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的自我修养》 习武还是私奔 最近我的噩梦委实做得有些频繁。 其实也不算是噩梦,只是有些烦,烦得我恨不得揪着他的舌头拉出来绕着他喉咙绑一圈再打个结然后狠狠一拉。 梦里总是黑漆漆一片,一个宝相庄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八年如一日地锲而不舍坚持不懈。 唐僧还有几段口`活倒换着来呢,丫就一句话几年不带变的,忒不敬业了些。 哦,忘了说,我是穿越的,而且是走养成路线,从刚满月的婴儿做起,一步一个脚印,至今已整整八年。 但我向来不把自己看成女主,拜那些噩梦所赐,我早知我是个龙套。 谁说穿越女就不能做龙套了?咱们这群人就跟大学生一样,前几批时值钱得不得了,穿越的身份非富即贵,就算不是倾世皇妃尊贵格格也会和数字党们玩儿一场倾城之恋,往往还附带影响立储或者自坐江山的巨大能量。但后来就慢慢有点臭大街,就业范围也陡然放宽了:有穿成丫鬟做填房的、也有穿成农妇陪老牛的、还有穿到远古和母野人抢黄瓜的,而且一抢还是好几根。也正应了j□j那句话: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分子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组织选中我,是我的莫大荣幸。 我怀疑我穿越时太过心急又不熟悉程序,只喝了一半的孟婆汤,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比如我穿越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所以我只能洒脱地抛弃昨日种种,再世为人,并迅速制定了穿越目标:按照种田文的模式,找一个属于自己的黄瓜,踏踏实实地过着有时一次,有时两次的幸福小日子。 这时那个噩梦就来了,他热切地向我不断重复:长风破浪会有时,你该投身入江湖。美人卷珠帘,你该入江湖。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该投身入江湖。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挺坑爹的。 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屑情绪,下一次,噩梦便不再用功名黄金和美人来诱惑我,声音也变得义正词严起来:你奏是江湖一龙套,NPC炮灰一把罩。 还带快板节奏的那种,洗脑效果一级棒。 起初我完全不把这噩梦当做一回事。但是你知道,好女怕缠郎,何况丫持之以恒地扰我清梦,可见不是什么善茬,并他说的内容也实在不算是啥可爱的预言。 最郁闷的是,丫不让我睡好觉。 强迫一个无神论者承认世界由更高等生命主宰的过程是艰辛而痛苦的,言而简之,我经过痛苦的多方论证,排除了多种错误答案后终于沮丧地承认,我大概是穿越到某个作者创造的架空世界里来了。而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声音,极有可能就是坑爹的作者大人。 说实在的,在下要不是十分没心没肺,早就抑郁了。 发现自己能够被人操控已经足够苦逼,我竟然还特么不是主角,而是哪需要就死在哪的龙套,没熬到结局就挂了的那种,这人生也忒没盼头了。 声音见我沮丧,念经的语气又严厉的几分,隔了几天甚至换了一套措辞:信作者得永生,不合作就完蛋! 我被成功的震慑住了。也对,穿越都是丫一手促成的,把我格式化再塞个别的穿越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咱还是老老实实当龙套吧,龙套起码比主角的自由度高一些呢,镜头没拉到我的时候,想调戏帅哥还是混吃等死还不是随我便。只要不领便当,其余的都好商量。 而且我还是特地穿越过来做龙套的,人都说外来和尚好念经,作者肯定得多利用我几次,才能把路费给赚出来吧? 不得不承认,那噩梦的效率果然十分高,在我认命之后,他就不再来骚扰我了。 我果然蒙对了。 于是我尝试用心电感应和作者沟通:既然是龙套,能不能把剧本发过来一份?您知道,身为死跑龙套的还每天持之以恒看《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也只有周星星一人而已,我演技很烂的。 然而那噩梦仿佛凭空消失了,什么剧透都没给我。 唉,穿越都没赶上好时候。 我不死心,于是持之以恒地在心里不断唠叨:武侠和武侠也差别很大的,男作者普遍把江湖看做后宫储备基地,女主都是论打来计算,就算正统如金庸古龙也不好意思让男主只爱一个,都是可着劲儿的偶遇邂逅,最后全都试吃完了再意思意思只挑一个结账。但如果是女作者,这事儿就更深了,耽美和言情的男女主角连构造都不一样,天底下还真有人的菊花是不管output只负责input的神器、包罗万物的黑洞。别的不说,您说我要是见着一迷恋男主角的女的,我是劝她放弃吧性别不同怎么相爱,还是劝她看准了就上你就是命定之人呢?完全不好操作么。 您要是不说明白大方向,我就非暴力不合作。 那人估计是被我折腾得没辙,过了几天终于又在我梦里出现,不过这回他没说话,而是遮遮掩掩地滚动了一行小绿字:原创-言情-架空历史-武侠。 哦哦哦哦,在下明白了。 既然确定了整个世界的框架,我也知道不能奢求更多,于是迅速着手投入了名为“如何让龙套远离便当”的研究课题之中。 三岁时,我得到了初步成果:不要跟主角对着干,尤其是女主角。 四岁时,我研究出了进一步的成果:主角都是万人迷,主角都杀不死,所以不要跟人见人爱和大难不死的家伙对着干,尤其是女人。女作者很喜欢架构除女主外一切女人皆杯具的世界。 六岁时,我把自己的主角理论进一步进化,分出了主角各大类型和相应的活动范围,并初步确定了配角的分辨方法:越完美深情的男人越有可能是配角,龙套必须远离和主角对着干的配角,尤其是有意拆官方cp的配角。 八岁时,久违的噩梦再次重出江湖,这次他换了一套说辞:关键时刻已来到,不入江湖就死掉。 并持之以恒地在我梦里念叨了两个月。 人都说见字如面、文如其人。从丫押韵的尿性来看,我应该是狗血天雷小白武侠文的龙套没跑了。 我不知道他这回又要唠叨到什么时候去,但我总之是不可能以八岁幼龄独闯江湖的。虽然我爹娘已不在人世,但叔叔婶婶一直管教我甚严,开蒙识字、女红家务样样马虎不得。他们常常念叨,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给我定一门亲事,以慰藉我那苦命父母的在天之灵。 所以在我又一次被噩梦烦醒之后,我只是淡定地走到院子里,舀水洗脸。 当我从水盆里抬起头,伸手去拿软巾时,突然瞄到树上一个白影子在飘。 ……还是做梦吧? 我擦干净脸,抬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白影子,想看看著名的贞儿姑娘是不是也悲惨地穿越了。 月朦胧鸟朦胧,虽然光线不济,但我十分肯定,这位贞儿是个男的。 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男子。 我向他走近了几步,仍旧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美人色若春晓,凤眼含威,乌发如墨,衣袂飘飘。他袅袅婷婷地站在拇指粗细的树梢上,身形还随着夜风上下轻颤,却没有半点不稳的意思,神情也不带半点炫耀,好像人人都该这么站着似的。 我不由冲他谄媚一笑:“少侠尊姓大名,所为何事?” 美人轻飘飘飞到院子的藩篱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叫谢如期,你父亲叫谢霜?” 我仰头看着他:“好像就是我吧,风停镇上只有我们一家姓谢。——少侠你可不可以飘下来说话?我这样仰着头有点晕。”诚然这不是实话。我会晕,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闪瞎了我的狗眼。 少年轻飘飘落地,平平道:“我是程铮。” 我摊手赧然:“抱歉,谢家从来不和武林人士打交道,所以你即使是武林盟主,我也不认得。” 少年抛给我一块玉佩:“我是青阳派程铮,受令尊临终所托,带你拜师习武。”他扔给我的那块玉佩十分眼熟,和我脖子上戴的如出一辙。 我掏出我的来比对一番,两块玉佩的材质和图样都普通得很,属于一两银子三块的那种货色,然而中间一道天然的乳白玉纹却贯穿始终,证明二者确是一对。 我收起玉佩冲他笑:“根据我叔叔的说法,我是遗腹子,所以少侠你……隔了八年才来找我?”少年大概不过十五,八年前也才六七岁,我爹要是当真托了他对我负责,那我爹也忒心宽了。 程铮皱了皱眉,上下打量我一番才道:“令尊两个月前尚在人世。” 我挥了挥手:“这些秘辛我不晓得,您还是直接和我叔叔商量吧。——少侠漏夜赶路,不如先到正房里坐坐,歇歇脚?” 我自然不是对待每个人都这样热情的,小门小户没什么客厅,招待客人的正房便直接连着主人家的卧室了,不过长得这么漂亮功夫又这么高的少年,应该也不屑做持枪打劫的勾当。 程铮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已近寅时,想来二位长辈也快起了,我在院中等着就好。” 我只得去厨房烧水沏茶,再端到外头敬给他。 程铮轻声道谢,饱满的嘴唇沾了茶水更加润泽,我忍不住站在原地花痴一会,问他:“少侠说要带我拜师习武,是要带我回你们青阳派么?” 程铮沉默片刻,抬头道:“峨眉派与我素有交情,他们的功夫路数也比较适合女孩。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看你行事稳妥,又颇有定力,想必不难后来居上。” 唔,这是看不上我,要踢皮球呢。 不过,稳妥和定力的评语从何而来?因为我没被他吊死鬼的扮相吓到?这还真是冤枉我了,看多了蓝光版的午夜凶铃鬼来电生化危机电锯惊魂,这点程度的刺激,大概只是开场半个小时的料。 我颇无语地放下茶盘:“那我去先收拾行李了,只待少侠和我叔叔谈妥,咱们便可即刻启程。” 诚然虽有噩梦那句话逼我跟他走,但确实又是他的美貌起了决定性作用。如果来的是一位张飞式人物,我想我大概不会如此合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小帅哥颇惊讶地看我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容我告退。 我没什么非要带在身边的纪念品,因此只收拾了几件常穿的里外衣物,打成个小包就算完工了。 只是微有些舍不得。 毕竟住了八年,以后若无意外,我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婶婶红着眼圈推门进来,看见包袱,眼里汪着的两包泪唰就下来了:“知道你自小主意就大,因此你叔和那位程少侠谈过之后,就叫我来问问你的意见。若是你不允,纵是你爹的遗愿,违背了也没什么的。没想到你……” 我拍着她哄了一会,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问:“婶婶,我爹爹当真是刚刚死的?”唔,这样说好像有点别扭。 婶婶揪着帕子悲戚点头,将程少侠如何凑巧与我爹还有反派人士三方相聚,大家斗得你死我活,我爹临危托孤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又叹道:“你爹虽是正派的江湖人士,却也不是没有仇家的。他怕我们受到牵连,便一直称自己是孤家寡人,也教我们说,他早已经遇到强人埋尸荒野了。我当真从未见过他,连你叔也与他十余年未见。你爹除了隔三差五托人送些银子回来之外,与我们唯一的联系便是八年前,让你那苦命的娘过来投奔我们,谁知……” 她许是想到我那难产而死的娘亲,再次悲从中来,抱着我呜呜哭了半晌,突然又一喜,直了身子郑重叮嘱我道:“那位程少侠小小年纪便懂得君子一诺,当真是极好的人品,他模样亦委实不错,看起来也是个颇能忍让的性子,如此好的乘龙快婿,晚下手一会儿就没了。我知你鬼主意多,万望你这次把主意用在正地方,若是能套住了他,你这一辈子便不愁了。” 我笑道:“婶婶所言甚合我意,但婶婶也知道我相貌不佳……”这话不是谦虚,我虽然从没生过病,但身量一直比同龄人矮小,皮肤也是一片暗黄没啥血色。俗话说一白遮三丑,我却只差在脸上写上路人甲三个字。 本来么,剧组资源有限,要是我当真倾国倾城,也不会轮到我做龙套。 婶婶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况且你须知鲜花一直是插在牛粪上的。” “那就多谢婶婶鼓励了,侄女一定争做最有营养的牛粪。”我扯了扯嘴角随便敷衍过去,笑道,“婶婶没听说?他是青阳派的,却要带我去峨眉投师,言下之意,人家根本不想同我沾上什么关系。” 婶婶拧紧眉头:“我听你叔说,峨眉可是个专出道姑的地方,方圆百里连打鸣叫起儿的都是母鸡,你去那里能找到什么好姻缘?赶紧想办法让他改了主意才是正经。”说罢又想了想,摔了帕子昂然道,“若他不答应,咱们就不走了,难道还真求着他了不成?” 我却是受够了那不停碎碎念的噩梦,闻言连忙拉着她袖子道:“我想办法就是,婶婶便等我的好消息吧。”其实我倒觉得峨眉派不错。都是女人,又要遵守清规戒律,就算是真打起来,正道同仁大概也不好意思真跟女人计较,不容易闹出大事,我也少几分领便当的可能。 婶婶听了我言不由衷的保证不疑有他,当即笑逐颜开,赶忙拉着我同叔叔说,我亦是愿意跟程铮走的。叔叔沉吟一会也终于答应,亲自把我手放在程铮手心里,殷殷叮嘱道:“我家如期现下便交给你了,你日后一定要待她十分的好,才不枉我们对你的信任!”又颇具意味地看我一眼。 ……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叔叔婶婶这是打定主意要拉郎配了。 我心里对程铮十分的愧疚,也怜悯他跟我一个丑八怪扯上了干系。然而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牵着我答应一声,行过礼便走了。 其时朝阳正艳,程铮抱着我坐于马上,春风拂面花香隐隐,背后尚承着我叔叔和婶婶期待而担忧的目光。 说实话,这场面不是不像私奔的。 如果私奔也有最小年龄这项吉尼斯记录的话,我大概会一直保持下去吧。 面子还是里子 人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从前只道是无病j□j,没想到确是如此。 不过应验在我身上,便成了臀无一日整。 这当真不能赖我,我又怎么知道即使那么软的马鞍子,磨了一天之后也能将我的尊臀磨得鲜血淋漓呢。 仿佛钝刀子割肉,开始我只觉得屁股被磨得痒,咬牙忍过一个时辰左右,尾椎以下就全都麻了,我乐得清静,于是也没当回事。谁知晚上投宿时才发现,我已经血透单衣动弹不得,若是年龄再大些,整个儿一流产现场。 程铮拎着我衣领飘然下马,又在众人的惊异眼神中拎着我飘进客房,把我扔到床上,脸色十分不好:“磨伤了怎么也不同我说?你是认为我会不予理会,还是觉得我会迁怒于你?” 我因为牵动了伤口而疼得哈哈喘气,片刻才强打精神回他:“对不住,我第一次骑马,也不知道会是这样。你能否帮我叫一盆水上来,让我清洗干净再简单包扎一下?不过明天赶路可有些麻烦,我若趴在马上可使得?” 诚然我这么低声下气,还是因为他长得实在不错。 我也只赶路的这几天能够同如斯美少年朝夕相处,又何必占用短暂的时间发脾气呢。再说,理论上我应该比他岁数还大点,若要在小孩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泼,在下平心而论,实在是豁不出去这张老脸。 程铮愣了一下,片刻后推门出去,许久都没有回来的意向。 我趴在床上默默慨叹美人的脾气果然会比较大,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然而实际的困难总比想象中要大,一炷香后,我才勉强脱了外裤扔在地上。亵裤却和我的皮肉牢牢粘在一起,一动就疼得厉害,我没勇气强撕,只得瘫在床上,寻思着待会体力恢复一些,再披上身干净衣服下去同小二要盆热水。 谁知精神一松懈竟就睡了过去,再醒来还是因为屁股太疼,并且凉飕飕的。 程铮在帮我上药。 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几乎尖叫出来,程铮的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之前还夸你定力不错,怎的现在就露了相?” 我枕着胳膊消遣他:“男女授受不亲啊少侠。” 程铮轻描淡写地:“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你才八岁。” 这话初听十分有道理,但他所说的小节可是本姑娘的大腿内侧和屁股的南半球。 正所谓谁裸谁知道,此时此刻,我唯一想念的东西就是新世纪的T-back,起码它能给我打个薄`码。 我忍不住动了动两腿。 程铮按住我肩膀:“别动,要给你挑水泡了。” 我只得咬着被子装鸵鸟,把他想象成生殖泌尿科主治医师。 不行,似乎更尴尬了。 程铮快手快脚地替我挑好水泡,撒上药粉又仔细地包扎好。好在我一直用屁股对着他,脸红大概也红不到那个地方。 不过当他站在桌边,背对着我收拾水盆和药粉时,我突然才发现他一双耳朵红得几乎透亮。 我扑哧一乐,尴尬烟消云散:“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我才八岁啊程少侠。” 程铮不理我,不过端着水盆走出去时,关门的声音委实大了些。 我乐得更欢,又想他堂堂少侠面皮实在太薄,待会他回来了要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我这占人便宜还嘴欠的坏蛋呢?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还是睡觉吧。 这想法不过刚刚浮现,我便身体力行地贯彻到底,当即睡死过去。 半夜压到伤口惊醒,发现自己竟不厚道地霸占了整张床,程铮盘腿坐在床角,双目微合气息悠长,一身白衣映着皎洁月光,端得是宝相庄严。 当是时,我竟有种“他是我守护神”的荒谬错觉。当然我也知道,这种不靠谱的想法就如同每个少女怀春时都必然做着灰姑娘和王子的白日梦一般,理所当然又不切实际。更何况比起美少年,我更加喜欢满身腱子肉的糙爷们。然而他这样子着实令人垂涎三尺,我不由又狠狠剜了他几眼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睡去。 第二日上路时,等着我们的却是辆马车。程铮那匹浑身雪白的千里马在前头委委屈屈地套着车辕,不住垂头用蹄子刨地,似是对组织的安排十分不满。 这倒是解释了程铮昨日离开房间后去做了什么。 可见程少侠虽然总端着架子,但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少年,只不过这种性格太容易被人误会。 爱不光是做出来的,还要用大喇叭满世界的广播才牢靠啊。 诚然这些逆耳忠言轮不到我来说,对于程少侠无声的关怀,我报以诚挚的感谢,对于白马同志的伟大牺牲,我仅代表本人,奉上深深的同情和慰问。 马兄你放心,等我屁股好了,就立即解救你于水火之中。 然而千里马不愧是千里马,即使拉车也比驽马要牛掰一些。据说五日的脚程,我们只用了三日就到了峨眉山脚下,彼时我的屁股才刚刚掉痂。 程铮将马车存在山脚的驿站里,拉着我拾级而上,一路上难得说了好多话:“峨眉派现任掌门静玄师太按辈分是我的师姐,和青阳派素有交情,想来收你为徒不是问题。” “江湖上各大门派,除去少林武当两位泰斗之外,接下来就是峨眉青城和衡阳三派。青阳虽然在正道中地位超然,却全是因为八年前正道与魔教一战中,青阳的前辈们担纲先锋,几近灭派,各门派感念旧恩,才处处卖我们一个面子,若说实力,却是和峨眉青城等派不能比的。我既然受人之托,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帮你寻一处好归宿,并不是嫌弃你资质不佳,或是过了开蒙的年龄。” 我一惊,继而讪笑:“我是哪里叫你瞧出破绽来的?” 程铮轻描淡写看我一眼:“我只是顺便解释一下,没想到你竟真有这般想法。” 歹势,竟然就这么着了道了。 余下的路走得就有些尴尬。 到半山腰时,一位道姑客客气气地拦住我们:“这位小哥若是带着妹子上山拜师的,便请就此回去罢。最近本派新收了许多弟子,掌门师伯怕我们才疏学浅,再多收徒反而埋没了各位。因此叫弟子在这儿守着,一来是多谢各位抬爱,二来是诚心致歉,小派的确无力再纳新徒。”她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眼角眉梢中隐有一种名门正派的倨傲自得之色,想必心里对我们是十分看不起的。 程铮肃着脸站在原地,注意力明显不在道姑身上。 那道姑笑着贴了一会儿冷屁股,脸便有些僵,口气也不太好了:“小哥既然喜欢在山上站着,我们也不能拦您。不过近日咱们掌门的确有事,您便是在这儿站上三天三夜,也恕我们不能放您上山!” 程铮不理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一扭身腾空而起,越过那道姑飞上山石。道姑一惊,立即也提气追了上去,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在空中短暂相遇又陡然分开,飘飘然分落两头。程铮依然面沉似水不动如山,那道姑脸上却是赤霞一片,发髻微乱。 两相比较,高下立分。 道姑喘息着拱手强笑道:“原来是青阳派程师叔,恕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又犹豫着看我一眼,探寻地问,“师叔是要带这孩子来拜师么?” 程铮淡然道:“师侄误会了,这孩子是我为青阳派新收的弟子。我二人回青阳山时路过峨眉派,按理自当拜见一下静玄师姐才算是全了礼数的,哪想到师姐正忙着。” 咦,他这是……在赌气? 道姑忙笑道:“师叔哪里的话,掌门师伯就算当真没空,为了见您也要挤出些时间的。师叔请随我来。”说罢侧身让路,神色之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 程铮重新拉住我手,礼貌拒绝道:“却是不必了。方才我贸然动武,不过是想到峨眉派开山祖师立下的规矩,凡有意拜师者,峨眉当永开方便之门。因此甫听得静玄师姐有此安排,我还以为是峨眉有变,师侄妄传伪信。” 那道姑大惊失色,刚要开口解释,程铮却仍是一脸平静地接下去:“不过我刚刚登高远望,看到峨眉派仍是一派井然有序,方知道原来静玄师姐确是如此安排的,是我误会了师侄。” 他拱手道:“静玄师姐想必确实不堪其扰才出此下策,我无意扰了师姐难得的清净,今日便就此别过。烦劳师侄将我拜会之事如实转达师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她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我不由笑,程铮一路上总端着老成持重的侠客架子,现在终于看出几分少年心性来了,宁肯自己收了我这废柴也要指责她们太端架子,失了风骨。 不过在他指责别人端架子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端着师叔的架子呢?真可爱。 道姑红着脸诺诺称是,又再四请程铮上山小坐,奈何他执意不肯,道姑无法,只得诚惶诚恐地拱手恭送。 程铮拉着我毫不留恋地转身下山,看样子他是当真不想让我投入峨眉门下了。 我偏头偷看他脸色,奈何他一向面瘫,我个子又矮,实在看不到他眼中蕴着何种感情,只得直白问他:“你是生气了,还是在后悔呢?” 程铮反问:“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突然起了逗弄之心:“逞一时意气,领了我这麻烦回去,你当真不后悔?” 他看我一眼:“的确是麻烦了些,不过好在你不是拜我为师,我并不会如何操心。若你不愿,我也可以再带你去青城或是衡阳,抑或送你回家。” 我笑道:“比起天天板着脸的陌生道姑,我自然还是更偏爱天天板着脸的程少侠你的。少侠刀子脸豆腐心,我皮糙肉厚不怕刀子,倒是十分喜欢吃豆腐。” 程铮没搭理我,我便大着胆子蹬鼻子上脸:“我知你是面冷心热,有什么事宁愿默默做了,也不愿大肆宣扬博人感激。但这世上蠢人总是不缺,你不张扬,人家就当你没做过,反而会因你的冷脸而对你多有误会。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就当是迁就旁的没眼色的蠢物,平时多笑笑,总不会吃亏不是?” 诚然我做出这样的建议还是因为有私心,这样漂亮的少年若没有笑容点缀,简直是暴殄天物。 程铮微微皱眉:“我还听说,有句话叫做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封上将军。” 我大乐,祭出共产主义好战士语录:“对待敌人当然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但是对待同袍的时候,也要像春天般温暖嘛。恩威并施,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再说也不止没有表情才叫平湖啊,微笑只是湖面上的一点波澜,是迷惑敌人的手段!” 程铮脉脉不语,看不出是嫌我烦还是真听进去了,我继续笑道:“无论生气还是开心都应该立时发出来才好,若一直憋着,就好像春天不让万物生长,秋天不许树叶凋零,长此以往,总会出问题的。” 程铮看我一眼:“你的意思是,我若不像你这般,就会发疯?” 我呵呵讪笑:“只是提供个标准样本而已……” 他举目遐想一番,坚定摇头:“像你这样才是发疯。” 我惊讶地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并鉴定认为程少侠的发疯标准必定有异于常人。 娃可怜的,得是什么样的教管嬷嬷才能调`教出这么中规中矩的典范啊?我锲而不舍地没皮没脸:“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其实疯也有疯的好处,我看你一是拉不下面子,二是没体会到其中乐趣。——要不这样,咱俩结个互助对子,我保证站好第一班岗,陪你哭逗你笑,帮你骂人找你耍贫。”想想又笑,“不过你辈分应该挺高,我入了青阳派之后,大概也要叫你师叔了吧?师叔,你愿意和师侄做朋友不?” 程铮沉默半晌:“我经常在外走动,不太待在青阳山上。” 这就是拒绝了吧。我耸耸肩,龙套勾搭人的成功率总是不太高的,情理之中,所以也不太失望。 他接道:“我年纪尚轻不能收徒,你此番上山拜师,大概是拜在我掌门师兄韩荀的弟子门下。所以按辈分……”他顿了顿,“你要叫我师叔爷。” 我一哂,叫一个少年为叔还是爷,其中差距其实没那么大,左右是债多不压身了,当即向他做了个夸张的揖:“师叔爷万福!这样也好啊,这么高的辈分,给你拜年应该有红包拿吧?” 程铮看我一眼:“没个正形。” 我嘿嘿傻笑:“徒孙见到师叔爷心里就开出一朵狗尾巴花来,哪还顾得上维持什么正形。师叔爷于我就是照妖镜一样的存在,现原形是逼不得已。” 程铮勾了勾嘴角,还没形成个笑就迅速恢复原状:“看得出来,活脱一只猴子么。”说完就转过脸举目远眺,大概是第一次说笑,还有些尴尬。 我真了不起,竟然这么快就走出了改造稳重少年的第一步。 为免他继续尴尬下去,我嘿笑几声接过话头:“可不是,师叔爷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这就叫做请猴容易送猴难。” 程铮却正经道:“你倒也不用妄自菲薄。习武一途,首先应懂得克制忍耐,切忌心浮气躁。我看你一路忍受颠簸劳苦,却从无怨怼气恼之色,单论这一点,做我青阳派的弟子已富富有余。” 我被闪得一个跟头,缓过劲来才在肚子里解释,我没脾气当然还是因为师叔爷您的美貌,而且我两辈子的年岁总不能当真活到猴子身上,怪阿姨自有怪阿姨的自尊和气节,正太是用来调戏不是用来依靠的。 然而这些实话左右不能告诉他,我只得讪笑着含混过去:“有你一路照拂着,劳苦二字却是谈不上的。”想了想实在憋不住,又问他,“师叔爷,你今年多大?” 他沉默半晌,遥望苍穹:“十四。” 我深吸一口气,也颇无语地极目远眺。 程少侠气质卓绝身段风流,辈分奇高功夫绝佳,如果作者没有脑子进水的话,他至少得是排得上号的男配之一。然而武侠小说中,男主男配的年龄总要在十六岁往上,再低了就是摧残祖国花园里可爱的花骨朵,要被掐三观的。 照这个尿性计算,我什么时候才能触发剧情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啊。 莫等闲,白了龙套头。 入派还是入狱 程铮带我回青阳派拜师。 青阳派在青阳山上,青阳山山脚下的城镇叫做青阳镇。据说属于青阳派势力范围,青阳派弟子免费维护日常治安,协助当地政府仲裁大小事宜。派中开销七成出自城外私田地租,三成源于商业分红,商家富户们逢年过节送上山的贺礼只能算是零头,人家根本不指望用那点钱过日子。 听起来简直屌爆了。 这些自然不是程铮同我说的,不过好在武侠世界中的每位店小二都是尽职的NPC,小二哥一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边用惊艳崇拜的目光偷瞄程铮以及他身上低调且华丽的面料,末了又无比羡慕地抓着我的手腕语重心长:“小姑娘,你如今上了青阳山,就算是得道成仙了。记得以后要好好学功夫,好好做人!” 一时间我有点迷糊,我究竟是来的? 大概没什么分别吧,总归都是告别旧生活,接受再教育。 程小师叔爷大概果真地位超然,我们刚刚走出茶馆便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向程铮拱手行礼,客客气气地同我互通姓名,陪我们一起上山。 青阳山巍峨高耸,一条灰白的石阶在葱茏草木的掩映下直通山顶。春末多雨,山巅被蒙蒙的雾气遮蔽,看不清楚其中究竟,却让人愈发敬畏。 在我的想象中,蜀山也不过如此了。 既然与心目中的剑侠胜地颇为相像,我便绷不住啰嗦几句:“师叔爷,咱们青阳派有什么趁手的兵器没有?比如说剑啊刀啊掌啊的,我觉得还是剑最拉风,使起来……” “软剑。”程铮截住我话头,明显不欲我再开口。 那自称李少阳的小少年笑着补充:“青阳派弟子多是用软剑,但也有例外,比如白练长鞭等,多是从本门剑法中演化而来。”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不由一笑,这小少年看起来客气有礼,实则也生了副喜好清净的性子,只不过他叫人闭嘴的方法较程铮而言比较温和些罢了。 一时沉默。我无趣地跟在两人身后,仰望仿佛通天的石径,再想想方才入狱和入派的比较,前世口水网站的漫天牛皮莫名浮上心头:我们大学军训的时候,学校给每个人发一把匕首一袋饼干,让我们在热带雨林待满一个月,很多同学不是被蚊子叮死就是被食人鱼咬死。但是军训合格要集齐三十个蛇胆,于是好多同学刚收集了几个蛇胆就被其他同学干掉了,现在的军训简直弱?爆?了。 我自动替换成武侠模式:我们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给每个人发一本`道德经一本波若波罗密心经,让我们在小黑屋里待三年,很多弟子不是闷疯了就是走火入魔死了。但是出师要从道德经里看出九阳神功从心经里看出大慈大悲千叶手,于是好多师兄弟刚刚修炼了一点内力就被其他同门用吸星大法吸成人干了,一般的练武方式简直弱?爆?了。 我被自己吓得够呛。咱家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别说从佛经里参悟出上乘武功了,就算是给我一本九阳真经我也不会练啊,“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这样形而上的句子,于我来说只不过是梦呓一句,掰开揉碎了分析的话,勉强能够得上心灵鸡汤的标准。内功精髓?您还是直接突突了我吧。 我驮着几近灰败的未来颓然伸手,拉住程铮的袖子小心求证:“师叔爷,我若是学艺不精,会不会被师父惩罚?比如打手板抽鞭子挨背棍拖出去喂狗之类的……” 程铮讶异地看我一眼:“传道授业又怎会伤人性命,若果真如此,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言语间颇为不耻。 那我就放心了!我重新把心咽回肚里,又不由好奇:“魔教当真如此可怕?他们是什么人,住在哪,是一个教派还是好几个门派的统称?” 李少阳看了程铮一眼,解释道:“魔教是一个化外的邪教,教众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生死亦不看重,是顶顶难缠、无法教化的一群妖人。魔教总坛地处极北,具体的地点却是不清楚。他们教派原本有自己的名字,只是极长又极拗口,因此在魔教这个称呼传开之后,连他们本教的教众都如此称呼,且引以为荣。” 我听了随口笑道:“他们倒是洒脱。” 程铮投给我严厉的一瞥:“什么?” 我连忙解释:“不不,我的意思是……” “你须谨记,令尊就是命丧于魔教之手!”程铮再次打断我的话,铿锵有力地训斥我。 李少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身为青阳弟子,最最紧要的一点就是不得与魔教有任何瓜葛,不得动恻隐之心!须知可能由于你眼下的一念之仁,往后便会有无数无辜百姓遭受牵连!” 我被训得诺诺连声,又再四地解释表示自己没有同情欣赏的意思,李少阳的神色才稍微缓和:“你须记住,狼永远是狼,总是要吃人的。” 我连连点头受教,又赶到程铮身边信誓旦旦地表忠心说好话,费尽唇舌才熄灭了他愤怒的小火苗,直累得筋疲力尽。 我真是自己作死,程铮之前明明提过,青阳派的诸位前辈都葬身于魔教手中,我竟在未亡人面前夸凶手有个性,人家不削我一顿已算是客气。 我在精神上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又反复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得意忘形,尤其是拜见掌门人时,一定要装得根红苗正,苦大仇深。 还好掌门人并没长了一张阶级斗争脸。 然而却也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 青阳派现任掌门姓韩,单名一个荀字。今年五十有三,脸上虽然始终带着笑,眉间却掩不住淡淡的愁苦之意。大概是青阳事务繁忙,韩掌门刚刚年过半百便已经满头华发,右边手肘以下空空荡荡,听说是年轻时与魔教中人交手时中了毒,不得已壮士断腕。 然而这并不妨碍韩掌门在牛掰的道路上一路狂飙,他现在的武器是银丝织就的水袖,能柔能刚指哪打哪,活脱一个大叔版的小龙女,中国风的金刚狼。 我恭恭敬敬地向掌门大人磕头行礼,韩掌门用水袖轻轻柔柔地托我起身,笑眯眯地点头:“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孩子,师弟眼力不错。——冯蒙,小竹跟如期差不多年岁吧?你受累,两个孩子一起教,也叫她们做个伴。” 站在上首的一名中年人低低应了声是,走到我面前挑剔地打量几眼,淡淡道:“跪下吧。” 我赶紧再次跪下,实实惠惠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冯蒙道了声起来吧,神情仍是不冷不热:“一般弟子五岁入门,扎马拉筋无不是正好,你八岁才刚刚习武,已经比别人晚了三年。万望你能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好好练功,莫走歪路!” 我低头称是,并深深觉得痛哭流涕指天发誓绝不辜负组织期望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类的反应似乎更加符合此情此境,也与我师父的语气更般配些。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不情愿。 唉,总得允许人家拥有自由意志么。说白了,我就是走后门进来的插班生,后台不见得有多牢靠,功课却是明显不咋地,班主任怕我拖后腿也是情理之中。 咱就一龙套么,又没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菊花见了自动绽放的主角光环,气性大了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且放宽心吧。 掌门师爷体谅我舟车劳顿,允我休养一天。而第二天天还没亮时,师父便亲自踹门,掐着我脖子拎我练功去了。 青阳派地广人稀,光是供弟子们练功的校场就有大大小小的近十余处,奢侈得让我流泪。师父大人作为掌门人首徒,麾下有一块专门的训练场地供他使用。冯师父熟门熟路地带我来到校场,没同我打声招呼便扔铁饼一样直接将我扔到场中央。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师父这一扔必定浸淫了几十年的武学功底,我轻轻柔柔地上演了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竟一点都没摔疼。 拍拍屁股站起身,我这才发现不远处已有一人顶着寒风晨练,雪亮的剑刃在晨光下反射出金光闪闪,映得她一招一式煞是舒展好看,端得比杨丽萍还梅超风。 只是反光晃得人眼睛疼,我光看得出她大概年纪不大,却看不清楚她面容如何,身材怎样。 好在她很快便收了剑走向我,金色的阳光在她脸上打下一层完美的光晕,大眼睛尖下颌,小巧的鼻头微微翘起,饱满的嘴唇漂亮得跟花瓣一样。 谁能想到这尤物只有j□j岁大小呢? 尤物走到我面前站定,未语先笑:“我叫楚修竹,你是我的新师妹谢如期,对吗?” 我心里突的一跳:不妙啊,这浓浓的女主范儿扑面而来,莫非我估计错误,命运的小黑手现在就要扼住我的喉咙了? 各位看官大概有所不知,女主角一定要倾国倾城早已是过去的老黄历,现在我们最爱低调的奢华,苏当然还是要苏,不过是玛丽苏2.0版本。新增加的补丁包修改了雷人的漏洞,将绝色容颜都分配给女配角,真正的主角只有“一对儿眼睛夺魂摄魄,散发无尽光华”,“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近之意”,或者“笑容具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这小姑娘基本上三条全满足了,我才不信她会跟主线剧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至少也得是个正面配角才算物尽其用啊。 楚修竹没等着我回答也不催,伸手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向我身后拱手笑道:“师父早。” 冯蒙嗯了一声,拎着一根鞭子一根木棍走到我俩面前站定,为我们简单介绍:“谢如期,楚修竹。”又瞪我,“还愣着干什么,先跑三十圈再来找我!” 我勒个去,这是下马威啊。 我匆忙活动了一下手脚,沿着校场青石砌的边儿慢慢起步。 楚修竹冲着我吐了吐舌头,收了剑陪我一起热身,边跑边气定神闲地问:“你多大,家住何方,之前可学过功夫?” 我刚要回答,师父已经一鞭子甩在我们上空:“快!”跟马倌赶马差不离。 我只得抓紧捯饬我的小短腿,冲楚修竹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楚修竹依旧笑眯眯地在我身边跟着,小声安抚:“你别怕!别看师父瞅着凶神恶煞的,实际上是刀子嘴豆腐心,轻易不往人身上招呼。鞭子什么的,不过是听个响儿罢了。” 她话音刚落,师父又凌空甩了个响鞭:“小竹!” 楚修竹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身向冯蒙跑去。 我继续一个人倒腾我的小短腿,叫驴一般一圈一圈地折腾。 师父一边辅导楚修竹的剑法,一边不时抽冷子在我头顶上甩个响鞭,配着没事找事的大吼:“不会跑快点啊?没吃饭啊?” 哥,我是被您直接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没吃早饭这件事,就不用故意提醒我了吧。 真羡慕拉磨的倔驴啊,起码人家前头还有根胡萝卜吊着呢。 女主还是女配 跑完圈之后是长达两个时辰的蹲马步时间。这马步的蹲法和我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叶问氏马步又不相同,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叶氏马步摆明了告诉大家“别动我小弟弟”,而青阳派的马步么……则带着种大义凛然的“来吧来踢我蛋吧”的决绝。——两条大腿几乎掰成了一字,如果忽略向前平举的双手的话,整个人平得可以直接夹起来做书签。 得亏我年纪小筋骨还算软,不然光是这个姿势已然要了我的老命。 师父把远程攻击的鞭子换成木棍,包铁的棍头时不时擦着我贴身而过,呼啸着敲在地上:“再开直点儿!知道自己年纪大骨头硬还不抓紧着点儿练,是要给你师叔爷丢脸吗?!” “后背挺起来!软骨头啊你!” “抖什么抖!再抖加练!” 两个时辰的蹲程中,师父的吼声从未有片刻止歇。我在深深佩服之余又由此确定,青阳派一定有一门功夫,其形式内容均与少林的狮吼功殊途同归。 如此近距离的施放大招,对我无疑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 肉体的损伤无可避免,而对于心灵创伤的治疗,我的小师姐楚修竹无疑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其时她并没有闲着,就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金鸡独立地一脚指天一脚立地,两只手上还平举着几块板砖。但就是在如此负担之下,她仍有余力拯救我于语言暴力之下,师父说一句她就小声安慰我一句。师徒俩一个j□j脸一个唱白脸,端得是配合默契悲喜交加,听得我恨不得在地上连写十三个囧字。 诚然这画面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在下早已j□j练得没力气做任何事。当师父终于开口说“今天到此为止”时,我竟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又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把自己慢慢摔倒在地上,而后足足缓了半个时辰才能动弹。 师父居高临下地俯瞰我,用靴尖拨拉着我转了半圈,从鼻孔里哼出两个字:“丢人!” 随您怎么说吧,不才已然过热死机了。 我在地上倒了一会儿,几次试图自行离开,几次都宣告计划流产。我甚至认真严肃地考虑了一下滚回去的可能性,却又恍惚记得师父拎着我过来时,似乎跨过一个菜园,几道栅栏,数个屋顶。 ……我恨跑酷。 我只得继续瘫在原地,幻想一觉醒来后系统重启,我在上次任务存档的位置醒来,满血满蓝,精力充沛。 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立刻被砍死的命运好一点,还是兢兢业业活个十几年,直到命中注定的时刻来临,我被昨天还和我一起说说笑笑的家伙一刀砍死的命运好一点。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再睁眼时,竟赫然发现头顶不是朗朗晴空,而是数根房梁。 大概终究还是师父不忍心看我以天为被地为床,也不愿给我借口让我称病逃避第二天的魔鬼训练,所以受累拎我回来了? 透过半掩的窗子,天上金灿灿的火烧云告诉我现下已然是傍晚,我的胃也上蹿下跳火烧火燎地提醒我,我已经将近一天水米未进,它迫切需要我下床觅食,而我脖子以下的全部肌肉则用酸痛向我投了反对票。 两边针锋相对地争执了一会,最终还是食欲占了上风。我咬着牙下地,扶着墙一点点挪向厨房。 伙房里空无一人,我摸索了半晌,搜出一张炊饼和几块咸菜,就着缸里的凉水一口口吞吃入肚。 我也不知道我那炊饼究竟吃没吃完,只记得越吃眼皮越沉,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人不断叫我的名字,如期如期的,好像还争执着什么。我一个激灵,清醒了片刻,果然听到一个微蕴薄怒的少年声音道:“你总如期如期地说个不休,她又和我有什么干系了?!” 吓,不是真的在说我吧? 静了片刻,一个女孩的声音怯怯开口:“我只是闲聊而已……”是楚修竹。这小姑娘今天在我耳边絮叨半天了,想不认出她声音来也难。 少年哼一声:“说谎!”这少年也有些耳熟。 楚修竹干笑一声:“其实如期只是内向一些,人还是十分机灵的,她虽然起步得晚,但很是舍得下功夫。这样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定能突飞猛进。” 哗,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在下受之有愧啊。 少年明显也不买账:“你也统只和她处了半日,怎么就知道她肯吃苦?新入门弟子的热情总会高些,待过得三五日,她的新鲜劲过去之后,便会疲了。” 楚修竹有些不高兴:“师兄怎能这样悲观?就算你不相信我,难道也不相信师叔爷的眼光么?他在外行走江湖的两年内,可有往回带过一个人来?我听师父说,师叔爷对如期的评价甚高,说她心性豁达,十分坚忍呢!莫非师叔爷也看错了人?” 姑娘,程铮那是看在我爹的份上说客套话呢,你听过就算了,不必当真。 