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铜花门》 第 1 章 晨光刺眼,张宪薇从床上爬起来,掀开纱帘,眼前是她住了十五年的李家南院正房。窗上新蒙的厚窗纱,梳妆台上的小妆镜都是她用熟的。 “太太?”听见里屋的声音,睡在外屋的大丫头良缘披上衣服进来了。“太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没亮呢。” “天没亮?”张宪薇还迷糊着,朦胧间反问了一句。窗纱明明透了晨光,怎么天还没亮? “昨天半夜下大雪,外面雪积了二尺厚。是雪映到窗纱上了。”良缘把窗户支开一条小缝,张宪薇看到外面的天还是黑沉沉的,远处的东院和北院不见一点灯火。各处院子都还没点灯,果然天还是黑的。 她长呼一口气,倚在床头。良缘过来帮她在背后垫上几个高枕头,再从屋里的小火炉上提下热水壶,给她冲了一杯鸳鸯饮。“太太喝下润润。” 张宪薇的脑袋现在还是木的,什么都是空白一片。她也不困了,见良缘只披了件棉袄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就说:“你也上来,我现在走了困劲,睡不着了。陪我说说话。” 良缘点上一盏小灯,加上厚罩子,这样外面就看不清屋里点了灯。她脱了鞋从床脚上来,躺在床外围,从张宪薇手里接过喝得剩下一半的杯子,倒在床脚边的铜盂里,再倒了一杯白水给张宪薇漱口。等做完了这些事,她才跟张宪薇并头躺下,两人张着眼睛望着帐子顶。 良缘轻轻叹了声,劝道:“太太也该宽宽心,这孩子不是急来的。您放宽了心,就是没孩子,大老爷也不能把您给休出去。那些狐媚妖道的东西到底上不了正台面。” 就像木龙让点了晴,良缘的这句话让张宪薇本来木僵的脑袋像点了活水一样流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那边怎么样了?” 说起那边,就是良缘刚才还劝张宪薇,现在也免不了要生气。 “听说已经都准备好了,前几天太太说头痛着了风,请了大夫又用了药,那边的就跟大老爷说不让太太再劳神了,马上就要过年,要是病得更重了也不吉利——下聘的事她来就好。”最后半句,良缘说得又快,声音又小。 张宪薇全想起来,原来是到了李克娶妻下聘的前夜。 过了半天不见张宪薇说话,良缘小心翼翼的扭头看了一眼,见她闭上眼睛好像又睡着了,连忙也不敢再出声。太太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让她好好的睡一觉。 其实张宪薇闭上眼睛,人却没睡着,只是一肚子的心事犹如乱麻。 她是张家的大姑娘,下面除了她们自己家的几个弟妹以外,还有叔伯兄弟家的表弟妹。从小就被长辈们教导,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张宪薇心气高,人也要强。她是嫡出,母亲娘家姓梁,性格懦弱。父亲在家排行第四,人虽然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对母亲不够亲爱,夫妻两个相敬如宾。 梁氏在妯娌中间不出挑,在张家后宅也从不管事,就连她自己屋里的事都有点拢不清楚。张宪薇还没有柜子高的时候就帮着母亲管理下人、丫头,家里除了跟她一母所出的四姑娘和六少爷以外,连小妾、丫头生的三个孩子也是被她教大的。 男孩子跟着她学的描红、三字经,直到满六岁了到外院去让先生教。妹妹们就跟着她学针线、女红,读《孝经》、《女诫》。 所以,张宪薇的脾气养得就有些大。虽然奶奶告诉过她,让她多学学母亲梁氏的温柔、贤淑。可她是亲眼见到母亲的软弱让屋里的下人都欺负到了头上,更是管不住父亲,让屋里的小妾、丫头一个个冒出来。 十五岁的时候,李家来提亲。因为早就听说张家大姑娘能够管家,孝顺长辈,友爱弟妹,就想聘回去,给李家的大儿子李显当正室嫡妻,也好教养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 张宪薇十七岁进了李家,又拖了两年是因为她要先把母亲的屋里安排好,不管是下人们,还是庶出的弟弟和妹妹,还有父亲的那些妾侍。 她教梁氏攥紧了下人的身契,收好了家里的房契和地契。屋里的下人们不能管金银,外院的采买不会单交给一家人。 她跟张家的老太太商量好了庶出的弟弟和妹妹的亲事,能订的都订了,不能订的也交换了信物。 亲弟弟小六和亲妹妹小四年纪还小,等她到了张家再好好给他们挑。 父亲贪新不恋旧,屋里的丫头和妾总是来来去去。张宪薇看得很清楚,父亲没有野心,安于富足,他排行第四,又是张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就算日后二老去世,上面的几个哥哥也不会亏待他。 他对她的母亲梁氏,虽然不是心爱的,却始终存着一份敬意。 张宪薇把爱挑火的几个妾都卖了,只留下了生了孩子的三个妾,除了她们之外,倒是那些美貌的丫头一个没动,还好好的留在屋里。 日后这些想往上爬的丫头和想站稳脚跟的妾斗个你死我活,她的母亲梁氏就能安安全全的留在屋子里了。 等她放心了,才坐着花轿来到李家。 却不想,这一拖两年,拖出事来了。事后张宪薇也想过,是不是当年她没有拖下这两年,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但是让她就那么放下软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不管,她是绝对做不到的。 何况,就是真的没有拖过两年,那个人该来还是会来。李显该纳还是该纳,有没有这两年都一样。 她进门时,李显已经十九岁,早就接过李家半数的家业,在外奔波了。他的屋里也早就有了侍候的丫头,只等她进门抬举。 丫头、小妾,张宪薇见得多了,也不见怪。所以开头的半年过得很好,她跟李显也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她收敛了脾气,毕竟这里不是张家,她在这里也没有需要保护的母亲和弟妹,除了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又管得着谁? 李家没有老太太,她上面就一个婆婆。 李显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一个是嫡出的李演,排行第三。一个是庶出的李智,排行第五。排行第二和第四的都是李家叔伯的孩子,不住在燕城。 小姑子也有两个,两个都不是李显的亲妹妹。张宪薇待她们也不过面子情,偶尔坐在一起绣个花什么的。 李显的爹是李慕,李家家业不算大,因为他们这一支也不是嫡支。上一辈的老太爷去世后,李家分了家。李慕带着妻儿搬到燕城,之后三十年没有回老家了。 张宪薇进了李家的门半年才见到一拨李家的亲戚,听说就住在燕城的城郊,因为离得近,所以常来走动。上一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嫁进来。李家院子里早就准备着他们的屋子,就是因为常常来住,连丫头都是现成的。 这是张宪薇进门后的第一件大事,当然事事亲历亲为。 亲戚们很快来了,这里头姓李的就一个,是李显的爹,李慕的姐姐李艳。李艳是庶出,在娘家时跟弟弟李慕并不熟悉,她嫁得早,出门时李慕才十岁大。之后她跟着夫家辗转搬到了燕城城郊,打听到李慕也在这里,两家这才亲近起来。 李艳没有孩子,她的夫婿对她也不是特别好,家里庶出的孩子一大堆。李艳挺想得开,把孩子全都抱到身边当亲生的养,倒让丈夫对她非常信任。 张宪薇头一回见这个便宜姑母就觉得她是个机灵人,虽然碍于出身不好深交,但言谈举止上就透出了一份亲近。 既然李艳是个聪明的,当然立刻顺着杆子跟张宪薇亲热起来。透过李艳,张宪薇知道了不少李家的家务事,这都是她这个新媳妇不好打听,却必须要了然于胸的。投桃报李,她也对李艳寄下了不少情份。 李艳与她交好,图的不是一时半刻,而是在李慕死后,李家还有人能记得她这门亲戚。 二人的关系越来越好,李艳就稍稍提点了她一下,让她不要只看着屋里的这几个丫头,她的婆婆那里,还有一个呢。 张宪薇非常惊讶,她进门已经有半年了,屋里的几个丫头已经有两个抬了妾,她也从来不管着她们跟李显亲热。如果婆婆那里还有一个,为什么不送过来? 这话是李艳跟她说的,她不敢全信,也不敢一点都不信。张宪薇在张家也是历练过的,把自从她进门来的事细细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对头的地方。 她进门已经有半年了,婆婆却从来没问过她的肚子。 如果说只是婆婆不想给她压力,那为什么屋里的丫头和妾也没有?一屋里四、五个女人,半年来没有一个有孕? 要么,是李显有毛病。要么,就是有人故意的。 张宪薇是新媳妇,上面的婆婆寿元还长,她不可能现在就伸手要管家。所以从进门起,对于李家的事,她从来没有主动伸过一只手。这次迎接亲戚李艳,也是看在跟李家家业关系不深的份上。 所以,她对婆婆那里的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知道。 之前她并不着急,时候还早,时间还长,她可以先用二到三年让李家的人放心,等她生了孩子后再真正加入李家。而且,她本来打定主意,只要婆婆不给,她绝不会主动去要李家后宅的权力。 她要在李家过上一辈子,何苦为了争前面的几年,倒把后面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给耽误了呢? 李艳跟她说了之后,她也没一下子就慌了神,而是定下心来慢慢看。只要这个人在,那就不愁她不露面。何况如果是婆婆要把她给李显,就不可能不让她出来,要是她真能在婆婆的屋里躲一辈子,倒省了她的事。 结果又过了一个月,婆婆果然忍不住跟她说了。 张宪薇当然‘大度’的把这个跟李显有情的丫头接回了屋,特地放在靠近主屋的地方,让李显能够多跟她亲近。 再过了一个月,这个丫头有喜了。 张宪薇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心头狂跳。然后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这个丫头先是在抬妾前揭出她其实没有奴籍,家里祖上还出过秀才。然后她生了李显的长子,李克。 李克出生后,张宪薇想把孩子抱过来养。她是担心了,也想压一压这个丫头的运势。但婆婆说她没有生过孩子,没有经验,怕照顾不好,就把李克抱到她那里去了。 张宪薇想,这个孩子不在亲娘身旁也好。她教养过张家的庶出子女,知道的很清楚,就算是亲生的,长大后还是跟养大他的人亲。 但是再往后,庶出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就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她不想生,而是这孩子又怎么是一个人能生得出来的?李显到她这里来只是纯睡觉,一进门就累得不得了。她不是妾,要靠男人的宠爱过日子,见了丈夫的样子当然是只有心疼的,赶忙让他休息,孩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了。 又过了几年,李克渐渐长大了。他虽然在婆婆身旁长大,跟他的亲娘也很亲近。倒是她这个嫡母,总是跟他亲热不上去。张宪薇自问对孩子也很好,可是这个孩子就是跟她不亲。她知道,这是有人在孩子旁边教他,让他别跟她亲近。 庶出的孩子死了生,生了死,李显屋里的妾也是来了去,去了来。张宪薇总是闲不下来,等到李克十五岁时,她已经歇了要生自己的孩子的心了。 可能她就是命中无子。 张宪薇死心了,专心教导庶出的子女,反正都是管她叫娘的。 她跟李显,就像她的母亲梁氏跟父亲,互相敬重。 直到那个人死前,李克带着妻子和孩子去磕头,她怕那个刚出生的小孙子受不住冷风,特地让身边的良缘去把孩子先抱到她的屋里来,等李克和妻子要走了再过来接。 结果良缘听到了李显在那个女人的床前,当着李克的面表白的一番心迹,踉跄的回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 大约那个女人还是不放心孩子,也不相信李显会一直疼爱他,病终前纠缠着这件事。李显为了安慰她,当着儿子的面把自从张宪薇嫁进来后的事都说了一遍。 原来,李显早就认识这个女人,想方设法让婆婆把她接进来。因为早就定了张家的亲事,不能娶她当正室,但是他心里最爱的是她。 婆婆压着不许李显宠妾灭妻,但是也没有阻止她的儿子喜欢这个女人。跟儿子相比,张宪薇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李显想让这个女人生下长子,是为了让她能在后院保有一席之地。婆婆同意了,但要求张宪薇一定要有嫡子。他不能因为喜欢这个女人,就让张宪薇守空房。 所以李显才一直到她的屋里来,但是比起婆婆的命令,他更担心这个女人。他怕张宪薇生下孩子后对李克不好,所以一直拼命向后拖延张宪薇生下孩子的时间,同时庶出的孩子不停出生,好堵住婆婆的嘴。 婆婆年纪渐大,越来越管不住李显。 而张宪薇对庶出的子女非常好,让李显觉得张宪薇是个坦荡、磊落的人。他想起了李艳,觉得如果张宪薇一直生不出孩子,家里会更安稳。李克是他心爱的儿子,日后李家可以交给他,庶出的子女他虽然不在乎,但看得出来,张宪薇会好好照顾他们。 所以,李显一辈子都没让张宪薇生下孩子。他虽然在主屋歇得最多,但是他碰张宪薇的次数却是最少的。 张宪薇,懵了。她嫁进张家已经快三十年了,对上孝顺,对下慈爱。对李显,她自问做到了问心无愧。她把他当丈夫敬爱,就算他宠爱那个女人,也从来没有起心思要害她。不是她做不到,是她不屑做。 她干净、清白的双手,不会染上这种污秽。 如果她要对付那个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是出身好的良妾,她一根指头就能掐死她。 张宪薇如果说是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显对她竟然没有一点爱意,连身为妻子的尊严都不给她存下半点。 这是张宪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也是她穷尽脑汁也想不透的。 父亲那么喜欢小妾、丫头,对母亲,对她也是尊重的,也是偏向的。不然,她在张家怎么可能替母亲管小妾,替庶出的弟妹说亲事? 李显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她这个妻子? 她理解不了,不明白。就像鸟无法理解鱼。 已经是柳嫂子的良缘哭倒在她的脚边,面色煞白,泪如雨下。连个丫头都心疼她,李显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再一晃眼,张宪薇回到了十年前。牛bb小说阅读网 第 2 章 外面的人声吵醒了张宪薇,良缘一直守在屋里,见她醒了,赶紧扶起来说:“太太夜里醒了一回,这才睡得这么晚。但也不能再睡了,再睡头该疼了。”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看着时辰已近午时了。这半天也没人到她这屋里来,所以她才能睡得这么踏实。 她侍候着张宪薇净面、漱口、梳头,又亲自去给她拿衣服,再侍候她穿上。 “西边屋里的炕已经烧热了,太太到那边用饭。这个屋里也开窗户通通气,散散炭味。”良缘说。 西屋的早饭是摆好的,两样粥,一笼白菜馅的小包子,一看就是良缘做的。再有两盘新炒的菜,一碗炒咸蛋黄,一小碟香油拌咸菜。 张宪薇坐下来,吃了一半了良缘才进来。她的胃口大开,痛快的就着炒咸蛋黄吃了一碗稠稠的米粥,四个小包子。还要再吃,良缘不让了,“太太小心吃撑着了。”她快手快脚的把东西都端下去,交给外面的小丫头再回来。 屋里的张宪薇漱过口,正等着她。 不等她问,良缘一件件说给她听。下聘的事办得不错,现在李显正带着李克和亲家、媒人在外院吃酒,那个女人陪着亲家太太在里间吃。 几年前婆婆死了,李显就带着一家子搬到这边来。原来住的院子旧了,又离婆婆的院子近。干脆都划到一个院子里,砌了道墙一围,只在年节,或者家中有大事的时候带着子孙进去一趟,当是报给在天上的婆婆知道。 良缘说:“刚才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老太太的屋里磕头,那个女人就在门口,没进去。” 她也不能进去。李显虽然心里喜欢她,可不该她去的地方,不该她干的事,一样也没放纵她。她进李家后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替张宪薇下了聘。 当年的张宪薇觉得这没什么,人家是亲母子,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总不能让人家怨恨她。现在再想,就知道李显对她有多好了。她待人以宽,待人以诚,回报回来的就是这个。 李显能瞒她一辈子,让她觉得不生儿子也没关系,就是因为他一直没给那个女人太多的‘特权’。让她觉得,李显还是敬重她这个妻子的。 张宪薇记得,当时她也是病了,下聘的前几天突然天变冷了,她着了凉,歇在屋里。亲家来的时候,她让人去问候,走的时候,她还让人送了礼过去。 礼单她还记得。 张宪薇对良缘说:“去开箱子,拿两匹花绫,两匹花缎,两匹素布,你再看着添点别的,然后送到前头去。” 良缘拿钥匙去开箱子,再和小丫头把布抱出来给张宪薇看。她从张家起就跟着张宪薇,深知她的心意。张宪薇从不在财物上吝啬,李克是长子,日后是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张宪薇待他一向很好,所以先抱出来的是最好的几匹缎子,正红描金的牡丹团花,万字不到头的花样。 但张宪薇摇摇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一次买回来的,有两匹还不错,跟我做的那件青绫袍子的布一起买的。” 良缘一怔,抱过来之后小声对张宪薇说:“太太,这几匹是次一等的。”那件青绫袍子是在老太太丧事的时候做的,素面的衣服也不用太好,谁家还年年办丧事?除了几件撑门面的,其他的都是捡布店不时兴的料子做的,也就是俗称的‘次货’。 张宪薇看了看那几匹布,满意的说:“花样挺好的,喜庆。”她发了话,良缘虽然奇怪,还是照着她的话做。除了给亲家太太的礼没变外,东西倒是不像上一次那么好,只能说还行。 剩下的布还摆着,良缘要收起来,张宪薇又指了两匹素布说:“给那个女人送过去,让她给老爷做几身里衣。” 她以前倒是没这么待她,仅是对她一向视而不见。自从搬到新宅来之后,那个女人因为生了李克,李显就说生了长子的有功,特地把她从张宪薇的院子里拨出去,带着丫头单独住一个小院子。 张宪薇不会背地里折磨人,看出了李显的意思,也就由着那个女人自己过得自在。 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既然知道李显和那个女人从来没打算让她好过,她又为什么要放过他们?难道只许他们逍遥自在,她就一定要吃苦受罪?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轻了,给李显做里衣,她必定不肯让丫头下手。就让她劳劳神,也小出一口气。 转眼到了下午,送走了亲家,李显到她的屋里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凡事都以她为先,这份‘尊重’让张宪薇一直念着。 “怎么样了?”从外面的雪地里进来,李显身上裹着一层寒气。他穿着黑色的厚棉袍,看着整个人虚胖不少。在雪地里冻得青白的脸让张宪薇多少有些认不清,再一定神才看到这个人——李显。 李显面白无须,他就是不长胡子。身长不足七尺,看着略显瘦削。虽然没去考功名,但是从小读书,养了一身的书生气。 他的头发乌黑,盘了一个圆髻,簪着一根玉簪。双目黑亮,炯炯有神。他长得像婆婆,年轻时就看着是个干净的好男子,现在看起来更是添了几份稳重,让人一见就觉得他可信、可交。 张宪薇想,人说‘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走过来,先伸手在她额前一试,再温言问她:“起来后怎么样?身上还沉不沉?要是觉得冷,就再烧个火盆。”说着就坐在她对面,良缘给他端了茶。他把李克的亲家来的事一件件细细给她说,最后才稍稍提了一句:“今天让朱姨娘替你过去,她是老大的亲娘,也不算违礼。” 张宪薇就像鬼使神差,先是浅浅一笑,再轻描淡写的说:“都怪我前两天着了凉,老大的亲事是咱们家的大事,我还等着抱孙子呢。锦儿一向听话、懂事,她去也是应该的。” 这话跟她上一次说的话一样,记得她还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了东西。 她对良缘说:“给姨太太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良缘知机,连忙说:“正要送去,太太看看东西对不对。”说着亲自去捧了来,身后还跟着小丫头帮她拿她拿不完的。 张宪薇一向喜欢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东西,给李克送东西。李显也知道她的意思,看到良缘手里捧的首饰盒子,再看后面两个小丫头怀里抱着的布,说了一句:“这也太厚了,她也不过是个姨娘。虽然生了咱们家老大,但规矩不能乱。” 张宪薇呵呵轻笑,“我替老爷疼她,老爷还不乐意?何况锦儿侍候你我也有十几年了,就算只看在老大的面子上,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说着示意良缘近前,她亲手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副金钗,再指着小丫头怀里的布说:“马上就是老大的喜事,我想让锦儿也做几件衣服,到时候体体面面的见老大的媳妇。” 李显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张宪薇见惯了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恶心的很。摆摆手让良缘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下了聘,就离办喜事不远了。李克现在还住在家里,他是下面的几个庶子要娶妻后,李显假借家里人多,住不下为由给他在南街买了新房子,让他带着妻子搬了出去,还把老宅的地契也给了他。 张宪薇得知这段时间朱锦儿每天每夜都在做衣服,除了李显的里衣,还有她要见儿媳妇时穿的新衣,每天都熬到三更后。 其实见儿媳妇的新衣服,张宪薇早就做好了,连她的一起。当年她做事总是很周到的,朱锦儿是李克的亲娘,李克娶妻后的第一次见面,她觉得朱锦儿也应该看起来光鲜点,所以是跟她自己的衣服一起做的。 现在,那衣服压在箱底,等过了这一阵子,她就把这衣服给良缘。 除了衣服,张宪薇也把新房的布置交给了朱锦儿,特别是洞房的布置。朱锦儿当然愿意做,这是她儿子的亲事,她巴不得能出一份力。当年张宪薇只是让她照管当天亲戚女眷来时吃用的茶水点心,现在她把整个新房的事都交给她了。 下人们天天去找她几十趟,连新房的门槛高几寸都有说法,怎么不由得她事事经心,件件经手? 又因为洞房里的事也一手都给她了,过了几天,张宪薇就听说朱锦儿想给新人们做一幅百子千孙帐,洞房时挂着,讨一个好意头。 当年,朱锦儿只能在新人进门后偷偷给她做了一双小男孩的虎头鞋,盼能早日引来儿子。她是姨娘,李克是张宪薇的‘儿子’,新人就是拜也是要拜张宪薇而不是她。张宪薇让她做,是恩情,不让她做,她就一点都不能碰。 从张宪薇在张家时,她就不是一个能容忍妾侍放肆的人。朱锦儿在她的院子里过了十六年,虽然有李显护着,但也知道张宪薇是个眼睛里不揉砂子的。要不然,李显要护朱锦儿也不至于要费那么多心力,如果他真的敢明刀明枪的把朱锦儿抬起来,张宪薇就是拼着被休,也绝不会在李家待着! 宁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委屈求全。 说到底,是李显骗了她一辈子。 张宪薇听到朱锦儿着凉发烧的消息后,让下人去请大夫。在这样的大雪天熬夜做针线,白天还要操心劳力的布置新房,白天黑夜连轴转,她就是铁打的,也非病不可。 其实朱锦儿的身体没她好,李克的第一个儿子出世的时候,朱锦儿就天天吃药了。又过了六年,她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虽然张宪薇没亲眼看到她死,但是她记得,在那年冬天,朱锦儿就只剩下一口气了。燕城里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院子里的棺材也准备好了,坟地也选好了。大概要不是这样,她也听不到李显的‘真心话’。 朱锦儿开始喝药,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每逢半夜,她的丫头都会跑来找张宪薇,不是故意,而是每逢这个时候,朱锦儿都会高烧。 大夫也不能天天请,李显就让人买了好几包的药,晚上睡前煎一碗给朱锦儿喂下去,半夜如果烧了就赶紧再煎一碗再喂下去。 直到李克成亲当天,朱锦儿的病还没好。第二天新人献茶时,李克的脸色就不太好,新媳妇的脸色也有点委屈。 张宪薇接了茶,说:“你娘还病着,不见好。一会儿你领着你媳妇去看看。”后来听良缘说,新人只在朱锦儿的外院磕了头,没进去。这是李显说的,新人刚进门,不能染了病气。 李显就是这样。张宪薇听到这个消息后,想起朱锦儿会有多难过,李克心里会有多难受,高兴的笑起来。 热热闹闹闹过了年,朱锦儿一直被关在小院子里。热饭、热菜和药,张宪薇一点都没亏待她。就连吃年夜饭的时候也记得先让人给她送过去一份,只是她能不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半夜,听说朱锦儿吃了半盘饺子,又开始拉肚子了。刚好一点的身体又垮下去了。 看,要是她想,就是十个朱锦儿也早让她弄死了。就是李克,从一个小婴儿长到现在,她哪怕有一点坏心眼,他的坟头也早就长草了。 张宪薇冷笑,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做。 这次‘报复’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李显都没明白过来,张宪薇就都做完了。她出了一口闷气,就收了手。 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人伤了自己的福禄。 过年前,借着给朱锦儿请大夫,张宪薇也看了几个大夫。她想要孩子。李显不肯给她,难道她就真的不能有孩子了吗?以前她不肯在床帏之间玩心眼,因为她认为自己不需要。 但是她现在明白了,想想她以前靠的是李显的什么?他的‘良心’,然后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全家都看了大夫,她跟李显说,是为了‘别在过年时家里再有人病了,那这个年就过不好了’。李显深以为然,跟着也看了大夫。 大夫对她说,李显和她的身体都很健康,当然能生孩子。又问了张宪薇他们房事的次数,认为他们同房的次数太少才是没有孩子的原因。 过年的时候,李显每天都会在席上喝几杯酒。回到房里后,张宪薇会在睡到半夜后,再去摸他、挑逗他。好几次她让他那根东西立起来了,他半睁着醉眼,迷迷瞪瞪的看着她就抱过来了。 以前她从来没这么做过。但只要下了决心,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到。以前张家的老太太曾经说张宪薇‘是个心硬的’。她的心硬就硬在对自己上,小时候看到家里的下人欺负她的母亲,她纵使心里怕得发抖,也上去骂他们,端着大姑娘的架子处置他们。 她教育庶出弟妹,在张家后宅中走动,甚至最后敢撑着胆子安排好家里的事后再出嫁。哪一步,她走之前都胆颤,但仍然一步步走下去。 在她之前没有人这么做,她做了,得到的是骂名还是美名? 张宪薇在夜里挑逗李显时,也有胆颤。如果李显推开她,不愿意。她就死心了,就算这辈子都没有孩子,就算枕边人一直在算计她。她既然知道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只是看清了身边的人而已。 看清了,也就不害怕了,也就不会做那些多余的事了。都说人心换人心,她的心换回来的是狼心狗肺,那她就不把心拿出去了。 她也不会寻死觅活的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已经发生的事,只要赶紧处理就行了。她想,如果她这辈子不会有李显的孩子了,那她就努力活得比李显长。等他死了,就算李克不是她亲生的,她也是他的嫡母。就算李显先一步让他带着家小搬出去,也要孝顺她,她的吃喝穿用,都要李克给她挣。 不然,她就去衙门告他忤逆! 现在告他,她可真是一点迟疑都不会有。 如果她会有一个孩子,那李克就必须让出李家一半的家产来。就算李显再疼爱他,也不可能把整个李家都给李克,连一半都不给她的孩子。这是李显欠她的。牛bb小说阅读网 第 3 章 ( )当窗外的桃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张宪薇有身孕了。 这个时候,李显还没有打算让她不生孩子。她记得,李显是在李克带着妻儿搬出去后,发现她对剩下的庶出子女还是一点没变,对李克搬出去的事也没有怨言,这才觉得她要是没有孩子,对这个家里的人都好,才能安心对李克视如已出。这才绝了让她生孩子的心。 所以,她的‘勾引’才能这么成功。而且,李克已经娶妻了,做为一个庶出的长子,他的地位已经没办法动摇了。就算张宪薇现在生出儿子来了,等他长成,到能娶妻的年纪,李克已经三十岁了,到那时,恐怕他的儿子都快娶妻了。 李显对她的这个孩子,就像是奖赏她这么长时间的功劳,也是对婆婆的承诺。虽然这个孩子来得晚了点。 在得知有孕的那天,李显就带着张宪薇去婆婆生前住的屋子里磕了头。看着李显跪在那里,一脸激动的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娘,宪薇有孩子了,你就要有孙子了!” 张宪薇流不出‘感动’的泪,只是束着双手跪下恭敬的磕了个头。凭良心说,婆婆待她,至少比李显好。至少,婆婆还是有良心的。 她既然怀了孕,就把家事交给了李克的媳妇。这个儿媳妇姓赵,性格看起来是一板一眼的,也可能是刚刚进门,所以本性还没有露出来。她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在家里多走动。就算知道朱锦儿是李克的亲娘,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亲近来,倒是每天都到张宪薇这里侍候。 这一次,张宪薇不想让李克有机会带着妻儿离开。如果他搬走,李显就有机会把李家的家产先分给他。就算她没有怀孕,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她可还盼着儿子日后孝顺她呢。如今怀了孩子就更不放他们走了,李显现在一定更怕李克吃亏了,让他搬走,不就光明正大的让李显分钱给他吗? 赵氏把这个家管得很好,前有张宪薇定下的规矩,她又没有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改动。所以家里跟以前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李克让赵氏给朱锦儿开小灶了。 朱锦儿还在生病,每天都要喝下两碗药汤。李克又怕大夫不经心,常常换大夫给她看病。换个大夫,大多都要换个药方,毕竟药店医馆也要吃饭,有钱干嘛不赚? 她的胃口不开,换谁天天换着方子的喝药汤,都不会再有好胃口吃饭。张宪薇正在养胎,管家的权利又早就交给赵氏了。李显不能吩咐正养胎的张宪薇,也不能越过她吩咐儿媳妇,只好给李克暗示。 李克得了李显的话,就像拿了尚方宝剑!赵氏是他的妻子,自然要听他的话变着法子给朱锦儿做吃的。肥的不能吃,油腻的也不能吃。鸡不能吃,鸭也不能吃,猪肉不能吃,鱼虾也不能吃。 要吃清淡的,还要吃好的,养身的。 赵氏愁得天天往厨房跑,想方设法要把白菜、青菜、萝卜、豆腐做出龙肝凤胆的味儿来。李家的家世也不能撑着朱锦儿把灵芝、燕窝当饭吃,偶尔吃一回就够显眼的了。倒是参汤能隔几天喝一碗。 但是几天后,请来的大夫就说‘虚不受补’,又说这病就靠养,不是吃人参、灵芝就能吃好的。要耐心,要长久。 良缘学给张宪薇听,把她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这才算解了赵氏的紧箍咒,可是她从操心朱锦儿吃什么好的,变成操心怎么让她多吃点儿。孝心不是那么好献的,等赵氏到张宪薇这边来时,小脸瘦了一圈,成亲时粉白红润,现在白里透青,眼窝下还有好大的黑眼圈。 张宪薇叹气,劝道:“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可不是玩的。要是凭着年轻就这么耗下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该吃苦了。”又问她最近吃的如何,睡得如何,又交待她一切都可以先放一放,还是李家的子嗣要紧。 说得赵氏眼圈泛红,双目含着水光,从此跑张宪薇这里跑得更勤快了。她进门前也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发现张宪薇心疼她,虽然不敢在婆婆面前诉委屈,可也透出了两分亲热。 不图别的,她能在张宪薇这里听到两句暖心的话就满足了。她也知道这个婆婆进门多年没有生子,不然她也不会嫁给李克,哪怕他是良妾所出。李家风向如何,她的心里也自有一杆秤。 张宪薇要对谁好,那就是真好。她是不再盼着跟李克培养出母子情了,可赵氏是个刚到李家来的,又正处在四下无靠的时候。李克跟她再亲,日后也要纳妾,招丫头。朱锦儿就更不用提了,她又能帮赵氏什么? 她这一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赵氏给拢到身边来了。虽然朱锦儿是李克的生母,但她跟赵氏才像一对婆媳。 张宪薇跟李克不亲,不会跟儿媳妇抢丈夫。又在赵氏一进门就交了权,从不给她找麻烦。赵氏怎么会讨厌她?就是不能真的贴心贴意,赵氏也开始带着两分真心,巴结起张宪薇来。 朱锦儿的病一直不见好,李显想托人从外地寻访名医。其实大家都知道,朱锦儿是伤了身体的底子,只能慢慢养回来。想要喝两副药就立刻好的跟平常一样,那是不可能的。张宪薇也不拦着,还跟他说要是不行,就让人专门跑一趟。 “托给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消息。”张宪薇摸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说。 “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李显看着她的肚子叹道,“只管顾着你自己。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让人去办。”大概是良心发现?自从她怀孕后,不见李克这个‘儿子’多关心,倒是一家子都围着朱锦儿转。换一个肚量小点的太太,只怕李家能翻个底朝天。 李显让人给她抬了一箱钱,又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如果家里人有一时顾不到的,你就让人自己去买。赵氏年轻,又是刚进门,难免有疏忽的地方。” 这是为李克让赵氏顾着朱锦儿开脱,她这个怀孕的太太,还比不上一个生病的妾能折腾。看这一家子为了她的病个个都没闲着,倒显得张宪薇没人搭理。 “老爷多心了,”张宪薇面带浅笑,嘲讽道,“难道这么多年,老爷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轻重我自然知道,锦儿病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就不替她悬心?好歹她还是老大的亲娘呢。就是看在老大的面子,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她过不去!” 她的话里带了两分火气,李显赶紧笑着哄她:“你看,你看,我不过一句,你倒回了我这么一大串。”然后坐得离她近些,扶着她的肩说:“你我夫妻多年,我当然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边说边叹,把张宪薇给搂到了怀里。 张宪薇立刻轻轻推开他,低头拢着鬓发说:“让人看见不好。”再抬头展颜一笑,“老爷明白就好。今天,老爷还没去看过锦儿?正好午饭摆过去,有人陪着,她也能多吃点。” 有她这句话,李显当然就去陪朱锦儿吃饭了。一连陪了好几天,但是病人的饭又哪里是那么好吃的?朱锦儿不能吃油腻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青青白白的颜色。她又天天要喝药,从一进院子就是满院子的苦味。 这样的饭吃下去,就算天天吃鸡吃鱼也只能吃到苦药味。李显陪的这几天,吃的一天比一天少。终于他不再去了,脸上也跟着瘦了一圈。 天天喝药,就是朱锦儿自己也觉得她的病是‘重病’,心念一起,本来能好的病也好得越来越慢了。李克每天去看,说的都是一定请来‘名医’给她医治。李显去看,就说让她凡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丫头、下人和赵氏见了她,总是劝她好好休息,好好喝药,好好吃饭。 病是要养的,可这么养着,好人也要养出病来,何况原来就是个病人?朱锦儿的病转眼病了一年都不见好,到了张宪薇怀的孩子都要落地了,她的病还是不见丝毫起色,脸色也越来越坏,腊黄腊黄的,就像那药汤喝久了,颜色都快跟药汤一样了。 张宪薇记得,当年朱锦儿也是一病就没好起来。总是春天好了,夏天一热又病了。天刚凉一点,秋天见好了。冬天一下雪,风一刮又病倒了。 那时她就觉得,朱锦儿这一辈子的福气都用在李显身上了,所以身体就不好。她的身体好,福气大概都用在娘家了,所以进了李家的门才开始倒霉。 张宪薇这一胎生得辛苦,她的年纪不小了。虽然身体还不错,但年纪太大。孩子又是好不容易盼来了,她从怀上起就小心翼翼的。结果生的时候就吃苦了。 生了两天一夜才生下来,孩子生下来时,脸上的皮都已经长开了,也不皱皱巴巴的。白白嫩嫩,肥肥胖胖,足有六斤半! 这个六斤半的孩子是个女儿,但是就算是女儿,也是张宪薇盼了二十年盼来的!长得眉目清秀,集她和李显的长处于一身。孩子睁眼早,睡了一觉起来,张宪薇就看到女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她凑过去,孩子看过来,跟她的目光相对,半天也不动,好像在认娘。 良缘天天满脸止不住的笑,走路时脚下都轻快了几分。还对张宪薇说:“姑娘像太太,瞧这一双眼睛多亮啊!” 张宪薇的脸上长的最不满意的就是一对眉眼,她嫌自己的眉毛眼睛不像女儿家的温婉。李显的眉毛倒是长得挺好看,是正正经经的柳叶眉,看着连他这个人都显得温和得多。 她的眉毛是剑型,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就是太厉害了。张家老太太都说,她的眼睛一瞪,少有人不心慌的。 现在女儿倒是把她的眉毛眼睛都长全了,张宪薇看着女儿发愁:“你的眉毛眼睛要是像你爹就好了。” 李显刚好进来,听个正着,就笑道:“我看贞儿长得挺好的,一看就是个漂亮的美人胚子!” 这话不假,女儿是鹅蛋脸,皮肤白如腻脂,浑身上下连颗痣都没有。剃过胎发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乌黑油亮,这也是随了李显的。 他过来小心翼翼抱起女儿,“贞儿,爹的小宝宝。”女儿啊啊两声,口水流了一下巴。他也不见嫌弃,接过良缘手里的巾帕轻轻给她擦去。 张宪薇觉得,如果她不是知道了李显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可真称得上是一个女人可以期许,以托终身的良人。 如果他没有遇见朱锦儿,她想他们一定会是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因为他看起来也是个疼爱孩子,稳重又有分寸的。她也不是个爱嫉妒,不顾大局的。但是就是他遇见了朱锦儿,一心爱她,把她给抛到了一边。 女儿刚生下来,他就取好了名字。李贞。女子首重贞操,这个贞字也是一种美好的愿意。张宪薇觉得比淑、娟、兰、娇一类的名字好多了。她也希望她的女儿是一个拥有坚贞的意志和忠诚的人。 她不想让女儿像李显,固然是因为李显骗了她,更是因为他的操守、德行。李显是个伪君子,这样的人可能游走在世间时能得到许多方便,但是一旦被人揭穿,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他日后说什么都会有人怀疑,做什么都会被人鄙视。 就像张宪薇现在看李显,她总是在想,李显这样对她,在外面一定也是一样。他的那些朋友是不是都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他真的会有朋友吗? 她张宪薇在听到李显的话后才开始看清李显,才开始不相信他。而他真心所爱的朱锦儿,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信他了,不然也不会在病床前一直纠缠着。她担心、害怕,她不相信李显能照顾李克,不管他怎么说,她就是不相信。 多可笑?明明李显为她费了那么多心神,结果反倒让她看清了他的本质。这个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女子却从心底不相信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 人一旦失了信,就再也没有立身的可能了。 她宁愿女儿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走,也不愿意她为了一时的顺利而失去本心。 第 4 章 ( )贞儿一岁时,朱锦儿的身体终于有起色了,李家上下都高兴得很。丫头们见面个个都笑得一脸花,开头就是同样一句话:“姨奶奶能下床了!” 后面通常会再跟着一句:“今天早上还吃了小半个馒头呢!” “好嘛,”张宪薇用筷子挟起一个小孩拳头大的小馒头,轻轻咬了一口,“能起来是好事。” 旁边的贞儿举着她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舞动,对着张宪薇张开手一字一顿的喊:“娘!娘!抱!要!” 她刚长了牙,正是对饭桌上的东西好奇的时候。但是桌上的菜不能让她吃,每到张宪薇吃的时候,她在一边看着,就馋得很,一直要个不停。 为了这个小宝贝,张宪薇在李家从不下厨,倒是以前在张家时,为了娘和幼小的弟妹动手做过吃的。从半年前起,她的厨艺突飞猛进,现在切起肉丝来能切得又快又细又均匀,再蒸熟做成肉泥,混在面条里喂贞儿吃。 因为,她想亲手养大她的女儿。 贞儿生下来起就没请奶娘,她亲自哺乳。因为不懂这个,刚开始乳|头被贞儿吃得皮都磨破了,一碰就出血珠子。她好了喂,喂了再接着破皮。直到她习惯为止。为了孩子,母亲连身上最柔嫩的地方都要穿上铠甲。 良缘已经成了亲,也有了孩子。她说小儿的皮肤最娇嫩,用大人穿过的内衣做尿布最好。不然小屁股天天包着尿布,很容易捂坏。 张宪薇立刻剪了自己所有的内衣做尿布,良缘也把她的几套新做的内衣拿了来。虽然一般人家孩子的尿布总是脏了洗,洗干净再接着用。可张宪薇不这样,若是孩子尿了,那可以洗干净了晒过再接着用。可如果拉了,她就直接扔掉。 上面有屎,就算洗又怎么能洗干净?她又不是供不起,委屈谁都不能委屈贞儿。 她的新内衣就是赶得急做,也赶不急贞儿用。迫不得已,她把李显的内衣都换成新的了。旧的全剪成了尿布。虽然她觉得李显的心不好,但是他还是很爱干净的,人也不邋遢。贞儿与他是亲生父女,用他的内衣也还过得去。 李显知道了,倒是好好笑了一场。还问若是不够,家里别人的内衣也能用。张宪薇立刻回绝了。别人?家里哪里还有别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是贞儿的亲生父亲,连他的内衣她都不想用。 至于那些人的,不管是朱锦儿还是李克,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带着毒。想到让他们的内衣碰到贞儿,她就一千一百个不愿意!日后,他们也休想碰贞儿一下。 自从贞儿出生后,家里的人在张宪薇的眼中顿时不一样了。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一边是她和贞儿,一边是会对她和贞儿不利的人。 看来李显的想法倒是有道理。在她还没有生下贞儿前,李家的人在她眼里可以一视同仁。就算是朱锦儿和李克,也没有这么讨厌。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她对李家的人从来没这么有敌意,这么警觉。连赵氏送来给贞儿用的东西,她亲手做的小衣服,张宪薇都放到了一边。 这个家里,她只相信自己,只相信自己能保护贞儿,也只有她和她屋里的丫头不会害贞儿。其他的就连李显她都信不过。 他能为了朱锦儿毁了她的一辈子,焉知不会为了李克害贞儿? 用过早饭,张宪薇陪着贞儿在屋里玩。贞儿刚学会走路,却在大人扶着她的时候总是想往前冲,想跑。张宪薇用柔软的布兜着她,从她的腋下穿过,在屋里陪着她一步步学走路。她可以在屋里陪她一天都不烦,哪怕一天她都只是在屋子里这么大一点的地方走来走去。 最近,贞儿刚刚学会解手要蹲下来,所以只要看到她走着走着蹲下来了,张宪薇就会赶紧抱起来,再喊良缘拿恭桶进来。 贞儿的恭桶是她特地让人做的,比成人用的要小,边缘磨圆,绝不会让木头的毛刺伤到贞儿的小屁股。她还想过把李显放在正房厅堂里那种有一圈扶手的椅子下面掏空,让贞儿坐着解手。 只是那种椅子是南边的做工,燕城里的木匠不会。她的要求又复杂,找来人说了半天,前后画了十几张图才给木匠。 围栏是一圈的,贞儿可以正好坐在里面,伸手抓住外面的围栏栏杆。椅子腿不能太高,免得贞儿以后自己上下时摔倒。座位处中间掏个洞,要刚好卡住贞儿的小屁股又不能陷下去。椅子下面放恭桶,贞儿解完手,下人们从后面拿走恭桶,不会弄脏贞儿的裙子。 良缘说她太宠孩子,还特地想出这个怪东西。孩子嘛,随地一蹲,在哪里都能解手。 张宪薇却不这么想,贞儿现在才一岁,就算她日后能自己用恭桶,那也要等到她七、八岁后。这个东西能用七、八年,怎么是浪费? 木匠终于做出来后,是个方头方脑的怪椅子。贞儿可以踩着前面的踏板坐上去,大人帮她关上围栏,她坐在上面解手,解完撅起屁股,丫头帮她擦干净。她下来后,干干净净的。恭桶再让人拿走清洗。 这个怪椅子足足花了张宪薇快五两银子,可她觉得这东西做得挺值得。木匠是花了心思的,椅子的所有边角都磨圆了,围栏上还有雕花、盘云,还刻了花鸟虫鱼,贞儿坐在上面时看个不停,她把这个当成玩具了,就是不想解手也要坐上去,一天吵着要坐它坐个十七、八回,左蹭右蹭不肯下来。 李显也看到这把椅子,对着张宪薇叹气,说她:“真是慈母多败儿。” 张宪薇当下半笑半恼的问他:“一把椅子就败家了?” “现在只是一把椅子,日后她长大了,要的东西多了,你岂不是件件、桩桩都依她?”李显问。 “我要是能依她,为什么不依?”张宪薇反问。既然她有,为什么不能给贞儿? 李显摇头苦笑,只是他之后到这里的次数渐渐多了。贞儿长到两岁时,说的话倒大部分是他教的。张宪薇教的都是‘镜子’、‘梳子’、‘筷子’这样的,他教的却是‘爹’、‘哥哥’。 张宪薇倒是故意不教贞儿这两个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学说话倒要先学喊他们?是不是后面还要学着喊‘姨娘’? 李显没有教贞儿喊‘姨娘’,而是抱着她去了婆婆生前住的屋子,教她喊‘奶奶’。事后,张宪薇有半个月不许他看贞儿,他一来就让人抱到后面屋里‘去睡觉’。 孩子还小,若是被那间屋里的什么东西冲撞了怎么办?就是要拜祖宗也要在过年的时候,不年不节的,这样是干什么? 李显还是天天来,有时一天来几趟。张宪薇从来不留他,坐一会儿就撵他走。朱锦儿的身体也好了,他去陪她不好吗? 他对贞儿也算是真心疼爱,只是张宪薇心中始终记得他最爱的朱锦儿,还有他和朱锦儿的儿子李克。觉得他就是喜欢贞儿,也比不上对李克的真心。 从那天起,她就不想让他抱贞儿抱出去。要抱走她就跟着,他去哪里她跟到哪里。家里倒是传说大老爷跟太太是梅开二度,枯木逢春。两人冷冷淡淡,客气了半辈子,现在又像新婚小夫妻一样形影不离。 张宪薇听了只是笑,就是她真的跟李显是新婚小夫妇时也没有形影不离啊。 大概,李显也是想过要把贞儿抱去给朱锦儿看的,也想让贞儿和李克这个‘大哥’亲近、亲热。但是有张宪薇跟着,他次次都只能在院子里转一圈就回来。 贞儿三岁时,李克的妻子赵氏还没有消息。她也日日拜观音,想要个孩子。可是李家的风水大概就是会跟正室做对,这三年她也吃了不少药,拜了不少菩萨,进了多少香火灵验的庙宇,舍了许多香油钱,但就是没有孩子。 李克要纳妾,跟李显说过后,得了他的同意就过来找张宪薇了。赵氏早就在张宪薇跟前哭过好几次了,张宪薇虽然同情她,却不打算管这件事。 因为李克的事,她怎么管都是错的。她再同情赵氏,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她是个地位尴尬的嫡母,如果她拦着李克纳妾,这是不是说明她不希望李克有儿子呢? 所以她不管。李克大概也没想她管,只是简单的跟她说了一句,连人选都有了。是朱锦儿挑的,一家贫穷农户的女儿。 朱锦儿的出身,张宪薇一直不是很清楚。李显只是说朱锦儿的出身不错,祖上出过秀才,也算书香世家。但是秀才也有穷秀才,何况这个‘世家’到底有多少水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她认为大概李显可能在朱锦儿的家还不是特别糟的时候遇见了她,可能就是在他出去办事的时候。朱家大约也是有些风骨的,不会轻易同意送女做妾。李显最有可能是用银子砸开了朱家的大门。 张宪薇尽量把朱锦儿的出身往好了估计,她不想把朱锦儿贬到泥地里,日后再吃亏。嘴上痛快痛快又不顶用。但是她觉得自己绝对是高估了朱锦儿了,因为朱锦儿不识字。 秀才家的姑娘,能一个字都不识吗? 朱家应该也不是很有钱,她从婆婆那里把朱锦儿接到他们的小院子的时候,从上到下都是婆婆给朱锦儿置办的,应该是出自李显的授意。张宪薇从一开始就没亏待朱锦儿,发现她老是穿一件衣服,鞋磨穿了鞋尖还不肯换后,干脆每年给她做四套衣服,送新的拿走前年的旧衣。她不会让朱锦儿穿一件衣服超过三年。 她不会让人觉得她亏待朱锦儿。 张宪薇一直在想,到底李显喜欢朱锦儿什么地方? 朱锦儿不爱开口,说话绵软,声音又轻又细。她总好像腰腿无力的样子,走动间爱扶着旁边的东西倚着。在她还住在张宪薇的院子里时,她能常常看到她或者扶着庭园里的梅花树,或者扶着门框,或者倚在柜子、桌子边,仿佛柔若无骨。 若是让张宪薇也学她的做派,那就是让她再重新投胎也做不出来的。 这大概就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柔’味儿。 要说朱锦儿有坏心,其实也没有。张宪薇见人见事还算是有心德,唯一看错的只有李显一个。朱锦儿虽然有些小心眼,但她一见张宪薇就胆怯,就像老鼠见猫。就算李显也在旁边,她还是不敢撒泼胡闹。 倒是在房里时,她会跟李显撒娇。提一些小要求,比如看一看李克,比如要一点东西。 张宪薇觉得朱锦儿也怕李显,虽然李显对她很好。但这个好是张宪薇知道的,朱锦儿未必就真的清楚李显对她的心意。李显说的越多,大概她越不敢相信。 第 5 章 ( )李克纳妾是在盛夏,蝉叫得人心烦。 这个妾进门也没什么好热闹的,只不过是在李克的院子里摆了一桌酒。第二天,这个妾就带着一个九岁的小丫头到各院来请安、磕头。第一个就到张宪薇的院子来。 不过张宪薇没让她进来,只让她在门外磕了个头。要不是李克是李家的长子,又是李显最疼的儿子,连赵氏她都不用理,何况一个妾? 大概是她没让妾进门,赵氏不到下午,打着送夏衣量尺寸的旗号又跑到她的屋里来了,进门不一会儿就泪水涟涟。 张宪薇见了她,难免想到她也生不出孩子来的时候。 赵氏不是不想生,她盼孩子都快盼出病了。李克待她还算好,但是也不够亲热。似乎他跟李显是一个毛病,总觉得赵氏看不起朱锦儿这个姨娘婆婆,反而对张宪薇巴结个没完。 她委屈啊。朱锦儿生病的那几年,她哪天不在她的床前侍候?不管是吃的药还是用的饭,她哪一样没有精心侍候?就是张宪薇这个正经婆婆都没这么让她费心。 那几年她熬得人都瘦了几圈。何况她一进门就管家,说是权力大了,威风。可事情也多,她在家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一朝过了门就让她立刻当家,谁还能一夜就百事皆通? 丈夫是庶子,李克的心气又高,赵氏的日子没有新婚的甜蜜。 张宪薇觉得这个家里最在乎李克的庶子身份的,一个是朱锦儿,一个就是李克自己。李显把李克当成最重要的儿子,当然不会看不起他。张宪薇在张家就是嫡出的大姑娘,对庶出的人不是看不起,而是根本没把他们当成一回事。所以对李克,他亲近她也好,捣乱也好,跟她离心也好。她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李克却不知道,他把自己心上的弦绷得紧紧的,片刻不敢放松。有这么一个丈夫,赵氏如果在他面前撒个小娇,诉个小苦,说一句‘管家太辛苦了’,只怕得回的不是安慰和宽心,而是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所以,赵氏不敢放松,她也把自己的弦绷紧了。 张宪薇最明白这个,身为夫妻,却彼此离心。赵氏心里的苦不敢告诉李克,她跟李克只能越走越远。可是如果她贸然说了,很难说会得回什么。 比起张宪薇待这个妾的冷淡,朱锦儿却是亲自迎进了门,又把她的体已首饰给她。赵氏两下一对比,对这个不识好歹,不看她的面子的姨娘婆婆从心底怨恨起来。 这些都是良缘去打听了告诉她。张宪薇了解朱锦儿,她倒不是故意给赵氏脸子瞧,只是经过这几年大病,她怕自己活不长了。朱锦儿在这个世上最放心不下谁?当然是李克。 李克成亲几年都没有孩子,朱锦儿怎么能不着急?要是等她死的那一天,李克还没有儿子,她连眼睛都闭不上。 至于赵氏对她的孝顺,她当然记在心里,也很感激。可对一个担忧儿子的婆婆来说,儿媳妇就是再孝顺也比不上赶紧生个孙子。她要是生了个孙子,就是天天闹得不安宁,婆婆也会看在小孙子的面上轻轻放下。她要是累得李克没有儿子,那她就是天天给婆婆倒夜壶,朱锦儿也不稀罕。 这些都不关张宪薇的事。贞儿已经四岁了,从她落地起,身上穿的、每天吃的都是张宪薇亲手做的。她只想着箱子里还有没有轻薄的纱萝,夏天这么热,要多给贞儿做几件夏裙替换。 看着贞儿穿上她新给她做的一身桃红色的八幅裙,因为裙摆大,贞儿穿上后就咯咯笑着在屋里转圈。张宪薇看她高兴,一边轻声让她慢点,别摔着,一边想着再去布店瞧瞧,若有新的纱萝就再买几匹新鲜颜色的回来,多给她做几身。 良缘笑眯眯的在旁边护着贞儿,免得她磕着、碰着。看着她,张宪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该给贞儿准备小丫头了,良缘,你让张妈妈进来一趟,我要买小丫头。” 贞儿是姑娘,日后要出门。合心意的丫头可以陪她一辈子,比丈夫可忠心可靠多了。就像良缘,她也是张宪薇十岁时到她身边来的。 贞儿听到扑到张宪薇的怀里:“娘,买小丫头干什么?” “陪你玩啊。”张宪薇笑着亲亲她。 过了几天,张妈妈就带着十几个小丫头来了。张妈妈也是张家的下人,后来放出去后,专门做起了人牙子,从贫家农户里买来干净的丫头、小子。 因为是自家人,一向用得放心。 李贞是张宪薇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姑娘,从出生起就捧在手心里。张妈妈知道轻重,带进来的全是她事先□过的,从野地山村里买来已经养了一、两年的。口音都改过来了,身上也没有病,家里也都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不干净的地方出来的女孩子。 这群小丫头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六岁。 张宪薇一个个挨着看,看她们的手指甲里有没有积灰,耳后是不是干净,头发有没有结。先挑了六个,让良缘带到屋里去脱下衣服再查。这些小丫头日后会陪着贞儿一起吃一起睡,如果身上有点毛病,那就会害了贞儿。 良缘带出来的只有四个,最后留下来的是三个。 原本的打算就是宁可不挑,也绝不挑不好的。张妈妈见只留下三个,就知道估计还是不行。张宪薇给自己挑丫头都没这么挑剔。 “你再慢慢给我看。”张宪薇说,“贞儿还小,丫头是慢慢挑的。我也不着急,你记着,有好的就给我留着。” 张妈妈领着没被挑的丫头出去了。 良缘领着这三个丫头去洗澡,还要把她们放到一个屋里看几天。如果有喜欢吵架、嫉妒的,还是要送出去,喜欢巴结的也不能要。 张宪薇摸着贞儿柔软的头发,今天她们觉得贞儿能巴结,日后就会觉得别人也能巴结,那就有可能会害了贞儿。 最后,只留下了两个。这两个都是九岁大,刷下去的那个是其中一个的妹妹,结果这里面那个当姐姐的就一直照顾这个妹妹。 良缘说:“那个当姐姐的也是个有良心的,只是她身边有个亲妹妹,对贞儿就未必那么真心了。” 张宪薇也是这么想,留下的两个小丫头里,有个妹妹的那个改了名字叫柔萍,另一个叫柔筝。贞儿最近正在学乐器,让她挑一个陪她的时候,她问这两个丫头的名字,听到柔筝报名时果然好奇的问:“是哪个筝?” 柔筝就低头说:“是姑娘昨天弹的那个。” 贞儿就拖着柔筝的手说要她陪着玩。张宪薇满意的点头,柔萍留到了她的身旁,跟着良缘学怎么侍候人。 柔萍会照顾妹妹,如果让她一开始就跟着贞儿,要不了多久,贞儿一定会非常喜欢她。但这样不行,贞儿可以喜欢这个丫头,但不能对丫头言听计从,不能离不开丫头。所以她先把柔筝给她,有了柔筝,等她把柔萍教好了送到贞儿身边时,既是一个能替她照顾贞儿的好丫头,又不会左右了贞儿。 柔萍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听说她在家里也是照顾弟妹,早就习惯了。爹娘一口气把她和妹妹都卖了,是想买牛,再找地主多租几亩地耕地,虽然耕得多,交得多,但是赚得也多,这样就可以送弟弟去学堂读书了。 良缘常常照顾柔萍,听她说家里的事。张宪薇问她:“你觉得,这个丫头是不是想日后赎出去?”心中若是一直念着把她卖了的家人,那早晚这丫头会想要赎出去的。这样的丫头留不长。 良缘想了想,说:“听她嘴里的意思,倒是总是念着要给弟弟做新衣服。” 张宪薇点点头,看来这个丫头不能久留,但是,至少能撑到贞儿出门前。“让张妈妈再多留意些,只要是清白干净的孩子,不拘年岁也可以。” 柔筝跟贞儿处得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已经明白贞儿是多么重要的,如果贞儿好,她就好,如果贞儿出一点差错,她就要倒霉。所以她寸步不离,连贞儿晚上睡觉,她都在屋里打地铺。 到了秋天,渐渐天气变冷了。张宪薇让人把一张小榻抬到贞儿的屋里,让柔筝睡在榻上,又让人在给贞儿做夹衣时给她也做了两套。 “你侍候好姑娘,太太自然会看到你的好。”良缘把夹衣送到柔筝手里时这么说,之后柔筝对贞儿更用心了。就算张宪薇在眼前,她的眼里也只看着贞儿。常常是贞儿一抬手,她就知道是要倒茶、拿零嘴、还是想要玩具。 柔萍也教得差不多了,她是跟着良缘学的,柔筝是跟着贞儿自己慢慢摸索的。也就是说,柔萍学的是侍候人的正经差事,包括传话、安排屋里的事体,听主人的吩咐这类的。柔筝则是专为贞儿量身打造的忠仆。 现在把柔萍放过去,更多的是为了磨柔筝。柔筝对贞儿可以忠心,但她的忠心不能妨碍贞儿有其他更多更忠心的丫头。柔萍能让柔筝学会这个。 柔萍一过去就顶替了柔筝在贞儿身边第一人的位置。柔筝不快了几天,更加卯足了劲霸在贞儿身边,事事争先恐后。 “要小心,如果她敢在贞儿面前说三道四,口舌招尤,就卖了她。”张宪薇嘱咐良缘。 柔筝可以在丫头中间争先,但绝不能为了一已私心利用、蒙蔽贞儿。如果她利用跟贞儿的亲近来趁机构陷别的丫头,就绝对不能留。 张宪薇不想让贞儿身旁有这样的人,她不能让那些心眼不正的人教坏贞儿。 贞儿的屋里开始立起了规矩。因为张宪薇没用奶娘,所以贞儿屋里没有婆子。领头的就是刚刚过去的柔萍。她管着贞儿的衣服、首饰,屋里的单子、帐子,各色东西。柔筝还是贞儿最喜欢的丫头,出来进去都带着她,有事也只叫她。 柔萍插不进去,只好把注意力摆在别的地方。贞儿的屋里慢慢整齐起来,贞儿偶尔要找个什么,自己想不起,或者根本不记得,就问柔萍。上次张宪薇说起要去张家看看,贞儿想着去舅舅家就可以看到她的那几个外甥和外甥女,扭头就问柔萍:“你去瞧瞧,我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没有,回头都带过去。” 贞儿生得晚,跟她同辈的都大了,只能跟外甥和外甥女玩。 人的心力就那么大,谁也没办法做所有的事。柔筝抢不过柔萍,何况她是太太给的。所以姑娘屋里的东西就都让给她了,可是她紧跟着姑娘,姑娘去哪里都离不了她。 张宪薇把这些小丫头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你都自己住了,正好再添几个丫头。只有两个也太冷清了。”她说。只用一个柔萍磨柔筝还不行,而且贞儿身旁也不能只有一个柔筝可信。 于是,张妈妈又带着小丫头来了。 第 6 章 ( )今天还不到入冬,大雪就下了一场又一场。 贞儿越来越可爱,活泼、好动,爱说爱笑。只要有她在,屋里就满是欢声笑语。年前她身边的丫头也增至三个,新添的丫头叫柔绡。 张宪薇也想过,要不要把贞儿教成一个温柔的女子,就像朱锦儿那样,招男人喜欢。这样日后她嫁出去也能多得几分丈夫的欢心,不会落到她的地步。 但是她又觉得,女人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那是什么灾难都不用怕的。如果换成朱锦儿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怕她听到李显的话就该去上吊了。 所以,张宪薇决定让贞儿自己选。哪一种都不算最好,哪一种也各有益处。她把柔绡给贞儿,就是因为听说这个丫头在家里被母亲打骂,被兄弟姐妹欺负,后来到了张妈妈那里,常常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她的馒头、饼和菜总是被人抢走。 她不敢告状,连哭都不敢,只会躲着那些欺负她的人走。 柔绡刚到了贞儿身边,贞儿还是挺喜欢她的。 她是新来的,柔萍、柔筝都是看惯的了。贞儿贪新鲜,总爱跟她说话,想让她陪她玩,有事也喜欢喊她。谁知柔绡一直低着头,问一句话半天不答,连笑都不会笑。 贞儿像张宪薇,喜欢聪明的、会说会笑的伶俐人。这样的柔绡,贞儿当然不喜欢。 李家还是有乱七八糟的人的,虽然是贞儿身边的丫头,可她是新来的,张宪薇又不见得多看重她,她自己受了欺负都不会说,所以慢慢的,她的东西总是不见,或者少点什么。有时在外面的院子里,随便哪个人都会叫她去干活,跑腿。 贞儿的身边就这么三个人,她又刚得了柔绡,正是新鲜的时候,就是不喜欢,不见了也要问一问。 她的年纪虽然小,却是被张宪薇宠惯的,别的不说,脾气已经养大了。在她的心里,这屋里的东西连丫头都是她的,既然是她的,当然就都归她。 别的丫头都在,柔绡为什么总不在? 不是说她就缺柔绡陪她玩,但是小孩子护东西,就是她讨厌的,也要霸在身边,让她送给别人也要噘一阵子的嘴。柔绡慢慢从‘不喜欢’变成了‘讨厌’。她讨厌柔绡就用小孩子的办法欺负她,一见她过来就扭脸,故意只让别的丫头抱她,看见柔绡碰她的东西了就不高兴,要么就找张宪薇告状。 这些张宪薇都由着她,但是不肯把柔绡送走,再给她换个新的、好玩的丫头。这个丫头是她给贞儿挑的,用来磨贞儿的心性。有这么一个人在她身边,她就会知道有时候受了委屈自己不嚷出来,自己不想办法是不会有人过来帮她的。 一直下去,越是这样,越是招人讨厌。 正月末,外面的雪积了二尺厚。官府在府衙外设了粥棚,让乞丐、贫苦人家的孩子能吃饱饭,不至于寒冬再冻死人。张宪薇问了李显后,送过去二百斤大米。 她记得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雪格外厚,不但城里冻死了人,城郊乡下还压塌了民居,有一个村子的几十口人都饿死了,燕城的县令第二年就给调走了,换了个新来的姓付的。 外面不好,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李克新抬回家的小妾的肚皮争气,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有信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赵氏知道以后又跑到张宪薇这里哭,哭完了还要去照顾小妾的身体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朱锦儿特地把她叫去嘱咐,这个孩子绝不能有事! 赵氏心里当然憋了一肚子的火。 不说朱锦儿不是她正经婆婆,就真是正经婆婆,难道一个小妾的肚子就能贵重成这样?她背地里骂朱锦儿的话都让良缘后来学给张宪薇听了。 “‘她自己是小妾上来的!又生了个争气的儿子!结果是个小妾都成宝了?呸!!’。” 张宪薇叹气,让良缘不要管。这个孩子她记得,没有平安生下来。李显的两个儿子都是赵氏生的。 赵氏刚进门时也是个温柔和顺的小女子,可慢慢的就变了。张宪薇记得,赵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脸上就像挂了一层皮,不管是笑还是说话都不像真的。她当年就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儿媳妇,觉得她心内藏奸。 现在想想,当好人没好报,由不得不当坏人。 她现在可是一步步看着赵氏变的。没人疼她,没人管她。丈夫又不信她,不变难道等死吗? 当时,她还想李显对她还是不错的,至于比起李克对赵氏,他对她还是可以的。李克对赵氏除了要求还是要求,却一直觉得她不好。看不起朱锦儿,也看不起他。他对小妾倒是都不错,可惜赵氏看到了李家上一代的事,绝对不会让它在自己身上重演。 张宪薇当时也看透了这对小夫妻,心里报怨过李克,他只觉得小妾亲近,小妾受委屈,赵氏是赵家嫡出的女儿,所以看不起他和朱锦儿。可当时要是张宪薇真给他挑了个庶出的姑娘当正妻,也不见得他就会感激张宪薇为他着想,反而更添怨恨。 瞧瞧,左右都是错,又还不能不做。张宪薇只能守住本心,她问心无愧了,别人怎么想她就管不着了。 她那个时候也心疼过李克,觉得这个孩子是被误了。如果小时候好好教他,他能跟她亲近些,也不至于现在夫妻两个过得离心离德。 现在她觉得,这都是李显的错。他把他的儿子教坏了。 真是活脱脱的现世报。 往年过完十五就要准备李显的生日了,李显的爹娘都去世了,家里他是头一个大的,他的生日是一定要大办的。张宪薇明知这个生日过不成,却还是从账上提了二百两银子,摆出一副大办特办的样子来,回头就把这笔银子收到她的小金库里了。 良缘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置办了各色请柬,又准备了给李家世交的礼物,准备一家家亲自送过去,到时好来喝杯水酒;而府里的下人也都准备起来了,给下人、主人做的新衣服连布料都扯好了——却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除了请柬是亲手抄写的以外,别的都停下不动了。 张宪薇每天当着李显的面亲手抄写请柬,把他送到朱锦儿那里去,她自己屋里的灯日日过了三更才熄。李显感激,让她不要太劳累了。 张宪薇打着哈欠满面疲惫的微笑:“老爷的生日,我就是再辛苦也甘愿。”说完继续把他推到朱锦儿的屋里去。然后她扭头就去了贞儿的屋子,她的屋里的灯照旧点着,灯油加到一半,三更后没油了,灯自然就灭了。 将将要到寿宴的前一天,渑城来信了。 来人急火火的进门就去了李显的书房,不到一刻,李显急火火的又进了张宪薇的屋子,进门就说:“大伯重病!我要去看一眼!” 张宪薇立刻从炕上下来,屋里堆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为了办寿宴准备的东西。李显在屋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张宪薇一边给他收拾行李,一边问是怎么回事。 李家上一辈的兄弟三个,李显的爹李慕排行第二。几年前李显的爹和娘前后脚的没了,只剩下这个渑城的大伯跟他还算亲近。所以一说李家大伯病重,年纪又大,今年冬天又冷,李显当即就害怕了。 他收拾好行李,只带了三、四个人就坐着车往渑城去了。 寿宴当然不办了。张宪薇让人把东西收了,再送礼到各家去道歉,说李家大伯病重,李显连夜去渑城了,请大家勿怪。 良缘好奇的问:“太太是早就知道了?” 张宪薇只是笑着说前年大伯也是冬天病了,去年冬天时李显还特地送信问有没有再病。“人的年纪大了,这年也越过越艰难了。” 由冬到春,经春到夏。李显一直在渑城,李家大伯的病也一直没好。如今不但李显去了,李家不管是嫁到外头的还是分家出去的都派人回去了,李家大伯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 此时不烧香,又待何时? 张宪薇只是觉得好笑,李家大伯确实没熬过今年去,当年李家可真是吵得格外热闹。棺材还停在院子里,一屋子孝子贤孙都快把房顶吵翻了。 八月,李克的小妾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李显不在家,李克成了真正的当家人。朱锦儿的屋里天天有人奉承,她把这个小妾接到她的屋里去,请了不少稳婆来相看,个个都说必定是个小子。她听了就高兴,脸色也越来越好了。 赵氏被挤兑的连手里的管家权力都要拿来奉承这个‘姨娘婆婆’,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不用提了。张宪薇偶然见了她一回,只觉得已经不是那个会在她的屋里哭诉委屈的小女人了。 这时,渑城来信,李家大伯这回是真不行了,就等着咽气了。 张宪薇当然该去,车很快准备好了。问题是谁留下,谁跟着一起去? 上一次,张宪薇带着李克去了,朱锦儿没去,她是一个妾,有什么必要去?赵氏也没去,小妾要生孩子,她不看着,谁看着?何况当时的张宪薇觉得家里正经人都走了,难道把家留给一个妾当着?这显然不合适,于是就把赵氏留下了。 李家大伯的丧事还没办完,赵氏送来信说小妾生了,母子两个都不好,孩子在娘的肚子里憋久了,有些弱。又过了半个月,又来了一封信,说大的小的都死了。小妾是生了产褥,小的落地就体弱,那么小连药都喝不下去,熬了几天也没了。 因为当时正在办李家大伯的丧事,一个小妾和刚落地的妾生子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李显只嘱咐赶紧下葬,天热不能在家里放太久。 这一次…… 张宪薇叫来赵氏,让她跟着一起去。 赵氏低头说:“雪兰正怀着孩子,眼看肚子都这么大了,儿媳走不开……” “她不过一个妾,还能让她误了正事?你也别太看重她了。”张宪薇皱眉道,“你是咱们家老大的媳妇,这次是你嫁进来后第一次去咱们老家,怎么能不去?” 李克是一定要去的,赵氏也去。张宪薇带着贞儿,家里就交给了朱锦儿。 “我可把咱们家交给你了。”张宪薇把朱锦儿叫过来,握着她的手嘱咐说:“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朱锦儿前头病了几年,张宪薇后来也没有细看她。这陡然凑近一瞧,眉梢、眼角、鼻翼、嘴角和脖子都有了皱纹,人也看着老多了。虽然还是穿着一身粉色柔缎的裙子,却更衬得脸色发黄、发暗。 张宪薇一口清气瞬时盈满心间,顿觉神清气爽。 女人比什么?头一样就是脸,第二个就是年纪。