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唐有后台》 第1章 【救回一个女人】 大唐,武德六年,此乃开国帝王李渊的年号。 天下忽有噩耗传来! “李秀宁死了!” 李秀宁是谁? 她是大唐开国帝王李渊的女儿。 她是天策府上将李世民的妹妹。 她曾以一己之力横扫了六大反王。 她独力创建了堪称整个隋朝末年战斗力最为最凶猛的燕赵娘子军。 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为大唐的开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放眼整个天下,几乎有一半地方是她打下来的,若论整个关中,她麾下的娘子军势力更是力压天策府。 大唐开国之初,这位公主执掌的力量几乎占据大唐的一半。 然而,现在,这位本该流芳千古的公主却薨了。 【平阳公主薨,葬礼以军制,十八将抬棺,二十四牲牢,真正的生死哀荣,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死后有追赠的公主。】 谥号曰,昭。 她的葬礼,堪称帝王般隆重!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平阳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史书还是民间野史,大多只是模糊不清的猜测。 更是很少有人知道,出殡当日的那口十八位将军抬棺,其实里面乃是空的…… 史书上面所谓的平阳公主薨,其实根本就没人见过她的尸体! 就算是李家皇族的一众亲人,也只是见到了她留下的绝笔遗书。 又因一直找不见人,所以才猜测她已经死了。 …… …… 村里人都知道,顾天涯会制作很多稀奇古怪的器物。 是谁教会他的呢? 是顾天涯的老娘! 所以确切的说法应该是,顾天涯和他老娘会制作很多稀奇古怪的器物。 比如提笼! 提笼是什么? 提笼,是一种特殊的捕鱼工具。 制作简单,功效却很强大,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能使用这小玩意下河抓鱼。 然而呢,放眼四村八乡方圆百里,从未听说谁家会做这种工具。这种明明很是简易的抓鱼器具,只有顾天涯和他的娘亲才会制作…… 其实说穿了也没有多少高深的技巧,主要就是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小创意! 但是这个小创意在没人见过之前,想要做出来真的很难很难很难。 世上很多东西没被发明以前,世人想要制作都会很难很难,原因很简单,想不到创意。 …… 天寒地冻,北风呼呼! 顾天涯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袄,十分快速的从河里拽出了一个提笼,但听水声哗啦,似有噗通乱响。 老娘站在他身后踮脚张望,声音里明显透着紧张,忐忑问道:“顾儿,抓到鱼没?” “抓到了,还不少呢!” 顾天涯哈哈一笑,拎起提笼举给老娘看,语带安抚道:“娘亲您看,收获很大哇,提笼几乎半满,足有二三十斤,不止有鱼,还有青虾……” 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举着提笼继续又道:“您看看这些青虾,只只肥硕无比,大钳子张牙舞爪,跟您故事里讲的将军一般,简直就是狂妄的很,狂妄的很呐……” “好得很,好得很!”老娘满是欢喜,连连道:“能抓到这一笼鱼虾,咱们娘儿俩三四天的口粮算是妥了,走走走,娘这就回家给你做饭。” “好嘞娘,不过您先等等!” “等等?还干啥?” 老娘明显有些迟疑。 顾天涯晃了一晃手里的提笼,笑着道:“您看这提笼里面,诱饵没被吃光,不如把它扔回河里,应该还能再抓一次鱼。” 说着又是一晃提笼,再次道:“咱们村子难得杀猪一次,孩儿帮闲半日方才讨得半截猪肠,所以嘛,这份鱼食诱饵来之不易,万万不能让它浪费了。” 说到这里看向娘亲,恭声再道:“您一向教诲孩儿,持家之道,物尽其用。且让孩儿把这提笼放回河里,说不定傍晚又能再抓二三十斤鱼……” “还能再抓一次?”老娘明显欣喜,声音透着激动,连连道:“那可好,那可好,娘可以把多余的鱼虾洗弄干净,晾在院子里好生晒制一番,如此又多了三四天的口粮,咱们娘俩七八天都不用担心饿肚子。” 顾天涯哈哈一笑,顺着老娘口风道:“娘亲说的真是有理,孩儿这就按照您的意思办。再抓一次鱼,保证有收获。” 其实主意本是他想到的,但是做儿子的哪能邀功?反倒不如顺着老娘口风去说,多让老娘开心一些才是正理。 所谓孝顺,一曰孝,二为顺,如此简单,如此而已。 …… 却说顾天涯一边顺着娘亲的口风说话,一边把提笼里的鱼虾倒进木桶,然后反身走回水畔边缘,准备再把提笼放置回去。 老娘则是站在后方吃力提着盛满鱼虾的木桶,目光一转不转盯着顾天涯,脸上神色带着期盼,眉宇之间却有紧张。 忽然小声开口,仔细叮嘱道:“顾儿你可小心些,脚下不要打滑,莫要跌进水里,眼下寒冬腊月的季节,万万不可落水冻着你。” 顾天涯又是哈哈一笑,回头安抚一句,恭声道:“知道啦,您放心,儿子我小心着呢,保证不会跌脚打滑。” 一边说着,一边把提笼放进水中。 想了一想,又从河边拿起早先带来的木棍,挑起提笼使劲往那水深之处送了一送,这才吐出一口热气,反身慢慢走回岸边。 自始至终,老娘一直紧紧盯着他脚下,直到顾天涯转身而回,脸上方才现出如释重负。 接下来,娘儿俩个席地而坐,都是面带渴盼的望着河水,都在想着傍晚又能再次抓到二三十斤鱼。 想到开心之处,不免发出欢喜的笑声。 只不过,天气毕竟很冷,老是这么在河边等着可不行,再壮实的汉子也会冻的打哆嗦,须得赶紧回家,生起火来好好暖和一下。 顾天涯忽然站起身来,然后双腿往地上稳稳一蹲,仰头笑道:“老娘,咱们先回家吧,路有点远,儿子背着您!” 哪知老娘脸色一拉,像是被顾天涯惹的十分生气,佯装怒道:“娘又不老,这点路途算个什么?你赶紧站起来,木桶也让娘来提。” 顾天涯嘿嘿两声,分明充耳不闻,他只是蹲在地上不起,仰头静静等着老娘答复。 如此好半天过去之后,老娘终于拗不过儿子脾气,无奈狠狠瞪了顾天涯一眼,俯下身来乖乖让儿子背着。 顾天涯这才哈哈大笑,得意的像个刚刚打赢一场战役的大将军。 他一手提着二三十斤的木桶,另一手稳稳托着娘亲的腿弯,然后深吸口气喷吐而出,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往回走。 穷人肚里油水少,故而体力并不好,所以哪怕只是背着一个体重并不太重的老娘,顾天涯仍旧感觉微微有一些吃力。 然而北风呼呼宛如狼啸之间,河畔边上却响彻一个少年爽朗的笑声…… 听起来,分明像是个调皮的孩子在跟娘亲耍无赖。 …… 却说娘儿俩顺着河道一路远行,身影眼看就要变得模糊起来,一路之上,老娘频频回首,目光总是不自禁望向大河,望向提笼放置的那处水面。 忽然,老娘一声惊叫,道:“顾儿,顾儿你快看,提笼怎么歪倒了…咱家的提笼怎么歪倒了……?” 嗯? 顾天涯脚步一停,迅速转回了身。 他站在河岸之上极目远眺,果然看到抓鱼的提笼真的已经歪倒。 “怎么回事?” “我明明放置的很稳?” 他心里有些怀疑,下意识就要往河边走。 也就在这个时候,忽听老娘又是一声惊叫,道:“人,有人,顾儿你快看,河里有个人……” 顾天涯一惊,目光急速在水面扫视,但见水花翻滚之处,依稀有一点艳红的颜色正在随波逐流。 果然有个人! 是个穿了满身大红的人。 河水之中那一抹艳红的颜色,分明就是一个穿了满身大红的人。 仅仅一个瞬间,顾天涯就想通了抓鱼的提笼为何会歪。应该是河中那人顺水漂浮翻滚,身上衣服恰好挂住了自家的捕鱼提笼,所以提笼才会碰歪,可惜没能挡住那个人。 提笼和那人一起顺水翻滚。 …… “顾儿,顾儿,人,那是个人……” 老娘的声音抖抖索索,明显带着紧张和惊恐。 紧张,是因为紧张那是个落水的人。 惊恐,同样也是惊恐那是个落水的人。 老娘一辈子心善,哪里能见得有人落水,所以声音里的惊恐和紧张,转眼之间就带上了哭腔。 顾天涯想也不想,轰的一声拔脚飞奔,人还没到河边,木桶已经扔掉,他把双腿猛往地上一蹲,急急道:“娘,您先下来。” 可惜老娘由于紧张,双手仍旧死死箍住他的脖子,这时只知道哆哆嗦嗦开口,不断颤声道:“顾儿,人,那是个人……” 说到这里才猛然住口,似乎意识到儿子是要跳河救人。 跳河? 救人? 老娘身体顿时一僵,双手不由自主抓着顾天涯,拼命摇头道:“不行,不行,天太冷了,水也太冷了,会冻坏的,你会冻坏的。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哇……” 老娘抽抽噎噎,竟然哭了起来。 一边是有人落水,必须要人搭救,善良如她,怎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淹死? 一边是天寒地冻,儿子跳河救人,疼儿如她,怎能放下心看着儿子下水? 不去救,河里那人就得淹死! 若去救,自家儿子可能冻着! 可怜老娘只是个普通妇人,她心里哪能撑得住这种天人交战,万分焦灼之下,只会急的呜呜哭。 或许有人觉得这事夸张,或许有人觉得像是个笑话,然而顾天涯却十分了解自家母亲,老娘她就是这么个柔软性子的人。 很善良! 但怕事! …… 此时事势十分紧迫,老娘又哭的让人心疼…… 顾天涯这辈子最见不得老娘啼哭,当下想也不想直接拉开老娘箍住他脖子的手,大声安抚道:“娘亲您放心,儿子冻不着!” 说着不等老娘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冲进了河中,这时他才想到自己没有脱掉大袄,可是救人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再迟疑…… 于是,他狠狠咬了咬牙,使劲吸了一口气,他瞅准河中那抹不断翻转的红色身影,硬着头皮冲着过去。 …… 数九严寒之际,顾天涯从河里捞上来一个女人。 第2章 【大唐兵权分为三份】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大唐的兵权掌握在三个人手中! 也就说说,权利格局同样被分成了三份! …… 大唐,洛阳。 城中有条长街,名曰天枢大街,街首有府一座,赐号秦王之府。 另悬附属匾额一块,上书天策上将军府。 此是大唐秦王李世民的府邸。 乃为天下兵权三分之一的掌控中心。 寒冬之日,北风呼呼,然而天策府的议事大殿之中却温暖如春,因为殿中燃烧着十几个熊熊喷薄的巨大火盆。 不但不冷,而且很热。 火盆之中喷涌着滚滚热浪,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殿中除了火盆热浪,还有阵阵浓郁肉香。 今日李世民正与麾下群臣一起吃肉喝酒。 有文臣! 有武将! 文臣低首轻谈,武将举杯痛饮,正值酒酣之际,突见一人抬首上方,轻声道:“秦王殿下,该动手了……” 秦王殿下,该动手了! 仅仅八个字,大殿猛然落针可闻。 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全都把目光看向了上首的李世民。 他们的眼中,有激动,有渴望,有雄心,也有忐忑。 刚刚文臣们低首轻谈都是假装的,武将们举杯痛饮也是假装的,连日以来他们多次齐聚天策府中,就是想要怂恿李世民做出最终的决定。 什么决定? 争夺大唐的另一支兵权。 当啷! 一声清脆声响。 但见李世民手腕一放,将手中的匕首轻轻放在案上。 然后。 噗通! 这次乃是一声闷响。 却是李世民另一只手腕同样一放,将一根刚刚烤熟的羊腿也放在了案上。 削肉的匕首和烤好的羊腿同时放下,这是不打算继续吃饭的意思了! 麾下众人心中微微一凛。 他们隐约感觉今日的劝进怕是又要白费。 果然! 只见李世民面色带冷,一双虎目却遥望大殿之外,似有悲伤,又似不舍,好半天过去之后,千言万语方才汇成一句话,仿佛喃喃般道:“那是我妹妹的兵权。” 那是我妹妹的兵权。 仅仅这一句话,分明透露着某种纠葛和感伤。 麾下众人一时无言。 唯有殿中一人站起,拱手轻声道:“殿下,平阳公主已经不在了,倘若殿下不舍动手,太子那边也会动手,既然如此,殿下何必……” 可惜此人话为未说完,猛听李世民一声厉喝。 但见李世民勃然起身,语带愤怒道:“此月以来,汝等逼迫本王多少次了?在汝等眼中,难道就只有平阳麾下的那一支娘子军?汝等何曾想过,那是本王亲妹毕生的心血……?” 又是轰的一声,却是李世民愤怒之下踢翻案几。 然后只见这位大唐秦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拱手对众人置礼,勉强压住怒火道:“今日风啸如哭,本王身体不适,我就不陪诸位同饮了,失礼之处切莫挂怀。” 言罢长长一叹,目光深深看了殿中某人一眼,猛地挥袖转身,大踏步朝着殿后而去。 转眼之间,人影已远。 只留一众麾下之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才见刚才劝进那人无奈出声,遗憾道:“殿下还是心软,难以下定决心。” 另一人望向殿后方向,低声道:“平阳公主已薨,大唐兵权却犹然分为三处,倘若殿下不争,别人必然会争。若是落入太子府中,我天策府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众皆无言。 而今大唐立国已经六年。 虽然天下尚未清平,但是大势已经有了走向,放眼整个中原河山,李家王朝再也没有并驾齐驱的对手,唯今剩下的只是不断扫平寰宇,最终必然会是一统天下的格局。 大唐,已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势力。 然而这份力量却一分为三。 大唐兵权,分为了三份。 第一份兵权,执掌在皇帝李渊手中,乃是驻守长安和关中之处,共计拥有兵马十四万人,称为京畿羽军,战力极其精锐。 这支兵权乃是帝王亲军,按说唯有皇帝李渊才能执掌,但是众人都已知晓,李渊有意将这支兵权慢慢交于太子手中。 太子府本就占据继承大义,倘若再被他们拥有了帝王亲军的兵权…… 第二份兵权,就是大唐赫赫有名的娘子军。 虽然名称叫做娘子军,但是麾下兵卒可并非是娇滴滴的小娘子,相反,全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 当年隋末大乱,李家举而起兵,原本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太过强烈的野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李家的某个女子竟然这么能打…… 平阳公主李秀宁几乎白手起家,短短一年募集到了五万大军,以此横扫整个中原北方,麾下兵力更是越战越强! 刚开始还只有五万人,随着战争的推进越打越多,等到李渊战战兢兢勉强攻下长安的时候,愕然发现自家的闺女已经帮他打下了大半个中原。 李秀宁麾下的娘子军,兵力竟然足有二十万人。 李家一半的天下,几乎掌控在了娘子军的手中。 这就是大唐的第二份兵权。 …… 至于第三支兵权,则在秦王李世民手中。 两年之前,也既大唐武德四年,李世民以右领军大都督身份,率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和窦建德联军,战功赫赫,声名大振。 战功极高,兵权便也极大。 但因李世民乃是次子出身,此生没有传承帝位之可能,故而唐高祖命他执掌整个大唐东部的文武大权,并且允许他在洛阳建立自己的亲王幕府。 天策府。 允自置官署。 允治地募税。 赐食邑三万。 掌集兵之权。 这是一份位凌于所有亲王之上的独特大权。 啥是‘允自置官署’呢? 就是允许李世民可以自己征召自己的属官。 不需要经过朝堂批复,不需要经过皇帝允可,只要李世民觉得某个人才有用,那么就可以征召进入天策府为官。 啥是‘允治地募税’呢? 这又是一份骇人听闻的特权。 说白了就是李世民可以在所治地方私自征税,并且所收的税金完全可以自主支配给麾下军民。 除此之外,还能食邑三万。 食邑是什么,食邑就是老百姓用自己的产出供养李世民。而所谓的三万,乃是指的食邑人口足有三万户。 三万户是多少人? 按照大隋和大唐时代的惯例,中原汉族一户之家约为5到7人,并且只统计成年男子,老弱稚童不算其中。 粗粗这么一算,李世民的食邑最少也有十五万人。 十五万百姓的田亩产出,完全归于李世民独自食邑,放眼整个历史朝代,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亲王应有的规格。 李世民的天策府,麾下兵力足有三十万,又因掌控中原洛阳等地,如果安稳发展下去只会越来越壮。 以上就是大唐兵力三分的格局。 皇帝李渊的京畿羽军,总共兵力约为十四万,掌控长安和关中等地,但是实力只能算是第三。 平阳公主李秀宁的娘子军,总共兵力约为三十万,皆是身经百战悍卒,堪称横扫天下。 又因麾下拥有骑兵,故而负责驻守北方边境,如李氏老家山西,如刚刚打下的河北,乃至肴山以东的山东,秦岭以北的雁门…… 自古至今,敢于驻守边关的都是最猛的。 错非数量只有二十万这个限制,李秀宁的娘子军几乎可算天下第一。 大唐兵力三分。 李渊的帝王亲军竟然只排第三。 李秀宁的娘子军掌控中原北方,兵力战力可排第二。 其实应该排第一的,原本就是实实在在的第一,只不过李秀宁从小和李世民这个哥哥亲近,竟然把自己麾下一支最猛的骑兵送给了哥哥,这几乎是属于自削力量,用她的力量助推了李世民的腾飞。 也正因为如此,李世民的天策府才能排名第一,不但攻占了号称北方中心的洛阳,而且还掌控了整个大唐东部最为肥美的平原。 天下世人皆知,正是因为李秀宁送给李世民的一支骑兵,李世民才能建立赫赫有名的玄甲铁骑。 李秀宁实乃名动天下的战神级别的奇女子。 只可惜,她死了。 …… 却说李世民愤怒离开天策府大殿,一路怒气冲冲的直奔后宅而行,忽然看到前方站着一位丽人,李世民停下脚步长长一叹。 这时候的李世民才只二十五岁,身上还没有帝王思想的无情和冷厉,他只是觉得心中悲愤和痛苦,冲着那位俏丽佳人苦苦一笑,上前道:“观音婢,为何又在此处吹冷风?” 说着怅然一叹,伸手握住丽人手腕,再次道:“天气如此之冷,你该留在屋中。” 哪知丽人冲他温婉一笑,柔声道:“妾身这是在惩罚自己,代替家兄向您致歉。” 李世民面色一滞。 却见丽人轻轻把脑袋搁在他的怀中,柔柔又道:“妾身知道,家兄一直在怂恿您,他盼着您能争夺娘子军的兵权,以此来更加稳固天策府的权势和力量……” 说着停了一停,轻叹又道:“但是家兄却不知道殿下您心中的伤感和痛苦,燕赵娘子军,那是秀宁妹妹的心血,也许别人只会想着夺取秀宁妹妹留下的兵马,但是殿下您却承受着失去同胞妹妹的苦痛。他们不懂得,秀宁是您从小带大的丫头……” 李秀宁,从小是跟着李世民长大的。 说是兄妹之情,其实和父女无异。 只听观音婢柔柔再道:“他们不明白,他们越是怂恿您,越是让您忍不住去回忆妹妹的音容笑貌,他们这一个月来每天都做劝进,也就让您这一个月来每天都会痛苦万分。” 李世民默默抬头看向天空。 北风呼呼之间,观音婢再次柔柔出声,叹息道:“家兄怂恿您,是因为他乃秦王天策府的谋士,身在其位,必谋其政,但是他的怂恿几乎等同于逼迫,让您陷入思念妹妹的悲痛和伤感之中,顾因如此,妾身才会日日在这里吹冷风,妾身用这种自己惩罚自己的方式,借以代替家兄向您致歉,因为他们不懂您的悲伤,秀宁是您从小带大的妹妹……” 李世民长长一叹。 他将妻子轻轻拥在怀中。 妻子将嗪首轻轻搁在他的胸膛。 夫妻二人站在冷风之中,目光却都不自禁的望向北方。 良久之后,丽人再次柔柔开口,轻声道:“殿下,秀宁妹子已经逝去一个月了。自从那日见到她的绝命遗书,妾身恍然以为还是昨日。” 绝命! 遗书! 乃是寻死自尽,离开人世的意思。 李世民虎目湿润,模糊的泪水似乎显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女,似乎正在冲着她的哥哥甜甜而笑。 北风越发呼啸了。 李世民拍了拍妻子肩膀,温声道:“回屋吧,天气冷。” 说着缓缓抬脚,心情似乎很是压抑。 也就在这时,观音婢突然再次开口,仿佛有着迟疑,又似某种期盼,轻声道:“殿下,您说秀宁妹妹真的会逝去么?会不会,尚人间?” 会不会,尚人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就是人还没死的意思。 李世民虎躯猛然一震。 他忽然感觉自己之前似乎钻了不该钻的一个牛角尖。 因为自家妹子从小性格刚强的缘故,他在看过遗书之后竟然从未想过妹妹并未寻死的可能。 妹妹她,会不会尚在人间? 李世民猛然激动起来! 如果秀宁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第3章 【你想死,我不拦着】 冻僵了的人应该怎么救? 先得用雪搓。 再用温水泡。 如此两三个时辰之后,河里捞上来的女人总算救活了。 却说此时已是晌午,顾天涯累的浑身是汗,老娘正在锅台那边忙着做饭,屋子里渐渐弥漫着淡淡鱼香。 那女人已经醒了,脸色僵白躺在床上。 虽然她身上盖着顾天涯的厚厚大袄,虽然屋子里烧着一个熊熊火盆,但是顾天涯仍旧敏锐发现,女子身躯还在微微打哆嗦。 大冷天的泡在河里那么久,恐怕一时半会是暖和不过来的。 但是不管如何,人总算是救活了。 顾天涯端着一碗汤水走到窗前,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轻缓,低声道:“你醒啦?醒了就先喝点热水。家母正在烧饭,今日煮的是鱼,咱家屋里弥漫的香味你应该已经闻到了,我敢保证你从未尝过这种好东西……” 他说这话其实并不是炫耀自家的饭食,而是想用这种办法勾起女人的注意力。 可惜,失败了。 这女人的脸上竟无任何表情。 没有感恩的意思。 没有致谢的欲望。 双目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屋脊。 明显乃是心如死灰的那种味道。 顾天涯在心底一叹,暗暗惋惜道:“唉,看来这又是个救了也白救的……” 眼下这个混乱的世道,顾天涯见过了太多的可怜人! 有些是受尽磨难不愿再活,有些是饱受打击抗不下去,比如眼前这个女子的状态,她明显就不想再继续活着。 说白了,救也白救,就算眼下救回来了,说不定哪天又会寻死觅活去了。 心如死灰了,实在不好搞。 虽然如此,但是顾天涯仍旧觉得他得努力劝劝,这并不是因为他在大冷天里跳进河里去救人挨了一场冻,而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老娘呜呜咽咽的哭。 想劝人。 得有个套路。 尤其是个心如死灰的人。 怎么劝呢? 只见顾天涯面色一沉,再也不是刚才那种温和平缓的声音,他陡然轻哼一声,略带不满道:“醒了吗?醒了就说句话。摆这个半死不活的架势给谁看呢?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样子吗?” 这是劝人的第一个套路,先甩个难看的脸子给对方试试看,这个时代的人比较注重情理,话说的难听点说不定能有奇效。 可惜,眼前女人的表情毫无波澜。 第一招失效! 顾天涯眼珠子一转,口中的话语顿时又换了个说法,听起来唠唠叨叨,又像是语重心长,缓缓道:“丫头啊,你才多大年纪啊?往后还有大好的年月等着你,你咋就想不开了想要寻短见呢?” 这是第二个套路,属于顾天涯从他老娘那里学来的招数,这一招大体类似于长辈的碎碎念,有些时候有些伤心之人很吃这一套。 但是可惜,针对眼前的女子没奏效。 顾天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看来你是铁了心的想死啊!我就想不明白了,活在世上不好么?” 说着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顺手把碗搁在了床头边上。 他指了指对方身上的大红衣服,接着又道:“就凭你这一身的锦绣华服,普通人家怕是一辈子也置办不起,你这身衣服最少也得值个十贯八贯,搁在穷苦之家足够三五年吃喝了,而你呢,你穿着它跳河自尽,一点也不心疼,一点也不在乎,仅从这一点来看,你肯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出身,对不对?你对于钱财不在乎,你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好东西糟蹋了应该心疼……” 这一段长篇大论说完,床上的女人仍旧死气沉沉。 顾天涯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自顾自又道:“乱世荒年,穷人最苦,你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家闺秀可能没见过,但是我这种生活在山村里的穷小子见识过,正因为见识过,所以对于你寻死觅活才感到不值,不对,不是感到不值,而是感觉气愤,窝火……”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直直盯着床上的女人,紧跟着再道:“你见过吗?老百姓家里没有隔夜的粮食,每天睡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吃的。你见过吗?两三岁的小娃娃饿的皮包骨头,他们寒冬腊月的天气趴在雪堆里,不断扒开积雪去找草根,他们看到树木就会欢喜的笑,冲上去抱着大树拼命的啃,他们啃什么呢?只想啃掉一点点树皮而已。” 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低沉,仿佛喃喃自语般道:“那些两三岁的小娃娃,他们的奶牙还不曾换,他们努力啃着坚硬的树皮,硌的奶牙生疼眼泪汪汪,可是就算如此,孩子们仍旧一口一口的努力去啃,不啃,肚子就饿,不啃,就得活活饿死。” 陡然声音变大,带着一股子火气,大声又道:“即便活的如此艰难,我们仍旧挣扎活着,而你呢,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动不动就想寻死觅活,凭什么?你难道比我们穷人可怜吗?” 也许是因为顾天涯说的太多,也许是因为被话语触动了心神,床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睛似乎轻轻瞥了一眼顾天涯。 但是,也仅仅就只是一瞥。 直到好半天过去之后,这女人方才低沉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但我经历过的事,你永远不会经历到,所以……” 她说着似是迟疑一下,神情十分落寞消沉,喃喃自语般道:“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是在告诉顾天涯,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生活酸楚,所以也就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心如死灰,既然不明白我为何会心如死灰,也就没必要劝解我继续留恋这个人世间。 顾天涯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不但心如死灰,而且还性格坚毅,属驴的,一旦认准了某个念头,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既然如此,那就不劝了。 只要你寻死的时候离远点,不要让我老娘看见了又是啼啼哭哭,那就万事大吉,顶多事后帮你收尸。 想到这里,顾天涯再次叹了口气,忽然指了指对方身上的衣服,眼睛眨呀眨呀的转动着,低声道:“要不,脱了?” 女人的身体明显一僵。 眼睛里也射出一道杀气。 没有错,杀气,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这一刻竟然给人一种如狼如虎的味道。 顾天涯及时醒悟过来,连忙开口解释道:“你可别误会,我根本不馋你的身子!” 女人眼中的杀气更足。 顾天涯赶紧再次补充,急急道:“衣服,我是心疼你这身华美无比的衣服。” 女人面带疑惑盯着他。 顾天涯略显尴尬搓了搓手,小声小气说道:“你反正是个要去寻死的人,人一旦死了也就别在乎风光不风光吧,我看你这身衣裳不错,陪你去死实在是有点可惜了,咱俩打个商量,你把衣裳留给我,算是偿还救命之恩,从此各不相欠,如何?” 女人仍旧疑惑盯着他。 疑惑之中似乎还有一丝警惕。 顾天涯很是无奈,突然小心翼翼指了指锅台那边的老娘,压低声音又道:“你真的不用误会,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心疼我老娘,她一辈子都没穿过好衣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布衣木钗,缝着补丁,我想把你的华服留下来,裁剪布料给我老娘做衣裳……” 女人眼中的警惕迅速消减下去。 看向顾天涯的眼神带上了莫名好感。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听她轻声说了一句,道:“你是个孝顺的人。” 顾天涯嘿了一声,略显羞赧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个没本事的人,赶巧救了你一命,你就把这身华服送我吧。” “可以!” 女人毫不迟疑,很是干脆利索。 不过她很快又补充一句,同样低声道:“但你不能脱我衣服,得让你母亲替我脱,此时我身无长物,身上的衣服算是临死之前一点馈赠吧……” 说着语气忽然又消沉,喃喃自语般道:“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孑然一身,不欠这世间任何的债。” 顾天涯听她语气落寞,连忙低声安慰道:“也不算赤条条走,你死之后我会给你弄个芦席,棺材买不起,芦席我会编,河里多得是芦苇,顶多三两天的功夫就能编织一张芦席,到时候我把你的尸体抱着往芦席里面一放,仔细裹好了就能找地方挖坑下葬,你不用担心,我这人做事用心的很,保证给你寻个好点的地方,不会让野狼野狗挖出你的尸体吃。” 这本是好心之言,哪知女人听了却打个哆嗦,下意识道:“你抱着我?裹进芦席?” 她对于自己的尸体会不会被野狗啃食毫不在意。 反而关注的是自己死后会被一个少年抱着身体。 似乎! 竟是有些羞涩的意味。 可惜顾天涯仿佛没有意识到不妥,反而满脸不在乎道:“这有什么?我又不贪图你的身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救你的时候根本顾不得避讳。那会儿你肚里灌满了水,得亏是我又压又揉给你弄出来,否则的话,你早就伸腿瞪眼了。不信你摸摸心口窝那里试试看,是不是感觉到隐隐有些发疼?那是我不断按压的结果,让你吐出了足有七八碗河水……” 女人蹭的一下坐起来。 “你?按压我的……心口窝?” 心口窝在哪? 心口窝处于一个不方便碰触的地方。 第4章 【莫非是因为争夺家产?】 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 但是顾天涯心里却暗暗一喜。 他表面上装出说错话的讪讪,猛地一拍脑袋道:“哎哟不好,忘了帮我娘烧火做饭……” 说着转身便走,转眼跑到锅台那边。 此时老娘正在烧火做饭,顾天涯凑过去抹了把汗,小声小气道:“老娘,第三个的套路果然管用,那女人听我劝解半天不见起色,最终还是第三个办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又道:“只不过,管用是管用,只是威力未免有点太大了,那女人现在的架势有点吓人啊。” 说话的过程中,他用眼角余光偷偷观看,不知为何,总觉得脊背凉飕飕的。 他发现,那女人的眼睛一直在直勾勾看着他。 很诡异! 很凌厉。 “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杀气’?” 顾天涯下意识擦了把冷汗,压低声音又对老娘道:“您快看,您快看,她下床了,她往这边走了,老娘,要不我先出去躲躲,你去跟她解释解释?” 可惜老娘还没答话,猛听身后响起女人的声音,虽带虚弱,英气却足,似是沉吟,实为笃定,缓缓道:“刚才那番话,是一个计策,对否?” 人已走到身边,撞上充楞肯定不行,无奈之下,顾天涯只能转头看着对方。 却发现女人缓缓蹲下身来。 然后慢慢坐在了地上。 双膝弯曲起来,双手抱住了膝盖,一双妙目似是盯着锅台下面的炉火,眼睛之中闪烁着莫名味道的光色。 这幅模样,忽然竟给人一种温婉如水的错觉。 直到这个时候,老娘才温声而笑,开口道:“丫头,你可不要生气,我家儿子刚才只是吓唬你,他可没有胆量去碰一个姑娘家。” 只见女子妙目平静,好半天才轻轻道:“可我身有自知,我落水之后确实灌了很多河水,而现在,我之腹中,点水也无……”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有人在她昏迷的时候确实按压过她,所以才能把她灌进腹中的河水全都压出来。 顾天涯连忙一指老娘,急急解释道:“是家母动的手,我对你从未碰触。” 老娘在一边点了点头,再次温声道:“我们家里虽穷,我儿子家教却好,丫头你大可放心,顾儿他确实不曾碰过你。” 女子似是放心下来,口中舒缓的吐出了一口气。 她一双目光看向顾天涯,突然再次又问道:“所以说,刚才那番话只是一个计策,对否?” 顾天涯咳嗽一声,满脸正气道:“如果我不那么说,你肯定还是死气沉沉的架势,故因如此,给点刺激,让你产生羞赧,才会脱离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你别用这种好奇的眼神看着我,这套路说穿了并不算多么高深。” “套路?”女人迟疑一下。 顾天涯连忙解释,补充一句道:“就是计策的意思。” 他似乎想要转移话题,紧跟着又道:“我听你谈吐之言不似一般,开口便能说出‘计策’这种字眼,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莫非竟是个豪门贵族不成?” 这既是在转移话题,也是在套取对方的底细。 果然只见女人被他牵引节奏,忍不住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不是已经猜测过么?我确实不算个穷苦人家的出身。” “那么就是豪门贵族喽?”