少年沉默一会,轻呵一声:“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冷:“你一力怂恿我多加照看谢如期,不过是希望我分在你身上的精力少些,好教你不必再天天与我对招、被我教训,是也不是?” 楚修竹期期艾艾:“师父最近给我的功课又增加了许多,我晚上若再跟你练剑,恐怕……” 少年厉声:“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知你悟性非凡,在同辈弟子中算是头筹,日子久了难免生出几分骄傲自满之心,然而这种心思最是要不得!若有一日懒惰,便会日日松懈下去,再无迎头赶上的可能!谢如期自有冯师伯教导,你不必费心,且专心练剑,休再想那些讨巧的法子!” 楚修竹低声应了一句是,又喃喃说了句什么,少年竟气得声音发抖,音量陡然增大:“好啊!好!是我李少阳才疏学浅,夜郎自大,再没能力指导你剑法!弟子受教了!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再不会自作多情!”说罢又是叮的一声,像是金木相交。 李少阳?不就是那日带程铮上山的那个小少年么?原来真是熟人。 楚修竹跺跺脚,急急叫了几声师兄,似乎想追上去又不敢。 闹崩了? 小孩子吵架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如果我再不抓紧,恐怕待会在下当真要自己滚回房间了。我赶紧爬到门边推开门板,冲着几丈外榕树下目瞪口呆的小美女讪讪一笑:“师姐回房前可否做个好事?我在厨房睡了一觉之后,发现脚麻了……” 楚修竹扑哧一笑,揉揉脸颊,跑过来扶着我走到树下坐好,一边替我按揉腿部一边唉声叹气:“你都听见了是不是?……都是我不好,我惹师兄生气了。” 我点点头,心说就这么点距离,你们说话时又是用的君子坦荡荡的音量,我想不听到也难。 小丫头苦笑道:“我四岁被娘带上山拜师习武,我娘当时病重,将我托付给掌门师爷之后,当晚便吐血仙去了。我受了刺激,整日哭哭啼啼,谁见了都嫌烦,是师兄镇日带着我玩,哄我陪我,从不嫌我吵闹。” 我点点头,青梅竹马啊。楚修竹今年九岁,五年前李少阳撑死不过六七岁,他这个年纪已经如此懂事了?那句男孩七岁狗都嫌的俗语难道是放着摆设的? 一切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事实都大有深意,十有j□j是作者刻意安排来强化两人感情的梗。由此看来,李少阳大概是重要男性角色,那么……楚修竹是女主? 有岳灵珊这一大炮灰在前头血淋淋地看着我,咱还真不敢妄下定论。 楚修竹继续道:“后来我五岁正式拜了师,一开始压根听不懂师父叫我做什么,每天被师父骂得直哭,还是师兄帮我耐心讲解,教导我动作要领,指引我打坐吐纳。……如果没有师兄帮我,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了。” 我再点点头,等着她说下文。 一般铺垫这么久,后面就要跟着但是可是突然有一天等等的转折了吧? 小姑娘眼圈先红了:“可是近几个月来,师兄却对我愈发严厉,往往上一刻还同别人温言软语,下一刻便向我冷下脸来。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总是斥责我不够用心。有时一套剑法,师父已经赞我做得很好了,师兄却偏偏鸡蛋里挑骨头地挑出几项错处,叫我重新练过。……久而久之,我便有些怕他,再加上师父也时常夸我,我便想着……若是以后不叫师兄教我练剑,说不定他便会待我好些,可是……” 一大颗珠泪啪嗒一下滴到她前襟上,楚修竹连忙低下头,掩饰地低笑道:“唉,都是我不会说话,如今师兄怕是要恨我入骨,将我当做不知感激的白眼狼了吧!” 我想了想,干巴巴地开口安慰道:“人类在青少年时期尚不能成熟地处理感情关系,当感受到喜爱的事物超出了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时,人类往往采取贬低伤害对方的方法,以获得重新掌握权力的错觉。” 楚修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愣了,半晌摸摸我的额头,脸上疑惑的表情更甚。 我讪笑着耸肩:“唔,翻译成人话就是,你师兄喜欢你,但是你太漂亮功夫太好,再不是以前那个哭哭啼啼扯着他袖子要他哄着睡觉的小娃娃。他怕你不再尊敬他爱戴他,所以对你严厉,不停斥责你,只是想以此来证明你还是他的小师妹,他还是你的大师兄。” 楚修竹愣了半晌,茫然道:“师兄自然还是我的师兄,除了掌门师爷和师父,我也当然是最尊敬他爱戴他的。师兄自是知道这一点,他又怎么会害怕?” 唉,就知道她领悟不了。 我这算是教坏小孩子了吧?根据武侠世界传统习俗,江湖儿女谈婚论嫁的最低年龄应该在十六岁,楚修竹还有七年的漫长时光,在下是操之过急了。 我呲牙咧嘴地罔顾酸痛的肌肉,抬手揉揉楚修竹的脑袋:“你想要师兄像以前那样对你?” 小萝莉点点头。 “这个简单。你就同他说,你不希望他每晚只是教你练剑,还想和他坐在一起说说话,就只是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说说话。记住,说这话时一定要真诚!” 楚修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明天试试看。——不,我待会就去找他。”又拉我起来,干净利落地给我来了个公主抱:“我先送你回去。” 我大惊:“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楚修竹一笑:“就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而且你又不重。——别挣扎了,马上就要到啦。” 洒家那个羞涩。我原以为公主抱是女主的专利,没想到第一个抱抱就华丽丽地在九岁小师姐和八岁小师妹之间产生了,真是惊喜又惊吓。 楚修竹将我直接抱上床,帮我掖好被角,笑着安慰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浑身酸痛,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且忍过这段时候,等过了大半月,适应之后便不会难受啦!”犹豫一下又道,“我方才说,我娘亲送我上山的事……还望你听过便罢了,虽然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让师父和师兄担心。” 我点头笑道:“这个我省得。能得师姐吐露真情,是我的荣幸。” 楚修竹羞涩一笑:“不知道怎么的,我初一见你,便从心里生出几分亲近来。这便是人家所说的缘分了吧?” 我再次受宠若惊,咱啥时候也有主角光环了?错觉,一定是错觉! 小师姐又同我简单说了几句便走了,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便再次被她搡醒,楚修竹兴奋得双眼发光:“如期如期,你真了不起!师兄原谅我了!还同我道歉,说不该多我那么严厉呢!你真厉害!”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表示赞同,翻个身继续蒙头大睡。 大概是睡到半路受到了惊吓,我竟做了个逼真无比的噩梦。梦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一手搂着青春年华梨花带雨的楚修竹,一手将寒光闪闪的剑刃直直送进我的胸膛。 体罚还是告状 我梦见我被楚修竹的男人杀了。 我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满脑子里就只剩下这句话循环往复,小心肝砰砰跳个不停。 诚然我经常被噩梦惊醒,但3D效果如此逼真的梦境我还是第一次经历。当剑锋刺入我的胸膛时,我甚至感到巨大的疼痛和金属穿过我皮肤脂肪及肌肉时的冰冷和阻力。 莫非是作者亲妈终于看不过去我的迟钝,决定把自己亲闺女正式介绍给我,并大发慈悲地向我剧透我的悲催下场? 我抖抖索索地摸摸胸口,确定完好无损之后才忍着肌肉酸痛咬牙起身,就着冷汗把顺手揣回来的炊饼一口口啃完。 胃袋填满之后,我那饱经惊吓的灵魂也终于借由食物的力量重新归位,开始理智地思考起刚刚那个梦的可信程度。 原则上来说,广播总归要比家庭影院省钱的。如果那位喜好押韵的作者当真想让我知晓楚修竹就是女主角,她直接同我再押一段快板就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制造一个画面,还要费事给男人脸上打码,一次性完成不是更经济? 人都是有惰性的,那唐僧牌噩梦好歹也坚持不懈并令行禁止了八年,没必要一夕之间改了风格走剧情路线。 先本着严谨的科学态度拒绝接受吧。以作者以往八年所表现出来的执着程度,我若是不相信,他会反复重复到我深信不疑为止的。 我虔诚地等待着。 然而接下来几天,我都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 而梦中的女主角、楚修竹小朋友却愈发照顾我,每日习武之后,她都先把我送回房间,帮我按摩肌肉、从厨房拿吃的、倒水给我喝,一应需求都照顾到了,才匆匆回去继续练剑。 周到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两相一印证,我不得不承认,那活灵活现的噩梦不过只是我潜意识中的龙套之心作祟而已。不怕吃亏就怕占便宜,人家一对我好些就忙不迭的编排以后会怎么还回去,受害妄想一样,想想还真挺犯贱的。 也是,男主角都没出现呢,我这是着的哪门子急?还是先摆正心态,好好练功好好做人,在师父堪比军训教官的骂声中坚持锻炼身体,虚心接受再教育吧。 楚修竹小前辈果然没有说错,大半个月之后,我逐渐开始适应如此高强度的训练。虽然操练完之后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鸟样子,但起码可以自己走回去,歇息一会儿之后还能慢慢磨去厨房吃饭。 师父也开始不满足于单纯要我跑圈和扎马。他给我腿上绑负重,又教我听他鞭响,鞭子在哪个方向响我就要往相反的方向跑;扎马的难度也慢慢提高,一次次加码之后,我现在蹲马步时还要两手举着水碗、脑袋上顶着盘子,盘子不许落地,碗中水不许洒。 我琢磨着,照这个尿性练下去,就算绝世神功与我无缘,以后没饭吃了在街边摆个摊卖个艺还是可以的。 三个月之后,师父开始教习我内功的口诀。 还好青阳派的内功心法不像“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那样神经,入门的口诀只是如何呼吸吐纳,如何感知体内的“气”。 我感知了近一个月,唯一感知到的就是即将破体而出的屁。 所谓粑气外漏。 太伤感情了。 楚修竹安慰我说,修炼内功的进境虽然因人而异,但开始时总是要经过一段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现在虽然还没有质变,但总归是尚在积累,假以时日定然能够一日千里。 我扯扯嘴角不予置评。这将近三个月里,我并不只在累死和累得半死不活之间做受迫振动。起码趁着吃饭的功夫,我和青阳派的厨房大妈以及扫地小僮们很是交流了一番派中八卦。 他们都说,楚修竹是青阳派中继程铮之后天分第二高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被韩掌门亲自长期关照的弟子。自习武以来,她受到的关注就从来没间断过,韩掌门甚至会时不时拐过来欣赏一下她练剑的风姿,并嘱咐师父一定不能带歪了祖国的幼苗、未来的希望。 虽然韩掌门和师父之间的谈话内容不可考,但我的确亲眼看到过他纡尊降贵前来视察。掌门师爷看向楚修竹和看向我的目光明显不同,那小眼神儿,慈爱得能滴出牛初乳来,而且绝对是不含黄曲霉的那种。 既然掌门都对我这师姐青眼有加,因此一日千里什么的,大概也是因人而异的。我不奢求多么戏剧化的进展,别总让我原地踏步我就阿弥陀佛了。 然而那位喜好押韵的作者大神显然也喜欢跟我对着干。我虽然每天得了空子就盘腿打坐感受体内气场,但每次都是以希望起以失望终。我甚至不信邪地央了楚修竹借来医书详细研究穴道位置以免误操作,然而还是没有用,一切的努力都是白搭。 不会连内功也会看人下菜碟,看我是龙套就故意欺负我吧。 我着急,有一个人比我更着急。 又是一个月过去,当师父检查我内功修习情况,得到的答案仍然时毫无进展时,他气得浑身真气暴涨,,袍袖飞舞,连发带都直直飘了起来:“你小时候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水淹过?都两个多月了丹田还是空的,你丫根本就没好好练是不是?” 我无法辩驳,只得低头不语。 师父唰地一声抽出剑来,怒道:“抬头!看我的剑!意走于行御剑于气,你肚子里连个屁都没有还练个毛的剑!小竹!” 楚修竹小声应是。 师父狰狞地:“把剑给她!教她拔剑!剑刃要是不能直起来就一直练!” 我二人躬身应是,站在原地恭送师父。 楚修竹安慰地拍拍我,给我一个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眼神,耐心地教我如何拔剑。 我还没有佩剑,楚修竹所配的教习用软剑比一般的软剑要短且硬,方便初学者学习招式,只是不能像普通软剑那样装进皮套封入腰间,而是直接用木质的剑鞘收着。 拔剑的动作倒是十分简单,说白了就是利用软剑的柔韧性,将剑柄弯折成锐角从剑鞘中迅速抽出,借着剑身的一弹之势快速出招,攻其不备。然而难就难在如何让软剑拔出后直直向着前方,而不是像弹簧一样左摇右晃,甚至打到自己手臂。 而直起来的秘诀,就在于内力对剑刃的控制。 所以师父让我学会拔剑,就好像强求一位先天阳痿的患者不借助伟哥的力量一夜七次一样,如果没有神迹,就是纯粹神经。 但明知神经也还得练。身为主角,就算天天摸鱼也能通过中毒落崖或者路遇贵人的方式增加一甲子功力,而龙套的苦逼之处就在于,就算是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也会被莫名其妙地一招K.O.。通俗点说就是,苦练尚且会死,不练那就死定了,拉到火葬场都比别人烧得快。 没有内力就练动作吧,我持之以恒地用软剑抽自己,心情不是不悲壮的。 两个时辰之后,楚修竹同情地望着我:“这样练也不是办法,我帮你望风,你歇一会儿揉揉手吧?” 我苦笑一声:“我向来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多练练总不吃亏。——师姐先去吃饭吧。若是遇着师父,帮我再同他赔个不是,顺便向他解释一声,我确是每日呼吸吐纳不敢怠慢的,只是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半点没有进展。望他莫要生气,再容我些时日,我加倍努力就是。” 楚修竹还没答话,师父却已先一步阴着脸从树后头转出来:“你看见我过来,故意说给我听?” 经过三个月的魔鬼训练,我早已形成条件反射,见到师父拉下脸就大腿抽筋手心出汗,手上不觉一滑,软剑哗地划出一道抛物线优雅地飞出去。师父臭着脸看我一眼,轻轻巧巧地伸手捞回来,拎着剑若有所思地走到我面前。 我赶紧低头认错:“师父我错了,我不该让师姐帮我求情。” 师父不说话。 我腿抖得更加厉害,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就地扎马步的冲动。 师父静了好一会才道:“我今年三十有七,加上你,一共教了整二十个弟子。二十个弟子中,资质有高有低,你不是最出挑的那个,但也不是最差的。然而论内功的进境,你却是最晚的。”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我,“刚刚我还想着,若你根本无心习武,只是迫于我的威严无法反抗,我也不愿强扭,早早向掌门人禀明一切,才算是两不耽误。现在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你。” 他是在向我道歉么?我受宠若惊,赶紧表忠心:“严师出高徒,师父的用意我都省得。” 师父扯了扯嘴角:“头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楚修竹扑哧一声乐了:“谁叫师父总是那么凶?如期怕您也是理所应当。” 师父嗔她一眼,又看着我道:“我统只教过你们两个女徒弟,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想些什么。小竹是个话篓子,倒还好些,你却是个闷葫芦,怎么折腾都不吭声。我这心里也没个底,再加上你这内功……我寻思着,还是等你师叔爷回来,我完完本本地同他说,问问他的意思吧。”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程铮,不由讶然:“师叔爷不在山上?”又赔笑道,“莫非还是徒儿太顽劣,师父逼不得已,只能向师叔爷告状?” 虽然经过脱裤上药之后,我在程铮那里应该没几分脸面剩下,但我仍不愿意小帅哥觉得,我就是一烂泥扶不上墙的废柴。 龙套也有龙套的自尊啊,就算对他没肖想,我也不想破罐子破摔。 师父张了张嘴,将要说什么时却拱手向我身后一礼:“小师叔。” 回头,程铮可不就正正站在我身后,他牙白的衣衫上还沾着尘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疲惫,然而腰杆仍是挺得笔直,面沉似水地回答我:“现下在了。” 又看向我师父:“要同我告什么状?” 辅导还是作弊 程铮同我师父私下谈过之后,第二天竟由他拎我起床练功了。 我被衣领卡着脖子呼吸不畅,说话都带着嘶嘶的蛇佬腔:“师叔爷手下留情!——咳咳这样好多了。内什么,多谢师叔爷亲自看顾我练功,徒孙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对您的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还当真是我的照妖镜,我连他脸都没看见,就自动现了原形了。 程铮不理我,径自提我去了后山树林中的一处空地,放下我之后,扔给我一柄幼儿尺寸的软剑:“青风剑法学过吗?” 青风剑法是青阳派的入门剑法,整套剑法招式简单,并没有什么抖剑花之类的高难度动作,我在脑中回想一遍,点头道:“虽然师父没教,但我看师姐练过,招式都记得。” 程铮点头:“练一遍给我看看。” 我为难道:“师叔爷,我没有内力。”要是有那么一点的话,我师父大概也不会被我气到请家长的地步了。 程铮重复:“练一遍。” 我只得照做,左手按住卡簧右手噌啷一声将软剑抽出来,柔韧的剑尖不负期望,再次被惯性弯折成一个U字,啪地一声敲在我右臂上。 程铮的脸黑了一下,但仍旧示意我继续。 我硬着头皮继续。下一招名为扫雪飞花,是身子旋转后撤,软剑在身周舞出一片银光,护住身上要害的防御招式。拜这三个月的魔鬼训练所赐,我下盘的稳定性没的说,不给力的还是软剑的部分。旋转时,丫噼噼啪啪地拍在我胳膊和后背上,敲得我几欲吐血。 还好教学用软剑不开刃,否则我整个就是一松鼠桂鱼。 程铮黑着脸恨声:“继续!”要不是碍着长辈的身份,估计他就自己来抽我了。 要不怎么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呢,我领会了领导的意图,忙不迭继续玩了命的抽自己,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偷眼查看程铮脸色,内心不断滴血:我这是何苦来的呢?自残也讨不到正太一个笑容,人家的一张俏脸还有越来越黑的迹象。 听说煎牛排之前要先拿锤子拍松了肉里的筋?我觉得我可以直接下油锅了,正正经经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招,招式名为高山仰止,是一套剑法使完之后的收势,动作也简单,只需凭剑当胸鞠躬行礼即可,这也成了我唯一没抽到自己的一招。我仰止之后,惭愧着收剑入鞘,瞄一眼程铮那双喷火的美丽凤眼,自觉低头认罪:“请师叔爷责罚。” 程铮沉着脸看着我的脚,我看看他手又看看他脸,在主动自我批评争取宽大处理和沉默等待判决两种方案之间挣扎了一会,最终决定选择后者。 毕竟他刚刚回来不太了解情况,要是人家当真以为我消极怠工,我不是给自己找揍么。 程铮沉默半晌,噌啷一声将自己腰上缠的软剑抽出来,明晃晃的剑尖直指着我,我吓得舌头都大了:“师叔爷,手下留情!” 程铮瞪我一眼,缓慢地运剑于周身,真人示范了一遍刚刚那招扫雪飞花:“再来一遍。” 我有样学样地耍了一遍,程铮皱眉,又用更慢的动作重复招式:“步法不对,再来。” 我感激涕零地再耍了一遍,特地注意了一下腿部的动作。 程铮还是不满意,凝眉思索半晌,伸手向我道:“你上下盘配合始终不对,步法总是慢着手上动作几分,纵是我刻意叫你加快下盘动作,你也一直是有心无力的模样,恐怕是经脉出了问题。手伸出来。” 我连忙伸手,程铮帮我左右手都把了脉,斟酌片刻点头道:“果然是脉络不畅,也难怪你近两个月都难以凝聚内力。”话音还没落就按着我肩膀要我席地而坐,示意我双手与他掌心相抵,“坐好,帮你打通筋脉。” 我闻言大喜:“是不是打通脉络之后便可正常修炼内功了?” 程铮没轻易松口:“总会有所裨益。——别说话,虚灵顶劲,气沉丹田。” 我乖乖闭嘴照做,头一次感到体内有内力行走是什么感觉:好像有热水沿着血管慢慢流淌,又好像是一点点将全身浸在温泉中。温暖走到哪,哪的身体就完全放松下来,比热水澡还要醒目提神。 程铮导引着内力缓缓走了一遍,而后又走一遍。 过到第二遍时,我慢慢摸清了运行路线。 大概是他要给我一个适应的时间,内息只是简单地从我左边掌心流入,顺着太渊和尺泽逆流而上,经过胸前俞府,再缓缓下到右臂的尺泽太渊,从我右边掌心流出。 如此过了四五遍,直到真气一路畅通无阻之后,程铮方长出一口气,放开我两手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在我将你全身经脉过一遍之前不要打坐练功,情绪不要有太大波动,不要吃口味重的东西。” 好像很有科学依据的样子嘛!我忍着笑逐一点头记下并保证遵守医嘱,程铮又问我:“你小时生过病?” 我摇头:“没有,我从小连伤寒都没得过。” 程铮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就奇了,一般幼童只要身体康健,鲜少有经脉阻滞的毛病,莫非是你天赋异禀?” 我顺着他的话点头笑道:“可不是么,能有如此奇遇,可见上天是十分眷顾我的。”这种伤心的奇遇,非钦定龙套不能遇上啊。 程铮看我一眼:“你倒心宽。” 我摊手耸肩:“哭天抢地的多难看,又不是什么绝症。”边说边随手采了几根狗尾巴花编了个兔子送他,笑道,“谢礼。我心里开出的小花花。” 他接过来看看:“会编蟋蟀么?” 我一笑:“会,不过昨天练剑练得太过,今天手上没劲,扎不住草结,不如明天做给你吧?” 程铮点点头,垂着眼睛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后,挖出里头的小瓷瓶直接揣在怀里,将草兔子放进去:“好,明天。” 然后不顾我受宠若惊的表情,挥挥手放我滚了。 我连忙拍拍屁股告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却见程铮自己伸手揪了几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审视一番,片刻后也绕了个活灵活现的兔子头出来。 我不由一乐,心说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悟性高的家伙面前做什么都要慎之又慎啊。 乐过之后又有些替他难过,像他这样辈分高天资高又懂事的孩子,童年时期大概就和现代参加六七个课外班的小神童们一样,完全没有玩耍的时间,每天就是练剑练剑练剑吧。 若他是西门吹雪似的主角还好说,如果只是个苦逼配角,岂不是亏大了。 我扼腕叹息一声,也怕程铮发现责难,赶紧闪了。 接下来的三天,程铮也懒得往后山拎我,直接去我房里帮我疏通经脉,疏通的范围也渐渐由上半身向下半身扩散,第三天时终于由地方包围中央,准备向气海进发。 程铮在动手之前向我报备:“气海乃阳气生发之地,你是女子,又有些体寒气虚之征,料想其相连的穴位并不通畅,一会恐怕会有些疼,你且忍着些。” 我点头笑道:“辛苦师叔爷了,大恩大德,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为报。唔,不对,结草是这辈子就结了,那我下辈子可落得轻松,只衔环就是。”三天里变着花样地给他编小玩意,也算是填补了他童年的一项空白。 程铮瞪我:“没个正形。” 我挤眉弄眼:“师叔爷这话可说错了,我要是真没正形的话,刚才就该说以身相许了。不过那样的话,明显是我比较占便宜。” 程铮不跟我废话,直接伸手抵住我胸口,一股大力不管不顾地顶进我膻中穴,我连忙求饶:“师叔爷我错了,您昭昭如天上日月,我等蝼蚁只配给您做牛做马,绝不敢再肖想您的肉体!” 大力继续往下挤,如同38号的脚要挤进35号的鞋子,我被撑得嗷嗷怪叫:“那你要我怎样,为奴为婢还是以命相抵?你好歹给个大方向么!” 程铮道:“我要你闭嘴。” 他不说我也得闭嘴。太疼了,我实在没余力再同他开玩笑。 膻中穴和鸠尾穴都是他之前帮我疏导过的,程铮方才用内息憋我那一下,虽然不太舒服,但好歹还在承受范围之内。阴交穴与气海相邻,他这几天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过去,今天甫一接触却是下决心下死手的硬碰硬套路,大股内力如同潮水一般,在阴交穴前不停来回冲撞,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疼得我抓心挠肝,又兼气海的位置太正点,让我有一种痛经的错觉。 我张着嘴哈哈喘气,身上一下热一下冷,冷汗很快就将贴身的亵衣打湿。 程铮稍微停下动作,担忧地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我勉强冲他挤了个笑:“点子挺硬,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我大概是痛出了幻觉,竟然看到他翻了个白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比先前猛烈得多的剧痛之后,我突然觉得小腹内有一阵暖流充盈激荡,不由条件反射地一并腿,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大姨妈光临,是程铮的内力顺利进入丹田了。 程铮神情也是一松,后继的内力继续后浪推前浪地涌入我丹田,盘旋一周之后又慢慢退出去,而后再涌进来,再退出去,再涌进来…… ……呸呸,别瞎想。 福利还是教训 如是往复了小半个时辰,程铮才收了内力,释然道:“总算是功德圆满。” 他催动内力将近一个时辰之久,又要精确导航又要控制力道,想必也是极累的。我嗯一声,看他脸色微有些泛黄,额角蒙着一层薄汗,连忙掏出帕子替他拭去:“难为你了。” 程铮身上一僵,伸手接过帕子道:“小小年纪说话便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晚辈。” 我一乐,心说姐姐我虽然不记得前世的确切年龄了,但是两辈子加起来,骗你声阿姨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这话不能告诉你就是。 程铮擦过汗,将帕子递还给我:“休息一下,自己引着内力走一个周天试试。” 我一愣:“啊?”随即醒悟,“师叔爷,你过给我内力了?” 程铮转眼看着窗外:“看你拔剑时只能伤得到自己,我脸上难道就很有光彩么?说不得推你一把,也省得你总给我丢人。” 他说话时双唇微抿,剑眉轻蹙,十分义正词严的模样,也十足的味美香甜甜。 我大概真是疼晕乎了,竟趁他不备扑到他身上,搂着他脖子吧嗒就是一口:“爱死你了!” 程铮一把推开我,冲着我皱眉:“这是你的报答?” 我讪讪坐正:“不,这是我在得寸进尺。”又怕他留下阴影,赶紧承认错误,“你别生气,我以前在家里时经常与我婶婶这样闹着玩,没大没小地习惯了。刚刚我一时恍惚,把你当成我家人那样看待,才做出这般出格的举动,却不是有意占你便宜。” 程铮眼里波澜万千了片刻,终于肃了面色正气凌然道:“我又不是女儿家,哪有什么便宜可占?别再说了,快些打坐练功罢。” 我一边诺诺应声一边心说师叔爷您就偷着乐吧,您要是投生在耽美世界里还抱着如此正气凌然天真活泼的想法,怕是刚出娘胎就被人家吃得渣都不剩了,哪还轮到我这龙套轻薄您。 程铮伸手罩住我头顶,教我将内力引出气海,循着穴道走了个小周天,歇了片刻,又是一个大周天。 有内力在身的滋味真是拉风又澎湃,像是随身携带充满热水的浴池,乏了疼了就进去泡泡。运功之后的感觉也跟出浴差不多,浑身暖洋洋,有一点晕有一点懒,又精神抖擞得仿佛能秒杀流氓点射怪兽,给个支点就能翘起地球。 爽啊。 我喜滋滋地想要自己再来一遍,程铮却伸手阻止:“你刚刚打通经脉,基础不牢,我送你的内力也要消化一阵才能完全为你所用,眼下贸然求快只会事倍功半。你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与你把脉,若是脉象稳固,便可正常修习内功,参悟剑法了。” 他说到参悟二字时,眼中有笑意一闪即过,摆明了是在嘲弄我之前烂到家的“自抽剑法”。我不由也笑道:“师叔爷放心,我一定用心参悟,绝不辜负你的一番苦心,不给你丢人。”边说边盯着他被笑意晕染得分外明亮的一双凤眸,心里不住嫉妒那不知名的女主。 不过是眼中带笑就好看成这个样子,要是当真温柔一笑,那岂不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这样的人若是男主倒也罢了,如果只是个用来体现女主万人迷、衬托女主对爱情的坚贞的男配,当真是要怄死我们这些看得到吃不到的龙套了。 程铮自然不知道我心里在编排什么,他又同我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离开,放我一人好好休息。 我忍疼忍了半天,虽然身上不累,精神却一直绷着,他既然放我休息,我也再不客气,利落地脱了外衣抖开被褥钻进去,头一沾枕头就觉得眼皮发沉,几乎立即就睡了过去。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惯我这几天的乐和日子,我刚刚和周公礼节性地握了个手就被硬生生冻醒,像是怀里抱了块冰一样难受。我轻咳几声,舔了舔被冰得发麻的嘴唇,不情不愿地闭着眼摸摸肚子。谁知不摸还好,一摸就仿佛是惊了鱼群似的,凉气噌的一下迅速上窜,呼地冲到我头顶,冰得我脑仁发疼,就跟夏天吃猛了冷饮一个感觉。 我被冲得难受,赶紧欠着身子捂着嘴再狠狠咳嗽几下。 事情有点不对。 我知道发烧时会觉得身上冷,但是连咳出的哈气都冰得手臂上寒毛倒竖就有些奇怪了吧? 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匆匆穿衣下床,手指接触身上时又被自己冰得一哆嗦,身上却被手指烫得一缩。 奇了怪了,一般要是觉得冷,也应该是四肢的温度比身上低吧? 我心知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不敢再耽误一刻,赶紧趿拉着鞋出门找人求助。 程铮曾再三感慨青阳派人丁单薄,我平时没什么体会,现在真到了用人的时候才觉出师叔爷说的话实乃当世第一真理。若现在是晚上,大家都在屋里歇息还好说,麻烦就麻烦在白天大家各有各忙,我放眼望去根本没见到半个人影,喊了几声甚至能听到回音。没找到人帮忙不说,身上倒是越来越冷,连肩膀和髋关节也开始发麻刺痛了。 敢情这劳什子寒气是从中央派发地方的,且越活动越冷,真是违反自然规律。 我不敢再乱转,抻长了脖子举目四望,瞄准位置之后便跌跌撞撞地向程铮的住处跑去。 还好住宿区的分布比较集中,我绕过两个院子便看到了他的房间,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 寒意已经扩散到了肘关节和膝盖,我每走一步都比之前更艰难,咬着牙再挪了三四步之后,我竟只能用蠕动和滚动的方式行进了。 娘诶,这效率得多低!我飞速估算了一下我上下半身的直径哪个更大些,如果我坚持按心中的直线前进会在几米之后偏离方向,行进过程中又会不会不慎被遗落在地上的尖锐物体扎伤……越想越头疼,危机关头,我使劲闭了闭突突乱跳的冰凉眼珠子,决定求己不如求人:“师叔爷!” 顿了顿,再次扯着嗓子大吼:“程铮!” 这一叫大概是叫通了任督二脉,盘桓在四肢关节处的寒气呼地冲向手心和脚底,瞬间把我冰了个晶晶亮透心凉,指尖和脚尖迅速疼了起来,我咬牙忍着,用吃奶的力气大吼:“程铮师叔爷!” 一双脚几乎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程铮蹲在我身边,抬起我半截身子:“怎么了?” 我被他手上的温度烫得一哆嗦,程铮也马上觉出我不对,飞速切了我左右手的脉搏,抱起我跃上房梁,一边施展轻功一边疾声问我:“是谁伤你?” 我脑仁被冻得生疼,他喊了几遍我才勉强领会意思,赶紧哆嗦着大声回他:“睡一觉起来……就……这这……”后面的话,也不知道是我没说,还是我说了自己没听见。我耳边充斥着一种单调而尖锐的噪声,像是广播信号不良时的声音,叫得我心烦不已。 程铮低头向我说了几句话,我一概回以茫然的神情,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道:“撑着些,我带你去找掌门师兄!” 这句话清晰地穿过噪声的海洋送进我的耳朵里,我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真是牛掰得不得了。 程铮百忙中又看了我一眼,我赶紧点头表示收到,心情再次忐忑起来,敢情这还不是一般的走火入魔,非得找资深专家才能解决? 我地个亲娘四舅老爷,该不会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挂了吧。 当是时,我心念急转,脑内已经编排出了魔教妖人来犯拿龙套杀一儆百版剧情、青阳派内力本身有bug通过龙套发现破绽立即着手进行改进最终一统江湖版剧情、魔教在青阳大规模投毒因为龙套过敏性体质导致毒计夭折正邪提早火并版剧情…… 不管哪种我都死得透透的。 身中飞刀死了小半个电影结局还有命在的是国际巨星章子怡小姐,我等龙套是掉粪坑里都会死的怂货,这次又是体内寒气泛滥这么略显小众的死法,我不死都对不起广大读者的围观啊。 寒气在我体内左奔右突得厉害,我本来想死得潇洒一点,奈何我还是个正常人,冷了会抖疼了会叫,更何况丫已经把我的体温降到一个人神共愤的地步。比如在我的感知中,迎面扑来的都是炎夏时节的热风,但其实现在已经是秋末了。 奇怪,这么低的温度,我为什么还没失温休克? 照这个尿性发展下去,我最终会冻死还是烫死,这是个问题。 我正胡思乱想并辗转j□j着,程铮已然跳下房梁,一脚踹开院门冲进间园子,传音入密再次起到了无差别广播的作用:“师兄,救人!” 啧,注意礼貌啊师叔爷。 生存还是灭亡 拜穿越时附赠的失忆所赐,我不记得我前世住在南方还是北方,更不记得之前有没有经历过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严寒。 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在下的人生经历,在今天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真特么冷,又疼又冷。 不是平常那种从皮肤里渗进去的寒意,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凉。耳膜制造出来的一阵高过一阵的噪音帮我屏除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体内骨节冻得转动不良时发出的咯吱声便因此而变得清晰明显。稍一动弹,就仿佛指甲划过玻璃,刺耳又瘆人。 程铮找到了韩掌门,由他带着回了掌门的寝室,将我放在软榻上,自己在后面贴着我坐下支撑着我。若是放在平常,这样暧昧的姿势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胸膛的体温现在对我来说和铁板烧差不离,我甚至已经在幻觉中闻到了烤肉的香气,伴随着滋滋冒油的欢腾声音。 后背被烫得疼,骨头被冰得疼,内脏被顶得疼,手脚被冻得疼。 哪都疼,也就感觉不出来哪特别疼了,我恍恍惚惚地陷入一种微妙的半晕不晕的状态。 为了剧情,我辈龙套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不过这倒让我放下心来,龙套一般都死得比较干脆,特别折腾的,大多死不了。 比如武当三侠俞岱岩,出场就瘫了,最后反而能保得一命。 韩掌门拍拍我,不断在我面前一遍遍重复着什么,真是怪事,程铮都会用的传音入密,身为掌门兼师兄的韩掌门倒不会用。 我困惑地盯了他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是“膻中”和“气舍”两个穴道,大概是叫我尝试引导着寒气重新归入气海。我苦笑摇头:“我没有内力。” 人家受了内伤之后运功疗伤,就相当于发动家里的劳动力去修房子一样,我家里没半个活人,又遇上实力雄厚的强拆部队,除了坐视人家大闹天宫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又觉得奇怪,这么浅显的道理程铮不可能不懂,他为什么不向韩掌门说明? 我想了想,艰难地伸爪子,拍拍身上滚烫的那只手,大着舌头安慰他:“你别着急,我没事的。”我竟忘了,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突遭变故,一下子没了主意很正常。 程铮反手抓住我,似乎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他竟也不用传音入密了。韩掌门盯着我,嘴巴夸张地一开一合,这我倒是看懂了,他说忍着点,别咬到舌头。 我不由咧嘴一笑,或者在精神上咧嘴一笑:掌门您放心,我真是连咬舌头的劲儿都没了。 韩掌门用手腕帮我按压活血,半晌后抬头冲程铮说了几句,转身蹩进内室,片刻拿了个布卷出来,摊开露出一排锥子大小的金针。 ……您还是给我个痛快的吧,这货扎哪都是对穿的俩透明窟窿,滋味恐怕不比死了强。 程铮一手抵着我后心,一手顶在我膻中穴上,似乎又给我输了一段内力进去。我体内的寒气仿佛锦鲤见了鱼食,疯了一样从四肢百骸中急匆匆地赶到膻中穴,我被冲得胸口一窒,过了好一会才顺利吸进一口气。 白噪声也跟着寒气一起,暂时偃旗息鼓了。 程铮放开手,问我:“感觉好些没?” 我疲惫点头,终于。 韩掌门点燃油灯,将金针在火焰上烧灼片刻,解释道:“我现用金针封住你的关元、天突二穴,将寒气囚在任脉,然后再慢慢收于气海。施针时会很疼,你且忍着些。” 我强笑道:“师爷只管动手。” 韩掌门点点头,指使程铮将我亵衣拉开露出颈部皮肉,手起针落,噗地一声就扎了下去。 我硬生生将一声惨叫咽了回去,大头在程铮颈窝里辗转一圈,疼得哈哈抽气。 韩掌门向程铮示意:“按着她,准备扎关元。”而后又拿起一枚金针,面目凝重。 我突然联想到了容嬷嬷的小黑屋。 救命。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程铮立即手上加力,低声哄道:“乖一点。” 我真佩服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有闲情花痴他此时的声音低沉暗哑,较之平常又多了一分不可言说的魅力。据说女人都是声控,沙哑性感的声音比性感的容貌更能引发荷尔蒙的泛滥。我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身不由己地酥了半边身子,哪还记得挣扎。 得亏我不是女主角,不然我这样的心路历程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怕是作者又要背上“觊觎未成年”的骂名了。 天突在锁骨中间,关元却在丹田往下耻骨往上的部位,要在那里施针,不在画面上标一行“未成年人请在父母指导下观看”是不可能的。程铮作为未成年人,解衣带的手指理所当然地僵了僵。 我笑着轻咳一声:“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说你也不是第一次了程少侠。” 程铮立即麻利儿地替我解开亵裤,扯着裤带小心地往下褪了褪,只堪堪露出关元穴便不再往下了,修长的手指就在原地帮我按着,确保衣物既不妨碍治疗又不会让我失了面子。 我笑着道一声多谢,韩掌门奇怪地看我一眼,而后又是一锥子扎了下去。 耻骨附近正经的一点肉都没有,他一下针,理所当然就扎到了骨头,我疼得嗷一嗓子,扭头咬住自己的肩膀。 程铮掐住我下巴叫我松口:“受不住可以咬我。”说着当真把左臂横在我嘴边。 我摇头避开,一边喘一边笑:“咬在你身,疼在我心啊。”爱谁谁吧,我都遭这么大罪了,不给我点员工福利实在说不过去。 程铮顿了一下才道:“都这样了还没个正形。” 韩掌门又看我一眼,指使程铮:“气海。” 他立即抵住我丹田,又送入一股内力。 就仿佛在寒潭中倒了盆热水进去,我只感到丹田暖了一下,便又被汹涌的寒气包裹住。 折腾了这么半天,我的感官早就变得麻木,总之都是腔子冰凉,上一点下一点倒是没觉出不同来。 韩掌门伸手探了探,又取出一枚金针放在火上烧热,迅速扎入玉堂穴中。 与之前几乎划在骨头上的尖锐刺痛不同,这一次是带着混响的钝痛。 玉堂就在膻中穴上方,膻中穴又是人身一大死穴,莫说拿针扎,就算只是没功夫的壮汉打一拳都够我受的。我顿觉眼前发黑头顶发麻,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好在这一针晕得并不长久,韩掌门手下不停,又连续取了两枚金针烧热,依次扎入巨阙、阴交两穴中,握住针柄捻转片刻方松了手,长出一口气使袖擦汗道:“总算是有惊无险!” 我垂眼瞄了瞄身上剑齿龙一样插着的五根金针,觉得这个结论恐怕下得稍微早了点。 不过客套话还是要说的,我冲他吃力地欠身道:“多谢掌门师爷救命之恩。” 韩掌门摆摆手制止了我,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给程铮,示意他喂我喝下,自己则双目炯炯地看着我:“如期,你幼时可曾遇到过什么江湖中人?” 我想了想,摇头道:“师爷是否想问我幼时受没受过内伤?没有,我自小连病都没怎么生过,叔叔婶婶看着我长大,也从没提过这方面的事。”穿越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用他们提,我自满月以来就自己记事了。 韩掌门点点头,沉吟半晌:“这寒气在你体内蛰伏已久,被你自个儿消化封闭入五脏六腑,日久天长,磨得我也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了。我现在虽然将它再度封入气海,但总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更何况它得了程铮的两段内力,再发作恐怕还要厉害。——事不宜迟,程铮,你即刻去收拾东西,这就带着如期赶赴药王谷吧。” 程铮低声应是,轻轻将我放平躺在床上,快步离开。 韩掌门也随着起身,低头看我一眼,目光闪烁不定,像是沉思又像是惊讶,我一时福至心灵,不禁出声询问:“掌门师爷可认识我爹娘?我爹叫谢霜,我娘……大概姓夏。” 掌门一惊,沉思片刻后摇头道:“我的确认识几位姓谢、姓夏的江湖人士,但没有一位叫做谢霜的,夏么……”他苦笑一声,“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师祖、青阳派前掌门姓夏,夏渊。他膝下的确育有一女,只是……” 我隐约记得青阳前掌门全家都在八年前与魔教一役中丧生,连一丝血脉都没留下,刚刚我那一问,似乎是犯了青阳派的忌讳。我连忙道歉:“是弟子鲁莽……” 韩掌门摆一摆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好好躺着莫要乱动,我帮你拔针。”说着又坐下,将金针捻转几圈之后,按照施针的先后顺序依次拔出。 我喘了一会,撑着身子慢慢将衣服穿好,又被韩掌门按回去,嘱咐我莫要乱动,先闭着眼养养神。 疼过这么一遭,我确实累得够呛,同掌门师爷客气几句就倒下睡了。 这次,应该不会再冷醒了吧? 自愿还是胁迫 如果我在青阳派待得时间再长些,我大概会动手写一本手册,叫做《青阳派各种起床方法之我见》。 从被师父拎起来被师姐摇起来到被师叔爷拽起来,从饿醒惊醒吓醒累醒疼醒再到冻醒,我的起床方式一直在不停地刷新着,本日恰逢大酬宾,冻醒之后买一送一,再被小师姐捏着鼻子憋醒一次。 楚修竹眼角微湿鼻头泛红,明显刚刚哭过,脸上还残留着擦脸过猛所致的红印。 我故作惊讶:“是谁惹得我们美丽坚强的师姐哭鼻子,可是少阳师兄又欺负你了?” 小丫头被我气乐了:“咱们几天没见,你第一句就同我说这个?”她伸指戳我额头,装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自打听说师叔爷接手教你功夫,我便知道你要吃些苦头的,可没成想你会病成这样。——你啊,真是半点都不让人省心!” 我摊手耸肩地笑:“不怪师叔爷,是我思念师姐过度,致使相思成疾啊。” 楚修竹憋不住一笑,又立即撅着嘴轻轻拍我一下:“你啊你,初见时闷葫芦一样,熟了就现出原形来,活脱一个小登徒子!”再蹙眉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小时候受过内伤?” 