朱锦儿比她小四岁,看着却像比她大了十岁。 等到晚上,张宪薇拨亮灯,在灯下仔仔细细照镜子,越照越觉得自己漂亮,铜镜中的自己比朱锦儿年轻,比她漂亮得多。 第 7 章 ( )张宪薇带着赵氏去渑城了,离家前,赵氏看着李家大门神色复杂。 “上来。”张宪薇叫她。一车人坐好后,出发。 燕城离渑城不算远,路上半个月就到了。 张宪薇不知道赵氏到底有没有对李克的小妾动手。或许没有,只是那个小妾命不好,那个孩子短命、福薄。 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的家里发生这样的事。只要一想到自己家里出了伤人害命的事,她在夜里就睡不安宁。怎么会有人有那样的胆子呢?就算能逃得过人间的律法,难道能逃得过阴司报应? 她能理解赵氏,却不是同意她这么做!只要她还在李家住一天,她就不能让家里出这样的事! 何况,现在贞儿还小。害人的人有了第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别人知道了,见她没有被发现,就有可能有样学样。到那时,李家就成了恶鬼的巢穴,她和她的贞儿怎么能生活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人偶有小恶念是不用怕的,怕的是恶念变成了恶行。能够真的伸手去做,这个人就已经救不回来了。 上一次,她是不知道才让赵氏做了这样的事。这一次,她事先知道了,就不能放纵她。 行路寂寞,贞儿总有这样那样的怪主意。一会儿看见路边的野花,她要,一会儿看到路边的柳枝,她也要。 张宪薇样样都依着她,要什么给什么。车走走停停,李克倒是眉头皱得死紧,却也不敢跑来对张宪薇说别停下了。 这都是李显教他的。他就是心里再向着朱锦儿,对她也必须恭敬。 其实张宪薇最看不上这些表面功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何必当面撑着,背地里却来捅刀子? 李显是这样,教出来的李克也是这样,误人误已。 赵氏可能在停车过夜时被他叫过去说了一顿,无非是些‘要劝着娘,咱们赶路要紧’,‘娘疼爱妹妹不错,可你要劝着点,不然就是不孝’这样的话。她一开始想对张宪薇说的,可是不知怎么了,后来是一字未提,对贞儿也越来越和颜悦色。 赶到渑城时,不算晚。渑城外修了官路,后面几天走得格外顺畅,倒还比以前快了两天。张宪薇记得这条官路,就是去年冬天之后修的,一是为了往周围的遭了雪灾的县市送赈粮,也是以备来年再遇灾时用的。 但是还不到李家老宅,已经听到哭声震天。走近了就能看到门前已经挂了白幡,门口站的人腰上都系着一条白麻布绳。 “先停到路边。”张宪薇叫李克过来,“叫个下人去把你爹喊出来,拿来孝衣后,我们换了再进门。” 李克让人去,一会儿李显就带着一个抱着一摞孝衣的下人从李家大宅跑出来,在门口张望一阵后,向马车跑来。 掀开车帘,李显看见张宪薇时眼圈发红,人也熬得枯瘦,他把孝衣放下,先把贞儿抱出去,让张宪薇和赵氏在车里换上孝衣。 她们拿下头钗、耳铛、手镯,换上孝衣后,张宪薇又从包袱里拿出两双素面不带绣花的绣鞋。 李克和李显一样,只披上麻布就行。良缘和下人们一样,在腰上绑一条孝带。贞儿太小,没准备这么小的孩子的孝衣,张宪薇拿了件大人的,现裁成小的,先给贞儿裹上,等今天晚上她再给她赶出一件来。要不是怕早准备好了引人怀疑,贞儿也不用吃这个苦。 都换好了,李显才让人赶着车进了李家。 院子里挤满了人,烟熏火燎的。 张宪薇用帕子捂住贞儿的口鼻,怕她熏着了,就这样进了屋贞儿的眼睛还是让烟火熏红了。看她扑簌簌的掉眼泪,张宪薇心疼得亲亲她,让良缘把车上的水壶拿过来给贞儿洗眼睛。 “大嫂……”乔氏进来,她是李显三弟的媳妇。她倒来的比张宪薇还快。“这是贞儿?都这么大了。”乔氏脸带泪痕,眼睛肿着,手上的帕子半湿,看起来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大伯母听说你来了,让你过去见见。”一边说,一边泪又掉下来了。 李家这是一笔烂账。 李演是李显的嫡亲三弟,当年张宪薇刚进门时还帮着操办过他和乔氏的婚事。只是两人在老太太死前就搬出去住了,这么些年下来,原本的亲兄弟也远了。 赵氏过来说:“娘,那我就先在这里收拾着……”给他们准备的屋子不算大,外面有好几家是挤在一个院子里住的。又赶上办丧事,李家大伯死了,大伯母也病了,只剩下了几个小的,于内务上也不大通。结果下人们就没人管了。 这间屋子只是简单的洒扫了一下,帐子没挂,窗户纸也没换,下人们把他们带来的箱笼堆在正堂屋里,乱七八糟的都需要收拾。 张宪薇抱着贞儿去了李家大伯母的院子,一进去就看到两个小炉子正在熬药,满屋的药味儿飘散,若是在灶上熬药怕跟吃的东西串了味。几个小丫头守着炉子,几个婆子在旁边摆脸色,个个都像庙里的怒目金刚。 她们一见乔氏进来都迎过来,乔氏道:“这是我家大嫂。” 贞儿不耐闻药味,进来就哭丧着脸,水灵灵的大眼睛还在发红。一个婆子瞧见了,眼泪顿时就下来了,道:“大姑娘真是有心的。” 这人姓柳,当年也就她对大伯母还有几分真心。 张宪薇对她点点头,抱着贞儿进屋了。 大伯母就躺在里屋,面如金纸,形容消瘦。见到张宪薇抱着贞儿进来,连忙强撑着坐起来,“快过来,这就是贞儿?” 张宪薇把贞儿放下来,让她过去。大伯母搂着贞儿问了几句,看着精神不济了,张宪薇就让贞儿回来了。 “你坐着,我正有事要跟你说。”大伯母喘了几口气,脸色更糟了。“你大伯是腊月初十不好的,好容易又拖了几个月,说是过了春天就好了,结果天一热就……。”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停的掉,像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我这个样子……怕是也熬不了几天了……” 乔氏站在张宪薇后面擦泪。 张宪薇搂着贞儿,说:“大伯母,有话你就交待我。不管是什么,我张宪薇应下了,就一定办到。” 大伯母露出一个笑,“我就知道,这话别人说我都不信,唯独你,说得出就做得到。”她招招手,“柳嫂子,把单儿几个叫过来。” 柳嫂子点头去了。 李显的大伯和大伯母只有一个儿子,叫李阳,是李显的二弟。不巧的是李阳四年前就去世了,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阳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当时刚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到现在跟贞儿差不多大。 当时,李显的大伯两口担心儿媳妇守不住,等他们两个咽了气,带着三个儿子改嫁,到那时李家的产业就送给外人了。 等李阳的孝期一过,就让肖氏带着嫁妆回娘家了。 大伯和大伯母两人不想把家业送给亲戚。只是三个小孙子,最大的刚十五岁,最小的才四岁,这么小的孩子可守不住这么一大份家产。两人就想找个人既能替他们照看孙子,又能在孙子长大前看顾家财。 挑来选去,挑中了李显和张宪薇夫妻两个。 李显在燕城早就安置下了一份家产,他也不是个贪财的人,爱惜名声,喜欢以读书人自居。张宪薇性格强硬,规矩又严,最要紧是不爱嫉妒。家里的小妾、庶子也没听说她糟蹋、祸害。 他们想着,大孙子继续去书院读书,等守过了孝期,再去考个功名,这样家产也能名正言顺的拿回来,不怕人赖账。 最小的孙子才四岁,正好过继给张宪薇。孩子小,对爹娘记得都不深,张宪薇要想让这个孩子替她养老,不会对孩子不好。 为了避免大孙子被人误了终身前程,大伯母在大伯死前就给他定了亲事,只等孝期过了就完婚。这边的宅子留下老仆看守门户,等大孙子成人后带着家小搬回来,也是一家团圆。 当年,张宪薇听到后确实动心了,对过继到她膝下的李南非常疼爱。可是李单是个有志气的,人是去书院了,轮休就赶四天路回来看自己弟弟,看一眼吃顿饭再连夜赶回去。对张宪薇是恭敬,就是太恭敬了,反而失了亲近。 李单还把李南住在这里的吃、喝、穿、用一笔笔算清楚了,把钱给张宪薇,连下人的月钱他都要掏。明摆着是说李南在这里仅仅是‘借住’。 张宪薇看他们兄弟情深,也不愿意非要‘抢’人家的儿子。虽然李南当时说好是过继给她的,她也从来没让他改口喊‘娘’。等到李单考回功名,头一件事就是娶妻,然后接李南回家。 临走前给张宪薇磕了三个响头,说一辈子都记着她的恩情。 李显当时也对过继李南不太感兴趣,拖着一直都没往家谱上记名。这事就这么完了。 柳嫂子很快带着李单、李南和李必过来了。李单和李南是同母兄弟,李必是庶出,成年之后分了一百几十亩地就出去单过了,连媳妇都是自己找媒婆说的。 张宪薇一眼就看到李南了,四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太懂,家里乱糟糟的,大人们只会教他‘哭’,‘爷爷没有了’。 李单紧紧牵着弟弟的手,眼圈泛红,胸膛不停起伏。他应该早就听大伯母说起这件事了。半大的男孩子,正是满胸意气的年纪。他的心里认为是弟弟为了他的前途,为了帮他保住家产,才会不得不过继到别人家去。 张宪薇只扫了一眼,没有表现出亲近来。她虽然确实喜欢李南,但是更佩服李单这个当哥哥的。她抱着贞儿,倒是贞儿对眼前跟她一样大的李南感兴趣了。她在家里只有张家的几个外甥和外甥女可以陪她玩,偏偏还差着辈分。 贞儿让张宪薇教得毫不认生,挣开娘的手就过去拉李南:“你是谁?我是贞儿。你陪我玩?” 李单一愣,看弟弟这几天终于露出了笑,不由得松开手了。 两个孩子也没出去,一是他们人小,碍不了事,二是张宪薇不会让贞儿离开她眼前。再说,大伯母看着他们两个在屋里玩,脸色轻松多了。 柳嫂子赶紧凑趣:“看大姑娘和三少爷,玩得多好啊。小孩子还是应该有个伴。” 李单的脸色又不好看了。 大伯母招手叫李单过来,命他跪下给张宪薇磕头。 张宪薇不敢受,伸手去扶。但这个男孩也是个硬气的,跪下去就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我就把孩子们交给你了……”大伯母拉着她的手,气噎声堵的说。 没有明说是要把李南过继给张宪薇,但是她走的时候,大伯母说她病了没精神,看不了孩子,家里又没大人了,让她把李南带走照顾。 乔氏虽然就在旁边站着,她还没带孩子来,张宪薇身边还有一个贞儿,大伯母硬是把乔氏忘得干干净净,要张宪薇替她‘多操劳些’。 李单抱着李南,身后跟着李南的奶娘,小丫头抱着大包袱,一行人跟在张宪薇后面回去了。 院子里赵氏已经都收拾好了,床帐已经换了从家里带来的,床也铺好了,箱笼也收拾了。除了窗户纸还没换,现在也没有功夫干这个。 “这样就行了,窗户纸明天再说。”这粉色的窗纱都要换成白纸,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换好的。 赵氏已经把白纸拿来了,“媳妇想,先换西边屋里的,等明天再换东边的。”西边屋里是下人住,东边屋里是张宪薇和李显住。 她也是个当家奶奶的性子,凡事都不喜欢拖,一定要立刻办好。 “你看着办。”张宪薇交给她也是放心的,指着李单和李南说,“这是大爷和三爷,今天留在咱们这边吃饭。” 李单不放心,肯定是要看一看李南住在这里是谁照顾?这些人对他好不好。正好张宪薇也有话要跟他说,这个孩子心里憋着劲,就算把自己给熬死也不肯松口气的。当年他一边心里牵挂着李南,一边要考功名,夜夜读到天亮,考上功名后又要赶紧把祖产收到手里,不到三十岁就一身是病。 李家几辈中,只出了这么一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张宪薇上一次听说他病了以后,年年送药。好人总是不长命的,李单的爹李阳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结果父子两个都没活过而立。 偏偏李显和李克这样的,倒是越活越滋润了。 张宪薇不平,她倒不信了,好人真的没有坏人长命?有情有义的就真的不如那狼心狗肺的? 这次,她非把李单兄弟的命给扭过来不可! 何况李克靠不住,贞儿长大后,还是需要有个兄弟依靠的。李单知恩图报,李南心思纯正,正是贞儿的依靠。 李显在外面接待来吊唁的,赵氏亲手做了菜让人送上来后就躲到后面去吃了。桌上只有张宪薇带着贞儿,李南坐在贞儿旁边,李单坐在另一边。李克让她给撵到外头去了,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李显见了他,一定会拉着他一起招待客人的。 他这个爹总是千方百计让李克出来露脸。 下人也都撵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吃饭。 “吃。”张宪薇给贞儿挟了一筷子炒豆芽,也给李南挟了一筷子,再给李单也挟了一筷子,“你也吃,日后南儿可只有你了。” 这话一说,李单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敢让李南看见,装着咳嗽站起来去擦了泪又回来坐下,神色缓和多了。 李南和贞儿一起吃,两个小孩子比着吃,都多吃了半碗。办丧事时不能吃荤腥,张宪薇让人蒸了三碗鸡蛋羹,他们三个一人一碗。 李单不肯吃,要让给李南。 张宪薇道:“他有,再吃该撑着了。你想撑起这个家,更要注意身体。不论如何,你在我这边就还是个孩子,吃。” 李单眼圈泛红,哽咽着把鸡蛋羹吃下去。 吃完了饭,张宪薇没让他走,而是让他教李南和贞儿识字。 “南儿虽然小,可也是男子。就是家里出了事,学问也不能丢。你每天抽空过来一趟,不用多教,每天认十个字就够了。”她说。 李单本来还要想办法过来看弟弟,这下光明正大的理由有了。上次他一边要去前边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要去大伯母跟前尽孝,还要来看弟弟,晚上回去还要念书。这么着连轴转,铁人也要熬坏了。 李南累了一天,不一会儿就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张宪薇让奶娘给他擦洗了,跟贞儿一起睡在里屋的大炕上,奶娘和良缘陪在旁边。看着李南洗干净了,换了衣服躺下睡了,李单才走。 张宪薇坐在灯下给贞儿缝孝服,缝了几针李显就回来了。 “吃了吗?小炉子上还热着一碗面呢。”张宪薇站起来,过去帮他换衣服。他身上都是香的味道,连头发里都是。 李显看起来蓬头垢面,大概自从他来后没多久,李家大伯就去世了。从那天起,他就没有沐浴过了。 这也是规矩。 不过张宪薇这次觉得他恶心了,打了水让他自己洗,转头去给他准备‘两份小菜’。 等她把面和小菜端进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完,再收拾了碗盘后,夫妻两个才躺下来说话。 张宪薇只留了一盏小灯,就着如豆的灯火继续给贞儿做衣服。 半天没听到李显说话,扭头看了一眼,他正呆呆望着帐子顶哭,眼泪从两边的鬓角滑落,没入头发里。 她只好把针线放到一边,提起李南的事,前后把大伯母的话说了一遍后,道:“……我看大伯母的意思,大概是想让李南过继给咱们。” 这一打岔,他也不哭了,坐起来想了一会儿说,“应该的。阳哥儿早死,留下这几个孩子,本来想着等到单儿娶了亲,下面的弟弟也能照顾着,谁想到大伯这么早就……”说到这里,又哭了,泣不成声。 他以袖掩面擦泪,张宪薇的心里却转到别处去了:要是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哭吗? 再一想,朱锦儿死时都没见他掉泪,更不用说她张宪薇了。 第 8 章 ( )李家大伯都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已经算高寿了。 张宪薇嫁进李家多年,跟李家大伯没见过几面。而且从几年前起,每次见面都是办丧事。 当时,李显的爹是在李显出生后没几年,就从老家搬出来了。当年他们兄弟几个,李显是这一辈里最早出生嫡出男丁。听说当时李家有小人,说李显的爹想占了李家的祖产。 所以,他搬走后很少回老家。不过李显跟她说过,他爹倒是早就后悔了,只是人言可畏,他也不想让人说他掂记大哥的东西,不但他不肯回去,也不让李显多跟李家大伯走动。 李慕去世时,李家大伯亲自赶来,要带弟弟回老家,在灵前哭得涕泪横流。从那一次开始,李显才开始跟大伯亲近起来。 结果,李慕死后不到两年,大伯家的李阳去世。然后是李显的娘屠氏也跟着李慕走了。这母孝刚刚守完,大伯李芾也走了。 接下来,李家还有一场丧事要办呢。 张宪薇天天带着李南去看大伯母,她也就是在熬日子了。乔氏替她去招待亲朋中的女眷,这次她不想再事事都抓在手里,能松手的就松开手。 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干了,累了自己,也没有人说她什么好话。 以前,每次到李家大伯这里来,她都要承担起大嫂的责任来。底下的妯娌怨声载道,还有那坏良心的说她把劲都用在这些地方了,怪不得儿子都让别人生了。 听到这句话时,她气得几天起不来床。 这次,她可不干了! 李家大伯死是死了,可临死前什么都安排好了。李家大房这边没有浮财,除了家里的大件,银子都让他换成了良田。这些田契早就被大伯母交给李单了。除非来治丧的人能把屋里的床和柜子当着人的面扛走,不然他们什么便宜也别想占。 大伯母把她的嫁妆给了张宪薇。“这些都给南儿留着。”她疼爱的摸着李南的小脑袋说。嫁妆里的田契给李南,她也防着李单这个兄弟日后不管李南了,好歹这孩子手里有田就饿不死。 嫁妆里的金银首饰日后给李单的媳妇,花瓶、玉器、字画这一类的古董给贞儿当嫁妆。箱子里的布料都给了张宪薇,让她裁衣服、赏人都随便。 大伯母手里还拿着二十几张身契。年老的都放了,雇来的等到丧事办完都让他们回家。只留下十几岁的这些,让张宪薇带回去给李南当使唤人。 都安排好了,大伯母也安心了。就在大伯的棺材从李家正门抬出去,鞭炮炸响时,她在屋里咽气了。走时面带微笑,一手还拉着张宪薇。 “伯娘!!”张宪薇放声大哭。 重来一回,所有的事都要再来一遍,所有的死都要再经历一次。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肯留人到五更? 张宪薇这一哭,摧心欲碎。她本来就积了一肚子的心事,平常也只是苦中作乐,一下子胸中的悲痛随着哭声泄出,没一会儿就哭晕过去了。 等她醒来,贞儿一张小脸都是泪痕睡着了,就躺在她的里面。她坐起来给孩子掖被子,结果看到李南睡在贞儿旁边,小脸上也都是泪。 良缘听见声音,轻手轻脚的进来。侍候她穿好衣服,两人到外头来说话。她端来煮烂的米粥和小菜,让张宪薇吃着,她在一边说着。 “太太你当时晕过去了,屋里一下子都乱了。贞儿和南儿都哭得厉害,谁抱也不走。还是大少爷发了话,让南儿跟着贞儿就留在你的身边。”良缘这话里的大少爷是指李单,李克虽然在他们家称大少爷,可是这里可是不认的。 虽说也有庶子论排行的,但是当时李克出生后,李显虽然给李家大伯这里送了信,人家也回了一份礼,还来吃了满月酒。但是当李单落地时,李家大伯这里直接就是喊‘大少爷’的。 可见,是没把李克摆在前头。 剩下的,李家大伯还是按着时辰下葬了。李显正在忙着给大伯母办棺材,丧事还要接着往下办。 张宪薇病着,正是应该什么也不用理了。 她每天只管看着南儿和贞儿在屋里玩,外面烟熏火燎的,人来人往,她也不放心他们去外面跑。 李单每天都来一次,教南儿和贞儿识字。有时太晚了,张宪薇也不让他走了,就留在这里睡。正好第二天,直接跟着李显出去办事。 他天天熬得两只眼睛下青黑一片,张宪薇见了,偷偷让李南去哄哥哥吃东西,哄哥哥陪他午睡,哄哥哥读书给他听。 李单拿着本书,怀里抱着弟弟读给他听,读一会儿自己就睡着了。这时李南再悄悄从他怀里爬出来,得意的到张宪薇这里表功。 她都会抱抱他,夸他干得好。“哥哥累了,你要让哥哥多休息。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自己想办法让他休息,让他多吃东西。” 李南是个机灵鬼,从小受宠,在撒娇上是一把好手。他见李单没胃口,想出一个歪招来。等到吃饭时,他一碗饭吃个几口就不吃了,挟一筷子菜,舔一口就不吃了,都堆到他哥哥的碗里。 李单比他的心思重,在张宪薇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李南不吃的,他也不能剩下,只好都塞到自己的肚子里。虽然味如嚼腊,到底也是吃进去了。 贞儿发现了李南的小招术,跟着有样学样。李南塞李单,她就塞张宪薇,要是李显也在桌上,她也不会忘了分给李显几口。 等到李单发现了,抱着弟弟哭了一场。李显也明白这是女儿的孝心,就算没有像李单那样抱着贞儿哭,也是破天荒的抱着贞儿坐了一个晚上,考她都认识了多少字。 发现贞儿认识不少字,能把三字经念下来一大半时,李显看着贞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张宪薇只见过他这样看李克,在李克得到学堂先生夸奖时。 这段时间,李显也熬得不轻,人瘦成了皮包骨头,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 大伯母还要停灵,四十九天后才能下葬。他们一家只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李单私底下对张宪薇哭着说,请大婶多住几天,家里没人,他一个人撑不住,也怕弟弟李南受苦。 一个月后,燕城来了封信,李克的姨娘死了,孩子也憋死在肚子里了,朱锦儿重病。 张宪薇接到信时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当年是赵氏害了这对儿母子,现在看来,当时是她救了她们,至少拖着人又多熬了几天。 赵氏是个心正的人。 张宪薇放下信细问,来送信的是李家的老人。坐下来后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她带着一家人走了以后,朱锦儿就关了家里的大门,再也不见客了,除了每天买菜的下人外,谁都不许出门。 那个妾过得挺好,朱锦儿着急她肚子里的孩子,张宪薇留给她的钱宁可省下自己的,也要补到那个妾身上去。最后这一个半月里,那个妾胖了两圈不止,肚子看着也越来越大。 到了该生的时候,朱锦儿请来了燕城一半的产婆,许下重金,只要生下的是孙子,就给她们双倍的礼金。 但是那个妾难产了,孩子一直生不下来。朱锦儿在院子里向着李家大伯这边磕头,求李显保佑孙子平安落地。又向西山的观音庙磕头,求菩萨保佑。 妾生了两天一夜,她在院子里跪了两天一夜,一口水都没喝过,磕了无数的头。 孩子太大了,生不下来,憋死在娘肚子里了。朱锦儿一听,立刻就晕过去了,当天晚上就发高烧说胡话。 当家做主的都不在,下人们没头苍蝇一样。还是一个李家的老人请来了大夫,给朱锦儿用了药,然后再让人送信到渑城来,问下面该怎么办? 张宪薇拿着这封信,先给赵氏看。 赵氏不识字,拿着信来回颠倒看了几遍,再听那个下人说,没等人说完她就哭了。 张宪薇劝她:“别哭了,孩子以后会有的。那个妾……多给她家一些钱。” 晚上,李显回来后,她把信给他看,他又把下人叫过来问。然后他把李克叫来了,把信给他。 李克接过信上下匆匆一扫,那个下人这回不用主人再问,自己就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李克拧着眉,“爹,要不我回去一趟?” 李显摇头,“一个妾罢了,如何当得你亲自回去?给他们五两银子,发送了就行了。再给那家人五两。” “是。”李克捏着信,“现在天气热,还是让他们快些办。” 李显点头。李克就交待那个下人,回去就把那个小妾葬了,五两银子包括发丧、买棺材纸钱、置办寿衣等。“这些也足够了,只怕还花不完。你们也尽点儿心。”他又交待,给小妾家人的五两别给现银,买成猪肉、面、米、布送过去,“这些大概连一两也花不了,剩下的给他们家买几头猪崽,买头牛什么的。” 一样样都交待好了,他这边细细的说,那个下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张宪薇在一边听着,心里摇头。 李克一个最大的毛病是怕别人骗他,特别是下人。他吩咐下人做事,一直是交待的格外的细致,生怕下人哄了他的银子去。 这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这样交待,岂不是明摆着不信人家吗? 下人也是要脸的。 等那下人走了,李克也回屋休息了。 张宪薇看李显闭着眼睛像在养神,眉头紧皱。她劝了一句:“孩子以后会有的,先歇了,明天还要早起。” 李显一怔,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回过神来长叹一声。脱了衣服躺下来后,突然提起了李南。 “我看那个孩子是个有出息的。”他说。 他改主意了?张宪薇愣了一下,“老爷是说……” 李显翻过来,拍拍她的手说:“你和我都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只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大伯活到了六十,大伯母紧跟着就走了。等到我们的日子到了的时候,若是只留下贞儿一个,我不大放心。” 张宪薇想说‘还有老大呢’,可这嘴张了几张,都没说出口。她跟李克的关系可不算亲密,等她和李显都没了,想让他照顾贞儿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才看中了李单和李南这两兄弟,只要在这时把恩情种下了,日后贞儿也有靠山。 何况,当年她跟李南只有一半的母子缘,今生能补上是老天保佑。 她没说话,李显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往下说:“我想,等回去后就把南儿记入咱们家的家谱上,寄在你的名下。” “老爷,”张宪薇截住他的话,“老爷,这件事还是等等再看。” 李显叹气:“世事难料啊……早点儿安排好了,我也能放心。” “咱们家还有老大呢。”张宪薇说,“他都娶妻了,能够顶起门户了。这时再把南儿接过来,嫡庶一乱了套,咱们一家都不得安宁。”庶子年长,嫡子年幼,多少家乱都因此而起? 就算李南是个过继来的嫡子,那也是嫡子,比李克更能在李家族人前站稳。 “这没什么。老大……虽然有些小心,但是那个孩子知道进退分寸。”李显说,“我想着,可以先让老大一家搬出去住,这样家里就乱不起来了。” 张宪薇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爷,这话我可不能答应。”张宪薇柔声道,“老大一向孝顺,这么着该让孩子心凉了。” 她搭着李显的胳膊轻轻抚摸,一边说:“自从生了贞儿,我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事也管不起来了,这几年多亏了老大家的在,她还能帮我一把。” “这……”李显迟疑了。 张宪薇又加了把劲,“这事也不用急在一时。大伯家的事还乱着呢,等咱们回了燕城再细细思量,总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她呵呵轻笑,“其实我倒觉得咱们家老大是个当家人的性子,心细才不容易出错。贞儿在他跟前从来不敢耍赖,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好好照顾贞儿的。” “唉……”李显闭上眼,眉头紧皱,“睡。” 等他睡沉了,张宪薇才翻了个身。夏夜闷热,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月光透进来洒在地上,干净、洁白、明亮。 第 9 章 ( )大伯母出殡这天,出事了。 一行人拦在李家大门口,虽然个个都是披麻带孝,却一来就坐在地上堵住了路,一边哭着喊:“娘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张宪薇让良缘和奶娘带着李南出去,说过了只要磕了头就赶紧回来,不然孩子小,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所以,李南这次没被吓着。上一回,李单在前面捧着瓦罐,他在旁边跟着。这群人一来就把他给抢走了,吓得他连哭都哭不出来。李单过去抢弟弟,无奈人小力薄,让人一推就推倒了。 兄弟两个一个吓得回来就发起了高烧,一个磕破了头,扭伤了手腕。 张宪薇带着贞儿和其他女眷坐在后院,听到外面闹起来的时候,乔氏站起来说:“这是怎么了?”一边看她。 她只是抱着贞儿,只顾着哄孩子。 “那大嫂在这里看着孩子们,我去瞧瞧。”乔氏出去了。很快李单来了,他看到前面闹事,第一个想到就是弟弟回来了没有。慌忙冲进屋,看到李南和贞儿正坐在炕上玩,这孩子立刻松了一口气。 “婶子,外面还有事,我出去了。”他说完就要走。 张宪薇叫住他:“单儿回来,坐下跟我说说是怎么了?”她轻轻推了推李南,指给他看:“看,哥哥来了。” “哥哥。”李南张开双手叫。 李单不走了,坐下来抱着李南,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来的是谁,不过……”他憋红了脸,“这些人欺人太甚!!挑在这个时候过来!这些人……” 他气得胸口起伏,张宪薇给坐在他怀里的李南使眼色,比划着,李南就用他的小手帮李单顺气,“哥哥不生气。” “哥哥不生气。”李单抱着他说,真的松下一口气,脸色也变好了。良缘送上来一杯茶,“大少爷喝口茶。” 张宪薇看他冷静下来了,对良缘说:“你把柳嫂子叫来,她跟着大伯母的时候长,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柳嫂子很快来了,她气喘吁吁的冲进来时一脸惊慌,没看清屋里都有谁就对张宪薇说:“太太!外头来了闹事的人!不知道大少爷和三少爷怎么样了……”接着她就看到坐在炕角的李单,还在他抱在怀里的李南。 “我的祖宗……”柳嫂子长出一口气。 李单起来扶她坐下:“嫂子坐这里。”良缘送上一杯茶,柳嫂子站起来接了,一口灌下去半盏,“你们在这里就好,别到外面去,那都是些不讲理的混人!” 她对张宪薇说:“二老爷已经叫人去找里正了,还有咱们族里的老人也去请了,只是远了点儿,一时半刻赶不过来。二老爷交待,太太带着孩子就在后院,千万别到前面去!” 张宪薇应了,问她:“柳嫂子给我们讲讲,这外面来的是什么人?挑这个时候来,难不成是跟咱们家有仇?可大伯和大伯母一向怜贫惜弱,在渑城广有善名,这些人是哪里来的?跟咱们家是什么关系呢?” 柳嫂子迟疑的看了一眼李单和李南。 张宪薇对良缘说:“你带着南儿和贞儿到后面屋里去,你自己守着,再叫个小丫头把赵氏也叫过去。什么时候我让人去叫你们了,那时再出来。” 良缘答应了一声,抱起贞儿,让奶娘抱起李南出去了。 张宪薇对柳嫂子说:“单儿大了,也该知道些事了。日后这个家还要靠他,嫂子你就。” 李单本来就不想走,现在家里嫡亲的亲人都没了,他的下面还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弟弟,他现在狠不能一口气长个十岁、八岁的,能够立刻撑起这个家。 柳嫂子就是不告诉他,出去他也要想办法打听的。张宪薇的话正说到他心里,便觉得这个婶子没把他当孩子哄。 “行,其实这事,说起来也远了……”柳嫂子开始说了。 这件事,往前说还是李家大伯那时引出来的事。 李芾和妻子薛氏是少年夫妻,一起孝顺父母,送走老人,又经历分家,兄弟离心,这些事让李芾对薛氏非常敬重,所以屋里一直没有纳妾,连丫头都没有。 薛氏生了四个孩子,养到大的只有李阳一个。剩下的都没站住,李芾心疼妻子,对李阳非常看重,不舍得让薛氏伤心。 直到李阳长成,将要议亲,这时薛氏才没跟李芾打招呼就从外地买了两个妾。 她们的老家都在外地,在渑城没有亲眷,这就省了不少事。薛氏感于丈夫多年以来的维护与敬爱,特地买这两个妾来给他。 见儿子已经长大了,此时就算是庶子出生也不会引起家宅不宁,李芾就接受了这两个妾,何况他自觉年纪渐大,也不大可能再有子嗣。两个妾颜色娇美,青春逼人。偶尔红袖添香,自然别有意趣。 但是,李阳当年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家中的丫头被薛氏管着,李家家风严正,从来没见过像这两个妾这样以色侍人的女子。 他心里厌恶,虽然住在一个家里,总有见面的时候,可他整个人如阳春白雪一般,对这种人既然看不惯,当然一见这两个妾就避开,时候长了自然就让人看出来了。 两个妾都是在小时候就被人牙子带着远离家乡,对人情世故虽然通透,但行事举止却走了偏门。她们看出家中大少爷不喜欢她们,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避开,而是想着送食、送物,事事殷勤一些,好把大少爷给拢落回来。 岂知她们越是如此行事,李阳越是看不起。他已经定了亲,对男女之事也一知半解。两个妾虽然进了门,但平常说话、作态不像他见惯的丫头和别人家的太太、奶奶。 所以更加觉得她们不是良家女子。 他越避,那两个妾越急,更加殷勤。甚至一日,他在屋里念书,一个妾看天气炎热,特地煮了一碗绿豆汤给他送去,又以‘长辈’自居,替他收拾桌上的书本、笔墨,让他先休息一下,用一些解暑汤,书等一会儿再看不迟。 李阳当时就大怒,斥责她有辱斯文,行止不矩,让她赶紧出去。 那个妾当时就调笑了两句:“小少爷怎么这么大的脾气?岂不知奴家也算是你的长辈?奴家特地送了汤来,你不说谢谢也罢了,怎么还能赶奴家出去?好没道理!” 她也是在以前的人牙子那里说惯的,这种玩笑话也一贯无人当真,所以她说完呵呵娇笑着走了。 李阳年轻气盛,对这等女子看不起,却又要顾忌父亲的颜面,强把怒火压在心底,又不许下人告诉薛氏。 晚上,在薛氏那里强撑着笑吃了饭,回到屋里就吐了个一塌糊涂。下人再也不敢瞒,赶紧报给薛氏。 小妾去给李阳送吃的送用的事,她是知道的,可觉得这也没什么。那两个妾做了不少针线,李芾和她都有,这本来就是她们要巴结。 李阳不喜欢她们,薛氏也知道。看得出来他是少年意气,等长大就好了。何况儿子心里向着她,这让薛氏很高兴。 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 李芾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请来大夫给李阳看,又细细问下人,李阳这段时间读的是什么书,写了什么诗,都拿过来看了以后,李芾也叹气了。 李阳心性高洁,竟然如此目下无尘。看来是圣贤之书读得太多了。 李芾想着怎么把李阳的性子给扭过来,但眼前更重要的是儿子的身体。所以立刻就把那两个妾给卖了。然后就跟薛氏说,要先在李阳房里放一个侍候的丫头。 那两个妾是破了身的,身价就低了不少。李芾和薛氏也不是恶人,反而交待人牙子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也让她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了带走。 其中一个妾被卖到了渑城城郊的村子里,一个卖肉杀猪的屠户,年近四十了还没有老婆。在人牙子那里见了人后就掏了钱,把妾带回家后还特地请乡亲吃了顿饭,贴了红纸,明媒正道的娶她当了老婆。 这个妾嫁给屠户后,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在院子里烧热水褪猪毛时压着了肚子,又在倒污水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孩子就出来早了。 幸好生出来是个儿子。屠户挺高兴,在儿子满月时又请乡亲吃饭,还把养得胖呼呼的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看。 那个孩子虽然眉眼跟屠户长得像,都是扫帚眉、绿豆眼,但是剩下的地方都随了娘。不但看着比村里的孩子白胖,也更有贵气。 吃过这顿饭,村里就有流言传出来。 一是说这孩子不足月出来的,怎么这一看倒像是足月的? 再说这个儿子长得可不像屠户,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屠户当然就听说了。疑心生暗鬼,他回家再看自己儿子,就怎么看怎么不像。再说那个妾嫁给他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包袱,里面有金有银,还有好衣衫。 妾说她是被主家赶出来的,还说惹恼了主家的大少爷,在主家待不下去了。可要真是这样,主家怎么会让她把这些好东西带出来?这可值上十几两银子呢。 屠户就觉得自己是个现成的龟公,是在替别人养儿子。开始对老婆不好了,三天五天的打一顿。 那个妾是个聪明的,她从小让爹娘卖给人牙子,又辗转几家,虽然嫁给了屠户,也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可是这一打,倒把情份都打没了。 所以,屠户有一天回家一看,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他藏的钱,妾的身契,妾的包袱都不见了。妾当然也不见了,只剩下儿子躺在里屋的炕上哭。 屠户养大了这个儿子,反正是个男孩,他钱也没了,就是想再买一个女人回来也不行了。不过他还是怀疑这个儿子不是他的种,对他不是打就是骂。 这个男孩长大以后,屠户的嘴里常常骂他‘野种’,‘都是你娘!’,他渐渐怀疑自己不是屠户的亲生儿子。村里还有当初的流言,他稍稍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前几年屠户重病,病倒在床时又说起这件事,更是把那个妾是从哪里买来的事都说出来了,还对那个男孩骂道:“回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爹!!我替他养大儿子,他欠我银子!” 男孩天天被他打,也没有多少亲情。打听出来是渑城东街巷子的李家就找过来了,他在李家大门前转了几天,因为身上邋遢,李家门房以为他是乞丐,吃饭时也给他盛了一碗。 他打听李家的事,得知李家就一个儿子,如果他能回来,至少也不用卖猪肉过日子了。他跟门房说自己是李家的儿子,他的娘是这家老爷的妾,后来被一个卖猪肉的买走了,生了他。还说要进去见李老爷,门房一听就哈哈大笑,把他给赶走了。 李家大伯和李阳都是相貌堂堂,他形容猥琐,哪有一丁点相像? 门房的人当他是个骗钱的,见他还来纠缠就把他打走了。等李阳死了,他又来了一次,这次正撞上李老爷,他就扑上去叫爹。 李老爷刚经过爱子早逝,听这街上有个年轻男子扑上来叫爹,虽然奇怪,可还是心软了,请他吃了顿饭,又听他说了一通‘身世’,知道是以前的妾的孩子,虽然是个骗子,但是李老爷还是让人把他好好的送走,还给了他两吊钱,让他好好过日子,别走偏门歪道。 柳嫂子擦眼泪:“当年,办这个事的就是我们当家的!老爷说得明明白白,那两个妾卖出去时都没有身孕!难道李家会把有身孕的妾卖出去?就是我们敢卖,人牙子就不会验身?就是那个屠户买回去时候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人就是个骗子!!” 张宪薇倒是不奇怪那个屠户儿子为什么想当李家大伯的儿子,又为什么挑到这个时候来闹。这么一场泼天富贵放在眼前,他一个乡下的穷屠户的儿子,这辈子见过的整银只怕没有二十两,怎么能不动心? 第 10 章 ( )柳嫂子说到这里,李单已经气炸了要往外冲。张宪薇喊人:“赶紧拦住他!!” 李单虽然是个男孩子,论起力气来未必有婆子们的大,柳嫂子加上门口守着的几个婆子一起上,七、八只手伸过来就把他给拽回屋里了。 李南早就被哥哥的样子吓得眼圈泛红,他不过四、五岁大,柳嫂子说得多,他也听不明白,只是依稀听懂了是有人要来欺负他们家。他不记得爹娘,也知道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家里没有大人,小孩子害怕了。再看到哥哥的样子,他哭也不敢哭,憋着泪的样子可怜得很。 张宪薇把李南抱到怀里,对李单说:“单儿,过来看看你弟弟。你见过他这个样子吗?” 李单的眼圈也红了,两眼含泪,过来把弟弟抱到怀里。半年前他还觉得弟弟烦人,哭起来就直着嗓子干嚎也不见掉泪。跟现在这副连大声哭都不敢的样子比起来,真是快把他的心给揪起来了。 张宪薇见他不再往外跑了,就让外人都出去,对他说:“那个人挑着这个时候跑来,无非是看家里的大人都不在了。你爷爷、奶奶一走,能说清这个事的人都没有了。论起辈份来,他是你叔叔,你这个当侄子的还不能说他不对。” “他算我哪门子的叔叔!!”李单咬牙切齿,“不过是个无赖!!” 张宪薇拍拍他的腿,道:“他无赖,咱们不能跟他比无赖。逞凶斗狠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干的事,你只管看你大伯是怎么办的。”她指的是李显。 当年就是李显把这李家一摊子的烂事都给解决的,他的那些心眼用在这些地方,倒是一用一个准。 李单年纪轻,正是年轻气盛。他随着他爹李阳多些,读书有些读傻了。李阳当年被一个小妾给气得病了几天,他也不遑多让。当年他上去跟那个无赖打,没打过被人给撩趴下了。要不是他趴下了,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让张宪薇把李南带走了。 跟着那个无赖来的都是他们一个村子的,一是想仗着人势,白吃白喝白抢,二是看着家里大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小子,想必是守不住家财的。 那个无赖日后也说了,他就是想着李慕和薛氏都死了,当年的事反正也没人能说清了。他的娘早就跑了,屠户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何况整个村里都说他是李老爷的儿子,真是见了官,不过是胡搅蛮缠,拼着吃上几板子,哪怕是打断了腿呢,也要赖一笔银子回来! 李显不打不骂,说既然都是来吊唁的,当然是李家的贵客!李家大伯母也是个慈悲善良的人,往年赊粥、送粮、送旧衣,渑城的人都知道。这些村人必定也是以前受了李家大伯母的恩情才特地来送一场的。 他又让人从酒买来酒菜,在街边支起桌子,好酒好菜不停的往上摆。 跟着无赖来的本来也都是些闲人,只想占些小便宜,不是跟李家有大仇,又不是跟那个无赖有什么大交情,见了好酒好肉,当然只怕自己去晚了被别人抢了座位,哪里还管得着别的? 李显交待,菜不停上,酒也不能停。还让下人中能说会道的去劝酒,都喝倒了最好。 这些人都去吃喝了,就把无赖一个人扔下了。李显笑眯眯的过来,亲手扶起,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就管我叫一声大堂哥。” 无赖一听,这是认下他了?顿时就要跪下给李显磕头。 李显赶紧去扶,硬拉着他不许他磕,口中连声道:“可使不得!!”再给旁边的人使个眼色,几个人一起使劲,把他给拖到李家去了。 无赖见要把他拖进去,连忙挣扎,李显又伏在他耳边小声道:“这是带你去给祖宗磕头!赶紧磕了头,换了孝衣,再来送你娘!” 认祖归宗都要磕头,无赖知道这个。所以任由李显把他拖进去了。 李家大门口没有堵门的了,棺材就赶紧抬出去了。 张宪薇在后院接到消息,让李单和李南换了衣服赶紧出去。“千万别为了一时的意气,误了正事!那个无赖等咱们把大伯母的丧事办完了再来整治他!”她交待了一句,让柳嫂子看着这哥儿两个走了。 无赖被人看管起来了,李显交待李克让人看好了他,绝对不能让他再跑出去,然后他匆匆走了。 跟着无赖来的那些村人从上午一直吃喝到晚上,十个里有八个都喝倒了。妇孺和带着孩子的吃饱喝足都先走了,等李家下人再去收拾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三了。 李家找来板车,把他们都送到渑城的城门口,往那里一放就走了。有那喝糊涂的还想拉着李家人找便宜,李家的下人就指着天说:“这都这个时辰了,城门都要关了,你们还不走?” 那个大舌头的就问那个无赖:“那……那个猪腰子呢?” 李家下人笑道:“哦,你说那个人啊,他一早得了我们主家给的五十两银子,早就走了。” “什么?!那个不长□的东西!!”那个大舌头恼了,合着自己让人当枪耍了?他跟旁边一样醉糊涂的人一说,一群人把那个猪腰子骂上了天。李家下人见状,悄悄溜了。 等李显他们回来已经是半夜了,李单和李南都是哭得两眼红肿,李南趴在李单的背上都睡着了。 李单很自然的背着李南回到了张宪薇这里。 张宪薇亲手把李南小心翼翼的抱下来,看看小家伙的眼睛,再扳着李单的脸看他的眼睛,道:“今天晚上都要先敷一敷,不然早上起来眼睛该痛了。” 良缘打来井水,把手巾用井水冰了给他们两个敷眼睛。张宪薇拿着一条冰手巾,轻轻的搭在已经睡着的李南的眼睛上。 李单拿手巾草草擦了一下眼睛,就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个家伙。” 张宪薇了解他,这个男孩一直都没学会什么叫圆滑,他认为一切都是可以用圣人之言说通的。他是占理的一边,应该心虚的是那个无赖。 凡事都要有第一次。 她也想趁这个机会磨磨他的性子,这个世上,不是黑就是黑的,白就是白的。她活了一辈子也没看清人心几窍。 “去。”张宪薇让他去,看他是被那个无赖气得说不出来话,还是动手被人家打回来。吃亏就是占便宜,特别是聪明人,吃一次亏就能明白很多事。 李单在这半年里学到的东西已经非常多了,这个男孩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顶起李家门户,保护弟弟和李家的家业、家声。 可是这些远远不够。他现在就像一棵青翠的小树,树杆笔直,不堪重负。只有像李显那样能屈能伸,才能在这个世上立足。 张宪薇想到这里突然愣住了。 李单已经去了,她赶紧再吩咐良缘:“让柳嫂子叫人去跟着,不能让那个无赖伤了单儿。” 良缘出去了,她看着闪烁的灯火陷入了沉思。 李家大伯、李阳和李单都有着她最欣赏的品质,她认为这样风光霁月、坦荡磊落的方是大丈夫,真男子。但是…… 大伯父一时的善心却为子孙后代招惹了那个无赖,李阳一心为子、为妻、为父母、为了李家门楣,结果不到三十岁就累死了。 她亲眼看着长大的李单也是一生坎坷,虽然早年丧亲,可是他也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替李家挣回了风光。他友爱兄弟,恭敬长上,对妻子敬爱,对子女呵护…… 张宪薇想到当年听到李单病重不起的消息时曾对良缘感叹:这个孩子生生是把自己累死的。 李阳,是品质高洁,对这世上不平之事总是看不惯。他是被自己的心给虚耗死的。 大伯父和大伯母,虽然一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中年丧子,白发之人送黑发之人。之后又抚育孙子成年,是操心□的。 她呢?想到自己,以公平待庶出子女,以诚意待公婆,以敬爱待丈夫。她总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她守住自己身为女子的本份,做为当家主母也没有失权旁落,让下人或小妾骑到自己的头上来。 可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翻了船,看错了人。 当好人,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肯害人到底对不对? 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她真的下手整治朱锦儿,她就不会活到现在。如果她在朱锦儿生下李克后将孩子抱过来养,那至少也不会跟庶子离心。 可她有自己的骄傲啊。 她不屑抢别人的儿子,就算她没有,她也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子孙缘而坏了别人的母子缘。 她不屑与朱锦儿争宠,因为她就算再得宠,也只是一个妾,并且永远都是妾。人会跟狗计较吗?会觉得狗比自己受欢迎,就要学着狗儿的作态去取悦人吗? 张宪薇闭目长叹,她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谁又知道做了坏事后就一定能有好结果?或者一直有好结果?为了一时的顺利,然后下手害人?再日日夜夜受煎熬? 或许有的人是天生的坏人,他们害起人来不会害怕,不会担心受到报应,他们天生就没有良心。 李显,还不值得她为了他,坏了自己的良心。 过了三更,良缘回来了。“太太?”她小声叫她。 “怎么样?”张宪薇坐起来,良缘说:“太太睡了?没什么,大少爷回去了。” “那个无赖呢?”她问,“大少爷吃亏了吗?” 良缘跟着她久了,什么话都敢说。“大少爷不是那个无赖的对手,先是被他胡赖着喊大侄子,大少爷的脸都气青了。他拿圣人之言反驳,结果那个无赖只是口口声声喊大侄子,又说长辈都没了,日后李家要他来当家。” 这都是张宪薇早就料到的,她让李单去,就是让他见识一下人要是不要脸了,能到什么地步。这个无赖这种的只是小意思。 “后来呢?”她接着问。 “后来,大少爷就去踢那个无赖,反被那个无赖打了一顿。”良缘叹气,李单一看就是第一回打架,连还手都不会,被人当面唾了一口就傻了。 “伤得重吗?”张宪薇下床,想去看看。良缘按住她,“太太明天再去也来得及,大少爷没受伤,那个无赖也是知道分寸的,只是打青了大少爷的嘴角。”她轻笑道,“我瞧着,身上伤得倒是不重,只是这心里……”大少爷最后被下人被扶出来时脸色都不对了。 张宪薇慢慢道:“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只盼单儿能明白些道理。” 道理这个东西,不是对谁都能讲的。 那个无赖被关在李家院子里的一个空屋里饿了三天,头晕眼花,站都站不起来了。李显才让人去把他扶出来。 直接把他拖到了李家正堂,李显在这几天赶着把李家的几位祖老给请来了,既然这个人说他是李家子孙,认下来也无妨,总比留他在外面败坏李家名声强。 让他磕了头,随便在李家旁支找了个家谱录进去后,直接交给祖老们带走了。 “干什么去?”无赖死活不肯上车。 李显拍着他的肩笑着说:“弟弟,上回不是在几位长辈前都说清楚了吗?为了认下你,特地把你过继到我三表叔的名下了,他没有儿子,你过去就能当嫡子,继承香火。” 是啊,无赖让人在堂上胡乱一吓,说他就算是认下来也是妾生子,还是卖出去的妾,从身份上绝对比不上嫡支的李单。他想替李单当这个家是不可能的。他又听说李单是童生,马上就要考秀才。秀才是见了县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他哪里惹得起? 李显又劝他,干脆过继到李家其他的分支去,他这个年纪也大了,一过去就能直接继承家业不是正好? 他就心甘情愿的按了手印,又给自己认下的便宜爹娘的牌位磕了头。 “那……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无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啊。 李显叹气,提醒他道:“既然有了爹娘,我三表叔和三表婶又早死,你怎么着也要替爹娘守孝啊。所以几位长辈才要带你回去,在老家替三表叔和三表婶守孝。” 无赖让人推上了车,还有两个听说是堂叔的庄稼汉上车来看住他。他拖着李显的手不肯撒,“哥哥……你可要记着我,记得来看我啊!” 李显甩开他的手,爽快道:“弟弟!你就放心的去!” 车马碌碌,在一片烟尘中走远了。 李单站在门口看着车走,眉头一直没散开。他的嘴里面的伤还没好,每次这个痛都让他想起这那个下流的无赖打了他。 像无赖那样的人,他可是从来没放在眼里的! 他回到这里看李南,抱着弟弟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宪薇看着他,知道他只怕还要好一阵才能转过这个弯来。 有些事,她能教他一点皮毛,可往里深思却是连她都想不明白的。看着不解的李单,她好像能看到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要这么对无赖?为什么要好声好气的哄走他?最后还让他入了李家的家谱? 像这样的无赖,人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就算外人一时被他蒙蔽了,只要他们李家出来告诉大家真相不就行了吗? 无赖只是一个小人,李家怎么会怕这样的一个小人? 她能看透他,只是因为她比他年长,经的事情多。可她的烦恼跟他何其相像? 李显为什么宠妾灭妻?甚至愿意不要嫡子?仅仅是因为男女之情?还是对她有什么不满?她嫁入李家十几年,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李家的事。到底她还要怎么做? 张宪薇想不明白。 她不再期待李显对她有情,甚至也不期待他对她有夫妻之义,但是她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无赖是求财,这显而易见。 李显求的是什么?一生不负朱锦儿?那他可以向张家退亲。就算当时是被李家二老逼迫着将她娶进门了,等二老去世后,他也可以休了她,将朱锦儿扶正。 如果她真的在李家二老死后被休,那时她也不过刚刚三十岁。虽然无子被休不是什么好名声,可张家在燕城也不是小门小户,她的娘虽然性情懦弱,可她的爹却没那么多讲究。她完全可以改嫁。 他为什么既不肯扶正朱锦儿,又不肯给她嫡子?他图什么? 张宪薇不知道要怎么看李显。他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第 11 章 ( )张宪薇要带着家人先走了,只有李显和李单留下,等处理完这里的事后,李单再跟着李显回燕城的李家。 丧事办完已经是重阳节了,车里更加闷热。张宪薇想着女儿年纪小,所以把车帘掀开,让风能吹进来,然后准备了薄荷油一类清凉解暑的药油擦在额头或手心。 他们常常在路边的茶摊停下来,请店家煮一些绿豆汤。路过农家的瓜田时再买一些西瓜。晚上住店时,不管多难都要请店家送洗澡水到房间来。 张宪薇本来是想在渑城住到天气变凉以后再回燕城,可是李显看事情都办完了,他一个人留下来把前来奔丧的亲戚都送走就行了,也不必非要全家人都在这里。 事实上,当年李显在渑城待到了秋分才回来。他没有多说,但是张宪薇事后听到一些流言,据说是他趁着李单被打伤躺在床上,李南又年幼还被张宪薇提前带走的时候,抢占了李家留给两个孩子的家产。 上次张宪薇认为这只是流言,这一次……她还是这么认为。李显虽然无耻,但是他倒是从来不在银钱上无耻。他的身上有一种大丈夫的气魄,不爱财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她让李单留下,是因为她认为在上一次,李单听信了这个流言,认为李显偷占了李家大伯留给他们兄弟两个的家产,而她当时带走李南的事也变成了夫妻一心,合起伙来骗财的事。 李单后来跟她算钱算得那么清楚,未偿没有拿钱收买她的意思。就是年轻人做得不够好,本来是收买,做起来却像结仇,像是在打她的脸,一副‘你不是爱钱吗?我把钱给你,把弟弟还给我!’的样子。 张宪薇想让李单亲眼看着,以李显的本事,他绝不会做得让李单误会什么,反而等李单回到燕城后,说不定会认为李显正是他们兄弟的大恩人。 她虽然不想让李单被李显影响,但是…… 身为女子,她的见识只在内宅有用。李单日后在世上行走,需要的是像李显这样的人给他指引。 至于别的,她相信李单的品性。他就是跟李显学得再多,也只会把他露在外面的光明坦荡、处事圆通学起来。 佛只能看见佛。 李单看到的李显,只会是一个可敬的长辈,一个君子。而不是一个小人。她会被李显蒙蔽,正是因为她将心比心,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劣迹和恶行,她又怎么会去怀疑他心怀奸佞呢? 所以,以前在她眼中的李显正是一个大丈夫,她的良人。 离燕城越来越近,赵氏的脸色越来越糟。 张宪薇抽空问她怎么了? 赵氏惨白着脸,硬是挤出一抹笑,道:“我是想着,是不是需要再给相公纳个妾?” 张宪薇皱眉道:“胡说什么?大伯和大伯母刚去世,老大应该守孝的!”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记得当年朱锦儿确实是在那个妾死后,很快又买了一个丫头给李克。 这是唯一一次李显对朱锦儿大发雷霆,连李克都被抽了个半死。 张宪薇靠在车壁上,随着车摇晃着,淡淡道:“大伯和大伯母是你公公最敬重的人,咱们家就是服上三年的孝也是应该的。何况老大上一个妾刚没了,这么快就再买一个也显得太凉薄了。” 赵氏抿着嘴,应该是朱锦儿跟她事先说过什么。比如在她去渑城前,她跟她说如果这个妾没有生下一个儿子,那就再买一个之类的话。 朱锦儿怕死。 李克没生儿子前,她就老想着早点让他有后。等孙子落地后,她又想让他多生几个。有时街外来个道士,她在院子里听见了都会让丫头去买一个符回来。最后几年,她求佛问道,越来越疯魔了。 张宪薇的那个问题又转出来了:李显到底看中她什么了? 朱锦儿到最后,可称不上是好看。病得久了,人也显得一身病态。连李克都不肯往她的跟前凑,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带着妻小搬出去后,逢年过节,回家磕头时,这才捎带着领着妻子和儿子去朱锦儿的屋里也磕一个。 终于回到了燕城,早有家人回去报信。他们的车马到的时候,大门已经开了。李家的仆人都迎了出来。 朱锦儿没来。 张宪薇也不想见她,何况上次是赵氏看家,虽说孙子死了,她也病了一场,但是跟这次孙子是死在她眼前是不能比的。 她抱着李南下车,贞儿让良缘抱下来。她对赵氏说:“你先回去把家里理一理,我这里不用你侍候。这么长时间家里没人在,事情一定积下不少。” 虽然这么说,赵氏还是跟着先把她送回了正东院。 良缘和几个丫头收拾箱笼,张宪薇又道:“明、后天我要带贞儿回张家一趟,住上几天。南儿我也一起带走,省得你分不开身。” 赵氏都应下来了,问要备什么礼? “咱们刚回来,都乱糟糟的。再说都是自家亲戚,不用太麻烦了。”张宪薇想了想,“朱氏只怕身上还是不好,我们刚才在门口没看见她。等你闲下来了,再请个大夫好好给她看看。” 赵氏脸一白,她回去头一件事必定就是先办这个。什么都可以先等一等,倒是朱锦儿的身体是第一的。在李显和李克回家前,朱锦儿必须要好起来! 张宪薇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别人家的姨娘婆婆也没朱锦儿这么难侍候,亏得赵氏不计较。她温言道:“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去了,找个空让你娘家人来看看你。他们一定也很担心。” “谢谢娘。”赵氏这句话说的十足真心。没有婆婆发话,她不能想回娘家就回,想让娘家人来就来。张宪薇开了口,又要出门,就是把这个家留给她了。看她是想留娘家人住两天都行。 “行了,你回去。今天刚回来,先好好去去乏。有事明天再办也来得及。”张宪薇摆摆手,让她走了。临走前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拿二两银子买些香烛纸钱,再送到西山的观音庙去给那对母子念一卷经,超度一下。不然也不安心。” 家里到底是死了人,又是一尸两命。只当是买个心安。晚上张宪薇自己也念了一卷经,替那对可怜的母子积些功德。 新换了地方,李南半夜没睡着,早上又早早的起来写大字。李单教弟弟也有些迂腐,临走前交待他‘不能跟妹妹吵架’、‘要听大伯母的话’这些都对,偏偏又加了一句‘功课不能丢下,书也要继续念,我教你的字每天都要写十张’。 李南极听哥哥的话,以前李慕和薛氏都在的时候,只怕他也不会这么听话。现在人虽然还小,却已经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了,没有亲人,只能乖乖听话。他自己就开始约束自己,倒让张宪薇越来越心疼。 她想了想,干脆也把贞儿叫起来,让他们两个一起写字。 李南虽然是男孩子,年纪不到五岁,跟贞儿差不多大。两个小小人,也不必太讲究什么。张宪薇也把他放到贞儿的屋里,重新挪了一下摆设,隔成了两个屋子。 先让他们在一起住半年,等到冬天了该烧炕了再把李南挪出来。小孩子之间没有芥蒂,最好相处。贞儿不是个小气的,李南也不是个胆小的。都是被宠惯了的孩子,用不了几天就玩在了一起。 张宪薇还带着李南去了张家。贞儿最喜欢去张家,她在那里有不少比她大得多的表哥,而跟她同年的却都要管她叫‘姑姑’。 头一回去张家时,张宪薇给她准备了很多可爱的小荷包当礼物,给外甥的就是扇坠,都是她自己打的结,结下挂着铜钱。给外甥女的就是小荷包,这个倒是张宪薇帮着做的,里面放上一张手帕,或者一对小耳环。 做了‘长辈’的贞儿特别得意,而且很有‘长辈’的自觉,要照顾她的外甥和外甥女。 李南到了张家就被贞儿拉去跟她的外甥和外甥女一起玩了,张宪薇去了张家大太太的屋里,她娘就在那里。 “娘,送的药,你吃了吗?”张宪薇一看到她娘,第一句十有**是这个。 梁氏一看到女儿,眼圈就红了,伸手把她拽到身边坐下后就上上下下的仔细看,未开口先掉泪:“薇薇,你受苦了。” 张宪薇习惯了,给她娘擦眼泪,再说:“娘,我好着呢。没人能给我苦吃。” 高氏在上面笑:“好了,弟妹别一看到咱们大姑娘就哭。”她一发话,梁氏就把眼泪擦了。她把张宪薇拉过来,扫了一眼就笑着点头:“看看我们大姑娘,越来越精神了。” 张宪薇笑了,高氏比梁氏更像她的娘。从她小时候起就知道,娘是需要她来保护的。高氏却是能教给她东西的。 “人总要自己先想通了才能把日子过好。”高氏叹气,“你没出门前,我就跟你说过当女人心气不能太高了。你倒是答应得爽快,可办得事真让人替你悬心。”她拍拍她的手,笑道:“我听说你要过继李家的一个男孩子?” 张宪薇刚要张口,高氏就打断了她的话:“你先别开口,先听我说!”她的脸一沉,屋里的人都噤了声。张宪薇乖顺的低下头,梁氏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当年,张宪薇想帮着梁氏管屋子里的人,头一个学的就是高氏的这份气势。 高氏沉声道:“自从你生了贞儿,我还当你开了窍!现在再一看,根本是换汤没换药!”说着,她狠狠一指头点在张宪薇的脑门上。 “当年你说要跟我学怎么管你娘屋里的人,我教你了没有?事缓则圆!这什么事,转着圈来看着是花功夫又费时间,可不得罪人!!你倒是听进去啊!”高氏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她。 “瞧你的脖子,你的腰,挺的这么直,弯一弯会折吗?” 张宪薇的额头让她点得一晃一晃的,半句话也不敢说。 “哼!”高氏说,“这事就听我的。那个孩子就过到你名下!回去你就把这个事给我办了!” 张宪薇绞着手帕,不答腔。 “又是哪里别着你的筋了?”高氏慢悠悠的问。“你不说我也知道!上回,上上回,再往上一百回!我跟你说的都让你给扔到脑后去了!” 梁氏看了一眼高氏,帮腔道:“你就是不想着自己,也要想一想贞儿。有个哥哥在,日后她嫁出去也不会受委屈啊。” 看来她们在她来之前,倒是都商量好了。 上一次,高氏和梁氏也是这么劝她的。她也被劝动了,只是回到李家后,李显总也不提这件事。她后来也看出来了李单的心劲是往哪里使的。 当时,她最看重李显的意思,那是她的丈夫。又敬佩李单,不想硬是分开这对兄弟。所以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张宪薇说:“这个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一个是李克他爹,一个是李南的哥哥,那个孩子是个有心气的。” 高氏放下茶杯,“那你想怎么样?听着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主意了?” “李南养在我身旁,不是亲的也会养成亲的。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我有心用十年去磨,给自己磨出两个贴心的儿子!” 她用真心换真心,不只是李南,连李单也会变成她的儿子。就算不过继,也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把她当成亲娘! 第 12 章 ( )李南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夜里就哭着要找哥哥。张宪薇就把他挪到她的屋里来,夜里抱着他睡。 贞儿知道了,非要也挤过来。张宪薇怕李南哭闹吵她睡觉,硬是不肯。贞儿就有些闹别扭,几天不说话,也不理李南。 张宪薇虽然心疼,可也知道不能惯得她不分轻重,就故意装不知道。直到李南病好挪回去,贞儿才又开始跟他玩。 她把贞儿叫过来问她:“为什么南儿病了,你不理他?” 贞儿低头不肯说,张宪薇就把她放到一边,做自己的事。旁边良缘来了几回,各种各样的事找她,贞儿好奇,爬到炕桌上看,张宪薇冷道:“回去坐好。” 直到晚上,贞儿憋不住了,委屈的问她:“娘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张宪薇说:“别撒娇,先告诉我为什么不理南儿了?” “我讨厌他!”贞儿生气的说。 “为什么?” “娘只要他,就不要我了!”一边说一边把手帕扔到地上。 张宪薇扫过丢在地上的手帕,贞儿慢腾腾的下去,自己把手帕捡起来。她问贞儿:“你这样做对吗?” “……不对。”贞儿扭着手说。 “哪里不对?”张宪薇问。 “……”贞儿一下下踢脚,半天才慢吞吞的说:“他生病了,娘是照顾他。” 张宪薇接着问:“还有呢?” 贞儿咬着嘴,在她的目光扫过来又立刻不敢咬了,说:“南儿是客人……” “那你现在该怎么做?”张宪薇问她。 贞儿往李南的屋子跑,良缘连忙跟着,“大姑娘!你慢一点!” 张宪薇在屋里等着,过一会儿良缘回来跟她说:“大姑娘跟南儿赔罪了,说不应该嫉妒他,还说明天的白糖糕让给他,她不吃。” 她被逗笑了,良缘也笑:“太太真是,姑娘让你吓得不轻。” “人要从小开始教。贞儿在家受宠,出去难免不知道让人。在家里咱们当然都能让着她,出去了难道外面的人也都让着她?”张宪薇叹气,“与其到那时再让她吃亏,不如从现在就开始教她。她可以任性,但不能伤人。” 第二天吃点心时,贞儿把她的白糖糕给了李南,他把他的花生糕给了她。两个小小人换了点心,一边吃一边笑。 张宪薇在上面也笑。自从贞儿可以自己吃饭后,每天可以吃一块点心。为了让她养成好习惯,不会乱吃零食,省得该吃饭时不吃饭,张宪薇也陪她一起吃点心,告诉她就连娘也是每天按时吃一块点心,其它时间不吃。 下午,太阳快落下去时,天气就凉快点了。张宪薇让人把浴桶摆在院子里,里面是加了金银花的洗澡水,关上院子门后,两个小人挨着个进去洗,洗完了再抱到屋里去。 这个时节在屋里洗热水澡未免闷热,给他们洗澡用温水她又担心着凉,干脆关了院子门,只留下良缘侍候,再给这两个小的洗澡。 因为加了金银花,所以她总让他们在热水里多泡一会儿。现在蚊虫多,小孩子容易长痱子,洗洗金银花对身体好。 洗好了,李南穿上红肚兜,贞儿穿上单裙单褂,良缘再打开院子门,让人把浴桶抬走。 夜里风凉,早早的就点上蚊香让他们睡觉。等他们睡了,张宪薇再跟良缘商量家里的事。 朱锦儿确实是病了,病得还不轻。赵氏一回来就请来了大夫,熬好了药让她喝,连喝了几天没有一点起色。 赵氏怕出事,就过来问张宪薇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继续喝药。这个大夫不好,就换一个大夫。药不好,就换更贵的药。张宪薇从私房里掏出十两银子给赵氏,对她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药,只要有用,只管买来。你那里不够了,我这里还有。” 赵氏接了银子回去,倒是不敢再来。她来一回,张宪薇就问她银子够不够花?不够就说。 她怎么敢一直要婆婆的银子?脸面往哪里摆?如果让李克回来知道了,她不肯掏钱,非要一趟趟的去张宪薇那里拿银子,他就该认为她不尽心了。 就像张宪薇愿意掏银子买省事一样,赵氏也愿意,甚至比她更愿意。重金之下,大夫倒真出了一个办法,说像朱锦儿这样的病人,一般的参太霸道,最好用红参。红参是泡制过的,跟她的病对症。 “还真吃出花样来了。”张宪薇笑,“那就照大夫说的,用红参。” 于是,朱锦儿的参都换成了红参。这么吃了十几天,身体倒还真的慢慢有了起色。张宪薇让朱锦儿说这个药吃得好不好? 朱锦儿的丫头来回说:“姨娘说,她这样的下贱人不能这么花钱,怕折寿。” 折寿?只是折寿可太便宜了。有时候福气不是那么好享的。 张宪薇以前还管着点家,不让朱锦儿和李克太放肆。但是,那时是为了家里的太平着想。现在她倒觉得,就算朱锦儿奢靡又怎么样?就算李克跋扈又怎么样? 一个妾,一个庶出的儿子,谁还在乎他们的名声不成? 她又拿了二十两银子,这回没给赵氏,而是让良缘去跟赵氏说:“你告诉她,姨娘吃的参都从我这里出,让她不用担心了。” 红参是个好东西,价格一家药店一个样。这家说自己是祖传秘方泡制的,那个说自己是百年老字号。难道谁还会去计较朱锦儿吃到肚子里的是哪一家的红参,值多少银子吗? 赵氏说这么着不合适,哪能让张宪薇全掏?她也该表一表孝心。她为难的坐在她面前,“娘,要是让相公回来知道了……又该说我不尽心了……”她就意思意思的收了她五两银子,事后也送了一株红参到赵氏的屋里,让她记着也补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赵氏喜欢在张宪薇这里告李克的状。她告她的,张宪薇听了也只当没听见,她说得多了,她也就劝劝:“家和万事兴,你们是小夫妻,刚成亲,总要拌几句嘴的。” 再安慰赵氏几句,“我知道你也艰难,若是累了就到我这里来坐坐,偷个懒,想必是没人敢到我这里来逮你的。” 赵氏在她这里从来不用立规矩,张宪薇也从来不要求她做这个。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觉得她这个嫡母胆子小?不敢指使她这个庶子媳妇?这些都随她。她倒是巴不得赵氏变得厉害一点,跟李克再锵锵起来就有趣了。 其实论起出身,她比李克强得多。但是女子嫁了人,总要低眉顺目的过日子,赵氏在娘家被养成这样,出了门当然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母夜叉。 可脾气都是养出来的。当年是她在上面压着,赵氏才没有抖起来。如今她也捧着她,且看赵氏能侍候一个姨娘婆婆侍候多久。就是李克,没了李家,就算有李显给他撑腰,想对赵氏抖威风也要先掂量一下他够不够格。 李显在外面是死要面子的,李克真闹起来了,难说能占多少便宜。这个世上对庶子的要求本来就比嫡子严苛。‘本分’二字,捆住了多少人? 李克凭什么就能超然其外?他在李家厉害,在外面总该让他学一些道理了。 张宪薇想到这里就乐,李克最大的缺点就是自尊心太高,也太脆弱。他那么在意自己庶子的身份,可外面的人看他正是庶出的。以前是李家里他是长子,又是李显天天挂在嘴边的‘好儿子’,可身边的人越是出身都比他高,他就越不自在。 上辈子只有一个赵氏,还是只拔了牙的老虎。这辈子先是多了一个贞儿,哪怕只是女儿也是实实在在压在他头上的。然后是李单和李南,正经的李家少爷。李克在李家没论上排行的事,让他在办丧事时都尽量少往李家亲戚中间凑了,如果住到同一个屋檐下呢? 等赵氏的脾气也慢慢被养起来,他就是搬出去了,日子也不好过啊。 张宪薇哼着小曲,自从上次朱锦儿说红参吃着好,她就买了红参送到她的屋里去。听良缘说,那边的屋里搁着一盒子参片,她觉得难受了就嚼一片。平常的茶水,晚上的粥都是加了参片一起煮的。 再好的东西也顶不住这么吃,何况是药? “她还要参不要?”隔一段时间,张宪薇就要问一句。 良缘就去朱锦儿的屋里问,她装规矩不肯说,自有她的丫头替她说:“姨娘的参快吃完了。”再拿出放参片的盒子给良缘看。 “这人真是贪心不足的!”良缘回来跟张宪薇抱怨。 “这有什么?”张宪薇就笑,“回头老爷自然会都补给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再赚点呢。明天再拿银子去买一盒。” 李显一行人回来了,李单看着是瘦了一圈,李克自己坐在放行李的车上,下车时李显叫着李单,李克领着下人先回府报信。 “咱们大少爷的脸色可不太好。”良缘得了信,回来告诉张宪薇时说。 “要改口了。”张宪薇理一理袖子,“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大少爷?单儿是大少爷,二少爷也是大伯家的,三少爷是南儿。