终于要出来活动活动鸟~~ 下回更新:2月4日早晨9点!<!--end--> 第五十章 叛逃西凉 <!--start--> 燕丰城出了一件大事,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议。 事情的起始是刑部主事段常接到了一封密报,举报吏部侍郎安锦和礼部主事苏熙曾参与了一起买官冒名案,并在其中徇私枉法,威逼了一位证人做了伪证,使得两人逍遥法外。刑部对此案高度重视,并在第一时间禀报了当今皇帝陛下。 陛下震怒,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一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原本已流放至边疆的证人也被找了回来重新审问,而涉案者吏部侍郎安锦和礼部主事苏熙被收押在天牢,随时等候提审。 爹娘他们听说这一噩耗,立刻赶来看我,我只推说是冤狱,一场误会,让他们放宽了心。公公听闻此事,什么都没问,只是看我的眼神有些愧疚。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公公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 婆婆找了我一回,两个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半晌。最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起身离开,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在我肩上拍了拍。“自己当心些。” 我没有去看安锦。事实上,我也进不了天牢。我只在心里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大哥和妙音常来看我,小妹更没事儿便上门来,给我讲些她最新相亲的糗事儿消遣。我依然跟平常一样吃吃喝喝,领着小黄元宵去书斋当班,没事的时候画画****,只不过每回画出来都是安锦的脸,挺闹心。 安锦被收押在天牢的第五天夜里,终于出了一阵不小的动静。我睡得浅,一下子被惊醒,披上衣服便出了门。婆婆已经站在院子里,沉声道:“来了。” 公公挣扎着出了房门,又被婆婆扶了回去。雀儿从外面奔了进来,难得一脸正经。“少夫人,来了很多官兵。 终于来了。我深呼吸,勉强平息了心头的紧迫感。“待我出去看看。” 安宅外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围着一圈银盔铁甲的长戈官兵,水泄不通。侍卫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段常,另一个是刑部吴侍郎,两人表情凝重,紧盯着我。段常的神情中稍有不忍,却还是上前一步,朗声道:“夫人,在下与吴大人前来,是奉旨行事,要请安大人全家去一趟刑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皱眉,作慌乱状。“为什么要我们也去?” 吴侍郎冷笑一声。“安锦与苏熙一同逃出了天牢,整个苏家下落不明!如今我们怀疑苏家乃西凉国的奸细,安锦跟苏家很有可能是一伙的!” 我大骇道:“绝不可能!” “可不可能,还请夫人跟安府上下说一声,都跟我们走一趟才好定夺。”吴侍郎轻蔑地睨我一眼,朝兵一挥手。“带走!一个都不能落下。” 这吴侍郎,想必又是个平时就看安锦不顺眼的。随着他的命令,已有两名官兵朝我走来,作势要绑。 “等等!”我终于忍不住发怒。“我自己会走!” “大人!”段常忙道:“此事尚未查明,再说夫人为一介女子,又不会武功,就不必缚住了吧?” 吴侍郎沉吟片刻,这才作罢。婆婆和公公相扶而出,其余的人也都被押了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脸上看了一眼。我报以安抚的眼神,微一点头。最后连元宵也被捆成一根白腊肠给扔了出来,看着我委屈得直哼哼。小黄大概是溜得快,没被逮着。 我们并没有去刑部,而是被直接拉进了刑部大牢。我和公公被关在相邻的牢房,其他人被关在别的地方,婆婆则被他们带了出去,不知去向。 苦了公公。他面色蜡黄,神色疲累。牢房里堆了些稻草杆,下面便是冰凉潮湿的石砖地。他喘着气,声音衰弱,听得我一阵揪心。牢房里只点着两只火把,两个狱卒守在铁栏杆外,坐在桌旁一面喝酒,一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我朝他们笑笑,从袖里掏出之前藏好的金叶子放在栏杆外的地上。两个狱卒眼睛一亮,四处看了看,假作不经意地从地上捡起金叶子塞进荷包里,低声问:“什么事?” “麻烦二位,替我公公寻些热茶和棉垫来可以么?他年岁大了,又受过脚伤,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狱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一名便转身离开,大概是去找我要的东西了。 另一名朝四周看了看,忽然狞笑着隔着栏杆朝我逼近。我一吓,正要后退,却听他低声说:“在下螳螂,奉命在此接应,夫人有任何吩咐尽可跟我说。”他掏出一块小金牌朝我晃了晃,又迅速地塞了回去。 原来是秘部的人?他又朝我笑了笑,大概是恭敬的意思,却依然挺狰狞。原来他之前不怀好意那笑容竟然是在暗示我么……我还当是遇上流氓了。 既然安锦连刑部大牢里也打点好了,我便也放下了心。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坐牢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依然有些郁郁。这地方挺黑,地上又潮又硬,空气中混合着霉味和馊味儿,稻草杆儿睡着极扎人。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被困在一处斗室失去自由的那种压抑。 但我明白,既然安锦做过了安排,这想必已是能得到的最好待遇。我探头看了看公公,他躺在稻草杆中间,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着,索性抱着膝盖开始想念安锦。这个时候他会在哪儿? 安锦说过,这一回他要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 陛下对苏家的“安排”,是要逼他们全家潜逃回西凉。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则是为了让安锦假装叛逃,混同苏家一起回西凉,探听三皇子夏之淳的下落。 之前西凉说夏之淳在路上落了崖,陛下虽表面作大度不在意,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相信。他认为这其中一定有缘故,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就在回国的途中落了崖?他要知道真相。如果是死了,究竟是死于何故?如果没有死,他究竟在哪儿? 这就是陛下要安锦做的事,作为交换,他答应等安锦完成这一件任务后给出绝子酒的解药,并赐予安家免死与免罪金牌,放安家自由。而安锦同意了这个交换条件,也答应了这将是他作为秘部之主为杞国做的最后一件事。等他回归之时,便是正式交还秘部的时候。 由于安锦必须作为叛贼与苏家一同潜逃,所以表面上安家难免会受到一些连累,受些牢狱之灾也是难免,只是做做样子给西凉看而已。等过几日,陛下自然会安排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让安家住下来,一直到安锦从西凉回来。 这件事,秘部中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层分子才知道。当然,没有安锦的命令,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在我看来,安锦的这次行动其实挺有难度。西凉颜或绝不是个好骗的主,跟安锦还有旧怨,要得到他的信任在西凉国展开调查,怕是难上加难。但安锦很有把握,还安抚我说他一定有办法完成任务。 安锦说话做事,向来很靠谱。既然他说有把握,那便是**不离十。而我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替他守好安家,稳住人心,等他回来。 他说过,回来之后,我们便寻一处乡下地方,买些地,种种小花儿小草儿,养养元宵小黄,再生两个孩子,做一对生活乐无边的地主和地主婆。想象着他所描绘的场景,我渐渐也忘了自己身在牢房,心中的暖意融融。 我和公公在刑部大牢没待多久便转移暗中送上了马车。我原以为马车会带我们到天牢,却没想到直接将我们送进了皇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皇宫里的监牢。确切地说,这算不得监牢,更像是一座三进五间的宅院,不同之处是宅院被严密地看守着,恐怕连只鸟也飞不进来。屋子里的设施挺齐全,被衾软枕也很暖和舒适。公公累得够呛,早早地睡下了,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觉得陛下还想得挺周到,大概是担心我们在刑部大牢里吃了苦,特地先把我们接到了皇宫里待着。 只是不知道婆婆究竟去了哪儿。我思量了一会儿,大概因为换了个舒服些的环境,倦意上涌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两名红衣御卫把元宵给丢了进来。 我连忙宽慰它因为被捆成腊肠而受挫的自尊心。它蹲在我怀里呜呜咽咽地撒了一会儿娇,便开始欢快地在新院子里大展拳脚,踩烂了不少花儿草儿。 我不心疼。反正不是我家的。 然而公公的气色越来越差。元宵围着公公转,发出一种奇特而急促的鸣叫声,又不住地朝我望。公公勉强抬起手安抚它,它却显得有些烦躁。我很担忧,请门口守着的御卫帮忙禀告圣上,至少请个大夫来看看。御卫不耐地挥手把我推了回去,只说陛下有旨,说任谁也不能靠近这儿,更别说大夫了。 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心中莫名慌乱。事情有些不对劲。明明只是做做样子的关押,至于这么动真格的么? 第三天,爹、娘、小妹和大哥夫妇被送了进来。 我的感觉终于还是应验了。安锦和杞皇的约定里,绝没有要波及到我家人这一条。 爹和娘看上去灰头土脸,显然也受了不少的罪。大哥扶着妙音,两人都挺沉默。小妹哭丧着脏兮兮的脸蛋瞅着我。 “对不起。”我心中已是一团乱麻,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胡乱地道歉。“是我连累你们吃了苦。” 娘没有问什么,只握了握我的手。“孩子,别说了。咱们一家子,甜的时候一起过了,苦的时候也得一起过过,这才算得圆满。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别开眼不看我。 爹和娘进去看望公公,大哥和妙音跟我解释了他们这几天的遭遇。原来那一夜安家被带走后不久,一队官兵同样带走了我的家人,并把他们全部关在刑部大牢内。 他们在那样的环境下过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被送了过来。 “阿遥,没关系。”大哥与妙音对视一眼,微笑道:“至少我们一家人现在还在一起。” “可是——大嫂的身子——”妙音刚怀了孩子,在那样潮湿阴冷的地方待了两天,如果有什么事,叫我如何安心? 妙音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道:“放心罢!我的身体好得很,孩子随我,哪儿会那么弱?” 大哥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逮住她的手。“还打?” 妙音做了个鬼脸。我和大哥被她一逗,原本沉重的心情稍放了放。 小妹想笑,憋了半天却哭了。“二姐——姐夫他——” 大哥连忙阻止她:“小妹!” “安锦他是有苦衷的。”我只能这样安抚他们。“他一定会想办法把我们救出去。” 小妹哭得更厉害了。大哥和妙音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阿遥……” 我心下微凉,问道:“怎么了?” 大哥,妙音和小妹的表情各异,但都传递了某种极度不详的讯息。 “他——究竟怎么了?”我心跳渐快,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知道关于安锦的消息? 小妹终于忍不住,抓着我的手臂。“姐夫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几天吃得可真是满足啊……尤其是腊肠。 下一更:2月6日~!<!--end--> 五十一章 东宫所谋 <!--start--> 我出了一身冷汗,衣裳贴在背脊,一阵阵地发抖。 妙音扶住我,显得很沉静。“阿遥,事情还不确定。你别急,冷静些。” 我摇了摇手表示无妨,又在心中回忆了好几遍安锦嘱托我等他回来的情形,略微平静。小妹抽抽搭搭地抹了泪,眼眶红了一大圈。 “说罢,究竟怎么回事。” 小妹比我还慌乱,最后还是大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原来他们被带到刑部大牢后的第二天,宋思甜想了办法偷偷进牢里探望他们。 宋思甜当时的神情很有些不对劲,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一件事。 她听说我家人出事之后,立刻去找唐惟,想让他想办法搭救。谁想到她却无意间听到了唐惟跟唐门属下的对话。对话之间,居然提到了已逃出天牢的安锦。 一听之下,如雷轰耳。原来唐门早就接了陛下的密旨,与皇室红衣御卫埋伏在燕丰以西的邺城郊外坠龙坡上截杀安锦和苏家。而安锦,是他们的第一目标。根据宋思甜所偷听到的情况,安锦和苏熙已经死在了唐惟的手下,还是一剑穿心。苏荃和苏慧等人则在争斗中逃之夭夭。 我的心,从未跳得那样激烈。脑中似乎被塞了一团棉花,不断膨胀膨胀,挤得脑门生疼。他会死?不会。不可能。他说过,要让我等他回来的。我们还要生两个孩子…… “阿遥?”大哥举手,担忧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们只是听宋思甜这么说,未必就是真的,你别急啊!” 妙音握紧了我的手。“阿遥,冷静下来。只有冷静才能看见真相。这件事实在很可疑,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陛下会知道他们逃走的路线,会让唐门和红衣御卫去伏击他们,为什么陛下一定要让安锦死?事情尚不明朗,你千万别乱了心神。” 小妹不住地点头,也不再抽泣,强笑道:“没错,二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思甜那性子,一惊一乍的,说不准她就听错了呢?” 我想对他们宽慰地笑笑,但此刻我的五官已僵硬,哪怕假笑也做不到。他们不知道,我正是因为看见了真相,才无法冷静。 在我脑中存在的一切线索,此刻已显露无疑,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整件事,根本就是杞皇骗安家入瓮的一个局。 什么假装叛逃?什么调查三皇子下落?!杞皇根本就是要将安锦单独诱出燕丰,来个出其不意,将他除之而后快。除掉安锦之后,下一步便是利用整个安家威胁婆婆交出秘部。如今婆婆一定也被杞皇秘密监禁了起来,失去了自由。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场秘部的卧底任务,没有安锦和婆婆的命令,任何的秘部暗探都不会擅自行动,这么一来,杞皇也就不用担心会被秘部反咬一口。 真是殚精竭虑,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想出的绝世大奸计。 杞皇担心秘部的耳目,不敢信任别的兵力,唯独只相信皇室单独培养的红衣御卫。而唐门,想必也很早便已被皇室培植,成了专属皇帝的一股秘密势力。 之前我还觉得奇怪,为何杞皇非要让唐门在偏殿里装上机关?如今看来,装机关不过是为了瞒过秘部的耳目,在修建机关的掩盖下与唐门密谋要如何对付安家,才是真正的原因。 若不是因为宋思甜,我们到现在怕是也还被蒙在鼓里。 只是我不明白,杞皇要对付安家,何必将我的家人也牵涉在内?难道是为了在跟婆婆的谈判中再多加些筹码? 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反而倒没有那么担忧。人最怕的是面对未知,而现在的情形已经一清二楚了。 我又仔细地听小妹重复了一遍宋思甜当日听到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其中疑点尚多。虽然我不懂武功,但我知道安锦的武功绝对不差,就算真不是唐惟的对手,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容易被他给杀了。更何况,以安锦的谨慎,难道就真的对杞皇的这些密谋一无所知? 不会的。他做事从来思虑周全,绝不会冒然行动。这一回一定也一样。 可是——万一没有呢? 他一直很想要我们的孩子,一直很想让我们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再受任何威胁。万一他知道其中有诈,可为了那一丝希望他依然选择了相信杞皇的承诺呢? 万一是这样……我不敢想象下去,手脚发麻,全身都僵成了石头。 大哥,妙音和小妹担忧地望着我。我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朝他们拉了拉唇角。“放心。给我些时间,我会把实情告诉你们。” 我的家人已经受到了连累,他们有权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但我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娘和爹在跟公公说话,元宵静静地守在一旁。见我过去,娘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道:“我看亲家这脸色有些不对劲,阿遥,能不能叫大夫来瞧瞧?” 我无奈地说了之前请侍卫叫大夫却遭到拒绝的过程,娘皱眉道:“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就不能通融通融了?让我去跟他们说!” 我阻拦不及,娘已经开门出去,很快又被赶了回来。她站在院子中央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开骂,两个红衣侍卫朝她挥戈呵斥,气势更盛。这些红衣侍卫对皇室极其忠诚,我之前也曾试探性地想以一些钱财相贿,根本没有作用。除了每日送饭,他们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我赶过去扶住娘,正色朝侍卫道:“我公公沉疴已久,如今病情日益加重,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陛下定会拿你们是问。” 妙音亦朗声道:“既然我们被困在这里,说明陛下暂时还对我们以礼相待。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可担当得起?”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像是略有迟疑。思考片刻之后总算勉强同意将此事上报给皇帝陛下。 我松了口气。既然杞皇想利用安家逼迫婆婆交出秘部,想必还不想让我们出什么事。只要他知道公公的情况,便一定会派大夫来。 然而我们等了三天,大夫连个影儿也没有。 看来我还是想得太乐观了。杞皇宁愿让我们全都消失在皇宫里,也不愿意有丝毫的可能让秘部的暗探察觉到不妥。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三名红衣卫推开了宅院的门,要带我走。 大哥连忙挡在我身前,怒声道:“欺负个女孩子算什么?有什么事,让我去!” “你去?”红衣卫嗤笑着睨他一眼。“只可惜殿下要的不是你。” 殿下?我恍然。难不成要找我的是东宫? “大哥,没关系。”我从大哥身后走出来,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我去去就来。” 既然是东宫,想必不会是什么严刑拷打。难道是要让我说服婆婆交出秘部?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在这皇宫中,除了杞皇,就只有东宫能让这些红衣卫听命,使公公得到大夫的诊治。 安锦在哪里,他现在的情况如何,我一无所知,也帮不到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我的承诺,要好好地保护家人,用尽一切方法。 我被带到了起凤殿。殿内布置了一桌上好的酒菜,久违的东宫殿下一袭华衣,半倚在麒麟塌上朝我举了举酒杯。 “夫人,请坐。”他过于艳丽的脸庞上挂着些怀念。“许久未见,夫人依然那么**。” 堂堂的东宫殿下,就会那么一个形容词么? 我笑笑,在他对面坐下。“殿下在这个时候找妾身来,不是只为了叙旧这么简单罢?” “当然。”夏之渊忽然敛去了笑容,面色凝重道:“夫人对安家,究竟了解多少?” 我心下微诧。从这句话看来,他还不能断定我是否了解安家的真相。那他找我的目的……我作困惑状道:“安家可是我的家,我当然什么都了解。”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垂眸幽幽叹道:“夫人也许曾对本宫有所误会,其实本宫对夫人从来都无加害之意,只有怜惜之情,千真万确。” 我黯然道:“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若殿下真有心,还请放过我家人。夫君做的错事,我愿与他共同承担,但家人无辜……” 夏之渊拈起酒杯至唇边,目露忧郁。“看来夫人的确还一无所知。” 我提心,等候下文。 “其实安家一直在暗中替皇家做事。”夏之渊沉声道:“安锦是皇家的得力助手。这一回安锦之所以跟西凉细作苏家一起出逃,也是为了父皇潜伏到西凉调查一些事。” 我睁大了眼,这回是真惊讶。我完全没想到夏之渊会将真实的情况对我一一说明。 夏之渊看了我一眼,略一迟疑,似有些为难。“本宫知道夫人听到这样的事,一定很难接受。但本宫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更会令夫人悲痛。夫人请一定要冷静。” 冷静,是我这些天来听得最多的一个词。 “安大人在出逃的途中,被苏家发现了他的真正身份。”他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满是痛色,落到我眼里却尽是讽刺。“他——被苏家人给杀害了。” 他将身边的一个黑檀小木匣推到我身前。“请节哀。”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木匣。这木匣里装的会是什么?该不会…… 他一下子打开了木匣。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这匣子里装的不是手不是脚,不是安锦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而是一方丝帕。 这方丝帕上绣着一朵遥花,半开半掩,上面沾了斑斑血迹,几乎染红了整朵遥花。 我惊魂未定,连气都喘不过来。但这方丝帕我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娘亲所绣,后来被我送给了安锦的那一方。 安锦一直将它收在心口处,如今却出现在我面前,还染了血……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只有这么警告自己,我才能勉强撑住不失去清明。“他的尸首呢?” 夏之渊惊讶了一刻,满面歉意地摇头道:“我们发现得太晚,安大人的尸首已被野兽啃食得惨不忍睹,只剩了这方丝帕,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夫人,请一定节哀。” 既然是之后才发现的,他们怎么就能确定是被苏家杀的?既然惨不忍睹,他们又怎么确定是安锦?简直是漏洞百出。若不是因为宋思甜无意中听到的真相,皇室就打算这么糊弄我们,把一切罪责都推到苏家的头上? 我反而平静了下来。如果安锦已死,那么尸首一定落到了杞皇的手上,东宫没理由骗我说尸首已经没了。这么看来,安锦至少并没有落到他们手里,也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并没有死。然而这方丝帕又是怎么沾了血,怎么到了东宫的手里?难道他受了伤? 只要他没死……多日的担忧在此刻终于舒缓,一股热涌自心内而上,居然从眼中冒出泪来,泪水一发不可收拾,不住地往下掉。 夏之渊见我如此,起身来到我身旁,递过来一方绢帕。我抓了过来,胡乱地擦了擦,又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后塞回他手里。 他把绢帕扔得远远的,脸色发黑。 终于哭了这么一回,我清醒下来。东宫跟我说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 此时东宫正色道:“安大人死在西凉暗探的手里,夫人难道不想为安大人报仇? 我瞪着他。“妾身只是一介女子,要怎么报仇?” “本宫可以帮你。”他面带怜惜地握住我的手。“确切地说,我们可以合作。” “合作?”我疑惑。他究竟想说什么?合作说服婆婆交出秘部么? “有些事,也是该摊开来说的时候了。”夏之渊盯着我的眼,明眸灼灼。“关于安大人苦心隐藏了许久的,关于夫人的秘密。” 关于——我的,秘密? “不错。”他望着我手中那方染了血的丝帕。“关于这朵遥花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月8日~~遥遥的身世!<!--end--> 五十二章 遥花之秘 <!--start--> 南瑞国有二公主,三公主,四皇子和五公主,却独独没有大皇子或是大公主。这其中,有个不多为人所知的缘故。 南瑞国的上任天子宣帝,是一位女皇。这位女皇在南瑞的传言中颇为宽仁,甚至宽仁到了有些软弱的地步。反倒是她的帝后,不仅有文韬武略,更有高明手腕,深沉心计。这位女皇对帝后宠爱至极,在政事上诸多依赖不说,甚至不顾老臣劝谏,坚持不肯纳别的皇夫,后宫之内,唯有帝后一人。 然而女帝深情错付,祸根早埋。这位帝后野心勃勃,一直在暗中谋划,试图逼宫夺位。宣帝怀着第一个孩子时,帝后趁机发难,联合几名权臣起事,将宣帝秘密软禁在皇宫内,逼她下诏退位。 宣帝软弱了小半辈子,逢此大创,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南瑞女子天生的倔强坚韧。表面上她曲意逢迎,表示愿意下诏让位,实际上她却趁帝后不备,在几位忠心耿耿的宫人的帮助下逃出了皇宫,往南瑞国西北的闻泽邑而去,寻求她的嫡亲弟弟岳王的帮助。 哪知帝后早已料到她的打算,派人在通往闻泽邑的必经之路上拦截。宣帝无法,只好与几名宫人分成两路。两名宫人乔装先去了闻泽邑通风报信,而宣帝跟另两名贴身嬷嬷则改道往北,一直逃到了南瑞与杞国交界处的一处小城。 遭逢剧变,一路躲避追杀风尘仆仆,宣帝已身心俱疲,偏偏在此时她又面临了生产之痛。结果可想而知——宣帝难产而死。 等到帝后亲自追来时,见到的只是宣帝早已冷去的尸首。就这么一尸两命,妻离子亡,也不知这位野心勃勃的帝后当时究竟是何心情。 而身在闻泽邑的岳王收到宫人带来的消息后,立刻起兵向都城攻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帝后的一干党羽擒获,而帝后,在岳王赶来的当夜自尽而亡。宣帝和帝后没有留下孩儿,岳王是女帝的亲弟弟,也是嫡脉,就这么在众臣的拥戴下接任了皇位,也就是当今的南瑞泓帝。 我撑着下巴,一面唏嘘一面喝茶。宣帝的确挺可怜,但东宫比我爹还会跑题,明明要说关于我的秘密,居然扯到了南瑞前女帝的这段往事。难不成他接下去要说其实宣帝没死,碰巧还就是我娘亲? “说了那么多,想必夫人已有些觉悟。”夏之渊朝我微微一笑。“夫人正是宣帝的女儿。” 我毫不留情地将嘴里的一口茶喷向夏之渊。 夏之渊僵着脸,眉梢下巴上挂着水珠,脸颊边还有两片翠绿的茶叶。然而我此刻无心欣赏他额头的青筋微微颤抖的美妙景象,满心里只觉得荒唐。 他朝远离我的地方坐了坐,往怀里掏手帕,大概又突然想到那手帕之前已经借给我擦眼泪,索性抬起袖子狠狠地在脸上擦了几把。“看来安大人果然瞒得一丝不漏,连夫人自己也没有丝毫察觉。” 我想着娘亲那个彪悍样儿,不可思议道:“我娘那样的也能做女帝?”南瑞可真是兼收并蓄有容乃大的好地方…… 夏之渊愕然,随即脸色发青道:“夫人误会了。宣帝当年已经难产而死,并不是令堂。” “等等。”我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我娘的女儿?” “不错。”夏之渊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滴,如释重负状。“宣帝的确是难产而死,但她却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夫人。” 哀莫大于心死。宣帝临死之时想必对帝后已充满了绝望和痛恨,嘱托忠心耿耿的两位嬷嬷,绝不能让女儿落到帝后的手上。按照宣帝的遗愿,其中一位嬷嬷带着新出生的公主逃出了南瑞,来到了大杞国边境处一个长满了遥花的小镇上。而另一位嬷嬷则留在了已经死去的宣帝身旁,在帝后追到时,宣称女帝和腹中孩儿均已亡故。 这位嬷嬷被带回了皇宫,不知为何,帝后并未杀她,只是将她囚禁了起来。后来岳王攻破宫城,帝后自尽,新皇登基,这位嬷嬷被释放了出来,充到宫人之中。然而此时这位嬷嬷却偏偏病得人事不省神志不清,这么一病就病了两年。 一直到弥留之际,这位嬷嬷才在回光返照时恢复了清醒,立刻拼尽最后一口气将这件事禀告了泓帝。 泓帝得知后大为震惊,立刻派人去寻找当年逃到杞国小镇上的另外一名嬷嬷的下落。哪知不过时隔数年,那位嬷嬷竟然早已经不在人世,而宣帝的女儿也不知所踪。泓帝在悲痛和喜悦的双重作用之下,在向其余两国皇室宣布南瑞尚有一位大公主流落民间,但凡有人能找到这位大公主的下落,必然得到南瑞皇室的重谢。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你为什么就认定我是?” 夏之渊微笑道:“当年那位嬷嬷所去的小镇,因为长满了遥花,被称为‘遥镇’。据本宫所知,令尊和令堂在来燕丰之前,正居住在遥镇。” “那又如何?”我扬眉。“难不成住在那镇上的都有可能是公主?” “当然不只是这样。”夏之渊起身,背对我踱了两步。“本宫曾经的那位东宫妃,也就是南瑞的五公主,夫人也见过。难道夫人不觉得她有些眼熟?” 我愣了愣。南瑞五公主的确跟我长得有些相似。原来东宫正是因为见过了南瑞五公主,察觉了我跟她的相似之处,这才起了疑心。 “本来人有相似,也并不奇怪。然而本宫恰恰知道南瑞皇帝一直在寻找宣帝之女的事情,算算年纪也正好符合,夫人的双亲又恰好曾住在遥镇,有这么多的巧合,容不得我不怀疑。” 我想反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活了二十多年,冷不丁得知可能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偏偏还说得那么毋庸置疑,顺理成章。 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像在旁观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 “如果夫人正是大公主,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你和五公主是表姐妹,当然有可能长得相像。而九皇妹嫁到西凉之前,也亲口向我确认了这个事实。” 九公主?这跟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夏之渊折回我身边,手指点了点那方沾血的手帕。“这方手帕上遥花的图样,来自于一枚凤凰乌金符,是南瑞皇权的象征,听闻亦是南瑞国祭天的重要信物。宣帝过世之前,为了防止乌金符落到帝后的手里,特地命嬷嬷带着乌金符跟公主一同离开。泓帝曾凭记忆将乌金符上的图案画了下来,送到了父皇手里,所以本宫见过这图样。” 我忽然想起了把这方丝帕送给安锦时,他脸上奇特的表情,那句奇怪的嘱托。 不要再绣了。 竟然……是这个意思么?他所隐藏的,关于我的秘密,就是这个? “那九公主?” 夏之渊勾了勾唇。“根据九皇妹的说法,她曾经在三皇子夏之淳那儿见过这么一枚凤凰乌金符,至于夏之淳是怎么得到了这只乌金符,夫人只要回去问问令堂便一清二楚。总而言之,当年那名嬷嬷过世前,将尚在襁褓中的夫人你托付给了令尊和令堂。至于那位嬷嬷是否将真相告知了令尊令堂,则不得而知了。” 所以娘会绣这遥花的图案,是因为看过这只乌金符? “好吧,就算殿下说得是真的,我真是爹娘抱来的孩子,是什么公主。殿下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打算把我送还给南瑞,好获得重谢么?” 夏之渊摆了摆手。“夫人此言差矣。本宫说过,是希望跟夫人合作。” “怎么合作?”我嗤笑一声。“就算我真是那个公主,又能做什么?” 夏之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中有种奇异的光彩。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道:“据本宫所得的消息,泓帝极重礼节孝义。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将宣帝的孩子封做大公主?” 我摇摇头。 他神秘地笑了笑。“他曾在几位重臣面前说起,找到大公主之后,便将皇位归还给宣帝的血脉。这也就意味着,这位大公主将成为南瑞的新一任女帝。” 我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 女……帝? 夏之渊善解人意地替我倒了一杯茶,送到我手里握着,顺道在我肩上按了按。“现在夫人该明白了吧?只要夫人答应跟本宫合作,同抗西凉,本宫自然也能保证夫人能顺利到达南瑞,认祖归宗,承继女帝之位。” “其实你在说笑吧?”我的手抖得厉害,茶几乎洒了一半。昨天我还是普普通通的安夫人,没事画个美人图,遛遛狗逗逗鸟,偶尔做做暗探,今天我就成了南瑞未来的女帝? 这是如何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人生啊…… 夏之渊正色道:“夫人只需回去向双亲确认,便知本宫所言,句句非虚。” “如果——如果我不答应呢?”我试探地问。 夏之渊笑容不改。“夫人如今还有得选择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难怪他们要抓我家人,原来不是为了要挟婆婆,而是为了要挟我答应这个条件。此番对付安家的计策,同样也是对付我的计策。 皇家人无不奸猾阴狠透顶,果然如此。我心中藏了一团怒焰,表面上却还得装作不胜惊讶惊慌失措的模样。 “让我想想。”我露出疲态,揉了揉脑袋。“给我些时间考虑。” “可以。”夏之渊满意地点头,像是已经料到我会答应。“为了表示双方的诚意,夫人若答应与我合作,本宫会立刻禀明父皇,准备婚事。” “婚-婚事?!” “不错。”夏之渊放柔了声音。“安大人离世,夫人便成新寡。以夫人目前的身份,只能做本宫的侧妃,不过请夫人放心,待夫人承继女帝之位后,本宫也将承继大杞皇位,夫人将是本宫唯一的帝后。届时我二人将两国合二为一,共同执政,还怕对付不了一个西凉?” 无耻,果然是无耻之极。才害了安家,对付了安锦,接下去便要让我改嫁?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有一个念头在其中不断地回荡: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夏之渊要的根本不是跟南瑞联合,而是吞并南瑞,将两国国力合一,最后扫平西凉,一统三国?! 我抹了抹脖子上的冷汗。太复杂,实在太复杂。没有了安锦的世界,复杂得令我震惊。 大概是我的脸色实在有些吓人,夏之渊不忍地注视着我,温言道:“本宫也知道,夫人刚刚失去了夫君,短时间内难以接受别的人。虽然这次的婚姻有些别的因素,但本宫对夫人却也用了真心。本宫会等,直到夫人能全心接受时,再与夫人做一对真夫妻,如何?” 我瞥了他一眼,发了个抖。“让我想想。”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天。临走时,我向东宫要求请位大夫替公公看病,他思量片刻,终于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 2月10日~下更之后开始恢复日更~<!--end--> 五十三章 所谓邂逅 <!--start--> 被红衣侍卫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夏之渊对我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的话都是真的,如果我并非爹娘亲生,如果我真是那位苦命宣帝和狠心帝后的女儿—— 各种各样的冲击齐齐来临,我反而清醒了许多。安锦不在我身边,我只能靠自己去理智地分析,做出判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安锦在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总是刻意地让我多参与秘部的事,渐渐不再事事依赖他。 是不是亲生女儿,其实不重要。他们做了我的爹娘,便是我一辈子的爹娘。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受到丝毫的伤害。东宫和杞皇以他们的安危要挟我,也正是抓住了我这样的心理。 安锦虽然下落不明,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筹划,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还未能让我知道罢了。既然如此,我得尽我所能保护好我们的家人,最好还能帮到他。 从头想来,很多问题都得到了解释。为什么安锦看见东宫跟我接近时那么紧张,为什么东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把我拉到他身边去,为什么杞皇要赐下绝子酒。 那杯绝子酒,应该是为我准备的。安家是杞国的秘部,而我却是南瑞国人,甚至有可能会被南瑞皇室给找回去。若我们生下了孩子接掌了秘部,秘部再跟南瑞联合——对于大杞国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然而杞皇也没有想到,最后喝下绝子酒的,会是安锦。 那么安锦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来历的?在整件事中,三皇子夏之淳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娘亲,大哥和妙音都在院子里等我,见我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我从怀里掏出那方绣了遥花的染血丝帕,递到娘面前。 娘神色大变,抓过丝帕道:“这——这不是女婿带在身上的?”她忽然大声哀嚎,把我一把拉进怀里:“我这苦命的女婿啊……苦命的女儿啊……” 大哥和妙音神色沉重地看着我。“妹夫他——” 我摇摇头。“他只是失踪了,不会有事。” 大哥和妙音的神情却更加悲伤。娘无比心疼地拍着我的肩,“阿遥,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对身子不好。” 看来他们以为安锦已遭不测,以为我深受打击,还不肯面对现实。我苦笑道:“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手帕上遥花的图样,你是从哪儿看来的?” 娘停止了哀嚎,神情一僵,半晌才讷讷道:“我-我自己想的。”身旁的大哥神情也有些不对劲,不住地往娘脸上瞅,一副瞒不住事的心虚样。 果然有问题。我仔细端详着娘和大哥的神色,心中已有了判断。 “当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叹了口气,望向大哥。“没想到连大哥你也跟爹娘一起瞒着我。” 大哥脸色大变,连忙说:“阿遥,我一直都拿你当亲妹妹看的,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娘无奈,瞪了大哥一眼。“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儿?” 大哥比我大六岁,想必也是知情者,在这么一试之下果然就说了实话。 我心下一空,随即又定了定,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原来我真的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妙音惊愕地看着我们三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你就说罢。”爹从屋内踱了出来,抚须叹息了一声。“你做的错事,早晚也得让孩子知道。” 娘低下头,抹了抹眼角的泪。 二十年前。当时爹娘还住在遥镇,爹是个秀才,埋头苦读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贡。娘在镇上开家杂货店,做些小本买卖维持家用,当时他们还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萧望。 某一天,我家隔壁住进了一位中年妇人。这位妇人独自抚养着一名女婴,深居简出,从不与邻居交往。娘生来便是个热闹咋呼的性子,时不时地主动去串个门聊聊天,一来二去地,倒也跟这位妇人成了朋友。 