我耸耸肩:“我也不清楚,也许到了药王谷就知道了吧。” 她听了沉默半晌,从怀里摸出个平安符塞到我手心里:“我刚出生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据说当时十分凶险,家里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后来我娘去庙里求了个平安符回来给我贴身带着,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好了。这符我从来没离过身,不过眼下,你比我更需要神明庇护。” 她将我的手攥成个拳头握住平安符,眼中泪光盈盈:“别推!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物事,现下不过是借给你罢了,我可等你回来亲手还我!” 我鼻子也是一酸,赶忙笑着点头:“好。”余光中看到程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忙也冲他一笑,“是要走了吗?” 程铮点点头,走进来将我打横抱起抬出院门,楚修竹忙也抓起个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打精神和我说笑逗趣,仿佛我只是得了感冒,到山下看个门诊即回一般。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也不知道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挣扎着伸手向她,楚修竹急忙握住,我别有用心的一笑:“师姐,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不?” 小丫头飞速点头:“自然!” 我四周看看,故意道:“比少阳师兄还好的朋友吗?” 小师姐犹豫一下:“他是师兄,不一样的。” 我笑道:“我也觉得。男孩子和女孩子玩得好,那叫做青梅竹马,和朋友是不一样的。朋友是多多益善,青梅竹马却只能有两个人。” 程铮突然停下脚步,向着旁边树林蹙眉道:“连个没有内力的病童都瞒不过,你也不必费劲隐藏身形了,出来吧。” 风吹树动,李少阳黑着脸慢慢走出来,拉长了脸看我一眼,尴尬地躲避着楚修竹的眼神。 程铮问我:“你怎知少阳跟着我们?” 我微笑道:“唔,就是觉得从时间来看,也许少阳师兄这时候正好要去厨房前坐一坐,正好看到师姐过来找我,又正好觉得他和我没什么相干,不好意思出来相送,而后又正正好担心小师姐送完我之后情绪悲痛,他不知该怎么劝慰,只好藏匿了行踪偷偷跟着,好知道究竟我因为什么要离开。”可怜天下少男心啊。 李少阳被我说中了心事,脸上又黑了一层,楚修竹倒是感动不已:“师兄,你待我真好!” 我默默扶额,小丫头还是思无邪啊,连一点害羞的意思都没,倒是李少阳,把两人份的羞涩都完美演绎了出来。 程铮看我一眼,目光中有一点嗔怪,又有一点好笑。 我眨了眨眼睛,心说莫非程少侠也早看出李少阳的少男情怀,只是好心地没有点破,现在我枉做小人,他一边在道义上强烈谴责我,一边在个人立场上看热闹? 真是个别扭的小孩啊! 我冲他吐吐舌头,继续对楚修竹动情地忽悠:“师姐你可要等着我,等我回来了,咱俩晚上一起睡,在被窝里讲悄悄话,长大再一起对着漂亮男人流口水,比如少阳师兄这样的。” 李少阳受不了地:“你一个人胡说八道就算了,莫要带着小竹和你一起疯。” 我斜他一眼,仗着程铮这只老虎张牙舞爪:“不趁年纪小疯一疯,难道等到嫁人以后再疯?” 楚修竹微笑点头:“有道理!”明显只是不忍驳斥我罢了。 李少阳再瞪我一眼,我咧嘴而笑。 得,咱家小师姐就是个不开窍的葫芦,这层窗户纸怕是四五年之后才能捅得开了。这位温厚师兄,您任重而道远。 楚修竹和李少阳一路陪着我们下山,直到程铮抱我上了马车才止步,她将包袱交给程铮,再次拉着我手絮絮嘱咐:“药先生如何说你便如何做,等你回来,我还要看着你练剑呢!” 我伸手刮刮她鼻尖,笑道:“师姐多想想我,我病就会好得快些了。” 楚修竹扑哧一笑,推我一把:“油嘴滑舌。” 她又嘱咐了我几句便跳下车辕,站在路边目送我们启程。马蹄得得向前,我搭着车帘探身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拼命向我招着手,身形越来越小。我探身向外,看到李少阳犹豫一下,伸手搭上楚修竹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轻拍抚慰,知道她大概终于忍不住,哭了。 我鼻子也是一酸,托了穿越的福,我很少能和生理上的同龄人交上朋友,楚修竹是头一个,但这么快,我俩就各奔东西了。 越想心里就越不舍得,连忙趁着马车还没走远,撑着车窗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执着地搜寻她的身影。 蒙蒙夜色中,她鹅黄的裙子分外显眼,若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 我眼前突然一黑,头皮发麻,不受控制地慢慢坐回原位,待坐定之后,梦中惯常出现的庄严声音在我耳边突然炸响:人人爱楚腰,龙套空萧萧。 听起来很有些三千粉黛无颜色的意思。 我木呆呆地愣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明白那声音意在告诉我,楚修竹是女主角,我所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够顺利he。我会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奔波一辈子,即使我取向正常心智正常。 眼下我神智清醒绝非幻听,对楚修竹没有任何忐忑亏欠之感,再加上那声音耳熟得很,一切都令我不得不承认,楚修竹就是女主角。 这消息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悲从中来,额头抵在冰凉的车厢上,无语泪长流。 大概是听出我呼吸有异,程铮轻扳我肩膀,奇道:“怎么哭了?”问完等了一会,见我没回答,先握着我手腕切了切脉,再一手笨拙地抚上我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你别担心,药先生医术高明,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是啊,我也觉得我这回不会有事,要死也得死在女主身边才叫因公殉职么。 只不过还是觉得伤心。不知道是为了既定的命运,还是感伤世界上毕竟没有免费的午餐。 所有的好,最后都是要还的。我喜欢她想跟她亲近,不过是主角光环作祟。她对我照顾有加关怀备至,也不是如她所说,出于本性想和我亲近,而是因为作者需要龙套先和女主打下坚实的感情基础,才能顺理成章地要我为了她的友情和赏识而在紧要关头慷慨地刎颈谢知交。 我和楚修竹的友情,不过是作者一笔带过的伏笔而已,以此来证明她真心没有滑向玛丽苏的深渊,只是种善因结善果而已。 伤心啊! 哭到激烈处,我响亮地抽泣几声,程铮愈发着紧地拍我:“别哭了,明天到了镇上,给你买糖人吃好不好?大龙的凤凰的,或者糖炒栗子,你爱吃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我不由无声地咧嘴一笑,少侠您真会哄人,既舍得面子又舍得票子,假以时日,必将令天下美女竞折腰! 这一打岔,我自怨自艾的情绪被堵回去小半,心情也稍稍触底反弹了一点。感受着身后温热手掌的轻抚,我恶狠狠地咬着袖子暗道一声去他的,就算楚修竹是因为冥冥之中的不可抗力才对我好,我身边这位可是实打实的美貌正太呢,可见那位与我素未谋面的作者也不是坏得冒烟、只知剥削劳动人民剩余价值的周扒皮,丫起码还懂得在美色上补偿我一二。 唉,早知道世上任何事儿都不能想深了,况且从哪来到哪去为啥来的问题向来是秒杀精英的巨大bug,越想越觉得世界虚妄灰暗,人生了无生趣。 想想好的方面吧,至少楚修竹的确是个好姑娘,三观端正品行优良,尊老爱幼与人为善,知恩图报勤恳好学,不小白不废柴,功夫好相貌佳,我以后若是当真因她而死,也不算太憋屈。 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苦不苦,想想小白扮圣母,狂不狂,看看贱妾挤正房。能摊上个好姑娘当主角,是我等炮灰不幸中的万幸。 ……就知道作者对我没好影响,这就已经开始押韵了。 程铮还在拍着我后背:“好了好了,别哭。” 好好,我不哭。 那股自怜自哀的幽怨劲儿过了之后,我也觉得突然崩溃有些没面子,于是用袖子胡乱在脸划拉一圈,转身抱住程铮的胳膊,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衣袖上,抽抽搭搭地装相:“师叔爷误会了,能与如此美艳的师叔爷一路同行,我其实是喜极而泣。” 程铮皱着眉掰开我的手指,将我圈在他怀里叹一声:“小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小登徒子。”顿了顿又道,“再往我身上擦鼻涕,明天的饭就省了吧。” 邪恶还是高洁 马车日夜兼程,十天后停在了距药王谷最近的一处镇上。程铮抱我下车,付了车资给车夫,并告诉他,预计在三个月后才会启程回青阳,这期间他爱干嘛干嘛去。 我连连咋舌,小心肝直颤:“三个月?我要治那么久?”治病的方法无非就是那么几种,不是喝药扎针就是泡药澡输内力,牛掰如华佗则直接开刀做手术。但即使有麻沸散在,治疗过程也不可能轻松。 三个月!我还是砍号重练吧。 程铮看我一眼:“治你的寒气用不了那么久,不过入了腊月之后,路上冰雪封道,没法跑马,咱们得在药王谷过了年再回。” 在下叹服:“……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药先生和我是旧识。” “……师叔爷您不过十四高龄,再旧能旧到哪去。” 程铮道:“他一直想收我为徒,至今仍矢志不渝。因此我在药王谷过年,他是求之不得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咱家又不是张无忌,就算病状再古怪,没钱没地位没医保,又哪能劳得动神医大驾?说出去都让同行笑话神医大人自降身价。更何况江湖名医从来都生就一副古怪性子,喜好定一些牛逼又装逼的规矩,什么医一人杀一人啦。只医明教教众啦,或者人不死不给治之类的条条框框,您列的条件要是不苛刻,您都不好意思吹嘘您自己医术高明。 基于平一指胡青牛程灵素等人开创的先例,我还道我们这趟要好好折腾一番才能得见药王真身呢,没想到我虽然没有张无忌的地位,却还有张无忌的人脉。而且我家师叔爷可以在美貌度上瞬秒太师傅张真人。 我第一次觉得我赢了,哦耶。 我兀自意淫得开心,程铮那边厢连问我两遍:“原来如此什么?” 我忙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之前在家里时听多了评书段子,还以为找神医瞧病总是难于上青天,咱们必须要答应他什么条件,或是直接打进药王谷才行的。如今看起来,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铮却摇头道:“瞧病归瞧病,打还是要打的。不过你放心,怎样他都会尽心治你就是。” 我大惊,这话一出我还怎么放心得下来:“少侠您淡定!你们既然有如此渊源,再在人家家里动手不太好吧?——还是说,药先生是位医武双修的不世奇才?” “他那点微末内功,大概小竹都比不过。”程铮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虽然仍是千年不变的扑克脸,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少年的顽皮之色,“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同他的爪牙打一架,顶多再毁上几件东西,他心疼一会,也就过去了。然若我不打,他倒会镇日撩拨我动手,两边都不清净。” 啥,堂堂神医,竟然是个抖m?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程铮,内心的吐槽之辞几千几千字地滚动刷新,半晌才颤颤巍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悦诚服地向他和他几里外的忘年交好基友比出大拇指。正所谓爱死爱慕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们赢了。 在城里简单解决了五脏庙的问题,程铮带我一路出城,约莫走了四五里才见到一片树林。密林深处,屎黄色的轻烟透着股子不祥之兆,外头十几丈远的地方醒目地立着一块石碑,上书“药王谷”三个大字。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私人属地,请勿擅闯。详情请咨询当地居民。 底下还贤惠地配了幅简笔画版的地图,标出了“当地村镇”所在的位置。 我指着地图问程铮:“咱们得先去当地居民那挂个号排个队?” 程铮摇头:“不用。若正经排队,怕到你七老八十才能排上。” “那,师叔爷你提前联系过药先生了?” 程铮再摇头:“也不用。” “那是他早就给了您避瘴气的药方?” 程铮三摇头:“没有。” 我摊手:“爷,您究竟打算怎么进谷,给个痛快话成不?”这一问一答的,是要在对话中以我的愚钝体现神医的智计百出想人所未想么? 难不成还真像三流电视剧上演的,在大石头上划拉几下,林子里的瘴气就会悉数排尽,宛如摩西分海?那也太扯了吧。 程铮没立即回答我,而是从包裹中拿出块车上用的毯子来,沿着对角线对折之后绕过他肩膀斜拦在身上做成个兜子,抱起我塞到他背上绑好,这才面无表情地揭开谜底:“我们冲进去。” 我被噎得,半晌才违心赞道:“果然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法子。” 他仿佛没听见,回头看我一眼:“帕子带了吗?” 我掏出递给他,程铮掏出水囊来打湿了交还给我:“捂紧口鼻,瘴气对阴寒的内力格外敏感。” 我吓了一跳,再次向树林深处望了一眼,简单估算了树林深度他的速度以及我的肺活量之间的关系,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赶忙问他:“要是我不慎吸入一点,会怎么样?” “浑身麻痒酸痛,据说定力不强的,会将皮肉挠烂。” “这么严重!有解药没?”我吓得舌头都大了。 程铮令我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正道少有修习阴寒内功的门派。” 这话说得有意思,言下之意,好像应该是魔教专精这路武功?我抻头看一眼程铮的表情,揣测他现在大概没兴趣和我聊这些八卦,只得自己想辙,嬉皮笑脸地话唠着缓和紧张的气氛:“我尽量憋得久一点,师叔爷你不用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徒孙我也怪沉的,你准备好跟我说一声,咱们走着!” 程铮颇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抽出腰间软剑持于手上:“闭气。”而后便提气冲进瘴林。 软剑在我们身前舞出一团银光,周遭被瘴气笼罩的奇怪植物在我们两边飞速后退,我捏着鼻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妙景象,感觉像是坐在人形自走电风扇上一个跟头飞了十万八千里。 这不就是老式飞机么……果然缺氧会导致脑子不好使。 然而不想则以,一想就有些停不下来。我一边同自己呼吸的本能做斗争,一边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直憋得眼前发黑耳鸣阵阵,才遥遥听到程铮的声音从云端传来:“放手吧。” 我如蒙大赦,赶紧松手,狠狠吸一口气进肺子,又猛咳几声对抗呼吸不力的后遗症。 哪个孙子说窒息时会产生快感的?这不是坑爹么! 我趴在程铮后背上半死不活地喘得要死,半晌才反应过来人家只是站在原地调匀呼吸,连忙撑起身子歉然道:“辛苦师叔爷了,我这就下来。”前头遥遥可见大片的石墙,应该就是下一道障碍了。我总不能全程要人家背过去,那多没面子。 程铮按住我:“别动,不能下。” 我急忙趴回他背上,压低声音:“有人?” 他无奈:“土壤有毒,你鞋子不够厚。” 有毒?我急忙看地上。和身后浓密的瘴气林不同,我们所处的地方仿佛刚刚被火烧过,方圆十丈的范围内荒草不生,乱石嶙峋,只露出黢黑油亮的地表,看起来却是十分肥沃。 程铮道:“是慢性毒,过了六个时辰才会显出来,皮肉沾上一点便会尽皆溃烂,到时便是药石无灵。我穿的是靴子,你的鞋不够厚。” 我恍然大悟,心说还真是一环套一环了,就算有武功高强者,像程铮一样用轻功冲出瘴林,见了前头的石墙也会以为一关已过一关未至,在此松懈下来休息片刻,而后便会猝不及防地着了道。 一边想一边抬头看看两边寸草不生的山崖,同样是黝黑油亮的色泽,不由心里发冷,向程铮小心求证:“那么山壁上也掺了类似的毒药,防止人另辟蹊径,攀爬山崖越过瘴林喽?” 程铮点头确认。 我奇道:“谷中防范如此严密,你方才又说瘴气对于身怀阴寒内力的人伤害更大些,莫非药先生曾和魔教人士结怨,所以才这般小心谨慎?” 程铮不答反问:“难道不能是他天生心性歹毒,不想让人扰他清静么?” 我摇头笑道:“不会。你愿意在药王谷陪他一起过年守岁,可见交情深厚。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叔爷品性高洁,选中的朋友又岂会是心性歹毒之辈。——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师叔爷,我说的对不?” 程铮轻呵一声:“管中窥豹罢了。”言语间颇有些沧桑之意。 我一怔,心说不对啊小帅哥这反应有异寻常啊他是因为即将见到好基友而激动神伤还是刚刚见了什么东西睹物伤情或者只是不想再由着我胡说八道下去了?只是这个爆点选得太奇怪好像他当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似的,可是从青阳派厨房大娘的八卦里来看师叔爷明明纯洁得像一张经过四十七道工序漂白的白纸啊?这沧桑感从何而来莫非是他独自走江湖时发生过的我和叉叉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一想下去就错过了插科打诨的最好时机,当我嬉皮笑脸的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找回场子时,程铮已经先一步转过头望着别处,显是不欲再谈了。 我只得憋屈得呐呐住口,由着他背我走近石墙。 石墙约有两人来高,墙头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铁蒺藜,墙根贴着右侧山谷的地方开了一道门。说是门却也有些牵强,小门狭窄得不像样子,就是程铮恐怕也得侧着身子才能进去。 这位药先生……是不是和胖子有仇啊? 倾国还是倾城 我趴在程铮的背上,抻着脖子向石门里头张望,妄图单凭一双肉眼看出几分破绽来,好在程铮面前卖弄一二。 结果当然是白搭。石墙上头虽然不封顶,但不知是否和结构有关,光线照不到底,入口向内一丈不到的地方便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究竟了。 越看不清越容易害怕,我盯着第二道石墙上一块圆盘状的轮廓,想象的翅膀若垂天之云,呼啦呼啦地将我带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得亏现在时间紧迫,不然我非得脑补出全八本的盗墓笔记来。 我搂紧程铮的脖子,仔细观察他表情:“师叔爷你天纵奇才,一定学过奇门遁甲,知道怎么破解其中的机关吧?” 程铮摇头:“没有。” 我晕了一下:“那怎么办,总不能在石墙上硬生生打出一串窟窿通过去吧?”话一出口又后悔,按照他刚刚直冲瘴林的霸气,没准儿我还给他提了个醒呢。 程铮莞尔一笑:“我的确曾这么干过。” 我更晕了,这家伙竟在这种时候放大招。 天上灰云密布见不着太阳,前头是深灰石墙后头是土黄瘴林脚下是黝黑毒壤,然而我却觉得天地一片明晃晃,金光璀璨得让我头晕眼花。我的两颗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牢牢盯着程铮的脸,看着他微弯的眼角红润的嘴唇和左边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尤其是那个浅浅的酒窝,怎么会有人把脸上的一个坑生得这么漂亮呢? 我一时色迷心窍,恍惚着伸手抚上他面颊,程铮却恰恰选在此时收了神通,再次戴上古井无波的面具,静静地望着我。 这样被他看着,我自然非礼不下去,只得偏了偏手指,替他将一缕碎发重新别回耳边,没话找话地:“难怪你不常笑,师叔爷笑起来当真有毁天灭地的能耐,天地日月都为之黯然。” 程铮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过头去抚摸门边的石墙。 我笑嘻嘻地捏捏他耳垂:“敢问师叔爷是害羞了吗?” 程铮拍开我手:“你从来都是不正经,我又为什么要正经听你的话?” 我莞尔:“也对。” 他再不理我,专心在石墙上摸索一番,找到一处狭窄缝隙将软剑小心插入直末至柄,又屈指对着剑柄一弹,一道清越的剑鸣声应手自石中传出,铮铮作响,煞是好听。 一声未平,程铮便再次屈指弹剑,而后又弹。后浪推前浪,铮鸣声越来越大,渐渐的连石墙后头也传出些许细碎的响声混杂在剑鸣之中,侧耳细细分辨,似乎是金铃阵阵。 就好像是在湖中投入一粒石子,开始只是激起小小的一圈涟漪,然而须臾间便波及到了整个湖面。金铃的响动一声大过一声,片刻后竟盖过了剑鸣,扩散至整个山谷。又过一会,便听得石壁后头传来阵阵沉重的齿轮声,一会咯吱咯吱一会嘎嘣嘎嘣,让人一边听得骨头缝里发痒一边担心这机关究竟还能不能顺利使用。 过了一会,齿轮声中又加入了沉闷的重物挪动声。我不由肃然起敬:通过共振来开启机关,四两拨千斤,看来那位药先生不但精通岐黄之术,还是位科学家。 郭德纲曾经曰过,科学家的肚儿是杂货铺,此话甚有理。不想当物理学家的工程师,从来都不是好大夫。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靠谱,忙拍拍程铮,问道:“药先生在此给你留了后门自然是贴心,然而说句晦气的话,若你与人交战时受了伤,那软剑也被人砍出几个口子,到时剑鸣声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能让铜铃与之共鸣,你又该如何进谷?——是了,若你受了伤,前头的瘴林便已经不能通过,药先生可是嘱咐了传递消息的村民,见到你便立即告诉他知道?” 程铮淡淡道:“若我受伤,不会来找他。” 我奇道:“为啥?你不相信他的医术?”怎么可能? 程铮摇头:“不需要。”然后又露出那种不欲再谈的寡淡神情,我只得召回我飞到千里之外的想象的翅膀,转而开始分析江湖少侠和神医之间的爱恨情仇,相信与背叛,疏离与亲近。 沉默中,机关的响动更加令人烦躁。又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总算重新归于寂静,程铮道一声好了,将我挪到身侧,便要迈步跨入石门。 鉴于之前瘴林的心惊肉跳,我连忙抱住他脖子谨慎求证:“师叔爷这句好了,是指机关完全清除了,还是指剩下的机关已经对你没威胁了?”两者的区别就是我的小命啊大哥! 程铮看我一眼:“放心。” 我扁扁嘴,立志打破沙锅问到底:“师叔爷这句放心,是叫我无条件信任你,以后都不要质疑你的决定,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完全不过问原因?” 他想了想:“对。” 我被噎得没脾气,片刻才喃喃道:“其实我刚刚那句话微微有些讽刺的意味,其实还是想让你解释一下的。” 程铮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又道,“放心。” 我眨眨眼睛:“这句放心是方才那句话的简单重复,还是师叔爷想要表达你理解我现在的恐慌心情及因此而引发的话唠和过分的好奇,你不会往心里去,并提醒我最好克制我的情绪,贯彻执行师叔爷的一切指示?换句话说就是,放轻松,少废话,跟哥走?” 程铮点头又摇头:“我理解,相信我,有事告诉我。” 我笑着用大头蹭蹭他:“师叔爷你如此温柔敦厚,体贴可靠,真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新好男人。” 程铮偏头躲开:“走吧,石阵不会开启太久。” 石墙总共只有七重,前后长十丈,对于一个以困人为己任的石阵来说,大概规模并不算大。但其中曲折迂回,阴暗幽深,通道又只有两寸见宽,即使我们仅仅沿着开启的狭窄月门直线行进,却仍觉得逼仄窒闷,直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般。 因此当我们站在出口向外望时,一种豁然开朗之感油然而生,不过不单是石阵的缘故,谷中景色的确宜人开阔。 此时外头阴云密布,草木凋敝,一派深秋寒景,谷中却是鸟语花香,古树参天,虽然天上也是银云重重,却俨然是刚刚到了秋季一般,枝头树梢压着灿烂的金黄嫣红,处处颜色鲜亮,叫人看了便觉得心旷神怡。 程铮犹豫片刻,解开方巾放下我,手一指几丈外的一棵老树:“躲在树后,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 我点头答应,习惯性问一句:“有人?” 程铮摇头,眉间难掩跃跃欲试之情:“畜生而已。” 我无语,想起他说过要和药先生的手下打一架的事,心说虽说人家逼不得已做了走狗的差事,也不用这么埋汰人吧?难不成堂堂神医的手下当真养了一群三观不正穷凶极恶的龙套? 我心知他八成不会跟我解释,还不如自己眼见为实,索性省去了无用的询问,点头表示一定遵从组织安排,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小跑着躲到树后,探头偷看他。 程铮独自站在空地正中,一抖手腕,软剑当即被内力激得笔直,宽大的袖口微微饱胀,衣摆也轻轻翻动,牙白的衣裳与他身后的浓墨重彩形成鲜明对比,宛若天上神仙一般不沾人间烟火。 小伙真是,帅呆了。 他双目微垂,神情安详而专注,若不是微微鼓动的袍袖,便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祥和。 突然一声呼啸遥遥传来,程铮精神一振,举目望向远处,剑尖微挑。片刻之后,却见一群大鸟振翅而来,飞至他头顶上空,不住盘旋鸣叫。 我好奇地仰头张望。这群大鸟的身形和老鹰差不离,虽然都有尖爪利喙,然而细看之下却是有的扁脸阔口、有的尖头大翅,显然不是同类。大概它们原先都是独来独往的猛禽,被驯服之后才逼不得已拉帮结伙,共同进退。 细细一数,程铮脑袋上竟盘旋着整整十只鸟儿。可见其主手段了得,竟能逼得十只猛禽放弃本性,言听计从。 我突然想到动画片里撞到头的人物大头上也通常飞着这么一圈玩意儿,不由扑哧一乐。 没成想就是这么比放屁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却令得带头的那只大鸟尖唳一声,鸟群应声一分为二,两只冲着我,八只冲着程铮,炮弹一样居高临下地俯冲而来。 我反应不及,与其中一位正正对了个眼,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建立了跨物种的交流。 我:不要啊别冲我来正主儿在那边呢我只是个死跑龙套的连肉都比别人难吃好多啊! 鸟:肉?肉肉肉肉…… ……谈判破裂,我也终于想起来躲避这回事,连忙缩到大树后头。两只大鸟扑了个空,在撞上树干之前堪堪拉高,在我头顶上盘旋一圈之后再次齐齐俯冲。 我捡起地上包裹仓促一挡。 两只大鸟先后在包裹上留下足迹和唇印,带着倒钩的爪喙将包袱里的衣物悉数勾出来,洋洋洒洒地散落一地。由此可以预见它们直接勾在我皮肉上的场景,我后背上迅速腾起一层冷汗,大鸟们则早已再次一飞冲天,盘旋着等待下次攻击的机会。 苦啊,我一战斗力为负的废柴,怎么能躲过你们的联手攻击? 鸟都这么厉害了,人还了得? 看来程铮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了,求人不如求己,我仰头谨慎地盯着鸟爷们的动向,脚下飞快地划拉一圈,将散落的衣物收拢几件抓在手里,随时准备应付两位鸟爷的第三次俯冲。 两只大鸟叫了几声开了个小会,而后一只望风一只冲锋,左边的那只收了翅膀,以巡航导弹的霸气,一头冲我扎来。 大概是迟来的肾上腺素终于起了作用,心念电转间,我将手上的几件破衣服团成一团猛地向大鸟掷去,迅速抓住仅剩的一件外套,缩着手,炯炯看着愤怒的大鸟。 大鸟伸展双翼轻轻松松地避过衣物攻击,转了个小弯继续向我冲来,速度却因为空中陡然转向而慢了不少,令得我能够有时间完成抖开衣服、迅速侧身避让、收拢衣襟等一系列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叮的一声,我手上一沉,心知自己是走了狗屎运了,赶紧拽住外衣的两襟包住它一兜一拧,抡圆了胳膊将大鸟甩晕在地之后,压着它身子揪着衣服的两个角系了个死结。 想想觉得不保险,又揪出另外两个角,再打结,再揪再打。 不过片刻的功夫,好好一件衣裳就被我打成了个粽子。 直到我再揪不出半点布料来打结时,我才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还插在袖子里的鸟头。 没动静。 我拎起鸟粽子晃了晃,叮当一声,一枚撞弯了的铜钱顺着袖筒滑落在地,捡起来看看,突然醒悟原来不是我运气好,而是程铮功夫棒,千钧一发之际帮我用铜钱打歪了鸟头,这才顺利擒住了猛禽。 师叔爷,您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新好男人啊! 我正感慨激动惋惜着,大鸟趁我不备,用利喙将衣袖划出个狭小的口子,挣扎着戳出一半脑袋来色厉内荏地瞪我。我也狐假虎威地回瞪回去,捻着铜钱吓唬它:“看什么看?还想再来一下?” 大鸟缩缩脖子,估计是明白自己已然无力回天,一声哀鸣之后垂下鸟头,脖颈疲软形如死鸟。 抬头再看它的同伙,那扁毛畜生见我看它怒叫一声,收了翅膀做出俯冲的动作,然而还没扎下来就见嗖的一枚铜钱飞出,打在它喙上又反弹在地上,发出叮当两声脆响,听着就觉得肉疼。大鸟被打得一偏,哀鸣一声之后无可奈何地展翅飞高。然而还是不死心,在我头顶上不住盘旋,想要冲下来,又忌惮旁边援军。 我连连赞叹程少侠武功高强,飞花摘叶皆可伤人,顾得了自己还能顺便顾一顾我。 既已解决后顾之忧,我再次有了闲心关注战况,赶忙踩着鸟粽子的一角,探头看程铮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 乖乖,咱家今儿算是开眼了。 ……原来畜生,还真就是畜生啊。 大叔还是爷们 提问,天上飞着八只鸟,地上蹲着一只山猫两只熊,假设鸟和人的战斗力相等,山猫为一个半,一头熊能打得过两个人,程铮相当于和几个人混战? 他竟还有工夫帮我打鸟,真是哪吒都没他牛掰。 天上飞的猛禽翼展都在一米开外,单拉出来怕都是让人头疼的货色,此时聚在程铮头顶的那片天上,就仿佛一小片乌云,压抑而邪恶。大鸟们训练有素,有时分出一两只来配合山猫和棕熊扰乱程铮视线,诱他露出破绽,有时又独自成军,四五只或全部八只鸟儿分踞不同方向一齐俯冲下来,直压得人影都看不见。 鸟已如此,走兽就更加了得了。 山猫和棕熊都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光滑,但身上却不见任何圈养动物所有的畏惧和驯服,兽眼中仍旧气势惊人,且一进一退都默契十足,仿佛已事先排演好了一整套阵法:山猫动作迅速,出爪如电,但多半都是迷惑人的虚招,一身斑斓的皮毛晃得人头晕眼花;两只大熊则守得滴水不漏,看准时机便是一爪子拍上去,其势如泰山压顶,连程铮都不敢硬接,每每都是侧身让过,再以剑招逼退。 我看得目眩神迷心惊胆战,又忍不住默默赞叹不已。 在青阳派的五个月,我虽然在武功上进境龟速,但眼界却已开阔不少。就说这禽兽阵法,天上地下总共十一只动物,对象却只有一人,看似占尽了优势,实际上是极麻烦的一个状况。比如谁来攻谁来守,怎么攻怎么守,一击不中后怎样快速撤退又不妨碍后续部队的进攻,这些问题即使是由十一个人来考虑也未必能完满解决,而它们却处理得流畅自如,且从始至终,一处大的破绽都没露给程铮。 更不容易的是,猛兽一般都不是耐力型选手,它们和程铮斗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讨得分毫便宜,却不见半点气馁急躁的意思,仍是按照既定的节奏进攻防守,端得是胜不骄败不馁。 也不知是谁训练的它们,要是有可能,我真想把这位奇才引荐给中国足协。得教练如此,别说西班牙德国意大利了,就算是火星联队也一样轻松走你啊! 禽兽联盟发挥出色,程少侠单打独斗也丝毫不落下风。他将一柄软剑使得如水银泻地,周身都笼着一片银光,飞禽走兽们每次攻击时都无一例外地撞上剑身,被逼退回,频率高了便连成一片,高高低低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因都是喙、爪等利器相撞,听起来倒也十分的清脆悦耳。 我这边看得兴起,程铮那边却突然又一扬手,一枚铜钱嗖地掷向我头顶,我头上也十分应景地响起一声哀鸣,抬头一看,却是大鸟又被程铮打中了嘴巴,在空中晃了几晃,扑扇着翅膀稳住身形,仓皇逃向高处。 我伸出拇指高声赞道:“师叔爷当真神武!” 程铮看我一眼,目光中带着十足的恨铁不成钢之意,明明白白地指责我战斗力不够强悍也就罢了,竟然戒心也这么低,真是丢死个人。 我嘿嘿干笑几声,心说我这五个月学会的只有扎马步和折返跑而已,都是陆军的基础之基础,哪像哥哥你还自带地对空导弹防御系统这么强悍。 就在我走神的这个当口,程铮又挡去两次突袭,而后卖了个不大不小的破绽,右面那头大熊果然上当,伸爪欲拍。孰料程铮不但不躲,反而搭着它爪子一个翻身纵出包围,剑芒暴涨,几乎同时点上山猫和另一只棕熊的后颈。 鸟群这才觉出不对,一声尖唳之后齐齐俯冲,程铮再次舞出一片剑花,但见一片残影过后,各路禽兽同时发出哀鸣,狺狺低叫着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对就此逃走还是继续包围犹豫得很。 程铮撮唇吹了声百转千回的口哨,又再次弹动剑身,过得片刻,远处林中也遥遥传来应和之声,飞禽走兽们如蒙大赦,立即四散而去。 我等了一会,见他向我示意才拎着大鸟跑出去,问他:“怎么不打了?” 程铮将软剑收回腰间:“没新意了。”又看一眼大鸟,眼角带出点笑意,“捆成这样倒也有趣,就这样交给药先生吧,也省得他总是夜郎自大。” 果然是药先生!此人真乃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少年啊! 那鸟竟好似听得懂他说的话似的,冲着他委屈地哀鸣一声,又愤怒地扭头瞪我一眼,拼命挣扎着想要蹿出衣服。程铮屈指赏了它一个爆栗子:“老实点。” 鸟兄被弹得一懵,片刻之后又是直晃脑袋,用整个身心抗议所遭受的非人待遇。 我忍不住替它说话:“当时情况紧急,我怕它挣脱了之后再飞来啄我才出此下策,现在反正你在呢,不如就替它松绑了吧?” 程铮摇头:“就是要让他看看,八岁的幼童也能捉得住他的神鸟。” 我翻了个白眼:“师叔爷是故意臊我呢?咱俩都心知肚明,方才全亏你打偏了鸟头我才能顺利成事,怎的现在就不认了?”边说边把鸟爷往他那边推。 程铮看着我一笑:“不必过谦,是你懂得见机行事。” 我又是一晕,举着的手不觉垂下来,待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被美人计忽悠了。 说也奇怪,程铮以前总是端着,高兴还是不高兴都藏在心里,虽然一双眼睛还算会说话,但整体来说还是像戴了张面具一样别扭。然而自从见到药王谷的石碑之后,他的情绪波动就变得明显了,不时兴奋一下沧桑一把,短短一个时辰内竟然已经接连笑了三回。虽然每次的笑容都是一纵即逝,但看得出都是发自真心。我暗自揣测着,他之于药王谷的感情怕是比之于青阳山的还要纯粹些,到了此地便全然放松下来,再不管什么“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那一套。 归根结底,还是辈分太高惹的祸吧。 程铮转回树后,将大鸟抓烂的包裹重新收拢到一起扎好,又从我手里接过大鸟,道:“走吧,药先生的住所就在前头。” 我答应一声,问他:“药先生本名叫什么,可是出身于什么名门大派或是武林世家?” 程铮看我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小心查看他表情:“我只是觉得他以岐黄之术闻名江湖,精通奇门遁甲,又会驯兽,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就算是天纵英才,也需多方的机缘巧合才能成就,因此一时好奇……可是有什么不便?那我便不问了。” 程铮沉默一会:“他从来都自称药先生,又说姓名不过是一个代号,若是别人愿意,叫他祖宗或是狗剩都使得,只要让他知道是在叫他就是。” 我喷笑:“唔,我一直觉得轩辕狗剩这个名字拉风得很,若是药先生愿意……哈,玩笑而已。”再住口不提。 虽然这话题一带而过,可我却依稀觉得,程铮其实是知道药先生的底细的,不过是不方便为外人道。想到刚刚程铮那句管中窥豹而已,再想到谷外重重机关和谷内训练精良的猛兽,药先生怕是从前惹了不小的麻烦才会甘心画地为牢,而且麻烦很有可能来自魔教。 想到这里我赶紧刹车。 人家不告诉我,我就老老实实地不知道呗,在这儿犯贱地脑补个什么劲,一旦真被我猜对了可咋办?人都说知人阴私者不详,我又是命贱的龙套,还是不要挑战老虎凳辣椒水这样的剧情了罢。 药王谷说是谷,倒不如说是一块盆地,使用面积大得惊人。程铮带着我在各式植株间七转八弯,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遥遥看见一块平地。 平地上建了零落的几间瓦房,房前树木葱茏,小桥流水,水中游鱼嬉戏,若不是岸边还远远卧了方才袭击程铮的山猫和棕熊,此处倒当真颇有一番田园之趣。 程铮在小桥前停下脚步,运气朗声道:“药不死,升桥了!” 好像正等着他这一声吼似的,只听齿轮嘎嘎声响,却见原有的木桥旁约三丈处突然水波荡漾,过不多时,便自水底缓缓升起一座独木桥,直到高出水面一尺方停。湿窄的桥面上尚带着水底的水草贝类,十分难走的模样。 我奇道:“就算原来那座桥上有诈,这小河也并不算宽,你为何不直接跳过去?” “对岸埋有毒芒钉,只有独木桥正对的那一条窄道是安全的,且独木桥的位置始终变化,我也不敢托大。”程铮一手托着鸟一手夹起我,几步便稳稳跨过小桥,脚下踩上实地。 看来这药先生的仇家当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即使在家门前仍不能放心,还要留着一手最后坑人一把。 程铮刚刚放下我,一把温润的声音便从瓦房中传出:“劳烦小少爷稍等片刻,我现下手上正托着天底下最鲁莽最愚蠢最难缠最想弄死自己的人的脑袋,暂时走不开。” 程铮愣了愣,声音里也染上些许笑意:“是向靖闻向二公子吗?”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无奈道:“程少侠难道不能假装猜错几回,再勉为其难地猜说是我么?这又不是什么很光彩的名头……” 药先生哼道:“你以为呢?这世上除了你这二货之外,哪还能找出半个刚出过一身汗便要出去吹风、惹得头风复发令我再次施针的蠢货了?莫动!下次再如此,你便自己疼去,休再过来烦我!”又嘱咐程铮,“小少爷先带着客人去厅里等着罢,我这边还得半柱香才能歇。” 程铮犹豫一下:“我们就在这等。” 我侧眼看他,小声笑问:“师叔爷习惯在外头等着?”当初他拜访我叔叔婶婶也是如此。 程铮摇头,细语道:“他习惯在离开时撒下迷香或是其他药粉,你也须小心,若房间门关着,里头没人,便不要轻易进去。” 我忙点头应下,心里对药先生的认识更深一重。 半柱香之后,左数第四间瓦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中年人一边擦手一边缓步走出,温和地冲他笑道:“明智之举。厅里我撒了痒粉。——其实我还蛮想看看俊俏的小少侠掀了衣服抓痒是什么样子的。” 他抬起头,我心里立即响起狼嚎一片。 此人大概年近四十,长身玉立,面若好女,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风流,虽然眼角和嘴边都已经生出浅浅的笑纹,却更添几分温暖之意。 真人版的美大叔哟。 程铮不待答话,又有一人的声音自美大叔身后响起,苦笑连连:“还有,千万不要喝他倒给你的茶水。整个药王谷中,你只能相信阿三递来的东西!” 美大叔不屑地耸耸肩,让出身后靠着门的一个青年。 青年上身只披着件深衣,胸口和额上还插着亮闪闪的银针,八颗牙的笑容热情豪爽:“程少侠,好久不见,那匹飞雪可还如意?” 我耳边的狼嚎瞬间汇成了嘹亮的歌声:跑马的汉子啊你威武雄壮,古铜色的胸肌啊腹肌啊肱三头肌啊你们是朕的最爱。 洒家最爱的糙爷们啊! 我捂着几乎放空的血槽,默默吞了一口口水。 敌人还是朋友 我看着青年漂亮的小腹肌暗暗吞口水,心说这才叫肥而不腻肉里包铁,再喷上点水珠就直接可以拉去做封面了,绝对是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全民情圣。 程铮瞥我一眼,将鸟粽子抛还给药先生,对青年礼貌点头:“飞雪的确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多谢向公子费心。” 向靖闻亦欠身笑道:“举手之劳,程少侠喜欢就是最好了。”说着不顾满头亮闪闪的银针和几近赤`裸的上身,走到程铮面前热情相邀,“今次我来时,便寻思着年关将至,说不得能在药王谷遇上程少侠,便特意挑了几匹良驹带着,这不,果不其然叫我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程少侠等我片刻,待我把针拔了,咱们骑着马兜上一圈去呀?” 啧啧,这就迫不及待了啊。 程铮婉拒道:“施针后立即去骑马,怕是对向公子的头风百害而无一利。——是了,之前听药不死说,你的病非开脑不能根治?向公子可决定何时医治了?”看得出来,程铮和这位向公子感情基础不错,说话时态度轻松,还会主动挑起话题。 向靖闻面上一苦,半晌摇头叹道:“有劳程少侠挂心,只是将头壳打开的法子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在下不得不再四思量……不说这些不开心的,程少侠还是先随我去看看马吧,我可是憋了好几天了!” 趁两人寒暄的功夫,药先生走过来牵起我手,一边探指搭脉一边冲我挤眼睛:“你也知道程铮那个闷罐子,肚子里有十句话能说出来一句已属万幸。——我看你倒像是个爱说笑的,要不,我们跳过他,直接交流?” 我会意,欠身笑道:“药先生万福。我叫谢如期,五个月前方投入青阳派冯蒙门下,按辈分,应该叫程少侠为师叔爷的。” 药先生一哂:“不稀奇。这孩子辈分高得离谱,整个武林能做他前辈的活人一个手就数完了,也养得他总是端着长辈的架子,只在我药王谷里时,方能偷得浮生几日闲。”又笑着偷指向靖闻,“算起来,这位向二公子也是程铮的师侄辈的。不过武林里的辈分嘛,师叔嫁了师侄,师爷娶了徒孙的事儿也不算少见,认真论下去非疯了不可。我向来讨厌这个,所以你在青阳派的时候自管叫他师叔爷,到了我这儿就听我的,只叫他程铮即可。” 我瞥一眼程铮,期期艾艾地笑道:“师叔爷不点头,晚辈是无论如何不敢僭越的。” 药先生嘿笑一声:“此话大有深意啊?”便就此撇开不提,转头撮唇吹哨,唤了声阿三,一只金毛的猴子应声推门而出,蹦蹦跳跳地蹿到他面前双手前伸,做出讨要的手势。 药先生将手里的木乃伊鸟交给它,又要过程铮身上的包袱一齐递出去,拍拍猴子的脑袋遣它离开,冲我笑着解释道,“这谷里平常就我一个人,除了家务累人之外,也是怪寂寞的。因此我便逼着程铮和其他几位朋友替我搜罗了好些个伶俐的畜牲回来,悉心调`教了遣它们帮我做事,省事之余,倒也平添许多乐趣。” 我肃然起敬:“先生真乃全才也!”文能悬壶济天下,武能提鞭控棕熊,进可布瘴建石阵,退可谷中聚众基。药先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生的赢家了。 药先生献宝似的指指点点:“刚刚那只猴儿叫阿三,平常帮我做些洒扫整理的活计,只是它年龄尚小,十分怕火,烧水做饭什么的还是得我自己来。另有一只灰毛的阿二专门帮我抓药熬药、收拾针具。门口趴着的两只熊是小五和小六,山猫是小八,九到十八就是鸟儿们了。它们除了帮我看家护院之外,还负责打野味来给我改善生活。你抓住的是十三,这畜牲最是冒失鲁莽,我屡教不改,很是头疼。今次被你抓了,想必能消停一阵,反省自身,虚心受教了吧!” 我听得囧囧有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段话的意思,连忙欠身道歉:“如期进谷来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药先生看我年幼不懂事的份上,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药先生失笑:“紧张什么啊?又不是儿媳妇见公婆!——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虚的,却偏偏长了张教书先生的面孔,惹得谁见了我都忍不住文绉绉客气几句,倒叫我浑身上下都不舒坦。”