咱们家老大嘛……” 良缘捂着嘴偷笑,“总不能是四少爷?那岁数也差太多了。” 张宪薇笑着叹气,“这可真是为难了。先囫囵个的叫他少爷,等我问过老爷再论清楚。”抬脚要走,忽又停下,问良缘:“你可记得这段时间给朱氏买红参花了多少银子?” 良缘记得清楚:“共九十八两。药方也是我收着呢。” 张宪薇点点头,迎了出去。这九十八两,是翻一番好呢?还是加一半好呢?翻一番太夸张了,只怕容易出错。就说个一百四十九两二钱,有整有零的,恰恰好呢。 她又想着,送回张家的红参只怕是该吃完了,梁氏的身体是要慢慢调理的,等再给朱锦儿买红参时,再送回去一半就行了。 李显还穿着素面的黑色袍子,李单和李克也都是一身素色。张宪薇先给李显行礼,再对李克说:“你媳妇在屋里等你呢,今天有什么事都先放下,好好休息,明天也不必急着起来。” 李克行了礼去了。 她对李单微笑:“看看你弟弟去,正等着你考他呢。晚饭也在他那里吃,我让人送过去。” 李单一听见弟弟的事就一脸似哭非笑的神色,看来也是累极了。她让良缘带他去,再把李家跟过来的仆人都安排一下,下人房都是腾好的,铺盖也都是现成的。 她扶着李显回了屋,一边跟他说家里这段时间的事,一边捧来衣服让他换,再出去叫丫头打热水来梳洗。 “那对母子我又让人祭了一回,到底是在咱们家丢了性命的。”张宪薇道。 “是他们福薄,你不要想太多。”李显拍拍她的手,携着她坐到桌前。晚饭摆好了,她给他布了几筷子菜,然后就看着他吃,再说起了朱锦儿的身体。 “……我回来时真是吓了一跳,锦儿整个人熬得都脱了形。换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看好,后来还是一个大夫给换了一剂药才见了起色。到现在还吃着呢。” “什么药?”李显随口问道。 张宪薇又给他添了一碗粥,“我也没记清楚,那个大夫满口这个那个的,药方子在良缘那里。” 李显点点头,喝了两口粥才继续问:“花了多少银子?” “也没多少。”张宪薇含糊的说,“也就百十两。别喝那么多汤水,夜里该总起来了。再吃个馒头?”她给他挟了个馒头。 他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她让人把盘子都端下去,又给他泡了一杯茶。他拿在手里不急着喝,半闭着眼睛像在养神。 她懒得跟他两个人在屋里,出去让丫头给他准备洗澡水,出了门转到贞儿那里去了。李单正跟李南一起吃饭,两个小的都吃过了,在旁边闹哥哥。 “别闹你们哥哥,他可是刚刚回来,赶了一路,累坏了。让他好好歇歇,明天再陪你们玩。”她笑着说,抱走贞儿,对李单说:“晚上你就跟南儿一起睡这个屋,贞儿我抱走。” 李单要站起来恭敬的回答她,被她按着肩膀:“好好吃你的饭,瞧你的样子,就剩下个骨头架子了,你看看弟弟,什么时候你吃的跟他似的,我就放心了。” 李南被张宪薇养得白胖,看起来又有精神。李单过来时就看到了,心中自然是感激张宪薇的。他的心思简单,弟弟能这么快就高兴起来是件好事。 回屋里正好看到李显在问良缘,手里拿着药方。“红参?” “是的。”良缘说,“那个大夫说姨娘这样的身体,一般的参克化不动,对身体不好。红参吃着好。”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这些日子我去问姨娘身体,姨娘说最近轻快多了,丫头也说姨娘的脸色见好。” 李显慢慢点头,仔细看手里的药方。 张宪薇正好抱着贞儿进门,他抬头看见贞儿,笑着站起来伸手抱过她:“贞儿,想不想爹爹?” 贞儿娇声道:“想!”然后捂着鼻子说,“爹身上好酸哦!” 李显呵呵笑,把贞儿放在炕上,“爹爹很长时间没洗澡了,所以是酸的。” “那爹快洗澡!”贞儿捂着鼻子躲到炕里去了。 李显看起来更高兴了,跟女儿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很有趣吗? 张宪薇想早点让他出去,她们娘俩个好睡觉,就说:“老爷去锦儿那里看看,这次的事,锦儿怕是心里不安呢。” “哦。”李显皱眉,“明天再,今天刚回来,我累得很。”然后就叫屋外的丫头把热水抬进来。 张宪薇拉着他到外屋,小声劝道:“老爷真是的!你回来的事,锦儿一定知道了,就是老大应该这个时候也去看过了。她经过这次的事,本来就怕咱们怨她。你回来了不去看一眼,她正病着呢,再添了心事,更不容易好了。” 说完,不由他再说就将他推出门外,“老爷今天晚上就歇在锦儿那里。好好劝劝她,别想那些事了。” 屋外站着几个丫头,李显不好再退回去,只能清了清喉咙,“那我去看看就回来,你先歇着。” 张宪薇笑着送他走,后脚就让人烧好洗澡水直接送到朱锦儿的屋里去。想回来?美得他。 她还想跟女儿睡个清静觉呢,母女两个说说悄悄话,比跟他挤在一起畅快多了。 第 13 章 ( )李显从东院出来,绕过一条小径就是朱锦儿的院子了。 这座院子只有两间屋,一个大屋再加西边的一个厢房。外面一道矮墙一圈,成了朱锦儿的小院子。 要说住,也未必有在张宪薇的院子里住得舒服,只是自己一个院子,到底自在得多。 西面这道墙背阴,爬满了青苔。走进院子,先看到的是墙角的一堆药渣和煤灰。屋门前有两个小炉子上放着瓦罐,里面滚着药汤。 李显还没走近就闻到了屋里浓浓的药味。 一个梳着小髻的青衣丫头掀帘子出来,没想到李显就在门前,吓得手里的药碗差点砸在地上。“老爷,”她赶紧把帘子掀高,侧身让开路,再对屋里喊:“姨娘,老爷看你来了。” 李显在门外咳了两声才走进去。屋里关着窗,一室浊气。他皱了一下眉才走到里屋,朱锦儿看样子是刚刚从床上下来,裙带没系紧,头上的盘髻也是歪的。她慌乱中随手拢了一下头发,又理了理裙子才敢迎过来。 “老爷来了,怎么不让人先说一声?我这里都乱糟糟的……”她低着头,扶着李显坐下。 四处的东西、摆设虽然都是好东西,毕竟张宪薇不喜欢亏待人,特别是摆在明处的。只是屋里有个病人,时候长了,好像连摆设也染上了一层沉郁的病气,显得不够欢快。 梳妆台上摆着一盘鲜桃,红白水灵,个个都有拳头大小。李显看了一眼,朱锦儿忙道:“这是太太昨天让人送来的。”然后站起来去把那盘桃子捧过来,拿了一颗看起来最好看的递给他。 “嗯。”李显接过来,看这盘桃子说:“既然是太太给的,你就吃。” 朱锦儿揉着裙带,怯怯的笑了笑:“这桃子养人是不假,可奴家这副身体,现在连桃子都克化不动了。刚送来时吃了一颗,不到半个时辰就泄出来了……现在只能白摆着看看。” “最近吃的什么药?”李显把桃子放下,朱锦儿见状,又想去拿别的,他按住她道:“坐着,要是累就还回去躺着。” 朱锦儿就歪在床头,扯过小被子搭在身上,笑着说:“奴家就是个药罐子,天天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太太也是为了我的病操碎了心,咱们家的大奶奶一天来看我好几回,真是辛苦孩子了。” 李显坐在她旁边,见有一缕头发掉出来就帮她掖回耳后,温言道:“别说这个了,咱们家难道还吃不起几剂药?现在吃的药好不好?要是没用,就再请个大夫,换一副吃。” 朱锦儿探身拿起床头放的一个方匣子,打开递过去说:“如今我就吃这个,比别的都顶用。就是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再买十个我也够了。” 李显接过匣子,见里面是切成片的药材。 “这叫红参,是一个大夫说的。太太都是整棵买回来给我,参须我用来熬粥煮茶喝,这都是切成片的,我难受了就拿一片嚼着吃。” 李显拿了一片闻了闻,咬了一口嚼嚼,这个味就是这个屋里的味,连朱锦儿身上都是这个味。他把它扔回匣子里,合上盖子给她说:“你既然吃着好,就继续吃,这么点钱还是花得起的。过了这一阵,再请个大夫给你好好瞧一瞧。” 丫头这时才倒了茶进来,朱锦儿就要骂她:“你去哪里倒茶了?就是现打水也来得及了!”丫头把茶放下才说,“屋里没现成的热水了,炉子又都占着,我这是去大厨房提的热水。” 李显累了几个月了,见朱锦儿还在再教训丫头,就说:“好了,丫头不好就告诉太太,你别跟着生气了。今天晚上我歇在小屋里,你睡。” 他站起来出去,丫头紧跟着出来,抢在他前头把对面的小屋的门、窗都打开,通风散气。再把小屋里的铺盖卷起来,挪到外面去。 李显站在院子里,闭着眼睛吹风。等丫头把新铺盖铺好了过来请他,他才过去。院子外有人叫,说是热水送来了。 丫头过来问,他就说:“抬进来。” 热水抬进来,关了门,丫头先去给朱锦儿说一声,再回来侍候他洗澡。等他睡下后,她回到朱锦儿的正屋里,把铺盖铺在床角的地上。 朱锦儿问她:“老爷怎么样了?” 丫头已经躺下了,闻言支起身说:“老爷看着很累了。”想了想又说,“老爷这次出去治丧,一定是有不少事的。”她看着朱锦儿的脸色,又加了一句,“老爷一回来就来看姨娘,可见是有心了。” 朱锦儿闭上眼睛,等丫头都快睡着了才朦胧听见一句:“……我倒宁愿他没心呢。”然后是一声长叹。 一大早,李克和赵氏就到张宪薇的院子里来了。 贞儿和李南正在起床,屋里闹腾腾的,小孩子的欢笑声特别清脆。张宪薇笑眯眯的看着她在床上躲,不肯乖乖让丫头们侍候着穿衣服。良缘进来跟她说那两个来了。 张宪薇笑道:“让赵氏留下陪我吃饭,让老大办他的事去。对了,告诉他临出门前别忘了先去看看朱氏,到底是他的亲娘呢。” 良缘说:“来得这么早,不就是想能去那边多坐一会儿吗?” “就你聪明。”张宪薇轻轻白了她一眼,“要是老大留在那里吃饭,你让咱们的厨房送两个菜过去。” 良缘点头,“我这就去说,老爷应该会过来这边吃早饭。” “所以才让你去送菜。”张宪薇上前给贞儿理一理裙子,说:“老爷要是再带他过来一起吃饭,那谁还吃得下?让他在那边吃。我跟赵氏说过话后就让她回去吃,她在这里也吃不痛快。” “那就再给大奶奶送两个菜,她回去也能吃好点。”良缘笑着出去了。 张宪薇抱着贞儿去了李南的屋子,昨天晚上他和李单住在这里,今天还要再给李单腾出一个院子来。 “早上你们一起吃饭,上午的事情多,你就先领着两个小的在屋里读书。中午吃过饭就给你腾院子,日后就让两个小的去你的院子里读书。”张宪薇把贞儿放在李南身边,两个小的先玩在一起了。 李单睡了一夜,又见到了弟弟,脸色好看多了,人也开朗点了。他见张宪薇进来就站起来迎接,听她说话就肃着双手听,完了说:“小子听大伯母的。” 良缘领着丫头进来送早饭了。贞儿像个大姐姐一样牵着李南的手走到桌子前,柔筝和柔萍把他们抱到凳子上坐好。 张宪薇给他们三个一人盛了一碗大米粥,桌上是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醋溜绿豆芽,一笼猪肉包子,还有一笼小馒头。 两个孩子都习惯了,一个拿包子,一个拿馒头,都是直接上手。李单看不惯,刚要教训,张宪薇就按住他的肩说:“这是我说的。一是他们现在小,用筷子不方便,挟包子、馒头这种大个的容易掉;二是到底还小呢,只要大规矩不错,小规矩可以放松一点。” 李单明显有点不服,可又不敢直接反对。张宪薇给他挟了一个包子放到碟子里,笑着说:“你就是要教他们,也不能在吃饭的时候,容易坏了胃口。等吃过了饭再教,放心,既然这两个小的我交给你了,他们当然都听你的。” 李单讪然,明显是张宪薇这个长辈先低了头,他嗫嚅道,“大伯母是一片慈心。”再看李南和贞儿不够文雅的用餐方式就没那么别扭了。 张宪薇看着他们吃上了,这才往回走。进屋时李显果然已经来了,李克没跟在后面,想必良缘的菜送得刚刚好。儿子就留下来陪娘吃饭了。 赵氏避在外面,跟丫头一起把饭菜端进来。张宪薇见着她就说:“本来想跟你说几句话的,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你回去吃饭。今天的事不少,上午要先把东边的那处院子收拾出来,别的都先放一放,这个是最要紧的。” “是,媳妇知道了。”赵氏躬身施了一礼,立起来说:“昨天我就想大伯来住在哪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只是侍候的人从哪里拨呢?” 张宪薇说:“他带了人来,我再让良缘去支应几天也够了。铺盖什么的都用新的,等吃过了早饭你再过来,我还有事要交待你。” 赵氏躬身去了。 李显在屋里正被丫头们侍候着洗手、换衣服。重新换了一身后才坐下来,张宪薇过去给他盛了一碗粥,他说:“你也坐下来吃,有丫头们呢。” 她又给他布了一筷子菜才坐下来,夫妻两个也不说话,吃完了她才说:“我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事?”李显漱口之后拿布巾擦嘴,问她。 “单儿来了,日后必定还要长住,这称呼怎么论?” “什么称呼?”李显一愣,明白过来了,这下他也要为难了。按年纪说,李克最大,但是当初李单出生时排行第一,明摆着李家大伯那边没想让李克这个庶生子压在嫡子的前头。如果现在李芾和薛氏刚走,李单刚搬过来就要从大少爷换成二少爷,说出去可不大好听。 张宪薇叹气,“要是各论各的,也便宜,就是一边是克大少爷,一边是单大少爷。” 这是最简单的,两边都不得罪。她说完了就捧着茶润口,只等李显怎么答。其实不用他开口,她也能看穿他的想法。 李显皱眉想了想,摇头说:“这样不妥当。单儿和南儿如今跟咱们是一家人了,怎么能在这种小地方反而生疏起来?” 看,他最在意的恰恰是这些小地方。 张宪薇抿着嘴笑,不敢抬头让他看见。他轻轻敲着桌子,半天才道:“就委屈一下老大,单儿是长,老大排行第二,南儿还是第三。” 张宪薇为难的说:“这样……也不大好啊。大伯家有一个老二啊,如果这么一换,倒像是欺负人家似的。” 欺负人家什么呢?欺负人家是庶出的嘛。 她这话也不必明说,李显自己就能品出味来。世事难得两全,他既想让李单和李南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又不愿意委屈李克,哪能这么容易? 何况李克真能领这个情?好好的当了十几年的‘大少爷’,一朝又变成了‘二少爷’,就这还是为他着想,特地把另一个庶出的挤下去的好位置呢。 张宪薇想到就觉得有趣,真要这样办了,李单未必就觉得李家这是为他好,李克也不会认为这个‘老二’是个好东西。 李显左右为难,看外面天色不早了,也该出门了,只好对张宪薇说:“按你说的办。” 于是,李家将有两个大少爷。 一个是李家的嫡孙,一个是二房的庶子。 张宪薇摇着扇子,轻风送爽。“吩咐下去,下边人记得改口。可别弄错了。”门外,炽热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映得青石地上一片片白色的光斑。 第 14 章 ( )给李单的院子还是当年的那一座,朝向好,正面的几间大屋都能照上一整天的太阳,跟李克的院子一般大。 张宪薇前两年借着贞儿挪屋子的事,特地把家里的空院子都修整了一遍,漏雨的地方都修了,换了新瓦,刷了新漆。只是一些家具还要重新置办。 正房给李单起卧,东边的厢房当做书房。 她让人去买了一张书桌,再加上点小零碎,笔架、砚台等。又让人买了一个青花盘龙的鱼缸,养了十数只狮子头,再养上点荷花,这些东西摆在书房里,顿时显得像样多了。 床帐等物是从她的库里出的。每年家里各屋都要换上两次新床帐,挪给李单的是原来给李显做的。 等赵氏都布置好了,张宪薇过来查看,左右转过一圈后,指点下人再仔细些。赵氏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屋里倒好办,就是院子里没有花木,看着太冷清了。” “这个时节不适合移栽花木,恐怕养不活。”张宪薇道,最近都是大晴天,不是移栽的好时候。“摆些花。” “什么花好呢?”赵氏问。 “菊花。”张宪薇道,“单儿的书读得好,日后是有大造化的。”所以他是李家的贵人,不能慢待。 好花难寻,幸好现在正是赏菊的时候,城外的花苑里有不少难得的好菊花。张宪薇使人去搬了十几盆,都是碗口大的花,有的花瓣如丝,有的重重叠叠,花瓣紧紧包住花心。 “真是漂亮。”张宪薇看着也觉得喜欢,对良缘说:“叫两个会养花的丫头看着,不许人攀折、祸害。” 李单搬过来的第一夜,李南缠着也想跟哥哥一起睡。张宪薇让良缘跟着过来,一是看着李南,二是不许这兄弟两个夜里只顾着说话,忘了休息。 渑城李家带过来的下人只有十四、五个。其中一多半都是要跟着李单去书院侍候的,留下给李南的又都是还不经事的丫头们。奶娘签的不是死契,留在了渑城。 当务之急是要给李南选一个合适的婆子,不然只让丫头侍候,李单必定不会放心离开。 张宪薇想了想,叫来良缘,说:“我想让你去看着南儿。” 良缘笑道:“我也想替太太分忧呢,正好也能躲个轻闲。” 见她答应了,张宪薇松了口气,除了良缘,交给谁她都不能放心。“虎儿有六岁了?”她想起良缘的小儿子,“让他进来跟着南儿,日后进书房当个书童,也识几个字。” 良缘一听,眼睛就亮了。跪下磕了个头,第二天就把小儿子带进来了。 虎儿是在乡下长大的,在野地里疯跑,抓老鼠、逮麻雀、祸害村里的猫狗。良缘带他进来磕头时,特地给他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等磕过了头撒出去,不到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小丫头尖叫乱跑。 张宪薇出去一看,见虎儿脱得溜光,像只小牛犊子,浑身晒得漆黑,光着屁股站在院子里。良缘得了消息过来,气得脱下鞋抓过来照着他的屁股蛋子就是一顿狠打。 这小子趴在娘的膝盖上挨着打,却像没事人似的,左顾右看。小丫头躲在暗处偷看他,他就对着人家吐唾沫。 张宪薇在屋里看着直发笑,这小子可真有趣啊。不过李单怕是不会喜欢,她把李单叫来,指着院子里被良缘罚站的虎儿说:“我想让他跟着南儿。” 她还想说虎儿虽然调皮,但是南儿也不能养得太拘束,男孩子还是应该更精神些好。谁知不等她再说,李单就道:“行,我看他倒是个好孩子。” 这话也不像做假,他当即就领着虎儿去找南儿了。 良缘羞愧,过来找她说:“太太,我看我家小子不识抬举,别让他带坏了南儿,不然我还是把他领回去。” 张宪薇摇头,“我看着,说不定虎儿跟那兄弟两个是有缘分的。你去看看,刚才单儿过来,已经把虎儿给领过去了。” 良缘吓了一跳:“啊?那我这就去!”言毕转身就往新院子走。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她就回来了,神色古怪的说:“我看见虎儿带着南儿玩尿泥呢。” “什么?”这下张宪薇也愣住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要往那边去,没走到门前又回来了,坐下后让良缘细细的跟她说。 良缘道:“我过去时,虎儿就跟南儿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这臭小子又把裤子脱了!”她说到这里就生气,“他们正拿着花铲起台阶前的青砖,我刚要去拦,单儿就在书房里坐着,见到我还摆了摆手。” “他没生气?”张宪薇奇道。 “没有,单儿看着挺高兴的。”良缘就是这点想不通,早上贞儿和南儿用手拿包子都让他变了脸色,怎么这会儿反倒不生气了? 两个小子使劲把青砖撬开一条缝,费了吃奶的劲把砖给搬开,砖缝里跑出来几只小西瓜虫。南儿大概从来没玩过这个,跟着虎儿连三赶四的抓。 良缘在旁边看着,既怕虎儿惹李单生气,又生气这臭小子一点都没记住她昨天说的话! 然后,虎儿站起来,挺腰腆肚,拿着小**尿了一泡尿,开始玩尿泥。南儿有样学样,解了腰带褪了裤子,也站着尿了一泡,挤半天挤出来一点,也蹲下一起玩尿泥。 良缘眼前一阵发黑,觉得就是打死虎儿也不解气啊!可坐在书房的李单勾着头看了一眼,居然笑了! 张宪薇听完良缘说的,好奇心是一层层往上涌。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她特地去请李单和李南过来一起吃,走到院子里一看,两个泥猴子! 虎儿就不用说了,李南身上的裤子大概是他自己系的,裤裆都跑到后面去了。浑身滚得都是泥,膝盖上污了一大片,可能是在地上蹭上了青苔。 “我的祖宗啊……”张宪薇冒出来一句。 李单从书房出来,也不嫌脏就把李南抱起来,他两手的泥就这么按在他哥哥的衣服上。 张宪薇按着额头,叹笑道:“先洗澡,这样可怎么吃饭啊。” 把这两个泥猴子按在澡盆里洗干净,再提出来换上衣服,良缘自然带着虎儿下去吃,张宪薇抱着李南去她那边。 院子里摆了一桌席,算是给李单接风。 李显刚刚回来,他坐在上首,李单坐在下首。张宪薇带着李南和贞儿坐在一旁,她先哄着两个小的吃了几口抱下去,把这里让给这对叔侄。 两个小的回到屋里就放开了,脱了鞋上了榻,再让人从厨房里端菜过来。她看着院子里的叔侄两个边喝边聊,良缘回来了,她对她说:“你去看着点,别让人喝多了。” 良缘点头出去,她坐在榻上看着两个小的。李南正跟贞儿学他下午玩的‘新游戏’,她听着就忍不住笑。贞儿更是听得瞠目结舌,说到虎儿没穿衣服时,贞儿年纪虽然小,也羞红了脸,再说他们尿到地上和成泥玩,贞儿捂着脸喊:“啊!!我不听了!!” 她要往下跳,张宪薇一把抱住她。南儿不明白,过来拉贞儿:“你不听了,我就跟你说别的。哥哥那个院子里养了好多花!都有这么大!”他双手画了一个大圆。 贞儿一听就又回去了,南儿说哥哥的书房里还养了一缸金鱼,鱼缸里还养了荷花。 “我能去玩吗?”贞儿扭头问张宪薇。 “这个呀,你要问你单儿哥哥。”她笑着对贞儿说。 南儿拉着贞儿跑出去:“我带你现在就去问哥哥!” 两个小的牵着手,跑得一扭一摆的,张宪薇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跑到酒桌前,桌上的两人放下酒杯看着他们。南儿还拉着贞儿的手,稚嫩的声音说:“哥哥,我可以带贞儿去看花、看金鱼吗?” 贞儿先是看李显,再看李单。她很少见李单,所以有点胆小。“单儿哥哥,我想看你屋里的大花和金鱼。”她的声音小的多,张宪薇听着心里就是一片柔软。 李单微微伏下身,对贞儿说:“好,明天哥哥来的时候,你跟哥哥一起过去。” 贞儿这时一定笑了。张宪薇看着那两个小脑袋,南儿扭头看贞儿,也跟着笑了。两人再手牵手的跑回来,她在门口迎着他们。 “可都高兴了?回来把饭吃完,不许再乱跑了。”她推着他们回屋,盯着他们一人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碗鸡蛋羹。南儿大概是今天跟着虎儿玩得疯了点,又多吃了两个包子。吃完就困得眼皮直打架。 哄着他们漱了口,张宪薇再把他们一个个抱到里屋去。 贞儿还不困,看着南儿刚躺下来就睡着了,就问她:“南儿怎么睡了?” “他今天太累了。”她摸摸她的头,“明天到单儿哥哥那里要听话,好好跟着哥哥念书、认字。” 贞儿点点小脑袋。 张宪薇陪着她打了一个结,又教她了一个新结。新结打到一半时,贞儿也困了。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张宪薇出来,靠在榻上摇着扇子似睡非睡。李显进来时手脚都放轻了,她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时,他说:“你不用起来了,我洗了就过来。” “单儿呢?”她问,跟着起来卸下钗环,洗去脂粉。李显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单衣进屋来,先走到里间看两个孩子,见他们都睡着了才出来。 吹了灯,两人并头躺下。 张宪薇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李显交待了两句话: “……贞儿喜欢花,这边院子里也摆几盆,金鱼也养一缸。” 她翻了个身,嗯了一声。 “……你的梳妆盒里我放了几张银票,回头去兑出来,不用往家里的账上记了。你留着买点什么。” …… “宪薇?”李显探身一看,见她已经睡着了,轻叹一声,伸手在她的肩上缓缓抚了两下。 早上,张宪薇起来时,李显已经出门了。她坐在梳妆台梳头时在妆盒里发现了几张银票,一百两的两张,五十两的两张。 “这是……”良缘在给她挽发,问道。 她把银票放下,“跟上次东郊田庄送来的出息一起兑出来。”这是李显给她的私房。如果是明面上送来的,都会是一箱箱的钱、银锭。给的是银票就是让她私下去兑出来,不用归到家里的公账上去。 “好。”良缘答应着,从妆盒中拿出一枝登梅簪给她簪上,看了看又不满意,换了一只对珠排钗。“东郊上次送来的出息,老爷说过要给那边送一半过去。” 李家在燕城的城郊有几处田庄。每一处大概有个一百几十亩的地,雇一些当地的村民种植。除了每年官府让种的稻米外,剩下的出息能支撑李家大半的开销。 东郊的田庄共有三处,一处专出稻子,每年上交官府用做官粮。李家都会多出一些,当做给粮官的添头,由得他自充腰包。 剩下的两处种的东西除了自家吃喝外,剩下的大部分也会买到官府家人开的粮店中,余下的一小部分买出的银钱才会归李家。 李显所说的交出一半的出息给李克,说的正是卖到官府家人开的粮店中的这一部分。 这是打算把让李克去替李家卖这个人情…… 张宪薇摸着梳子。李克走出这一步,日后这燕城中看到的李家下一个的接班人就是他了。可她现在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代替他。李南年纪还小,李单的根在渑城,她没有理由让他再来接燕城的李家。 贞儿,又是个女孩子…… 张宪薇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照老爷的话去做。”她平静的说。 良缘担心的看了她一眼,点头出去了。 吃过早饭,贞儿跟李南去找李克了。赵氏拿着账本过来,她翻看着账本说:“大伯的丧事是六月办的,咱们家要守孝。从今天起,各家的应酬都减半,能随礼的只随礼,要避讳的就避讳。” 赵氏点头应下,将燕城几家大户最近的大事说了一遍,娶妻、纳妾、生子这样的事李家就不用再往上凑了。虽然不是嫡亲的眷属,不用关起门来守丧,但是一些红事他们都不能再沾了。 “听戏,喝酒也要避讳。告诉老大,最近外面的事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张宪薇说。 “是,娘。”赵氏说,“家里的下人是不是也要减一些?” “家里有多少是雇来的?”她问。 “厨房最多,有五个,只有两个厨娘是咱们家自己的人。”赵氏假意翻了翻人名册子,这些早在她来之前就看好了的。家中既然要守孝,使唤的人就不能太多,不然太享受了也不像样子。守孝,就要看着哀戚。那就不能穿新衣,戴首饰,吃肉、喝酒,欢歌笑语。更不能让一堆下人围着侍候。 “都让走。除了厨房,还有别的地方有吗?”张宪薇问。 赵氏顿了一下才答道:“……朱姨娘那里还有一个。前段时间,姨娘病重,只有一个丫头不够使,就又从外面雇了一个。” 张宪薇沉吟了一会儿说:“回头让人牙子来一趟,让朱氏再挑个人买进来。要长久侍候的,还是要使家里人用着才放心。”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主人们不能穿新衣服和红色的衣服,下人们也不能穿鲜艳的颜色。女眷不能戴黄金、簪花。 “窗纱都是新换的,这个倒没关系。只是朱姨娘院子里有几株月季,这个……”花是红色的。 张宪薇淡淡道:“那就把花掐了,朱氏那边日后再送几株菊花去。” 赵氏都应了。等她走了,张宪薇让人去外面给贞儿买金鱼、鱼缸和菊花,“多买几株。朱姨娘屋里也要放几株。” 贞儿和李南在李克那里玩了一天,虎儿被良缘教得很好,他虽然不认识李南和李克,却认识贞儿。在她面前,今天他乖乖的穿了一天的衣服也没喊烦,也没有当着贞儿的面脱裤子尿尿。 不过他们还是和泥玩了,水是李克屋里的茶水,不够了又去舀鱼缸里的水,还把金鱼拿出来玩,不到晚上,十几条狮子头让他们玩死了四条,院子里的菊花也压踏了两株。 良缘把贞儿抱回来时,她的两只手都是泥,裙子上也是污泥。张宪薇结巴了一下,还是没舍得骂她,让人抱着去洗澡换衣服了。 良缘跪下替她的儿子虎儿告罪,张宪薇摆摆手说:“都是孩子,有什么罪呢?贞儿能玩得这么开心就值了。” 她叹气:“……说起来,她也只有四岁。四岁的孩子,无法无天才是幸福呢,要教规矩,等开了蒙才。” 晚饭时,李显还没回来。张宪薇就带着贞儿和南儿吃,李克要念书,白天他被三个小孩子闹了一天,书没有看多少。她交待人把饭送过去,盯着他吃完才许继续念书,晚上也不许熬夜。 良缘过来悄悄给她说:“那边院子里的花掐了,听说难过的晚饭都没吃。” 张宪薇用筷子敲敲面前的一盘蒜泥白肉,“这盘还没动过,给她送去。”良缘端起这一盘,又把旁边的一盘猪肉皮冻一起端走了,再看着眼前的鱼头豆腐汤说:“这汤要是太太不喝了,我也一起给她送过去得了。” 她点点头,“你看着办。” 良缘端过去了两道菜,一盆汤,再加一盘小花卷。回来对她说:“她都吃了。” 李显回来了,张宪薇让丫头去侍候他更衣,正准备睡下,朱锦儿的院子里过来报信,说朱锦儿现在泄肚子,咽了两头蒜都止不住。 李显愣了一下,问她:“家里还有药吗?” 张宪薇吩咐良缘:“煎一副送过去。”良缘点头,说:“姨娘身上弱,煎一副只怕药力太强了,不如煎半副先试试。” “就这么办。”李显说。 煎了药送过去,过一会儿回来说好些了,李显就让人都睡。躺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三更过半的时候,又来说:“不成!姨娘刚躺下又起来了,现在人都站不直了!” 李显起来披衣服,张宪薇跟着起来,喊外面的人:“叫老大快去请大夫!” 第 15 章 ( )快天亮的时候,大夫请来了。李克跑遍了半个燕城才请来一个大夫,是个年近三旬,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大夫。 他夹着布包,跟在李克后面,从李家大门进来,穿花过径,看到前面有一座大院子,就往那边走。 李克叫住他:“大夫,是这边。” 大夫赶紧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后走。再绕过一条窄径,见是一座小院,不等近前就闻到从院子里飘出来的药味。 可见是个重病的。 大夫暗暗点头,这样的病人看起来容易。 李克领着大夫进去,屋里有一个丫头守在床前。李克给大夫搬过来一个绣墩,“您请坐。” “嗯。”大夫高深的点点头,一手捻着胡须,一手三指并起,搭在伸出床帏的一只手腕上。半晌,换另一只手再搭上去。 李克一直等着,见大夫切完了脉,凑过去小声问:“大夫,可知是……” 大夫叹气摇头,“贵眷平常可有用惯的药方子?让我看看。” 最近几年,朱锦儿吃过的药方子有一摞。丫头拿过来,大夫一边翻,一边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再问:“最近吃的药可还有留下?给我瞧瞧。” 可巧昨天晚上喝的两碗药都还剩下半碗,丫头都端了过来。一碗是平常吃的补药,一碗是止泻的。 大夫拿过来又闻又尝,然后就开了一幅方子出来。 李克拿过来一看,大部分的用药都跟以前朱锦儿常吃的药方差不多。他收起药方,问:“昨天晚上,我家姨娘像是下痢……” 姨娘? 大夫脸色一变,虽说大夫不能挑病人,可人分三六九等,世人难免长一副势力眼。给正经的太太、奶奶看病和跟姨娘、丫头看病可不是一回事。 往重里说,这可有点丢人啊……人家要介绍大夫,也会说前几日许府的老太太瞧病,用的那个大夫的方子好。不会说李府的小姨娘看病,伍大夫的医术高超。 大夫不想再坐,就算这个姨娘能吃龙肝凤胆呢,那也是姨娘。“也无大碍,一时脾胃不合也是有的。如今这个天气,就是个好人也容易生点小病。”大夫草草答道,站起来就要告辞,“其实贵眷如今的身体,不是大补就能补起来的。倒不如平时小心一点,慢慢的或许就好了。” 李克连忙要留大夫:“大夫请留步,我家这位姨娘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见好,请大夫开个管用的方子……” 大夫一听,就想叹气。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人都觉得大夫开一剂药,人就要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才叫好? 他摇了摇头,说:“小先生言重了。是小的学艺不精,告辞,告辞。” 李克跟着送到了门外,把药方交给下人跟着大夫回医馆拿药,他转头去了正院。 张宪薇刚刚从贞儿那边回来,昨天夜里她到女儿那里去凑和了一晚,省得还要安慰李显。正好李克进来,她就道:“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吃早饭。你姨娘的病瞧得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李克肃着手等张宪薇说完,把药方递上去说:“大夫开了张方子,说姨娘只是现在天热,一时脾胃不合。” 她接了方子扫了一眼,转手给了坐在旁边的李显,对李克说:“你也是累了大半夜,别再熬神了。今天上午先回去补个觉,有事下午再出去办。老爷说呢?”后半句回头问李显。 “你娘说的对,回去先歇一歇。”李显把药方子放下。 良缘带着丫头把饭菜都端进来,对张宪薇说:“姑娘在闹别扭呢,太太去看看。三个丫头都没办法了。” “这孩子。”张宪薇笑道,给李显盛了一碗粥,“那我去瞧瞧,老爷和老大吃。” 李显听了也面上带笑,“贞儿怎么了?是丫头侍候的不好?” 良缘听见这话就低下了头。张宪薇道:“丫头都是好的,是贞儿太任性了。老爷就别为这种小事挂心了。” 李显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突然想起来对她说:“是不是家里太素静了,她不习惯?她不是喜欢花吗?买回来了没?” 张宪薇说:“昨天才让人去,今天就能抬回来了。我多买了几盆,锦儿那边也放上,让她看看能散散心。说不定舒散一下,身体能有点起色。” 李显听了要皱眉,后又忍住,撇了李克一眼,再淡淡的对她说:“嗯,那就均两盆放过去。” 张宪薇笑着点头出去,良缘跟着出来,屋里只留两个小丫头侍候。她们转到贞儿这边,见她正被柔筝侍候着穿衣服。 “喜欢新裙子吗?”张宪薇过去抱贞儿,在她的小嫩脸蛋上亲了一口。 “喜欢!”贞儿在床上转了个圈,裙摆转起来。“好了,快下来穿鞋子。”她抱着她坐在床沿,良缘蹲下拿鞋子给她穿上。 因为要守孝,贞儿的裙子大部分都要换。张宪薇怕她不喜欢这些素净的颜色,就让人在裙子上用素色的丝线绣上各色花纹,就绣在袖口、领边和腰带上,再给她换上几个新鲜的香包,再教屋里的丫头一见她换上,就要夸她这么穿着漂亮。 坐到桌子前时,贞儿想起了李南。“南儿呢?”她已经习惯家里有小朋友陪她一起吃饭,一起玩了。 张宪薇见状,放下筷子道:“南儿在你单儿哥哥那边。你要去找他吗?” “我要!”她说着就往椅子下滑。张宪薇就让良缘带着贞儿过去,“今天你就在那边,也教一教单儿屋里的人规矩。” 良缘答应着去了,张宪薇干脆把女儿做的早饭吃完了。等她吃了一碗蒸鸡蛋羹后,李显进来了,看到她捧着那么小的细瓷碗,先笑了:“贞儿呢?” “去找她大哥哥了。”她站起来。 李显愣了一下才知道这说的是谁——反正不是李克。他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的说:“我这就要出门了,还想过来看看闺女呢。” 她笑着扶他坐下,让人把碗盘都撤下去,再上一碗茶来。李显端着茶打量着女儿的房间,这还是他第一回进来看个仔细。 屋里几个窗户都是大敞开,夏天太阳升得早,这个时候外面的阳光就很烈了,洒进来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柜子、桌子看着都是用旧的东西,虽然擦得干净,可上面的漆不亮,显得温润。 李显站起来过去摸着小巧的梳妆台,“这是你以前用的。”他状似回忆,“我还记得,你当初的嫁妆是连在娘家时用的家什都搬过来了。”当时那些东西一到李家就封到了库房里。 张宪薇想起旧事,也难免放缓了神色,道:“我娘说带过来给我的女儿用。”只是这女儿来得太晚了点,不过她更庆幸贞儿是她这时候才生的。如果生在之前,那女儿会被她教成什么样呢? 亏了自己不可怕,亏了孩子,误了她的一辈子才可怕。 她一回神,李显已经回到她身边坐下,轻拍着她的手说:“这些都是好东西,回头告诉贞儿,让她记着她娘对她的情。” 张宪薇抽回手,自得的轻笑:“那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天生就跟我一条心。这情还用记?” 李显怔了一下,呵呵笑了。放下茶,他站起来说:“我出去了。大伯的丧事拖了几个月,家里的事很多都没弄。” “去,家里不用担心。”张宪薇拍拍他的肩,做势给他理了理衣服,就送他出去了。 早上很快过去,中午时良缘带着孩子们回来吃饭。张宪薇小声问她:“那边是不是还没胃口?” 哼,这些小把戏朱锦儿是用习惯了,只是还当她会跟以前似的宽纵她? 良缘给她布了一筷子菜,轻声道:“哪里敢呢?只是今天中午那边也没敢吃饭。大夫都说了她是脾胃不合,还不赶紧饿一饿,清一清肠子?” 午饭吃完后,两个小的进里屋去睡午觉。昨天让人去买的菊花刚好送来了,抬到她的院子里来。因为她说是要给小孩子看的,所以名贵的品种少些,倒有好几盆是做好的盆景。看着精致细巧,最适合摆在姑娘家的屋子里。 买回来的鱼缸也不像李单书房里的那么粗笨,细白的瓷缸上描绘的是百花争艳的春景,荷叶田田。十几尾或红、或白、或花的金鱼在鱼缸中悠游嬉戏。 张宪薇叫来柔萍,“这里头的鱼看好了,许姑娘看,不许她糟蹋。” 柔萍应了。她如今在贞儿的房里就如一支定海神针,专替她镇住贞儿和她屋里的人。 等人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就拿了鱼食在鱼缸前,一粒粒往下抛,看着鱼儿们争食。 一时看愣了神,良缘进来都没看到。 她进来是问:“院子里的菊花送几盆过去?” “老爷说了是两盆。”张宪薇不在意的说。良缘走近小声道:“买来了十八盆呢,只送过去两盆……” “给赵氏送两盆。”她说,一撒手一把鱼食全扔下去了。良缘啊呀一声,赶紧拿旁边的勺子捞出来,“这么多该撑死了。这鱼啊,傻着呢,就会一个劲的吃,连个饱饥都不知道。” 张宪薇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拿着面团扇缓缓摇,半天蹦出来一句:“大夫说她脾胃不合?” 良缘放下鱼勺,“是啊,大夫是这么说的。”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张方子我看过了,跟以前吃的也没什么两样,还是那几味药。” 她叹气,慢慢道:“昨天就听说她胃口不好,连晚饭都不想吃。好不容易吃了送过去的菜,到了晚上又泄出来了。本来就跟纸扎的似的,这一下又要躺上好几天。” 良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敢站在旁边听着。 张宪薇说:“昨天老爷给的几张银票,你拿一张一百两的给她送去。让她想吃点什么就买,不必走家里的厨房了。” “是。”良缘迟疑的答道,出去送菊花了。 赵氏得了菊花,晚上特地过来送给贞儿一对小姑娘戴的玉镯子,看着白里透点鸡油黄。不算顶好,但也值个十几两。她也不推辞,笑着道:“还不快谢谢嫂子?” 贞儿规规矩矩的过去行了个礼,“谢谢嫂子。” 晚上李显回来,张宪薇跟他说了家里要辞掉一些人的事,“锦儿那里的人不够用,我想把这个雇的辞掉,再叫人领几个进来让她挑。这近身侍候的,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 李显皱眉,“她那里几个丫头?怎么会不够用?” 朱锦儿身边是一个大丫头在房里侍候,两个小丫头在屋外侍候。洗衣服什么的是送到厨房去,在那边跟下人的衣服一起洗晾。 家里的女眷不多,以前老太太在的时候,屋里也不过是两个大丫头侍候,外面的小丫头不必多说,再有一个专给老太太做饭的厨娘。张宪薇不敢越过老太太的例子,所以现在身边的大丫头也只有一个良缘,屋外扫洒的小丫头有四个。 贞儿是她宠孩子,如今的三个丫头柔筝、柔萍、柔绡中,只有柔萍是大丫头,柔筝和柔绡都是走的小丫头的例,只是月钱不同,三人都是在屋里侍候的。 赵氏带过来的陪嫁不论,张宪薇给她配的也是一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不过赵氏不敢领,只要了两个小丫头。但是她的屋里有两个洗衣服的婆子——总不能让赵氏嫡女进门后的衣服跟下人一起洗晾? 李克是男孩,从一开始就是特例,他在这个家里是比着李显来的,略减一等。现在李单和李南来了,张宪薇没减他的,只是添了李单兄弟两个的。所以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 这种规矩上的事李显最在乎了。 张宪薇知道,如果要给朱锦儿添丫头,他是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再多一个丫头,又能干多少活?他宁愿给朱锦儿换一个能干的丫头,也不愿意再添一个。 “老爷,锦儿这不是病了吗?”她劝道,“就那一个丫头,还要白天黑夜的侍候,她再能干也不可能变成两个人?锦儿进门这么多年,一向守规矩。如果不是心疼丫头,怎么会又雇了一个人?” 其实,这个雇来的人也不是侍候朱锦儿的,当时李克的小妾有了孩子,朱锦儿不好添在她那边,就添在自己这里,干的却都是小妾那边的活。后来,小妾和孩子一起没了,朱锦儿重病。那个雇来的人不想没了李家的活,就殷勤的跟着侍候朱锦儿,这才留了下来。 李显的眉头还是紧紧锁起。张宪薇还在慢慢的说话,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般:“这事你就依了我,锦儿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多添一个能侍候的尽心些,也解了你我的愁不是?” “……就照你说的办。” 他答应了,她第二天就让良缘去告诉朱锦儿了。“这事让她自己办,再送二十两银子过去买丫头。”她吩咐道,“人牙子也让她使人去叫,买进来了也不必带来给我看。告诉她,只要挑个合她的心意的就行。” 良缘出去传了话又进来,等到没人时好奇的问她:“太太,你说她会怎么用这一百二十两的银子?” 张宪薇双手一使劲,拆开绣花的竹棚,抖开手中的绣着牡丹花的手帕。“随她怎么用。” 银子,她都给她了。说得很清楚,一百两是让她自己做饭用的,二十两是让她买丫头的。上一次,她是偷偷买了一个丫头进来给李克当妾,弄出孝期有孕的丑事来。这一次,她手里有了一百二十两的银子,会怎么做呢? 要是能直接给李克弄个外室,置办个二房就有趣了…… 张宪薇看着手帕上的牡丹花……这一次,她不想让李克顺利的接管李家的产业。她挖了个井,朱锦儿和李克会不会往下跳呢? 如果不跳,她就死了这份争产的心。如果跳…… 张宪薇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这个局成了,李显没来得及阻止李克的孩子在孝期出生,那日后等他百年了,李克也休想在李家站稳脚跟。 她的贞儿,还有她,就更安全了。 第 16 章 ( )时近秋末,天气越来越凉了。本来不是有雨的时候,却接连好几天下大雨,官府使人来说燕城城郊外的浑河只怕要淹了,请各府看紧门户。 浑河的河床极浅,一年里有七、八个月都是干的。附近村里的小孩子喜欢在那里摸泥鳅,也有陷在泥潭里出不来的。但是只要逢到暴雨时节,河水暴涨就会淹到附近的良田。 李家接到这个消息后,李显就让人在燕城城郊北边的田庄上抽了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佃户,到浑河去帮着清淤,挖深河床,免得河水淹上岸来。又从田庄上赶来了二十几车的干草,用来摆草棚子。 张宪薇叫来李单,告诉了他这件事,“往年李家总要出一些力的,不拘是银子还是粮米。如今家里已经找了二十几个人过去,我这里给你两百两银子,你去采办些合用的东西,给人家送过去。” 李单虽然年纪小,可于人情世故上也不是一窍不通。他是李家长房的嫡孙,可长房的根在渑城。虽然他没打算在燕城扎下根来,可是想一想李南还要在这里住上十年,如果他能多认识一些燕城的人,对他们兄弟两个是只有好处的。 不过李单还是要推辞的,他把银子推回去说:“这是侄儿该做的,怎么能要大伯母的银子呢?”他打算用李芾和薛氏给他留下的银子。 他还有点怀疑这会不会是李显和张宪薇夫妻两个打他和李南的傍身银子的主意。按说他们住在这里,又是长辈的家,要是他再小上几岁,张宪薇把他带的银子都拿去代为‘保管’都是应该的。 张宪薇就像在骂自己家的孩子,说:“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她的脸色一沉,李单就不得不把那份客套给收起来了,低头听她继续说。 她把银子塞到他怀里,道:“李家归李家,自有你大伯去操心。”她拍拍银子,“这是我的私房,你不必多想。” 李单更不敢接了,她按着他道:“你只管听我的。”她看着李单,直到面前这个男孩冷静下来,她才道:“我让你这样做,有两条。一,是你们兄弟日后就算要回渑城,可是要能在燕城里结下善缘也是有好处的。” 她拍着李单的肩叹气,“你才十五,南儿才五岁。等你能回渑城接管家业时,至于还要五、六年,这都是少说的。都说人走茶凉,五、六年后,渑城还记得你爷爷和你奶奶的人情的人还有几个?你不能靠着长辈的旧人情过日子,撑起李家的人是你。这人情缘分,要你自己去结。” “这是一。二,你还是个孩子,”她伸手不让李单插嘴,“别跟我犟。不想当孩子,行,出了门谁都不会把你当孩子。可在我这里,你和南儿这辈子都是孩子,都要管我叫一声大伯母。” 李单抱着银子要跪下,“大伯母,李单绝不敢这样想!” “起来!”张宪薇一把将他提起来按到凳子上,“男儿的膝盖怎么能这么软?日后记住了!不管是求人还是怎么样了,腰要挺直了!除了天地祖宗,谁都当不起你一跪!” 她这辈子也就跪过父母长辈,唯一一次跪李显还是拜堂时的事。想到这里,她心里一阵酸楚。张家大伯母高氏说过她的膝盖和腰都太硬,这话真是不假。可让她现在再改成另一个人,再学那套奴颜卑膝,她也做不到! 硬了一辈子的膝盖,现在对着李显就更弯不下去了。 李单现在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她看着这个孩子说:“你的银子等你日后回了家再用,既然你住在这里,就用我给你的银子。要是真想跟我算清楚,等你日后显贵了,再一笔笔还给我。” 她扬一扬下巴,指着桌子上账本旁边的笔墨说,“就着这里的笔墨写个借据,放心,你大伯母不会找你提前要债的。” 李单心里五味杂陈。张宪薇对他们兄弟两个的好,他看得清楚明白,可是这要是让他用自己的弟弟去换,他宁可不要。二房这里太乱,太复杂。堂兄李克是庶出,早已成年。张宪薇又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还跟南儿一样大。 就算把南儿过继到二房,等他长大的时候,李克早就儿孙满堂了。他怎么能赢得过这个庶出的长子?何况李单看出来李显对李克的偏爱。到时他是不是愿意把家产都给李南这个‘外人’还很难说。 但让李单为难的是,张宪薇是真心对李南和他。为了让弟弟能够忘了接连丧亲的悲伤,在燕城无忧无虑的长大,他都应该接受李南过继的事。 满怀心事的李单写下了一份为期十年的借据,张宪薇自自然然的收起来放进梳妆盒,然后对他说:“现在,能放心用你大伯母的银子了?” 李单被她调侃的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窘迫,她跟着也松了口气,自从他到燕城来之后,行事举止都透着一股刻意的客套。李南带着贞儿天天在他的书房里大闹天宫,他宁愿等他们走了再熬夜看书,也从来没有把他们给赶出去。 他会对李南这么纵容疼爱,可对贞儿就未必有这份真心了。说到底,他还是把这里当成了‘别人家’,他和李南寄人篱下,贞儿偏偏是她的心尖子,所以不管贞儿在他的屋里怎么闹,他都能不在乎,也不敢在乎。 张宪薇就是不想要他这份‘客套’。他怎么看李家,怎么对李显都没关系,但是他对贞儿必须是真心的。不管他到底喜欢不喜欢贞儿,都必须露出来。如果他不喜欢贞儿,日后就当贞儿跟他没缘分。如果他喜欢她,就应该承担起哥哥的责任来,而不是毫无道理的宠爱她。 她就是想等着,等着李单敢把贞儿从他的书房里赶出来的那一天。到那时她才能放下一半的心。要是李单从头到尾都对贞儿客客气气的,张宪薇就要再换别的方式给贞儿找靠山了。 李单拿着银子走了,至于他要买什么东西送过去,这些都由他自己去办。他在燕城是人生地不熟,李显虽然对他这个亲戚不错,可跟李克比还是亲疏有别的。这种露脸的好事,他当然是先给李克的。 所以,张宪薇也不教他该怎么做。两百两银子说少不少,可说多也不多。她也想看看,李单会买什么?是粮食?布?柴?还是药?按说这些都是最需要的,只看他去哪里买,买多少了。 燕城的这场雨一连下了十几天,浑河还是淹了。附近两个村子的良田都被淹了大半,几百亩眼看就要收的良田都泡了水。麦子都让人赶着割了,可泡了水的麦子就是割了又来不及晒,堆在那里很快就发了霉。剩下的菜地就不用提了,收上来的不足三成。 一些村子里也有房子被暴雨冲塌了。李家送过去的干草临时搭了几个草棚,算是暂时收留了一部分的村民。 雨刚停,接着又出大太阳。两个村里的鸡鸭都跑完了,满村乱蹿,让人偷偷捉走不少,也有淹死的。还有两个被冲塌的猪圈,有一只老母猪刚好在那几天下崽。那家的人还特地回去守着,可惜老母猪太沉,扛不动也挪不走,只好在泥水里生。生下来的小猪十头死了四头,老母猪生完了,小猪被抱走了,它被丢在猪圈里,过两天也死了。 村里臭气熏天,井水也被河水污了,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死鱼。接着就有人生病了,住在草棚里,大人还行,小孩子和老人却都撑不住了。 李单却从渑城回来了,不但用张宪薇给他的银子买了一些粮食、药材,还把渑城的几个大商人给带过回来了。一行人直接住进了李家。 别说李显惊讶,就连张宪薇都没想到。不过仔细一想,他在燕城连只狗都不认识,要是私下动作难免让李显发觉,再种下心结就更不好了。李显那样的人,说不定就会认为他私心甚重什么的。 可他特地跑回渑城,借着李芾和薛氏的人脉,找到几个熟悉的商家,再告诉他们燕城的事,就算为了银子,这些商家也会跟着他跑这一趟。 李单这个人情卖得够本。区区两百两银子,能做的事有限。可他先把渑城的人情给牵起来,再借着这个势回到燕城。这下,李显也要承他的情,燕城的不少人也要记着他的名字了。 晚上,李显好好的在家里摆了一桌席。李单坐在他下首,几个渑城来的商人坐在对面。几人喝得宾主尽欢。 席毕,张宪薇早就收拾好了干净的客院,请这些人暂时住下来,李家会好好招待他们的。这份情,这些人自然会寄在李单的头上。 李显跟那些人谈得尽兴,回屋后仍是满面红光,他连灌几杯浓茶,抚案大笑:“单儿,单儿真是个好孩子啊!” 之后几天,李显天天带着李单在燕城四处跑,几个渑城的商人见过燕城的人后,就回渑城调货了。做成了几笔大生意的商人临走前好好的重谢了李单,几人知道他如今守孝,也不请他喝酒赏乐,干脆直接兑成银子给他,都道他如今跟小弟弟住在亲戚家里,必定事事都要小心在意,给他别的反倒显眼,不如银子好使又便当。 李单拿了银子,没有傻愣愣的直接跑来还张宪薇的银子——他要真这样做了,她也不再盼着跟这对兄弟结什么缘了。他用这些银子买了燕城城郊遭了水的良田,然后把田契给了张宪薇,让她替他们兄弟两个收着。 “这田刚让水给淹了,你还买它们干什么?”张宪薇拿着田契笑,这笔买卖做得好,比往常多买了一半还多呢。 李单笑道:“越是让水淹过的地越肥,它就算是一年淹几回,我也不怕。日后卖出去也不会亏银子。” “就你精明!”她拿着田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他像个孩子那样在她面前笑了。 张宪薇提了几个月的心放回肚子里,能让李单对她心服,是她上辈子都没做到的事。这个孩子坚韧不拔,正直大方,能得他一份真心,可是比黄金还贵重啊。 “行了,你也累了几天了。去见见南儿,陪他说说话,晚上让他在你那里睡。”她板着脸交待,“今天晚了,明天再说念书的事。今天晚上只许你们两个说说话,不许拿笔,不许看书。” 李单站起来笑着答应道:“是,侄儿遵命。” 他走了没有一刻,南儿跑来把贞儿也拉过去了。张宪薇乐见其成,晚饭时良缘过来跟她说:“今天单儿吵贞儿了呢。” “哦?怎么回事?”她一听就笑了。 良缘见她不恼,也笑着说:“南儿这几天背了两首诗,其中一句是什么采菊什么篱下,贞儿就要去掐菊花扎到篱上。单儿把贞儿抱过去说‘花好好的长在那里,你去掐它干什么呢?’” “你不掐它,它就一直开着;你掐了它,它就不开了。你好好的对它,它就能多开几天给你看,这样不好吗?”她学着李单的样子说,摆出一副秀才讲经的架势。 张宪薇看她摇头晃脑的就笑,笑完了叹气:“这就行了,日后贞儿天天都到那边去,你也跟着看着。别管他们三个,让他们自己磨。”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单带着李南和贞儿过来这边吃。外面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她就让人把桌子摆在院子里,周围点上灯照亮,带着三个孩子在庭院里边赏景边用饭。南儿和贞儿吃到半饱,试着对对子。 “云。”李单开了个头。 李南跟着赶紧说:“雨!” 贞儿第三个:“雪!” 张宪薇笑着道:“风。” …… 两个小的一会儿把《声律启蒙》背下来一大半。等到了睡觉的时候,贞儿还在一边摇晃着小脑袋,一边抑扬顿挫的背:“……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她抱着她躺下来:“好了,该睡觉了。闭上眼睛。” 贞儿就乖乖的躺着,两只手放在两侧,躺得板板正正的。眼睛闭着,可眼珠在眼皮底下乱转。她拍了她一下,她放松了。 她就在她耳边轻轻的背《声律启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刚背到‘雪冷霜严,倚槛松筠同傲岁;日迟风暖,满园花柳各争春。’时,贞儿就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的起来,转到外屋来,却看到李显正坐在桌前,好像心中有什么心事似的。她走过去,轻声道:“老爷,天不早了,该歇着了。” 李显过了一会儿才惊讶抬起头,看看外面的天,站起来恍然道:“都这么晚了?” 他的身上都是月季的香气。张宪薇扶着他进屋,给他更衣:“老爷怎么在外面忙得这么晚?” 良缘提了热水进来,她侍候他洗漱之后,他躺在床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她扯着良缘出去,就站在门口,用屋里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去厨房让他们做碗粥来,再加两个小菜,快点。” 良缘答应着,错身而过时对着朱锦儿的院子使了个眼色,小声告诉她:“听说克大少爷今天送了六盆白月季过去。” 张宪薇听了心中暗喜。李克会这样做,她一点也不意外。她转身回屋,李显暮气沉沉的躺在那里。他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点意外? 以前,李克只是在搬出去后才敢给朱锦儿带东西,还要借着赵氏孝敬婆婆的手。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大胆? 她压下心中的欢喜,坐到李显身旁,柔声道:“老爷,是不是在外面太累了?我让人给你再端碗粥过来,好歹吃过了再睡。” “嗯。”李显坐起来,就着灯看,他满脸都是郁气。“贞儿呢?”他突然问。 “已经睡了。”说起女儿,她就一脸的笑,“今天吃饭时,跟着南儿把半篇《声律启蒙》都背下来了呢。多亏单儿教的他们。” 他下床说:“我去看看贞儿。” 张宪薇没有跟过去,良缘刚好把饭菜端回来了。她坐在桌前看着,一盘肉沫萝卜丝和一盘醋溜土豆丝摆上去,再有一小碗的香油芥菜丝,一小碟凉拌皮蛋。 “都是现做的。”良缘指着皮蛋说,“我让他们现切了两个。”她看李显没回来,伏在她的耳边小声道:“听说那边今天晚上也开了一桌,是赵氏领着人去厨房办的。” 李显在贞儿的屋里坐了有一刻了,张宪薇过去找他,隔着帘子看到他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贞儿。贞儿的小手虚握着,他就把手指轻轻放进去让她抓着。 “老爷,”她在门外小声叫他。 李显站起来,给贞儿又掖了掖被子,才放轻脚步出来。 她领着他到外屋来,看到桌上的菜色时,他的目光在那一小碟凉拌皮蛋上绕了一圈。“这是厨房送过来的?”他坐下后问良缘。 良缘垂着头说:“我跟他们说老爷要粥,再加两盘小菜。”她指着肉沫萝卜丝和醋溜土豆丝,“这两盘是厨房现炒的。” 从坐下到吃完,她看到他连一筷子都没动那碟凉拌皮蛋。 第 17 章 ( )又过了几天,张宪薇让管家把田庄上送来的一半出息给了李克。 李单的风头已经出了,他就是现在带着这些粮食去找粮官也没多大用处了。良缘在旁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贞儿的事,她和李单兄弟两个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以前不只李单让着她,就是小小的李南也知道人情冷暖。 小李南刚来燕城的时候,天天和贞儿在一起,不管是吃饭还是玩游戏。可是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怎么可能玩得到一起? “这两个小机灵鬼。”张宪薇想起来就发笑。李南当时陪着贞儿,也算是收敛了他的脾气。可现在能给他撑腰的大哥来了,而且大哥也常常教训贞儿,小孩子就觉得不用再迁就别人了,脾气就慢慢起来了。 “这几天南儿一直在打棋谱,要么就是跟单儿下棋,也不理贞儿了。”良缘倒是有点心疼。 张宪薇让良缘把她以前用的棋谱和棋盘找出来,摆到贞儿的屋里去。贞儿在李单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就回来了,进屋先扑到她的怀里撒娇。虽然不至于告状,可脸上的委屈是明明白白的,就等她开口问。 可她一句不问,说:“娘这里还有事呢,回屋自己玩去。”推开她后,让柔萍领她回去。 良缘跟着送过去一盘小香梨,回来就高兴的跟她说:“贞儿在玩棋子呢。” 张宪薇悄悄的过去看,见贞儿认认真真的坐在棋盘前,抓着棋子好奇的看。旁边摆着的两本棋谱也被她翻开了,过了一会儿,就见她开始照着棋谱上摆棋子玩。 她再悄悄的回来,良缘笑叹道:“可怜贞儿,人家不带她玩,她就只能自己玩。” “这是好事,你可别犯糊涂。”张宪薇告诫她,“贞儿是要宠,可不是要把她宠成傻子。当年我在家里时,也是从小就知道那些当面对我好,背过脸去欺负我娘的人不是好人。贞儿也要明白这个。” 她叹气道,“这人的心何止千百窍?说上两句好听话就是好人了?人是要长久来看的。”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以前她看了李显几十年,却没把他看透。 良缘知道她的心事,见她不说话了也不敢接腔。 “……总要让她明白,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要喜欢她的。”张宪薇轻声道。 贞儿刚开始玩棋谱,只是照着谱子摆棋子,也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上一下午。棋盘和棋子都是她小时候用的,小巧又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子屋里摆的玩意。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贞儿第一次不吵着去找李南。张宪薇到现在才问她:“今天怎么不跟南儿在一起玩?” 贞儿倔强的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吃饭。她就一筷子一筷子的给她挟菜,不再问别的了。 一连几天,李南都是跟哥哥一起玩,一起吃住。他对李单就像雏鸟恋巢。当李单不在的时候,他还能装做没事人的样子跟贞儿一起玩,在燕城过得开开心心的。 现在李单在这里,他就死死的粘着哥哥。李南虽然小,也知道渑城的家是回不去了,爷爷和奶奶都没了,他从今后要住在别人家里。等过了年,李单回书院去,就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良缘说最近李南都在拼命跟着李单念书,想跟着哥哥一起去书院。 “这兄弟两个看着真可怜。”良缘眼圈发红,她在那个院子里侍候,看着这年幼的兄弟两个相依为命。哥哥还是个青涩的孩子,就要撑起一个家,就要学着保护弟弟。而弟弟只有五岁大,也学会了不撒娇,只是使劲鞭策自己,想撵上哥哥,跟他一起走。 张宪薇听了良缘的话,不必去看就能想像到那对兄弟是个什么样子。李单当面劝李南听话,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也是难受得不行。李南求着哥哥,回去也要躲在被子里哭鼻子的。 “唉,送佛送到西。”她拿出三百两银子,给良缘道:“让你家男人跑一趟,到项城书院旁边的县城里,找个合适的地方买个院子。” 良缘吓了一跳,赶紧把银票给她塞回去:“太太,我知道你也是心疼那兄弟两个。可是……”她看了一眼银票,摇头说:“这就太过了。别的不说,李单这书最多再念个几年就要下场了,他这一考最少也是十年的事。这院子买了住不了几年呢,何必呢?” 张宪薇说:“单儿读完了,还有南儿呢?何况这院子买了又不会丢,就是这兄弟两个都读完了书,一转手再卖了也行啊。” 良缘见她主意定了,接过银票时还是摇头:“太太当姑娘的时候就是这样,什么东西想要了,就自己买来。别人家的就是有摆着不用的也不肯先借来使使。” “你的话越来越多了,”她瞪了良缘一眼,倒是不生气,“别人的东西用得怎么能安心?主人家说一句,东西就要还回去了,本来为了省事,结果倒更费事了。何况又不是花不起钱?一个院子罢了,这些银子也未必用得完呢。” 项城书院就在项城,不靠山不靠水。这个城也小,要不是因为项城书院曾经有过一个当代的鸿儒讲课,又出过一个状元,也不会这么出名。 良缘家的去了,不到半个月就回来了。房子已经买了,因为张宪薇交待过是让李南偶尔过去看哥哥住的,要是李单觉得书院里吵杂,能有个地方安静读书也不错。所以特地买在远离市集的地方,隔壁几条街上住的都是项城的地主,所以那一片一般的宵小倒是不敢靠近。 “只用了一百多两银子?”张宪薇看着拿回来的几张没用的银票说。良缘笑道:“太太以为那里是燕城吗?就是在燕城,三百两也能买一个三进的院子了。只是让单儿和南儿偶尔见面的地方,需要多大的院子啊?” 地方小也不错,一眼就把院子看全了,人少事就少。听良缘说那座院子只有两间大屋,院子倒是挺大的,就是光秃秃的没什么东西。 “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不必到外面去挑水。剩下的灶间、净房都是齐的,我们家那口子都仔细看过了。如今只请了一个老头子在那边看房子,也交待他先把屋里打扫一下。还给他留了几两银子,让他把屋顶什么的地方给补补,要是住进去了却发现漏雨就不好了。” “嗯。”张宪薇听良缘说完,让人把李单喊了过来,“我在项城还有一处院子,倒是空了好几年了。想到你过了年就要回去那边读书,书院里自然什么都有,可到底还是没有家里的东西齐全。我让人把那边打扫一下,你的东西先挪过去,让他们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没有,等你过去了,也能常去那边歇歇脚。” 李单听了第一个想的还是要推辞,“这是大伯母疼爱侄儿,本来侄儿不该不听大伯母的话,可是书院里的先生管得严,平时也不让出去……” 张宪薇对他这些推辞的话,听了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当一回事,继续交待她的:“过完年你就要回书院了,到那时再搬时间就紧了。给你两天让人收拾一下,后天一大早,只要不下雨就让人送过去。” 李单又年轻又是个读书人,最喜欢讲道理。一遇上不讲道理的,他一时半刻就接不上话。张宪薇看着他这副傻愣的样子,呵呵笑了,“就听我的。日后南儿想哥哥了,我就送他去看你。” 等良缘把李单扯出来,他才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立刻就涨红了脸,充满被长辈看破心事的不自在。 良缘推着他出去,一边笑着说道:“单儿可别嫌我多话,这是太太怜惜你们兄弟。你不领情反倒伤了太太的心。” “婶子,我无地自容了……”李单对良缘一揖,脸红不算,眼圈也跟着红了。“我……”他抹了一把脸,怕让人看见他现在丢脸的样子,头也不敢抬。 良缘把他送回去,一进门他就冲进屋,把自己关在里面。李南本来在书房写字,看到后就跑出来,拉着良缘的手问:“婶子,我哥哥怎么了?” 良缘蹲下逗他:“让你陪着你哥哥一起去书院,你愿意不愿意啊?” “愿意!”李南听到就大声喊,“婶子,大伯母真的让我去吗?” 李单在屋里看着良缘抱着李南哄他,自从他们兄弟在渑城见到张宪薇,她和她身边的人对他们都是一心一意的。今天这个项城的房子,只怕也是她听说了最近李南吵着要跟着走,然后准备的。 他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只是燕城到底不是他的家,李显和张宪薇也不能跟李芾和薛氏比。一边只是亲戚,一边却是骨肉相连的亲人。 亲戚不过面子情,何况这份面子情能有多重?反正是比不上真金白银的。李芾和薛氏连接去世时,他看得一清二楚。 薛氏跟他说起过燕城,也说起过李显和张宪薇。李单经过一些事后,承认爷爷和奶奶已经为他们兄弟两个都安排好了。 当年李芾和李慕两个亲兄弟因为亲戚之间的流言形同陌路,直到李慕去世,李芾都没来得及见自己亲弟弟最后一面。后来他对李显比对其他的侄子都更疼爱,李显自然也对大伯父一家更亲近。 李芾和薛氏告诉过李单,李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总之,在李单看起来,李显不是一个读圣人书的清明君子,他有着世俗的铜臭味,而且在为人父和为人夫上做得不到。 到燕城住进李家之后,李单很快发现李家家宅之中暗潮汹涌。那个年龄上比他大的李克,按说他应该尊称一声‘大哥哥’,事实上在他跟着李显到燕城来之前,留在渑城的李家老仆人曾经提点过他。 “大少爷,你这一去就是到了别人的地界。先让个步,低个头,日后才好在别人家里讨生活。三少爷还要在那边住上好几年,你这个做哥哥的先把头低下来了,人家或许就不为难三少爷这个孩子了。” 这话说得在理,李单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跟着李显回来,打算进门后见着李克就先称呼他一声‘大哥哥’,把这个先后给定下来,也是想抹了李显的心结。 当年李克出生后,他才跟着落地。李芾让家里人管他叫大少爷,本来是想着日后就算李显带着李克到渑城来,也是跟着他们家的人叫。 没道理让他这个当大伯的去迁就小辈家的人? 结果没想到他们两个要走在前头,把李单和李南兄弟留在下面,还要让人家照顾,这不低头孩子不就要让人家欺负了? 薛氏在李芾去世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老太太发愁两个孩子的下场,一点一滴都想得透透的,再掰碎了教给李单。 如果李单在进门后就管李克叫一声大哥哥,别的不必说,至少李显心里肯定舒服。但是李单心里也有自己的傲气,他进门后还是先去看了自己弟弟,看完弟弟就要拜望张宪薇。等人都住了几天了,李家的事都看清楚了,结果就是越来越看不上李克了。 李克要真是个人物,他叫声‘大哥哥’也不亏。可他出身不行,学问不行,人品不行。为人不尊不卑,尖酸刻薄。实在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偏偏心眼还小的很,敏感多疑。 他看不上李克,也觉得这个头低不低的无所谓,反正就算李南住在这里,可他又不是没钱?大不了用银子把这一家子都喂饱了,李南的吃喝侍候都由他出银子,只要他考上秀才成了亲就把弟弟接回家去。 他在书院读书也可以常回来看看,他要是出了远门也可以托朋友常来照看。反正不会让李南吃亏。 至于张宪薇这个大伯母,薛氏也曾经跟他交待过,对待张宪薇,只需站稳两个字就行,一个是‘正’,行得正,站得直,张宪薇就会高看他一眼。二是‘诚’,不但心要诚,说话做事也不能虚辞狡辩,言行不一。 薛氏对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就算你读再多的书,学问再好,可见识、阅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出来的。对着别人,你也只能示人以‘诚’,示人以‘正’。如果你心内藏奸,说话做事都难免带出形迹来。那些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骗不了人,反倒自污了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李单本来就打算实话告诉张宪薇,或者明示他不愿意将弟弟过继。然后把银子给她,希望她能替他照顾弟弟,只当是弟弟在亲戚家住上几年。 可到了李家之后,先是看到弟弟被照顾得非常好,跟她住在一个院子里,吃喝都和贞儿一样,侍候的人也都是她身边的大丫头,没让不懂事的小丫头沾手。他害怕她想过继弟弟,偷偷问李南,也没发现她让人改口,也没哄着李南管她叫娘。 事实上,李南一回来除了李家的人外,外人一个没见,就连李家的其他人也没正式见过李南。 这也不像是要过继的样子。 他本来疑心是李显不愿意,可当时李显还没回来,家里是张宪薇一人独大,她要是真想过继,就应该在李显回来前把这事说出去,带着李南见见外面的人,再提一提薛氏当时托孤时说的话。 有长辈的话在,这事本来就定了一半了。她说出去了,李显回来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单左思右想,反复推测,却不得头绪。可一天天过去,他开始觉得张宪薇是真心对李南好,真心想照顾他们兄弟了。不为过继儿子日后有靠,仅仅是可怜他们兄弟。 投桃报李,李单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痛悔难当,在屋里如困兽般转来转去,感叹、感悟、伤情、伤怀。等他推门出来,李南就一直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就扑上去喊:“哥哥,你怎么了?” 李单抱着李南,“三儿,你喜欢大伯母吗?” 李南点着小脑袋,“喜欢。”然后低着头说,“可我最喜欢哥哥,”他搂着李单不撒手,“我跟哥哥走,别丢下我。” “哥哥不丢下你。”李单道,“只是哥哥过了年就要去书院念书了,三儿在哥哥去读书的时候,去跟大伯母在一起行吗?” 李南憋着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哥哥,死活不点头。 李单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大伯母在项城有房子,她刚才叫哥哥去,说以后你想哥哥了,就送你来看哥哥。” “真的?”李南瞪大双眼。 李单肯定的点头,“大伯母不会骗我们的。明天我们收拾一些东西先送过去,以后你想哥哥了,就让大伯母送你过来。哥哥在项城等你。” 兄弟两个在夕阳下的庭院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 第 18 章 ( )这几日,李克早出晚归。良缘跟张宪薇说,赵氏常常过了三更还不歇息,屋里的灯能点上大半夜。 “外面两道门都换上了她的娘家人,就是专为给克大少爷等门的。”自从换了称呼,良缘一口一个‘克大少爷’,叫得又响又脆。 “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宪薇合上账本,问道, 良缘早就打听过了,立刻就说:“听说是……曹家的粮店掌柜让他把这次的出息送到曹家二奶奶的店里去,给的钱也比往常少三成。” “三成?”张宪薇惊讶了。 燕城的几个大地主,几乎都会把家里田庄上的出息送到跟官府人家沾边的粮店去。收的钱也会比卖出去便宜个一、两成。这本来就是给官家的人送钱的,可收来的粮食到底卖多少钱,这么多年下来各家也有个底。 往常不是没有这种特地半买半送的,可是都是有求于人的时候,或者家里有人有事犯到官府的手里,或为求财,或为求官,总之是有所求的。可最近李家才借着李单的势小出了一回风头,他们家也不是好惹事生非的人家,家里也没有败家子…… “这个曹二奶奶是个什么来路?”张宪薇问良缘。