妇人只说这婴孩是她的孙女,可怜儿子媳妇早亡,家中只剩了她跟这孙女相依为命,又碰上天灾,只得从家乡迁了出来。这妇人的身体也不好,像是吃过挺多苦头,落下了病根子,没过多久便不行了。离世之前,她将这女婴和一只看上去黝黑发亮的小牌子托付给了娘,千叮万嘱请求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和这枚信物。 这个女婴,便是我。 娘和爹答应了妇人的请求,把我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养育。因为那只小牌子上刻了朵遥花,娘索性替我取了个名字,就叫“遥”。 料理了妇人的后事之后不久,爹中了举人,后来又参加了殿试,进了翰林院做庶吉士。于是爹娘告别了乡下的亲戚们,一家人搬迁去了都城燕丰。 “那这枚小牌子现在在哪儿?”我连忙问。那枚黝黑的小牌子,想必就是东宫所说的那只南瑞的凤凰乌金符。 爹有些诧异,大概是没想到我听到这样离奇的身世之谜没有心慌意乱,反而忙着追问那只牌子的下落。他皱起眉,责怪地看了娘一眼。娘依然低着头,五官皱到一起,似乎很愧疚。 “阿遥,是爹娘对不住你。”爹重重叹了口气。“这枚信物本来是挂在你脖子上的,后来你大了,怕你玩闹的时候弄丢,你娘便收了起来。没想到——” “阿遥。”娘终于抬了头,握住我的手,双目含泪。“都怪娘不好!娘不该去赌,不该被赌迷了心窍……是娘昏了头,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输了……娘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嘟囔着骂那个没良心的****。 那枚乌金符,竟然被娘给当做筹码输掉了。想必是****见到乌金符,知道那是个值钱的东西,故意设下了圈套让娘给钻了进去。后来娘也拿了钱想把乌金符赎回来,那****却说已经转手给了别人。 我连忙安抚她,只说没有关系,我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妙音听出端倪,疑惑地问我这信物是否与我的亲生父母有关。我略一思量,把他们拉回房,确认四周无人监听之后,将东宫对我说的那些话又向他们转述了一遍,将我的身世,这枚乌金符的秘密,以及东宫的威逼,说了个明明白白。 四个人听得白了脸,面面相觑。 爹慨叹道:“二十年前南瑞的这场宫变浩浩荡荡轰轰烈烈,三国无人不知。当时人人都以为南瑞要从此改朝换代,谁想到帝后会功亏一篑?这其中的故事,只怕还没那么简单。” “阿-阿遥,你打算怎么办?”娘抖着嗓子问。 “能拖一时是一时。”我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单凭我们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出这里,只能等待事情出现转机。 “阿遥说得没错。”妙音很快回过神来。“既然陛下和东宫打算利用我们来威胁阿遥,那么暂时我们还都很安全。不妨先拖延一阵,实在拖延不过的时候,阿遥也可以先装作答应他,等到你真去了南瑞,一定会有别的方法。” 大哥面色沉郁。“为什么要让阿遥来背负这些?皇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拉过娘亲问:“娘,你可还记得输掉乌金符是什么时候的事?” 娘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是——三年前,不,是四年前的事。没错,正是四年前。” 我周身一片凉意。四年前,恰恰是我跟三皇子夏之淳结识的时候。因为一笔重金求画的单子,我才会与夏之淳相逢相识,但那个出重金购买三皇子画像的人始终没有露过面,连陈画偶也不知其身份。 如果东宫的话不假,那枚乌金符不知为何落到了三皇子的手里。如此推敲,我跟三皇子的这回“邂逅”根本就是场巧心谋划。 那个“温厚纯良”的三皇子,大概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我摇头苦笑。皇家的人,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样简单?他接近我,多半是为了我背后的南瑞。如果不是因为他后来被送到西凉做了质子,也许他已经得逞,也许我还在一片虚情假意中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觅得良婿。 不对。即使他没有走,安锦也会想方设法让他的打算落空,安锦的花招千千万,他哪儿招架得住?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唇角微弯。 爹娘,大哥和妙音神情古怪地看我,大概是以为我遭逢剧变陷入魔障了,忽悲忽喜。这个时候,陪在公公身边的小妹忽然找过来,欢喜地告诉我们给公公看病的大夫终于来了。 东宫做事总算是雷厉风行,不过这么一会儿,已经派来了御医。御医替公公诊脉之后,把我拉到一旁吩咐道:“令尊已是药石罔效,来日无多。夫人请节哀。” 虽然已预料到公公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但御医的这句结论依然无异于在我头上劈下一道旱雷。“怎么会?”我依然不能相信。“公公他平时一直挺好的,只是有眼疾而已……” 御医也有些惊讶。“怎么,夫人不知道令尊患有消渴之症么?” 我脑中一片空白。消渴之症?消渴症是痼疾,不可能是一朝一夕染上的,怎么我们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御医见我如此,摇头叹道:“令尊的眼疾,正是消渴的病征。如今病情加重,致心痛胸痹,即使扁鹊再世,怕也再无回天之力。老夫会将令尊的情况向殿下如实回报,想必殿下会为夫人一家准备好后事。夫人请节哀,勿伤了身体。” “公公他,还有……多久?” “最多三天。” 御医离开了许久,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很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公公快不行了,安锦生死未卜,连婆婆也不知所踪,我该怎么做? 安锦要我护好家人,可是我该怎么把公公从绝症中解救出来?我抱着双臂,欲哭却无泪。 娘走出门来,见我这模样也猜到了大半。“进去瞧瞧罢。阿遥,这都是宿命啊……” 宿命?像公公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宿命? 公公靠在枕头上,骨瘦如柴。我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公公。” 他许久才睁开眼,似乎在努力地想看清我,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只得疲惫地笑了笑。“天黑得真早。” 我鼻子一酸,好容易把眼泪又给咽了回去。“公公,感觉好些了么?” 他闭上眼,颤抖着覆上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阿遥,我早知自己这病,怕你们担心,跟柳大夫一起瞒了你们许久。如今实在是……别难过,该来的,总会来。” 妙音和小妹已经在我身后轻轻地抽泣。我努力使自己不发出哽咽的声音,最终还是失败。 公公却还微笑着。他的脸色如灰,却还能笑得那样恬淡,仿佛此刻正身处青山绿水之中,悠然迎风垂钓。 “别难过。人总要走那么一遭,唯独……”他眉头微蹙。 我知道,他还想见婆婆最后一面,还想见安锦最后一面。 我夺门而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挂着满脸泪水神情狼狈,只扑向那些红衣侍卫,疯了似的揪住他们大声喊叫:“陛下或者东宫,谁都可以!叫他们来!否则……”我拔下头上的簪子顶在喉咙前。“否则我就死在这儿!” 红衣侍卫齐齐变了脸色。既然我对杞皇和东宫还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他们就绝不会不在乎我的安危。 这回见我的人,是杞皇陛下。 “我公公快不行了。”我冷着脸。眼泪在脸上干涸,令整张脸绷得死紧。“他想见婆婆最后一面。” “这件事,恐怕——”杞皇依然和善,和善地带了满脸为难和歉意。“其实你婆婆如今在哪儿,连朕也不清楚。” 我怒目而对,再也不顾什么礼数。“少来这套!陛下,如果你还不肯放婆婆来见公公最后一面,我就——” 杞皇笑眯眯道:“自尽?没关系,你尽可以去死。” 我呆在原地。 “只不过你死了,你的全家可都要为你陪葬。”杞皇呵呵一笑,目光如毒刺。“夫人,孰轻孰重,你不会不明白。” 两天之后的夜里,公公安静地离世,享年四十八岁。一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见到自己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入赘到这么个不平常的家族,对这个与世无争平和恬淡的男子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评断。 我在他身旁守了一夜,想了一夜。这一夜,我没有再流泪。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再继续被动地等待安锦或是婆婆来救我,我不能再看着家人身处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起恢复日更~!吼吼,俺又回来啦! 虎摸大家被虐得哗哗的心情……其实俺也一样,小安子很快就会回归,现在是要彻底揭示小安子为遥遥做的事情滴时候鸟~<!--end--> 五十四章 改嫁成真 <!--start--> 公公头七之后,面见了东宫。 “令尊事,实在很遗憾。”夏之渊温言安慰道:“夫人请节哀,消渴之症无药可医,这是命里注定事,还是想开些好。” 低头道:“殿下有心了。这些日子妾身想了许多,殿下之前提议,妾身以为可行。” “当真?”夏之渊目露欣喜,起身朝走来。“夫人答应了?” 抿了抿唇,皱眉道:“不错。西凉人害得们家破人亡,此仇不能不报。但娘家人与此事无关,不想让他们受到无辜牵连。” “夫人大可放心。只要夫人愿意与本宫合作,本宫保证家人绝不会受到丝毫伤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算殿下不会,那陛下呢?”冷笑道:“公公病危时,陛下甚至不肯让婆婆见他最后面,这究竟是何道理?” 夏之渊略迟疑,像是挺为难。 心中明了。看来婆婆确是被杞皇囚禁了起来,否则夏之渊也没必要迟疑,只需坦言婆婆并不在他们手中便可。 笑了笑,表示理解。“知道,殿下也没办法,毕竟如今大权在握是皇帝陛下。” 夏之渊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妾身心中忐忑。”哀叹道:“虽然殿下答应了保家人平安,但若哪天陛下要对付家人,依然是无可奈何。叫妾身如何放心得下?” 他皱着细长墨眉,眉峰微动。“本宫早晚也会即位称帝,夫人何须担忧?” “若当真这样顺利,自然无妨。”盯着他眼。“只不过陛下身子骨尚且硬朗,等到殿下即位怕至少也有个十余载,这其中若有变故,谁能说得清最后得益会是谁?说是不是,东宫殿下?” 三皇子夏之淳和十六皇子夏之漓,是东宫心头块心病。虽然目前看来,夏之淳坠崖,夏之漓又尚在咿呀学语阶段,对他地位并不能造成影响。但杞皇今年不过四十来岁,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好活,谁知道以后情况会如何?就算夏之淳真已死,夏之漓不会争位,难保杞皇妃子中不会生个十七十八皇子之类,给东宫帝王之路再添危机。 只要他天没有即位,这危机感始终伴随着他,无可避免。若东宫生性豁达也就罢了,偏偏他多疑善变,思虑过甚。若非如此,这些话又怎么进得了他心里? 夏之渊狐疑地朝望,言语中带了些探究:“夫人与平常很不相同。” “当然不同。”不闪不避,坦然道:“公公过世,安锦也去了。得为自己和家人好生打算,决不能所托非人,再陷困境。” 夏之渊沉吟片刻。“那夫人要如何才能放心与本宫共谋大业?” “首先,请殿下放家人出宫回家。” 夏之渊惊诧欲言,却被快语相阻:“爹娘年事已高,大嫂又怀着身孕,难不成还能就这么逃掉?如果还不放心,尽可以派人在暗中监视。爹娘他们实在住不惯这儿,夜夜难眠,长此以往,身子骨哪儿受得住?” 他略犹疑,点头道:“本宫会考虑。那么夫人是否也会按照约定做本宫侧妃?” “当然。”微笑道:“虽然只是场合作,妾身也希望这场婚事能办得隆重热闹些,最好能令三皆知。这么来,将来妾身去了南瑞,有这么个身份在,也好不让人看低。” “没问题。”他不假思索地答应。 心下微诧。原本以为安锦只是下落不明,如今夏之渊答应得这样爽快,似乎并无避忌,难道他就那么确定安锦已经被唐惟所杀? “最后是那枚南瑞信物,凤凰乌金符。”勉强定了定神,继续往下说。“要去南瑞,必定要借助这枚信物。” 夏之渊面露难色。“那枚乌金符,应该在三皇弟手上。如今他已不存于世,这枚乌金符,怕是再难寻回。” “殿下确定么?”笑了声,看见他眼中有丝惊讶。“三皇子他真已不在人世?莫非殿下也相信什么失足落崖传言?” 他皱眉道:“夫人难道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安锦说过,连陛下都怀疑三皇子死别有内情。”挑眉看他。“莫非陛下他没跟殿下提过这件事?” 夏之渊不语,脸色不太好看。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把又赌对了。 安锦曾跟说过,三皇子归时那回落崖十分可疑。根据秘部所查到信息,三皇子很可能是遭人暗算,跟东宫多半脱不了关系。 如今能左右全家命运人只有两个:杞皇和东宫。姜是老辣,杞皇显然难应付得多,只能在东宫身上下功夫。所谓山难容二虎,只要能让他跟杞皇陛下窝里斗,们便有机会从中得益。 更何况,夏之渊心中原本就已存了诸多猜疑,稍加挑拨,说不准就能将这些猜疑化为两人间不可调和矛盾。 三日之后,们家被护送回了萧宅,但依然不可随意外出,平时言行均受到严密监视。 东宫宣布个月后迎娶侧妃,侧妃人选正是刚成为寡妇安夫人,也就是。本来以这个已婚妇人身份,根本没有资格能做东宫侧妃,连做个侍妾也够呛,也不知东宫用了什么手段,倒让此事顺理成章得以实行了。 这件事在燕丰会带来怎样流言,几乎可以预料。多半是什么安锦和公公尸骨未寒,这么快就改嫁,居然还嫁给东宫做侧妃,果然是趋炎附势心性凉薄等等。对于这些流言蜚语,不仅不抗拒,反而还希望它们流传得更远些,更快些。 只要安锦还活着,他定会来找,至少会想办法跟取得联系。 因为在放们回家和迎娶侧妃这两件事上分歧,东宫跟杞皇之间气氛已十分紧张,而也没忘了时不时面见东宫,找他聊聊天谈谈人生理想家社稷什么,顺道在他与杞皇日益恶化关系上多添几道伤。 做个挑拨离间毒妇,感觉实在好得没话说。 在这个月里,想了很多方法。其实要逃出萧宅并不难,难就难在仅凭们家人之力,要如何逃出燕丰城。就算被们好运地逃出了燕丰,难道要让全家人起过上颠沛流离逃亡生活?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爹娘他们虽然没有怪过,却不能不心存愧疚。公公已经去了,不能再让别人无辜受罪。定得有个万全之策。若安锦真无法赶来,也只能先将计就计嫁给东宫,再接再厉地让东宫和杞皇这对父子反目,除掉个算个。 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待无果,安锦始终没有出现。 再次披上霞帔,心如止水。这不是出嫁,只是场交易,番谋划罢了。 对着镜子梳妆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神情陌生,那眼角眉梢冷酷触目惊心。宫中嬷嬷谦卑地跪在身旁,替戴上串莹润洁白珍珠链;梳头女官嘴上说着恭维话,眼里却时不时地闪过不屑。 无所谓。小妹握着手,眼眶微红。 东宫没有食言,用了迎娶侧妃最高规格,将迎进了宫。三拜九叩,心不在焉,只想着能快点结束,想着下步计划该怎么进行。 红烛冉冉,洞房喜时。 夏之渊轻轻地揭下头上红锦,那瞬间,和他不约而同地怔愣了半晌。 怔住,是因为想到了安锦。三年前洞房花烛,他也是这般红衣倜傥,风流自持。那时心明明已经乱作团,却还逞强对他怒目而视,谁想到他却毫不在意,直接灌了酒便上前解衣裳。 也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安锦那样平日从容淡定人,也有需要用酒来壮胆时候。 细细想来,与他回忆,大半都甜美欢喜。他对好,远远超过对他。只恨自己开窍太晚,没能给他更多回应,更恨自己语成谶,临行前跟安锦开那个玩笑居然成真,这回真改了嫁。 夏之渊恍惚了瞬,注视着脸,忽然微微笑,竟像真有三分动情。 “当日夫人阴错阳差顶替了本宫新妃,原来是上天早有预示。”他喃喃柔声,竟执起手。“阿遥。这是闺名,对不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难适应东宫这种时不时变身深情文艺美青年习惯,特别是这回还来得尤其真切。 “阿遥。”夏之渊坐到身旁,伸手拂了拂额发。“这场婚事,对而言是不得已,对本宫而言,却是期盼已久良缘。” 盯着他,时之间竟想不到要如何应对。 他面似满月,皎皎生光。“阿遥,忘了安锦罢。留在本宫身边,与本宫共享这大好河山,难道不比做安锦身后女人强么?” 别开眼,闷声道:“殿下说笑了。安锦他是夫婿,也是青梅竹马心上人,没人能代替他。” 夏之渊松开手,沉默片刻。之前说得痛快,此刻又有些后悔。明明想好了要韬光养晦曲意逢迎,尽可能讨好他得到他信任,如今却又忍不住说了实话。 “夫人大可放心,本宫现在不会勉强于。”他拂袖起身,背对着。“只要夫人别忘了们约定就好。” “当然——”话音未落,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转头,只见重重纱帐之间,走出两个人影。 “们终于还是来了。”如释重负。 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晕在地上东宫眼。如今他即将第二回被逃婚,看来这满头绿光,注定成为东宫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可悲,可叹。<!--end--> 五十五章 夫君之谋 <!--start--> 我换上一套普通的布衣,戴上人皮面具,上了马车。马车静静地驶出了宫门,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阻拦。雀儿和另一名看上去面生的女子坐在我对面,因为悬着心,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夜霭苍茫,铜铃轻响。马车在黑夜里行驶了不知多久,雀儿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瞧。“我们已经出城了。” 我松了口气。“还好,我还以为你们都被困住了。安锦在哪儿?爹娘他们呢,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雀儿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夫人的家人已经由另外一队人接出了城,现在我们正要与他们会合。至于大人——”她转头,望了她身旁那名女子一眼。 我顺着她的眼神转向她身旁的那位女子。那女子略一沉吟,抬手揭下脸上的面具。 竟然是婆婆。她看上去苍白憔悴,唯有双目锐利依旧。 这些日子的心酸悲痛一涌而上,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婆婆……公公他——” “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手心发凉,声线依然沉静镇定。“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本已喷薄而出的情绪像被重闸一拦,顿时止住。为什么婆婆还能冷静如斯?自己的夫君就这么去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难道就一点感觉也没有?这究竟是冷静从容,还是冷酷无情? 婆婆对我眼里的不解质疑毫不在意,面容如同一滩死水,毫无波澜。 “等会儿跟他们会合之后,会有人带你们离开大杞,前往南瑞。”她望着我,声调与神情一般稳定。“今后在南瑞,好自为之。” 这算什么?我顿时有些恼怒。这些日子以来我为婆婆和安锦日夜担忧,为了摆脱困境不惜对东宫曲意逢迎,婆婆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过是个局外人,做的都是些多余的事。“婆婆,安锦在哪儿?秘部究竟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您究竟去了哪儿?安锦是我的夫君,我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去南瑞。” 婆婆的眼瞳微动,似有些复杂的情绪匿于其中。“你跟安锦,已经没有关联。难道你忘了之前的三拜九叩,洞房喜烛?你已经嫁给了东宫殿下。” “我——”我又惊又痛,反而说不出话。我做了这些事,可以任由那些不知内情的人随意嘲讽不屑,却如何能承受婆婆的这番诘问? 雀儿看我们如此,急得扑通一声朝婆婆跪了下来。“老夫人,大人做了那么多事,无非也是为了夫人,夫人嫁给东宫,那也是身不由己。大人和夫人彼此之间情深意重,您又何必再做坏人拆散他们的姻缘?” “黄雀,你——”婆婆的脸庞染上薄怒。 “就算老夫人如何责罚,黄雀也非说不可!难道陛下对秘部做了这么多不义之举,老夫人您依然觉得所谓的忠君爱国比自己孩儿的幸福还重要么?”雀儿急得满面通红,瞪大了眼。“难道您要让大人和夫人再步上您和老爷的后尘?” 婆婆怔怔地看我,嘴唇微颤,像已失了魂。我这才注意到,岁月似乎在一夕之间突然给她原本光洁的脸庞上补上了痕迹,那深深浅浅的纹路爬在她的眼角额际,令我望之惊心。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这总是不苟言笑美貌不改的婆婆,老了许多。 “婆婆……”我试探地唤她。“无论我是谁的女儿,有什么样的身份,都是安锦的妻子,是您的儿媳。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别再想着跟我撇清关系,好不好?” 婆婆垂下眼,似乎已失去了力气,瞬间委顿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 “我知道,阿遥是个好孩子。”她脸上的神情挺僵硬,丝丝悲恸却从面上的纹路里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只怪造化弄人。” 我从未想过,真相的背后,原来还有更多的真相。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夫君安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究竟做了些什么样的谋划。 我想到自己曾经跟他打趣,自比妲己妹喜绝世祸国,他一脸戏谑地说我离绝世尚有不小距离。然而我这离绝世尚远的普普通通尘世小女子,却终于还是祸了他的国。 数年的苦心谋划,倾尽所有,是痴是狂? 最早发现我离奇身世的人,正是安锦。 当年南瑞泓帝委托大杞国皇室寻找失踪的大公主,将南瑞的凤凰乌金符的图样交给了杞皇。杞皇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秘部,嘱托当时的秘部之主,也就是婆婆,务必要查得大公主的下落。 秘部的暗探在遥镇明察暗访,奈何当年那位嬷嬷十分低调,遥镇上记得她的人寥寥无几,而唯一还有些印象的,也只记得她早已过世,至于她带着的那个婴孩,更是没什么人知道去向。大概是因为那位嬷嬷担心被帝后的人找到公主,过世前刻意地嘱咐了爹娘不要将女婴的来历加以宣扬,再加上爹爹不久之后便去了别处参加考试,娘也收拾了买卖带着我和大哥跟着爹四处奔波,所以遥镇里再无知情人。秘部的寻访,最终一无所获。 后来爹娘和安家做了邻居,大概偏巧那时娘把挂在我身上的乌金符收了起来,也没人发现端倪,除了安锦。 安锦到我家玩时碰巧见过这乌金符一次,但当时他毕竟年纪尚幼,看过也就算了,只是记得那朵遥花很特别,其他的也没放到心上。一直到他长到十五岁,渐渐开始接管秘部的事务,看到了杞皇交给秘部的那张乌金符的图样。 想必他记起曾在我家见过这么一只乌金符,于是秘密地派人查探了萧家的来历,渐渐确定了我的身份,然而整件事,他始终未曾透露给婆婆知晓,更没有对杞皇提起只言片语。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杞皇知道我的身份,让我回到南瑞去做什么公主。 他长到十八岁那年向我求婚,悲惨被拒。他思前想后,决定入仕做官。为了这件事,跟婆婆起了不小的冲突,但那时他已彻底接管秘部,婆婆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原本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只等着为官之后上我家提亲,让我能安心地嫁他。他甚至授意暗部留意我的一举一动,奋力将每朵可能的桃花都掐死在花骨朵阶段。 谁想到一年多之后,沉迷于赌博的娘亲会将那枚乌金符给输了出去。这件事,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乌金符阴错阳差落到了三皇子夏之淳手里,秘部也立刻得到了消息。婆婆震惊之下,立刻对安锦责问,安锦这才不得不将实情相告。 婆婆震怒,立刻要他进宫将此事据实禀告杞皇陛下。安锦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对婆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决定将此事压下,假作不知。他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不想让我落到杞皇和东宫的手里,成为他谋划天下的工具。就算是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我卷入三国是非当中。婆婆虽然生气,却也拗不过他,再加上她从小看我长大,心底也同样不忍我成为杞皇的棋子,最后勉强同意了他的打算。 三皇子夏之淳得到乌金符后,并未张扬,而是将它贴身收藏,并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我,并成功地诱使我与他相识。 安锦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当然明白三皇子的目的。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若能得到南瑞的支持,便多了一个实力雄厚的靠山。再加上西凉和杞国向来不对盘,南瑞是两国争取的对象,说不定他还能凭借这个靠山扶摇直上,取代东宫的位置。 安锦原本已经在计划要如何对付三皇子的设计,此时恰逢大杞国兵败,两国和谈。潜伏在西凉的暗探传来消息,说西凉打算要大杞国割让两座城池,作为和谈的条件。安锦思量之下,命暗探想办法影响西凉皇帝的决定,将最后的和谈条件改为了移送质子。 杞皇当时只有两个儿子,东宫自然不可能去做质子,去的人只能是三皇子。 三皇子无奈,只得放下谋划去了西凉。安锦也曾让暗探想办法弄到他身上的乌金符,奈何三皇子将这乌金符藏得十分隐秘,始终未能得手。虽然如此,安锦料到他绝不会将乌金符和我的身份交给杞皇或者东宫,暂时也就放了心。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位三皇子。 夏之淳虽然去了西凉,却并未放弃谋划。恰恰相反,他在西凉又找到了一位实力雄厚的合作伙伴,那就是当时的四皇子颜或。为了能得到颜或的帮助,他不惜卖了个人情给颜或,将南瑞失踪大公主的下落和盘托出。颜或立刻扮作西凉商人,动身来到了燕丰,成功地接近了我。 安锦得知此事后,只恨当初做得不够决绝。于是对颜或,他用了不少心思,最终利用西凉宫斗将他逼回了国。颜或离开后不久,他知道再也耽误不得,虽然知道不是时候,却依然决断地向我家提了亲。 这桩亲事,婆婆极力反对。我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她已预感到若安锦与我结合,必将令安家陷入困境,同时也让安家背上了不忠不义的罪名。我可以嫁给任何人,唯独不能做安家的媳妇。然而安锦一意孤行,终究还是让这场婚事得以实行。 婆婆心中愤恨,恨安锦为了一个“情”字不顾一切,甚至放下了家族责任,也恨天意弄人,偏偏让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每次看见我,她便会想到今后安家将会面临的重重险境,也就不由自主地便对我冷淡了起来。 安锦原以为我们成婚之后,颜或即使不甘心,也只得暂时罢手,我们也就不再会有什么麻烦。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瑞与西凉联姻,偏偏来的是与我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五公主。 再后来五公主逃婚,我被阴错阳差塞到东宫的新房里,引起了东宫的怀疑,到最后杞皇和东宫终于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杞皇大怒,认为秘部已有反意,赐下绝子酒以做试探。这件事,成为皇室与秘部最终决裂的开端。 那时的安锦,已经从容不迫地开始了最终的谋划。 就像他所说的,这一回,他要彻底地解决所有的威胁。 我的额头上渗出汗来。若没有安锦,我已成为西凉和大杞国皇室互相争夺的棋子,无论最终会落在谁手里,我得到的都只会是欺骗,虚情,背叛和利用,永远地失去自由。 杞皇,东宫,夏之淳,颜或,每个人都心机深沉,是玩弄谋略的个中好手。他们谋划的,是权利天下,正如我的亲生父亲,那位野心勃勃的帝后。 而我的夫君安锦,他所有的谋划,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所爱的人而已。 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安安……俺想你了…… 很快,很快,他会重新来到俺们的视线中……<!--end--> 五十六章 远走南瑞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img src="/BookFiles/Html/14/13682/Images/1511170638231011.gif" /></div> 五十七章 南瑞风云 <!--start--> 南瑞寻回昭华大公主,在奉朱城大庆三日,同时颁布赦令,与民同喜。 “朕真悔,真的。”泓帝拉着我的手,双目迷蒙,脸上的神情哀伤。“若不是当年朕没有想方设法阻止你母皇的婚事,你母皇也不会跟你父后成婚;若你母皇不跟你父后成婚,她也不至于为他荒废后宫被他把持朝政;若不是你父后把持朝政,他也不至于有机会谋逆;若不是他谋逆,你母皇也不至于仓皇出逃……” 这番语无伦次的肺腑之言,我已经听了一十八遍,泓帝每天和我聊天必定以这作为开头。我一开始还挺悲凉伤感,满心感慨,到后来每听到“朕真悔”这三个字,就开始下意识地神游天外。 难怪几位公主皇子进宫觐见泓帝的时候都要多快有多快,行完礼便假借各种各样的理由遁逃回去,怎么也不肯跟泓帝多说几句。谁想到这温良谦恭的泓帝,私下里是个话痨? 所幸我有个一提到史事便滔滔不绝跑题跑到十万八千里的爹爹,从小便已经习惯了应付此种情形。泓帝见我愿意常陪他说话,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泓帝的几位公主和皇子均已成家建府在宫外居住,我却被赐住在宫内的殿。殿是历来南瑞储君居住的地方,泓帝坚持如此安排,显然相当于向天下宣告已将我视作储君看待。与此同时,他还为我请了两位老师,专门讲授南瑞皇室礼仪和修身治国之道。 虽然我自认不是块治国平天下的料,半路出家实在学得辛苦,奈何泓帝厚意不好违背,只得乖乖地跟着两位学者上课,课业繁重苦不堪言。 泓帝后宫中嫔妃只有寥寥数名,共育有三位公主一个皇子,其中三公主和四皇子均已封王赐邑,不久之后便将前往各自的封地,而五公主早已嫁到大杞失了踪,唯有二公主姜云翘尚未有封地。姜云翘尚比我大两岁,从小被着重培养,若不是因为找到了我,这储君的位置原本该是她的。然而她却似乎对储君之位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是时常与我亲近,带我在奉朱城四处游玩。 至于五公主的秘密,我一直按捺在心底,没有向泓帝说明。安锦的设计我尚且不知,泓帝二公主虽然是我的亲人,但毕竟皇室多是非,我尚不敢完全信任他们,所以只能在心中对五公主深感抱歉,等时机成熟,我再想办法将她接回故土。 自从来到南瑞,我步步小心,时时留意。我并不一定要做女帝,但至少得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和家人,要安全无恙地与安锦重见。若一定要手握权力才能做到这一点,那我只能去争。 南瑞泓帝找我回来,真的只是出于亲情那么简单?即使我几次三番地说明自己并无意做储君,只希望能跟家人平凡度日,他却依然坚持地将殿赐给我,高调地宣扬我将是下一任的储君,这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阴谋? 躲是躲不过了。泓帝如此执着地要将皇位归还给我,若真是一片真心,我推辞不了;若背后有什么谋划,我更无法脱身。为今之计,只有步步为营,顺着泓帝的安排走下去,警惕行事。 假设泓帝当真一无所图,一心只想将皇位归还给宣帝的女儿我。那么我还将面临哪些可能的威胁? 毫无疑问,一定是姜云翘。 虽然她表面上毫无异样,但皇室的虚伪我已看过太多,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那些表面功夫。正好姜云翘也时常与我来往,我便也顺水推舟,想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样的药。 姜云翘住在宫外的昭月公主府,府内养有珍禽奇兽无数。二公主对那些鸟兽出奇地爱惜,在整个奉朱城也很是闻名。她的驸马姓岑,是当朝太宰家的公子,生得清秀文雅。两人很早便已奉旨成婚,育有一子。她的驸马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虽然身为太宰公子和二公主驸马,他却没有从仕,只在公主府里主持内务,教养他们的小儿子,称得上贤内助。 我原以为姜云翘跟沈将军有些情意,却没想到她早就成了婚,连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后来跟她熟络了些,提起这番猜测,还令她嗤笑不止,说自己与沈将军不过是朋友。虽然身为公主可以纳侧驸,她却显然没这种想法,全副心思都只放在她那些宝贝动物身上。自从我来到南瑞后,她身上受到的瞩目少了许多,反倒是显得轻松了些,一有闲暇之时便拉着我带元宵和小黄去跟她的府上跟那些禽兽们戏耍。 元宵跟公主府里的几只狐狸犬很快打成一片,整日嬉戏甚至都不愿跟我归家;而小黄则恋上了姜云翘最喜欢的一只白孔雀,整日里跟在人家的尾翎后头转悠,时不时地衔些果子讨好,那狗腿样儿让我看了也汗颜。 它恋孔雀跨类别也就罢了,偏偏它还恋的是跟自己同性别的雄孔雀,此番断袖情深怎不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我回到家里,对小黄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番。再次来到公主府的时候,它一开始还收敛着不动,只是小眼睛幽怨地往白孔雀雪遇的方向跑,我刚放心了不到一刻,白孔雀抖了抖羽毛,它便不顾我的阻拦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哪知白孔雀丝毫也不理会它,昂首挺胸地踱步离开,看也没看它一眼。 小黄垂头丧气地飞回了元宵的脑袋上,萎靡不振。这场景被姜云翘尽收眼底,似触及心事,满腹感慨道:“也难怪小黄会喜欢,雪遇的确很美。对它而言,也许雪遇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鸟,明知道无法得到,却还是一心恋慕。” 她的神态语气都有些异样。我听得疑惑,正待发问时,却听得软软糯糯的一声呼唤:“娘娘,姨姨。” 云翘六岁的儿子阿福颠颠地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抱着她的胳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阿福也要吃茶。” 这孩子披了一件明红的绒线斗篷,头上戴了只深红色的虎头帽,看上去就像只红毛丹。驸马带着奶娘从后面追上来,无奈地对姜云翘笑道:“这孩子闹着要找你,只得带他来了,没有打扰到你们罢?” 姜云翘笑了笑,柔声道:“没关系。” 我亦对驸马笑笑表示无妨。这两口子都成婚那么多年了,居然还那么客气。以姜云翘的脾气,实在不像是会跟自家相公相敬如宾的那类女子,颇有些怪异。 我将桌上的茶饼拿了一只往阿福的面前送,他乖巧地一把接住,朝我憨憨地一笑,露出一边的小梨涡,可爱极了。“谢谢姨姨。” 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我把他抱了过来,替他擦了擦满嘴的碎屑,又喂他喝了一口茶。姜云翘看在眼里,微笑道:“阿遥很喜欢小孩子?以后多生几个便是。” 我微愣,又想到了安锦。此刻他会在何处,会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我?我们究竟要何时才能重逢? 若能与他重逢,哪怕这辈子都没有孩子,我也心甘情愿。 姜云翘见我沉吟不语,示意驸马和奶娘把阿福给带了回去。待他们走远后,她朝我凑了凑,神情关切地问:“听闻安大人至今下落不明。阿遥,你且放宽心,我们已派了人在西凉和大杞国查探,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我勉强笑笑。“我明白。让你们费心了。” “这是哪儿的话。”姜云翘摆手道:“咱们是亲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幸亏是找到了你,遂了父皇的意,我才能乐得清闲,整天跟我的心肝宝贝们待着。你也知道,我只爱跟这些鸟兽们打交道,对这些朝务政事丝毫也没有兴趣。”她朝我挤了挤眼:“以后可就辛苦你了。” 她这么说,是在表明自己并无争位之心,对我并无排斥之意?难道我对她的提防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我勉强笑道:“其实我也不想——” 她忽然肃容道:“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那些本来就是你的。父皇的主意已定,你可千万不能推辞。” 我愕然,她却扑哧一笑。“这都是注定的路,你别想逃避责任,把重担留给我。” 我讪笑一声,转开话题道:“你可真会享福,有良人佳儿大宅宠物,还想要大把的闲暇时光,这人生的美事可都被你给占全了。” 姜云翘闻言微笑,笑容中略带惆怅。“话虽这么说,但——” 我挑眉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怔了怔,摇头。“正如你所说,该有的我都有了。如果还说有想要的东西,那也是只可远观却不能触碰的镜花水月罢了。” 与姜云翘交往得越深,我就越觉得她似乎正如表面上一般对权势并不在意。她的心中的确装着渴望的东西,却并不是那个天子之位。我虽然不知道她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但只要她待我是真心,没有伤害我和我家人的意思就好。 在南瑞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暖意融融。泓帝在宫外不远处为我家人建了一处大宅子,全都按照杞国的样式,连摆设也跟从前的萧宅类似,让爹娘感激不已。妙音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肚子里的胎刚稳下来,又在跟大哥筹划着开酒楼的事;小妹风风火火地融入了南瑞的淑女圈,尤其逍遥。我们之前所受的流离之苦终于渐渐平复,一家人又重新过得平静美满。 我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许是幸运的。不是所有的皇家都如同杞皇,东宫,三皇子和颜或一般,为了权势野心可以虚情假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不择手段。 不久之后,泓帝正式地让我参与政事,在朝堂上为我留了一个位置。虽然我经过了两位老师的授课,但毕竟只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一开始也只能旁听,没有真正地参与。尽管如此,我依然留心,刻意地对南瑞朝堂的形势做了些功课。 南瑞的朝堂上以太宰岑元和御史柳画为首分成两派,态度鲜明。而这两派在对我的态度方面,也有很明显的对立。太宰岑元很显然对我的到来不以为然,他提出立储当立贤,才算是对国家社稷负责。而我从小自杞国长大,没有受到过做为储君的正统教育,从这一点上来说很明显不及二公主姜云翘。御史柳画的看法却相反,她认为应当遵循南瑞的传统,顺应天意,按照泓帝的意思将储君之位传给我。 南瑞人相信神授皇权,我的亲生娘亲宣帝据说也是得到了神明庇佑,承继了乌金符这才做了女皇。于是岑太宰趁机提出要让我拿出乌金符,通过神明的试炼以确认我的确是宣帝之女,南瑞皇位的承继者。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连柳御史也无话可说。 然而乌金符早已不在我身上,我当然不可能交得出来。泓帝只宽慰我说他已经派人去寻访查探,但我心里却明白,那乌金符落在三皇子夏之淳的手里,如今他不知所踪,能找到乌金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转念一想,夏之淳既然与颜或合作,那就算他没有将乌金符交给颜或,他的下落颜或也一定知道。