边说边拉着我进到另一间稍宽敞的屋子,做手势示意我坐下,好让他进一步望闻问切。 我笑道:“先生太过自谦。您风流儒雅,贵气天成,若您当真在私塾里讲学,怕是学生都无心听课,镇日只瞧着您发呆呢。” 药先生大笑:“马屁拍得好!孤王重重有赏!” 我狗腿地拱手:“小的多谢王爷恩典!不知王爷要赏小的什么?” 药先生笑嘻嘻地屈指轻弹我脑门:“赏一个金豆子。” 我摸着大头哭笑不得:“先生您这是明目张胆的调戏人啊……” “不然还要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药先生轻戳我额头一记,又垂头拧身地做出水莲花般不胜娇羞的姿态,“讨厌!” ……在下拜服了。 药先生似乎的确是跟畜生们待得久了憋得慌,因此很喜欢和我逗贫,切脉翻眼皮看舌苔时都在唠叨。我投其所好,也顺着他话茬海阔天空地瞎扯淡。因此当程铮和向靖闻进来时,我已经和药先生互称“臭丫头”和“轩辕狗剩先生”了。 可见两个惯于耍贫嘴的家伙凑在一起会多么可怕。 程铮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药先生的眼神带着点责备,又伴着些“早知如此”的了然神色:“十一天前,如期体内突然生出一股诡异的寒气,她无法驾驭亦不能化解,掌门师兄用金针封住她的关元、天突、玉堂、巨阙、阴交五穴,而后便交由我日夜兼程带来找你。” 药先生嗯一声:“刚刚切脉的时候就发现了,韩荀跟着我师叔学的那点皮毛总算没还回去。——为不伤经脉,金针封穴最多只能维持十六天,我看她瘦得这小鸡子样,还得再减下去三天。也就是说在后天之前,我得找到治你的小朋友的最佳方法,然后再帮她解穴,按部就班。” 程铮表示理解,又问:“寒气的来历,你可知道了?” 药先生笑眯眯地点头:“自然是知道了。不过若是你也想知道的话,最好先求一求我,让我开心一下。” 程铮面无表情地看着药先生。 我十分钦佩地看着药先生。 今儿个我算是遇到调戏界的前辈了,我还挑着点人看着点场合,他活脱是生冷不忌,见一个调戏一个啊! 药先生兀自倒了杯茶,吸溜吸溜喝着,眼角眉梢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衬得他开口时便带了点没话找话的意味:“我说,拜师那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咱们也不整那些虚礼,我一不要你磕头二不要你叫我师父,就求你没事来读读我的手札,帮我看几个病人,这都不行?” 程铮干脆拒绝:“没空。” 药先生嘁一声,意料之中的样子:“敷衍人能不能敷衍得认真一点啊?你这样我很伤心的。” 程铮清清嗓子,郑重道:“在下俗事缠身,无暇研习岐黄,加之天资愚钝,恐怕学艺不精,辱没了药王的名号,故而不敢从命。” “噗!——”向靖闻华丽丽地玩了把天女散花,呛咳一阵之后又拍桌大笑,连脑袋上的银针都被震得簌簌发抖,“程少侠几时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我当然也想跟着大笑,但屋里四个人就数我的辈分最小,又是两边都不能得罪,只得拼命忍着,鼻孔都被我撑大了几分。 药先生呆了呆,突然起身走近几步,弓着腰偏着头地凝视他一会,半晌拧着身子木呆呆地向我求证:“这货是假的吧?” 没待我答话,又含嗔带怨地瞪我一眼:“好好一个闷葫芦都叫你带成了闷雷子,你坏死了!” 我正色:“轩辕狗剩先生,您这么冤枉我,就等着药王谷六月飞雪、大旱三年吧!” 向靖闻再次喷茶。 程铮大概是被他恶心到了,于是皱眉放下茶杯,目光如电地看我一眼,我当即噤声,看他向药先生道:“来历。” 药先生咕哝了一句什么,起身走到向靖闻身后,一边帮他拔针一边道:“她体内的怪异内力是胎里带的,也就是说,是她娘怀她的时候受伤,拖累了她。” 向靖闻带着半个脑袋的银针惊讶地看我一眼,目光中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抓紧时机,冲他挤眉弄眼地调戏一番。向二公子惊讶得长大嘴巴,一副吃惊过度的呆滞表情。 唉,就知道梦想难以照进现实,糙爷们如果连神经也糙,未免就有些美中不足了。 糙爷们的身子流氓的魂,才是洒家的最爱啊。 程铮问:“能不能看出内功是什么来历?” 药先生将最后一根银针扔在桌上,迟疑片刻低头和向靖闻道:“靖闻,不如你先带着如期去歇息吧。叫阿三替她收拾一间房。” 向靖闻笑道:“先生赶我走是理所应当,让这小丫头也回避却是没什么道理了。身子总归是她自个儿的,究竟该怎样,还是她自己拿主意才好。”说着拢了拢衣襟穿好衣裳起身,竟自己先走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药先生:“那我到底回不回避啊?” 药先生眼巴巴看着程铮:“少爷你说呢?” 程铮拍板:“不必了,她主意大得很。” 药先生点点头:“成。” “是魔教的功夫?” “内力阴阳不调,五行不齐,应该就是魔教剑走偏锋急于求成的路数,看样子,也和魔教的‘寒冰诀’有六七分相似,但又有些奇怪……寒冰诀是独练阴劲,以热性药物辅助调和,使其不致过冷伤了心脉,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尚存着冰碴的春水,虽然冰凉彻骨,但短时间还不致要了人命。而如期身上的么……”他耸耸肩,“冰冻三尺,艰涩难流,跳进去就冻成冰坨的那种。” 我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死啊? 药先生却不紧不慢地扭头瞪我一眼:“摆出这副丧气的表情做什么?我还能让你这臭丫头在我的地盘上变成死丫头不成?” 我倒抽的那口凉气当即卡住,呛咳几声后谴责他:“先生您忒不厚道了!说重要的话时别大喘气啊!” 药先生和程铮齐齐瞪我一眼,程铮看着药先生:“究竟是不是?” 咦,什么意思?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药先生沉思的表情和程铮凝重的面色。武侠世界也是重视起名的风水的,比如为了避免龙套和团灭的命运,门派名称绝对不能和动物沾边,人物的绰号不能太拉风。而武功则正正相反,尤其是各类邪路功夫,名字越嗨的越是厉害货,什么这个大法啊那个宝典啊,最典型的就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寒冰诀”?什么时候魔教也走低调路线了? 药先生皱眉道:“虽然有些不像,但也许是她替她娘受过,将内功中的寒气尽数吸收了,所以才较之原来更加阴寒。” “如何治?” 药先生向程铮安抚地笑笑,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碗吮了一口,端起说书先生的架子向我笑道:“话说魔教现任教主名为东方储,天赋异禀骨骼精奇,二十四岁时已将魔教教主的独门内功寒冰诀练至了第八重,并向白道的烈焰老人独孤氏下战书,二人于华山之巅决一胜负。” “独孤氏被称为烈焰老人,自然是因其内力走阳刚一路,是寒冰诀天生的克星,东方储想要将魔教发扬光大,就必须先除掉烈焰老人,并确保他的功夫再无传人。” “当时整个武林都十分关注两人的决战结果,但由于东方储是中规中矩地下了战书,烈焰老人也曾公开声明不许外人插手,因此虽然正道同仁恨不得将这个小魔头杀之而后快,但仍是遵守规矩,袖手旁观。” 我连连点头并暗笑不已:哟西,这两人谁赢都可以改名号了么,东方不败和独孤求败,倒也十分有cp感。 “但自那战之后,两人便齐齐失踪了。东方储消失了一年之后重出江湖,寒冰诀竟练到了第九重,他的气焰因此愈发嚣张,指挥魔教在中原做尽了烧杀抢掠之事,正道这才知晓独孤氏战败的消息。为了百姓福祉,武林各派联手对付魔教,双方缠斗长达三年之久,最终还是正道棋高一着,毕其功于一役,将魔教赶回了极寒之地,然而各门派也因此元气大伤。——算起来,东方储今年也快三十七岁了。” 我频频点头,又一头雾水地问他:“所以?” 药先生道:“所以算算时间,你娘若真是被寒冰诀所伤,那么她便是被第九重功力的寒冰诀所伤。当年被东方储一掌毙命的武林名宿数不胜数,就算你娘是隐居的妙龄世外高人,能够在身怀六甲的状态下侥幸逃过一死,你也绝不可能活着,还带着这样凶狠的内力平安长到八岁。” “所以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你娘不是受了伤,而是被东方储正正经经地灌入了一段内力,但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魔教的功夫就算再如何剑走偏锋进境神速,也是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就像用刀,一刀把人捅死简单,用刀把人救活、或者让人不死就难了。” 我等了片刻没等着他下文,只好开口发问:“先生的意思是,我娘跟他有一腿?” 程铮瞪我:“谢如期!” 我连忙缩脖子:“我就是那么一说!” 药先生也笑:“你这丫头也忒没上没下了点!嗯,合我胃口!——我的意思是,要是你爹是东方储,我就不必费心治你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治疗寒气,自然要找阴寒内力的正统传人,东方教主。又何必在我这儿被我摸着石头过河?更何况魔教教内也不缺医人的高手。” 他慢条斯理地说完,又用一双美丽的凤目将我优雅地望着:“所以,你爹贵姓?” 打手还是奶妈 药先生问我,我爹是不是东方不败。 理论上说应该是个小概率事件。正经的东方不败练的是葵花宝典,东方储练的是阴寒内功,按照魔教剑走偏锋的尿性来看,东方不败是物理阉割,东方储就应该是化学阉割才是。所以……他怎么会有孩子呢? 就算阴寒属性的功夫不妨碍他金枪不倒大插四方的种马特性,他留下的种也不可能是我么。我就一龙套,哪能轮的上如此华丽的爹娘阵容。 除非丫私生子的数量在三位数以上。 而且从遗传学角度考虑,俺我的相貌逆推我娘亲的长相,除非东方储当真生冷不忌,否则我娘的主角光环就厉害大发了。 我认认真真思考了半晌,认认真真地摇头道:“据说我娘是谢夏氏,生我时难产而死。我叔叔婶婶抚养我长大,八年来从未有江湖人士来打探过我的消息。由此看来,就算我娘曾经和东方储有些什么,怕这几年也已经淡薄得很了。更何况若是东方储当真知晓如何用寒冰诀救人,教中也有治病的高手,又怎会放着我娘不管,眼睁睁看她难产而死?……再者说,我爹应该也不是被戴了绿帽还糊涂着的蠢蛋,这么多年来,他虽没来看过我,但银钱一直没断过,而且临终前也不忘托师叔爷照拂我。可见先生这番推测,怕是不怎么靠谱的。” 药先生挑起一边眉毛看着程铮:“你见过臭丫头的爹?” 程铮点点头,将他之前如何遇上魔教妖人,如何与其缠斗,一队镖师凑巧经过如何牵扯其中,我爹如何拼死与妖人纠缠,又如何伤重不治,临终前如何挣扎着将我托付给他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我虽然在婶婶那里听过二手的,但是听原版还是第一次,因此也十分认真。 药先生又问了我爹其时用了什么功夫,身手如何招式如何,再叫程铮将其中几招亲身示范了一遍,沉吟半晌突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无相公子。” 他探身拉住我手,将我慈爱地看着:“那就没错了,无相公子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法号就叫做无相。他从少林竹叶手中衍伸出了一套穿花飞叶手作为独门掌法,在当时的江湖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经过正邪大战,许多江湖人士都已经销声匿迹,生死不明,却没想到今日我还能得见故人之女。——方才是我弄错了,如今仔细看看,你的嘴巴耳朵,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一愣,继而摸着耳朵讪笑:“先生真厉害,耳朵都能看出来不同!” 药先生鄙视地:“没见识,眼睛或有相似,耳朵却各有各的不同,耳形若是相似,一般都多少会有些血缘关系,比滴血验亲准确多了。” 我肃然起敬,突然又想起来著名基片福尔摩斯也曾经用过这种方法,不由再次感慨一遍科学家的肚儿是杂货铺,还是全球连锁世界大同的那种。 程铮扣扣桌面,轻咳一声,药先生又左右看了我半晌才放手坐正,清了清嗓子道:“因你这股内力是自胎里就带着的,发身长大时,身体难免受到影响。就如同被铁丝硬拗成的盆栽一般,生得久了,木质与铁丝便会相辅相生。现在这寒气已潜入十二正经,不能彻底根除,却也不能再听之任之,否则怕是性命堪忧。” “祛除你体内的寒气,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借用东方储或是独孤氏的内力,将之慢慢克化,但是这等奇遇,怕是比你现在被雷劈死的几率还要小些,咱们便不奢求了。——我思来想去,唯今也只有从魔教淬炼毒人的方法里衍生出的权宜之法可行,便是借用热毒的药物和针灸内力辅佐,将寒气缚于奇经八脉之中,不再妨碍你发芽抽枝,日后若是再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也还能做出补救。” “只不过这法子需时甚久,过程也十分痛苦。而且成功之后,那寒气仍旧不可与其他内力相遇,否则便会再次发作,你便要再受一回苦。” 程铮坐直身子:“她以后再不能习武?” “经脉不畅,内功自然是不能修习的。不过拳脚之类的外家功夫倒是能学着玩玩。” 程铮嘴角轻抿:“没有其他方法么?江湖中内力偏阳刚一路的也不只是独孤氏一门。” 药先生嗤笑一声:“所以说啊,万事不怕你不懂,就怕你不懂装懂。——你才十四,自然不知道几十年前江湖秘辛,更不知道寒冰诀是出自独孤世家的烈焰寒掌的。” 此话一出,不光是我,连程铮面上也微有动容。 药先生成功引起我俩注意后却不急着书接上回,端起茶好好润了润嗓子,才慢条斯理地继续:“世人皆知独孤氏的内功偏刚猛一路,但不知烈焰寒掌的内功分为阴阳双阙,出掌时热中带寒,刚中有柔,当的是万夫莫敌。百多年前,那魔教先人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独孤氏掌法内功的阴面半阙,又糅合了魔教当地毒物淬炼入体的方法,不断演化完善,这才有了寒冰诀。两门内功同根同源,方能阴阳克化,哪是任何两门寒热的功夫就能相互抵消了的?” “况且寒冰诀经过百年演化,早不是之前掌法阴阙的模样,就算如期现今得了独孤氏后人救治,以烈焰寒掌的内力替她克化寒气,一个不慎,寒气中杂糅的热毒亦能要了她性命。——治病救人的事儿,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若你之前懂得按兵不动,直接带她来找我,我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现在这寒气得了你那点内力的甜头,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哪还能安抚得住?——归根结底,你若早些跟我学医,之前探她脉象时便会发现不对,便不致累得她如此,还要怪我没有尽心救治!” 程铮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面色惨淡。 我连忙笑着接茬:“先生莫气,术业有专攻,师叔爷就算于武学方面有天赋,也不代表他是个全才,在医术方面也能达到先生这样令人望尘莫及的高度啊。更何况医术和武学都不能止于纸上谈兵,师叔爷哪有先生这般见识广博!虽然两位在我心目中都有如昭昭日月,我对您二人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 药先生受不了地一摆手:“该说的我都说了,是现在就治还是拖着去找你想象中的莫须有的法子,你们两个商量之后再同我说罢!”又警告似的一指我,“金针封穴坚持不了多久,最迟明日就要给我答复!”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起身恭敬目送药王起驾。 药先生离开之后,程铮的面色仍然不太好看。我心里打了一遍腹稿,换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其实我才入门五个月,其中三个月还是在扎马步和负重跑之间度过的,不习武对我来说,损失实在说不上大。我又不是天生骨骼精奇的武学奇才。再说药先生不是也说,若是以后有了更好的法子,我便能重新练武了?” 其实我和他应该都心知肚明,这些话不过是安慰他罢了。 我也知道我一夕之间从武学废材变身为武学奇才的几率不大,中了寒毒还能练成九阳神功秒杀六大门派的总是爷们,女的不是装小白兔就是装心机深沉,武功高强的是灭绝师太。 我本计划以师太和李莫愁为奋斗目标的,奈何天不与我,既没模样又没靠山,现在连后天努力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上帝这是既给我关上了门又给我封上了窗。 丫就直接给我扔棺材里了吧? 程铮半晌道:“你现在习武本就已经晚了,若是再过得两三年,怕就算治得好,也……” 我耸耸肩:“随缘呗,您还真指望我练成个武林高手啊?”又上上下下地瞅他几眼,“师叔爷这是觉得对我有愧,或者对不起我爹的托付?我知道你是一诺千金,但我爹只是和你萍水相逢,和我连逢都没逢过,你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对得起他。且你若是不来接我,我估计直到被寒气折磨死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又哪会攀上药先生的高枝,知道自己尚有治愈的可能?……不过呢,师叔爷若是当真内疚,我也不拦着。……要不,你以身相许了我呗?” 程铮板起面孔:“愈发的不正经了!” 我嘻嘻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更何况我早已说过,师叔爷你就是我的照妖镜,看我一眼我就现了原形,您老人家方才可是看了我好几眼了。——其实我是想说,治疗过程既长且痛,别看我现在嬉皮笑脸的,实际上心里怕的很。你能不能一直贴身陪着我,就像在掌门师爷那里一样?”福利是自己争取来的,有美貌正太作陪,就算没有麻醉剂,我也能挺得稍微舒服点儿吧? 只有病过一次的人才知道,有人陪床时,心理会得到多么大的慰藉。 程铮瞪我一眼,点头道:“我自然会陪着你。” “不论如何?”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自然。” 我心里一松,笑着拍拍他手背:“那我就放心了。” 程铮又拉下脸:“你虽然张口闭口叫我师叔爷,实际上却不时以对待晚辈的做派待我,却是何故?” 我急忙收手讪笑:“其实是我没大没小,师叔爷想多了。” 程铮摇头道:“药不死也说,到了他这里便不再论资排辈。左右你都不是真心叫我,师叔爷这个称呼,在这里便免了罢。”说罢起身,向门外道,“你回来是想同如期说话,还是同我说话?” 药先生推门笑道:“同你有什么好说的?晚上我给如期试药,你既然要陪着她,现在便去歇一会儿吧。阿三已经收拾好了屋子,还是东进第三间。” 程铮点点头,又看我一眼便出去了。 药先生揣着袖子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你倒是和他很投缘嘛。” 我笑呵呵地摊手:“没办法,我桃花旺么。” 药先生看我半晌,咂咂嘴:“反正你也习不了武了,不如就留这儿陪我解解闷吧?我明儿就写信给韩荀,让他把你给我做徒弟。——老子要不过程铮来,总得给我个安慰吧?” 哟西,上帝把我的棺材盖打开了? 武力值不高的话,做奶妈也不失一条好出路嘛!拜在药王门下,起点高,进步那也必须是嗷嗷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程灵素的光辉形象在我眼前不断闪耀,我心里哼着朗格里格龙,嘴里仍谦虚道:“但凭先生和掌门师爷做主。” 药先生嗤一声:“瞧你那小样儿吧,表面上装得温良恭俭让的,其实肚子里的坏水都要满出来了。不过以后谷里就咱俩人,你大闹天宫我也权当看乐子了,随你。——就这么定了吧,你留下以后,就按着排行叫十九吧!” 我眨眨眼睛,慌忙揪着他袖子干嚎:“轩辕狗剩先生,您让我排在山猫棕熊的后头也就罢了,让我排在鸟儿的后头像什么话?您就看在咱俩同根同源的份儿上,赏我个老大做做吧!说出去也有面子不是?” 药先生啪地赏我一个爆栗子,昂然如斗鸡:“老大是我!哪个敢篡权,杀无赦!” 好事还是坏事 “你还好吗?”程铮一身白衣,温热的掌心极其怜惜地覆上我的脸。 我一头雾水:“我为啥会不好?” 程铮不答,只继续婆娑着我的脸,眼中满是怜惜。 我愣愣地看着他:“你突然这么温柔待我,不会是我要死了吧?” 话音刚落我便觉着发根一紧,微微转头,向靖闻笑嘻嘻地拉着我一撮头发弯来拗去:“小丫头,睡得好吗?”边说边伸手敲我头。 睡?我一个激灵,赶紧挣扎着睁眼。 望着骑在我身上、揪着我头发上蹿下跳的灰毛猴子,我不由失望,果然是个梦啊。 早知道就多等等,说不定程铮还会亲我呢。 可惜了。 灰毛猴子见我醒了,兴奋地低叫一声,拉着我衣襟揪我起来,从脖子上挂的一串木牌里挑出一块举给我看:我是阿二。 而后马上又换了一块:跟我走。 我赶紧起床穿衣,收拾妥当后低声下气地向猴哥请示:“我穿好了,您看……” 阿二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房间,左弯右绕地进了间屋子,自己闪身出去,轻盈地关好门。 房内热气蒸腾,我很是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屋内的布置:正中一个石灶熊熊地烧着火,火上架着个偌大的木桶,木桶旁搭着排短梯,四周杂七杂八地摆着四五个架子,上头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罐瓷瓶。药先生手拿纸笔在记着什么,程铮正一桶一桶地往木桶里加药汁。两人都包得和穆斯林妇女差不多,全身上下包得只剩下两双眼睛露在外面。 说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架势有点像集中营啊。 要是拆了面纱,又有些像白雪公主和后妈了。真是百搭。 药先生抬头瞥我一眼,伸手一指屏风,简单利落地下命令:“脱光!” 我吓了一跳:“啥?”又下意识地看一眼程铮。 程铮正将一桶棕色的药汁倒进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露在外头的皮肤通红,也不知是蒸的还是羞的。 药先生放下纸笔,看着我重复:“药浴,脱光。”也学我扭头看一眼程铮,似笑非笑地,“害羞?怕我吗?我要是努力一点,孙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怕程铮吗?不用了吧。你身上还带着我做给程铮的金疮药的独特香气,从气味的浓度上看,大概是三四个月前。但你胳膊腿上却没有伤,而且他三个月前还在华山派。不过你说,他是五个月前送你去青阳派学武的,我大胆猜测,你八岁之前没骑过马,他第一次用不知道剂量……” 他看一眼程铮,又嬉皮笑脸地转眼看看我:“还用我继续说下去?” 我长叹一口气:“不就是脱光么,哪用先生费这么多口舌。” 程铮放下水桶,尴尬地转过身,面朝着窗口。 真好,程少侠总能做到在我尴尬的时候比我更尴尬,搞得我不调戏他都觉得是暴殄天物了。 想做就做,我笑嘻嘻地冲着他背影提高声音:“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我才八岁啊少侠。别叫狗剩先生看了笑话嘛!” 说罢挑衅地看了一眼药先生,快手快脚地脱了衣服,撑着木桶噗通一声飞速坐进去,又马上激得嗷的一声站起来,忙不迭地往外头爬:“烫!” 药先生按着我肩膀毫不留情地向下压:“废话!” 我勉强被他摁下去,不到片刻就又坚持不住,搭着桶沿挣扎着抬起点身子,声音里不觉带出分哭腔:“烫得要命,疼!” 药先生死死抓着我肩膀,面上杀气蒸腾:“程铮,过来按住她!” 程铮低低答应一声,脚下却不动弹。 药先生不耐烦地:“她要是泡不透,待会儿就还得再来一回,你要害她做无用功?” 程铮这才过来,压着我肩膀将我往水里摁。 药先生凉飕飕地叮嘱他:“也别太努力了,手套虽然厚,却也不能防水。” 我的注意力暂时从疼上转移了片刻:“什么意思?”又低头看看程铮裹得像个包子似的双手,“这药汁有毒?” 药先生嗤笑一声:“多新鲜啊,不然我们穿这么厚是怕冷?”他挤眉弄眼地吓唬我,“呀呀呀,把你毒死做人干!” 我忽略他的鬼脸,仔细想了想:“你是在帮我选治病用的药材?——因为都是热毒的虎狼之药,所以不能直接喝进肚里,只能以药浴的法子稀释为我施用后,再加之热力催化,好看看我是否会产生什么不良反应?”和现代用青霉素之前必须做皮试的规定异曲同工嘛。 药先生赞许地捏捏我下巴,冲程铮狂浪地笑道:“这妞儿我要定了!” 程铮点点头,没说什么,右手却稍稍加劲,在我肩头上捏了捏,似乎是赞许的意思。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药先生让程铮抱我出来,用银针插`进我前胸后背的几处穴道里试了试,又问我身上疼不疼,哪里疼,是怎么样的疼法,将这些症状一一记录在案之后,便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个瓷瓶倒入桶中,叫我再次爬进去,考验自己的耐药性和耐热性。 如是再三。是夜,程铮一共换了三桶水,我泡了七次药。最后一次出来时,我感觉自己胖了一圈,身上的肉都被烫得通红,皮肤又因为几种药材的相互作用而散发出几分若有若无的青紫色泽,直到用清水清洗干净之后还是觉得肤色古怪,像是误食了毒蘑菇的印第安人。 我穿好衣服,在程铮的帮助下重新梳理了头发,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手臂,按下去的那个坑很久都维持着原状。 我一时玩心大起,在左胳膊上按了两朵梅花。 程铮捉住我乱画的手指,责备地看我一眼,我忙大方地贡献出自己的右臂:“你喜欢兔子还是蟋蟀?右手借你。” 他低声训斥我:“很好玩么!” 我收回手,自己在右臂上按了只兔子脑袋:“我知道你觉得不好玩,所以我在努力让它变得稍微好玩一点啊。难道非得时时板着脸,才是十分重视的样子了?” 程铮沉默一会:“你若是难受,不必装作开心的模样,你可以同我说。” 我一边忙着在兔子旁用指甲掐“程”字一边笑道:“你放心,我若想哭时,一定会借你的肩膀靠的。……要是有程少侠的香吻安慰的话,我大概会更愿意宣泄心中的隐秘情感?” 他长出一口气,轻叹道:“你啊,正经不到片刻就打回原形了。” 我嬉笑:“可不是,照妖镜么!” 药先生也凑热闹似的蹩过来,探头啧啧道:“这小爪子按得倒挺传神,旁边这个程字,是说程铮是只鸭子?”话刚出口就轻咳一声,摆出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止住我俩的强烈谴责,“我总结了一下刚刚的记录,有好消息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犹豫片刻:“好的吧。” “好消息是,你忍疼的能力倒是挺强的。或者说,你很容易对疼痛感到麻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药先生笑笑:“唔,有些人对疼痛的忍耐能力比较低,一点小伤就会痛不欲生,有些人就比较淡定一些,刮骨疗毒也能忍得。” 我领悟了:“说到底,就是人傻活得糙吧?” 药先生大笑:“此话甚贴切!可见我收你为徒这个决定没有做错。少爷,你替我写信问你师兄了吧?” 程铮点头道:“已经叫十二带着信飞往青阳了。” 药先生嗯一声,低声咕哝:“我都把你让给他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死赖着耽误如期,干那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当才是!” 我愣了一愣,罔顾自己茅坑的身份,瞬间脑内了一出忘年狗血三角恋,你是风儿我是沙,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多少人爱你年轻的容颜而我独爱你被岁月摧残的面容……药先生警告地看我一眼:“又想什么不该想的了吧?” “没有的事!”我赶紧岔开话题,“忍疼能力强的话,……治疗会比较顺利?” 他摇头:“如果你对疼痛不敏感的话,你也许会感觉不到疼痛的微妙变化。要知道,针刺一样的疼和锥子扎似的疼之间相差不多,各自所致的原因却天差地别,而且疼得多一点少一点,都和治疗的进程有着莫大的关系。——唔,好像我提前把坏消息的一部分说出来了?” 我被绕糊涂了:“坏消息是啥?” “坏消息就是,由于你内脏的受损程度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某些阶段的疼痛会超过人的忍受极限,我必须在你脊椎和脑部施针,将你头部以下的感官暂时封闭,好教你不至于在极致的疼痛中昏厥,或是直接疯了。但是脑部的结构极其精密,而且一来你年龄尚小,穴位的位置和成人必定有所不同,二来寒气既已致使你发育不良,必定也影响了你的脑子。所以,我极有可能认不准穴,换句话说,在别人身上是八分的凶险,在你身上就是十二分。” 我想了一会,忐忑地同他确认:“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是不是?” 药先生点点头:“虽然这种法子我第一次用,但是没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自然更加忐忑:“你第一次用断绝大脑与身体联系的方法止疼?……就算没自己做过,之前也看人做过吧?” 药先生一怔,又立即笑道:“怎么了臭丫头,不相信我?” 我不由有些奇怪,偷看程铮一眼,见他没什么紧张的神色才笑问道:“莫非是先生的师父留下来的本门秘术?” 药先生笑着嗔我一眼:“怎么,怕我不教你?” 我沉默片刻,方嬉皮笑脸地岔开话题:“嘿嘿,待我拜到你门下,还由得了你不教?” 药先生配合着戳我额头:“孽徒!” 程铮做了个别闹了的手势:“那么,好消息?” 他耸耸肩:“就是如期耐疼啊。” 我怪叫:“你刚刚还说那是坏消息!” 这祸害冲我挤挤眼睛:“对你是坏消息,对我确是好消息,——清静,省心!”说罢大笑,掸了掸袖子长身而起,拉着我手快步出门,“睡觉去啦!少爷你回房前记得关门!” 我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出门回屋,再被抱到床上。 药先生给我盖好被子:“睡吧,明天休息一天,我配好药材,后天开始为你治病。” 我点头道一声知道,他放下一边帷幔,突然轻声道:“没错,是魔教。”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床幔上的流苏:“当初魔教为了拉拢我,曾送给我一本他们药堂的记录,上面除了一些他们魔教自己的用毒心得之外,还记载了好些我曾经想到、但是无法证实的猜想在活人身上试验得到的结果。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的手札,但我知道,如果他们真的有我的手札的话,他们送来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最关心的几个问题并没有涵盖在内。我看着记录就知道,这是东方储在引诱我。” 他冲我苦笑道:“你也许不能理解,一想到困扰我多年的那些猜想的答案就在千里之外,我便觉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去魔教总坛。——但是我不能去,我也不能要这些记录,这些记录是用人命堆出来的,我该一把火烧了它。可是——”他轻笑一声,“我做不到。” 我沉默地望着他。 他沉默地垂眼看着锦被。 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所以我建了这个药王谷,旁人只知我是不想让魔教进来,却不知我也不想让自己出去。” 他突然摇头苦笑:“我真是憋得狠了,竟跟你这小娃娃说这些闲话!” 我拉住他袖子:“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求知若渴没什么不对,何况你已经做了正确的选择。魔教用活人试验并非你之意,而且死者已矣,你若是将手札一把烧了,便既辜负了自己,又令他们白白枉死了。” 药先生低头反抓住我手,轻声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你给我做儿媳妇吧?” 实话还是谎言 药先生看着我笑:“我是越看你越喜欢,要不,你给我做儿媳妇吧?” 我大笑,笑了一会儿看他仍是笑眯眯地等我回答,不由慌了神:“先生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他稍敛了笑容,一撩下摆坐在床边,嘴角仍然勾着:“我会从这种低级的玩笑中获得什么乐趣吗?”顿了顿又道,“少爷除了性子沉闷些,不论武功才学还是相貌,配你这臭丫头都是富富有余,要不是我看他对你呵护备至,我还不舍得便宜了你呢!” 我顿时觉得舌头都吓大了:“程……程铮?!”拜托,垂涎法拉利是一回事,人家要把法拉利送给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没有驾照还是其次,每个月的汽油钱都得赔得我底儿掉。 药先生捂住胸口,学着我结结巴巴地反问:“我……我跟他像?!”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传达了相反的意思。 我勒个去,这答案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啊? 我想了又想,犹豫了再犹豫,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在我眼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少都有点相像的。不过你们的眼睛格外相似,都是丹凤眼斜眼角,一双眼睛既多情又无情,让人不敢直视又不舍得移开眼睛。” 他大笑:“哟,叫你这样一说,我和他一下子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命格了!”笑完又长叹一声,微垂下眼睛,颇为怀念地,“少爷长得比我好看,他娘亲当年就是个美人儿。” 我大惊:“嚯,还真是?!” 他讽刺地瞥我一眼:“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鲜花爱牛粪。” 我一愣:“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药先生爱程铮他娘、他娘爱牛粪、药先生求爱不成心生怨恨于是愤而下药迷`奸留下爱的种子生根发芽结出一个不挂靠在自己名下的宝贝儿子来,所以程铮才对他不冷不热,既有亲近之意却不愿常伴左右? 药先生伸指戳我额头,似笑非笑地:“看你这淫邪的眼神就知道,定是又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了!你知道什么啊你就瞎想?” 我嬉皮笑脸地:“我啥都不知道,就等您告诉我呢?” “你当你是谁,我凭什么说给你听?“他翻个白眼不理我,然而不到片刻,又一脸三八地问我,“那你觉得韩荀怎么样,和少爷长得像不?——如果我和韩荀年轻个三十来岁,你会选谁?” 擦!莫非韩掌门就是那坨被戴了绿帽的苦逼牛粪?!——不对啊,哪个男的能心甘情愿地把老婆的出轨证据十几年如一日地好好养在身边、叫他师弟、有求必应、还允许他和他亲爹一起过年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不由有些生气:“我说狗剩先生,你是故意引着我想歪的吧?” 药先生翻翻眼皮:“何以见得?” 我见他如此,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您跟程铮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我肯定韩掌门和程铮就只是纯洁的男男关系,——呸!我是说,师兄弟关系!” 他笑呵呵地盯着我:“为什么?” 我边说边想:“就是觉得……韩掌门并不是十分善于掩饰内心的人,我在青阳派小半年的时间,见惯了他对待晚辈时眼中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慈爱关怀,但他看着程铮时,却从未有过什么特别强烈的感情。” “哦?你确定?” 我一时语塞。当然不确定了。 江湖向来是见证奇迹的地方,就算作者没有安排什么离奇的剧情,我也未必看到两个人就能猜中他俩之间的曲折关系。人之常情算个鸟?只要作者笔力惊人,把自己的妞自己的祖产送给哥们自己跑出去流浪最后回来还要被哥们算计还要心存愧疚这样的圣母剧情也能说得通嘛。 我越想越觉得不靠谱,不由疑惑地将他望着,用眼神催促他赶紧揭晓答案。 药先生见我上勾却摆起了架子,他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盯着我瞧了够,方笑道:“罢,你才八岁,能有这样的分辨能力已是不易。”虽是褒扬的话,面上却有几分失望之色。 我愣了愣,半晌反应过来:“儿子也好,韩掌门也好,你都是胡说的?” 他魅惑狂狷地偏头一笑:“恰恰相反。程铮他娘的确貌美如花,鲜花的确大多插在牛粪上,少爷的确对你呵护备至,我也的确想知道,若我和韩荀年轻三十岁,你会选择谁。——只不过你若真答应做了我的儿媳妇儿,我便得赶紧找个女人、齐心协力鼓捣个儿子出来,也省得你们年龄相差太大,日后被你如狼似虎地榨干了去。” 说完又眨眨眼睛:“从你调戏少爷的劲头看,我打赌你肯定听得懂,是不是?” 我哭笑不得:“敢情您一直耍我玩呢?” 药先生嗤一声:“耍着玩多难听,我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他又伸手去玩流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少爷功夫高,我传他机关之术,也没有什么人敢挟持他,强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然而你不同,你拳脚功夫再厉害,也必定打不过内功充沛的武林高手,所以我要教会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撒谎、如何分辨别人有没有撒谎。” “你的心思比普通孩童来得缜密成熟,这一点我十分喜欢,但你过于关注自己的那个小天地了。想得多,看得就少,然后便容易受人骗。一次两次可以凭直觉混过去,但是须记得一句,上得山多终遇虎,总有一天,你的直觉会害了你。” 我怔怔地听完,半晌问:“先生的意思?” 他眼也不抬:“少说多看,或者多说多看,重要是多看。你内心的小小天地不值得你用性命去关注。” 我一惊:“性命?” “自古做机关的,哪个能有好下场?”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完,终于放过流苏,拍拍手站起身,又弯下腰,捏住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记录确实是魔教的。不过不是东方储送给我的,也不是源于我的手札,而是战后魔教仓促撤回北方时,我的同门师兄、魔教现任药堂堂主何浣棠故意杂在废墟里留下来的。他一为炫耀,二为引诱。当时在场几位武林泰斗都主张将其销毁,免得再为害世人。是我阳奉阴违,偷偷将册子誊录收藏了下来。我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怕正道同仁日久生疑,也怕魔教以此为要挟,所以才在此画地为牢。” 药先生说完,笑盈盈地拍拍我脸:“二者选其一,孰真孰假?” 我想了想,老实道:“我不知道。不过两种说法里都提到了记录是魔教用人命堆出来的,你怕魔教与你纠缠不清,才建了药王谷独善其身。所以我觉得,有可能两种说法都是真假掺半,共同的那部分是真实的,至于细节究竟如何,我觉得我勿须多问。” 药先生一愣,继而笑着替我放下另一边帐子:“做好准备改名叫十九吧,你这徒弟,我势在必得。” 我隔着床帏笑道:“还是那句话,但凭先生和韩掌门做主。”心里却道,这有啥可讨论的,我又不是什么场场出镜的主要人物,猫在角落里十年磨一剑,待女主角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慷慨就义就应该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囚在青阳派做个小碎催有什么用?人肉盾牌么?谁稀罕。 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常常见到程铮了。 不过以程少侠这一待三个月的尿性来看,没准我见到他的时间还能更长呢。 世界真特么美好。 然而半个月之后,十二带回的回信便给我了一记当头棒喝,我还是太天真了。 韩掌门拒绝我改投师门。 药先生没有让我看到信,但他一整天都对着药罐恶声恶气指桑骂槐,我猜也猜到是有人不遂他心意了,于是去问程铮。他倒是没瞒着我,稍犹豫片刻,便将信的内容简略复述了给我听。 韩掌门并没有提出多么有力的论据,他只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青阳派自建派以来,向来没有改投师门的先例,因此也不能为我而破例,惹得贻笑武林的下场。 这样空泛而浩大的一顶帽子压下来,药先生的确再没什么话可说。毕竟我拜师在先,韩掌门答应了是人情不答应是道理,我们只是都没想到,韩掌门会这样不近人情。 程铮三言两语说完,看向我的目光带着一点愧疚:“怕是掌门师兄误会了什么。待过了年,我回青阳山当面向他说明,他定会同意的。” 我想了想:“掌门师爷可曾更改或是收回过自己的决定?” 程铮沉默,我长叹:“我知道了。” 我苦笑:“韩掌门这样决定,定然有他这样决定的道理。我身为青阳派弟子,起了改投师门的心思,也确是大不敬的想法。韩掌门大人大量,没有追究我对师门不敬,我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他不豫?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只是辜负了药先生的一片期望。” 程铮看着我不说话。 我笑道:“我也不是非得练内功不可啊,偌大一个青阳派,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蠢笨弟子?大不了我去厨房帮忙,你看靠谱不?”自我来药王谷以后,药先生就将一日三餐的工作交给我全权负责了。不是我自夸,我婶婶教我的手艺,还是能勉强收服三个男人的胃的。 程铮皱皱眉头,还不待说话,便听见药先生的声音自门外气哼哼地吼道:“他韩荀算个鸟?你左右都在我这儿,我说你伤还没好不能回去,他还能千里迢迢地赶来这儿直接将你捆走么?” 说罢踹开门,风风火火地进来,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站定,虎着脸道:“我这辈子算是收不到正经徒弟了。臭丫头,就地给我磕三个头,我就将我一身的本事悉数传给你!” 文艺还是二逼 大好机会近在眼前,我又岂有拱手相让的道理。赶紧起身下拜,实实惠惠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时心里美不滋儿地想,咱也是堪堪混上主要角色待遇,一人占有俩师父的特权阶级了! 我心里头哼着朗格里格龙,嘴里头喊着师父万万岁,药先生却拿眼角瞥着程铮,阴阳怪气地意有所指:“这句师父却是不敢当,人家掌门大人就是拦着我收徒弟呢,我怎么好意思欺负你年纪小,口头上占你这句便宜?” 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变体了,新师傅上台三坛子醋,还是陈年山西老醋,酸得牙都倒了。 还好不是冲着我来的。 我看看程铮又看看药先生,心里存了万分之一的指望,希望他俩能够成熟地自行化解人民内部矛盾。 然而程铮大概是已经习惯他下雨天打孩子的做派,竟任他瞥得眼角抽筋也当做没听见似的不发一言,我只得谄笑着替新师父搭梯子:“韩掌门不答应,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然而师父和掌门相交这许多年,掌门是什么样的性子,师父难道还不清楚?既然韩掌门并没有叫程少侠带我从速回青阳,也没有过多询问我的病情,便是为师父大开了方便之门,师父又何必计较明面上那一套呢?” 说罢又去拉程铮的手,装出几分歉然的模样:“只是又要麻烦你了。我这几日治疗时愈发疼得厉害,平日精神便不太好,若是先生叫我背书什么的,你多帮我练着些。莫叫先生发狠,使性子不教我了啊!” 程铮沉默片刻,反握住我手淡淡道:“身子要紧,背不住便不背,他不会难为你。”听口气,似是默许了。 我向药先生一笑,给他个“还不快谢谢我”的隐秘眼神,嘴里仍胡乱道:“师父您可是听见了,您家少爷罩着我呢!” 药先生心领神会地眨眨眼睛,面上却是凶巴巴地叫嚣不已:“谁是你师父?还是叫轩辕狗剩吧!咱哪有那个桃李天下的福气?命哟!” 得,这下连我也懒得理他了。 天要下雨,师父要骂人,由他去吧。 药先生虽然急吼吼地让我拜了师,往后几天却没教我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帮我调理身子,慢慢增大药量,延长施针的时间。 