顾天涯紧跟着追问一句。 可惜这一次,女人明显迟疑,足足好半天之后,才见她缓缓点头道:“你若坚持认为是,那么就算是吧!” “好啊!” 顾天涯一拍大手,脸上故意装出兴奋之色,急急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你更不能再去寻死了。贵族多好啊,活的悠哉又悠闲,不愁吃,不愁穿,哪怕国破山河碎,照样钟鸣鼎食烹,你若是就这么死了,可对不起老天爷让你投了这么好的胎。” 老娘也在一旁温声开口,轻轻劝慰道:“是啊,活着多好,不管再苦再难,总归还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希望?” 这又是一个生疏的词汇。 女子明显沉吟一下,好半天才弄懂了这个词的含义。 她仍旧屈膝坐在地上,双手就那么抱着自己膝盖,她一双妙目再次看向锅台下面的炉火,口中忽然发出一声消沉落寞的叹息,仿佛喃喃道:“有些人,活着看不到希望,有些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这么。” 顾天涯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你家里天天有人打你骂你么?”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微微摇头道:“我说的折磨,并非这种折磨,而是,而是……”猛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苦涩道:“而是心中的折磨。” 她说完抬头,目光仰望着屋顶,喃喃又道:“寻死的人,都是过不去心里的坎。” “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呢!” 顾天涯哈哈一笑,脸上故意装出轻松之色,他把脸庞往前一凑,满脸神气活现道:“你有什么憋屈,直接跟我说说,实不相瞒,我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开解心中苦闷,不信你问我老娘,这可是我天生就有的本事。” 老娘在一旁同时也说了句,温声和缓道:“如果顾儿劝不开你,老身也能劝劝你,丫头啊,你到底哪里想不开。” 可惜,女子忽然又陷入沉寂不言。 顾天涯偷偷和老娘递个眼色,随即凑到女子身边坐下,故作好奇道:“看你年龄,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你是个豪门贵族的出身,却在大冷天里选择投河自尽,那么便让我大胆猜测一下,你莫不是因为感情出了问题才会如此?” 这次他不等女子迷惑,紧跟着就补充解释道:“我说的感情特制男女之情,比如情情爱爱啊,比如藕断丝连啊,你是女子,又是大户人家出身,那么再让我猜测一下,你若是感情出了问题应该是男女情爱,比如,你心里有个喜欢的人,但你的家族需要你和另一个人联姻,你为了爱情不断抗争,可惜小女子的胳膊无法拧过家族的大腿,如此伤心绝望之下,才会觉得这个世间让你心如死灰,对不对?” 仅凭这一番猜测,简直能写出一个话本传奇,其中涉及的曲折凄婉,甚至能拿到城镇里的酒楼去说给人听,保证有人叫好,听的浮想联翩。 可惜,顾天涯似乎没猜中。 只见女子原本双手抱着膝盖,此时突然抬起一手指了指自己身上,轻声问道:“你难道一直没有好奇么?为何我身上穿着大红色的服饰。” “大红色的服饰?” 顾天涯微微迟疑一下,总觉得这是女子再给自己某种提示。 可惜他一时琢磨不透。 幸好老娘突然开口,略作提点道:“红男,绿女!” 顾天涯脑子嗡的一声。 他已经恍然大悟。 红男,绿女。 这是婚庆嫁娶之时的讲究。 中原男婚女嫁,喜服颇有讲究,男方新郎官,须得穿大红色服饰,女人新娘子,则是穿浅绿色裙装。 当然这是大户人家的喜服,穷苦人家肯定穿不起。 虽然穿不起,但是讲究还得遵守。 比如穷人家的新郎在娶亲之时会在手上绑着一小角红布,穷人家的女孩会在出嫁之时攥着一角绿纱,哪怕再穷,出去找人借,总得弄点红色绿色,如此才算遵循了婚嫁的风俗。 …… 红男! 绿女! 然而现在,顾天涯救回的这个女子却不一样。 她穿的满身大红色喜服,这应该是新郎官才会穿的服饰。 按照这个情况来看,符合的说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招婿。 唯有招婿上门,男女双方的身份才会互换,既然身份互换了,穿的喜服自然也会互换,如此才能改成眼前这种情况,女子穿大红色,而那位不知身份的赘婿穿绿色。 顾天涯隐隐觉得,这女子寻死应该不是因为感情的事。 果然只听女子缓缓开口,像是在跟人诉说心思,缓缓道:“我虽是女子,然而并不柔弱,所以普通深闺那种情爱憧憬,在我这辈子算是从未有过的事,我活了十八岁,并没有喜欢的人,前几年家里给我指定了一门婚姻,我对那个男子并没有多少恶感和喜感……” 她说着看了一眼顾天涯,轻声叹息又道:“没有恶感,自然不会产生厌恶,没有喜感,自然也谈不上喜欢,既然不厌恶也不喜欢,我也就遵从长辈的意思答应了……” 顾天涯心中十分好奇,忍不住道:“那你为何直到今日才穿上大红色喜服?” 女子妙目看他一眼,叹息道:“这算是我不想欠他们的债吧。我选择自尽寻死,总归是让他们感觉颜面难堪,所以我在临死之前穿上喜服,勉强算是遵从了婚嫁的礼仪,虽未成婚,像是成婚,如此就算死了,别人也不会嘲讽。” 顾天涯点了点头,沉吟道:“照你这么一说,你自尽寻死的原因应该不是情爱之伤,也许稍微牵连一点点,但是肯定不是导致你心如死灰的主因。” 女子默默点了点头。 顾天涯又和老娘交换一下颜色,随后试探着对女子问道:“莫非,是因为争夺家产?” 争夺家产? 女子似是诧异转头,有些发怔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猜测?” 顾天涯‘哈’了一声,故作胸有成竹道:“此事有何难猜?豪门常有之事!” 说着指了指女子,开口说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是招婿上门的情况,按说应该欢欢喜喜的过日子,可你偏偏选择了寻死自尽,综合这些情况,我才大胆猜测,你必然是和亲族之人产生隔阂,又因隔阂不断扩大最终导致无法弥补,所以才伤心欲绝,感觉这世间毫无留恋之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不断观察女子的表情。 可惜女子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到底什么心思。 顾天涯只能继续又道:“能让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豪门女子伤心欲绝之事有多少呢?说穿了无非也就是那么众所周知的两三件而已,要么是情爱之伤,要么是至亲之伤。对不对?” 他再次观察女子表情。 可惜仍旧得不到答案。 无奈只能继续,再道:“刚才你已经说了不涉及男女之情,那么很可能就是至亲之伤。而豪门大户的至亲之伤又很简单,一般都是因为争夺家产才会产生隔阂,隔阂越来越多,最终伤心欲绝,姑娘,不知道我这个猜测是对呢,还是错呢?” 不知道是对呢?还是错呢? 顾天涯这一段长篇大论,说的连他自己都感觉猜中了一切。 只见女子也是缓缓仰头,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中一大痛楚。 “原来还真是争夺家产啊?” 顾天涯眼睛一亮,忍不住凑过了头去。 第5章 【成为这片山河最无惧无畏的人】 “争家产,争家产,唉……” 女子忽然苦涩两声,神情也变得极其低落,好半天后,才含糊其辞点了点头,对顾天涯道:“若你坚持这么猜测,勉强也算是争夺家产吧。” 说完闭口,再也不言。 顾天涯心中一动,他总觉得事情不像他猜测的那般简单。 只可惜这一次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似乎整个人又陷入那种悲伤凄苦的状态当中。 顾天涯心里再次一动,知道自己已经把握到了女子寻死的关键。 但是,暂时不能继续追问下去了,否则勾起女子的心伤,前面的劝解全都白费。 他朝着自家老娘使个眼色,自己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先是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随即冲着女子招了招手,状做极其自然道:“跟我走一趟,帮忙干点活。” 女子怔了一怔,下意识道:“干点活?” 顾天涯‘嗯’了一声,伸手指了指屋子外面,道:“天要黑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说着转身往外走,这才说出要去干啥,道:“咱们去收提笼,再抓一次鱼虾。” “抓鱼虾?”女子明显又是一怔,目光下意识看了看锅台,喃喃道:“锅里不是正在煮鱼么?” 顾天涯故作皱眉不悦,沉声道:“那只是今天的饭,明天难道不吃饭了吗?快点的,赶紧跟我走一趟,趁着天还没黑,帮我再抓一次鱼,否则吃了这顿没下顿,明天全家都得饿肚子。” 女子忍不住‘呀’了一声,脱口而出道:“莫非你们天天只能吃鱼?” 顾天涯像是愣了一愣,脱口反问道:“莫非你以为还有别的粮食?” 莫非你们天天只能吃鱼? 莫非你以为还有别的粮食? 这原本只是一次极其普通的问答,然而女子却仿佛大有触动,只见她猛然从地上站起,忽然冲着顾天涯老娘屈膝一礼,恭敬道:“姐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也不知因为何故,言语之间竟是再无凄苦消沉之色。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她竟从心如死灰变成了英气勃发。 这转变实在突兀,简直给人一种毫无道理的感觉,顾天涯看的愣了一愣,好半天才迷惑皱眉道:“你不再寻死了吗?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呢?” 真是诡异啊! 却见女子并不答话,只是一提裙角抬脚出门,反而问他道:“咱们去哪里抓鱼?” 顾天涯又是一怔,只得按下心中无比好奇,转头领路道:“就在前面不远,正是你寻死的那条大河。” 女子素手一挥,脆声开口道:“走!” 好生干脆利落,看的顾天涯无比莫名。 他心中越发好奇,一时又想不明白原因,却见女子猛然伸手推他一把,清喝道:“愣着干什么,速速去抓鱼,方才你也说了,马上就要天黑。” 气场竟然空前强烈,哪里还有一丝寻死觅活的小女子柔弱。 干脆利索的有些不像话。 顾天涯满心古怪,无奈只能转头领路。 …… 那条河并不太远,两人只走了盏茶功夫便已到达。 这一路之上顾天涯暗暗观察,隐隐发现这女子真是非比常人,她明明才跳河寻死挨了一场冻,然而体魄简直比男子更为强健,丝毫看不出虚弱,反而走路虎虎生风。 此时天色已暗,北风凛冽吹拂,只见女子卓然立在岸边,目光遥遥眺望整条大河,突然不知为何轻轻一笑,缓缓吐出一口气息道:“这就是我跳河寻死的地方么?再站到河边的时候方才觉得可笑。如此小河,怎能配我?纵算是跳河寻死,那也得是河汉才有资格。” 顾天涯听得心中一动。 河汉才有资格! 河汉是哪条河? 那是中原北方最大的黄河。 这女子好傲气的脾性,竟敢说眼前这条河流配不上她。 他隐隐将这一点记在心中,面上却是丝毫也不显露出来,他抬脚慢慢走下河岸,指着一处水面道:“提笼在那里,我去拎出来,等会儿你帮我收鱼,然后咱们回家吃饭。” 说着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到达水边。 也就在这个时候,猛听身后女子清脆开声,道:“你是否很是好奇,为何我突然变得如此?” 顾天涯豁然转身,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女子。 他知道,对方很可能要给他答案了。 果然只见女子轻轻一叹,随即也抬脚走下河岸,边走边道:“其实很简单,只因一句话。” 顾天涯微微迷惑,下意识问道:“哪句话?” 女子目光直直看着他,几乎一字一顿开口道:“莫.非.你.以.为.还.有.别.的.粮.食.么?” 顾天涯更显迷惑。 却见女子一路走到水边,负手眺望着眼前大河,轻声道:“吃的东西,竟只有鱼,鱼肉即使再好,终归不是粮食,由此可见,你家很穷,你最初劝我之时,曾说了好些贫穷之家的事情,现在想来,那些贫穷之家恐怕说的就是你家吧。” 顾天涯沉默不言。 女子似也不愿追问,只是自顾自又道:“你家如此贫寒,却能不坠希望,哪怕活的艰苦艰辛,仍旧愿意伸出手去救一个寻死觅活的人。当今之世,兵荒马乱,虽然朝堂已经建立,然而天下仍旧穷苦,我虽然生在大户之家,但是并非不懂民间之事,我知道,多养活一个人就得多耗费一份粮食,而你家如此清苦,仍旧愿意多承担一份吃喝让我活下去,仅此一点,我就不该去死。” “原因就这么简单?”顾天涯有些发怔。 只见女子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就是这么简单。” 她负手眺望大河,一双妙目辉闪着莫名光辉,忽然轻轻说道:“我在跳河寻死之前,心中长久挤压着郁愤,亲人与我只有利益之夺,我觉得世上再不值得流恋,如此伤心酸楚经年,才会萌生离世之念,可是今日被人从河中救起,你和你母亲为了劝解我用尽心思,我忽然感觉到,这人世间的人心还是有着美好的,你家那么穷苦,却愿意担负一份吃喝让我活着,我生性傲骨不愿欠债,岂能让你们母子白费苦心。”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陡然看向顾天涯,俏脸猛然郑重无比,仿佛盟誓一般庄重道:“从今天开始,我在世间又有了值得留恋的人,从今天开始,我会为了你和你的母亲去活着……” 这也能行? 顾天涯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他只觉得这女子性格真是古怪到了极点。 她想死的原因,只是因为觉得亲人和她没有亲情只注重利益,于是干脆利索的说死就去死。 她想活的原因,竟是因为自己那一句简简单单‘没有别的粮食’,于是就认为世间还有对她好的人,所以她应该好好活着。 这种性格之执拗,简直是从未听说过的性情。 顾天涯只觉得心中生出一股古怪无比的荒唐,偏偏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茬搭话,也就在这个时候,又见女子陡然伸手一指,指着河水中的提笼道:“收鱼,回家。” 颇有一份颐指气使的霸道。 或者说是干脆利落的凌厉。 这应该是女子的秉性天生如此。 顾天涯眨巴眨巴眼睛,转身去把河里的提笼捞了出来。 这一次抓鱼,提笼了仍是大有收获,借着黄昏下的光色,可以看到几十尾鱼虾正在提笼里面跳动。 女子俯身观看两眼,点了点头笑道:“若是好生烹饪,倒也鲜美的很,只是……” 突然口风一转,仿佛大有深意道:“只是不能长久只吃这个,毕竟五谷杂粮才算真的粮食,若是长久不吃正经粮食,人的体魄很容易出现问题。” 顾天涯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把提笼拎了起来,这才低声开口道:“粮食?这时节哪里能有粮食?能够抓到鱼虾果腹,已经算是老天爷额外开恩,你也许还不知道,许多人连这鱼虾也吃之不上……粮食,嘿,粮食,那是世家大户才能享受的东西。” 说着转身而行,拎着提笼慢慢往河岸上放走。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光线变得有些昏暗,北风呼啸之间,天气越发冷了,顾天涯渐渐开始大口喘息,感觉手里的提笼不断变重。 其实提笼的重量并不算重,顶多也就四五十斤的样子,然而他入冬以来很少吃过粮食,体魄和力量自然没法和正常的少年人相比。 所以哪怕仅是四五十斤重的提笼,哪怕他才只是走了四五十步远,可他已经开始气喘吁吁,大冷天的额头已经冒出了虚汗。 女子并未立刻抬脚跟随,而是站在水边默默看着顾天涯的背影,北风呼啸之间,吹起她的大红色华服猎猎作响,突然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息,一张英气勃发的俏脸现出如水温柔。 她默默望着顾天涯的背影,口中仿佛喃喃自语般开口道:“常言救命之恩,毕生永不敢忘,今日你来救我一命,不啻于父母再赐一生,我虽未拜堂成亲,毕竟曾经婚配许人,所以,无法以身相许报答了……” 她轻轻再次吐出一口气息,喃喃又道:“但我,从不想欠任何人的债。终究,还是需要报答于你。” 那么,就让我庇护你这一生吧。 让你,成为这片山河最无惧无畏的人。 先从吃饱饭开始。 第6章 【若你成了我的夫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不知何时开始,开始飘荡雪花,北风呼啸之间,漫天飞扬飘洒。 顾天涯只觉得手中提笼越来越吃力,他粗重的喘息也越来越频繁,明明是数九严寒的天气,然而他额头密布了一层细汗。 是虚汗。 人若长时间不吃粮食,身体哪里还能存下力气,别看提笼只有四五十斤重,然而拎在手里却感觉山岳一般。 越来越重。 此时女子已经追了上来,不知为何竟然始终只是默默看着,既不开口说帮忙,也不提议歇一歇。 隐约之间,她似是想要看看顾天涯的体力极限在哪里,所以哪怕顾天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女子仍旧只是默默跟着不说话。 终于,顾天涯粗重的喘息变成了大口喘气。 天色越冷,他喘出的粗气转眼间变成一团一团白雾,北风裹着冰冷刺骨的雪花,重重拍打在他的脸上。 直到此时,方才听到女子惋惜一叹,模棱两可道:“你这样子可不行。年纪轻轻,体虚如此,这才只是提着东西走了几百步而已,你看你已经喘息粗重的像个什么样子?” 说着微微一停,似是别有所指,又道:“我家中有着不少像你这般年纪的晚辈,他们个个皆有气血如虎的体格,纵算是那些被逼在学堂之中念书的稚子蒙童,他们也不会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你需知道,这个世道不好活,男人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终归是个容易被人欺负的隐患。” “隐患?” “气血如虎的体格?” 顾天涯忽然长长一叹。 他缓缓停脚转头,目光一转不转盯着女子,略带冷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家那些晚辈怕是顿顿都能吃饱吧。” 他这语气隐约带着一丝讥讽,然而女子却像是丝毫没有听出一般,反而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很是严肃道:“你猜的不错,他们确实顿顿都能吃饱。” “哼!何止是吃饱!” 顾天涯又冷笑一声,忍不住再道:“我甚至还能猜到,他们不仅仅是顿顿能吃饱,如果光是顿顿吃饱,那可养不出气血如虎的体格……” 说着仰头望天,缓缓说道:“他们的顿顿吃饱不是普通的吃饱,而是餐餐有肉的那种吃饱……毕竟钟鸣鼎食嘛,自古都是如此,我说的,可对否?” 他这话的讥讽意味更加浓重了。 可惜女子竟像是仍未听出一般,反而再次极其严肃的点了点头,郑重道:“你猜的仍是不错,他们确实顿顿有肉吃。” 顾天涯气的面皮发鼓,颇有一种重拳打在被褥上的无力。 他只以为女子是想拿话憋他,故而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子不满。 哪知也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女子慢条斯理开口又道:“既然我家中的那些晚辈,个个都是气血如虎的体格,那么你作为我的最新晚辈,自然也该跟他们一样才好,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也得顿顿吃肉。” “简直是荒唐!” 顾天涯被气笑了,忍不住道:“你说的倒是轻松,但你知不知道我家里连隔夜的粮食都没有,你竟还让我吃肉,你怎么不让我去当皇帝呢……” 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猛地改口怔怔发问,满脸迷惑道:“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我是你的最新晚辈?你这是什么意思,麻烦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嘴上说着让女子解释,实则却是伸手一指自己鼻尖,再次开口道:“我,顾天涯,今年十八岁……” 然后伸手反向一指,指向女子接着又道:“而你,二十一岁,是你自己说的。” 此番动作配合上语言,蕴含的意思不说也能明白。 他这是在提醒对方,你凭什么当我的长辈?咱俩年龄相差不过三岁,严格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甚至还想跟对方明说,我原本救你之时是想弄回家里当媳妇的…… 所谓女大三,抱金砖…… 这事差点就跟我老娘开口商议了。 错非听说你有过婚配之事,说不定我老娘早已跟你开口了。 现在倒好,你一个差点成我媳妇的人竟然想着当我长辈? 讲不讲理了? 脑子犯抽也不该这么抽啊! 莫非是被河水淹傻了不成。 他这样心中腹诽半天,忍不住再次开口,略带生气道:“你给我说清楚了?啥时候我成了你晚辈?” 他问话之时明显已有怒意,哪知女子却是恍若未觉一般。 不但恍若未觉,而且淡淡一笑,然后才悠悠开口,慢条斯理说道:“我估摸着你不会乐意,但是此事可由不得你,因为,此乃我和你母亲定下的事?” “瞎他……扯!”顾天涯脱口而出,差点骂出一句脏话。 幸好他顾及老娘方才及时憋住,不过语气已经变得忿忿起来,怒而质问道:“你醒之后我一直不曾离开,敢问你是何时跟我老娘说过话?” 话都不曾说过,又是何时跟她定下成为长辈的事。 他自觉这番问话有理有据,哪知女子的回答让他瞬间傻眼。 只见大雪风中,女子卓然而立,面色仿佛古井无波,一字一顿吐出四个人,只是悠悠然道:“锅台,姐姐。” 顾天涯愣愣站在风雪中。 不知为何,他总觉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妙之感。 果然只听女子又道:“我醒之后,下床走到你家锅台旁边,曾经恭敬屈膝一礼,喊了你母亲一声姐姐。 “就这,就凭这……”顾天涯实在是哭笑不得。 “不错!,就凭这!” 女子大有深意看他一眼,淡淡又道:“当时我喊你母亲为姐姐,她未曾开口予以拒绝,不但未曾开口拒绝,甚至还冲我点了点头……显然,她是默许了我的称呼。既然她已默许,那我便是她的义妹,既然我是她的义妹,那你岂不是我的外甥?所以说,你成了我的晚辈。” “胡扯!儿戏!” 顾天涯断喝一声。 他满脸都是匪夷所思,大声质问道:“你这说法何其荒唐,简直比小孩子胡闹还有不如……我老娘性情温和,不管谁跟她打招呼她都会微笑点头。你竟把她的礼貌当成默许,你的脑子是不是被水淹的抽抽了?” 他越说越觉得这女人不可理喻,不知为何浑身竟然涌出一股力气,他猛然拎起重重的提笼,冲着女子冷嘲一声道:“想占我便宜,也得看我是不是傻子,老天爷真是不开眼,竟然让我救回个没脸没皮的人。这世道,天也变成睁眼瞎了,你别再来我家了,有多远你就走多远,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也别相见……” 说着之后,大踏步冲入风雪之中。 可惜他冲出去的架势虽急,毕竟只是凭着一股子怒意,所以仅仅跑出去十来步远,已经又开始变的气喘吁吁,没办法,他的体格太虚,拎着提笼太吃力。 女子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即追他上前,反而默默看着顾天涯略显单薄的背影,她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上饱含着大有深意。 直到好半天过去之后,女子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知因为何故,她脸上的大有深意渐渐变为了温柔。 北风呼呼之间,隐隐听她轻轻开口,仿佛喃喃自语一般道:“自古权利之争,从来刀光剑影,我若想护着你,就得给你一个身份,倘若能早六年,我绝对不会当你的小姨……可惜,咱们认识的太晚了。” 她猛地提起裙角发足而奔,追着顾天涯身影故作调侃大笑,呼喊道:“乖外甥,走慢点,小姨是女人,你得让着点……” 心中却柔柔一闪,默默道:“你成了我的晚辈,他们就得按照晚辈对待你,无论刀光剑影再怎么凶残,总不能砍在晚辈们的身上吧。” 若你成了我的夫婿,那可就得陪我一起跟他们争锋了。 太危险,我不愿。 第7章 【虽然脚步踉跄,但却英姿勃发】 顾天涯终究还是被女子给追上了。 确切的说,追和被追有着某种不谋而合的默契。 顾天涯是下意识的在等候,所以才被追了上来。而女子则是因为体力强健,所以才能轻松追上他。 风雪呼呼之间,女子一脸打趣,仿佛是想故意气气顾天涯,嘻嘻哈哈捉弄他道:“怎么着?舍不得小姨?是心疼!还是担忧!” 顾天涯别过脸去,冷声开口道:“勿要自作多情,只是怕你出事,这毕竟…这毕竟是在晚上。” “那就是担忧外加心疼喽!”女子促狭的眨眨眼睛,满脸都是打趣的意味。 她背着小手好整以暇的围着顾天涯转圈,眼睛不断去盯着顾天涯的眼睛。 顾天涯连忙再往别的地方扭脸,继续冷声道:“我说了,这毕竟是晚上,风雪很大,到处漆黑,而你是个柔弱女子,把你扔在外面有些不太好,仅此而已,莫要瞎猜。” “嗯嗯嗯,知道知道!” 女子点头如小鸡吃米,然而说出的话差点把顾天涯气的面皮发鼓,只听她嘻嘻哈哈又道:“明显就是心疼小姨嘛,只不过男子汉儿嘴巴装的硬。懂得懂得,小姨一切都懂得。” 顾天涯十分无奈,只听苦笑一声道:“我真是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世家才能惯出你这样的性格。” 女子立马刁钻追问一句,笑嘻嘻调侃问道:“是不是想一天打我三顿。” “想!”顾天涯差点脱口而出。 幸好他及时憋住,感觉自己又被撩拨了。世上只有打老婆的说法,哪有敢打长辈的先例,自己这个所谓的小姨,差点又被她绕到沟里去。 去见女子忽然噗嗤一笑,宠溺的用白眼横了他一下,仿佛长辈在哄孩子一般,笑嘻嘻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我的乖外甥要发火了,走走走,回家回家,肚子很饿了,想要尝尝姐姐做的鱼。” 她故意把‘姐姐’两个字咬的很重。 顾天涯这次真被气的面皮发鼓了。 他使劲拎起提笼,一言不发往家的方向走,陡然感觉臂弯之处一轻,愕然发觉提笼竟是没了重量,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却发现女子帮他抬起了提笼。 只见女子单手轻松拎着提笼,脸上的嬉笑已经变成严肃,郑重道:“说真的,别以为我是捉弄你,你以后得天天吃肉,否则你这体格称不上是男子汉。” 说着轻轻一拽,竟把四五十斤重的提笼搁到臂弯之上,模样十分轻松,脸上却更加严肃,再次郑重道:“从今往后,你的肉食不能断。” 顾天涯哭笑不得,无奈只能叹了一声,道:“听你的语气肃重,不像是在捉弄我,但你说出的这些话,却比讽刺我更加扎心。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我家中连隔夜的粮食都没有。”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粮食都没有,何谈有肉吃。 哪知女子却越发郑重,沉声道:“没有粮,那就种,没有肉,花钱买。总之一句话,我不想你像个病秧子。若是常年饥饿体虚,活的岁数不会太大。” 顾天涯怔了一怔,目光呆呆看着所谓的‘小姨’,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这所谓的小姨是真心对他好。 但是…… “唉!” 他轻轻叹了一声,目光慢慢看向天空飘着的雪花,轻轻开口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典故,那个典故的名字叫做何不食肉糜。” 女子明显迟疑,好半天才好奇问道:“你要跟我讲古?” 顾天涯却忽然摇了摇头,苦笑道:“算了,我还是直接带你去看一看吧,口上讲出来的典故,总不如亲眼所见更为入心。” 他说完抬脚便走,似要领着女子去向某处,突然又停脚驻足,伸手猛然抓向提笼,沉声道:“东西我来提。” 女子看他一眼,小声拒绝道:“我提着比较轻松,你看你累的满头虚汗。” 顾天涯却仍旧抓着提笼,再次沉声道:“东西我来提。” 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女子怔了一怔,随即像是悟通什么,于是她用眼睛狠狠白了顾天涯一下,低声哼哼道:“这臭脾气,这臭爱面子,提吧提吧,我的大男子汉外甥。” 顾天涯充耳不闻,一手把提笼拎了过来,然后吃力垮在胳膊臂弯之上,这才再次举步前头领路。 说是前头领路,其实方向还是回家,沿着一条曲折小径慢慢行走,渐渐便已走进了风雪弥漫的村子。 说是个村子,其实不如说是个破败的聚居点,但见入村之后多有断壁残垣,有些断壁残垣的旁边搭建着一些小草屋。 夜色已黑,视线自然不好,然而站在村中放眼一看,竟能趁着雪色看穿整座村庄,可见此村有多微小,方圆顶多也就百十步。 女子一路之上仔细计数,发现村里总共也只有十三处光亮。 那不是灯光,而是烧柴取暖的火光,十三处火光,也就意味着十三户人家。 “你们村竟然只有十三户人家?”她有些惊讶的询问顾天涯。 顾天涯拎着提笼在前,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突然他停脚驻足,口中隐隐发出一声叹息。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把目光看向一处小草屋。好半天过去之后,他才轻轻开口道:“十五户。” 女子微微一怔,下意识道:“十五户?怎么可能?刚才我仔细数过,明明只有十三处光亮……” 话未说完,陡然停住,一张俏丽英姿的秀脸,猛地现出震惊恍悟之色。 顾天涯看她一眼,苦涩道:“看你这个表情,怕是已经想到了吧,你猜的不错,有两户人家连生火取暖都生不起了。” 他说完这话之后,目光再次看向刚才的小草屋。 那草屋又破又小,风雪之中仿佛随时会要倒塌一般,忽然女子眼睛瞳孔一缩,她隐隐看到草屋的门口有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顾…顾…顾大哥,是顾大哥么?”风雪之中,隐隐有个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又弱又小,给人一种胆小怯懦的感觉,又仿佛是饿的有气无力,然而还要挣扎的喊出一声。 顾天涯轻轻一叹,吃力拎着提笼走过去。 后面女子心中一动,连忙也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转眼之间到了草屋门口,目光落在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此时已经被风雪冻的脸色发青,她正努力的跺着小脚取暖,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顾天涯的提笼。 她不等顾天涯开口,先以呜呜咽咽出声,十分怯懦道:“顾…顾大哥,我娘,我娘她……” 话只说到一半,已经哭了起来,只可怜哭声都很小,显然是饿的连哭都没有力气了。 顾天涯一步就冲进了草屋。 女子在后面紧跟着进去。 草屋之中很是漆黑,温度竟然和屋外没有多大区别,只见屋中角落铺着一些茅草,隐隐似有一个岣嵝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人在临死之时,身体会下意识缩成某个姿态,那姿态据说乃是徜徉在母体之时的初始,所以在临死之时才会不由自主模仿。 这种蜷缩的岣嵝姿态,顾天涯已经见过不知多少个! 所以也就知道这种姿态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仰头向上,似是不愿意让他的眼泪流淌下来,好半天过去之后,他才轻轻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门口那个女孩吃力爬进了门,很是虚弱的呜咽哭道:“天…快黑的时候。” 顾天涯继续仰着头,声音已经变得哽咽,但他努力憋住,硬着心思轻声道:“明天若是不下雪,我去帮你娘挖个坑。” 想了一想,轻声又道:“我家里还有一张芦席,拿来给你娘裹住身子吧。” 女孩眼泪汪汪,似连点头致谢都显得虚弱,但她仍旧强撑着跪地下去,十分庄重的给顾天涯磕了一个头,这才哭着道:“顾大哥编的芦席,一张能卖五文钱,我娘她说,我娘她说……” “算借的!”顾天涯猛然开口,一张脸上全是郑重,又道:“人走了,不能孤零零的埋下地,哪怕咱们置办不起棺材,总得弄个芦席给她裹好身体,阿瑶,你不用感觉愧疚,这张芦席算我借给你的!” “可我娘说,可我娘说……”女孩仍旧跪着,呜咽哭道:“我娘说,顾大哥家里也不容易,娘咽气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去找你讨要芦席,她说,一张芦席五文钱,顾大哥要靠着卖掉芦席去买粮食。她还说,大家每次都去借你的芦席,你天天编织却很少能拿去卖,都被,都被……” “我说了,算借的!”顾天涯猛然暴吼一声,似是心中窝着巨大的悲愤,他忽然把女孩从地上拉起来,铁青着脸再次暴吼道:“算借的,明白了吗?给你娘裹着身子,不能孤零零的埋下地。” 女孩终于放声大哭。 酸楚的哭声里却有一种莫名的释怀。 人若穷的久了,连借东西都觉得愧疚,现在顾天涯凶狠的告诉她算是借的,她才算是在心中放下重重的负担。 算借的。 借的东西肯定要还。 但是哪怕需要还,对于女孩来说也是莫大的感激。 顾天涯忽然把提笼往地上一放,目光直直看向了站在一般面色惊愕的女子,沉声道:“我这次真没力气了,小姨你帮我拎着回家吧。” 他终于开口喊了小姨。 他也终于放下面子说自己没有力气。 女子正觉得突兀,却见顾天涯忽然弯腰下去,然后,把那个女孩吃力的抱了起来。 