也许从颜或身上下手,便能获得乌金符的所在,若我能去一次西凉,成功取回乌金符,通过什么所谓的试炼,自然也就能堵了岑太宰的嘴,令百官心服口服。 这个想法,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从种种迹象看得出,乌金符对于南瑞而言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信物,而岑太宰提出交出乌金符进行试炼,百官附和,泓帝为难,这一切看上去实在太像是个做好的套,只等着我傻乎乎地往里头钻,说出乌金符的所在。我尚未完全相信泓帝和姜云翘,而岑太宰是姜云翘的公公,他的这番作为,会不会正是出于姜云翘的授意? 我想得头疼。猜忌谋算果然是一件耗心耗力的事。安家人短命,多半不只因为那祖传之毒,更多是因为他们为谋划而耗尽了心力才对。而比谋算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是连对自己的血脉亲人都不敢轻易信任的无奈。 唯有去一次西凉。除了想办法拿到乌金符之外,我私心里也希望能找到安锦。也正在这时,来了个绝好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安锦……终于要闪亮出场鸟……<!--end--> 五十八章 小妹之心 <!--start--> 西凉新帝的嫡长子出生,普天同庆。泓帝打算派使者出使西凉,以示两国交好之意,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前往。泓帝有些犹豫,说是听闻这回杞国东宫也将前往西凉,怕我与他对上,触及伤心往事,又担心我会再次落入他们的算计中。 泓帝当初知道杞皇和东宫曾以我的家人为筹码要挟我与东宫成婚,无比震怒,誓要让杞国为此付出代价,不仅将杞国货物入境的关税提高了三成,还限制了对杞国的盐运。三国之内,唯有南瑞产盐,南瑞限制盐后,杞国只好从西凉高价购买转手盐,搞得民怨载道。因为我的缘故,南瑞和杞国的关系已经十分僵化,这回若在西凉碰见杞国东宫,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其实他的担忧并没有必要。我如今身份已定,这回去西凉更是代表了整个南瑞,他们就是心里再恨,表面上也得做足了功夫,也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对我不利。虽然我把这些道理都讲给了泓帝听,他却还是忧心忡忡,直到后来姜云翘替我说话,他才勉勉强强嘟嘟囔囔地同意了,还唠叨了半天要我小心这个小心那个。 如果他不是皇帝,倒真是一位慈祥可爱的长辈。虽然我告诉自己要对他存有戒心,却还是下意识地喜欢他,就像忍不住喜欢姜云翘和她的阿福一般,实在矛盾得很。 虽然泓帝应允了,他却一股脑儿塞了一大队宫廷高手与我们同路,还命沈将军随行,务必要保证我的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泓帝似乎刻意地在撮合我和沈将军,临行前还特地向我暗示沈将军尚无家室,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实乃居家旅行生儿育女的不二良伴。难道他觉得安锦大概是找不着了,所以要把沈将军塞给我? 真是哭笑不得。姜云翘见我无奈,挤眉弄眼地替我出了个妙策,让我把小妹也带上。 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有些觉悟。小妹和沈将军闹归闹,却从没真闹出什么岔子,更也没见两人从此不相往来,反而像是越闹越熟悉。这不就是欢喜冤家的典范么? 小妹生性好动,又喜欢游山玩水,能去西凉她求之不得,而沈将军似乎也对此没什么意见,就此成行。 才上路一天,我便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小妹每天没事便找沈将军岔子,非要跟他斗上几句嘴,看到他脸色发黑地丢下一句“不可理喻”才肯罢休。 同样的场景每天上演一次,我都看得有点儿审美疲劳,于是不得不找小妹欲进行深度谈心。谁想到我刚旁敲侧击地问起她对沈将军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特殊的情怀,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瞪大眼炸毛般跳了起来。 “我跟他?!二姐,你也想太多了吧,我明明是讨厌他的好不好?” 我挑眉,盯着她的脸看。 她大概被我看得有些发毛,缩了缩脖子。“你-你看我干嘛……” “想当年,我也很讨厌你姐夫来着。”我回忆往事,感慨万千。“要不也不会把他欺负成那样,还常常抢他的糖饼和玩具。” 她抖了抖,鼓着腮帮子,手指缠在一块儿绞来绞去。“那可不一样。” 我置若罔闻,继续追忆。“年轻真是好。遇到喜欢的人,就要跟他作对来引起他的注意,虽然幼稚,但也挺甜蜜的是不是?” 她捂住耳朵大叫:“谁说我喜欢他了?!谁会喜欢一个养乌龟做宠物的男人啊!” “真的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她斩钉截铁,满脸决绝。“他长得又不算多好看,也没什么文采,更别说还一天到晚板着张泥人脸,还动不动就说那些冷言冷语,到底哪一点能让人喜欢啊?” “原来沈将军有那么多缺点?”我作恍然大悟状。“这么说,你的确对他没意思?” “当然没意思!”她睁大眼努力与我对视,大概是为了表示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就好。” “嗯?”她的杏眼里装满疑惑。 “沈将军,”我指了指门外。“刚走。你说的那些话,他一定都听到了。既然你对他没意思,也让他心里清楚清楚。” 小妹的神情瞬间一僵,飞速地转头去看。 沈将军当然不会那么巧正好在门口听到这些话,但我这么一试,却让小妹的心思展露无遗。我心中有数,暗暗发笑。 “这样也好。”我舒了口气。“你也知道,你姐夫如今下落不明,怕也找不到了。泓帝陛下他也一直觉得沈将军不错,想撮合我跟他。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二姐!”她满脸惊色。“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姐夫?” “不忘了,那还能如何?” “那——那也不用选那个乌龟将军啊!”她开始抓狂。“他跟姐夫完全就不能比嘛!难道没有别的选择么?” “我觉得他挺好啊!虽然不大说话,做事却很可靠,还会武,总比那些绣花枕头强。” 她的神情很纠结。“反正——反正就是不好,我不要他做我姐夫!” 我嗤笑道:“那你要他做你的什么?” “我——”她语塞,忽然又悟了。“二姐,你是在算计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气鼓鼓地扭头坐下,咬牙切齿道:“胳膊肘往外拐,坏二姐。” “二姐是为了你好。”我叹了口气。“沈将军这样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你不要,自然会有别人抢着要,若被人抢走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小妹没有说话,低着头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要赶上西凉皇长子的满月礼,我们赶路赶得挺急。而自从那日我跟小妹聊过之后,她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跟沈将军作对,反而挺沉默。不仅我察觉到了这一点,连沈将军大概都有些察觉,总被我发现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小妹的方向瞄。 看来有门儿,不是小妹一厢情愿,沈将军一定也对她上了心,否则以沈将军那种遇事不惊的淡定脾气,怎么可能会在乎一个姑娘对他的态度是不是有变化?只是他们两个,一个别扭一个冷面,我几乎可以预见前路漫漫。 大半个月后,一行人正式进入西凉的都城平耀。西凉皇帝颜或亲自出宫来迎,华衣金冠意气风发。墨曲跟随在他左右,黑面多须,如同一尊守护神。 “昭华大公主驾临,寡人不胜荣幸。”他施施然上前,金黄色的衣摆梭梭,明俊逼人。“不知公主是否愿赐寡人一个恩惠,让寡人领公主进宫?” “当然。”我给了他一个无比合仪的微笑。 他行至我身旁,转身伸出右臂,我轻轻搭住。号角声起,他举步往前,我扬首跟随,我们两人均面带微笑,场景想必十分和谐。 他目无斜视,轻声道:“许久未见,十三你比从前更加动人了。” “不及陛下。”我笑眯眯地朝西凉国民颔首示意。“陛下看上去神清气爽,初为人父,果然是人生一大喜事。” “十三这句话可算由衷?”他的神情不变,语调却轻佻了些。 “陛下请注意言辞,今时不同往日,若落人诟病十分不妥。” 他从喉咙里轻笑了一声。“噢,对了。十三现在是昭华公主,身为公主,当然已跟从前大不相同。安大人苦心筹谋那么久最终还是落了空,实在可惜。” “昭华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我已做了南瑞的公主,从前的种种真相都已经了然于心,想必他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又是为了什么? “不明白?”他瞥了我一眼。“我还当昭华公主来西凉是因为思念夫君,如今看来倒不是这样了?也对,安大人早就不算是昭华公主的夫君了罢?” “这与陛下无关。”颜或说话步步紧逼,我虽然正是为了安锦而来,却也不愿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这般言语紧迫,也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我尚在疑惑,忽然觉得一阵心慌意乱,有如芒刺在背。我不能回头,也知道后面只跟着墨曲,雀儿,小妹和沈将军以及西凉的几名重臣,这种感觉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看来昭华公主对寡人仍有怨恨。”他收敛了笑容,略带惆怅地望着宫门的方向。他的皇后正站在宫门口,带着女眷微笑着对我们遥遥相望。我看不清七公主有没有来,但想必这种时候,她也绝对不想跟我碰上。 “人生不能总如人意,有时既然做出了选择,便只能往前,不能后退。”他微眯了眼,惆怅又转做温柔。“昭华公主要怪寡人也是理所当然。但若公主有任何需要寡人帮助的地方,尽可言明,寡人定当竭尽所能。” “既然如此,昭华先在此谢过陛下了。”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人情。 颜或的皇后,也就是为他诞下皇长子的那一位。这位皇后是西凉世家的女儿,虽然算不得多美艳,却十分娴雅温婉,进退合度。而七公主果然如我所料,没有出现在迎接人员中。 皇宫洗尘宴后,我们被安排在西凉专用于款待外宾的客驿内,与杞国来使毗邻而居。虽然我尽量避免,却还是避无可避地跟夏之渊面对面撞上了。 我原以为他再见到我,就算表面上不会做什么,心里也一定恨不得将我嚼碎了吃掉,哪知道他却表现得挺淡然从容,昭然有礼,甚至颇诚恳地邀请我一同饮茶。如此看来要么是我高估了两次被逃婚对他的影响,要么是他的城府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虽然夏之渊在我心中早已成了只蛇蝎美人,但不能否认,单从外在条件来看,他的确非常吸引人,引得西凉那几位尚未出阁的长公主纷纷来客驿做客,丝毫也不避讳。然而夏之渊表现得不温不火,似乎并没有对谁特别留意,于是受了挫的长公主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沈将军。 沈将军虽然向来淡定,却依然被这等场面给逼得躲到房里不出来。小妹挺不屑,认为这些公主们丝毫也没有公主样,连乌龟将军也看得上,可见是有多嫁不出去。 我但笑不语。我有预感,这回来西凉,绝不会无功而返。 作者有话要说:俺没有骗人,安安的确是出场了……至于能不能看见他,就看乃们的眼力了……<!--end--> 五十九章 三个男人 <!--start--> “公主请。” 夏之渊邀约几次,我终于推辞不过,答应跟他一同饮茶。客驿里长着几颗桂花树,时逢深秋,桂香绵延。他命人在树下设了张玉石案,准备了香茗小点,屏退左右和我相对而坐。他难得没有着锦衣玉带,只穿了身款式简单的白色棉袍,倒很能给人一种仙人入世般高洁出尘的错觉。 我知道他不会选择在这里对我不利,这么做一定是有话想对我说。哪知茶添了几回,他也只是聊些题外话,劝我用些点心,十分悠然自得。 敌不动,我自岿然不动。我也堆着标准微笑应付他。 风过叶动,落下不少桂花粒。他望着茶杯,忽然沉默了片刻。 “殿下,可是有何不妥?”我见他怔怔地盯着茶杯看,试探地问。 他怅然道:“又是深秋时节。夫人可还记得去年秋天时的白鹤原?”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东宫让我替他的宠姬飞舞作画,跟我说了一大通没头没脑的话,后来我还遇上了七公主,跟她打了一架,狼狈透顶。现在想来,那时东宫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所以故意与我接近,暗示安锦已经不能再把我藏下去了。只可惜我那时驽钝,虽然知道他别有用心,却也没往深了想。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我替他续上茶。 “之前以公主的家人要挟公主下嫁,本宫也并没抱侥幸心理,以为公主会宽宏大量原谅。”忧伤落在他天人一般的容貌上,令人为之心颤。 这就是身为美人的好处。哪怕我明知他不是善茬,也不能不被打动。 “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拜过天地,做了夫妻。就算你逃了,怨恨我也好,这已成事实。”他深深地望着我。“在我心中,你已是我的夫人。至于从前的那些荒唐错事,我会尽力弥补。”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绢,在我面前轻轻展开。 白绢上画着一位翩翩起舞的女子,其下落款“元宵十三公子”。因为曾浸过了水,墨汁晕染得到处都是,早已看不出女子最初的形象。 “这幅画,我一直留存至今。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你留下的东西。”他垂下眼,长睫葳蕤。“阿遥,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这是夏之渊破天荒第一次没称自己为“本宫”,也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看了许久之后,我叹息地问道:“这样不累么?” 他疑惑地抬眼看我。 “你是这样,夏之淳是这样,颜或也是这样。”我苦笑一声。“为了自己的野心,勉强自己对不爱的人曲意逢迎,费力讨好,装作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演这么些打动人心的好戏。这样,不累么? 他神情微僵,半晌才勾了薄唇,笑得有些凄然。“有时人演戏演得太久,常常入戏太深,待发觉时已难以自拔。” “你觉得时至今日,我还会再信你么?”我无奈,怎么我就长了一副好骗的模样么?同样的伎俩用了那么多次,还能管用么? 他起身,背对我踱了两步。“你信的,就只有安锦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是全无企图一片真心?”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你很清楚?”他忽然转过身,凤目含愠。“那么,安家的秘密,他自己的身份,安锦可有一开始就向你坦白?你的身世,他数年前便已经得知,为何从不向你提及?你怎知他不是利用你的身份为自己留后路?” 我皱眉。“我跟安锦之间的事,不用你来猜疑。” 夏之渊摇头苦笑。“好,不提安锦。就算你再忘不了他也好,他毕竟已经不在这世上。难不成你要念他一辈子?今后你会做南瑞的储君,更有可能会成为女帝,早晚需要有位夫君。夺位这种事,向来暗藏风险杀机。我可以帮你,可以保护你。” “你?”我朝他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殿下似乎忘了昭华从前说过的话。”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 我紧盯着他的眼,又朝他走了一步,与他只有一臂之隔。“殿下如今,还不是大杞国的皇帝。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会怎么样,谁知道?” 他的面色微白。 我轻笑一声,颔首道:“天色不早,多谢殿下的款待,昭华先行告辞。”还未走出一步,他忽然急声道:“等等。” 手臂被猛力一拉,我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塞到他怀里,鼻梁一阵钝痛。“好,一言为定。” 呃?我手忙脚乱地推开他,窝火道:“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殿下这种行为实在是匪夷所思有损形象。” 他却像解了一桩心事,舒眉展颜轻笑,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样。 “之前那个一言为定——”我正想问清他的意思,却闻得有人通报。 “禀告东宫殿下,昭华大公主,宫中有使者求见大公主。” 见我?我转身,只见墨曲站在不远处来禀报的侍卫身后,朝我行揖礼。“陛下邀请公主殿下进宫一叙。” 进宫的路上,墨曲一直走在我前侧,一语不发。他为人木讷不爱多言,倒也不奇怪,但我却总觉得他似乎很生气,生气到浑身上下都长了冰刺,撒发出森森的寒气。难不成我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我试探着跟他说话,他也只以点头或摇头回应,不多说一句话。我自讨没趣,只得悻悻地保持沉默。 颜或很会选地方,他的平耀皇宫建在地势高处,皇宫中有一座水榭楼台,建在皇宫南面,正好能俯瞰全城,风景绝佳。 “如何?”颜或与我并肩而立,墨曲侍立一旁。远处日薄西山,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我西凉美景,比起南瑞大杞也不差分毫罢?” “陛下找我入宫,不会只是看风景那么简单罢。” 刚刚是东宫,这回又是他。要不是还惦记着要从他身上得到夏之淳和安锦的下落,我才没工夫陪这一狼一虎瞎耗。 “怎么,连坐在一起赏景也不愿意?”颜或面带遗憾。“如今的昭华公主,果然已经不是从前的十三了。寡人以为你有很多话要问。” “昭华的确有不少疑问。”我坦然道:“陛下心智过人,自然知道昭华想问的是什么。” “让寡人猜猜。”他扶额,似乎不经意地瞟了墨曲一眼。“听闻南瑞朝堂最近不太平,有一帮重臣正力谏泓帝,要让大公主交出南瑞信物乌金符。当年这枚乌金符落到了杞国三皇子夏之淳手里,被他带来了西凉,莫非昭华公主这回千里迢迢来到西凉,是为了这枚乌金符?” 我微笑,喝了一口酒。 应酬实在是件苦事,吃不饱不用说,还得喝一肚子水。我从下午到晚上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其实已经饿得抓狂,偏偏还得装淡定。 想当年,安锦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让我饿着肚子……扯远了。 颜或见我不语,反而挺愉悦的样子。“寡人还当公主是为了安大人而来,原来却是为了这枚乌金符。成大事者,有时必须绝情,公主果然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储君了。” 他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急于争辩。颜或这个人太过狡猾,若让他知道我的心思,也许会想办法加以利用,我反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为今之计,只有忍耐。 “既然如此,能否请教陛下这枚乌金符的下落?” 他却挑眉,不缓不急地说:“这枚乌金符的下落,只有夏之淳才知道。” “那么敢问陛下,是否知道夏之淳的所在?” 颜或略一沉吟,微笑颔首道:“寡人说过,但凡公主有所求,寡人定当竭尽所能。喝完这杯,寡人便让墨曲带你去见夏之淳。” 我心中很惊讶,完全没想到颜或竟然如此简单就答应了让我见夏之淳。以颜或的为人,碰上这么个提条件的大好机会不好好把握,反而双手奉上了筹码,怎么想也想不通。 莫非他还有别的设计? 我感激地朝他举杯:“多谢陛下成全。” 他正要喝,又似想到什么,放下了杯子。“对了,差点忘了这么一件事。不知这回跟随公主一同来到西凉的那位骠骑将军,目前可有婚配?” 沈将军?我微愣,随即答道:“尚无。” “寡人的六皇妹清和长公主,年方十八,也算得上秀外慧中,同样尚未婚配。这两日她向我提及对贵国的沈将军印象甚佳。若昭华公主没有异议,何不促成这门亲事?” 若是别的人,我倒是乐见其成,毕竟南瑞与杞国闹僵,如今只能与西凉交好,若能有联姻自然有助于关系稳固。但沈将军…… “这件事昭华恐怕无法做主。”我委婉推拒。“沈将军虽未婚配,却未必没有婚约,或者另有心上人,不如待我问过沈将军之后再向陛下回复。” 颜或的神情却有些诡异,像是得意,又像是不信,又像有些痛惜。“公主不会是不舍得罢?听闻泓帝陛下有意将沈将军赐婚给公主,原来公主亦心有所愿?” 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再一次出现,我浑身不自在,背上冒出了冷汗。转头看看,只有墨曲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稳如铁塔。 实在诡异。 颜或见我不回应,挑眉道:“公主?” 我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好奇道:“陛下的耳目还伸得真够远,连昭华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陛下已经‘听闻’了?不知陛下是从何听来?” 颜或终于愣了愣,微露窘色,仰首饮尽了杯中酒。总算略胜他一筹,我心中大快。 作者有话要说:安安出现了的……<!--end--> 第六十章 我的选择 <!--start--> 第六十章我的选择 我怎么也没想到,夏之淳居然躲在颜或的后宫里。这不禁令我对他二人的关系有了某些不太光明的猜想。一个被送入敌国的质子,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此番爱很纠结,虐恋情深,从一场合作引发没完没了的纠缠…… 我似乎想得太多了。至于夏之淳装作落崖身亡实际却躲在西凉后宫的原因,我不必多想,反正很快也会有答案。 严格来说,夏之淳所居住的地方是后宫里极偏僻冷清的偏殿,类似于冷宫的存在,平时绝对不会有人想到去那儿转转,的确很安全。 墨曲把我领进了偏殿,有一位宫女迎了出来,回报说公子正在收菜。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墨曲却很淡定地点了点头,径直把我领到了后院的园子里。 园中没有花木,只见一片翻垦过的肥沃土地,其间长着生机勃勃的青葱韭菜西红柿等等植物,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影,一高一低。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夏之淳,我完全没想到他不是在吟诗作画或品茶看景,而是穿了一身灰色的布衣,卷着袖子半蹲在田里收割小白菜。我更没想到的是,他身边站着一位装扮简单无华的女子,正温柔含笑替他擦汗,居然还是个熟人——苏慧。 我闭上眼,定了定神才又睁开。墨曲正望向我,大概是对我的表现有些不解。 菜地,夏之淳,苏慧……这几个在我心里完全联系不到一起的人事物,如今突兀地放在了一个场景里,貌似还挺和谐。 东宫飘飘出尘,颜或一语双关,夏之淳下地种菜,苏慧贤淑朴实。西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让所有的人都变得那么不对劲…… “他——”我指了指夏之淳所在的方向,费力地思考要先提哪个问题比较好。“她——他们两个——这个人真是夏之淳?” “千真万确。”墨曲点了点头。“公主请随我来。” 我疑惑地望了墨曲一眼。虽然与他相交不多,甚少交谈,但我记得他有一把浑厚低沉的嗓音,且语速较快,若不留心听他说话,常常会听不清晰。而这几回听他说话,却比从前吐词清楚了许多,音色似乎也改变了一些。 他丝毫也没理会我疑惑的眼神,只朝夏之淳走去,向他抱拳行礼,说明了来意。 夏之淳站起身,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将手中的小白菜放进苏慧随身携带的竹篮里,朝我颔首微笑道:“好久不见。” 果然是他。虽然身形拔高,五官也深刻了些,但这种总是不缓不急的语调和姿态与我印象中那位温润和善的三皇子完全一致。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向他回报以微笑。他转向苏慧道:“慧儿,你先带公主去厅里坐坐,我去换件衣裳,稍后就来。” 苏慧给我倒上一杯茶,我只盯着她看,怪只怪这场景太过离奇。墨曲恪守职责地站在我身后,依然不多说一句话。 最后苏慧大概被我看得有些无奈,终于先开口道:“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上,真巧。” “是没想到。”我回过神,手里握着暖茶,心中全是疑问。“我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安锦。” “我跟安大哥亲近,不过是出于陛下的授意。”苏慧笑了笑。“为了查探安大人的底细,也为了离间你们夫妻二人的感情。” 她说得很坦白,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再顾忌什么。只是我与苏慧居然会有这样开诚布公聊天的时候,真可谓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你跟三皇子……” “我对三殿下很早便已相识倾心,为陛下做事,大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苏慧眉心微蹙,犹疑地望了我一眼。“安大哥的事,实在很遗憾。但我大哥他也同样过了世,那场刺杀并非西凉所为,希望公主你能明白。” 看来她也并不知道其中的真相,还以为安锦跟他大哥一样已经死在了半路上。 这件事,唐惟曾向我解释过。原本安锦是打算让唐门的人杀了苏荃,也好替我给南瑞五公主一个交代。哪知道苏熙会突然冲出来替他爹挡了一剑,就这么一命呜呼。 五公主去得不明不白,如今连故土亦回不得。我丝毫也不同情苏熙和苏荃,只是还惦记着那位温婉善良的苏少夫人。苏熙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但苏少夫人何其无辜? 苏慧心平气和地说了些后来的事。苏少夫人经受丧夫之痛,又兼颠沛流离之苦,那腹中胎儿早产,差点让她去了半条命,到最后,这孩儿依然未足月便夭折了。若不是尚有一儿一女需要她养育教导,她怕是早已支撑不住,随苏熙而去了。苏家虽然回归了故土,但毕竟身份不够光明正大,不可能再被西凉朝廷所重用。颜或赐苏荃一份闲职,诸多财物,让他在平耀都城养老。至于苏慧,颜或应允她陪伴在夏之淳身边,做了他的侍妾。 这场变故,不过是颜或,杞皇和安锦的三方博弈,无论是苏家或是夏之淳,甚至还有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一有闪失,对于隐藏在幕后的执棋人来说不过只败了一个回合,而对于棋子本身而言,却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安锦苦心设计筹谋了那么多年,无非是不想让我落入任何一方的手中,成为任何一方的棋子。然而天不遂人愿,阴错阳差地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但我也渐渐明白,要想不做别人的棋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成为那个执棋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得到权力。有的人身不由己,有的人乐此不疲,一旦拿起棋子,便再难脱身离局。到了最后,是否说得清谁输谁赢?又或者,每个人都是输家。 我和苏慧沉默了半晌,夏之淳换好衣服出来,见我们神色凝重,温言笑问:“怎么都不说话?慧儿,可别让公主笑话我们待客不周。” 苏慧收拾起一脸沉重,又换上娴雅端丽的微笑,寒暄客气了几句。她十分聪明,知道我与夏之淳必定有些机密事务要谈,很快便告退了出去,说是去准备些茶点。墨曲依然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存在感极其淡薄。 “昭华听闻三皇子落崖,还心有所感特地烧了些纸钱相慰,没想到殿下不仅好好活着,而且还过得挺自在。”我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深宫中居然还有这等田园生活,实在羡煞旁人。” 夏之淳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遥妹妹跟从前真是大不一样。我知道你如今已做了南瑞的大公主,想必也历经坎坷,难怪会改了性子。” 这就是夏之淳式的交流,温和体贴,善解人意,像是每句话都能说到你心里,跟颜或有些相似,又大不相同。如果说颜或是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好情人,那夏之淳就像个踏实可靠的兄长,叫人依恋。 只可惜,两个都是假象。 “算不上什么坎坷。”我朝他微微一笑。“比起殿下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昭华自愧不如。” 夏之淳微窘,低首道:“那时刻意接近,的确是为了证实你的身份。与东宫相比,我处于劣势,处处受他压制威胁,不能不依靠一些手段来争取转机。” 我原本想挑起他心中的愧疚,让他说出实话,却没想到他一派坦荡自然,倒让我端不出架子来怪责他。 “殿下与东宫之间的恩怨,昭华也没兴趣知道。”我盯着他的眼。“我只想知道,那枚乌金符究竟在何处。” 他丝毫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来找我,必定是为了这枚乌金符。” “这枚乌金符,对于你来说并无作用。”我并不急迫,喝了一口茶才道:“我相信殿下不会想一辈子都躲在西凉后宫里。只要殿下愿意将乌金符归还,昭华也算欠了殿下一个人情。他日殿下若有所求,只要昭华力所能及,必定出手相助。” 夏之淳望了我一会儿,忽然抿唇一笑。“若能得公主相助,在下求之不得。只不过在下受颜帝恩惠,自然也得听从他的安排。” 我心下微沉,就知道颜或那么简单让我见夏之淳,其中必有缘故。就算我见了夏之淳,最终能不能得到乌金符,还是得由他说了算。好个颜或,只是他这般设计,究竟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既然如此,昭华也不勉强殿下。”我勉强笑笑。“没想到最终还需颜帝陛下开这金口。” “公主误会了。”他却摆手道:“颜帝陛下并非故意难为公主,只是让在下给公主多一个选择机会而已。” “选择?” “不错。”夏之淳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陛下说,当初他也曾面临选择,最终他选了,得到不少,也失去了很多。虽然他并不后悔,但终究有些遗憾。所以他想让在下给公主一个选择的机会,看一看这次公主会怎么选。” 我怔怔地望着他与夏之渊有三分相似的脸庞,心里的滋味挺复杂。我不明白颜或何必要多此一举,授意夏之淳对我说出这番话。 “乌金符,和安锦的下落。”他接着往下说,言辞清楚流畅。“两者只能选其一,公主,请你好好考虑。” 不愧是颜或。 我知道自己应该选乌金符。安锦知道我来了西凉,一定会想办法来见我,又何愁找不到他?但得到乌金符的机会,可能仅此一次。 然而我几乎没有考虑,便将自己的选择脱口而出。 “我选安锦。” 这一刻,我才恍然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萧遥。不够理智,不够精明,却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夏之淳也没有多惊讶,莞尔一笑。“如我所想。” 他站起身,抚了抚袖上的褶皱。“既然如此,在下便先离开片刻。这里不会有人来,大可放心。” 呃?我疑惑地目送他迈出门。不是要告诉我安锦的下落么?他走了算怎么回事? “阿遥。” 安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似乎还伴随着隐忍许久终于释然的一声轻叹。<!--end--> 六十一章 夫君现身 <!--start--> 我不敢回头,怕是自己因为思念过甚而产生了幻听。 “阿遥。”他的声音却似越来越近,最后甚至像已贴近了我的后颈。“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难道你不想我?” 我摇头,又点头,却始终没敢回头。只怕自己一回头,发现一切都是想象,我身后只有一个黑面墨曲,根本就没有安锦的影子。 等等,墨曲?! 我果断地转过身,这房里的确没有多出一个人。只有墨曲,从容不迫地站在我身后,离我还挺近。 我盯着他看。“是你?” 他没有说话。 我思考了片刻,尴尬地冲他笑笑。“抱歉,我有些头晕。墨曲,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夏之淳?” “你还惦记他?”墨曲皱着眉。 我呆了呆。他的声音…… “阿遥。”他又朝我走近一步。“是我。” 墨曲是安锦——墨曲是安锦?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身高不对,体形不对,之前的动作姿态也不对,除了声音没有一处像安锦。 他伸出手臂想来抱我,被我一把挡住。 “壮士,我想先看看你的脸。” 他愣了愣,无奈道:“这儿不方便。” 我果断地退后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冒充安锦意欲何为?” “冒充?”他有些惊愕。“阿遥,难道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要是安锦的话,他应该回答‘好奇心太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才对。”我自信满满地瞪着他。“我听闻有人能模仿别人的声音,惟妙惟肖。别装了,是颜或还是夏之淳安排你来试探我?” 他的神情微僵,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那张脸本来就黑,这回更是黑得连五官也看不清了。“ 好,好得很。我的小妖怪,总算也懂得防备,试探,猜疑和谋算了。今后你也不再需要我了对不对?既然你根本不信,刚刚又为什么不选择乌金符?” 我睁大了眼。“你……你真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红丝巾。“这个,总能证明我的身份了罢?” 我当然不会忘记这张丝巾,当时三国竞技大会,安锦参加了骑猎项。这张丝巾,是我亲手绣给他的,上面还有一朵遥花。竞技大会时出了些意外状况,我也没关心这丝巾究竟去了哪儿,谁想到却被他收了起来。 “为了取得杞皇的信任,也为了给你一个暗示,我才让唐惟把当初你娘绣的那张手帕带了回去。”他把丝巾塞到我手里。“这张丝巾,我一直收得好好的。想你的时候,便拿出来看。” “暗示?”我呆呆地看着他。 “可惜你没发现。”他无奈地笑了笑。“那遥花旁边多了一叶浮萍,是我担心你会也被误导以为我身亡,这才用浮萍告诉你我很平安。哪知道你根本没有仔细看。” “那手帕上全是血,我哪儿还有心思仔细看。”我鼻头一酸,愣是忍住了泪。“既然你好好的,也没有失去自由,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来西凉那么多天,你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他默默地望着我,没有回答。 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接踵而至,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原以为安锦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前,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为我挡去所有伤害威胁。然而公公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出现;我逃亡南瑞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在南瑞步步为营,终日忐忑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亦没有出现。当我不得不站起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当我以为他正身在某处,像受困的猫咪等待我去解救时,他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甚至不知道该先扑到他怀里,还是该先弄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他终于开了口。“难道我们要一直这么看下去?” 我闭上眼,伸出手臂。“锦哥哥,你抱抱我。” 我听见他轻笑一声,几乎在下一刻,我被紧紧包围。温暖清新,像盛夏时的洋槐花香。这是安锦的味道。虽然这胸膛不似我熟悉的厚度,但这味道骗不了人。 “终于……”我埋首在他怀里,尽情地呼吸他的味道。“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他的手指梳进我的发间,轻轻按抚。“怎么不听我的话?我不是说过别来西凉?这几天,眼睁睁看着你跟夏之渊和颜或周旋,知道我忍得多辛苦么?” “那你为什么——?”我抬了头,疑惑地望他。 “我很想去找你,但东宫也在客驿,如果被他发现,我们的所有计划便会全部付诸流水,”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另外,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会怎么选择。” 我恼火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你跟颜或串通好的?” “确切地说,是他设计了这场选择题,而我也挺好奇。”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在墨曲的那张黑脸上显得无比滑稽。我赶紧想象他原本的样子,好将这怪异感从心里压下去。 “你居然也来试探我?”我将前因后果连起来那么一想,顿时大悟。颜或是谋算人心的高手,若我选了乌金符,在安锦心上也就从此留下了一个难解的心结。他一定还记恨着之前安锦对他的算计,而这大概是对安锦最好的报复,但安锦居然也就这么接受了他的安排,跟夏之淳一起冷眼旁观我的选择,让我如何心平气和? 安锦咳了咳,顾左右而言他。“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在西凉究竟做了些什么,夏之淳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少转移话题。”我推开他的胸膛,恨恨地瞪他。“你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的?我没有一天睡得安稳,每晚都梦到你受了伤或是被人暗算。清醒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你究竟在何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又该做些什么事才能帮你。好不容易来了西凉,虽然我很想知道你究竟在哪儿,却不敢在颜或面前表现出来,怕被他知道后反而对你不利。在所有人面前,我都只能装成淡定无谓的样子,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南瑞大公主。而我苦心挂念的你,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我如何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这一席话,说到最后,声嘶气竭,像掏空了身体里所有的精力。说到最后,真的就伤了心,眼前一片模糊朦胧。 只要不眨眼,这泪水就不会掉下去。我拼命地绷着眼皮,不想说了那么一大通质问的话之后又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眼皮很酸。我隐约看见他朝我而来,伸出手轻轻在我脸上摩挲。 “别哭。阿遥,别哭。”他的声音很温柔,而手指的动作更加轻柔。“一直以来,我习惯了为你筹划,把你保护在我身后,却没想到终有一天要让你独自面对那些险恶人心。你变得越是坚强勇敢,表现得越是天衣无缝,我就越担心,担心你已经不再需要我。都怪我太自私。对不起,阿遥,我不该伤你的心。” 他越是这么说,我的眼皮就越是发酸,最后终于没忍住眨了眨,两颗热滚滚的水珠便落了下去,掉到他的手指上。而眼前的视野,也随之变得清晰。墨曲的脸出现在我眼前,那心疼愧疚的眼神却是安锦的。我居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吻过去。 他反应得很快,立刻配合地张了嘴,奈何我速度太快用力过猛,依然把自己的嘴唇磕到了他的牙齿上,又麻又疼。