可这回良缘也不知道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只听说过这个曹二奶奶是从南边嫁过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来路……也没人知道。” 良缘见她眉头不展,就劝道:“太太何苦为一个外人操心?” 张宪薇摇头,“要是这一回,这曹家的二奶奶吃了甜头,日后李家再卖东西,是不是人人都能过来压个价?不然平白卖了这曹二奶奶一个面子,以后又怎么能落别人的面子?” “或许只是这曹家二奶奶年轻,不懂事呢?”良缘说。 “她可以不懂事,可这个亏要真吃下肚子了,就只是一个闷亏。”张宪薇说,“以后咱们还不能跟人提,在外面还要千方百计替曹家圆面子……”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了,良缘站在桌前,她陷入沉思。窗外秋蝉聒噪不停。 “晚上让人炖一锅羊肉汤,让他们记着多放点羊蹄筋。”张宪薇交待良缘,“冬爪盛的时候另外盛出来。” 良缘答应着去了。 晚上,李显从外面回来,进门问旁边的下人,“今天家里有什么事没有?” 那个下人是良缘的丈夫,躬着腰跟着李显后头进来,笑眯眯的道:“今天没什么事,就是下午的时候朱姨娘屋里的丫头甜歌出去买西瓜,门上就叫了两个人陪她出去。” “西瓜?”李显皱眉,“怎么不让厨房的人去,还让姨娘自己的丫头出去?” 这人赶紧站住,肃手小声道:“这些天朱姨娘屋里的甜歌常出去,都说是替姨娘买吃的……说是太太也知道。”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李显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太太下午让人去买了羊肉。” 一听羊肉,李显的脚就有点走不动了。直接就往正院去,那人跟到二门就站住了脚,恭恭敬敬的看着李显往正院去的背影。 刚到正院门前,就能闻到里面的羊肉汤味。李显脸上带着笑,进去看到了良缘就问:“太太呢?” 良缘替他掀了帘子,跟在他后面进来。张宪薇刚好从屋里迎出来,“老爷回来了。” 李显笑着问:“怎么今天想起来吃羊肉了呢?”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张宪薇跟着进来,良缘去拿替换的衣服,两人侍候着李显换了外衣和鞋后,良缘就出去叫下人端晚饭了。 屋里,张宪薇说:“从过了年就没吃过了,我也有点想了。” 过了年没几天渑城就来信了,李显想起接连去世的李芾和薛氏就不免叹气,再看站在面前的张宪薇,脸上就露出一丝柔情来。 他伸手拉她,“过来坐着,你也是累了一天了。” 李显突然这么温柔,张宪薇就觉得有异。先是顺从的坐到他旁边,再搭着他的手说:“我在家里怎么会累呢?倒是老爷天天在外面跑,想必辛苦得多。今天炖了羊肉,老爷能多吃一点饭也好。” “都听你的。”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两人一起到外屋去。良缘已经带着丫头把饭桌摆起来了,还说:“大姑娘留在单大少爷那边吃了。” “他们一群小孩子玩得越来越好了。”李显点头,高兴的说。 张宪薇扶他坐下,盛汤盛饭,说:“羊肉还是热了点,老爷就是喜欢也不能多吃。” 李显摆手让良缘下去,接过勺子来也给她盛了一碗汤,“今天我也侍候一回太太。” 两人坐下吃饭,一时无言,桌上只有筷子、勺子碰到碗盘的声音。约两刻钟后,桌上的饭菜下了大半,李显放下筷子,张宪薇叫下人进来收拾,夫妻两个再换到另一边坐下喝茶。 这时,李显说起朱锦儿的丫头最近常出去买吃的这件事。他不太高兴,说:“朱氏最近太不懂规矩了,你也不必老替她留着脸面,不然让人知道李家内宅的妇人常常跑出去,像什么话呢?” 张宪薇哦了一声,一脸懊恼的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之前锦儿总也吃不下东西,稍吃了一点就开始泻肚子。我想着必定是厨房那里侍候得不好。所以我就给了锦儿一些银子,让她平时想吃点什么就让人去买回来。最近也没见她再继续吃药,我还觉得这办法不错呢。” 李显怔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说:“朱儿侍候的时间是长了点,我知道你平常也总是给她留些面子,不肯在下人面前给她难堪。但是规矩如此,她……也只是一个妾,就算生了老大,也不能顶着这个功劳把家里的规矩都败坏了。” “都是我的不是,倒让老爷为这种小事费神。”张宪薇轻笑,“只看在锦儿的儿媳妇都有了的份上,就是老爷也不能太苛待她了。何况锦儿的身体这些年一直不好,能多吃点饭总比吃药强?” 李显还要再说,她抢道:“就是个猫儿狗儿,养得时候长了还有感情呢。我听说乡下的看门狗养到老了,就算看不了门了,主人家的也会好吃好喝的养着它。老爷一向慈悲,往年舍给外人的粮食都够再盖一座房子的了。老爷就看在锦儿替咱们养了个儿子,又侍候了大半辈子的份上,她现在想吃个西瓜,难道老爷还能把她叫过来骂一顿不成?” 这下他说不出来了,半天才叹气,“你这都说到哪里去了?跟西瓜有什么关系呢?” 张宪薇轻轻推了他两下,“老爷,门上的人不是说每回都让人陪着那个丫头去吗?也不算失礼。也怪我,早就说要给锦儿再挑个丫头,这段时间忙忘了。明天我就去叫人来。” 这天晚上就这么歇下了,第二天,她跟良缘说要叫人牙子来的时候,良缘奇怪的说:“前段时间叫来了啊,我们家的跟我说了,那边的找的是前门牙子的豁嘴婆子。” 要给朱锦儿挑丫头的人牙子当然不会是张家人,这件事张宪薇知道,她说:“那你说,她那屋里添了人没?” “没有。”良缘摇头,“屋里还是只有甜歌侍候。” “这不就对了吗?”张宪薇笑着摊开双手,“人牙子来了,她的屋里却没添人,不就是没挑到合心意的吗?所以让你再找人来。” 良缘眼珠一转,明白了,笑着就出去了,当天下午就又领了一个人牙子去朱锦儿的院子,回来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来,“瞧她那张脸,都快赶上戏台子上讨赏的丑儿了!一个劲的对我说‘不用,不用’。”她学着朱锦儿的样子拧着腰秀秀气气的摆手,把张宪薇也逗笑了。 “后来呢?” “后来她只能再买一个了。”良缘笑道,“挑了个最便宜的,只值五两银子的半大丫头。粗得很,只怕人牙子也没想到她会挑那个,虽然是姨娘挑人,可是那十几两的也带了几个,她偏挑站在最后的。” 可见是没银子了。张宪薇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忽高忽低的。朱锦儿的这笔银子,一是可能被李克偷偷拿去用了,他就是用朱锦儿的银子也不会去拿赵氏的银子。 要么,就是真的像她想的那样,用来给李克置办外室了。在外面买个妾,就是良家女子身价也不会超过三十两,再加了给娘家的聘礼、彩头,差不多是五十两左右。剩下的银子足够他们在外面赁下一个小院子几年了,李克一个月去个几回也容易得很。 “再给她送二十两去,就说最近家里正要开始裁秋装,让她挑几匹自己喜欢的布料,不用过来问我了。”张宪薇想了想,还是要继续给朱锦儿送银子。 良缘去了,第二天她过来悄悄跟她说,朱锦儿开始当首饰了。 “当首饰?”张宪薇怔了,“昨天不是刚送过去二十两吗?这还不够?她当了什么?当了多少?” “当的是一副镯子,一副串子,两根金钗。都是死当,当了一百五十两。”良缘也担心了,加上前一段时间送过去的银子,那边的手里都快有三百两了。 “太太,你说她这是想干什么呢?” 想干什么?不说良缘想不透,张宪薇自己也想不透。两人想不出来,只好先放下,等等再看。结果初一李克过来给张宪薇送买粮食的银子,她一点就知道那钱花在哪里了。 她翻看着账本,问李克:“价钱如何?送到哪一家去了?” 李克肃手站在下面,“收的是曹家的福禄粮铺,价钱跟上回一样。” 跟上回一样…… 张宪薇点点头,没有继续问。她让人打听出来的明明是曹家二奶奶出的价要少三成,他交回来的却是跟去年一样的价格。这里头的差价看来是李克自己掏腰包补足了。 他也知道这样的价格谈下来,李家吃的亏太多。这是李显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办得好是应该的,办不好这脸就丢大了。他没本事跟曹家二奶奶把价钱谈回来,只能答应人家,再自己私下掏腰包。 这下朱锦儿为什么当首饰就能明白了。 张宪薇合上账本,这样的假账本不看也罢。“你回去歇歇,这些天总在外面跑,也累坏了?让赵氏给你补一补。” 她说了,李克却不动。还有事? 张宪薇笑道,“正好,我今天让他们炖了几只猪蹄,等你爹回来,你陪他坐一坐。” “……曹大人明天摆席,想先见见……见见大堂哥。”一句话他说得艰难,那句‘大堂哥’也让张宪薇愣了一下。 “这样啊。”她说,“那你明天就领他去。”看着李克的难受样子,她也不好受,摆摆手说:“你先回去歇一歇,晚饭时候我再让人去叫你。” 李克逃一样的出去了。 晚上,李显回来。张宪薇让人去叫李克,赵氏却亲自过来说‘一回去就睡着了,这些天都是过了三更才回来的’。她就说:“果然是累着了,那你就回去照顾他。” 李显就坐在屋里,等赵氏走了就问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老大也病了?” 家里有朱锦儿这么个天天吃药的病人,再多几个也不稀奇。 张宪薇摇头,先说了今天李克过来送银子,“老大是累着了。老爷怎么都不多问一问呢?就那么忍心让老大自己闯吗?”说着她就去把账本拿来了。 李显拿着翻看,一页页看的越来越仔细,眉头也越皱越紧。 她给他盛了粥,坐下来时想起来就说:“对了,曹老爷明天请席,老大说他想见一见单儿。我让他领着单儿去,你看咱们要不要再随上一点礼?” “应该的。”他把账本放在桌上,一手压着,“明天你准备好了让他们带过去,别太重了,咱们还在守孝。” 吃完了饭,他就说还有几笔账不清楚,先去算算,然后拿着那本账就走了。 良缘在里屋点上灯,过来小声说:“那边到底怎么了?” 张宪薇摇摇头,李克……这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到底这个孩子没有错。出身不是他能选的,不忘亲娘,不嫌亲娘低贱,也是一个好孩子。他不敬重她,也不算大错,毕竟从小不是她养得他,也不是她生下的他。两个本来没有关系的人,他又凭什么敬重她呢? 难道只凭那轻飘飘的‘嫡母’二字吗? 重活一回,她是明白了李显不会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就敬重她,那李克又怎么应该因为她是他的嫡母就敬重她呢? 这世间‘应该’的事那么多,可谁又真的事事都按照‘应该’去做呢? 今天她看到李克被他的出身给压得喘不过气来。曹家二奶奶敢对他压价,如果还是李显送去,那曹家还敢这样做吗?还敢让李家把粮食送到曹家新嫁来的二奶奶的粮店去吗? 他讲不下来价,还是因为他的出身不够,没人看得起他。 曹家这边从他手里接了银子,那边想起来的却还是李单。要见的,也还是李单。虽然这里头也有李单是个童生的缘故,可能下一次下场就会挣个功名回来,但是对李克来说,他一定不会看到这个。 这个孩子的心已经长歪了……一句‘大堂哥’就能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是日后需要他低头的事多着呢,以后怎么办呢?朱锦儿又有多少首饰可以当? 张宪薇的心里既痛快又难过。 这一切都是李显的错!他给了李克身份,可这个身份只能关起门来用,出了门就没有人认了。当年李家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不管好歹,别人给李克面子,就是给李家面子。可现在李单被她留下来了,李克再努力也改不了出身。 再说,李克的天资有限。 直到睡觉时,张宪薇的心里都是李克、李显、李单、李南,这些李家的男子们操纵着很多人的命运。然后她想到了贞儿,她的女儿,跟她一样只能依附在李家的男人身上,以后也会依附别的姓氏的男人过完她的一生。 她暗暗咬紧牙关。李克的一生应该由他的父母背负,不管有那样的父母是幸还是不幸,那都是他应该承担的。 而贞儿只有她。为了她和贞儿,她也不能轻易放过李克。 ……就算要利用他去打击李显。 她揪紧了心,轻轻打着寒战。躺在她旁边的李显被惊醒了,连忙伸手摸她的额头,再给她累累的掖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宪薇?薇薇?你是不是病了?” 他把她抱到怀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薇薇?” 李显下床给她倒水,又拧来手巾替她擦掉冷汗,一夜之间起来看她几回,早上醒来后也交待良缘记得今天请个大夫回来替她看看。 等他走了,张宪薇才睁开眼睛。良缘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回来看她起来了就把她按下去:“太太别起来了,昨天晚上着凉了?还是最近累着了?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我没事。”张宪薇推开她的手,坐到梳妆台前。妆镜内映出她的脸,苍白无色。 “……给单儿准备的礼物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良缘拿过来给她看。 “给单儿送过去,还有最近新做的衣服也给他送过去。”张宪薇对良缘说,“你去替他收拾。” 良缘去了,她坐在屋里,想像着李克跟在李单身后去曹家的情形。 ……李克一定会很不习惯?不知道曹大人是请他们两个一起进去说话,还是只叫李单一个人进去呢?应该是只叫李单进去。他明年就要下场了,曹大人做为前辈,是要提点他两句的。若是李单能考中,他也可以沾一个提携后进的好名声,就算不中,他爱护一个读书的年轻人也是好事。 李克只能留在外面。 经过今天,燕城的人都会知道李家的李克不值一提。 第 19 章 ( )一个上午,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单是赵氏就遣人来了好几趟。如果她正管着家,太太病了,自然要在床前亲侍汤药。 张宪薇却不要她过来,“跟你们奶奶说,我这里有人侍候,那些端汤端药的小事也不是她做的。只要她把家管好了,把老爷、少爷们给侍候好了,别的也没什么了。” 那个丫头去了,中午时赵氏还是来了,说是亲自下厨熬了粥,做了小菜。 张宪薇半倚在床头,本来没病,现在却觉得病一病也不是坏事。赵氏把粥、菜都放到小几上,端到她的床前。“娘,多少吃一些,身上才有劲。想是最近秋老虎弄得人太燥热了,这绿豆百合粥熬了一上午,现在喝着正好。” 她既然这样说,张宪薇就给她一个面子,就着小菜痛快的喝了两小碗粥。赵氏笑眯了眼,松了口气说:“太太吃得香就行,这身上很快就好了。” 朱锦儿病了几年,要是张宪薇也跟着病了,赵氏就该去上吊了。她管着家,长辈却一个接一个的病了,怎么说都要担上一份责任的。赵氏本来也小心谨慎,对着朱锦儿和张宪薇,轻了谁、重了谁都是她的错,就是一边齐也不好。 看她的神色,嫁进来不过四年,看着却像老了十岁。眉目间少女的无忧无虑都不见了,只剩下为人妇、为人媳的沉重和不安。 张宪薇的心里想到李克,虽然能对他狠得下心,可想起也是亲眼看着他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长到这么大,小时候她也亲手给他做过几件衣服,也被老太太教着喊她‘太太’,那童声童语犹在耳际…… “你也要保重自己……”她握着赵氏的手叹气,“我知道家里的事情多,你又年轻,就是一时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也别太逼着自己了。人都是慢慢才能把事情做好的。” 她感同身受,把对李克的不忍加到赵氏身上,几句话就说得赵氏红了眼眶。 以前赵氏在她这里掉泪,也是扬着脸不怕人看。如今她再掉泪,却是偏过脸偷偷擦干。 张宪薇都明白。以前敢让人看,是觉得自己有底气。现在要自己撑起自己了,反倒不愿意让人看了。 赵氏不敢久坐,她那里离不了人。临走前对她说:“贞儿那里我也让人送了饭菜,她和大堂哥兄弟两个都交给我了,等娘好起来再看,保证一两肉都不会掉。” 她还有力气打趣,可见现在有什么委屈是都压在心底了,露在外头的永远是一副笑脸。张宪薇配合她也笑了两声,“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良缘送走赵氏,回来说:“大奶奶一路拉着我走到外面,细细交待太太这里吃的喝的用的,我看大奶奶倒是个有良心的。” 张宪薇嗯了一声,等良缘出去后,她喃喃道:“……女人都是有良心的,男人呢?” 贞儿不知道她病了的事,下午回来跑进屋,她也已经起来了。小姑娘吓得白了脸,扑进来谁都没看就抱住她喊:“娘,你怎么了?” 张宪薇把她抱到怀里,“娘好好的,没怎么。” 跟在她后面的是李南,小男孩进来后站在离母女两个一步远的地方,渴望的看着却不靠近。 张宪薇放下贞儿,把李南也拉过来抱在怀里,搂着他轻声道:“南儿也担心大伯母吗?” 李南不吭声,两只小手悄悄抱住她,越抓越紧,小脸死活埋到她怀里,怎么都不肯抬起来。她伸手一摸,一手都是泪。 张宪薇的心都让李南给揪碎了,抱着这个小男孩眼泪就下来了。这个孩子半年里就没了家,所以才一听见大人生病就吓成这样。 贞儿从她胳膊下面钻进来,她就一手一个抱住这两个宝贝。 “我没事,你们看我好好的。”她抱着这个亲亲,抱着那个亲亲。三个人在榻上玩,张宪薇怕两个孩子难受太久,对身体不好,就想让他们出去玩。 “想不想放风筝?”她问他们。 秋高气爽,李家院子也够大,让这两个孩子出去跑上一跑,出身汗,心情也变好了。 “想!!”两个孩子一起喊。 张宪薇就让人去拿风筝,可这两个小的非说想自己做。李南说以前放的风筝都是哥哥跟他自己做的,“爷爷领着我们做!” 李芾也是想教这两个孩子自食其力,从小处慢慢养起来的习惯,日后他们会受用一生。 “那竹枝戳到他们怎么办?”良缘更担心孩子会不会受伤。 “画让他们自己画,剩下的你领着丫头做。”张宪薇也是个母亲,她想让孩子玩得开心,也怕他们不小心受伤。 让人拿来纸和笔墨,李南和贞儿一人霸着一张桌子开始作画。 说起画技来,这两个半斤八两。李南只是让李单手把手的教过怎么画小鱼,下笔,一顿一拖,一条甩着尾巴的小鱼就跃然纸上了。 张宪薇看过他画的小鱼图,觉得更像一群小蝌蚪。不过五岁大的孩子,能自己画成一幅画已经很好了。 贞儿学的是绣花的描花样。张宪薇让她描的是五瓣的梅花,这个最简单,绣起来也不难。 如今两人要做风筝,李南说要给哥哥做一个二郎神,他给自己做一个蜈蚣。贞儿先是说想做一个仙女,又说要给张宪薇做一个凤凰。 两人雄心百丈,刚才那点忧伤就飞得不见影子了。 张宪薇由他们去折腾。一会儿嫌桌子小了,画不下,李南把画纸拿到地上,良缘赶紧给他铺上席子,让他坐到席子上去画。贞儿要到榻上画,榻上地方大。张宪薇就给她让地方,坐到旁边去。 李南画不出二郎神,良缘就把灶间贴的灶王爷拿下来给他看,说都是天上的神仙,长得差不多。 “二郎神是斩妖除魔的。”李南看不上灶王爷,跑到李单的院子里,听良缘说他把李单的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结果翻出来一张《二郎搜山图》,兴致勃勃的回来了。 没想到专于课业的李单还会对这种野史神话感兴趣,想必是偷偷看的。张宪薇觉得好笑,让李南拿过来看,见不过是坊间一个无名画者的作品,就让他随意拿着玩了。 李南找到了二郎神照着画,贞儿就瞄上了张宪薇的首饰匣,要借里头的钗来看。“仙女都是戴着钗的,娘的借我看看。” 良缘就笑着把张宪薇的首饰匣子抱过来给她。 贞儿拿了这个看那个,每一个都爱不释手,还拿一枝小凤簪比在头上。张宪薇拿过来给她簪上,良缘再拿小妆镜给她照着,贞儿笑得开心,还不好意思的拱到张宪薇的怀里。 两人折腾了一下午,墨汁染得到处都是,最后要吃晚饭洗手换衣服了,李南的二郎神和蜈蚣是两张大墨团,他还要继续往上画。贞儿的仙女和凤凰也是墨团加乱七八糟的道道。 张宪薇劝他们明天再接着画,今天先吃饭。 摆好了桌子,李显带着李单回来了。 第 20 章 ( )张宪薇笑着迎过去,一边让良缘去厨房再多要几个菜。 李显让李单坐下,他先走过来抱起贞儿:“今天在家都干什么了?” 贞儿大概是受到张宪薇的影响,对他怎么都亲近不起来,也不敢对他撒娇,被他抱着也是乖乖的,不敢乱动。“没干什么,做风筝了。” 他抱着贞儿坐下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做了什么风筝,让爹看看好不好?” 李南也早就跑到李单身边去了,闻言就摇着李单的手说:“哥哥,我也做风筝了。” 张宪薇过来把贞儿从李显身边牵走,省得孩子被他吓住了。她推了贞儿一把:“去,把风筝拿给哥哥看看。” 李南过来牵着贞儿的手,两人一起跑回里屋,少顷,一人拖着一张长长的纸跑出来,纸上的画像鬼画符一样。 李单拿着李南的画,很认真的听李南指给他看他画的‘二郎神’。李显也抱着贞儿,仔细的听贞儿有点小结巴,声音又小又细的跟他学这是她画的‘仙女’。 最后,李单跟李南说:“明天我就教你画,从头开始学。”这位哥哥决心好好教弟弟了。可李南跟着来了一句,“以前爷爷也是这样带我们做风筝的。” 张宪薇看得清楚,李南一说完,李单本来对那幅‘二郎神’很不满意,现在也变得高兴了,夸奖的摸着李南的头说:“你做得很好,明天哥哥跟你一起做。” 这边,李显倒像是在逗贞儿说话,贞儿说完一句,他就问:“后面呢?”,贞儿就要再往下说。一会儿颠来倒去说了两三遍,张宪薇在旁边听着,无非就是早上起来柔萍帮她穿的衣服,她自己穿的鞋。柔筝给她梳头,跟娘一起吃早饭。中午饭后一起睡午觉,睡起来跟南儿玩,两人做风筝,然后爹回来了。 贞儿说到中间眼圈红了,“我不知道娘生病了……”她投到李显的怀里。李南是家人都死了才到她家来住的,她年纪虽然小也开始害怕张宪薇生病了。 李显抱着她,微微叹气,他轻轻拍了拍贞儿,“你娘不会有事的。” 良缘从厨房叫来了菜,特地分成大小盘,小盘的都送到了小屋去。李显和李单这个时间一起过来,肯定是有事要说。 张宪薇让柔萍和柔筝带着孩子们去里屋吃,良缘也过去看着。她在外边陪着他们叔侄。 菜过三巡,李显把事情告诉她了。 原来,昨天说的是李单和李克一起去。早上,良缘把礼物送到李单的院子去,李显就让李克替他去店铺了,他带着李单去了曹家。 曹家见是李显带着李单来,自然不能跟李克陪着李单来相提并论。曹老爷特地请他们叔侄两个一起进去,中午还特地在花厅摆了一桌小席,由曹家的清客作陪,一起吃了一顿饭。 用完了午饭,曹老爷因为在席上跟李单谈得投机,一行人又去了曹老爷的书房。在书房里,曹老爷和曹家的清客一起跟李单谈书论学,算是考校了他一番。 之后,曹老爷就对李显说,他认为李单才华横溢,此次下场必会高中。 “曹老爷说了,到现在四书五经,单儿都念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更应该试着写几篇文章,再请人指点一下,日后下场时才能更有把握。”李显道,“他想请单儿住到曹家去,曹家也请了不少有学之士,今年曹老爷的小儿子也要下场,到时两人正好可以搭个伴,一起上场。” 张宪薇不懂这个,但是依稀听得出来,曹老爷这是打算提携李单了。她看李单,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愿不愿意去曹家? 李显对李单说,“单儿,曹老爷以前是粮储道,后来虽然告老,可是门生故吏遍天下,他想提携你,这是一件好事。” 话是不错,可是不管是张宪薇还是李显都知道,李单有一点书生意气。如果他认为这时托庇于曹家不够光明磊落,有攀附的嫌疑,那很可能这孩子会一口回绝。就算强迫他去,若是被曹家看出来,反而会给他招祸。 所以,李显这话也没说死,只是从侧面提醒李单,这样做的好处。 不过他这样说很可能会有反效果。张宪薇见他说完后,李单的脸色反而更冷了。她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李单不愿意,她肯定会想办法帮他,而不是帮李显。 她先给李显挟了一筷子菜,笑道:“别只顾着说话,菜都凉了。” 李显不说了,她才对李单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这些事也听不明白。不过,书院里的先生都是教人读书的,你也在书院里读了几年了,这个时候还是听先生说的更好。” 她的话音刚落,李显就笑了,显然是觉得她说的真是‘妇人之见’。不过他倒是不会在外人面前给她难堪,所以只是笑笑而已。 李单听了她的话,脸色就缓过来了,他放下筷子思量一阵,认真的说:“书倒是都背熟了,策论也做过几篇,只是先生说的,到底有些……”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书院里的先生也不是都下过场,就算下了场,考中的也不多。 读书人大多有些清高,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点了状元的卷子,在书院里也有一两个狂生把它批得体无完肤。 在渑城,因为他爹李阳的关系,李芾教他的时候,不会只按着书上的东西说,反而会多讲一些世俗经济上的东西给他,特别是人情义理。所以李单读书归读书,却不会全都按照书上说的去做。 他虽然觉得如今这世间污浊不堪,不是书中描述的清明世界,凭他的一已之力难有改变,可是也不会像书院里的狂生那样,天天呜呼唉叹。就算他认为曹老爷的提携有损君子之道,可还是打算接受。 李单道:“曹大人既然开了口,晚生自然应当遵从。” 他说完,李显就笑了。张宪薇却更担心了,当年不是这样,那时李单只是在燕城住了一晚,看了李南之后就回项城书院发奋读书了。她当年还感叹过,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却已经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了,为了早日中举,早日接回弟弟,他连片刻都不敢懈怠。 现在突然变成这样,她的心里没底。晚上,等李显和她歇下了,她问他:“这个曹老爷……怎么会看中单儿呢?不会有事?” 李显笑道,“你啊,非要把孩子圈在眼前才放心。”他叹了一声,说这个曹老爷不到五十岁就告了老,想必是在官场受到了牵连,可是他在外面的影响力还不小。 “曹家肯定不会甘心就这么退出官场,这些年他也提携了不少读书人了,单儿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你放心,什么事也不会有。只要单儿能考中,只怕日后曹家还要反过来求着他呢。”他安慰她道。 李单确实是考中了,张宪薇记得他是一百二十六名,不过考完就回来了,没有继续往上考。当时他虽然只是得了一个举人就回到渑城,不过也够了。他很快娶了妻,接回了李南,然后才想继续考,可是后面就再也没有中了。 那个时候,他一面要管着家里的事,一面还要看着李南,又想继续读书,一根蜡烛三头烧,怎么可能撑得住? 张宪薇翻来覆去,最后蒙眬睡去,睡着前还想,李南五岁后其实可以先送到书院去开蒙,李单成亲她也可以让人送新娘去州府,让他们在当地成亲。这样,李单就可以一直考下去了。 ……这个孩子还是想考的。 第二天,一大早李显就出去了。张宪薇在他走后就去找李单。 李单正在收拾,李南听说了哥哥要搬到曹家去,不在家里住了,就想跟着一起去。李单正在哄他,“哥哥不去书院了,就在对面街上,想哥哥了就来看哥哥,走几步就到,这样不是更好吗?” 听说哥哥不走了,李南高兴的直蹦,赖在哥哥身上不下来。李单身上挂着这么个大宝贝,走都走不动,兄弟两个在屋里闹得哈哈大笑。 张宪薇过来时,看到这一幕也不进去了。等到中午时,她叫李单和李南过来吃饭,然后就提起了李南开蒙的事。 “他明年就六岁了,我是想着差不多该开蒙了。你看是到哪个书院好呢?还是就在燕城找个学堂?” 张宪薇说的也正是李单一直在发愁的事,李南年纪太小,他实在不放心。如果说书院,当然是他读的项城书院好,可是路途太远是其一,其二就是李南这么小,送过去长年累月见不着亲人,别说好好念书了,身体上再出一些问题怎么办? “单儿,如果你信得过我,那就把南儿交给我。”张宪薇道。 李单立刻放下筷子站起来施了一个大礼:“大伯母,小侄一直以来都对大伯母有误会。多亏大伯母不跟小侄计较,小侄铭感五内,无地自容。日后我和弟弟也要请大伯母多照顾。” “快坐下,”张宪薇拉他坐下来,“既然这样,那我就让南儿和贞儿一起去我娘家开蒙了,等他再大一点再送到书院去。” 李家是从李显的父亲那一代才到燕城来的,张家却是从张宪薇的爷爷时就在燕城扎根了。几代的子孙都没离开燕城,到这一辈时足有二十几个表兄弟姐妹。 两年前,张宪薇就想过贞儿该学女红是怎么办。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子,这样长大的孩子容易太独,不会和人相处。她以后嫁到别人家,到那时再学着怎么跟陌生人打交道就晚了。 所以,她就想让贞儿去张家,跟张家的小辈一起学女红。贞儿在张家的辈份大,跟她同年的女孩子都要管她叫姑姑,也不怕她受小孩子欺负,就是真欺负了也是件好事。现在学一学怎么应对,胜过以后出去了被人欺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亲戚家里,出再大的事都好收拾。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贞儿反正要去张家,到时让李南一起去,跟着张家的男孩子们一起开蒙不就行了?张宪薇的叔叔,还有她的爹都是没事干的人,就是他们在家里领着家里的男孩子念书开蒙的。 交到自己人手里就更放心了。 张宪薇告诉李单是她爹教男孩子念书,李单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一听就笑道:“这比去书院更好。”还对李南说,到那里要好好听话,不能偷懒。 过了几天,李单给李南糊了个二郎神的风筝,给贞儿糊了个蝴蝶风筝,然后就搬去了曹家。他只带走了李芾给他买的书童和几箱书,衣服只带了一箱。之后书童回来送信,李单现在跟着曹老爷的小儿子一起读书。 “曹五爷今年也要下场,两人现在每隔几天就要写上一篇策论。曹老爷家的徐先生说我们少爷写得好,今科必中!”书童挺得意的。 张宪薇让人拿十两银子给他,交待道:“这是在别人家里,凡事多看少说。这种必中的话,别人能说,你却不能挂在嘴里。”书童低头赶紧应了,她让他拿好银子,“该打点的地方不能吝啬,你们少爷想不到的,你要想得到。若是你们少爷想吃点什么了,在别人家里不方便的,你就去买回来给他。别忘了给人家也带一份,千万别自己吃独食。” 书童再复述一遍,又去见李南就回去了。回到曹家,李单问了,他一五一十的说了,还把那十两银子也拿出来了。李单看着银子,再把张宪薇的话在心里念了几遍,心里一片温暖。 一个少年快步进来,看到李单在书桌前发呆,笑道:“这是怎么了?昨天徐先生说的那个你写了吗?让我瞧瞧。”不等李单答,伸手就把他面前的纸拿去了。 书童出去倒茶,李单起来给那个少爷让座,“五爷。” 这人是曹家五爷,曹老爷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十二岁的曹子学。从小就聪明绝顶,九岁时就参加了童生试,之后本来想一路考进殿试,可惜乡试不中。 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一条腿,拿着李单的策论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一向心高气傲,三岁时就开蒙了,五岁时能跟曹家的清客对对子,还能对出别人对不上的好对子。九岁时上场,本来有雄心考个状元,光耀门楣,结果到了乡试就落地了。 如果是个寒门学子,还可以吵吵两声官官相护,可他偏偏是曹家人,当年乡试的主考官还是曹老爷的门生,在他开考前还特地请他过去点拨了一番,本来小小的乡试他没看在眼里,到头来却一败涂地。 曹子学灰溜溜的回家后,半年没出门见人。当年他才九岁,虽然家里人还说他是个孩子,可他自己不信。今年本来打算再次上场,发誓雪耻。可是曹家却突然来了李单,还是曹老爷亲自请回来。 曹子学自负聪明,对长他三岁的李单并没有看在眼里。可是头一次做策论,徐先生却点评了李单的,没看他的。 要说徐先生是曹家的清客,应该向着他。曹子学憋着一股劲,开始跟李单比起来了。比着谁起得早,谁睡得晚,谁看的书多,谁背得快。这些都没什么,重点还是写出来的文章。 昨天徐先生又布置下了一篇功课,让他们就‘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写一篇文章,三天后交出来。 曹子学熬夜写好了,今天就来看李单的。 可是差距太明显了。就算他再怎么自负,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李单写得好。 李单写的是百姓能穿暖,能吃饱饭之后,才会兴百工,读书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研究学问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报效国家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朝廷有了更多的能人志士,皇帝就能有更多的能人可用,政治清明,天灾**越来越少,百姓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循环往复,一切就越变越好。 而曹子学写的是像是曹家这样读书的人家,才能明白礼节,这些礼节可以从他们的穿著和吃的饭上看出来。相反,不读书,没有官做的百姓就没有这样的认识,他们就没有礼节,当然也不可能认识到书中所教化的何为荣,何为辱。 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曹老爷,在以前他写文章和对对子时,总是习惯说一说曹老爷和曹太太。曹老爷在他口中是个完人,曹太太在他口中是个观音菩萨一样的慈悲人,连家里的下人都这样想,那些下人都这么说。 他详细的写了曹老爷一年四季穿什么衣服,戴什么佩饰,说了曹老爷在见什么样的客人时会有什么样的装扮。这就代表了面对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礼节。 家里的吃食,每一顿,每一季都有不同的变化,自家人还是待客,是曹老爷和曹太太一起吃,还是他们几个小辈一起吃都不一样,轮到过年过节,家中有祭祀就更不一样了。这也是礼。 而这些,外面的下等人当然是不会的。 他又举了另一个例子做为参照。就是他在路边看到的乞丐。那些乞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捡食垃圾,露宿山野。 这些就是不知礼,他们没有读书,所以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不对的。 这便他文章里的一荣和一辱。 曹子学在写完后,感觉自己写得相当不错。他更想知道李单怎么写的,可是在看过李单的文章后,他只恨不得把自己的文章撕掉! 李单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坏,书童躲在角落,生怕这个大少爷发火,他们这是住在别人家,可不像住在李家那么自在,要是这位大少爷发火,说不定他们少爷的前程就坏了。 “五爷,请用茶。”李单把茶递到他手上,顺便把他的文章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曹子学怒气冲冲的一口气喝了半盏茶,放下茶杯走了。 等他走后,书童过来担心的问:“大爷,这不会有事?” 李单摇摇头,拿着被曹子学捏皱的纸回到书桌前,决定把文章再抄一遍。至于曹子学,他倒是不担心。这个男孩只是一时受不了挫折,却不是一个会背地里报复的小人。这位曹少爷只会回去后更加发奋,这也正是曹老爷请他来的第二个原因。 “没事,”他说,“你去厨房端饭,再请灶上留一个火,晚上我可能会需要一份宵夜。” 书童从柜子里拿了几十个钱,说:“不如我去外面买一些点心回来,咱们住在别人家,还是别麻烦他们了。” 李单一怔,点头说:“还是你想的周到,这里到底不是自己家。去,宵夜我吃点心就行。” 第 21 章 ( )秋去冬天,天慢慢变冷了。 张宪薇把赵氏叫来,商量着给家里人做冬衣的事。今天虽然家里要守孝,所以不过年,可是亲戚家的年礼还是要事先备好提前送过去。 她叫赵氏来就是让她准备送回赵家的东西。“送些什么,你自己置办。多给家里人预备些能够用得着的,你娘不是总是咳嗽吗?上一次家里买了不少上好的川贝,我这里给你娘留了两斤。你送回去,这个东西和红梨一起熬着吃,对你娘那个病是最好的。” 川贝是上次朱锦儿着凉,她一病总比平常人重上几分。家里就买了不少各种的药材,张宪薇见川贝好用,家里人也能吃,就特地多买了些。 良缘拿过来两个纸包,放在赵氏旁边的桌上。张宪薇又拿了十两银子,两匹花缎给她。赵氏要推,她道:“银子不多,只是想着你偶尔也有不趁手的时候。花缎咱们家最近都用不上,白放着可惜了。最近你也受了不少累,就当是我的心意。” 赵氏这才收了。 等她走了,良缘收拾茶杯点心时说:“希望大奶奶别跟那边的人学,不然多少银子都喂了狗。” 张宪薇拿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说:“这也是说不准的。” 良缘听了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小声说:“太太看出什么来了?” “那倒没有。”她摇头说,“我只是这么想。要说以前,我待那边的如何?” 良缘不说话了。她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待人再好,也要人家领情才行。不然,就是真的把心肝都掏出来了也没用。”何况赵氏到底是李克的妻子,她待她再真心,也敌不住她向着李克那边。 “行了,不说了。让人摆饭,去叫那两个小的进来,该吃饭了。”张宪薇道。 良缘去隔壁屋里把李南和贞儿叫到这边来,自从李单去了曹家,大半个月了都没回来过一次。他是去陪太子读书,曹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不说李单不肯多麻烦人家,就是张宪薇也不会为了李南想哥哥就常常叫他回来。 读书是正事,她只能常常让人送衣服和银子进去。 李南见不着哥哥,就重新跟贞儿一起玩。这次,贞儿不像上回那样跟他一起看她的漂亮手帕、珠钗,她已经学会跟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不能让人家一直迁就她。 现在他们常常一起下棋,要么就是对对子。张宪薇怕他们总在屋里玩会憋坏了,让良缘的小儿子虎儿隔几天就进来一回,陪着这两个孩子跑一跑,闹一闹。 不过贞儿渐渐大了,再让她跟着男孩子似的玩尿泥、抓虫子就不合适了。张宪薇教她踢毽子,柔萍和柔筝这几个丫头也都是会踢毽子的,贞儿跟着她们玩几回就有兴致了,比着看谁踢得好。 张宪薇踢给贞儿看,她以前也是踢毽子的高手,能不歇气的一口气踢一百多个,现在虽然很长时间不踢了,踢起来依然又快又好看。 贞儿第一回看见时,惊讶的嘴巴都张大了。她从没看到娘是这样的,缠着张宪薇给她踢了一下午,就为了看毽子飞上飞下的样子。后来她就迷上了,跟丫头们比着踢,看谁踢得多。 两个孩子在屋里玩一会儿,张宪薇就让丫头领他们出去玩一会儿,踢踢毽子,跑一跑。 良缘把李南和贞儿领过来,他们三个一起吃了午饭,再看着两个小的睡午觉。到了下午,做冬衣量尺寸的裁缝婆子就来了。 李南和贞儿都长个子了,贞儿高个半寸,两人背对背比身高时,她就一直在笑,然后就让李南叫她‘姐姐’。轮起年龄,还是李南大贞儿一个多月,可是他刚到燕城的时候,张宪薇叫他‘南儿’,贞儿也跟着叫‘南儿’。 想教她喊‘哥哥’,可张宪薇看到每次贞儿喊李南‘哥哥’,李南都有点不快。仔细一想也明白,他的年纪虽然小,但是在渑城薛氏的床前,肯定也教过他,等他到了燕城就要管张宪薇喊‘娘’,以后就要认别人当爹娘,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这样,他跟李单就不是兄弟了。 李南别扭着,张宪薇就不管贞儿了,结果贞儿就一直叫‘南儿’。 现在李单和李南在这个家里越来越自然了,贞儿也有隐隐约约的感觉。她现在再让李南喊她‘姐姐’,李南先是憋红了脸,然后就蹦出来一句:“我是你哥哥!”然后就小心翼翼的看张宪薇。 张宪薇笑着看他,全是鼓励之意。 李南就鼓气勇气让贞儿喊哥哥了,可是贞儿没那么听话,她说:“我比你高,我才是姐姐。” 裁缝婆子量完尺寸就走了,张宪薇给两个孩子做了新的斗篷,李南的用蓝色缎面的,贞儿的用淡黄色缎面的。改天还要让李单回来一趟,他也需要量尺寸裁衣服。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南和贞儿还在争该管谁叫哥哥还是姐姐。吃完了饭,李南用下棋赢了贞儿,再用对对子赢了她,最后比背书也比她背得多,终于让贞儿心甘情愿的喊他‘哥哥’了。 李显半途回来了,刚好看到两个小的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下棋,下完了棋又比对子,比完了又站在张宪薇面前比背书。他坐在旁边,良缘把饭摆好了都不出去,让端到里屋来边看边吃。 看到贞儿认真的施了一礼,对李南喊:“哥哥。”,李南也回施一礼,板着小脸喊,“妹妹。”时,李显捧着茶笑道,“这两个孩子,这是在干什么?” 张宪薇刚才一直没理他,虽然是打着不想打扰孩子的旗号。现在既然孩子都比完了,他也开口了,她自然也要接话。 “小孩子玩的时候也认真的很呢。”她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显看着贞儿和李南笑得很轻松,一听这个就叹气了。张宪薇让良缘把孩子们领走,再摆出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来。 “准备收账了,有几家说要以货抵账。”李显说。 李家有两间铺子,一间叫兴隆记,位于南街。南街多数都是有钱人家,在那里开的店卖的都是些好东西,不常见的东西。李家兴隆记卖的就是南货,不算最稀罕的,但也有一些名气。 另一间叫升旺记,在北城边上,卖的是李家田庄上送来的农货。有米有面,有麦种有菜种,有锄头和箩筐。 两家店铺都不错。兴隆记位置好,东西好,卖得上价。升旺记东西便宜,卖得多,又来自自家的田庄。 每逢年前,都是各家收账的时候。遇上大买主时,总要赊账。兴隆记常常遇上大买主,升旺记也有大笔采买麦种和菜种的人。 遇上赊账的,多数都有人情在,要么就是不知道跟哪位大人有牵扯。李家不能硬要账,免得坏了情份,所以多数半买半送,账能收回来八成就是烧高香的事了。 以货抵账也是常有的,只是这货一般都是对方自己家的店铺里卖不出去的积货。就算他按进价抵,或者打个折扣,可是再过两个月就该过年了,一过年就要到三月才有生意做。这就等于那些抵进来的货要占上数月的库房,还未必能卖得出去。 李显当然是不想以货抵账的,不过既然人家开了口,他怎么着也要收下一部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能不跟别人起冲突是最好的。何况敢开口的,当然就有把握李家会收下。 张宪薇没有说话,以前她还跟他商量过店铺的事,不过自从李克成亲以后,店铺的事都是他们父子两个商量了。 屋里一片安静。 李显喝干了茶,再喝没有了,他一怔,张宪薇就提起旁边的茶壶再给他倒满,说:“也该开始准备年货了。咱们家里不过年,可不能耽误了别人家。” 李显点头:“这个你和赵氏看着办,账上的银子还够吗?” “又不准备大过,当然是够的。”张宪薇道,“今年过年,是不是让老二也回来看看。” 李显愣了一下,说:“没事,我让人给他送过信了,今年家里守孝,路又远,我让他不用回来了,省得麻烦。” 张宪薇垂下头,他看她这样,问:“怎么,你想见见他?” 她迟疑的说,“这孝,按说老二也是要守的。去渑城的事没跟他说,可既然孩子想回来给大伯磕个头,也是一份心意。” 李显不说话了,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大概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叹道,“既然这样,也确实该让他回来一趟,也见见兄弟。”他放下茶杯,“你安排。” 张宪薇答应下来,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的。 等他进里屋了,她去贞儿的屋里看了看,又四处找了些活干,耗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回去。洗漱之后上床歇息,闭上眼睛,心中就浮现起了以前的事。 李显前后纳过四个妾,朱锦儿进门的时间虽然早,可是张宪薇是最后一个喝她敬的茶的。论排行,她是最小的一个。 第一个妾是钱氏,她是侍候李显的丫头中的一个。张宪薇已经忘了她长得什么样了,只记得是一个长脸的,细眉小眼的女人。她没有孩子。老太太病重的时候,张宪薇去侍候老太太。她就发誓天天只喝一碗稀粥,求菩萨保佑老太太能好起来。 老太太没了,她替老太太守孝,每天熬着不睡觉替老太太守灵。老太太死了一年,她也跟着去了。 这样的义举,李显自然非常感动,给她风光大葬,还特地在靠近老太太的地方给她圈了个坟地,让她到阴间去继续替他侍候老太太,给老太太尽孝。还让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的娘家。 第二个妾是江氏,她生了家里的老二,李华,跟李克差一岁。李华不如李克聪明,从小就不爱说话,长得也是一副萎缩样。江氏生了他之后,曾经想过要把他给张宪薇。 不过张宪薇总觉得这孩子跟她没缘分,他到她跟前来就一句话都没有,总是缩在角落里。就算江氏打他也没用,这孩子一见到江氏就往她身后躲,好像张宪薇打他了一样。这种事情来了几回,她也算了。 等他不来她的屋里了,这个孩子见了她也不躲了。张宪薇跟良缘说过,就算是这样的孩子,也知道谁是他的亲娘。别看孩子小,心里什么都清楚。 “抢别人的孩子,还是损阴德的。”她叹气。李克让老太太抱走了,李华又一见她就害怕,她也就死了抱养妾的孩子的心。 可能她就是没有子女缘。 当时,张宪薇就是这么想的。等李克娶妻后,她就死了要孩子的心了,觉得都那么一把年纪了,还是想点别的。 第三个妾是卢氏,是一个特别爱笑的丫头。原来是老太太身边侍候的,后来就给了李显。这个丫头脸长得圆圆的,有没有事都能自己一个人笑得哈哈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可乐的事。 要说这几个妾,张宪薇最喜欢的就是她。卢氏没有心眼,也爱往她跟前凑。可能是从老太太屋里过来的,不太怕张宪薇。她常侍候张宪薇吃饭,有她在旁边逗笑说话,张宪薇常能多吃半碗。 她也说过,等生了孩子就抱给张宪薇养。 张宪薇跟她说:“有了孩子,你抱过来,咱们两个一起养。女儿就是咱们两个的女儿,儿子管我叫一声娘就行。” 可是卢氏生孩子的时候没了,孩子让脐带勒住了脖子,生下来也断气了。 张宪薇那几个月夜夜做恶梦,总能梦见卢氏在生孩子前摸着肚子对她说:“姐姐,孩子落地了,我让他管你叫娘。” 她都觉得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子女缘,卢氏的孩子才生不下来,才母子一起没了命。 后来,张宪薇让人在西山的观音庙替她做了几场法事,念了往生咒才不再做恶梦了。 李华在李克成亲前就去了江氏的家乡,在那边娶了江氏的外甥女,之后就在那里安了家。后来李显让人把江氏也送了过去,让他们母子团圆。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是张宪薇觉得人家母子能在一起是件好事,特地还了江氏的身契,又备了不少东西送她过去。 上一次,李华也是接了李显的信没回来给李芾上香磕头。之后张宪薇再也没有在燕城见过他,除了逢年过节,李华和江氏往燕城送些礼物,像是江氏亲手做的鞋一类的。 他们在江氏的家乡未必就过得比在燕城好,不过虽然日子穷一些,可是人只要知足,就比什么都强。 张宪薇本来不想勉强那对母子再跑回来,可是她想让他们见一见李单,再给李芾和薛氏上香磕头。本来去渑城的时候没叫他们已经不好了,如果今年还不回来,这就是李华和江氏失礼。 她不能再让事情都按照李显想的去做了,不能明明看到他做错了,还由着他去不动声色的陷害别人。 张宪薇突然找到了她曾经做错的地方了,她不应该对李显盲从。 很多事,明明她认为他做的不好,不应该这么做,可是她总是轻轻的放过了。像李华和江氏的事,像他们不知道渑城,不知道李芾和薛氏的事,她明明觉得这样不好,可是她也没有做什么。 既然觉得不好,还是应该做点什么的。 张宪薇翻了个身,心里想着以前和现在,慢慢睡着了。 第 22 章 ( )李华要回来的事,张宪薇本来谁也没说,只是让良缘收拾出一个院子。 “家里没有空院子了。”良缘为难道。 李家并不算大。当年家中二老还在的时候,李家也不过两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是一间正屋,两侧各有一处厢房。正院归二老带着李显和张宪薇一家住,西边的院子是李显的两个弟弟住。后来老二娶妻分了出去,老三跟着成亲也出去了。李显才带着张宪薇搬到弟弟们的院子去。 后来二老接连去世了,李显守完了孝就想把房子修一下,格局也改了。 二老的旧院子没敢动,仍旧空着,现在里面摆着二老留下来的旧东西,那些箱子都还在原处,钥匙在张宪薇这里。 西边的旧院子给推了,改在东边新起了一座新院子,就是现在张宪薇住的地方,陈设还跟以前的房子一样,正房是一个大通间,两边隔出小屋来,一间放着箱子柜子,张宪薇也在这边做做针线,看看账本之类的,还有一间是让丫头们起卧用的,现在只有良缘用。 两侧是厢房,以前是给妾住的,现在一处给了贞儿,一处是李南住着。 在张宪薇住的东边正院的后头,原来有一处假山石景,还有石凳石桌一类的东西,后来都推了。起了两间屋子,本来想当成库房用,正好就在她的院子后面,结果盖起来时李显说想给朱锦儿,后来就垒了一道矮墙圈起来,勉强算她的院子。 西边的院子不算小,旁边原来还有一片竹林。盛夏时在那里放一张小榻,是纳凉的好去处。以前李显常跟弟弟们在那片竹林下喝酒的,听说以前他们兄弟都是住在那个院子里的。 推倒后隔成了两个院子,李克没成亲前自己住一座,另一座让李华住。后来李华出去了,李克成了亲照旧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李显又修了一遍,将李克的院子重新扩了一圈,将门前的半条小径也给圈进去了,后来还栽了两株桃树,只不过都没活。 李单没去曹家前,住的就是李华以前住的院子。虽然他现在去曹家了,可是李南一天也要去一回。现在总不能再让李华夫妻两个住进去,何况过年时李单必定还是要回来的。 这下张宪薇也为难了,她从来没考虑过家里的房子会不够住,自从二老去世,两个小叔又搬出去后,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李显、她和朱锦儿,空荡荡的就像永远也住不满。 现在家里的人可比以前多多了,也热闹了,她的心也不那么空了,可房子要不够住了。 良缘还在等她的话,她在心中转了一圈,一时冲动道:“让赵氏收拾屋子,就让她二叔一家要回来看看,住上几个月。” “这,合适吗?”良缘倒吸一口冷气,李单的院子就那么空着不动,非让李华去跟李克挤?她试探的说,“要么,我去把单儿的院子给收拾一下?还是让他们住在那里。” “不好。”张宪薇开口时冲动了,可仔细一想,还只能这么安排。她说:“老二已经娶妻了,他们两口要是跟单儿住在一个院子里,那不成乱套了吗?” “这……”良缘结巴了。猛一听,这样安排好像是故意欺负李克,可是家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就像张宪薇说的,李单的院子是空的,可他一是要守孝,二是还没有娶妻,房里没有女眷,让李华带着妻子搬过去住,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家里剩下的院子,老太太以前住的院子肯定是不能动的。朱锦儿那边住过去就成笑话了,而张宪薇这边不是不行,可儿子都成亲了,还住在娘的院子里倒不如跟兄弟一起住着方便。 “这事宜早不宜迟,越往后事情越多,还是让赵氏早点准备起来。”张宪薇拍了板,让良缘去跟赵氏说了。 不说赵氏听了以后是个什么心思,也不提李克听了以后又是什么想法。张宪薇想着已经许久不回张家了,趁着还不到忙起来的时候,倒不如带着贞儿和李南回去看一看,散散心。 叫人备好了车,再带着给家里人准备好的过年的东西,她带着贞儿和李南去张家了。 张家住在城南,家里是四代同堂。张宪薇的爷爷还在世呢,进了门先去看望他老人家,就见他正领着家里的小孙子和外孙子写大字,看见她领着两个孩子进来,招手叫李南过去,再对着她摆手:“行了,这个小的给我留下,你去找你大伯母说话。你娘也在她那里。” 贞儿在这个太姥爷跟前从来不敢放肆。不是别的,张宪薇的爷爷从来不喜欢女孩子,他自己的女儿出嫁时只得了四箱嫁妆。梁氏开始生了张宪薇,一直都不敢出现在这个老爷子的面前,后来儿子出生后才好点了。 张宪薇本来也不入这个老爷子的眼,小时候被梁氏拘在屋里不敢出去。十岁左右第一次跟着梁氏去张家正房磕头时,被大房里的男孩欺负。那个男孩正是她的二表弟张宪明。张宪明是长房嫡子,对张宪薇这个大表姐一向没看在眼里,也根本没见过。梁氏他倒是有印象,可惜梁氏本人从不出头逞强,别人没说话她先软了三分,所以连个小辈也没把她看在眼里。 张宪明让梁氏带着张宪薇出去,梁氏就带着她出去了。等到进正房磕头的人都出来了,大伯母高氏出来了才发现梁氏没带着张宪薇进去,问是怎么回事,梁氏没说,只说来晚了。可张宪薇在家里就看够了梁氏这副软骨头样,指着高氏身边的张宪明就把刚才的话说了。 高氏把张宪明打了一顿,张宪薇才明白刚才这小子狐假虎威。 外面闹得这么凶,里面的张家老太爷就问是怎么了? 高氏就领着梁氏、张宪薇和张宪明进去,跪下一五一十的跟老太爷说了。张宪薇就是从这一次觉得高氏是个心底磊落的人。 老太爷也不偏向,让人打了张宪明十下手板子。张宪薇自请要亲手来打他,一顿手板子下去,张宪明以后见了张宪薇不自觉就矮了三分。整个张家,同辈里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下,更别提那些表妹们了,结果这个大表姐头一回见面就把他的左手打肿了,不肯打右手是说不想误了他写字。 老太爷夸张宪薇知道替弟弟着想。 要说张宪明日后有没有想过报仇,那当然是有的。可惜的是张宪薇第二天就跑到高氏那里去了,不到半天就得了高氏的喜欢,中午还留她一起吃饭。在自家的饭桌上看到这个厉害的大表姐让张宪明这顿饭都吃得有点食不知味。 后来,张宪薇因为梁氏太软弱的关系,她就加倍的厉害。高氏慢慢的磨她的性子,也只勉强教会了她什么叫三从四德,可是梁氏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张宪薇到出嫁也没学会往自己身上添上一点软和气。 不过也因为高氏做得好,她认为只要像大伯母这样管家,这样重规矩,家里就不会乱,就不会落到梁氏的地步。 张宪薇牵着贞儿去高氏的院子,又想起以前的事了。重活一回,她对以前自己肯定的事已经不那么坚定了。明明她想跟大伯母一样,把家里管得好好的,为什么大伯母能过得这么好,她就过得这么糟? 看着贞儿,她又该怎么教贞儿?她吃过的苦不想让贞儿尝,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跟着门口的小丫头进了屋,刚进去就听见里屋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梁氏是个闷葫芦,笑也是用手帕掩着嘴,轻轻抿一下嘴角这种笑法,让她这么笑还不如让她哭呢。 张宪薇出嫁时家里的小的都还没成亲没嫁人,所以不少后面嫁进张家的媳妇她都没长久相处过,连带着不少下人也都看着眼生,有时猛一回来守大门的都变成生人了。今天给她领路的这个小丫头就是生人,堂屋里站着给她掀帘子的也是个眼生的丫头。 进去一瞧,幸好今天这屋里没有生人。 高氏身边坐着梁氏,一见她进来就招手:“快进来,刚才就听外面人说你来了,是去看你爷爷了?”再看见贞儿,张开双手道,“贞儿过来。”贞儿往她那边跑,她又道,“那个小的呢?让你爷爷留下了?” 旁边坐的正是张宪明,见张宪薇带着贞儿进来,他立刻站起来拱着手笑道:“大姐姐。”又叫贞儿,“到舅舅这里来。” 张宪薇这才看见他身边已经站起来的一对小夫妻,年纪跟李克和赵氏差不多大。正是张宪明的儿子张伟凤和儿媳妇方氏。 两人一起行礼,道:“大姑姑。” “快起来。”张宪薇坐下后,他们才坐下来。贞儿被张宪明抱在怀里,他拿着手上的扇子逗她读上头的诗。 她招手叫贞儿,“见过大表哥和大表嫂。” 贞儿就再从榻上下来,走到张伟凤和方氏面前行礼,叫:“大表哥,大表嫂。” 张伟凤笑着摸摸她的头,方氏没有女儿,贞儿虽然叫她大表嫂,可是年纪却比她的儿子还小,所以每回见着贞儿都会搂到怀里亲热一番。 “贞儿好长时间没来了,大表嫂一直想着贞儿呢。”方氏长得宽额方脸,两颊有肉。贞儿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悄悄的跟张宪薇说这个大表嫂像画上的观音,她小孩子家家的声音也不算小,方氏听到了,从此对贞儿就存了几份真情,觉得小孩子的话里没有假,眼睛又清澈,一定是真心想才这么说。 贞儿小声说:“我在家里守孝呢。” 方氏拉着她的手皱眉道,“我说贞儿怎么看着瘦了。” “贞儿过来,”高氏又把她叫回去,搂着说,“今天就在这里好好的吃一顿,给你补补。” 张宪薇连忙说,“她这是长个子了。再说刚过了夏天,她没什么胃口。” “那也该补补,现在也是补的时候。”高氏吩咐方氏,“让厨房今天送一份炖肘子进来,告诉他们炖的烂一点,别让孩子嚼不动。” 方氏和张伟凤趁机下去了,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张宪明对着贞儿做鬼脸,逗她笑,扭头对张宪薇说:“大姐姐,我听说了你不想过继那个小的?” 张宪薇叹气,“你管这个干什么?那是李家的家事。” “这话说的就外道了。”张宪明摇着扇子,高氏说他,“都入秋了,你怎么还晃着那个?小心扇得你头痛。” 张宪明无奈放下扇子,对张宪薇道:“大姐姐,要是别人,这闲事我也懒得去管。只是你就没想想贞儿日后怎么办?你家那个老大可不是个靠得住的。” 张宪薇呵呵笑,“行了,说到底他也叫你一声舅舅。再说,李家的孩子有几斤几两重,我比你清楚。” “你心里有底就行。”张宪明手痒又想去拿扇子,收回手做势摸了一下胡子,正色道:“我怎么听说李家有个孩子去曹家了?” 张宪薇道,“是南儿的哥哥,叫李单。那孩子是个有才的。” “跟谁比算有才?”张宪明嘴上挺不客气,“要是跟你家那个老大比,是个人都比他有才。” 高氏骂他:“嘴上积点德!好歹那孩子也要管你叫舅舅。” 张宪明赶紧给张宪薇捧了杯茶,假作赔罪。“姐姐,我可不是说瞎话。你们家那个老大最近可是挺出名的,他不是接了你们家的那个升旺记吗?之前往曹家二奶奶的铺子里卖粮,竟是敢接下那种价,他就不怕这街上的唾沫星子淹死他?” 张宪薇听明白了,李克接下的价格太低,其他家的价格也被拖低了。 张宪明翘着腿晃晃悠悠的笑,“这会儿该收账了?我这个大姐夫最近这账收得怎么样了啊?” 第 23 章 ( )从张家坐着车出来,张宪薇就一直想着张宪明的话。难道最近李家出的事都是外边人故意下的绊子? 回到李家就该差不多吃晚饭了。她让贞儿和李南去洗手换衣服,然后叫来良缘问她最近李显都是什么时候出的门,什么时候回来的,跟着出门的都是谁,去了什么地方。 良缘道:“太太有段日子没问这个了,我先去打听打听。” 也是,她都有好几年没问过这个了。 张宪薇让良缘快去,这边贞儿和李南洗过手也换了衣服了,跑过来围着她争着问下回什么时候去张家。李南是还想跟着张家老太爷写大字,贞儿就是想跟她外甥女一起玩。天天在家就他们两个太寂寞了。 她答应他们以后一定常带他们去,将这两个小的安抚住,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李显又是还没回来。她叫来人问李克回来没? 那个丫头也是她屋里的,跟良缘学的一模一样,笑得狡猾的说:“克大少爷这几天都没出门,一直在家呢。” 张宪薇让人摆晚饭,她领着两个孩子先吃。吃到一半,良缘回来了,见屋里人多就先过来侍候。可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事,放下筷子使个眼色,跟良缘进里屋了。 隔着一道帘子,良缘压低声音把最近李显在外面的事跟她学了一遍。 早上,李显总是天不亮就出去,先去两个店铺里坐一会儿,跟大掌柜聊聊,然后再把帐本拿过来看。午时前离开,先让人去福缘订桌席,再去请人。有时千请万告没把人请来,下午就去兴隆记挑一些合适的礼物,如果自家店里没有,就到别的店里去买。然后再给人送去。 跟着李显出去的一般就是良缘的丈夫柳二,要么就是柳二的大哥柳大,总是他们两个。 “这是我大嫂跟我说的,听说最近老爷帐上支的银子挺多的。”良缘越说越担心了,“太太,你说……是不是家里的生意出什么事了?” 张宪薇的心里也没底,她以为就是自己家帐上几百两银子的事,李克私自掏腰包补上,顶多是他自己吃了个亏,再有就是在李显那里也记上一笔,现在瞧瞧,倒像是连累了李家都跟着没脸了。 “老大以前也挺能干的啊,怎么这次就成这样了?”张宪薇喃喃道。她明明记得李显当时把外面的店铺都交给李克后,他接过来也没出什么大事,每年交回来的银子也比往年多。 良缘听到她的话,倒了杯茶给她,道:“克大少爷不过一个小孩子,以前虽然也跟着老爷看账本,可是让他一个人管铺子还是第一回,可能一时不趁手?” 张宪薇摇摇头,事情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从李单没回书院,留在了燕城,还去了曹家开始,家里的事就慢慢的变得都不一样了。 然后,她又打算把李华夫妻叫回来,虽然只是过个年,但想必有人不会相信他们只是回来过这个年,想必也不会觉得她把人叫回来,单单只为了过一个年。 李家这一潭死水还是慢慢荡起了涟漪。 张宪薇的心慢慢静下来,局是她开的,不能一见着李家跟着不好了就要喊停。何况李家好不好,与她有什么相干?凭她的嫁妆,凭张家在燕城的声望,就是李家真的变成一穷二白了,她与贞儿也过不上苦日子。 她回到外面陪着孩子继续吃饭,吃完了还让人拿书来,让贞儿和李南分别念一段,再各自评讲对方念的。读书要是像游戏一样好玩,不愁孩子们不喜欢。 李单临走前已经教他们念完了《声律启蒙》,他给李南留的功课是《论语》,不求两个小的现在就明白意思,只要先背上几篇,日后跟着先生读书时也能省不少劲。张宪薇就让两个小的每天背上一小段论语。 屋里的其他人都安静站着,都看着李南背着手摇头晃脑的站在那里背书,贞儿捧着书专盯着挑他背错的地方,两个小的互相较着劲。 李显刚好就在这时回来了,可能他在外面就听到了屋里的背书声,所以进来时就放轻了脚步,还不让丫头们出声,免得打扰了李南。张宪薇瞧见了,给良缘使了个眼色让她去侍候他换衣服,她还坐在榻上听孩子们背书。 一会儿良缘出来去外面端晚饭,她就知道李显今天还是跑了一天没吃晚饭就回来了。说起来就算他真请人吃饭了,席上的菜再好,他一是不能喝酒,其二他是去求人办事的,还要伏低做小,就是龙肝凤胆也吃不出滋味来。 良缘出来进去好几趟,饭菜都端进去后,约有一刻钟就都端出来了。她看到饭菜都没吃多少,想必是心里有事吃什么都不香。 张宪薇暗叹一声,等两个孩子都背完了书就让人送他们回屋准备睡觉了。她起来进了里屋。 李显坐在灯下,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她都坐下了他才看到,还愣了一下,笑道,“孩子们呢?” “时候不早了,我让他们回去睡了。”张宪薇今天仔细看他的脸色,心里再想着张宪明说的话,越看越觉得李显在外面绝对遇上难处了。让她落井下石,拿话刺他,她做不到。可是让她说两句劝慰的话,又觉得心里有鬼。 李克当时拆东墙补西墙她也觉得痛快,就是现在,她也觉得李显落到这个地步心里挺痛快的,于是这话就更说不出了。 两人僵坐了一会儿,她站起来道:“也不早了,我让人提热水进来,老爷泡泡脚,解解乏。” 良缘把热水提进来,她亲手试过冷热再让人放到地上,丫头蹲下给他脱了鞋袜,他把脚放进去,长长的吁出来一口气,然后仰头闭目,一副出神的样子。 她摆手让丫头们都出去,良缘也出去,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油灯明明灭灭,屋里一片沉默。 “……老二他们十五就到了,家里的房子收拾好了吗?”李显突然沙哑的说。 张宪薇轻声道:“十五?那倒是没几天了。只是家里没有空院子了,我想着让老大和老二两家挤一挤,只是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李显明显一怔,睁开眼睛道:“让老大和老二住在一个院子里?” 张宪薇就说:“原来老二住的院子不是给李单住了吗?现在总不能再让他搬出来?” “嗯,那是不能搬。”他点头,慢道,“家里……” 张宪薇就看着他自己想,不信他还能找出另一个空院子来安置老二夫妻。当年老太太没了的时候,他就说要空着院子,还常常进去哭一哭,去的时候还谁都不让跟,连老太太屋里的摆设都不让动,箱子柜子都上着锁。 等出了孝,他也不提搬院子的事,反倒说要把家里修葺一下,还说让她住新院子。 从张宪薇自己这边,当然更愿意住在新院子里。老太太的院子都是老房子,建了四十多年了,有些地方的墙里头都空了。何况老太太是在那个屋里咽的气,多少还是有些别扭的。 只是那些箱柜只是把钥匙给她保管,别的不提,倒是让她心里不快了几年。不过后来她想反正她也不是贪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点东西,何必非要表现得像个惦记去世的婆婆的银子的样子呢?于是就干脆把那老院子扔到脑后去,除了每年打扫,免得木头霉烂了生虫子,别的她也不管。 现在再想一想,只怕李显还真怕她想要老太太留下来的银子?至于为什么盖房子,是想趁机给朱锦儿和李克挪院子也好,是想给他们塞私房银子也罢。 张宪薇想到这里,心头一片轻松。再看李显发愁的样子,更是爽快难言。刚才那点不忍全抛开了。 她见水凉了,就叫丫头进来添热水。良缘提着铜壶进来,热水溜边注进盆中,把垂头想心事的李显惊了一跳,他赶紧把双脚伸出来踩在盆沿上,等良缘加完热水再放回去。 “老爷?”张宪薇在旁边柔声道,“老爷是想把老二放到哪个院子去?” 李单没成亲,李华夫妻两个肯定不能跟他挤。老太太的屋子又不能动,李显也不会让庶出的儿子和儿媳妇住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去。 那家里就只剩下三个地方了,朱锦儿的院子,张宪薇住的正房,还有李克的院子。 朱锦儿那边根本就不用提,两个又不是亲母子。 张宪薇这边住着李南和贞儿,要说全家的院子里就她这里挤得人最多。 李克夫妻还没孩子,两个人住三间房不算下人挺宽敞的,到时让李华夫妻住到厢房去就行了。 她在这边等着,李显看来是也找不出别的地方能安置李华夫妻两个了,于是他叹道,“那就让老大和老二住一起,正好他们兄弟也很长时间没见了,叙一叙也好。” 张宪薇笑道,“那我就让人收拾去了,十五就要过来,可要抓紧了。” 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干脆收拾完了直接睡觉。 张宪薇去看过贞儿和李南,交待丫头们夜里要警醒些,小心两个孩子起夜。回来后李显已经躺到床上了,她吹了灯也上去,看他头向里,在暗处也看不清到底睡着没有。 躺下后,她刚挨着枕头就睡意朦胧。半梦半醒间却觉得他在解她的衣裳,一惊又醒了,按着他的手道:“老爷?” 李显掀开她的被子挤进来,一下子就把她挤到床里去。他呼吸不稳,倒像是刚才就没睡。 他的手在她的衣服里一通乱摸,外面还睡着丫头,她也不敢高声,只是死死按着他的手,镇定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一问之下,他愣了一愣,她赶紧翻了个身,跟他脸对脸,这时倒能看清他的神色了,虽然是满脸疲态,眼睛却还亮得吓人。 她摸到他的肩,觉得他的肩膀都是硬的。她轻轻揉了揉他的肩和脖子,慢慢的他放松了。 她也不再说话,像哄贞儿那样在他的背上轻轻顺着。过了一会儿,他出了一口气,放松胳膊把她搂到怀里。 见他不再发疯,她也放松了,摸着他的头说:“老爷,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事?” 他也不答,两人就这么僵了一会儿,睡意渐涌,她慢慢的眼皮又发沉了。再回神时,他已经把她的衣服脱下来了,这回他倒是慢慢来的,不像刚才那么发狂。 既然他无论如何都要,她也懒得推开他。 热情层层堆叠上来,倒比往常更动人。他们也有段时间没这样了,她起了兴,伸手搂住了他。 他在上面动着,今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劲头这么大。一次之后,她想起来去提热水进来洗洗,他还搂着不让她动。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一回。 这回结束,她算是动不了了。眼睛都睁不开了,身上还一阵阵发麻。他的手还不老实,在下面玩着花样。 等他来第三回时,她的手指都是软的,只能闭着眼睛由着他折腾。 他托着她的腰,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头埋在她的脖子根,慢慢吐着热气。 他说:“薇薇,再给我生个儿子。” 第 24 章 ( )第二天,张宪薇早上就起晚了。一睁眼窗外太阳都升到半空了,她猛得一起,后腰一阵酸软。良缘在外面听到声音赶紧进来了,见她一头乌发散在枕边,领口大敞,一手捂腰一手支床起都起不来,立刻过来扶,道:“太太别急,贞儿和南儿都吃过饭了,正在单儿的书房里读书。我一直在外面守着,早上没人过来。” 没人过来,就是没人发现她起晚了,也没人知道昨天晚上太太和老爷荒唐了一晚上。 张宪薇拢住领口,靠在床头,心里一阵复杂,半气半恼,还得意痛快,又有些悲凉。 良缘在她背后垫了一个圆枕,转身倒了杯热茶,“太太润润口。小炉子上热着粥,太太喝一碗垫垫肚子,热水已经烧好了,一会儿我侍候太太泡个澡,身上会舒服些。” 她口中寡淡无味,心中一团乱麻。勉强喝了一小碗粥后就去另一头的小屋里洗澡了,良缘快手快脚的把屋里的窗户打开,床上的东西一股脑的全兜起来拿出来,再取干净的换上。 她泡在热水里又盹了一次,等水有点凉了才出来。就算在昏暗的室内也能看到她身上大片大片的红痕,胸口后腰最多。良缘要进来侍候她穿衣都让她喝住了,自己收拾好了才出来。 坐在镜前梳头时,镜中人影模糊,但是还能看到颊上红晕满布,滋润丰满,像吃了仙丹,一口气年轻了十岁。 良缘偏偏加了一句,“我瞧太太今天不用胭脂了。” 她把胭脂盒子扔到桌上,不快道:“就你多嘴!” 良缘呵呵笑,她心里一定很高兴。后院里女人的地位还是跟男人来不来有关,哪怕是她和李显刚成亲时,也没有如此情热的时候。 张宪薇心口却像堵了一团布,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畅快呼吸。 只是匆匆收拾好了,已经到了中午。张宪薇让良缘把孩子们领回来吃午饭。贞儿和李南一进院子就听见他们迈着小脚蹬蹬蹬的往屋里跑,冲进来后看到她坐在榻上,贞儿的眼睛都亮了。 她径直扑到她怀里喊:“娘,你起来了!” 张宪薇摸着她的头爱怜的说:“娘起来了,早上娘起晚了。” 贞儿小脸微红,爬到榻上来坐到她身边说:“早上是爹来叫我的,爹还陪我吃早饭,还给我挟菜。” 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李显这么疼她,有点受宠若惊。 张宪薇一阵心酸,搂着她不说话。看到李南还规矩的站在下面,伸手把他也抱上来。他不太敢扑到她怀里,她就等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试探的往她身边凑。 她伸手把这个也搂过来,一边一个。 良缘把午饭端上来,因为家里有孩子,所以守孝的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几个月也是尽量吃素,天气越来越冷之后,桌子上慢慢也有了肉。 