女子只听他用一种很霸道的话,在向那个虚弱女孩下命令一般道:“以前你都是可怜兮兮的蹲在门口候着,等我抓鱼回来问我满脸讨好的要上一尾,这回你家里连煮饭的柴火也没有了,顾大哥只能带着你去我家吃……” 说完话后,抱着那孩子吃力出门。 女子在后面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有望着那个几乎被饿死的女孩,忽然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开口道:“你虽然走的脚步踉跄,却比无数人英姿勃发,这样的男儿,这样的男儿……才……” 她一把拎起那个装满鱼虾的提笼,冲入风雪之中追上了顾天涯的身影。 第8章 【我儿子娶谁都有资格】 风雪呼啸,终于到家。 顾天涯让那个女孩阿瑶自己先找地方坐着,然后去帮女子一起把提笼里的鱼虾尽数取出,找来一个泛黄的藤筐,将这些鱼虾全都装了进去。 然后他吃力端起藤筐出门,把一筐鱼虾放在了风雪飘摇的小院中。 女子看的有些不解,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看,顾天涯回头瞅她一眼,低声解释道:“下雪之后,天会更寒,大河很快就要封冰,以后再想抓鱼可就难了,所以这筐鱼虾须得存好,这是咱们接下来的度日粮。” “冻鱼?”女子若有所思。 顾天涯摇了摇头,再次低声道:“不是冻鱼,而是先这样冻着,待到天气放晴之后,我娘会把鱼虾洗弄干净,然后风干晾晒,做成鱼干储存。如此即使撑到来年开春,这些鱼干也不会发臭腐烂。” “何不腌制起来?”女子眨了眨眼睛,出主意道:“腌制更容易存放呢。” 顾天涯又瞅她一眼,好半天才低低苦笑道:“舍不得盐。” 女子登时呆住。 她怔怔看着顾天涯的眉宇,好半天忽然又想起一个担忧,忍不住问道:“这筐鱼虾看着虽多,其实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五十斤,然而一冬足有仨月,这些鱼虾如何能够撑过冬天?四个人,几天就能吃光了啊……” “你想什么呢?这些可舍不得吃。” 顾天涯再次瞅她一眼,轻声喟叹道:“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些鱼干乃是留着救急的,平时不准吃,只能存储着,唯有家中断炊两天以上的时候,才会拿出一点鱼干撑着度日。” 女子越发呆住,怔怔问道:“那你们…我咱们家平时吃什么啊?” 顾天涯仰头看天,目光望着飘扬的飞雪,轻声道:“我去给人帮工,挣回粮食度日。” “帮工?”女子迟疑重复这个词。 “帮工就是给人干活!” 突听屋门口有人弱弱开口,正是那个女孩阿瑶。 此时她瑟瑟发抖蹲在门口处,小声小气帮着顾天涯解释道:“那是孙家的活计,每年冬天都要肥田,挖淤泥,沤土肥,那个活儿可累了,只有壮汉劳力才能撑得住,然而顾大哥三年之前就去参加呢,那年他才只有十五岁,拼命干上一天,能给半斤粮食。” 她想了一想,接着又道:“孙家的管事很不讲理,他总是说顾大哥不算成年,所以一天只给半斤粮食,其实顾大哥干活一点不比别人差。” 她还想再说,然而顾天涯已经冲她摆了摆手,故作不悦的呵斥道:“你个小毛丫头懂的什么?乖乖坐在屋里别出来。你若是冻的病了躺了,小心顾大哥把你扔出去不管。” 阿瑶连忙‘哦’了一声,缩头缩脑的回到屋中,然而临回之前,忍不住又开了口,冲女子弱弱补充一句道:“孙家那个管事可坏了,好几次都在欺负顾大哥。真的,我不骗人……” 似是看到顾天涯要生她气,这才急忙闭嘴躲回屋子之中。 顾天涯目视着阿瑶躲进屋中,这才转头冲着女子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这个丫头已经自作主张的插了话,那我也就不用再跟你说帮工的事情了。” 他不愿再说,然而女子却不放过,突然开口问道:“帮工,就是给那个什么孙家去肥田?所谓肥田,就是去挖淤泥出来沤土肥,对不对?” 顾天涯没有答话。 女子声音似是有些冷,依稀带着某种难以揣测的味道,忽然又道:“想挖淤泥,估计须得站在冷水之中,大冷天的去干这种活,一天才给你半斤粮食……这个孙家……这个孙家……” 顾天涯冲她摆了摆手,轻声叹息道:“世上哪个世家不是如此,喝人血髓的事情哪里都有,没办法,穷人想要活命,就得让人压榨,虽然干活辛苦了一些,但是每天能赚半斤粮食,只要咱们节省着吃喝,总归是能熬过这个冬天的。” 他说到这里猛地停住,想起自己这个所谓的小姨似乎也是豪门出身,于是一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苦笑一声转身回屋。 他情绪低沉回屋,却没有注意到女子的神色,寒风大雪之中,女子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眼中闪过凌厉之色,心中浮现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 “孙家!” 她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一张英气迫人的秀脸恍如寒霜,她仿佛要把‘孙家’这两个字眼深深记在心中,足足得有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抬脚回屋。 …… 顾天涯比她先进屋一小会儿,此时正举着一把柴刀努力劈柴,那个阿瑶跟在一旁搭手帮忙,小丫头吃力的把木柴堆放成整整齐齐。 屋里燃烧着一个火盆,然而难敌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女子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做极其难熬的夜。 她目光下意识看向顾天涯,却见少年的脸上并无一丝颓废,他甚至还在安抚那个小丫头阿瑶,似是在商量阿瑶母亲的身后事。 女子心中忽然浮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劈柴,烤火,努力,挣扎。 这就是穷人家的日子。 枯燥,贫寒,艰难,不知明天的吃喝该去哪里找。 然而,仍旧努力的活着。 顾天涯家的屋子原本就小,此时再加上多出的两个人,所以一时竟有种拥挤的错觉,但是这种拥挤却又隐隐给屋里增添了三分暖意…… …… ‘临时拼凑’起来的一家人,终于围坐在了火盆旁。 四个碗! 四口人! 一个噼啪燃烧的小火盆,‘全家人’恰好围着一起坐。 此时老娘早已煮好了晚饭,每人碗里都盛满了浓白的鱼汤,碗的中央各有一尾半斤多重的大鱼,鱼的周围还堆着十几条红透了的大虾。 “吃饭……” 顾天涯第一个端起来碗,像是在下达命令一般,说着喝了一口鱼汤,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等他喝完第一口鱼汤之后,老娘方才慢慢端起来碗,那个女孩阿瑶同样也端起碗,小心翼翼的低头先去喝鱼汤。 女子明显有些看不懂。 这时顾天涯老娘温和一笑,像是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柔声道:“虽是贫家小户,总得有个规矩,顾儿乃是家中的唯一男子,那么他就是咱家里的顶梁柱,平日里,他什么都听老身的,唯独这个吃饭,须得他先开口,这是家里的规矩,也是村里的规矩,或者应该说,是咱们这个汉家族群千百年来传承久远的规矩……” 家中顶梁柱,先吃第一口! 女子一脸若有所思,轻轻开口道:“我虽然也心向民间,然而并未亲身待过,我自幼长在大户之家,吃饭之时都是分餐而食,男一桌,女一桌,原以为那就是规矩,想不到百姓另有一套礼仪。” 老娘还在温和的笑,像是别有所指道:“分开了吃,可就不热闹了,明明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多好啊。吃饭都得分开,哪像是兄弟姐妹。人呐,有时候自己把自己给弄远喽……” 女子目光一闪,明显惊讶异常,她怔怔观察老娘,总觉的这番话里有话,然而老娘只是笑笑,再也没有多余的唠叨。 反倒是顾天涯忽然开口,指着女子的碗筷道:“你吃不吃?眼睛闪闪烁烁想问啥?如果不想吃饭,那就让给阿瑶,她,饿的很……” 女子猛然荡起璀璨微笑,大声道:“我当然要吃,这可是我姐姐亲手煮的鱼。” 她故意把‘姐姐’两个字咬的极重。 顾天涯气的哼了一声,像是不愿搭理这个没脸没皮的女人。 老娘却来了精神,忽然抬头问道:“我听顾儿回来之后忿忿咬牙,说是你胡搅蛮缠成了他的小姨?” 女子嫣然而笑,真格就开始胡搅蛮缠,甜甜喊道:“姐姐,这不是咱们约好的事情么?” 老娘明显怔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也笑了起来,道:“挺好,挺好,确实是约好的事情,以后你就喊我一声老姐姐吧。” 猛地见到小丫头阿瑶抬头,弱弱开口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顾大哥的女……” 刷的一下,有道目光全都瞥向她,小姑娘登时吓了一跳,心慌意乱的低下小脑袋,懦懦道:“顾大哥,我不说了,您别生气,我瞎猜的。” 顾天涯猛然扒拉几口饭食,陡然搁下碗筷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不吃了,去村里喊人帮忙。” 也不说帮什么忙,撂下一句话出门便走。 女子眼光闪动几下,突然也搁下碗筷站起来,急急追出去道:“我也去,要看看。” 可惜顾天涯像是故意躲她,脚步走的那叫一个快速,于是风雪呼啸之间,只闻一个清脆的女声不断呼喊,嘻嘻哈哈道:“乖外甥,慢点走,小姨是女人,你得让着我。” 小屋之中,阿瑶和老娘面面相觑,好半天过去之后,小丫头才弱弱开口道:“顾大娘,她真不是顾大哥的女人呀?我看她和顾大哥差不多大呢,咱们村里可没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老娘伸手抚摸丫头的小脑袋,突然意味深长道:“身份相差太大了,对你大哥来说不是好事。” 阿瑶似懂非懂,小声道:“所以您才趁机答应,让她做了顾大哥的长辈?” 老娘转过头来,目光如水看着屋外,悠悠道:“我儿子娶谁都有资格?我儿子娶谁都能配上。关键,看感情……” 阿瑶突然觉的,顾大娘这话说的好有力量。 所有村里人,从没谁能说出这种大气十足的话。 第9章 【救急?还是救穷?】 女的追,男的跑。 风雪呼呼之间,顾天涯毫无意外的又被‘小姨’给追上了。 但见女子一脸嘻嘻哈哈,仍旧是那个故意气他的语调,吃吃笑道:“乖外甥,不错嘛,每次都知道心疼小姨,生怕我在大晚上的走丢了。” 顾天涯冷着一张脸,他明显对这个没脸没皮的女人毫无办法,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因为老娘已经答应了,他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自家老娘怎么也开始胳膊肘儿往外撇了。 但他从小孝顺无比,尤其是经历某个大变之后更加孝顺,凡是老娘的话,顾天涯从来都是听,既然老娘认了这个女人,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认了。 他见对方还在嘻嘻哈哈,无奈只能苦笑一下,沉声道:“你跟着出来做什么?我出来是有正经事情要做。” “我猜到了!”女子得意昂了昂脑袋。 顾天涯这次有些意外,忍不住道:“你猜到了?” “当然呀!” 女子猛然凑到他脸前,很是压低声音道:“你要找人帮忙嘛,无非就是去办阿瑶母亲的身后事,否则你不可能拿着芦席,而且专门装作生气跑出了门,你明显是想避开那个小丫头,免得她看见母亲尸身再次悲伤。对不对,乖外甥?” 顾天涯怔怔看着她。 好半天才轻轻道:“世家之人可以无用,但是绝对不会无能,以前我还觉得这话未必是真的,现在却觉的真是很有道理。” 这话本是有感而发,然而女子却表现的极其意外,下意识道:“这种道理,谁教你的?” 她俏脸全是狐疑,目光一眨不眨盯着顾天涯,又道:“你出身贫寒,村里又无士子,整个河北道兵患经年,更不可能有官家学塾招收贫寒,但你言谈举止之间,经常显露出许多高深的见识,小姨很想知道,是谁教过你学问么?” 顾天涯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好半天后才从风雪之中传来他的声音,略显得意道:“还能谁教的啊?当然是我娘教的啊!” 女子明显呆住,站在原地喃喃自语,满脸不可置信道:“你娘?” 她心里生出无比好奇,忍不住急急追上顾天涯,迫切问道:“莫非老姐姐她出身不是寒族?” 自古至今,古往今来,但凡是能够有资格识字的人,十个里面有九个都得是富裕之家,倘若在识字的基础上还能懂得大道理,那么最起码也得是低品世家才能养出的人物。 可惜顾天涯心急别的事,所以一时没心情搭理这个‘小姨’,他胳膊弯里夹着那张芦席,一路上只顾着往村里某个方向走。 女子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也不愿操之过急,于是终于选择闭口不言,默默跟着顾天涯往前走。 风雪飘摇的冷夜,一男一女的身影顶风冒雪,渐渐来到一间草屋旁边,顾天涯这才停住了脚步。 女子下意识眺望一眼,忽然心中隐隐一动,小声问道:“你那会儿曾说村里有着十五户人家,然而已经有两户生不起取暖的火,阿瑶她家算是一家,莫非这家就是第二家?” 说到这里,心中隐隐泛起担忧,阿瑶家里生不起火,结果阿瑶的娘亲在饥饿之中冻死了,眼前这一家同样没有生火,却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也是冻死了。 倘若人已经冻死了,‘乖外甥’前来找人帮忙岂不无功而返,大失所望? 她这般隐隐担忧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某种微妙转变,她曾面色漠然看着几千上万人的死亡,所以对于人命并未看的多么重要,但是她现在却很在意‘小外甥’的情绪,生怕他会因为无功而返而觉得失望。 幸好顾天涯终于开口,低声解释道:“你放心,这家不会出事的。” 说着猛然扬声,冲着眼前小草屋恭敬呼喊,很是低沉问道:“瞎爷,睡了没?” 小屋中很快响起两声咳嗽,隐约有个苍老声音传来出道:“小顾吗?又是谁走了?” 这一番对话,透着一股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默契。顾天涯仅仅问了里面一句‘睡了没?’,里面之人立时便猜到村里有人死了,可见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才会导致习以为常。 唯一让女子有些不解的事,屋中之人怎么一听就能分辨出来乃是顾天涯呢? 她心下迟疑不解,忍不住看向顾天涯,顾天涯稍微一思考,便明白‘小姨’想问的是什么,当下苦涩一叹,轻轻解释道:“村里,只有我一个男丁了。” 女子瞬间恍然大悟。 整个村子十五户人家,只有顾天涯一个少年,也正因为只有顾天涯一个少年,所以屋中之人才会一听便知。 这不能算是熟悉,而是一种无需迟疑的现实。 女子不知为何,突然看了顾天涯一眼,轻声道:“整个河北道,其实都这样,兵患三四十年,男丁基本都快死光了。不止你们村,别处也一样,顾…顾儿,莫要因为这种事情悲伤。” 顾天涯有些意外,他能感觉到这个所谓的小姨乃是一腔真心,似乎是非常担心他会胡思乱想,所以才会真情意切出声。 他心里有些感动,却又觉得多此一举,踟躇良久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致谢一声,低声道:“多谢担心。” 紧跟着又补充一句,略带萧索道:“这种事,我早习惯了,所以,也就谈不上悲伤。” 见的太多,无力改变,只能选择不去悲伤,否则在这个地方很难活下去。 这时忽听眼前草屋吱呀一响,似是有人轻轻推开了屋门,女子转眼望去,依稀看见是个岣嵝老人,那老人拄着拐杖连连咳嗽,看那苍老的气色也不知还有几天可活。 顾天涯突然伸手一拉,扯着女子轻轻往后退了几步。 女子微微一愣,心中隐隐有些不解。 却听耳畔响起顾天涯的低声嘱咐,很是严肃道:“瞎爷是村里的守夜人,他的家门不能进,刚才我一时忘了这茬,领着你差点进了院子,咱们退后几步,就在院门口等着便好。” 女子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迷惑道:“守夜人?” 顾天涯看她一眼,低声再次解释道:“红白喜事,都要请他。” 女子这才明白顾天涯为什么会来找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帮忙。 却见那老人在屋门口咳嗽半天,似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拄着拐杖慢慢出门,越过院子走了出来,先是看了一眼顾天涯,随即就把目光看向女子,明明他是个瞎子,然而却拿目光去看人,并且口中还‘荷荷’两声,含混不清仿佛诡笑一般道:“嘿,这竟然还飞来一只金光刺眼的凤鸟。身上功德不小哇,可惜血腥也不低哇,嘿,没少杀人。” 顾天涯连忙一拉女子,手指做出指向自己脑袋的动作,颇为尴尬道:“瞎爷的脑子有些糊涂。” 所谓糊涂,其实就是略显痴呆的意思,女子点了点头,一双眸子却一眨不眨盯着老人看。 却听老人又咳嗽几声,忽然再次开口道:“走吧,去给念叨念叨,今晚死的是哪家啊,大冷天的走了也算可怜。” 顾天涯低声一叹,轻声回答道:“是东边的三婶,天黑之时走的。” “哦!”老人点了点头,咳嗽道:“估摸着也应该是她了,挨冻受饿许久一阵子了吧。唉,女人哇,太疼孩子也不好,有口吃喝都留着,终于还是把自己给累倒了。” 顾天涯眼圈发酸,猛然转过头去,涩声道:“若是我能多给阿瑶一些鱼……” 老人摆了摆手,像是安抚般道:“救急不就穷,救穷累一生,这事不怪你,这事你也没资格,嘿,救急可以,救穷哪里是那么好救的,那得是官家,那得是皇帝。” 不知为何,似是瞎着的眼睛瞥了一瞥,女子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这老人是在看她。 然而仿佛真的只是错觉,因为老人已经拄着拐杖往前走了,由于风雪较大,顾天涯连忙上前搀扶,一老一少顶风冒雪,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阿瑶家的方向走。 女子目光闪动几下,连忙也抬脚跟了上去。 风雪夜,夜出人,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岣嵝老头,缓缓在这个小的不像样的村里慢慢前行。 女子忽然凑到顾天涯身边,含糊其辞的问了一句道:“瞎爷刚才说,救急,不救穷,救穷,累一生,这是官家的责任,所以你才没有资格,但是小姨想要问问你,倘若你有了这个资格,你可愿意担负这个拖累一生的责任?” “我可愿意担负这个拖累一生的责任?” 顾天涯微微一怔,下意识仰头看向夜空。 无数大雪,寒风中飘零。 恰好前面已到阿瑶家的小屋,那屋里躺着一个寒风中冻饿而死的妇人…… 救急? 还是救穷? 第10章 【我有后顾之忧,故而艰难隐忍】 顾天涯轻轻夹了夹胳膊下面的芦席,不知为何竟然选择了默不作声。 他像是心中有所苦衷,所以不愿回答‘小姨’的问话。 偏偏女子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明显竟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顾天涯无奈长长一叹,若有所指道:“心虽所愿,惜之难行。” “这却为何?”女子紧跟着追问。 顾天涯缓缓看她一眼,目光再次仰头望天,无数雪花飘落他的脸上,转眼融化成流淌的水液,恍惚之间,那水液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 女子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楚,这一刻她甚至想脱口而出,对顾天涯说一句‘我不逼你了’,但她终究是个心性决断的人,哪怕心里酸楚仍旧强行压制,反而再次开口道:“到底为何?小姨要听。” 顾天涯终于开口,然而吐出的却只有四个字,一字一顿道:“后顾,有忧。” 女子何等人物,瞬间变得恍然。 后顾,有忧。 也可以理解为后顾之忧。 少年的后顾之忧是什么呢?不用说也是他最孝顺的老娘。所以他才会躲在小村之中,忍耐着饥饿和艰辛熬天度日,所以他才能忍受那个孙家管事的欺压,哪怕拼命干活一天才给他半斤粮食。 十八岁少年,正应该是血性十足的年纪,然而他却咬牙隐忍着,只因为他有着后顾之忧。 老娘,就是他最为放心不下的软肋。 此时雪花更大了,寒风宛如人在哭,忽听那个瞎眼老人咳嗽一声,仿佛糊糊涂涂道:“人走喽,是解脱,下辈子不要再做人啦,做人实在是太苦喽……” 顾天涯和女子同时目光看去。 却发现原来是老人已经进了阿瑶家的小屋,此时也不知从哪里点燃了一盏小油灯,灯火飘摇之间,老人正举着小油灯围着阿瑶母亲的尸体在打转。 走一圈,念一句,走一圈,念一句,像是浑浑噩噩的唠叨,又像是劝走亡人的慰藉,不断道:“走吧,走吧,不用惦记孩子,不用割舍不得,你家丫头是个福命,她不会像你一样冻饿而死,有贵人照顾的,她有贵人照看的……” 念叨半天,忽然缓缓弯下了岣嵝的腰,只见他把那小盏油灯放在了阿瑶母亲的头顶处,然后抬头看向了顾天涯和女子这边,喉咙含混不清道:“十文钱!” 这话说的突兀,女子听的有些不解,顾天涯却连忙郑重点头,沉声道:“瞎爷放心,这账算是我的。” 女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好奇问道:“什么账?” 顾天涯看她一眼,轻声解释道:“灯油钱,送走亡人的灯油钱,瞎爷帮着阿瑶母亲点燃了油灯,可以照亮她在黄泉之上的路,这是瞎爷的恩赐,但是灯油钱必须得由亡者的家人承担,阿瑶家里没钱,所以这笔钱只能算在我身上……” 说着停了一停,轻声又道:“但我现在也没有钱,所以只能向瞎爷赊个账。” 女子听的恍有所悟,目光却望向那盏小油灯,忽然开口道:“才这一点点油,就要你出十文钱。” 她语气竟然有种心疼的味道。 明明她自幼在豪门长大,见过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她从未把千贯万贯放在眼里,赏赐属下的时候更是豪气干云,钱,她以前从未在意,然而现在,她却为了十文钱感觉心疼。 只因为,这是她的‘乖外甥’要担负的债。 顾天涯却冲她摆了摆手,再次轻声解释道:“守夜人无儿无女,并且大多都是五弊三缺,他们没有别的生活来源,仅靠着在村里帮忙红白喜事有点收入,这油灯的灯油确实不值十文钱,但是瞎爷点燃之后却值十文钱……” 说着停了一停,沉吟一下后再次解释,道:“至于这里面的具体原因,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们村子的风俗,总之就是得给守夜人钱,让他们有点收入能够活下去。” 女子听得若有所思,目光不由看向那个瞎眼老人,她心中隐隐有所明悟,这其实还是穷人帮助穷人的意思。 瞎爷是个无儿无女的人,并且脑子还有些糊糊涂涂,像这样的苍老之人,在这个世道很容易活不下去,但是乡里乡亲并没有让他活活饿死,而是借着守夜人的风俗传统,让这种孤寡老人也能挣到一口吃喝。 说穿了,还是救急不救穷的道理。 瞎爷因为是守夜人,等于是有着自己的行当,只要是有着行当的人,便不是吃白食混吃等死的人。 这时忽见瞎爷冲着顾天涯招了招手,缓缓说道:“可以了,进来吧。” 顾天涯看了一眼女子,欲言又止道:“要不你留在门外,我自己进去便可。” 女子毫不迟疑摇头,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并不害怕死人,我跟你一起进去,还能帮你搭一把手。” 顾天涯上上下下看她两眼,似是在决定要不要‘小姨’帮忙。 女子已经等待不急,直接伸手推他一把,略似责怪道:“大好男儿,拖拖拉拉,赶紧的,别啰嗦,我说了我不怕死人,我见过的死人可比你多。” 顾天涯终于点了点头,道:“那也好,有你搭手我能轻松一些。” 为什么如此说? 因为忙活亡故之人的身后事确实很累。 古语有云,死沉死沉,人若一旦死了,尸身可比活着的时候沉重多了。顾天涯由于体格虚弱,他自己搬动尸身的时候确实会很吃力。 当下两人迈步进门,静静等候着瞎爷的指点,却见瞎爷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铃铛,悬在阿瑶母亲的额头上摇晃几下,口中念叨道:“老三家的,走吧走吧,不要惦记孩子,不要割舍不得,走喽,走喽,天黑路滑,跟好瞎爷的油灯……” 念叨结束之后,这才又看向顾天涯,慢悠悠说道:“裹起来吧。” 顾天涯连忙上前,拿着芦席铺在地上。 女子猛然也凑了上前,竟然毫无畏惧的搬起尸体,然后干净利索的朝着芦席上一放,动作说不出的轻松自如。 顾天涯心中一动,下意识道:“你力气挺大啊。” 女子冲他一笑,道:“小姨可是个练家子呢。”忽然语气一转,略显怂恿又道:“怎么样,想不想学?大好男儿,应该横行于世,哪怕不能沙场争锋,至少应该有着手提三尺长剑的本领,只要你想学,小姨便教你,就算不去参军打仗,也可以用来防护家人。” 顾天涯颇为心动,随即却苦笑摇了摇头,遗憾道:“我连走路都会气喘吁吁。” 女子瞬间跟了一句,郑重道:“我说过,从今往后你得吃肉。” 顾天涯满脸无语。 这话他听对方说过多少次了。 …… ……两章连更,后面紧跟一章。 第11章 【这是顾天涯第一次立志】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翻动芦席,慢慢把阿瑶母亲的尸身裹好,静静停放在这间草屋的正当中。 这时瞎爷又道:“按照规矩,本应守孝三日,然而穷苦之家一切从简,咱们也就别让阿瑶来受折腾了,今晚守灵一夜,明天便去葬了吧。” 顾天涯一脸郑重点头,沉声道:“我意也是如此,别让阿瑶再受折腾,瞎爷,今晚就由您辛苦辛苦,帮着在这里看护一夜。” 老人呵呵而笑,道:“这是我的差事,不用说也得如此。” 说着停了一停,浑浊的眸子对向顾天涯,猛然开口问道:“地方怎么办?两家都没田。”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然而顾天涯的脸色却瞬间写满的为难。 女子在一旁看的糊里糊涂,忍不住小声开口问道:“什么地方?什么没田?” 顾天涯叹了口气,略显伤感道:“想要下葬,总得有个地方挖坑吧。坟茔是要占地的,可是阿瑶家里没有地……” 说着停了一停。慢慢又道:“我家也没有地。” 女子这才明白过来,为何瞎爷会说两家都没田。 没有田,但是坟茔必须挖,去哪挖呢,只能去别人家的地方挖。 人世间别看着好像天大地大,其实真正无主的地方极其缺少,所谓三山六水一分田,哪怕是荒山野岭也是有着归属人家的。 穷人真的可怜,死了连个埋身的地方都没有。(作者话外语: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老爹死的时候没地方埋,连个芦席都置办不起,只能用门板抬着他爹的尸身到处盲目走,最后是一个地主发了善心,赏赐了一角土地让朱家做坟头) 顾天涯踟躇半天,终于像是有了决断,沉声道:“明天我去一趟孙家。” 这一带无论田地沟渠,又或是荒山野岭,只要是人能踏足的地方,都是属于孙家的财产。 瞎爷默然无语,半天忽然长叹开口,道:“孙家的地,可不好讨啊。你以前也曾多次去讨,每次都是被人训斥,最终的结果如何呢,还不是乖乖的掏钱买。一个小坟茔才占多少地,他们最起码要你欠账两百文钱,你编织一张芦席,也才只卖五文钱而已……” 顾天涯满脸坚毅,沉声再道:“那就再买一次,大不了多欠一笔账。” 女子在一旁目光闪烁,忽然轻轻一扯顾天涯衣袖,轻声问道:“你欠了人家很多债么?” 顾天涯没有答话,那个瞎爷却猛地开口,若有所指道:“这孩子心善,每次村里有人亡故他都帮忙,一旦帮忙,他就想从头帮到尾,村里人穷,买不起挖坟的地,他就去找孙家,把债务全都扛了起来。” 女子怔怔看向顾天涯。 顾天涯却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自我辩解道:“我是村里唯一的男丁。” 我是村里唯一的男丁! 就得担负起村里孤苦伶仃们的一切。 他像是自我辩解,实则目光充满坚毅。 …… 突然之间,一张温暖小手递过来,攥住他的手,透过一种莫名的温柔。 顾天涯一怔,下意识就想抽回自己的手,哪知对方突然用力,死死将他的手掌握住。 他愣了一愣,忍不住低头去看。 却见女子也正巧仰脸看她,眸子之间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宠溺,顾天涯刚想开口,然而女子已经打断了他。 只听她道:“你知道么,这世间,有无数的田,也有无数的钱,田能种粮,钱能富家,所以有田有钱,便可大富大贵,但是无论是田是钱,都不如世间另一样东西更为宝贵,那是什么呢?那个叫做权。”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你心性良善,为了照顾村中的穷苦而让自己整日挣扎,这很好,但也不好,像你这样的人,眼睛里看不得穷人,一旦见了,你就想着去帮,可是天底下的穷人太多太多,你若是一直帮下去怕会累死,因为,你的能力太小,因为,你能动用的力量太小。” 她不等顾天涯开口,再次说道:“大好男儿,当横行于世,不可家中无田,不可囊中无钱,但是钱和田都还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要掌握着权。” 她这一番长篇大论,分明还是在潜移默化想给顾天涯灌输某些东西。 可惜顾天涯也很坚决,沉声开口道:“我说过,后顾有忧,这世道太过艰难,整个河北道更是兵荒马乱,倘若我去寻求你说的这些,必然要投身到各种争斗之中,一旦与人相争,必然会有敌人,人之做事,未虑胜先虑败,倘若某一天我失败了,敌人追仇到家中怎么办,我且问问你,那时候谁来照顾我的娘亲?” 他这一番话,说的也很有道理。 与其说是道理,不如说是担忧。 然而女子却突然一笑,俏脸陡然绽放英姿,但见她悠悠负手,另一只小手强行拉着顾天涯走出屋门,然后,一男一女站在风雪中卓然而立,女子仰而望天,语气悠然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不用担心身后有事。” 顾天涯终于摆脱了她的小手,冷声提醒道:“你性格极其不稳,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倘若将来回归家族再和亲人吵闹起来,你又弄上一出跳河寻死怎么办?到时别说照顾我娘,怕是还得我娘给你收尸。” 他这话颇有一些泼冷水的味道,然而女子却一脸平静无波。 漫天风雪之中,只见她仍旧仰天而望,忽然再次开口,仿佛喃喃般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傻到再去寻死了。” 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大有深意看着顾天涯,幽幽问道:“乖外甥,你愿不愿意去帮小姨争家产?或者说,守住属于我那份的家产……” 守住属于你的那份家产? 顾天涯微微眉头一皱。 …… …… 他心性坚定,并不会随便被人劝导,他之所以窝在小村之中,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老娘,所以哪怕女子已经撂开了话,但他一时之间也不会给出什么答复。 所谓答复,就是抉择,男人一旦有了抉择,那可就要一往无前的去冲锋了。 他默然不语,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小姨’明白,可是‘小姨’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顾天涯突然变得若有所思。 并且,怦然心动。 只听女子缓缓道:“河北道也好,山西山东也罢,甚至整个中原,外加大隋故土,终究,不会一直兵荒马乱下去的……” 这一句话,让顾天涯脑中宛如黄钟大吕。 世道虽艰,天下虽乱,然而,终归还是有着清本溯源的一天。 他下意识开口,仿佛有感而发,喃喃道:“我娘曾经给我讲过一些故事……” 女子目光不由看向了他。 却见顾天涯突的展颜而笑,竟似忽然变的意气风发,朗声开口道:“我娘曾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哈哈,分久必合啊。多谢小姨,你让我突然想通了老娘的教诲!”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一旦相合,就会变得世道清平。 若是世道清平,他自然少了后顾之忧。 那时何不出村奋斗?赚来钱粮田产些许! 让老娘享受清福,从此不再吃糠咽菜,让这满村的穷苦孤寡,死后再也不犯愁埋身的地…… 这是顾天涯第一次立志。 立的只能算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志。 然而,女子却笑了。 …… 时,大唐武德年间,一位十八岁少年被某个女子言语惊醒,遂有立志,要赚钱粮。 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志向! 第12章 【平阳公主死了,谁能阻止争夺?】 恰是次日,山村西南。 约隔二十里。 一支小型车队,正在辙辙前行。 但见十来头犍牛拉着大车,缓缓行驶在积雪满布的小径上,车轮驶过之时,压出深深痕迹,想来,车上装的全是沉重之物。 车队中央位置,另有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的装饰虽然不算华贵,但也不是普通之家的车驾可比。 但见那车厢乃是百年酸枣木打造,门梁上面雕琢着一圈一圈的回形云纹,倘若有那精通贵族礼仪之人看见,立马就会明白这是一架属于世家的马车。 而且还是中品世家。 属于什么品级的家世,可雕何种形状的云纹,这都是有着规矩和讲究的,一旦出错会被整个士族所不容。 昔年魏晋南北朝,选官采用九品中正制,把天下士子分为九品,按照品级授予应对的官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世家划分出了各自的品级,共分为三,乃上品,中品,下品。 