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好容易逮住他,怎么能不亲个够本? 我和他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舌尖胶着,双臂纠缠。我只知道跟我亲热的这个人是安锦,这是他的唇他的舌,他的味道,他的气息。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什么也都不需要再想,什么也不需要担忧。他是我的安锦,为我挡风遮雨的安锦,为我苦心筹谋的夫君。 也不知过了多久,暴风骤雨般的亲吻缠绵变作和风细雨的拥抱亲昵。我窝在他怀里,揪着他脸上不知是真是假的粗长胡须。“如果我选了乌金符,你打算怎么办?” 他笑了笑,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我早就想好了。要是你选了乌金符,我便把你偷走藏起来,让你再也做不成南瑞的大公主,只做我一个人的遥遥。” 我作生气状,逮住他的胡子一拔,他疼得直抽气。原来这胡子竟是真的。 “你果然很自私。”我控诉他,又忍不住笑。“不过,我喜欢。” 他又笑了,低头吻我的额头。 当初与唐惟设好假死之局后,他本打算先藏一段时间,再跟我们一同去南瑞。然而公公去世,夏之渊和杞皇以家人相胁令我嫁给他做侧妃,这两件事真正地触怒了安锦。他决定前往西凉,与夏之淳和颜或合作,彻底解决杞皇和夏之渊这两大威胁。 夏之淳从来就没有落崖。的确,当初他回国时东宫曾派人暗算,但他并没有死,而是假借落崖藏在了西凉。他很明白如果回了杞国也许会性命不保,倒不如留在西凉,接受颜或的庇佑再做打算。 安锦要保护家人,夏之淳要争取权位,颜或要从中牟利。他们三个人,终于达成了协议,决定共同谋划,对付杞皇和东宫。为了避免受人怀疑,安锦乔装改扮成了墨曲,跟随在颜或身边,而真正的墨曲则去了燕丰,伺机而动。 虽然安锦没有详细地讲述他们的计划,但我也明白,杞国的皇室将面临一场巨大的变动。最后坐上皇位的人究竟是谁,现在还不得而知。 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完成,这意味着安锦还不能跟我回南瑞。我有些失望,安锦安慰我说事情很快会有结果,到时候他会带着乌金符去南瑞,与我共同进退。我心中有数,想必这乌金符也就是夏之淳和颜或在这场计划中用于牵制安锦的筹码了。 好不容易再见,却又要面临分别。我不想再考虑这些让人头痛的阴谋筹划,侧过脸皱着眉戳了戳他的胸膛。“你是怎么把自己变那么壮的?” 他笑了一声。“老李说过,最上乘的易容,是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从身形面容,到神情姿态,还有习惯性的小动作,都得一模一样。为了改扮成墨曲,我可仔细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月,连他睡觉的时候打呼噜的声音我都记了下来。身高和体型还算简单——不过是用了一些易容的材料罢了。” “的确很像,难怪连我也分不出。”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像是在跟墨曲亲热,这种感觉还挺特别。” 他的脸,再次黑得堪比锅底。 作者有话要说:夫君终于出现喽~嘿嘿 明天歇息一天~吼吼<!--end--> 六十二章 循循善诱 <!--start--> 出宫的路上,我遇上了七公主。 她依然很美丽,却没有了从前的飞扬跋扈。看见我的时候,她眼里沉寂无澜。 我们聊了几句。她说她依然很讨厌我,就算如今安锦已逝,我们谁都没有得到他。她叹命运不公,同样是公主,她得屈身在西凉皇宫里不得出路,而我却能自由来去,随心所欲。 我曾经也很厌恶她,这种情绪现在已淡了许多。在这场翻云覆雨的谋算里,她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身不由己,不得不受人摆布。所谓受尽宠爱的七公主,不过是杞皇随时都可以抛却的一个棋子。她很可悲,但如果没有安锦,我的命运会比她更可悲。 安锦送我回客驿,我俩在马车上恋恋不舍对望伤情。我好容易克服了面对墨曲那张大黑脸的不自在,含情脉脉地想对他说些情话,却没想到马车忽然一个急停,众马齐齐嘶鸣,蹄声凌乱。我不妨之下往前一扑,把安锦给当肉垫压了个欢实。 安锦扶着我的手臂,悄声笑道:“阿遥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出手了。扑倒为夫的滋味如何?” 我向他抛了个媚眼。“还跟从前一样**。” 借用一回东宫的口头禅,我想他应该不会太介意。 安锦眉峰一挑,手下用了些力气。“谁把我家小妖怪教坏了?” 车夫敲了敲车门,在外朗声道:“公主殿下,墨大人,客驿前面有皇家的车辇,恐怕行不过去。” “那就绕道罢。”也不知又来了哪位长公主,来就来吧,还占了整条街。 车夫还没回话,我便听见小妹独特的清脆音调伴随着推开车门的声音响起。“二姐,二姐!你怎么才——” 我和我身下的安锦还没来得及对目前的状况作出判断,便跟小妹带了些红晕的俏脸撞了个正着。 她的神情顿时呆滞了许多。“……回来。” “雅小姐你怎么了?”雀儿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妹一吓,立刻把门给关了起来。 我和安锦面面相觑,连忙爬了起来,整理仪容。还好,撞见的是小妹而不是雀儿…… “雅小姐,你怎么把门给关上了?公主不在里面么?”我们能清楚地听见雀儿好奇的问话。 “不在!”小妹回答得斩钉截铁。“二姐她绝对不在里头!绝对没有跟墨曲抱在一起滚来滚去!” 我顿时感到一阵压力迎面而来。安锦幸灾乐祸朝我小声道:“滚——来——滚——去——小妹她很会联想。” “什么?!”雀儿的声音尖利了不少。“墨曲?和公主?” 安锦终于意识到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伸手推开车门。雀儿和小妹齐刷刷地朝我俩看来,车夫低着头惶恐地揪着缰绳,不时小心翼翼地朝我们看看。 安锦咳了咳,先下了马车,又转过身来扶我。“公主请。” “有劳墨大人。”我一本正经地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雀儿和小妹的眼神极其灼热,像要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烧出个窟窿。 我赶紧缩了手,昂首作淡定状朝安锦颔首道:“多谢墨大人相送。” 安锦不甘示弱,立刻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朝我拱了拱手。“那墨某便先行告辞。” 安锦离开之后,小妹和雀儿都显得挺沉默。我咳了咳,好言好语地解释。“刚刚是马车——” “什么都不用说。”雀儿摆了摆手,板着脸说:“公主现在身份不同了,根本不需要向我们这些小人物解释什么。只要公主还记得自己是谁就好。” 说罢,她转身而去。很显然,她还不知道安锦扮成墨曲的事,误会我红杏出了墙。 我无奈,瞪了小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有些心虚的样子。 “二姐,我那不是一慌神就……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要找第二春,也不用找墨曲那样的吧,黑得跟炭似的,夜里基本看不见人,多瘆人!” 我没好气地往她脑门上弹了个爆栗子。“那要找谁?沈将军如何?” 她却柳眉一皱,眼里蹦出些火星子,似乎挺生气。“别提他了。看来男人都一样,什么忠诚可靠,见了美人一样找不着北!简直就是见色起意!见利忘义!背信弃义!……” 我见她越骂越离谱,赶紧让她打住。“怎么回事,人家沈将军又怎么招惹你了?” “还不是——”她朝客驿里一指,却突然一僵。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沈将军与一名身形高挑的紫衣女子并肩而出,两人似乎还在交谈。那女子容姿清雅,步态高贵,一看便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我瞥了小妹一眼,见她死死地盯着他们,唇角绷得紧紧的。 两人走出客驿,沈将军抬首看见我和小妹,从容不迫地上前行礼,并将那位紫衣姑娘介绍给我们认识。不偏不巧,这位姑娘正是颜或向我提及的那位清和长公主。 清和长公主不仅人长得美,仪态出众,言谈之间似乎也显得温和大度不骄不躁,十分难得。小妹却对她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最后还语带讥讽地提及公主的车辇堵塞了街道,令我也只好下车步行回驿。 我心知不妙,立刻朝小妹使眼色,让她别再说下去。然而此时已晚,沈将军一贯处变不惊的脸色也显得有些不好看。 清和长公主却似完全没有生气,甚至还连声道歉,只说自己一时不查,竟然忘记了客驿前的通道狭窄,给大家带来了不便。 我更是替小妹捏了一大把汗。不怕有情敌,就怕情敌太高端。这么一对比,小妹显得心胸狭窄不懂事,反而衬得清和长公主温柔优雅落落大方。偏偏小妹自己还没察觉到,依然我行我素地摆着一张冷脸。 果然,沈将军只瞥了小妹一眼,淡然有礼道:“长公主言重了。公主身份尊贵,不必在乎某些无礼刁难。” 小妹涨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是无礼,是刁难怎么了?总比某些人攀附权贵的好!臭乌龟!” 她跺了脚,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清和长公主担忧道:“萧姑娘没事吧?她好像很生气。” 沈将军依然不动声色,我只得朝她笑笑,解释说小妹的心情不太好,这才失了礼。沈将军将清和长公主送上车辇,直到车辇走后许久,他仍留在原地,似遥望,又似思索。 我这回是真真正正心里没了底。原以为沈将军心里装的是小妹,绝对不会喜欢清和公主,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还真不好说。以沈将军的脾性,若真对清和公主没有丝毫好感,不可能会搭理她,更别说还送她出驿馆,最后还对着人家车辇的背影望了半天。 难不成这回我瞧错了,是小妹一厢情愿来着? 如果真是这样,小妹也太可怜了。月老不公,怎么就不能给她牵个靠谱点儿的红线呢? 无论结局如何,总归得问个清楚。于是用过晚膳后,我把沈将军叫进屋,将颜或提出的婚事原原本本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意下如何。 沈将军面色不改,沉着地用两个字回答了我。“不可。” “为何不可?”我心口一松,连忙追问原因。 “有阴谋。” “有……”我呆了呆。“阴谋?” 沈将军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反应表示鄙视。“颜帝不怀好意。” 我琢磨了一阵子,会过意来。“你是说,颜或安排这场婚事另有目的?” “南瑞兵力。”他大概觉得我听不懂,补充了一句。“他的目的。” 跟他讲话实在是费劲儿。能用一个字表达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用两个字。肯解释那么多,已经很给我这个大公主面子了。 沈将军是南瑞举足轻重的人物,颜或是想借联姻,让清和公主嫁到南瑞,以通过沈将军查探南瑞兵力。这个可能性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沈将军表面上看上去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实际却心细如发,精明谨慎。 只是——这个原因跟我想听到的那个还有点儿差距。 于是我继续诱导。“如果除却这个因素,你对清和长公主这个姑娘本身的感觉如何?” 沈将军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很八卦。“没留意。” 没留意?!他明明对清和长公主彬彬有礼耐性十足来着! 我几乎要抓狂了。为了小妹的幸福——为了小妹的幸福…… 我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狂躁,对他循循善诱。“这么说你不喜欢她?我看你对她还挺特别……” “有意为之。”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完,大概已有些不耐。“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把双手往桌上一拍,猛然起身朝他问道:“你是不是喜欢萧雅?” 沈丹定波澜不惊地挑眉瞟了我一眼。“是。” 我抹了把汗,恢复了端庄仪态,缓缓坐下。“那我就放心了。小妹她今天可气得够呛,你快去哄哄她吧。这小妮子脾气可犟了,要是让她给记上这仇,起码三个月不搭理你。” “如果不是公主叫臣下议事,此刻臣下已经去了。” 我一噎。敢情我还做了桩多余的事?我摆了摆手,他起身告辞离开,走得十分干脆。 我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快虚脱。关上房门,我走进内室,撩开帷帐。一双修长的手臂接住我的腰身,清润略磁的轻笑声在我耳旁缭绕。 “多管闲事了罢?” 墨瞳朱唇,鸦发青衣,犹如清潭中的璧玉般毓秀洁净。这是我的夫君安锦,一顾倾人魂的安郎。 “怎么这样看我?”他弯了弯双鹄眸,唇角上翘。“莫不是太久没见为夫的天人之姿,昭华公主殿下惊艳得不能自已了?” 我侧身,搂住他的脖颈。“正是。这位天人不辞辛劳不惧危险地赶来侍寝,本公主也只好笑纳了。” 他缓缓挑开自己的衣带,朝我风骚一笑。“既然如此,公主还等什么?” 良宵苦短,该推就推,该倒就倒罢。 <!--end--> 六十三章 讨厌的人 <!--start--> 六十三章讨厌的人 雀儿把装了清水的铜盆放到木架上,将屋子里的竹帘卷起挂上银钩。 我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腰。酸,不是一般地酸。良宵苦短,手忙脚乱,把一件荒废了数月的功课重新拾起来,着实不容易,更别说要喂饱饿了好几个月的狼,简直是件费心耗力的苦差。 雀儿狐疑地吸了吸鼻子。我暗叫不好,这丫头鼻子太灵,我特意加了两倍的熏香,居然也被她闻出了端倪。为今之计,只有引开她的注意力。我作惊喜状指着盆里的花瓣道:“这是你采的玫瑰?果然很香……” “那是月季。”她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现在可是秋天,上哪儿去找玫瑰花?” 我有些汗颜,向她讨好地笑笑。“雀儿真好。” “少来。”她虽然还是板着脸,嘴角却打着颤,有试图上勾又被被勉力压下的迹象。“夫人就会说些好听的。好容易来了回西凉,也不打听打听大人的下落。不知道夫人心里究竟还惦没惦着大人。” “当然惦着,每时每刻都惦着。”我有苦难言。雀儿虽然不是外人,但我们毕竟身在客驿人多嘴杂,安锦晚上偷跑来与我相会已经很冒险,我自然不能在这儿说出他的身份。“雀儿,咱们相处那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信我?” 雀儿的表情柔了柔,嘟囔道:“雀儿不是不信夫人,只是担心大人的下落,怕夫人会忘了大人的好。” “怎么对你家大人这么没信心?”我笑着往她脸上弹了几滴水。“你家大人的好,是说忘就能忘的么?” “夫人!”雀儿抬袖擦干脸上的水,舒眉微笑起来。“夫人知道就好。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汇报一下。” “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看见沈将军跟雅小姐在花园里。”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先是吵架。后来……” 我精神一振。“后来怎么样了?” “沈将军要强抱雅小姐,被她打了一巴掌。”雀儿回忆得挺投入。 “□?!”我大怒。“沈丹定居然敢做出这种事?” 雀儿有些惊讶。“我以为夫人对他们两人的事乐见其成。” “就算乐见其成也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我忽地顿悟。“你刚刚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沈丹定这样的人会霸王硬上弓,除非山无棱,天地合,安灰狼变成小绵羊。 雀儿反应过来,脸色发黑。“夫人!我说的强抱是强行拥抱的意思。” 我松了口气。“我就说沈将军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你说小妹她打了他一巴掌?” 她点点头。“没错。打得还挺用力,我看沈将军脸上那手指印子一时半会也消不了了。” 飞速洗漱完毕,我赶去小妹的房间,却见沈将军徘徊在门口,神情有些僵硬。被我撞见,他丝毫也不尴尬,依然从容不迫地绷着招牌式的石头脸朝我行礼。 “看来将军跟雅儿昨天聊得不太顺利。”我咳了咳,装作没看见他脸上依稀泛红的指印。“需要我帮忙跟小妹聊聊么?” 沈将军也不矫情,干脆利落地对我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公主了。” 小妹蜷成一团,整个人深埋在被子里,像一条冬眠的蛇。我一把扯开她身上的被子,她伸手拿过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继续睡。 “不打算跟二姐聊聊?”我端了一盘芙蓉糕,送到她鼻端转了一圈。 她立刻睁了眼,两颗黑漆漆的眼仁聚焦在芙蓉糕上,随之转动。“没什么好聊的。” “真没什么好聊的?”我拈起一块糕,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香。” “我要吃!”她一骨碌蹦了起来,伸手来抓,被我挡了回去。“先洗漱。再跟我说说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重新把脸塞回枕头下,瓮声瓮气地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雀儿可是暗探出身。 “刚刚沈将军在门口转悠,看起来好像挺颓唐。”我瞅了瞅她的反应,果然见这小妮子僵了僵,从枕头下面露出一只眼,眨巴眨巴。 “他来了?”她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从枕头下面慢慢地挪出脸来。“二姐,我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个心思,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挺讨厌他,看见他,心里便堵得慌,非得要跟他闹上一闹才算舒坦;但看不见他,心里又觉得空荡荡不自在。昨儿个他当着清和公主的面那样说,我只觉得难受,难受得心也快跳了出来。二姐,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让她靠在我腿上,替她梳头。“你确定那种感觉是讨厌?” 她皱着眉头沉默,我提示她:“先贤有云,当你爱上一个你原本讨厌的人时,这段感情才是最致命的。” 她疑惑问:“哪位先贤?” 我呆了呆,不过是顺口胡诌的,哪儿来的先贤?“忘记了,大概是位得道高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看见他跟公主在一块时,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她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我心中宽慰。“你喜欢他,在意他,才会觉得难受。若你真只是讨厌他,哪儿还会想见他?应该巴不得他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你眼前才对。” “这倒也是。”她挺纠结。“可是我不是没喜欢过别人,这回却跟从前都不一样。” “那说明你长大懂事了。”我欣慰地顺了顺她的头发。“你从前遇上的那些不靠谱男人,让你学会了保护自己。” 之前的讨厌,也许是她自己心中竖起的防御。因为曾经受过伤害,所以不敢再轻易付出感情,明明是遇上了让自己心动的男人,潜意识里却自动地解读成了厌恶,好让自己退缩不要陷入。这大概也算是人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就像曾被火灼伤的人,一旦接近火焰,便会下意识地联想到那种疼痛。 “我,其实喜欢他?”小妹喃喃念叨着,忽闪着微微发肿的杏眼朝我看。“好像有点儿道理。” “沈将军是个靠谱的男人。”我笑着在她脸上轻轻一拍。“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就别再像从前那样别扭了。好男人,得抓得牢牢的。”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抱着我的手臂撒娇道:“二姐,你真像娘亲……” 我黑了脸。“说什么呢?” “噢,我说错了。应该是:你比娘亲还像娘亲……”她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滚,从床上爬了起来,突然又一脸仓皇地揪着头发说:“完了,我昨晚打了他一巴掌!” 事情其实挺简单,沈将军在花园里找到她,两人漫无边际地吵了一阵子,沈将军忽然说了一句话。“女人就是麻烦。” 她正想反驳几句,却见他伸长了手臂,直接就把她给抓进了怀里。 她试图挣扎,奈何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未能成功。最后沈将军把她放开,正欲说话时,她一个恼火就打了过去,正中右脸。 两人不欢而散。 我心中慨叹。虽然也不指望这位淡定将军说什么甜言蜜语之类的,但也不能连个表白都没有就直接动作罢?还是他觉得说得多不如做得多,这拥抱就代表表白了? 完全不懂女人心,也难怪要挨这个巴掌。小妹还在床上跳来跳去地哀嚎,我好一通安慰才让她勉强放下忐忑不安,自己则开门走了出去。 沈将军果然还等在院子里,见我出来,冷峻的双眼微亮。 “接下去,就看你的了。”我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准妹夫,对女孩子,得多点耐心。小妹就交给你了,要是让她难过,我拿你是问。” “放心。”他眉头微展,那张一板一眼的石头脸居然也透出些柔和的光彩,显得生动英气了不少。原来爱情不仅能令女人变得美丽,还能治疗面瘫。 我去了院子里玩秋千,顺便远观东宫夏之渊以飘飘出尘的姿态与众公主周旋。东宫看上去心情似乎挺不错,对公主们也和颜悦色了许多,还频频微笑,令众公主们纷纷娇羞地以扇遮面,秋波暗送。据说颜或也向东宫提出了联姻一事,被婉拒。 到了快午膳的时候,雀儿才匆匆跑来向我密报,说根据她听墙角的结果,沈将军和小妹和好了。 我很欣慰。以雀儿的才华,做不成暗探,还能做八卦材料的挖掘者,不用实在可惜。 小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面带红霭,双目盈盈,唇角一个劲儿地翘啊翘,一副坠入情网的小女人样。沈将军总与她保持一步距离,不远也不近,却时不时对她低语两句,那眼神正如绕指柔丝,令人心头乱颤,又令人愁肠百结。 当然,心头乱颤的是小妹,愁肠百结的是我。 看人家光明正大地甜蜜,而我与自家夫君相会,还得等夜半无人时,搞得跟偷情似的。更别说西凉皇长子的满月宴后,我便要启程回到南瑞。与安锦这么一别,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 安锦夜里潜来,我便乘机赖在他怀里哀声叹气。他百般安抚我而无果,只好用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结束了我的惆怅。 哪知转到半途,小妹忽地如程咬金杀至拍响门扉,差点儿没让我和安锦惊出一声冷汗。 她一边拍,还一边大声嚷嚷。“二姐,开开门……我睡不着,想找你聊天。” 我装作已经睡着,不予回应。安锦轻笑了一声,咬着我的唇继续动作。 “二姐!我知道你还醒着……快开门,我都听见你喘气的声音了,不舒服么?”她语出惊人。“难道是生病了?我可踹门儿了啊——” 我和安锦俱是一呆,大叫不好。 “别——”我赶紧回应。“太晚了,明天再聊啊——” 小妹显然有些纳闷。“真没有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拍了拍安锦的肩膀以示安抚。小妹又再三确定之后,这才不得不回了自家房里。所幸她没有吵醒另外一边屋里的雀儿,否则这麻烦可就真大了。 安锦从我身上翻了下去,抹了抹额角汗滴道:“小妹要是多来这么几次,为夫恐怕要不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安安……要是真不举了该怎么办啊……<!--end--> 六十四章 大势已成 <!--start--> 颜帝皇长子的满月礼,普天同庆。那孩子长得很像颜或,也是极具特色的一双浅褐色长眸,时不时慵懒地眨眨,随即又闭上,显得有些不耐烦。颜帝后宫妃嫔中品级排得上参加家宴的便有数十名,个个姿容过人,各施手段要引起颜帝的注意,七公主身在其中,黯淡沉默得像颗陪衬在皎月旁的星子。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何要最终选择沉寂。嫁给了并不相爱的男人,困在异国他乡。虽然作为别国公主,她的地位不会受到太大的威胁,但那又如何?她要的自由和爱情,早已不可能再得到。这些她不要的,又何必再去争取? 西凉重武轻文,出了不少闻名三国的战将,重臣之中也以武官居多。然而颜或即位不过短短两年,已大力培养寻访多谋善策的文臣,又以结姻等手段加以笼络制衡,使得西凉朝中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不能不叹他手段高明。连安锦也认为颜或是三国这几代君王中难得的人物,再这么进展下去,西凉也许终会成为三国之中最强者,最后甚至可能直接威胁到南瑞。 安锦留在西凉数月,已将西凉朝中局势摸了个透彻,做了相当的布置。要瞒过颜或的耳目做这些动作谈何容易,但他说很值得。如果将来真有一日我做了南瑞的女帝,总会需要这些信息。 他深谋远虑,用心良苦,我却挺担忧。他与颜或合作时,只称自己掌握了燕丰朝中一些身在暗处的势力,能帮助颜或和夏之淳的行动,所以颜或还不知道秘部的存在和安锦的真实身份。但如果我是颜或,绝对不会简单地放这么个人离开西凉。 然而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返回南瑞,相信他,等待与他重逢。 离开平耀城的那天,秋雨绵绵。颜或在践行宴上客气疏离,东宫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安锦面无表情,偶尔与我眼神交汇,像火折子被擦亮的一瞬,燃起光亮。远行之前,我掀开车帘想最后看一眼安锦,却只能看见他被雨雾笼罩的玄色身影,越来越模糊。 放下车帘之后,我叹了口气,满心惆怅。 小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凑到我耳边道:“二姐,虽然感情的事情很难说个对错,但人墨曲毕竟是西凉人,又是颜或身边的臣子,你这么惦记人家也不是回事儿。” 我横了她一眼,心中的惆怅被她这么一搅,倒真冲淡了不少。 回到南瑞已是初冬。奉朱城常年气候温热潮湿,即使是初冬也并不寒冷,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我带着西凉颜帝表示对南瑞友好的回礼归来,又得到了安锦和乌金符的消息,实在不虚此行。 泓帝早已备下了宴席,为我接风洗尘,还在百官面前大加赞誉。御史柳画趁机提出让陛下钦封赏赐。泓帝欢欢喜喜地御笔一挥,封我为瑜王,分管户部。这么一来,岑太宰一方的人又提请上书,曰二公主姜云翘在吏部勤勤恳恳辛劳多年尚未有封位,此举实在有失公允。泓帝略一沉吟,封姜云翘做了宁王,皆大欢喜。 姜云翘跟我碰了一杯,趁无人注意时皱着眉头朝我做了个受不了的神情,宴会结束后更索性称姐妹重逢须得独处小聚一番,替我挡了众官员的邀请,把我拉去了她的公主府。 我把从西凉带回的一只雪貂送给了云翘。南瑞气候不同于西凉,没有这样的动物,她抱着笼子爱不释手,新奇无比。除此之外,我还带了些西凉特产的机关小玩具,梅花糖和茶饼,送给驸马和阿福作为礼物。 阿福开心极了,抱着玩具扑进我怀里,甜甜地唤了我好几声姨姨,听得我心花怒放,捧着他的小脸蛋狠狠亲了一口。云翘见此情形,揶揄玩笑说干脆把阿福过继给我做儿子。此话一出,在一旁的驸马立刻神情一僵,脸色发白,我赶紧打了圆场,把这话题给绕了过去。 云翘自然只是无心之语,然而驸马竟然吓成那样,实在令我心感有异。一句戏言而已,驸马也会当真,他是有多不了解自己的夫人啊? 这对夫妻的关系,实在是个看不透彻的迷题。 我走之前,将元宵和小黄寄养在了姜云翘的百兽苑,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的功夫,元宵居然已经跟云翘府上的一只狐狸犬做成了夫妻,生了一窝小狗。初为人父的元宵雄纠纠气昂昂,跑来迎接我时的步态都轻盈矫健了许多。我回来之后,云翘便将那只狐狸犬连同一窝小狗一齐送到了我住的**殿,以免元宵与它的妻儿分离。搬回**殿后不久,元宵寻了个机会,庄重地将小狗们挨个叼到我手里,我会意,替它们依次取名为:元大,元二,元三…… 元宵和它的狐狸犬伴侣看上去似乎对这些名字挺满意。 至于小黄,它依然执着地暗恋着那只白孔雀,毛也掉了不少,可见相思害鸟。我也曾尝试把它接回来,奈何它不思饭食长嗟短叹,不知怎地居然还学会了一首哀婉的情诗整日朗诵,以至于皇宫里开始谣传昭华大公主犯了相思病。我无法可想,只得又把它送了回去。 爹和娘都还算得安康,爹终于迈过了心底那道坎儿,开始研究起南瑞国的历史书籍,很快又有了精神寄托。某日泓帝与爹爹聊天,惊觉无比投机,于是隔三岔五地便召爹爹进宫唠嗑唠个天昏地暗,最后索性封爹爹做了个御书房伴读。 娘则忙着照顾妙音。妙音已近临盆期,偏偏这时她和大哥的酒楼又在奉朱城开了张,她每日挺着个大肚子忙忙碌碌,娘看了担忧,又劝不住,只得在家熬汤炖药为妙音补身子,顺便为她未来的小孙孙准备些衣服鞋袜。小妹自从回了南瑞便是一副少女怀春不言而喻的模样,时不时地往外头跑,让娘亲十分欣慰。 而我开始到户部就任,每天鸡鸣便得起床早朝,散朝之后又得去户部处理公事,忙着向户部侍郎和几位同僚请教熟悉户部事宜,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所幸户部大多是柳画这一派的人,对我十分热情恭迎,倾囊以授,所以忙归忙,收获也不小,还得了个勤勉聪慧,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想当初做安家媳妇时,每日睡到自然醒,什么也不用操心的日子,如今只能靠想。累到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想当年的安锦是如何在这等繁忙的政务中拨出时间关注我的? 其实以我目前之能,充其量给人打打下手。这些官员们如此恭敬,无非是因为我身上戴了一圈瑜王的光环,又深得泓帝支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我心中有数,更不敢有半点松懈,兢兢业业只为了对得起泓帝陛下的一片丹心期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渐渐褪下了心中的防备。之前我以为泓帝是为了乌金符才对我这样好,然而我没有拿回乌金符,也没有说出它的下落,泓帝却依然对我友善亲和,大力支持,只字也不提这乌金符的消息。而他对我家人的照拂关怀,更是令我感动。某回我们二人密谈时,他还提及曾发下誓言要将皇位归还给宣帝后人一事,只叹我如今羽翼未丰,尚不能掌控全局,只好循序渐进。这一言一行中,处处都为我考虑,容不得我再怀疑下去。 对姜云翘也是一样。虽然柳御史岑太宰的两派斗争已将我二人推向竞争者的位置,但她却依然满不在乎我行我素地与我来往,毫不避嫌。平日行事亦光明磊落,更时常对我帮助提点,似乎只求安于现状,根本就无意淌进这摊浑水。我提防了许久仍无可疑之后,终于也渐渐对她敞开了心扉。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杞皇突发疾病重疴难起,将皇位传给了东宫夏之渊。夏之渊即位,成为杞国新帝。 我知道安锦他们一定已经开始动作了,只是没想到这动作会来得那么迅猛。 这还只是个开头。数月后,西凉大军带着失踪已久的三皇子夏之淳打着顺应天意除孽惩奸的旗号,来势汹汹地从边境攻入杞国,同时杞国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称当今天子是毒害亲父谋杀兄弟得来的皇位,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实是大逆不道的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杞国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响应三皇子夏之淳的号召,誓要将这弑父诛弟的妖孽赶下龙座。西凉大军联合了各地作乱的人马,势如破竹,很快便攻入了燕丰城。 三皇子夏之淳救出了奄奄一息且被囚禁的前杞皇,证实了夏之渊所作所为,并在百官人民拥戴之下,取代了夏之渊成为真龙天子。而夏之渊畏罪潜逃,不知所踪。杞皇被救出后不久,终因身体衰弱驾崩。 局势稳定后,西凉大军退出杞国,颜帝与杞国新帝夏之淳表示两国将携手迎来久违的和平时代。夏之淳为表示对西凉扶持出兵的感激,将大杞国西面的辽城,康远二地割让给了西凉国,以示友好。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家人均有些黯然。无论如何,大杞国也是我们的故国,谁愿故土遭逢变故,满目疮痍,甚至还被分割出让?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虽然明白割让领土一定是夏之淳和颜或之间的交易,但安锦毕竟也参与其中,至少是个知情者。杞皇和东宫一死一逃,的确已对我们再也没了威胁,然而这样决绝的手段,还是无可避免地令安家守护了数百年的杞国受到了损害。 孰对孰错,已说不清。杞皇和东宫欠安家的算是还了,安家数百年的职责,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安锦因此而背上的罪孽,我愿意跟他共同分担。 只是我的夫君,为何还没有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jj改进了防盗系统,如果你发现v章没办法阅读,请参考以下做法; VIP最新防盗功能上线,需要您的浏览器安装adobe flash player插件,才可阅读。如果您订阅的VIP章节无法显示,请点击安装您浏览器上方的插件。如果您已经安装此插件,但显示为乱码,请进行刷新操作,即可正常显示阅读,感谢您的支持。<!--end--> 六十五章 雪中少年 <!--start--> 不久之前,妙音和大哥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侄女终于出世。虽然过程挺艰辛,妙音也吃了不少苦头,但终究母女平安。小侄女长得白白胖胖,眉眼像大哥,殷红的樱桃小嘴却像极了妙音。这孩子一出生便被我们全家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娘高兴之余,又感叹说原以为会先抱到我生的孙孙,却没想到变故频频,最后还是让大哥抢了先。 我心中黯然,表面上却只做轻松不在意。 自从夏之淳即位的消息传来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安锦的到来。然而夏之淳即位后月余,安锦依然没有出现。我忐忑不安,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想他是不是遭到了颜或的暗算,或者遇到了什么变故…… 或许是姜云翘留意到了我的心事重重,某回散朝之后,她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说这地方能解人心中愁郁。 我当是何等奇妙的地方,却原来是个酒馆。虽说是酒馆,却修筑在横跨江河的石桥上,能听得水声激荡,别有风情。据云翘所说,这酒馆建在江河之上,也是带了“愁若逝水,一去不回”的用意,要让人在买醉中渐忘烦恼。 都说一醉解千愁,我向来不爱喝酒,不爱那种辛辣入喉的刺激,但这里的酒却很不相同,酒香沁人,入口却柔滑醇美,不带苦涩,像是在喝花蜜。好奇之下,我便喝了好几杯,哪知这酒虽然味道轻柔,后劲儿却很大,才不过喝了几杯,我已经有些晕眩。 尽管如此,我却有些失望。好喝归好喝,但安锦依然好端端地在我心里装着,沉甸甸一大片,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所谓忘忧,果然是名不副实。 我正想向姜云翘抱怨几句,却见她正抱着酒坛猛灌。 这么个喝法,就是一头熊也得醉得跳草裙舞。我赶紧从她手里夺下酒坛,她醉眼朦胧地瞅我,口齿不清地问:“怎-怎么了?” “喝那么多,很伤身体。”我知道在这儿说这种话有点不合时宜,不过这家伙的作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不-不是来买醉么?不,不喝多点,怎么醉?”酒意上了脸,她皱着眉头,满脸通红。“我要喝——”她起身来夺我手里的酒坛,谁知才刚刚站起来,她忽然眼珠子一翻,又软倒了下去,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一坛子酒已经被喝得见了底,难怪她会醉成这副狼狈的模样。但明明是她带我来买醉忘忧,自己却喝了个不省人事,这算怎么回事? 我哭笑不得,正要出雅间让人拿醒酒茶来,她却一个激灵竖起身体,面上的红晕褪了个干干净净,看上去无比清明的样子。 恢复得那么快?我呆了呆,小心翼翼地去拉她。“好些了么?” 她的眼瞳迅速转向我,双手捉住我伸过去拉她的右手,眼眶迅速地变红,动情地说:“阿遥,我好难过。” 这是什么状况?! “阿遥。”她皱着眉头,唇角颤颤。“我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是我没办法再克制下去了……好想再见他一面。” “谁?”我下意识问。 “那个人……”她的眼神开始迷离了起来。“那个我在茫茫大雪里遇见,从此便再也难以忘怀的少年。” 有人喝醉了之后手舞足蹈,有人喝醉了之后昏睡不醒,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喝醉了之后无比清明地开始找人诉说心事,还走的是青春疼痛路线。 “是驸马?”我话一出口便已觉得不对,要是驸马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再见他一面”之类的说法,更何况南瑞从来不下雪,在雪中遇见……只能是在西凉或者杞国。原来云翘心里装着一个别的男人?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带着迷离的眼神推开窗,仿佛沉浸在某段回忆里无法自拔。沾着水汽的江面冷风鱼贯而入,令我浑身发寒,打了好几个哆嗦。 云翘临窗而望,半个身子露在外头,发髻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担心她会一个不小心掉下去,赶紧把她给拉住。她不依不饶地伸出手指着前方道:“我想去找他!” “好好,去找,去找。”我终于相信她是真醉了,只得像哄小孩一般哄着。她迷茫地看了我一眼,又惆怅地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有了阿福,还有驸马……不能抛下他们。” 我也挺惆怅。冷风嗖嗖,还得随时防止眼前这家伙失足掉进河里。我究竟是来解忧还是来给自己找事儿的啊? 这时她大概吹够了风,找到我的手握住,情真意切地看着我的眼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阿遥你一定懂得我的痛苦。” 我呆了呆。其实我不是很懂…… “父皇想给你和沈将军赐婚,让我私下劝劝你。我知道,你心里爱的还是安大人,不喜欢沈将军。”她叹了口气。“但沈家世代都是忠臣良将,手握重兵又忠心耿耿,若跟他成婚,对你将来坐上储君之位有百益而无一害。这也是父皇的良苦用心,在为你铺路。” 我有些糊涂,她这逻辑清晰,有条有理的样子,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抑或是想醉却没能醉,或是醉了以为没醉? 很复杂,很深刻。泓帝想撮合我跟沈丹定,我心里一直很清楚,但没想到他原来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很感激,却绝不可能接受。 云翘长叹一声。“爱着一个人,偏偏又要跟另一个人成婚。难道我们姜家的姐妹们都要承受这样的宿命?” 果然还是喝醉了吧……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开始咏诗歌了…… 她终于沉默下来,回到桌边抱着酒坛,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随后便如同机关失效的木头娃娃,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我无语,终于招呼人送了醒酒茶,给她灌了不少,又和守候在外头的侍卫一起把她给送回了家。岑驸马很镇定,驾轻就熟地把她抱回了房里。 很显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酩酊大醉后被送回来了。 这场闹剧的直接后果是——我染上了风寒。 喝得宿醉的姜云翘依然活蹦乱跳,而只喝了几杯的我却生了病。这算什么世道? 我病得迷迷糊糊,只觉得一阵热一阵凉,头昏脑胀,浑身上下疼痛不已。姜云翘来看我的时候,我正蜷在床上抱着被子直哆嗦。她很愧疚,后悔不该带我去喝酒,最后还先把自己给灌倒了。然而对于当晚她所说的那些话,她表示全无印象,十分无辜。 我努力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提了提那个什么雪,什么少年而已。” 