今天中午就是一盘清蒸鲤鱼,一盘黄瓜炒肉丝,一盘酱烧茄龙,一盘炒青菜,一份丸子汤。 两个孩子都正在长身体,贞儿吃的比李南还多。小家伙连这个也要比,张宪薇看着他们不许狼吞虎咽,只能慢慢一口口的吃。等两个都吃了两碗米饭后,只许再喝小半碗的汤,不敢让他们再吃了。 午饭后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个孩子就去睡午觉了。张宪薇早上睡得多了,现在虽然身上懒不想动,睡却是睡不着了,干脆拿账本过来算账。 这半个月来,李显往外支的银子是挺多的,快有四百两了。张宪明说的和良缘说的都对上了,他正在想办法给别人送礼。这可是个又要舍得下脸面,又要舍得下银子的事啊。 张宪薇合上账本,心思便转到李克身上去了。李家现在这种局面,说到底都是他惹出来的。可她厌恶朱锦儿,恨李显,对他却是恨又恨不下去,爱又爱不起来。 这个孩子今年二十多岁,正是大好的年华。以前这个时候他正在为李显分忧,替李家在外奔波。那时的她也像一个合格的嫡母那样,担心他在外面吃亏受委屈。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张宪薇发现她如今的心境跟当时完全不同了。她现在才明白,她已经不把李克当成她的孩子,也不把李家当成她的家了。所以她能在一旁看李克的笑话,看李显的笑话。 她觉得自己变得太多了。 昨天夜里的时候,李显跟她说想再要一个孩子。这可能吗?他跟她之间还能再有一个孩子? 不。 贞儿是她为自己生的,不是她为李家生的,也不是为李显生的。贞儿是她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期待过李显为这个女儿付出什么。 所以,就算她真的还会有孩子,那也是她的孩子,不是李显的,也不是李家的。 张宪薇坐在屋里发了半天的呆,昨天晚上的事和李显的话在她心里翻,对李克的不忍和不甘也在她心里转。良缘轻手轻脚的进来,给她换了一杯热茶,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叫回来了。 “太太,二爷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该收拾的也要收拾一下了,该交待的也要交待,不然恐怕来不及。”良缘没话找话道。 张宪薇这才从一团心事叫捡出一件当办的,赶紧抓住道““你说的对。”她来精神了,心事越想越烦,还不如干点别的把心思引开。 想起李华,她的印象就是一个穿上浅色的衣服显得黑瘦,穿上深色衣服显得更黑更瘦的男孩。 他的个子不高,总是低着头,含胸驼背。如果他在屋里,一定是在角落里,站得从丫头们还远。如果不叫他,他永远不会主动说话。有时跟别人一起进来,直到出去都不会被人看见。 但张宪薇记得在他只有七岁的时候,江氏想把他送到她这里来,好寄在嫡母的名下,日后能有个好前程。他来了几天都不吭声,张宪薇见他实在是不愿意,再说抢别人的儿子实在是心里难安,就让江氏领他回去。 江氏来了之后脸色苍白,狠狠的拽着他回去后就让他跪下狠狠的打他。张宪薇听到丫头说就赶紧过去,他跪在江氏脚下缩成一团,江氏泪流满面,一边狠狠的打他,一边低声骂他,大概是怕屋外的丫头听见声音。可他再怎么挨打都没走,最后更是抱住江氏的腿,任她怎么拽都不肯松。 张宪薇冲过去拦下江氏,丫头们就要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好看大夫,张宪薇就看到他一被抱起来,就伸着双手去够江氏,沙哑着嗓子喊娘。 江氏静静流泪,浑身哆嗦,死活不伸手去抱他。 张宪薇在旁边看着,心如刀绞。在那一刻,她真的宁愿跟江氏换个位子,只要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想着她,不要前程的跟着她。 儿不嫌母丑。 江氏从小就被卖了,离家几十年都没回去过。到了李华十三岁的时候,李显就让他替江氏回家乡看看。若是二老都不在了,就替江氏磕头上香,若是家乡还有亲人,就给他们一些银子,替江氏尽心。 这是李显跟张宪薇说的,她还替李华准备了一些给江氏家人的礼物。送他出门后只过了几个月,李显就说李华找到了江氏的家人,虽然家中二老都不在了,但是江氏还有个弟弟,弟弟家有个女儿。 “我想就让老二娶了这个姑娘,这样江氏心里也能好受些。”李显道。 张宪薇去问江氏,她一听说家乡的弟弟成了亲,还有个姑娘,立刻哭着给张宪薇磕头。 “让老二娶了你弟弟家的姑娘,你可愿意?”张宪薇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江家当初能卖掉江氏,可见家里必定穷苦。就算现在日子好过了,可是跟李家还是不能比的。李华本来就是庶出,如果能结一门好亲对他才是最好的,就算日后分出去也能有好日子过。 可是江氏却连声道:“愿意!愿意!”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张宪薇还想让李华把那个江家的姑娘带回来,她好掌掌眼。结果李华留下给江家二老修坟了,接着又修祠堂,都是李显让人送去的银子。 再然后,李华就在那里成亲了,还买了田地。眼看着是不打算回来了。 张宪薇当时听说后气得不行,她自问待李华不薄,他怎么就能舍了父母在外地安家落户呢? 还是李显劝服了她,“我多给他些银子,在那边多买些地。日后再雇一些人替他收拾着,当个小地主还是行的。”说完又笑,“天高皇帝远,这小子现在可痛快了,没人管他了。” 张宪薇想想李华在李家的样子,可能这孩子出去反而过得更好呢?她也丢开了手。后来李显说要把江氏送过去,既然是他的妾,他又开了口,张宪薇也没道理拦着不放人。再说江氏和李华在家乡母子团圆,也能光明正大的喊一声娘。 从那天起,她就没有再见过李华。 屈指一算,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什么样?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张宪薇心思飘远了,想了一通后,让良缘去把赵氏请来了。上次她就让良缘跟她说过给李华夫妻腾屋子的事。 “现在收拾得怎么样了?要是少什么东西就来找我,你弟弟好几年都没回来了,不能委屈了他。你弟妹也是第一次回家,应该慎重些。”张宪薇让良缘开她的箱子,拿出几匹新布来。 “给你弟弟的屋里做些新帐子,新被褥。再裁几件新衣服,就照老大的尺寸,我记得他们兄弟两个差不多高。先把尺寸给裁缝,日后不合适了再修。给你弟妹多做几身,虽然家里过年不宴客,还是要带她出去见见人的。”张宪薇边想边交待。 “我记得来信中说起过,你弟弟现在有三个儿子了,小男孩的衣服尺寸好办,先做几身棉袍、棉裤和棉帽子。” 赵氏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僵,手中的手帕越握越紧。 张宪薇想起孙子,说起来她最喜欢小孩子。当年李克的两个孩子她都喜欢得很,可能是因为她一辈子没孩子的缘故。她笑着问良缘,“那三个小子都几岁了?” 良缘笑道:“太太不记得了?大的跟南儿一样大,两个小的一个两岁,一个刚满月呢。” 赵氏强笑着接话,“弟妹真是个有福气的。我这个当嫂子这几年一直没顾得上他们,这次他们来,我可要好好补偿一回。太太就不用管了,剩下的都交给我。几个侄子都该戴把小银锁,好把福气锁住。就让我打了送他们当见面礼。” 张宪薇看到赵氏的脸色,心中一叹,柔声道:“你是当嫂子的,我这个当奶奶的也不能亏待了我的小孙子。长命锁是该打,多几个也能多压福。” 赵氏抿着嘴笑,只是怎么看怎么僵硬。 张宪薇知道她的心结,劝道:“你也是个有福气的。等明年一定能有好消息,到时再让你弟妹来贺你。”想了想又说,“等你侄子们来了,你多抱一抱,多跟他们亲近。送子娘娘看你虔诚,说不定也送你三个小子呢?” 赵氏的脸色这才和缓了,“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她轻声说。 第 25 章 ( )赵氏走了,张宪薇又闲下来了。她不想让李显的话老在心头绕来绕去,那些不平、不甘、不快都是上辈子的了,这辈子她有了贞儿,就该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不能再让那些恶心事缠着她了。 她不会顺李显的意的。 孽都是李显做下来的。说起来,从朱锦儿到她,从李克到李华,都是被他给害了的。 ……算了。 张宪薇这样一想,心里突然就轻松下来了。 对,都算了。李显的错是李显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她只恨他一个人就够了,犯不着把剩下的一个个都算上。 朱锦儿一身是病,从上辈子就没活过她,这辈子又早早的生了一身的病,天天喝药,谁知道她还能活几年?跟这样一个人计较没必要。 李克又不是她生的。是死是活,过好过歹都有旁人替他操心。在她这里,他只要安安分分的就行。 至于李显想把李家全都给他,她自然会想办法对付李显,对这个孩子……既然她不忍心,干脆就当没他这个人。 心里一松一宽,她就想再做点好事把这段时间的郁闷冲一冲。既然李华要来了,不如给他们一家人准备些礼物。 “去开箱子,拿几个元宝出来。”她跟良缘说,“一会儿你去咱们家的金店,挑几个吉祥如意的好样子打几副长命锁。” 良缘道:“太太想给谁打?” “老二一家子就要来了,我这个当奶奶的第一次见孙子,怎么着也要送几份礼才不丢人。”说起来李华的几个儿子上辈子她都没见着,这次可真是第一次见面了。李克那边既然说要丢下,他什么时候生儿子也跟她没关系了。 良缘说:“要不也给南儿和单儿都打一副?” 张宪薇一怔,拍道:“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她可真是糊涂了!李单和李南来了都快半年了,她每天只记着他们吃什么穿什么,说到底连一件正式的礼物都没给他们准备呢。 良缘见她着急,笑着说:“太太何必呢?单儿和南儿一直住在这里,太太对他们是什么样,他们心里都清楚呢。只说最近单儿从曹家送信回来,也不是只问南儿一个了,他也问贞儿的学问呢,还问太太的身体,这不是挺好的吗?” “话是如此。但是人人都给了,他们兄弟反倒落下了那也不好。不能仗着亲热就把该给人家的给忘了。”张宪薇盘算着,既然人人都有,干脆也再给贞儿打一副新的。她原来那副也旧了,也小了。旧的送去炸一炸,新的再换个别的吉祥花样。 良缘开箱子拿了四个二十两的银元宝。一副长命锁不过二两就够了,只是李华的几个儿子是第一次见,一把长命锁可不够,还要再配上手镯、脚镯,再配个项圈。李南和李单跟他们还不一样,李南年幼,长命锁和手镯、脚镯就行了,李单那么大了,不能再用这些。 “单儿买副玉佩给他,挑个好的。”张宪薇道。 “玉佩好,挑个好兆头的。干脆南儿也加一块玉佩,小孩子戴玉也养人。”良缘更偏向李单兄弟两个,毕竟在她看来,李单和李南日后就是张宪薇和贞儿的依靠,李华再好,日后张宪薇也靠不着。 张宪薇明白她的心思,她本来想一碗水端平。可转念一想,李华在李家长到十几岁才出去,平不平的他心里自有一杆秤。 “就照你说的去办。”她道,刚才的兴头全下去了。等良缘出去,她还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窗外的天渐渐阴下来,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响。 李家真是一本烂账,根本料理不清。她以前什么都不明白时,看李家只觉得样样都好,李显最好。她没生下一个儿子,可主母之位从来没有动摇过。朱锦儿虽然是他心爱之人,可是也照样在她面前立规矩。 她以前一直感激李显的。 可如今都看清楚了,就像撕开了漂亮的缎子枕头,露出里面污烂的内芯。 朱锦儿病体沉疴,说到底该怨谁?她做了一辈子妾,心里应该也是积了一肚子的怨气的。虽然她总是背地里做些小动作,可是上辈子张宪薇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没翻出个天来,重来一次就更没这个机会了。 李克,心高位低。上辈子他是最不平的,就算那时大半的李家都交到他手里了,可是他还是怨恨的。张宪薇上辈子就看出来了,当时朱锦儿病重,几次要求搬到李克家里去住,可李显都把她给劝下来了。 当时,她以为是李显舍不得。可李克就真的愿意接她过去? 不接过去,他在外面是李家长子,称张宪薇为娘。接过去,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有个姨娘当娘?让他的妻子有个明面上的姨娘婆婆?让他的儿子有个姨娘太太? 李华,这个李家的二儿子。上头的李克跟他的出身一样,可是在家里的待遇却天差地远。张宪薇当时觉得他能够带着江氏离开李家,回江氏的家乡,一家团圆是幸福,可是对李华来说,他就一点都没有怨恨吗? 张宪薇越想越烦。 她刚回来时,只想着报复李显!她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她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就强抑着羞耻勾|引他。现在想一想都觉得羞耻。 她不是那些下□|荡的女人啊,怎么能主动求|欢? 可她就是做了。如果放到现在,她绝对没有这个胆子了。那个时候她真是疯了。 贞儿出生了,她一天天长大了。张宪薇就觉得这天变得越来越晴朗,心变得越来越快活。她想让她过得好,让她幸福长大。 她又遇到了李单和李南兄弟,她想弥补当年的遗憾,想跟李南做真正的亲密的母子,不是母子,胜似母子。想帮助李单,看着这个孩子迈过坎坷,一步步改变命运,就像她也变得高大,变得有力量了。 现在,她又想到了李华。她也想弥补这个孩子,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证明李显错了!把他的卑鄙和无耻揭露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窗外的风越刮越急,丫头们赶紧把窗户关起来。过了一刻,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暴雨骤降,地上升起一股尘土的气味。隔壁屋里的南儿和贞儿好像被雨声吵醒了,柔萍和柔筝在劝他们不要出去,两个小的却好像在嘻笑。 她能依稀听到他们的声音。 贞儿在说:“好大的雨呢。” 李南在说:“说不定城外的河又要淹了。” 贞儿还在说自己的,“说不定能冲上来一些小鱼呢,虎儿说他们家村口的小水潭里有小黑鱼。长大后会长成青蛙。” “那个叫蝌蚪。”李南说。 贞儿道,“他还说要给咱们捞点带过来呢,你说咱们准备一个鱼缸好不好?能不能跟我的鱼养在一起?” 李南跟她说到一起去了,“不能,不知道它们长大吃不吃你的鱼。让柳嫂子找个小瓷缸。” 张宪薇听着听着,慢慢就笑了。柳嫂子是良缘,李南跟她也渐渐熟悉起来了。她又想,李单那里有一缸鱼,贞儿也有一缸鱼,好像只有李南什么都没有,也应该给他找个玩意儿养着。 她走到门前,看到屋檐下他们两个并头蹲在那里,柔萍和柔筝守在旁边,防着他们跑到雨里去。 现在再看阴沉沉的天和这暴雨,却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好像心中的阴郁都被这大雨涤清了一样。 她回屋让丫头找出来两幅水墨山水图,还有几幅烟雨寺院,叫两个孩子回来给他们看。 “啊,这画就像是下了雨的!”贞儿惊叹的说。 李南应该见过不少,并不惊讶,他一本正经的给贞儿解释这是怎么画出来的。贞儿让他画,他说:“我不会,哥哥会。哥哥画的可好看了。”说着就要去李单的院子拿画。 张宪薇拦住道,“正下着雨呢,等雨停了再去。”一边让人拿来纸笔让他们画着玩。画她也学过一些,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丛雨中的芍药花。花瓣的红色晕在雨色中,向外散开。 “真漂亮!”贞儿跳着拍手,抓着她让她再画一幅。 李南却拿了另一只笔,在花丛下添了两块石头,这幅画立刻生动起来了。张宪薇摸摸李南的头,她刚才画的还是绣花的样子,单是一丛花,没天没地。李南一添就真成一幅画了。 贞儿也拿了支笔,沾了墨后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添。李南给她换了一支笔,沾了绿色的颜色后教她画草叶子。笔尖在纸上一顿,再向上一挑,一条绿色的叶子就出来了。 这个简单,李南试了几回就让贞儿来了,她拿着笔兴奋得很,一开始顿得太用力,挑上去也太用力,绿色的颜色就甩到墙上去了。李南把着手教她,画纸上不一会儿就到处长得都是草。 张宪薇坐到一旁,让他们兄妹两个一起玩。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乌云也散开了。 吃晚饭前,良缘回来了。她去的是张家的金店,挑的是今年新出的样子。“贞儿也该打耳洞了,我让他们打几对耳铛。都是南边传过来的新花样。”她说。 “还打了几对银镯子,几对压鬓钗。都是银的。”良缘疼贞儿也是从心眼里疼的,虽然是守孝,可是这孝守的又不是李显的父母。她平时就常常偷偷给贞儿开小灶,怕她守孝时吃不好。 张宪薇便只是笑一笑,没说她做得不对。 “虽然是守孝,可过年也不能一点都不准备。等过了年贞儿就六岁了,也该打扮起来了。” “再等两年。”张宪薇道,良缘不解,她说:“小时候的日子最舒服,过一天少一天。既然是守孝,不如就让她再多松快两年。咱们都给她准备着,不会误事的。” 良缘还要说,她小声劝她道:“你也知道老爷的,咱们多守两年,他一定更高看贞儿了。” 这绝对是真的。李显其实也挺好猜的,张宪薇带着贞儿多替李芾和薛氏守两年孝,他一定认为这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会认为她有心,贞儿有孝心。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他高兴了,对贞儿的前程绝对是有好处的。 贞儿现在还小,还不会讨好李显。既然这样,她何不先替她把这个种子种下来呢?有了这一次,以后李显再看贞儿,总会觉得她更好的。 良缘左右为难,但一时的痛快比不上贞儿的一辈子,何况只是委屈一次,换来的却了李显的另眼相看。她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打来了,总要戴几次。” 张宪薇安慰她,“我知道。一次两次没事,只是不能太过了。”打几对耳铛和头钗没事,吃几次肉也没事,但是不能显得不想守孝了。要像他们都很愿意守孝,多守几年都没关系的样子才行。 贞儿和李南画够了,身上、脸上又成花猫了。良缘赶紧再带着他们去换衣服洗脸,张宪薇也过去,一人照顾一个。李南在那边跟良缘说让她找两个干净的瓷缸子,要大口的,养鱼用。 良缘说吃了晚饭就替他找来,又问是干什么用? 李南很聪明,没说是良缘的小儿子虎儿要给他们抓蝌蚪,只说自己有用。 张宪薇这边的贞儿听着隔壁的声音就在捂着嘴偷笑。 趁着吃晚饭前还有一点时间,张宪薇跟良缘说想给李南找个小玩意儿。 良缘道:“这个简单,我让我们当家的去找条小奶狗不就行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显又是没回来。张宪薇照旧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吃,看着他们吃饭,连她都觉得桌子上的菜香多了。 有条小狗也不错,她本来就怕这两个孩子天天圈在院子里,人给圈呆了。可是也不能天天带他们去张家。 就让他们跟小狗玩。 晚饭后,李南和贞儿又是比着背书,又是在屋里你追我、我追你的打闹,要么就是藏在丫头后面跑来窜去。不只是李南越来越开朗,就是贞儿也比以前开心多了。 李显回来的时候,外面又下雨了。稀稀沥沥的小雨缠绵不绝,他进来时鞋和袍子角都是湿的,肩上也湿了一片。 张宪薇赶紧让人去端热茶,她迎上去道:“先去换衣服,在外面吃饭了吗?” “没有,随便端上来点。”他说,仍是满面疲态,眉头紧皱。他掀了帘子进里屋,她让丫头进去侍候他换衣服,她出去给他吩咐晚饭。 厨房里有现成的粥和馒头,菜要现炒。良缘跟过来说:“老爷气色不对,上点清淡的,别的怕是没胃口的。” 她也是这样想。一盘醋溜绿豆芽,一盘蒸茄子,用醋、酱油和蒜汁拌一下。良缘看着嫌少,又让炒了一盘鸡蛋。“我看还是有点少。”她说。 是有点少,可是晚上厨房已经不剩什么菜了。张宪薇说:“这些先端出去,我这边再做一盘。” 良缘把菜端出去,厨房的婆子三娘给她打下手,问她:“太太想做道什么?”停了一下又说,“我看那几道都是酸的,鸡蛋也是淡的,不如做味道重点的?” 于是张宪薇用热油炸了一碗辣椒末拌花椒末,让人赶着去外面买了几块臭豆腐。就这么胡乱弄了两碗。良缘过来端的时候一见脸色就不对,跟她一起把东西端回去时,出了厨房的门到了暗处就憋不住笑了。 “太太,这也……太敷衍了……”她弯着腰笑道。 “留神你手里的碗。”张宪薇板着脸训她,说完也笑了。其实她也确实好几年都没亲自下厨给李显做吃的了,以前好歹还用心给他炖过补汤,给婆婆煮过药。虽然都是丫头下手,她看着。 但是确实是越来越敷衍了。 张宪薇现在是不耐烦侍候他了,道:“别看这东西便宜,可是绝对下饭。” 这倒是实话。端进去时,李显已经快吃完了。可是见到这一碗又麻又辣的炸辣椒和那一碗臭豆腐,又就着喝了半碗粥,吃了一个馒头。 “不能再吃了。”他放下筷子说,“再吃就吃撑了。” 张宪薇让下人收拾,笑道:“老爷是在外面饿狠了,才觉得这等上不了桌的家常小菜好吃。” 李显仰着笑道,“正是家常小菜吃着才香呢。”她看到他手边有一幅画,仔细一看才发现正是李南和贞儿下午画的。 大概是刚才她不在时,他换了衣服就去看孩子们了。贞儿越来越不怕他,想必是向他显摆了下午他们画的画。 他铺开在桌子上,边看边满意的点头,对着那稚嫩、拙劣的笔触欣赏不已,倒像是什么名家大作。 他指着那满画纸到处开花的草叶子笑着问她:“这都是贞儿画的?” 她笑着点头,虽然贞儿画得毫无章法,几乎将整张画纸都占满了,天与地也无从找起。可是她就是觉得哪一笔都画的好。 李显大概也是一样的意思,他轻轻抚摸着画上的草叶子,说:“我看贞儿倒是有些灵气的,日后请个师傅好好的教她。虽然是闺阁女子,但是有才也是件好事。” 虽然贞儿是她的女儿,可她却没办法在这样的一幅画上看出她的灵气来。她喜欢它都是因为这是贞儿画的,换个别人画的,她最多看一眼。 李显看着就是认真的,她却不愿意让贞儿被他再给教坏了,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虚的,陶冶性情还好,却不能当正经学问认真。孩子正是年纪小的时候,当大人的先给她定了性,日后万一不对路怎么办?难道还能让她重新再来一回?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她正想说点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哭声。 第 26 章 ( )哭声挺远的,像是从李克的院子里传来的。 刚刚还有,突然又没有了,像是让人捂住了嘴,把哭声咽回去了。 但是深更半夜,四下寂静中这哭声还是非常明显的。 屋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张宪薇看李显,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抬起头往李克的院子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贞儿和李南的画。 良缘早在第一声哭声传过来后就去看贞儿和李南了,这时已经回来了。张宪薇过去,她小声说:“听到了,贞儿有点害怕。南儿跟她在一起,他护着妹妹呢。” 张宪薇点点头,对她说:“让人去看看,是哪边的声音?”她也不说死了就是李克屋里的哭声。 刚才谁都听到声音是从哪边传来的。良缘亲自去了。 她回来看到李显还在看画,可是眼神已经飘远了。他的额头皱成了川字,神色越来越阴沉。 张宪薇不想留在屋里跟他在一起,到时总不能两人大眼瞪小眼,肯定是她要没话找话说。干脆去了贞儿的屋子看看两个孩子。 进去就看到李南让人拿来《声律启蒙》,跟贞儿你一句我一句的背起来了。比起枯燥的《论语》,还是《声律启蒙》读起来更美好,一句句好像美景就在眼前展现。 贞儿看起来已经不害怕了,这是她背熟的,当然一句接一句非常熟练。 张宪薇坐下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让柔萍晚上注意些李南。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镇定,可是比起贞儿来,他才是会做恶梦的那个。这种半夜传来哭声的事,很可能会让他想起李芾和薛氏过世时的事。 她想明天就让良缘把小狗抱回来。 外面的丫头都躲回屋了,良缘很快回来了,却没进屋跟李显说,而是把张宪薇拉到暗处去,急道:“太太,你去看看。” 张宪薇心里一紧,看在屋里的李显还是那样假装镇定,她进去道:“老爷,我去瞧瞧。” 他只是嗯了一声就算了。 她带着良缘转身出来。雨刚刚停,地上还是湿的,小丫头在前面提着灯笼照亮。良缘扶着她,道:“太太小心脚下,地上滑。” 他们走到李克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的小丫头像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屋檐下站着的是赵氏的奶娘,正在喝斥小丫头:“乱跑什么?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没事干的都给我回屋去!” 等她看到张宪薇一行人站在院子门口时,脸色一下子变坏了。她快步走过来,匆匆行了个礼,气呼呼的说:“原来是太太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没长眼睛!居然没一个看见的!” 这话说的可太不客气了。良缘眼一瞪就要恼,她拉了她一把,轻轻扫了一眼这个奶娘,抬脚往里走,道:“这会儿没事,我过来看看。你们家奶奶呢?可是已经歇下了?” 奶娘大约也知道刚才这话说得过分了,这时低眉顺目的跟在旁边,只是话里还是透着愤怒:“这个时候还早呢,我们奶奶就是再不懂事也不会现在就歇下了。” 走到正屋门前,屋里的灯光透出来。有小声的哭声,还有丫头蹲在地上捡东西。 奶娘抢上一步掀起帘子,对着屋里说:“奶奶,太太来看您了。” 里屋顿时一阵乱,张宪薇听到赵氏小声说:“赶紧把泪擦了,你出去。” 她给良缘使了个眼色,良缘就抢在奶娘前头去掀门帘,正撞上一个丫头从里面出来。这个丫头穿着青色的褂子,看着十七、八岁。她垂着头,所以没看到良缘。 这一撞上,这个丫头匆忙间抬头看了一眼就跪下来了。张宪薇和良缘却都看到她脸上有一个大巴掌印,额头还有撞伤。 那个奶娘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拉出去,嘴里还掩饰的骂道:“笨丫头!就不知道长点眼色?”说着骂骂咧咧的把她推走了。 张宪薇和良缘走进去,赵氏行态古怪的站起来,强撑着笑着过来道:“太太若有吩咐让下人跑一趟就行了,怎么亲自过来?” 她双眼红肿,脸色苍白,神情慌惧未退。 张宪薇看着屋里的摆设,床上的被子不见了,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菜和饭,梳妆台上的妆盒全都不见了,墙角有一根半折的金钗。 她看得时间越久,赵氏的神色越惊慌。 “刚才怎么了?”张宪薇挽着她的手一同在榻上坐下来,良缘出去守着不让人进,她看着赵氏问道:“我是听见了才过来看看,是不是老大他……” 话没问完,赵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偏开头哽咽道,“总是我不会侍候,惹相公生气了。” 这是不打算说了? 也是,赵氏的性子跟她挺像。她心气也高,若是受了委屈就四处找人哭诉那就不像她了。 张宪薇感同身受。不管她在李家受了什么委屈,从来没想过回到娘家去求人。哪怕是她刚刚回来时,什么都明白的时候也没想过回娘家找梁氏,或者找高氏给她撑腰。 她觉得丢人。不管过得有多苦,有多难,她不说就没人知道。说出去了,日后就变成别人嘴里的谈资,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话。想想看在别人的嘴里,她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张氏,就是张家大姑娘,她这辈子一个孩子都没生!是她男人不让她生!她男人一心只疼那个小妾生的儿子呢!’ 她宁可一个人苦死也不会让人把她的事当笑话说!! 赵氏也一样。她怕告诉她了,她不会给她撑腰。就算告诉娘家人了,也是丢的她的人。至少娘家人不知道的时候,她回娘家还可以说自己过得不错。如果娘家人也知道了,她回娘家时亲戚妯娌就该拿她的事说个没完了。 那时她就连娘家也不能回了。 谁都有兄弟姐妹。张宪薇宁愿张家的兄弟姐妹以为她过得好,也不愿意他们认为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他们除了唏嘘一下外,还能做什么?逢年过节时碰见她了,同情她两句吗?遇见贞儿了,再同情一下贞儿? 她都不要。现在这样就挺好。上次她回家只说李显的好话,是她自己没有儿女缘。这次也一样。家里人为她鸣不平,她明白他们的心意,却绝不会亲口讲李家的坏话。她在张家骂了李家,等贞儿去张家时如何自处? 她是她的女儿,却是姓李的。到时若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胡说八道,贞儿怎么办?她要怎么选?怎么选都是错的。 将心比心,她也不忍再逼赵氏了。说不说,日子都是他们夫妻两个过的。赵氏既然这辈子都跟李家拴在一起,真的得罪了李家,得罪了李克对她绝对没好处。 里子都没了,更要撑住面子。 张宪薇叹道:“如果受了委屈,就要告诉我。”这句话说了也没用,因为赵氏肯定是答: “媳妇没有委屈。”赵氏眼圈发红的说。 事情到此,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只能私下从下人那里问出究竟。张宪薇站起来道:“既然这样,天也不早了,你歇着,我回去了。” 赵氏站起来送她,两人刚走了一步,外面突然扑进来一个人! 是赵氏的奶娘! 她扑进来就跪在张宪薇的脚下哭喊道:“求太太给我们奶奶做主!”说完砰砰砰的磕头。 赵氏大急,上前拉她道:“奶娘这是做什么?是想丢尽我的脸吗?快起来!” 奶娘涕泪横流,挣扎着不肯出去,趴在地上哭道:“求太太做主!大少爷不能这么对我们奶奶!” “奶娘!!”赵氏跪下道,“我求求奶娘!替我留一些脸面!!” 良缘进来扶着张宪薇,她的眼圈也发红了,看来刚才在外面是她跟奶娘说话,想必是问出了不少事。 张宪薇拍拍她的手,听奶娘说。 奶娘抓着赵氏摇晃:“姑娘!你是赵家的姑娘!不是那小门小户的丫头!他李家想欺负你,也要看看赵家答应不答应!!”说着她瞪着张宪薇。 赵氏又气又急又哭,浑身无力的抓着奶娘:“奶娘,奶娘,别说这些了。我已经嫁了啊,我已经嫁人了啊……” 奶娘脸色发白的大喊:“是他李家高攀了你!以我们姑娘的人品,嫁给李家的庶子是委屈了!!他们李家不能这么糟蹋人!!” “奶娘!!!”赵氏嘶吼,眼一翻,人晕倒了。 奶娘目眦欲裂,吓得哆嗦:“姑娘!姑娘!别吓奶娘!” 张宪薇和良缘赶紧上前,把瘫软如泥的赵氏扶起来。“快,扶你们奶奶到床上去。”她说。 奶娘哆嗦着起来,手脚都使不上力。三人一起把赵氏架到床上。 “去抱床被子过来。”张宪薇道。 一说这个,奶娘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她坐在赵氏的床边哭,良缘要扶也不让。最后只好良缘出去找丫头拿被子。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赵氏又人事不醒。奶娘边哭边说:“我们姑娘太委屈了!!” 从嫁进来起,奶娘就替赵氏委屈。 原本提亲时说得挺好的,李家主母没有生养,李克虽然是庶长子,可是底下的弟弟都分出去了,日后李家就是李克的。 赵家让人打听,说张宪薇家教好,从来没有刻薄过人。说朱锦儿虽然是个受宠的妾,但是性格绵软不爱找事,只是在屋里待着,身体不太好,寿数不会太长。说李克从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年过十五屋里还没有放人,也没有招惹丫头。 李显亲自上门提亲,又给了丰厚的聘礼。赵家这才答应这门亲事。 可是嫁进来之后,奶娘就不满了。虽然正经婆婆好侍候,也肯放权,也不折磨人,可是凭什么让他们姑娘天天去奉承一个姨娘?就算那是姑爷的亲娘,可那也是一个姨娘。哪个正经人家把姨娘当婆婆敬重的? 偏偏赵氏有一点怠慢了,李克就甩脸色。 既然嫁了人,自然就要学会服侍丈夫。奶娘虽然心中不快,但是嘴上还是劝着赵氏顺着丈夫。赵氏一边勤快的往朱锦儿那里跑,一边害怕张宪薇生气。日子长了看出来张宪薇不生气,她放下一半的心后,难免也觉得朱锦儿和李克这样不太合适。 赵氏就想着劝一劝李克。心疼姨娘不必在面上,私底下多给些银子就行了。嫡母那边更应该孝顺。 可是这话说过几次后,李克的脸色就越来越不好看。赵氏不敢再提,行事也越来越小心。 奶娘心疼得不得了,觉得是自己姑娘面嫩,干脆她倚老卖老,替姑娘把不能说的话说了,省得小两口有心结。大不了说完自己领罚。 于是奶娘就总是找机会叨叨两句,李克每回都不肯听。赵氏劝奶娘别再说了,奶娘道:“我还有几年活头?要是姑爷能把这毛病改了,你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我就是现在立刻死了都能安心闭眼了。” 这话说的有理,赵氏也想跟李克长长久久的过下去,便由着奶娘劝李克。 等贞儿出生,赵氏想着这是婆婆这么多年生的头一个孩子,一定要好好的庆祝,更要备一份厚礼。她跟李克商量送什么东西过去,还劝他多去看看这个小妹妹,多跟这个妹妹亲近。李克不快,讥讽她:“你只记着替别人忙了,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 赵氏听了就暗地里哭了好几天,奶娘也陪着掉泪。不过两人都觉得他这也是想要孩子了,着急才说错了话。 奶娘劝赵氏:“奶奶,别的都先放一放,孩子是最要紧的。”她拿张宪薇劝她,“难道要像太太那样,让别的女人的肚子先蹦出来一个?” 赵氏虽然敬服张宪薇,可是绝不想像她一样过一辈子。 她开始一心想要孩子,无奈这孩子就像天上的影子,总能看见,却总也摸不着。一晃贞儿都能满地跑了,她还是没有消息。 赵氏这心就像放在油里煎,放在火上烤一样着急。 偏偏这时,朱锦儿想给李克纳妾。 她一个姨娘!凭什么管这个?正经婆婆一句话都没说呢! 赵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李克却最听姨娘的话,转身就去跟李显说了。奶娘在屋里偷偷大骂朱锦儿,咒她:“怎么还不死!” 小妾进了门,转眼就怀上了。赵氏觉得自己这三年是喂了两条白眼狼,她进门以后对朱锦儿对李克都是真心真意的,可是这两个人跟她却不是一条心。他们母子两个才是一家人,她只是个外人。 赵氏心里难受,开始羡慕张宪薇。至少她还有个女儿,李显对她们母子也那么好。要是李克能像公公对婆婆那样对她,赵氏也能心甘情愿了,就算小妾有儿子也没关系。 张宪薇听到这里,手直发抖,脸上还要撑着笑。 人看别人都是好的,轮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 27 章 ( )奶娘撩起衣襟擦眼泪,她从赵氏刚落地时就侍候她,一直跟着她出嫁。看着她受委屈,看着她把委屈都咽下去,继续侍候着李家这一家人。 “是你们李家,对不起我们姑娘……”奶娘喃喃道。她心里早就这么想了。本来赵家肯把姑娘嫁过来,就是盼着赵氏在李家能过得好。她是赵家嫡女,下嫁李家庶子,李克应该把他们姑娘像菩萨一样供起来,捧起来。 他怎么对赵氏好都是应该的。 何况赵氏一直温柔体贴,一直顺着他。他怎么一点都不领情? 奶娘心里的火终于压不住了。 “今天姑爷又喝醉了回来,看到奶奶在腾屋子,就问是怎么了?”奶娘不肯再替李克遮掩,一五一十都给他抖出来! 张宪薇全明白了。 赵氏在给李华腾屋子,大概李显还没来得及跟李克说李华要回来过年的事。他猛然听到就有点没回过神,再听赵氏说等李华回来了要跟他们挤一个院子,立刻就发火了。 “姑爷不高兴,奶奶就进里屋去侍候他。还让人端了热饭热菜,结果他把饭菜都打翻了!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还打了奶奶!”奶娘哭诉,嘴唇现在还气得直哆嗦。 张宪薇一直平静的听着,到这里终于也吓了一跳! 殴妻?! 她捂住激跳的心口,不敢相信的问道:“……他打你们奶奶了?” 奶娘见她不信,就要扯开赵氏的裙子:“太太若是觉得奴婢说谎就自己看!”张宪薇赶紧拦住她,然后小心翼翼的解开了赵氏的衣服领口。 赵氏的身上确实有伤。右边的肩膀大概是撞红了,右胳膊上可能打到了什么,有一道划蹭的红痕。奶娘说李克把她推到地上,屁股上撞青了一块,后腰上可能是撞到柜子角了,有一道一掌长的红痕。 张宪薇越看越恼火,手都跟着哆嗦起来。李显再狠,再坏,也没有打过她一指头。 “这个孽子!”她低声骂道。 只有离她最近的赵氏奶娘听到了,惊慌的瞪大眼睛看着她,接着就哭倒在赵氏的身上。“姑娘,姑娘,太太要给你做主了!” 她这话虽然是想拿捏张宪薇,可是这事就算她不火上浇油,张宪薇也不会坐视不管! “好好看着你们奶奶,让她放宽心。”张宪薇吩咐奶娘,转身出来了。 良缘就等在帘子外,见她出来就上来借扶着她的机会拦她。张宪薇停下来,她小声说:“克大少爷跪在外面呢,”顿了一下道,“听说那边的本来也想去咱们的院子门口跪着,没出去就被气晕了。” “哼。”张宪薇冷笑。 她和良缘出来时,一眼就看到李克跪在外面的地上,膝盖下都是雨水和泥水。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是乱的,脸上还带着醉酒未醒的迷茫。可能确实是喝得太多了,他跪在那里歪歪扭扭的。这个院子里的下人大半都是赵氏带来的,几乎都躲了起来,没人来扶他。 至于李家的下人和以前跟着他的丫头也都机灵的躲了起来,只是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张宪薇带着良缘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去,她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连看都没看他。 要是以前,她怎么着也会停下来扶起他,劝上一两句夫妻和睦的话。 只是从赵氏的奶娘嘴里听到的东西太让她寒心了。她对李克还是有一份心的,虽然想借着他来对付李显,但是她早就后悔了。可是奶娘嘴里的李克却是另一个样子。 或许她也有夸大,可这里头是真是假,她是能听得出来的。赵氏跟奶娘哭述说李克心里只有他和朱锦儿,这话她相信。只怕到最后了,李克心里就只有他自己了。 就连李显也不在他心里,他也没把他当亲人看。 这样的人的心都是硬的,是怎么捂都捂不热的。 良缘扶着她往回走。她的脚下很快,心里好像堵住了散不开。绕过小径,看到她的院子里的灯火了,她突然想起现在就在那个屋子里的李显。其实他们父子都是一样的。 以前她刚嫁给李显时,抱着日后这就是她的家,她想要加入这个家的想法。可是李显娶她的时候只怕是没有把她当成家人的。 李家老太太把她当成外人,这个她不奇怪。婆婆对儿媳妇总是有心结的。但是婆婆所求的东西也很简单,那就是希望儿媳妇把儿子放在心上。 她把李显放到心上了,所以老太太也慢慢被她捂热了。她记得在公公去世后,她常常去陪老太太。那时老太太一天比一天对她好。然后李显对她也越来越好。 她知道这是老太太替她说话了,所以李显才对她好。 可是李显呢?他当时对她好是不是奖赏她侍候老太太尽心尽意?不是像她想的那样,是喜欢她了?是两人的心越来越近了? 所以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太太?”良缘小声叫她。 张宪薇停在门口。 其实就是这样?李显从头到尾都没把她当成家人,连想都没想过。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因为李显不喜欢她,所以才这么对她。换哪一个人嫁到李家,嫁给他都一样。 良缘担心的看着她。“……没事。”她向前走,“一会儿小心点跟老爷说,别乱说。” 良缘道:“太太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只能让良缘来说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跟李显说。 进屋后,李显就坐在那里等着,旁边放着一杯茶。她们进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来,询问的看着她。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走过去。可是这次她转身直接回里屋了。 良缘过去了。她坐在里屋的梳妆台前,隔着一道帘子听着外面李显问良缘。 “……我和太太进去的时候,屋里乱糟糟的。大奶奶和一个丫头身上都带着伤,饭菜洒在地上,东西也砸了不少。太太问大奶奶怎么了,大奶奶没说,跟着就晕了。太太还想接着问下面的人是怎么回事,大少爷就跪在外面了。” 李显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到良缘出去了,他跟着就进来了。 张宪薇没动,还是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和他。 他走过来,在她身后停了一下,跟着坐到了床前的凳子上。 屋里安静得吓人。 她坐了一会儿,想起贞儿和李南。这个时候他们也该睡觉了。她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他垂着眼看着地上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想李克?想赵家? 她到贞儿那边去,她果然已经睡着了。李南却没睡,还坐在小桌子前举着一本书在读。 这个孩子还是害怕了。 “南儿。”她叫他,他的眼睛陡然放亮,放下书就从床上跳下来,朝她扑过来。“大伯母。”他喊。 她抱起他回到床上,让丫头端来热水给他擦脸、擦手、洗脚。然后哄他睡觉。她让他躺下,盖上薄被。她坐在他的床前,一边轻轻的拍着他,一边哼着渑城的一首小曲。那也是她上辈子为了哄他特地学的。 李南偷偷翻身,眼泪流到枕头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的小手一直抓着她的手指。 看到他睡着了,张宪薇才轻轻站起来,交待丫头们晚上不能睡死,要多看几回后就回屋了。 屋里的李显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坐姿、神态一点没变。 她进去道:“老爷,该歇息了。” “嗯?”他一怔,“哦,是该睡了。”说完才开始动起来。 她出去让丫头们提热水进来梳洗,指了两个小丫头侍候他,她到另一边让良缘侍候。 良缘一边涮毛巾一边小声说:“听说刚才大奶奶醒了,让丫头扶着到院子里,特地跪着把克大少爷扶起来了,然后两个一起回屋了。” 这事只怕就这么算了。 李克跪下请罪,赵氏出来亲自把他请回去。李显不想处置,连明面上都不肯问她一句要怎么办。 张宪薇洗漱完回去,屋里只剩下一盏小灯。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她吹了灯,上了床,爬到床里躺下来,盖上被子。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以为他想说话,等了许久,他却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也懒得管,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梦乡。梦里却记得他一整夜翻来覆去,好像一直没睡。 早上睁开眼睛时,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光明。 良缘过来挽起床帏时笑着说:“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只是瞧着天色,下午只怕又要下雨了。” 她起来后说:“这么好的天气,让贞儿和南儿出去玩玩。” 家里到处都是恶心的事,不如她带着孩子们出去转转,散散心。 良缘一怔,随即道:“那我让人套车。太太想什么时候出去?是吃了早饭还是下午?” “早饭后就出去,这样也不误了他们睡午觉。”她说。两个孩子已经养成睡午觉的习惯了,到时辰就会困。 良缘给她挽了个髻,挑了两个压鬓钗,配上一只白玉珠的珠钗,还觉得不够,又挑了两朵蓝色的纱花给她簪上。 “一朵就行。”她拔下来一朵。两朵显得过于繁复了。 良缘皱眉,道:“太太何苦这么委屈自己?” 她就笑,“我哪里委屈自己了?”想想赵氏,她才是真的委屈。比起她来,她一是没有侍候过当姨娘的婆婆,二是没有被丈夫动过一个指头。 这父子两个都不是东西。 她说:“你去瞧瞧贞儿,把她和南儿都领过来。先别告诉他们,吃完早饭再说。” 良缘去了,一会儿就领着他们两个小东西进来。贞儿穿着藕荷色的褂子,下面是白色的长裙,看着又干净又可爱。她和李南一前一后进来,她是跑着的,李南在后面牵着她的手,让她慢一些。 两个孩子比一比,还是李南比贞儿更懂事。 她笑着一手拉一个,让他们挨着她坐下。“吃饭了。”她说,“都乖乖的,一会儿有好事告诉你们。” “什么好事?什么好事?”贞儿抱着她的胳膊晃。 李南也一脸的好奇。他的脸色不坏,昨天夜里应该没有做恶梦。小孩子容易受惊吓,也容易忘掉不快的事。 她疼爱的摸了摸李南,这个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完饭就告诉你们。”她说。 贞儿对着李南笑,用手指刮脸,笑话他羞羞脸。张宪薇悄悄瞪了她一眼,她就立刻规矩坐好了。 良缘带着丫头们摆好早饭。有粥,咸鸭蛋,小馒头,肉包子,一盘炒青菜,一盘炖豆腐。两个小的还有一人一碗蒸鸡蛋羹。 张宪薇总怕守孝他们吃不好,所以每天早上一碗鸡蛋羹是一定有的,中午良缘也会变着法的做两道肉菜送上来。总之,亏了哪个也不能亏了这两个小的。 只是鸡蛋羹天天吃,两个小家伙都觉得有些腻了,不像以前吃得那么欢。 良缘在那里哄他们再多吃两口,张宪薇却想着是不是要换个方法做。 “换个法子做?”良缘道,“鸡蛋羹蒸的软,吃着不费劲,他们的牙肯定没有大人的硬。煮鸡蛋他们又不爱吃。那打成荷包蛋,放点糖?” 张宪薇道:“那明天就换成荷包蛋,多放点糖。” 吃过早饭,她跟他们说是要带他们出去逛街。 “哦!”贞儿一下子就高兴的要跳起来。立刻又捂住嘴不敢再叫,她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显得特别机灵。 李南却问她:“能不能顺路去看看哥哥?” 他想哥哥了。张宪薇摸着他的头说,“今天没给曹家打招呼,不好直接跑人家家去。如果你想哥哥了,我让人给他送信,让他抽空回来一趟。” 李南看起来就没那么高兴了,不过坐上了车后,行到外面看到路上的人,他就又高兴起来了,跟贞儿两个争着掀开帘子往外看。 路上的行人不算多,昨天下了半天的雨,路边还有不少积水。 从李家出来,拐上大路,车直接往南街去。 南街是燕城最热闹的街道,街两旁都是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张家的金店和李家的兴隆记都是开在这里。 良缘在车上抱着李南,她抱着贞儿,随着车摇摇晃晃的。 “咱们要不要先去店里看看?”良缘说。她指的就是张家的金店福寿庄,昨天她才来这里给家里的几个孩子打长命锁。 张宪薇想了想,摇头说:“不合适。等他们再大一点。”她摸了摸贞儿的头,她正好奇的听着大人们说话。等她再大一点,她就领她去打金钗,给她挑首饰,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李南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一直伸着头向外看,向前看。 张宪薇指着北边说:“曹家就在那边。” 然后他就一直往那边看,好像想就这么看到哥哥。 第 28 章 ( )带着孩子出门,当然一定要逛点心铺。 车停在百味居,这里的点心很出名。张宪薇最喜欢这里的一种甜咸味的五仁酥,出嫁前却更喜欢蜜豆包。人的口味也是一直在变的。 她领着孩子们进去,准许他们一人挑两种点心,每一样秤二两。 贞儿像张宪薇,一进去就先要了二两蜜豆包。这种点心像小圆馒头,圆、白、胖。里面装着满满的蜜豆,吃惯了以后一眼看到它就会觉得里面都是甜的。现在张宪薇看到小馒头时还会觉得里面是甜馅的。 李南看了一圈,试探着挑了蝴蝶酥,良缘过去替他挑了绿豆饼。张宪薇一直看着,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拿绿豆饼,明明他喜欢吃这个。蝴蝶酥没见他吃过啊。 可能是李单喜欢吃这个。 她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你替你大哥也挑两种,然后回家给他送过去。”李南的眼睛就发亮了,立刻变得兴致勃勃。 贞儿在核桃酥和花生酥中间为难,她两个都喜欢。李南挑了芝麻糖,这个应该就是他喜欢吃的了。他给李单挑的是蝴蝶酥和核桃酥。 张宪薇让人称了一斤的芝麻糖和一斤的白糖糕,拿给良缘道:“给你家的那几个小子带回去。” 良缘说:“他们哪用吃这个。” “吃着玩。让虎儿这几天过来,有他在南儿也高兴。” 良缘这才接下来了。 从百味居出来,车里就堆了好几个大纸包,散发着点心的甜香。李南和贞儿坐在车上,一直想拆开了先吃两块。张宪薇不让,说:“等回家再吃,咱们就要到了。” 接下来车去了兴隆记,就是李家卖南货的店铺。南街上共有四、五家卖南货的。李家的兴隆记算是其中不小的一家。店铺里不但卖南货,还接订做的单子。一些大件,比如姑娘出门的嫁妆箱子,床和柜子之类的都有。 店里接了单子,送到南边请人做好,再运回来。这是兴隆记里比较赚钱的一门生意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不过兴隆记却不是李家兴家立业的根本。李显说起过,兴隆记是用钱堆出来的,有钱谁都能做,没钱这店就要倒。升旺记才是李家的根,它后面是李家的几百亩的田地和各处的田庄。 有田庄在,升旺记就倒不了。没了升旺记,有田庄在李家也倒不了。 但是从外面人看,当然了卖南货的兴隆记更能赚钱。这也不是假的,不过李显觉得能赚钱的店虽然好,却不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让李克去接触升旺记,看升旺记的账本,见升旺记的掌柜,还让他顶着升旺记去开拓他的人脉,虽然灰头土脸的回来,但是李显一开始绝对是为他好才这样安排的。这样他就能知道李家有多少田,有多少家底。 张宪薇看着贞儿和李南,她也是会像李显对李克那样替他们好好安排,可是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却不是她能预料的。 兴隆记的小工看到车在门口停下,立刻下来帮着牵马,省得挡住门口。赶车的是柳大,良缘的夫家大哥。他跳下车撵小工道:“让掌柜出来,太太带着大姑娘和南少爷来了。” 小工进去传话,掌柜和掌柜和媳妇很快一起迎出来了。他婆子上前掀起车帘,良缘先跳下来,然后跟着那婆子一起扶着张宪薇下来,再把两个孩子抱下来。 张宪薇笑道:“大掌柜。” 兴隆记的大掌柜姓李,是李显远房的族叔。但是这个亲戚就远得很了,支上十杆八杆的也搭不到一起,不然也不会被放到这里当大掌柜。说到底,他是李家的下人。称呼一声族叔,就像是硬要扯上关系一样。 大掌柜上前躬身道:“太太来了,快进来喝茶。” 他的媳妇扶着张宪薇,又想去抱贞儿,一时手忙脚乱。张宪薇道:“婶子不必忙,让她自己走就行。” “这台阶高得很,还是我抱着好。”那婆子不由分说,亲热的一把将贞儿抱起来。 良缘在后面牵着李南,一行人一起走进去。 贞儿在那婆子怀里还算乖巧,没有不依不饶的不给人家面子。虽然她肯定不喜欢那个婆子,又是从没见过的生人。张宪薇觉得贞儿这点挺好的,当面落人脸面容易得罪人,也不会别人说两句好听话就喜欢人家。 大掌柜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后面,前面是铺面,后面就是个院子,小工和大掌柜都住在这里。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边栽着一棵皂角树,树已经长得很粗了,只怕不下二十年的树龄。树干上长着不少的尖刺。 院子里最大的两间屋子,一间是账房,一间是库房。库房是里外间,里面都是箱子柜子,还有巨大的草包。外间却是收拾得整齐干净,有桌子有椅子,有榻有凳子。 “太太坐,我让人取东西来。不知道太太想看点什么?上一次进的东西里,倒有不少是大姑娘这样的女孩子用的。”大掌柜道。他倒是看得准,知道这一群人里谁是最要紧的。 “取些好玩有趣的来。”张宪薇道,看着李南又说:“若是有好的小孩子用的砚台也取来。” 大掌柜看到李南,笑道:“店里还真有几个正合适南少爷用的文房四宝,我这就去拿过来。” 大掌柜的媳妇这时端了茶和点心进来,点心看着是让人赶紧去百味居买的,其中就有蜜豆包和芝麻糖。 李南和贞儿没有一见点心就伸手去拿,张宪薇看着他们,见他们都是先道谢,然后端茶来润口,最后才拿一小块点心慢慢吃。 大掌柜把东西拿进来了,他也知道李家正守孝的事,没给贞儿拿钗环首饰一类的东西,而是一盘细瓷小娃娃,个个都只有大拇指般大小,神态活灵活现的,连身上的衣服花纹都纤毫毕现。 贞儿一见就爱不释手。大掌柜见她喜欢就松了口气,把托盘放在桌子上。“除了这些,还有不少,一共二百六十多种呢。这些是小人,另有狗、猫、花鹿,还有十二生肖。” 果然好玩,这东西也不贵,就是二百六十种一样买一个,也不会超过十两银子。张宪薇对贞儿说她可以挑三个回去。什么东西都是多了就不稀罕了,只有三个她还能多玩几天。 贞儿在挑小娃娃的时候,她领着李南看砚台。全都小巧玲珑,只有半个巴掌大。有的上头雕着花鸟,有的雕着梅花、兰花。还有小孩子习字时用的小毛笔,小笔架等。 张宪薇对大掌柜说:“你再拿几块好砚台来。”等他走了,她对李南说:“你挑一个,再给你哥哥挑一个。回头一起送过去。” 李南一听给哥哥挑东西就有精神,等大掌柜把砚台送来,他就在那里认认真真的选,让人送墨锭来试一试好不好用,还要墨出墨来试着写两个字。 最后贞儿给自己挑了三个娃娃,也拉着李南挑了三个,还给李单也挑了三个。这一加就是九个娃娃。她还过来问张宪薇,能不能替张家的外甥和外甥女也一人挑三个。 这个小滑头! 张宪薇让她逗笑了,摇头说:“今天不行,改天。” 李南给自己挑了个上面雕着竹子的砚台,给李单选了一个上面雕着核桃、桂圆和荔枝的砚台,寓意连中三元,给贞儿挑的那个上面雕着一尾金鱼。 大掌柜把东西都包好放到车上。他们一行人再从店里出去,李南却突然站住了脚,盯着柜子上的一个盆景看出了神。 这个盆景大约有二尺长四尺宽,高约一尺半。盆中有假山,树,还有一个小茅屋,屋前有两亩田,屋后还拴着一头木头雕的老牛。 贞儿也凑过去看,李家没有摆过这个,所以她看起来也挺新鲜的,还想伸手去摸那头木牛。 李南给她讲,说这树是真的,可以养活,那田里的麦子也是真的草,以后也会长大。除了茅屋和牛不是真的。 “那它会越长越大吗?养到后来是不是还要给它换个大盆?”贞儿道。 “不用。”李南说,“这个我爷爷的书房里以前有一个,爷爷说要每天浇水,还要剪掉长歪的枝叶,让它一直是这样才能养好。” 张宪薇叹气。估计以前李芾也是常常抱着他一起玩那个盆景,只是从渑城搬出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扔下了,那个盆景估计也没来得及带出来。所以他在这里看到才会停下来。 这个盆景也不贵,大掌柜说不过二两银子。她就让人把这个也搬上了车,李南跳上车时一直往盆景上看,就像刚才贞儿想吃点心时的表情一样,好像总想伸手去摸。 张宪薇对他说:“这个只有每天你背好了书,写好了字才能玩,不然不许玩。” 买是买了,但是不能放纵他。 回到李家,贞儿和李南都围着那个盆景看,张宪薇让人领他们去洗手换衣服。良缘问那个盆景摆在哪里?若是摆在屋里,只怕让李显看到了送到别的地方去。 “放到单儿的书房去。反正南儿和贞儿每天都要去那里读书、写字。”她说。 良缘道:“这样好。放在那里,我看谁敢拿。”她把盆景送过去。 张宪薇等没人时问她赵氏那边怎么样了? 良缘道:“今天一大早就出来见人办事了,虽然脸色还不好,可看着倒是跟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停了停道,“屋子已经腾好了,倒是有不少的箱子还堆在院子里没地方放。” “其他人呢?”她问。 “其他人?”良缘愣了一下就明白了,说:“那个奶娘今天倒是在屋里歇着,挨打的那个丫头叫香儿,听说当时克大少爷先摔了饭菜桌子,她就赶紧进去了,正撞上他把床上的被子都掀到地上,还把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摔了。她过去拦就挨了一下,赵氏要过去劝也挨了一下,她还帮赵氏挡了一下呢,好歹撑到了那个奶娘进来。后来克大少爷出去到那边了,咱们这边也听到信了。” 张宪薇想起良缘听到李显在朱锦儿的病床前说的那番话,回来告诉她时自己都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也是个忠心的。”张宪薇叹气,“你去看看那个丫头,给她拿五两银子。若是不好就请个大夫回来给赵氏和她都看看。” “请大夫怕是不成。”良缘道,“这事……瞒还来不及,真请回来了咱们就该落埋怨了。若是大奶奶今天称病不出,那咱们这大夫请得才名正言顺,她都装得没这回事了,咱们请大夫可是师出无名啊。” 张宪薇气道,“美得你,还会说师出无名了。” 良缘给她倒了杯茶,劝道:“太太心里有火怎么冲我来了?浑事都是别人办的,咱们不生这个闲气。我看给大奶奶和那个丫头送点东西倒行,别的咱们还是避开。昨天晚上我可真是吓了一跳了。那种浑人……”她摇摇头,“咱惹不起。他今天能跟大奶奶动手,明天就敢跟咱们动手。” 坏事都让别人做了,她想做点好事都不行。又不能跟着坏人一起做坏事。 张宪薇心里又憋气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就照你说的,你去看看那个丫头,送点东西给她。再去看看赵氏,把我箱子里的那两匹素锦给她拿过去。” 良缘答应着去拿。 她又道:“我记得上回我喉咙痛,买回来的枇杷膏还有没有?” 良缘说,“还有两瓶呢,太太想干什么?” “也给赵氏拿过去。” “这个?”良缘拿着枇杷膏过来了,奇怪的问:“这个东西给她做什么?她的喉咙又不痛。” “给她。”张宪薇想再试一试赵氏,“就说我的话,她要是不舒服了就养几天。” 良缘明白了,一起包起来准备送过去。一会儿回来了说:“大奶奶倒是都收了,我也把太太的话给她学了,只是她说她没什么不舒服的,谢谢太太你惦记她。” 张宪薇算是彻底没脾气了。赵氏是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不过如果是她当年在李显这里受了委屈,婆婆送药给她,让她歇歇,暗示她可以拿一拿架子什么的。她也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 还是人不对。 如果是娘家人,说不定赵氏就愿意把委屈说出来了。 张宪薇现在是想管都没办法管,人家小夫妻两个都和好了,她再在后面大张旗鼓的吵吵,那不成存心找事的吗? 可让她就这么眼看着,眼看着赵氏就像当年的她一样什么都咽到肚子里,假装一切都美好得不得了,她也看不下去! “最近如果赵氏的人要出去,不必拦着。”她吩咐道。 良缘说:“也对,大奶奶总在家里坐着,能出去散散心也好。就是她不出去,让人出去买点小玩意回来也行。” 张宪薇就想再等等看。虽然她了解赵氏,也知道这算是他们夫妻的第一次吵架,赵氏是绝对不会把李克想得太坏的,也不会真的就这么对他死心了。可是她总觉得,如果赵氏能够在这里就看穿了李克,能够变得清醒了,就像她也改变了一样。 如果她能够早早的看穿李显,她的人生早就变得不一样了。 良缘又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小狗已经抱过来了,现在放在厨房那边。挺机灵懂事的,什么时候给南儿看?” 张宪薇让现在就抱来,于是李南和贞儿换了衣服出来后就看到屋里有只小黄狗趴在地上呜呜汪汪的叫。 贞儿怕狗,躲到她后边来。李南是又怕又喜欢,蹲在狗儿的跟前想摸它。 张宪薇搂着贞儿对李南说:“这狗是陪你玩的,给它起个名字。狗儿都是最忠心的,它跟了你就会一辈子保护你。” 小黄狗吃得圆嘟嘟的,李南凑过去摸它,它闻闻他的手,舔了一口。吓得李南一机灵,然后就呵呵笑起来。贞儿看他跟狗玩得开心,也不怕了,跟着凑过去。两人蹲在一起围着小狗。 “起个什么名呢?”贞儿问。 李南想了想:“二郎神!” 小狗汪汪叫了一声。 良缘在旁边笑道:“狗都是叫旺财的。” 旺财当然没有二郎神威风,这只狗就叫二郎神了。中午吃饭时,良缘要把二郎神牵回厨房去吃,不想让它弄脏这里的院子。可是李南一直看着它,连端起碗来也时不时的看一眼。 张宪薇就让良缘把狗留下,把饭端到这边来喂。 狗的饭当然就是剩饭,李南看了觉得二郎神太可怜了,想省下他的饭喂狗。张宪薇道:“你喜欢它才想对它好,但是人吃的东西和狗吃的是不一样的。你让狗吃的跟人一样,这样不行。” 良缘对他说:“狗吃这样已经很好了,它在村里还吃得不如这个呢。你把更好的喂它太可惜了,反正狗又吃不出来好赖。” 但是贞儿和李南还是想偷偷喂二郎神吃东西,把他们的点心水果分给它。没过几天,狗就病了。 李南和贞儿围着生病的狗哭,张宪薇摸着他们的头说:“二郎神是吃坏肚子了,以后可不敢再乱喂它东西吃了。” 狗生病了不能看医生,良缘就把狗放到院子的角落里,告诉李南和贞儿让它自己好。两个小家伙担心狗,就天天去看它,还想把它抱回屋里去。 良缘不让:“不行,它快死了。抱到屋里,大家就该生病了。”她吓唬贞儿和李南,“太太也会生病的,你们也会生病的。” 张宪薇让人找了不用的箱子,里面垫上干稻草和破布,然后让他们把狗放进去。她对两个小的说:“这个就是二郎神的窝,让它在这里好好休息。” 土狗命硬,过两天眼看着就快缓过来了,也会睁开眼睛了,也能小声的叫了。良缘拿来米汤喂它,再好一点就用馒头泡菜汤喂它,慢慢的小狗就好起来了。 李南和贞儿兴高采烈的,他们不敢再给小狗胡乱喂东西了。贞儿总是觉得小狗刚好,应该好好休息,只要她看到小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就会把它抱回窝里,让它睡觉。 小狗很聪明,学会了假装睡觉。贞儿一把它放到窝里,它就乖乖的卧在那里,闭上眼睛。她一走开,它就跳出箱子跑了。贞儿就在后面追它。 张宪薇喜欢看到贞儿跑来跑去,她一直觉得贞儿太寂寞了,就算有李南,他也不能一直陪着贞儿玩。 良缘匆匆进来,小声对她说:“赵家来人了。” 第 29 章 ( )第29章 终于来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六天了,赵家却现在才来,是刚得到消息? 张宪薇让良缘去迎接客人。 这些天赵氏一直在屋里歇着,李克从那天起也一直缩在屋里,没有出去过。是谁去告诉赵家的?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赵氏的奶娘。 李克打赵氏的事没有处置,李显没说话,她也没开口。李克当时跪着请罪,最后还是赵氏亲自出来把他给扶回去的。 这样看着还是赵氏吃亏了。赵氏的奶娘等不到李显和张宪薇给他们做主,一气之下告诉了赵家。 来的人是赵氏的二嫂田氏。 这个人选可不怎么好,她还以为来的会是赵氏的亲娘,赵家的大太太呢。 张宪薇跟田氏见过几次面,但是说不上熟悉。就算两家现在是亲家,她打交道的还是赵氏的亲娘。 田氏是个精明人,圆圆的脸上总带着笑。她一进来就握着张宪薇的手说:“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你也知道我一到天热就不想出门,前几天好不容易下了雨,凉快点了,我就找你来了。” 张宪薇携着她进屋坐下,让人上茶,说:“我在家里正闲得发闷,你来了我们正好说说话。” 田氏笑眯眯的,先喝茶吃点心,再把贞儿叫过来夸两句,顺手把她身上戴的香包给贞儿:“拿着玩。” 张宪薇让良缘把贞儿领下去,等田氏说明来意。 又扯了一会儿闲话,田氏提起了赵氏,张宪薇就道:“那咱们就去看看,这些天我也没见着她。” 田氏笑道:“我们家大姑娘在家里一向守规矩,怎么嫁过来了倒懒惰了?” 这话可不好接,张宪薇没搭腔,田氏转头说起了李家的院子,真是一块砖也好,一片瓦也好,连墙角的草都长得野趣横生。 田氏这人就是这样,嘴巴能一直不停的说,有她在就不会怕冷场,但有点什么事她也能吵吵的全城都知道。 所以她不想她来。有她在,事情会越吵越大,就是赵氏见了她也未必敢把心事说出来。 拐进李克的院子时,田氏叹道:“我还是来送我们大姑娘时来过。”言罢走进去,院子里乱糟糟的,各种箱笼都随意堆在角落。 田氏诧异道:“这是干什么?”她转头问张宪薇,“你们这是要给他们小两口挪院子?” 张宪薇看了一圈,想必是那天晚上吵完后,李克也不管给李华挪屋子的事了。不过赵氏受了委屈,她的下人心中带气,做事就敷衍塞责,才把院子弄得这么乱。 一个小丫头出来看见人,立刻过来道:“二太太来看我们奶奶了?我这就去告诉我们奶奶去!”说完兴高采烈的跑进去了。 田氏叫住她:“你等等,怎么是你在外头侍候呢?香儿呢?她怎么不在?可是把活都推给你们这些小的,她去偷懒了?” 小丫头偷看一眼张宪薇,解释道:“香儿姐姐没偷懒,她……她病了。” 香儿就是那天她看到的挨了巴掌又磕伤额头的丫头。 田氏怪声怪调道:“病了?她壮得像头牛,怎么会病了?”然后看张宪薇。 张宪薇不理她,对小丫头说:“你们奶奶呢?” 小丫头刚才看见赵家来人一时激动过头,现在回过神来就开始害怕了,低头小声道:“大奶奶在屋里。”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侍候大少爷。” 田氏呵呵笑,“这大白天的,姑爷怎么在屋里待着?” 张宪薇只是笑。李显已经有段日子不带李克出门了,他不能出去还不在家里待着,又能去哪里? 小丫头没办法去通风报信,只好直接领着她们两人进屋。屋里的人早就听到院子里来了人,个个都收拾着起来迎接。只是张宪薇和田氏进去时,看到他的发髻是歪的,袍子是歪的,鞋是胡乱套上的,脸颊上还有枕头被子压出来的红痕。 “哟,姑爷。”田氏高声笑道,“这个时候你才刚刚起来啊?看来是我来早了。” 赵氏一见到田氏,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她狠狠瞪了一眼奶娘,就是那个奶娘看到赵家来的人是田氏也跟着变了脸色。这两个都僵着,张宪薇就说:“大奶奶先跟着老大去收拾一下,就算是亲戚也不能太失礼了。” 赵氏就立刻跟着李克行礼退下。田氏看到赵氏的奶娘,招手叫她:“你这个老东西,难不成是没看到我?怎么只会傻站着?快给我搬个凳子!” 奶娘干笑着过来扶田氏坐下,再赶紧出去叫丫头倒茶。 田氏打量了一圈屋里,端起茶不忙喝,照旧还是跟奶娘说话:“你也坐着,如今你在大姑娘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人了,这种端茶倒水的小事怎么还让你干,香儿呢?” 奶娘一听提起丫头香儿就紧张,田氏不等她答就拍着大腿说:“我想起来了,刚才有个小丫头说她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要是重了就先挪到她干娘家里去,养好了再回来。不然这一屋子的人不都让她祸害了?” 奶娘连忙摇头:“香儿病得不重,明天就能好!” “病得不重?”田氏放下茶杯站起来道,“那我瞧瞧她去。在家我就喜欢这丫头,最懂事,最忠心。” 张宪薇坐着不动,她虽然是来替赵氏撑腰的,也不能成了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只要她坐在这里,赵家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田氏的眼角瞄了她好几回不见她拦,还真的直冲到丫头的屋里去了。奶娘想拦又不想拦,急得额头都是汗。 这两人出去了一刻有余,田氏擦着眼角回来了,看着张宪薇还端坐在上,怒道:“亲家太太好威风!我们赵家可不兴打丫头!你去瞧瞧香儿那张脸,额头正中央有那么一道大口子!”她用手比划着,‘那么一道大口子’有二尺长。 这人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来找茬的?见她的手都快比划到她脸上来了,张宪薇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她再向着赵氏,也不是坐在这里让人当猴耍的。 奶娘听着就跪下了,“二太太,不是……香儿这伤不是我们太太……”她算不知道该求谁了,是赵家是二太太,还是她张宪薇。 “那是谁?”田氏还是高声大气的,“难不成是亲家老爷?” 张宪薇刚才的一肚子气转眼就要被她的话给逗得笑散了,她拿着帕子盖住嘴角,不能让人瞧见她在这时候笑啊。 她算知道为什么赵家让田氏来了,明明知道她这张嘴不把门还让她来问罪,可不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敢说吗?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屎盆子扣到李显的脑袋上了,回头外面人再传说李显把儿媳妇的陪家丫头打了,可真是好香艳的段子! 奶娘的脸可吓白了,看着田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田氏这么做可是连赵氏都捎进去了,这人嘴上真是一点德都不留。 里屋躲着的李克和赵氏终于也忍不了出来了,赵氏的脸上一片木然,出来就束手站在角落里。李克的脸色发白,神情僵硬,他出来就直板板的冲着田氏行了个大礼,躬身说:“请二婶息怒,这事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田氏甩着帕子,慢悠悠的说,“怎么能是我们姑爷的错呢?香儿丫头必定是不会侍候才招来这一顿打,打得破了相呢。” 张宪薇看到这里明白了,赵家并不想把李克殴妻的事吵嚷出来,夫妻两个吵架,吵到最后还打起来了,虽然错在李克,但传出去却是两人的错。赵氏也会被捎带上,连着赵家的姑娘也会被捎带上。 所以干脆就借着打丫头把这个事给解决了。这说的是打丫头,暗地里的意思却是指李克打赵氏的事。香儿是为了护着赵氏才被李克打了的。 李克憋了一肚子的气却不能撒,他根本一点都没反省,也不认为自己有错。现在他只怕还觉得赵氏小题大作,特地叫娘家人来给她撑腰,而张宪薇就是故意看他出丑,不然早该把田氏送出去,而不是领到他这里来。 张宪薇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把他的心事瞧得清清楚楚,田氏自然也不缺这份眼力,所以她根本没叫理李克,就这么让他躬着,一边冷嘲热讽。 李克的脸气得一阵青一阵白,脸颊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赵氏站在他身后,一边气愤的看着田氏,一边着急的看着他。 田氏说够了,坐下来端起茶来润口,奶娘赶紧上前添水,陪着笑道:“二太太难得来一趟,老婆子正好有事想求二太太。” 她想把田氏给哄走,正好田氏也抖够了威风,正打算告辞呢。田氏道:“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 见此,张宪薇笑道:“既然这么着,就让老大送二太太一程。他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如今你说了他,他日后就不敢再这么做了。”