除了这三个品级之外,世家其实还有另外两个级别。 这两个级别比较特殊。 其一,乃不入品。 指的是已经富裕超过三代,渐渐养出了贵族之气,但是无论名望还是资材尚有欠缺,所以暂时不能晋升下品的家族。 第二个,则是超品,乃是指的传承千载之门户,拥有着影响整个天下格局的超大世家。这种世家,名为豪门,又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做阀。 …… 今日大雪已停,寒风似也小了,但见车队不断行驶之间,忽然中间的马车一掀车帘,随即人影晃动,车厢门口走出了两个青年。 左一人,锦衣,华服,颇具轩昂之色。 右一人,亦锦衣,亦华服,但却隐带谄媚之意。 两个青年立在车厢门口,左面的轩昂青年单手负在身后,像是极目远眺原野雪景,悠悠然从口中吐出一道白气,淡淡道:“天降大雪,万里皆白,如九天银河倾于大地,景色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也……” “妙啊!”右面青年连声称赞,恭维道:“寄远兄不愧是载誉长安的文才,随意出口便是惊艳华章,哈哈哈,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他满口称赞,脸上也摆出仿佛敬佩到极点的神情,然而轩昂青年却摆了摆手,仍旧语气淡淡道:“也不过是尽乡情切,故才有所感发,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寄远兄谦逊了!” 右面那青年再次恭维一声,忽然面上做出踟躇之色,像是不解求教道:“小弟只是有一事不明,寄远兄为何要离开长安?你有满腹才学,正该一展拳脚,怎的突然做出如此决断,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奇谋不成?” 他脸上摆着浓浓求问之色,一双眼睛也刻意显得真诚,然而那个轩昂青年却是哈哈一笑,指着他打趣道:“至元吾弟,你何须如此啊?我孙昭为何会选择离开长安,岂不与你选择河北道一般无二么?” 说话之间,又是一声大笑,目光似有促狭,又似带着三分讥讽。 然而另外一个青年却仿若未觉,反而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故意惊讶道:“啊?原来你竟也是崔阀的排布,小弟还一直以为,寄远兄乃是思念故土呢,原来,原来……” 哈哈哈哈! 两个青年忽然一起大笑起来。 似乎彼此的友情又变得浓厚的许多。 这两个青年,年龄大约都有二十出头,那个轩昂男子名叫孙昭,乃是河北道某个世家的出身,由于自由崭露出远超平辈的聪慧,又有远超旁支子弟的壮志雄心,因而被长辈们赐下一个字号,叫做寄远。 另一个略显谄媚的青年名叫刘云,出身乃是个不入品的家族,因是家中嫡支,但却一脉单传,所以长辈在他成年只是赐了个特殊的号,叫做至元。 孙昭,孙寄远。 刘云,刘至元。 这两个青年,都是最近几年长安城中颇有名望的才俊,然而却一起来到河北道境内,并且还带着十几辆装满货物的牛车,车队前方,甚至还有二三十个健士开道,显然不是为了游学,更加不是为了访友。 果然只听刘云忽然开口,满脸微笑道:“虽然只是当个县丞,然而小弟毕竟出身不入品之家,能有这番际遇,心中已然满足,错非突然得到崔阀举荐,小弟这辈子怕是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河北道,哈哈,也不错……” 说着停了一停,忽然遇到试探问道:“反倒是寄远兄才华横溢,不知为何竟也选择了河北,虽然小弟知你家族处在河北,但是小弟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选在河北。按照同窗们的预测,以寄远兄的名望和出身应该留在关陇才是正理。” 却见另一个青年孙昭微微一笑,淡淡道:“关陇清平,然则难展拳脚,河北贫困,胜在百废待兴,倘若选在关陇为官,你我难有较大作为,然而来到苦寒河北,哪怕做成一点小事也是功绩,此中之微妙与悬殊,至元吾弟岂不早已尽知矣?” 他这一番长篇大论看似解释,其实言语之间同样夹杂着试探和暗示,但是对方那个青年也非凡俗之辈,听完之后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两个青年仍旧满脸笑意,称兄道弟尽显友情深浓。 突然却一起开口轻叹,几乎同声开口道:“唉,崔阀。” 不管他俩如何自我辩解,其实前来河北道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崔阀的安排,让他们不得不乖乖服从。 此时才是清晨,旭日渐渐出现,东方一抹艳红穿透云涛,涂抹的千里雪原像是金闪,孙昭突然缓缓开口,语气肃重道:“大隋已去,大唐已成,虽然天下偏远之处尚未清平,然则随着时间推移必然慢慢平定,天下乱时,群雄逐鹿,天下定时,同样逐鹿……” 另一个青年刘云不愿弱人一步,紧跟着道:“乱时逐鹿,定时矣逐鹿,只不过,乱时所逐之鹿乃是天下,定时所逐之鹿却是私权,如今天下即将安定,接下来便是争夺私权私利的时候。” 说着停了一停,迟疑一下继续又道:“天下有四大至高门阀,关陇李阀,清河崔阀,太原王阀,以及岭南宋阀,其中岭南宋阀由于地处偏远,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插手中原利益,而曾经的关陇李阀已经夺得了江山,从此以后也就不再属于世家而是皇族,所以,天下四阀只剩崔阀和王阀。” 孙昭点了点头,缓缓补充道:“阀,乃绝顶之豪门,如天然之领袖,合纵中原所有世家,撑起联盟,共夺利益,又于暗中支持太子李建成,助其继承皇位,以满足世家利益之诉求。” 刘云同样点了点头,站在车厢门口再另一侧道:“但是天下利益只有那么多,每次改朝换代总会出现一些新兴的势力想要指染,譬如秦王账下的天策上将军府,那些属将们一直想渴望成为新的利益掌握人。” “所以,这就得争夺了!”孙昭轻轻开口。 刘云却目光一闪,轻轻道:“小弟认为应该使用厮杀二字,方才足以形容此种你死我活的争锋。” 两个青年的脸色都变得肃重起来。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听孙昭缓缓开口,道:“大唐兵权,共分三份,太子所掌,乃皇帝亲军,而秦王天策府,则是统兵三十万,彼我两股力量,颇有不相上下之胶着,故而,平阳公主之娘子军,便是那一份能够决胜天下利益归属的重中之重。” “寄远兄说的一点不错!” 刘云忍不住点头赞同,目光烁烁道:“河北道,山西,草原边疆,幽云十六州,放眼北方四大地,皆乃娘子军所掌,所以无论是太子身后的世家,还是秦王麾下的天策府,大家都知道,想要成事,那就得争,争什么呢?争娘子军的兵权,争娘子军所掌的地域……” 孙昭放眼眺望前方,目光像是在看自己的故土,忽然轻轻开口道:“倘若平阳公主还活着,那么无论世家还是天策府肯定不敢明面来争。” 刘云哈哈一笑,紧跟着接口道:“偏偏那位公主死了,这可就莫怪大家不讲道义了,如果实在要怪,就怪她留下的娘子军太过馋人,如果实在要怪,就怪她留下的娘子军太过重要,如今已经没有了平阳公主坐镇,谁能阻挡大家来争这块大肥肉……” …… ……今天还是两更连发,后面紧跟着一章,没办法,剧情太连贯,只能连更了。 第13章 【一个少年而已,何需你我在意!】 孙昭却猛地脸色一肃,郑重道:“娘子军所掌的兵权和地域,乃是天下利益之争的关键,此事咱们世家一方能够想到,秦王的天策府一方自然也能想到,也正因为如此,咱们世家想做的事情对方必然也会做。” 说着停了一停,随即又道:“此次崔阀和王阀联手发力,举荐无数精英士子为官,奔赴河北,山西,草原边疆,以及幽云十六州,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夺下这四处地域的所有官位……但是秦王的天策府同样出手,竟也举荐了无数官员前来,彼此之间,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 孙昭这番话说的几位慎重,刘云却显得颇为轻松,哈哈一笑道:“怕什么,终归是我们世家一方更为强势。” 说着看了一眼孙昭,紧跟着又道:“比如你我兄弟两人,同被举荐在一县为官,你乃县令,我乃县丞,而天策府所荐之人,只能担任县尉、司法佐、典狱和问事等职,无论是权利,又或是品级,对方都比我们低上一筹,咱们县如此,其他县据说也是如此,所以即便是争锋旷日持久,终究还是要被我们慢慢占据上风,小弟以为,这一场天下利益归属之争的结局,最后还是我们世家夺到了一切,太子殿下,终归是能继承皇位的那个人。” 孙昭面上也浮现笑意,淡淡点头道:“吾亦如此判断。” 想了一想,忽然又道:“虽是如此,仍要多加小心,毕竟秦王的天策府势力非凡,举荐的官员必然也非同一般。” 刘云再次哈哈一笑,颇为傲然道:“寄远兄,你怕什么啊?你乃县令,执掌一县大权,我乃县丞,辅佐你执掌所有事务,只要咱们兄弟携手,何惧对方所派之人,放心吧,咱们这一县,必然赢定了。小弟一向唯你马首是瞻,断然不会在你背后使反力也。” 孙昭深深看他一眼,大有深意道:“但愿至元吾弟言出必践。” 刘云自然满口答应,一脸都是诚恳之色。 两人接下来无话,站在车厢门口欣赏雪景,而车队仍旧继续前行,渐渐便看到前方出现一个破败无比的村。 孙昭忽然脸上若有激动,喃喃道:“这是…这是顾家村。” 他猛地一扯刘云,语气越发欣喜道:“这是顾家村,这是顾家村。” 刘云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小弟看寄远兄如此激动,莫非这个顾家村有什特殊不成?” “那倒不是!” 孙昭脱口而出,紧跟着道:“顾家村并无什么特殊,但它却是属于我孙氏笼罩的区域,为兄之所以激动莫名,是因为到了此处便等于进了我孙氏的乡土。” 刘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只是一种快到家门口的喜悦。突然他脸色一怔,猛然也变得欣喜起来,道:“孙氏笼罩之地,岂不就是我们将要为官的檀州密云?” “不错,正是檀州密云!” 孙昭语气隐隐有些傲然,沉声道:“李唐已经立国六年,一直在讨论天下吏治划分之事,准备划分为十道,据说整个河北将会命名为河北道,虽然还未正式命名,但是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已经默许这个称呼,所以河北这一片,其实就是河北道,而檀州自古属于河北,密云又是檀州的郡称,此郡又分三县,我孙家所在的正是密云县。祖祖辈辈接近三百年,终于熬成了一县之望的下品世家。” 河北道,檀州密云郡,密云县。 这就是他俩将要为官的县域。 那个刘云已经兴致勃勃,开始仔细打量自己将要治理的地方,恰好眼前便有一个破败的顾家村,他一时竟有种想要下车看看的冲动。 可惜孙昭却想急急回归家族一趟,以便在他日后治理地方的时候获得助益,两人虽然心意相左,但却都没表明出来。 突然,刘云目光一闪,指着前方小小的顾家村道:“寄远兄快且看看,那里有个少年正要出村,咦,他身边还跟着个女子……” 猛然又是一停,极其好奇又道:“后面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似是在担心又似是在送别……这到底是个何等情况?你我既然为官何不前去探问一番!” 孙昭却摆了摆手,一脸淡淡道:“此事,无甚稀奇,若我猜的不错,那少年应是此村男丁,看他出村所去方向,正是吾之家族所在之处!” 他说着遥遥看了那少年一眼,淡淡又道:“实不相瞒,这密云一县唯有我孙氏能济穷苦,也正因为唯有我孙氏能济穷苦,所以常有穷人上门哭求帮助,我见这少年脸色一往直前,不用说也是下了决心要为了某事去求我族,而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应是在担心他此去所求会不会成功。” “原来是这样!”刘云目光闪烁几下,忽然故作好奇又道:“那么寄远兄何不猜猜,这个少年所求乃是何事?” “简单的很!” 孙昭微微一笑,仍旧淡淡道:“要么粮食断了,要么村中死人,如果是断了粮,那么去我族就是乞讨粮食,如果是村中死了人,那么去我族就是乞讨坟地,如此简单,如此而已,何须猜测?” 刘云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微微点头道:“这么说来,只是癣疥之患,勿需探问也,勿需探问也。” 孙昭还是微微一笑,忽然做出邀请道:“再行十里,便是吾族,至元吾弟,可愿登门为客否?” 刘云连忙双手一拱,大笑道:“兄既有邀,弟敢不从?”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于是车队继续向前,碾压着积雪不断前进。 只不过这一次,稍微有了区别,虽然有了一些区别,但是毫无影响两人的心情……无论孙昭还是刘元,都不会去在意车队后方跟着的一个少年。 毕竟,那个少年乃是要去孙氏求助,那么他所要行走的路途,必然会和他们的车队一个方向。 如此简单,如此而已。 两人都是富家出身,又是年纪轻轻便要坐堂为官,自然自视甚高,不把一个穷苦少年放在心上。 一路之上,他俩仍旧性质高昂的继续赏雪,丝毫没有在意那个少年走的何等艰难,丝毫不去在意那个少年不断在积雪满布的道路上跋涉。 他们更不会在意,那少年身旁跟着的一个满身补丁的女子。 一个满身补丁的女子,无非也就是个穷苦的村姑,当今这个世道,五十文钱已经可以买个漂亮小丫鬟了…… 满身补丁的村姑,他们可没任何兴趣。 可惜他们却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村姑’昨夜之时穿的还是大红色华服。 而那件大红色华服的材质之精美,怕是连密云孙氏的主房夫人都没有资格穿。 …… 大雪初晴,天地涂抹一片金光。 车队和少年,外加一个女子,同时行走,同个方向…… 第14章 【我这小姨,有点脾气】 青砖,红瓦,飞檐微翘。 高门,大院,蜿蜒迂回。 密云孙氏,县望第一家,所谓望,就是名望,冠盖一县之名望,乃为下品之世家。 河北道地广人稀,一县下辖数十村庄,人口约五万,田产几千倾,但凡能够跟财富二字挂钩的地方,或多或少都得仰仗密云孙氏的鼻息。 这就是一县之望,这就是下品之世家,宛如县中之皇帝,颇有生杀予夺之威势,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孙氏就是整个密云县的天。 若是想让人去死,尤其是让穷人去死,简单的很,一句话就能办到。 …… 今日,雪晴。 孙昭和刘云的车队还在行驶,终于进入了一座看起来不算太大的小城,而车队后面一直跟着的某个少年,也和某个女子越过城门进入。 密云虽然是个县,但却是地处偏远的县,城小,人少,兼且商业匮乏,缺少外来商贾,所以进县之人多为本地居户,故而城门口压根没有设置进城税…… 原因很简单,百姓们实在太穷了,就算设置城门税丁又能如何,保证十个人里面收不到一个人的税。 穷人们拿不出钱来,总不能把人给杀了吧。 虽然不设城门税收,但是门口仍旧有着两个守卫,只可惜样子十分懒洋洋,对于过往之人看也不看,两个守卫只顾着倚在门口打盹,偶尔还会跺一跺脚做出取暖的动作。 那女子看着像是很生气,突然冷哼一声道:“河北道固然因为兵患导致荒芜,但是如今大唐毕竟已经建立,眼看着世道即将清平,然而这些兵丁却如此懒惰,倘若如此下去,他们如何能够彰显朝堂的法度。” 可惜她这话,没人愿搭理,就连她身前慢慢行走的少年,也只是淡淡笑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女子却很不满意,猛地拉着少年的手道:“乖外甥,你什么意思?莫非小姨说的不对?你笑的为何如此鄙夷?” 少年不想招惹她,无奈只能道:“我可没有鄙夷,我只是觉得你发火毫无道理,有句老话说的好啊,天高皇帝远,当兵只看钱,这些城门守卫毫无油水,有时候怕连兵饷都要拖着发,他们肚子尚且难以吃饱,何谈用心守城彰显法度?做人嘛,总得将心比心,需要学会换位思考,方才不至于无端生气。” 女子听的若有所思,然而语气仍旧有些忿忿,忽然又道:“就算如此,也只是一个缘由,但这不是他们偷懒的借口,更不能表现的毫无硬悍之气……” 说着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须知此地乃是檀州,再往北边就是突厥,边境之地,历来严谨,倘若县城兵丁都是这般,他们如何能够守住一方城池。” “哈!” 少年突然打个哈哈,像是极其无奈道:“谁也没想着凭他们守城啊!” 女子微微一怔。 却见少年轻咳一声,忽然伸手指了指北方的方向,道:“所有人都知道,河北道有着一支精兵,无论是前几年的攻城掠地,亦或是这几年驻守边防,那支精兵才是河北道的擎天柱,那支精兵才是河北道的扛把子。” “扛把子?” 女子好奇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隐约明白这词的意思。 她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变的好起来,猛然语气得意问道:“你说的那支精兵是不是娘子军?乖外甥似乎对于娘子军很是敬佩呀。” 少年脸色一肃,郑重道:“我敬佩的不是娘子军,我敬佩的乃是建立娘子军的那位公主,虽是弱小女子,却是巾帼之英!” “是吗?”女子眼中溢彩连连,语气很是急迫问道:“你对那个女的竟然这么高赞誉?” 少年脸色更加郑重,沉声道:“这不是赞誉,而是有感而发,据说当年隋末大乱之时,李家那票人为了自保全都跑光,唯有她一个小女子被留在长安,受尽磨难方才从虎口脱出危险……” 他说着停了一停,接着又道:“那位公主也真是了得,脱险之后竟然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队伍,从无到有,越打越强,短短数年时间,竟然被她打下了大半个中原北方,不得了啊,真是不得了,这样的女人,啧啧,这样的女人……” “嘻嘻!” 女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的眉眼如花,满脸却都是古怪,一双妙目死死盯着少年,竟然仿佛有种要把少年一口吃下去的架势。 少年被她眼神看的心中发毛,不知为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擦把冷汗道:“小姨,你这是咋了?” “没咋了!”女子仍旧嘻嘻在笑,满脸开怀说道:“我只是觉得乖外甥很会说话,我觉得你会说话就应该多说点。” 少年‘嗤’的一声,淡淡而笑道:“我夸赞的又不是你。你虽然乃是豪门出身,但是可比那位差的远了。” “嗯嗯嗯!”女子连连点头,语气却隐约有种诡异,吃吃笑道:“那位毕竟是乖外甥的心中所爱嘛,小姨我人老珠黄自然无法相比。” 少年满脸都是无奈,对于自己这个所谓的小姨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忽然抬头看看前方某处,顺势将某个话题轻轻转移,略显踟躇道:“今日的事,怕是有些不太好办了,孙家有人从长安归来,必然要进行声势浩大的庆祝,偏偏咱们却不得不上门去求着办事,也不知对方愿不愿意搭理我这个泥腿子……” 人若穷的久了,自然心气不足,哪怕胸有冲天大志,也会被眼前困局所潦倒。 古语所谓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这个少年,正是顾天涯。 他今日早早出门前来,就是想帮阿瑶母亲购买一块下葬的坟地。 整个顾家村,总共十五户,穷人们全都没有地,哪怕荒田也是属于孙家的。 想要找个地方下葬,就得获得孙家的许可。 倘若得不到许可,那么就得花钱买下。 无论是在乱世还是在清平,田地这种特殊财富都是有着主家的,除非顾天涯拥有强横到足够硬抢的实力,否则他就得乖乖的按照规矩来求孙家。 他目光遥遥看着前方某处,语气仍旧还是显得踟躇,忽然轻轻一叹,苦涩又道:“真是赶巧不巧,偏偏遇上这种事,倘若他们不愿意搭理我,阿瑶母亲的尸身可就得一直停着了。” 女子却是一脸无所谓,淡淡道:“自古拿钱买地,乃是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不愿搭理你,乖外甥你莫要自己把自己看低了。” 顾天涯却摇了摇头,语带提醒道:“我可不是拿钱买地,而是厚着脸皮赊地。赊账这种事,谁都不喜欢……” 女子嗤的一声,仍旧满脸无所谓道:“那又如何,又不是以后不还他们钱。赊账赊账,既然是赊,终归会还。我的乖外甥乃是堂堂男子汉,他们孙氏难道还需害怕你会赖账不成。” 顾天涯苦笑一声,感觉自己这个所谓的小姨真是有点不可理喻。 咱们是来赊账的啊,怎么能摆出一副赊你账属于看得起你的架势? 人家乃是堂堂世家,难道还会怕咱们不成…… 我这小姨,有点脾气,也不知到底出身什么家族,为人处世竟然有着一股子铁憨憨的味道,这可不行,容易惹事,以后我得好好教教,免得她终有一天惹到了惹不起的人。 顾天涯这样想着,忽然便觉得自己肩膀沉重了许多。 这年头,当个晚辈真难啊。 他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行事谨小慎微,小姨却老是咋咋呼呼的想着不断惹事,这可咋整,顾天涯觉得他都快要愁死了…… 第15章 【整个孙氏都在找死】 却说今日的密云孙氏门前,早早的已经矗立着两排家丁。 又有管事数人,个个翘首而望。 管事们的身后两侧,各自又跟着无数小厮,人人穿着崭新的衣裳,收拾的那叫一个干净利索。 似是在郑重等待, 又像是迎接某人。 果然,突听有人欣喜低呼,振奋道:“来了,来了……” 只这一声低呼,无论管事们还是小厮们顿时全都打起来了精神。 众人全都昂首挺胸,目光遥遥看向一个方向。 但见一支牛车队伍,缓缓从南边行驶而来,车队中央有着一辆雕琢云纹的马车,顿时吸引了孙氏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我家公子,是我家公子的车驾!”一个小厮满脸都是兴奋。 “哈哈哈,不是你家公子,而是整个孙氏的公子,不是普通嫡支公子,而是整个密云孙氏的大公子。”一个管事放声大笑。 又有另一个管事目光闪闪,语带异样道:“大公子从长安归来,将要执掌密云县衙的权柄,我密云孙氏奋力三百余年,家族势力终于将要更上层楼也,而我们这些属于大公子一脉的人,从此也……” 此人猛然住嘴,似是急急憋住。 众人议论纷纷之间,忽然一个管事转身跑进门中,不多一会功夫,管事又再出门,只不过出来之时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躬身引领着家中的某个嫡房掌权人。 显然这管事刚才乃是进门通报,告知家族大公子的车队已经到达。 而那个嫡房掌权者之所以很快现身,显然也是早早就已等候在了门里头,只不过由于他的身份比较高贵,所以不能和家丁们一起等在门口,故而才让管事通报一番,以此来彰显主家的行事法度…… …… 却说转眼之间,车队已经到了近前,那位嫡房之人满脸挂笑,突然对着一众管事低沉清喝道:“迎!” 仅仅一个字,说的颇威严。 管事们连忙整理一下衣衫,然后对着一群家丁吩咐起来,众人摆出肃穆庄重之色,齐齐弯腰行礼高呼,大声道:“恭迎大公子归家。” 再然后,那位嫡房掌权者方才缓缓开口,大笑道:“哈哈哈哈,寄远吾侄,想煞伯父也……” 马车的车厢帘子猛然掀开。 但见孙昭急匆匆冲了出来,一脸‘惊喜’道:“竟是大伯亲自迎我……这可……这可……这可折杀小侄也。” 说着仿佛手忙脚乱一般,样子十分激动的从马车上跳落下来。 “哈哈哈哈!”嫡房之人又是一声大笑。 他竟然迈开步子亲自走向马车迎接。 孙昭连忙几步小跑,先行迎上来当头便拜。 可惜,嫡房掌权者一把将他拖住。 掌权者满脸仍是大笑,双手托住孙昭不让他叩拜下去,口中连连道:“不可,不可,你今已是官身,代表着整个密云孙氏的颜面,虽然大伯我是你的长辈,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受你之礼。” 这一次,孙昭终于发自诚心的感动了。 为何? 因为眼前这位家族掌权的大伯是在帮他立威。 以前他虽然也是孙氏嫡支出身,但是毕竟不属于长房嫡子的身份,虽然在家族之中颇有地位,但却达不到人人敬畏的地步。 正因如此,所以大伯才会一见面就给他竖立威严,大伯明显就是要告诉所有的人,自己从今天开始就是整个密云孙氏最为上层的话事人。 这时几个管事已经凑上前来,身后还跟着两排眉眼灵活的小厮,有人端着热气滚滚的水盆,有人拿着洁白如雪的湿巾,个个低眉耷眼,小心翼翼的躬身伺候着。 其中一个管事显得尤其兴奋,激动开口道:“大公子,您可算是回来啦,路途颠簸,一路风尘,您快些儿净净手,洗洗尘……” 说着亲自从小厮哪里拿起一块湿巾,满脸恭敬举到了孙昭的面前。 孙昭看他一眼,突然指着他笑骂道:“你这东西,贯会胡闹,莫要弄出这么些个动作,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了我,撤了撤了,快点撤了,胡闹,真是胡闹。” 明明语气乃是训斥,然而那管事却是一脸欢喜,不知不知觉之间,竟连腰杆儿也挺直了许多。 就连旁边的孙氏掌权之人,似也对着管事微微点头以作示意。 原因谁都懂,这管事乃是属于孙昭的人。 孙昭明着像是呵斥于他,其实话语之间透露出了亲厚,这就是表态,也称为撑腰。 从这一刻开始,管事的地位在整个孙氏已然不同。 只见这管事眼睛泛采,目光忽然看向了在场的所有管事们,虽不傲然,却有傲气。 尤其专门盯向某个站位比较靠后的管事,似是极其隐秘的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腾飞。 而那个被他盯着的管事则是连忙低头,只不过眼睛深处却隐隐藏着怨愤和不服。 这一幕,孙昭恍若未见。 那个孙氏掌权人同样恍若未见。 只是下人们之间的蝇营狗苟,无论孙昭还是嫡房掌权者压根不需要放在心上。 再怎么争,终究是孙氏的下人,下人之间相争,方便主家掌握。只要对外之时一致使劲,那就是属于孙氏的良奴下人。 …… 这时孙氏掌权人双手仍旧抓着孙昭,哈哈笑着就要把人往家里引,孙昭却缓缓一笑,语带深意道:“大伯莫急,小侄还有一位客人!” “客人?”孙氏掌权人目光一凝。 孙昭仍是微笑,若有所指道:“侄儿此次离开长安,该掌密云县令权柄,另有副手县丞一职,恰巧乃是侄儿的同辈至交。彼我情同手足,又要一县赴任,故而,便同乘一架马车。” 这番话,颇有一些暗示的味道。 那位孙氏掌权人何等精明,登时脸上摆出‘惊喜惊讶’之色,哈哈大笑道:“竟是如此巧合,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哈哈,敢问那位县丞可愿登门为客,咱们密云孙氏必然蓬荜生辉。” 也就在这时,马车门帘再次掀开,只见刘云走出来恭敬一礼,满脸儒雅淡笑道:“正要叨扰,见过世伯。” 孙氏掌权人再次哈哈大笑,亲自走到马车旁边请他下来。 这一幕,被满街围观之人看在了眼中。 人人脸色带着震惊和畏惧。 密云县的县令和县丞,竟然全都成了孙氏的靠山,这以后日子里,孙氏怕是变得更加强横了。 …… 不远之处,顾天涯正在默默观望。 他旁边百无聊赖站着女子,忽然十分不耐烦的冷哼道:“还要等?” 顾天涯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还要等!” 女子越发不耐,再次问道:“等多久?” 顾天涯转头看向孙氏大门,沉吟道:“等到人家迎接的礼仪做完,咱们才好去找管事们求地。” 女子眼睛一瞪,凶巴巴提醒道:“是去买,不是求,你不准再用这种苦哈哈的语气,小姨我听了很不喜欢。” 顾天涯满脸无奈,同样提醒她道:“你也不要忘了,虽然是买,但却是赊,既然是来赊账,总得把姿态放低一些。” 女子气的攥了攥拳头,目光凶神恶煞的看了看孙家大门。 看那架势,像是想去砸了一般。 …… 幸好那边迎接的场面没拖多久,终于看到孙氏掌权者拉着孙昭和刘元欲要进门,偏偏女子终于也是忍耐不住,竟也一拉顾天涯走向了那边。 等到两人走到门前之时,孙氏众人基本上已经进门,唯独留下一个管事还在门口,女子直接拉着顾天涯走了过去。 顾天涯心中忍不住喊了一声‘苦也’。 只因这个管事不是旁人,正是方才被孙昭的管事傲然示威的那一个,这人刚刚吃了一肚子气,不用说也是憋着满腹的火,现在找他求事,岂不自找难堪? 最主要的是,这管事和顾天涯很熟。 此管事不是旁人,正是阿瑶之前曾经说过的那个,他每次只给顾天涯半斤粮食,却让顾天涯拼死拼活的挖一整天淤泥。 简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但是没办法,女子已经拉他走到跟前,顾天涯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举手对着这个管事拱了一拱,略显讨好般道:“孙管事,又见面了啊。” “滚一边去!” 果然这个管事满腹火气,张口就冲着顾天涯骂了一声。 顾天涯被这个管事骂,早已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 然而女子却在一旁登时炸毛了,张牙舞爪喝问道:“你骂谁呢?我看你是不是想找死……” 我的‘乖外甥’我都不舍得骂,你一个狗都不算的下人竟然敢骂?这不是你一个人找死,这是整个密云孙氏都在找死。 她一脸怒气冲冲,眼睛嗖嗖冒着杀气,看那凶狠架势,分明就要发飙。 顾天涯吓了一跳,他想也不想赶紧拉住女子,苦苦哀求道:“我不喊你小姨,我喊你祖宗,求你不要惹事,给我留点脸面行不行?” 女子仍是大怒,不过却不愿驳了顾天涯面子,她只是狠狠盯了管事一眼,然后一扭头像是耍性子般跑到远处。 砰的一声,街边一块石头也不知是不是碍了她的脚,被她一下子踢飞了十几步远。 顾天涯却已经顾不得去安抚她,他只能在这边不断向那个管事陪着笑脸,连番低声下气之后,终于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然而换来的,却是一阵冷嘲热讽。 第16章 【顾天涯的第一次表演】 “想买地,可以啊……” “虽然本管事我权限不算太大,但是做主卖出一点坟地还是可以的……” “关键,你配么?” “或者说,你们顾家村的穷人配么?” “穷人,就要有穷人的自觉。” “死一回人,就要赊一块地,你拿我们孙氏当做善堂啊?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你有没有听说过? “死不起,就不要死,不要老是拿着人死为大那一套说辞博取可怜,这套说辞可不止你们顾家村的穷人才会说……” “没钱?没钱就滚。” “人要下葬?有种你们自己葬啊?” “葬不起是吧?葬不起就不要葬嘛!你们顾家村靠近大河,把人扔到河里水葬啊,省钱又省力,不求任何人,岂不妙哉?” 唾沫星子漫天飞。 一直是管事在发飙。 所谓人言如刀,我为鱼肉,别人拿刀剁来之时,其实也不是不能反抗一二,可惜人穷志短之时,再大的屈辱也只能默默忍着。 所以自始至终,顾天涯一直都是面上挂着讨好微笑,直到眼前这个管事骂了个心满意足,顾天涯方才唾面自干一般的拱了拱手,很是平静道:“那么,还按老规矩行不行?卖我们一角荒田,允许赊欠慢慢的还,两百文钱,我编织芦席拿来顶账……” “呸,不行!” 管事的陡然啐了一口唾沫,仿佛心中的某股怨气还没撒完,冷哼看着顾天涯道:“以前两百文,现在要三百文。” 涨价? 直接涨了一百文? 这分明就是在刻意刁难。 顾天涯心中不由一怒,但他脸上却依旧保持平静,不但保持平静,甚至连语气也变得谦卑,故作涩声道:“为何忽然涨价?” 说着不等管事开口,紧跟着又装作唯唯诺诺道:“坟田都是荒地,除了葬人毫无用途,一座坟茔荒田,长宽只各两尺,便是按照水浇田的价格售卖,顶多也只能卖出两百文钱,但是以前我们来买坟田的时候,花的已经是水浇田的购买价格,虽然卖的高了,但是我们也愿意承受,毕竟我们乃是赊账,高出的价格可以当做息钱,但是现在,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管事的冷哼一声。 顾天涯故意装的像个委屈穷小子,满脸可怜巴巴答道:“现在您却要三百文,这三百文,这三百文,这三百文实在太高了。” 管事的又是冷冷一哼,分明就是在刻意刁难,很是尖酸刻薄道:“那你可以不买啊。” 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逼迫的无比酸楚,突然仰天一声长叹,仿佛很是无助道:“那…那行吧,就按三百文。” 管事的反倒一愣,他压根没想到顾天涯竟会同意。 这厮面色隐约抽搐一下,突然冷哼又道:“那好啊,你把芦席拿来啊。三百文钱,你得拿四十张芦席来顶……” 顾天涯像是怔了一怔,也不知是真的愕然还是假的愕然,刻意傻乎乎问道:“以前不都是赊账吗?怎么这一次要先给芦席。” “哈,真是笑话!” 那管事满脸鄙夷的‘哈’了一声,更加尖酸刻薄道:“自古买卖之事,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若是现在拿不出芦席,那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然而顾天涯却仿佛没有去听他的嘲讽,反而突然开口猛然问了一句,很有深意道:“你是不是已经没权卖地了?” 你是不是已经没权卖地了? 只这一句话,那个管事顿时像是恼羞成怒,只见这厮陡然跳脚大怒,破口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敢猜测孙家的事,给我滚蛋,给我滚蛋,今天别说是三百文钱,你就是一千文钱也别想买到地。这话,我说的,不管谁来求情,今天这事就这么定死了,改不了,给我滚。” 然而顾天涯还是仿佛没有去听这番话,反而突然拉着长腔开口道:“哦奥……原来你真的没权利卖地了。” “放屁!” 管事的越发暴怒,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章子,大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孙家的管事印信,这是孙家的管事印信啊啊啊……” 他大吼大叫,很是失态,惹得不远处孙氏门前一群家丁连连观瞧,却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恍若未见的模样。 顾天涯自然认识管事手里的印章。 密云孙氏乃是世家大户,拥有着田产财帛无数,家丁过百,产业几十,这样的高门大户每天都有无数琐事需要处理,自然不可能全都靠着家族中的掌权者亲自插手。 