渐渐的,凭我自己的意志力熬过每天的三个时辰竟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平时还好,但只要一用药,便仿佛被人抓住身子两边,生生撕裂了一样的疼。好像每将寒气抑制一分,我的身体便迫不及待地长大一分。皮肤的胀痛、肌肉的酸痛和骨头被抻拉似的疼痛每天都在加剧,甚至连不治疗时身上都没什么力气,一直觉得饿,却不太想吃东西。 我因此数次恳求药先生施针解除我的痛感,至少给我用点麻药减轻痛楚。他却说,这还远未到我承受不住的程度,现在我只能自己忍着。 我郁闷得,频频用大头磕床架。 然而英明神武的药先生却从这个动作中得出了我有自残倾向的结论,再治疗时,他竟用牛皮将我绑在了床上。我恨得腹诽连连,又怕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得在肚子里变着法地问候他十八辈祖宗过干瘾,嘴上还得拼命忍着以免说漏,一天下来,憋得我愈发筋疲力尽。 总算熬到治疗结束,药先生却仍不想轻易放过我,竟先在我身上严严实实地捆了一圈麻绳,才将牛皮解下丢在一边,又叫程铮照着我身上的结子一模一样地捆住他,向我示意道:“麻绳是最便宜的绑架工具,你别看它松散粗糙,但在行家手里,却能绑得一个武林高手毫无反抗之力。这个绳结如何解,我给你示范三遍,解得开,你就算是入门了,解不开,你今天就在床上待着吧。——放心,就算我说不允,少爷也会记得给你喂饭的。不过把屎把尿之类的粗活,就得看他愿不愿意了。” 说罢慢条斯理地演示了三遍,便赶程铮出去:“你就算再担心她,一个时辰总还等得吧?要是你实在闲的没事,就帮向老二打猎去!” 程铮只得答应。 药先生得了势愈发得意,出门前竟还抛了个媚眼给我。 一朝得势啊! 我求救无门,唯有咬牙切齿地一边解绳子一边脑内三类青年:普通师父是传道授业解惑,文艺师父是自娱自乐自嗨,二逼师父是招掐找骂欠抽! 别的不说,有让疼到手上没劲的人去扯麻绳的吗? 我气哼哼地鼓捣着手上麻绳,按着他教的解法左扯一下右扯一下,每遇到难处就忍不住再次遥祝药先生的祖宗们身体康健。大概也托了肾上腺素的福,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余,突然觉得身上一松,绳结竟就被我稀里糊涂地解开了。 我乐不可支,赶紧除了脚上的绳子,翻身下床,边活动着手脚边跌跌撞撞地去找药先生。 这下他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定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然而越想炫耀时往往越找不到对象。正厅、药房和厨房都没有人,我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连阿二阿三都没找到,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房,却见药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我屋里品茶。 他见我进来,放下茶杯笑道:“倒是比我计算得要快了许多,可见你不光只是有些小聪明的。”说罢便盯着我,上上下下仔细地瞧。 热情的小火苗被他如水的目光看得悉数熄灭,我没精打采地坐到床上,问他:“先生有事?” 他又瞧了我半晌才点点头,将一样东西丢给我:“这玩意儿是你的吗?” 是楚修竹送我的平安符。我一直把它好好地收在小荷包里,压在我枕头下面,怎么到了他手里? 拜二十一世纪的隐私观念所赐,我向来不认为师父或是家长有权利翻看我的个人物品,因此心里别扭,说话也有些不客气:“暂时是我的。” “那之前是谁的?” 我攥着平安符:“不管之前是谁的,现在这就是我的东西。狗剩先生你擅自翻出来研究,还指望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未免就有些不近常理了吧?总要先拿点消息来换,才算是公平交易嘛!” 药先生想了想,点头道:“也对。” 他起身,从桌上抽了张宣纸坐到我床边,几下叠成一枚平安符,捻起我的那枚一齐放在手心里,向我展示道:“瞧出什么不同了吗?” 我左右看看:“我的那枚大一些,紧一些。” 他点头,用两指捻起他的那枚平安符轻轻剥开,加了半片宣纸进去后,又熟练地重新叠起,再次展示给我看:“现在呢?” 我分辨半晌:“现在是一样的了。” 药先生盯着我道:“这叠法是魔教独有的‘玉碎折’。魔教用其传递消息时,经常在里头包上一小片红磷,只要遇上不懂拆信的人打开,撕破纸条的一瞬间,红磷便会受摩擦起火,将字条烧毁。” 他看着我:“这平安符既是你的,那么,可否让我拆开看看里头的究竟?” 我想了一会:“这平安符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护身符,但于借我的那人却是很重要的一样信物。先生所言只是基于一个猜想,但若是你猜错了,她的平安符便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所以,我不能让你拆开。” 药先生眯起眼睛:“若你那朋友与魔教有关,拆她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妥?若你那朋友与魔教无关,是她在多年前阴差阳错之下弄混了平安符,那么她便已然失去对她极有意义的东西了,就算我毁了这符,也与她毫无干系。况且我已向你演示过,我能将它好好地拆开,也能将它好好地叠回去。你不必怕她发现。” 我还是摇头:“看纸质,这道符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你拆一次叠一次,纸张便变脆几分,谁知道到时还能不能保存妥当?再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就算里头有什么关系重大的秘密,怕是现在也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吧?” 药先生几劝不成,突然大怒,抓着我的手道:“不过是一道平安符,你却百般推辞,莫非不是你那朋友,而是你与魔教有什么瓜葛?” 我反问:“只有魔教教众懂得叠法的玉碎折,先生又是从何得知?” “你这是跟我说话?!”药先生双眼圆瞪。 我立即噤声,怯怯地看了他半晌,突长叹一声:“狗剩先生,假装生气时不要将手腕压在我手上,你的脉搏一点也没有加快。” 药先生立即松手,生气地戳我一下:“讨厌啊你!一点都不配合!” 我揉揉大头,和他嬉笑着调侃几句,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你不生气,不是因为你心胸开阔,而是因为你已经看过了吧?” “那是自然。”他坦然承认,走到桌边执笔研磨,笔走龙蛇地写了两行字,轻飘飘递给我:斗拱檐,檐双飞,双飞檐下白玉塘,白玉塘中并蒂莲,并蒂莲边沐鸳鸯。鸳鸯鸟,对白头,白头不弃死相随。 下面还有三个字:上上签。 我笑着放下纸:“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个上上签而已,先生过虑了。” 药先生摇头:“这签文的意思并不算好。而且我猜,平安符的主人应该还没到求姻缘签的年纪吧?” 我经他一提醒也觉得不对,然而仍是犹豫道:“也许是某个高僧打的机锋呢。” 药先生嗤一声,起身道:“左右这平安符不是你的,我言尽于此,你愿不愿意告诉那人,是你自己的事。——走吧,少爷和向二应该快回来了,你不是还想和他炫耀你是如何脱困的?快点出来。” 我答应一声,起身点燃油灯,把字条就着火苗烧了,再将东西都好好地收回原处,整整衣衫,方出了屋子,快步跟上他。 药先生牵住我手,走了几步突然问我:“怎么不接着问我为什么会玉碎折的事?” 我摇头:“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问了也是白问,我又何必要问?反正我还要烦你很久,等我能看透你的时候再说吧。” 药先生仰头大笑:“看来等我教会你这徒弟,便要饿死我这师父了!既然如此,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你,未免太过吃亏!” 说罢不知从哪里拽出根奇长的麻绳,捏着脉门制住我,左一圈又一圈地将我牢牢绑在门柱上,打了好几个结子,又退后欣赏片刻:“听十三的声音,少爷应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回来。你要是解不开,就让他试试手吧。”又眨眨眼睛,“你最好解不开,不然,我怎么知道他学没学会?” 说罢掸掸衣袖,潇洒地扬长而去。 我试着挣扎几下,竟是不能移动分毫,看来这厮是打定主意要程铮拿我练手了。 ……我恨二逼青年! 别扭还是坦荡 今天药先生又又又又又……又将我绑在了门柱上。 重复那么多遍,自然不是我结巴的问题。 因为冬天穿得厚,我倒是不觉得铁链勒得身上难有多受,只是被当做腊肉似的挂在风中的感觉实在是不咋地,而且内心的挫败感逐渐累积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提醒我,再不赶紧摆脱这个困境,洒家就要抑郁了。 每天越来越长、越来越疼的治疗当然是我心情低落的主要因素,但是我那二逼师父以教他家少爷为借口,次次拿我开刀,将我晾在风中的邪恶行径也确实是令我难以忍受的。虽然我知道我的病根所在,但是现在问题在于,我既不能减轻治疗时的疼痛,也不能阻止轩辕狗剩先生继续拿我当教学工具。 我不是没有试过和程铮形影不离以防范他的小黑手,然而药先生白天偷袭不成,就趁晚上迷晕了我,为我穿戴整齐之后,直挺挺地绑在了程铮门前。 ……您说他有那本事,怎么不直接把我扔在程铮床上呢? 说到底,丫还是欺软怕硬,连程铮的地盘都不敢踏足,却将我的尊严和隐私狠狠践踏在脚底。 这深深的无力感啊。 我幽幽长叹一声,遥望天边的浮云。 “唉声叹气什么呢?”向家二公子背着手经过长廊,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这儿风景不错?” 我白他一眼:“哈哈哈,真好笑。” 他在我身边的栏杆上坐下:“药先生满嘴胡话,程少侠半句话不肯多说,我只得问你了。——药先生每天绑着你,是为了治疗,还是为了程少侠?” 我没精打采地:“后者。向公子不会不知道,他一直想拐程铮学他的医术和奇门遁甲吧?他把我绑在这里,就是等着程铮来帮我开锁呢。” “向大哥。当惯了二哥,我一直想被人叫声大哥来着。”向靖闻纠正我,伸手挠挠下巴,“教他学奇门遁甲就非要绑着你?这是什么道理?” 我唉声叹气:“还不是药先生和程铮各自别扭,谁都不肯低头,只好委屈我了!” 程铮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这么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是药先生故意设局,好将教给我的东西也同样教会他。只是他也试过忽略我的困境,寻思等着药先生自己觉得无聊了,自会放了我。然而药先生还真就狠得下心,把我晾在那理都不理。程铮没办法,只得尽量在第一时间救我脱困。 今天突然换了个地点,他大概还在找我? 向靖闻想了想,安慰我道:“其实药先生并不是个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混蛋,他只是比别人混蛋三分,却装得像个十足的混蛋。” 我长叹一声:“嗯。”说这些有什么用?左右作用在我身上的都是十分的功力。 他一笑:“他不过是想让程少侠学他的奇门遁甲罢了,只要目的达到,什么样的过程不是问题。只是我猜,别的温和的法子,他自己不好意思说,也怕程少侠不愿意照做。” 我精神一振:“向大哥有何高见?” 向靖闻露出一排小白牙:“这称呼果然好听,再多叫几声。” 我连忙祭出我的萝莉音,甜兮兮地叫了他好几声向大哥,他这才一脸舒爽地起身:“药先生求着程少侠拜师的时候,提出的条件不过是看看他的手札。据我所知,他的手札全在书房里收着,你若是有办法拐了程少侠去看,我想,药先生定不好意思再为难你了。” 我转转眼珠,心里立即有了主意,看着向靖闻的眼神再热络几分:“多谢向大哥赐教!” 向靖闻冲我挤挤眼睛:“不必客气,有困难找向大哥!”说罢又是一笑,掸掸身上,晃晃悠悠地走了。 向靖闻前脚刚走,程铮后脚便赶了来,捏住锁几下撬开,抱我下来,面色微微不豫,似是也对药先生十分不满。 我一看有门,急忙趴在他身上装娇花:“腿有些麻,现在走不了啊。”缓了一会儿,又长叹一声,“这都一个多月了,先生怎么就玩不腻?” 程铮低头帮我按揉活血,抿着唇不发一言。 我偷眼瞧他:“先生小孩心性,我虽能理解,但这样日复一日地被他欺负,我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他可曾也欺负过你?你是怎样让他偃旗息鼓的?” 程铮沉默半晌,低声道:“他曾让小六找我麻烦。” 我了然地点点头,看样子是熊熊的武力值不敌美艳正太,药先生首战告负,又不好当真伤了心肝宝贝小少爷,只得偃旗息鼓,仅止于嘴巴上过过干瘾。 我道:“看来一味避让只能助长药先生的气焰,非得教他碰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才能真正让他有所收敛。” 程铮收了手,疑惑地抬眼将我看着。 我轻轻扯扯他袖子,唇边勾起一抹坏笑:“可否晚上偷偷陪我去一趟书房?” 第二日,药先生引以为傲的小白牙就被染成了娇艳的大红色,结合着即将过年的大环境来看,倒也别有一番喜庆祥和之意。 只是不能在晚上遇见他,一笑跟吃人似的,太特么吓人了。 虽然目前没有组织宣布对此事负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是绝对不会承认,我曾经在昨晚撺掇着程铮,熬了一壶特别加料的乌龙茶的。 药先生又气又笑,果不其然再次将我捆成了粽子,然而第三天,他那口喜庆祥和的小红牙便变成了低调奢华的小黑牙。 这次不是茶水,而是肉菜和加饭酒联合作案的效果。 天纵英才的药先生显然不能忍受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他将我拖到药房,呲着黑牙向我叫嚣:“行啊你小子,翅膀硬了啊?” 我看着他的嘴巴嘿嘿直乐:“先生您有点娱乐精神好不好啊,我都被您绑了一个多月也没说啥,您怎么被我们戏弄两天就气上了?咱俩可都是为了程铮的学业而慷慨献身的,您要想开些啊!——起码,程铮现在肯看您的手札了不是?得失相抵,您还是赚了的。” 药先生想了想,终于悻悻松开我的衣领,主动抛出橄榄枝:“这快过年了,咱们也别搞得大家都不开心,逃脱术我也教得差不多了……这样吧,从今天起,谁都别给谁找不自在,你们三个小的尽管去置办年货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叫村长帮我多杀两口猪。药王谷难得过年时这么热闹,咱们平平静静的,好好过个大年,行不?” 我笑道:“先生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不过!” 他又摸出个纸卷交给我:“我知道你们在看我的炼丹记录,准备折腾几枚烟花出来,是不是?这是我早年折腾出来的一个烟花配方,打出来是个红牡丹的图样,你就说是从我身上摸去的。——这只是块砖,我可等着少爷的玉呢!” 我接过来展开,粗粗看了一遍,又重新卷回去,笑道:“狗剩先生你别扭死了!”嘴上说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嘛! 药先生哼一声:“你们做出来了,我也跟着瞧个乐子;做不出来,我笑话你们一年,也是个乐子。左右我都不吃亏,凭什么是我别扭?” “行行,您最不别扭,最坦荡荡了!”我极没诚意地附和他几句,识相地转了话题,“过年还继续给我施针用药吗?能不能休息一两天?” 他立即摇头:“自然不行。——不过我掐着你最近用药时的脉搏,怕是你快受不住了。等再过两天,我在兔子上再练练手就为你下针,封了你的痛感。” “那就谢谢您了!”我大喜过望,勾着他脖子踮起脚,在他脸上吧嗒就是一口。 药先生嘁一声,手掌抵着我脑门推开我:“这招对我们家少爷也用过了吧?以后可不许对别人用了,好姑娘要从一而终!” 我黑线:“轩辕狗剩先生,您家少爷前途不可限量,我这棵歪脖子树可站不住凤凰,小的还是潇洒放手,让他自由飞翔吧!” 药先生啧啧道:“听你这意思,是想吃干抹净不负责啊?” 我嬉笑:“我倒是想负责,也得人家愿意啊。”说完怕他再说,赶紧捏着纸卷闪人,“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啊,您老就别操心了!” 药先生娇羞地在我身后跺脚跳骂:“臭丫头,人家哪里老了!人家是二八年华正青春!” 我大笑:“是是,先生您最是青春逼人,貌美如花!” 在我们一连吃了三天兔子肉之后,药先生终于宣布,他已准备充分了。 我大头冲下趴在床上,程铮双手按住我的后脑和脊背,药先生手持金针,屋里静得只听见我们三人呼吸的声音。 药先生伸指点点我脖颈,轻声道:“我要下针了,下针时,若是有什么怪异的感觉,你一定要立即开口。” 我嗯一声,低笑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先生您尽管下手。” 他没理我的戏言,径直将一根烧热的金针扎了进去。 仿佛一道灼热的细线贯穿颈部,我顿时觉得头皮一麻,脊椎慢慢变得沉重。 药先生问我:“什么感觉?” 我如实描述一番,他轻出一口气,将第二根金针扎入我后颈:“现在呢?” 我咬牙道:“更沉了,连后脑也有些发木。” 他笑道:“木就对了,忍着些!”而后又是一根。过了半晌,再一根。 我闭眼默数,当第七根金针插入我的后脑时,药先生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用两片指甲夹起我的一小片皮肉抖动几下,问:“疼吗?” 我摇摇头:“能感觉到你碰我,但是不疼。” 药先生放声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替我正常施针下药,片刻又笑问我:“疼吗?” 我笑道:“一点都不疼。先生若是早点下针,我就不必受那么多苦了。” 药先生哼一声,打我一下:“臭丫头,还不是怕你出事!”边说边快手快脚地为我施针揉穴,薰药涂膏,只是比平常早了几刻收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将我头上的几根金针也依次拔下来,只留后颈的两根支在外头,拍拍我示意我起床穿衣,“是不是要准备上山了?” 我扁扁嘴:“先生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就算早已知道了,还是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才好玩嘛!”边说边套上外出的厚实衣物,将自己裹成个粽子样,张手要程铮抱。 药先生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登徒子。” 我搂着程铮的脖子嘿嘿傻笑:“谁叫我体弱多病呢。”又催他,“您快点穿衣裳吧,山路陡峭,待天黑了就不好上去了。——你也别眼馋,待会向大哥负责背你上山。” 他这才笑逐颜开,美滋滋地裹上大氅,跟我们一齐出门。 除夕夜无星无月,谷中万籁俱寂,四人两马慢慢走着山路,到得一半道路难行时,便就此下马,程铮和向靖闻分别负着我与药先生,施展轻功飞上山顶。 药先生的数字党早就候在山顶,几只大型动物挤挤挨挨地围在一顶毡帐周围,上头密密麻麻地栖着十只鸟儿,动物们听到声音齐齐抬头查看,十几双眼睛在狂浪的夜风中熠熠闪光。 真是一个特别的大年夜啊。 向靖闻升起篝火,将酒壶和乳猪架在火上,从毡帐中拿出四个蒲团放在地上,供我们席地而坐。 阿二阿三将各色食物从毡帐中取出,散给数字党们食用。 篝火冉冉,乳猪油滋滋地响着,很快便飘散出一股诱人的香气,药先生取下酒壶,倒了一杯酒饮尽,笑望着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小玩意可看?” 向靖闻一笑,点燃火折,撮唇招来十四,将火折交给它衔着,驱使它飞向对面山头。 约莫一盏茶之后,只听一声沉闷的炮响,一星红色的火光直冲云霄,噼啪两声绽放开来,组成一朵鲜艳的红牡丹,是药先生的独门方子。 轩辕狗剩擎着酒杯自卖自夸:“好!花开富贵,新年吉祥!”说罢举杯,将杯中酒浆悉数倒进肚里。 牡丹未谢,又是一星亮黄在天空炸开,我也大声叫好:“金玉满堂,好!”边说边倒了一杯酒,递给向靖闻,向靖闻接过后一饮而尽,翻过酒杯向我含笑示意。 这是他做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串绿色礼花次第绽放,缓缓组成一棵竹子的模样,药先生高叫道:“竹报平安,好!”他满上一杯酒,径直递给程铮。 程铮接过,也是一口喝干。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我和药先生比试嗓门的专场,药先生叫一声好就斟两杯酒,自己喝一杯,敬人一杯,我则只负责敬酒,几圈下来,三人都是微醺。 正陶陶然时,又是一串红色小礼花在空中绽开,红花未散,便有一只紫色鸟儿跃居花上,药先生高叫:“喜上眉梢,妙!”边说边满上一杯酒,眼睛瞅着程铮和向靖闻,却不知要递给谁。 我笑道:“这杯应该是我的。”说罢接过酒盅。 然而刚刚递到唇边,便被程铮移过一点,俯身就着我手低头喝了:“你还小,不能喝酒,你的酒我来喝。” 药先生大笑,阴阳怪气地起哄:“好啊,理当如此!” 我低声向程铮解释:“其实我在家时也是喝过酒的,这酒劲头不高,我喝一两杯没问题。” 程铮摇头:“你刚施完针,不能喝酒。”说完自己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年年有余,好。” 天上正是两只金色鱼形慢慢消散。 药先生挤眉弄眼:“说错了,这不是年年有余,这是鹣鲽情深!罚酒!” 程铮转着酒杯冷眼相看:“想要灌我们酒,就拿出真本事来,休耍嘴上功夫。” 向靖闻也大笑着附和:“就是的,先生再来满上,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然后风雅的赏烟花大会就变成了三个男人低俗的斗酒大会。我一个人寂寞地吃着乳猪果品,不时扔给数字党们几条肉有福同享。 吃饱喝足,我渐渐打起瞌睡,转眼看到三人仍是斗个不休,只得爬去与小五小六挤着取暖,倒也觉得熊皮干爽舒适,几乎立即就沉入了乌有乡之中。 半梦半醒之中,似乎有一双手将我从熊窝里提起,放入个硬实温暖的怀抱中,又厚厚地裹上一层毛皮。 我直觉觉得应该是程铮,然而实在是太困,竟连闭着眼睛吃豆腐的精力都没了,只得扼腕叹息着坠入更深层次的梦境。 虽然我没来得及揩油,但这确实是我有史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晚。 恰巧在一个美梦结束之后,程铮将我摇醒:“起来,准备下山了。” 我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又伸手看了看,奇道:“天还没亮就下山?安全吗?” 程铮一愣:“如期?” 我茫然答应,却许久没听见他下文,一会,又听见程铮唤我名字,我再次答应,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他攥得我胳膊生疼:“如期,你看不见了吗?” 郁闷还是释然 程铮话一出口,药先生和向靖闻便齐齐窜到我身边连声询问,药先生扳过我脑袋,翻着眼皮匆匆查看一番,松了手简单发话:“先回去再说。” 然后便是大段的沉默,三人悉悉索索地收拾好东西,药先生打呼哨招呼数字党们各自下山。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药先生的心情绝对可以用凝重来形容。因了他的缘故,程铮和向靖闻也是屏息凝声,如临大敌。两人背着我和药先生,施展了轻功急急往山下赶,一路上谁都没开口,气氛沉重得好像不是在过年,而是在送殡。 两相一比较,倒衬得我无比的心宽了。 当然不是因为我天生乐观不怕死。我镇定,是出于对全局和自身的明确定位:我是什么人啊,我是龙套啊,我是特地穿越来做楚修竹的龙套的啊,我怎么可能瞎?您见过群众演员有瞎子的吗?别跟我说算命的,那都是装的。再说了,作者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我弄穿越了,难道只为了得到一个不会功夫的瞎子? 就算我一对招子被人抠出来当乒乓球玩了,丫为了剧情能够顺利发展,也得找个游坦之来给我捐献器官。 所以,我为什么要着急? 一路风驰电掣地下山,程铮将我抱进屋,好好放在床上,请药先生再次为我检查。 眼睛看不见了,别的感官便相应变得敏感,我闻到药先生身上凛冽的草药味道,程铮身上的松木香和皂角香,还有站得稍选些的向靖闻衣服上熏的极昂贵优雅的冷香。 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闻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弧度。 药先生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我的大头,啧一声:“这孩子是不是傻了,看不见也能笑出来?” 我笑道:“先生可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大神通呢,我若是担心,岂不是对先生医术的不信任?” 药先生嗤笑一声:“你这马屁还是等能看得见的时候再拍吧!”边说边伸指按住我头顶,“这样疼吗?” 我摇头:“不疼。” 他停顿半晌,又换了一处按下:“疼吗?” 我感受一会,摇头道:“只是有些麻。” 他又问了三四处地方,直到问到我痛处才收手,而后半晌不发一言。 我抽抽鼻子,确定三人还在屋里,试探着叫他:“狗剩先生?” 药先生唔一声答应:“在这儿呢,别催。——不太好办。” 我问:“能治吗?”嘴上虽然这么问,心里却直接给这个问题安上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药先生却慢吞吞地说:“能治,也不能治。” 向靖闻急道:“先生您别打机锋了,快说清楚呀!” 药先生沉默半晌:“你的眼睛没有问题,是你的脑子里有些毛病。治疗的方法很简单,把金针拿掉,过几天就好了。但是你脖子上的金针除了抑制经脉走势,便于我下次刺穴封你痛觉之外,还起到一个激发体内阳气的作用。——现在你的冰寒内力已经彻底被激发出来,正与我之前送入你体内的热毒缠斗,若我现在将你封住的穴道解了,没有阳气辅助药力,你忍不忍得住疼还是其次,就怕寒气反噬心脉,令得你一命呜呼。” 我徒劳地眨眨眼睛:“那就等治完了再解穴呗。” 药先生烦躁地哼哼几声:“若是有那么简单,我怎会愁成这样?——金针封穴既已让你双眼不能视物,就说明它对你起到的作用是利害参半。若再按原先的计划,按部就班地用药解穴,恐怕会再出差池。然而如要加快进程也是不行。你本就体弱,承受现在这般剂量的药性已是勉强,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一样凶险。” 就是两头都是死喽?我沉默一会,听三人都没动静,只得自己开口:“先生想到什么解决之道了吗?” 药先生长叹一声:“容我想想。” 我笑道:“自然。” 没想到这一想,就是想了十天。 十天里,程铮一直陪在我身边,吃饭喝水,用药洗漱,晚上便睡在我屋里的矮榻上,我要去哪里都由他代劳,抱进抱出,没有半句怨言。 我心知他必定又将我失明的事怪到了自己头上,有心劝他不必如此,又实在贪恋他的温暖怀抱和他身上的味道所带来的安定平和之感,两相权衡之下,便姑且厚着脸皮坦然享受。心说也就这几天幸福时光,等到药先生想出了解决办法,我还哪有这么多嫩豆腐可吃?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第十一天,药先生来找我,声音很是疲惫:“咱们单独聊聊。” 程铮轻声:“我陪着她。” 药先生嗓音微哑:“我找的是你,出来。”竟是连少爷都不叫了。 程铮沉默不言,我捏了捏他手指笑道:“这几天在屋里闷坏了,你能不能抱我出去吹吹风?就在马场边吧,那里开阔,你开窗便能看见我。” 药先生闻言也哑着声音附和,程铮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地抱着出门,寻了块大石扶我坐下,低声嘱咐:“有事便大声叫我,我听得见。” 我笑道:“那小声的话,你听得见吗?我要是想哼歌怎么办?我这一副破锣嗓子,见不得人的。” 程铮愣了愣:“啊,你唱吧。” 我笑嘻嘻地推他:“行了,快回去吧,别偷听我唱歌啊。” 他答应一声,又帮我拢了拢衣服下摆,这才走了。 我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场,这才将头埋在膝盖上,身上止不住地发抖。 再笃定的肯定句经过十天的质疑发酵也会慢慢变成一个疑问句,再加上药先生刚刚疲惫且不耐的话语,一个不甚乐观的估计慢慢占据了我的脑海。 就算我最后能够重新视物,耳聪目明地完成组织交给我的龙套任务,但是在此之前,我会失明多久? 一个月?一年?三年?五年? 我还不到九岁,如果我当真会失明数年之久,在二八年华时才得以恢复视力,这六七年的大好时光,我真的甘心在一片黑暗中度过吗? 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不能认字读书,不能学习机关医术,就连吃饭喝水、穿衣走路都困难万分,形同废人。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六年,我能承受得住吗? 现在有程铮陪我帮我,我尚且觉得无聊烦闷,倘若我当真一直失明下去,他必不能一直常伴我左右,我真的有勇气独自度过几年的无用时光,忍受这种无边的挫败和寂寞吗? 不说别的,我今后能够不倚仗别人,自己生活吗? 试试才知道。 我伸手抚摸身边青石冻土,尝试着站起身,向前方磨蹭着迈出一步,再迈一步,迈出三四步之后,转身向原来方向小步蹭回。 一,二,三,四,五…… 足足走了七八步仍没有碰上大石,我不由心中焦急,大步跨出,还没站稳便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当即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疼倒是不疼,就是忒让人心寒。 我挣扎起身,拍去手上泥土,揉着膝盖和手肘,越想越是憋屈,鼻子不由一酸,忙缩成一团咬住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既然我是龙套,为什么不给我混吃等死的权利?难道想要过平淡点的生活都是一种罪过? 越想越伤心郁闷,眼泪越流越多,我一边咬着袖子一边用另一只手胡乱揩去脸上水渍,苦于不能出声,只好憋得脸上滚烫,一下下抽噎得愈发厉害。 我正哭得肆意,冷不丁一双手穿过我两肋将我拎了起来:“啊呀呀,怎么哭成这样?找不到程铮了?” 我一惊,鼻子里汪的两管鼻涕险些憋不住飙出来,忙遮着口鼻含糊道:“向大哥!你……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向靖闻声音里憋着笑:“瞧瞧这一张脸抹得,跟小花猫差不多了!”边说边掏出帕子替我擦拭。 既已在他面前丢了脸面,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拍开他手恨声道:“不用瞧了,反正我又瞧不见!”这一低吼,眼泪鼻涕再次喷薄而出,气势磅礴如尿崩一样糊了我满脸。 向靖闻哈哈大笑:“谁能瞧得见自己啊,小花猫!”说着抱起我走到一处暖和的地方,按照距离的远近和听到的粗重喷气声估计,大概是进了他的专属马厩。 向靖闻就着存水的水缸投了帕子替我擦脸,说话时仍是带着笑音儿:“哭够没有?没哭够咱们再哭会儿。” 我抹了一把脸,遗憾道:“本来还想再哭一会的,奈何眼泪不够,只得先这么着了。” 向靖闻笑问:“可是虽然已经哭不出来,心里却还觉得堵?” 我点点头,口气不由有些冲:“向大哥很有体会么!”话一出口便立刻后悔,连忙道歉,“对不住,我……” “你还真说对了。”向靖闻截下我话头,颇感慨地忆往昔,“我小时候常犯头风,一犯病便满屋打着滚的犯浑,逮着什么砸什么,奶娘胳膊上全是我咬出来的牙印儿,每年光是丫鬟奶娘,就能被我咬跑十好几个。” 我脑海里立即浮现一只呲着牙、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忍不住扑哧一乐,鼻腔里残余的半管鼻涕立即吹了个鼻涕泡出来。向靖闻哈哈大笑,再次投了帕子替我擦拭:“所以看你日日被药先生绑着吹风、被针扎得哇哇乱叫还能淡然以对,就连失明了也是神色如常,我自然是十分不平衡的。直到今日看你嚎啕大哭,才觉着你跟当年的我一样,都是正常孩子,心里的一块大石才总算是落了地。也省得我们担心你事事都憋在心里,再憋出个好歹来。” 我脸上稍有些热。 若我是装的倒还罢了,然而刚刚确是我真情流露,我这两辈子加起来二三十岁的“老人”了,竟被人说似个正常小孩,心里不是不尴尬的。 我红着脸讪笑:“我还道大家都喜欢不哭不闹的省心孩子呢,原来是两边误会了。要不这样,我也学着向大哥的做派,也在你胳膊上咬几口?” 他慷慨将胳膊杵到我嘴边:“尽管拿去!咬牙印还是画乌龟都使得!” 我大笑:“画乌龟怕是不行了,咬几个牙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向靖闻也陪着我笑了几声,又慢慢道:“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脾气不好,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有些难以启齿了。——我上有一个稳重宽厚的兄长,下有一个伶俐早熟的弟弟。尤其是我那弟弟,三岁开蒙六岁著诗,于武学上更是悟性惊人一日千里,两相对比,愈发显得我一事无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我这号人了。我镇日憋得难受,所以才事事找茬,惹得人见人厌。” 我眨眨眼睛,笑道:“向大哥莫不是在编故事耍笑我呢?向大哥如此宽厚开朗,小时候怎么可能……” 向靖闻呵呵地笑,突然抱起我几步出了马厩,将我举高,吩咐道:“两腿分开跨在马上,坐好!” 我吓得两手乱抓,摸到马鞍便紧紧攥住不敢动弹:“向大哥别开玩笑了,我看不见!” “我看得见呢,别怕。”他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出现,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翻身上马。又将缰绳塞在我手里,“马也看得见。” 我抓着马鞍不肯握缰:“向大哥,别闹!” 向靖闻将胸膛贴上我后背,再次把缰绳往我手里塞:“别怕,我也握着呢。” 说话间,我感到他双臂似有似无地蹭着我,似已圈着我握住马缰,这才心下稍安,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马鞍前头突起的部分。 向靖闻也不强求,双腿一夹,马儿便小步跑了起来。他一边策马一边向我介绍:“这是草原种的矮脚马,性子温和,跑动时颠簸的也不厉害,最适合初学骑马的人。而且它生得矮,就算是摔了也不碍事。” 我从牙缝里向外挤字儿:“我真欣慰!” 虽然我之前也被程铮带着骑过,但当时双眼尚能视物,我会不会掉下去一目了然。不像现在,我既看不见前头光景,也不知道向靖闻是否真正用双臂圈住我,心里没底的很。 就这样跑了一会仍是放不开,向靖闻大概是猜到了我的顾忌,一手移到我腰上扶着:“别害怕,两只手控缰。” 我不理他,僵着身子又跑了几圈,见他确实一直没有松手,才哆哆嗦嗦地将抓着马鞍的那只手松开,按住他手缓了一阵,方拉住缰绳。 向靖闻轻声道:“两肩摆正,腰杆挺直,跟着马儿跑动的节奏,别害怕。” 我大着胆子依言照做,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慢慢适应马匹节奏,懂得身子跟着马匹的步伐上下颠动了。向靖闻便松了手,笑道:“这么快便似模似样了,不错!” 我笑答:“是向大哥的骑术好!” 他只嘿笑一声算作回答。 我等了一会,听他再不说什么,便起了闲聊的心思:“向大哥刚刚说你小时候人见人厌,后来又是怎样长成这般乐观开朗的性子的?” 没人回我。 我心中纳罕,又问了几声仍是得不着回答,不由心慌,腾出一只手向后头捞了捞,却没摸到半点实物。 我吓得心里一紧,怕惊着马儿,赶紧学着他们之前骑马的模样,手上慢慢向回拉缰绳,腿也跟着使劲。马儿吃劲,心领神会地慢下步伐,溜溜达达地走了一会便站在原地,等我命令。 我摸到马脖子上轻拍几下,再次叫人:“向大哥?” 向靖闻的声音突然自我侧面响起:“骑得不错嘛!” 我定定神:“向大哥怎么突然不见了?” “自然是使轻功跳下马了,不然,你怎知是你的骑术不错?”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又笑问,“心里可还堵着?” 我深吸几口气,笑道:“说也奇怪,不堵了。” 他抱我下来:“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愤世嫉俗下去,现在可知道答案了?——就算我悟性不高,也不会七步成诗,但纵使我头风病发作、疼得两耳轰鸣双眼发黑时,翻身上马,仍能驰骋自如。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沉默一会,伸手抱住他脖子。 向靖闻笑着轻拍我后背:“摔了跤就哭,哭够了就爬起来拍拍土,再继续往前走。人家脚上穿着好鞋的走的快,是人家穿得好;咱瘸了腿的也和他们走一样的路,说明咱们比他们厉害得多,你说是不是?” 我破涕为笑:“是,太是了!向大哥所言极是,当为此浮一大白!” 向靖闻笑道:“行,咱们记账,等你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再把这一杯补上!”又把帕子塞到我手里,“擦擦吧,你师叔爷找你来了。” 我接过帕子擦拭一番,鼻端闻到松香味已经到了近前,连忙仰头笑道:“唉,眼睛看不见了,却染上个见风流泪的习惯,真真是讨厌透顶!” 程铮沉默片刻,接过帕子擦拭我手:“明天我便启程,去乌头峰。” 喜讯还是悲歌 药先生说,乌头峰地处西南,是苗家门派‘天蚕洞’的所在。与药王谷相距甚远,程铮此去,是为我求取两样药材:金头火蚕和千叶桑。 他说,金头火蚕以千叶桑为食,是属火的珍惜蚕种,其蚕茧单独入药时是一味剧毒,中毒者全身滚烫,仿佛被蒸汽炙烤而死一般。但若以千叶桑为药引入药,却能缓解热气,滋阴壮阳,极其适合阳痿患者和我。 他还说,金头火蚕气性极大,一旦离了饲主便会自焚而死,因此程铮需从虫卵开始悉心照料,直到它要吐丝结茧时,再快马加鞭将其带回。晚了不行,蚕茧五日后便会失了药性,早了也不行,火蚕离开西南之地便会患上思乡病,拒不吐丝。不过好在天蚕洞洞主逍遥老鬼是药先生的老基友了,此去虽然费时费力,却也没什么凶险艰难之处。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要去多久?” 药先生嗤笑一声:“要看火蚕的生长情况了。一般来说,加上来回脚程,大概要五六个月。——舍不得了?他明日起程,你快去好好地和少爷说说情话吧。什么我会想你啊我会等你啊,尽管怎么肉麻怎么来。” ……要不是我看不见,我真的会用眼神强烈谴责他:“先生你真是,比我还不正经啊!” 药先生笑道:“男欢女爱有什么不正经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我绝不会做那拆人姻缘的王母娘娘的!” 我嘴角抽搐再抽搐:“您言重了。” 药先生嘿笑道:“此去经年,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片刻后便听到门扇开合时发出的吱呀声,竟是自己走了。 药香远去,松香味渐渐转浓,我张开手臂笑道:“从你嘴里问不出什么,我只得来找药先生问个明白了。” 程铮抱起我:“以后去什么地方,叫向靖闻陪着你。” 我摇头道:“在你身上腻了这许多天,再腻下去可就没有道理了。再者说,你为了我跋山涉水,我在这儿混吃等死,可像什么话?你且慢慢走着,等你到了乌头峰时,估计我的字也练好了,到时候不许嫌我字丑啊!” 顿了顿又低声道:“自你将我从风亭镇带走以来,我便一直麻烦你良多,如今又累你四处奔波,我……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这一番话俱是出自我真心,我本应说得再煽情一些,奈何我这人天生别扭,不相干的调戏话便口若悬河,到了真正用得着情真意切的当口反倒词穷,说出的话跟新华社社论一样空洞无味。 我嗫喁良久,寻思着如何方能声情并茂一些,然而愁肠百转半晌,终只是叹了口气:“如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程铮道:“你好好养病就是,莫要想别的。” ……得,成了领导下基层慰问特困群众了。由此可见,我俩都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主儿。 我只得转而问他启程前的准备,程铮有问必答,虽然话语简单,却也绝不敷衍。 转眼到了第二天,药先生和向靖闻带着我为程铮送行。两人虽然都不是沉默寡言之人,但平常惯于聚少离多,此次也不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因此并不如何感伤,只简单说了几句嘱咐的话便送他上马。 程铮上马后,向靖闻擎着我腋下将我举高,叫我最后和程铮道别。 我摸索着程铮带着薄茧的掌心,笑道:“贱妾茕茕守空房,明月千里寄相思。” 向靖闻啧一声,压着嗓子不压音量地同药先生“耳语”:“明明昨晚二人独处时正经得一塌糊涂,今儿个在咱们面前时就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了,叫我这耳力太好无意听到他们对话的人情何以堪?” 药先生哼哼几声:“假作真时真亦假,你怎知戏言里没有真心呢?小辈们的情啊爱啊咱们不懂,就随他们去吧。” 我黑线,程铮似乎也有些尴尬,手指伸缩几次才反过来握着我的手捏了捏:“保重,告辞。”大概这句是向着全体说的。 程铮策马而去,我站在路边良久,直到听不见马蹄声,才拉着向靖闻的手慢慢往回走。 向靖闻放慢脚步迁就我,问:“要爬起来继续走了吗?” 我点点头,笑道:“还望向大哥多多帮忙。” 他也笑:“这个自然。” 没了程铮全天候地陪着,接下来的日子便过有些混乱。我左右看不见日升月落,索性便由着自己的性子,饿了吃困了睡,只拿药先生每日一次的治疗记数。平常时间要么自己用沙盘树枝练字,要么缠着向靖闻给我念药先生的手札。 药先生隔了几日也来凑趣,他有时取笑一下我的字烂如狗屎,有时手把手教我如何解锁,见我专心学习,倒也十分欣喜,将许多小巧的机关塞给我练手玩。我因而每时每刻都有事做,倒也觉得十分充实。 治疗进行了七十三次时,我忐忑提笔,给程铮写了一封信,随药先生的平安信一起交由十二寄去。 说是信,其实只有两行十五个字,据向靖闻说,个个都有拳头大小,歪七扭八不成人形:如期神功初成,敬告程少侠以慰君心。 大半个月后,十二带回了程铮的回信:甚好。 ……还真是风格高度统一啊。 四个多月时,我开始耳鸣。 起初只是轻微的嗡嗡声,后来噪声越来越大,内耳也跟着疼得厉害。说给药先生听,他检查之后简单地告诉我,这就是他曾经说过的“恐再生变故”中的变故,他现在无法用任何手段令我好受些,因为治耳朵所用的药物与现在治疗用的热毒药材相克,我承受不住。 我苦笑不已,只得认命,耳朵疼得睡不着时,便一遍遍地拆装药先生给我的机关,玩得累了,也便睡过去了。 后来耳鸣得愈发厉害,我渐渐听不清别人说话,只能让药先生和向靖闻将字写在我手上让我辨认,几天下来,默契度倒是上升不少,写几个字便能代替一整句话。 只是再不能看药先生的手札了,整篇写在我手上太过费事,我又没有练到过目不忘的境界,哪好意思麻烦人家用手指头抄写课文两三遍?只能将以往看过的内容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五个多月时,我的盲写功夫已然出神入化,开锁拆机关也是驾轻就熟,我自觉除了感谢国家感谢党之外,也要感谢耳鸣压缩了我的睡眠时间,逼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建设祖国的伟大事业中。 将近六个月时,我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松香味。 我向着黑暗伸出手,笑着大声道:“耳鸣听不见声音,如果是程铮的话,就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带着薄茧的手指捉住我的手摊平,在我掌心写道:“我回来了。” 我一时感慨,鼻子都有些发酸,连忙笑道:“真讨厌,半年没见,就不能让人家吃点嫩豆腐么。” 另一只手掌也被人捉住,有人在上头笔走龙蛇:“丫,别,治,目耳。” 是药先生,他说:臭丫头别闹,要给你治疗了,重点是眼睛和耳朵。 我点点头:“自然任凭狗剩先生做主。” 我擦洗一遍身子,如往常一样穿着亵衣平躺在高床上,药先生切了一遍脉搏,在我手心写道:“疼,忍,止。”会很疼,要忍住不能动。 我点头表示知道,药先生将我用牛皮带绑起。须臾之后,我手臂便觉得刺痛,接着刺痛很快弥散到全身各处,好似涟漪。 