姜云翘脸色大变,神情十分复杂。 后来,我便听了一个故事。 姜云翘十四岁时,曾在杞国的一场茫茫大雪中遇见过一个如同谪仙般美好的少年。这惊鸿一瞥,让少年进驻了她的心,却没有留下丝毫身份线索。她苦苦寻找了许久却依然无果,不得不放弃。她只能告诉自己那是神子,早已回归天上,不容得凡人肖想,将这份恋慕埋藏在了心底,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起。 十六岁那年,她遵从泓帝的意思,与岑太宰家的长子成了婚。夫君是个好人,她也试图让自己爱上他,然而这种感情却始终停留在好感之前。她的爱情,留给了那个在雪中遇见的少年,从此便再也没能索回。 虽然不爱,生活却始终得继续。姜云翘十八岁那年,阿福出生。她挺满足,也开始渐渐地习惯于这样的幸福,渐渐将哪些不切实际的企望抛诸脑后。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又重逢了当年那个谪仙般的少年。 然而她已有夫有子,少年又不是南瑞国人,两人再不可能走到一起。而她的这片痴恋,那少年也根本一无所知。她明白两人绝不可能会有结果,虽然心中意难平,表面上却一直不动声色,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去他所在的地方瞧瞧,看见他过得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本来一切都挺好,谁知杞国这回内乱,少年的生活也遭逢剧变。这么一来,她又不淡定了。在这种矛盾痛苦之下,她选择了买醉来麻痹自己,换得一时的安心。 我听得感慨不已,连身上的病痛也忘了。 姜云翘的心事,原来是这个。这件事本身是个很难解的心结,姜云翘爱的那个人,也许只是她心中一个自己塑造的美好形象罢了。哪位少女不曾怀春?只是她太过执迷,让少女时代的美好向往成了心门上的一把锁。要解开其实也不难,只要找到当初的那个少年,让他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也许她便会幡然顿悟,其实自己没想象中那么爱他。 然而这少年身在杞国,难不成就为了治她的心病,把他劫到南瑞来?这似乎也不太现实。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劝慰她多将心思放在驸马和阿福的身上,多跟他们相处,品尝天伦之乐,让时间冲淡一切。 姜云翘的故事,又令我无可避免地更加想念安锦。也许是因为心事太重,或是水土不服的后遗症,我的风寒症竟然日益加重,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泓帝很担心,请了不少御医来瞧,依然没有作用。奉朱城不知何时流言四起,说瑜王这场病,其实是相思而起。流言传得活灵活现,其中最离谱的一个版本说我暗恋沈将军,哪知沈将军却另有所爱,因此我苦求陛下赐婚,谁知未能得逞,这才生了病。 我欲哭无泪。 御医虽然束手无策,却都危言耸听,说一个小小的风寒,拖久了也可能变成大病。泓帝更是担忧无比,索性放出皇榜,寻觅民间良医,凡能治好瑜王的病症者,必定重赏。 我认为此举实在有点夸张。我难得生一场病,实在算不上什么,但被这么一悬赏,倒显得我跟戏文里头的病弱公主似的。根据戏文里头的故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通常会出现一位翩翩美大夫,不仅治好了公主的重病,还与公主情投意合,最后做了夫妻。 结果还真有那么一个人,不仅揭了皇榜,并要求与大公主成婚做为赏赐,而泓帝居然还答应了。 <!--end--> 六十六章 一波又起 <!--start--> 我听说这消息时,差点儿没从病塌上蹦起来。据小妹打听来的消息,这位揭下皇榜的大夫长得挺俊美,就是左手有些不方便。揭下皇榜时,他要求面见泓帝陛下,并随后与陛下密谈了许久。密谈之后,泓帝陛下便开下金口,同意了他的条件。 我这个皇舅什么都好,就是爱乱点鸳鸯。之前撮合我跟沈将军也就罢了,这回莫名其妙又来了个大夫要求娶我,他居然也同意了。这是有多想为我解决终身大事啊? 出了一身虚汗,反倒令我的风寒症稍稍好转。我让人请了姜云翘过来,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泓帝改了主意,她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天子之言岂有收回的道理?再说那大夫也是个俊俏人物,我也不算委屈。 这就是误交损友的下场,关键时刻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旁乐呵。 我只能拖着病怏怏的身体,亲自面见泓帝,试图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让泓帝陛下拒绝这个条件。他却笑眯眯,意味深长地问我道:“你确定要拒绝?” 我迟疑了一瞬。 泓帝见我迟疑,满意地点点头。“或者你们可以先见个面。你一定会喜欢他。” 我咬牙道:“谢谢皇舅的苦心,只是我如今并不想——” 他背后的屏风里走出来一位修长毓秀的男子。我呆愣当场,连想好的理由也忘了说。 泓帝呵呵笑道:“朕就知道,你不会想拒绝他的。” 那男子青衣木笄,带着一抹温柔浅笑。“阿遥,我回来了。” 南瑞国的大公主,和治好她风寒症的那位平民大夫成了婚。这个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南瑞乃至其余的两国间迅速地传播,成了脍炙人口的一段佳话。 事实上,安锦的出现正是治疗我心病的一帖良药。他来了,我的心事已解,还有什么好不了的病? 在杞国的这场变故后,安锦跟随夏之淳回了杞国,本意是跟婆婆会合,让秘部彻底成为历史。但不管他如何劝说,婆婆也不肯随他一起离开杞国前往南瑞。安锦无奈之下,本打算派人先送信给我说明情况,却正在这时,婆婆寿数终尽,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安锦悲恸之下,也顾不上给我传递消息,着手开始准备婆婆的后事,按照婆婆的遗愿将婆婆跟公公葬在了一起。正当他心神大乱地料理后事之时,又出现了意外,遇到了一群武功高强的杀手。 安锦的武功不弱,但这些杀手的数量十分可观。虽然有秘部几个元老相助,他却还是受了伤。 他的左手手筋被刺断,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已经几乎失去了作用。那只手臂,已经再也不能拥抱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抚我的头发。婆婆过世,安锦被废了左手。握着他失去力度的左手,我痛哭失声。安锦亲吻着我的脸,说他已经回到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 要杀安锦的人,无非是颜或和夏之淳。西凉和杞国都已容不下我们,只有待在南瑞,在南瑞皇室的庇佑下才能寻得安稳。我请求泓帝,为我和他再举办一场婚事,在南瑞给安锦一个正式的名分。泓帝有些遗憾,正如云翘所说,他一直希望我能跟沈将军成婚以获得沈家的忠诚,但我坚持如此,再加上安锦为我带来了乌金符,他也只好作罢,答应了我的请求。 于是安锦现在的最新身份是:南瑞的大驸马,瑜王王君。 从杞国的秘部之主,吏部侍郎到南瑞大公主的男人,这角色的转换安锦显然适应得很快。没过多久,他居然已经跟姜云翘的岑驸马成了朋友,两人时常约在一道品茶看戏。他甚至还很快在奉朱城的贵胄中混得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无比逍遥。 相比之下,我就过得凄凉许多。每日早起上朝自不必讲,不久后姜云翘向泓帝告了假,带驸马和阿福一家子去游山玩水,把吏部的事物也一并托给了我。两部的事务加在一块,更是令我应接不暇,经常忙碌到夜深人静才能归家。 我跟安锦的生活方式完全地跟从前掉了个个儿。我忙得昏天黑地,他整日优哉游哉。 原来女主外,男主内,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美好。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朝中原本对我嗤之以鼻的官员们,渐渐也改变了对我的态度,站到柳画这一边支持我的人数日益增多,甚至隐隐已有超过岑太宰一派的倾向。 但另一方面,因为整日劳碌,我甚至没多少时间与安锦相处,夜里回到家便已疲累得恨不能立刻扑倒在床榻上睡过去,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更别说房事,通常他的手才在我身上开始游移,我已经呼呼地睡了过去。 对于这一点,安锦很哀怨。原以为夫妻久别重逢,应该如胶似漆颠鸾倒凤,谁知我忙得连跟他一起用晚膳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于是他痛定思痛,想了个办法,让我把户部和吏部的事务带回家来做,由他亲自指导,传授经验,大大节省了时间。 官员调配,俸饷审核,户籍整理,银两造铸,事无巨细,他总能一眼道出其中的关键,迅速地给出解决的方案一二三,而我只需要从这些方案中选择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的进行回复批注,比从前轻松了许多。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他来到南瑞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将南瑞朝中无论官职大小的人物们都弄了个一清二楚,对朝内暗涌亦是了如指掌,真乃神人也。 我觉得自己找了个神通广大的男人,无比振奋。他则笑而不语,坦然面对我的崇拜眼神,十分淡定。 不久之后,姜云翘回了奉朱。不知怎地,她带着家人出去游玩了一圈,非但没显得轻松愉快,反而满腹心事的样子,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有些不寻常。虽然碰面时还跟从前一样说笑,但她却似乎变得忙碌了许多,还因此推却了我好几次邀约。 姜云翘回到吏部,我自然不用再操心吏部的事情,浑身轻松了不少,打算开始跟安锦共叙离情,筹划将来。 然而安锦认为,还是先把半年多以来欠下的床第功课补齐再说。 他说下这句话的直接后果是——我们在床上滚了三天。 三天,整整三天!我无语凝噎。这种没日没夜埋头耕耘的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懂的。 三天之后,我的脚刚一沾地,立刻就顺势软了下去。安锦赶紧让人送了一碗红糖汁给我灌了下去,我才奄奄一息地伏在他怀里喘气。“不-不行了……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 安锦哭笑不得,朝我屁股上捏了一把。“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说了还要生两个孩子,就这样你就退缩了?” 我眼睛一亮,忙拉住他问道:“绝子酒的解药,你拿到了?” 他的神情一黯,别开了眼。 安锦跟随夏之淳回到燕丰的目的之一,正是绝子酒的解药。然而这秘密只掌握在杞皇的手里,当他们把杞皇从密牢里救出来的时候,杞皇已经神志不清,接近大去之时。安锦担心他会对夏之淳说出秘部的事,因此时时留心,但杞皇却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一直到杞皇临死之前回光返照才恢复了些许清明。安锦趁机威逼他说出绝子酒的下落,他却嘲弄不屑地大笑了起来,说绝子酒根本就没有解药。 杞皇最终在凄厉的笑声中离世。安锦当初服下绝子酒,只以为万物相生相克,总有解法,并没有想到这药物竟然如此霸道。秘部不是没有用药的高手,但就连这些高手也对这绝子酒所造成的后果毫无办法,只说这药虽然无解,但毕竟世事无绝对,也许增加房事的频率,会有天赐转机。 我叹息了一声,抱紧他的腰安慰他道:“没错,就算秘部的人没有办法,也不代表这世上就没有能解开绝子酒的人。我听闻南瑞很有些不世出的高人,说不准其中就有能解这药的人呢?不如我也仿效皇舅,悬赏求医?” 他顿时神情一凝,沉声道:“万万不可。这件事,不能让南瑞皇室知道。” 我一愣。他解释道:“你是南瑞将来的储君,若被人知道我们不能孕育孩儿,无疑会对你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威胁。” 我哑然失笑道:“你当我真想坐这个位置?如今你已经来了我身边,我可以不做什么储君。这个位置,就让给姜云翘来做,她比我更合适。” 安锦叹道:“若真那么简单倒好了。据我所知,泓帝一心想把这个位置给你,一旦他知道你因为我而放弃了江山,你看他会怎么做?” 我悟出他的意思,心中一沉。“你是说——他会对你不利?” “也许会对我不利,也许会强行为你赐个别的男人。”他苦笑道:“无论哪一种,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可是——皇舅他很慈祥,不像那样残酷的人……”我有些犹疑。 “他对你的确很慈祥。”安锦抬起右臂拢住我的肩膀,有些无奈。“但他毕竟是个帝王。帝王的爱护,有时候是一种禁锢。你可知道,若我不拿出乌金符,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答应我们成婚,不会让我做你的王君。” 我心下微凉。“这么说,我们得暂时把这件事瞒下来,但这能瞒多久?” “瞒到你成为女帝之后。”安锦紧了紧手臂,眼神微亮。“或者是找到了夏之渊之后。” “夏之渊?!”我顿时了然。夏之渊曾身为东宫,也了解不少杞皇的秘密,也许他会知道关于绝子酒解药的事。然而——“他不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要怎么找?” 安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们根本不用去找。他会自己送上门来。” <!--end--> 六十七章 聪明犯傻 <!--start--> 在颜或,夏之淳和安锦三个人的布置里,让东宫夏之渊逼宫夺位是他们最重要的一步设计。唯有让夏之渊先做了逼宫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才能让夏之淳顺理成章地借助西凉的力量打着正义的旗号反攻。 这个设计,也就是三人的合作中,由安锦负责完成的部分。 虽然秘部之前遭到了杞皇的清洗,但依然还有不少残留在燕丰的暗探并没有暴露身份。而其中就有些正安身于夏之渊周围,有一个甚至我还认识——正是那名身姿蹁跹的舞姬飞舞。 安锦暗中发布了命令,让他们联手想办法鼓动夏之渊逼宫。然而夏之渊生性多疑狡诈,又十分谨慎。虽然他也早有逼宫夺位的心思,却一直在默默按捺,等待合适的时机。所以无论秘部的暗探如何动作,他却始终没有行动,甚至还对这些撺掇他的人起了疑心。 安锦无法,只得让这些人先将行动由明传暗,迂回求成。同时,他也想办法进行了别的筹划挑拨东宫和杞皇的关系。三人原以为还需要些时间才能使计划成行,哪知道西凉皇长子出生,夏之渊来了一回西凉,回国之后突然改变了一向谨慎小心的行事方式,迅速地开始着手准备逼宫,一举成事,也令身在西凉的三人喜出望外,开始筹备真正的反攻。 我听得惊心,牙齿咬得紧紧的。 安锦停下了叙述,再次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抬起右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究竟夏之渊在西凉遇到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我突然想到在西凉时与夏之渊的那一次会面。我对他语出讥讽,他突然地伸手抱我,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言为定。” 不错,我一直在有意地挑拨他跟杞皇的关系,挑拨他对付杞皇。然而我却没有想到,我的想法跟安锦他们的设计不谋而合。但那又如何呢?我虽然这么做了,却没期望能有多大的作用。我与东宫向来互相防备互相猜疑,难不成他还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决定么? 不会是因为我……不会……吧?东宫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跟他可有宿怨,他会听我的话?! 我愣愣地看着安锦,心情很复杂。 安锦叹息,将我按进怀里。“再怎样心思细密聪明绝顶的人,也总有犯傻失去理性的时候。夏之渊也不例外。” “可是……”我喃喃道:“夏之渊会犯傻?” “我宁可他不曾犯傻。”安锦蹙着眉头,唇角紧抿,修长如昔的左手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颤抖。我握住它,用力地。 他深深地呼吸,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尤其是为了你犯傻。” “不可能的……”我下意识地否定。“不会……” “阿遥。”他无奈地笑笑。“虽然我同样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如今你该明白了罢?为什么他会自己送上门。” 细细想来,我与他的那些对话,大概给了他一些不恰当的暗示。这样的暗示,代表着某种约定。也许他以为我真答应了给他一次机会,而条件就是他坐上杞国的天子之位。如果夏之渊真是因为这样才冒失地提前行事,最终导致被夏之淳和颜或联手挫败,还落了个狼狈逃窜的下场,那么如今的他一定已经明白遭到了设计,也许他还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目的只是为了引他上钩。如果是这样,他最恨的人一定是我。 也正因为如此,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来南瑞找我。报仇也好,其他什么目的也罢,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三言两语,很难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东宫可以是艳丽却狠毒的蛇,是善于伪装的狐狸,是神秘诡异的黑寡妇,却不能是这么个栽在一时糊涂里的痴人。 光想想也令人难以接受。我甚至已经开始忐忑地猜测他会在何时来到南瑞,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然而一切都很平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妙音和大哥的酒楼一开始开得不太顺当,因为南瑞人的口味跟杞国相差很大,酒楼几乎没人光顾。后来两口子一合计,请了个南瑞本地的厨子,又去一些生意兴隆的酒楼取了经,慢慢地改变了菜式,这才渐渐好转。再加上后来我和安锦常邀请些奉朱城的贵公子和闺秀们前往,又刻意做了些宣传,使得酒楼的名声越来越响。妙音还请了些出名的曲艺班子和说书人,轮番在酒楼里献艺,居然把这酒楼搞成了奉朱城有名的消遣地。 而忙碌许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云翘,也终于抽出时间赴了我的约。为回报之前她领我买醉的情谊,我特地把她请到了大哥的酒楼,一同听曲。然而台上的刀马旦已经斗了几个来回,云翘看上去却兴致缺缺,撑着下巴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台上转也不转,倒像是在出神。 “怎么,不喜欢?”我有些好奇。“我记得你一直很爱看这种打戏。” 她似被我的话惊了惊,回过神来朝我笑,丰润的嘴唇翘了起来。“只是有些累。你也知道,我刚回来,吏部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做,忙得要命。” “说说你们这回出去游山玩水,可有什么收获么?”我向她眨了眨眼。当时她也是听取了我的意见,打算跟驸马和阿福多些相处的时间好忘了心中愁念,这才告假带家人出游。然而看她回来后却并未有轻松些的迹象,我也挺奇怪。 她笑得有些苦涩。“的确有收获,还不小。” “既然如此,怎么看你最近心事重重?”我关怀地问道:“难不成又遇到些别的麻烦事?” 她避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话说回来,听说沈将军前不久上萧家提亲了?” “没错,也多亏了你当时给我的提示。”我想到此事,心下一乐。“婚期定在中秋之后。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来喝杯喜酒。”我家的最后一个老大难小妹终于觅得乘龙快婿,全家一片欢腾,尤其是娘亲,乐得不可开交,这阵子正在家里帮小妹赶制喜服。 “当然了。”她也展眉微笑。“没想到沈将军那个木头桩子也终于开了窍。他的确是个好男人,小雅嫁给他,一定不会吃苦头。” “我也这么觉得。这个妹妹最让我操心,如今总算能松口气了。”我往椅子上一靠。“要不要点个别的戏听听?” “不用了。”她想了想,又开口道:“听说这儿新来了一个琴师,琴弹得很不错。不如请他到雅间来弹一曲?” 我欣然同意,立刻让人去请那位新来的琴师。没过多久,大哥带着那位琴师亲自来了雅间,还给我们送了几道新鲜别致的小菜。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大哥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二公主,还请您多担待了。” “哪里哪里。”姜云翘笑道:“这儿酒好菜好节目好,我满意的很。” 大哥把那位琴师让到我们面前。这琴师抱着一张七弦琴,身材高挑却挺瘦,一身发白的灰袍拢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姿态。他头上戴着帷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 大哥介绍道:“这位是新请来的琴师白尘。” 白尘弯身向我们行礼,动作不卑不亢。 我有些看不明白,大哥先让他去不远处的琴案前坐下,才对我们悄声道:“这位琴师生来不会说话,据说相貌又长得奇丑可怖,这才蒙着脸。但他的琴艺的确很不错,请别见怪。”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云翘先开口道:“没关系。我们只是听个曲而已。” 大哥点点头,出去忙乎了。白尘把琴放在琴案上,手指置于琴弦,却不动作。似乎是在等我们选曲。 我望了一眼姜云翘,只见她直起身,看着白尘说:“白公子,请弹一曲《长相思》。” 白尘头上的帷帽上下动了动,像是点头答应了,随即手指拨动琴弦,令悠扬略带惆怅的音律在雅室中回旋游荡。姜云翘闭上眼,倚靠在椅背上,没有再说话。直到一曲终了,她才缓缓地睁开眼,依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见她这样,我称赞了一番白尘的琴技,拿出一颗小金瓜子放到他的琴上。他慢慢地捡起那只金瓜子放进袖中,抱起琴朝我们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走后好一会儿,姜云翘突然开了口。“阿遥,有时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我哑然苦笑道:“羡慕我拖累全家背井离乡么?” 她看着我,又像是透着我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不,羡慕你有那么一个肯为了你不顾一切的夫君。” “遇上安锦,的确是我的福分。不过你不也有个很好的夫君,愿意做你的贤内助?” 她看着我出了神:“那不一样……” 我有些担忧,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她怔了怔。“谈何容易。”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皱眉道:“你这个样子,岑驸马他一定也有所察觉,你们夫妻。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就去找他罢。跟他见一面,也算个最后的了断。” 她低下头,小声道:“……难了。” “怎么难了?” 她忽然抬头,目光灼灼,一把抓住我的手。“阿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究竟对不对?” “这——”我很为难。这种问题要怎么回答才好? “你会理解的吧?”她热切地望着我。“因为安锦就是这样的人啊!所以你一定能理解。” “我的确能理解。不过——” 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终于放松下来。“阿遥,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我愕然。 “我决定跟你竞争储君之位。”她唇角微勾,坦然道:“抱歉,我食言了,但我一定要这么做。阿遥,从今天开始,我们各凭手段。” <!--end--> 六十八章 报仇雪恨 <!--start--> “她真这么说?”安锦敛眉凝神,转身在房内踱了两步。 我点了点头。“不是开玩笑。其实她要这个储君之位本身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其中一定有问题。而且她之前的话也很奇怪,‘为了所爱的人不顾一切’?难道她是在说自己?” “看来姜云翘这回出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安锦果断地下了结论。“之前我与岑驸马闲聊时,也看得出他心绪不佳精神恍惚。照你们的对话推断,姜云翘这次改变了心意,一定是因为她爱的那个人,也就是所谓的雪中少年。只是她为何要为了他争夺储君之位?” 我叹了口气。“看来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个雪中少年的身上。但姜云翘只说他是杞国人,这要从何查起?” “其实不难,只要从姜云翘身边的人入手,一定有收获。”安锦微微一笑。“交给我去查。” “你去查?”我有些犹疑,这儿毕竟不是杞国,并非安锦的地盘,他要怎么查? 安锦挑了眉,语带戏谑道:“怎么,信不过为夫的手段?你当我这些日子在南瑞当真只是在悠闲玩乐?” 我回过味来,又惊又喜。我记得南瑞也同样有秘部的手下,想必这些日子安锦在奉朱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也与秘部的暗探们一一取得了联系。曾经服务于杞国皇室的秘部,自从与杞皇决裂之后已成为了不从属于任何国家的独立存在,只听命于安锦,未想到今时今日又再一次发挥了作用。 “若不是对南瑞的情形有所把握,我怎么敢把你送到这儿来?”安锦微笑道:“再不济,也得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这是我的底线。” “所以——你知道泓帝是真心要传位给我,知道姜云翘不会对我不利。”我顿悟。想到自己初至南瑞时那般步步小心事事留意,哪里知道原来安锦已经事先布置妥当。 安锦摇了摇头。“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确定泓帝是否真心待你,只是让人无论如何要保全你和家人。这是步险棋,好在我们最终还是赢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只觉可惜。若早知道有这么些人的存在,也许我也能做些什么事来帮助他,而不是一个人困在局中忐忑不安小心翼翼。 他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因为我不想你再做什么,只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也就够了。剩下的事,让我来做。” 安锦的查探很快有了结果。姜云翘出游回来时,的确多带了一名男子回公主府。虽然那名男子的相貌无论如何也探听不到,但毫无疑问,他多半就是姜云翘心心念念已久的那位雪中少年。无论他们两人的重逢是偶然还是刻意寻觅的结果,其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姜云翘改变了心意,决定为了他争夺这储君之位。 要潜入公主府调查这个男人不难,但姜云翘放下话要跟我各凭手段争夺储君之位,也算得是光明磊落,而我却暗中让人潜入公主府探究她的秘密,一旦被她发现端倪,便可能使得我们本就有些微妙的关系走向一个无法挽回的极端。 于是我让安锦暂且停下动作,而我自己则再次邀约姜云翘一聚。她欣然应允,提出跟上次一样,到大哥的那家酒楼去听曲。 依然还是雅间,依然唤了乐师白尘,依然是一曲长相思。 姜云翘这次听得很认真,双目专注地凝结在白尘在琴弦上飞快旋动的手指上。一曲罢,她笑着转头向我道:“阿遥,没想到你还会约我。上回我说了那些话,希望你不要介怀。我们始终是姐妹对不对?” 我回了她一个理解的微笑。“不仅是姐妹,还是朋友。云翘,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忽然改了主意?”她笑笑,望向白尘,视线落在他身上,微顿。“阿遥,你觉得白公子弹得如何?” “很好。”我有些诧异,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 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白尘的身边,居然弯□子,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原本养尊处优,连丝毫尘埃也不曾沾得。而今日,却在抚弄琴弦,为人奏音。”她直直地望着白尘,似乎要透过帷帽上看到他的脸。“杞国这场内乱,让他有家而不能回,有口而不能言,甚至连容貌再难露于人前。我要为他报仇雪恨,夺回那些属于他的东西。因此,我必须成为南瑞的帝王。” 因为太过震惊,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两人,竟丝毫也动弹不得。 事情已经很明显,那位雪中少年,云翘的心上人,正是眼前这位抚琴的琴师白尘。云翘不欲向我隐瞒什么,这些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之所以要跟我夺储君的位置,是为了帮白尘报仇。 杞国内乱,虽然西凉的军队并未对攻破的城池进行烧杀抢掠,但难免有不少恶徒在这时趁机作乱,稀里糊涂弄得家破人亡的家族们也不在少数。听云翘的描述,这位白尘原本还应该是位贵家公子,奈何遭逢剧变才落得如此潦倒。大概他不仅在战火中失去了家,还毁了容貌哑了嗓子,也难怪云翘决心要为他报仇雪恨。 然而什么样的仇恨,需要成为一国天子才能报得了? 我重新审视这位瘦削高挑的男子,他却似惊怒地从云翘手里抽回了手,帷帽晃动不止,连琴也没有拿便夺门而出。 云翘像是有些慌乱,追了几步又停下脚。她垂头想了想,又缓缓地走回来坐下,倒了一杯茶,猛地灌了下去。 “阿遥,现在你该明白了罢。看到自己珍爱逾过生命的人受到这样的折磨和痛苦,我无法不做些什么,哪怕为他付出一切我也愿意。”她喃喃道。“如果是安锦遇到了这样的事,你也会跟我一样愿意做任何事罢? “如果是安锦,我的确可以不顾一切。”我忍无可忍,起身盯着她的脸。“因为他是我的夫君。但是你呢?!云翘,你别忘了自己的责任,你还有驸马和阿福!你为了白尘付出一切,那他们又该怎么办?” 她抬起眼,有些迷茫。“阿遥,你骂得很对。可是你不是我,你不明白——终于有机会能让他留在我身边,我没办法抗拒这诱惑。驸马和阿福,我也一样会好好待他们。只是感情……我不能勉强自己。” 我语塞。理论上说,在南瑞这样的国度,她又出生高贵,再多一个侧驸马并不算什么。可是无论我怎么想,也总觉得心头膈应,也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好吧,你圆了多年的心愿要跟他在一起,没有关系;你要储君之位,做女帝,也没有关系。但若你还把我当姐妹,至少告诉我,谁是他的仇人?你要为他夺回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的神情微僵,低下头别开眼道:“抱歉,我不能说。” 我一噎,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猛摇,逼她说出来。忍了许久,才把这股子冲动按下去。 “好,你不说也罢。”我勉强平静下来,瞥了她一眼。“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也同样不会放弃储君之位。如你所说,咱们各凭本事吧。” 甩下那样的狠话,对我而言实在是一时气恼。后来心平气和地一想,其实做不做储君对于我而言根本无所谓,又何必要跟她斗气竞争?若她能说服泓帝改变主意把皇位传给她,我倒还乐得清闲,做个挂名的瑜王,或是分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封地,带着全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岂不是更好?只要她好好对待阿福和驸马,她愿意为白尘报仇也好,为他做什么也好,就随她去罢。 然而安锦却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认为我不仅不该放弃储君之位,反而要努力争取。 “可是我不想做女帝。”我伏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手指在我发间轻轻梳理所带来的酥痒放松。“我只想跟家人好好生活。” 安锦温柔地贴近我的耳廓,轻声道:“你已经对姜云翘宣了战,还以为自己可以退出么?夺储之事向来尔虞我诈血雨腥风,就算你再退,她也只会以为你另有设计而已。一旦让她登上皇位,怎么能容得下你?” “云翘不会那样做。”我赌气地闭上眼。 安锦轻笑了一声,捏捏我的脸。“难道你在皇家人身上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我心中不禁有些烦乱。安锦说得虽然没有错,可是我总觉得这样的他跟从前有些不同了。若是从前,他一定会依我的意愿,和我一起筹划要怎么远离这场斗争,怎么实现我们的田园理想。但现在的他,却在劝我进入这场斗争,把握权柄。 婆婆和公公的离去,秘部的动荡,逃亡异乡,身份角色转变,这一切对安锦的影响,也许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微小,也许更远远超过我所以为的程度。我第一次明白他不是神,他不完美,也会受伤,彷徨,缺乏安全感。也许只有握住权利,才能让他安心。 我突然很心疼他。正如云翘所说,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是每个人都会做的傻事。安锦曾为了让我逃离三国之局百般筹划,我如今也愿意为了他再重新走入这局中。 云翘是个十分强劲的对手。自从那日我们最终宣战之后,她已经开始动作,与岑太宰一派的人频频接触。同时,由她主管的吏部也连续做出了不少令人刮目相看的革新成绩,使得朝堂之中支持二公主一派的官员们渐渐又有增多的趋势。 而我则选择与柳画靠近。柳画三十出头,精明果敢,她出身于平民人家,从仕不过十年,不靠家世,也不靠阿谀钻营,坐上如今的高位完全只靠了她自身的才干机敏,是个天纵英才式的人物。柳画之所以选择支持我,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看好我,只是因为与岑太宰互为政敌,一旦岑太宰的儿子岑驸马做了帝后,岑家的势力必定会更加稳固,对她是大大的不利。 我并不在乎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支持我,只要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也就有合作的基础。 两派的斗争日益激烈,火药味儿也越来越浓。正在这时,岑太宰旧事重提,上疏道既然乌金符已经回归,那么对大公主的试炼也不宜再拖延,最好及早举行以证明公主的身份。 <!--end--> 六十九章 知人知面 <!--start--> 南瑞人笃信皇权天授,以凤凰为图腾,相信天子是凤凰托世,有神明庇佑。南瑞祭天的信物凤凰乌金符,正是印证南瑞皇室血统的信物。所谓的试炼,也是向整个南瑞证明两点。第一,我的确是宣帝的女儿,是正统的皇室后代;第二,我是凤凰神鸟选中的继位者,天定君王。 可以说,如果我通过了这回试炼,无论姜云翘有多优秀,也再难与我竞争储君之位。然而此事却是由云翘那边的岑太宰发起,只能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势必让我在试炼中落败。一旦我在全天下面前失去继任资格,就算泓帝再如何有心传位于我,也不得不因为顾及民心而选择放弃。 试炼的过程一共有两个步骤。首先,验证我的血统;其次,由神鸟判定我是否天定君王。在试炼之前,我和安锦让人对试炼的过程进行了深入调查,得知第一步试炼的过程很简单,神殿中有圣水池,我会在祭司长的指引之下,将乌金符放入装了圣水的金杯内,并滴入我的右手指尖血。若这血不溶于圣水之中且直直沉底,则证明我的确是姜氏皇族的血脉。若血滴溶于圣水或浮在圣水上,则说明我并非皇室后代。 我深感疑惑,这新鲜的血进了水里还能不溶?但既然这是流传了数百年的“试炼”,之前通过的也不在少数,想必这圣水一定与普通水有所不同。如果云翘在这个环节上动手脚,令我通不过这一步试炼,也就从根本上否决了我身为南瑞皇室的可能。我不仅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甚至可能会被逐出南瑞,或是被当做冒充者处死。 但我相信云翘不管怎么想赢,也绝不会在这个环节里动手脚。就算被情爱蒙蔽了理智,她也至少还留着一颗善良的心,更何况我们之间也曾有过交情。斩尽杀绝,不会是她的作风。 试炼之前,按照规矩我需要居住在神殿,断食三日,不得与外界接触。沐浴净身之后,我在两位白衣祭司的带领下进了神殿,在一间石室里打坐冥想。 在这三天里,我想得最多的除了安锦外,就是云翘。 我原以为她心中那份执念早晚会随着时间淡去,却没想到事与愿违,这执念非但没有淡化,反而随着她与白尘的重逢而变得更加强烈。现在是为了他与我竞争储君之位,将来呢?若她真的登上帝位,又会为了白尘做什么? 古有烽火戏诸侯,倾国为红颜。我深知难得痴情人,但这痴情人若是帝王,不是得千古芳名传为佳话,便是遗臭万年受人唾骂。也许我没有资格,也没这能力去改变云翘的心意,但光凭她曾对我友善,人前人后加以维护的这份情谊,我也该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助她走出执念。 我越想越振奋,决定待这一次试炼完成之后就开始行动,先从这个白尘入手,察言观色知己知彼,才好对症下药。 这三天对我而言十分难捱。没人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还不能进烟火食,只能喝些清水,用些新鲜的蔬果。熬到三天之后,石室的门被打开,两名蒙面的白衣祭司站在门口,躬身请我前往圣水池。 两名祭司一前一后,我在中间。走到走廊拐角时,我身后的那名祭司忽然轻轻加快脚步上前,朝我手里塞了一小块柔软的绢帛。 我心下一沉,将这绢帛攥在掌心里。祭司轻轻朝后退了一步,又像之前那样跟在我身后。 祭司们把我带到圣水池前,又向我躬身行礼道: “请瑜王殿下稍等片刻,祭司长和陛下随后就到。” 说罢,两人退了出去。圣水池周围只剩了我一个人。我赶紧将手里的绢帛展开,只见那上面写了一行字,正是安锦的笔迹。 “祭司长有问题,金杯可能不妥。” 我脑中轰轰作响,心乱如麻。这一定是安锦在我进入神殿的三天里查到的情况,好不容易才送到我手里。但——云翘竟然真的要对我赶尽杀绝不留生路么? 我真的不愿相信。 圣水池边的殿门旁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连忙收起绢帛,强作镇定。 泓帝走在最前方,朝我和蔼地微笑。祭司长是位身材微胖的女子,同样蒙着面纱。 “阿遥,别紧张。”泓帝拍了拍我的肩。“你一定能通过试炼。” 祭司长双手捧着黄金杯,缓缓地朝我走来,身后跟着四名祭司。 “请问瑜王殿下,是否已准备妥当?”她的声音略显沉厚,语气中不带丝毫感□彩。 “已经准备好了。”我仔细地看着这位祭司,她却始终垂着眼不与我对视。泓帝站在一旁,双手交握,一脸期待。 祭司长点点头,转身将黄金杯浸入圣水池中,很快又捧了出来,杯中已装满了清澈的圣水。她将黄金杯放在祭坛上,对我抬手示意道:“请殿下将凤凰乌金符放入杯中。” 我举起手,将手中的乌金符悬在杯上作势要放,眼睛却瞟向这位祭司长。只见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手中的乌金符上,眉心紧蹙微微颤抖,似乎也很紧张。 我握紧乌金符,收回了手。祭司长目露惊骇,瞪着我看。 果然有问题。我满心酸涩复杂,却笑了出来。 “瑜王这是——?”祭司长终于回过神来,看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乌金符从我手里夺过来放下去。 “金杯太小,我怕大家看不清楚。”我面带笑容,走到清可见底的圣水池前,毫不犹豫地将乌金符沉了进去。“不如直接在圣水池里试炼,也好让所有人都看个明白。” 祭司长后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这怎么可以?!” “无妨。”泓帝摆了摆手。“瑜王说得没错。反正我们要看的是圣水,也不一定非得装在金杯里,这样更清楚。” 祭司长没了办法,只得愣在原地。一名祭司递上匕首,我取了过来,在自己的右手中指上轻轻一刺,一颗血珠随即冒了出来。 刀锋带来的冰冷疼痛,相对于心里的愤懑伤感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我看了这血珠一会儿,祭司长已在催促道:“请殿下将血滴入池中。” 我转头朝她看了看,微笑道:“祭司长果然尽忠职守,恪守本分。昭华一定会将祭司长今日的言行举止铭记于心。” 她明显地愣了愣,眼中生出些畏惧警惕,随后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我翻过手掌,令手指的伤口朝下。