所以,一些小事便得放给家奴们决断。 比如这个管事印章,整个孙氏最少也得七八枚,一般都是发给比较受宠的管事进行掌管,用以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细微琐事。 售卖坟田,对于孙氏来说就是细微琐事。 有了这个印章,只需要写出一张卖契往上一盖,都不需要拿去衙门进行报备,坟田荒地的买卖便算成交了。 这管事突然拿出印章大吼大叫的骂人,无非是向顾天涯表明他的权限还在,他骂的很是大声,样子极其的恼怒。 然而,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他越是大吼大叫,顾天涯越能知道这个管事的好日子到头了。 也许不用多久,这个管事的印章就得收回。 所以顾天涯现在要做的很简单,他需要趁着机会彻底让对方发怒,然后对方在怒火冲天的时候失去冷静,给他写出一份卖田的卖契盖上印章。 先前,顾天涯的唾面自干是忍。 先前,顾天涯的唯唯诺诺是装。 忍和装,属于恭谦。 然后他猛然发出一问,故意询问管事是不是失势。 等到管事的恼羞成怒,他则又拉着长腔开始嘲讽。 询问和嘲讽,属于倨傲。 古语都是说前倨后恭,然而顾天涯用的却是前恭后倨,先是恭谦对待你,突然变为倨傲对待你,这等强烈反差之下,越是失势之人越是受不了。 于是,顾天涯的目的达到了。 只见那管事羞怒之间,不断挥舞着印章让顾天涯看,一口一个‘你是不是瞎了眼’,一口一个‘你给我好好看看’。 顾天涯目光炯炯,趁着机会陡然说了一句,再次激将道:“印章虽然还在,但你还有胆子盖章吗?” “放屁!”管事大吼一声,仿佛咆哮般道:“今天就让你睁开狗眼好好见识见识,看看本管事到底还有没有权利再用这个章。” 这等失态模样,其实才是人之常情。 世人就是如此,总是受不了失落,尤其,还是被不如自己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失落。 倘若顾天涯是个大人物,那么这管事就算失势也不敢在顾天涯面前恼羞成怒,偏偏顾天涯是个穷小子,是个一直被他呼来喝去的穷小子。 被一个呼来喝去的穷小子看到自己失势,这才是管事的无法承受的真正原因。 这管事,铁了心的也要在失势之前博上一把。 地,他今天非得卖给顾天涯不可。 倘若是真正的聪明人,做家奴就不会是他这个样子,明知自己已经要失势了,即便印章还未收回也不会动用,只会老老实实等着,等着主人让他交回手上的印章。 然而,他不甘。 他在顾天涯这个穷小子的面前感觉不甘。 他大吼大叫之间,竟然取来了一片纸张,然后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呵斥怒骂着让顾天涯书写文契。 顾天涯写完之后,管事手中的印章重重落了下去。 “成了!”顾天涯心中一喜。 有了这份文契,阿瑶母亲的坟地便算买到了,至于赊欠的账目,那得以后慢慢编织芦席来还。 他伸手便要把文契塞进怀中…… …… 哪知也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淡淡一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孙四管事啊!啧啧啧,让我瞅瞅,这是在干啥呢?哟,卖地呢……” 顾天涯心中暗暗一喜,他把快要塞进怀里的文契悄无声息又拿了出来。 而那个手持印章的孙四管事,此时分明已经变得满脸涨红。 顾天涯和孙四管事同时向着声音传来处看去。 却见一个管事施施然而来,赫然正是不久前孙昭回归之时力挺的那一位,这位管事一路走到跟前,一伸手就把顾天涯手里的文契夺了过去。 然后,他低头随便扫了一眼。 再然后,他猛然冷笑出声,样子变得极其暴怒。 他陡然大喝出声,气势十足对着孙四呵斥,道:“好你个孙四,真是好大胆子,这明明只是一小角用作下葬的荒土坟田,你竟然也敢作价三百文钱卖给穷苦。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整个密云县都得骂我们孙家压榨贫民……” 说到这里,突然一停,然后猛然变为那种一字一顿的语气,目光森森然看着孙四,再道:“你,在败坏孙氏的名声。” 这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阴冷。 但是这顶大帽子可真是有点了不得啊。 古代士族,在乎的就是个名声。 哪怕暗地里杀人喝血,表面上也得装出悲怜天人。 而现在,这个管事的却说孙四管事败坏孙家名声…… …… 但见被他指责的孙四管事脸色苍白,浑身已经抑制不住的开始打起来摆子。 而顾天涯需要做的却很简单,他只需要做出一副可怜巴巴被人欺压的穷家少年模样,就行了。 果然只见那个新来的管事冷哼一声,语气更加森然的呵斥着孙四管事。 但是等他把目光看向顾天涯的时候,语气却猛然变成了和蔼和慈悲,虽然也还是带有训斥的意味,但是却在训斥之中饱含着深意。 只听他故作训斥顾天涯,道:“你这少年,真是愚笨,孙四分明是在坑你,你竟然傻了吧唧答应他?这份文契不能作数,我们密云孙氏从来不会压榨穷人……” 说着一停,目光冷冷看了一眼孙四,继续又道道:“尤其是我家大公子即将执掌县令,我这个做仆人的更加不能让人败坏公子名声……” 说着再次一停,样子像是很严肃,语气却变得和蔼,满脸笑呵呵道:“少年,这份文契作废,我再给你重写一份,咱们按照荒田坟土售卖的规矩,仍旧允许你赊账购买回去,呵呵呵,至于价格么,一角坟地,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 这才是荒地真实的价格。 而以前孙四卖给顾天涯的都是两百文。 今天,甚至卖到了三百文的高价。 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也是一记杀人的狠招。 这个管事的用意很明确,他就是要借用此事把孙四直接打进烂泥之中,从此之后,孙四永无起复可能。 顾天涯仍旧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继续保持唯唯诺诺的穷家小子模样便可了。 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他在主导…… …… 今日孙氏公子回族,在众目睽睽之下力挺这位管事,而这位管事获得力挺之后傲视一群管事,并且专门用一种仇恨目光看向孙四,那一刻,顾天涯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所以,他把自己买地的事情搞成了一把杀人的刀。 然后,递给了急需要找借口的这位管事。 一箭,双雕。 不但廉价买到了地。 而且报复了一直欺压他的孙四管事。 一切水到渠成,仿佛顺水推舟一般。 谁都不会察觉出,这一切都是顾天涯在悄悄推动。 至于决定推动的前因,竟然仅仅只是因为瞥见了孙氏公子力挺了管事一下而已。于是他瞬间便决定借势,让自己买地一事成为那位新管事手中的刀。 第17章 【顾天涯的第一次手腕】 却说这位新上位的管事一番发威,转眼间便把孙四管事打落尘埃,果然世家不可轻觑,即便家奴下人也非等闲。 此时的孙四,脸色完全变成了苍白,忽然发出凄惨一笑,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慢慢走向大门。 也就在这时,那位新管事突然又有动作。 但见他双手举着那份作废文契,口中猛地发出‘啧啧’之声,目光像是很震惊,直勾勾看着顾天涯,道:“等一等,这文契是你写的?” 不等顾天涯回答,紧跟着又道:“你竟然会写字,你竟然是个读书人,这个孙四,真是该死。他竟然,欺压读书人……” 那边孙四的身躯一僵,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无血。 顾天涯却在心中微微一凛。 无论顾天涯还是孙四都能明白,这个新管事压根不是在‘震惊’顾天涯竟会写字。这个新管事的真正目的,乃是最后做出一招补刀绝杀。 他不但要让孙四打落尘埃,而且还得像烂泥一样人人厌恶。 你孙四欺压穷苦还无所谓,毕竟也是帮着家族在谋取利益。 但是你竟然欺压了一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 这就是触碰士族的底线了。 再穷的读书人,那也是读书人,只要是读书人,那么就有可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 世家可以不在意百个千个的穷人在暗地里辱骂,但是却很在意哪怕一个读书人的文字和记载。 原因很简单,不识字的百姓哪怕再怎么不满,辱骂的事情也只能口口相传,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 然而读书人不同,读书人可以写字成书。一旦某些事情变成了文字,那可就不是十年八年能够消除的记载。 “呜!”那位孙四管事终于怕了,猛然转过头了发出哭音。 但见他不断拱手,连连哀求道:“老七,绕我一次吧。以前是我不开眼,求你高抬贵手吧。从今往后,我孙四愿意当你的狗。” 哪知那位管事却冷冷一笑,直接揭穿道:“你在给我下套吧?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么?” 他是个做家奴的人,哪有资格收别人做走狗? 倘若他一时不查,得意洋洋答应了孙四成为他的狗,那可就是把自己当成孙家主人了,这必然会导致孙氏真正的掌权人心中不喜。 孙四猛然不再哭了,目光射出凶狠之色,咬牙道:“老七,得饶人处且饶人。” 哪里还有一丝刚才可怜求饶模样。 原来他竟然真的是在给新管事下套。 顾天涯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可惜好戏很快没得的看了,因为孙四这次真的走了。 而那位新管事也突然变得意兴阑珊,冲着顾天涯摆摆手道:“行了,事就这么定了吧,五十文钱,一角坟地,既然你会写字,那就由你自己重新再写一张,回头拿到府上找我,我给你盖个印信确认成交。” 只这一句话,顾天涯就听出四个意思。 这管事刚刚上位,还没来得及拿到管事印章,既然没有拿到印章,自然也就无法给顾天涯盖章。 顾天涯已经失去了做刀的意义,因为新管事已经把孙四打落尘埃,既然对手已经被打败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再拿顾天涯的事情当借口了。 虽然顾天涯失去了做刀的意义,但是新管事仍旧给顾天涯留了机会,他说让顾天涯到府上找他,其实是想收顾天涯当个人手,毕竟穷人识字可不多见,用好了也是一个不小的助力。 则是施恩。这个新上位的管事故意再次提及五十文钱,乃是告诉顾天涯不要忘记了感激于他。因为荒地的市价虽然确实是五十文一角,但是穷人真正拿着五十文来买肯定买不到…… 所谓的价格公平,是指的世家和世家之间的交易价格公平,穷人若是想和世家交易,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 综上所述,一连四个意思,但是这四个意思全都没有明说,全得凭借顾天涯自己能不能领悟。 顾天涯当然能领悟。 但他决定婉言相拒。 他冲着新管事行了个礼,脸上故意装出急躁之色,道:“村中亡人,等待下葬,晚辈可否现在就写文契,盖不盖章等您方便了再说……” 顾天涯这话,同样有着隐含意思。 他首先是告诉对方,你的暗示我全都听懂了,虽然听懂了,但是不方便答应你。 拒绝了对方,但不能让对方感到不爽。 所以还得在语言里面含有恭维。 比如提及印章的事,表面是说你现在没有印章也无所谓,如果有印章,那自然是现在盖上了最好,没印章,那就等以后有了再盖也不迟。 但是暗地里的暗示,则是告诉对方我坚信你在孙家的地位已经稳固。 不但地位稳固,并且未来还会变的越来越稳,所以我不怕你失势,更不怕你许可过的文契被人推翻。 这是在恭维对方。 …… 那个管事的目光炯炯一闪,忽然上上下下不断打量顾天涯。 好半天过去之后,管事突然轻轻一叹。 然后,他神色竟然变得严肃,很是郑重对着顾天涯拱了拱手,沉声道:“你这样的少年,果然不是我孙七可以收用的,你也许能成为我家公子的座上客,以后说不定还得让我孙七恭敬着你。啧啧,读书人,莫非这就是读书的力量么,真是了不起……” 他突然冲着不远处的孙氏大门喊了一声,喊过来一个家丁去取笔墨纸砚,然后目光再次盯着顾天涯,语气略显恭敬道:“初次结实,攀个善缘可好?” 顾天涯看向家丁手里的笔墨纸砚。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个管事的心思。 也正因为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所以顾天涯忽然变得有些踟躇,好半天过去之后,他才轻轻道:“你想让我写什么?” 对方也很干脆,呵呵一笑道:“就送孙七我一首诗吧。” 说着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再道:“诗的内容,可以写写今天发生的事。你放心,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咱俩结个善缘,我不会拿给任何人看。我只把你的礼物留在手中藏着,也许以后辉成为传给孩子的传家宝呢……” 顾天涯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那可得给我润笔费了。” 孙七哈哈而笑,道:“写完诗后,剩余的笔墨纸砚送给你,至于买地赊欠的五十文钱,还请赎罪我不能给你减免掉。” 其实他有完全有权利减免掉,就算没权利也可以自己掏钱交好顾天涯,但是,那样就失去了做家奴的本分了。 顾天涯再次深深看他一眼,猛地欣然而笑道:“好!” 伸手一指不远处的街角,有株大树恰被昨日的积雪压满树冠,天上一轮红日,阳光洒满树身,顾天涯再笑,又道:“就写个大雪压大树吧。” 笑声之中,提笔在手,那个家丁连忙躬身,帮他举着纸张方便书写,但见顾天涯一气呵成之下,转眼就写出了四句小诗。 雪压枝头低, 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 依旧与天齐。 诗名可以说很是俗气,名字就叫做《大雪压大树》,诗的句子也很很普通,猛一听像是小孩子的手笔,然而普普通通的句子之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写完之后,顾天涯再次看了管事一眼,然后举手拱了一拱,拿着剩下的笔墨纸砚转身而行。 不多时,身影渐远。 孙七管事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家丁有些不解,一脸讨好问道:“您像是很瞧得起这个顾家村的穷小子啊。” 孙七管事收好那副诗句,半天才轻声对着家丁道:“这个少年,不会穷的太久。也许将来某一天,我得上赶着让他瞧得起……” 家丁满脸不信。 …… 而此时,顾天涯已经出了县城的城门。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又跟在了他的身边。 两人顺着积雪满布的小径,慢慢朝着顾家村的方向往回走。阿瑶母亲的坟地,终于算是买到了。 突然,顾天涯对着女子一叹,若有所感道:“你们这些世家豪门的人,果然不能够等闲而视之。哪怕一个小小的管事家奴,竟也比我以前想象的更为出色。” 女子目光带着好奇,道:“我也突然发现,你好像不是个普通的穷小子。普通穷小子,可不会写诗……” 顾天涯看他一眼,笑道:“我娘教的。” …… ……今天更新了两个超级大章,接近8000字,求推荐票,给山水鼓励一下。 第18章 【我想试试娘子军这条路】 一角荒地,一个土坑。 一张芦席,结束一生。 阿瑶的母亲终于要下葬了。 顾天涯口中不断吐出浓浓的白雾,气喘吁吁从土坑里面爬了出来,此时北风很冷,刮在人脸上宛如刀割一般。 顾天涯挖坑挖的浑身是汗,被风一吹不由自主打起了哆嗦,他使劲跺了跺脚,轻声对着众人道:“时候不早了,这就葬了吧。” 所谓众人,其实总共也不过十来口人,而这十来口人,却已经代表了顾家村的十五个门户。 顾家村实在太小了,而且也实在太穷了。整个队伍稀稀拉拉,穿的更是破破烂烂,但是大家依旧聚集而来,强忍着寒冷站在了冰雪之中。 这是在送别亡人入土。 自古农村都是这样,一旦有人亡故,全村前来送行,哪怕再穷再苦之家,下葬之时也会有人过来帮衬。 若是当地的按照风俗,其实还应该吹吹打打一番,可惜顾家村实在是穷的太厉害,竟然连一个吹鼓手也请之不起,所以这吹吹打打的场面,自然也就没法子置办出来。 不过顾天涯仍旧弄了个替代的办法。 但见他手里捏着一根芦苇,几下子掐成一个小小的芦苇哨,然后轻轻放在嘴边,用力吹出了呜咽的声。 如泣如诉,宛如轻风,但却仿佛穷人不愿屈服生活的磨难,呜咽的哨声直接划破了高高的天际。 突然,顾天涯哨子一收,大声喝道:“时辰到,送亡人。” 他猛然弯腰下去,吃力抱起阿瑶母亲尸身,然后岣嵝腰杆缓缓趴伏地上,双手慢慢的把尸身送到土坑之中。 全村,只剩下他一个少年男丁活着了。 所以,这件事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做。 他拿起破烂的铁锹,奋力开始往坑中填土,一锨,两锨,渐渐土坑填满,慢慢出现坟茔。 很小。 很孤零零。 “跪!” 顾天涯再次大喝一声,扔掉铁锨领头跪了下去。后面全村十来个孤寡妇女,随同他一起冲着坟茔跪拜。 这一刻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女人们的哭声。 哭的那么心酸,哭的那么悲凉。 瞎爷浑浊的嗓音响起,颤颤巍巍叹息道:“又走了一个啊,又走了一个啊,走了也好,不用受罪,下辈子若是能够投胎,千万可不要选择顾家村啊……” 前来送葬的女人们哭声越发凄苦。 …… 送葬入坟,至此便算结束了。 但是按照民间规矩,入坟虽然结束,却不算作是出殡的结束…… 真正的结束。 叫做白宴。 世间无论红白喜事,结尾都得招待宾朋,此乃千百年来的传承,再穷再苦也不能拒绝招待。 可惜,小小的阿瑶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这事还是顾天涯揽在了身上。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语气温和朝着众人打了个招呼,道:“村人亡故,多劳送行,大家全都因为此事耽搁了一天,主家不能不做点饭菜招待一番,但是阿瑶年纪还小,没了母亲就算孤女啦,她没有能力招待大家,也没有办法招待大家,我已经和我娘商量过了,以后会把阿瑶接到家里养着,所以呢,今日的丧事勉强也可以算是我顾家的事,既然算是我顾家的事,那么这场白宴就得由我顾家承担……” 他说到这里一停,目光看着坟茔四周的十来个孤寡老幼,再次道:“婶子大娘们,嫂子弟媳们,都来家里一趟吧,我顾天涯感谢各位今天的帮衬了。” 说完之后,目光又看向瞎爷,道:“您老也来,吃上一口。” 瞎爷点了点头。 一众妇女全都起身,擦眼抹泪仍旧啼啼哭哭。 顾天涯长叹一口气,猛然挥手道:“走吧,都跟我走着。” 他转身踏步而行,领头在寒风中回转。 …… 从坟地到家,其实也就几盏茶的功夫。 到家之后,就是吃饭。 因为实在穷苦,所谓的白宴自然没法太过讲究,村中的女人们自己下厨,帮着顾天涯老娘一起烧了一锅汤。 鱼汤。 汤里添加了一些枯草叶子,勉强做成了一道漂汤菜。 啥叫漂汤菜? 看名称就知道乃是汤的表面漂着一点菜。 尽管如此,女人们仍旧吃相香甜,她们大口大口喝着鱼汤,她们小心翼翼咀嚼草叶,却把碗底留着的那点鱼肉努力留住,分明是想要带回家里留给孩子们吃…… …… 顾天涯没有待在家里吃饭。 他被女子强行拉到了村口的大河。 此时将要傍晚,天气越发严寒,女子忽然伸手一指大河,语带深意道:“你看到了没有,河水已经结冰了。” 顾天涯点了点头,似是苦笑般道:“是啊,结冰了。” 女子不管他的苦笑,紧跟着道:“河水结冰之后,你便没法再用那个器具抓鱼,如今你家里多了一个阿瑶,等于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你到底想好了没有,以后你家的吃喝该去哪里弄?” 顾天涯选择默不作声,但是脸色却隐含坚定。 女子看他一眼,忽然语气变柔,轻声问道:“你还是决定要去孙氏帮工?去干那个大冷天里挖淤泥肥田的活儿?” 顾天涯终于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女子却攥了攥拳,忍不住反驳道:“一天才给你五文钱,五文钱才能买到多少粮食?够你自己吃吗?够你母亲吃吗?” 顾天涯再次默不作声。 好半天过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万事开头难,总有第一步。就算我想奋斗拼搏,可惜底子实在太差,所以先去帮工挣钱,买些粮食熬过冬天,然后慢慢积攒,总能攒点闲钱,到时候无论是选择做生意还是选择买地种田,都不用再像现在这般有心无力……” 女子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想法不错,但是太慢了。” 顾天涯看她一眼,道:“慢归慢,胜在稳,若是按照你的提议,那可就要留下某些后患了……” 女子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此话何意?” 顾天涯转头看向眼前大河,缓缓道:“读书投卷,才有举荐,得到举荐,才能当官,然而整个密云县几乎都是孙家的势力范围,所以我若投卷只能去投孙家的卷,但是,孙家的心太黑。一旦我投了他家的卷,也就成了他家附庸的官。” 成了世家的附庸官,就得帮着世家去出力,压榨穷人,喝百姓血,那种事,顾天涯不愿意做。 他忽然轻叹一声,目光继续眺望眼前大河,仿佛有感而发道:“其实若是能有机会,我倒是想试试娘子军这一条路。” 这话才一出口,女子猛然眼睛发亮,她几乎脱口而出,俏脸十分激动道:“你竟然想去投军?果然不愧是我的乖…呃呃呃,你很不错嘛,大好男儿,一腔热血,不错不错,竟然想去娘子军,这可是让我大出意料呢。” 不知为何,她喜的眉花眼笑。 又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一张英挺的脸蛋儿忽然变得红扑扑。 很好看。 很娇羞。 第19章 【夺权,夺财】 顾天涯神色古怪看她一眼,很是无奈道:“谁说我要去投军了?我去投军谁能照顾我娘?” 女子登时一怔,愕然道:“你刚刚不是说了,要去试试娘子军这条路。” 顾天涯很是无奈一拍脑袋,苦笑着解释道:“我说要去试试这条路,并非一定是去投军啊。我其实是想给娘子军的那位公主写一封建议书,这个建议书能够帮助她的实力再上层楼,而我呢,恰好可以靠着这个建议的内容捞点好处,如此而已,怎么能是去当兵卒?” 可怜他身处偏远之地,压根不知道天下大事,他所说的那位公主,如今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而某位女子则是因为心怀鬼胎,一时之间并不予以戳破这个事情,反而抑制不住满脸好奇,急急追问道:“你有什么建议?赶紧说来听听!” 这次轮到顾天涯一怔,有些愕然道:“我怎么看着你像是很上心这种事啊?” 女子目光躲闪几下,嘻嘻笑着辩解道:“我生性好奇不行吗?”说着不断催促顾天涯,再次急急追问道:“快点说说,到底是什么建议?” 一双小手甚至抓起顾天涯的胳膊,竟然学着小女孩撒娇一般摇晃了起来。 顾天涯被她烦的不轻,无奈只能轻咳一声,道:“好吧,我说!其实我的建议很简单,就是让娘子军建立大量的驿站!” “驿站?”女子明显一愣。 顾天涯却郑重点头,再次道:“不错,就是驿站。或者应该说,叫做兵驿站。” 他忽然蹲下身子,伸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刻刻划划道:“驿站,古已有之,打从殷商之时,已经出现了简易的驿站,传至周朝,逐渐成型,乃由太尉执掌,负责消息传递,再到后面几个朝代,驿站同样有所设置,而我想要提供给娘子军的建议,就是这个早已有之的驿站了。但我构想的驿站又和以前不同,娘子军如果采纳我的建议必然更上层楼。” 女子不知为何,神色像是变了一个人,语气忽然严肃,沉声道:“你细细说一说,我好好听一听。” 可惜顾天涯此时只想着驿站的构思,一时竟是没有察觉到女子的变化。 他蹲在地上继续说道:“前朝大隋末年,天下陷入兵患,导致各地驿站荒废,至今也没能重建起来,然而如今天下已经换了主人,想必很快又要重新建立驿站了。这时候,娘子军恰恰可以分一杯羹,别的地方暂且撇开不提,自己势力范围以内的驿站必须要牢牢抓在手里,这是其一……” 女子嗯了一声,道:“继续说。” 顾天涯又道:“其二,就是我说的新型驿站构想。” “新型驿站?构想?” “对,新型驿站!”顾天涯点了点头,道:“以前的驿站,只是一个当做传递消息的地方,相隔两三百里才会设置一个,而且设置的规模十分微小。” 他又拿起小石子比划,道:“以前驿站,真的很小,顶多半亩地,盖上几间房,然后养上几匹军马,供给朝廷信使更换,这样的简单用途,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他说着一停,接着又道:“倘若按我建议,娘子军应该把驿站的规模扩大起来,每隔三十余里,就要设置一个驿站,而每个驿站所含范围,最少要有一百亩地,这一百亩地属于驿站的官产,官产的收入全都归于驿站库房。” 女子沉吟一下,出声问道:“为什么驿站要拥有自己的土地?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顾天涯轻轻叹了一声,道:“这个目的,算是我这个穷人的一点私心吧。驿站若是拥有土地,便等于掌握了一份产出,每当遇到青黄不接之时便,可以及时的救济周围穷苦。并且驿站土地属于军中的官产,没有任何世家能够出手抢夺。哪怕十年百年以后,这个制度仍旧可以庇护百姓。” “我好像明白了!” 女子一脸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每逢立国之初,必然给民土地,哪怕是分发荒田让他们自己开垦,至少田亩数量是可以保证的。但是到了立国多年之后,土地必然被世家和豪门所掠夺,到时百姓手中无田,自然也就失去了衣食来源。” 她说着停了一停,想了一想又道:“然则驿站的土地却和百姓的土地不同,哪怕十年百年也不会被世家夺去,所以能够一直庇护周围百姓,每当遇到荒年便可减少饿死的人……” 顾天涯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迟疑一下,很快又道:“新型驿站的构想,不止拥有土地这一项,除了拥有土地之外,它还应该派驻兵卒。” 女子又是一怔,有些不解道:“派驻兵卒?这却为何?” 顾天涯悠然而笑,目带深邃道:“抢权!” 他不等女子再问,直接开口道:“自古至今,皇族执掌天下,世家治理地方,一个坐拥权力中枢,一个把持着下层官吏,皇族难道不想大权独揽吗?想!皇族难道不想扫平世家吗?也想!但是为什么历朝历代以来,皇族一直选择忍气吞声的留着世家呢?很简单,下层权利抢不来。” 女子点了点头,语带沉思道:“天下若有一万官员,最少九千出自世家,就比如咱俩今日所见的那个孙氏公子,他就是被世家举荐回来做官的。密云县如此,其他县域也是如此,天下所有地方官员,几乎都被世家把持着。虽然历朝历代的皇族都想插手,可惜一直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顾天涯笑了一笑,道:“那么,就可以试试我的办法了。” 他继续先前话题,紧跟着道:“驿站派驻兵卒,便可护卫一方,每隔三十里设置一个,多个连贯起来便能囊括一县,然后是一州,一郡,一府,一道,由于兵卒强横,可以震慑宵小,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必然得到周围百姓拥护,到时候民间百姓的诸多琐事,都会请求驿站兵卒们主持公道……” 女子眸子爆闪,脱口而出道:“这原本应该是县衙拥有的权力。” “所以说啊,这就是抢夺世家的权。”顾天涯哈哈而笑,紧接着道:“一个驿站,可以庇护三十里内的村庄,十个驿站,至少可以庇护三百里的范围,到时整个河北道的百姓民心所向,凝聚起来就是一份如山如岳的大权。并且驿站兵卒全都是娘子军的出身,岂不就是说这份大权全都被娘子军给掌握了?” “好!” 女子重重一拍手,欢喜道:“果然是个妙计。” 她一脸喜滋滋看着顾天涯,拼命夸奖道:“此计虽然简单,然而却有奇效。果然不愧是我的…哈哈…我的…” 打了个哈哈闭口不提。 她好像不太愿意称呼顾天涯乖外甥了。 然而顾天涯却不疑有它,反而继续又道:“新型驿站,不止如此。第一,拥有土地。第二,派驻兵卒。除此之外,还要大肆建筑。比如,盖一座客栈,允许过往旅人可以投宿。再比如,建一个货场,满足商贾车队的停留。再再比如,驿站还可以设置集市,不但方便周围百姓交易土产,而且还方便商贾们采买当地的货物。” 女子目光炯炯闪亮,越发开心道:“这是在繁荣商事,目的是为了抢夺地方财权,对不对?” 顾天涯哈哈大笑,点点头道:“刚才说的这些,就是我对于新型驿站的构想。拥有土地,可以养民。派驻兵卒,可以抢权。再加上商事繁荣以后,整个地方的权利必然牢牢抓在手里。到时候,世家只能干瞪眼,得利的,则是大唐娘子军。娘子军的那位公主乃是皇族,那位公主得利就等于是皇族得利……”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抬头眺望着眼前大河,道:“如此一来,你且猜上一猜,我这个献上建议的始作俑者,会不会被娘子军的掌权者赏赐一些好处呢?比如,在顾家村设立一个驿站,比如,让我成为顾家村驿站的驿卒……” 只要他能成为驿卒,勉强便可算是娘子军的人。到时拥有一份粮饷,绝对是个不错的开端。 完全不用去投卷世家,成为世家压榨百姓的走狗。 这就是顾天涯所说的想去试试娘子军这条路。 算是他的心中梦想,现在他把这个梦想说给了女子听。 可惜,他只顾着诉说心中梦想,他却没有注意到,女子眼中似是隐藏着古怪笑容。 他只隐隐听到,女子嘻嘻哈哈的在他耳旁说出一声,像是调侃般说道:“我觉得,光是赏你当个驿卒可不行,既然立了这么大的功勋,至少也得是个驿长才可以……” 当个驿长? 顾天涯哭笑不得。 他的‘小姨’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想把他往高了抬,她也不想想,娘子军的大腿哪是这么好抱的? 别看他长篇大论说出一番构想,其实顾天涯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构想。 因为,他没资格给那位赫赫有名的公主写信啊。 就算厚着脸皮真的写了,怕是也难以送到那位公主的手中,光是娘子军的军营守卫,就能把他撵一个屁滚尿流。 一个小村出身的穷小子,谁会愿意搭理不成? 也就在顾天涯不断腹诽之时,忽听耳畔再次响起女子的声音,悠悠道:“我想离家一趟,过几天就会回来。” “离家?”顾天涯下意识一愣,好半天才明白女子所说的离家是把他家当家了。 他迟疑一下,忍不住问道:“你去哪?” “不告诉你!” 女子使坏一般低笑,语气竟然像是撒娇。 第20章 【李世民的决断】 十日之后,关中洛阳。 忽有一骑快马风驰电掣,发疯一般朝着天策府冲来,迅若闪电霹雳,转眼到了门前,马上战士不等坐骑挺稳,直接一个翻身凌空跳下。 由于惯性太大,摔的他在地上连番打滚。 但是这战士顾不得头脸皆被磕破,反而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高高举起,大声狂叫道:“秦王殿下,河北大喜……” 天策府前的守门将士正要上前询问,竟被这个战士发了疯的一下撞开,然后他双手举着那样事物,不断狂叫着冲进大门。 盏茶之后,天策府中。 但听锵琅琅一阵脆鸣,李世民的甲胄甲叶撞击有声,这位大唐的第一王爵轰然站起,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打着颤动。 “秀…秀宁?” 李世民几乎结结巴巴,满脸都是震惊的神色,他猛然快步狂冲,几个瞬息冲到那个战士身前。 他双手几乎恶狠狠一夺,直接把战士举着的事物夺在手中。 “这是…这是……” 李世民双眼死死盯着那物,一双虎目竟然隐隐泛红和晶莹。 这件物品极不普通,分明乃是一块丝绸,颜色大红如雪,入手触感丝滑,这一块丝绸,是从一件衣衫之上撕下的东西。 这块丝绸的正中心处,赫然写着一个娟秀小字,宁。 李世民猛然一把抓住那个战士肩膀,几乎狂吼般问道:“说,说,你快给本王说……” 他明显情绪激动,双目一片猩红,两只手掌青筋暴起,宛如择人欲噬的野兽。 其实不止李世民如此震惊和激动。 此时天策府大殿之上所有人全都满脸震惊和激动。 却听这个闯府而来的战士满脸兴奋,语气分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大声道:“启禀秦王殿下,正是如您所猜,我家主将,她并未死……” 我家主将,她并未死。 普通战士不懂言语修辞,难以说出文文绉绉的薨字,但是战士骨子里的骄傲和底气,却让他敢直面大唐的第一王爵,大声的禀告,满脸的自豪。 甚至,他还闯了天策府的府门。 他用十日十夜时间,一路从边境风驰电掣,他几乎不眠不休,满心都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狂奔五千余里,累的几乎转眼即死。 他之所以发疯一般闯过天策府大门,只因为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人……我们娘子军的主将,还活着。 你们听见了没有? 你们听见了没有? 我们娘子军的主将,还活着。 “她在哪?她在哪?”李世民猛然又是暴吼,双手更加死死抓着战士,不断大吼问道:“秀宁她,她在哪?”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战士的支支吾吾,只听战士道:“回禀秦王殿下,我家副将并未告知……” “嗯哼?” “你家副将?” “并未告知?” 怎么突然扯到了娘子军的副将身上? 却听战士继续回禀,大声又道:“禀告秦王殿下,其实我家主将并未回归,主将她只是在军营之前稍作现身,喊出营中的四位副将吩咐了一些事……临走之前,又撕下三块衣裳布片,说是当做信物,送给皇族三人……” “信物?送给三人?”李世民又是一怔。 大殿之中突然有人小声开口,语带提醒道:“此三人,当是陛下,太子,秦王,可对否?” 