就仿佛雨落平湖,先是一滴落下,不多时便是满湖荡漾。湖水浑浊鼓荡,再不复平静模样。 半年不曾感到剧痛,我都快忘了治疗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难熬了。因此惊讶了半晌之后,才迅速找到昔日感觉,咬紧牙关调整呼吸,忍受不住了便放声大喊。 左右我现在听不见自己声音,就当我掩耳盗铃了吧。 施针之后又是敷药艾灸,此时我痛楚稍减,大口呼吸着稳定下心跳,突笑道:“程铮在吗?” 右手立即被握住。 我笑着向右边道:“半年未见,再重逢时却只有一次牵手和四个字,未免太过寒酸了些,对不起我这些日子对程少侠的思念之情啊。” 握着我的手顿了顿,在我掌心写道:“那该如何?” 我笑:“怎么也得一吻解相思嘛。” 他的手指僵了。 我乐不可支,恨不得将这半年欠下的调戏一并补回来:“药先生还看着,亲嘴你怕是不答应。这样,咱们一人各退一步,你亲亲我脸蛋,或者我亲亲你脸蛋,怎么样?” 他的手指许久没有动作。 我心满意足地嘿嘿坏笑。 突然松香味近了一些,我额角上被两片温热饱满的东西贴上,片刻后便迅速抽离。我一愣,药先生的手指在我另一只手上难得地划拉了一句完整的句子:“赢过登徒子的唯一方法就是比她更大胆。” 我脸上不觉有些热。 药先生继续划拉:“专治你这般色厉内荏的小混蛋。” 我又气又羞:“狗剩先生你偏心!” 他再写:“你不是有嫩豆腐做补偿?别废。”最后一句又成了简写:别废话。 我悻悻闭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窜到了脸上,额头上被他两片嘴唇碰过的地方又比其他地方的热度还要高些,烫得我一颗心砰砰直跳,连带着嗓子也觉得堵得难受。 奇怪了,我难道真就这么不顶事,连个额头上的亲亲都承受不住? 大概是半年没见着花痴对象,憋得狠了,突然解禁之后又是如此猛药,所以才有些过敏反应吧? 有道理。总不喝酒,酒量也会往回缩呢,何况我们家师叔爷比美酒醉人多了。 艾灸之后,药先生又在我眼睛上抹了些冰凉的药膏,用布缠得严严实实,跟我解释道:“目久不用,甫见光易损,先药养,再须图之。应无碍。” 我表示完全理解。 他扶我起来,捏了捏我耳朵,写道:“明日治耳。” 我刚想点头,突闻耳边仿佛有一声弦断之音,啪地一声过后,噪声消弭,万物归于平静。 我张了张嘴巴,侧耳倾听片刻,半晌喊了一嗓子,伸手死死抓住药先生手臂:“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 才拒猛虎又迎豺狼,我究竟是什么人品,竟然悲剧成这样? 这操蛋的世界! 离别还是重逢 眼瞎耳聋,身染寒毒,脑子有异,发育不良。 这么多毛病搁在我这龙套身上,当真是资源的一种浪费。 如果我有朝一日还能穿回二十一世纪的话,我一定会去买彩票。神马头奖轮空啊彩池积累啊,甭管多小概率的事件,洒家一出手,还不得捧回个几亿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悲愤地忍受着只通过触觉获得信息的低效方法,深深觉得再这样下去,老子就只好分裂出几个人格来陪我玩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还挺带感,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做起了人格规划。 一个面冷心热的美貌正太是必不可少的,然后是肌肉紧实的阳光健气美青年,还觉得无聊的话,毒舌博学腹黑美大叔也是可以考虑的,更多选择更多欢笑嘛。 这样一想,好像也不太苦逼哈? 好在这次天可怜见,冥冥之中的造物主大概也是看惯了我的悲剧造型,觉得不新鲜了,这次便没太为难我,让我又聋又瞎了五天之后,伊便将光明重新还给了我。 真是,我都有点不习惯这么顺利了! 药先生将覆在我眼睛上的绷带一圈圈拆下,亮红色的光线便也透过眼皮一点点映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勾着嘴角笑问:“程少侠安在?” 听说过睡美人的故事吗?他既然亲了我,我也应该好好配合一下才是嘛。 眼前的光线被挡住,熟悉的松香味再次萦绕鼻端,我含笑睁眼,眼前的景象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程铮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仍旧是丹凤眼高鼻梁,只是脸庞比以前更加立体,肩膀好像也宽了些。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鼻尖的那一点点酸意,起身之后再上上下下地看了半晌,方笑道:“半年不见,程少侠竟是越来越销魂了。” 程铮无动于衷,药先生嗤笑一声,对着我张张合合地做了半天口型,见我没理解,抓起我手写道:“盲半年,复明不问旁人,先看少爷,怎无奸`情?” 我笑道:“程少侠正是少年时节,半年不见便会天翻地覆,我心里自然好奇。但先生和向大哥则不同,纵使我十年未见你们,也知道你们必定是风采如昨的。” 药先生果然喜笑颜开,弯着眼睛动着嘴巴半晌,大意是夸我半年没拍马屁,甫一张口竟然威力更佳云云。 我看得费劲,连忙指着耳朵问他:“眼睛既已好了,耳朵什么时候能复原?这样读唇费劲得很,还容易看错。” 药先生连连摇头,取过纸笔写道:“耳朵与脑子无关,是你体内寒气太重,经脉迟滞影响耳道的缘故。我虽然会帮你用药,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什么时候将你体内的寒气收服了,什么时候你的耳朵才能彻底好了。” 我看完长出一口气,点头道:“看来盲写之后,我又要学习读唇了。——若是其他感官也要出问题,麻烦先生先给我来个预告呗?我好提前学了有备无患,比如手语什么的。” 药先生瞪我一眼,左手赏了我个崩豆,右手飞速写道:“再出毛病,我也白担这药王的名头了,趁早改叫笨蛋之王算了。” 我嘿嘿傻笑,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既是有一代药王作保,我也就彻底放下一颗心来,整日窝在屋中配合药先生治疗,又想方设法缠着程铮陪我通读讨论药先生的手札。虽然每逢阴雨湿冷的天气耳朵还是疼得要死,但和往昔的黑暗时光比起来,这些明显只是小儿科的考验。药先生说不要紧,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几个月后我耳朵渐渐有所好转,也学会了该怎样读人唇语,向靖闻和程铮便开始教我些简单的外家功夫,一是为了强身健体活络筋骨,二则也是怕我以后太给他们丢人:没内力也就罢了,若是连寻常的混混都打不过,那他们当真是脸上无光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草长莺飞,一年过去又是一年,程铮和向靖闻各有各的事忙,都不能在药王谷久待,然而每年最迟到了下第一场雪时,他们必然会牵着马出现在谷口,身上裹着寒意,手却是热的。 再一再二我便有些奇怪,程铮也就罢了,向靖闻是逐风山庄的二少爷,他怎能年年不与家人团聚,反跑出来与我们过年? 我偷偷问他,他的笑容微有些落寞:“家里人多,少我一个也看不出来,但这里少我一个,便瞬间空了不少,我怎能让你们失望?” 也许相比逐风山庄的三姑六婆,他更愿意与我们凑做一家人吧。 我又何尝不是。于我而言,若药先生是开明有趣的父亲,向靖闻便是爱护弟弟妹妹的宽厚兄长。程铮的定位便有些模糊,我既不把他当哥哥也不把他当弟弟,但他确实算我的家人,且是最不可或缺的一个。 时光荏苒,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我却将要迎来在药王谷的第四个新年。 我此时已满十二,身上寒气已缚,心明眼亮,听力也多半恢复,虽还有些耳背,天气潮湿时仍是不怎么痛快,但已不碍事了。 彼时程铮十八正青春,向靖闻二十八一枝花,药先生年龄不可考。 程铮十一月初便进了药王谷,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这尾巴不是别人,正是苦恋我师姐的李少阳。 近四年未见,少阳兄仿佛疯长的竹节一般拔高了一大截,和程铮并肩站在一处,竟只比他矮上两三指。只是骨架长开了,肌肉却还没开始往上贴,看着便显得有些奇怪,好像是衣服架子刚刚成精。 唔,也有可能是他站在程铮身边,这才被比得惨不忍睹了。 李少阳见了我先是一愣,便立即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平平道:“青阳派百年诞辰在即,师叔爷作为派中元老,理应辅助掌门接待来客,安排一应事宜。虽然掌门深知师叔爷近年来必在药王谷过年守岁的习惯,但无奈派中事务繁多,韩掌门j□j乏术,不得已请师叔爷破例一回。另一来,谢师妹在药王谷中耽搁的时日也是不短了,听讲身子也已经调理得差不多。既是不碍,值此百年盛况,不回去凑凑热闹,未免太过可惜。”边说边抬眼看了我一眼,但须臾之后便再次移开目光,好像我脸上有异形正要破体而出,他既好奇又不敢多看似的。 我不由伸手摸了摸脸。自从我体内的寒气慢慢归于督脉之后,我便抓紧了青春期的尾巴,拼了命的窜个子、发育第二特征。四年里除了长高许多之外,胸前也有了小馒头,连皮肤都白嫩光滑许多。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我这一白,衬得我五官立即好看了不少,近年来也愈发有了些清秀小佳人的模样。因为原版实在不咋地,两厢一对比,说不定也比出些惊艳之感。 只是再怎么也不会让这位稳重师兄看到失态的地步啊。人家可是长伴女主身边,久经考验的元老级人物,最近又和程铮朝夕相处,他应该审美疲劳了才是,怎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怪哉。 我心里迅速地百转千回一遭,冲着他挤了个笑脸,大声道:“师兄一路辛苦,请先去屋里坐坐,我这就给您收拾出一间空房来。——对不住,我因了生病的关系有些耳背,平时说话的音量便很难掌握得住。” 我自然是晃点他的,这区区耳背和当年整整两年的失聪生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李少阳当然不晓得,他眼底泛起几分释然几分同情,冲我点点头,自去找药先生说话,应是准备再将刚才那番话重新说上一遍。 我扯扯程铮袖子,问他:“今年不能在药王谷过年了?” 程铮微微摇头:“初三便走。”顿了顿又轻声补充,“青阳派百年大庆,于情于理,我都应全力协助。” 我点头道:“这个自然,只是药先生那边有些难办。——你知道,他最爱热闹,正月十五还要扎几个花灯才算过完年,这下子被搅了雅兴,怕是最近脾气都不会太好。” 程铮又是摇头:“有少阳在,他便再无雅兴了。” 我一哂:“也是。”老顽童领地观念极强,有生人在场便始终保持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山面孔。我至今仍然纳闷,他当时为啥对我一见如故。思来想去,也唯有是爱屋及乌这个答案最是靠谱。 然而药先生这次的冰山脸没有维持多久,李少阳进了正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药先生便摔杯子摔碗的咆哮不休。我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想来总归不是什么斯文话。 李少阳竟也不怕,他温言软语地据理力争,两人一来一往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药先生才开门出来,黑着脸向我道:“十九,你收拾下东西,过完年跟着少爷回青阳一趟吧。”末句那个“一趟”咬得极重。 我点头答应,药先生依旧横眉立目:“别以为少爷来了就能偷懒,书房待着去!” 我不敢在他气头上抚他逆鳞,赶紧连声答应了,扭过头向程铮做了个鬼脸,忙不迭将自己锁进书房,哗啦哗啦地翻看手札。 过了一会,药先生也推门进来坐到我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书,垂着眼道:“过两天我画个样子,你叫少爷送到镇上张铁匠那,替你打些小玩意带走。” 我一愣,转头向他笑道:“先生不是说,我只是回青阳‘一趟’,凑完百年大庆的热闹还是要回来继续治病的?怎的就这么几个月的工夫您也不放心我?” 药先生皱皱眉,抿着唇道:“我总觉得韩荀这次特特派个人押着你和少爷回去有些古怪,若是我想多了倒也罢了,就怕他当真知道什么却不明说。” 我眨眨眼睛,不由想到尚在青阳的女主大人楚修竹。她比我大一岁,今年也该十三了,人都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年华二月初。莫非我的龙套任务就要被激活了? 会在今年吗? 我恍惚片刻,药先生挑眉看我:“唔,好像你也知道什么,却也不明说。” 我忙笑道:“先生若想知道,我说就是。——当年我被韩掌门以金针封穴时,他看向我的眼神好似很有内容,我便顺口问他,是否认识我爹娘。他说他并不认识叫做谢霜的江湖人士,姓夏的也只认识青阳派的祖师爷。……但是先生却是认识我爹的。”这也算是药先生四年特训的结果,瞎话张口就来,而且有鼻子有眼,说完连我自己都怀疑了。 药先生哂道:“我当是什么。韩荀当年是个十足的闷葫芦,交友并不广泛,莫说你爹日后的化名谢霜,纵是之前的无相公子,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谋其面。韩荀在江湖上得以扬名立万是源于与魔教的那一战,青阳派死伤惨重,是他重伤之下临危受命,却仍指挥若定,重创魔教烈堂主力,为正道赢得一线生机。所以他不认识你爹是情理之中,却不是撒谎。” 我点点头表示受教。 药先生起身,在我头顶上轻轻呼噜一把:“这就对了,莫要轻易信任别人,任何事都要抱着三分疑问,面上却装出十分真诚。你若能时刻谨记着我这句话,纵是医术和机关都忘光了也没什么。——趁着离开之前,能多看一些是一些吧,我给你准备东西去。” 正月初三,我带着满身的机关和灵药,跟着程铮离开了药王谷。 药先生与向靖闻站在谷口为我们送行,药先生拍拍我后背:“快去快回,”他看一眼程铮,用口型向我继续道,“若是有什么差池,记得药王谷永远是你的家。” 我不觉喉头哽咽,忙笑着掩饰:“先生放心。” 两人目送我们上马,又在谷口站了良久,直到我们翻过山头,回头望时仍可见到一青一蓝两个小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分外显眼。 我长叹一口气,驱使马儿与程铮并肩而行。 李少阳赶上我们,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小竹知悉你要回去很是开心,临行前几次三番地嘱咐我一定要对你多加照顾。” 我一笑:“师姐有心了。”心里却道,我有程铮在身边,哪用得着你假好心? 也许因为他劝服了药先生放我离开,我心里对他总是有些抵触。 李少阳竟又看了我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憋屈。 我权当没看见。 因为少阳师兄在中间插着,这一路走得便十分别扭。路上积雪未消,马匹行路困难,路上便多耽搁了一两天,是以到达青阳镇时,元宵节已经过去。 三人将马匹放在青阳山下驿站,用过茶饭后便离店上山。 行至半山腰,突见一片桃红色自瑞雪黑土之后转出,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妙龄少女踏雪而来。山上天寒,道旁积雪直末至膝,那女孩却能在雪上飞速奔跑而不陷入雪中,可见功夫高超。我驻足微笑,心道这大概就是我那悟性奇高天赋异禀的师姐了。 李少阳也站在原地,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笑容,甜死人的目光脉脉注视着桃红色身影。 桃红色飞速跃到我们眼前,还没站下,突抱起我转了两圈,一张明若桃李的脸从风帽下露了出来,熟悉的面庞一如昨日:“如期,你回来了!” 我笑着点头:“四年不见,师姐的轻功竟精进如斯。”边说边掏出帕子来替她揩去额角的细汗,擦着擦着,突然手指一僵。 我看着她熟悉,不单是因为幼时情谊,还因为这两年常常相见。 我俩的眼睛,竟有八分相像。 余孽还是遗孤 我看着楚修竹的一双明亮眼睛,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好像我的无赖灵魂当真分裂成了好几个,在我的脑海里七嘴八舌地讨论不休。 那个长出一口气说好了好了终于来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个哆哆嗦嗦地缩在墙角摇头反对说普通龙套都难得着个好下场何况还是和女主角相像的?内简直就是一茶几的杯具不带重样儿的!第三个轻蔑嗤鼻说不过就是长得像些美人都是相似的你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都特么别给我丢人了,还有一个紧张地问程铮发现没程铮发现没? 我被第四个人格提醒,偷眼看看程铮,师叔爷大人正面色平淡地看着天边浮云,似乎觉得面前的小女儿情态实在是不值得关注。 他眼中并没有与李少阳相似的奇怪神情。 我轻出一口气,心里也莫名跟着安定下来,打起精神与楚修竹简单说笑了几句之后,便和她手牵着手拾级而上。我一边关注脚下,一边含笑听她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四年来青阳山上的变化。 也许是由于主角光环,也许是我真心喜欢她,所以纵使她喋喋不休,我也不觉得讨厌。小少女虽然唠叨了些,但因为声音清脆仿若出谷黄莺,听之如闻清晨遍山自在莺啼,不自觉便被她的开朗活泼所感染。 一路上她说我听,倒也不觉山路漫长。但毕竟同行三人都是练家子,虽然他们已十分照顾我的缓慢步伐,但行至半山腰后,我仍难免后继无力,气喘不已。于是一边偏头听她说话,一边伸手成爪,去抓走在前头的程铮手肘。一抓即中,手肘光滑无处借力,我五指便沿着他小臂自然下滑,将要滑下手掌时,程铮伸指一钩牵住我手,拉着我继续向上走。 在药王谷时,他没少这样牵着我,因此这番动作两人做得都是自自然然,他没回头,我也没转眼去看,两眼仍是盯着楚修竹催促她往下说。楚修竹却抿嘴一笑,眼神飘飘悠悠地落在我俩牵着的手上,顿了片刻,又冲我挤挤眼睛,这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心说你这小妮子的绯闻男友在后头跟着我都没说话呢,你竟先来看我的笑话了,真是猴儿不知道自己屁股红。——我们这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读到我的心声,余下的一小段路上,楚修竹时不时便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我一眼。几次三番下来我也烦了,于是学着她的眼神,也颇有深意地偏着脸看她片刻,眼珠子向李少阳那一侧转了几转,向她缓缓眨了几下眼睛。 小样儿,想要我也开你那亲亲师兄的玩笑吗? 楚修竹却并没有露出半点羞赧的表情,她大大方方地耸了耸肩示意停战,抓着我手笑道:“你在药王谷耽搁四年,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这多亏了祖师爷保佑。上山之后,我陪你先去祠堂给祖师爷敬一炷香吧?好让他们继续保佑你平安康健,百病不生。” 我笑着点头:“师姐有话,小的自当遵命。莫说是上香磕头,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使得。” 楚修竹扑哧一乐,伸指戳我额头:“一贯的油嘴滑舌!” 说话间就过了山门,程铮放开我手:“你且去祠堂,我先去回韩掌门话,顺便叫人将你的房间收拾妥当。”说罢向楚修竹和李少阳点点头,二人恭敬回礼,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送过程铮之后,楚修竹便领着我向祠堂走去。李少阳并不与我们并肩而行,却也不离开,只是不近不远地在后头缀着,像是四人保镖一般。 我不由好奇,拿身子挡着比了比他,向楚修竹压低了声音问:“少阳师兄还有事找你?” 她无奈:“今日我还没练剑。” 我大笑:“看来有些事情是历久弥坚的,区区四年又算得了什么?见到师姐和师兄如此,我真觉得我片刻都没离开过青阳!” 楚修竹轻轻拍了我手臂一下,笑嘻嘻的:“何止我呢,咱们如期的嘴上功夫也是历久弥坚的。” 我摊手笑道:“那咱们大哥不说二哥。”正说笑间,我视线落在了祠堂前头的汉白玉池子上,不由脚下一顿。 楚修竹也站住看我:“看见什么了,怎么瞧得这么入迷?” 我定了定神,笑着信口雌黄:“没什么,只是突然不记得之前来过这里,一时有些恍惚罢了。” 楚修竹想了想,也笑道:“这不奇怪。你拜师时进的是祠堂正殿,主要做议事拜师用,厅里只供奉咱们青阳派开山祖师爷何礼先的画像。这儿是祠堂后殿,除了列位宗师的牌位之外,十余年前在与魔教一战中舍生取义的前辈们也在此受用香火。因这边向来僻静少人,很多门中弟子数年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处供奉的地方。”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也是,我之前总是被师父拎着飞来飞去,纵是经过过这里,怕也难以从瓦上分辨出不同来,不知道却是再正常不过了。”说着便再次迈步,笑着同她打趣,“我第一次祭拜不知道规矩,师姐可要提点着我些。莫要被各位祖师爷挑出了毛病,以后再因此为难我,可就不好了。” 她莞尔:“你心存敬意便好,祖师爷们又岂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挑你的毛病。” 说归说,她还是一板一眼地教我如何点香祝祷,行礼跪拜。我二人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再向各个牌位拜了拜,这才恭敬地退出祠堂。 上完了香,楚修竹便要带我离开,我连忙拉住她,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道:“这汉白玉的池子倒也好看,只是冬天还汪着水,难道就不怕池水结冰,将好好的池子冻裂了?” 楚修竹摇头,带我走近了一些,指点道:“瞧见没?这池子正中有一眼泉眼,泉眼不枯,池水便也不枯,因此冬天也有活水。我自习武以来,从没见它冻上过,想来大概是泉水藏在地下,焐得暖了,便冻不上了。” 我点头叹道:“原来是我杞人忧天。”边说边又走近一些,搭着池边的白石边向里头看,只见池水清可见底,约有两三尺深,水底半点青苔不生,只正中一个碗口大小的黑洞时不时向外头冒几个气泡,应该就是她所说的泉眼了。 看罢泉眼,我又沿着池边慢慢走了一圈,将池子周围细细看了一遍,突指着池子内壁一块戏水鸳鸯的浮雕笑道:“这浮雕雕得正是地方,一双鸳鸯乍一看像是浮在水面上似的,十分有趣。只是这池子既是建在祠堂外头,再雕这么一对儿鸳鸯,便显得不伦不类了。” 楚修竹听我这么说,也搭着池边弯腰向里头看,半晌笑道:“还是你眼睛尖,我从未发现过这块浮雕。——听掌门师爷说,这池子是前任掌门夏师祖修的,原是种荷花用,大概这鸳鸯原是雕来与荷花相映成趣的吧。” 我奇道:“那荷花呢?” 楚修竹连连摇头:“我也没看到过。只是听说,以前是有的。” 我抿着唇盯着那浮雕发呆。 斗拱檐,檐双飞,双飞檐下白玉塘,白玉塘中并蒂莲,并蒂莲边沐鸳鸯。鸳鸯鸟,对白头,白头不弃死相随。 任哪间屋顶都有斗拱和双飞檐,池塘是汉白玉的,鸳鸯雕在汉白玉上,头自然就是白的。除了没有并蒂莲之外,其他的竟都符合。 难不成,药先生说的是真的? 我看看鸳鸯又看看楚修竹,她被我盯得发毛,偏了头笑道:“怎么?” 我眨眨眼睛,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从怀里摸出荷包,将里头收着的平安符掏出来递给她:“险些忘了这宝贝。要我说,我在药王谷的这几年,青阳派的列位祖师爷有可能顾不上,我能够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还是得靠你的平安符。” 楚修竹接过来,也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道符灵得很。虽然时间长了些,但也将你平安带回来了!”边说边掏出自己的荷包,极小心地将平安符收了进去,再把荷包妥帖放回怀中。 我转眼看看站在远处的李少阳,几句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还是咕隆吞了回去,换做一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师姐与掌门师爷关系亲厚,仿若亲人一般,是否韩掌门原本就是师姐的本家亲戚?” 楚修竹笑着摇头,小脸上隐隐透着几分哀伤:“是掌门师爷宅心仁厚。——我是遗腹子,家中里里外外全靠我娘一人操持。她身体本就不好,我又从小体弱多病,累得她操劳伤神,尚在壮年便心力交瘁,这才不得已带我上山拜师,省得我日后流落街头。掌门师爷见我小小年纪便孤身在外,难免心生怜悯,于是时常抽了空子看顾着我些,日子久了便也习惯成自然。” 我看着她的哀伤面容不由一叹,再转头看一眼李少阳,心说这件事还是先不说的好。 平安符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当年她好心交与我,本是为了保我平安,我却私自将它拆了,首先便不占了理,再说什么都熬不过这个前提。此其一。 二来药先生说话向来半真半假,若他是出于某些未知的目的希望我不要与她走的太近而随便扯了个谎话,我贸贸然信了未免稍嫌莽撞。毕竟判词中提到的东西都是常见物事,稍富贵些的人家便能找到池塘荷花鸳鸯,我看这汉白玉池子可疑,也许只是出于心理暗示。 三是这控诉太过严重。若我将药先生的判断完完本本说了,无异于指证楚修竹她娘与魔教有来往。就算我和她并无私交,单凭她的女主身份,她娘就算和魔教有什么也是迫不得已,闹到最后除了给她增加一点可怜可爱之处以外,还叫我与她反目成仇了。这样未免得不偿失。 所以于公于私,我都不应该就这样贸贸然同她说了。 再等等吧,若是日后有什么证据能够佐证药先生这番话,我再说与她知道罢! 主意打定,我再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于是东拉西扯着岔开话题,和她又说笑了几句之后,便借口旅途劳累,央她送我回房歇息了。 躺在床上,我仍是念念不忘那个汉白玉池塘,心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判词的最后一句:鸳鸯鸟,对白头,白头不弃死相随。 念着念着,我便睡着了。然后我果不其然地做了个梦,梦中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位和楚修竹长相极相似的年轻妇人。她面有病容,眼圈通红像是刚刚哭过,正抖着手将一封信放到一个小木匣子里。那眼神哀伤得,好像全世界都蒙上了一层蓝色。 我却没有半点与天地同悲的意思,内心蠢蠢欲动,直欲效仿前世的狗仔队,扛着长枪短炮将话筒杵在她鼻子底下:“夫人,您能否透露一下,您生前是否跟魔教有过一腿?” 劫数还是命数 也许是我本人太不着调的缘故,在我梦中召开的一对一记者发布会里,楚修竹的娘亲只是用盈盈如水的一双眼睛悲伤地将我望着,被我问得狠了,便用她那悦耳的声音淡淡地敷衍我:“希望大家多多关注我的作品,而不是将重点放在我的感情生活上。” 我顿时一口凌霄血卡在喉咙里,奈何梦中硬是喷不出来,辗转反侧了一会,竟生生将自己给郁闷醒了。 扭头一看,窗外才刚刚透出一点天光。我睡意全无,干脆起床穿衣洗漱,心中纠结万分:如此离奇荒诞的梦,究竟是不是那个喜欢押韵的变态作者特地给我的暗示? 基于前几次的经历,我比较倾向于肯定的答案。 昨天刚去过祠堂,晚上就做了梦,如此高的效率,说明药先生给我的判词八成是真的。再想到梦中妇人收藏信笺的举动,楚修竹她娘极有可能将什么东西藏在了判词所指的地方。 这样一想,我便再也待不住,迅速穿好寒衣出门,匆匆赶往后山祠堂。 正好是日出时分,汉白玉石台在朝阳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纤尘不染,整个池子仿佛硕大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我走到池边用小腹磕住石台,上半身贴在石壁上去看那鸳鸯浮雕,半晌,又伸长了手臂去够。 有别于其他地方,两只鸳鸯的头部打磨得格外光滑,触之如玉,扣之如磬,摆明了是中空结构。 我眯眼细看,发现鸳鸯头部与石壁并不相连,然而两者结合极其紧密,若非借助蛮力,就应是另有机关方能打开。 我扣住鸳鸯头,五指尝试着往外扳了扳,石块纹丝未动。 看来今天是要无功而返了。 这么快放弃又有些不死心,我身子再向下探了几分,伸长手指去摸浮雕浸在水下的部分。 手指刚刚摸到一只鸳鸯的屁股,耳边就响起一声惊叫:“如期!” 我吓得一哆嗦,心说可了不得,鸳鸯成精了!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么清脆的声音哪是鸳鸯,分明是我的小师姐楚修竹么。 歹势,莫非现在不单不能说曹操,连曹?操?他?妈也梦不得了吗? 我懊恼地缩手起身,拍拍身上浮土,冲着匆匆跑来的楚修竹笑着招呼:“早啊,师姐。” 楚修竹施展轻功几步赶到我面前,还未站稳便连珠炮似的埋怨:“大清早的又跑这儿疯什么?池边都是青苔,一旦脚一滑,摔下去可怎么办?这么大个人了还这般鲁莽,看我不告诉师叔爷去!” 这是哪跟哪儿啊?我被她说得没辙,只得做低伏小地撒娇卖萌,半晌方哄得她怒气稍平,忙岔开话题问她:“大清早的,师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楚修竹拍拍脑门:“差点忘了!”说着足下一点移到祠堂门边,伸手拉了拉门上大锁,见拽不动,又扒着门缝向里张望。 我跟过去,也凑热闹地看了几眼,奇道:“师姐落了东西?” 她摇摇头,面上现出几分懊恼:“昨晚师父嘱咐我,今日要将祠堂重新打扫一遍,以备明日外客拜祭之用。然而我今天本是另有打算,仓促间找不到人替我,于是便想早些过来忙完。谁知今晨去找管钥匙的师兄时才知道,他昨晚便连夜下山办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我不死心,便想来看看能不能进去……” 说罢又捏着锁头晃了晃,懊恼地长叹一声:“看来今日是走不开了。” 我也看了铜锁一眼:普通的三柱锁,弄根方便面都能捅开的那种,洒家三年前就闭着眼睛都能开了。只是这里毕竟不是药王谷,我若是擅自动手,会不会……我转眼看看楚修竹,迟疑片刻,偏头笑道:“这有什么难,站在你面前的不就是闲人一个?师姐只管去忙,我下午来替你打扫就是了。” 楚修竹犹豫一下:“你才刚回来……” 我笑道:“我又不是客人,哪有大家都在忙,我却闲着的道理?” 她显然十分心动,又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同意,将需要做的事情同我详细说了一遍,回去的路上又是连连道谢。 我见她眼含春水,一张小脸容光焕发,知她八成是佳人有约,不由失笑:“举手之劳而已,师姐又何必见外。若真想谢我,不如就将你那‘别的打算’据实相告?”比如和少阳师兄约在了哪? 楚修竹俏脸微红,软绵绵地拍我一下:“别闹!” 我笑而不语,心说咱家不去算命都可惜了,真是一猜一个准。 小美女将我送到膳堂便推说有事,自己先走了。我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地玩了会手指,实在闲得无聊,索性起身去往程铮的住处。 程铮竟也在忙,他面前书案上各式各样的册子地图已堆到了胸口,见我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睛运笔如飞:“闷得慌了?” 啧,要不怎么说他是我的照妖镜呢。我嘿嘿讪笑,伸脚勾过凳子坐在他身旁,偏着头问他:“忙什么呢?” “誊录名单,分配房间,核对账目。” 我翻翻他手旁的几摞名册,啧啧道:“这么多账单名册,你得看到什么时候去?——誊录名单这种体力活儿便交给我吧,我写字不用眼睛,抄录时倒比你快上几分。”说着就抽过他手里名单,一本摆在右手一本摆在左手,拉开架势左右开弓,边写边问他,“这一阵子会很忙?” 程铮点头:“武林同道齐聚青阳,山上人手有限,容易忙中出错。近几日已陆续有人上山,这些安排调配的事宜,须得尽早整理出来,交与弟子们知道。” 我笑道:“可是辛苦师叔爷了。”正要再调笑几句,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名,“向靖声?——是向大哥的哥哥还是弟弟?” “弟弟。他半月前已经上山,昨日被掌门师兄遣去镇上安排客栈住宿的事情,便与咱们错过了。” 我一愣,转头看他:“咱们自家庆祝建派百年,就算人手再怎么不足,也断没有叫客人代为操劳的道理,更何况逐风山庄与青阳派并不算亲近。除非……青阳派只是借了个地方和名头,其实逐风山庄也算是半个东道?” 逐风山庄世代经营马匹和兵器生意,数十年来稳坐武林第一世家的交椅。据向靖闻说,他爹跺一跺脚,小半个江湖都要跟着一起蹦跶一下的。 若是召开个武林大会什么的,逐风山庄倒真有一呼百应的本钱。 程铮犹豫半晌,低声道:“一个月前有消息传来,道是东方储气数将尽,魔教各堂蠢蠢欲动。” 我一下子手脚冰凉。 武林大会!魔教!……我的劫数到了。 程铮看我神色有异,忙放下册子探身抓住我手:“如期?”半晌见我不应,又伸手摸我脉搏。 我抽回手,掩饰地笑道:“我没事,就是甫听到这么大的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说罢收敛心神垂头抄录,过得半晌终还是憋不住,偷瞄他一眼,强笑道,“昨天师姐带我去给祖师爷和列位前辈上香,我……我看着诸位前辈的牌位,突想到一事,纠结到现在也没个答案,想问问师叔爷是怎么想的。” 程铮点头应下。 我犹豫片刻:“如果……如果有朝一日,由于某些迫不得已的理由,你必须牺牲他人性命,来换得另一个更重要之人的性命,你会去做吗?” 程铮不假思索地摇头:“不会。” 我一愣,答得太快了吧?连忙补充道:“被你牺牲那人无关紧要,虽不是坏人,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然而另一人却至关重要,也许……呃,比如她关乎整个武林的生死?” 他还是摇头:“众生平等,无分贵贱。妄断他人生死,岂非与魔教无异?” 我心里发堵,不曾细想便冷笑道:“如何能够不分贵贱?程婴以子换赵孤,要离灭门刺庆忌,刘安杀妻饷皇叔。书上记载的这些李代桃僵的英雄义士,哪个不是妄断他人生死?难不成杀的是自己的妻子儿女,恶事就能变得名正言顺了么?” 程铮想了片刻:“程婴事成自戮,要离归国自戕,牺牲妻儿之举虽不可取,但由于义士并非存了怯懦独活之意,因此倒也值得尊敬。——只是我不敢苟同,若无推己及人之感,又何谈仁义大道。” 我盯着他追问:“那若是牺牲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程铮一字一顿:“君子有所不为!” 我还欲再辩,双眼不期然对上他探寻的目光,不由苦笑,长叹一声鸣金收兵:“是我钻牛角尖了。这种讨论哪有什么正确答案可言,每个人的标准不同,答案便也不同,本就没有对错之分。”这席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但愿是我杞人忧天,自己想得太多。 程铮却仍是不错眼地将我看着,我亦坦然地面对他目光。半晌,他方点点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到手头的账册上,我也埋头继续誊录名单,两人再不说话。 没了谈天分心,我手眼并用,一个多时辰后便将名单整理完毕交给程铮。彼时天刚过午,我琢磨着那位管钥匙的师兄应该快回来,程铮这里也再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于是起身告辞,再次蹩去后山祠堂。 祠堂大门敞开,室内空无一人,想是那位师兄来过又走了。我按照楚修竹交代的位置找出铜盆,打了半盆井水洗净抹布,开始搭着供桌,一块块地擦拭牌位。 正擦得额头冒汗,突听得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笑同我打招呼:“小姑娘,又见到你啦!” 又? 我疑惑转身,却见门口背光站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身量颇高,一脸英气,笑容灿烂得仿佛自己会发光。他见我转身,灿烂的笑容瞬间一僵,又马上歉然笑道:“对不住!是在下认错了人。” 我立即就知道了他是谁,他又把我认作了谁,忙笑道:“向公子万福,楚师姐今天临时有事下山去了,您要找她却是不巧。” 向靖声眼神稍暗,然而仍是客气地拱手回礼:“多谢姑娘提点。” 我向他抿嘴一笑,心说主角光环果然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竟能惹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对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动了凡心。这要是搁到现代,联合国还不得发动各个国家签署条约保证互不率先使用楚修竹? 心里嘀咕着,嘴上却已在条件反射地盘问八卦:“向公子可是找我师姐有什么事?” 向靖声犹豫一下,从怀中掏出个香囊托在手里,清雅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几日前我偶遇楚姑娘,分别后才发现她不慎将香囊遗落。我本应立即送还,不成想近几日俗事缠身,今日才勉强得了空子,却不巧……”他苦笑一声,将香囊向我递来,“可否烦请姑娘代我转交?” 我哪是如此不谙风月的人,连忙笑着婉拒:“既是向公子找到的,还是向公子自己还给师姐为好。——师姐最迟未时便回,向公子若是晚上没事,便受累再来找她一回吧。” 向靖声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他收起香囊,寒暄几句便称事告辞。 我快手快脚地收拾完祠堂,又转到白玉塘边试了试手气,见实在掰不动才悻悻作罢,转头溜到厨房摸了张面饼出来,一边啃一边往楚修竹的住处走。 八卦当然是要围观新鲜的,若是两人警惕性低些,也许我还能偷窥到小情侣俩吻别呢。 出乎我的意料,我并没有等多久,未时初,楚修竹便脚步发飘地回来了。 小姑娘脸上红晕未散,眼含秋水,一双眸子虽是看着人,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目光里满是似惊似喜、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我起身向她迎去,然而直到我俩相距不足十步她才恍然惊觉,匆忙向我挤出个笑容:“在这儿等我吗?怎么不进屋去?” 我嘿嘿怪笑:“反正穿得厚不怕冷,若是进屋等着,怎能看到师姐如此精彩的表情?”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挤眉弄眼,“师姐真是桃花遍地,这边和少阳师兄还在幽会,那边向家三公子又巴巴地赶去祠堂送香囊。” 楚修竹满脸的不明所以,笑着抬手戳我脑门:“说什么呢?” 她一伸手,我也发现我错得离谱。 她袖子上沾染了一丝陌生的香气,味道凌冽浑厚,不带半分脂粉气,一闻就知道是男人用的。但又偏偏和我认识的男人们相去甚远,既不是李少阳身上的檀香,也不是向靖声衣服上熏的冷香,更不是她自己一直用的茉莉花香。 我凑到她前襟四处闻闻,竟然颈窝和耳际也有!这,这是上二垒了? 我狐疑地将她看着:“师姐究竟和谁出去了?” 楚修竹推开我脑袋,一张小脸红了又红,半晌忸怩地向我讨饶:“好如期,你就别问了,我明日给你买糖人儿回来还不成么?” 我盯着她瞧了一会,见她神情虽然羞涩,眼神却十分坚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叹一口气:“还要糖炒栗子。” 楚修竹忙笑道:“怎样都行。” 小美女笑靥如花,整个小脸都在发光,一看便知是少女怀春。我不由暗暗叹息,心说十三岁就谈恋爱了,那素未谋面的男主也真够性急的。 ……或者不是男主,而是某个衬托正牌男主的渣男? 反正不论如何,向家老三估计是希望渺茫了。 我在心中默默为向靖声掬一把辛酸泪,又与楚修竹说了几句闲话,门都没进便告辞回去了。 当天夜里,我突然被踢门声惊醒,睁眼便看见韩掌门揪着我衣襟,扔铁饼似的丢给门外站着的楚修竹,厉声道:“去后山,务必护她周全!” 独活还是共死 韩掌门将我丢给楚修竹接住,厉声道:“去后山,务必护她周全!” 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隐隐,表情怪异,似乎每说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最后一个“全”字竟然破了音。 我知是情况不妙,脑中登时轰的一声乱作一团,千般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却还是楚修竹处变不惊,她低低答应一声,抖开手中衣裳将我囫囵裹住,拉着我手足尖一点便要离开。然而刚刚迈步,韩掌门却又低叫一声且慢,踉跄着赶到我们面前,分别塞给我二人一粒药丸,神色凝重地嘱咐道:“……不……不要活着落在……魔教手上!” 楚修竹一愣,眼中立即蒙上一层水雾,抓着药丸那手紧握成拳:“掌门放心!”说罢再不迟疑,拉着我飞速跑向屋后松林。 那松林虽然颇具规模,其中也不乏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树,然而毕竟在青阳派内,树木生得并不紧密。我们进了林子之后仍可清楚看到外头明晃晃的火炬松枝,听见不远处的呼喝询问、刀剑相交之声,旁人只要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林中有人,这里根本不能久留。 楚修竹四处看看,突揽着我一跃而起,伸手搭住头上一根手臂粗的松枝,借力向上一翻,二人仿佛娴熟的体操运动员一般,高高纵上树梢,无声地隐入重重枝叶之中。 我二人脚下还没站稳,她又在树上一蹬,随着劲风,带着我轻飘飘落在毗邻的另一棵大树之上。喘息片刻后,又借着风声掩护,再次跃向不远处的一株苍松。 夜风呼啸,她又走得极小心轻盈,若不细看,便以为只是劲风吹得松涛阵阵,却绝想不到有人正在林间穿梭。 跳跃间,突听到外头有人用千里传音的功夫沉声道:“青阳派的门人听了,我魔教今日来,不为前尘往事,乃为了寻一位故人!尔等若将派中女眷尽数交出,待寻得故人,我们便就此离去,我家主人定不会为难于尔等!” 那人声音浑厚,洋洋洒洒一段话说完,竟气都不喘,闻之仿佛近在眼前,足见内功之高。 楚修竹脚下不停,对那声音恍若未闻,眼中的水雾却越来越浓,翻过四五棵树之后终于支持不住,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滚滚而下。 我轻声问她:“他们要找谁?” 楚修竹摇头,咬牙低声:“刘婶已被杀了!”六个字之后,竟是呼吸粗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刘婶一直在厨房帮工,我虽久不在山上,却也是认识她的。一想到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竟已不在,我亦是胸中郁郁,不由沉默不语。 快到后山山顶时,松木便稀落得再不能飞跃。楚修竹带我滑下树干,躲在树后捡了土疙瘩抹在我脸上身上,边抹边颠颠倒倒地低声道:“魔教趁夜施放毒烟,中毒者不能动用内力,若勉力催发则痛苦无比,师叔爷和师父都中招了……这几天江湖豪杰齐聚青阳,魔教教众定是混在其中入了青阳镇,那么人数一定不会多……可是单打独斗起来就未必占得了便宜。后山道路隐蔽崎岖,易于逃遁,魔教定然会在那儿布置设防,然而他们必定人手不足,我们想法绕过去,逃到山下有人家的地方,他们便没奈何了……” 说着说着又是鼻音浓重,泪水再次洇了满脸。她抬手胡乱擦去,一张小脸变成了花猫一般:“若碰不到人是最好,若碰到了人,你只一口咬定你是来帮厨的。你年纪小,又是内力全无,说不定能放你一条生路。” 我点点头,抓住她袖子轻声道:“咱们跑得出一个是一个。若你能跑得出去,千万莫要回头来寻我,省得两个都交代在这儿,不划算的很。” 楚修竹强笑一声,拉起我道:“我答应了要护你周全,就定不会食言!——放心,我们一定逃得出去!走!” 她拉着我跑跑停停,将要越过山头时,突闻得连声爆响,山顶随之腾起黄烟阵阵。楚修竹大惊失色,按着我后颈将我掼在地上,自己也伏在地上,用手臂掩住口鼻,又向我使眼色要我照做。 我也学她使袖子遮住口鼻,暗中却偷偷深呼吸几次,仔细闻那黄烟味道。 这并不是我悍不畏死,而是我一没有半分内力在身,二是这几年经多了虎狼之药,身体早产生了耐药性,寻常剂量的砒霜都不能奈我何,更别说这已经被劲风冲淡的区区毒烟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气味在肺子里回味片刻,辨别出这毒烟正如楚修竹所言,有闭锁经脉的作用,然而却没什么大的毒性。一旦中毒,只要老老实实坐着,不强行运功,多喝些茶水,过得几个时辰毒性随尿液自然排出,这毒也就算解了。 