血珠滴入了圣水池里,在水面上缓了一瞬,立刻又直直地沉了下去,无比清晰。 泓帝满意地朗声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南瑞姜家的骨肉!” 祭司长和四名祭司躬身行礼。“恭喜瑜王殿下通过试炼。” 我望着圣水池,没有丝毫喜悦和放松。赢了这场试炼,我却输了一个姐妹,一个朋友,以及我对皇家好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任。 按照惯例,第二场试炼,也就是神鸟的择选放在十日之后进行。与圣水池的这场试炼不同,神鸟的择选会在全奉朱城的臣民面前进行,以明示天意。 回到**殿,我已身心俱疲。安锦让人准备了一桌热腾腾饭菜,都是我爱吃的菜色,我却摇摇头,毫无胃口。 安锦挥退旁人,右手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来回蹭。“阿遥辛苦了。这三天也没好好吃东西,不饿么?”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叹道:“我怎么还有心思吃饭?” “放心,既然你可以凭自己的应变顺利通过这一关,后面那关一定也不成问题。”他的手臂紧了紧。 “你明知道我烦恼的不是这个。”我拉开他的手,转过身看着他的眼。“锦哥哥,根据你所查到的情况,在金杯上动手脚好让我失败真是姜云翘自己的意思么?” 安锦似有不忍,犹疑片刻之后还是微微点头。“根据我手上的消息,的确是她。” 我残存的希望破灭,心沉到谷底。“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安锦毓秀的双眸微黯,叹道:“阿遥,如今你该知道为何我劝你争夺储君之位了罢?既然她今天可以翻脸无情,在第一关试炼里动手脚,试图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若哪一日她得了权势,必定也会对我们斩草除根。阿遥,我不想再让你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跟你分开。如今,我们已无路可退。” 我的眼眶发热,心头却一阵阵发凉。“我明白。” “如果你还不能下决心的话,不如去见见那个叫白尘的男人。”安锦意味深长道:“据我所知,他还在大哥的酒楼里弹琴。” 他会这么说,一定是查到了什么。其实无论还有怎样的真相,我都已经不会感到意外。 安锦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单手将我揽入怀中。 我闭上眼,享受他带给我的宁静安稳。 “阿遥,对不起。”他顿了顿。“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我愿意。为了你,为了爹娘他们,我做什么也愿意。” “我保证,不会很久了。”他幽幽的叹息声若有似无。“等你成为储君,就不用再过得这么辛苦。之后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做。” 我舒了口气,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他。若不是因为我的肚子忽然发出一声很不和谐的咕噜响,大概我们会一直抱下去。 安锦轻笑着松开手臂,夹了一只鸡腿塞到我嘴里。元宵闻到香味,带着一家子在门外猛挠门。可怜那只原本高贵美丽的狐狸犬,嫁狗随狗,成了一只涎脸为吃食的赖皮狗,带着元大元二元三它们几个跟在元宵后头晃悠,连那发福的身躯也跟元宵日益接近,果然不是一家狗,不进一家门。 我开门放了他们进来,把鸡腿给了元宵。它骄傲地衔着鸡腿,放在狐狸犬面前,呜呜两声,大概是请老婆先用。狐狸犬蹭了蹭它的脖子,慢条斯理地撕开鸡腿,分给几个小家伙。 我跟安锦对视一眼,会心微笑,之前的沉重终于在这样欢乐的情形下减轻了些许。 但安锦的话依然被我放在了心上。第二天,我便一个人去了大哥的酒楼,点名让白尘来为我奏琴。 作者有话要说:快要进入尾声,俺全神贯注写结局,希望给大家呈现一个俺心目中的结局,所以这一个礼拜都不回复留言了(乃们懂的,怕思路会受到影响,更怕俺忍不住自己剧透……)。文文大概还有十章不到正式完结~吼吼吼,完结后俺再一个个回过来哈~~但是乃们不许偷懒不给留言,记得要来虎摸俺……~(@^_^@)~ 俺保证安安和遥遥是HE的……咳咳<!--end--> 第七十章 江山美人 <!--start--> 第七十章江山美人 用今年新鲜采摘的菊花酿成的酒,有一股特别的清冽甜香,尤其适合小口浅酌。我不缓不急地喝完一杯,满足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白尘站在我面前,抱着琴一动不动。 “请坐。”我指了指我对面的位置。 他依旧岿然不动。 我笑了笑。“白公子是不愿与我共饮呢,还是没听见我的话?” 他转身,将琴放在琴案上,又回到桌旁坐下。我替他倒了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说公子是杞国人。”光线透过他用以覆面的月白色棉布,依稀勾出他面上的轮廓,像是一张瘦削的脸。“昭华也曾在杞国生活了许多年。不知公子是杞国哪处的人?” 他不语。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忘记了公子说话不方便。”我抱歉道:“想必公子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昭月公主云翘。” 他微抬头,像是在看我。 “杞国内乱,不少无辜的人们被牵连。我不知道公子你究竟遭受到了怎样的苦难,但往事已矣,如今总算安定了下来,更何况还有云翘对你念念不忘不离不弃,这也算得上天对你的补偿。” 他居然笑了一声。 我很惊讶。原本以为他的嗓子受了伤不能说话,没想到他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而这声轻笑,听上去居然还有些眼熟。 “如今云翘打算为了你争夺储君之位,打算为了你报仇。她行事的作风甚至也和从前大不相同。白公子,云翘对你用了真心,难道你不想好好珍惜?难道你忍心看到她为了你做错事,违背自己的本性?” “真心?原来你也觉得别人的真心应该得到珍惜么?”低沉带哑的声音从月白棉布里传了过来。“我以为对你而言,除了安锦之外的真心都该被弃之若敝履。” 我的手指掐进了掌心,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白尘”优雅地伸出手,摘下了帷帽,露出苍白的脸庞。那容颜比从前清瘦许多,却丝毫不减倾国色,甚至多了分哀艳。“怎么,看到我还没死,觉得很惊讶?” 我绷紧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舒缓。 “夏之渊。”我唤出他的名字。“我早该想到的。” “没错,你是早该想到。”他伸手拈起桌上的酒杯,放在手指间晃动玩弄。“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我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时间来探望你。我的昭华公主殿下。” “夏之渊,你想如何?”我恍然大悟。既然白尘就是夏之渊,也就意味着云翘的心上人,那位雪中少年,根本就是杞国的东宫夏之渊?!难怪他不能说话,不能露出脸,难怪云翘要为了他与我争储君之位……这么说,她要帮他拿回的东西,难道竟是杞国的皇位? “我想如何?”他微微一笑。“既然承蒙昭月公主厚爱,愿助我一臂之力,那我当然却之不恭,偶尔再给些回报。”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轻佻邪恶。“虽然姜云翘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既然想要我,我也乐得接受,再给她些甜头。反正这种事,男人总不算吃亏。” “你……真够无耻。”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满怀愤怒。“云翘爱了你十年!从十四岁开始——你怎么忍心利用她?” “我说呢,她每次来杞国时,总是想法设法地接近我。”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利用这个词似乎算不上,我跟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要我的人,我要她的权利,有什么忍不忍心的?再说真心这种东西,我尝过一次,也吃尽了苦头,。” 我语塞,讷讷道:“就算是我们算计了你,你不也曾经跟陛下一起算计了我们?你失去了皇位,流落异乡,我们何尝不是失去了亲人?” 他蓦然盯着我,双目微眯。“不错。我跟你们的恩恩怨怨,如今也算不清了。那就看谁的手段高些,谁能笑到最后。” “这么说,你是不会放弃了。”我叹了一口气。“我只为云翘感到可惜。”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他唇角一勾。“如何,这回的试炼,过得不容易罢?” 我咬紧了牙。“是你——” “是我给她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可惜居然让你逃过一劫。”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不过只要我还在,你们就永远也别想过得安稳。我不仅要让姜云翘跟你反目,还要帮她坐上皇位。到了那时……你跟安锦,不过是我手里的蝼蚁。” 夏之渊满不在乎地盯着我,面露得色,仿佛已经将我们踩到脚底。 我用力抽出被他攥得热痛不已的手臂,站起身迅速地给了他一巴掌。他被我打得头偏向一侧,捂住脸颊神情僵硬。 “你不过是靠着云翘对你的迷恋而已!”我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看他。“你以为迷恋可以维持多长时间?等这迷恋期过去之后,她一定会清醒,绝不会再受你利用。” 他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又勉强笑道:“是么?希望你和安锦有机会看到这一天。至于这一巴掌——”他抚着脸,目露恨意。“我会记在你欠我的帐上。” 夏之渊慢条斯理地将帷帽又戴回了头上,细细整理。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却正是姜云翘。她满脸担忧,看见夏之渊才稍稍放松了些。 多半是她听说我单独找了“白尘”,怕我对他不利。我看她这副模样,愤恨又起。 “阿遥。”她朝我笑了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叫我?” 我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道:“你跟我来。” 云翘被我强拉着走了好一段,直到走出酒楼,进了一条空无人烟的小巷,我才松了手。她站定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阿遥,你怎么了?” “白尘是谁?”我转过身,厉声质问。 她状似镇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是我爱的那个人。” “你还不肯说实话?”我怒极攻心,只觉得一团团的火焰在心头冒。“他是夏之渊!杞国的前东宫,是害得我全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之一!你以为他真是你心目中那个纯洁无暇的雪中少年么?” 她低下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他也不得已,那些害你家的事,都是前杞皇做的。” “你真信他?!”我扶额,完全失去了理智。“云翘,他不是你所爱的那个人。” “我相信他。”云翘望向我,目光执着。“我知道,他从前是做了些错事,伤害了你。但他依然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他的心中,还有一片净土。我相信这一点。” 我咬牙切齿地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醒醒吧云翘……他是在利用你……” “也许现在是。”她黯然。“但总有一天,我会走进他心里的那片净土。他总会懂的。” “净土?”我啼笑皆非。“也许他从前的确有,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人是会变的,他心中若真有什么净土,就不会挑拨你对付我,不会教唆你在金杯上动手脚,对我赶尽杀绝了!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也许他现在已经得逞了!” 她却似一副震撼的模样。“在金杯上动手脚?” “别说你不知道。”我气呼呼地放了手。“他已经承认了。” 姜云翘上前一步,坚定地与我对视。“不错,他的确向我提过。不过我没有这么做。”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她。金杯上的确已经被人动了手脚,安锦也确认了是她的授意,而夏之渊也承认了。证据确凿,她却否认了? “你当然不会承认。”我不屑地笑了一声。“我也想不到,你会不顾我们姐妹的情谊做出这样的事。” “不是我。”她也有些怒意。“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件事不是我让人做的。” 难道真的不是她?不可能啊,安锦向来谨慎,他查到的事,不应该有误差才对。但若真是她,如今又何必假装不知?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总之夏之渊留不得。”我侧过身,不再看她。“他留在你身边,无非是为了挑拨我们反目,达到自己的目的。要是不想让陛下知道你藏了夏之渊在府里,就尽快把他送走吧。只要你这么做了,我就不再计较之前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你——”我气急反笑。“好,好。你执迷不悟,那我只好面见陛下,把这件事告诉他,由他来定夺。” 我作势要走,她一把拉住了我,愤愤道:“你可以去,只不过你别忘了,你的安锦也同样背景不清白!” 此话一出,像在我耳边劈了一道雷。夏之渊是杞国潜逃的弑父孽徒,而安锦也同样是杞国通缉已久的叛国贼。这件事若令南瑞臣民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你威胁我?”我喃喃道。 “是你先威胁我。”她像是平静了些,松开手。“阿遥,既然你可以无条件地包容安锦,为什么我就不能包容他?” 她转身,慢慢踱了几步。“我十四岁时遇见他,却阴错阳差地跟他错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正式出访杞国与他重遇,才知道我心心念念已久的人就是杞国的东宫。若不是因为我已有夫有子,我一定会求父皇让我嫁到杞国为妃。奈何世事弄人,我已失去了嫁给他的资格。” “这些年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亲自出访杞国。不为别的,只想看看他。年复一年,我将思念和痴恋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包括他。”她目露伤怀,感慨道:“这一趟杞国内乱,让他失去了很多,却无意中成全了我。如今——我只想让他过得开心些。如果权利能让他开心,我愿意为他去争。”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其实我跟她又是何其相似?为了安锦,我同样可以去争权夺利。难道这真是血脉相承的命运? “所以阿遥,我会拼尽全力。”她收去感慨,正色道:“这一次的试炼,我的确没有让人做任何布置。但下一次就不同了,我会想尽办法阻止神鸟选择你。”<!--end--> 七十一章 总有因果 <!--start--> “你早知道了白尘就是夏之渊?” 秋阳绵暖,安锦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悠然自得地跟自己对弈。听我这么一问,他瞟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抱着手臂,烦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怎么了,还为他心烦意乱?”他把指尖里夹着的棋子丢回棋盒,起身朝我走来。“我还以为经历这么多意外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会很镇定。” “不是因为夏之渊。”我摇摇头。“锦哥哥,你确定在金杯上动手脚是姜云翘的意思?” 他顿住脚,细细看我。“我安排了人混进祭司里,那人亲耳听到姜云翘跟祭司长密谋,在金杯里做动作以阻止你通过试炼。” “她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我困惑道:“姜云翘向来敢作敢当,既然做了,为什么不认?” 他叹了口气,轻柔地揽住我的肩膀。“人是会变的。更何况夏之渊如今在她身边,她对如此痴恋,自然是言听计从。这件事关系重大,她当然不会轻易承认,以免落下把柄。” 无论如何,安锦总不会骗我。云翘在我心中,一天天地变得陌生,或者我从没真正认识过她?夏之渊如今有了云翘做靠山,他恨我们入骨,我们又动他不得,自然也不可能让他说出绝子酒的秘密。这一场争斗,是势在必行。 我与云翘疏远,也不再去她的公主府,倒是岑驸马带着阿福进宫了几回,特地来看望我和安锦,只说是阿福嚷着要见姨姨和姨父。每回一见到阿福,我便忍不住心软,暖融融地像要化开。阿福长得像云翘,大概是一种移情效果,因为喜欢他,连带着对云翘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 有一回他们离开之后,安锦感慨了一声。“这位岑驸马,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人物。” 我笑了笑。其实我也明白,驸马这么做,一定也是看出了我跟云翘之间的矛盾,又知道我喜欢阿福,想通过小阿福缓解我们的关系。能想出这样曲线救国的方法,也的确算得心思玲珑善解人意,这么好的夫君,云翘她怎么就看不到呢? 想到这一点,我又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气上了。就光为了阿福和岑驸马,我也得阻止她再错下去。 她说过,会不顾一切地阻止我通过第二场试炼,也就是神鸟的选择。雀儿和安锦早已打听到了消息,其实这所谓的神鸟,是由神殿世代供奉的一种带有奇特金色羽冠的白孔雀。 南瑞人信奉凤凰神鸟,而孔雀则被当做神鸟在民间的使者而广受尊重。因此南瑞人爱养孔雀,表示对凤凰神鸟的虔诚之外,也是期盼吉祥的意思。虽然养孔雀的也不少,但神殿里供奉的这种金冠白孔雀却据说很有灵性,能从人群中选出天定君王。 本来这个选择,只由我一人参加,但岑太宰联合几名重臣上奏,说既然是选择,当然所有身在奉朱的嫡系皇族成员都有参加的资格。除了我,姜云翘也应该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就连泓帝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 难道这就是云翘的设计?不可能,没那么简单。她一定会想办法让神鸟选择她,但鸟毕竟是鸟,不能买通,也不能威逼,能在这上头动什么手脚呢?尽管我们想不通,却不能不保持警惕。 既然姜云翘能买通祭司长,自然也有办法能接近奉养神鸟的地方。安锦安排的人用心留意着神鸟生活的地方,一直到试炼前夕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出入,更加没有特别的动作,一切都挺平静。但越是这样,我心中越是忐忑。云翘她不会没来由地说那些话,没有线索,不代表她没有做手脚,只能说明我们没有发现她动的手脚罢了,这样更危险。 在一天更甚一天的忐忑中,试炼日终于来临。 对于奉朱城的臣民来说,这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日子。因为未来的南瑞新帝,很可能会在这一天正式决定。奉朱皇城的中央,有一个离地数丈的青石祭祀台,台上竖着四人围抱粗细的祭祀柱,雕凤凰展翅,栩栩如生。 我和姜云翘站在平台两侧,对望了一眼。她没有笑,浑身的凛冽像飞雪袭来,令我心口发凉。奉朱人民簇拥在平台下,满是期待地欢呼谈论。祭司长站在祭祀柱一侧,双手交叉置于胸前,闭着眼似在默默祷告。 “阿遥。”云翘冷着脸,语气却很无奈。“对不起。我不求你原谅,但这个位置,我要定了。” 我扬首微笑,不想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你未必能赢。” 她从容不迫地回了我一个笑容。“那就等着看罢。” 我心中微沉,她看上去胸有成竹,一定事先做了布置。但连安锦都没有发现端倪,我也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仪式正式开始。四名身穿白衣的少女祭司抬着一张黑檀木案缓缓地从台阶走上祭祀台,庄严肃穆。黑檀木案上乖乖地伏着一只雪白的孔雀,它仰着头,姿态优雅闲适,金色的羽冠闪闪发光。少女祭司们恭敬地跪下,将头顶的木案靠近祭祀柱。那孔雀动了动翅膀,悠悠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踱上了祭祀柱。 神鸟离开木案之后,少女祭司们才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朝我们鞠了一躬,这才徐徐退下。此刻祭祀台上只剩了我,姜云翘,祭司长和那只神鸟。 祭司长终于停止了祷告,朝神鸟跪下,双手举到空中,咏唱了一大段我听不明白的诗歌,最后终于大声道:“伟大的凤凰神鸟,请您为我南瑞臣民选出下任君王,带领南瑞共赴荣光!”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紧张地停留在雪白的孔雀神鸟身上,仿佛它一动作便会引发天崩地裂。我也盯着这只神鸟看,它眨了眨眼,却懒洋洋地摇头晃脑了一阵,迟迟未有动作。 祭司长大概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亦有些慌乱。连忙又请求了一次,这一回,神鸟终于动了,它在祭祀柱上站起身,抖了抖羽毛,小脑袋四处打量,像是在找什么。找了一会儿,它盯着云翘看了一会儿,似乎终于锁定了目标,跳下祭祀柱。 我揪紧了心。难道它真选择了云翘?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我偷偷瞟了云翘一眼,见她毫无讶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确定神鸟会选择她?我脑子里全是这个疑问,心跳如擂鼓。难不成这一次我真要输了,还输了个不明不白? 神鸟抬起小爪子,朝云翘的方向走了一小步,慢慢地,又走了一步。 我闭上眼,看来这一次,真的要输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声呼唤。“公主!公主!” 小黄?!我愕然睁开眼,果然只见小黄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祭祀台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上,正歪着脖子朝我叫。小黄不是在云翘的公主府,怎么会来这儿? 我呆呆地看着它,忽然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云翘的设计,竟然真落在这只孔雀身上。这恐怕根本不是原来的神鸟,而是云翘府里的那只白孔雀雪遇。小黄跟雪遇向来形影不离,雪遇到了这儿,它自然也跟来了。又不是自家养的,谁能判断出两只白孔雀有什么区别?至于羽冠的颜色,一定被他们动手脚,染上了金色。 没想到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到连“神鸟”也敢亵渎。但就算我知道了真相有又能如何?已经来不及了。雪遇被云翘养大,当然会跟她比较亲,会走向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还有什么胜算? 我从心底叹息了一声。接下去的路又该怎么走呢? 小黄见我不理会它,张了张翅膀居然径直朝我飞来,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公主,公主!”祭司长和姜云翘大概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只愣在原地看着。我无奈地把它从我肩膀上捉下来,正要让它离开,却无意中发现白孔雀雪遇歪了脑袋正朝我这边看来,大概也看见了小黄。 这回更糟。雪遇本来就对小黄的疯狂追求避之唯恐不及,小黄落在我这头,它当然更不会过来。我破罐破摔,摸了摸小黄的翅膀道:“怎么,把自己当神鸟了?” 它转了转绿豆小眼看了我一会儿,又转向雪遇,扇了扇翅膀,好像在打招呼。 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白孔雀思考了一会儿,居然改了前行的路线,坚定地朝我的方向踱了过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我脚下,乖乖地趴了下来,仰头看着我手里的小黄一动不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了看小黄,又看了看雪遇,喃喃道:“小黄,这几个月你都对它做了些什么啊……” 它是什么时候把白孔雀雪遇给治得服服帖帖的?! 小黄似乎挺骄傲,我不知所措,姜云翘的脸色大变,一副万万没有想到,悔之莫及的样子,祭司长更是连站也站不稳了。想必她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更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黄会变成扭转整个局势的关键。 台下爆发出一阵震耳发聩的欢呼声,民众们连成一个声音,喊着我的封号。泓帝在不远处,微笑地朝我颔首。 我忽然很想笑。原来世上真有天意二字,凡事总有因果。云翘这番设计,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天意已定,民心所向。没过多久,泓帝下旨,将我立为储君,并宣布来年开春后就为二公主姜云翘择邑,让她迁往自己的封地。 然而这时却谣言四起,说我在试炼中动了手脚,证据就是那只鹦鹉,一定有问题;甚至已有人称我有痼疾,不能生儿育女。 <!--end--> 七十二章 相爱相杀 <!--start--> 流言传了好一阵,泓帝不予理会,也丝毫没有改变对我的态度,也没有让人出面澄清。而我和安锦则神态如常地出席各类场合,并出席主持了奉朱中秋盛会,在民众面前频频露面。没有证据,也没有进一步的话题,这些谣言也就这么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中秋之后不久,奉朱又连续迎来了几桩大事,更让这些传言渐渐地被民众所淡忘。 首先是小妹和沈将军的亲事。沈家在奉朱城很有声望,沈将军更是受人爱戴,这桩亲事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甚至每户居民的门口都挂了喜字红绸,堪比皇室大婚。小妹现在名义上算是我的义妹,因此这场婚事间接地也令沈家跟我沾亲带故,使得原本中立的沈家显出偏向于我这边的趋势,无意中又令我这个储君在民众心目中的位置提高了不少。 远在杞国的宋思甜原本也想来参加婚礼,奈何她刚被诊出怀了身孕,不能长途奔波,只得让唐门的人送来了贺礼。 成婚的那天,小妹穿着娘亲手替她缝制的喜服,娇美动人赛过初夏含苞待放的芙蓉花。我和娘心中感慨万千,说着说着居然都落了泪,最后三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小妹肿着眼眶上了花轿,乖乖地被沈将军带去了沈家。娘舍不得,又是一阵嚎啕大哭,被妙音和大哥勉强劝了下来。 喜事刚过,又出了件震惊全城的大事。在人们心目中与神明最为接近的祭司长大人竟然被发现与男子在神殿私会。此等亵渎神灵之举引发了南瑞上上下下一片讨伐之声,盛怒之下的泓帝陛下将祭司长废去职务关进监牢,待御史台审查明真相之后便做处置,看来是难逃一死。 这件事在民众中造成的影响还未平息,由宁王姜云翘负责的吏部又出了一桩牵连甚广的受贿案,涉案的人员品级之高,人数之多,可算得上南瑞近十年来朝堂丑闻之最。宁王被撤去职务,勒令在王府禁足反省,这么一来,宁王姜云翘一边的势力已元气大伤。 云翘被困在了王府,夏之渊亦踪迹难觅。我很想去看看她,却最终还是没有成行。我们之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无话不谈,而我的探望如今也只会被解读成一种示威,更何况,我心里始终还放着一件心事。 她与夏之渊的纠葛,她换了白孔雀,散布流言,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曾试图置我于死地,在金杯上动手脚。虽然我相信安锦不会骗我,但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误会?安锦派出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可靠? 我思量了许久,决定找安锦商量,然而他却提议趁现在这个机会,再想办法给姜云翘最后一击,让她再无翻身的机会。 平心而论,我不想这么做。她毕竟已经输了,何必再让她输得那么难看? 安锦却意味深长地笑道:“要成大事,有时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该狠绝时,不可留丝毫余地。要知道你的对手就如同原上野草,一旦有一丝机会,便会死而复生。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输。” 他的话没有错,但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狠心。按照安锦如今行事的风格,这一回他要让云翘失去的不仅仅是储君之位,更可能是她的皇族身份,甚至可能是性命。她一人受难也就罢了,如果还牵连了阿福和驸马…… “让我再想想罢。”我摇头,握住他的手。“答应我,先不要动作。” 安锦无奈地望着我,许久之后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我找到柳画,让她替我安排秘密见了一次被囚禁的祭司长。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祭司长的容貌。她十分苍白,连嘴唇也只浮着淡淡的浅色,干燥脱皮。一双大大的眼,没有神采,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 柳画屏退其余人,给了我们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祭司长呆呆地看着前方,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美好的回忆,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祭司长大人。”我叫她的名字,对她笑了笑。 隔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神才聚焦到我身上,立刻显得有些恐慌。“是-是你?你来做什么?你们还想做什么?!” “别紧张。”我盯着她的眼。“看来你过得不太好。” 她渐渐回过神,畏惧和怨恨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少在那儿假惺惺,既然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的,还来找我做什么?” “祭司长似乎对本王有所误会。”我皱眉道:“什么目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她恨恨地嘶声道:“没想到你表面看上去简单软弱,做事却这么狠!不就是为了报复我?” “报复你?”我冷哼一声。“难道你没有在神殿里私会情人?是被栽赃了,还是嫁祸了?” 她语塞,喃喃道:“不……是误会,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盯着她。“这么说,他是私闯神殿的恶徒?这等罪大恶极之人,理当被立刻处斩,不如本王即刻请旨诛杀此人如何?” 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道:“不——”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你瑜王殿下,之前我是做了错事,请瑜王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我低头瞟了她一眼。守在神殿的祭司是不可以成婚的,祭司长更是如此,需恪守清规戒律至死方休。然而她却破了戒,不仅有了情人,还常常与之私会于神殿。这一回之所以会暴露了行迹,虽然不是我让人做的,但多半也跟安锦脱不了关系。 安锦的这些布置动作,他愿意说的我便记着,不愿意说的我也没多问。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太多这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我心如明镜。 “放心,其实本王来这儿,是想向祭司长确认一件事。”我装模作样地抿唇,带着倾斜角度双目微眯地俯视她。这个姿势是我从安锦身上学来的,能让人看上去更有气势,在心理上压倒对方,乃是逼供的最佳选择。“只要祭司长肯如实地回答,本王也许会想办法保全你的情人,并妥善安置你的家人。” 她果然往后缩了缩,犹疑片刻问道:“什么事?” “本王第一场试炼时,你在金杯上动手脚,究竟是谁的意思?” 她愣了愣,想了片刻才道:“是宁王。” “你能确定?” 她低下头。“是宁王亲自找我商谈的,千真万确。” 安锦果然没有骗我。不知为何,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像放下一块巨石。然而随着这巨石的放下,又生出些失落。没想到云翘她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她对我不仁在先,我是否要对她不义在后?这个问题还没容得我多想,因为我见了祭司长之后的第二天,突然传来另一个重磅消息。 这位祭司长突然交代了新的供词,承认曾与宁王姜云翘和岑太宰密谋,试图在储君的两次试炼中动手脚使其失败,却阴错阳差地都没有成功。这又是另外一个重大案件,牵连的一个是当今宁王,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大人,泓帝命御史台,大理寺司,刑部三部会审,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查明属实,必严惩不贷。 我愕然无语。我暗中见这位祭司长,其实只是为了知道云翘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件事,谁想到我见了她的第二天,她就什么也说了? 柳画私下里对我赞不绝口,说没想到瑜王一出手,便又给了他们一个重重的打击。这一回,他们怕是再难翻身。我只能苦笑,即使我说不是我做的,会有人信么? 正在这时,泓帝忽然命人召见我。 他召我觐见的地方,是一座被火烧毁之后又重建的宫殿。这座宫殿里没有主人,却一尘不染,殿中的花园里长满了绿色的藤萝,与别处的景色很不相同。泓帝站在花园中央,仰头看着满墙的藤萝,沉吟了许久。他不说话,我也不便打扰,只抬头打量着这座花园。 “这些是紫藤花。”泓帝忽然开了口。“春天的时候,这院子里就像生了一大片紫云,好看极了。” 我伫立在他身边,隐隐已猜到些因果。 他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阿遥,这儿原本是你母皇的寝殿。” 我也曾设想过自己的母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已没有人知道当年沸沸扬扬的那场宫变的细节,但史书的细微记载,年老宫女们的描述,无不在还原当时的一些真相。 “你的母皇,生性善良宽厚,这一点,在皇家里尤其少见。”他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她遇到了你的父后。” “皇舅。”这场景,无法不令我触动。“您还恨我父后么?” “恨,又有什么用?”他摇了摇头,表情悲戚。“逝者已矣,再怎么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忽然转向我。“阿遥,你觉得你的父后是个怎样的人?” “都说他是阴狠毒辣,为权谋不择手段,无情无义的逆贼。但我不信。”我走到围墙边,拂过纠缠的藤。“父后应该是爱着母皇的。” 父后和母皇曾经深深相爱过,毫无疑问。他们在七夕的情人桥下相遇,一起放过天灯,走过奉朱的雾中竹海。他们也曾琴箫合奏,羡煞旁人。在史官的笔下记录过父亲曾在母亲的寝宫里种满紫藤花,只因为她喜欢紫色,也记录过母亲为了在父亲生辰时给他一个惊喜,假称出巡,却提前带着父亲一直渴望的巫山红鱼归来,让他怔怔地落了泪。 这样的爱,丝毫也不亚于我和安锦。然而这样的爱,却最终还是走向了绝望。 泓帝感慨万千,频频点头。“不错。这一点,朕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 父亲的家族,当年也算得南瑞赫赫有名的显贵。然而这家族世代筹划的,却是要如何对姜氏皇族取而代之。父亲从小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就连他与母亲的相遇,也是家族刻意的安排。那一场逼宫后,母亲出逃,一把火烧了印刻他们无数回忆的宫殿,烧尽了那片绵延不绝爱意深沉的紫藤花,也烧死了父亲心爱的巫山鱼,烧毁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有理由相信,之所以后来皇舅那么容易便一举攻破了都城,歼灭了父亲那一族的叛贼,也是因为父亲在失去了母亲之后的痛苦和悔恨。我甚至猜测,也许父亲在得知母亲难产而亡的那一刻,便已经心灰意冷一心赴死。所以他选择在已经烧毁的宫殿中自尽,试图追随母亲的脚步而去。 “再怎样的相爱,也有可能会酿成悲剧。”泓帝突然转头看我,目光锐利。“阿遥,你说在这场悲剧里,谁错得更多?” 我怔在原地。 他继续道:“是你母皇。若她能及早察觉你父后家族的阴谋,及早地阻止他们,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那样。是她过度的宽容和盲目的信任害了她,不仅酿成了这个悲剧,险些还葬送了江山。” 他顿了顿,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阿遥,难道你还要走上你母皇的老路么?!” <!--end--> 七十三章 我的夫君 <!--start--> 我挽住泓帝的胳膊,笑了一声。“皇舅,你多虑了。我不是母皇,安锦也不是父后,怎么可能走母皇的老路?” 他在我手背上握了握,叹道:“你这性子,跟你母皇一样。不是不够聪明,不是看不见,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以为蒙住眼,捂住耳朵,一味地信任,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么?阿遥,我知道你跟安锦之间的羁绊很深,但安锦这个人,实在是太不简单了。” 泓帝微眯着眼,带着我一起在花园中散步。“朕担心的是,他不仅仅是有手段而已。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在来了南瑞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能左右南瑞朝堂的局势?祭司长被揭发,吏部受贿案,祭司长突然供出云翘……表面上毫无关联,背后却都被同一股势力所操纵,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么?!” 我心中惊诧,原来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安锦说得没错,虽然泓帝对我慈祥,但他毕竟是一个帝王,有自己的手段和智慧,我们的这些动作,在他眼里也许只是小儿科罢了。 “朕原本想,这样也好,你生性淳善,在权利倾轧里难免会落了下风。帝王权术,向来有明有暗,有他在暗处,也能替你好好地守住江山。然而现在看来,他想要的还远远不止是做你背后的男人。朕可以不在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究竟还有什么秘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掌控。阿遥,你将来便是南瑞的女帝,想必你也一定会让他做帝后,若你制不住他,可以想见,必定会重蹈你母皇的覆辙。朕实在不忍,也决不愿当年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说到最后,他竟已声调颤颤。“阿遥,听皇舅一次。皇舅知道你不忍心除了他,但至少别让他做你的帝后。待你即位后,若一定要留着他,就得斩断他的爪牙,把他困在深宫,永远不要令他有机会参与政事。记住,对他多加留心警惕。” 我柔声道:“不错,安锦他做事很有手段,他的那些秘密我都知道。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可能会安然无恙地从杞国脱身。