然后问李克,“你怎么说?” 李克再上来深施一礼:“自然该我去。”说完就快步出去了。 张宪薇道:“让他先去收拾,咱们再坐一会儿,说说话。” 人都要走了,赵氏眼看着是松了口气,跟着说:“我再给婶婶倒杯茶。” 田氏扯着奶娘道:“不了,我跟这婆子还有话说呢。”她对赵氏说,“你在这里侍候你婆婆,就不必招呼我了。” 田氏要跟奶娘说什么,这屋里的人大概心中都有数。赵氏不想再横生枝节,今天田氏过来当面指桑骂槐让李克丢了脸,她已经快后悔死了。她就说:“我倒想跟婶婶好好说两句话呢。”上前挽着田氏就进里屋了。 奶娘紧跟到门帘子那里没敢进去,在外面慌得转圈。 赵氏要说的大概就是让田氏回去不要再多提,多宽宽家里人的心。 里屋的声音渐大,都是田氏在说。 “……这怎么行?咱们赵家不是好欺负的!” “……大姑娘,我就是来给你撑腰的!” “照你这么说,还是我做错了?” “丢脸的是李家!你见你婆婆刚才说什么了?她什么都不敢说就是心虚!” “大姑娘,你这人也太软绵了!不能没有一点脾气!不然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呢?” “……好,好,好。都是你的主意。你让人回赵家送信,你娘听说后哭了一晚上,要不是你爹拦着,第二天就过来了。如今你又说都算了,那何苦折腾这一回呢?” 张宪薇在外面听着,知道这都是田氏故意说给她听的。 奶娘左右不是,干脆躲出去了。屋里就只剩下她一个,还有里屋说‘悄悄话’的两个。 “好,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是不明白,你嫁了他,就是他的人。自然要为他着想。行,都按你说的办,我回去就按你说的跟你娘说。你放心。” “大姑娘,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这男人不中用不必怕,儿子听话、孝顺就行。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想他跟你一条心是白日做梦。赶紧生个儿子,日后才能享福。” 这句说的真是肺腑之言。只是赵氏还要自己再碰几回壁才能明白。 ……她上辈子就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 张宪薇正走神,田氏和赵氏出来了。赵氏眼圈泛红,看见张宪薇在外面坐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的话她自然是都听见了。田氏倒挺坦然,笑眯眯的看着她,“亲家,那我这就回去了,时候也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堆事呢。” 张宪薇站起来送她,三人走出门口。她对田氏说:“你放心,我心里都明白。”她看着赵氏,“这孩子自从到我家后就一直乖巧听话,这次的事是她受了委屈。日后我自然会向着她的。” 田氏道:“道理谁都明白,可明白又顶什么用?”她说话不客气,“比如你,再比如我们大姑娘。明知道是那个混蛋欺负人,可我只能这么干骂他一顿,我们大姑娘日后还要跟他过,你这个当婆婆的又管不到儿子和儿媳妇的屋里去。他要是你亲生的,那我也不着急了……” 赵氏赶紧拉了田氏一把。 田氏甩开她的手,“我这说的都是实话。你扯什么?” 偏偏实话最伤人。张宪薇也不是第一次见识田氏的能耐,这次最没脾气。不是她早就想开了,气都能让她能气死。 不过这样的儿子她也消受不起。 田氏道,“这次的事说到底都是你家那个姨娘搞出来的,你也是个爽快人,怎么这回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按说他们小两口过日子,弄这么个人在后面指手划脚的,上回纳妾也有她,你要是真心想护着我家姑娘,那就想办法把那个人给弄出去!” 把朱锦儿弄出去? 张宪薇从来没想过这个,她心里一动,再看田氏还等着她的回话,就说:“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我也不怕告诉你,朱氏是个药罐子,平常没事我还怕她出点事呢,这要是挪出去再有个三长两短的……” 所以不是她不愿意。 闻弦知音,田氏咬死牙道:“反正李家要给赵家一个交待!姑爷也是金贵人,他既然赔了情也就算了,再说我们姑娘也善心。只是这个挑火泼油的东西不能再留下了!” 张宪薇为难半天,说:“既然这么着,等我们老爷回来,我如实秉给他就是了。这次是我们不对,你放心,我一定叫你满意!” 第 30 章 ( )第30章 其实小两口过日子,要是还想好好过下去,就绝不会想把情分这东西给耗尽了。就像赵氏在李克那里受了委屈,却把矛头对准了朱锦儿。 朱锦儿不能说没错,她确实助长了李克的自大和不甘。这些不甘又化成怨恨,对着张宪薇不能发,结果一大半都发到赵氏身上了。 但她还是觉得李克才是最大的问题。 送走田氏,她回到屋子里,听良缘说赵氏已经回去了。“大奶奶看起来挺高兴的。”她道。 “是啊。”张宪薇随手拿起旁边的香包缝起来,不想说这个。 “太太不高兴?”良缘小心翼翼的问她。 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一点失望,但是她又能理解赵氏的想法。 赵氏如今就是觉得等到把朱锦儿挪出去了,她和李克的日子就好过了。没有了姨娘婆婆在中间挑拨,他们夫妻两个一定能和好,日后也不会再为这种小事吵架。 赵氏肯定没有对李克死心,她觉得他身上是有一些毛病,但是日子还长,他以前都是让姨娘教坏了才长歪了心思,若是没有这么个人在旁边他就一定能再改过来。 张宪薇闷头缝了一会儿,把一只蜈蚣缝成了绿色的。良缘拿过来道:“太太还是别干这个了,现在天色也晚了,缝这个伤眼,回头我来。” 她索性丢开了,心烦意乱什么也干不好。“贞儿他们呢?”她问。 良缘道:“应该是在单儿的书房里。”她把那只蜈蚣身上的线都拆了,说:“太太,我看应该在单儿的书房里摆两张小一点的书案,南儿和贞儿的个头都不高,我瞧他们坐在单儿的书案上挺吃力的。” “是,倒是我没想到这个。”张宪薇说,“你让人去木匠那里,给南儿打一张书案,给贞儿打一张书案和一张琴案。” 良缘重新给蜈蚣描了线,道:“太太以前用的书案和琴案还放着呢,不如拿出来让木匠重新刷一遍漆,那可都是好木头。” “照你说的办。”她说。 良缘见她无精打采,想了想小声说:“太太可是担心赵家?要我说,把那个挑事的移出去也好,家里也能清静清静。” “……”她懒洋洋望着窗外,“没她也清静不了。” 赵氏恨朱锦儿,她也恨过朱锦儿,她们两个都觉得她碍眼,都想过没有她一定就不会是这样。 她以前还怨过自己为什么生不出孩子,以前听过有个秀才家的小姐让人夜里爬过两回墙就珠胎暗结,还觉得这生孩子是非常容易的事。谁知是想生的生不出来,不想生的一回就能怀上。 可见这老天爷是专跟人对着干的。 怨天怨地,就是没怨过男人。她以前没怨过李显,如今赵氏怨了一圈,连娘家来的婶婶都怨上了,只有李显对她的不好很快就忘了。 不忘也不行,不忘怎么跟他过下去? 外面的天空又变阴了,良缘赶紧叫人去关窗,她则飞快的往李单的院子去把两个小的领回来。不到一刻,又下雨了。这一场秋雨一场凉,冬天就快来了。 孩子们火气大,但是也不能受凉。良缘把两个小家伙领回来,贞儿进屋时怀里还抱着那条小黄狗。良缘不想让狗进屋,可是她却犟不过贞儿,只好瞧她。 “行了,一起进来。”她笑道。 李南和贞儿欢呼着把狗抱进了屋,踢了鞋就往榻上爬。良缘快手快脚的上去把狗夺了过来,放在脚凳上,道:“进屋可以,千万不能让它上榻!” 两个孩子爬上榻后就一人坐一边,现在两个人也熟悉了,李南也不认生了,于是他们在榻上还是继续打闹着。良缘去端来热茶和点心,他们一边吃着,还一边你摸我一下,我抓你一下的闹着。 张宪薇和良缘一人坐一边看着,省得他们闹得凶了掉下榻来。 小黄狗卧在脚凳上吃完了点心就开始满屋撒欢,不一会儿就在墙角和柜子边尿了三泡。良缘一见就要起来抓它,这小东西聪明的很,一溜烟的就往榻底下钻,可惜它刚刚吃得肚皮滚圆,头是塞进去了,肚子死活进不去,就在榻边一边哼哼一边往里挤。 李南和贞儿在榻上看到就哈哈的笑,他们两个想从榻上探□去把狗抱上来,张宪薇拦着道:“别头朝下栽下去了。让你们柳婶子弄它。” 良缘知道李南和贞儿喜欢它,就故意叉着腰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唱戏般指着小黄狗道:“你个坏东西,吃饱喝足就在屋里撒尿,看我不打你!”一边说一边转圈找鸡毛掸子。 小黄狗大概是知道闯祸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唉叫哼哼,别提多可怜了。它叫得两个小的都开始替它求饶,“婶子饶了它,它再也不敢了。” 良缘让李南和贞儿一左一右的拉着袖子,摇啊晃啊,脸上的凶相再也撑不下去,露出一丝笑道:“真要饶了它?要是它尿在你们的鞋上怎么办?” “它不敢了!它真的不敢了!”贞儿赖在良缘身上,搂着她的腰往她怀里钻。 李南则是板着一张脸训狗:“以后进屋不许尿尿!不然就不许你再进来!” 张宪薇瞧着眼前这几个宝贝,再大的闷气也散了。 窗外的天越来越阴沉,乌云把天都盖住了,还不到天黑的时辰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良缘点上了灯,张宪薇道:“叫人去瞧瞧老爷到哪里了?派人拿着伞去接一接,别耽误在路上了。” 良缘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天倒是阴了,就是雨是一阵一阵的。听外面的人说城东下得雨大,咱们这边倒像是只有几滴,地都没湿呢。” 屋里点上了灯,烛光明亮。 “我看天黑得早,干脆早点摆饭,吃完了饭早就歇着。”张宪薇说。 “行,我这就去厨房看看,让他们早点做饭。”良缘出去了。 李南和贞儿坐在榻上,两个孩子越来越亲热,一会儿不见就说到一起了。张宪薇伸着耳朵听,李南是在说李单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要把哥哥不在家时写的字都拿给他看。贞儿也说要把字给李单看,还说她前天绣了一个香包,也要给哥哥看。 那个香包她也知道,上面有两朵梅花是贞儿绣的,虽然针角粗糙,但是样子已经有了。 李南也被她扯着显摆过,不过小男孩厚道,没有当面说绣得不好,现在听贞儿说要给李单看,脸就急红了,说:“你上次画的画挺好的,干嘛不拿那个给哥哥看?哥哥又不懂绣活?” 贞儿明显不懂李南的好意,她是个小女孩,画得画再好也比不上香包给她的成就感大,好不容易能见到李单了,当然要拿她最得意的作业给他看啊。 她说:“画我也给他看,香包也给他看。那个香包是我特地做给他的呢,叫哥哥带着不让虫子咬。” 李南道:“哥哥不会女孩的玩意,给他看也没用。”小男孩被逼得只能这么来打消贞儿的念头了。 “哥哥什么都会!他什么都懂!”贞儿就是觉得李单什么都会,想把香包给他看,让哥哥夸她。 李南没词了,翻来覆去就是‘你画的那幅兰花多好啊,把那幅画给他看就行了’,‘要不我再帮你画一幅梅花好不好?’。 晚饭做好了,良缘带着丫头进来摆饭,李显不在口味就尽随着两个孩子了。正中一个热气腾腾的瓦罐里面是冬瓜炖排骨,旁边是蒜蓉青菜,干烧豆腐和豆角炒肉丝。 米饭蒸得软,张宪薇看着他们两个,给李南挟一块排骨,给贞儿舀一勺豆腐。这两人的口味是完全反着来的,李南不爱吃肉,贞儿不爱吃豆腐。她为了让他们什么都吃一点,真是想了各种办法。 冬瓜炖排骨都是小排嫩肉,骨头都挑出去了,也没有放酱油,只放了盐。汤看着雪白雪白的,味道又清淡又香浓。这样的清炖肉李南还能够吃上两口。 贞儿是对豆腐一点都不喜欢,每回吃一口能在嘴里嚼上一刻钟都不肯往下咽。 张宪薇想过要么就包成素包子,里面放上青菜豆腐,结果她一吃出里面有豆腐就怎么都不肯碰了。 “咽下去。”她盯着贞儿道,这小东西才委屈的硬咽下去了,然后赶紧喝了一口旁边的冬瓜汤。 李南就是只挟青菜吃,另一盘豆角炒肉丝也只吃里面的豆角。良缘给他挟肉丝,“肉也要吃。” 张宪薇以前认为他是因为守孝才不肯吃肉的,后来就知道他是完全不喜欢吃肉,就连过年吃饺子吃到肉馅的都要偷偷吐出来,还是李单告诉她后才知道的。 这次她非要把他这个习惯给改过来不可。 饭吃到一半,李显回来了,进门就看出来他脸色不好。 张宪薇看到他的膝盖下的袍子都湿了,赶紧起来让他到里屋去换衣服,“你到东边去了?我听说那边的雨下得大。”她从箱子里拿出裤子让他换上。 他坐在床上换裤子,近看衣服也湿了,袖子和肩膀都湿了一大块,只是深色衣服看不出来。 “我去赵家了。”他说。 张宪薇一愣,“赵家怎么说的?”又赶紧道,“今天赵家二太太来了。” 他也跟着一愣,想必是没想到赵家也是今天来人,结果两边走岔了。“那赵家二太太怎么说的?”他问她。 张宪薇低下头道,“老爷累了一天了,还是先吃饭,吃过了再说。” 他嗯了一声跟着她走到屋外。两个小的见他进来都赶紧把最后一口饭给拨到肚子里,汤也喝完了。良缘则是赶紧去厨房再叫两个菜来,不能让老爷吃剩饭。 李显却是饿极了,坐下道:“我看这菜还有,不用等了。” 她就给他盛了一碗米,再把两个孩子领下去,省得让他这副坏脸色给吓着了。 他把桌上剩下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冬瓜炖排骨的汤都喝干了,吃了两碗米。良缘这时才把新炒的菜端上来,一个茄子炒肉片,一个马铃薯炒肉片。 “还有一个鸡蛋汤,一会儿就好。”良缘见他把剩菜吃了也有点吃惊。 因为以前他都是端着架子,绝对不会吃剩菜的。 就着新炒的两个菜,他又吃了一碗米。张宪薇不敢给他盛了,说:“老爷缓缓再吃,吃得太急胃该痛了。” 鸡蛋丝瓜汤也送上来了,他喝了半碗,看起来是吃饱了。 张宪薇给良缘使眼色,把桌子收拾了之后人就都躲出去了。她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他拿着茶杯不说话,她也不吭声,屋里非常安静。 突然,他说:“今天我去了赵家,”她赶紧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他握着她的手说:“事先没跟你提,就是不想让你担心。这种丢人的事我这个男人去就行了。” 多暖心的话,她可不敢信。只怕是不愿意把李克丢脸的事交给她去办?担心她看李克的笑话? 她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赵家给老爷难堪了?” 他摇头,“那倒没有。”他顿了一下解释道,“这个事赵家也不清楚,赵氏她虽然让人回去传信,却没说清楚。我去赵家的时候以为他们还不知道,坐下后说了几句话才明白人家是知道了,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原来是想先给赵家送点礼物,就算日后赵家知道了也没办法再怨他了。 怪不得,这种睁眼说瞎话,先把人情送出去当陷阱的事她可做不出来,他不让她去是应该的。要是她去赵家,肯定先把那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赵家的人,然后再说来意。 何苦瞒着呢?晚几天人家还是会知道的啊。等人家知道了,原本的人情就成仇了。 张宪薇想不通李显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道会被人发现还要玩心眼,这是结亲还是结怨啊? 不过他想护着李克在外的名声,这样做倒是对的。只是害赵家吃个哑巴亏,不会在外面说李克的坏话罢了。 他的轻重就是跟她一点都不一样。她认为重要的,他认为不值一提。他认为重要的,她认为是轻的。 张宪薇索性不开口了,单等听他怎么说。 李显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深吸一口气道,“赵家的意思,是把朱氏挪出去。” 她看着他,想看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看着哪里,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透。她也不接话,听他接下来说怎么办。 “我想着,这就要过年了。不如等过年后再挪,也省事省劲。免得过年前事情多,再添一桩也添麻烦。”他道。 “老爷怎么说,我怎么办就是。”她道,这一杆子就支到年后了,难不成年后赵家还能跑来李家问一个姨娘什么时候挪出去? 反正她也没想到真的能把朱锦儿给挪出去。 下午田氏的话就像给她画了一张大饼,她心中惊喜,可这心飘呼呼飘在半空中,总也落不到地上来。李显这话虽然把这画的饼给撕了,但是她的心反倒落下来了。 果然如此。 她想,就应该是这样。要是李显挺痛快的把朱锦儿挪出去了,她才该不安呢。 “只是这次的事也不能不处置,就让她在屋里待着,没事别出来了。”他沉着一张脸说。 张宪薇呵呵笑道,“行,锦儿平常也不出来。就让她在屋里好好养着,把身体养好一点,明年好抱孙子。” 李显伸手想搂她,“这是什么话?那孙子要抱也是你跟我抱,有她什么事?” 张宪薇站起来道:“我去瞧瞧孩子们,老爷泡泡脚,一会儿就歇了。”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翻来覆去总是那些话,他没说烦,她可早就听烦了。 她上辈子怎么就上了他的当呢?每回都是说的好听,真正的好处他可都给别人了。 张宪薇让外头的冷风冷雨一吹一打,人猛得一机灵。 好不容易她这回不糊涂了,要不然还要让他骗一辈子! 第 31 章 ( )第31章 半夜,李显发烧了。跟着上吐下泄,来回几次后脸色变得腊黄,两条腿虚软无力,要人扶着才能从床上下来,再坐到马桶上。 李克又半夜去请大夫了,这种事多来两回也能熟而生巧,今天这大夫请来的就挺快的。 大夫切了一回脉,看了看李显的脸色,再看了看他吐的、泄的东西,再问了问傍晚回来时是不是淋了雨,最近坐息如何,晚上回来吃了什么饭。一一问清楚后,大夫捻着山羊胡说:“贵老爷得的是急症,不过不要紧。” 大夫说,李显是最近起早贪黑累着了,又虚耗心神。再加上最近的天气越来越怪,中午热,傍晚却冷。他穿的还是单衣,中午在外面跑出了一身汗,本来就虚着,晚上回来又淋了一场雨,这才烧起来了。 至于上吐下泄是因为晚上那一顿吃得多了,也吃得急了。吐干净拉干净就行了。 大夫留下了两个药方,一个是止泄的,言明到了明天如果肚子里拉干净了还继续拉就让他吃这个药,如果不拉了就不用吃。 一个是退烧的,这个要赶紧去抓,抓回来就煎了喝下去。 他还让李显多休息,有事吩咐年轻人去办。“你这个年纪了,就该好好待在家里抱孙子玩,怎么还能在外面跑呢?”大夫半夜被叫来,肚子里大约也有气,所以训人训得一点不客气。 一屋子人还要向他道谢,再派人把大夫好好的送回去,顺便抓药回来。 等药煎好给李显灌下去,大家就都回去睡觉了。张宪薇一边照顾他一边睡觉,刚躺到枕头上就睡得人事不知,只是朦胧中知道他又起来了一次,听到屏风后有洗手的水声。 到了早上,他又起来拉了一次,倒是不再吐了。 大夫说他这样最好别吃饭,但是应该多喝点汤水,小米汤大米汤一类的,汤里再放一点盐,免得拉虚脱了。 所以,早上时张宪薇在屋里陪他喝小米汤,外面贞儿和李南喝稠呼呼的大米粥,配小咸菜和炒青菜、酸辣土豆丝,还有一笼肉包子。 清晨的阳光映在李显腊黄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病得更重了,好像隔了一夜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他病是病了,身体还行,早上特地给他煮的小米汤有一瓦罐,他全给喝了还意尤未足。 隔着一道布帘子飘来酸辣土豆丝的香气,还有肉包子的香味,不但李显咽口水,就连张宪薇也借着出去看看孩子的借口吃了两个肉包子,又喝了一碗粥才进来。 回来看看这小案几上摆着的清汤寡水的小米汤,还有旁边的药碗,更让人嘴馋了。 小米汤只怕是数着米粒下锅,也是怕李显又吃坏了肚子,厨娘不想再招闲事,所以一罐米汤八成都是稀汤,只有下面薄薄的一层小米,堪堪盖住罐底。 李显喝完了米汤端着的药汤叹气,放下道:“等等再喝,我刚才喝了小米汤,现在肚子都是撑的。”他勾着头看帘子,外面现在孩子们都吃完了正在收拾桌子。“他们吃完了?” 要是有剩下的,拿来我吃。 张宪薇看他的脸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柔声劝道:“老爷,你现在生病呢,大夫都说了最近不能让你再吃了,要饿几天才能好呢。”她顿了一下,“中午我让厨娘多放两把米。” 也只能这样了。 张宪薇看到他卧病在床没精神的样子,心里竟然挺愉快的。 活该报应。 她出去看了看孩子们,让良缘带他们去李单的院子去玩,是在书房念书写字还是玩都行。虎儿今天也来了,让他们三个小的抱着小狗去玩。回来后看着李显喝了药,让他继续休息,她就又出来了。让人把帐本什么的拿到旁边的小隔间里去,她今天白天在那里。 小隔间跟李显睡觉的屋子只有一个柜子隔开,他那边有什么动静她这里都能听见。不一会儿就听到他在里屋睡不着翻来翻去的。良缘要说话都要先瞄几眼那边,再压低声音。 中午吃饭时张宪薇光明正大的跟孩子们一起吃了,因为两刻钟前她就让李显喝过药,也喝过米汤了。 厨娘大概是为了表明老爷的病跟她的厨艺没关系,中午的饭菜格外用心,格外丰盛,良缘把菜端上来时还笑着说厨娘拉着她说了半天。 “三娘说菜、肉都是新鲜的,鸡和鱼都是现杀的,猪肉买回来时她都亲自看过,绝对没问题。” 张宪薇给孩子们挟了两筷子菜,说:“你让她放心,老爷这个病是吃多了,不是吃坏了。” “是。”良缘笑道。 陪着两个孩子用饭,看着他们的吃相,这饭也吃得香甜。一顿饭吃完两个小的出去歇午觉了,里屋李显叫良缘,一会儿良缘出来给她说:“老爷想见大爷呢。” 想见李克? 她点点头:“去叫。” 良缘去了,她进里屋看他,坐下道:“老爷这时叫老大过来干什么?他这几天精神不大好呢,就算有事也容他先缓缓再说。” 李显叹气,往上坐了坐说,“我也想让他歇,歇够了再出来。可是家里的事现在都没办呢,眼看就要过年了,该去见的,该去拜访的都还没去。不办完了,咱们家明年都过不好。”他拍拍她的手说,“行了,这些外面的事你不用操心,交给孩子们就行了。” 约一刻钟后,李克就来了。他们父子两个在里屋说话,她去看着孩子们睡午觉后回来,听到屋里李显正在给他说:“……许老爷最喜欢庆喜班的洪老板,你给洪老板送东西,别超过二十两银子,打听一下他喜欢喝哪里的酒,然后把银子给酒,让他们每天给洪老板送过去。你去庆喜班捧洪老板的场,别太显眼,轮到洪老板的戏就打赏几两,也别太含酸……” 这回轮到他细细的给李克交待怎么去交际、应酬,怎么跟人打交道了。 李克连连点头应着。他啰嗦了两刻钟,把洪老板的忌讳再三跟李克交待,完了道:“去,你今天下午出去,就办这一件事。” 言下之意,只办这一件总不会再出差错了?连送礼的事都交给酒的伙计了,李克只要坐在戏班里听两场戏就行。 李克从里屋出来,先到她这里来辞行,然后说要出门,晚上大概会晚点回来。 张宪薇道:“晚点不怕,记得多带两个人,再回去换件厚点的衣服,让下人带着伞,别跟你爹似的淋了雨再病了。你媳妇有我照管着,不用担心。” 李克木着脸:“儿子去了。” 几天后,李显不拉肚子了,也能下床了。眼看着是好了,也没再把大夫请回来看,而是让下人赶着一辆小车去了医馆。大夫说他还要再歇几天,肚子虽然不拉了,可烧还没全退,多歇几天保险。 于是李克天天都要出去,回来后到这边来,李显再细细问他事办得怎么样,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问完再掰开了揉碎了教他,这句话说得不妥,那件事办得不对,应该怎么办,下回见了人该怎么说,等等。 每天如此,结果两个小的现在都不往这边来了。他们白天在李单的院子里或背书写字,或玩狗玩游戏,回来了就在小屋里由良缘陪着吃饭。除了该向李显问好问安以外,别的时候都躲起来。 李显有几回想让他们跟李克亲近,可李克见着两个小的就告辞,要么就是‘儿子先走了,爹歇着’,‘儿子一会儿再来陪爹说话’。他几乎不肯跟贞儿和李南打照面。 小孩子们都很敏感。特别是经过事的李南,他知道这个大哥哥不喜欢他,隐约也明白他跟张宪薇和贞儿不合,所以一见着李克,他就先一步行礼叫大哥,然后扯着贞儿‘告退’。 张宪薇看到了几次,跟良缘说起时,连良缘都说:“南儿这是护着贞儿呢。”她高兴的呵呵笑,“瞧瞧,这就知道护了!” 有过几次后,李显也看出来了,他也不再费心对李克说‘一会儿你的弟弟和妹妹来了,你陪他们坐一会儿’之类的话,而是一说完就让他走了。等他一个人在屋里时就长吁短叹。 秋色渐浓,家里的人都换上了夹衣。 赵氏躲够了,也敢出来见人了。朱锦儿被关了起来,其实关不关的差不多,反正她的身体在那里摆着。只是李显不去看她,也不许别人去看她。 李克的心情当然很不好。他的亲姨娘给关了起来,这就是在家里打了他的脸。外面的人虽然不知道,可家里的下人却都知道这是为什么。良缘说这几天他的脸色越来越坏。 “前天柳大给他赶车还让他骂了呢!”良缘撇撇嘴,柳大是她丈夫的大哥,跟她是一家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能耐,还骂人?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我呸!” 张宪薇没说什么,晚上让良缘把屋里的点心带回去。“给你家小子和柳大家的孩子们吃。” 良缘把剩点心包成一个大包,气呼呼的道:“太太你总这么替他兜着,他也未必领咱们的情!” “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说到底他丢脸也就是李家丢脸,跟柳大说让他别放在心上,老大还年轻,不懂事。” “成亲都四、五年了,还不懂事……”良缘嘀咕两句走了。 李显的身体渐渐好了,可是他还是不出去,每天仍然让李克替他在外面跑。只是每天出门,他把李克叫过来嘱咐一遍,回来后再叫过来细问一遍。他这是想手把手的教他,所以每天只让他办一件事,等他回来后再把道理慢慢讲给他听。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对贞儿也是这样细致,事事替她想在前头,给她铺好路,让她自己去学,若是她走错了再把她给叫回来。贞儿年幼懵懂,对她的心意未必能领会。李克心智已成,但对李显这番教诲却也没有领会。 大概是李显实在是问得太细了,说得也太细了,不管李克做得好不好,他都能说上半个时辰。她看到李克越来越沉默,逢到李显问话只会说‘是,爹’,或者‘我听爹的。爹怎么说,儿子怎么做’。偶尔也会奉承两句‘还是爹懂得多’。 但是李显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他会一遍遍的问‘你怎么想?’,‘你说说看应该怎么办?’。李克就躬身,低着头看地上,说:“儿子不知道。爹说要怎么办,儿子就怎么办。” 今天,吃过早饭后,李克来了又跟李显在屋里说了有半个时辰了。她坐在隔间里,听见里面李显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克就是不停的鞠躬,把腰越弯越低,就像街上店铺迎客的小工。 哐啷!! 李显把茶杯砸了。 张宪薇赶紧站起来过去,不敢进门,隔着帘子问:“老爷,怎么了?” 仅仅隔着柜子,其实两边的说话声音都能听清楚。她只是明知故问,打个岔。 这个岔一打,李显应该是冷静下来了,他道:“……我失手摔了个杯子。没事。” 她道:“那我让丫头进来收拾。” 她出去后叫外面的一个小丫头提着扫帚进去了,一会儿扫出来一簸箕碎瓷片。她掀帘子进去,见李克站在角落,正在用袖子掸扫李显的袍子角,那袍子角湿了一片。李显坐在榻上,一脸怒容。 李克在那里木然的用袖子给他擦袍子,擦来擦去,李显烦了,抬腿踢了他一脚道:“滚!!” 从她进来起,李克就一直是半弯着腰的样子,跟下人似的,让人都看不见他的脸。他挨了一脚也没躲,可能是踢到他的手上了,听了李显的话就对着他又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捂着手往外走。到她跟前又给她行了一礼,缩头缩脑的出去了。她看着他踮着脚尖一溜烟的就跨过门槛,几步到了院外。 被李显的怒气压着,屋里安静得很。 她出去又倒了一杯茶送进来,放到他的手边,坐下道:“什么大不了的跟孩子这么生气?” 李显张了张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把话都咽回去了,他拿起茶一口气灌下去,用力放下茶杯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不成器也是你的儿子。 张宪薇不以为然,嘴里还要劝,“他还年轻,你盼着他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可能吗?什么事都要慢慢教他,你多点耐心……” “我还不够耐心吗?”李显打断她的话,怒道:“什么事我都一步步的教给他,生怕他哪点不明白,哪里不清楚。可是你看他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在跟谁耍脾气呢?!他在跟谁充老大呢?!”一生气,这个杯子也砸到地上去了,哗啦又一声。 张宪薇坐着当不知道,等他砸够了再收拾。 院子里的小丫头蹑手蹑脚跑光了,没有哪个敢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这时良缘来了,听脚步声还挺急,但在门口让人叫走了,大概是小丫头们。再回来脚步也放轻了,她小心翼翼的掀帘子进来,先扫过李显,再看她。 “什么事?”张宪薇问。 良缘笑笑,小声说:“二爷和二奶奶到了,现在就在门口呢。” 哟,来得真是不巧。 张宪薇看李显,他也愣了,回过神来就说:“去接。”顿了一下道,“去叫大爷和大奶奶,让他们去接老二。” 他发了话,张宪薇也跟着露出个笑,说:“老二可算回来了。我让人晚上多做几个菜,咱们给老二接风。”说完她拉着良缘出来,问:“老二带着谁回来了?” 良缘扶着她出去,说:“柳二说二爷就带着二奶奶,三个小少爷一个都没带回来。” 她站住问:“一个都没带回来?” 良缘点头,她是知道她盼着想见这三个小孙子的,衣服长命锁小鞋各种见面礼都准备了一大堆,还说要带着这几个孙子去张家看看呢,这下都白搭了。 “太太,想必是走得太急了,又怕天冷,路上孩子们有什么不好才没带来的。”良缘找话劝她。 “没事。”她说,叹道:“都是心疼孩子啊。” 良缘叫了个小丫头去给李克和赵氏送信,说:“太太亲自去接怕不合适,我去把贞儿和南儿领回来,太太回去坐着等就行了。” 可屋里李显正在发火呢,她可不想跟他在一起待着。“我跟你一起去接那两个小的。” 把李南和贞儿叫回来,让他们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收拾一下,这边李克和赵氏带着李华两口进来了。 刚一进来,张宪薇根本没认出来。 “老二?”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娘!”一个看着比李克高一头,宽一半,看着比他老十岁的庄稼汉跪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旁边的良缘都没来得及给他在地上放个垫子。 “你怎么成这样了?”张宪薇站起来一把将他拉到眼前仔细打量,“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她鼻子发酸,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李华看起来就是一个庄稼人,穿着粗布衣服,鞋帮上沾满泥。她拽着他的手看,这双手硬得像木头,干得像树皮,手心里都是硬茧。 她没想过这个孩子会过得这么苦,她以为他在那边是个小地主,家里有下人侍候。可看他这样,只怕天天下地耕田,什么苦活脏活累活都干过了。 “是我对不起你……”张宪薇后悔死了!这个孩子走的时候才十四,这一走就是十年,她都没想过让个人去看看,只靠着那每年两封信,听李显派去的人说他过得挺好,她就没一点怀疑。 李华嘿嘿笑着,让她抓着手动也不敢动,可能被她吓住了,急得把他媳妇拉过来说:“娘,这是我媳妇,姓江,我让她给你磕头。” 这个江氏也是个乡下女人,从进来起就没见她说一句话,畏缩的站在一旁。李华一叫就赶紧过来,也是不等良缘放下垫子就跪下结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张宪薇赶紧放开李华把她拉起来,上下一扫,心里说不上多么喜欢。江氏脸色发黄,粗眉小眼,身材扁瘦,手脚粗大,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整齐,但是发色枯黄,看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 她在心中叹气,如果当年让她见着这个儿媳妇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李华娶她的。 “好孩子,坐下。第一次见你,娘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有一对镯子是我以前戴的,就给了你。”她拉着江氏坐下,良缘递过来一个扁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对三两的金镯子。 这镯子确实不是戴的,而是当年张宪薇出嫁时特地打的嫁妆。因为用的是足金,上面虽然有盘花,可是还是显得过于粗笨,所以她从来不戴。但是用来当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是绝对够份量的。 当年赵氏进门,她送的是一对钗,也是成色十足。 把镯子给江氏,她就这么拿在手里也不敢放下。张宪薇拉她坐到身旁,喊贞儿和李南出来见客。 两个小的手拉手走出来,李南先行礼,对着李华喊二哥,对着江氏喊二嫂。李华和江氏都不敢受全他的礼,特地站起来避开了。跟着是贞儿过来行礼,也喊二哥二嫂。 张宪薇让李华也坐下,坐到她这边的椅子上。指着对面坐着的赵氏和李克说,“你们大哥大嫂早几天就盼着你们来了。” 李克笑道,“屋子都收拾好了。这些年家里添了不少人,你跟我挤一挤。”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张宪薇笑着扫了一眼李显,他的脸色发沉了。李南低头不说话,贞儿也低着头,可是小嘴嘟起来了。 李华只说了一句:“劳烦大哥大嫂了。” 江氏却是狠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藏起来,拼命低头。 “行了,你忙你的去,晚上早点回来,给你弟弟接风。”张宪薇先把李克赶出去,又对赵氏说:“你领着人去把你弟弟他们的行李安置下来,然后去厨房多加几个菜。” 于是赵氏也出去了。 张宪薇对贞儿招招手,让她过来坐到江氏旁边,“这是你二嫂,跟你二嫂说说话,把你的小香包给二嫂看看。” 江氏胆子再小,见着小孩子却不会太害怕。贞儿又最喜欢显摆她刚绣好的小香包,拉着江氏的手一点都不认生,“二嫂看!这是我绣的!” 让这两个在一边说话,她拉着李南跟李华说,“这是你二叔的孩子,他还有个哥哥,等过几天回来了让你们兄弟也见一见。” 李华没去过渑城,也没见过李芾,更没见过李单和李南兄弟。不过他一见李南就先掏出来一个厚厚的白包塞到他手里,“当时没顾得上去,弟弟别见怪。” 她早跟李南提过李华,所以他也知道李华这个没顾得上去是怎么回事。李南接过白包,正正经经的施了一个大礼,再抬起头眼圈就红了。 李华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他偷偷看了一眼张宪薇,“你在这里住着,有娘呢,没事。” “嗯,多谢二哥。”李南认真点头说,然后坐到一边了。 贞儿还在跟江氏说话,已经从她的小香包说到她的小狗。江氏只是点头嗯嗯的应声,不敢说话,但是看样子已经放松多了,脸上也带着笑了。 一屋子和乐融融,张宪薇回过神来看李显,见他嘴角带笑,一脸欣慰的看着李华他们。 晚上,赵氏亲自下厨弄出了一桌菜,分成男女席,外面是他们父子三个,里面是张宪薇领着两个儿媳妇,贞儿和李南也被领过来坐。 “这都是你大嫂亲自下厨做的。”张宪薇呵呵笑道。她想让江氏领赵氏的情,也想让赵氏跟江氏能好好相处。今天见到李华夫妻两个以后,她就想日后多照顾他们这一家,不能一边在燕城吃香的喝辣的,一边在乡下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江氏站起来向赵氏道谢。赵氏笑眯眯的拉她坐下道,“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知道弟妹爱吃什么,都是胡乱做的。弟妹别嫌弃。” 席上的菜是经过一番心思的。 虽然张宪薇带着孩子们吃饭会吃几个肉菜,但是今天这顿饭是全家人一起吃,还有李华夫妻和李南在,所以都是素菜,只有一道芙蓉蟹是用鸡蛋做的。 江氏没敢多吃,只敢伸筷子挟面前的两道菜,赵氏跟她挺亲热的,不时的给她挟菜,说:“尝尝这个,今天这个菜新鲜。”等汤送上来,她又赶紧站起来给大家盛汤,还亲自给江氏盛了一碗。 江氏吓得立刻站起来双手去接。 这可太奇怪了。 张宪薇只顾着两个小的,就这么看着两个儿媳妇这么亲热。要说赵氏是在做表面功夫,那那她也不用这么殷勤。要说是真心的,那江氏是哪里投了她的缘? 她们亲亲热热的,外面却只听到李显说话的声音。 “瞧你们,一见面就这么亲。”张宪薇笑道,安慰的拍了拍赵氏的手。她今天晚上做得好。 赵氏笑道,“我一见弟妹就喜欢,这家里可算多了个能陪我说话的了。” “你们多亲近是好事。”张宪薇道,“这些年大家都没怎么见面,只是写信,难免生疏了。日后多走动走动,等我和你爹没了,除了你们这两家兄弟能互相拉一把外,还能靠谁?” 她说完,赵氏马上站起来,江氏看到她站也跟着站起来,还手忙脚乱的把筷子放下。“娘说的是。”赵氏道,“我一定听娘的话,多跟弟弟和弟妹亲近。” “嗯,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张宪薇松了口气,让她们坐下。 第 32 章 ( )第32章 当天晚上,李华和江氏就跟着李克夫妻回院子了。李克托辞明早还要出门,只在门口道了一句晚安就先回屋了,还是赵氏领着李华和江氏去给他们腾好的屋子。 给他们夫妻两个安排的是左边的厢房,里外三间。最里面的屋子有一张大炕,能横着躺下五、六个人,铺盖都是新的。中间的屋子摆着八仙桌和凳子,靠外的小屋放着一张榻。 两个大包袱放在梳妆台上,旁边铜镜、小妆镜和胭脂水粉一类样样齐全,因为还要守孝,所以备的都是一般的妆粉,没有过于明艳的颜色。 赵氏把他们送进屋,领着到各屋看了一圈后,拉着江氏的手说:“厨房里有热水,一会儿我让丫头去打一些来,你和二弟梳洗一番再睡。” 这时她的大丫头香儿手里捧着一摞衣服进来,她指着衣服又对江氏道:“这是赶着新做出来的衣服,你和二弟先凑和着穿。”她拍拍衣服,香儿便托着送到江氏面前让她细看。 衣服都是新做的,工细料好。江氏连摸都不敢摸,满脸惊喜之色。她的胆子这么小,赵氏非但不嫌弃,还拉着她的手把那衣服抖开了看。 “准备得太匆忙了,尺寸都是比着你大哥和我的尺寸做的,等明天再请裁缝婆子来做几身。” 江氏连连摆手,结巴道:“不用请裁缝,我会做衣服。” “我还要请弟妹帮我呢,这等小事还是让裁缝做。”赵氏呵呵笑,不敢说怕江氏做的衣服不合身,或者太土气,免得李华过年遇上亲戚客人什么的丢人。 “行了,你们歇着,明天我再来找你说话。”赵氏交待完就走了,江氏跟着送出去,一直送到赵氏他们住的正屋门前才回来。 屋里留着两个小丫头,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两人一个把铜壶提进来,一个帮她掀帘子。江氏刚好要进门,瞧见了赶紧上前帮小丫头把铜壶提起来,倒让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 江氏干笑着提着铜壶进去,一边道:“我来,我来就好。两位姑娘不必忙了。” 两个小丫头回过神来就立刻跟上去,三人进了屋。李华倒是已经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床也铺好了,见江氏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就去接,然后就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的小丫头。 这么多年连李华都不习惯让人在屋里侍候了。 小丫头不敢去抢江氏手里的铜壶,于是一个去拿铜盆,一个去捧手巾、皂角等物。然后站在一旁等着侍候主人洗漱。 可是江氏倒了水,直接蹲下来给李华洗脚,两个小丫头傻愣愣的看着。还是一个机灵点的脸刷得红了,拉着另一个把东西都放下躲到外面去了。 李华等人出去了才敢笑出来,还不敢笑出声,掩着嘴低头笑得双肩耸动。 “你笑什么呢?那只脚给我。”江氏把他的两只脚当萝卜似的一通狠搓,还抱怨:“忘了带块丝瓜布来,你这脚干搓洗不干净。”她抬头问,“你们家用什么东西洗脚?” 李华早笑得直不起来腰了,趴在炕上吭哧吭哧的笑。 江氏就着他的剩水洗了脚,看铜壶里还有大半壶的热水,觉得干放着可惜了,于是解下头发准备洗头。 李华过来帮她倒水,等洗完了看到梳妆台上有头油,干净拿过来帮她通头发。江氏顶着香喷喷的一头长发喜欢得不得了,一个劲的摸个不停。 夫妻两个上了床,江氏一边要晾头发,一边还想跟他说话,也不急着睡觉,干脆把赵氏送过来的衣服拿过来看。因为衣服是比着赵氏和李克的身材做的,所以江氏穿赵氏的衣服尺寸有点肥,李华穿李克的尺寸就小了。 江氏先把她自己的衣服挑出来一件颜色最暗,以她看来最不好的改了尺寸,剩下的她要带回家去呢,这么好的衣服她平常可舍不得。 她凑着烛光缝衣服,李华道:“行了,别再缝了。你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再糟蹋就成瞎子了。” “这灯多亮啊,没事。”江氏在鬓间抿抿针,问他:“我看大哥不想咱们回来。” “哼。”李华给她把灯拿近些,说:“他以前就那样,你也不用理。” 江氏道:“我看大嫂是个好人。” “你又知道谁是好人了?”李华说,“就你这心眼,让人骗到老家也说人家好呢。” 江氏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看她挺客气的,也没有瞧不起人。”她手脚快,一件衣服这时已经改好了,只是简单把领子、袖子和下摆改短一些,长的地方都收进去了,这样也不费布。 “行了,别再动针了。”李华见她去拿第二件,一脚把包袱踢到炕尾去了。 江氏赶紧爬过去把包袱捡回来,好好的放在一边,说他:“你这副少爷脾气什么时候改改?”她搂着他替他揉胸口,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回来,我也不喜欢这里。咱们早点回去就行了。” 李华抓住她的手,“今天看了大嫂,你嫁给我委屈不委屈?” 江氏的脸瞬间红了,李华看着她,就算她连这家里的丫头都比不上,他也觉得她是好的。 “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福气……”江氏羞涩的靠在他身上,他也伸手搂住她。 当时江氏只是在乡间野地里乱跑的一个野丫头,家里连鞋都没有给她穿。她就那么赤着脚,头发蓬乱,双手都是泥的站在他面前。 他是个贵公子呢,穿着那么好的衣服,一看就是一个读过书的人。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一个比他还好看的男人。 后来,他变成了他们家的亲戚。江氏听说过家里以前卖过好几个姑姑,得来的钱救了家里人的命。他是四姑姑的儿子,特地回来替四姑姑寻亲的。 爹说家里对不起姑姑,不肯要他的银子。然后,他对爹说要娶她,江氏都高兴傻了。爹说以前家里卖掉几个姐姐的时候他还小,没办法,但是他绝对不肯卖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才没有被卖掉。村里人都说爹傻,但是现在他们都说爹是聪明人,还有人说是爹没有卖掉女儿,积了德,所以老天爷报答他呢。 他娶了她,不嫌她丑,不嫌她土。他还用带来的银子买了五十多亩的地,盖了五间大瓦房,让爹娘跟他们住在一起,还送弟弟去学堂跟着老秀才念书识字。 后来姑姑也回来了,家里还请了工人。村里的女人都羡慕死她了,都说她上辈子肯定是烧了高香才能嫁了这么个好男人。 江氏想起以前,靠着李华觉得心里比蜜还甜,说:“村里的人都羡慕我呢,上次二婶就说一定给她家的丫头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姑爷。” 现在想起来她都觉得像做梦。“我还怕福气太大,有一天醒过来菩萨把我收了……” 李华捂住她的嘴,“胡扯。”他搂着她心里就踏实,“我刚过上几年好日子,菩萨就是看在我受了十几年的委屈也不会把你给夺了去,不然就是老天爷不公!” 吹了灯,夫妻两个继续说悄悄话。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江氏小声道。 “也没什么。大嫂这人看不透,你别跟她太亲近了。”有李克在,李华看赵氏总觉得不放心。江氏一辈子没出过村,她太憨厚了。 “我都听你的。”江氏柔声道,“那……太太呢?太太是大妇,她会不会也……” 李华想了想,还是不敢跟她交底,免得她说漏嘴,只能简单嘱咐她:“太太是个心地宽的,你没事的时候就在屋里待着,如果太太找你去说话就去,问什么就答,别乱添话。也别胡说八道。” 江氏有点忐忑,“哦……那太太要是问起婆婆的事呢?” “……总是要问几句的。不过太太不会为难你,放宽心就是。”李华觉得张宪薇一定会问起他的姨娘江氏,但是她也不会想要做什么。以前他就觉得这个大娘心地虽然好,但是说到底她事事都是站在李显的一边的。 所以他的姨娘小时候就教过他,让他千万不能在张宪薇面前抱怨李显和李克,还有朱锦儿。李华当时年纪小,也有一些心眼。他曾经想说服姨娘去投靠张宪薇这个大妇,一起对付朱锦儿。 但是他的姨娘教他道:“这些都是小道。少爷要是总在这上面钻营,人心就该长歪了。何况太太怎么会把朱氏放在眼里?” 他不相信:“太太就不生气?” “太太为何要生气?”他的姨娘搂着他小声道,“你只看朱氏风光,可她再风光,什么时候越过太太去?太太要卖她也是一句话的事。你别看太太一直没有生养,她就是这辈子都不生,也是李家大太太。朱氏和你姨娘就算生了儿子,这辈子也上不了台面。” 李华似懂非懂,后来却慢慢明白了。他也就不再存心想讨好张宪薇,让他们母子两个能够过得更好。因为不讨好,也不会有人故意糟蹋他们。讨好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心一放宽,他就看出朱锦儿不管怎么折腾,她的位子也不会动一动,就算她能自己住一个院子,可跟着张宪薇住在一起的他的姨娘也没有受一点委屈,相反,只要是张宪薇有的,总会记得也给他的姨娘送一份。小到一盘菜,大到过年的衣服和首饰。 院子里的下人在张宪薇的眼皮底下,对他姨娘不敢有丝毫不敬。 同样的,不管他做的有多好,李显的眼中只有李克。 后来去姨娘家乡的事,娶了江氏的事,还有在那边安家的事。他只是顺势而为,能把姨娘一起接出来就心满意足了。 李华对李家没有一点想法。上面有李显在,他永远也沾不上李家一指头的便宜。凭心而论,李显待他虽然不够尽心,但也没有撒手不管。他出来时带了四百两银子,除了买地、盖房、修坟和办喜事还余下了一百多两。之后每年李显都会再给他送五十两银子,几年下来他也攒了一些家底了。 这次回来过年是张宪薇送的信,李华感念当初她在李家对他和姨娘的关照,虽然她只是顺着本心,但他却不能不记这个情。姨娘离开李家多年,每年送来的衣服中还有她和他的份,就连几个孩子的也从来没落下来过。后来可能是尺寸不好猜,就直接送布过来。 姨娘出来自己当家多少年了,还口口声声念着‘太太’,家里的事只要她说‘太太以前就是这么做的’,那这个事就算是定下了,她要是说‘太太说过……’,那一家子都要按照太太说过的做。 就连张宪薇说过柿子饼不能跟红枣一起吃,家里过年时的干红枣和柿子饼从来没有一起拿出来给孩子吃过。乡下的东西本来就少,过年时除了柿子饼就是花生、红薯和红枣。小孩子没少为这个哭,偏偏姨娘觉得太太说的都是对的,死活不肯给孩子吃。她平常疼爱三个小孙子都肯把肉割下来喂他们,就这个从来没答应过。 结果现在家里的剩下的两个老人嘴里也常常带出来一句‘我们家的那个太太说……’。 时间长了,可能也是离得远了,李华也渐渐想起来更多张宪薇对他的好处来。不说别的,虽然李显偏心,可她一向对待他和李克是一般无二的。只要李克有的,他一定有。而且在他小时候,因为是小孩子,就算李克没有的一些点心之类的,也是先送到他这里来。 李华想起旧事,悠悠叹了一声,对江氏道:“对着太太只管按她说的做,其他人不用理。这几天你只听太太的就行。” 江氏答应了,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太太旁边的是咱们的小妹妹,比咱们家的小二还要小一岁呢。”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通李南和李单,今天只见了李南,没见着李单。对这两个冒出来的兄弟,李华不了解也不好说,只能一再嘱咐江氏凡事都听张宪薇的。 说了半夜,两人才睡下。第二天,不等天亮他们两个都起来了。江氏没听见鸡叫很不习惯,睁眼睛看了好几回,看见窗户外面天都亮了,可院子里还不见有人起来。 李华也醒了,他在那边下地习惯了天不亮就起。 江氏推推他,“咱们什么时候起来?我躺不住了。” “再等等。”李华看看天色,估计了一下李家人起床的时辰,“再过两刻钟就行了。” 约两刻钟后,院子里终于有人声了。是下人们走来走去,提水开门的声音。 江氏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就去开门。李华也穿好衣服就去叠被子,夫妻两个起来后又在屋里坐了小一刻才看到有人来,就是昨天晚上侍候他们的那两个小丫头。 小丫头提了热水过来侍候,却远远看到门已经打开了。吓得她们赶紧加快几步跑过来,一看二爷和二奶奶果然已经起来了! 她们放下东西跪下就要磕头求饶,江氏哪里敢受?她觉得这些穿的衣服比他们好看的都是贵人,就算是小丫头也不敢怠慢。她跳过去要拉她们起来,李华睡了一晚上后,也把以前当少爷时的感觉找回来大半。 他拉住江氏,对小丫头说:“起来。收拾好了,我和二奶奶还要去给老爷和太太问早安。” 两个小丫头连忙侍候他们梳洗,见江氏穿的是昨天晚上的旧衣服,一个小丫头就要替江氏换新衣服,还要重新帮她梳头。 江氏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她只在出嫁的时候让人梳过头涂过胭脂。 李华倒喜欢这样,他也想让江氏享受享受,还想要不要等到回家时再买个会梳头会侍候的小丫头给江氏带回去?专门侍候她,让她也享一享福。 他坐下来等江氏梳妆,另一个小丫头见他穿的也是旧衣,就想给他换上。他摆手道:“衣服不合身,先穿这个也行。” 小丫头慌的赶紧去找赵氏,刚好在门口碰上。 赵氏是特地来给江氏送首饰的。昨天她一见到江氏就知道她不可能带首饰来,所以就想今天一早过来,把她的首饰送给江氏几件先戴着。平常她也不会把江氏这样的妇人看在眼里,但如今她是二弟的媳妇,而且还能一口气连生三个儿子。赵氏觉得江氏肯定是个有福气的,多跟她亲近不会是坏事。 衣服的事赵氏也没想到。毕竟是小叔子的衣服尺寸,她没办法明着打听清楚,只能先按照李克的准备。以前想的是等李华来了,再交给裁缝改尺寸就行。可是没想到李华夫妻两个这么寒酸,身上的衣服只能说是没有补丁,连家里下人的都比不上。只好匆匆把做好的衣服送过来了。 赵氏正在着急,良缘送衣服过来了。 昨天张宪薇看到李华时就知道衣服肯定是不合身了,当时就让良缘去找外面的成衣铺子现买了几身对付一下,裁缝婆子上午吃过早饭就来量身。 良缘送来的衣服正好,她昨天看到江氏和李华,跟成衣铺子的裁缝说了一下,成衣的尺寸只要稍做修改就行。 衣服、鞋和首饰,良缘把东西放下了,又亲自看着两人穿好,然后就把他们领过去了。赵氏还要侍候李克吃早饭出门,心情复杂的送他们出了院子又回来。 她觉得张宪薇周到,又暗悔她自己没想到这些。既对李华夫妻被这么厚待感到不安,又生气李克不争气。 回到屋里,丫头香儿小声告诉她:“起来了,听到那边的动静又躺下了,说要接着睡,早饭也不吃了。” 赵氏沉着脸,不敢让丫头看出她在为什么生气。她温和的说:“盛一碗粥,把菜盛到小盘子里,再拿两个馒头,我给送进去。” 香儿面带忧愁的给她准备好,看着她端着托盘进里屋。屋里屋外的丫头和下人都心惊胆战看着,奶娘得到消息也赶紧过来了。见香儿站在外面就小声问她:“奶奶进去了?” 香儿紧张的点点头,小声道:“心情不好呢。” 奶娘抿抿头发,鼓起勇气进去侍候了。香儿把小丫头都赶走,自己守在外面。 第 33 章 ( )第33章 张宪薇天天让良缘把李华夫妻领过来,叫过几次后他们不用良缘去喊自己就过来了。一大早没吃早饭就过来,陪着她和贞儿、南儿一起吃早饭。 他们起得早,总能碰上李显。 李显跟李华两父子坐在一起,总显得不像父子,更像是两个关系不近的亲戚。模样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李华结实、憨厚、贫穷,就算穿上和李显一样打扮的长褂长衫,盘髻簪钗,那也不一样。 他从骨子里透出乡下人的淳朴味,跟李显身上的假仁假义是两回事。 果然相由心生。 李显待李华看着挺亲热,就像李华这几年一直在家,哪里都没去。但是张宪薇看在眼里总觉得不对,慢慢的她品出味来了。 他跟李华说话,就好像那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大人。他问李华地种得怎么样,孩子怎么样,过得怎么样,问完了就完了,要么就是一句‘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 这话太虚了。 跟他对李克不一样。他跟李克说完话后总会交待他几件事办,或者问他最近办了什么事。总之,他用得着李克。可他对李华就根本不提这个,说完那些浮于表面的话后,他就该办什么就办什么去,把李华丢下不管。 他不跟李华说家里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什么都不说。 李华看着也没什么反应。吃完了早饭,江氏陪着贞儿在屋里说话,他就带着李南和虎儿在外面玩,他的手巧,扎个风筝编个蝈蝈笼子都是手到擒来。张宪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个大男人天天把他关在家里无所事事,是个人都要憋出毛病来。 她就想办法让他出去,这边找点事那边找点事的把他派出去。一会儿说快要过年了,家里有些东西让他带人去买,一会儿说田庄那里粮食都该入库了,让他去盯着点。 反正不让他闲着。 江氏见李华来了没几天就忙得滴溜乱转,每天都是天黑了才刚进家门,早上去见过太太后,一定又有各种小差事等着他。 晚上,她侍候他洗脚解乏,一边小声说:“太太怎么总使你啊?你这么几年没回来,出了门连路都认不清,这样比在家还累呢。” 李华笑了,“太太这是向着我呢。再说我又不是泥捏的,动动还能散了架?路是都快认不得了,以前在家时也很少出门。可这路走一走不就熟了?你能天天陪着太太说话,我还能跟你一样天天陪着太太说话不成?” 江氏一愣,恍然大悟:“这么说,太太是有意这么做的?”她端着盆也不走了,就这么问他。 李华冲她一笑,她赶紧去把水泼在院子里再回来,关了门上来问他:“太太真是向着你的?” “太太就是这样的人。”李华吹了灯,拉她躺下道:“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家里事事都要合规矩,要是不规矩就不行。”比如他是男人就不能像女人一样窝在家里,比如女人不能天天往外跑。 以前他五岁时该开蒙了,李显说给李克开蒙的先生回乡探亲了,等先生回来再说。结果张宪薇就每天把他叫到身边,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教他识字,一点时间都没耽误。每天还要让他写十张大字,背一段书。 两年后先生探亲回来,把他送过去时已经连《千字文》、《声律启蒙》、《论语》都背完了,一笔大字写得似模似样。先生收下他时先试了试,然后就直接从《声律启蒙》开始讲起,通讲过一遍后就开始讲《论语》,比起来连学堂里同年的男孩都没他学得快。 李华回忆起过去,突然觉得不太对。 这些天李克都没出门,一直在家里待着,而张宪薇从未过问!而赵氏管家也从不来请示太太,张宪薇也从来不问! 李华也不睡了,来来回回的想,最后猛得坐起来!的确不对啊! 他想,如果是以前的太太,看到李克故意懒在家里不出门,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会把他叫过来劝一劝的。如果是因为他和江氏回来的缘故,太太一定会让他友爱兄弟,可能还会要他亲自过来陪不是,或者找机会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起出门。还会让赵氏和江氏常在一起说话做事,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给她们妯娌两个熟悉的机会。 而且太太还在,赵氏就算管家也应该只管小事,太太不可能把整个家里的大事都一手交给她。比如朱氏的事她就不会让赵氏管,还会刻意把朱氏跟赵氏隔开,免得她们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反生事端。 但现在是李克闲在家里,太太没有问过一句。江氏刚回来,太太也没有让赵氏跟她多接触。 马上就要过年,就算家里要守孝,但礼不可废,该拜访的都要先去拜访,这样等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才能安心关上门不见客人。 太太……可是一句都没有提过,家里也不见有人准备这样的事。 李华糊涂了。太太这是改性子了?可她还是把他给派出去了啊,还让江氏天天过去跟她说话,这明摆着就是替江氏撑腰,免得她刚回来被家里的下人怠慢。 这明明就是太太以前的习惯。可要说她没改性子,那怎么不管李克,也不管过年的事,就这么让赵氏闭着眼睛胡来? 李华百思不解。第二天早上过去,他和江氏一进门就看到张宪薇已经起来了,贞儿和李南都是刚刚起来的样子。 “你爹他出门了,今天就咱们几个。”张宪薇笑着道,“坐下,这也省得开两桌了。”公公和儿媳妇不能坐在一个桌上,要是李显在,她都是让江氏到里屋和两个孩子一起吃。 李华昨天夜里想得脑袋疼,今天看什么都觉得古怪,人就显得有点木呆呆的。他慢了一步才坐下来,李南和贞儿跟他打招呼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二这是怎么了?着凉了?”张宪薇看到了,问他。 “没有。”李华赶紧站起来肃着手答,瞬间背上出了一层汗。从小张宪薇待他并不冷淡,但是他一到她跟前就紧张,根本不敢有一点放肆。逢到他心里有事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他的姨娘小时候起就教他不能在太太面前撒谎,所以他有事不想说的时候都不吭声,结果就显得呆头呆脑的。 张宪薇扫了他一眼,看得他连额头都冒汗了。“行了,坐下。良缘给他盛热粥来,再切点姜丝,拿醋腌了端上来给他下粥。” 良缘出去给他拿了一小碗切得细细的姜丝,拿老陈醋和香油调得香喷喷的。一顿早饭李华乖乖的把那一小碗姜丝配着粥和馒头吃得干干净净,出了一身的热汗。 江氏抬头看他,觉得他的举止和旁边的李南、贞儿两个孩子一模一样,连坐姿、拿筷子的姿势、碗放的位置和吃东西时的嘴巴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想起在家里时,姑姑吃饭也是这样。她家里的人都是随便蹲在地上端着大碗就开始吃了,随吃随地吐。但姑姑却永远穿的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吃饭时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前,一点声音都没有。饭粒不会掉,动作特别好看。 她的两个儿子在外面疯跑疯玩,但是回家吃饭时却都是让姑姑带到身边一起吃的,结果去赶集时,她爹就说一圈人都是蹲在地上吃的,就她的大儿子和小儿子是一本正经的坐在凳子上吃的。 “穷讲究!”她爹说,不过跟着又说,“你四姑教的好。” 原来都是太太教的。 江氏抿着嘴笑,不留神笑出声了。她来了几天了,这是第一次在外面当着外人的面笑出声。顿时一桌子的人都看她。她紧张了,全身都僵了。结果贞儿对着她嘻嘻的笑了,旁边的李南也笑了,她一扭头,太太看着她也是嘴角微翘,温声道:“这包子不错,再吃一个。” 江氏喃喃的嗯了一声,又拿了一个包子,低着头吃,可脸上的笑一直没下去。好像第一次笑了,再往下笑起来就容易了。一顿饭吃下来,对面的贞儿似乎找到跟她玩的办法了,就一直对着她嘻嘻笑。她大着胆子给贞儿挟了一筷子酸菜炒肉丝,贞儿高高兴兴的吃了,一点都不嫌弃她。 真好。 江氏高兴了。看到她放开了,李华也高兴了。 吃完了早饭,他问张宪薇今天有没有事吩咐?没有的话他还想去外面看一看。 “今天你就别出去了,在家里歇歇。有什么事过两天再办也来得及。”张宪薇说。 也没让他再回去,就在旁边的小屋里铺好了床,让他去那里躺着。 李华明白这是因为太太怕他生病了,才想让他在家里歇着。这么看太太还是没变啊。他听话去小屋躺着,李南一会儿就拿着书进来跟他请教。以前先生教过的东西他也没忘,简单讲一讲还是行的。 他和李南在屋里,听到隔着一道墙的地方江氏在和贞儿玩,她们两个一边笑一边说话,比前几天只听到贞儿一个人说话好多了。 太太还是这么替人着想,这么周到。 那她为什么不管李克,也不管赵氏? 赵氏还好说,李家在外失了礼可是大事,太太怎么连这个都不管了呢? 李华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的事发生了,一走就是将近十年,李家他已经陌生了。 算了,跟他无关,最好还是别管。 太太人没变,就是行事变变,也没什么。就是有什么,难不成他还要为李克去找太太的麻烦?又不是吃撑了没事干。 李华拿着书,仔细的跟李南讲,把刚才想的那些全都扔到脑后了。 几天过去,李华和江氏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在家里也不那么拘束了。 张宪薇调|教了江氏几天,总算让她看起来体面点了。刚来的时候就算换了衣服看起来也是畏缩胆小的样子。现在下人侍候她也不紧张了,坐在那里也不像屁股下面有针扎了,走路、进门、出门时也不总是躲着人了。 因为她多少有点口音,虽然这几年跟着李华改了一些,但还是偶尔还能带出来一点,所以她都是尽量不说话的。 习惯了涂胭脂,戴首饰,走路不急不慌,说话、看人不躲不避,张宪薇觉得可以带着江氏出去见人走亲戚了。 至少张家一定要去。这个二儿媳妇从进门起就没见过亲戚朋友,连她这个当婆婆的都是第一次见。说到底这是失礼的事,既然他们今年回来了就要赶紧补起来。 她也没让人事先告诉江氏,省得吓着她了。这天吃完早饭,良缘去准备车,她对李华和江氏说:“跟我去张家看看,你们这么多年不回来,也该去磕个头了。” 江氏一听眼睛就瞪大了,教了几天才学得没那么木呆,现在又变成一根木头了,眼神都是木的,然后就慌了,屁股下面又有针坐不住了,先看张宪薇,可能明白找她求情没用,转头又看李华。 结果李华也呆了,他把这个忘了! 以前小时候太太就常常带他和李克去张家,后来大了就不常去了,但是逢年过节,或者遇上喜事大事也会带他们去张家转转。这次他带着江氏回来,那是肯定要去的!他再看旁边的李南和贞儿都挺自然的,两人已经在说到了张家的事了。 李南道:“我要跟太姥爷去写字。” 贞儿嘟着小嘴说,“就知道你一去姥姥家就不理我了。” 李南拉着她的手说:“你帮我把点心留着,写完字我就去找你。” 看来这两个孩子也是常去张家的。李华看到他们这样突然不紧张了,张家是太太的娘家,他小时候也是常去的,太太什么时候也没把他丢下让他去出丑。他安慰江氏,“没事,到了太姥爷家你就跟着太太就行。” 江氏吓得浑身冒汗,他说:“太太不会让你第一次就见很多人的,肯定只是咱们家的那些人。”他扳着指着给江氏说肯定有梁氏,那是太太的娘,还有高氏,那是太太的大伯母。再有就是太太的大表弟,张宪明。 想起这个舅舅,李华有点胆怯。张宪明以前想把他过继给张宪薇,后来他不愿意,结果好几年见了张宪明就躲,怕让这个舅舅抓住打一顿。张宪薇的厉害都在嘴上,很少动手教训人,但张宪明不是这样,从小李华和李克都怕他,就是因为觉得他要真想打他们,那是真动手的。 他很清楚,张宪明不喜欢他们。其实张家的人都不喜欢他们。张家也就是梁氏和张宪薇一样,对他们不算特别喜欢,但也不会特别讨厌。 李华想了想,还是交待江氏,“见着大舅舅时,能不说话就别说话了。” 直到车在张家门前停下,江氏下车时都很紧张,就像她刚到李家时一样。 张宪薇先带着这一群人去见张家老太爷,李南是见惯老太爷的,一点也不认生。李华和江氏进门也只说了一句话‘来给老太爷磕头’,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就起来了。 张宪薇的爷爷对李华这个不是他的孙女生的没兴趣,连带着对江氏也没兴趣,把李南留下后,摆摆手说:“见你娘去。” 李华是习惯了的,江氏从进门起就不敢抬头,只看自己的脚面。听了说让他们走,赶紧退出来了,出来后倒松了一口气。 张家老太爷气势不小,一般的小辈在他面前都有点犯怯。 一行人再往内院去。李华是外男,所以良缘先一步去送信,免得冲撞了哪位张家的姑娘或媳妇。 他们进去时,屋里坐着三个人。梁氏和高氏坐在左右,下首第一个是张宪明。 他翘着腿,端着茶,看他们进来就呵呵笑。 李华的腿肚子开始转筋了。 贞儿对这个舅舅一点都不怕,张宪明对她比对自己的孙子还好呢。她扑过去喊舅舅,张宪明一把将她抱起来,“贞儿,舅舅给你准备了好多好玩的。我让他们领你去看啊?” 贞儿甜蜜蜜的说:“谢谢舅舅,我要陪姥姥说话。” “乖。”张宪明牵着她送到梁氏那边。 这一堆人是把李华和江氏忽略了。 张宪薇暗叹一声,领着他们说:“娘,大伯母,这是我们家的老二和他媳妇。”说着推了他们一把,“去磕头。” 张宪明冷眼瞧着他们磕头,等他们站起来,突然蹦出来一句:“就这么来了?怎么没把孩子一起带来?你娘从你们生第一个孩子起就盼着见一面,你们没来就准备了一堆东西给小孩子,结果你们就这么甩着空手来了?”他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还懂不懂什么是孝顺啊?!” 第 34 章 ( )第34章 张宪明发难后,高氏只管抱着贞儿不理,梁氏倒是担心的看了一眼李华,怕张宪薇吃亏。现在庶子都长大了,她日后不管怎么说也只能靠这些别的女人生的儿子。 屋里一时变得特别安静,连贞儿都觉得气氛不对,不敢笑了,扭头看着张宪薇和李华。高氏叫丫头来领她去找家里的女孩子玩,省得在这里吓着了。 “行了,宪薇过来陪你娘坐着。”高氏笑眯眯的说。 张宪薇倒是想打个岔,她一向不太喜欢当着娘家人的面说李家人的不是。她觉得丢脸。可张宪明是弟弟,她能教训,高氏是大伯母,她发了话她不能不听。只好慢慢的过去坐在梁氏旁边。 “娘,最近还好吗?小六那边怎么样?”她想跟梁氏把话题引到别处去,就扯上了她的亲弟弟小六。 “他那里没什么,你怎么样?我怎么听说上次你那里半夜找大夫?”梁氏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大女儿。小时候大女儿护着她,护着弟弟妹妹。她本来就担心她的个性太强,嫁了人会吃亏。结果别的倒都还行,就是孩子来得及晚了,还是个女孩。 “我挺好的,是相公夜里不舒服了。”张宪薇一边说一边不时的看着那边。 李华站在张宪明面前,江氏缩在他后面,夫妻两个都没敢出声。 “说说看,三个孩子怎么一个都没带来给你娘瞧瞧?还是这些年她亏待你们了?我怎么记得每年的衣服和银子都好好的送过去了呢?难不成你的三个儿子不认她这个太太?”张宪薇笑眯眯的,就是话很不客气。 “……没,不敢的。三个孩子都记着太太呢。老大和老二都知道太太,老三刚学会说话,也会叫太太了。”李华额头都是汗。 不带儿子来这个是他的姨娘和他商量之后决定的。 每年两边都会通信,要是李家有什么事他们也都知道。他的姨娘就说:“要是你大哥他有儿子了,那是肯定会告诉咱们的。这种喜事没必要瞒着。” 他都有三个儿子了,李克却一个都没有,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有家有小,不能不多想一想。要是真带过来了,他那个爹一发话,留下来一个怎么办?就算等李克生了他们再把儿子还给他也晚了啊? 他的姨娘和他都不敢赌李显能替他们想上一分。 “就是太太……只怕最后还是会顺着老爷的。”他的姨娘道。 这话来之前李华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他倒不敢肯定了。 江氏想把小儿子带来,李华不让,越小的孩子越不会记得爹娘,人家过继收养都是挑小的。“那就带老大?”江氏是想一个不带不好,总该带一个让孩子的爷爷奶奶看看。 “老大也不行。老大都八岁了,在家里也能顶半个人用。”李华觉得老大也不放心,万一李显觉得他的大儿子正是懂事的时候留下了呢。就连老二他也舍不得,在他眼里,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最好的,带回李家都会让人惦记。 结果两夫妻就一个都没带的来了。 李华早就想好了,要是李家的人不问,那就说明人家没惦记他儿子,那是最好的。要是李家的人问了,就推过去,拼着挨骂也不能把儿子送过来。要是李家人生气了,撵了他们也没关系。他这些年攒了不少钱,没有李家的银子也能过得下去,越过越好也不是问题。 他自己本来就心虚,这事办的也理亏,张宪明问的正当,他是一点推脱的理由都没有。结巴半天憋出来一句:“……孩子们在乡下养得粗,上不得大台面,不敢带出来丢人现眼。” 张宪明冷笑,“养得粗不怕,带过来让你娘教养,保准不粗了!” 李华不敢说话了,只能低着头不停冒冷汗。事到如今,他就是让李家赶出去也不能把孩子送过来。 江氏脸色煞白,她再怎么样也看出面前这个‘舅舅’是找事的。她心疼李华,一冲动就说:“就听舅舅的!回去我就请人带个信,把我家的老大和老二带过来!老三还小,怕路上出事,过几年再让他来给长辈们磕头!” 她是觉得既然要舍出一个儿子,那就不能再让李华求人了。儿子是心头肉不假,可没了丈夫一家都要毁了。 “还是外甥媳妇会说话。”张宪明笑,“既然这样也不必你再回去找人,正好让我家的人跑一趟。” 说着他就要喊人进来。 眼见这事再无转圜,张宪薇赶紧道:“不必这么急,先让他们两口子坐下。” 这是在张家,张宪明是张家这一辈中的嫡长子,张宪薇是嫁出去的大姑姑,再厉害也要给这个弟弟面子。所以李华和江氏听了她的话也不敢坐,而是先看张宪明的脸色如何。 张宪明放下茶杯,微微扬了扬下巴,“坐,你娘这一会儿就心疼了。”他这么说还不算完,跟着又挤兑张宪薇,“你心疼人家,保不齐人家心里怎么想你呢。不然怎么连孙子都舍不得带回来给你看?” 这话一说,本来都要坐下的李华又站起来了,江氏紧跟着他,哀求的看着张宪薇。 张宪薇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张宪明这话太过了。她眼睛一瞪,面色一沉,高氏立刻开口打圆场,骂张宪明道:“眼前都是小辈,你还这么不着调!出去办你的事去!别老在家里闲着!” 张宪明乖乖的站起来,正正经经的对高氏和梁氏行了个礼,也对张宪薇讨好的笑了笑。走过去扯扯她的袖子,小声说:“弟弟是心疼你,大姐姐也不领情?” 张宪薇把袖子扯回来,挑眉轻轻瞪了他一眼,道:“知道的是你心疼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存心挑事呢。” 张宪明根本是话没说完不想走,借题发挥呢。他随着这个话又往下来了一句,“我是你弟弟,自然向着你。可是眼前也都不是外人啊,都该知道大姐姐是你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就是真把孩子带回来了,难道你还会跟他们抢不成?这事就是谁干了,我都不信你会干!” 张宪薇不说话了。 