看来魔教并不打算要了所有人的性命,找人一说,恐怕是真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楚修竹,又偷偷摸出韩掌门刚刚塞给我的药丸,手上用力,捻破外头裹着的丸衣,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 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扑鼻而来,我皱眉将药丸扔在地上。看来药丸里头藏的就算不是毒药,也是极厉害的刚猛药物。 我当然相信韩掌门会拼命保全楚修竹性命,不会当真给她毒药害她丧命,正如我不信他也会将我看得那么重。思及此,再想到他方才对楚修竹说的那句“尽力护她周全”,我不由得有些后背发凉。 如此不合常理,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黄烟随着呼啸的夜风很快消散于无形,为稳妥起见,楚修竹又等了一会才拉我起来,我二人匆匆整了整衣衫,再次跌跌撞撞地奔向山下。 然而我们的好运却没有一直继续下去。不到盏茶功夫,突听到前方一个声音沉声道:“两位姑娘,请随我走一趟。” 随着说话声,一人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手持一柄极宽极长的铁剑,虽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却仍可看出此人年岁不大,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 楚修竹怯怯停下,抖着声音哽咽道:“大,大爷,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只是过来帮几天厨的,和青阳派没有干系啊!”说着痛哭失声,整个人都抖作一团,脚一软跪在地上,“大爷您行行好,念在我和我妹子孤苦伶仃的份上……”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请跟我走一趟。” 楚修竹哭得更加大声,我心领神会,也跪在地上,身子尽量挡住那人视线,低低地劝她:“姐姐你别哭……”又转头向黑衣人软声哀求,“大哥哥你行行好,要不我留下,让我姐姐走……” 那人沉默半晌,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就在这一刹那间,楚修竹突然从地上弹起,抽出腰间软剑,如一支离弦的利剑向黑衣人飞射而去,剑刃寒光闪闪,如灵蛇一般直指他面门! 黑衣人低喝一声:“来得好!”也不见他动作,上半身竟生生错开两寸,侧身堪堪避过剑芒,手中巨剑一翻,用剑身横着击向她左肩。 这却是手下留情的招式,若这一招用的是剑刃,她的整条左臂便就此废了。 楚修竹闷哼一声落回地上,半跪着身子挡在我身前,扬头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淡淡道:“你就算没有中毒,也是打不过我的,放下剑,跟我走罢!” 楚修竹咬牙道:“打不过也要打!”打字刚刚出口,她再次揉身扑上,一柄软剑舞得如月华漫天,剑剑直指黑衣人身上要害,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实招,哪个是虚影,端得是虚实莫辩,气势逼人。 那人终于移动脚步,守着方寸之地与她见招拆招。他出招虽缓,却每每能够后发先至,每一招都实打实地招呼过去。楚修竹避之不及,又碍于他兵器沉重不敢硬接,只得与他缠斗在一处,须臾间二三十招过去,竟不能越过那人分毫,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你先走!”喊罢竟是合身攻上,剑招陡然变得凌厉凶狠,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我苦笑一声,还未待说话,黑衣人却先沉声开口:“在我之后,还有高手专门候着漏网之鱼,他的功夫更胜我一筹。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这妹子又是毫无内力,就算侥幸过了我这关,也必不能全身而退,你又何必执着!快快弃剑跟我回去,我家主人定不会伤你们性命!” 说罢剑芒一吐,只听铿的一声双剑相交,楚修竹蹬蹬蹬连退三步,被我急忙扶住,一低头,竟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我忙伸手探她脉搏,急道:“你已中了毒,别再打了!”边说边捏住她手臂向她使眼色:硬拼不行,我们还可以智取! 楚修竹惨笑一声甩开我手,使袖子擦了擦血迹,前跨一步横剑当胸,仍是将我挡在身后:“再来!” 黑衣人似有震动,他注目楚修竹良久,又看了看我,再看向她时,目光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得一人,若你现在施展轻功逃走,我手上抓着你妹子,定然是追不上你的。” 楚修竹冷笑一声,昂然道:“同门情谊,你这魔教狂徒怎能领会!少废话,出招吧!” 黑衣人继续道:“你若现在逃走,日后还有机会为你妹子报仇,若是非要和你妹子绑在一处,你们二人今日必死无疑。” 我长叹一声:“这位大哥说得对,我刚刚所言也句句真心,师姐,你走吧!” 楚修竹的声音依旧沉稳:“共死好过独活,至少我问心无愧!” 黑衣人沉默片刻,也横剑当胸:“打赢我,我就放你们走!” 楚修竹娇叱一声,再次合身扑上。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两柄长剑上,双剑一刚一柔,一快一慢,斗在一处却是软剑招招紧逼,巨剑节节败退,全不复方才进退之势。楚修竹不欲恋战,十几招之后故意卖了个破绽,胸前空洞大开,那黑衣人竟也上当,压上一步举剑就刺,楚修竹长笑一声:“来得好!”左手搭住他前伸的右手,整个人借力一转滑到他身侧,手中剑芒突然再涨数寸。只听嗤的一声,黑衣人胸前应声划开一道寸许深的血口! 楚修竹一愣:“你……” 我连忙上前拉住楚修竹手臂:“多谢大哥成全,我们走!” 黑衣人捂住胸口半跪在地,楚修竹站在他身前,迟疑片刻,也声若蚊蝇地开口:“谢谢。” 黑衣人扬起脸,一双黑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暖意,他竟是在笑:“魔教狂徒也是有感情的。你……你们好自为之。”说罢手一撑地,保持着跪姿滑回阴影之中,须臾之后,竟是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楚修竹向着黑暗注视片刻,便再次带着我飞奔。许是顾忌那黑衣人说的话,她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提气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之后喘息更加粗重,仿佛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顿了顿身形,勉强带着我隐入树下的阴影,落地时脚步踉跄,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我反手扶住她,低声劝道:“别再运功了。我们已经走了足够远,再有不到一里路就能看到人家,我扶你下山!” 楚修竹点点头,将软剑收回腰间,抓住我手低笑道:“若能成功逃过此劫,我就带你去见……见我今天去见的那个人。”说着,嘴角又渗出一丝血来。 我心中酸涩,一边架着她慢慢往山下走一边用袖子替她擦去血迹,面上挤出几分笑意:“好啊,我记下了,你可不能食言!” 她低低咳嗽一声,又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只是你别笑话我,他天生是哑的,不能说话。” 我也笑道:“既不能甜言蜜语,师姐却依旧对他青眼有加,可见那位哥哥确是人中龙凤的,我可是等不及要见他一见啦。” 楚修竹笑了笑,还未开口,突闻身后一声怪笑,一双冰凉的枯爪极轻极柔地搭上我和楚修竹后颈,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生生挤到我们中间,桀桀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哥哥,我也想见一见呢!”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额际一直划到右下嘴角,面上皮肉每动一下,刀疤便仿佛豆虫一般跟着在脸上轻轻蠕动。他声音也仿佛蛇一样黏腻冰冷,一张口就是一股浓重的腥气,偏偏却做一身酸腐书生的打扮,长衫纶巾,腰间插着一支判官笔,叫人看着便觉着头皮发麻。 他笑得十分开心:“瞧我找着什么?两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丫头!”边说边凑过来,喷着粗气嗅嗅我脖颈,又转身对着楚修竹如法炮制,乐道,“好啊好啊,都这么香,等着主人挑完了,剩下的那个就给我做小新娘吧!” 说罢手上加力,不知制住了我们什么穴位,我顿觉四肢麻痹,竟连舌头都不能动上一动,不由惊恐万分,心中一片凄凉之感。转眼去看楚修竹,她稍比我好些,尚能挣扎抬手抠那怪人手爪,只是动作迟缓无力,不具任何威胁。 怪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捏着她脖子拎起来晃了几晃:“你这丫头忒没眼色,就凭你现在这样子,就算我没抓到你命门,又能拿我怎样?还是老老实实随我回去,咱们早早把事儿办了,也好过在这里蹉跎!” 谁料他话音未落,楚修竹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脸上迅速变黑肿起,不多时便是坑坑洼洼的青紫一片,一双眼睛被肿块挤得只剩豆粒大小,顷刻间便再不见清丽佳人的模样。 我情知她是趁刚才抬手之际,偷偷将掌门给的那粒药丸吃了,心下不由得一松。 那怪人自然不知其中蹊跷,以为她是中了什么致命的毒药,急得将我掼在地上伸脚踩住,从怀里摸出几副手铐脚镣来,咔咔几声将她扣住,又俯身对我如法炮制,而后重拎起我二人哼道:“脾气再硬又能如何?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主人!我就不信,你们还能在这会儿工夫死了去!” 说着足下一点,带着我二人拔地而起跳上树梢,几个纵跃便转回青阳派正殿房顶,迎着夜风轻飘飘落下,将我俩往地上一扔,大笑道:“韩荀老儿,这两个丫头已被我抓到,现下由不得你不说了!” 侧眼望去,只见韩掌门一身血污地委顿在地,肩上琵琶骨被一柄薄刃的钢刀径直穿过,牢牢钉在地上,仅剩的左手手掌被一人踩着,看形状,手骨应该已经被踩得粉碎。 他轻叹一声:“我什么都已经说了,你们还要我说什么?” 那怪人笑道:“自然是请掌门大人赐教,究竟哪个才是夏涵星的女儿!” 逼供还是诱导 青阳派正殿前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个人影,我眯着眼睛逡巡半晌,从倒伏的人群中找到了李少阳和向靖声,他二人他双目紧闭,身上各有几道狰狞的剑创,伤口处的血迹在瑟瑟寒风中业已凝固,想来虽然不容乐观,却也不是性命攸关的伤势。 除却倒伏的众位弟子、同道,广场上便只剩下零落站着的魔教教众了。着黑衣的大多站得比较远,近前几人则身着奇装异服,形象各异,造型与玄幻风格武侠剧中的专业反派人士极其相似。 看过一圈,却没见到程铮的身影。我心下一松: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他的身手能力,单凭魔教的这几个小喽啰,未必能制得住他。 我倒在地上仰面朝上,不时歪着头看看左右,方才的紧张恐惧之感竟慢慢消散了。 担心了十二年的一刻终于来到,就好像眼睁睁看着定时炸弹的数字终于归零,虽然也有惊惶无措,但心中更多的则是如释重负之感。 特么的总算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抓我们回来那怪人见韩掌门不答,又提高声音重新问了一次,踩着韩掌门左手那人也跟着脚下使劲,韩掌门闷哼一声,喘着粗气缓缓道:“我早已同你说过,前掌门全家已在十二年前正邪之战中殉难,夏涵星的尸骨就葬在后山坟冢中。至于你说她逃过一劫,还诞下一女,不过是你的说法,我并不知情。” 怪人笑着同韩掌门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知机,桀桀笑道:“久闻正道人士牙尖儿嘴利,不见棺材不掉泪,但是咱们魔教刑堂儿别的不缺,棺材板儿倒常年备着百余副。我劝韩掌门儿还是早早儿痛快招了,莫要待会儿落到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界,反让人儿误以为咱们刑堂儿只会动粗!” 这人说话底气不足,又总喜欢在奇怪的地方加上个儿化音,堂堂掌门人被他叫得似个看门老大爷,威胁的话听着便有些别扭滑稽,好像在听宫里没阉净的小太监说书。 假太监等了一会没听着回答,便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细长的木筒递到他面前笑问:“韩掌门儿当年在咱们魔教儿插下多少暗桩儿,收到多少消息儿,咱儿是不知的。不过我这木筒儿里装的什么,掌门儿一定再清楚不过了吧?” 韩掌门的脸色立时变得极难看,但转瞬又平静下来,轻声道:“千手灵蛇。” 假太监赫赫低笑道:“没错儿,这群小宝贝儿最爱在人儿身上钻进钻出,食其肉儿破其皮儿,先吃油膏儿,再食骨肉儿,接着吃您的五脏六腑。——最妙的是,这小蛇挑嘴儿,不爱吃经络和脑子,所以直到把身子吃成个空膛儿了,您也死不了,反而每一口都疼得真真儿的……直到咬到了心脏,掌门儿您才能真正解脱,飞往西方极乐儿呢。”边说边用眼角逡巡左右,想是不仅说给韩掌门听,也叫其他正道人士闻之胆寒,斗志渐消。 他将那只木筒夸张地摇来摇去:“说还是不说,掌门儿大人,您来选。” 韩掌门沉默一会,叹道:“我委实不知。” 那人怒哼一声,一手按着盖子刚要有所动作,却突听得东、南两个方位几乎同时有人喝道:“且慢!”“慢!”前一句是大喊出来,后一句却是千里传音。 话音刚落,便见东面有两人徐徐飘来落在地上,一个人光头胖脸仿佛发面馒头成精,大概就是方才喊话之人,另一个胸前血迹点点,头深深垂着,……看身形,竟是程铮! 我大吃一惊,急忙挣扎着探头去看。 夜里光线不佳,我身上又麻劲未消,纵使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看到他胸前和肩上有两道不太深的伤口,前襟上的血迹也不算多,应该只是被人敲晕了带来,并不曾像韩掌门那样受尽折磨。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长出一口气,又看了他几眼方移开目光。 发面馒头浑不在意地将程铮扔在人堆上头,双手抱于胸前朗声笑道:“孔鲫啊孔鲫,枉你自称圣人后人,怎的也不管管洒金儿,竟容他一味逼供!——你们逼人家过狠,人家索性给你乱说一气,一拍两散,他是求仁得仁,咱们可如何交差?”他明明是指责假太监,却只对带我们来的那个怪人孔鲫说话,反倒用整个后背对着假太监,语气里轻蔑之意甚浓,似是十分看不起他。 被叫做洒金儿的假太监极愤恨地瞪他后颈一眼,竟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那怪人孔鲫恭敬笑道:“前辈教训得是。”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刚刚也发出声音喝止的南面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铃声。转头去看,便见四位壮汉抬着一顶四面垂帘的步辇,足尖点着枝梢款款而来。四人脚踝上都挂着牛眼大的铃铛串,每走一步就叮铃铃作响,好似圣诞老人御驾亲征。 啧,这魔教聘请的究竟是哪位不走寻常路的造型师啊?从发面馒头到假太监再到圣诞老人,这外型设计得都忒非主流了点吧! 在场的魔教教众却见怪不怪,俱都换上一副恭谨神色,面向步辇齐齐拱手躬身,高声唱诺道:“恭迎少主!” 一片恭敬高呼之中,唯那发面馒头虽也是微笑拱手,然而身板仍旧站得笔直。 四名大汉在山门处轻飘飘落下,足尖落地之后仿佛齐齐石化一般不动如山。山风猎猎,几人的衣摆垂帘却都是纹丝不动,在月光下看来格外不似真的。看来若不是造型师特地吩咐过,便是这几人有意向正道炫耀他们内功高强。 四人站定之后,辇中人再次用千里传音缓缓道:“孔鲫,探内力。” 孔鲫低声应是,俯身分别切了我和楚修竹的脉,朗声回道:“左边这位谢姑娘身上毫无内力,然而奇经八脉中隐隐有寒气涌动,右边这位楚姑娘在回来的路上偷偷吞服了毒药,现下气血翻涌,探不出究竟。” 发面馒头嗤笑一声,摇摇头,并不说话。 孔鲫转眼看他,笑眯眯地拱手请教:“长老有何高见?” 发面馒头摇头笑道:“教主他老人家说得清楚,我这次只看,不动手,帮你们抓程铮已是越界,再多嘴,少主也要嫌我人老事多了!”说完搭着门前石狮翻身上方,盘腿坐在青瓦之上,神态云淡风轻,倒好像真的事不关己一般。 孔鲫垂眼思索半晌,突然攥着楚修竹头发拉起她半跪在地上,拔出腿上绑着的匕首对着她脸,向韩掌门怪笑道:“韩荀老儿,咱们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周旋,你若咬死不说,我们也没办法,只得将这两个女孩一并杀了带回去,真真正正一拍两散,左右不是我们心疼。” 韩掌门摇头叹道:“虎毒尚不食子,东方储若知道你们将他的女儿杀了,该是如何反应?你若当真想一起带回,何不直接就将我两个徒孙绑回去?这般费事逼我说谎,岂不迂腐。” 孔鲫怪笑一声:“掌门大人,您不会当真不知道寒冰诀练到第九重时会如何、又该用什么方法解吧?教主吩咐过,咱们这一趟能带活的就带活的,带不了活的,死的也勉强凑合。我们这一来一回山长水远的,你们正道人士性子又烈,若是这两个女孩在路上死了,耽误了制药可如何是好?两相权衡起来,倒是现在杀了最是保险。” 说着又将刀尖向楚修竹脖子上蹭了蹭,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韩掌门:“可惜,若您坦白说的话,也许咱们大小姐还能好好地过上四五年的好日子。” 韩掌门双眼紧紧盯着雪亮的刀锋,眼中似有天人交战。 孔鲫狞笑着将刀尖在楚修竹颈上一印,丝丝鲜血立即顺着刀上血槽汩汩而下,楚修竹j□j一声,勉强睁开双眼,茫然环顾四周,当目光触到韩掌门时突睁大双眼,眸子里满是焦急关切。 韩掌门也凝目看着她,渐渐手脚发抖,突大声道:“是楚修竹!夏涵星的女儿,是,是楚修竹!” 什么?!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是被酷刑折磨疯了,还是突然记错了我俩的名字? 不光是我,连楚修竹也是惊讶地望着他,半晌之后,惊讶渐退,理解渐生。她转头闭目,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泪水,似是认命般轻轻一点头。 她这一点头,我也是一愣,感情连楚修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世,还以为是为我背了黑锅? ……背黑锅? 我当即了然,转眼看向韩荀,心中冷笑一声。 孔鲫似乎没注意到楚修竹的表情,他盯着韩荀笑问道:“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韩掌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晌低声道:“小竹原名东方情,四岁时被夏涵星送来我这儿,我为隐去她身份,取了她生父单名为姓,另取双字修竹养在身边。九年来,我将她视若己出,对她悉心教养,关怀有加,青阳派门人全都看在眼里,你尽管去问。” 孔鲫冷笑道:“夏涵星临盆时凶险万分,是教主为她注入真气帮她度过一劫,她女儿理应天生带有教主的寒气,不能修炼内功。试问她又怎么能够被你收为徒弟,遭你青眼有加?” 韩掌门道:“夏涵星十六年前曾帮东方储接过烈焰老人一掌,婴孩体内除寒气之外,还带有烈焰老人的纯阳真气,寒热不能调和,一时凶险万分。因此等到小竹六个月时,我便耗用十年功力替她调和了体内真气,打通了任督二脉。她日后在武功上进境神速,大半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叹服。 韩荀所言大概都是真的,他真的帮她调理了阴阳之气,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任谁都不会信他。他说了真话,却句句让人从反处理解,若不是现在我的小命也吊在他嘴里,我大概真的要给他颁一块鸡贼王中王的匾额。 姜还是老的辣,这就是多年积累下的战斗经验吧。 孔鲫果然大笑:“韩荀啊韩荀,若我不知你为人,咱们险些要被你骗了去!你当年苦恋夏涵星之时尚不肯在武林同道面前为她说话,保她平安,如今又怎肯为了她和东方储的女儿耗费你十年苦修的心血!此其一。再者,你明知教主假以时日定会来找你要人,你又怎会正大光明地为她取做楚姓,将人带在身边关怀备至!韩掌门当年若不是以理智谨慎闻名,这小小的青阳派怕是早就被人灭了j□j回了!” 他狞笑一声,推开楚修竹,复捏着我后颈拉起我,用刀尖在我脖子上一压,轻声细语好像在哄哭闹的婴儿:“韩掌门,说实话吧。” 转机还是死路 韩荀尚未说话,突有一道人影猛然跃起,手持利刃,飞速向孔鲫扑来。 是程铮! 我顿时胸口一窒,蛰伏良久的恐惧感加倍回涌,手脚立刻变得冰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似已经爬到了嗓子眼。 孔鲫却似浑不在意。他云淡风轻地道一句:“不自量力!”左手依然托大地抓着我,右手扔下短匕,换做判官笔持在手里,气若渊峙地以逸待劳。待得程铮再靠近一些,包银的笔尖突然闪电般地划向程铮面门! 程铮似早料到他这一招,身子一矮灵巧避开,手中软剑突然上扬,剑尖仿佛自己长了眼睛,蛇一般粘住判官笔一搭一绕,整个人以笔为轴,瞬间滑到他身前不足两尺处,空着的左手迅速向我抓来。 我被抓着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眼睛急切地向程铮发暗号:快逃!逃出去搬救兵! 眼见程铮的指尖堪堪触到我衣襟,孔鲫突大喝一声震开软剑,笔尖倒转,飞速刺向他胸前大穴。程铮势已用尽,又无处借力,眼见着便要躲不开这一击,我急得气血翻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矮身一扭直直撞向孔鲫腋窝,他被撞得身子一偏,手上当即失了准头。 见程铮躲过致命一击,我心里吊着的一口气不由松懈下来,顿时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四肢百骸麻痒万分,仿佛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数以亿计的蚂蚁大军。 我跪倒在地动弹不得,过得半晌,才隐约听到孔鲫笑道:“……你再晚些出手,咱们的大小姐就被他抢走了!” 循声望去,却是站在韩荀身边的洒金儿哼了一声,拖长声音应道:“连个中了毒的小孩儿都打不过,你也好意思儿说么?”边说边在指间把玩着什么,凝神一看,竟是枚寸把长的铜钉! 急忙再去看程铮,他面朝下趴在离我们两三丈远处,肩胛处有枚铜钱大小的物事闪闪发亮,如同铜扣一般钉在他背上,应该便是齐根没入的铜钉了。 我胸口如被重击,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程铮,半晌看他身子微微起伏,方大松了一口气,眼前不觉有些模糊,忙眨眨眼睛摒去泪花。 孔鲫拎着判官笔叉腰站着,侧眼看看我,又看着程铮,突笑道:“程少侠的同门之谊表现得当真有趣,明明旁边躺着个容易救的,却要从我手里抢人。莫非在少侠眼中,厚此薄彼才是正道精神?” 程铮挣扎着撑起上身,单手握拳猛捶胸口,哇地喷出一口污血,呛咳几声之后,又反摸到背后一用力,将那枚铜钉连根拔了出来。铜钉拔出时带出一股鲜血,他竟仿佛浑不在意,捡起软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眼如寒星地看着孔鲫,嘴唇翕动不休。 孔鲫奇道:“少侠可是在念咒?想骂你爷爷什么尽管大声说出来。大爷我今儿高兴,说不定还能教你几句,也省得你们正道侠士整天只一句无耻下流颠来倒去地念,无味无趣得很!” 我亦盯着他脸庞,反铐在身后的双手却去摸靴底嵌着的铁丝。 他不是说给孔鲫听的,而是说给我看的。他说,青华殿香炉,郁金! 青华殿就在我身后约二十步远,郁金是寒性的香料,我这几年虽遍尝热毒的药物,性寒的药材却是不敢碰的。程铮是要我趁乱跑进大殿偷食香料,使得气血翻涌,令魔教中人无法判断,又不能立时杀了我提取骨肉血液制药,只得找人为我治疗,待毒性解了之后再说其他。 这一治便赢得了时间,纵使我们跑不出去,这几天每天都有江湖中人上山道贺,他们也必定会瞧出不对,赶去通知正道同仁。 我紧张地盯着孔鲫,手指反勾了铁丝不动声色地去解手铐,孔鲫好似又得了精神,上前几步嚣张笑道:“想抓她回去?先过我这一关!”又对洒金儿喊话,“这次不用你帮忙!” 洒金儿轻哼一声:“再落下风便自裁以谢罢!” 程铮不动如山,我手上加快动作,片刻后向他轻轻点头,鼻尖再次涌上一点酸意。 他大喝一声仗剑而上,孔鲫长笑数声,扬着判官笔直直迎上去。 就在此时! 我猛地别开手铐脚镣,拎着铁链使尽全身力气砸向孔鲫后脑,铁链刚刚脱手便反身向大殿里跑。 七步,八步,九步! 白面馒头突然怒喝:“小丫头!你再向前一步,程铮便会立即气绝当场!” 我耳听得他威胁,来不及反应,脚下便因冲势未尽又迈一步,左脚尚未落下,便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极低的闷哼。 我当即僵立当场,片刻后一点一点转回身子,只见程铮脖子上缠着几圈长鞭,被白面馒头一手揪衣襟一手抓鞭身悬空提在房檐上,左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外弯着,似是刚刚被蛮力折断。 我怔怔地仰头看他:一身白衫被划得破破烂烂,血污和脏土沾了他满身,连脸上也是黑一块红一块,几缕碎发散乱地垂下来,上头尚黏着细小的枯叶泥土,哪还有平时那个翩翩少侠的模样? 我认识他将近五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 良久,我终于一点点挪动脚步,远离青华殿,走向步辇,在扛辇大汉面前三步远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地磕上冰冷的泥土,说出的话无力得仿佛叹息:“求少主开恩。” 我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着这个磕头的动作飞速流逝,额头贴在地上,我竟再没有力气撑起身子,只得喃喃重复:“求少主开恩。” 步辇中人缓缓开口:“不知谢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我?” 我一窒,半晌方道:“在下愿随少主回魔教,求少主放过青阳派上下。” 步辇中人道:“姑娘还是没说清楚,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我?”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现在算叫我立马趴在地上装母猪装乌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即使一命换一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叫我猜他到底想让我如何!这人从开始旁观到现在,除了那句探内力就再什么都没说过!现在却他妈的叫我二选一,我怎知他究竟想叫我认下教主女儿的名头还是暗示我指证楚修竹!眼下关乎程铮的性命,我怎敢信口开河! 我气得浑身发抖,犹豫再三却始终不敢痛下决心,只得含糊着低声道:“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步辇中人冷笑一声:“姑娘既不能明说,便恕我爱莫能助了。” “我是……”我急急开口,却又被他顶回来。 “姑娘想清楚了再同我说。地上凉,我也受不起姑娘这般大礼,姑娘请起吧。” 说罢复归沉默。 我僵硬地跪在原地,额头依旧贴着冻土,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地上,绝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身子好像变成个空膛的,风吹在身上,胸口的凉风却呼啸得更加厉害。 是一还是二? 我一遍遍问自己,脑海中又浮现出程铮方才的模样,心中急切万分,却愈发不能下定决心。 正自纠结时,不觉北风渐歇,南风渐起,我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身处黑暗恰逢光明,一时间双眼不能视物,然而过得片刻,面前的一切便逐渐清晰起来: 楚修竹与心上人会面归来后,衣服上沾了来路不明的香气。 孔鲫寻到我们时分别嗅了嗅我二人的颈侧。 不管韩荀如何解释,孔鲫都一口咬定我是夏涵星的女儿。 步辇的布帘一直遮得严严实实,楚修竹说,她的心上人是哑巴。 四条断线连成完美的一条,是一。 我冷笑一声,慢慢站起,嘲讽地盯着步辇,一字一句:“我是夏涵星的女儿,我愿随少主返回魔教。请少主开恩,放过青阳派上下。” 双方都属意于我,我若再拿着捏着,岂非辜负了列位的美意? 步辇中人沉默了一会,问我:“可有证据?” 我垂眼思索片刻:“自然是有的,不过拿来需要些时间,请少主稍等。”顿了顿又轻声道,“至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列位英雄善待我师姐和我师叔爷,他们便可以等到我回来,少主便也能够得偿所愿。” 步辇安静片刻,那人突用传音入密在我耳边细语:“你知道什么?” 我亦用耳语的声量飞速回他:“香气。” 又朗声道:“少主若是怕我跑了,可以叫那位白胖的长老随我一起去。” 那人沉默一会,用千里传音道:“劳烦摄通长老陪谢姑娘走一趟。”复又用传音入密淡淡嘱咐,“若此行我们带走的不是你,而是楚修竹,那么无论是何原因,我都会算到你头上。我们启程之日,就是程铮赴死之时。魔教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你防得了一年,防不了我们二十年。” 我不由攥紧双拳,轻轻颔首:“我明白了。” 发面馒头提着程铮跳下房檐,将他好好地放在地上,笑眯眯地向我走来:“我们去哪?”态度竟熟稔得仿佛相识多年的长辈一般! 我看他一眼,转身走到楚修竹身边扶她起来,伸手帮她整理被孔鲫扯松的衣裳。她脸上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睛勉强望着我,目光疑惑,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不出话来。 我垂着眼睛字斟句酌:“师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今日之事,你若一时接受不了也没什么。你只需记得我是谢如期,你是楚修竹。你不必恨我,也不必对我心存愧疚,若是哪天想通了,更不必费神来寻我。——左右咱们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 一边说着,一边探进她怀里假意帮她整理前襟,手指摸到她装平安符的荷包一勾一带,荷包便被我顺进袖筒。我捋平她衣物,将她扶着送到程铮身旁好好坐下,又盯着孔鲫问:“我回来之前,先生会好好待他们的吧?” 孔鲫一愣,继而笑道:“愿效犬马之劳。” 我点点头,盯着他双眼一字一顿:“我在青阳派,唯二在乎的就是这两人,若他二人有什么闪失,我宁愿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报复回来的。” 说罢转头同发面馒头道:“长老请。” 27生门还是死门 发面馒头与我并肩而行,沉默半晌突笑道:“不知姑娘可知令堂芳名?” 他说话的声音柔之又柔,闻之仿佛一头扎在团棉花上,脚底软绵绵,头上轻飘飘,未及细想便晕陶陶地开口:“名字不晓得,只知道姓夏。”出口的话竟如梦呓一般,声调平平,吐字也是含糊不清。 我心知不对,连忙收敛心神,使劲甩了甩头。然而我正晕着,这样一甩便失了平衡,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膝盖磕上冻土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叹道:“原来长老是用这种方法抓住我师叔爷的。”一叹之后又是惊惧交加:我此时情绪紧张,对他敌意甚浓,他却仍有能力仅用声音就催眠了我,如此看来,就算我跟他们回了魔教,只要他稍加试探便能得知实情,到时我该怎么办? 看他刚刚见步辇而不拜的神情,似是在魔教中地位不低,我是否可以将实情悉数告诉他,激他与那魔教少主分庭抗礼? 正自犹豫着,发面馒头已伸手拉我起来,嘿笑一声,语气似褒似贬:“姑娘心性坚韧、冰雪聪明,颇有令堂遗风,老朽佩服!” 我一咬牙,偷瞧着他面上表情轻声试探:“长老此话未免说得早了些。我娘虽也姓夏,但世上同姓之人不知凡几,兴许只是巧合,兴许……韩掌门并未将那位东方姑娘藏在本门之中。若果真如此,长老和少主缘木求鱼,岂非怎么选都是中了他的计?” 发面馒头揣着手冷笑:“咱们事前多方查探,自问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登门造访。若说同姓乃是凑巧,姑娘体内藏有寒气,虽是青阳派弟子却没有半分内力也是巧合?莫非姑娘现在要告诉老朽,适才言之凿凿的证据之辞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其实是想说服老朽,咱们都是拜错了庙、请错了神?”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杀意尽显,似是随时要将我立毙当场,我只得苦笑一声低低解释:“我方才的证据之说确实有些托大,然而这东西应该多少和魔教有些干系。而且适才情状长老应该再清楚不过,纵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冒险试试的。” 指望他恐怕是不行了。这人戾气太重,就算能激得他和那魔教少主针锋相对,他也不觉得多杀几个人有什么大不了,要他救人性命只怕是天方夜谭。看来我势必要认下魔教教主之女这个名号,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兴许再坚持一会就有转机呢。 我伸手入怀,假意去摸东西,实则迅速将袖中藏着的荷包滑到手上拿出,取出平安符,向发面馒头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平安符,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听讲这是用魔教独有的玉碎折叠的,若是一个不慎便会玉石俱焚,因此我虽保存多年也不敢妄动,所以也不知里头究竟写了什么。长老可否帮我解惑?” 发面馒头面色缓和了几分,他接过平安符几下拆开,匆匆扫过一眼便递给我,问:“姑娘可知个中涵义?” 那黄表纸上果然写着如药先生所述的几行判词,只是头两句不同: 画中仙,仙人居,仙人居外白玉塘,白玉塘中并蒂莲,并蒂莲边沐鸳鸯。鸳鸯鸟,对白头,白头不弃死相随。 我思索片刻便笑道:“原来如此。长老请随我来。” 我这几日与祠堂十分有缘,兜兜转转总是回到这里。倒十分像是游戏里做任务,任务不完成便无法展开剧情。只不知这神秘任务完成之后,我是顶着东方情的名头苟延残喘,还是功成身死,令楚修竹与东方储父女团聚? 多想无益,我带着发面馒头来到祠堂,用铁丝开了铜锁进去,顺着屋子四壁细细观看墙上列位掌门的画像,边看边掀了画轴去敲背面墙壁。直到敲到夏渊的画像时,才听到悾悾的回音。 也是,机关藏在自己爹身后,倒的确比藏在别人那里觉得心安。 我摘了画像,伸手向发面馒头道:“借长老匕首一用。” 发面馒头笑道:“姑娘说割哪里,我照做就是。” 我了然看他一眼,伸指在墙上画了个大致的轮廓:“长老放心,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们手上又有两个人,纵是我使计抓你为人质也是不够换的。”除非是按重量。 说完又顺便瞟了一眼画像,夏掌门离世时大概年岁尚不算大,画中男子约有四十余岁,两鬓微须,宽袍大袖,手持长剑,颇有谪仙之风。画师将他一双眼睛画得极好,神采奕奕又柔和多情,似是能包罗天下万物。 看着看着不由一愣,这眼睛……倒是十分像楚修竹,——岂不是也和我的相似?莫非我也与他有什么干系? 正琢磨着,发面馒头突然叫我:“姑娘,好了。” 我连忙抬眼,只见墙上被他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洞里是一块铁板,上头嵌了铜质的齿轮若干,中间支出一柄铁质的把手供人扳动。我细细端详半晌,伸手进去左右拧动调试,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听到咔的一声,继而是轧轧连声,从墙上直传到屋外。我连忙也跟出门外跑到池边,正好看到石雕鸳鸯的头部被石壁顶出,啪的一声砸进水里,露出个碗口大小的黑洞。我俯身伸手向里面摸索,不多时便摸出个油纸包裹的小包来。 发面馒头也赶到池边,看着我笑道:“姑娘博学多才,竟也通机关之术。”话语中颇有试探之意,声音又有些发软。 这次我早有防备,因此只晕了一下便又恢复清明,我边拆包裹边随口敷衍过去:“既不能练功,平时总要玩些什么打发时间。这机关也并不难弄,比师叔爷帮我找回的那些小锁差得远了。” 他神色稍缓。 我解开纸包拿出个蜡封的小木盒,再划开蜡层打开木盒拿出一封信来。 捧着信笺心跳如鼓,我双眼看着字迹,脑子里却反映不过来,匆匆看过一遍之后,又看了一遍才勉强理清思路。心中陡然一松,暗道我在不久的将来会不会死还是另说,程铮现下应该是死不了了。 我眨眨眼睛,再次盯住纸上小字,一个个慢慢看过去: 吾女情儿如晤, 汝见信之日,应是汝父东方储寻汝之时。吾本一心求死,不欲赘言,然又恐汝父不解吾衷,复迁怒于人,故具信一封,聊表往日恩怨。 昔吾与汝父识于乡野,互生倾慕,誓共生死。后知汝父出身魔教,殆已晚矣,动情晓理,均不能改其智易其行,遂心灰意冷,欲与之绝。 然吾虽恶其行,却久不能断情绝意。如是纠缠不清,吾甚愧之,遂画地为牢,隐于市井,远离江湖,亦不见闻于汝父。 后汝父败于独孤氏,几欲丧命,吾以身替,中烈焰寒掌,缠绵病榻三载。汝父日夜守护,嘘寒问暖,朝朝如是,言行颇有悔意。吾感念至深,遂以身相许,竟致有孕,吾既喜且忧。 未料临盆之日旧创复发,性命悬于一线。神智恍恍之时,见汝父以吾异母胞妹夏幼仪为媒,度吾真气救吾性命,翌日母女平安,幼仪却不知去向。 吾百般追问,言其已返乡归里,然多方查找,均不见人,吾知其凶多吉少,日夜煎熬,言终因己故害人性命。然汝父不屑一顾,亦毫无愧悔之心。吾终心死,遂以性命相挟,与其义绝。 吾早有赴死偿命之心,然汝尚年幼,恐见欺于人,故苟活四载。今托汝于故人,吾再无牵挂,惟愿汝从善如流,正身明法,既为吾之大幸。 母,夏涵星绝笔。 原来如此。 原来我娘名叫夏幼仪,我与楚修竹是姨表的姐妹,我和她都遗传了夏渊的眼睛,也继承了各自娘亲的地位。 龙套的归龙套,主角的归主角。 原来药先生当日所说,我体内寒气比正统寒冰诀还要毒上三分,却是因为我娘在怀有身孕时充当了净水器的缘故。别人喝的是纯水,咱家喝的是泥沙,就算是胎里带的东西也有天差地别之分。所以韩荀能够为楚修竹化解内力,我却只能寻些旁门左道的方法,与其妥协共生。 想想好的一面吧!当日夏涵星既没看出来我娘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应该是她当时还未显怀。怀孕初期受了寒气还能不落胎不畸形,躲去叔叔家生生扛到临盆时…… 想来若不是组织需要我,我也不会如此命大。 我心中波澜万千,脑子里分裂人格再次不怕死地蹦出来,一个赞许夏涵星三观端正实乃当世典范,一个骂她愚蠢之极竟为个龙套舍身偿命,一个怨她最后关头撂挑子罔顾he大业,还有一个猜测两人情路坎坷,怕是多半都因为女主作死。 我不由长叹一声,心说这种丢卒保车的套路早就被人用烂,围观群众也早就习惯牺牲小我成全主角的伟大情操了,死了就死了,掉几滴眼泪逢年过节拜一拜就算是有情有义。惹得如今见到个坚持众生平等并积极身体力行的女主角反而浑身的不自在,仿佛她若不彻底颠覆人生观一心与男主双宿双飞就是对不起全天下一般。 也不知究竟是她有病还是我有病。 但她毕竟是说到做到了的,单凭这一条已经甩出只会唧唧歪歪的假道学们好几条街,至于她生前种种究竟孰对孰错,各人自有各人的看法,我又何必赘言。 我又匆匆看过一遍,将其中内容牢牢记住,这才长出一口气,折好信纸,将要递给发面馒头时却正正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探究眼神。 发面馒头一笑,目光又正大光明地在我脸上逡巡半晌,这才敷衍着安慰我:“大小姐节哀顺变。”竟已换了称呼。 我勉强笑笑,心说我哀与不哀又有什么关系,左右都是杀了做药的,难道你们还关心盘子里的牛排生前开不开心? 发面馒头替我折好信纸放入匣中,重又交回我手里,笑道:“既已确定大小姐身份,咱们也该尽早启程了。教主日日期盼能和大小姐早日相聚,特别嘱咐我们日夜兼程,不得耽搁。” 是呵,确定身份。我不仅仅是牛排,还是神户牛排,全球限量的那种,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我不由语带讽刺:“多谢长老提醒,我们是该早早赶路,否则赶不上为教主大人舍身制药,便是我的不对了。” 发面馒头面上仍是一派和煦春风:“大小姐误会了,咱们方才如此说,不过是怕韩荀拿乔。教主倾慕令堂至深,又怎会将亲生女儿制药续命?您且放一百个心,魔教对旁人可能是火海炼狱,但对于大小姐来说,便是世外仙境。” 我嘿笑一声:“长老这话说得有意思。——咱们走吧,我担心我的同门,不敢耽搁。” 说罢起身,率先走在前头。 发面馒头跟在后头道一声得罪,突拉起我施展轻功飞上房檐,只片刻便回到正殿广场,揽着我站在房上朗声笑道:“证据确凿,谢姑娘便是咱们教主之女!幸不辱命!” 我与他在祠堂蹉跎良久,此时已是日出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一地,照得地上鲜血分外明显。 似是毒烟的药性将过,广场上倒伏的不少门人已经稍稍清醒,只是还不能动弹。听见发面馒头喊话,清醒的几人俱是疑惑地抬眼看我又环顾四周,面上带着相似的不解之意。 我冷冷看一眼步辇,转头向发面馒头示意:“请长老放我下去和朋友话别。” 发面馒头连连应是,挟着我跳下屋顶。双脚刚刚落地便听见噌啷一声刀响,循声望去,竟是韩荀用胳膊将卡在琵琶骨上的钢刀推出后一跃而起,用右边袖子卷住钢刀在面前一抡,嘴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刀面上,向我恨声道:“你不能去!”喊罢便提着刀合身扑来,气势汹汹,竟是有意将我立毙于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2s2s22009投喂的地雷票,夜夜当新郎的赶脚真好啊!小s,快到朕的怀里来!~~~ 另:最近几章确实悬疑了点,欢迎大家有爱的讨论,不欢迎揪住俺问真相!╭(╯^╰)╮ 真相神马的当然埋在文里啊,有心细的亲明明已经看出伏笔并作出精彩评论了的说,俺实在不能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就作出剧透这么缺德的事儿啊!(想想看,我在人名后面加括号说:他是凶手!该是多麽扫兴的一件事…… 啰啰嗦嗦一大堆,哭着跑去存文……三更!要了俺的老命了…… 28正道还是妖女 韩荀手持钢刀,气势汹汹地向我扑来。他身上裹挟的劲风先一步扑到我脸上,凌厉十足,我怕是只那一撞之势都承受不住! 我急急后退几步,心中一片茫然疑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耳听得发面馒头大喊一声“丙三!” 随着他口令,一名黑衣人斜刺里飞速冲出,以肉身做盾径直撞在韩荀刀上! 钢刀入肉之后嵌在骨头里,韩荀被这一阻钢刀离手,然而冲势未减,整个人前扑之后又滚了几滚,极狼狈地滑到我面前停住,仰面倒在地上。他落地之后,又微微挣扎几下,似欲起身却是有心无力,只得瘫在地上,口鼻中缓缓流出血来。他面庞迅速涨得乌紫,然而一双眼睛仍是执拗地盯着我,目光复杂,看不清究竟。 广场上倒伏的门人眼见他自杀性攻击不成,俱都惊叫出声,有几人想要勉力起身查看,但又立即被看守的魔教教众打压回去。 孔鲫上前查看那黑衣人,片刻起身道:“韩荀是吞了赤焰毒。此毒大热,正与大小姐体内的寒气相克,——亏得长老放人伥去阻他,若是小姐被那钢刀上的毒血所伤,必定凶险万分,还……”说到一半却猛然收住话题,顿了顿笑道,“小姐福大命大。” 还什么? 我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他是想说我死了没什么,然而我中了赤焰毒之后身带剧毒,连带着尸首也不能做药,无法让他家教主延年益寿了! 