皇舅,虽然他有手段,但我相信这些手段永远都不会用到我身上。他只会帮我,不会谋算我。” “你真觉得他不会谋算你?”泓帝满目痛心。“阿遥,你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假装看不见?” “我……”我语塞。 “好,你看不见,就让皇舅给你看个清楚。”他冷哼了一声。“从安锦来到南瑞的第一天,他就在谋算你。他来了南瑞,又是你相公,为何不直接上萧家找你,却揭了皇榜要求面见朕,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他是要逼朕答应给他一个身份。”泓帝面色发寒。“你那一场病,御医都说你其实是郁结于心,皇舅心里明白你是挂着他,离不开他。他正是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和那枚乌金符为筹码,要让朕答应在全南瑞国民众面前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驸马身份。若他直接去了萧家,通过萧家来找你,朕顶多让他做你的侧驸,他心里可算得明白得很。” 这件事,我心里也明白。但我并不觉得安锦的这种为自己争取的小小心机有什么错,我甚至觉得庆幸,要不是他这么做了,说不准我现在正被皇舅逼婚,乱点鸳鸯谱。 “朕知道你向着他。这也就罢了,自从他来了南瑞,在暗中做的那些动作朕也可以不计较。但他挑拨你跟云翘的关系,逼你下定决心把云翘赶尽杀绝,足可见其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可小觑。”泓帝瞥了我一眼。“阿遥,云翘的确做了错事,朕也会给她足够的惩罚,但朕看不得有人居心叵测,要令你们姐妹反目,从中得利!安锦也好,云翘府里藏的那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也好,谁这么做了,朕绝不会放过。” 我愕然道:“皇舅,你误会他了。挑拨我和云翘关系的不是他,而是——” “别说了。”泓帝叹息了一声。“很快你就会明白。来人!” 两名宫廷侍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朝泓帝跪拜。“陛下请吩咐。” 泓帝扬手。“把人带上来。” “是。” 我眼睁睁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祭司长被侍卫们给拉了上来,扑通一下跪在了泓帝和我面前。 泓帝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说吧,把你之前跟朕说的话,在瑜王面前再重复一遍。” “陛下……”祭司长看了我一眼,明显有些犹疑。 “放心吧。那个男人,朕已经让人把他带了出来,你不必有顾虑。”泓帝面色平静,不怒自威。“把真相说出来。” 祭司长低头,沉默了一刻,终于开口道:“瑜王,之前我骗了你。其实跟我见面密谋,在金杯上动手脚的并不是宁王本人,而是……岑太宰的手下。” 我心中已是雷雨交加,十分勉强地维持了表面的镇定,但一开口,我几乎都能听出自己的嗓子在抖。“为什么?” 她嗫嚅道:“之前我受人威胁,所以才对你说了谎话。后来指认岑太宰和宁王,也是这个原因。” “谁威胁了你?!”我终于克制不住,冲到她面前厉声问。 “我,我也不知道。”她犹犹豫豫,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是个狱卒。” “一个狱卒就把你给威胁了?”我气急。 “好了,把她带下去吧。”泓帝挥了挥手。“阿遥,让朕跟你解释。” 一个普普通通的狱卒,拿了祭司长心上人的贴身之物,以那男人的性命威胁她对我说谎,之后还逼她指证岑太宰和宁王。泓帝明察秋毫,把那男人从牢中转移了出来,又让他们见了一面,这才让她说了实话。 “如果阿遥你还不信,朕可以让人把岑太宰的那个手下也带过来,两人当面对证。” 我浑身发冷,像是出了一身汗之后被寒风吹上身,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这熟悉的手法,忽然令我想到了当年杞国那一桩冒名买官案,那个与安锦谈过一次之后便改了口不再指认苏熙的吏部主事。尽管我不想承认,但却不能再欺骗自己。 泓帝目露怜悯。“这个狱卒是谁的人,看来朕也不必多说。阿遥,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初冬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早。雀儿早早地替我准备了暖炉,我却还是冷,裹着被子坐在踏上一阵又一阵地发抖。 “夫人,要不要叫御医来瞧瞧?”她有些担忧。“怎么会抖成这样子?该不会是染了风寒吧?也不知陛下究竟带您去了哪儿……” “没事。”我朝她笑笑。“雀儿,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要不我去找大人,让他回来瞧瞧?” “别。”我摇头。“我有些累,缓缓就好。” 在雀儿的心目中,我依然是从前那个夫人,而安锦依然是从前的那个大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么? 雀儿终究还是通知了安锦。没过多久,安锦推门而入,带着淡淡的酒香。 “阿遥,怎么不让人点灯?”他立在门口,显然有些疑惑。 我坐在床榻上,抱着被子看他的黑色的身影。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影竟然也让我觉得陌生? 安锦找着一只火折子,点了一只宫灯。柔和的灯光把我从黑暗和追忆中唤醒,也照亮了安锦的脸庞。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却依然带着关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那么冷?”他皱眉。“雀儿说你不舒服。是不是着了凉?” 我摇了摇头,把他拉过来,窝在他怀里,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他的眉眼。 垂髫初识,总角知约,豆蔻疏离,十八结发。相识二十载,我的夫君,像清潭中浸润的一段璧玉,总是带给我宁静舒心。三岁的那块糖饼,十五岁时的青涩求爱,十八岁时别别扭扭的洞房花烛,以及后来的悲欢离合。他为我挡风遮雨,从来不离不弃。他为我失去了一切,背井离乡。 那些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为何我们却渐行渐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出晚归,他时常不见踪迹,我们的每一次对话,都围绕着筹谋算计;我们之间有了不能说的秘密,不再向对方坦白。——我们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亲热了。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锦哥哥。”我深呼吸,用撒娇的语气唤他。“还记得那一回,你为了让我发现秘部的暗道,居然拿了糖饼做饵。” 他轻笑了一声。“这么久的事儿,你还记得?不用这个,哪儿能把你这只胆小的馋猫引进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直瞒着我,不是省了很多麻烦?” “我当时想,既然你已经发现了端倪,与其让你担忧,不如告诉你真相。”他抱我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反正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糊弄我?” “我不想骗你,一点儿也不想。”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从他怀里出来,直起身,凝视他的眼睛。“锦哥哥,你永远不会骗我,对不对?” 他愣愣地,许久也未回答。 我执着地看着他的眼,一定要等到这个回答。 他终于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阿遥。我的确骗了你。” 皇舅说得没错,一切都是安锦的谋划。他知道我不忍心对云翘出手,便通过金杯这件事逼我下定决心。祭司长被抓,吏部的变故,都跟他有关。他甚至知道我会去向祭司长确认金杯的事,事先做好了安排。到最后,一举两得地逼祭司长指认云翘,试图把她逼入绝境。下一步,他甚至还会让证据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三部的视线中,彻底定了他们的罪。 我从没想过安锦的精心筹谋,会有一天用在我的身上。我终于也成了他手里的那一颗棋子,由他安排去留走向。 “是我的错。”一词一句,他像是说得很困难。“阿遥,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他窘迫的脸庞。 “我只是担心你会手软,姜云翘留不得……”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我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他看上去很难过,想上前抓住我的手,却被我躲了过去。“你还是我的锦哥哥么?” 他面含痛色,眉毛揪在了一起。“听我说,阿遥,我只是为了你……” “为了我,还是为了逼我坐上储君之位?”我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你跟东宫,杞皇,颜或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心中的那个锦哥哥,永远也不会骗我,永远不会把心计用在我的身上,更不会利用我!” 他不住地摇头。“阿遥,不是这样……我没有利用你,绝没有!” 不知为何,我很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你要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要你,阿遥。”他满眼凄楚。“我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不再受任何威胁,不再受人加害。” “不,你要的是权利,能够带给你安全感的权利。”我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知道你要权利,只要你坦白对我说,我愿意为了你去争。但你却选择了骗我,算计我。你不再相信我的心,如今你只相信自己。” 我一步步地退到了门口,最后朝他笑了笑。“放心,你要权利是不是?我都给你。我什么也不要,都给你。” “阿遥……”他试图拉住我,奈何只能用一只手的力量,被我挣脱了开来。“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原谅我好不好,阿遥,我们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我同样满心凄然。 “从前……很美好。可惜,我们还回得去么?” 他苍白了脸,像黑夜中一尊悲伤的雕像。 <!--end--> 七十四章 糖饼夫君 <!--start--> 萧宅。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娘亲在海棠树下做女红,恍然又像回到了燕丰。那时娘在苏夫人的绣庄里学刺绣,只为了给我绣一条带着遥花的手绢送给安锦。 安锦说,要让我们回到从前。但已经发生的事,真的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么? 我从不曾怀疑他的动机。其实我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为了自己掌握权力。他逼我做储君,也是怕一旦云翘即位后会容不下我们;但我做了储君,却又要面对另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孩子,以后也可能很难再有,一旦我即位,势必受到各方面的压力,逼迫我再纳新夫。如果他不把权力握得紧紧的,又如何对抗这些压力?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纵容他,信任他。但我不能释怀的,却是他对我的欺骗。 我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向他说明了一切,我以为他懂我。我可以仅仅只为了他去做任何事,就像他对我一样。然而他却不信,一定要用自己的方法达成目的。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排除在心门之外的? 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嘴笑道:“怎么,跟女婿他吵架了?” 我叹了口气。“娘,这您就甭管了。” “小两口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娘放下手中的活计,挪了凳子过来。“阿遥,不是娘说你,女婿他一下子没了爹娘,又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不管他有什么不好的,你也该多担待些。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千万不能学戏里那个陈世美忘恩负义啊!要不是他,你哪儿能得如今的风光?” “娘。”我无奈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觉得他变了。” 娘显然对我这态度相当嗤之以鼻。“瞧这话说得,女婿他是个人,又不是个石头,就是个石头,风吹雨打的,日子久了不也变样了?” 我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你再瞧瞧你大哥,以前多木讷一个人,现在在酒楼里做着做着,不也慢慢活络起来了?你爹,从前就是个老顽固,总觉着自己背井离乡对不起故国,如今不也跟陛下处得挺好?还有你娘我,以前啥样,现在啥样?”她喝了口水缓缓,又接着道:“再说阿遥,难道你自己就没变过么?” “我?” “对啊。”娘摇了摇头,拉过我的手去。“从前你无忧无虑,啥事儿也不多想,每天儿高高兴兴的,跟娘学绣花儿,跟你爹瞎掰掰,替你大哥张罗媳妇儿,替你妹子把把关,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多好。可现在,你整天愁眉苦脸,像堆了一肚子心事儿,每回回家也匆匆忙忙。你想想,有多久没跟咱们好好说说话了?小妹出嫁之后,你过去看过她没有?”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坐着。原来改变的人并不止是安锦,还有我自己。娘说得没有错,人总会变。随着环境,时间,境遇的变化,每个人都在发生变化。我和安锦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改变,距离才会越来越远。 “但凡夫妻间闹了矛盾,这问题多半并不在一个人身上。”娘语重心长道:“阿遥,不管女婿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儿,你得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事让他难受了?女婿他对你的心,那可真算得上天地可鉴……” 大概是心情轻松了些,听到娘这么说,我居然笑了出来。“天地可鉴?娘,这可不像你会用的词。” “还不是你爹给教的。”娘也笑了起来。“连你爹也说了,这么个女婿,没得挑。” 我们相视而笑。正在这时,大哥和妙音抱着小侄女妙妙走了进来。 “阿遥来了?”大哥高兴地走过来。“正好,今儿个咱们高高兴兴地一块儿吃顿饭。” “好啊!”我欢喜地向妙音和妙妙招招手。“上回我让人打给妙妙的金锁,你们收到了么?” “这不是?”妙音把妙妙脖子上的金锁举起来晃了晃。“快叫姨姨。” 妙妙嘟了嘟嘴。“咿……呀……” 我把妙妙接了过来,刚抱在怀里,妙妙便瘪了瘪嘴要哭,我赶紧又把她抱回给了妙音。 “这孩子。”妙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自家姨姨啊,怕什么?” 我叹了口气。妙妙不认我,也是很正常的事。自打她出生以来,见过我几次?看来这些日子,被我忽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每日忙于政务,忙于应酬交往,忙于学这学那,把家人抛在脑后,把爱人抛在脑后。为什么想到最后,却觉得我自己也有错,还不小? “跟安锦吵架了?”妙音哄了哄妙妙,走过了悄声问。 “嗯?”我疑惑。她怎么知道的? 妙音指了指门外。“他在外面,看样子已经转悠好半天了。” 我低下头。“别管他。” “阿遥,安锦是不是又惹了什么桃花债?”大哥挑眉。“难怪被你关门外头了。待会儿最好再来场雨——” 话未完,一颗冰凉的水滴落在我鼻梁上。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感觉到了。 “不是这么巧吧?”大哥喃喃道。 “相公,我发现你很有做先知的潜质。”妙音吐了吐舌头。“现在怎么办?” 冬雨阴冷,寒气逼人。我们进了屋,烤着暖炉聊天。我心不在焉,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次又一次。 自从那夜我们把话挑明之后,我便跟他分了房,对他避而不见。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他没有再继续对付云翘,那些准备好的证据,也再没有出现。三部没有查到新证据,宣布祭司长的指证是空穴来风的诬陷。尽管如此,泓帝依然提前替姜云翘赐邑,给了她一块南瑞东边的土地,让她下个月便动身就邑。而岑太宰则提出告老还乡,泓帝也准了。 如今的南瑞朝堂,明里由储君一派独大,暗里却是安锦的天下。 他说他错了,他再不会对我有任何的设计,绝不会再骗我。我该不该相信,该不该原谅,该不该给自己,也给他一个台阶? “啧啧,这雨怕是没几个时辰停不了。”大哥站在窗户前,往外头望了一眼,又瞟了我一眼。“这冬雨凉煞人啊……要是寒气入了骨……” 我装作没听见,直愣愣地伸手去取温在火炉上的酒,险些被烫个正着。妙音一把阻止了我的手,揶揄地笑道:“既然心疼,干嘛不让他进来?” 娘朝大哥使了个眼色。大哥会意,开门走了出去。 我挺忐忑。没过一会儿,大哥回来了,却是一个人。 “他走了。”大哥有些不自在。“走之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包糖饼,早已没了热气,却一点儿也没有被淋湿。 南瑞人跟杞国人口味不同,这儿也没有糖饼这样的点心。大哥倒是会做,但做出来的味道完全不同。刚来时我遗憾了好一阵,后来也曾向安锦抱怨过,他说等过些日子清闲下来了,他亲手做给我吃。 我取了一只饼,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嚼。虽然已经凉了,这滋味却正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糖饼夫君,和妖怪夫人,这一辈子,永远都在一起。那时地上积满了雪,一脚一脚,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他背着我,我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前方,虽然冷,却很幸福。 他害怕我离开他。可是,我怎么能离开他,怎么离得开他? 从家里出来后,我直接去了宁王府。宁王即将远行,府中收拾得一片凌乱狼藉。姜云翘要去的那地方叫饶州,离都城很远,听闻还频发地震,算不上什么富庶之地。这次表面上看是赐邑,实际上却是惩罚。那些平日里巴结讨好的官员们,看到她失了势,避之唯恐不及,连府里的下人们也走了大半。那些热热闹闹的奇珍异兽们,自然也早已被送走的送走,放生的放生。整个宁王府显得无比萧条寂清。 唯有阿福,依然天真无邪地笑着闹着,让我看了一阵心酸。姜云翘见我来了,把阿福交给了驸马,陪我到处走走。 “怎么有空过来?”虽然潦倒,她却依然笑得挺坦然舒畅。 “来看看阿福。”我朝她笑笑。“怪我么?” 她摇头。“早说了各凭手段,成王败寇,输了就输了,干嘛怨天尤人?不过金杯那件事——” “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我摇摇头。“听说饶州那地方不太好,你过去之后,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差人跟我说。” “放心吧阿遥,我是去就邑,又不是去流浪,你担心什么?”她笑了起来,望了远处的驸马和阿福一眼。“唯独对不起他们,要让他们跟我一道吃苦。” “那夏之渊呢?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她笑容微敛。“带他一起走。把他留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他肯么?”以夏之渊的脾性,绝不甘心就这么失败。姜云翘如今失了势,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别的靠山。 她面带苦涩,摇了摇头。“不肯又如何?我一定要带他走。他不是你家安锦的对手,留在奉朱,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她又看了我一眼。“阿遥,我会不顾一切地保住他的命,所以——请你和安锦,就手下留情这一次好么?我可以发誓,只要我还在饶州,他就永远别想离开饶州一步,绝不可能再对你们产生丝毫威胁。” “让我跟他谈谈罢。” 如果不是因为我和安锦之间的这场冷战,他怕是早就已经动手对付夏之渊了。我抢在他之前见夏之渊,也是想给云翘一个保住他的机会。 夏之渊被云翘派人守着,步步跟随。看到我的时候,他还显得挺平静。 “你是来看看我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 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你不想死,对不对?” 他挑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原来是来谈条件的。说罢,什么条件?” “绝子酒。”我盯着他的脸。“给我解药,我保你一命。” 他微愣,做大悟状。“原来是因为这个。这算得了什么大事,安锦不能生,换一个男人不就好了?” “你真不想要命了?”我冷笑一声。“就算云翘护着你,我和安锦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你没了命,那才真是输了个彻彻底底。” 他收拾了笑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要命?只可惜,绝子酒根本没有解药。你要是不信,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在两章内完结…… 我知道这两章一定会引起大家很大的争议~~其实不管对于安安或者遥遥,他们的环境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表面上看似乎没什么影响,但其实心里的伤痛却是无法抹去的。安安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很多东西,他也是人,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遥遥也一样。人是脆弱又坚强的动物,爆发这么一次之后,才能让两个人再次地走回彼此身边来,找到最初的美好。 <!--end--> 七十五章 重新开始 <!--start--> 云翘一行离开的时候,正是腊月隆冬。虽然我向泓帝求情,想让云翘留到过年之后再走,泓帝却坚持要给云翘应有的惩罚,令她及早离开奉朱。他甚至还教训我说,为人君主者,必然得冷酷似铁,赏罚分明。唯有如此,才能得人信服跟随。 泓帝这一位君王,不像杞皇那般虚伪阴狠,也不像那般颜或的狡诈机敏,他宽严有度,在政事上挥洒自如,在私事上亦有智慧。但他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严酷无情,却独独对我有着护犊般的包容宽厚。也许是出于对我母皇宣帝的亏欠,他对我的慈爱纵容超过了对其他的任何一名亲人,不仅执意将皇位相传,甚至还默默容许了安锦的小动作,只是对我进行了提醒。他甚至还对我言明,再过段时间便将皇位传予我,让我学着开始做一名真正的帝王,当然,前提是我必须得处理好安锦这么个难题。 按照泓帝的意思,我应当立刻着手将安锦暗中的势力尽数拔去,待即位后再将他禁足在后宫,不得轻易出宫露面,更不得参与政事。一旦发现他还有动作,便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我实在很难想象安锦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宫,每日只等我“宠幸”的样子。失去自由,失去爪牙,对他而言一定比死都难受。于是我据理力争,试图劝服泓帝相信安锦他绝没有对我取而代之的野心,但最终也没有说服他。相反,我极力为安锦说话的行为令泓帝痛心疾首。他甚至给我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如果三个月内我还不行动,他会自己动手,替我剪除这个威胁。 其实要动手并不难,安锦在暗处的那些安排我大半都知道,只要我动动手指头下几道密令,明着对付也好,暗里剿灭也罢,一网打尽也不是难事。但我不想,也不能这么做。 这种事,原本应该由我和安锦商量,共同进退。但自从我们冷战以来,他屡次试图接近我,都被我让人给拦了下来,拦了这么几次之后,他也渐渐不再动作,平日遇上了,他也只是避在一旁幽怨地瞧我,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之间生疏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拉不下脸来跑去找他商量,最终只好这么僵持着,下不来台。 三个月。每每想到这个期限,我总是心乱如麻焦虑不安。我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一定得通知安锦让他着手准备,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忍不住,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溜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我犹豫了一会儿,上前举手欲敲,却听得里头传来一个女声。 这么晚了,他房里居然有女人?! 我怒极攻心,抓耳挠腮地气得在原地团团转。这才分房一两个月,就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了?我思前想后,这件事实属家丑,不可惊动外人,只能找个最贴心可靠又不会胡乱八卦的帮手来替我冲进去捉个奸。这个帮手,非元宵莫属。 元宵显然很乐意担当这样的重任,被我从窝里扒拉出来拉到安锦的窗下之后,它毅然决然地后退了好几步,右后腿刨了刨土,起跑,加速,冲锋,狗身一跃——被卡在了窗户上,凄惨地嗷嗷大叫了两声。 我扶额,心中羞愤难当。怎么忘了它最近又发福不少…… 门突然被猛地打开,安锦站在门口,身形挡住了屋内的光线,神情挺模糊,不知是喜是悲。 “阿遥……”他唤了一声,音调有些怪异,像绕过了九曲十八弯才进了我的耳朵。“真的是你?” 我仰首挺背,冷着脸咳了一声,无视元宵的求救声,朝门口处挪了挪。“我看见元宵朝这方向跑,所以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走近了些,我装作不经意地试图从他身体和门之间的缝隙往里头望,无果。 他挪了挪,挡住我的视线。“阿遥,你来找我?” 他极尽灿烂地对我笑,大概又觉得自己笑得太过了,努力硬要把这笑压下去,反倒让这神情显得有些僵硬。 我朝窗户那指了指。“我说了,是来找元宵的。” “好,那你进来再说。”他往里一让。 正合我意。我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雄纠纠气昂昂满心愤慨。 屋内果然有一个女人,正站在窗边看着元宵的半截身子发呆。不过—— “雀儿?”我愕然道:“怎么是你?” 她回过神来。“夫人?我说这元宵怎么突然往窗户上扑了过来,原来是您指使的?” “当然不是!”我赶紧撇清关系。“都是它自己的主意。” 元宵可怜兮兮地朝我嗷嗷了两声。我赶紧上前,跟雀儿合力把它从窗户上又给拽了下来。元宵脱了力般趴在地上,大有些英雄老矣的悲壮。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哭笑不得的安锦,小声问雀儿。 雀儿眨巴眨巴眼。“您跟大人闹别扭分房睡,他担心你睡得不好吃得不好,所以特地找我来问问。” 我心头微热,面上还不放松,执着地不肯回头看他。 雀儿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安锦。“要不……我先带元宵回去?” 雀儿把元宵拉走,房里又只剩了我们两个。我偷偷看了看他,发现他正柔情万千地盯着我看。见我望他,他快步上前,被我一瞪又顿住脚,指了指凳子讷讷道:“……坐着说罢。”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其实,我的确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我将泓帝给了三个月期限要我对付他的事详详细细对他一说,他却没什么反应,只垂着眼平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当然。你打算怎么做?” 他笑了笑。“什么也不做。” “那怎么行?”我有些着急。“即使我不动手,泓帝他自己也会动手!你不做些布置,一定会被他——” “没关系。”他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话。“与其让泓帝动手,不如你做罢。我不会做任何安排,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你——”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赌气道:“别想用这种自损的方法让我原谅你。你要是什么力量都没有了,只会落得失去自由被困在后宫的下场,懂不懂?” “我愿意。”他却像有些欣欣然。“只要你别再不理我,我怎样都可以。” 我噎了噎,又去瞪他。越瞪他还越来劲,居然又朝我凑了凑。“阿遥,我愿意。” “我——我不跟你说了。”他身上的槐花香隐隐飘进我鼻子里,令我一阵心慌意乱,索性起身,退了好几步。“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说完这句,我夺路而逃。 话我是带到了,但安锦只是看上去心情好了些,出现在我面前的频率高了些,其余的动作一概没有。他显得挺悠哉,我却心急如焚。难不成他这回还真打算自毁爪牙了?如果他真的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只能赶在三个月期限之前先动手,这样还能为他留下些余地,否则等到泓帝出手,怕是连个渣也不剩了。 然而我正要动手,南瑞国东部却突然爆发了一场地震。这次地震的波及范围甚广,其中就包括了云翘的封地饶城。 这回地震灾情严重,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和伤亡。地方官员将灾情,受灾地区和受灾民众数目呈报户部后,泓帝立刻决定委任钦差携带救援物资和医疗队伍前往灾区查探灾情并赈灾抚民。 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前往。 一方面,我作为南瑞皇室,作为储君,于情于理都应该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挺身而出,为南瑞人民做些事;另一方面,云翘去了饶城之后迟迟未有消息传来,我也担忧她在这场地震里出了什么状况,想趁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看看她是否安好。 自古以来,地震都很容易被作为一个话柄,对皇室的统治造成负面影响。也只有我亲自去这么一趟,才能将这类不利的谣言平息下来。 安锦听说之后,一定要与我同去。我不肯,命人好好看着他。谁知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后混在随行的大夫之中跟了过来,被我发现的时候还挺得意地说:“我也是大夫,治好了你的风寒症,难道你忘记了?” 于是我无法,只能让他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了。 这回受灾的区域包括南瑞东部的五城三州,我和安锦带着人马一路走来,忙着监察当地官员勘灾情况,抚恤灾民发放物资并安排救援,处理了不少中饱私囊的州官,走完四城三州才到了最为偏远的饶城。谁知一进了饶城,我才发现这儿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饶城里的民居已经坍塌得七七八八,地上全是狰狞的裂缝。家禽牛猪和人的躯体混在一处,空气中散发出怪异的味道。无家可归的饶城平民们互相搀扶着,缩在路边瑟瑟发抖,连身上的伤也来不及处理。 我和安锦赶紧分头做事,他去安排处理尸首和救援,我则命人集中了受灾的灾民,让随行的大夫进行治疗,分发棉衣食物。 饶城城官听说都城派了钦差,连忙跑来迎接。我让随行兵士把他给押了下来,要治他不作为之罪,他连连告饶道:“宁王不在,下官实在不敢擅自决定啊……请瑜王明察!” “宁王去了哪儿?” “前几天宁王还带我们一道赈灾,后来有人来报说是什么公子逃了,宁王便匆匆离开,后来一直没回来。” “公子逃了?”我心中暗忖,难道是指夏之渊?也只有他能让云翘那么紧张在意。“她没回来,你就没派人找找?” 城官苦着脸道:“城里的人手不够,实在——” “她往哪个方向去的你总知道了罢?” “听说是往西边的流霞山去了。” 我先去探了岑驸马和阿福,确认的确是夏之渊逃走,云翘骑马追了上去,便再也没回来。驸马虽然担忧,却依然挺镇定,把宁王府里的上上下下安顿得妥妥当当。阿福大概是在地震里受了惊吓,看见我时眼眶里转着泪,到了我怀里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安抚他。“阿福是男子汉,要坚强些,跟爹爹一起等姨姨把娘亲找回来。” 人手实在不多,我只带了几个人,骑马朝流霞山飞驰而去。 流霞山显然也受了灾,倒下的树木和塌方的泥土阻塞了道路,不时还有山石和着泥浆滚落而下。我们在半山腰上的一道裂开的缝隙旁发现了云翘的马,这缝隙有一丈宽,深不见底,多半也是地震形成的山体裂缝。难不成云翘是掉了下去? 我试着朝裂缝里喊了几声,毫无回应,便吩咐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到周围找找,另一组去取绳子,越长越好。 我站在缝隙前努力朝里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能听到些水声,大概下面有地下水。我心中稍慰,只要有水,那就代表还有活着的希望。 “阿遥!” 我回过头,却见安锦匆匆上来,满面焦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太危险了,听说——” 正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轰响伴随着脚下的摇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我以为自己是累着了头晕,接着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动。 “小心!”安锦惊骇的脸在我面前一晃,随即周围的景色迅速上升。不对,是我在往下沉——之前踩着的土地,不知在何时已经塌陷了下去。我忽地反应过来,难道又地震了?!我下意识地伸手欲抓住周围的东西,却一把抓到一个温暖修长的东西。 “阿遥!”安锦的脸在我上方,眉头紧蹙。“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放开!” 原来我抓住的竟然是安锦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挂住崖边的岩石,双腿悬空,无处借力。 “只可惜我的手……”他脸色渐渐苍白,额上泛汗。“阿遥,别放开我的手……很快会有人来的!” 我费力地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周围依然在不停地摇动,碎石纷纷而下,这道裂缝越来越宽。他的左臂没有力道,只能由我自己努力,抓住这一线生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许没过多久,也许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抓住他的一双手上,觉得自己的整个躯壳仿佛只剩了那一双无比苍白的手。思想渐渐麻木,放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蛊惑:放弃吧,放手吧,很快就过去了…… “阿遥!”安锦的声音把我从幻觉里惊醒。“坚持住,很快他们就会来的。” 不,不会。这儿发生了地震,大家各自奔命,谁会在这个时候折回来送死? 安锦努力地对我微笑。“阿遥……想想别的。想想你小的时候,拼命……欺负我的事儿……” 我无力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就……就记得这个?” 他笑得更温柔。“我都……记得。” 我喘了喘气,睁开眼,仔细地看了他一回。我知道,他也已经支持到了极限。“锦哥哥。” “嗯?”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他怔了怔。“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我满足地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这样有点自私……” 他脸色突变。“阿遥——” “我撑不住了。”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锦哥哥,帮我照顾爹娘他们,还有——” “不行!”他打断我的话。“别胡来!” 这话已晚。我只微微地松了手,立刻感觉到自己快速地下坠,伴随着一阵解脱般的快意。 <!--end--> 七十六章 得来不易 <!--start--> 我很幸运。这缝隙虽然看上去可怕,实际上却并没有我想象的深,掉下来的一路上我被树藤岩石绊了好几次,最后还奇迹般地落到一堆松软的泥土上,胸膛震痛,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偏偏意识还挺清醒。 虽然暂时动不了,我却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性命无碍了。哪知这口气还没松完,忽闻头顶上一阵动静,我心知不好,一定有山石坍塌落了下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扯动全身往旁边一滚,双腿又是一阵剧痛。 一件物事轰然落地,不偏不巧正落到我刚刚的地方。我无比庆幸,却听得那物事处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唔——” 安锦?!我大惊,摸索着挪过去。“安锦……是你么?” “阿遥?”果然是他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下来了?” “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他顿了顿,呼唤我。“阿遥,你受伤了没有?” 我苦笑着朝他的方向摸了摸,摸到他的手握上。“伤得不重,你呢?” “还好。”他舒了一口气。 “好什么好?你留在上面叫人来救我不是更好么?”我捏了捏他的手,忍住渐渐布满全身的疼痛。“笨蛋……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已经被你给压死了……” 他没出声,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我一急,就什么也忘了。” 我仔细地感受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好像已经没有在摇了。过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遥遥……” “嗯?” “对不起。”他像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略你太多了。”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在黑暗里弯了弯唇角。“其实我也有错。我以为你什么都能应付,便只顾着做自己的事,忘了多问问你在想什么。” 他又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其实我一直很在意绝子酒的事。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可是——绝子酒没有解药。我怕你会因此离开我,所以……” “我知道。”我心中发酸,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我都知道。