陛下,指的是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渊。 太子,指的自然是大唐太子李建成。 秦王,不用说也知道乃是李世民。 这三个人,皆是平阳公主的至亲。 李世民看着说话之人一眼,发现乃是自己的大舅哥长孙无忌,李世民微微迟疑一下,忽然微微皱眉道:“秀宁她…她到底什么意思?” 这问题恐怕谁也答不上来。 那个娘子军的战士此时已经过了亢奋劲头,整个人瞬间显得气息萎靡委顿,但他仍旧强撑着站直身体,突然探手入怀掏出一封厚厚的书信,大声禀告道:“秦王殿下,此乃我们娘子军四位副将共同签押的军书……” “四位副将共同签押的军书?” 李世民目光一闪,立马猜到这份军士绝对非同小可。 他伸手一把拿过军书,但却并未直接展开观看,反而先是看了眼前的娘子军战士一眼,突然对着大殿内的侍卫喝了一声道:“速速准备酒食,再喊医官等候,这位信使千里奔波劳累无比,尔等赶紧带着他去好生休憩。” 殿中侍卫轰然应诺。 娘子军的战士此时已经摇摇欲坠,坚持着行了一个军礼之后被人扶走。 直到他的身影离开大殿,李世民这才缓缓展开了那份军书。 入眼所见,先是四个大字。 新型驿站。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无数小字,一条一条写的十分清楚明白,最结尾处,却是娘子军的四位副将共同签押的印符。 李世民细细阅读,脸色渐渐变得精彩,突然他再次从头开始,大声诵读这份军书念给众人听。 新型驿站! 纳地千亩…… 新型驿站! 驻兵百人…… 新型驿站! 商旅市集…… 驿站驿长! 正七品上! 这些内容,分明全都是顾天涯曾经说给某个女子的构想。 只不过顾天涯永远也无法料到,有个女人直接把他的构想扩大了是被规模。 最主要的一点,乃是驿站驿长的官位设置,竟然定下了一个正七品上的级别,这分明乃是繁华大县的县令才能拥有的级别。 某个女子在这件事上,不用说也是有着某种私心。 …… 随着李世民的大声诵读,整座天策府大殿气氛诡异,但见一个个文臣武将下意识站了起来,脸上全都挂满了震骇欲狂的神色。 终于,长孙无忌忍不住开口,语气颤抖道:“这……这是要囊括北方之权啊?这是要尽掌北方内政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她何时如此精通内政了?” 精通内政还是其次,最吓人的乃是那位公主的性格转变。 以前那位公主虽然手握大军,但是历来不愿参合多余事情,不争权,不夺利,只是默默选择付出,甚至夹在太子府和天策府之间不断劝和。 然而现在,那位公主为什么变了? 单只看她弄出这一个新型驿站的设置,明眼人立马就能想到无数的用途和奇效,这分明是要把整个北方死死攥在手里,从此以后甚至成为国中之国的私人封地。 长孙无忌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直接反驳,大声道:“秦王殿下,此事万万不能任其做成。” 他这一话,瞬间引起无数人共鸣,在场众人纷纷出声附和,支持长孙无忌的建议。 然而李世民却一举军书,目光缓缓扫视大殿,沉声道:“此乃通报!” 通报? 在场所有人顿时怔住。 通报,不是禀告。 所谓通报,就是告诉你一声的意思,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们通报之后都会去做。 禀告则不同,禀告才是征询求问的意思,需要获得许可,方才可以做事。 而眼前这一份娘子军的军书,赫然便是一份通报的军书。 不是禀告。 显然那四位娘子军的副将已经铁下了心,不管如何也要在整个北方设置新型驿站。 长孙无忌眉头紧皱,陡然再次大声反驳,道:“不行!他们无权!” 他直接越众而出,再次大声疾呼,道:“娘子军虽然坐镇北方,然而平阳公主并无私募官署的权力,放眼整个大唐皇族,唯有秦王的天策府才有资格。” 说着,目光直直看向李世民,满脸急切道:“殿下,此事万万不能促成。” 然而他的劝进失败了。 只见李世民双手拿着军书,虎目之中似是闪着柔光,忽然轻轻开口,仿佛喃喃道:“秀宁她,很少求我做件事。” 长孙无忌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他真想骂一句你这样的心肠不是上位者之道。 但他,他最终选择了闭口。因为谁都知道,李世民是一个决断无比的人。 这时忽见李世民脸色变化,竟然不知为何挂上一丝笑意,悠悠道:“这个新型驿站,如同神来之笔,本王忽然觉得很是好奇,若是我们天策府也弄出一些将会如何?” 弄出一些,只是个口语。 真正的意思,分明乃是要在整个天策府掌控的地域也推行此事。 在场所有文臣武将,猛然脸色全都变得精彩。 是啊! 如果天策府也学娘子军那么做,岂不同样也能把整个关中攥在手里,到时候,太子府那边的反应必然会是很有趣。 这时忽然又听一人哈哈大笑,声音粗滚滚道:“还有还有,好处不止如此,公主她和殿下一向亲厚,导致整个娘子军上上下下也和我们天策府亲厚,倘若咱们天策府和娘子军同时开展此时,两股势力皆都再上一层楼,啊哈哈哈,太子那边更加不好过了。”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娘子军将会成为李世民争夺皇位的一大助臂。 果然世事都要辩证的看。 这样一想,竟然坏事变成好事了。 李世民不置可否,忽然转身向内行去,道:“观音婢尚且不知这个喜讯,本王须得早早告她一声,诸位,今日的议事到此结束吧。” 龙行虎步之间,身影转眼离去,陡然却传来他的一声长笑,听起来那么的开心和释怀。 这时候的李世民,骨子里还是刻满了亲情的。 妹妹突然有了活的音信,他简直快要欢喜的炸开了。 …… 又过五日,大唐长安。 突然也有两匹快马风驰电掣,两个娘子军的战士发疯一般冲来。 入城门,进长安。 其中一骑直去皇宫,大吼着要见大唐皇帝陛下。另一骑则是去往东宫,同样吼着要见太子殿下。 数盏茶后,皇宫里响起了皇帝李渊的开怀大笑。 我家闺女,原来活着? 至于设置新型驿站的事,闺女想要抓点权力那就抓吧,不管闺女抓权抓的多么坚决,终归是替整个皇族抓紧了地方。 就算等她将来结婚生子,难道还会把权力交给丈夫孩子不成? 终究是属于李家的。 …… 再数盏茶之后,东宫同样响起了李建成的惊喜之声。 “你说什么?秀宁活着?” 可惜这位大唐太子没能激动太久,忽然十几个世家官员登门求见。 其中一人乃为王阀出身,张口便言道:“此事,甚危,太子不可顾及亲情,万万不能点头答应,娘子军若是做成此事,不啻于捅了太子殿下一刀,甚至,将太子一切未来全都埋葬……” 李建成大怒,道:“那是我的妹子,她从小就不会抢夺。” 然而一众世家毫不退让,很是强硬道:“无论殿下同不同意,吾等朝议之时必然拒绝,此事,世家绝不答应。” 当然不能答应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新型驿站的设置就是奔着世家来的。 可惜这些世家官员都不知道,就在他们进入东宫开口劝谏的时候,大唐洛阳的天策府已经派出隐秘信使,正在长安城中不断拜访着一部分官员。 娘子军欲要在北方设置新型驿站。 天策府同样也想在关中大举推行。 那么,就要在朝堂上刀光剑影一番了。 至于成不成功,只看各方相争…… 第21章 【顾天涯的提议,朝堂上的争锋】 又次日,凌晨时。 皇宫钟声三响,便是一日早朝。 天色尚黑,气氛压抑。 所谓自古朝堂之上,从来都是刀光剑影,今日,必然又是一场厮杀。 也就在大唐早朝开启的这一刻,天下间同时有两个地方把目光凝聚而来,仿佛要将视线越过时空,直接旁观今日早朝的一幕。 两个地方,两个人。 一处洛阳。 一处河北。 洛阳之中,李世民负手仰望天空,在他身后静静坐着一个女子,动作轻盈给他煮着一壶茶。 就在茶香袅袅之间,李世民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轻声道:“要开始了。” 这四个字像是感慨,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这一刻开始,李世民知道他终于决定奋力去争。 整个天策府所掌之地建立新型驿站,这一局期盼已经开始了第一颗落子。 …… 同一时间,河北某地。 一个女子孤身骑马而行,样子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旅人,但她一路所行方向,却是直指某个荒凉弱小的村庄。 此时天尚未亮,河北的冷风呼啸逼人,女子忽然停马驻足,跳下坐骑站在了地上。 她俯身弯腰,抓起一捧积雪,当冰雪在她掌心融化成水的时候,女子目光也像洛阳的李世民一般看向长安。 “要开始了!”她口中轻轻喃喃,呼出一道浓浓白气。 …… 同是这一刻,仿佛是巧合。 顾天涯拜别母亲,领着十三个妇女离村而出。 整个顾家村共有十五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只剩下老弱病残,然而不管再怎么老弱病残,只要人活着一天就得吃饭。 贫寒之家,无隔夜粮,所以顾天涯不得不担负起村中唯一男丁的责任,他要带着妇女们出村去挣一口吃喝。 十五户人家,能抽出的干活人手只剩十三个。 并且,全是守寡的妇女。 她们将要在这个冬天跟随着顾天涯,一起前去密云孙氏的沟渠里劳作,不管天有多冷,不管水有多凉,她们都要天下沟渠挖取淤泥,沤成肥料用作开春之时的春播。 一日艰辛劳作,可得口粮一人,另外再给,铜钱三文。 顾天涯一天能赚五文,但是妇女一天只值三文。 虽只有三文,却能买点粮食保住家中留守老幼的命。 所以,不得不去做工。 这就是穷人挣扎一生的命。 没有资格去谈什么甘不甘心,能够活着已经算是不错了。 顾天涯是村里唯一的男丁,他需要带着寡妇们去为了生活而挣扎,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那个提议竟让全天下的大人物发了疯一般的正在纷争。 …… 大唐长安这边,早朝已然开启。 今日的朝堂之争,众臣们早已心知肚明,所以也就懒得去找借口,直接有人站起身来辩驳,大声道:“臣有闻,河北军书至,说是欲要设立新型驿站,美其名曰保障信使畅通,此事,臣以为不可。” 这人才一张口,就知道乃是世家一方推出来的先锋官,只见他站在大殿当中侃侃而谈,不断引经据典道:“驿站者,驿马更换之栈也,自打殷商之时雏形,传至周朝形成常例,此后无论秦汉两朝,又或魏晋南北,驿站的功能始终只要一个,那便是负责朝廷书信的往来传递。” 他说着停了一停,不等有人开口紧跟着又道:“古语有云,例不可擅改,若改,大祸于民,故而臣自以为,驿站之事应当继续遵循先例,只需养上几批快马,满足信使坐骑之更换,如此,便足以也。万万不可大动干戈,以防酿出祸国殃民之患。” 文臣就是文臣,大道理张口就来。 这人一番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明显乃是昨夜做足了充分准备,他的话才说完,立时得到一大批文官的随声附和。 于是这人气势愈足,否然拱手对着皇帝一礼,大声进谏道:“河北道军书之事,分明乃是四位副将居心叵测,臣,王勋,斗胆请陛下降旨,治罪四将以儆效尤。” “臣等,同求,请陛下降旨,治罪河北四将以儆效尤。” 一群世家文官,几乎异口同声。 可惜,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降罪河北的四个副将?有种你降罪一个试试。那四个将领虽然只是副将,然而却是娘子军的左膀右臂,麾下二十万兵马,个个都是杀神一般。 若是把他们给降罪了,谁帮着大唐守卫边陲? 果然,只见李渊淡淡出声,摆摆手道:“降罪之事,休要提及,河北四将皆有赫赫战功,随意降罪岂不喊了士卒之心?此谏言,朕不纳。” 其实世家一方也知道这个提议肯定不纳,之所以提出谏言无非是想讨价还价而已。 所以,他们很快露出自己的真是意图,大声再谏言道:“那就下旨训斥一番,彰显陛下的威严和法度。” 只要能下旨申斥,就等于是把设置新型驿站的事情给否了,如此一来,世家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惜,朝堂上不止世家一方。 就在世家众人大声进谏的时候,陡然听到朝堂里响起一声冷笑,有人怒骂出声道:“说的都是屁话!不嫌说的丢人!想去申斥河北四将,有种你们申斥一个试试啊?看看那边四个家伙是否会听,惹急了别把人给逼到山里去。到时逼出四个巨匪,先把你们世家屠个干净……” 这人骂声一出,朝堂忽然落针可闻。 那群世家文官脸上隐隐一变,可惜一时之间却无法出声反驳。 世家擅长玩规矩,喜欢高举道理大棒去打人,但是世家最怕的就是不讲规矩之人,偏偏河北那四个将领以前都是不讲理之人。 那四人,曾经都是横行无忌的巨寇。 曾经掠夺成性杀人如麻,并且掠的杀的还都是世家门阀。 真要是逼急了,怕是真会再回山里落草为寇。 显然,下旨申斥的办法肯定不行。毕竟现在才是乱世刚定之时,李家并不愿意太过苛待麾下的悍将门。 但是,世家官员岂能就此放弃。 但见王勋再次拱手行了一礼,对着李渊谏言道:“臣听闻,那四位副将一向唯公主马首是瞻,说是忠心耿耿也不为过,只要是公主的命令,四将必然俯首帖耳,陛下何不以公主之名予以申斥,想必那四位副将绝不敢有所怨言。” 这话,够无耻的。 他能无耻,别人就能开骂,只听先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破口道:“干恁娘的,要不要脸?河北四将一直对公主忠心耿耿,你却让陛下以公主之名训斥他们,如此没脸没皮的提议,怕也只有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能想出来。他妈蛋,老天爷怎么也不争一争眼,劈几个雷来行不行啊,劈死这帮丧天良的狗东西。” 这话骂的太狠,世家一方哪能受得了,但见王勋暴跳如雷,大怒指着这人道:“侯君集,你一个小儿辈的也敢聒噪?此乃朝堂议事,何等庄重肃穆,汝似黄髻小儿满口喷粪,却把陛下的威严和法度置于何方?” 那边骂人的青年哈的一笑,走出来先给李渊行了个礼,举止很是恭谨,看不出一丝狂态,但他随后目光看向王勋,破口有一次骂出了声,大叫道:“干恁娘,我就骂,对于陛下的威严和法度,我侯君集自然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但是对于某些狼心狗肺一般的东西,嘿,骂人我都感觉玷污了自己的嘴。” 王勋气的面色铁青,一撸袖子就要干仗,这时代的文官并非文弱,打起架来未必就比武将差了。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猛听文官之中有人淡淡出声,悠悠然道:“若有私争,下朝再吵,此时正在朝议政事,岂可如街头小儿一般撕闹?” 这一句话,像是在提醒恼羞成怒的王勋,果然王勋面色一沉,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上了侯君集的当。 侯君集之所以破口骂人,无非是一招胡搅蛮缠的计策,自己若是只顾着和侯君集争吵,可就把河北之事撂在一边了。 到时候李家皇族一齐发力,新型驿站的事情想拦也拦不住。 王勋想明白此点之后,羞怒的气息迅速平喘下来,他轻轻一捋胡须,忽然一脸笑呵呵看向侯君集,道:“候将军骂人即便骂的声音再大,终究还是不能站着一个理字。河北驿站之事,万万不能达成,原因无它,劳民伤财而已……” 侯君集立马出声反驳,瞪眼看着他道:“人家河北让你掏钱了吗?让朝廷户部掏钱了吗?” 王勋仍是心平气和,淡淡道:“就算不需要朝堂掏钱,但也占用了天下的土地,一座驿站,竟要拥有千亩土地之多,这难道不是与民争利么?这难道不是劳民伤财么?” 侯君集再次立马出声反驳,大声道:“河北道兵患多年,到处都是荒凉无主的土地,倘若驿站能够设置开来,对于百姓来说乃是一大仁政。荒地由驿站军卒负责开垦,收获的粮食直接反哺给当地百姓,此事,怎就成了劳民伤财?” 这话让王勋顿时语塞,因为侯君集说的都是实话。 世间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哪怕世家再怎么擅长口舌狡辩,但是有些真理永远没法狡辩的,因为,狡辩不能把人当傻子一样哄。 驿站拥有土地的好处,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故而也正因为如此,王勋无法在这上面再做文章。 第22章 【李建成是个老好人】 但是王勋很快又想到其他办法,突然阴恻恻开口道:“候将军乃是天策府派驻朝堂的官员,怎么忽然这么热心的向着河北说话了?莫非此中有什么蹊跷?须知三姓家奴一向为人不齿啊。” 这是在诟病侯君集的人品,也是在暗示和设置某个陷阱,他这么说的用意众人皆知,无非是在挑起皇帝李渊的心中猜忌。 娘子军的副将们上书想要设置新型驿站,你一个天策府的将军站出来帮着说话算怎么回事啊? 不得不说,这一招挑拨和泼脏水的招数还是狠毒辣的。 可惜,侯君集的下一句话,让他登时呆立当场。 只见侯君集哈哈一声大笑,猛然朝着李渊恭敬一礼,大声道:“启禀陛下,臣有奏折,关于新型驿站设立一事,我们洛阳天策府也要效仿……” 只这一句话,文官皆震惊。 天策府,竟然也要效仿此事。 一众世家官员隐隐觉得不妙,他们事先竟然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 谁能想到,天策府竟肯坐视娘子军更加强大不理。 谁能想到,李世民竟然选择了一同出手分一杯羹。 但听侯君集的奏禀一字一顿,仿佛要让所有人全都听清一般,缓缓道:“整个关中,河洛,山东,两淮,凡天策府所掌之地,尽皆都要大举推行,此事,只是奏报,但不是求批,因为,陛下曾赐秦王殿下自置官署……” 只是奏报! 不是求批! 因为,秦王可以自置官署。 也就是说,不管朝堂上如何争辩和拒绝,天策府仍旧会按照自己的打算继续行事。 李世民,同样也要设立新型驿站。 这一招,打了所有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不可!”王勋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就想大声反驳。 哪知也就在此时,忽听李渊淡淡而笑道:“可!” 新型驿站有利于皇族夺取地方之权,李家之人只要不是傻子岂能不予以支持。 连李渊这个皇帝都开始下场了,满朝世家之官更加急怒攻心,王勋忽然转头看向殿中一人,大声道:“太子殿下,国朝大事岂可闭口不言呼?” 这几乎是挑明了要让李建成出声反驳,帮着他们世家破坏新型驿站的设立。 哪知谁也没有想到,站在众臣最上首的李建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打瞌睡睡着了一般,好半天才糊里糊涂睁开了眼,像是睡蒙了一般道:“此事,可!” 仅仅只有三个字! 但是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所有世家官员的头上。 谁也没有想到,李建成竟然背叛了支持他的这些世家。 就连天策府的侯君集,目光也带着迷惑看向李建成,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想不通这位太子为何如此。 只见李建成打个哈欠,忽然懒洋洋道:“秀宁,是我三妹,世民,是我二弟,从小到大以来,我这个做哥哥一向疼爱他们,如今妹妹和弟弟想要做点事情,我这个做哥哥怎能不予以支持?当哥哥的嘛,都得宠着弟弟妹妹一点,民间尚且如此,何况我们皇族……” 王勋满脸怒意,目光死死盯着李建成,由于太过激怒,一时失去尊卑,大声质问道:“太子这么说的意思,莫非是说您支持他们只是因为亲情的缘故?” 李建成像是很惊讶,反问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彼此注重亲情难道不应该么?” 他像是个憨厚的哥哥,似是看不懂这世间的一切。 但是满朝文武却隐隐猜测,李建成的真正心思肯定不止如此。 谁也没有察觉,龙椅上的李渊极其隐蔽的点了点头。 皇帝心知肚明,这是大儿子的决断,所有李家之人,就算有着纷争,但是面对自家利益之时,一向都是一致对外。 李建成这个当哥哥,在面对自己私利和皇族大利的时候,选择的是帮着弟弟和妹妹共抗外人。 哪怕,将来弟弟和妹妹的势力强过于他。 但他,仍旧做出了本心的选择。 这就是李建成,史书上那个被抨击为优柔寡断的失败者。 …… “好!好的很啊!”王勋陡然一声怒笑,满脸都是铁青之色。 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突然阴恻恻道:“既然陛下允可,太子也出声支持,看来这个新型驿站的设立必然促成,皇族怕是铁了心的要做一次劳民伤财之事。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道:“那就如君所愿,臣等不再反驳,但是,驿站规模,必须消减,占地千亩,改为百亩,驻兵百人,改为十人,除此还有驿站驿长的官职,只能定为从九品下的最低级别。” 他说完这话,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竟敢直视李渊,大声再道:“陛下,这是我世家的底线。” 这是我世家的底线。 隐含的意思就是如果越过底线我们就会掀桌子。 此时乃是建国初期,皇权并未特别的稳固,再加上世家若是联合起来必然强横无比,确实有着掀翻桌子不陪你玩的能力。 所以,李渊很是欣然点了点头,微笑道:“就如爱卿所言,驿站稍加缩减,占地千亩,改为十亩,驻兵百人,改为十人。至于驿站驿长的官职,同样按照爱卿提议改为从九品下……” 好家伙,世间之事真是巧的很。 当初顾天涯说出驿站构想的时候,说的就是占地百亩驻兵十人,只不过某个女子为了某个私心,才把规模偷偷扩大了十倍。 想不到现在拿到朝堂上之后,世家一方又给变成了缩减十倍的编制。 竟和顾天涯最初所说的一模一样。 似乎,顾天涯在最初所说之时,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就仿佛,他已猜透世家的底线一般。 …… 朝堂之上,皇族和世家达成了协议。 既然相互达成协议,接下来就是允可推行,但见李渊缓缓平视众臣,开口道:“拟值,传书,今日朝堂所定之事,以后便是天策府和娘子军的定例。” 也就是说,新型驿站可以设立了。 也就在这时,忽听一人猛然开口,道:“等等,臣有话说。” 李渊微微一怔,目光看向说话之人,微笑问道:“候将军,莫非汝还有奏折否?” “启禀陛下,并非奏折!”侯君集恭敬行了一礼,紧跟着却再次开口道:“但是,公主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嗯哼? 公主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都有迷惑,不知侯君集什么意思。 去见侯君集微微一笑,大有深意道:“公主想建新型驿站,结果却被朝堂缩减规模,臣怕传旨之后公主心情不畅,说不定又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么,陛下应该给公主留个颜面……” 说着一停,目光扫视满殿大臣,又道:“诸位同僚,也应该给公主留个颜面。” 能屹立朝堂的没有傻子,众人很快就明白了侯君集的意思。 王勋作为世家之人,第一个站出来点了点头,郑重道:“那就特别批准一个驿站,可以按照公主最初的提议规模进行设置,允许拥有土地千亩,允许派驻兵卒百人,除此之外,驿站驿长的官职也按公主意思办,正七品上,同县令级,可好?” 侯君集展颜一笑,淡淡补充道:“至于这个特别驿站设立何地,就由公主自己决断便是了。” 满殿大臣一起点头,同声道:“理该如此。” 早朝,就此完结。 …… 而某个在河北挣扎求存的穷小子,也许并不知道他可能马上就要当官了。 某个女子的那一点私心,终于还是受到了所有大臣的尊重,驿站规模扩大十倍,特批设立一座。 第23章 【柴绍啊,绿色帽子你要不要戴?】 当今天下尚未完全清平,讯息传递自然颇为迟缓,朝堂上的定论如果想要传到地方,十天半个月都算是比较快捷了。 从长安到洛阳,快马也得三天。 从洛阳到河北,狂奔又得十日。 自从朝堂上通过新型驿站的争辩之后,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全都不由自主放向了河北。 皇族。 世家。 东宫太子府。 秦王天策府…… 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满心好奇的等待着一个答案。 “那个特批的新型驿站,将会在什么地方设立……” 世间无论千百万事,都有以小窥大的共通之处,只需要知道那位巾帼女子在哪里设立那个驿站,众人便能从中猜测出某些不一般的异常。 到时候,无论是选择避开那处驿站,又或是借着那处驿站展开某种斗争,无论做出怎养选择都能提前有所准备。 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大家完全不知道那位公主的心思。 …… 这时代若是仅靠马匹传递讯息确实很慢。 但是幸好,还有另一种较为快捷的传书。 是什么呢? 飞禽! 皇族也好,世家也罢,只要是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的家族,都会把讯息传递当成一件郑重大事。 所以,要养飞禽。 这种飞禽,乃是产自东海辽东的一种鹰隼,翼展可达半丈,性情凶猛无比,不但善于捕猎,飞行也迅若雷霆。 此鹰倘若出发之前饱餐给肉,一日之间便可飞驰千里之地,经人驯化之后,乃是这时代最为快捷的飞禽传书。 从长安到河北,鹰隼一日外加半夜便可到达。 而从洛阳到河北呢,则是仅需一个白天就能到达。 即便是送出讯息之后等候回信,全部所耗时间也只不过三日上下,搁在这个时代,已可算是通讯及时。 …… 这一日,正是第三日。 天色刚明,旭日未出,整座长安上空忽有七八只猛禽飞来,前前后后相差顶多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这七八只猛禽鹰隼,各自飞入城中某处,有皇城,有东宫,有朱雀大街的门阀,也有国公侯爵的府邸。 河北那边的消息,终于回来了。 也就在这一日,洛阳的天策府中群臣聚集,但见李世民手里展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一双虎目不断阅读者丝帛上面的文字。 “河北密云,城外十里,东南处,有村,此村极小,仅十五户人,村临大河,背依高山,又有大湖名曰密云湖,恰在大河流淌注入之东,若以奔马冲刺之速测算距离,耗时约为三百七十个喘息,大河,大湖,高山,颇有围拢成圈之地势,圈之中央,乃有一村,查阅县志所载,名为顾家之村。” 这是一份极其详细的飞禽传书,几乎把整个顾家村的情况尽皆摸清,不但注明了地理方位,而且把周边环境做了极致探索。 无论大河大湖还是村后所靠的高山,全都在这份传书之中详细描写出来,倘若是遇到行军打仗的时候,斥候们甚至能凭这些文字直接画出一份地图。 然后李世民去丝毫没有在意这些详尽的描述,他只是双目死死盯着这份传书结尾的最后一行字: “麾下等人拜访娘子军四将,求问消息,获得回答,那座特批驿站欲要设立之地,正是密云城外顾家村。” 密云城外? 顾家村? 李世民目光闪过某种沉思之色,好半天才迟疑开口道:“秀宁她,秀宁她,她到底为何要把那个特殊的驿站设在那里。” 可惜李世民这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 因为飞禽传说上面没有书写这方面的消息。 既然不曾书写,显然是探子们没能打探得知。 李世民忽然把传书一递,交给在场的臣子们传阅观看,他自己却是负手背后,语气再次带着迟疑道:“顾家村?一个只有十五户人家的小村?秀宁她这段日子到底遭遇了什么,竟然把那个特殊驿站设在了这个小小的顾家村。” 他满心迷惑,越来越觉得好奇。 这时人群之中站起一人,赫然是长孙无忌缓缓开口,微笑道:“不管原因为何,咱们总算是知道了公主的最新景况,既然公主把驿站设在顾家村,想必是对这个地方极为属意,咱们只需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加留心,总有一天能够得到所有的答案……” 可惜这个回答,不是李世民满意的回答。 旁边站起来一个将军,同样笑道:“殿下关心则乱,故而看不清这其中的隐秘,末将在这段日子里潜心思虑,隐约琢磨出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李世民连忙目视于他,急急道:“茂公有何推测,还请速速道来。” 那将军再次一笑,缓缓开口道:“众所周知,公主性格倔强坚韧,一旦认定某个事情,九死其尤未悔,也正因公主性格如此刚烈,所以前段日子咱们看到她的绝笔遗书才会认为公主必然自尽离世。”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微笑又道:“那段日子里,殿下悲痛,臣等同样也悲痛,陛下甚至大举追封,十八位将领亲自抬棺而行,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没有自尽寻死,这件事情,明显不符合公主的性格……” “茂公到底要说什么?”李世民有些急了,忍不住开口催促道:“勿要扯东扯西,你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 结果却见那个将军哈哈一笑,仍旧不急不缓道:“臣以为,公主在这段日子以来,必然碰上了让她转变心思的某种遭遇,或者是某个人,或者是某件事,不管是因为某个人还是因为某件事,总之公主她一心寻死的死志消失了。” 他说着又是一停,紧跟着道:“这个变故原本会是一个无头悬案,偏偏公主却突然要让娘子军设立驿站,结果朝堂上一番纷争,驿站的规模被缩减十倍,唯独特批一座用以照顾公主颜面,这座特批的驿站却要设在顾家村,臣通过以上诸多讯息予以推测,终于得出了公主当初必然遭遇的是个人。这个人,必然出自顾家村……” 不愧是徐茂功,仅凭一些蛛丝马迹就推断了一切。 可惜他说到这里再次是一停,似乎接下来的话不太方便直接说,他把目光看向殿中深长脖子的某个将军,明显是在迟疑应不应该继续说下去。 那个伸长脖子倾听的将军正是柴绍…… …… 李世民目光悄然扫了柴绍一眼。 同样迟疑片刻之后,他代替徐茂功说出了接下来的猜测。 但听李世民轻声道:“那个人,必然出自顾家村,那个人,劝解了秀宁的死志,那个人,让秀宁有了活下去的心思,那个人,让秀宁把最为特殊的一个驿站设在顾家村。” 不愧是李世民,他已经猜到了徐茂功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说。 原因,柴绍。 但见柴绍此时满脸涨红,目光之中全是羞愤的颜色,这家伙身体隐隐像在颤抖,只不过双手死死的攥住保持克制。 他能成为一代名将,自然不是愚笨无比的傻子。 李世民和徐茂功刚才的那些话,不啻于揭露了一个一戳就破的事实。 平阳公主那等女子,性格何等的骄傲坚韧,她既然心中有了寻死之志,即便是李世民也劝解不开,结果呢,现在平阳公主还活的。 当世之间谁能让那种巾帼女子改变心志? 恐怕除了炽烈的男女之情再无其它。 也就是说,公主在这段日子里,遇到的是一个男人,正是因为这个男人,才会解开了公主心中的死结。 咋解开的呢? 说不定都睡上了! 柴绍只觉得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 第24章 【一个泥腿子,也想斗世家?】 李世民似乎有些尴尬,目光躲闪一般的左右乱瞅。 徐茂功此时已经仰头看天,似乎头顶的房梁雕花极其有趣。 其余满殿文武个个装傻充愣,样子像是一群傻乎乎的铁憨憨。 气氛忽然诡异。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有长孙无忌硬着头皮站出身来,试探说道:“其实吧,柴将军和公主只是定了一个名分,虽然定过虚无缥缈的名分,然则因为战乱的关系一直并未成亲……” 说到这里一停,猛然改为阴阳怪气,道:“如果实在要怪,就只能怪柴将军当初抛下公主独自逃离长安,如果那时候柴将军选择留下,并且和公主一起共度危难,说不定早已成婚多年,也就不会出现今日的遗憾。” 不愧是长孙无忌,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所谓避重就轻,指的就是长孙无忌这种老阴比。刚才他说的那番话,简直不能算是人话。 什么叫虚无缥缈的名分? 什么叫做没有共度危难? 这厮先是轻飘飘指出,李秀宁和柴绍之间只有一个名分,随即话语一转,却把责任怪在柴绍头上。 言称柴绍当初抛弃李秀宁独自逃跑,所以才会导致后面所有的一切。 你不能和公主共度危险,所以公主才不愿意选你余生。 这话,听着像是有几分道理。 然而谁都知道长孙无忌这是在讲歪理。 但见柴绍脸色更加涨红,陡然站起来大声咆哮,破口骂道:“放屁,你他娘的放狗屁,公主之所以心生死志,乃是大家一起设计的原因……” 他此时羞怒之下,顾不得众人面皮,直接撕破脸道:“明明是你们想要借着完婚之举,让我能够执掌她的燕赵娘子军!结果惹的公主误会,让她感觉秦王不顾兄妹之情,所以她才会伤心悲切,由此产生了离开人世的念头。” 他把隐秘全都说了出来,再次破口骂道:“他妈蛋,这些诡计大部分都是你们搞出来的,现在出了变故却把屎盆子扣在我一个人头上……要不要脸?你们到底要不要脸?” 这话,满殿众人脸色全都发红 唯有长孙无忌面不改色,仍旧胡搅蛮缠道:“咱们想要执掌娘子军,乃是为了助臂天策府的实力更强,太子身后有着庞大无比的世家予以支持,咱们天策府想要与之争锋必然会是独力难支,正因为如此,咱们才想早早促成你和公主完婚!” 他说着停了一停,忽然冷哼再道:“此举固然是为了得到公主的加盟,但是最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姻缘牵线,结果大家一腔好意,却被你一个人给搞砸了,若非你这家伙私自纳妾,并且还生下了两个儿子,公主何至于颜面难堪,公主何至于感觉所托非人。” 他又是一停,陡然再次冷哼,大声厉喝道:“最可恨的是,你竟然想把小妾改为平妻,改为平妻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想把两个儿子变成嫡子,庶出若是成了嫡子,以后公主的孩子怎么办?你做了这么多蠢事,天下哪个女子能忍你?