他此时对着我时早已换上一副恭谨神色,然而这没说完的半截话却明明白白表示,他还是只将我看成做药的原材料而已,两相一对比未免让人生疑。而且他浑身的机灵劲儿,怎么可能带出这样明显的破绽让人顺着话头往下想,再加上他早已知道我并非真命天子,想必只是借此咬实我身份,让白面馒头再不做他想吧。 这毒我也曾听说过。当初药先生为我用遍百草,但大毒的药物还是不敢碰的,这赤焰毒便是一种。虽然它起效快,甫一入口便会有烧灼之感。然而这味毒药的主旨却是折磨而非了断,毒性蔓延时仿佛烈火过境,每过一刻痛苦便增一分,烧烂了食管肠胃之后,再将其余脏器一点点地鲸吞蚕食掉,到得最后,人大多不是被其本身毒性所伤,而是生生疼死的。 所以赤焰毒常常被用作折磨刑讯的利器,少有人这样想不开用它自杀。 我低头看着韩荀,恨不得用眼神与他交流:你是真的想杀我,还是在他们面前做做样子?如果只是做做样子,他们既已信了我,你又何必再用性命相搏?难道你认为在我面前惨死,就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了吗? 韩荀仍是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眼白渐渐充血,片刻之后,眼角也渗出丝丝血迹,看起来十分可怖。 我连忙别开目光,余光正好瞥到委顿在地的楚修竹,心中陡然一亮,仿佛醍醐灌顶:自出事以来,我都将他当成是楚修竹的师爷,是暗恋夏涵星而不得的男人。然而我却忘了,他还是青阳派的掌门,是实打实的武林泰斗。他这样拼命保护楚修竹,除了忠人之事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楚修竹体内带的寒气至阴至纯,全无杂质,修习的也是正道武学;而我从我娘那里继承的都是筛选留下的糟粕,又在药先生那里受了四年毒药洗礼。我俩就好比是花生油和地沟油,只要东方储让我上了桌,估计就是凶多吉少,趁他病要他命。 韩荀这是一石二鸟啊。 我真没说错他,鸡贼王中王。 思及此,我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却见他满脸鲜血,眼白全是红色,眼睛却仍是睁着,好像还有气息。我不忍,于是转头问孔鲫:“还有救吗?”明着是问有救没有,实际却是问他,他还剩多长时间。 孔鲫乖觉地抽出身边一名教众的钢刀,双手托着递到我面前:“韩掌门再活亦是受苦,大小姐慈悲心肠,就做做好事,送他一程吧!” 此话一出,四周倒伏的门人有的放声痛哭,有的破口大骂,骂的果然不过是无耻下流两个词颠来倒去地用。孔鲫似浑然未觉,仍是手托钢刀笑看着我,我犹豫片刻,握住刀柄,拖着刀走到韩荀面前蹲下:“韩掌门。” 几位骂人的弟子瞬间转了风向,众口一词地连声骂我罔顾伦常,实乃师门不幸。 我皱皱眉,轻声重复:“韩掌门。” 韩荀双唇微颤,眼神忽忽悠悠落在我身上,而后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垂目道:“人都道天地君亲师,你是我师爷,便是于我有恩。当日我寒气发作时你救我一命,又送我求医,按理说,我便是欠了你一条命。——然而今日你又要取我性命,咱们之间的这笔债,就该是两讫了才对。……可当日你说是救我,其实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出力操心的都不是你,我也未曾蒙你日夜陪伴。然而今日之后,我却要因你之故远赴魔教,前途渺茫,生死未卜。因此细算起来,你还是欠了我许多的。——所以你觉得,你现在服毒横死,就能与我恩怨两清了,是不是?” 此话一出又是群情激愤,众人皆骂我忘恩负义牵强附会,韩荀却面皮颤抖,喉中赫赫连声,听声调似是在道歉。 我冷笑一声:“你若活着,江湖中人面上不会说什么,背地里却要笑你懦弱无能,被魔教欺负到头上,全派无一人能够逃出魔掌,人家还将你苦苦保护的门下弟子轻易劫了去。就算为了找回这个场子,你也会厉兵秣马,集结各大门派讨伐魔教。” “但是凭什么呢?别人又没有被打了脸,我又只是个小人物,哪值得大家为我兴师动众?所以,我在魔教只要一天不死,你就一天如芒在背,进退不能,左右都会落得个没脸。” “但若是你现在痛快死了,大家便会赞你义薄云天,宁为玉碎,只可惜天不我与,一代英杰竟殒命于宵小之手。说不定正道各派还会因此人人自危,从而再次团结一致,共同讨伐魔教。” 我轻叹一声,看着他道:“掌门是轻生死重仁义的大侠,这笔账该如何记,您早有打算了,是吧?” 他张着眼看我,眼中似有哀求之意,却不知是求我不要再说,还是求我快点给他个痛快。 我环视一圈,将钢刀刀刃向下压在他脖子上,看他眼中瞬间迸出解脱,不由冷笑:“我现在杀了你,你求仁得仁,再不受苦,我亦心中大快,对你的恨意稍减,听起来似乎挺划算。——但是我若当真下手,便是给悠悠众口开了一道门,他们会斥我以下犯上,迫害忠良,十足魔教行径。程铮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会怨我的。这一刀下去,虽是你死我活,但细细一想,还是你更占便宜。” 说罢提刀起身,倒转刀口将其递还给孔鲫:“孔先生要下手时,不必说与我知道,我怕做恶梦。” 孔鲫笑着接过:“此等腌臜的粗事,自然由在下代劳。” 我转身向程铮走去。离他还差两三步之遥时,身后突传来刀锋入肉之声,青阳门人齐齐沉默一瞬,继而大哭的人哭得更悲,骂街的人声音更响。什么“魔教妖女”、“罔顾伦常”之类的词语翻来覆去用个没完。 果然是词汇匮乏,连句涉及我祖上的都没有。你们好歹也骂一骂东方储啊,这样欺负个小丫头算什么侠士? 我轻哼一声,闭目深吸一口气,复睁开双眼,走到程铮面前蹲下。 出乎我意料,他目光依旧如常。仿佛我现在的身份不是魔教妖女,他也没有身受重伤,我们还在药王谷过着简单的生活,一起背书,一起玩,他看尽我的尴尬苦楚,我苦中作乐调戏他至面红耳赤。 我不由眼眶酸涩,慌忙低头掏出帕子,一点一点替他擦去脸上的泥土血污。 早春天寒,他脸上的污渍多半已经凝结,我手边又没有水,擦了半天也只是颜色淡些,反倒擦得他俊脸通红。我只得扔了帕子苦笑:“这么多年已看惯你俊俏得丧尽天良的一张脸,谁知临走前,你倒给我变了风格。真是男人心海底针,摸也摸不透。”想了想又自嘲,“咱俩大哥不说二哥,你带我回青阳山时,也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多了个魔教教主爹,成了个魔教妖女吧?” 程铮仍是静静地望着我,他脸上黑一块红一块仿佛迷彩,虽然狼狈,倒愈发衬得他目如朗星。 我被他看得心虚,不由握拳发狠道:“你这样望着我,是否也怨我心肠歹毒,不该让孔鲫杀了韩掌门?难道我应该延请名医为他续命才是对的?” 他动了动嘴唇,终于轻声开口:“师兄再活亦是受苦,纵我异地处之,也要如你所为。他们不知,我自会解释,你不必挂怀。……你,你自己好自珍重。”他许是受了严重的内伤,话说到一半就喘息连连,似是气力不济。 我伸手抚摸他脸,突然热血上脑,未及细想便扣住他脸颊贴了上去。 两唇相贴时,我心中一荡,胸口似酸似甜,手脚酸软,恨不得整个人立时化作一滩春水软在他怀里,就此沉沦千年万劫不复。 程铮也是身上一紧,却并没有推开我。 我经他默许,自然愈发的得寸进尺,须臾之后竟不满足于纯情的一吻,于是双唇微张含住他下唇,用舌尖轻轻舔舐,玩弄半晌之后,又试探地轻触他齿列。程铮浑身一震,我赶紧罢口退开,红着脸讪笑解释:“就……就算是代替十八相送?” 程铮亦是俊脸通红,垂下眼睛并不答我。 我讪笑着低头揉脸,这时才听到四周叫骂之声又换了内容,什么天生不知廉耻心性歹毒之类的四字成语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可见即使是正道人士在辱骂女性时创造力也会比正常水平高一咪`咪,也可见猥亵全民偶像的代价是巨大的。 然而再听几句之后,我不由笑容尽敛。 纵是泥人也有个土性,韩荀已死,师姐无辜,步辇里那位我又不敢骂,现在这些人也对我尽情谩骂,又怎能不让我恼火?于是呼地起身,冷着脸,视线逐一扫过骂街的弟子:“妖女又如何?你们不明真相便对我痛骂一气,欺软怕硬,不敢骂魔教,只骂我这个身单力薄的小丫头,就是什么好了不起的事情了吗?就算我对不起青阳派,你们又当如何?讨伐我?我现在就站在这里,哪个有种,来效仿你们掌门一剑刺死我呀?” 众人更是激愤,有人勉力挣扎着直起上身,然而屁股尚未离地便又被魔教教众打压了回去。我微微冷笑,道:“是非黑白,还待日后评说。若我哪日当真做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勾当,也不用你们讨伐,只要程铮提了剑站到我面前,我自当引颈受戮!” 说罢转头看一眼步辇,又大声补充:“然若程铮遭遇不测,我虽势微,也定会不遗余力追讨真凶,令其不得善果!” 一席话说完,但见众人脸上嫌恶之意更浓,白面馒头面上云淡风轻,眼中却隐有喜色,孔鲫则迅速看了一眼步辇。 我偏头向程铮莞尔一笑:“也不赖他们骂我妖女,在这方面我还是很有天赋的,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感谢s2s2s22009童鞋的第二颗地雷,感谢ww的地雷!快~到~朕~的~怀~~~~里~~来!~~ 二更在1点半! 29忠臣还是内奸 <!--start--> 我一席豪言壮语喷完,青阳派众人稍安静半晌,又是七嘴八舌地开了骂,然而这次隐约掺了些痛斥魔教中人的句子,再不只是针对我一人了。 程铮轻声道:“一场误会罢了,你又何必火上浇油,将自己往魔教那边推?我……是我没护你周全,日后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伤你性命的。” 他的声音极轻极浅,却字字如刀劈斧凿一般刻在我心上,惹得我胸口刺痛不已,呼吸顿时一窒,半晌才强笑道:“又有什么不能伤的,只要是程少侠你,纵是叫我立时去死,我亦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也嫌自己太琼瑶范儿,连忙笑着补充:“要是师叔爷觉着心中有愧,不妨就以身相许了我作为补偿?你看,你功夫高强,又美貌逼人,若是当真许了我,我便是捡了天大的便宜,粉身碎骨也值了,更何况魔教几年游这种小事。——而且夫为妻纲,你今后说什么我都照办,一朝有难,家属顶上也是惯例。你许了我之后,内疚自责之类的负面情绪就再不会有了,是否也不算太赔?”边说边挤眉弄眼。 程铮面色陡然变冷,语气也有些发硬:“纵是离别之时,你也要说这些不着调的浑话吗?” 我一愣:“我……” 他硬邦邦道:“我真心待你,原以为你亦是以真心报之,难道竟是我想错了?” 我沉默,继而惨笑,半晌轻声道:“你没错,我当然是真心的。……虽然油嘴滑舌了些,但我曾说过的那些调戏你的话,从来都不是谎言。” 我突然觉得窘迫万分,忙垂目匆匆道:“刚才那番话也是真的,你……你就算不以身相许,我亦是愿意为你而死的,所以不必自责,更何况此事确是与你无关。”说完就要忙忙起身。 程铮却突然拉住我手,眼望着我嘴唇翕动:“我答应你。” 他并未出声,我耳边却仿佛突然有闷雷轰然响过。 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又愣愣地喃喃自语:“我是看错了吧……” 程铮抿了抿嘴唇,轻声重复:“我愿以身相许。你……你且好好活着,等我去寻你!”说罢又缓缓抬眼看我,眼神专注,意味不明。 我不争气地鼻子一酸,两管眼泪噗地飙出来,连忙跪坐在地,双手抱住他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心说就算他只是念在我人之将死给我个安慰奖,洒家此生也是无憾了! 程铮单手在我背上轻轻拍抚,片刻后低声问我:“我要你活着,你可能做到?” 我吸吸鼻子,勉强笑道:“好!” 他追问:“当真?” 我笑:“自然当真。——不过你不必去找我,只需安心等着我回来找你就是。至多五年!……若是五年后还见不到我人影,就是我魔教妖女当得太爽,移情别恋了。那么这婚约便就此作废,你自去娶妻生子,我自留在魔教蓄我的美男后宫。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程铮又是用嗔怪的眼神将我望着。 我只得笑着摊手:“油嘴滑舌习惯了,你且忽略就是。”想想又道,“但你在这五年里可要修身自持,莫要和其他红颜不清不楚,千万不能给我戴绿帽!……尤、尤其是我师姐,我此去和她毫无干系,你不能恨她怨她,亦不能对她由恨生爱,产生什么不该产生的感情!” 不是我捕风捉影,恨女主或是和男主抢女主的男配太容易领便当了,比如明恋周芷若的宋青书啊,被王语嫣明恋的慕容复啊,明恋朱七七的王怜花啊,暗恋哈利波特的马尔福啊…… 我家师叔爷这么上镜,若是被那押韵作者看上,恐怕不压榨出他的全部剩余价值不算完。别到时我这边有惊无险,他那边却已经被剧情君的邪恶小黑手折腾得半死不活了。那他这以身相许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关键时刻,还得靠正道少侠的一言九鼎来保证。 程铮却没立即答应,而是凝眉瞧我半晌,又越过我瞧了瞧韩荀,眼中渐渐现出了然的神色。片刻之后,视线又要往楚修竹的方向溜。我情知他八成是猜到什么,赶紧捧住他脸笑道:“大局已定,我马上便要走了,官人你再用这宝贵的时间看旁的人,奴家可要伤心欲绝啦。” 程铮垂目看我,面色严肃:“究竟是不是?” 我犹豫良久,终是隐晦承认:“我只是谢如期而已。” 他闻言神色郑重,我忙再次投怀送抱,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苦笑着轻声道:“两边都属意我,我承认了也是逼不得已。若是师姐现在再跳将出来与我抢这名分,恐怕她还有活路,我却是断无生理了。——不过你放心,东方储对夏涵星用情颇深,只要我小心谨慎,恐怕他们也不会把我如何。” 说罢又收紧手臂抱了抱他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又笑道:“一定要为我守身如玉啊。” 程铮脸一红,抓住我的手紧了几分:“三年。三年不归,我便去找你。” 我笑:“四年,成交!” 发面馒头咳嗽一声,远远提醒我:“小姐,该启程了。” 我无奈起身,又低头向他遮遮掩掩地送了个飞吻,笑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说罢看一眼旁边昏迷不醒的楚修竹,终是没有再叫醒她。 出身不是你的错,今日我以身替,就算是报答你对我的关照有加吧。以后咱们再无瓜葛,各自珍重! 发面馒头过来拉着我胳膊,笑道:“小姐请吧。” 我一点头,随着他走出山门,快要下山时又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程铮。 他仍是撑着身子与我遥遥相望,相隔这么远看不清他面容,我亦可以放心大胆地脑补上一副痴情面孔。 我心中不由一暖。 这样想来,我也不算太过悲催。就算程铮只是怜我倒霉才为我画了这一张大饼,起码他还肯为我这样做。 我不由嘴角上扬,发面馒头突笑道:“小姐当真是个妙人,自己的死活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倒十分着紧那位程少侠的安危。适才咱们百般逼迫也不见小姐慌张,我一抓了程少侠,小姐便立即松口了。却不知日后程少侠若是被人威胁,小姐又当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语气诡异,我吃了一惊,连忙凝目看他,见他目光中似有杀气透出,不由大骇,未及细想便伸手抓住他手腕,急道:“长老这是要逼死我么?!” 发面馒头任我抓着,抬眼看我笑道:“小姐却是关心则乱了。若我有心要了程少侠性命,我现在又怎会出言提醒?理当是出了青阳地界之后,默默潜回去闷死他了事,对外只说他重伤不愈。一来一回,我便洗脱得干干净净。——小姐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我冷笑一声:“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欲盖弥彰呢?” 发面馒头也不恼,反而点头道:“小姐所言甚是。然而我现在说了,程少侠再出事,小姐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我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不过是给小姐提个醒儿。咱们此次带来青阳派的都是心腹,您倒是不愁有人将这里的事泄露出去。只是回到魔教之后,您再将软肋暴露出来便是不智了。更何况那步辇里的东方历怀揣着怎样的心思,我们都是不知,说不定就会用这事威胁于你,到时便当真不好办了!” 他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我犹豫片刻,突道:“若是东方少主想要威胁我,自然要保证程铮活着,我才会就范。而长老方才也说,若程铮有事我自会算在你头上。因此长老如果在意我的想法,便也不会要了程铮的性命。” 发面馒头抚掌笑道:“不错!我确是不会伤那位程少侠的性命。可是小姐可曾想过,若有人想要离间嫁祸,又会如何?” 我垂眼沉默半晌,点头道:“多谢长老提醒。” 他一笑:“举手之劳。” 说完没多久,突见得孔鲫从队伍前头向回跑,在我们面前轻飘飘落地,向我含笑拱手道:“此去路途遥远,少主体恤小姐全无内力,特邀小姐同乘步辇。” 我看了发面馒头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哪会那么好心?强拉我与他同乘,其实还是打的监视劝诱的主意吧。 不过我倒是也想看看楚修竹喜欢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尤其是他还顶着东方的姓氏,——总不会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么重口吧? 孔鲫征得我同意之后,带我施展轻功几步赶到前头。只见那步辇仍被大汉扛着飘飘而行,孔鲫也不叫停,竟直接单手拎着我衣领将我空投了进去。 我噗通噗通地裹着帷幔滚进步辇,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帘子里挣脱出来,抬头看一眼正中坐着打棋谱那人,却先是呆了呆,心里加粗滚动播出的第一个词是: 魅?惑?狂?狷。 第二个词是, 女王样。 两个词滚动了几遍之后又感慨,难怪楚修竹以为他是哑巴却还喜欢他,李少阳跟他一比简直是渣都不剩下。就这姿色,别说是魔教少主了,就是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睡一人杀一人的暴君,也一样有大把姑娘向他扔水果。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保持着侧卧抬头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 他年约十五,瓜子脸丹凤眼,眉梢和眼角都向两鬓微微挑起,看着便有些像狐狸,左脸上一道极淡的伤疤正与眼睛平行,顾盼间又平添几分邪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是玉雕的一个假人,初看还觉得美,看久了便慢慢觉得身上发冷。 我克制地打了个冷战,刚要开口却被他伸手示意噤声。 他侧耳细听了半晌,才放下手,顺便把棋谱放在脚边,一颗颗将棋子捡回棋盒里,垂眼淡淡道:“问吧。”声音仿佛金玉,虽然好听,但又是少了几分人气儿。 我眨眨眼睛,笑道:“本来我确是只想问问题的,后来被那位发面馒头长老提醒,所以也来提醒一下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贼困……熊困……瞎困…… 他喵的还有一更…… 嗯,在3点30 顺便贴个以前做的……整理吧…… 《《《金庸小说之——和男主抢女主的男人们的坎坷血泪路》》》》 提到武侠小说,不得不提到金古两位大师,而从两位大师的文章中,亦不难看出两人的某些“情结”和观点。 古龙笔下的女子千奇百怪,且经常只在人尽可夫、心肠歹毒、别有用心、迂腐、剧情小黑手中间进行单选和多选。但他的男女主角(只要不是立志好基友一被子的那种)只要爱了就不管不顾,管你是妓女(傅红雪的老婆)人妻(沈璧君)丑八怪(双双←七种武器之孔雀翎)还是坏蛋(这就多了),你的余生我罩着,世人眼光算老几。所以女人的前男友们基本都不会费什么笔墨,反观老金头,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自身经历的耐情阴影,他的男主总是用“画个圈圈诅咒你”这种方法克死男配,抱得美人归。单看不觉如何,但整理在一起看,就非常有意思了。 他的十五部作品中,和男主抢女人的男人下场如下: 飞狐外传——无 雪山飞狐——无 连城诀——万圭(跟狄云抢戚芳)中毒身亡,汪啸风(狄云最终爱人水笙的青梅竹马)中毒身亡 天龙八部——慕容复(跟段誉抢王语嫣)疯了,游坦之(跟乔峰抢阿紫)堕崖身亡 射雕英雄传——欧阳克(跟郭靖抢黄蓉)先断腿后被杨康杀死 白马啸西风——女主角,无 鹿鼎记——神龙岛岛主(苏荃原配)死,吴应熊(建宁原配)阉,郑克爽(阿珂原配)被灭国,刘一舟(方怡原配)死,沐剑屏、双儿和曾柔没原配。 笑傲江湖——林平之(跟令狐冲抢岳灵珊,丫惨得过分了点)先自宫后被关在地牢了此残生(要是他没宫,估计又被灭了) 书剑恩仇录——乾隆(这个没法弄死,不过反正大家普遍不待见陈家洛) 神雕侠侣——尹志平(冤啊!)为小龙女挡剑而死 倚天屠龙记——宋青书(看上了芷若姑娘)先在屠狮大会上被俞莲舟震碎头骨,被张无忌救活成了废人之后回到武当,又被张三丰一掌拍死(果然越优秀越倒霉) 碧血剑——看上青青姑娘的是何铁手,所以……算了 鸳鸯刀——无 越女剑——男主的cp是西施,所以……夫差你死得不冤。 由此可见,如果穿越成金庸武侠的男配,且不幸肤白貌美,就请欢乐地搅基去吧,爱与被爱都是罪啊。<!--end--> 30混吃还是等死 我坐起身子,看着东方历正色道:“少主和我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咱们互捏着把柄,便谁也别轻举妄动。只要程铮毫发无伤,少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若是程铮有事,不论是何原因,我都会算到少主头上。” 东方历握着棋子的手一顿,又立即颔首:“好。” 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倒叫我愣了愣,不由问:“少主会叫我做什么?” 东方历抬头瞥我一眼,淡淡道:“混吃等死。” 这! 这货是在卖萌吗? ……不像。他的重点好像不是在混吃,而是在等死上啊! 我僵在原地,后背好似有毛毛虫排成一排从肩膀齐刷刷滑落到腰际,半晌我才组织好语言重新开口:“楚修竹虽然在四岁就和她娘亲分开了,但就算再怎么不记事,三四岁时的事还是多少有些印象的。到时我和东方储见了面,不用他问我别的,就只拿出一堆仕女图让我挑,我也挑不出画着夏涵星的那一张啊。” 东方历将棋子全部收回盒里,从手边的一个矮柜里拿出根画轴来平平推给我,展开一看,正是我梦中曾经见到过的那个美丽少妇:“这是……夏涵星?” 他颔首:“这不是认得么。”修长的手指一比他对面的蒲团,“会下棋吗?” 我挪过去坐下:“知道规矩,但是下得不好。” 他将装黑子的棋盒推给我,拉着我手腕道:“边下边说,给手上找点事做吧。——回到魔教之前,你尽可以随便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既如此说,我也再没什么推辞的理由,于是捻起一枚棋子,先在星位上落子:“我该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 东方历随之也落一枚白子,看着我莞尔一笑,虽有些虚情假意,但亦是如春风化雨,仿佛白玉雕成的神仙姐姐恍然变成了真人,美貌还在其次,冲击力却是十分巨大:“这问题太过讨巧。我不愿答。” 我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你们总说做药,到底为什么要拿我做药,做的又是什么药,我是必死无疑,还是尚有生机?”边说边又落下一子。 东方历手持白子却不落下,一翻手腕将白子放在手心,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白子便突然如冰块一般咔咔碎裂,片刻之后已是一滩粉末:“寒冰诀,功力每高一重,威力便增一倍,对身体的损伤也是更大。我现在不过刚刚达到第六重,而东方储在十八年前已经达到了第九重,既仰其威力,也深受其害。若不尽快用药,他恐怕只能再撑一年。……而这药材,其实是用他自身的寒气养一个胎儿,若那胎儿能够平安出生、发身长大,待到他十余岁时,便可取了他的骨髓熬制成药,服用之后,便可至少再得十年寿命。——说白了,仍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 我不由插嘴:“东方储是早知这方法,还是最近才得知?” 他道:“自然是早就知晓的。只是寒冰诀太过霸道,胎儿等闲不能成活。他从十年前就开始尝试,掳回的孕妇不下百人,到现在也只活了一个。只是那孩子还不过六岁,等到骨髓能用时,怕是他早就驾鹤西归了。” 我奇道:“他不是知道怎样让孕妇顺利生产?怎么会只活了一个?”边说边拿出夏涵星的绝笔信递给他。 东方历接过信细细看过一遍,沉吟半晌,低声道:“我曾听说,有的人天生经脉奇特,丹田之中存不住内力,却可轻易接纳传递他人内息,进出自如,仿佛桥梁一般。但是这种体质却比那天生任督二脉畅通的人还难寻,东方储当年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令堂,才能救了夏涵星,然而日后再叫他在这人海茫茫之中寻找同样一个这样体质的人,却是难上加难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淡淡瞥我一眼:“若非如此,你体内怎会有寒冰诀的内息?——这样也好倒是省得我再强灌内力给你了。”他又抬眼看我,这次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原本只想借你尸首一用,如今看来,倒要当真跟你拴在同一根绳子上了。可惜。” 我顿时寒毛倒竖,手中黑子啪地一声掉在棋盘上,多半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说可惜没米了,中午只能吃炸酱面了。 语气虽淡,我却不敢不当真。 东方历帮我拾起黑子放回棋盒:“一句话就被吓成这样,待去了魔教,不用我动手,你便已经是尸首一具了。” 我搓搓双臂,勉强冷静下来:“所以,少主究竟是希望我死,还是不死?” 他道:“我自然是不希望东方储活得太长的,然而他不用你做药是死,用你做药也还是死路一条,因此你是死是活,于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关系。” 我轻出一口气,问他:“那你换我来,就是给东方储下毒用的?”他直接带走楚修竹多好?又能双宿双飞,又能倚仗她的主角光环唤醒东方储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总是诗的少男情怀,再联想到她妈的音容笑貌,这口药又怎么吃得下去? 到时东方储寿终正寝,含笑而逝,东方历即位,楚修竹金屋藏娇,他们就是多么吉祥幸~~福的一家! 把我拖进来干嘛? 东方历看我一眼,仿佛能读我心一般,淡淡解释道:“倘若现下是修竹随我回去,我不能坐视东方储杀了她,亦不能看到东方储宠她。——若是那样,东方储的死忠们便会属意扶她上位,将我弃若敝履,我又岂会坐视?到时双方斗得两败俱伤,纵是我赢了也不会赢得漂亮。就算她没有与我争夺之心,之前站了队的人却还是不能留的,她日日见我双手染血,又怎会再爱我?早知如此结局,倒不如一开始便将她规避出去,她只能看到我愿意让她看到的那一面便好。” 我笑道:“少主当真是个痴情种子。”顿了顿,又期期艾艾道,“少主也姓东方,不知和东方教主……和我师姐……” 他摇头:“我是东方储的徒弟,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我点点头,还未追问,他先开口问我:“你可听过十犬一獒的说法?” 我想了想:“似乎是将十只猛犬关在一间屋中,什么吃食也不给,待最后斗到只剩一条狗时,活着的这条狗便叫做獒犬?” 东方历点头:“魔教教主的弟子亦是这样一代代训练出来的,只是我们足有三十人。——五岁习武,十岁时关入暗室,直到只剩下十人时才将我们放出。彼时我们才会有自己的名字。往后几年便在教中各凭本事拉拢陷害,胜了便能壮大,败了便是死路一条。——直到上个月,教中还剩下两人。” 我听得目瞪口呆,仿佛天方夜谭,过了好半晌才算勉强消化此事,不由又问:“教中人士早已习惯站队分流,也不觉得朝秦暮楚有什么不对,但你却一向雷霆铁腕,只要稍有不从便将那人血洗了去?” 东方历一笑:“暴慢无亲、杀戮无辜曰厉,我岂敢辜负了教主对我的一片苦心。” 我恍然,原来他不叫东方历,而是叫东方厉! 这得是多奇葩的教主才会用谥号给人起名字啊? 相比之下,东方情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我讪笑:“我确无称霸之心,少主您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当一统圣教,千秋万代寿与天齐,我辈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请少主放心……” 东方厉颔首:“我自是了解。带你回去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同时也给那几个老家伙竖个靶子,端看谁能一头撞上来。” 我点头如捣蒜:“少主威武。”想想又道,“但是那位发面馒头长老的术实在厉害,我恐怕会在他面前露陷。” “你容易着道是他身上佩香的缘故,等回了魔教,我着人为你特调一副香囊,就再也不惧他摄心了。”他说完又看我一眼,伸手拂乱棋子,“棋力的确臭得可以。顾此失彼,漏洞百出,不足为惧。” 我长出一口气,刚要再拍马屁,却被他一眼堵了回来:“昆仑奴脚程极快,半月即可到达魔教摘星崖。你这半个月与我同吃同睡,须得谨记时刻以我为重,我不说话,你也不能闹出半点响动。” 我连连点头,心说跟你一个小魔头又有什么好说的,有那闲情逸致,我还不如跟我的分裂人格们说群口相声玩呢。 队伍取道西北,越往北走越觉得寒风刺骨。万幸步辇内不缺狼袄熊皮之类御寒的东西,每一天我都往身上多加一件,到得第十五天时,浑身已裹得跟球差不离,摔地上半点不疼,使劲点还能弹起几分。 就在这一日上,昆仑奴停下脚步,孔鲫隔着帘子通报说,摘星崖已经到了。 东方厉拎我走出步辇,跃入眼帘的竟是一片雪天地。灰白的天罩着莹白的地,天地之间再没半点其他的颜色。我将刚刚吃剩的核桃壳拿在手里,手指一松来了次自由落体,核桃径直落在雪上穿了个洞,目测应该深过了膝盖。 乖乖,难怪大家轻功都那么好,这要是不好,就直接被埋了啊! 优胜劣汰真可怕。 东方厉拎着我在大约六十度的坡上疾行,身后只留下浅浅的一行脚印,我一边感慨魔头们的轻功深不可测,一边微眯了双眼防止雪盲。劲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一般,我鼻尖初始还觉得又冷又疼,但很快便没了感觉。我忙忙伸手捂住口鼻,生怕山顶还没到,五官先缺了几样。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一行人在山顶停下。此处虽也有积雪,但看起来竟比山腰上少了许多。举目望去,整个峰顶除了个山洞之外便再没其他东西。东方厉走到洞边将我放下,整了整衣衫,自己先行进了洞穴。 我亦紧紧跟着他进山洞、下台阶,拐过一个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不像是什么地下宫殿,倒像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作者有话要说: 要死了……睡觉去…… 若有错别字和框框请指正…… 不许霸王我啊…… 31往日的教主
32往日的辛酸 <!--start--> 吃过东方储的红烧肉,又参观过一遍他的秘密菜园,教主大人便借口天色已晚,盛情邀请我留下过夜。 当然不是在一间屋子。他的卧室边上有扇小门直接连着耳房,耳房里有桌有床,纤尘不染,桌角上还零落地压着几本话本,并不像是空在那里摆样子的意思。教主大人亲力亲为地替我换好干净的床单被褥,又特特在外头烧旺了炭盆替我端进屋中。我受宠若惊惶恐不已,他却温和一笑:“情儿何必跟爹爹客气?” 我只得讪讪从命,心里却道谁是你情儿,你丫穿越到琼瑶剧了吧?一会是不是还要对着我珠泪涟涟地低吼爹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那在大明湖畔苦苦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娘亲? 还好他顾及身份,没再继续表达泛滥的爱心,嘱咐我早些歇息就掩上门回房了。我一路旅途劳累,此时也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因此等了一会没听着什么动静便也作罢,草草洗漱了上床睡觉。 然而毕竟心里不踏实,睡觉时便没脱得太彻底,只把外衫脱下,中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一夜无话,约莫着天刚放亮时突有人推我肩膀,一边推还一边笑道:“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这套说辞药先生常用,我正睡得迷糊,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药王谷,于是张牙舞爪地抓住那人胳膊,用大脸在他袖子上蹭来蹭去:“先生你行行好,让我再睡一会!” 一句话说完我也清醒了,后背立马吓出一身冷汗:靠!玩脱了! 御前犯驾还是其次,他若是追问我先生是哪个先生,我该怎么回答他? 撒谎?青阳众位师兄师叔之中,断没有一个先生亲密到了叫我起床的地步。 照实说?那他知不知道我曾在药王谷治病的事,知不知道药先生曾与他手下堂主互通有无? 我维持着抓他袖子的动作不敢动弹,后背上的冷汗一层覆上一层,不过刹那间,于我却仿佛天长地久。 在海枯石烂之时,我终于听见东方储笑呵呵数落道:“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赖床!”说罢托着我后颈拉我起床,又嘱咐道,“快些穿好衣服出来,包子要凉啦。” 我惊魂甫定,忙压下不解诺诺答应,待伸手拿衣服时,才发觉昨天脱下的外衫已经换成了棉布加大毛的衣裳,布靴也换成了耐寒的毛靴,衣服里揣的东西都好好地摆在桌上,只有装着夏涵星绝笔信的那个木盒不见了。 我不由一愣,待要细想,东方储却又在外间出声催我,我不敢再耽搁,连忙收拾妥当,极臃肿地横着出了屋。 他一见我便笑道:“之前还怕准备的衣裳不合身,没想到乐堂的弟子眼力倒当真不错!”说罢便催我快些吃饭,道说时典已经带着昆仑奴在外头等着了。 我狼吞虎咽地塞下两个豆沙包,喝了几口稀粥,被东方储以父爱的目光全方位沐浴了一遍之后,才穿得像只北极熊似的被他牵出去,经由另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岔路繁多的洞窟来到露天。他将我交给时典,又絮絮嘱咐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去。 我黑线满头,再次严肃怀疑,他究竟是怎么当上魔教教主的。 莫非丫人格分裂,一个负责婆妈一个负责狠辣? 我用疑问的眼神目送东方储离开,这才转眼去看那个名叫时典的中年人。 这位时典皮肤黝黑皲裂,鼻子和腮骨都有些歪,像是被打断又重新接上过,因此具体的年岁便有些看不出来。他整张脸平平无奇,唯一双灰色的眼珠十分显眼,里头仿佛时时有暴雪蕴着,叫人望而生畏,不敢久视。 他恭敬地冲我拱手笑道:“小姐有礼了。在下名唤时典,位居四长老之末,然而身上并无半点功夫,不过是承蒙教主看得起,占个名号罢了。”又掏出个香囊,托在手心里递到我面前,“这是少主托我带给小姐的。” 这便看出来两位长老性格各异了,发面馒头连个笑模样都不屑付与东方厉,他却肯为他跑腿。 我亦向他恭敬还礼,接过荷包笑道:“如期年幼经不起大礼,长老折煞我了。长老没有半分武功却能与绝世高手齐名,想必是有大神通的。”说罢捏着香囊在鼻端晃了晃,但闻其香凌冽,嗅之提神醒脑,应该就是东方厉配了给我对付摄心的利器。 时典看我动作,突笑道:“小姐不必着慌,摄心长老其人敦厚老实,于阴谋诡计一道并不在行,他既已认定小姐为主,就断不会对小姐施用****、以下犯上了。” 我被他看出目的,不由有些尴尬,于是讪讪一笑:“总是有备无患吧,省得我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学兔子跳。——况且以我之见,摄心长老怎样都算不上‘敦厚老实’四个字。” 时典一笑置之:“摄心长老对于所见所闻从不怀疑,单凭这一点,于在下而言便已经算得上敦厚。”一句说罢,便略过此辙,又寒暄了几句便向后头等着的昆仑奴示意出发。高大的昆仑奴将我二人分别背起,单足一蹬雪板,风驰电掣般的滑下雪坡。 扑面的劲风叫人睁不开眼,我将整个脸面埋在昆仑奴后背,心说魔教人民的娱乐精神真是高涨,昨天才刚刚考斯普雷,今天就开始滑雪度假之旅了。 明天是啥?过山车? 不过盏茶功夫已滑到山脚,昆仑奴利落地卸下雪板绑在胸前,又背着我们一路飞奔来到临近的城郭,轻手轻脚地翻过城墙一路潜行,在时典的指示下绕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在一排牢房后头停下。 大概是因为清晨,天又冷,因此外头并没有人站岗放哨,倒是里头嚎叫讨饶声不绝,闻之如临炼狱。 时典引着我往牢房窗口处凑了凑,伸手一指:“小姐请向里看。” 我顺着他手指向木窗内张望。 只见昏暗的牢房里,一人被五花大绑地绑在木桩上,嘴里咬着麻布,瞪圆了双眼不住闷叫,一个大汉正拿着把明晃晃的尖刀,极细致地将他皮肉慢慢分离。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正欲转眼不看,时典却又握紧我手臂低声:“小姐请看他的眼睛。”声音迫切而威严,我只得匆匆瞟了一眼,火光映衬之下,那对灰色的眼珠里仿佛含着冰冻的火。 我艰难地转开目光,问他:“你亲戚?” 时典笑道:“小姐玩笑了。灰色眼珠是埙人的特征,咱们留在北地的魔教教众之中,有近八成是埙人。——朝廷明令,灰眸埙人为异种异类,见之不问缘由,一律当诛。因此埙人无法入城,只能躲在山中靠捕鱼打猎度日,若是夏天打的猎物不够,冬天便唯有冻死一途。” 他扶我走远几步:“此地近水楼台,抓到的埙人多了,便发明出许多玩法,剥皮抽筋已是常见,兴之所至,聚众做一次鱼鳞剐也是常有的。——请小姐先随我出城吧,在这里待久了,在下也是怕得很。” 我忙点头答应。昆仑奴迅速背起我们离开,一气跑到远离城郭十余里的野外才缓了步子停下,放我们下地。 时典撸起层层衣袖,给我看胳膊上坑坑巴巴的旧伤:“此处埙人被抓到便是必死无疑,然而再往南一些的城镇中,亦流行将埙人蓄做粗使贱奴,随意交易,可任意宰杀而不受责罚。——家父和家母便是一户私塾先生家的家奴,我自降生便被烙上印记,受尽打骂戏弄。我不甘命贱于斯,于是苦读诗书,乔装冒名赴考,有幸得中秀才,却在放榜时被众人发现。众位读书人指我辱没圣贤书,竟围而殴之,我险些丧命,幸而巧遇教主,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他放下袖子,看着我笑道:“小姐有何感慨?” 我能有什么感慨?无非就是种族歧视害死人,全国人民应该抛弃民族偏见,众志成城打倒反动派。 唔,我倒忘了,全武林最大的反动派就是魔教。 这感觉,有点像是听高考状元哭诉因为成绩不好而受尽歧视的峥嵘岁月。真假还是另说,这般都是尼桑的错的嘴脸,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拿鞋底抽他。 然而我自然不能当真脱下鞋来把堂堂魔教长老抽一顿,有心避而不答,时典却始终用一双灰眼珠殷切地将我望着,我只得想了又想,反问他:“长老可否受累告知,魔教过去以什么为生,现在又以什么为生?” 时典连个磕绊都不打:“过去倚仗烧杀抢掠,现下亏得前教主与教主英明,亦在中原各处积下一点薄产,但说主要的营生,还是药物、武器、雇凶三种。” 我追问:“药物是指各种毒药?” 他眼睛也不眨:“除了毒药,五石散一类的幻药亦是大头。” 靠,个臭不要脸的!我不由也起了闷火,再顾不上原本计划的迂回路线,硬邦邦地质问他:“长老要我看扒皮酷刑,又痛说家史,不过是想叫我明白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承认汉人对埙人多有不公,然而据我所知,魔教教众也不全是埙人。若是汉人教众肯勤勤恳恳地做些正当营生,想来也未必养不活全教上下。但魔教却选择做这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发迹,长老将这些全部归咎于汉人的歧视,未免太过强词夺理了些!” 时典用他那灰色的眼珠盯着我:“小姐所言甚是。魔教教众之中,汉人仍是占了多数,然而他们也未尝不是些不能见容于世上的可怜之人。我们魔教白手起家,一没有中原各派祖传的田产,二不能驱使教众各自谋生回馈教中,所能为之事,不过是孤注一掷,用自家性命去拼一口饭吃。小姐试想,比起卖凶而言,买凶之人岂非更加可恶?若无投毒之人,毒药又岂有销路?咱们也想做正当营生,却可惜时不我与。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会逼上梁山?” 我反驳:“盗亦有道,纵是绿林中人也多有重侠义而轻生死之士,魔教草菅人命、互相残杀之事俯仰皆是,怎能以一句不得已就撇了个干净!” 时典轻笑一声:“魔教地处苦寒,冬日断粮时,亦不惮用同伴尸身充饥,咱们又怎能将食物浪费在敌人身上?杀降是我们的传统。再说正道那些仁义之士遇到咱们时,不也是不发一言便拔剑相向?至于互相残杀之类,却更是无中生有,唐王李世民也曾弑兄逼父,难道他就是昏君了?” 我不由怪叫:“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反问,“正道各派不过分居各处的一盘散沙,人人均仰仗祖传田产过活,大家尽可以论资排辈,纵是掌门人迂腐愚鲁,佃租也半点不会少。然而魔教却麾下空空,教中收入尽归买卖往来,需要的是上下齐心、令行禁止。若新主昏庸,魔教便岌岌可危,若各怀鬼胎,只需几年魔教便会分崩离析。此情此境下,能者居之、排除异己是必要手段。咱们如今已居弱势,如教主再不能杀伐决断,反而满心迂腐仁义,魔教哪还有半点立锥之地!” 日,你就是在告诉我魔教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是吧?你丫到底是长老还是政委! 我气哼哼地刚要张口再辩,却突然反应过来:我这是自己作死啊?耶稣传教的时候还被钉在十字架上了呢,我一没那么高的觉悟二没那么好的口才三也不能原地满血复活,我又何必跟他找不自在? 您说一加一等于三,我表面上赞同转过身来再骂你傻×就是,谅你也不会读心术。 想通了这个理,我立即心平气和,向着时典摊手苦笑道:“长老口才了得,在下佩服。但是我虽说不过你,心里却还是不以为然的。多说无益,不如就此打住,大不了我在教主面前复述时,装出些茫然迷惑的样子便是。” 时典也笑道:“小姐从小耳濡目染的是天地君亲师那一套,现下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在下会耐心等待。” 我干笑几声,搓着手臂道:“千万别!长老这话我听着慎得慌!” 慌字还未出口,头上却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砸了个雪球。 我疑惑转头,却没看到半个人影,不由有些紧张,忙回头问时典:“长老可看到人了?” 他笑道:“小姐莫慌。扔您的是咱们这儿的一只白毛野猿,之前也被驯化过,后来主人死了,他便谁也不认,索性躲在林中逍遥,只是每每看到人,便爱扔些个东西逗趣。” 我拍拍头上残雪,随口笑问道:“既是白毛的猴子,不知是不是叫大白?” 时典道:“听说名叫阿四,只是咱们也曾试着叫过,然而他理都不理。” 阿四? 我拍雪的手指突然一顿。 药先生那的数字党们,二三是猴子,五六是熊,八是山猫,九到十八是鸟。 独独缺了四和七。 是巧合,还是当真和药先生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大概是困了,今天看看时典辩论时的论据,也太……**了点,所以重新写了一下,这样一说是不是还挺唬人的嘻嘻?【泥奏凯! 感谢cslyx与wxy199510送上的地雷票两张!异国风情的美人儿朕可喜欢了,来来,都到朕的怀里来!~~~~~【踹 啊,还有,俺的后台最近两天抽得很奇特,新留言一直看不到,周六已经审核过的留言每次一刷新就叫我重新审核,只能从前台目录页看留言,虽然已经报给管理员了,但是由于时差的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了……好忧桑…… ——听说今天是元宵节?祝大家馅儿节快乐! ==================== 趁着情人节修一下文╮(╯_╰)╭<!--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