李华夫妻不带孩子回来,她虽然明白他们的担忧和顾虑,但确实心里不太好受。上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的孙子,她是真的很盼望能在这次见面好好的跟他们亲近亲近。 可李家就是这样的,难道要怨人家不相信李家吗? 要是以前她可能会怨,因为那时她觉得李家挺好的,就是真把李华的儿子留一个下来也是好事。不然是留在乡下好还是留在燕城好?何况李显是父亲,她是母亲,留个孙子下来替儿子承欢膝下很正常啊。 所以她才想过之后,觉得李华夫妻做得不算错。 张宪明说完这句痛快走了,本来他也没打算真让张家下人去接李家的孙子。只是他看不惯李家男人大的小的都是一个作派。明明得了便宜好处,还总觉得人家惦记他们的东西。 谁稀罕啊! 当年李显娶走张宪薇时他已经开始接触张家的事了,本来他觉得大姐姐和大姐夫这对夫妻还不错。只是张宪薇一直没孩子有点愁人。不过这事高氏和梁氏会想办法,他就没多管。 他是最近两年才回过味的来。 之前李显只有李克和李华两个儿子,他想让张宪薇过继一个,可是她的脾气太硬,他还觉得她不懂事!这是硬的时候吗?过继一个妾的儿子又不什么大不了的?干嘛不愿意? 后来李华带着他的姨娘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李克一个儿子。看来李家日后都是他的了,可这孩子已经大了,日后恐怕不会孝顺张宪薇。他就想到时大不了把大姐姐接回张家来,跟高氏和梁氏作伴也挺好的。 至于他的媳妇,更是不会说一句话了。 然后他慢慢觉得不对头了。朱氏是在张宪薇进门前就被接进李家的,先跟着李家老太太,等成亲后才给了李显。 婆婆给儿子小妾也是常事,张宪明没放在心上,何况一个小妾而已,他自己都有三个呢。妾这个东西,没有老惦记着,有了就不稀罕了。老婆只能有一个,妾有几个都没事。 本来嘛,不喜欢了就丢下。他看着自己的妾,就像看着院子里的花。这一朵颜色最红,那一朵花瓣最大。比的就是一个漂亮,自然是各有各的妙处。 谁把妾当回事呢? 可现在李克显出来了,李克接着李家的铺子了,李克给曹家送粮了,李克吃亏了,李显出来补救了。 李显没罚他! 张宪明把这个事放在自己家想一想,如果他的庶出弟弟领了家里的差事,出门办砸了,不说告诉家里大人,而是自己欺上瞒下,家里会怎么处置呢? 放在他这里,既然是自己弟弟,当然不能打不能骂,只能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稍稍的提上一两句,然后日后家里的事就不让他沾手了。 而张家的老太爷呢?当然不会把一个庶出的孙子放在眼里。他爹会把那小子按在院子里打上十几板子,再跪几天祠堂。别的都好说,欺上瞒下是大罪!一定会重办的! 张宪明怕是自己想得多了,以往他可从来没注意过李家的后宅中一个小妾是什么样——除非他有病。 这一注意,各种各样的事都出来了。 自然是越看越像那么回事的。 其实他在外面看人,一是看后宅。后宅平安这个人就不会太差。二是看妻妾嫡庶,妻妾上下尊卑不乱,家宅就安宁。 偏偏这两条李显都占全了。 他家大姐姐十几年没有生养,李显一直没有落正室嫡妻的面子,这就是个好人啊。 等生了女儿后,也不见李显嫌弃。他当时还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之前什么都没生下来不也挺尊敬他家大姐姐的吗?这都生了,又是这把年纪生的,是男是女都是宝贝啊。 所以他一直觉得李显这人不坏的,虽然做生意有些手段,但他自己也有手段,都一样,乌鸦不用笑猪黑。 可如果从继承人这边看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有的人生了儿子不会养,要么养成呆子,要么养成废物。但是不是看重这个儿子,还是要从愿不愿意给儿子机会,提拔他来看。 就算真养成废物了,也不见丝毫不打不骂的。 张宪明就想,要么是李显是个心慈手软的,打不下手。不过这不可能,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要么就是李显不待见这个儿子,打不打都无所谓。但这也不像,他之后还让李克出来见人办事呢,那手法一看就是李显教出来的,虽然有点生硬,但确实比之前好多了,不说滴水不漏,那也少洒一半。 要么,就是李显是真心疼这个儿子,所以连打都舍不得打,见他犯了错自己就替他开脱了,然后重新手把手的教他。 显然是第三种。 可真心疼这个儿子可以啊,为什么心疼呢? 第一,李克天纵奇才。李显惜才。 啊呸! 第二,李家就李克这一个了,不惜才也不行啊。可不惜才不代表不能打儿子啊,儿子犯错当老子的打一顿怎么了?这还是解释不了为什么打都不打。 何况那时恨铁不成钢,只怕打得更狠呢。 第三,李显就是疼李克。原因? 张宪明倒着想,把朱锦儿给挖出来了。挖出她之后,再想自己的大姐姐,他的肝都快气炸了! 怪不得!大姐姐三十多了还能生下贞儿,这不可能是她不会生!那为什么年轻的时候没生出来? 李显这个混蛋! 为什么大姐姐之前一直不肯过继?她又不是真傻的!会连这个都不知道?都想不明白?大姐姐再骄傲,再硬脾气,要是李显愿意的话,她肯定也不会有意见的! 是李显不肯!他不让,大姐姐以夫为天,又愧疚没给李家生孩子,肯定就不会坚持。只要他透出一丁点意思,以大姐姐的为人,一定是会替他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的! 怪不得大姐姐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是说她不愿意,她不肯,还说会好好教养李家的庶子。甚至最后居然感叹她没有儿女缘,说以前也有个妾想过继孩子给她,结果母子一起去了。孩子都没落地。 “我过继了,孩子再让我带累了怎么办?” 大姐姐这话不说十分真心,至少也是有七、八分相信的。这种灰心自悔的话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跟前透出意思,比如李显来一句‘咱们夫妻可能是没有儿女缘’,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这么想的! 张宪明恨不能把李显给活活剐了! 他要是看不上张家的姑娘,明说!他们张家绝不会赖着他李家不放!居然敢背地里玩阴的! “哼!”张宪明看了一眼后面,啐了一口道,“都是一个德行!” 以为张家没他们不行?就让李家瞧瞧!张家的姑娘就是出了门也是张家的人!别觉得自己多长二两肉就了不起了!天底下多那二两的多的是!惹恼了他…… 把大姐姐夺回来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第 35 章 ( )第35章 张宪明说了这一通,接下来李华和江氏就坐不下去了。张宪薇只好带着他们提前走,连饭都没吃,李南刚从张家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让人套车回李家了。 搞得好像她是故意把他们带过去挨骂的一样。 车上无人说话,就连贞儿好像都感觉到大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从上车起就坐到她的怀里。李南坐在一旁,一手悬腕,凌空运笔,皱眉闭眼写字呢。 张宪薇看了好笑,把他拉过来也抱住,“小心磕着头了。”话音刚落,车轮辗到一颗石头颠了一下。 进家后自然是先吃饭,良缘以为他们在张家吃,看见他们回来了手忙脚乱的去厨房催菜。李华和江氏想走,她喊住他们道:“你们也别回去再扰着你们大哥了,留在我这里一起吃。” 饭菜很快端上来,厨房的三娘想必也是有准备好的,四菜一汤整齐的摆上桌,还有现成的大米饭。良缘一边盛饭一边眼睛在各人脸上扫过,张宪薇暗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敛了些。 李华和江氏已经很不自在了,再看就更不自在了。 今天这顿饭大概只有两个小的还能吃得香,就连她都吃得没滋没味。放下筷子时对面的李华和江氏也赶紧放下筷子,再看他们的碗已经空了。 刚才明明还有半碗呢。 张宪薇:“别吃急了,再吃坏肚子了。” 李华僵笑着站起来道,“不急,习惯了。”江氏在后面拉他,他赶紧改口,“吃好了。太太,我们就先回屋了,不打扰太太休息。” 见这两个如同惊弓之鸟,再留也没意思了。 “行,你们去。晚上吃饭时再过来。”她道。看到李华他们抬脚走停了一下,这两个大概是想晚上随便吃点,就不过来了。 那可不行。张宪明是说得不客气了,但也不算无的放矢。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儿说不定又想些别的了。 她自然点,慢慢的他们也跟着自然了。 不等这两个走,她抱着贞儿进里屋了。听到良缘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她在里屋叹了口气。 要是亲生的孩子,怎么会这么费劲? 不过她也没养过亲生的孩子。看着躺下后很快睡熟的贞儿,她揉着她粉红的小脸蛋想,等贞儿长大了,会不会跟她说话也这么费神呢?要前思后想,要小心护着她的小自尊心,一不小心刺伤了,孩子就怨上她了。 “太太。”良缘回来了,看到贞儿睡了就放轻了声音。“南儿也睡了,柔萍看着呢。” 她点点头,没说话,回头继续看着贞儿。 良缘小心瞧着她的脸色,道:“太太,是不是二爷他们惹您生气了?还是路上碰上了别的什么事?” 她把事情告诉良缘,她想了想,谨慎的说:“大爷是为您着想呢,他为您抱不平。二爷他们没带孩子回来的事,之前我也想问来着。可太太您说问不问没什么差别,难道还专为了听他们编个怎么样的瞎话来哄咱们吗?” 张宪薇移目望向窗外,墙角的一棵丁香树仍是郁郁葱葱的,茂盛的树冠遮住了大半的院子,夏天时她常在这里看到贞儿和李南在树荫下玩。八月时花落下来,他们就在地上捡。 “……太太,有些话咱们不能说,大爷替咱们说了不是正好吗?”良缘不解的看着她。 “说了有什么用吗?”她说,“老二的孩子我是想见,可不见也没什么。以前也没见过。”她指的是上辈子。“叫他回来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不好我就帮他一把,想看看孩子也是为这个。是我这个当奶奶的疏忽了,孙子都长得那么大了,我以前却很少想起他们。” 良缘道,“既然这样,让二爷他们把孩子带过来才对啊。” “……”愧疚的人是她,又不是孩子们。“李家现在正乱着呢,等过几年好些了,再让老二把孩子送到这边来读书就行了。那时我就能见着了。”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另一边,李华和江氏回了屋关上门,夫妻两个面对面坐下来,都不说话。 “……我就说应该带一个过来。”江氏怨道,“这么多年了,不让太太看看孩子长得什么样真的说不过去!” 李华揉着头发,“……再等等。明年说不定大哥就能有孩子了,那时我们再带着孩子过来。”他倒是想这样做,可是谁知道明年李家还让不让他们回来呢? “……太太那么想见孩子。”江氏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眼圈一红:“这家里就太太对咱们是真的,咱们还这么防着她。” “……明年,明年我们带着孩子过来。”李华咬牙,豁出去了!哪怕明年李家没送信让他们过来,他厚着脸皮也要再来一趟!哪怕只是让孩子见见太太,给太太磕三个头都值得! 入了冬,天就冷得快了。 一天早上起来,厨房的人发现井边结了冻,两个挑水的丫头正好踩在上面滑了一跤。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摔断了胳膊。 张宪薇正在跟良缘商量过冬做冬衣的事,江氏也叫过来挑布料。正好赵氏进来说两个摔伤的丫头,看见江氏坐在炕上,地上烧着火盆,旁边放着一堆堆的新布料,她笑道:“还是太太这里舒服!” 江氏站起来迎她,就手帮她掀高了帘子。良缘出来看见笑道,“二奶奶快停下,太太一见又要骂我们这些丫头懒得动了。” “外面怎么了?都进来说。站在门口干什么?”张宪薇在屋里听到了。 赵氏和江氏一起进来。“你们两个坐。”她道,问赵氏,“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事?” 赵氏把两个丫头的事说了一遍,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厨房里本来已经有几个人准备歇了回家过年,现在只剩下三娘一个了。两个丫头这一摔至少一个月不能动,可现在又雇不到人,所以过来问太太要怎么处置?” “让两个丫头的家人领他们回去,过年多发一吊钱,两块布,五斤肉,一只鸡。”张宪薇说,“至于人手,过年家里人本来就少,索性多放几个人回去过年,咱们今年又不宴客,对付一下也就过去了。” 江氏这段时间也敢说话了,“要蒸馒头、包饺子、炸东西的时候我去帮忙,赶一赶也就行了,反正就那几顿饭。” 她这一说,赵氏和张宪薇都惊讶的看着她。江氏一见都看着她,慌了道:“我嘴笨,说错了太太别怪罪。只是我在家里是干惯了的,这没什么活……” 赵氏想替她圆一圆,虽说江氏在她自己的家里可能是干惯了活的,可是在李家却不兴太太奶奶们亲自干活,更别提做饭这样的事了。最多动动嘴,安排一下食材口味,亲自下厨是极少的事。 张宪薇却笑了,“行,我看就这样。让三娘专管下人的饭,咱们吃的就自己做。好好的过一个热闹的年!” 既然当家太太发了话,赵氏少不得要再添上一样活。先把能回家的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白天过来,晚上回去,这样厨房就不那么忙了。三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让自己的陪嫁去帮一把,三娘把她八岁的女儿也叫到厨房来了,专门切个菜洗个米什么的。 赵氏见了,痛快的把她女儿也给算上家里的人头,过年的东西和衣服都多发了他家一份。倒把三娘高兴坏了。 做好了新棉衣、新棉袍,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飘下来了。贞儿和李南高兴坏了,要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张宪薇拉住他们道,“这雪积不住,再下大点才行呢。”然后让他们帮着一起剪窗花,写对联。 年前张宪薇去曹家拜访,送了一份过年的礼,又加上他们照顾李单的份,然后再说让李单回来过年的事。谁知曹家竟然还不太想放人,直说李大爷留下过年也无妨,家里人都挺喜欢他的,最重要的是先生喜欢他。 怕误了李单的前程,如果先生想让他过年继续念书,那…… 张宪薇犹豫不决,干脆把李单的冬衣和信一起送了过去。信里她把过年的事说了,还把曹家的意思说了,最后道:回来不回来让他看着办,总之一切都照他的方便来。 只是李南听说哥哥可能过年也不回来后偷偷哭了两天。她看着可怜,让他也写一封一起送过去。 李南在信里写他最近念了哪些书,又认识了多少字。最后道:哥哥你回来考我。 她拿着看了一遍,觉得这封信一送,李单就是已经上了金銮殿也会回来陪弟弟过年。 李单很快回信了,先问全家安好,又问张宪薇身体如何,再问李南和贞儿的学问如何,然后问候李华这个二哥。最后写了曹家的徐先生确实相当看重他,认为他如果上场,必然高中,所以原本是不太想放他回家过年,免得懈怠了。 还是曹老爷亲自说情才松了松口,就三十一和初一这两天容他回家看看,可以在家住一个晚上,跟亲人相聚。 看了信,良缘乍舌道:“这先生也太霸道了,没听说还有不让学生回家过年的。” “这是个好先生。单儿遇上他是有福了,能拼着得罪人都不肯放人,可见他的确看重单儿这个学生。”张宪薇放下信,让良缘再补上一份给这位徐先生的礼物,然后把信拿给李南看。 李南得了信,高兴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就天天数日子等哥哥回来。 到了二十八号这天,李显还是每天在外面跑着,李克则是天天窝在家里,连屋门都不出。赵氏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时回去看一眼外,剩下时间都不在院里。朱锦儿还不能出门,李克不去看她,赵氏也只是隔几天站在院外问问丫头她怎么样?有没有再犯病?饭吃得香不香之类的。等到忙狠了,干脆把丫头叫过来问,她也不过去了。 本来药也不喝了,谁知刚一开始下雪,她就又着凉了。家里人也都习惯了,她的丫头没有过来说就先把药给她煎上了。 张宪薇不管那边的事,现在赵氏当家越来越得心应手。以前是她要管朱锦儿吃喝拉撒,现在都归赵氏操心了。 过年的前一天,李家关了大门,只留旁边小门出入。厨房的三娘买了几百斤的白菜、萝卜,还有豆腐、粉条,一整只猪,下水都分给下人回家过年了。另有几笼活鸡,要吃了就现宰现杀。 张宪薇带着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孩子做年菜。他们蒸花馒头、枣馒头,包包子、饺子,做小酥肉,炸肉丸子、春卷、卤鸡蛋。边做边吃,三娘把先做好的送过来给他们尝鲜,贞儿和李南争先恐后的去尝他们自己包的那些。 挨到傍晚,李南已经跑门口去看了几趟了。早上张宪薇让车去接李单,结果曹家说留李单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晚上再回来。 “再让柳二去接一趟。”她对良缘道。 “我这就去喊他。”良缘把炸丸子塞进嘴里,站起来去了。没有一刻,李南一边喊一边拉着李单的手进来:“哥哥回来了!” 他的手上还带着面粉,再看李单胸口的衣服上就有好几个白手印。 “快进来。”张宪薇站起来,“外面冷?先去换衣服,再用热水洗洗脸。”她要喊丫头去提热水,李单道,“大伯母,曹五爷跟我一起回来了。” 嗯? 张宪薇:“那快请进来。”再看屋里乱糟糟的,道:“先领他去你那边,院子都是收拾好的,炕也烧过了。” “他说要先来拜见您。”李单也看到家里乱得很,而且李显还没回来,只见主母之后再见男主人好像不太合适,曹子学是第一次来李家,应该正式一点。其实他这么想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李显,张宪薇是不会在乎是不是先见这位小客人的,但李显绝对在乎。 张宪薇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按说曹家五爷是跟着李单来的,算是小辈的客人,她来见已经够了。但是李显事后知道了肯定不快。 管他呢。 张宪薇让人先把乱糟糟的堂屋收拾整齐,然后请曹五爷进来。 曹子学今年过了年就十三岁了,他面如白璧,目似点漆,乍一看是个和气温柔的小少爷,带着点生于富贵的弱不禁风之态。但他的眉却如刀锋般锐利果决,一下子就把原本柔和的面相给改了。 他站着比李单低一个头,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宝石蓝滚兔毛的坎肩,站到张宪薇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然后随着李单一起叫‘大伯母’。 他敢叫,张宪薇可不敢应,连忙笑道:“既然来玩就不要客气。我这里乱糟糟的,等会儿让单儿带你去他那边玩。”又转头对李单说,“过年买了几盆腊梅,你的院子里也放了两盆,讨个喜气。一会儿过去瞧瞧,看看让那两个小的给祸害完了没?” 曹子学一看就知道是来凑热闹的,恐怕是在家里待得无聊,就硬是跟着李单一起回来了。要说李单邀请他过来,张宪薇头一个不相信。她看李单和这个曹五爷在一起时的样子就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想想他在李家也从没让过谁,到了别人家就平白矮了一头。 来了客人,李南和贞儿就不敢像以前那样缠着李单,或者坐在他身上,或者拖他跟他们去玩。这两个小的一个坐到她这边,一个坐到李单那头,都好奇的看着曹子学。 李家难得有外客。贞儿也是刚懂事记人的时候,除了去渑城那次见了好多外人,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家看到外人。 曹子学和李单都坐得板板正正的,腰背挺得笔直。贞儿和李南好奇的看着他,他也不恼,摆出一副‘我是大人’的样子对着他们有礼的微笑。 李单把李南推过去,道:“这是我弟弟,在家里排行第三,小名南儿。”又对李南道,“这是曹家五爷,你叫五哥。” “正是呢。”曹子学刚才听着嘴角往下拉,一听后面这个‘五哥’就高兴了,招手把李南叫过来,很有长辈派头的考他的学问,考完了随手把腰里的荷包摸出来给李南道,“当压岁钱。” 张宪薇看了不知道该不该拦着,就去看李单。 李单不客气的笑道,“他的荷包里可有不少银子呢,收着。”他发了话李南才敢收,然后叫着贞儿偷偷躲到旁边的屋里去看。 荷包里放着两串福钱,都是新钱,然后穿了结的。另外有几个散碎银子,大约五两。 李南已经会算钱了,他把福钱拿出来和贞儿一人一个,然后把剩下的碎银子还放回去,出去把荷包偷偷塞给了李单,他悄没声的就收起来了。 曹子学坐了一会儿曹家就有人来接了,他告辞前拉着李单道:“连枝,先生可是说了,后天你一回去就要考你,可别在家住了两天就把东西都忘光了。” 李单笑着推他,跟着送他出去,看着他坐上了车才转回来。谁知李显和李华刚好到了门口,看见一辆不认识的车刚走,还是李单来送。 李显笑着叫住他,“单儿来了?”指着身后的李华说,“这是老二。”按岁数这个是二哥,可就连李克也没得一句‘大哥’,所以李显介绍的相当含糊。 “二哥。”李单爽快的叫了。 李华本来一直站在李显后面,见李单特地跟他打招呼才慌忙道:“不敢,不敢。”一张口就知道话说错了。 李单替他圆场,“大伯母在里面等我们呢。” “那就赶紧进去。”李显哈哈笑,率先走进去。等他们都进去了,下人就把小门也关起来了。 回房这一小段路,李单先是说刚才他送的人是曹家五爷。“他跟我过来玩,刚才见了大伯母。” “哦。”李显淡淡的应了声,眉头紧皱。 李华走在最后,他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存在感的人,可是李单发现他走在后面时就冲他笑笑,然后跟他走在一起说起了话。李华一开始说得颠三倒四的,慢慢的就恢复过来了,竟然跟李单聊得挺投机。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李克终于出门了。这些天窝在屋里不见人,今天穿着给他新做的衣服出来时脸还是浮肿的,睡眼惺忪。 席上他坐在李单下首,李华上面,结果三个人一整晚除了偶尔碰杯,其他一句话都没说。 李南和贞儿被张宪薇带在身边,两人刚开始还拘束着,后来见过年时大人们都不生气就开始玩疯了,一会儿跑去找李单,一会儿跑去找李华,一会儿坐到江氏和赵氏身边,连李显都被两个孩子缠着闹了一会儿,就没去找李克。 他整个晚上阴沉着脸,孩子也不敢去找他。 第 36 章 ( )虽然是过年,但是家中还在守孝,所以饭桌上没有放酒。子时,官府放烟花了,映红了燕城的天空。西山的大小寺庙都敲起了钟,街上的人家都打开大门放起了鞭炮。 李显抱起贞儿,呵呵笑道:“走,出去放炮!” 张宪薇跟在后面,李南跟着李单,李华和江氏跟在她身后,一行人来到大门前。李显大手笔的买了一万响的鞭炮,这要放能放两刻钟。 “放,把去年的霉运好好去一去!”他一挥手,下人就点了炮捻子。贞儿捂着耳朵,他抱着贞儿向后走了几步,站到门里。 噼啪炸响的鞭炮吸引了同住一条街的其他人家,大人小孩子围在李家门口看放炮。李南看到一群小孩子很想过去跟他们一起玩,李单看了一眼鱼龙混杂的人群,不敢放他过去。 炮放完了,她伸手把贞儿接过去,笑道:“老爷,我带着孩子先进去了。” 外面的小孩子正蹲在地上找没炸过的掉下来的炮,李南羡慕的看着,被李单拉回去了。 刚才放炮的时候就没看到李克。她带着孩子们回到院子里,悄悄叫来良缘问,她为难的小声说:“克大少爷刚才就回去了,太太,你看这守岁……用不用再把他叫过来?” 李显肯定要生气的。以前为了大局,她一定会把李克劝回来。 “算了,我来给老爷说,可能是老大身体不舒服。说不定是刚才吃多了,你让厨房做碗消食汤送过去。” 良缘去了。李显进来时,她找了个机会告诉他,道:“席上的东西都是下午做的,炸得东西多,说不定是吃坏肚子了。我让人给他送了消食汤过去。” 李显刚进来时脸上还带着过年的喜色,但一听完脸色就又沉下来了。 “老爷,现在是过年,别让孩子太难受了。”她道,“这些天你出去也不叫着老大,他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小孩子的气性都大,回头劝劝就好了。” 他坐下来就没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贞儿和李南勉强熬到天亮就去睡了。吃过早饭,李显把李华叫走了,大年初一,就算不见客也有不少人来,他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李华在还能帮他一把。让张宪薇奇怪的是他没有叫李克。 他怎么不哄着他那个儿子了? 是现在没功夫?想忙过了这一阵再哄?不管怎么看,李显都不大可能把李华再叫回来。李华自己也不可能还想再回到李家,他在乡下已经有了一份自己的家业。 江氏见屋里只剩下李单了,立刻告辞说是去帮赵氏收拾去了。 李单倒是还算有精神,道:“中午吃过饭我去补一觉就行了。正好跟大伯母说说话。” 她笑道,“行,我也想嘱咐你几句。在曹家过得怎么样?” 良缘送上茶,她道:“不给他茶,一会儿吃完饭让他睡觉去。”良缘就去换了一碗杏仁茶,道:“这东西养人。” 这是贞儿和李南平常喝着玩的,李单看到就笑了,郑重的端起碗来一勺勺认真的吃。这种孩子吃的东西自从李芾和薛氏过世后,就没人给他准备了。 吃完了,他放下碗说:“曹家待我很好。曹老爷相当看重我,我回来前他送了我字:连枝。他说我兄弟单薄,上无父母照抚,所以盼我日后多得善缘。连枝取兄弟连枝之义。” 这么看曹家确实对李单很好。 张宪薇不安道:“下一次下场,你有几分把握?”曹家看重李单绝不是可怜他,而是存着提拔他的心思,盼着日后李单高中,能够带给曹家一些庇佑。 如果李单不能高中,那他能给曹家的好处就没有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发愁曹家的恩情日后李单还不了。 那些权贵可不是好打发的。 “……约有七成的把握。”李单慎重的说。事实上他的学问已经够了,徐先生一直在教他怎么揣磨考官的心思,怎么做出能够令考官满意的卷子。徐先生的话很直白,有才的未必高中,高中的却绝对不是庸才。 有才,要看怎么用?用不好的变成催命符的也不少,毁了自身的前程,甚至毁家灭门的每一科都要有几个。 “你的笔能助你上青天,也能害你下地狱。”徐先生待他不像待曹子学那么规矩,有些明白话也不忌讳在他面前说。 所以对李单来说,重要的不是怎么考中,而是考中后怎么在令曹家满意的同时又不会害了自己。他对当官没兴趣,会考功名只是想给自己和李南找一个靠山。得到曹家的力助让他既喜也忧。喜的是这下一定能考中,忧的是曹家大概不会允许他考到秀才不就考了。 可这些心事他不敢告诉张宪薇,只能自己心里琢磨。能够从曹家出来过个年松口气,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这就够了。 他看着眼前为他担忧的大伯母,她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们兄弟两个,他不想让她担心。李芾和薛氏已经不在了,他们兄弟俩只有这么一个长辈了。 李单一笑,露出一副毫无心事,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所以大伯母不用为我担心了。”他转头说起了李南的学问。按说是明年出孝,但是李南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学,如今《论语》他也背完了,虽然是囫囵吞枣,但也差不多了,剩下的等他进了学堂再让先生细讲。 他的意思是还让李南继续在李家背书、习字,等八月份出了孝再送到张家去跟张家子弟一起正式开蒙。 只要不去外面的学堂,规矩可以放宽一点。 张宪薇倒是想过了年就让李南去开蒙,仗着去的是张家的子弟学堂,教书的又是她的父亲和三伯父。李单的话是免了她为难,不然让一个还带孝的孩子进学堂,哪怕是族学都有点不太合适。 她领他的情,也惊喜的发现李单开始为她着想了! “好,都听你的。你放心,学问不会让他丢下的。”张宪薇道,然后试探的说:“其实你也不用太拼命了,功名什么的挣不挣都不要紧。咱们家还没有当官的。虽然有曹家看重你,但是……我是个妇道人家,不会说大道理,只知道单木不成林,独木不成排,你自己在外面闯荡要比那些世家子弟难得多。” 她记得李单上一次考到秀才就回来了,他应该是不爱功名,只是为了保护家产和李南。毕竟他太年轻了,现在李家剩下的人除了小辈的,可都是他的长辈。有了秀才功名他就不会被这些便宜长辈拿捏了。 但现在看他的意思倒像是想继续往上考?难不成得了曹家的青眼后,他想当官了?少年人也有冲动的时候。张宪薇不知道该不该拦着?她原本只想让李单活得轻松点,说不定寿数就能长点。但如果他有了青云之志,她也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所以只能含糊的说了一句这个。 李单听了这番话心里很感动。他低头把眼泪憋回去,抬头笑道:“我都听大伯母的。” 黄昏时,曹家派车来接了。曹子学又来了,他很自然的进来拜见张宪薇,还带来了曹家的礼物,连特地给贞儿准备的小姑娘用的首饰、衣料都有。 “这四匹是等八月后出了孝,可以给姑娘做几身合适的衣服。”不知道出来前是谁交待他的,要么就是曹夫人给他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结果他指着那四匹颜色鲜艳的纱原样学了出来。 “……呵呵,替我谢谢曹夫人。”张宪薇含糊的说。贞儿年纪还小,不到七岁,但是曹子学也不该这么说,太暧昧了。这句话算在曹夫人头上正好,就当是她疼爱小辈了。 别的不说,曹子学这般落落大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还是不错的。张宪薇看够了李显虚伪的样子,觉得这么不拘小节的才够坦荡。 过了正月十五,街上的店铺大多都开门了。李显天天坐镇在店里,还专门给一些老主顾下贴子。有一些老主顾以前喜欢的货都特地留了下来,再派专人去告诉那些主顾们。慢慢的,李家的生意还是做回来了。 李华却急着告辞。本来想住到三月份的,反正家里的地有雇农在,少了他也不至于误了农时。可是他没想到李显居然想让他去管升旺记! 张宪薇听说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细问之后才知道是李显自己一个人看不了两个店,特别是去年年尾时出的那些事,今年一开门生意就有些不好,李显千辛万苦才救回了兴隆记,但田庄那边他就没时间管了。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李华在乡下也种过地,他就想让李华帮他看着田庄那边,多跑几次盯着那边的人开耕松土,别误了时候。 她看到李华已经又急又慌了,安慰他道:“只是记你暂时帮个忙,不会多长时间的。” 李华只是摇头,再三恳求要回去。“家里的地都该整了,河开了冻,也要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垮的地方。真的该回去了。” 江氏也说,“太太,家里不能离了人,就我和老二还能顶点用,剩下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 这个…… 张宪薇咬牙跟李显开口了。“老二他们也来住了有一个月了,如今年也过完了,是不是该让他们回去了?” 李显先是皱眉,然后发愁。她也能理解他。上次这个时候,李克已经顺利接了大半的家产,他只要偶尔看看账就行了。现在却要天天在外奔波劳累,李克的事也是一团乱麻。他就是想教儿子也抽不出空来。 几天后,他对她道:“我想给老二在田庄上盖个房子,让他们一家搬过来住。” 嗯?! 张宪薇震惊了!他真的想把老二一家再叫回来?他不管李克了?还是想让李克跟李华各占一半? 不大可能啊…… 李显接着说,“咱们两个都老了,也该让孩子们尽尽孝心了。让老二一家搬回来后,田庄上的事就可以交给他了,我也能抽出时间来管这两个店铺,还有老大的事……”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振作精神继续说:“老大看起来有点不够成熟,有老二在旁边帮衬着他,我跟你也能放心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把李华叫回来替李克干活。 如果是以前为了李家着想,她肯定要帮着李显劝服李华夫妻。想到这里,她在心里摇了摇头。怪不得李华不肯把孩子带过来。 而且,李显口中的李华一家,大概只有他的姨娘和江氏的几个孩子,不会有江氏的父母一家。 这么多年,李华跟江家一家应该都有感情了。就这么硬生生的把他们分开? 李显必定会说他姓李,他们才是一家人。以前的她也会赞同的。不过现在她知道感情这东西不是这么简单的。李显待她就没有一点夫妻之义,他又怎么能要求李华对他有父子之情呢? 感情是双方不停累积得来的,你给我一点,我再给你一点,这样我们都有了双份的。而不是我占了一个名分,我就理所当然的朝你要。 想到这里,张宪薇的心底一动,好像有什么想法让她没有抓住。不过现在李显还等着她说话,于是先放下道:“这个……还是要看看孩子们的意思。”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口答应。 所以李显的脸色很奇怪,他看她的样子好像刚刚认识她。 “……好,你多劝劝他们。”他没有管她的话,还是照他的意思说。 “嗯。”她翻个身躺下睡觉了,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二天,李显出门又把李华一起叫上了。最近几天他们夫妻两个都不太敢早上过来吃早饭了,有时张宪薇故意不让人叫他们,李显却想着叫他们过来,吃完饭就让李华跟他走。 留下在家的江氏坐卧不安,一整天要起来到院外看好几次,做肚兜能上下缝四条带子,有一次连鸳鸯的脚都绣成一顺的了。 “太太……”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宪薇,“家里还有大哥和大嫂,这出门的事不如以后都让大哥去。老二现在只会种地看苗,别的都不会。” 江氏这是曲线救国,开始贬李华了。 张宪薇又难过又好笑,一边替他们委屈,一边也不敢把话说死了,说她一定能让他们走得成。 这个家还是李显说了算的,他要是一意孤行就真没有谁能拦得住他了。 “别想太多了。要是想孩子,就先送封信回去。”她安慰道。 江氏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给另一只鸳鸯绣了两只右翅。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 37 章 ( )四月春光好,张宪薇带着贞儿和李南出门踏春去了。 最近家里仍然是老样子。李克闭门不出,赵氏忙于家务。李华天天被李显拉着出门,有时在田庄上回不来就干脆住上几天。江氏觉得李华抢了李克的差事,她又在‘借住’在赵氏的院子里,所以总是躲着她。 有时赵氏想让她帮个忙,她就拼命摇头摆手,说自己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白天没事时就躲到张宪薇这边来。 她跟贞儿混熟了,于是贞儿跟她学了一肚子养鸡挑鸡娃,怎么看鸡蛋能不能孵出小鸡娃来。又教家里的小黄狗怎么看门,怎么认家里人。结果李克有一天被小黄狗给扑到,他跳到一边大叫,差点让人把小黄狗打死。 幸好小黄狗机灵,知道回去找贞儿求救。张宪薇也假装不知道她把小黄狗藏在她的床底下。 家里这几天因为这件事有点紧张。要是让李显说,当然是把狗打死或者送出去。可张宪薇铁了心护到底,面上装糊涂,再说也根本没咬到他。这人最近越来越不分上下,她也懒得管,让家里的人都避开他。 贞儿心疼小狗,李南想把狗先给李单送过去。他觉得他大哥无所不能。 张宪薇心疼贞儿,连着也对那条小黄狗另眼相看,爱屋及乌。见院子里本来每天热闹得很,这两天个个都没精神。她就跟良缘道:“出去玩一玩,正好最近天气不错。我听说东城郊那边有一家人种了一山的桃树,咱们就去那里玩。” 良缘笑道:“行啊。我让柳二准备好车,再做点吃的预备着。要不要去田庄上住几天?” “春天虫子多,玩一玩就行了,等到过了春天再说去田庄的事。”她说。 定下了出去玩的事,她还是先瞒着孩子们,等到早上江氏过来后,她才说:“一会儿咱们坐上车出去,我带你们好好的玩一玩。” 孩子们笑着跳着,江氏也说:“我早就闷坏了,天天就在这四方院子里转,可真不如在乡下舒服。” “二嫂,乡下是什么样呢?”贞儿最爱问她这个。 “乡下啊,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地。”江氏又想起家里的地了,也不知道开耕没有? 只跟赵氏打了声招呼,一行人坐着车出门了。赵氏倒是也想去,可如今这个家片刻都离不开她。 “大嫂,回来我跟你学。”贞儿跟赵氏告别道。 “行,大嫂等着听我们贞儿告诉我!” 赵氏特地准备了包子、馅饼、卤鸡蛋,还有一些点心和两大罐的茶水。坐到车上开始,贞儿和李南就想掀开车窗帘子看他们到底去哪里,小黄狗巴着他们的脚呜呜叫。 张宪薇怎么也不肯告诉他们。 贞儿和李南轮番求她,连江氏都被贞儿鼓动着笑道:“太太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呢?” 车一路出了城,往城郊去。 城郊外是大片没有耕种的土地,一望无际。一条大道指向前方,道路上有驴车、马车,也有人拉的架子车,还有不少挑担或背行李的行人。 他们不像城里行走的人那样穿着光鲜。贞儿看了一会儿说:“他们看起来好脏啊。” 这些人就像蒙上了一层土,道路上也扬起了黄色的土烟。 贞儿不想看了,张宪薇把她抱过来,掀起帘子指给她看那挑担的是什么人,背包袱的又是什么人。一个人走过来,他挑的担后面的竹筐里坐着一个和贞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娘,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坐车呢?外面多脏啊。”她不明白这个。张宪薇从来没让她受过委屈。 李南靠过来说:“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们家这样的车。” 贞儿眨着眼睛,她不明白什么叫没有车。 她才五岁大,现在教这个会不会太早?张宪薇想听听李南是怎么说的。 “有些人没有车,有些人也住不上咱们家那样的房子,他们有的连饭吃不饱,也没有衣服。”李南只能干巴巴的说,这个‘有些人’和‘他们’又是指什么样的人呢?贞儿更加不解,他也没办法解释。 最后李南憋急了,急中生歪智,想出了一个够直接,但也够吓人的解释。 “就是太太也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们了,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车也没了,房子也没了,吃的也没有好吃的了。” 贞儿虽然还不太明白,可有点知道这不是好的,她紧张的抓住张宪薇的衣服:“什么叫太太不在了?我娘当然会在啊!” 这个对李南来说是有切身体会的。他说:“就像我和哥哥。爷爷和奶奶不在以后,我们就没有家住了,就搬到你家来了。住在你家里,吃你家的饭,什么都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了。” 太直接了。贞儿被吓哭了。 李南吓得赶紧把贞儿拉到一边劝,“别哭,到时我们就在一起。我和大哥会陪着你的。” 贞儿把他推开,挤到张宪薇身边坐,直到下车都不敢放开她。李南在旁边看起来很后悔,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她却很高兴,把他也拉过来抱住,一人头上亲了一口。 下车前贞儿还对李南怒目而视,下车后不到一会儿两人又好了。手拉手跑到前面去,良缘让小丫头提着东西,她跟着追了过去。 山坡上种满了桃树,都还没有人高,但是春天到了,桃树冒出了嫩芽,开了粉红的花。 张宪薇让柳二去跟桃树的主人打声招呼,说他们到此游玩,请主人行个方便。 种桃树的是一户乡下人家,柳二把他们领过来,良缘给了他们一些钱,借了他们的灶。那户人家杀了一只鸡,又摘了很多菜给他们做吃的。 贞儿和李南都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乡下人家,江氏被他们拉过去问东问西。那户人家的妻子看江氏穿戴都好,说起农活来却真正门清,夸她:“太太真是个贤惠人,这些都知道!” 江氏还是第一次让人这样巴结的称太太,赶紧说:“那才是我们太太。”心里却挺高兴的。良缘过来听见了,对那户人家的妻子说:“这是我们李家二奶奶。” “咔,给二奶奶道福,问二奶奶好。”那个妇人殷勤的行礼。 江氏羞红了脸,逃回来了。张宪薇看她虽然神色慌乱,可眉眼之间都是喜意,知道她一定是遇上了开心的事,就打趣她道:“这是怎么了?这满山的桃花红了,颜色怎么都跑到你脸上去了?” 一直玩到了黄昏时,贞儿和李南在山坡上四处跑,鞋都跑掉了好几回。要回去时,良缘不肯让小黄狗上车了,它跑得太脏了。 贞儿和李南抱着已经跑累的小黄狗不丢,她道:“反正这三个都是一副泥猴子样,上车就上车。” “那回去后就把你们按到一个盆里洗澡!”良缘吓唬他们,可两个孩子早就不怕她了,嘻嘻笑着跟她胡赖,弄得良缘也没了脾气。 回到李家时有点晚了,天色已经是半暗。赵氏都快急死了,看到他们进门立刻就迎了过来,“再晚我就要让人去找了!”再看贞儿和李南,“我让厨房烧水!先洗澡再吃饭!” 她急火火的让人去厨房送信,张宪薇问:“家里都有谁在?” “……”赵氏为难了,半天才说:“老爷还没回来,二弟也还没回来。” 这很正常,他们最近都是很晚才回家。她看着赵氏,她一定有什么没说。 “……大爷出去了,没跟我说去哪里。”赵氏委屈的小声道。她在家里忙着,回屋一看李克不见了,再问下人说是出去了,去哪里没交待。她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问朱锦儿那边也说不知道。 她是快急坏了,看到张宪薇他们回来心里就像有了底,委屈也上来了。 “先吃饭。”张宪薇道,安慰她:“老大不是小孩子了,他在家里也闷了快一个月,出去走走不是坏事。说不定是去找老爷他们了,等老爷回来再问。” “是。”赵氏松了口气。这个事说出去就不是她的责任了,她现在最怕别人问她一句‘你是他媳妇,他去哪里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别人问她,她问谁? 以前李克在外面干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跟朱锦儿说。自从两人年前吵了一场后,到现在她都没把他给哄回来。他跟她面前就像个陌生人似的。 她觉得朱锦儿知道的都比她多。 赵氏闷了一肚子气回屋,她的大丫头香儿过来说厨房的热水都准备好了,已经送到东边的正院去了。 “奶奶别着急,大爷不会有事的。”香儿给她倒了杯茶,劝道。 “我管他有事没事?”赵氏冷笑,“反正我只是个外人。”她边说边看向朱锦儿的院子。 奶娘进来,看她这样就知道她又生那边的气了。挥手让香儿下去后,过去小声劝道:“姑娘别急,反正也过完年了,咱们再让人回赵家一趟,想办法跟李家人说把那个祸头子送出去!这辈子都不让她回来!” 赵氏摇头,她生气归生气,可没打算把脸丢回娘家去。“不能再让人回去说了。上次二婶来过之后,奶娘不是打听到过年时她可没少把这个事当笑话讲,娘都让她气病两回了。” 她娘是大太太,二婶是二太太,赵家主事只能有一人。两个妯娌没少为这个争斗。她会答应下嫁李家,为的就是李家给的聘礼多。有时实惠比面子要紧。二婶家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日后分家产肯定能多分。 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再给娘家带来麻烦,让她娘和哥哥弟弟们更加难过。 李克有一百个不好,至少她在李家是管家奶奶。虽然江氏今年回来了,可是她不会管家,日后给她搭个下手还行,李家是不会让她挑大梁的。 赵氏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现在就是赶紧生儿子,有了儿子她的腰杆就更直了。她不敢像张宪薇那样十几年不生,李显能够容她十几年只生一个女儿,李克可没那份心胸,他也不会念什么情份。 “等我有了孩子就行了。”她道。 奶娘叹气,“出了孝就行了。等出了孝,咱们赶紧怀个孩子!” 日子慢慢过去,李克开始出门了。李显很高兴,把升旺记交给李华照看,他就天天带着李克去兴隆记,在店铺里有他和大掌柜、账房一起教他。从跟客人打交道,到怎么进货,怎么安排货,怎么选货源。 李克不知道是不是开了窍,六月时他自己做成了两桩大生意,都是给出嫁女儿准备家具的。这些是大件,虽然兴隆记不靠这个吃饭,但是李显还是很高兴,一连几天都脸上带着笑。 兴隆记的大掌柜和账房先生也跟着夸李克眼光好,是个天生干这个的料。 八月初他作主进了一批南边的首饰小样子,交给燕城的金匠打制,慢慢的在燕城闯出了一点小名气。南边的首饰小巧、精致,燕城的首饰却多以重、大为好。小首饰最得不是很有钱的姑娘喜欢,她们用很少的钱就能买到漂亮的首饰打扮自己,兴隆记凭这个不说赚大钱,至少赚了名声。 李显一高兴,让李克当了二掌柜。上面有大掌柜替他把关、掌眼,他这个二掌柜就是出去应酬的。 跟他相比,李华每隔几天就要去一趟田庄里,名声没有,累得半死。 他们夫妻两个更想走了。张宪薇也看不过去,想从李显那里骗出一句话,偷偷放李华夫妻先回去。可转念一想,如果李显真的有这个心,孝字大如天,他可以再把李华夫妻叫回来的。 最后是让李显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她试探着问他,结果李显道:“我已经让人在城郊选好了地,给老二盖房子呢。等盖好了房子再把孩子接来就行了。” 第二天她立刻问李华有没有这回事。李华平静的说,“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了,房子还是我挑的地方。” “你怎么不早说!”张宪薇急道。 “太太,老爷这么说就是已经有主意了。”他虽然皱眉,可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吃惊。“其实我也想搬过来也不错,老大都大了,在乡下没有好先生,带过来也好让他好好念书。到时我再把江氏的小弟弟也带过来就行了。” 他和江氏都商量好了,只是瞒着张宪薇不敢告诉她。凭心而论,搬回燕城是件好事,唯一不好的就是日后没有自己的东西了。 不过李华已经打定了主意,田庄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他和江氏在哪里都是种地,换个地方种赚得更多。到时把银子送回乡下去,在那边买地,偷偷置下产业就行了。 只当是他们一家人出来住几年。何况三个儿子要想有出息,还是到燕城来好。 两人苦中作乐,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李显让他们留下,他们就走不了,也不敢走。 张宪薇气苦难当,回屋在被子上狠狠捶了几十下。 她叫来良缘,冷笑着说:“摆席!我要好好替老二庆祝一下呢!老爷打算接他回来,连房子都在盖了。过不了多久咱们一家就要团圆了,真是一件大喜事!” 良缘一惊,小声道:“老爷真想让二爷他们回来?” “可不是?”张宪薇理着鬓发微笑,“老爷都把升旺记的事交给老二了,这也是他干习惯的,我也觉得正合适呢。听说老大在兴隆记做得不错,已经当上二掌柜了,看来他们兄弟两个倒是正好一人占一间。” 良缘脸色不好看了,她可盘算着这里面要有贞儿的一份嫁妆呢。 “你尽管去。告诉赵氏这席是庆祝,不能寒酸。我这里出十两银子,只要是燕城有的都弄来。去外面的酒买,不用家里做的。”她慢慢道,“锦儿在屋里也闷了好长时间了,把她请出来也开心一下。让老大早点回来,今天他可要跟他的兄弟好好的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最近评论出现丢失的情况。昨天晚上一个读者告诉我了,我记得我回了贴,可是今天早上再看那个评论消失了。 我已经在意见区发了一个贴子,管理员希望我能提供丢失的评论的评论者名和评论时间方便他们查 如果有读者的回贴被无缘无故的删除可以在下面告诉我 PS:因为我没有删过大家的回贴,所以我想找出原因,希望以后不要再有姑娘的回贴被晋江给抽没了…… 第 38 章 ( )宴席的事是交给赵氏去办的,良缘亲自到赵氏那边去坐了小一刻,一边笑呵呵的一边说:“这可真是咱们家的大喜事!” 赵氏的脸色发白,神情僵硬:“……真是喜事啊。” 良缘又做势问李克最近如何,“听说大爷当了兴隆记的二掌柜,真是能干啊!大奶奶日后可以享福了!” 赵氏亲自送良缘出来,回去后就坐在屋里发呆。丫头香儿年纪轻,不敢劝也不敢说,转头去把奶娘喊来。 “大奶奶,太太说什么了?”奶娘进来看她神色不对就问。 “不是太太,是柳嫂。”赵氏扶奶娘坐下,“她过来说太太晚上想在家里摆一桌,不用家里的厨房,酒菜都去外面买。” “大概是孝期结束了,太太想趁机让大家松快点。”奶娘说,“太太那边的良缘还说什么了?” “……”赵氏揪着手帕,吃不准是真是假。她不敢相信,可良缘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又明明白白。“她没说什么。”是啊,良缘什么也没说。 “……就是,二弟最近一直在忙升旺记的事。”她道。 奶娘不解道,“过了年不是一直这么办吗?老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才让他去搭把手的。”她停了一下,连忙道:“大奶奶是担心什么?咱们大爷也没闲着,不是去了兴隆记吗?近日还提了二掌柜。”她拍着赵氏的手说,“大奶奶别忧心,我看老爷还是向着大爷的。上次是大爷没经验才吃了亏,现在有老爷看着,还有兴隆记的大掌柜盯着,出不了错。” 赵氏把良缘的话来回在心里过了几遍,挑要紧的学给奶娘听,“可柳嫂说……今天是给二弟庆祝,说他最近辛苦了。” 特地庆祝? 奶娘也嘀咕起来了。 赵氏把最担心的事说出来了,“……柳嫂说田庄那边正在盖房子,好像是盖给二弟一家住的。还说盖好了就让人把二弟的孩子也接过来!” 她不怕别的!她怕孩子!她没有,江氏有三个。离得远了没什么,住得这么近……由不得她不多想!就是她现在生,孩子也不能一口气就长到七八岁大啊!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顶事了! 她心里慌乱,奶娘也急了,抓着她小声问:“他们不走了?还要把孩子接过来?” 赵氏点点头,“这可怎么办!”奶娘拍大腿。 两人在屋里谁也不说话。奶娘看到赵氏着急,别的不管先劝她道,“大奶奶别急。这个也不只是咱们着急。” 赵氏心里一动,指着朱锦儿的院子的方向说,“你是指……” 奶娘把她的手按下来,点头道:“姨娘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可她在老爷那边说得上话。何况她又一心为大爷。这个事咱们告诉她去!她一定能有办法!就是没办法,她胡搅蛮缠一通也对大爷有好处!” 这是个好主意! 赵氏心中一定,站起来就去找朱锦儿。奶娘拉着她,“大奶奶别慌,这事不必你去。叫个小丫头去就行了。” 奶娘出去叫小丫头,赵氏交待她道:“太太交待让她也去吃席,别太……” 别说得太露骨了。 “大奶奶只管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办。”奶娘叫来一个**岁的小丫头,一字一句的教她怎么说,然后让她去了。 赵氏坐在屋里等,奶娘站在门口等。不一会儿小丫头回来了,道:“那边给了我一个香包和一根钗子。” “都给你了。”奶娘笑,“你都说了?” 小丫头个子不高,却是个机灵人。“都说了。我见了那个姨娘,说了晚上吃席的事。出来有个小丫头跟我说话,我就都告诉她了。” “办得好。今天晚上赏你一碗肉!”奶娘笑眯眯的轻轻拍了她一下,让她走了。她进屋给赵氏说,“都办好了。” “我在屋里都听到了,那个小丫头挺机灵的。叫什么?”赵氏现在不着急了,心里一宽脸上也有了笑。 “大奶奶想抬举她?她是赵三家的小女儿,虽然懒了点,但有眼色。”奶娘开箱子拿首饰,“晚上要去太太那边,要穿好点才行。” 赵氏挺有心情的挑了一身衣服,又配上首饰,重新上了胭脂梳了头。“太太给了十两银子,让人去酒买酒菜用。”她比着两根钗,在镜前挨个簪到头发上看。 “十两银子可用不了,三、五两就顶了天了。”奶娘乍舌,“太太真是大手笔。” 赵氏面上颜色一滞,丧气道:“……太太身后有老爷在,什么时候缺过银子呢?就是现在,我管着家,银子却都在太太那边。我连家里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大爷也不肯告诉我,以前他在升旺记,现在他在兴隆记,可我还是两眼一摸黑……” 奶娘:“太太也不是只指着老爷。太太是张家的大姑娘,现在跟张家的关系还好得很,隔几天就要去一趟。我听说太太还打算把那个李南送到张家的族学去开蒙呢。”她劝赵氏,“大奶奶还是应该多回家看看,就是人不到,偶尔送句话过去也行。女人还是要靠娘家的。” 赵氏眼中含泪不说话。 奶娘叹气:“我知道大奶奶心里不愿意回去让别人看笑话,让大老爷和大太太丢脸,可不靠娘家,咱们又能靠谁呢?” 赵氏偏过头,拿帕子抿了一下眼角。 她还是不肯。奶娘看到她的神色就明白了,暗叹一声道:“等生了儿子就好了。”也不再提让赵氏多回娘家的事了。 黄昏时起了风,张宪薇让人带着伞和车去接人。“分两头接,哪个也别落下了。”她问良缘,“酒菜都买回来了吗?” 良缘道,“大奶奶那边都预备好了。酒菜也都买回来了,还交回来了六两四钱的银子,说是没用完。”她指着案几上盘子里的碎银子说,“大奶奶说买回来的酒菜都是最好的,除了两道没办法现做的菜,酒说要是能提前两天说就都能做出来了。” “她多心了。”张宪薇笑道。赵氏特地说这个是怕她觉得她不够用心?也是个实诚人。换成别的人就该把这银子昧下来了。 不过如果是她也不会昧这银子的。一会儿酒菜送上来一看就能估量出花了多少,何苦为了一点银子让人觉得不诚实呢? 拿人当傻子哄的自己才是傻子呢。 张宪薇暗叹,她以前傻是都傻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凡有点脑子她都不会被李显哄的那么惨。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换成别人的事,她遇上了也一定能看出来的。 这算什么呢?套一句贞儿最近背的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把我新做的那件绿色的给那边送过去。”她吩咐良缘。 良缘把衣服拿来给她看,道:“太太还没上过身呢。” 她看了看衣服,又添了一副镯子一对钗,“今天有喜事呢。大家都喜庆点才好。” 夜色渐浓。桌子已经摆好了,买来的酒菜都在厨房里,酒还特地让一个师傅跟着过来,免得热菜放久失了味道。 良缘去送衣服,这边李显父子三人陆续回来了。 “这是……”李显看到厅中支起了大桌子,左右都收拾得格外整齐。他笑着问:“家里有喜事?” 张宪薇笑着扶他回里屋,对李克和李华说:“你们先回屋收拾一下,然后再过来用晚饭。” 等到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时,她对他说:“正好是个机会,我想不如热闹热闹。”她亲自侍候他更衣,一边说:“锦儿也在屋里闷得够久了,如今也出了孝期,再让她闷着也不合情理。我看老大夫妻最近关系挺好的,他们都好了,说不定赵家也不管这个事了。” 李显本来让她说得一愣,提起朱锦儿就把别的都先搁下。“还是你想得周到。”他叹道,“最近老大也好多了,既然出了孝就好好的热闹一下,咱们家也冷清够了。” “而且……”她站在他身旁,柔声道:“老爷不是要给老二盖房子吗?正好一起说了。从此咱们也算一家团圆。” “你说的对。”李显点头,说:“老二当初是回去给江氏寻亲、修坟,然后又在那边娶了江氏的外甥女。我当时想让他留在那边替江氏尽尽孝。但他到底是我们李家子弟,如今也该搬回来了。” 张宪薇只是笑笑,不接这个腔。他这话实在是太牵强了。幸好只在自己家里说说,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这种理由可站不住脚。 恰好良缘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直接把朱锦儿一起给请过来了。 从过年前到现在足有半年多,李显没见着朱锦儿的面。张宪薇想贤惠一下,出来道:“锦儿来了,快进来。”一边回头微笑,看李显出来。 朱锦儿捏着手帕,软腰细步的进来,行动间自然风流无比。但抬起头来后张宪薇就愣住了。 她涂了好厚的粉,好红的胭脂!远看还有旧日颜色,近看简直像唱戏的。 张宪薇愣了一下后就赶紧避开,看着朱锦儿盈盈下跪给李显磕头。良缘扶着她先到一旁坐下,低头在她耳边道:“这活脱脱一个妖精!” 她抬袖掩口,把笑吞回去。 再细看朱锦儿,果然大变样了。她送过去的衣服是件暗绿色的花缎,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当时裁缝婆子过来的时候,她拿在身上比过,做的样式又是圆领,更应该衬得人圆润、气派。 但朱锦儿穿在身上反倒衬得脸尖了,脖子细了,脖子上还都是皱纹。而且她的脸上涂了粉,脖子上却没涂,两边一衬显得脖子上的皮肤又黄又黑。 而且,她显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病的缘故,她看起来比李显大了十岁不止。 果然李显扶她起来后,原本温和的神色变得一惊,他上下打量她许久才让她扶着过来坐下。 张宪薇也站起来虚扶了一把,然后他们夫妻两个分左右坐好,朱锦儿站在下首把丫头倒的茶送上来。 她端给张宪薇时跪了下来,“锦儿给太太磕头。如果不是太太照顾锦儿,只怕锦儿已经去了阎王殿了。”说着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下来了,滚得粉和胭脂也一起掉,脸上瞬间出现了好几条道道。 “快起来。”张宪薇赶紧去扶,拿着手帕快速的在她脸上轻巧的擦了几下。“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就外道了。”她扭头看李显,笑道:“锦儿侍候我们都快二十年了,还是这么小心。” 李显冷淡的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茶。 朱锦儿还在掉泪,张宪薇使眼色让良缘搬个凳子过来,让她坐下道:“你是个有后福的人。老大日后还要孝顺你呢,快别说那些丧气话了。咱们家日后好日子还长呢。” “你们太太说得对。”李显放下杯子,皱眉道:“这些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晦气!” 张宪薇不说话了,朱锦儿慌忙站起来又要下跪。“良缘,赶紧扶姨太太去屋里洗漱一下,一会儿孩子们该过来了。” 总不能让她顶着这样一张花脸吃饭? 良缘过来扶朱锦儿起来,李显道:“不用了,你磕过头就回去。这边不用你侍候了。” 张宪薇一愣,他不想让朱锦儿在这里吃?虽然按说姨娘是不能上桌的,但以前都是让她在里屋搭个小桌。本来就有男席和女席,到时她带着两个儿媳妇坐在里屋吃,那时朱锦儿坐上去也不奇怪的。 “老爷,这又何必呢?”她劝道,“都是一家人。锦儿侍候你也有半辈子了,还生下了咱们家的老大。只看在这些面子上,让她在这里吃也没什么。” 今天这出戏她可是压轴,怎么能放她走?她走了,只凭李克根本唱不下去。李克私底下再混蛋,当着李显的面还是没胆子的。他也就敢在赵氏和下人跟前耍威风了。除了他们,看他敢对谁呲一呲牙? 他会在背地里给她添堵,当面只敢规规矩矩的当一个好儿子。李显多年的教导不是假的。若是她瞪一瞪眼,或者发一句话,他也不敢不听的。 只有朱锦儿也在,李克才有胆量。他很清楚他的姨娘在李显面前的份量。 良缘没动,只拿眼睛看李显。朱锦儿当然也不想走,她也在看李显。张宪薇在旁边劝着,李显顶不住,皱眉点头答应了。又交待一句,“好好侍候你们太太。” 这话的意思是让朱锦儿在张宪薇跟前立规矩。一会儿她就别想坐下来吃饭了,肯定要站到大家吃完了,她才能回去自己的院子吃。他这么一说,到时就是她让朱锦儿下去先吃一点,她也肯定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李华夫妻先过来了,进来时发现李克他们还没到,两人都很尴尬。 张宪薇让他们先坐下,一家人继续等李克和赵氏。 屋里一直气氛有些僵硬,张宪薇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李华和江氏说话。李显端坐一旁,时而温和的对着李华微笑,其他的时候一言不发。 大约一刻后,李显问起贞儿和李南,“他们呢?” “在里面呢。我想着今天就让他们自己吃,省得出来吃得乱七八糟的坏了大家的胃口。”她说。 今天晚上这么乱,她不想让两个孩子也跟着掺一脚。 “其他人都在,不能因为他们小就放到一边。”他说,转头让人去接贞儿和李南。等两个孩子来了,他把贞儿抱到怀里,让李南站在他面前,慈祥的跟他们说话,一会儿就逗得贞儿笑起来,李南也不像以前在他面前那么的拘束。 就在这时,李克和赵氏进来了。 赵氏的脸上都是急色,不等李克开口就主动请罪:“儿子和媳妇来迟了。” 李克木头脸,学舌般道:“儿子来迟了,请父亲和母亲恕罪。” “一家人都坐在这里等着你们!”李显怒道。 张宪薇先把贞儿接过来,再叫李克起来,跟着劝李显:“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他了。快坐下。” 饭桌上非常沉闷。李显、李克和李华坐在外面的大席上,李南既然来了,也坐到了外面。张宪薇不放心,让良缘过去看着他。 里屋,她的左手边坐着贞儿,往下是赵氏和江氏。朱锦儿站在她后面侍候。 赵氏看到她站着时差点不敢坐,坐下来也跟屁股下面有钉子似的动来动去。江氏则是看到朱锦儿时就把头垂到了胸口,就像她刚来李家时那样。 “上菜。”张宪薇道。 里屋和外屋一起上菜,外屋用的是大盘子,里屋用的是小盘子。比起外屋来,里屋少了一道鱼,其他都一样。 朱锦儿在菜上来后,安箸、布菜、盛汤都是她。赵氏在她每回要布菜时都想站起来,江氏在她布菜时总是立刻一口全挟进嘴里,只有张宪薇和贞儿自然的吃饭。 她是习惯了,以前朱锦儿侍候了她几十年。贞儿也是习惯了,她虽然没见过朱锦儿,但是下人侍候她吃饭是正常的。 菜过五味,张宪薇让人上酒。外屋的酒是一开始就端上来的,里屋的酒是温过的桂花酒。她让人倒了半杯给贞儿尝尝,这酒温过后喝起来格外芳醇,但是一点都不会醉人。酒里又加了糖桂花,就是让人喝着玩的。 江氏在家喝过酒,一尝就笑了:“这跟甜水似的。” 赵氏小饮了几杯,脸上染了一层红晕,“我不会喝,不能再喝了。” “咱们这里不劝酒。”张宪薇笑道,不许贞儿再喝第二杯,她的小脸也红了,像桃花一样美。 她对朱锦儿说,“辛苦你了,下去歇歇。” 赵氏听了就想站起来扶朱锦儿下去,可朱锦儿低头道:“奴婢侍候太太是福气,怎么会辛苦呢?” 赵氏站到一半僵住了,然后赶紧坐下来挟菜吃。 她可以装傻,江氏可以装没听见。张宪薇叹道,“你就是这么规矩,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然后就不再提让她下去歇的事了。 反正再说她也不会领情。 良缘进来小声说该让李南睡觉了,她把贞儿也交给她道:“你送孩子们回去睡,一会儿再过来侍候。” 饭吃到现在,里屋的她们只不过是坐着说话,偶尔挟几筷子菜,但是外面的说话声还是很大。李显好像一直在说李克。 “……好好跟大掌柜学,若是你能学到他半分皮毛,我就不用再替你操心了。” “上回你自做主张,要是回来告诉我,这事到后面就不会那么难办。咱们家也不会得罪燕城一半的人了……” 可能是看到了李华,跟着又说:“你弟弟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你明年赶紧生个儿子。看看你弟弟,你就不脸红?” 她听着觉得这话大概也不是只说儿子的事。旁边的赵氏听到了,眼圈已经红了。可这是公公说他儿子,又没当着儿媳妇的面说,所以张宪薇也没法劝,只好让丫头给她盛了一碗汤,“尝尝这个汤,是这个的招牌菜呢!” 赵氏道谢,低头喝汤。 一顿饭有惊无险的吃完了。此时已经是深夜,张宪薇让下人收拾东西,让江氏和赵氏侍候他们先走,让朱锦儿侍候李显,她转身先去看两个孩子。 良缘一会儿过来说:“她还在跟老爷说话呢。” 张宪薇摇摇头,让良缘别着急。她就不相信李克能把这顿火憋到明天再发,他要是有这份忍劲也让人佩服。而朱锦儿更是不能等,今天晚上的事只怕早让她憋了一肚子话想跟李显说呢。 至少也要述一述委屈? 大约两刻后,李克的院子里突然闹起来了!丫头的哭喊声几乎要刺破夜空! 张宪薇赶紧站起来往外走,正遇上李显和朱锦儿也从屋里焦急的出来。 “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她吩咐良缘,再转头扶住李显道,“老爷别着急,想必是没什么大事。” 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信。朱锦儿的脸都吓白了。 要是李克再殴妻,赵家非要李家给个说法不可。 李显在院子里转圈,屋也不回了。等了一息等不下去,抬脚就往外走。张宪薇和朱锦儿立刻跟上他。 他在前面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到了李克的院子。除了刚才的哭喊声外,现在里面非常安静。 良缘从屋里迎出来,扶住张宪薇就把头深深的埋下去。 “屋里是怎么了?”李显问她。 她低头不敢答。李显也没耐心了,直接就进去了。 屋里一点也不乱,跟上次张宪薇进来时到处都是砸碎的碗盘不同,今天这屋里一样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唯一不同的是人。 赵家的下人全都躲开了,里屋只有李克一个人在。 他看到李显进来,神色如丧考妣一般。 “你媳妇呢?”李显上下打量他,张宪薇代问道。李显跟着说,“刚才是怎么了?三更半夜闹什么呢?” 他这话是把错都归到赵氏身上去了。刚才尖叫的明显是个丫头,是丫头就归赵氏管。 李克不知道是没听出来他爹在替他说话还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上前一步直接跪下了。朱锦儿在旁边哀呼一声,跟着就紧紧捂住嘴,一双泪眼只望着李显。 李显看着他。 李克连磕三个响头道:“爹,儿子不孝。” 李显没说话,显然是等他说。他站在那里,好像不管李克要说什么事都没关系一样。 “……赵氏不贤,自进门起至今无所出。儿子要休妻。”他话音未落,李显一脚当胸踹了过去,把他踹得滑出去撞到床帮上,咚的一声闷响,撞得床都抖了几下。 这一脚可不轻啊。 朱锦儿滑跪到地上,膝行过去抱住李显的大腿,他看样子是还想再追过去踢一脚。 “老爷!老爷留情啊!”朱锦儿泪如雨下,一脸的胭脂水粉都擦在他的袍子上。 张宪薇站在后面看着。她觉得奇怪,李克为什么要休妻?他不知道赵氏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只是因为赵氏不合他的心意?他有这么傻吗?上次他和赵氏可是生了两个儿子,平安过了十年呢。 李克捂着胸口爬回来,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求爹成全儿子!” “我打死你这个逆子!”李显把朱锦儿扯起来推到一旁,左右一望找不到衬手的工具,举起拳头开始打李克。 朱锦儿哭得浑身无力,一边哭一边喊:“老大!你求句饶啊!快告诉老爷,你知道错了!” 李克闷头挨打,死活不开这个口。 朱锦儿没办法,再次冲过去抱住李显的胳膊喊:“老爷,老大他知道错了!他知道错了!你饶了他!” 李显停了手,“你真的知道错了?”他喘着粗气问。 李克颊上青肿,眼角黑青,嘴角流着血,可他还是咬死了牙要休赵氏。 张宪薇眉头紧皱,她想不通李克为什么这样做,但她生气他一点都不记得赵氏对他的好。上次他打了赵氏,可她一点都没怨恨他,事后还小心翼翼的给他陪小心。一个正经的大家姑娘,进门后却对他的姨娘恭敬有加,这还不够吗? 为什么李克不念她的好?不念一点夫妻情份? 他们父子俩为什么这么像? 她看不懂李显为什么对她绝情,也不懂李克为什么对这么对赵氏。 良缘说赵氏躲在她奶娘的屋里。这边闹得这么厉害,她都没有出来。李华和江氏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到底为什么吵起来?”张宪薇小声问。 良缘摇摇头,“只知道他跟大奶奶两个人在屋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奶奶哭着出来了。” 李克不肯改口,朱锦儿求了,李显问了,他死活不说原因,只咬定了赵氏无出当休。不得已,李显让人拿来了板子,半夜三更要打他。 不打也不行。今天他说要休赵氏,还这么坚决。不问清楚了,说不定明天早上赵家就来人了。燕城就这么大,藏不住一点秘密。何况这院子里有那么多赵家陪嫁的下人在,李家要休赵家姑娘,他们总要回赵家报信的。 板子噼里啪啦的打着,沉闷的声音一下下传来。 张宪薇坐在屋里,良缘站在她旁边。朱锦儿跪在院子里看着她的儿子挨打,李显背着手站在一旁,等着听李克什么时候求饶认错。 她在心里数着板子数,一下、两下…… 李克长到这么大,只有李显打过他,板子还是第一次。以前他读书不用心,也只是吃过几次戒尺而已。 她看向窗外,李显的脸上带着焦急、关心和愤怒。 别的不说,他对李克真是好。对朱锦儿也真是好。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外面的人可怜,屋里的她也一样可怜。 打了五十多下后,下人不敢再打了,他们也举不起来板子了。李显走过去。 她在屋里听不到外面说了什么,只能听到顺风传来的朱锦儿的哭声。 安静了一下,然后李显爆怒的喊:“打!!给我狠狠打死他!!” 朱锦儿哭着扑过去:“不能再打了!老爷!” 她站起来到窗户那边看,他踢开她:“你教的好儿子!!滚!!!” 一场闹剧。 打到最后,李显无力的喊了停,站在那里看着李克半天,接着就走了。没有管他。李克趴在长凳上,屁股上湿了一大片血,凳子下还有他漏出来的尿。他现在人事不醒。 朱锦儿捂着下腹,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想爬到李克那边去,却动都动不了。 张宪薇让人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屋里去,再去请大夫来。 大夫来了,先看李克。脱下他的衣服后,屁股和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大夫叹气,先检查了他的腿,然后看了看骨头,说:“只怕要养一段时间了。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事,等淤血散了再看。” 然后开了两剂药,一剂是退烧的,一剂是止血的。 朱锦儿那边是隔着帘子看的,切过脉后,大夫听说是踢到了下腹,眉头立刻皱紧了,悄悄跟张宪薇说:“我先开个方子,吃吃看再说。明天我再来。” “可是不好?”她小声问大夫。 大夫摇头不肯说,放下方子走了。 第二天,听说李克尿里都是血,人还不能动,打过的地方已经都肿了,还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朱锦儿也不大好,当天晚上就下不了床了,现在只要一动,下腹就疼,也不敢碰。 大夫又来了,给李克重新换了两副药,朱锦儿那边也不好。大夫说现在还看不出来,要再过几天。 “到底怎么了?”