柴绍,你刚才问我要不要脸?好,我回答你,我长孙无忌不要脸。但我同时也想问问你,你觉得自己要不要脸呢?” 柴绍怔立当场, 满脸青红皂白。 好半天过去之后,这人猛然一声大吼,突的转身发足狂奔,宛如疯子一般冲出大殿。 殿中众人下意识想去阻拦,有人忍不住看了李世民一眼,迟疑道:“殿下,柴绍这一去,不会前去河北找茬吧?” 李世民像是十分无奈,轻轻叹息道:“希望他不要擅离军中。” 其实言下之意却别有所指。 擅离军中无所谓,无非一顿惩罚便可。 李世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柴绍别再去招惹李秀宁,他的妹子他很了解,绝非凡俗女子顾忌颇多,倘若柴绍真敢纠缠不清,李秀宁真敢提刀直接砍了。 众人沉默无语,都觉得此事委实难办。 这时长孙无忌再次打圆场,转移话题道:“今日之事,主要还是商讨新型驿站,既然咱们得到了河北的消息,想必长安那边同样也得到了消息,咱们能猜到公主的特殊心思,长安那边说不定也会进行猜测,也就是说,大家都会注意到那个顾家村……” 顾家村! 一个只有十五户的小村。 却因为平阳公主的重现人间,这个小村纳入了无数人的视线。 李世民目光像是眺望长安方向,忽然口中轻轻沉吟道:“不知道那些世家之人,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打算。” …… 此时长安,城中某处。 果然有一群世家官员静坐品茶,不时传阅着一份来自河北的飞禽传书。 “顾家村……” 但见一个老儒者缓缓捋须,像是在沉吟般道:“河北,密云,倘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密云县里似乎有着一个下品世家。” 旁边连忙有人回答,轻声道:“回禀崔公听闻,确实如您所记,河北密云县中,只有一个世家,乃是孙氏,传承三百载,尚属下品之家,勉强也能上得台面。” 这人想了一想,紧跟着又道:“此前举荐士子前往河北道为官之时,密云县同样有着咱们的安插和排布,那位县令恰好出身密云孙氏,乃是一位精明聪慧的青年儒生。” 崔公缓缓点头表示知道了,忽然笑呵呵又说了一句道:“能够得到你的夸赞,想必是个胸有城府的小家伙,既然如此,那就传书于他,让他执掌密云县域之时,不妨多用一些施政手腕。” 多用一些施政手腕? 说穿了无非就是官场争斗那一套。 只听崔公再次淡笑开口,悠悠然道:“县令者,正七品上,总揽一县之大权,乃为百姓父母官,他的手中权,代表万民意,谁若不听不服,那就是欺民害民的大恶人……” 言下之意不说自明,正七品上的县令在县域之内必须唯我独尊。 但是很快有人小心翼翼提出质疑,轻声道:“可是顾家村驿站的驿长也是正七品上!” 结果崔公傲然一笑,淡淡道:“那位公主行军打仗乃是行家,麾下的将士们确实可以称赞一句悍勇,但是可惜,悍勇只能在沙场争雄,至于官场,他们不行……” 众人稍作沉思,都觉的却是如此。 一群娘子军的丘八,出身无非都是些泥腿子。 就算其中的某个泥腿子成了正七品官,难道还能强过世家培养的县令不成?论手段,怕是能把那个驿站的驿长给玩死。 一个泥腿子,也想斗世家? 荒唐! 可笑! 太看得起他了。 这么一想,众人顿觉轻松起来,于是谈天品茶,开始吟诗作对。 …… 而在此时,河北密云县。 顾天涯赤脚站在沟渠之中,正在吃力的帮着妇女们抬起藤筐,藤筐之中,装满淤泥,足有百多斤重,压的肩膀生疼。 他和一个瘦弱妇女共同抬着一个装满淤泥的藤筐,踉踉跄跄之间咬牙硬撑着往岸上爬,突然听不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带着惊慌失措的哭腔喊道:“顾哥儿,顾哥儿,四嫂她,四嫂她……” 顾天涯霍然转头,看向哭腔传来的方向。 入目所见,让他心中一阵凄凉。 顾家村总共十三个妇女跟他一起出来做工,今天再次有一个倒了下去。 人命,咋就这么不值钱呢? 想活着,咋就这么艰难呢? 这种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啊…… 第25章 【之所以挨打,是因为规矩】 “四嫂!” 顾天涯喊出一声,几步冲了过去。 天很冷,水冰寒。 此时那个女人已然倒地,整个身子仰躺在沟渠边缘,一半在冷水里,一半在烂泥中。 顾天涯眼圈泛红,他吃力的把对方从水中拉出来。 他想要扶着对方站好,然而有心却是无力。无奈之下只能让对方躺在沟渠岸边,顾天涯和其它几个女子围在一旁蹲着。 只见这个女人面色苍白无血,一双眸子已经失去了活泛的色彩。 她似是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对于自己累死在这里并不在意,但她分明是有余愿未了,所以一双眼睛怎么也不愿意闭上。 她还用一口气,强撑着不让自己死。 她目光死死盯着顾天涯,一双枯瘦苍白的小手同样死死抓着顾天涯,他仿佛是要攒足全身力气,终于虚弱的张开了口,像是哀求般道:“孩子,我孩子……” 原来她的余愿未了,乃是家中有着孩子。 顾天涯只觉鼻尖酸楚。 他擦了一把眼泪,努力冲着四嫂点头,大声保证道:“放心,你的孩子饿不死,只要我顾天涯活着一天,你家的孩子永远不会饿死。” 四嫂的眸子明显亮了一下。 但她双手仍旧死死抓着顾天涯,再次虚弱道:“要跟…要跟阿瑶…要跟阿瑶一样……” 顾天涯毫不迟疑,再次大声保证,道:“好,跟阿瑶一样,等我今日回家之后,我把你的孩子也接到家中,从今天开始,你那孩子也是我顾家的人。” 这话才一说完,四嫂仿佛放下心中重担,她眸子之中的光亮迅速黯淡,眼看着就要断了气息。 但她忽然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大声嘶喊道:“钱,钱,我的工钱……” 话才喊到一半,猛然又躺倒回去,一双眸子完全失去光彩,圆睁眼睛带着浓浓的不甘心。 临死,都没能闭眼。 这是顾家村在沟渠干活累死的第三个女服。 顾天涯泪水抑制不住的汹涌,他强忍悲痛伸手想去帮四嫂合上眼睛,然而他仿佛是因为自己泪水模糊,伸出去的手掌怎么也摸不到四嫂的脸庞。 “唉……” 这时忽听身后一声轻叹,有人的脚步缓缓接近而来。 来人到了跟前之后,再次发出一声轻叹,像是歉疚,又像是无奈,道:“顾小哥儿,我前几日就曾提醒过你,你们顾家村不能再这么拼下去,再这么拼下去怕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这才短短半个月,你们已经倒下了两个人……” 此人叹息之间,身体也蹲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顾天涯的肩膀,轻声再道:“带着你的人,回去歇息几天,歇好了,再来做工。” 顾天涯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这个人,正是密云孙氏刚刚上位不久的孙七管事。 但见孙七管事蹲在他的身边,像是还想再说几句劝解的话,然而顾天涯却冷漠摆手,喉咙间发出浑浊的嘶哑声,仿佛对待陌生人一般道:“钱!四嫂的工钱!” 孙七毫不迟疑的点头,随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他将铜钱递向顾天涯,同时开口又叹道:“你也知道,我只是个管事,主家掌权者定下的规矩,我这个管事没有能力改变……” 他说着苦笑一声,再次道:“女人做工一天,只值三文铜钱,虽然现在还没到天黑,但我可以私自认定这位妇女已经做完了一天工,所以,我支付她三文铜钱。” 嘴上说着三文铜钱,但他掏出来的分明是一把铜钱。 他目光看向地上躺着的四嫂,手掌托着那些铜钱叹息道:“我只是个管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里总共有二十文钱,其中三文乃是她的工钱,至于多出来的十七文,算是我这个管事的吊唁亡魂。” 说着,把钱重重往顾天涯手里一塞,站起身道:“带你们村的女人回去吧,歇息好了再来做工,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断了你们做工的差事。顾小哥,别怪我,我只是一个管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顾天涯看他一眼,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孙七双手微微一拱,转身顺着沟渠离去。 顾天涯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快孙七身影即将消失之时突然喊了一声,道:“多出来的十七文钱,算我们顾家村欠你的债。以后,会还你……” 孙七脚步明显一停,随即再次抬脚远去,只是他的声音遥遥传来,语气很郑重道:“也好!” 孙七知道,这是顾天涯在保护他,因为他只是孙氏的一个管事,他今日私自掏钱已算违规了。 世家掌权者定下的规矩,家奴们是不允许随便更改的,一个女人做工一天,只能发给三文铜钱,这既是一种压榨,但更是一种统治,决不能让穷人手里存下多余的钱,否则谁还会大冬天的跳进冷水里做工? 如果都不来做工,孙氏的万亩良田如何沤制冬肥?如果不能储存足够的冬肥,来年开春如何能够种地? 泥腿子的一条命而已,比不上世家的沤肥和种地。 每天给穷人三文钱,是让穷人能够保证饿不死,但是坚决不能让穷人多赚到钱,否则世家对于穷人的统治力将会降低。 虽然孙七只是私自多掏了十七文钱,严格来说并不能改变整个密云县穷人的情况,但他毕竟坏了孙氏掌权者定下的规矩,所以顾天涯才会专门说明这钱算是借的。 …… 此时快要傍晚了,寒风显得越发凌厉,女人们擦眼抹泪蹲坐在地上,静静等候着顾家村的唯一男丁做出决断。 她们虽然年纪都比顾天涯大,但是这时代女人的主心骨永远都是男人,哪怕顾天涯尚未成年,然而在顾家村的女人眼中仍旧算是主心骨。 “走,咱们回家!”顾天涯猛然擦了一把眼泪,弯腰吃力抱起地上躺着的四嫂。虽然四嫂的尸身很是沉重,然而顾天涯却咬牙背在了身上。 落叶,要归根,哪怕四嫂的尸身再沉再重,顾天涯也要把四嫂一直背回去。 他慢慢抬起脚,双目望向周围的女人,再次轻轻喊了一声,郑重道:“嫂子们,回家!” 女人们围拢上来,各自帮他搭一把手,虽然还是由顾天涯背着四嫂,但是女人们却在旁边伸手托着,这样能减轻一些重量,不至于让顾天涯在中途累倒。 前来做工的时候,十四个人,短短一个月内,只有十二人回家。 天很冷,四嫂的尸身也在变冷,一道寒风宛如利刃劈来,顾天涯眼泪再次汹涌。 他心中酸楚难耐,忽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满脸泪水道:“四嫂,咱们回家,回家这条路,你可要跟好了啊……” 不管他的心志多么坚韧,他终归只是个十八岁少年,村中这些女人们都是他的平辈嫂子,乡里乡亲熟悉的宛如一家人,他带着大家前来做工,归去时却只能带回亡魂。 这种痛苦,外人难以尽知。 他一路背着四嫂尸身,旁边跟着顾家村的女人们,他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而行,口中不断呼喊着‘四嫂一定要跟好了’。 这是民间的规矩,客死外边之人必须喊魂回家,否则背回去的只能是一具无魂尸体,客死之人会变成孤零瓢泼的荒野孤魂。 “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四嫂啊,你可跟好了啊……”顾天涯不断嘶喊,仿佛真在召唤四嫂的魂魄跟随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着,经常会突然流出一阵眼泪,由于他背着四嫂无法腾出双手,只能是身边跟着的女人们给他擦一擦。 于是顾天涯再次不断嘶喊,大声道:“四嫂啊,跟着走啊,兄弟我带你回家,你可千万不要迷了路。下辈子,你要投个好抬,到时候一定要擦亮眼睛,千万可不要再来顾家村啊……” 但愿来生无磨难,黄泉挥手笑苍生,四嫂,这是我顾天涯给你的祝福,你可跟好了啊,千万不要迷了路。 …… 天色渐渐变黑下来,这一条沟渠干活的穷人们终于开始收工。 很多人累的坐在沟渠旁边喘息,默默看着顾天涯背着四嫂的尸身行走,这些人都是附近村子的穷人,人人脸上都带着同情和不忍。 可惜也只是同情和不忍,除此再也没能力帮点什么。 顾天涯带着女人们,慢慢离开了沟渠的范围,突然他身体一震,目光怔怔看着前边某个地方。 但见那处,地上赫然跪着一个人,旁边另有一人手持皮鞭,似乎竟像是专门等着他。 地上跪着的那个人,分明正是不久前的孙七管事。 至于那个手持皮鞭的人,竟然是密云孙氏的大公子孙昭,据说此次回来是要担任密云县令,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沟渠这里? 顾天涯脸色微微变化。 而那边手持皮鞭孙昭,也在同一时间抬起了手。 恶狠狠的抽打了下去。 啪! 啪! 啪! 皮鞭连续抽打,转眼就是十七下,跪着的孙七管事皮开肉绽,但却始终不敢闪躲求饶,直到十七鞭子全部抽完,孙七才向顾天涯这边看了一眼。 手持皮鞭的孙昭同样看了顾天涯一眼,突然冷声问道:“你这小子可否知道,为什么孙七会被抽这十七鞭子?” 顾天涯点了点头。 他很明白,是因为孙七私自掏出的那十七文钱。 第26章 【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 见到顾天涯点头,孙昭随手扔掉了皮鞭。 这位世家公子缓缓负手背后,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本公子身为一县执掌,对待百姓可以救急救穷,但是孙七不行,他是我孙氏的家奴……” 他说到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孙七胆敢私自掏出十七文钱给你,乃是破坏了密云孙氏定下的规矩,所以,本公子听说之后亲自前来打他,并且,专门等到你途径此地的时候才开始打他……” 这番话,两个意思。 第一,他是县令,他恪于父母官的职责,以后也许会救济穷苦。但是孙七是个家奴,私自掏钱给人属于触犯世家底线。 第二,他专门在顾天涯途径的地方打孙七,这是在告诉顾天涯,穷人就得老实点,孙七给你钱,你竟然敢拿着……既然你忘了身为泥腿子的尊卑,那么我就通过打孙七来给你提个醒。至于为什么不是直接拿鞭子打你,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泥腿子穷人没有资格挨我的打。 连挨他的打都没资格,可见这个世家公子何等高傲。 孙昭忽然又道:“你还需要注意一件事,本公子打人的时候不曾穿着官服。” 顾天涯点了点头,道:“你这是在告诉我们,你打孙七之时是用孙氏公子的身份。你之所以不穿官服,是想彰显公私有度。” 孙昭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明白就好。接下来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顾天涯同样点了点头,忽然对着顾家村的女人们道:“哪位嫂子帮一把手,将我怀里的钱袋掏出来。” 他双手由于背着四嫂尸身,无法自己探手入怀掏东西。 嫂子们满脸怯懦看了孙昭一眼,其中一人伸手从顾天涯的怀里掏出了钱袋子。 顾天涯再次开口,沉声道:“数出十七文钱,还给密云孙氏。” 十七文钱,正是孙七私自给他的钱数。 嫂子们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数出十七文钱,正要送过去还给孙昭,却见孙昭满脸淡然摆了摆手。 只听孙昭淡淡一笑,悠然开口道:“不用了,留着吧。” 顾天涯目光看着他,似是想听听下文。 孙昭负手背后,口气依旧淡淡,再次道:“本公子让你归还铜钱,是因为你们不守孙氏的规矩,既然你们现在掏出钱财准备归还,那便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所犯的过错。但是这十七文钱并不放在本公子眼中,所以本公子现在以县令的身份赏赐给你。” 这话说出来,语气很大度,可惜顾天涯仍旧看向那个拿着钱袋的嫂子,沉声道:“十七文钱,还给孙氏。” 那位嫂子强撑着胆量,抖抖索索把钱送了过去。她不敢把钱直接递给负手而立的孙昭,只敢小心翼翼塞进跪在地上的孙七管事手里。 孙昭明显脸色一僵,目中现出不悦颜色。 可惜顾天涯却恍如未见,只是轻声问道:“敢问县尊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吧。” 孙昭眼中一怒,似是感觉被一个穷人挑衅有损威严,但他自持身份,终究还是挥了挥手,故作大度道:“本公子身为父母官,自然不会为难治下之民。” 顾天涯连搭话的心思都欠奉。 他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孙七管事,随后便抬起脚来背着四嫂的尸身大步而行。 顾家村几个女人连忙跟在身后,帮着顾天涯继续托着四嫂的尸身。 夜风很冷,孙昭突然冲着跪在地上的孙七招了招手,沉声道:“今日打你,并非只是因为规矩。” 至于还有其它原因,孙昭并没有跟孙七解释。 他只是把目光看向顾天涯,一直盯着顾天涯的身影不断远去,忽然缓缓开口,吐出三个字道:“顾家村。” 身为此地县令,密云县的任何政务都无法绕过他,朝堂上批准设立新型驿站之事,他在五日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内幕。 原本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那是顶级大佬才能掺和的事情,但是今日早上他忽然接到长安的飞禽传书,才知道顾家村竟然会设立一个特批的新型驿站。 这座特批的驿站,驿长竟然也是个七品官。 正七品上,和他一样的级别。 同处一县之内,怎能并驾齐驱? 他虽然还不知道这个驿长是谁,但却不妨碍他对顾家村这个地方有了警惕,恰好孙七私自掏钱犯了过错,并且收钱一方正是顾家村的穷人…… 这让他立马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出手敲打一下顾家村的人。 他目光继续看着顾天涯的背影,仿佛在回忆这个少年有没有畏惧他的敲打,可惜想来又想去,似乎只回忆起顾天涯不卑不吭的还钱。 于是孙昭隐隐觉得,那个少年并未接受他的敲打。 也就在这个时候,陡然听到夜色深处传来一阵声音,那正是那个少年的大声嘶喊,似乎又在呼唤那个累死的女人亡魂跟着回家。 但是,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味呢? 只听那呼唤的声音虽然嘶哑,然而却仿佛要直插天际,苍莽,如哭: “卑从投胎起,百般不如人。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怒在喉间荡,恶向胆边生。贫寒交迫者,为何受此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四嫂啊,你可要跟好了啊,咱们穷人哪怕死了,落叶也要讲究归根,你可要跟好了啊,兄弟带着你回家……” 明明是在呼唤亡魂,呼唤的时候似在悲切着穷人的命苦,明明在嘶喊着万般皆是命,向苍天哭诉着半点不由人…… 可是为何听这嘶喊之中,竟是隐隐有种我偏不服的意味? 孙昭目光直直看向夜色深处,仿佛要看清那个少年早已消失的背影。 好半天过去之后,一阵寒风吹来,这位世家出身的一县之令忽然打个哆嗦,也不知是因为寒风很冷还是因为别的,他口中轻轻重复顾天涯的嘶喊,尤其专门重复了其中的某一两句…… 卑从投胎起,百般不如人。 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 孙昭忽然看向地上跪着的孙七管事,沉声道:“你站起来,跟我说说,为何你会私自掏钱,送给顾家村这个少年?” 孙七小心翼翼从地上起来,起身之后先是恭敬给他行了一礼,然后,才小声道:“回禀公子,他读过书。” 第27章 【‘小姨’归来,村头相见】 “他读过书?一个穷小子竟然读过书?” 孙昭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眉头微微皱起。他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自己的下人为何会看重那个少年。 这时代的书籍大多掌控在世家手中,民间百姓几乎没有读书识字的可能,那个少年虽然穿的有些寒酸,然而谈吐之间颇为不俗,最主要的是举止不吭不卑,丝毫没有普通穷人的唯唯诺诺。 可见,是个读书读出了志气的情况。 这样的人物,确实有资格受到世家的重视,世家虽然庞大,然而天下更大,世家之所以能够把持整个天下,是因为不断的收纳和掌控人才,越是寒族之士,越要收在手中,哪怕是放着不用,也强过放任自流。 因为,任何一个不受掌控的读书人都是隐患。 他像是稍稍有些后悔,但又不愿意向人低头,所以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对孙七管事道:“今日抽打于你,算是一场责罚,等你回族之后,可去领些赏钱……嗯,就赏你一贯吧,以后做事记得要四平八稳!” 这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御下之道。 孙七管事连忙躬身低头,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 孙昭迟疑一下,忽然又补充一句,道:“你是家生子,算是自己人,虽然身份是个家奴,但我并没有把你当做家奴看,今日我之所以责打于你,主要还是因为你犯了规矩,以后你要记住,同情不可轻施……” 他说着停了一停,紧跟着悠悠然又道:“天下穷人何其之多,他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穷的命,饿死也好,累死也罢,那都是他们投胎之时便已注定的结局,倘若无人搭理他们,穷人自会默默承受,可你却突然出手相帮,这岂不是让他们产生希望??你突然给了他们希望,却又没能力改变他们的生活,这对于穷人们来说,却比漠然无视更加痛苦……” 这话长篇大论,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惜,却是歪理。 但是孙七管事不敢不听,他再次恭恭敬敬答应一声,道:“多谢公子警醒,小人以后不会再犯。” 孙昭甚是满意,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 孙七小心翼翼看他一眼,问道:“您不回吗?” 孙昭摆了摆手,淡淡道:“本公子乃是县令,以后只会住在县衙。” 孙七管事连忙道:“天黑路滑,颇有不顺,小人有些不太放心,可否让小人陪您前去?” 孙昭淡淡摆手,语气微微有些傲然道:“这里是我的县域,何人敢招惹于我?” 他不等孙七开口,已然转身而行,步履十分悠闲懒散,宛如踏雪赏景一般,过不多时,身影远去。 孙七管事一直躬身目送他的离去,好半天后才敢挺起身子。 直到此时,孙七才陡然发出一阵疼痛无比的呻吟,寒风刺骨之间,他哆哆嗦嗦摸向身上的十几道鞭痕,疼的脸皮不断抽搐,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此时夜色已黑,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孤零零站在寒风中。 他忽然转头看向顾天涯离去的方向,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张叠放整齐的纸。 这张纸上,写着四行似诗非诗的字。 雪压枝头低, 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 依旧与天齐。 这是那个少年前些日子找他买地之时,他亲口索要方才得来的一首诗,他很喜欢这首诗,一直把这首诗藏在怀里。 他身为世家的家奴,勉强也能粗通文墨,他虽然读不懂这首诗里的内涵,但却总觉得每次读后都会心中憧憬。 这首诗,应该是那个少年写给他的共勉。 他两人一个是贫寒无比的穷泥腿子,一个家生子出身的永远家奴,然而即便人生像是大雪压满枝头,心中依旧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 可惜,他一辈子只能把这个梦想埋藏在心中。 而那个少年,却敢在烂泥之时写出这么一首诗。 所以,这个共勉不能称之为两个人的共勉。 这个共勉自始至终只能属于那个少年一人。 他孙七这一辈子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保证自己‘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的初衷。 然而那个少年却有无数未来,说不定就会达成‘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的高度。 孙七很羡慕那个穷苦少年。 …… 寒风又一次刺骨吹来,吹的浑身鞭痕更加疼痛。 孙七忽然仰头看向天空,口中哈出一团受冷变白的热气,仿佛是无限悲伤绝望,他满脸之上全是泪水。 他突然凄凉出声,泪水更加汹涌,喃喃道:“叹我孙七此生,只是一个家奴,我唯一能做的事,只能是不变的同情心……” 就因为一点同情心,他挨了主人十七鞭子打。 但他满脸泪痕之时,嘴角却全是释然的笑。 他似乎,并不后悔。 他主人打他,训斥他,让他不准对穷人施与同情心。 他乖乖听着,陪笑着,但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改。 …… 当孙七管事仰天流泪的时候,顾天涯已经背着四嫂的尸身接近了顾家村。 此时天色漆黑,道路积雪泥泞,偏生今晚乃是个无月之夜,赶路行走越发显得很是艰难。 这一路之上,顾天涯歇息了足有五六回。 虽然歇息了五六回,但他仍旧累的浑身无力。 那些跟着他的寡妇们同样很累,但却始终帮他一起托着四嫂的身体,就这样,一群体弱饥饿的穷人边走边歇,蹒跚跋涉,漆黑而行,终于渐渐接近了顾家村,终于感觉快要到家了。 然而也就在快要到家之时,所有人心中陡然蹦起了一根弦,顾天涯的眉头紧紧皱起,双目死死的盯着前方的顾家村。 今夜,是无月之夜,到处黑漆漆,伸手不见指,然而村中却有无数火光,像是要把整个小村全都照亮。 村里那么穷,谁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所以这些火光很是突兀,绝非顾家村人自己点燃的。 顾天涯眉头继续皱着,心中不断闪过各种疑虑,寡妇们则是早已吓得瑟瑟发抖,惊慌失措的躲在他身后不敢露头。 这些谨小慎微的女人,此时连喘息都不敢大口。 顾天涯忽然弯腰下去,轻轻把四嫂的尸身放平在地上,然后,他沉声对众人叮嘱道:“几位嫂子,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先进村探上一探,如果无事再喊你们。” 寡妇们怯怯点头,但是很快又焦急摇头,万分无助道:“不能去,不能去啊,说不定是来了强匪,你可千万不要被人给杀了。” 河北道这些年一直不太平,经常会有匪患袭击村庄的情况,这些女人生怕顾天涯会出事,几乎全都伸出手想要阻拦他。 然而顾天涯却心急如焚,他必须得进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算真是强匪进村点燃了火把,他也得找机会去把老娘救出来。 他使劲甩开几个阻拦他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朝着村口悄然接近。 哪知还没走出几步,陡然发现前方有了动静,但见一点火光突然晃动,像是迎着他的方向急速而来。 顾天涯心中一凛,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但是那点火光接近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已可看清乃是一根火把,顾天涯浑身僵直,手心瞬间沁满汗水。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寇,他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嗓子眼。 忽听对面响起惊喜之中带着担忧的声音,很是欢喜的大叫道:“是天涯么?是不是天涯回来了?” 只这一句话,顾天涯悬着的一颗心猛然松弛下来。 他几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此时举着火把的人飞速奔来,光火照耀之下现出一张秀美无比的俏脸,那俏脸之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突然伸手对着他的肩膀恶狠狠打了一巴掌,怒气冲冲骂道:“你这臭小子,死去哪里了?” 这声音何其熟悉。 这气场何等强烈。 还有这故作生气骂人的俏脸,为何看起来如此的亲切可人。 顾天涯直愣愣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女子举着火把骂他,忽然他大口深深喘了一口气,无比轻松般的舒畅而笑,道:“你可吓死我了。” 女子又是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俏脸带怒道:“还敢嘻嘻哈哈,信不信我打死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赶紧给我站起来,天气这么冷,地上这么凉,你要是敢冻坏了自己,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 说话说得凶狠无比,然而动作却无比温柔,只见她弯腰伸出一手,轻轻扶着顾天涯站起来。 然后小手不断乱拍,帮着顾天涯打落屁股上沾满的积雪。 顾天涯不知为何有些扭捏,尴尬躲闪道:“你摸我哪呢?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 “我呸!” 女子猛然啐他一口,似是很想反驳一声,然而手上的动作却缩了回去,火把照耀之下似乎俏脸红了红。 第28章 【有层窗户纸,始终戳不透】 顾天涯趁机开口,问出心中疑惑,小声道:“村里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火光?你怎么也拿了一个火把?咦,这个味道真香,好像是松节油啊,竟然是松节油做成的火把,我说你到底是有多么败家啊……” 女子又狠狠剜了他一眼,但是一双眸子却不知为何有些躲闪,顾左右而言它道:“这可不是我败家,是村里那些兵卒给我的,不但给了我一根火把,其她人也都给了火把,大家一起照亮,这会儿正忙着呢!” “照亮?忙着?村里怎么会来兵卒?他们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顾天涯眉头下意识皱起,心中又闪过无数的疑惑。 却听‘小姨’突然嘻嘻低笑,很是眉飞色舞道:“他们还能干什么?无非是丈量土地,登记人口,勘察位置,确立方位,还有还有,需要招人……天涯你快点前去报名,只要是顾家村的百姓都能成功,你是村里唯一的男丁,只要你去报名立马就会重用,快点去啊,快点跟我去……” 女子不断催促,表情十分焦急,然而顾天涯却隐隐听出一点异常,似乎女子很担心他会对此事做出迟疑和反对。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大半夜的突然有兵卒来招人?” “顾家村只剩十五户了,并且还都是老弱孤寡,至于男丁则是只有我一个,就算是征兵也不用搞出这么大动作……” “那么,我到底是哪里感觉不对劲呢?” 他天生性格求稳,遇事先要思考良多,所以虽然只是短短一皱眉间,他在心底已经猜测了十几种可能。 有好,也有坏。 可惜,都不能确定。 但是不管如何,暂时应该是可以确定没有危险了,所以他首先是想到转身而行,疾步快走的向着村外而去。 ‘小姨’怔了一怔,下意识追在后面跑,她脚力强过顾天涯太多,转眼之间便已追上,急急问道:“臭小子,你干啥?有家不回,你往外走?” 顾天涯却是一声苦涩,继续疾步向那边走着。 女子又是一怔,随即俏脸微微发白,她明显已经猜到了什么,于是再次追到顾天涯身边,轻声问道:“莫非又有人出事了?” 她看到顾天涯眼圈一红,顿时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成立,她语气瞬间变得更加温柔,轻轻劝慰道:“天涯,你莫要太难过。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 顾天涯终于开口,语气强忍哽咽道:“按照辈分,我应该喊她四嫂,我带着大家去做工挣钱,眼睁睁看着四嫂累死了。” 他虽然强忍哽咽,然而眼圈分明通红,火把照耀之间,眼眶里依稀含着泪水。 女子心中一疼,伸出小手替他擦擦,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柔声呢喃道:“乖,别哭,男子汉应该自刚自强,以后的日子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不会让你再这么艰难……” 她想了一想,轻轻开口又道:“这一次,你不用去找孙家买地,这一次,你自己有资格送给四嫂一块坟地。” 可惜顾天涯急着走向村外,寒风呼啸之间没能听清她的呢喃。 两人走的都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村头,这时才发现寡妇们已经找了个树林躲起来,四嫂的尸身也被她们齐心协力抬进了树林。 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变得轻松,他开口召唤道:“几位嫂子们,不用害怕了,村里没事,来的是兵。” 来的是兵? 那也不一定是好事啊。 几个女人在树林里露出小脑袋,且怯懦懦问道:“不会杀人么?” 这话,顾天涯一时竟然不敢明确给予回答。 河北道死于匪患的穷人很多,但是死于兵卒的穷人也不少,这些年兵荒马乱,谁都可以随便的对着百姓砍一刀。 幸好女子也跟了来,连忙提顾天涯回答道:“放心吧,是好兵。