我是喜欢孩子,可是跟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锦哥哥,我只要你就够了,没人可以代替你。” “阿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锦哥哥,我早就想好了。没有孩子,我便从宗室中的孩子中过继一个过来,等着孩子满了十六岁,我便将皇位传给他,我们两个再回萧家去,跟爹娘他们一起生活。你说好不好?” “……好……”他的呼吸紊乱了些许。“若能早些说明白多好。” “现在也不晚。等上去以后,我们就重新开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好不好?” “好。”说完这个字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阿遥,要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嫁给别人?” 我一乐,带动胸口的伤,疼得嘶哑咧嘴,怕他担心没敢发声。等缓过劲儿来,我才笑他:“你是在仿效我之前那个问题么?” “会么?” “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渐弱。“不过,你嫁了别人,心里也要一直想着我。” 我没好气地推了推他。“是是是,想着你。” 他安静了下来。我有些心慌,又摇了摇他的手。他这才又缓缓地说:“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你——”我哭笑不得。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要是嫁了别人,心里又想着我,一定也过得不好。不过——要是有人能让你忘了我,你就嫁他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真来劲儿了?不许说了。” 他又含糊地应了一声。“阿遥。我有些困了,先睡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睡得着?我忽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摸去。刚一摸到胸腹处,滑腻粘稠的触感便令我一惊。 “别睡!”我吓得轻轻摇晃他。“锦哥哥,你别睡好不好?别吓我……你-你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你身上都是血?” 他没有回答。我不敢用力,只哆嗦着把手凑近他的鼻端。 所幸还有呼吸,虽然挺微弱。他应该只是晕了过去。但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他究竟伤在哪儿,我也不敢随便动他,只能扯下衣裳勉强地替他包了包,祈祷救援者快些到来。 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停了下来。若不是耳边还有水流滴答的声音和若有似无的石头敲击声,我几乎以为自己也失去了意识。 等等,石头敲击?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努力地辨认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试探地问了一声。“谁?有人么?” 没人回答,但敲击的声音更大了些,频率也快了很多。我分辨出敲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便努力地拖着腿挪了过去。挪了好一会儿,我摸到一块坚硬的石壁,声音像是从另一侧传来。 “谁?” 敲击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弱的女声。“阿遥……” “云翘?!”我听出这声音,一阵狂喜。还好,她还活着。“云翘,是你么?” “是我……”她顿了顿。“你怎么会……” “我来赈灾,听人说你来了这儿一直没回去,特地来找你。谁想到碰上了余震,我和安锦都掉了下来。不过我带了人来,他们很快会来救我们!” “那……就好。”她似乎说得有些吃力。“否则连累了你……” “别说傻话了。”我松了口气。“你受伤了么?伤得重不重?” “阿遥,之前的事,真抱歉。”她叹了一口气,说得断断续续。“有件事……怕是还得拜托你。” “什么事?” “帮我照顾驸马,还有阿福。” “云翘,你坚持住。”我焦灼无比,又看不到那边的情形,只能干着急。“能救我们的人很快就来,你坚持住,驸马和阿福还在等你回去,还有——还有夏之渊,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 云翘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我,声音微弱,语气却挺平静。“他就在我身边。” 我呆了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 “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什么也不用想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爱怜。“虽生未同衾,死能同穴,也不错。” “你在胡说些什么?”夏之渊多半已经死了,但我不能看着云翘放弃生的希望。“要是你就这么去了,驸马该怎么办,阿福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家娘亲为了一个男人就不要他了!你已经够不负责任了,难不成还想落个被自家孩子憎恨的下场?” 她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我用力地扒拉着石壁,恨不得把这石壁扒下一条缝来。“你这没出息的!不负责任,你算是姜家的女儿么?为了个男人——”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阿遥……请你替我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我听见她喘息的声音,渐渐趋于平静。四周恢复了一片寂静,只余水滴声,滴答,滴答。 我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别的动静,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什么。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又挪回到安锦的身边,抱住他的腰。他的呼吸很微弱,却依然在持续。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许会彻底崩溃。 “锦哥哥……”我伏在他肩上。“如果你丢下我,我也一样活不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反而安稳了些。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 “阿遥。” 听到这声音时,我还当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我的手掌被他握住,我才发现他真的醒了。 “阿遥,别害怕。”他拍着我的手,如同梦呓。我刚一惊讶,又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声响。 “瑜王!”一个声音从上面不远处传来,犹如天籁。“瑜王,您在下面么?” …… 我以为在下面待了有好几个时辰,但事实上,我们只待了小半个时辰。 余震开始,安锦跟着我跳下来的那一刻,其实救援的人就已经快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安锦跟随着我跳下了地缝,喊叫也来不及了。震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周围平静之后,他们便立刻去寻找绳子,下来救我们。 我和安锦被拉了上去,另外一批人同时也在营救姜云翘。安锦的腹部像是被一根树枝穿过,伤口十分狰狞,所幸无性命之忧。而我只是折了右腿。 云翘和夏之渊,被人抱了出来。他们两个人,被压在一块石板底下,双手紧握,没有了气息,身体却还有余温。随行的大夫说,夏之渊去得稍早些,云翘稍后,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如果我没有想错,他们应该是被困在裂缝下待了好几天,并没有死。谁知之前的那次余震,反而使得石板倒下,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若能早些来救她,也许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云翘闭着眼,神情凝在离去的那一刻,半是忧愁,半是愉悦,也许正代表了她的心。 回到饶城,我处死了那名城官,但这并未令我的心情轻松些许。待安锦的伤势稍好之后,我带着岑驸马和阿福,以及云翘和夏之渊的尸骨回了奉朱。 泓帝得知这个消息,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三日夜,出来的时候像足足老了十岁。他再也没有提及要我对付安锦的事,甚至连政事也大多交给我代为打理。 一年后,他将皇位正式传给了我。我即位后,封安锦为帝后,将云翘的长子阿福过继为大皇子, 封泓帝做了辅政王,代替岑太宰在朝堂上的位置,继续辅佐朝政。于是南瑞朝堂由之前柳画和岑太宰两派的明争,变成了安锦和辅政王的暗斗,斗得难解难分,却恰到好处不惹麻烦。 我的生活终于安宁下来,虽然这安宁来之不易。所幸安锦还在我身边,我们还有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大结局~~这两章沉重了些,大结局会比较轻松甜蜜,让大家好好地缓一缓…… 大结局之后,会送上些番外。大家可以把想看的人的番外说一说~~<!--end--> 七十七章 新的契机 大结局 <!--start--> “那个可恶的老家伙!” 安锦飞快地走进御书房,把手里的一封密报往桌上一扔,修眉紧皱。“居然又怂恿那些庸臣提充实后宫的事!果然是三天不对付他,还敢上房揭瓦了!” “别这么说我皇舅。”我心中暗笑,放下手里的奏折。“好了好了,帝后大人消消气。皇舅他每年都来这一招,我当你早习惯了。” “这回可不一样。”他忿忿地走来,揽住我的腰,就着我手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根据柳画的消息,他打算联合好几个老臣子,以帝后三年未有所出之名力谏,连御医都准备好了!还有,沈家那个三公子,最近往宫里跑得那么勤,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跟他们那就是一伙儿的!”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情十分愉悦。 他看了我一眼,更加恼火。“阿遥,你好像挺开心?听说你这些天跟沈三公子在一道赏花遛狗的,聊得挺投机。” 沈将军这个三弟聪慧过人,又能说会道,更难能可贵的是做得一手好画,的确挺合我的脾气。皇舅他故意让这位沈三公子接近我,无非也是想挫一挫安锦的锐气。拿皇舅的话来说,也要叫安锦知道这世上也不止他一个男人,谁让安锦成天目中无人就琢磨着怎么跟他作对? 这也怪不得安锦。皇舅每年必提及充实后宫一事,又曾对他不怀好意,以安锦这小心眼儿脾气,当然处处跟他过不去。皇舅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安锦最忌讳提及纳其他皇夫的事,便故意变本加厉地在上头做文章。前两年还好,只是在我耳边唠叨几句,现在看我们迟迟未有子息,更是理直气壮地要求我让御医瞧瞧,该调理就调理,该换男人就换男人。我没搭理,他便索性安排了几名出众的南瑞贵族子弟,成天以各种名目往宫里跑,在我眼前晃荡,气得安锦险些把御书房也给拆了。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三公子的确不错。我一直琢磨着找个日子——”、 他眼神一冷,抓住我的手臂道:“你敢!” 我没忍住,偷笑出声。他尴尬地瞪了我一眼,放开手。 “我是说,三公子他从小跟着高人学医,听说医术相当高明,特别是对那些疑难杂症,奇毒异伤别有一套法子。所以我想找个日子让他替你瞧瞧,看看左手的经脉能不能重新接上,还有你体内的那些毒素……” 安锦略一沉吟。“我也听说过。不过——他可靠么?如果他治不好,又把我身上的秘密透露出去,岂不给那老家伙抓了把柄?” “我跟他相处这些时日,也是为了探探他的人品。据我看来,这位三公子虽外表玩笑不羁,内里却相当认真守信,毕竟是沈将军的三弟,值得信任。” “你才跟他待了多久,就连人家内里什么样都知道了?”安锦语气里一股浓浓的酸味儿,十足的怨夫态。 我叹了口气。“帝后大人,我那可完全是为了你。连这飞醋也吃?“ 他这才转怨为喜,缠过来索吻。我连忙推开他,朝门口处看了看。“小心些,万一又被阿福看见了怎么办?” 前不久我和安锦在书房里亲热,被阿福撞了个正着。这孩子虽然才十岁,已经渐渐脱了稚气有了些大人样,自从撞见我和安锦之后,便很有些别扭,从此再也不到我的书房来,平日里见了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亲近。 安锦却很有些不以为然。“看到又如何?他已经长那么大,早就不该那样粘着你了。” 我愕然。“连阿福的醋你也吃?” 他往我的肩窝里蹭了蹭。“谁也不行。” “咳咳。”两声清咳从书房门口传来,正是皇舅。安锦只得悻悻地放开我,没好气地盯了皇舅一眼。皇舅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地向我行礼。“参见陛下。” “皇舅快请起。”我赶紧扶他。 “陛下,御书房乃是谈论政事批阅奏折的正经地方,那些闲杂人等,还是少靠近为妙。”他在“闲杂人等”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又瞥了安锦一眼。 安锦脸色发黑,眼看就要发怒。我笑道:“帝后怎算得闲杂人等?皇舅来得匆忙,是否有什么急事?” 他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瞥了安锦一眼。“此事攸关国家社稷,须与陛下单独商谈。” 我朝安锦丢了个抱歉的眼神,他按下不满,勉强离开。 “陛下,老臣说过许多次了,暗地里也就罢了,明面上千万别让帝后参与政事。怎么你还让他进御书房?”皇舅语重心长,叹了一口气。 “皇舅。难道到了今天你还信不过安锦?”我笑了笑。“对了皇舅,你说的要紧事,究竟是什么?” 皇舅面容肃穆。“陛下与帝后成婚多年,至今还未有子息。再这么下去,恐怕民心不稳啊!老臣挑选的那些贵族子弟,难道就没有让陛下上心的?” “就为了这个?”我啼笑皆非。“不是有了阿福么?” “阿福毕竟不是你们的亲生子,恐怕……” “这有什么关系!”我坦然道:“寡人已经想好了,待阿福满十四岁,便让他参加试炼。只要通过试炼,寡人便立他做储君。” “陛下!这——实在不妥。”他连连摇头。“陛下应当有自己的孩子。不应该为帝后而耽误了孕育子嗣。” “皇舅怎知是帝后的问题?也说不定是寡人自己的问题。” 皇舅摸了摸胡子,眯起眼。“这些年御医固定时间为陛下号脉,都说陛下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迟迟没有子息绝对不是陛下的原因。陛下,你就别再瞒着老臣了。” “好。”我索性开门见山。“皇舅,安锦他的确曾因寡人而中过异毒,很难再有子息。寡人早已决定,这一辈子只会为他孕育子嗣,如若始终未有此福,亦无怨无悔。” “果然如此。”皇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请皇舅成全。”我低下头。 隔了许久,皇舅终于开口道:“其实这些年,他如何行事,如何对你维护,皇舅也看得清楚。只是这子嗣——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寡人已经寻了些名医,希望能有转机。但无论寡人是否会有子嗣,让阿福十四岁时参加试炼一事亦不会更改。” “阿遥,你这是何必。”他眼眶微湿。我知道他想起了云翘,不免也心情微黯。 两年前,西凉进犯杞国,杞国兵败,向南瑞求助。我令沈将军带兵相助,保下了杞国,并秘密将藏在杞国燕丰的南瑞五公主的尸首运回了南瑞。我将她葬进了皇陵,安置在云翘的旁边。南瑞的两位公主,一个为情所杀,一个为情而殉,可悲可叹。 云翘离去,将岑驸马和阿福托付给了我。阿福知道娘亲再也不会回来,哭得像个泪人儿,反倒是驸马,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噩耗,只是红了红眼眶。后来我将阿福过继,也将他接到了宫里住,他始终表现得平平淡淡,没什么大悲大喜。阿福八岁那年,在宫里听到些谣言,说是我间接害死了他的娘亲,哭着跑去找驸马,驸马只说了一句话。 “你娘亲离开,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跟陛下没有关系。” 后来安锦查出那些流言的始作俑者,处理得不留痕迹,后来阿福渐渐长大,懂得了分辨是非,我将当年的事对他细细说明,他才算彻底解开了心结。 沈家三公子替安锦把过脉后,只说这左手的经脉倒是不难重接,只需半年时间慢慢调理便可。但他体内的毒素却十分怪异,恐怕得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有办法慢慢将之清除。 尽管如此,对于我和安锦而言,也算的是意外之喜。经过半年的治疗,安锦的左手已经可以拿起些不算太重的物体。一年之后,已经几乎与原来无异。安锦十分高兴,想对他重赏,他却请求我为他赐婚。 安锦以为他想入宫做我的皇夫,把他给狠狠教训了一通,谁想到沈三公子挺委屈地说,自己想娶的是我身边的女官黄雀。 雀儿跟了我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肯娶回家,怎不令我激动?我热泪盈眶,给了她一堆丰厚的嫁妆,欢欢喜喜地把她给嫁了出去。 阿福满十四岁那年,我为他举行了试炼之礼。他顺利地通过了试炼,被我立为储君。 阿福十六岁时,我终于怀上了身孕。我和安锦欣喜若狂,皇舅和爹娘他们更是激动得好几夜没睡着觉。但这时我已经三十二岁,过了最适合生孩子的年纪,御医们都说我这第一胎生得太晚,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安锦犹豫了很久,终于来劝我放弃这个孩子。我自然不肯,跟他闹了好一阵别扭。最后还是找了沈三公子出面说能保我母子平安,安锦才终于点头同意。怀胎十月,他把我当成掌心里的鸡蛋,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过得比我还辛苦几分。十个月下来,我胖了二十斤,他瘦了十斤。 分娩的时候,又是一阵惊心动魄。那过程不必再提,反正用安锦的话来说,几乎吓掉他半条命。最后多亏沈三公子,总算令我顺利生下一个女儿,也把安锦那半条命给拉了回来。 我替女儿取了个小名叫阿喜,跟阿福相衬。安锦对我取名的能耐嗤之以鼻,要求大名一定得由他来取。然而他翻遍了典籍,认为没有一个字配得上他女儿。 所以后来,我们的小公主正式取名为:姜喜。 阿喜满月之后,我说服皇舅,正式将皇位传给了阿福。当皇帝很辛苦,我的女儿还是就做个没心没肺的小公主就好。 阿福即位后,皇舅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然而不管他怎么劝,阿福也不肯纳妃立后。皇舅愁白了头,只好来找我,让我给劝劝。我特意找阿福谈了谈,这孩子却很有主意,坚持说自己年纪尚轻,想好好处理政事,不想那么快成婚。 我纳闷了许久,疑神疑鬼,最后甚至以为这孩子成了断袖,提心吊胆了许久,也没见他对男子有什么异常的兴趣,才稍稍放心。 这个谜题,困扰了我和安锦好几年。一直到阿福二十岁弱冠时突然拜托我们向大哥和妙音提亲,我们才明白,原来这孩子等了这些年,竟在等妙妙长大。 这就是爱情。不断地发生,不断地成长,不断地轮回。它不会死去,不会消失,只会暂时沉寂,等待下一个复苏的契机。 我和安锦有了彼此,有了阿喜。这一辈子,再无缺憾。 <!--end--> 七十八章 云翘之渊 <!--start--> 姜云翘遇见夏之渊的那一年,她十四岁,夏之渊十五岁。 姜云翘在泓帝的几个孩子中,天资相当出众,却心性好玩不喜受约束。她跟自己的几个兄弟姐妹玩不到一处,却与沈家长子丹定尤为投合,泓帝乐见其成,便由得两个孩子亲近,想等俩孩子大些之后便为他们赐婚。 奉朱城地处极南之地,即使在冬季也时常艳阳高照炎热不堪,自然也没有冰雪。姜云翘在书上看过杞国和西凉的冬天冰天雪地的独特景致十分向往,奈何她尚未及笄,泓帝并不允许她离开南瑞。 然而姜云翘又怎会是老老实实听话的孩子?她留书一封,死皮赖脸地拖了沈丹定,带着几个贴身随从偷偷地去了杞国,从遥镇一直往北,到了燕丰附近的邺城。 邺城多丘陵,每到冬季时,目所能及处皆是雪白的小山丘,所以又被俗称为雪丘城。姜云翘当时不过十四岁,还是个没张开的半稚少女,难得见到这样的雪景,兴奋得满山遍野乱窜。沈丹定一个没看住,便不见了她的踪迹。 也就是在那时,她在雪地里遇见了夏之渊。 这时的夏之渊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有了倾城之貌。雪中的少年红裘鸦发,眉目如画,姜云翘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神仙。她愣愣地站在雪地里,毫无避忌地盯着他看。 夏之渊并没有注意她。他对不相干的闲人往往不屑理会,更别说是这么个普通的少女。他看着脚下一条冻僵的蛇,弯腰将它拾了起来,放进袖子里捂着。 姜云翘终于回过神来,见他如此动作,赶忙上前道:“公子,万万不可!” 夏之渊瞥了她一眼,不欲与她多言,转身要走。姜云翘着急之下,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公子难道没听过农人与蛇的故事?这蛇身色彩艳丽,一定有毒,你把它放在身上,会被它咬伤的!”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夏之渊却只是冷声道:“放手。”说完,转身便迈步离开。 姜云翘愕然,却依然舍不得让这位神仙公子被蛇咬,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夏之渊走出几步,察觉到她的跟随,颇有几分厌烦。 夏之渊生得好,又贵为东宫,周围从来也不缺才貌出众的贵族少女,他也早习惯了被各种各样倾慕和惊艳的目光跟随,其中大胆追求的也不在少数。这位容貌平平的小姑娘,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略带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人贵在自知之明,难道你不知道?” 姜云翘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微赧。她身为南瑞公主,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平生第一次受人羞辱,偏偏还来自于这位神仙般的少年,不能不叫她羞愤难堪。但羞愤之余,这少年在她心中烙下的印记却也越来越深。 她个性坚韧,从不轻言放弃,这一回也是如此。夏之渊对她不假辞色,她索性正色解释道:“公子,我是南瑞人,也养过许多动物,包括蛇。蛇这类动物十分危险,对人的警惕性很高,尤其是刚苏醒时。等它在你袖中醒来之后,绝不会顾忌到你救了它而口下留情。我不想看见公子因为中毒身亡——” “好了。”夏之渊不耐地挥了挥手。“这么说,你是好心?” 姜云翘愣了愣。“当然是。” 夏之渊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抬手至袖中,掏出了那条毒蛇。毒蛇已经苏醒,居然乖顺地任由他捉在手里,丝毫没有要攻击的迹象。 “人人都道毒蛇冷酷凶狠,我倒觉得它们很温顺。你把它当敌人,它自然对你狠毒;你把它当朋友,它自然也对你友善。被毒蛇反咬一口的可能性,要比被人背叛的可能性小得多。”夏之渊把蛇收回袖中,斜睨了她一眼。“有空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先顾好自己。” 姜云翘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调,十分新奇和震撼。待她回过味来,夏之渊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路。她连忙追上去,想再跟他说些话,至少弄清他的身份来历,谁知道她刚跑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脚步一乱便倒了下去。 她左顾右盼,只见一团漆黑。“天黑了?!不对,我的眼睛……”她恐慌地叫出声来。“我看不见了!”她摸索着站了起来,却不知道往哪儿去。“公子,你还在么?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雪盲症。”他的声音终于又在她前方响起,带着些无奈。“真是麻烦。” “雪盲症?”姜云翘听到他的声音,心中稍稍安定。“我生病了?” “没错。” 她又听到吱吱的踏雪之声,渐行渐远。他打算要把目不能视的她一个人丢在这儿走了?“公子?公子,能不能帮帮我?” 脚步声微顿,又继续响起。“我像是会管闲事的人么?” “公子,我对路不熟悉,现在又看不见,一定会困死在这儿。你连一条毒蛇也要救,却不肯救一个人么?”其实只要待在原地,沈丹定迟早也会找过来,只不过她不想就这么跟这位公子分道扬镳。 “对我而言,救一条蛇比救一个人值得得多。” “那——至少让我跟着你回到山下吧?”她坚持地望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厌烦却又无可奈何的罢? “你要跟就跟吧,只要你跟得上。” 她听到这句话,十分欢喜,又朝他的方向挪了几步。“请问该怎么称呼公子?” 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丢下两个字。“白尘。” “白尘?”姜云翘微笑。“很好听的名字。我叫——” “我没兴趣知道。” 这是当时夏之渊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姜云翘跟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虽然他没有放慢脚步,她却觉得他是故意加重了脚步声好让她容易跟上。这个表面上冷酷无情的少年,内里一定也有温柔的部分,只是不愿轻易展露于人前罢了。 她这么想着,虽然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前路,虽然能感觉到冰凉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脸颊,她的心中却一片暖意。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 她不知跟着这脚步声走了多久,终于听到人声犬吠。当沈丹定扶住她的时候,她却下意识地问:“在我前面的那个少年呢?” 沈丹定愕然四顾,却早已经失去了少年的踪迹。姜云翘后来派人在邺城四处打听白尘的下落,自然无果。这一回雪中的邂逅,当真只成了一场邂逅,再无下文。 姜云翘后悔了很久,后悔自己没有死皮赖脸地拽着他,弄清他的来龙去脉。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她惆怅了许久,再没了游玩的心思,悻悻返回了南瑞。 这场邂逅,对姜云翘而言是无法磨灭的记忆,而对夏之渊而言,却是转瞬即忘的琐事。他当时正被另外一件事烦扰着,这也是他离开燕丰来到邺城行宫散心的原因。 夏之渊生来优越,有美貌,有财富,更有权势,正是众星拱月式的人物。他的母后曹皇后亦出身显赫,与杞皇也算得结发夫妻,地位稳固,而夏之渊身为长子,更是极为受宠。在这样的环境下,夏之渊难免有些天之骄子的优越感,对他而言,任何事物都得来容易,因此也不值得珍惜,包括儿女之情。 他十三岁那年知晓男女之事后,曹皇后便为他安排了一些姬妾,各有所长,无不美貌。尝得多了,他也渐渐麻木,觉得女人大多像是宠物,可以宠爱,却不必上心。然而这样的生活过得久了,也未免有些无趣。 也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三皇弟夏之淳。 夏之淳的生母是位宫女,生下夏之淳后不久便已过世,他被一位不受宠的宫妃过继抚养,虽然贵为皇子,却丝毫不受重视,在东宫的光芒下显得黯淡不堪,时常受到宫人的轻慢对待。而围绕在夏之渊身边的贵族子弟也常常故意欺辱夏之淳来讨夏之渊欢心。对于这些不公平的对待,夏之淳从来都只是默默忍受,很少反抗。 夏之渊一开始还抱着戏耍的心态,见夏之淳始终都是一副温良谦和的模样,他也提不起兴趣再看他受人欺负,再加上好歹还有那么一些血脉之情,他将夏之淳纳入他的保护范围里,令人不得再欺辱于他。 这算是夏之渊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他以为自己这皇弟生性软弱温和,成不了大气,也对他产生不了威胁,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夏之淳表面上不争,暗地里却处处针对他,做了不少布置。夏之渊吃了好几回哑巴亏后,才发现了这个皇弟的可疑之处。所幸杞皇对他偏爱甚重,他的地位并未因此受到太大的影响。夏之渊虽然知道夏之淳可疑,但找不到证据,也就只好渐渐疏远他,并命人好生注意他的举动。夏之淳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引起了夏之渊的怀疑,索性也就顺其自然地暂停了动作,不再做些惹人怀疑的举动。 尽管如此,夏之渊心中依然怨愤难平。他未想到自己难得做回好人,竟然就救了只白眼儿狼。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离开燕丰,去了邺城行宫,遇上了姜云翘,也很快把她忘在了脑后。 姜云翘私自偷跑出国的事令南瑞泓帝大怒,罚她禁足三个月。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为姜云翘张罗婚事,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沈家的长子。然而姜云翘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说与沈丹定只是朋友知己,并无情意,又说自己年纪尚轻,就这么拖了下来。这一拖,便拖了两年,直到姜云翘满十六岁,成婚之事才被旧事重提。这一回,泓帝无论如何也要为她指婚。 这两年里,姜云翘并未放弃寻找白尘的下落,然而始终无果。心灰意冷之下,她只得答应了泓帝的赐婚。除了心中那个少年白尘,嫁给谁其实都无所谓。 泓帝最终赐了岑太宰家的儿子给她,两人很快完婚。驸马人很好,只是——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尽管如此,生活还得照常地过下去。她只得把这份求而不得的情愫埋在心底,试着与驸马相处,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一直就这么下去,也许终有一天她会忘了那个令她深深为之心折的少年,与驸马日久生情。 又过了两年,姜云翘生下了长子阿福。得子的喜悦令她欢欣,更令泓帝欣慰。泓帝开始渐渐将一些政务交给她负责。不久后,杞国派使者向南瑞求婚,希望南瑞能嫁一位公主予杞国东宫为妃。泓帝知道杞国与西凉不和,此举意在寻求南瑞的支持,因此并不欲答应。见此情况,夏之渊亲自来了一趟南瑞,以表诚意。 这么一来,两人在十分正式的场合下见了面。 姜云翘一眼便认出这个男子就是自己挂念了四年的那个少年,而夏之渊自然早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压根儿没认出来。夏之渊在南瑞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姜云翘表面上是热情的东道主,内心却受着期盼却绝不能得的苦楚。她知道,自己再没有立场再追求心中所爱,只能压抑。 出于这份压抑的情感和私心,姜云翘促成了两国的联姻。虽然她不能嫁给他,能让自己的姐妹嫁给他,令两国交好,今后也能多些机会去杞国探望他们,以解相思之苦。奈何南瑞尚未婚配的公主只剩下五公主,偏偏五公主年纪尚幼,所以两国约定,三年之后再行大婚。 由于杞国和南瑞交好,姜云翘也就有了借口每年作为使者出使杞国。一开始,她只是想远远地看他一眼,到了后来,这种期望见到他,期望与他接近的渴盼越来越强。再后来,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可悲的是,这样痴狂的爱恋,在夏之渊的眼里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痴恋他的女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只不过这一个的身份比较特殊而已。他不动声色地看她对自己示好,心中半是不屑,半是得意。 当然,就算是夏之渊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动过情。 他最初动情的对象,是苏慧。 当然,说动情也许有些不妥当。夏之渊自视甚高,美貌财富地位,他什么都有,能入得了他的眼的女人,在燕丰城寥寥无几。苏慧,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夏之渊也只觉得她还能稍微配得上自己,因此对她稍微多了些心思。对于他而言,已经算难得。 然而苏慧却爱上了夏之淳。 也正因为如此,夏之渊对夏之淳的憎恶更甚。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是一种尊严和地位受到挑衅的危机感,令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 正在这时,夏之渊得知夏之淳频频外出,似乎爱上了一个翰林编修的女儿。他对夏之淳的品味深感不屑之余,一时兴起也打算会会这姑娘,想看看她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夏之淳。然而不偏不巧,此时杞国战败,夏之淳被送去了西凉。夏之渊心头大快,自然也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三年后,他按照约定,迎娶了南瑞五公主。新婚之夜,他揭开喜帕,看见一张揉和了惊吓和窘迫,却依然努力维持镇定的脸。 夏之渊身边的女人,无不时时刻刻注意姿态,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最美好的一面,从未有人会把这样真实的神情展露给他看。这个女子却是个例外。她不是他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一个,却很有一种真实生动的亲切感,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夏之渊肯定她绝对不是他所娶的南瑞五公主,虽然跟他之前见过的五公主长得很有些相似。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女人却讪讪一笑,吐了吐舌头。“东宫殿下,很抱歉打扰了您的洞房花烛——那些嬷嬷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哭笑不得。“你是谁?” “妾身安萧氏。”她手忙脚乱地取下头上的凤冠,朝他行了个礼,差点踩到裙角栽倒在地。“是安锦安大人的妻室。” “你怎么会在这儿?” “误会,完全是个误会!”她瞪大了眼。“妾身本来是跟随夫君参加筵席来着,谁想到半路出恭,被她们给硬塞了进来。究竟怎么回事,连妾身自己也搞不明白。请殿下宽恕!” 他蹙眉。“你说你是安夫人?” “没错!”她竖起手掌。“我保证说的都是实情。” 目前的状况很糟糕,他却忽地笑出声来。这位安夫人实在有趣得很。 当然,不久之后,他也发现这个安夫人,竟然也就是夏之淳当年爱上的那个姑娘。如此多的巧合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让他起了疑心。沿着这线索查下去,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如果她真的就是南瑞始终的那位大公主,很有可能将成为南瑞将来的女帝,也难怪夏之淳会想方设法与她接近。夏之渊心中盘算,亦开始了自己的筹划。 在这场筹划中,他究竟对萧遥有几分真心,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甚至也不清楚自己对萧遥的兴趣,究竟是因为她背后的身份,还是因为她本身。但他也没有搞清的兴趣,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得到这个女人。 筹谋过后,当他终于与这个女人拜天地的时候,心中洋溢的的确是喜悦。就算她后来逃了婚,他却依然不愿放弃。对于夏之渊来说,她是除了皇位之外,另一个令他执着的事物,无论这执着是为了什么。 也正因为这执着,他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失去了皇位,狼狈出逃。哪怕是逃亡,他依然还惦记着要去南瑞,亲口问她,为什么要对他这般算计。 然而这趟逃亡,却把他和姜云翘联系到了一起。 姜云翘为了他极尽全力争夺皇位,他看在眼里,心中不是不触动。他也曾执着,很明白执着之苦。然而他心中的不甘和怨恨显然远远超过了这种触动。他利用着姜云翘的执着和真心,也摒弃了自己的最后一点清明良善。 姜云翘努力地朝他靠近,而他却努力地朝复仇的方向靠近。两个同样执着的人,却总走不到一起。 谁会想到,一场地震,最终令他们困在一处,生死不过只在一线之间。 在黑暗的地底,两人相依取暖。直到这一刻,姜云翘才有机会把许多年前的那一场雪中相遇重新地回忆了一遍。而夏之渊也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她的爱,竟然埋藏得那么深,那么久。此时此刻,她也许将陪他共赴黄泉,依然无怨无悔。他终于品尝到一丝悔意,握住了她的手。 “值得么?”他苦涩地问。“为我这样的人——” “值得。”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依然坚定。“我,不悔。” “如果——”他没有说下去。如果能出去,他也许该放下一切了。老天会不会,能不能再给他,也给她一个机会? 他握着她的手,在黑暗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end--> 七十九章 福喜双全 <!--start--> 我是姜喜,爹娘和天子哥哥都叫我阿喜,今年十岁。 爹娘在咱们南瑞国大大地有名,坊间流行的戏本子里有好几出都讲的是他们的故事,雀姨姨领着我看过几遍,每回都看得又哭又笑,样子可丑了。我偷偷在心里笑她,若是她知道那些戏本大多是娘无所事事时的杰作,又该是什么表情? 娘说过,戏本子里说的事,大部分都信不得。我想也是,戏本子里说前帝后即我家爹爹是一名温厚宽容的谦谦君子,我非常不认同。爹爹他平日总是笑眯眯没错,但每回夜里我要求跟娘一道睡觉时,他的眼神就跟腊月里的寒风似的直往我身上招呼,压根也没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小囡而留些情面。妙音舅娘说爹这么做是为了给我添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但他和娘努力那么久也没成果,还不肯让我参与帮帮忙,实在令人费解。 爹爹做的坏事还远远不止这些。为了不让我缠着娘亲,他逼我从五岁起就开始到国子监上学,六岁起开始习武,说是将来可以保护娘亲和未来的夫君。 好吧,保护娘亲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还要保护夫君?!那么没用的夫君,我才不要。 皇舅公说得没错,爹爹是坏蛋。_ 虽然爹爹恶行滔天罪大莫及,但我一直都觉得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其次是天子哥哥和老实舅舅。因为爹爹会给我和娘做糖饼,天子哥哥会带我放纸鸢,老实舅舅常抱我逛街,给我买一大堆小玩意儿。 天子哥哥小名叫阿福,娘亲常说,我和天子哥哥的名字连起来便福喜双全。说到天子哥哥的时候,她总是带着笑,笑里又带了些说不出的灰,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天子哥哥的娘子妙妙姐姐是老实舅舅的女儿,算辈分他们倆排的上表兄妹。但天子哥哥不是我娘的亲生儿子,其实是我娘的表侄子;而我娘也不是老实舅舅的亲妹妹……我家的人物关系极其复杂,每回想到这儿,我总是头疼,也难怪爹总是遗憾地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完全继承了娘亲的思考方式,想不得复杂的事情。 我挺难过,天子哥哥安慰我说这不是笨,是大智若愚。虽然依然有些怪怪的,但总比笨好听了不少。 天子哥哥很疼我,却跟爹娘挺疏远。他每月出宫来看爹娘时,总是站得远远地,规规矩矩行礼,不像我那样抱着爹的胳膊扑进娘怀里撒娇。雀姨姨说天子哥哥长大了,又做了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地粘着爹娘,我却觉得不是。天子哥哥看我和妙妙姐姐的时候眼神很温暖,看娘亲和爹爹的时候却不太一样,我可都看得明白得很。 后来,我跟娘亲进宫去看天子哥哥和妙妙姐姐的宝宝<!--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