张宪薇问。 大夫还是摇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他把话都憋在嘴里,旁边的人急得不行。最后还是送他回去的柳二给撬出来了。良缘告诉张宪薇,她吓了一跳! “肠子破了?” 良缘摇头,不安道:“大夫也不敢说到底是不是。” 大夫的原话是:那里有五脏六腑,说不得哪个要紧的给踢了个洞。柳二学不全,囫囵说成这样。 张宪薇不知道这肠子破了好不好治,但大夫只说看看,也没急着开药,想必还不要紧?何况李显又怎么会对她下重手? 她现在只着急赵氏的事。 李显今天也没出门,一直闷在屋里没出来。她进去小声问他:“到底老大为什么要休妻?你知道吗?” 他的脸色发黑,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今天把争执写完的,看来是不行了。 大家晚安 第 39 章 ( )出了这样的事,李显看起来心情很糟。 李克被打得起不来床,朱锦儿刚出来一天又病了,还是被他踢的。赵家那边还没有消息,李家当然不能主动送上门去。李显忐忑不安之中,回家又听说赵氏病了。 “她病了?”他不相信,“请大夫了吗?” 张宪薇坐在一旁,今天她可是累得够呛。大夫刚来给李克换了药,又给朱锦儿看过病后刚要走,赵氏的奶娘哭着冲进来,一进来就跪到她面前喊:“求太太救救我们大奶奶!” 原来赵氏病了。 张宪薇赶紧带着大夫过去,见赵氏如今睡在左侧的厢房里,这以前是奶娘和丫头住的地方,现在腾出来给她用。 她烧得满脸通红,一嘴胡话。一旦有人靠近就伸手胡打乱抠。本来疑心是她装病的张宪薇也吓了一跳。大夫看过后说是受了惊吓,吃几剂药就能好。 奶娘守在床边,几天不见就瘦得皮包骨头。 丫头香儿熬得眼圈青黑,脸上还有泪痕。她送大夫出去的时候小心递给大夫五两银子,请大夫想个办法给赵家送个消息。 李家这两天门户紧闭,出了这样的事,赵氏又病糊涂了,她们喊天不应,叫地不良。如果赵氏病死在李家,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 这位大夫跟张家有旧,出了门就告诉良缘了。良缘唬了一跳!又多给了一倍的诊金后请大夫先等几天过来时再给他准信。 大夫也是常在燕城走动的,跟赵家也算熟悉。可他跟张家的关系更好,他开医馆的房子还是租张宪明的呢。只是这层关系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除了张家爱叫他去看病外,别的没人知道。张宪薇出嫁后才知道他,还是她想生孩子时回张家找人引荐大夫时认识的。 大夫不动声色的走了。良缘回来把事情全告诉张宪薇,急道:“太太,咱们一点都不知道!” 张宪薇也愣了,从出事那天晚上到现在才两天时间,她以为是赵家还没反应过来,而且她也没打听到李克为什么非要休妻,所以先把赵家的事放下了。结果原来是家里已经把赵氏的人都管起来了吗? 可她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这不可能。”张宪薇不相信。赵家的下人不算多,赵氏进门时只带了七个人,又还回去两个,只剩下五个。这五个都在她的院子里,所以如果说不让他们去送信,这不难办,但要瞒住她就不可能了。 她问良缘:“你就没听到一丁点消息?” 柳二和柳大都在门房听差,良缘隔两天回一次家……对了。这两天院里忙,良缘没回去,柳二又不能进内院。 良缘跺脚:“那个傻子!使个小丫头送个信进来又有多难?” 虽然不难,但风头浪尖上,柳家兄弟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李家的下人,虽然平常跟她们是一边的,但大事上还是听李显的。别的不说,柳大和柳二的爹还在呢,那个老头子可是只听李显一个人的。 李显其实只是交待门房不让赵家的人出去而已。李家就三个门,一个正门,两个小门。一个小门是进出的,一个小门在厨房后面,专门送柴送菜,家里的污物也是从这里送出去。 正门一直有人看守,小门平常是锁起来的。赵家的人想出去,只能走厨房的小门,但他们要先买通厨房的人。 张宪薇虽然放权给赵氏,可没让她换人。所以厨房里管事的仍然是三娘。赵氏的人要想买通她出去肯定是不行的。 “你去问三娘,看赵氏的人有没有找过她。”她对良缘说。 良缘回来后说赵氏那里的一个小丫头去过两天次,有一次还想借着拉粪的车进来的功夫跑出去,让人给抓回来打了一顿。 “他们也没明着说。所以三娘一直认为是那个小丫头想偷跑出去,她说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大奶奶的。”良缘道。三娘把小丫头当成了逃奴,但她并不打算告诉赵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良缘问起来了,她就这么说。 这就对了。 张宪薇松了口气,她还当自己真成瞎子聋子了呢。 “太太,那接着……” “想办法,让那个丫头跟着大夫去拿药。”她道。 良缘会意。又过了几天,大夫再来时,丫头香儿急忙想问他。他却捻着胡子说:“我那店里的小工最近回家去了,一会儿不能到贵府送药。不如你们哪位跟我走一趟,有什么事我也好再交待你们。” “行!奴婢跟您去!”香儿立刻回去告诉奶娘,拿上银子就跟着大夫走了。 送大夫回去的柳二看见了,眼珠一转装拉肚子,换了另一个人送大夫回去。那人送大夫和香儿到了医馆,一晃眼的功夫香儿就不见了。他问大夫,可大夫正在替人看病,没搭理他。他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好就这么回去了。 香儿跑回赵家,对着赵大太太一通哭诉。大太太当时就晕过去了。赵氏有个弟弟,年方十五,见娘被气晕了,香儿又说姐姐在李家病得人都糊涂了,他们却一点都不知道!李家还瞒着不让下人给他们送信,立刻就炸了。 他要去往李家去,被一堆下人拦住。这时赵氏的爹回来了,赵老爷听说太太晕了,回来一看见到了出嫁女儿身边的丫头,那丫头还满脸是泪,儿子气哼哼的站在一旁。他让人先把这个冲动的儿子送回屋里看好,再看大太太如何了。等大太太醒了,他才把香儿叫过来问情况。 香儿又说了一遍,一边哭着:“大奶奶和大姑爷也不知道怎么了,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后来回屋后屋里只有大姑爷和大奶奶,我们都在外面,结果大奶奶哭着出来了,什么也没说。然后李家老爷和太太,还有那个姨娘也过来了,大姑爷就说要休了大奶奶。” 赵老爷一直很冷静,他旁边床上的大太太却又哭得喘不上气了。赵老爷一边给她拍着胸口,一边对香儿道:“捡要紧的说。” 香儿也怕把大太太气坏了,极快极小声的道:“大姑爷说大奶奶无出当休。” “我可怜的姑娘啊!”大太太哭喊。 赵老爷让香儿下去,再把大太太的丫头喊来照顾,对大太太说:“你别急。我去李家看看,要是咱们姑娘病得厉害就先接回来住几天。” 他突然来拜访,李显还在店里,李克倒是在家,可起不来床。李华从那天起就一直装傻,和江氏两人躲在屋里不出来,连饭都不到张宪薇这边吃了。 所以只有张宪薇出来见了亲家老爷。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说话。赵老爷非常客气,话也很简单。就是赵大太太最近想女儿了,想接赵氏回家住两天。 张宪薇答应得很痛快:“女儿都是爹娘的宝贝,我也不能拦着赵氏向亲家太太尽孝心。” 赵老爷来之前以为李家要扯皮,不会那么容易让他见到赵氏,更不会让他轻易把人接走。见她答应了,一句废话没有,赶紧让赵家的下人收拾几件平常用的东西抬上赵氏坐上车走了。 临走他都没问过李克一句,而张宪薇也一字没提。 等赵家的人都走了,李克才让人去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就躺在屋里,赵氏暂住的厢房离他也就两三步而已。赵老爷进来接人,他就算没看到也听到声音了。刚才装傻,现在倒装模作样的来问。 良缘一脸不屑,“克大少爷刚才一定是睡着了,睡死了。” “不必理他。”当一个孩子只是孩子时大人很容易原谅他,但是当他做了一件没办法原谅的事的时候,大人就该对他失望了。 她现在就对李克失望了。 晚上李显回来才知道赵老爷来把赵氏接走了。他没有埋怨张宪薇,在他看来一个妇人是没办法阻止一个赵老爷那样的人的。 他去见了李克,没有带别人。不知道他们父子两个谈了什么,他没有回来,听良缘说是去老太太的屋子了。 “那里连被子都没有,屋里又大半年没打扫过了,太太,要不要我现在让人去打扫一下,再给老爷送被子过去?”良缘担忧的说。 张宪薇没想到这个,她刚才一直在想李显跟李克说了什么,居然让他这么灰心的跑去老太太的屋里。 “嗯,你去。”她回过神来后说。 良缘去送被子,一会儿李显却回来了。他神色枯槁,目光呆滞。进屋后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到张宪薇,对她疲惫的一笑:“薇薇,让人给我打水来,我洗一洗,咱们就睡觉。” 洗漱之后,两人上了床。一躺到床上吹了灯,李显就在一片黑暗中挤到她的被子里来,紧紧的抱住她,把她挤到了床里。 抱住她后,他一动不动,好像只是想用这个姿势睡觉。 他抱得太紧,她很不舒服,折腾着换了好几个姿势,他松开手让她翻身,却在她躺好后又抱过来,还是抱得那么紧。最后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他好像哭了。 抱着她哭了。 醒来后她觉得那是梦,可又不能确定。李显真的哭了?如果是她做梦,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她梦到过李显死了,她在听到良缘着急的告诉她,又说要怎么办丧事时,她还记得梦里她的心情,那是从心底里高兴起来,一阵轻松。 醒来后发现是梦,怅然无比。 她不觉得她会梦到李显哭,她不期待这个。所以那他就是真哭了。 直到吃早饭时她还在想这个,良缘问她赵氏的事怎么办,她才回过神来。“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太太?”良缘不解。 “这事有老爷呢。咱们都听老爷的,现在已经不是咱们能管的事了。”她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李显在外面奔波了几天,赵氏就在赵家住着。直到他有一天回来后对她说:“明天去把赵氏接回来,她在娘家住得也够久了。” 她才疑惑道:“老爷?”他跟赵家谈好了?赵家还让女儿回来?这可能吗? 李显拍拍她,温柔道:“别担心,赵家同意了。你去赵家不会有事的。”他放下茶杯冷笑,“赵家不会把赵氏留下的。就是赵氏自己也不会想留在赵家。她在李家还能当她的大奶奶,况且经过这次的事情后,咱们和老大都要让她半分。她在李家比在赵家轻松多了,还自在。” 张宪薇放下筷子,听他继续道:“她要留在赵家,难道日后赵家的姑娘都不嫁人了?让人说他们家有一个无子被休的大姑娘?赵家姑娘就别想再说到好姻缘了。就算赵老爷和赵太太再怎么疼她,非要把她留下,那她日后也不能出门了,只能住在赵家院子后面的角落里。若是送出去,也只能去一些收留不规矩女子的庵堂。在那种地方就是等死了。” “那赵家就没想过让她改嫁?”她故意道。 “改嫁?嫁给老迈的鳏夫,嫁到穷乡僻壤?她要改嫁势必要去外地,在这里还有赵家能护着她,到了外面天高皇帝远,她就是死了赵家都来不及替她收尸。”李显给她挟了一筷子菜,“你别怕她回来后不守规矩。这次的事虽然是咱们家理亏,但赵家绝对不敢闹大。赵氏无出是真的,说到哪里都是她没理。” 她的筷子一抖,李显看到了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暖着,轻声说:“咱们有贞儿呢。”他把她拉过来抱住,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说:“别想那么多。薇薇,你跟了我一辈子,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么长时间她都不习惯他抱着她了,腰背都是硬的。 他呵呵笑着摸着她的背,说:“你就是这样,凡事都不会拐弯,什么都要按想好的去办,就是半路看见前面有堵墙也要撞过去。你就是认准了自己的目标,别的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我早就明白你了。” 赵氏回来了,她规规矩矩的向张宪薇行大礼,看到李克也还跟以前一样,轻声轻语的说话,行动前不见一丝怠慢、怨恨。 朱锦儿重病,于是又不能见人了。李显也没提,张宪薇让人注意医药,别的也不管了。唯一的不同就是李克没办法让赵氏去侍候朱锦儿了,现在赵氏对她只是面子情。有东西让丫头送去,她自己是绝对不去了。 李华夫妻在赵氏搬回来后向李显辞行,这次他答应了。张宪薇更加惊讶了,她还以为李显会更加重用李华呢。 “房子还是照盖,日后咱们也可以去田庄上小住几天。就是老二再回来了,房子也能用。”李显道。他让李华明年再回来,这次要带着三个儿子一起来。 李华看起来也不明白,但既然李显让他走,他迅速收拾好行李,一天都没耽误的走了。张宪薇来不及给他准备太多东西,只能把年前给三个孩子准备的衣服和礼物都带上,又私底下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她想给二百两的,但良缘说升米恩,斗米仇。有时给得多了反倒生怨恨。 “人心都是不足的。要是太太一松手就是二百两,说不定他还会想太太如此大手笔,平常说不定过得是什么富足日子呢。再看看他自己,这不平之心一起,什么妖魔鬼怪都孵出来了。” “是我着魔了。”张宪薇叹气道,“还不如你看得清楚。只想着给多点好弥补他,却忘了人心多变这回事。” 银子不敢多给,就换成了东西。乡下地方不缺米粮,张宪薇想了想,让人想办法买了两袋粗糖,黑黄红白,都是拳头大的糖块。这个东西乡下少见,不说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 李华和江氏看到这两袋粗糖,高兴得很。张宪薇也松了口气。 一晃眼又是过年了,李家今年开门迎客。李南每天去张家读书,这次走亲戚他跟张家的那些大小男孩玩得跟一家人似的。看到他这么开心,李单也放心了,跟张宪薇说打算过了年就跟曹子学去苏州。 “考试也是在那边,我们先去那里拜见一下。”开考是在后年,提前一年去是想熟悉一下那里的环境,该拜访的拜访,该认识的认识。不然开考前再赶过去很多事都迟了。 “你放心的去,家里有我照顾。”张宪薇想说他订亲的那家人来消息了,又怕打扰他用功。他已经出孝了,那家人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迎亲。要是在开考前成亲怕乱了他的心思,有心等到考完后又怕那家人不答应。 她正为难,李单道:“若是许家来人,请大伯母帮我回个信,就说我想取了功名再成亲。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当年李单的父亲李阳也想考秀才,但李芾没敢让他去。他知道这个儿子心性太过清白洁净,官场是一个污泥潭,让他冲过去,不是害了自己就是害了家人,还是圈在家里当个富家翁好。 李阳心心念念考功名,李单从小就知道。 “好的,都交给我。”张宪薇道。 紧接着赵氏就怀孕了,李克现在还是二掌柜,而且李华走了之后,升旺记的事还是没交给他,而是李显自己管着。而在兴隆记上面还有一个大掌柜,管账的是账房先生,他这个二掌柜有名无实。进货是别人的活,招待客人的是小工,店里管事的是大掌柜。 李克像是被李显给闲置了。 张宪薇留心看了半年,吃不透李显是什么意思。他是还想继续磨李克吗?是打算磨掉他的脾气和锐气? 赵氏怀孕后,按说应该给李克纳个小妾。但张宪薇提的时候李显没答应,赵氏管束着屋里的丫头。李克倒是想往外跑,但是他的口袋里没银子了。 这还是张宪薇慢慢看出来的。以前都是李显给他银子,要么他在店里也能落点油水,本来这个二掌柜就是李显给他的好处和方便。但是她发现李克不出门了,账上也不见他借钱了,店铺每个月回来交银子时都是实账,也就是赚多少交回来多少。 这只能说账房不给他这个方便了。 到底是怎么了? 张宪薇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半年前李克休妻的事让他变成了这样。他为什么要休妻?李显又知道了什么? 外面刚刚下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 屋里点了灯,放了两个火盆。温暖的火光映在窗户纸上。 李显掀起棉帘子进来,他的肩头上还落了雪。 他过来挨着她坐下,烤了烤火后掏出一串黄澄澄的钥匙。看着像以前老太太屋里的那一串。 “这个你收起来。”他笑着道,“回头去收拾一下,都在老太太以前的屋里。一共八个大箱子,六个小箱子。都是以前老太太攒下来的。” 她看着那串在灯下泛着油光的铜钥匙,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它拿起来。一大串叮叮当当的。 年后,她找了一天带着良缘去了老太太的院子。拿那把最大的钥匙打开锁,推开吱哑做响的木头门。 屋里弥漫着尘土味。 “还是应该先让人来打扫一下。”良缘边说边走在前面。 她缓缓走在后面,每一步都想把这屋里的东西重新认识一遍。 当年老太太死后,钥匙就被李显收了起来。她没惦记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再说她当时也没有孩子。为了表示她的不在乎,所以她从来不问,最后慢慢的好像连她都忘了这里还放着老太太的箱子。 其实这些东西应该交给她的。 她不贪财,却贪别人的信任。当她认为李显觉得她贪财时,她难过之下更想表现她其实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但她当时真的很失望,她没想到李显会不相信她。他不把老太太的钥匙给她,是不是因为…… 后来她重活一遍后,她想这些东西他可能是想私底下交给李克的。 没想到他现在给了她。 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不少,可能那些不要紧的都在老太太最后那段时间送出去的。八个大箱子和六个小箱子里全都是值钱的东西。 一些布料已经放旧了,一看就知道布已经稀了,没法做衣服了。首饰都要重新拿去让金匠重新炸一炸,因为颜色都发乌了。 最后连良缘都乍舌,“真不得了,没想到老太太存了这么多东西。” 也未必都是老太太存的,大概也有李显这几年慢慢拿过来的一些。他也会攒一些私房钱的。 她们查过箱子里的东西后又重新上了锁。 出去时,良缘扶着她,小心翼翼的问:“太太,你说老爷这是为什么?” 连她都奇怪李显为什么要把钥匙给她。 因为不给也行啊。她又没要,再说家里现在也不是揭不开锅,急等银子用。 她没有说话。有一个答案是摆在眼前的,但她不愿意相信。良缘也未必就不知道,只是她也不敢说。 她们两个都不信。 雪已经停了,天空像洗过一样晴朗。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走到门前,良缘回身关门上锁,一低头看到墙角冒出了两根绿草。嫩绿的草芽把雪顶开,扎根在黑色的温润的泥土中。 “太太看,草发芽了。”她扶着她笑道。 张宪薇扫了一眼,笑了笑。 她们转身向回走。 良缘还在说:“草都发芽了,看来天慢慢暖和起来了。贞儿这些天都在家里闷坏了,等雪化完了,天也不冷了,就可以让她出去玩了。南儿去念书了,她在家里闲得都生气了。” 说起贞儿她就发自心底的笑出来,“说让她跟着南儿一起去,南儿读书,她可以跟着她的外甥女一起学针线,是她死活不愿意的。” “让她输给外甥女多没面子啊,在家里学也一样的。”良缘宠爱贞儿,不肯委屈她半分。 “还是让她去。一个人在家寂寞,等雪化了。”她道。 等雪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预定有两个番外。 一个是对李克休妻事的解释。从谁的角度写我还没想好。本来今天想写这个的,但是从张宪薇的角度出发,我又不想让她去打听李克的事了。从她打算放弃对李克的报复起,她就不会再关心李克又惹了什么麻烦了。 一个是贞儿出嫁的事。算是对后文几个人物的安排解释,包括李单和李南。 最后我还是一个都没有写死。 本来预定是写到朱锦儿去世,就是上辈子她听到李显真心话的那一天。但文写到这里,张宪薇重生后的人生已经完全改变了。朱锦儿是个什么下场,当时李显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李显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不想让张宪薇生儿子,我本来想写心理活动,后来又想还是穿插到某一个对话中,让他不经意的说出来。 至于是放到哪一个番外里我还没有考虑好。 有一些问题还没来得及解释,如果番外里不合适说,我会在文章有话说里告诉大家。有疑问的可以问,我现在可以解释了(因为不需要保持神秘了~) 大家晚安 第 40 章 ( )四月初,赵氏生下了她这辈子的长子。 张宪薇去看过,孩子还小,看不出来是不是上辈子她的大儿子。而且那个孩子也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 “你好好歇着,家里的事不用操心。”她道。 赵氏熬了两天一夜,生下了这么个宝贝蛋,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抱着孩子就像抱着她的命。奶娘守在她旁边,又是高兴又是掉泪,一个劲的说:“好了,这下好了,姑娘熬出头了!” “好好照顾你家大奶奶,要吃什么喝什么就去吩咐厨房里的人。”张宪薇交待屋里的下人,领头的大丫头香儿恭敬的答应着。 “我就先回去了,让你家奶奶好好歇着。这一个月不能着风,小心窗户缝,虽然是春天了,但是早晚还是冷的。”她又看了一遍屋里,觉得都妥当了才走。 奶娘亲自送到院门外,回到看到赵氏还抱着孩子,就上前接过来道:“别总抱着他,你的身体还虚着,快躺下。”说着把孩子放到床角解开襁褓,看看他尿了没有。 赵氏软软靠在床头,欣慰的叹气:“总算有儿子了。”她伸手道,“把他抱过来给我。我一刻都离不了他。” 奶娘听她的把孩子放在她的床里边,两人一起边看孩子边笑。 “他挤眼了。” 孩子动了一下,或者挤了下眼睛,皱了下眉毛都能让他们看不够。 香儿端着鲤鱼汤进来道:“奶奶喝点汤,这汤下奶。”她放下汤盆给赵氏盛了一小碗端过去。 赵氏边喝边问:“大爷呢?还在店里?” “听说在盘货。”香儿答道,“上回大爷回来时说最近有一批货到,要先腾出库房里的地方,正好顺便把往年积下来的货盘一盘。” “呵呵。”赵氏喝完汤把碗放下,冷笑道:“也行,他这次算是给自己找了个活干。” 香儿把碗收拾了拿出去,屋里只剩下奶娘和赵氏。 奶娘安慰她道:“大奶奶放宽心。过日子不能指着仇过,说到底他是孩子的爹,你和孩子日后都要靠他。” 赵氏不理,笑眯眯的逗孩子。 奶娘不敢再深劝,自从上回从赵家回来后都快有一年了,赵氏对李克越来越冷淡,除了面子上的东西愿意说两句外,平常对他是一点都不关心了。奶娘还记得以前赵氏有多在乎他,为了不让他生气都愿意去对着一个姨娘服低做小。 “奶娘,别想了。”赵氏看奶娘还是一脸愁容,反过来劝她。“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回头看着孩子,“有了儿子,我在李家就站稳了脚跟。他想休我?哼,这辈子都不可能!” “姑娘,别赌气了,事情都过去了。”奶娘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上次的事看着是李家丢了脸面,如今我们在李家过得也比以前痛快多了,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是在别人家里过日子,该抬手就要抬手,不能总把以前的事挂在嘴边上。” “我当着他的面一句话都不会说的。”赵氏温声道,“奶娘,你不是也知道吗?大爷他根本就没一点人心!当时那个孩子都七个月了,他一句不要就真的让人去灌了药!你说,这样的人我还敢信吗?他当初为了那个孩子要休我,结果一句话就不要了!” 赵氏想起当时的事就怕得发抖。 李克想休她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他偶尔冒出来一句‘别以为你姓赵就怎么样了’,‘惹了我照样不让你好过!’。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告诉别人,就是奶娘她都不敢说。她的丈夫居然对赵家有这么大的怨恨,到底为什么?她怎么想都不明白。是她不够好?不够贤惠?还是他嫌她对姨娘不够恭敬? 结果那天晚上,听说李华夫妻要留下来后,他回来就生气了。她留在屋里侍候他,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低声说:“你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要你有什么用?” 他就那么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说出她有什么用。 “你说,你有什么用?你看不起我,看不起姨娘,看不起我是庶出的,天天撵在太太后面,怎么?想让她给你撑腰?还是想仗着你是赵家姑娘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越说越大声,她怕他喝醉了,一会儿再让下人听见了,就赶紧说:“大爷,大爷小点声,该让人听见了?” 他一把将她搡到床上。自从上次之后,他就不敢把她推到地上去了。 “你怕谁听见?嗯?”他看向李华夫妻暂住的屋子。她害怕的看着他,怕他接下来还要继续骂,继续吵。 她放轻声音劝他:“大爷,现在家里跟以前不一样了,咱们还是小心点好。大爷想跟我说什么,我都听着,好不好?” 他扭头看她,突然嘿嘿冷笑。他凑过来眼睛直直看着她小声笑道:“我要休了你。你生不出儿子,我要休了你。把我的儿子和我的老婆接回来。” 当时,赵氏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她只记得她求他不要再说了,她哀求他,可是没有用,于是她哭着逃出去了。让奶娘给硬是拉到了旁边的屋子,不然她就该一直跑到外面去了。 然后她就病了,什么也不知道。等醒来后就回到了赵家。娘守着她掉泪,“我可怜的姑娘……” 李显来了,父亲跟他谈了一次。然后父亲过来问她,还愿不愿意回李家去? 赵氏茫然的看着父母,她不回李家还能去哪里呢?家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二婶那里还有几个妹妹没有出嫁,如果她因为无子被休回来,那妹妹们要怎么找人家呢? 父亲跟她说,如果她不愿意再回李家,就先把她送到乡下去,等风声过去了再给她找一个外地的人嫁了。 她不愿意。 父亲说:“不愿意……咱们就跟李家,反正李克外面那个要解决了。” 她迷迷糊糊的,听父亲和母亲告诉她,李克在外面买了一个妾,就住在兴隆记后面的小巷子里,因为他常常去兴隆记,所以一直没人发现。 那个妾已经有了孩子。 她头晕目眩,想起他的话,原来这才是原因! “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她紧紧抓住父亲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说。可她说不下去。 ——那个女人,那个孩子,不能留!!不能留下!! 如果留下了,她就完了!! 她说不出口。她怕说出口了就是两条人命。她害怕,她不想害人,也不想让父亲和母亲为了她害别人。 最后她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抱着被子无声的哭。 她要怎么办?他不要她了,他要别人给他生孩子了。她要怎么办? 父亲看了她一会儿,叹气说:“别担心,这事交给李家去办。”父亲冷笑着,“这是李克的孩子不是吗?就让他办!” 赵氏不知道后面是怎么回事,不过听说父亲告诉李家要处置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才能接她回去。之后,李家就来接她了。 “……那个人……”她害怕的问奶娘。 奶娘跟着她一起回来了,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她。她看起来老了很多,可是还是很关心她。一听她问就赶紧说:“别想了,都没事了。” 她抓住奶娘,“奶娘……真的都……”她祈求的看着她,既想听到那个女人已经带着孩子消失了,又不想知道这条人命真的算在了她的头了。 奶娘坐在她身边,缓缓道:“我听说是老爷问了大爷,然后大爷……愿意让那女人打了胎然后卖掉。” 李显让李克去的?李克自己愿意去的? “……他愿意?”她不敢相信的问。 他一点都不喜欢她,从来不关心她。相比之下他一定更喜欢那个女人和他的孩子,之前他不是还想休她吗? “是不是……”她恐惧的看着奶娘。是不是李克是被逼的?要是这样,她回到李家他一定会报复她的!! 奶娘摇摇头,“姑娘,别担心了。这都是大爷自己去做的,跟咱们没关系。老爷亲自问的他,如果他不肯,咱们没事,有事的是大爷。” 赵氏仿佛明白了。 她回到了李家。李华夫妻已经回去了,他们不在这里住了,也不会搬回来了。她松了一口气,他一定不会再生气了。他高兴了,她的日子就好过了。 然后她发现他真的不生气了,朱姨娘也好像又被关了起来,李显再也没去看她了,连太太都特地把她叫过去交待,让她没事的时候在屋里歇着,如果有小事就让丫头跑腿。 “别总是什么都你去干,累坏了我可要心疼的。”太太笑着说。 她想要孩子,他也开始配合她。很快她就怀孕了。当她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想起他以前失去的那个孩子,不由得有点替他,也替那个没有生下来的孩子难过。 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银子,悄悄给他,让他去庙里给那个孩子上柱香,请人念几卷经,给孩子积些来世福。 他拿着银子像是第一次想起那个孩子,然后很轻松、很不在乎的把银子扔回来。 “你别再找事了。”他说。 “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也跟你好好过了,怎么你又把以前的事翻出来?”他很不耐烦。 “我是想替那个孩子……”她拿着银子真心的说。 “又没生下来,谁知道是男是女?”他冷淡的说,“好了,睡觉。好好的日子偏要提那些没意思的事。” 过了几天他都像没事人一样,就像那天晚上他们真的只是小小的绊了下嘴。 赵氏渐渐相信了,当初的确是他去办的。是他给那个女人灌了药,是他把她卖了。 他一点都不在乎。 赵氏浑身发冷。他当初为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要休了她,几乎是要了她的命。可是这才过了不到一年,他就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个人、这个男人…… 从此后,赵氏再也不相信李克。不相信他会爱孩子,不相信他会爱她。 “他谁都不在乎,只在乎他自己。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赵氏抱着孩子平静的说,奶娘在旁边悲伤的看着她。 “我只要孩子就行了。”赵氏看着睡着的宝宝,她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冷静。 第 41 章 ( )李单十八岁的时候考出了二甲三十六名的好成绩,之后他就不肯再继续往下考了,而是回到燕城,准备成亲的事。 张宪薇已经把他的小院重新打扫了一遍,赵氏抱着孩子过来帮忙,她道:“你别在这里了,去跟贞儿在一起,她刚才还在念她的大侄子呢。” 这个男孩的大名叫李真,小名叫白桃子。这个小名是贞儿起的,她第一次当姑姑,还是一个真的比她小的侄子,立刻喜欢的不得了,天天去看他。 那次她过去时正好李真换尿布,一泡尿全浇在她身上了。她又喜欢又生气,一边跳着说:“他尿到我身上了!”一边围着看赵氏给小家伙换尿布,“他的屁股真大,怪不得呢。” 之后她就管他叫白桃子,因为他的屁股像一个大白桃。 赵氏听见了喜欢这个小名,于是就这么叫开了。 张宪薇说贞儿:“你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小心他长大了埋怨你呢!” “呀,那怎么办?”贞儿着急了,想给白桃子换个小名,想了一堆都不管用,因为叫他白桃子,他就扭头看人,叫别的就不答应。最后她一见白桃子就夸他,“白桃子,你好乖。” “白桃子,听说仙人都是吃仙桃的,这桃子可是好东西啊。” “白桃子,你叫这个名以后就有吃不完的桃子了。” …… 赵氏被她逗得直发笑,对贞儿越来越好。贞儿跟这个大嫂也越来越亲热。于是赵氏直接把白桃子留给贞儿,她又回来帮张宪薇。 “我给娘搭把手,有什么跑腿的活我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私底下赵氏改叫她‘娘’。赵氏不是个口里花花,心内藏奸的人。张宪薇也乐意家里跟她合得来的人越来越多,这还是个好人,那就更好了。 李单高中之后,这次回燕城是成亲。其实原来说商量过看他是回渑城成亲还是在燕城办喜事,但渑城的房子都没有收拾,只有几个老仆看房子。所以决定先在燕城放聘,喜事是回渑城办,正好放聘后还有半年的空档,也够收拾房子了。 李单的定亲的那一家姓许,早在李单去苏州前许家就送过信来。他十八了,那个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李单的奶奶薛氏给他定亲定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细看细打听。许家姑娘正好跟李单同年,今年也是十八岁,算虚岁都十九了。她不出门,下面的弟妹也不能许人家,许家一家都快愁死了。 幸好,李单中了。这门亲事也可以办得风光些。 收拾好了院子,李单回来。他这是衣锦荣归,跟他同年的曹子学也中了,不过他是三甲第十六名,跟李单比差了一百多名。 张宪薇还怕曹家生气,结果曹家看起来比李家还高兴,不但亲自派人去苏州把李单接回燕城,还要替他在城中的全福庆祝,下贴子请了燕城八成左右的权贵,稍微有点头脸的都接到贴子了。 原来李显也打算在酒摆上几桌替李单庆祝,也打算请曹家的人,不过他以为让曹家当座上客就够了,谁知曹家抢先办了。 民不与官争,哪怕是个过气的官。 李显只好等曹家给李单庆祝完了,再在家里摆一次‘家宴’。 而渑城那边也早就有人安排好了要请李单回家乡庆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李单这一中,渑城突然冒出来一堆跟李家有旧,从小看着李单长大,是李单的叔叔伯伯婶婶的人。个个都给李单送信,送礼。 听说李单要回渑城办喜事,早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帮忙。 张宪薇跟李单商量过后,静悄悄的,像做贼一样回渑城修房子,还要告诫家里的下人不能给李单招惹事非,不能在外面招摇。 许家来人时,是张宪薇出面。放聘时也是她一手办的,许家本来以为李单没有长辈,成亲的事要不然就让许家出人出力,哪怕倒贴也要把亲事给办了。但事情比他们想的要好的多。 因为他们没想到李单在燕城和渑城都认识这么多人。他们留在燕城的时候天天看到的都是来给李单贺喜的人,天天都有人送礼。 这门亲事太好了! 许家意外之余,更加高兴了。许姑娘这几年在家乡听了不少风凉话,现在全都翻过来了,连嫁妆都又厚了三层,她欢欢喜喜的嫁给了李单。 在渑城的李家正堂拜堂时,是张宪薇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受了新人的大礼。李显坐在她旁边。 许家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张宪薇上辈子就很喜欢她,见面礼给的相当厚,却没有拿架子压人。 第二天,许姑娘变成了许氏。敬茶时敬给了张宪薇和李显,给小叔子和小姑子见礼时,就是旁边的李南和贞儿。赵氏没来,因为李克没来。但是赵氏把白桃子交给张宪薇带到渑城来了,这次喜事当然也有他一份。 许氏刚成亲,看到白白胖胖的白桃子当然喜欢,张宪薇留在渑城时她就常常过来看他,等他们要回燕城时,她还给白胖子亲手做了一件小衣服。 赵氏想让白桃子过来结善缘,她的心愿达成了。张宪薇乐意看到许氏亲近白桃子,虽然李克不行,但有赵氏在,白桃子长大后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家这一代也不能让渑城和燕城分家离心。 这件事李显毫无疑问的支持张宪薇,而最近几年他对她和孩子好得简直不像话。最直接的体现是他已经开始为贞儿准备嫁妆了。 本来张宪薇是打算把她的嫁妆给贞儿,然后她就可以找个地方养老了。她想回张家,在那里她可以和梁氏和高氏做伴。只要隔几天回李家看一眼就行。她不必跟李显撕破脸,也不打算跟他撕破脸。 有时一个虚假的友好局面能解决很多问题。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就连张宪明也在想法设法的说服她,他的理由是家里需要有人教女孩子们女红和管家,如果她能不时的回来‘小住几年’就太好了。 这个可爱的弟弟在外面非常厉害,可是在家里时,他的心眼就好像都退回到了他十五岁的时候。幼稚的让人头疼,也让人喜欢得想打他一顿。 李单成亲后没有在渑城多留。他先把李南送到了他读过的项城书院。张宪薇早年准备下给他们两兄弟读书时住的院子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李单准备了全部的东西,包括能做出李南喜欢吃的饭菜的厨娘和一辆马车。还有两个书童跟他到书院去监督他读书。 他亲自去拜访了曾经教过他的先生,先生很骄傲能教出一个李单这样的学生。他考了李南一次,很乐意收下他。 大概他是想教出两个兄弟最后都考中秀才。 李南不像李单那么有心劲,就算家变后他也是在李单和张宪薇的呵护下长大的,所以他非常乖巧听话。先生喜欢李单这样的学生,但也喜欢听话的学生。 几个月后李单再去看李南时,发现先生连君子六艺中的骑射也一起教他了。看到李南骑在马上张弓搭箭的样子,李单回去后特地先拐到燕城把他在项城书院的事告诉了张宪薇。 她吓了一跳! “骑马?这行吗?他才九岁啊,会不会太早了?” 李单说没事,他当年也是这个时候学的,还学了怎么驾车,怎么挑马。 “先生喜欢他才特地教他的,这些东西项城书院并不教。”他解释道。所以看到李南在先生的指导下学射技,他就知道先生会好好教导他的。 虽然李单说没事,但他走后她还是让人往项城书院送不少东西,有很多伤药和一些便于活动的衣服。 李单成亲后第二年,许氏有了身孕。张宪薇特地到渑城去看她,她打算留在这里照顾她,所以干脆把贞儿也带过来了。 李单没有别的长辈了,也不能让许氏的娘家人来照顾她生孩子。张宪薇带着贞儿过来的时候,李单松了一大口气,紧跟着就是感动。 “别说那些没用的,办你的正事去,这里有我替你看着呢。”她道。燕城有赵氏在,她才能走得开。李单得了她的提示,特地送了一份礼物到燕城,给赵氏的份特别厚。 赵氏领情,回信又送了不少她在怀孩子时吃过用过的东西,都是好的,也正是许氏用得着的。 贞儿已经八岁了,最近正在拔个子,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半年前李单见她还没有这么高,现在再看已经快到他腋下了。 张宪薇开始教她管家,这次带她出来也是历练的意思。能在自己家里管不是本事,能到别人家里还不慌不急,既守本份又不出格,既能办得了事又没让人觉得轻狂才行。 她要看着许氏,一些派下人的小事就让贞儿去传话,去吩咐了。这样能锻炼她的胆量。一开始她站在那些下人面前说话声音都发抖,后来慢慢的就好多了,也镇定了。下人们要是有一两个刺头想顶她、为难几句,她也能轻描淡写的推回去了。 她始终记着张宪薇的话:她们到渑城来是客,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抖威风的。 有本事不是坏事,但要记得什么时候应该使出几分的本事。如果到别人家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厉害,甚至比在自己家里还厉害,住上几天把人家家里挑得到处是毛病,那就不是帮忙,而是结仇。 有时外人来了,许氏也会把贞儿叫到身旁来一起见来拜访的客人。 张宪薇跟她提过想给贞儿找婆家的事。燕城里的都知根知底,她是想在燕城找,但也难说外面就没有好姻缘等着贞儿。 谁知道哪棵树开花呢? 许氏在家里待的时间久,也算见惯了人情事故。嫁到李家后在渑城也是结了不少善缘,还没听说她跟谁交恶了。所以她怀孕,有不少人来看望。见着贞儿了,再听许氏不添油加醋的夸了两句后,这些太太、奶奶们倒是对贞儿的印象都不错。 年纪虽然还小,但是也该看人家了。 张宪薇在外面的名声不坏,就是李显在外面的名声也不坏。何况张宪薇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姑娘,娶了贞儿不说娶一座金山也差不多了。 贞儿只发现来李家的这些太太们都很喜欢她,连那些跟许氏一样的奶奶们也喜欢她,还常常请她去做客。 她在渑城交了不少的好朋友,等到许氏生了孩子,坐完月子,他们要回燕城时反而有点舍不得了。 “日后你还可以再来。”张宪薇看着她说,贞儿是她的宝贝,是她用所有的金银珠宝去珍爱都觉得不够的女儿。她想给她最好的,所以才带她来渑城。 可是回到燕城没多久,李单突然跑来了。 “你怎么来了?”张宪薇惊讶极了。 许氏刚生了孩子,他不在家里陪着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有什么事,你。”能专门特地跑来,肯定是有事。 李单说了两件事,哪一件单拎出来都够吓人的了,何况还是两件一起说,张宪薇听完至少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第一件,就是曹家想替曹子学向贞儿提亲。 曹家是官身,如今在燕城和燕城以南都可以说是响当当的人物。这样的人家提亲,别说是给曹子学提,就是给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提,李家都不敢不答应。 不过张宪薇犹豫了。她想让贞儿嫁得好,可不代表她就想让贞儿嫁给一个官家的小少爷。何况曹子学比贞儿大了十岁。 “曹家怎么会向贞儿提亲?她跟曹五爷差得太多了。”张宪薇说,她不想接受,她怕贞儿嫁过去会受委屈。 李单跟着说了第二件事。 曹子学明年会去高阳县当县令,三年后任期一满,如无意外就会升到从六口,去当年曹老爷在任的温州。 曹家想让李单跟着曹子学当师爷,主管钱粮。 这事其实应该倒着想。曹家想让李单死心塌地的跟着曹子学,所以才想让曹子学娶贞儿。 张宪薇也听明白了。 她道:“……我要想想。” 其实想也白想,拒绝了曹子学的提亲后,贞儿还能嫁给谁?至少从燕城到江苏是找不到娶她的人了。 李单心里是愿意贞儿嫁给曹子学的。他跟曹子学当了将近五年的同窗,非常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曹子学骄傲是有点,但说真的没有一点心眼。不然曹家也不会千方百计的想把他圈给曹子学使响,连曹子学的婚事都能当成筹码,贞儿嫁过去在曹家绝对是横着走的。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把贞儿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疼爱了。曹子学出身好,学问好,前程好,人品好,性格好,相貌也好。 他到现在屋里都没有通房,也从来不在外招惹女人。跟人上秦楚馆听曲子,却总是爱端着名士风度,跟那里的姑娘谈诗论琴,却不爱跟姑娘们扯到一起。久而久之连姑娘们都知道了,见这位曹五爷,那不能涂浓妆,要坐得离他三步远,不能挑逗,不能放肆。 李单问过他,结果他轻松的说:“风流而不下流,才是真正的名士。” 私底下,李单觉得曹家把曹子学养傻了。他还不像他的父亲李阳那么呆,但也差不多了。能这么不通事情,不懂俗务,还要去当官,那就是去送死。 不过这样的男人给他的妹妹当丈夫就正好了,不会做怪,不会花心,有钱有闲有心情。贞儿跟着他一辈子都可以躺着享福,有他这个大舅子在旁边看着也不怕他会对贞儿不好。 十月末,曹家向李家下聘。 来年四月,曹子学任高阳县令。 作者有话要说:原定计划内的两个番外写不完,可能要再多写几个。 上一章从赵氏的角度解释了李克外室的事,之后还要再从李显的角度补充一下。 大家晚安 第 42 章 ( )天气越来越冷了。从立秋起,雨就下个不停。 张宪薇看着窗外的秋雨,对良缘说:“最近夜里小心窗户,不能让冷雨刮进贞儿的屋子。” “嗯,我一会儿再去交待她们一下。”良缘给她倒了一杯红枣茶,“太太喝这个暖一暖。” 她把杯子拿在手里暖着,想着昨天晚上李显跟她说的话。 贞儿已经大了。虽然是去年才定亲,但是家里人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李显现在每天都会问好几遍贞儿的事,自从天气变冷后,他对她说起过不能让贞儿生病。 “贞儿屋里才一个大丫头?我记得。”他昨天晚上说。 “对,一个也够她用了。老太太当年才用两个丫头呢。”她道。 “贞儿是姑娘家,屋里只用一个也太少了。”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你身边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柳家的。咱们家现在比老太太那时好多了,你这边再添两个,贞儿那边添一个。” “我可用不了三个。”她笑了,三个丫头,屋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现在的事几乎都交给赵氏了,除了大账她会看一眼外,别的什么都不管,三个丫头弄来白吃饭吗? 李显好像想方设法也要给贞儿添丫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了个理由:“贞儿没用奶娘,从小就是你带着的。这已经委屈她了,多添一个也不算什么,算下来还是不够用的。” 她把贞儿屋里的丫头轮过来排了一下,柔萍是她给的,柔筝是贞儿用的最习惯的,柔绡不算数。“干脆把贞儿屋里的柔筝提上来,再给她挑两个合适的小丫头。” 到贞儿出阁应该还有五年左右,现在挑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先教着,五年左右也够给她配上一些人了。有不好的也能尽早看出来。 “就照你说的办,贞儿日后出门用得着的人多,不能拘束了她。”他道。 他的话也有道理。贞儿日后嫁到曹家,身边肯定不能只有一个大丫头顶用。倒不如先把几个小丫头的人头都添满,等到时候直接提上来也行。 “你身边也要再多放一个。柳家的年纪大了,她侍候你是尽心,但还是不如年轻的顶用。”他道。 “都听你的。”她说。以为话就说到这里算完了,结果他停了一会儿,突然说:“最近天冷,小心别让家里人生病了。贞儿最近如何?夜里雨大,她那边的屋子漏不漏雨?我记得她住的那个厢房还是李单兄弟搬过来那年的前一年修的。” 今天晚上他怎么总想着这些琐事? 她不解道:“是啊,不过这个院子是新盖的。刚刚十年,又修过一次,都是好好的。” “嗯。”他似乎在斟酌着话要怎么说,“……朱氏还病着?” 话题怎么又绕到那边去了? “嗯,好几年了,天一冷就犯,等雨停了兴许就好了。”她道,等着他下面说什么。是想再给朱锦儿换个大夫? “她这病也有些年头了。”他喝了口茶,道:“马上就要过年,我想着先把她挪出去。免得临到要过年了,家里人再生病了就不好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他昨天晚上的话是认真的?张宪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滋味,高兴?兴灾乐祸?都没有,反而有些……难过。 当年,就是在过了年后,朱锦儿病重,大夫说只是在熬日子了,让他们家准备后事。 离现在还有四个月。 虽然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也有五、六年李显没理过她了,就像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张宪薇没有让人糟蹋她,请医问药从无懈怠,也没有可惜银子。良缘以前挺恨她的,连称呼她也只是‘那边的’。可上次她去送药,回来也叹道:“可怜啊。” 是挺可怜的。 一直病着,都没了人形。身边只有丫头侍候。李显不管她,李克也不去看她,赵氏更是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 “上次……她说想看看小少爷呢。”良缘试探道。 朱锦儿想见见赵氏生的儿子,可是现在早不是以前了。李显和李克她都见不着,结果只能来求她。 “……问你们大奶奶去。”张宪薇虽然可怜她,但也记得那是赵氏的儿子。赵氏现在只把李真看成眼珠子,如果她想见李克,赵氏倒是能替她传这个话,就是张宪薇说了也不会有事。但她想见李真,赵氏却未必愿意。 良缘去见赵氏后,果然赵氏当面是答应了,回头就让李真‘生病’了。这一病当然就不能见外人去,在屋里养。 朱锦儿只是姨娘,虽然她生了李克,但这个儿子却不能算做她的,赵氏生的李真也不是她的‘孙子’。让她见是情份,不让她见了应该的。 可她现在跟谁都说不上情份了。 赵氏厌恶她,张宪薇也厌恶她,李克大概是把她忘了,李显……把她抛到脑后了。 现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管她了。 张宪薇放下茶杯,良缘一直在小心翼翼看着她,问:“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爷说……”她道,“说……想把朱氏挪出去。” 良缘手上还拿着针线,一针插到手指上:“现在?她病成这个样子,挪出去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的心里也不安。明知道她这样出去是死路一条,她怎么忍心……? 虽然几个月后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但现在挪出去的话,她不可能在外面熬上十天。 良缘也不绣了,她把针线收起来后就去给朱锦儿收拾东西。首先是炭和被褥这些保暖的东西,然后是她能用得着的各种药材。 晚上,李显回来吃晚饭时问起给贞儿找丫头的事,张宪薇道:“正好是年前,张婆子那里收了不少小丫头,都是他们的爹娘卖过来的。先挑一挑后再送到咱们家来选。” “宁缺毋滥。”他叮嘱道,“咱们时间够,不必急在一时。好丫头不是那么快就能找到的。你告诉张婆子,有好的就给咱们留下来。” “知道了,毕竟是要先尽着咱们自己家人用。”她道。 “对了,”他给她挟了一筷子菜,说:“我今天下午让人去西山的静心庵看了看,那里的主持素来有慈悲心。我在那里给朱氏租了个院子,庵堂里不闻杂声,让她去那里养着,听一听佛音,吃一吃素斋,说不定佛祖保佑,她的病能有点起色。” “……”她停下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显看了她一眼,叹道:“我也是为了咱们家里人好。你我倒是都没关系,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朱氏这病一直不见好,最近又越来越重了,让她在家里,万一两个孩子染上了病,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再说,过两天南儿就该回来了,家里三个孩子,不能不考虑他们啊。” “……那我让人给她收拾。再多给庵里点银子,让她在那里能过得舒服些。”张宪薇木然的说。 “我让柳大多给庵十两银子,再送些粮食过去,主持会好好照顾她的。”他放下筷子,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就别多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车就套好了。柳大站在驴车旁边给驴顺毛,良缘带着小丫头把被褥和衣服抱出来放到车里。 赵氏也带着人过来帮忙,提着两个大篮子,里面都是吃的东西。因为是去庵堂里,准备的都是素点心。 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东西准备的不够多。炭也只能从家里用的暂时分出来了五十斤。这些东西送上去当然不可能都让朱锦儿一个人用了,庵里的尼姑会分走一大半。要先把她们喂饱了才有她的好日子过。 朱锦儿是被两个婆子扶出来了,她自己已经完全不能走了。她只是简单的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身上裹着一件看着崭新,其实过大的大棉袍。婆子们把她扶进车里,其中一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包袱跟着也坐了进去。 本来侍候她的大丫头甜歌不肯去庵堂,她还没嫁人呢。早几天特地求她娘家的人来赎她出去,今天前脚送走朱锦儿,后脚她就回家嫁人去了。因为她侍候朱锦儿多年,赵氏还特地免了她的身价银,又送了她二两银子的妆裹。 前头一辆车是送人,后面跟着一辆车是给庵堂里送的东西,除了炭还有几袋粮食和一口袋盐。 张宪薇也出来送她。 婆子掀开车帘,朱锦儿裹着厚棉袍,歪靠在车厢壁上。她使劲睁开发黄的眼睛,颤抖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太太……”只叫了这一声,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慢慢的摇头。 张宪薇的眼睛也发潮,物伤其类。她和朱锦儿何其相似?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有十几两的碎银子。 “带在身上,好歹有个傍身的东西。”她道。 朱锦儿握住荷包泪如雨下,哆嗦的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串哽咽。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小的会好好侍候姨太太的。天冷,您快进去,留神一会儿雨大湿了鞋,该着凉了。” 柳大驾车向西山走,吱吱哑哑的渐渐远去。 她站在门前看着走远的车,良久才转身向回走。 晚上,李显回来时只问了一句人走了没?她说:“走了,柳大早上给送过去的。我让他们带了五十斤炭,这点只怕不够用,还是要再买点送过去。” “她一个人能用多少斤炭?”他皱眉道。 以前都是这样。她说要给朱锦儿东西的时候,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用的,他都要说上一两句。她以前觉得他那就像父母在别人夸孩子时总要谦虚一下,是客套话,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给她更多才说的。 可现在再听到,却让她心凉。 她低头吃饭,没有接腔。 “你看着办。”他最后道,然后转头提起了贞儿买丫头的事,“什么时候张婆子来?挑好的人别直接往贞儿身边放,先搁到你身边看看。” “我知道。”她道。接下来他说的都是家中琐事,再也没有提起朱锦儿。 一个月后,静心庵送过来话,朱锦儿病逝。 话送到的时候他正好在,听了只一顿,然后道:“给庵里再送十两银子,让他们发送了。咱们家要过年,没时间再去折腾这个。” 她把李克叫来,让他替家里去送银子,也好送一送他娘。 可下午良缘过来说,“大爷让大奶奶去了,他要去铺里,没空。” 良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嘀咕道:“没良心的东西!” 她看着窗外已经掉光叶子的树,说:“咱们再送十两过去,给她多念几卷经,多点几盏灯。” 良缘立刻去拿银子,让柳二去追已经走了的赵氏。 窗外孤零零几根树枝在风雨中摇动。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 43 章 ( )一晃眼,贞儿快及笄了。www.niubb.net 曹家这两年常常接贞儿过去住,一住就是十几天,不到李家催不会把人送回来。张宪薇一开始还着急,怕贞儿在那边让人欺负了,可每回贞儿回来都双眼明亮,不像在曹家受了委屈的样子。 据贞儿说,她在曹家单独住一个院子,就挨着曹家大太太的院子后面。只是平常吃喝都是跟大太太一起,就这她的院子里也单配了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厨娘,为着她夜里吃夜宵或日常吃点心什么的。 从去年,她在曹家就有了两个专配给她的婆子,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刘婆子擅长针线女红,孙婆子这人温和,又爱说话。这两个人都特地到李家见过张宪薇,要不是不合适,她们都愿意跟着贞儿留在李家,直到出嫁一起再回曹家去。 除了这两个婆子,她院子里的四个二等丫头和八个三等丫头都是从她头一次去曹家时就侍候她,日后她要是跟曹子学去任上的时候,这些人都会跟着她去。另外给她赶车的下人,院子里侍候的其他人也都是预备着日后跟着她一起走的。 提前接触也比等嫁过去再认人强。这一点张宪薇很感激曹家,他们挺周到的。 本来李家每年只做两次新衣,夏天一次,秋天一次。贞儿有张宪薇宠爱,自然是看到好布料就给她做,出了新样子也给她做。可自从定亲后,曹家每年都会给贞儿送衣服,每一季都有,每次两身。逢到过年和生辰还要加,有时曹家大太太给曹子学做的时候顺手也给她再添。 除了衣服,还有首饰。 李家并不算穷,但跟曹家这种积年富贵相比还是差太远了。 李显不愿意让人说女儿是曹家在替他养,卯足了劲给贞儿东西。曹家只要给了,他一定再给一份,还要再加了几分。 到现在全家一年花的钱中一多半都用在贞儿身上了。 这些年下来,他也要尽力给贞儿攒嫁妆。各地的稀罕东西,借着兴隆记进货的时候从外地拿过来,只要能给贞儿用的都留下,暂时用不了的也先留着好当嫁妆。 上次李显就对她说,打算把兴隆记拿来给贞儿当陪嫁。 “老爷,这也太厚了!”不是张宪薇矫情,虽然她觉得就算把整个李家都给贞儿带走也应该,但这话从李显嘴里说出来可就太奇怪了。 家里除了田庄上的田,只有两个店铺。兴隆记又是其中占大头的一个,每年送回来的银子就能抵得上两个升旺记。 “这算什么?”李显这些年越来越显老了,现在他坐在灯下,揉着额头说话时看起来就特别像老人。“咱们俩就只有贞儿一个孩子,要不是不能把家产都给贞儿当陪嫁,连升旺记我都想给她。” 她一开始觉得他这话夸张了,后来才慢慢看出来他说不定是说真的。因为除了兴隆记,他还打算给贞儿两百亩的良田,全都是李家最好的田。 他这是打算把李家的一半都给贞儿当陪嫁了。 等贞儿嫁出去,李家就只剩下一个升旺记和不到两百亩的良田,以及一些山坡地。 是曹家太富贵,他想配得上曹家才这样? 还是……他真的觉得给贞儿最好? 张宪薇不知道哪个是李显的想法。 自从朱锦儿去世后也过去四、五年了,这些年他对李克是越来越平淡。以前那种慈父般的循循善诱一点都看不到了,就连李华来他都能抱抱李华的儿子。可他对李克就像对一般人一样,该吩咐什么就吩咐,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一点面子都不给。而且他这个二掌柜一当多年,再也没有向上走一步的意思。大掌柜牢牢霸着兴隆记的头把交椅,死活不下台。 结果这样一来,李克倒变得没那么讨人嫌了。 现在也会对张宪薇恭敬了,出门回来都知道先来这边打招呼。在外面也很少听见他又做了什么错事,但是好像也没有人再拿他当李家大少爷了。 赵氏倒是一直跟赵家来往着,她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跟记忆里的不同,这个孩子被赵氏放到张宪薇这边来养,倒是跟她很亲热。 赵氏对赵氏算不上多热情,但大面上还是过得去的。毕竟赵家里还有她一个弟弟,按说赵家日后交还是要交到他们这一房手里。不过现在赵家老太爷还没发话,于是赵家大房和二房之间天天吵来吵去。 赵氏是大房的大姑娘,这门亲事本来是赵家大太太心疼姑娘,所以特地将她低嫁,想着占个里面的实惠,外面的面子可以等一等。跟赵家比,李家算是有钱的,张宪薇又是张家的,现在又攀上了曹家这门亲事。 不管从哪头看,赵氏这门亲结的都不亏。她又生了两个儿子,所以偶尔就回娘家替大房撑腰。 结果她那个二婶当年来过李家,每次都拿李克来嘲笑赵氏。 赵氏恨她恨得牙根痒痒。转过头来更加对贞儿好,对张宪薇孝顺。她除了有两个儿子,想在李家站住脚就要巴紧张宪薇的大腿,更要巴结好将要嫁进曹家的贞儿。 贞儿及笄前,已经在成亲后搬回渑城的李南带着妻子回来了。他两年前成了亲,到现在还没有孩子,不过这个男孩一如十年前刚到李家时那么天真懵懂,还是像个大孩子一样什么都听哥哥的,只跟着哥哥。就算成了亲也没变。 李单成亲后不久就跟着曹子学到了苏州,几年下来只是每年过年前回来看一眼,偶尔把妻儿和弟弟一家接过去团聚。平常渑城的李家就交给他的妻子许氏打理。许氏为人爽快,心不藏奸。就算李单不在跟前也不曾怠慢过李南一家。 在上头大嫂的照顾下,李南和他的妻子包氏只管翘着腿当二世祖,什么都不用操心。这对小夫妻也就越来越长不大。 包氏嫁给李南时只有十五岁,现在也不过十七岁刚出头。她是李南在项城读书时,他的先生给他保的这个媒。包家人口简单,只是小富,而无大贵。包氏在娘家就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当年张宪薇做为男方家人去相看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面庞圆润,体态丰满的小姑娘。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不错。上辈子李南娶的是一个乔家的姑娘,这辈子本来她也是想找那个乔家的。可左看右看都没发现身边有跟李南相配的乔家姑娘。倒是一眼看中了包氏,回来跟李单一说,他也不再看了,立刻拍板跟包家下聘。倒让她提了好一阵子的心。 幸好,李南和包氏相处的很好。小夫妻站在那里,竟然像一个人似的,连脸上的笑都一模一样。 这次他们赶在贞儿及笄前到燕城来,一是为了给贞儿添妆,二是为了看着贞儿出门。曹家已经定好了婚期,就在贞儿及笄后一个月。先在燕城拜堂,然后李单回来亲自把贞儿接到曹子学的任地去完婚。 六月初六,贞儿及笄。 李家当天宾客盈门。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曹家大太太亲自来了,曹家除了没成亲的曹子学外有五个儿子,三个出自曹家大太太的肚皮。除了曹家大奶奶留在家里看家外,剩下两个亲儿媳妇和两个庶出的儿媳妇都跟着来了。 张宪薇也请了张家大太太,她的大伯母高氏。还有她的娘梁氏,跟着梁氏来的是张宪薇的六弟和六弟媳妇,全是嫡亲的。她的四妹妹没法来,让儿子和儿媳妇来了。 高氏没带她的大儿媳妇,但是张宪明来了,一来就站在外面陪着李显一起接待客人,李克没在正堂,而是站在门外专门迎客。陪着李显和张宪明迎客的是李南。 如果把燕城的世家排个座,官家里头一份是曹家。地主里张家不说排在前三位,至少前五位是跑不掉的。 这样两家人都到了,客人来得多一些也不稀奇了。 李显和张宪薇都算到了今天肯定来得人多,但没想到这么多。贞儿的屋里坐满了来拜房的小姑娘和其他家的女眷,她的屋里也坐着一堆。都在说让人替贞儿插簪的事。 本来公推是曹大太太,可曹大太太说她今天只是客人,这个事还是应该由张宪薇来做。 “哪个娘不疼女儿?”曹大太太呵呵笑道。 张宪薇意思意思的客气了两句,替贞儿插簪的事她还真不想让给别人。 等都准备好了,贞儿梳妆整齐的被人扶着出来,跪下后,张宪薇郑重的把一根五福簪给她簪在头上。 之后她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双眼含泪的扶贞儿:“快起来。” 贞儿也是眼圈泛红,头一低,两滴泪掉在地上。 旁边的女客们都说了一些吉祥话,什么宜室宜家,心灵手巧之类的。跟着就有人问起了跟曹家的亲事,正好曹家大太太在这里,一人一句的都打趣她。 “这么好的姑娘,曹大太太可是捡着宝了!” “可不是?”曹大太太笑道,“早几年我就看着贞儿好,连忙给我的小五定下来,你们再眼馋也晚了!” 一室欢笑。 贞儿害羞,张宪薇让人先送她回去,一会儿中午吃饭时再让她出来给各位太太见礼。 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及笄礼,却足足折腾了一天。等到客人都要走时,张宪薇把赵氏的娘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今天人多,没顾得上好好招待他们。本来也可以让赵家帮她招待,可曹家规矩大,看不上赵氏这个庶子媳妇,所以前头的事张宪明帮着张落了,后面的事除了张家的人,就是曹家的人,赵氏反倒只是当了一天的‘客人’。 赵家大太太挺不好意思,本来是想来帮忙的,来了却白坐了一天。她面容尴尬,还有点不太高兴的意思。 李家当初求娶赵氏时,说得天花乱坠。谁能想得到赵氏刚进门不到半年,张宪薇就有了身孕,跟着就生下了贞儿——虽然贞儿是女孩,落地时赵家确实松了一口气。 可自从贞儿出生后,赵家大太太也是眼睁睁看着赵氏在李家矮了一头。上面有个婆婆还好说,侍候婆婆是应当的。平辈里有个小姑也好说,反正新媳妇都要侍候小姑子。可这个小姑是嫡出的,赵氏却偏偏嫁了个庶出的,旁边还有一个姨娘上蹿下跳。 赵大太太悔得肠子都青了。跟着赵氏进门几年没有消息,连着又是纳妾、妾又死了,跟着守孝,孝刚守完又闹出个外室,女儿又差点被休。她就算有心跟李家一别苗头,可是这么多事接连下来后,连她自己都没那个心力了。最后只能安慰自己,反正李家这个是姑娘,出了门赵氏就不用被她压在头顶上了。 后来更因为贞儿跟曹家定亲了,她在赵家也能缓口气,开始觉得有贞儿也不错时,又在今天让曹家人打了脸。 曹家站住了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来今天是想跟李家,特别是想跟张宪薇套套关系的,结果这么一来反倒让她心里不好受了。越来越后悔把女儿嫁给李克。 可惜,后悔也晚了。 张宪薇亲自把赵家大太太送到大门外,看着她坐上车才回来。赵氏扶着她,心里感激。她看得出来今天娘受委屈了,也生她的气了,可是日子是她在过,娘家人再生气,她也不能为了给她们出气就跟张宪薇生气。 相反,她反而觉得赵大太太不够体谅她。 当初把她嫁到李家来的可是她!现在苦都是她吃了,好不容易日子好过点了,她们来受了点委屈就不愿意了?那她天天在李家不是要上吊了? 赵氏想着就眼睛发酸,张宪薇本来累了一天,但心里高兴。赵家大太太只能算是一个小问题,看到赵氏这样,于是把她带回去又劝了两句才让她走。 良缘送走赵氏回来说:“大奶奶也真难。” 她闭着眼睛养神,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赵氏是难,可她有两个儿子,就这比她就强了百倍不止。何况谁的日子不难过?都觉得自己难了难道就不过了?再难也要过下去,时候长了就不觉得难了。 就像她,现在贞儿也及笄了,还办得这么风光。李显要把兴隆记给贞儿当陪嫁,曹家对贞儿很看重。这全都是好事! 她只想着这些好事就觉得以前遭的罪都被轻风吹啊吹的不见影子了。 现在这么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让人打来热水洗漱,李显回来了。张家走的早,他在外面清点今天收下的礼物,改日都要还回去的,不能轻了这家,薄了那家。 他道:“今天累坏了,咱们早点歇着。”转头让人给他拿洗脚水。 他泡着脚,张宪薇去看一眼贞儿。她是大姑娘了,两年前就给她单独弄了个院子,不过平常还是多歇在她以前住的那个厢房里,今天及笄,她又赖在以前住的屋里不肯走了。 贞儿屋里守夜的是柔萍。这个丫头当年买回来时就想着等她大了就放出去,可是前几日柔萍过来说不想离开贞儿,想跟着她出门。 “我娘死后,我爹又再娶了一个。前年我托人回乡看他们,听说他们搬到外乡去了,只是没跟我提……”柔萍抹了把眼泪,这么多年她把攒下的钱都拿回了家。本来她被卖掉之前,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跟她一起被卖掉的妹妹不知道被人牙子卖到哪里去了,她一直打听不出来。后来弟弟得了大肚病胀死了,然后她娘又怀了孩子,生下来孩子死了,她娘也得了产褥跟着去了。她爹又娶了一个,跟着又生了两个孩子,就把她抛到一边了。 她本来想着攒下钱让爹来赎她,可是爹和后娘总是来找她要钱,她也就攒不下多少东西。结果等上次她把钱都给他们之后,他们就这么搬走了。 张宪薇还是挺看重柔萍的,这个姑娘心眼实在。 从贞儿那边回去后,她跟李显说了这个丫头的事。本来一个小丫头轮不到李显操心,可他对贞儿屋里的人都格外关注,所以她才多说一句。 果然李显听完就道:“既然这个丫头这么说,我记得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干脆让她嫁给柳大的大儿子,回头一起让贞儿带走。” 给贞儿带哪些人走也一直是他操心的事,这个丫头既得力又忠心,他当然想好好栓住她给贞儿使。 “既然老爷这么说了,明天我就叫柳大家的进来。”张宪薇道。 两人吹了灯,躺下睡觉。李显望着帐子顶突然说,“等单儿过来,我跟他商量一件事。” 她疑惑的看他,是想托李单在曹家走关系? 李显闭上眼睛长叹道:“……我想把南儿过继到你名下。” 张宪薇一个打挺坐起来,震惊的看着他:“老爷……?”当年李南刚到李家时他不这么说,现在李南都在渑城安家落户了他才提这个? 李单怎么可能会答应? “……南儿也大了,单儿也不必再担心咱们哄他弟弟。何况渑城李家归的是他,李南说到底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他在,自然能保李南一世安康。要是他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许氏已经有儿子了,到时她是向着自己儿子,还是向着小叔子?” 李显淡然道,“李单要是真为李南好,这个事他一定会答应。” 他握着张宪薇的手说:“……我本来想着,万一我走在你前头了,就让你把老大过继了。到时老大夫妻自然会孝顺你,侍候你的。” 她晃了一下神,他接着说:“……可是老大不争气。现在看,还是南儿跟你和贞儿亲近,让他过继了,你和贞儿日后也有靠山,我就是先走一步也能安心了。” 说完这些,李显又是长长一声叹,接着翻身睡去了。 张宪薇慢慢躺下来,回味着他刚才的话。 ……如果是当年,她要是走在他前面,那他当然会跟李克一家人好好过。如果他先走了,她还在,可她膝下无子无女,李克虽然是庶出,却已经掌握了李家大半的家产,除了名不正以外。 她帮李克把这个名给正了,张家自然会帮她,因为她既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张家帮她就是帮李克,这样李克不但名正了,位子也能坐稳了。 他真是什么都算到了。 可这一次什么都不一样了。 张宪薇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是她的新人生,是她的新世界。她没有受人摆布,没有! 窗外明月当空。 作者有话要说:忐忑问,大家觉得这一章李显的心思说清楚了吗? 我觉得已经说清楚了…… 没说清楚的话……我再跟大家解释,但是文中再提就显得重复了。 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如果有其他问题,可以提,我觉得还需要有番外说明的会再加番外,计划内的番外已经写完了。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