今晚咱们村里,来的乃是娘子军。” 娘子军? 树林里几个寡妇一声惊呼。 这可是整个河北道这些年里最好的一股兵。 寡妇们急急走出树林,显然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担心。 而顾天涯此时却是满脸惊疑,他转身遥遥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村里,然后他目光直直看向女子,沉声问道:“你是说,娘子军?” 他不等女子回答,自己再次开口,一脸沉吟道:“你先前说,丈量土地,登记人口,选取位置,确立方位……并且,还要招人……” 他猛然又看向村里,目光隐隐闪烁着某种深邃,忽然大有深意开口,像是在自说自话一般,道:“这些兵卒要做的事,我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呢?” 却见女子眸子左右飘忽,像是在躲闪某些事情,好半天才道:“看来你是猜到了啊,你确实猜的一点没错,是你提议的那个驿站,娘子军准备要在整个北方施行。” 顾天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女子忽然跺了跺脚,像是有些生气道:“没错,是我干的。你若想怨,那就怨我。但我全是为了你好,如果有下一次我还这么做。” 她停了一停,紧接着又道:“你明明构想出了如此巧妙的驿站,偏生却鼓不起勇气去告诉娘子军,所以我便替你出头,将你的构想告诉他们,果然所有人全都惊动了,立马决定要在顾家村设立驿站……” 顾天涯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里面有些不太合理的地方。 他双目继续静静看着女子,好半天后才沉吟出声,略显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何出身?竟能影响娘子军的决断?” 女子眸子忽闪一下,扭头看着别处,她明显是在躲闪,语气却使性子一般倔强,犟嘴道:“我既然出身世家豪门,认识他们的管事难道不行吗?” 顾天涯紧跟着追加一句,沉声再道:“如果只是娘子军中的某个管事,恐怕还没有能力促成这件大事。” 女子猛然一跺脚,像是大怒道:“是李秀宁,行了吧?小姨我是豪门女子,认识李秀宁没什么出奇。” “莫非是闺中好友?”顾天涯下意识再问。 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生怕被顾天涯察觉,使劲把脑袋扭到一点,连连道:“嗯嗯嗯,就是闺中好友。我那好友跟我关系太好了,简直就是情同姐妹一般,所以嘛,我这次直接去见了她,跟她说了你的驿站构想,果然她立马表示,此事简直妙不可言。” 顾天涯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小激动,道:“想不到你竟然认识那位公主,那可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啊。” 女子明显大喜,几乎喜的眉花眼笑,道:“会说话你就多说点,我爱听。” 顾天涯连忙恭维几句,道:“小姨你能和平阳公主结为好友,显然也是一位巾帼奇女子的人物,乖乖不得了,我竟然抱上了一根大粗腿。” “那当然了,以后我罩着你……” 女子更加喜不自禁,乐的小嘴都要笑歪了,突然她俏脸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努力装出严肃之色,哼哼唧唧道:“我有名字,叫做昭宁,你以后喊我名字便可,老是喊小姨显得有些生分了。” 喊你名字?不喊小姨? 喊小姨显得有些生分? 这不对吧,明明是喊小姨才显得亲切啊。 顾天涯脸色有些古怪,他想不懂这个所谓的‘小姨’什么意思。 莫非是良心发现,终于觉得自己和她年纪差不多,所以不好意思再当长辈,故而才会用这个借口让自己改口。 这样一想,似乎也不错啊。 能当平辈,谁愿意上赶着当晚辈不成。 但是他却没料到,小姨突然又严肃开口,郑重道:“喊我名字,不喊小姨,但是并不是说你成了我的平辈,你以后在外人面前还得以我晚辈自居,知道么,要记住。” 顾天涯愣了一愣,越发想不懂她的意思。 却见昭宁忽然像是有点羞涩,期期艾艾又开了口,只不过,这次说话简直像是蚊子嘤嘤,几乎听不清道:“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你喊我昭宁就行了……” 声音真的很小很微弱。 顾天涯真的没能听清楚。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昭宁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昭,是封号。 宁,是秀宁。 平阳昭公主,第一女战神。 这是女子死过一次之后给自己取的名字,她在顾天涯面前只想成为顾家村的昭宁。 有层窗户纸,始终戳不透。 第29章 【以后定个规矩】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晚间的气候越发寒冷,既然村中的火光根本不是威胁,那么接下来要做的肯定是回家。 顾天涯再次背起四嫂尸身,其她几个寡妇仍想帮他伸手托着,哪知李秀宁却突然挤开众女,含含糊糊道:“你们在头前带路,我帮他托着就行。” 说着,手里的火把直接塞给一个寡妇,又把其她几个寡妇也挤到一旁,再次道:“你们负责举着火把,只在前头照亮便行了……” 几个寡妇面面相觑,下意识去看顾天涯的脸色,其中一个寡妇颇为年轻,有些期期艾艾道:“举火把照亮只需要一人吧!” 言下之意,隐约竟是还想跟在顾天涯身边,也不知是因为想要搭手帮忙,还是不舍得就这么离开。 但是看她那副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架势,分明还是不舍得离开这种情况居多。 李秀宁登时大为警惕,一双妙目仿佛闪着独占欲的光。 她眼睛直勾勾看着这个小寡妇,就差说一句‘你这娘们也想跟我争夺天涯?’ 不过这句话她并未说出来,她只是仗着自己的力气挤开小寡妇,一边帮顾天涯托着四嫂尸身,一边用另一只手不断挥舞着,仿佛撵人一般道:“没事没事,我帮他就行。” 这个天下第一的女战神,竟像个小女人一般学会了吃醋 而那个年轻小寡妇似乎也不愿放弃,一直待在顾天涯的身边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忽然一个年龄稍大的寡妇站出来,伸手一把扯住年轻小寡妇的衣角,小寡妇挣了一挣,却被年龄大的寡妇直接拉走。 其余几个寡妇看了一眼顾天涯,终于也跟着年龄最大的寡妇走去了前头。 那个年纪大的寡妇故意走的很快,不多会功夫已经领着众女远远在前,这是年轻小寡妇才轻轻抱怨一声,道:“二婶,天涯是咱们村里的男人……” “他还没成年呢,暂时算不上男人!”被称作二婶的寡妇直接说了一声,用意无非是想劝她打消念头。 然而年轻小寡妇仍是有些不愿意,支支吾吾又道:“他十八岁了,不小了呢。咱们村里的男丁死光了,满村可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 她说着停了一停,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忧伤,对那个年龄大的寡妇道:“二婶,我知道您什么意思,无非是不想我去祸祸天涯,免得让他背上沉重无比的负担,可是二婶啊,我家孩子太小了,如果我不能给孩子找个父亲,凭我一个寡妇根本养不活孩子。” 二婶沉默起来。 其她几个寡妇明显也情绪不佳。 她们都和这个年轻小寡妇一样,按照辈分算是顾天涯的嫂子,女人越是活的苦,越渴望有个坚强的胸膛靠一靠,顾天涯乃是村里唯一的男丁,他在这些寡妇眼中就是那个最坚强的胸膛。 二婶似是还想再劝全大家,但是一时又不知如何去劝,她自己守寡多年,如何不知道这些女人活的凄苦。 她手里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火光照耀之下现出一张满带苦涩的脸。 好半天过去之后,她才轻轻叹了一声,仿佛若有所指般道:“我年轻那会儿,也觉得熬不住,家里男人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弱女人,天冷的时候,我守着孩子缩在草席里,明明身上盖了无数的茅草,然而浑身上下总是暖不出一丝热气……” 几个小寡妇连忙道:“我们也是,我们也是,天太冷了,哪怕身上盖着再多的茅草也不顶用。” 二婶看了她们一眼,轻叹又道:“那时候啊,我就想着,若是能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个男人会搂着我,那个会抱着我,他身上的热气像是一个燃烧的大火盆,能把门缝里吹进的寒风全部都赶走。又暖和,又舒坦” 几个小寡妇憧憬起来,眼睛里水汪汪的幻想着什么。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小寡妇甚至脸腮发红,期期艾艾道:“我也经常想呢,想着天涯会把我接过门过日子,白天我随着他一起干活,晚上他守着我渡过黑夜,等我孩子睡着的时候,天涯会拉着我偷偷到床边去……” 至于到床边去干什么,这些结过婚的女人自然心知肚明。 几个寡妇忽然也觉得腿根有些发软,脸腮不知不觉也都红晕了起来。 而那个最年轻的小寡妇早已脸色涨红,脸腮上面滚烫的像是发烧,她喉咙轻轻滚动几下,分明是咕嘟一声咽口唾沫。 唯有二婶像是生了气,呵斥道:“你们想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七八个女人如狼似虎,天涯的身板子可承受不起。” 小寡妇连忙道:“我会努力做工挣钱,偶尔能给他买点好吃的,补一补,可以的。” “有肉吗?” 二婶猛然问了一句,语气带怒道:“就凭你一个小女子,你能挣到钱给他买肉吗?男人若是不吃肉,天天干那事如何撑得住。” 小寡妇一呆,眼圈儿有些发酸。 这时二婶再次一叹,仿佛劝解道:“唉,别想了。咱们就是这个命,这辈子老老实实熬着吧。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可是你们总得想一想对不对得起天涯……” 她说着停了一停,目光悄悄向后观望一下,暗示众女道:“刚才你们也都听见了,那位贵人女子来历不凡,咱们都是女人,都能猜透她的心思,这样的贵女子能够看上天涯,这是天涯一辈子难求的机会……你们,你们这些做嫂子的,难道真就忍心让天涯一辈子受穷吗?” 女人们都沉默起来。 二婶看了她们一眼,最后道:“都把心思收了吧,咱们这辈子就是活该受苦的命!” 女人们还是沉默,看样子还是心中不舍。 二婶像是气恼起来,陡然呵斥骂道:“咱们是活在烂泥堆里的女人,哪有资格去跟那位贵人争男人?今晚我把话撂在这,以后谁也不准再打天涯的主意,若是哪个犯了规矩,可别怪我去找瞎爷告状,到时候执行村规,把你们的孩子也撵走。” 这话,算是很严重的警告了。 古代乡村之间,大多宗族自治,有族老的时候,听族老的,没族老的时候,听长辈的,二婶虽然是个女人,但她辈分却比大家高,她一旦发出严肃警告,便等于给是村里立下了一个新规矩。 这个新规矩,就是小寡妇们不准再渴盼着天涯。 几个小寡妇明显悲从心来,好几人眼圈已经发红了。忽然抽抽噎噎出声,哭的很是心酸凄苦。 二婶犟撑着强硬,低声呵斥道:“闭嘴,不准哭。” 然而女人都是水做的,伤心之时哪里忍得住? 二婶被众女哭软了心肠,陡然苦涩低叹几声,她满脸无奈看了众女一眼,迟疑着压低声音道:“算了算了,二婶不逼死你们,一个月,可以允许一回,行了吧,都别哭了。” 这话,顿时让小寡妇们惊喜抬头。 却见二婶一脸严肃,出声又道:“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只许偷食不准明来,并且,得等天涯年龄再大一点,身体变得再强状一些,还有,你们不管谁想偷食,先得和天涯他娘说一声,得到允可之后,才准找机会跟他……都记住了吗?把眼泪先擦了。” 小寡妇们连忙擦掉眼泪,个个显得无比听话,其中最年轻那个不断回头张望,像是生怕顾天涯会被那个贵女给偷走了。 这个时代的女人,活的何等可怜,尤其是河北道这一代,几乎每个村子都是如此。 顾家村还算好的,至少还保存了顾天涯一根独苗,有的村子甚是全是孤寡,需要去别的村里借男人。 …… 却说二婶定下规矩之后,小寡妇们终于不哭不闹了,众女跟着二婶一起走在前头,虽然走的很慢但是终究还是到了村口。 她们站在原地等候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顾天涯也背着四嫂的尸身走到了村口。 此时夜色漆黑,但是村庄里面火把通明,女战神一直跟在顾天涯身边,一双眸子时刻闪烁着警惕的光。 她正要找个借口让女人们各自回家,忽然听到村里面一阵甲胄碰撞的声响,女战神猛地想起正事,连忙压低声音对着顾天涯道:“等会你要切记,多多展现自己。” 顾天涯微微一怔,将她的提醒记在心里。 也就在这时,村里已经有人迎了过来,却见一群兵卒高高举着火把,领头一人赫然竟是个骑着战马的将军。 此人浑身甲胄精良,一张国字脸显得颇为威武,他骑在马上仔细看了顾天涯一眼,突然出声问道:“你就是顾家村的唯一男丁?” 顾天涯背着四嫂站在原地,点点头答应道:“是!” “好!”但见骑马的大将也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朝着战马旁边的一个汉子指了指,沉声道:“你俩认识一下,以后将会成为同袍。” 顾天涯微微一怔,一时没能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第30章 【女战神的良苦用心】 他正迟疑之间,却见那个汉子已经占了出来,瓮声瓮气道:“俺,牛老四,以后,是驿长,你,跟着俺混,帮俺出主意。” 说完不等顾天涯开口,汉子自己已经开始裂嘴大笑,极兴奋又道道:“俺刚才听将军说了,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还读过书呢,是个有本事的,呵呵呵呵,俺牛老四,当官了,但俺,不会当官,你得帮着俺……” 顾天涯再次一怔,他隐约觉得这汉子像是有点不对劲。 也恰在这时,顾天涯听到‘昭宁’在他耳畔轻声提醒,道:“这个牛老四,脑子受过伤,但他曾经立过大功,有功之人不得不赏,所以我那位‘闺蜜’将他任命为顾家村驿站的驿长,算是酬答了他曾经立下的战功。”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顾天涯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感觉这个汉子不对劲。 原来是脑子遭受过创伤,所以看起来才像个傻子。 却见牛老四介绍完自己之后,一直咧着大嘴冲他傻乎乎的笑,那种笑容真的很是纯洁,就好像是不经世事的小娃娃一般。 而那个骑马的大将却再次开口,沉声对着顾天涯道:“军中同袍,皆是兄弟,从今天开始,牛老四就请你多多照看了,怎么着,你不愿意向他介绍一下自己吗?” 顾天涯看他一眼,面色淡然不做答复。 但是当他目光转向牛老四的时候,他脸上却现出发自赤诚的微笑,温声介绍自己道:“牛四哥你好,我叫顾天涯。” 牛老四登时裂开大嘴,欢喜的想要上前拥抱他。 顾天涯连忙退后两步,再次温声道:“牛四哥,我身上背着人呢。” 可惜牛老四还是冲了过来,一把从他背上抱起了四嫂的尸身,瓮声瓮气道:“俺劲大,俺帮你。” 顾天涯没有拒绝,他能感受到这个喊的赤子之心。 所以,他只是微笑点点头,任凭牛老四帮他抱起了四嫂的尸体。 他对牛老四满脸微笑,但是转头看向那个骑马大将的时候,脸上的微笑则是收敛了,反而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恭恭敬敬拱手道:“敢为这位将军,可否赐下称呼。” 举止之间,礼仪十足。 那个大将像是皱了皱眉头,似乎趁着顾天涯不注意的时候还偷偷瞅了女战神一眼,隐约之间,大将似乎苦笑了一下。 但他很快收起表情,口中四平八稳嗯了一声,淡淡道:“本将军,名叫马三宝,吾乃平阳公主家奴,目下担任娘子军副将,位列四副将第三,负责新型驿站之事。” 古怪的很。 他明明装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架势,然而说起话来却像是很不得把自己介绍个清楚,顾天涯心里感觉纳闷,脸上却继续保持着恭敬。 却听马三宝自己似乎也察觉了不妥,忽然改口开始说起别的事,但见他伸手一指身后的兵卒,沉声道:“此乃九十九个老卒,皆已卸任了军中差事,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顾家村的驿卒,九十九人,再加上你,这就凑够了一百个兵丁,正好满足顾家村驿站的编制。” 顾天涯听的一愣,下意识道:“一百个兵?” 他转头看向女战神,目光明白带着质询。 可惜女战神不想跟他多说内幕,只是小声撒谎道:“毕竟有我的面子嘛,我那‘闺蜜’专门把顾家村驿站扩大了十倍。” “扩大十倍?” 顾天涯眼光一亮,身体都忍不住震颤一下,他只觉得脑子蒙蒙作响,激动的脱口而出道:“那岂不是说,会有千亩地。” “哈哈哈哈!” 女战神还没有回答,突听牛老四咧嘴大笑,但见傻乎乎的汉子像是很得意,一张憨憨的脸上全是幸福表情。 只见他单手抱着四嫂的尸身,另一只手急不可耐抓着顾天涯,献宝般瓮声瓮气道:“顾兄弟,俺带你去看,将军他,丈量了一千亩地,都给了,咱们驿站作为财产。” 说着也不管顾天涯远不远,一只大手直接拉着顾天涯就跑,夜色之间,只听傻子哈哈憨笑,似乎是因为马上就要跟好兄弟分享喜悦,所以他笑的真是特别特别开心。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女战神悄无声息走向了村口一处黑暗角落。 而那个骑马的大将马三宝突然也冲着兵丁们挥了挥手,然后他自己下了战马走向女战神所去的角落。 这人刚才还一脸威严,到了角落处猛然变得低眉耷眼,满脸愁苦道:“公主,小人估摸着要倒霉啊。刚才您也看到了,那位对我的观感不太好,他对着牛老四的时候满脸微笑,对着我的时候却恭敬行礼,这是见外啊,恐怕心中已经有了成见。” 他不断抱怨,可怜巴巴像个家养的小狗子。 然而女战神却不为所动,只是轻声道:“朝堂上的一场纷争,所有驿站都被缩减规模,唯独特批了一座,美其名曰是为了照顾我的颜面,但是本公主知道,这根本不是照顾我的颜面,无论父皇也好,还是二哥也罢,外加那些文臣武将,以及背地里的各个世家,他们之所以特批一座驿站,无非是想窥探和猜测我的心思……” 马三宝静静立着,垂手恭恭敬敬只听不说。 女战神又道:“这座驿站太过特殊,注定要吸引有心之人的目光,如果我一开始就让天涯担任驿长,恐怕不出三天他的生平就会出现在那些人的案桌上。” 马三宝直到此时才小心翼翼开口,一脸若有所思道:“所以您给了牛老四这个官职,让他在明面上吸引注意力。” 他说着迟疑一下,紧跟着又道:“但是麾下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让麾下故意趾高气昂对待顾天涯?” 女战神轻轻吐了一口气,忽然仰头看着夜空,喃喃道:“如果人生太顺,很难走到巅峰。哪怕他再怎么聪明,毕竟没有经历过官场,我之所以让你趾高气昂对待他,是为了在他起步之时故意设置一个强势的上官,这样有助于他的成长,也容易培养他的警惕。” 马三宝有些无奈,踟躇半天后又道:“那您以后可得记着搭救小人一把,免得小人这辈子都要被他给惦记住,等他将来执掌大权之时,小人可不想天天挨板子。” 女战神笑骂他一眼,道:“你这个狗东西,现在就开始害怕了?” 马三宝明明是个豪强汉子,然而这一刻却显得有些忸怩,他讪讪赔笑道:“毕竟是您的…您的那个嘛……小人怎敢不怕他。” 他眼瞅着女子心情不错,连忙又讨好着抱屈道:“实话跟您说了吧,这趟脏活小人根本不想接,可惜另外三个混账太无耻,通过猜拳作弊让小人输了,无奈之下,只能我来,唉,早知道会被未来驸马给惦记上,打死小人也不会跟他们猜拳乱赌……” 女战神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谁说他是驸马了?” 马三宝一呆,连忙抡起巴掌狠狠甩了自己一下,恭恭敬敬道:“小人该打,胡乱说话。” 哪知女战神似乎并未生气,反而突然像是有些娇羞,她俏脸期期艾艾半天,忽然略显羞涩道:“你记住了,驸马这个字眼不好听。他可傲着呢,不喜欢做赘婿。” 马三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说错话根本不是说错话,而是用错了词,所以才被呵斥。 这时忽然又听到牛老四的憨厚大笑声,女战神和马三宝连忙变回了刚才的伪装,两人急急从角落走出来,相互装作不认识一般。 马三宝翻身上了战马,四平八稳骑在马上看着村外,不多会功夫,牛老四拉着顾天涯归来。 此时牛老四满脸带着憨笑,顾天涯的脸上也挂着欣喜,整整一千亩地,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马三宝似是急于离开,忽然‘冷哼’一声道:“本将军身负诸多大事,没有闲工夫为了一个驿站耽搁,从今天开始,你们自己做好自己的事,驿站能否设立起来,只能靠你们自己去努力,如果被人打压了,那只能怪你们没本事……” 他‘冷着’脸撂下一句官话,摆谱简直摆的十足十。但他终于还是心有忐忑,不知为何就从嘴里秃噜了一句话,又道:“但是你们也要记住,咱们娘子军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倘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找茬,你们直接抄家伙干他娘的就是……呃,我的意思是咱们有的是人,不怕事……呃,也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们干好自己的事,不需要对别人低三下四……” 胡乱说了一通,越说越觉得心虚,这货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吓破胆了一般不敢去看女战神。 他慌里慌张一抽马鞭,胯下坐骑猛然嘶鸣一声,战马恍如闪电一般冲刺,眨眼之间跑出了顾家村。 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躲避。 可惜顾天涯不知内情,还真以为这个娘子军的副将高傲无比。 他甚至还专门感慨一声,由衷称赞道:“不愧是那位公主的嫡系,做事怎一个干脆利索了得?说走,就走,不带一丝迟疑的……” 女战神原本正在暗暗生气马三宝混账乱说,听到顾天涯的夸赞顿时忘了生气,她可不认为顾天涯是在夸赞自己的家奴,她只听清了顾天涯夸赞她的那句。 不愧是那位公主的嫡系…… 这不就是在夸我么? 好你个臭天涯,真是坏死了。 会说话你怎么不多说一点? 难道不知道我爱听么! 第31章 【本公主要做顾天涯的管家婆】 有个词叫做秉烛夜谈。 今晚却出现了一场秉把夜谈。 秉啥把呢? 火把! 地点就设在村中,恰是顾天涯家里的小院,所谓小院,其实是个形容,实际上哪里能称得上院子啊,完全就是一圈破破烂烂的篱笆墙。 就算这等家境,在顾家村还算情况好的,毕竟家里有着男丁,顾天涯也算勤奋,他能砍来树木编成篱笆,围在四周形成一圈小院墙。 村里其她人家可就比较惨了。 一般是用树枝子围成个院院,土坷垃歪歪斜斜筑成个小屋,屋顶上面苫点茅草,勉强算是一个遮风挡雨的窝。 甚至还有更穷的,连树枝子小院也弄不起,全家就只有光秃秃一间小屋子,大半夜的孤零零老吓人了。 没办法,这就是河北道现实情况,不止顾家村如此,许多村庄也都如此。 世上任何事,就怕与人比。 因为顾家村如此之穷,竟然导致顾天涯家变成了村中首屈一指的‘富户’,单凭这个篱笆做成的小院,就比其余十四户更有脸面。 所以夜谈的地点就放在了顾天涯家。 家里的院子实在太小,然而驿站编制却有一百个兵,这么多的人,肯定不能全进来,于是,院子外面也都站满了人。 足足九十九个兵卒,个个手里举着火把,火光照耀之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路巨匪在此设立了聚义堂呢。 顾天涯明显有些无奈,此时正在小声对女战神表达自己的抱怨,轻声道:“寒冬腊月,天这么冷,你就不能等到明天么,非得连夜让大家商量事?” “当然,不能……” 女战神直接白了他一眼,哼哼唧唧道:“顾家村设立驿站乃是大事,能否建成关乎着你的颜面和名声,此事岂能拖拖拉拉?做事就得干脆利落!别说是寒冬腊月,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继续……” 顾天涯叹了口气,再次道:“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乎名声。” “可是我在乎!” 女战神陡然一瞪眼睛,咋咋呼呼道:“你是我的人,怎能被人看轻了?还有还有,娘子军声名赫赫,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打从建立这支军伍的时候开始,娘子军从来就没有拖拖拉拉的时候,说干,就干,不耍嘴皮子,只会动真格。” 顾天涯哭笑不得,不得不提醒她道:“你可千万不要入戏太深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娘子军的人了啊?” 哪知女战神突然探手入怀,转眼间掏出一个银子制作的小牌牌。 她把小牌牌朝着顾天涯眼前晃了一晃,小脸之上全是得意和古怪的笑容,一脸狡黠道:“看到没有,这是令牌,我那位闺蜜亲自送给我的,从今天开始我也是娘子军的人。” 顾天涯愣了一愣,微微有些吐槽道:“果然有后台罩着就是了不起。” 吐槽之后,突然有些好奇,他忍不住凑过去头,低声问道:“却不知你那闺蜜给了什么照顾,欲要让你担负何等职责?” “嘻嘻!” 却见女战神更显得意,一双小手不断把玩着小牌牌,突然老气横秋咳嗽一声,大喇喇道:“吾乃,驿站账簿主事也。” 驿站账簿? 还主事? 顾天涯面色呆呆,他很肯定自己的构想里面没有这个职位。 却见女战神也不知怎的,俏脸隐隐似是微红了一下,突然语气有些期期艾艾,躲躲闪闪道:“所谓账簿主事,管的乃是钱粮和收支,以后凡是这座驿站的财产用度,都得由我亲自来掌管……” “那不就是管家婆么?” 顾天涯还没有开口说话,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小寡妇的声音,那小寡妇听着像是有些好奇,其实却隐隐带着一些醋意。 她吃醋的原因很简单。 管家婆,管着整座驿站的钱粮和收支,说白了,就跟一家之内女人负责掌管财产一个意思。 再联想到顾天涯将会帮着牛老四管理驿站的所有正事…… 女战神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根本不是想当驿站的管家婆,她分明是要当顾天涯的管家婆。 难怪小寡妇会有醋意,故意用好奇的声音戳穿提醒。 可惜顾天涯还没来得细想,忽然旁边再次传来一个声音,但见牛老四杵着大脑袋凑了过来,瓮声瓮气道:“管家婆啊?那可好呢!能管钱,能管家……” 他一脸憨憨的夸着人,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脸色一变,很是郑重的对着女战神道:“不过俺得跟你说说,俺牛老四可不会胡乱娶妻,俺家将军早就跟俺说了,他已经给俺物色了一个好媳妇,过不几天就给俺送来,让俺牛老四也能成个家,你这女子虽然长得怪好看,可你不能成为俺的管家婆。” 憨傻之人,毫无心机。 心里想着什么,他就会说什么。 他这一番话说得憨里憨气,任谁都能听出乃是发自赤诚,唯有女战神怔怔一呆,俏脸现出哭笑不得之色。 牛老四却以为这个好看的女子伤心失望,连忙安抚道:“你这女子,也别难受,如果你实在想找个男人过日子,那俺可以把俺的兄弟介绍给你。” 说到这里,突然一把拉过顾天涯,献宝一般道:“你瞅瞅,这就是俺的好兄弟。俺家将军说了,俺这个兄弟可聪明呢。俺家将军还说,让俺以后全听兄弟的。虽然俺是驿站的驿长,但是这座驿站是俺兄弟说了算……” 女战神原本被他憋得胸口起伏,几乎就要出声呵斥这个大傻子。 结果突然听到傻子要给她介绍男人,并且介绍的还是顾天涯,女战神登时一腔怒气消散无踪,甚至心里竟然还有一些小欢喜。 但她故作矜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俏脸之上摆着庄重,分明言不由衷道:“其实我才不在乎什么管事不管事,我主要是得帮着臭小子管着驿站的事,男人嘛,总是粗枝大叶,不管着可不行,不管着会出事……” 这时陡然听那小寡妇开口,语气颇带酸意问道:“那如果以后天涯兄弟升了官,要去别的地方当官怎么办?” 女战神对所有人都是语气平和,唯独对村里的小寡妇们很不友好,闻言立马大声反驳,怒气冲冲道:“他能升官,我自然也跟着升官,不管他去哪里,我都跟着一起去,哪怕他去当皇帝,我也继续管着他的钱,谁若不服,先跟我吵一架再说。” 堂堂公主,竟和一个小寡妇撕闹,幸好众人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否则绝对会跌碎一地的眼珠子。 那个小寡妇乃是穷苦出身,此时哪里有底气敢和女战神争辩,再加上村中的二婶狠狠瞪她,她只能唯唯诺诺缩了回去。 女战神顿时吐气扬眉,感觉比打胜了一场战役还要得意。 …… 经过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驿站将会多出一个女管事,顾天涯沉吟半天,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自古官场争锋,都需身后有人,驿站虽然算不得正式官场,然而毕竟算是踏入了官场半步。 以后迎来送往,终归要和官场之人打交道,而一旦和官场之人打交道,不免就会滋生出各种利益纷争。 既然要有纷争,那就得有后台。 恰好‘小姨’乃是那位公主的闺蜜,有她待在驿站之中说不定能收奇效。 这事细细一想,绝对利大于弊。 顾天涯突然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对着牛老四微笑一下,道:“牛四哥,您觉得冷不冷?如果觉得还能撑住,那么兄弟有些事情想跟您商量商量!是关于驿站建造的事,须得好好规划才行……” 这话说的十分谦恭,并不因为牛老四脑子不好而轻视,相反很是恭敬,分明带了请示的味道。 牛老四明显很是开心,咧开大嘴憨厚直笑。 这憨傻汉子使劲拍着胸口,不断表现自己道:“兄弟你看看,俺可壮着呢!不怕冷,冻不着。” 顾天涯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看向院里院外的兵卒们,再次道:“兄弟们冷不冷?能不能撑得住?” 百十个兵卒嘻嘻哈哈,举着火把道:“这点寒冷算个什么?北边的边境才叫冷。顾家兄弟,你不用在乎大家,咱们都是军中老卒,一整夜不睡也无所谓,倒是你,身板子有点弱啊,不如你去屋里坐着,烤着火盆暖和暖和。” 顾天涯郑重摇头,沉声道:“哥哥们挨冷受冻,我这个做兄弟的怎能去烤火?” 兵卒们怔了一怔,看向顾天涯的目光忽然多了一层亲切。 反倒是女战神这时有些歉疚起来,突然轻轻一扯顾天涯的衣角道:“要不,明天再议事?天太冷,你可不要冻坏了。” 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士卒们也不能冻坏了。” 然而顾天涯却突然豪气生出,陡然轻笑出声道:“既已挨了冻,不能白挨冻,虽然这天气很冷,但是大家的心里都热着,既然所有人都盼着驿站,那咱们就早一点开始建造这个驿站……” 说着猛然起身,目光赫然看向屋子方向,大声道:“娘亲,今次可得求您帮帮忙了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唯有女战神目光轻轻在闪,依稀是在暗暗猜测着什么。 她隐隐记起来,顾天涯好几次跟她说过,无论读书识字也好,还是各种见识也罢,似乎都是顾天涯的娘亲所教,所以顾天涯才会懂得比别人多。 第32章 【顾天涯的梦想和愿望】 就在众人的好奇目光中,顾天涯的老娘走了出来。 左手之中,拿着一个盒子。 右手之内,同样也拿着一个盒子。 左手拿的那个盒子很小,大约只有成人的拳头般大,整个盒子四四方方,看起来像个比较规整的四方体。 至于右手所拿的盒子,则是用木料打造而成,盒子也不算太大,约莫能放几本书。 只见老娘一路走过来,双手同时把盒子递向顾天涯,不知为何,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依依不舍般道:“这都是你父亲留下的东西,你以后可得省检着使用……” 顾天涯父亲留下的东西? 女战神的两只小耳朵瞬间支棱起来…… 可惜,顾天涯的老娘再没多说什么。唯见顾天涯郑重点头,轻声道:“您放心,孩儿从不糟蹋东西。” 说着,把两个盒子接在手中。 女战神满心好奇,忍不住把一颗小脑袋凑了上去,她一双眼睛眨呀眨呀的瞅着左边那个盒子看,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奇怪的字。 四四方方,应是汉字。 偏偏写法古怪,总觉得似是而非。 女战神努力看了半天,最终也只能认出其中一个字。 那个字,念‘粉’。 ‘粉’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字,看起来像是个筆画的‘筆’字。 两个字恰好一前一后,连贯起来应该念做‘粉笔’。 “粉…粉笔?”女战神迟迟疑疑的念出了声,小脑袋里全是一无所知的迷糊。 她除了这两个字能够认出,其它几个字完全不认识,明明看着像是字,偏偏双眼一抹黑。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眼睛里闪烁着无比好奇,再次磕磕巴巴念了一次,道:“粉…粉笔?” 顾天涯在一旁笑起来,点了点头鼓励她道:“对,你念的对,这两个字,正是念做粉笔!” 女战神顿时眼睛一亮,急忙又探了探小脑袋,她眼睛眨呀眨呀的看着小盒子,急不可耐问道:“这上面还有字?可惜我全都不认得,你认不认的?告诉我念什么!” 顾天涯似乎并不迟疑,张口直接念给她听,道:“广东国营粉笔厂。” 女战神双眼明显带着迷茫,满头雾水道:“什么意思?” 顾天涯这次迟疑起来,好半天后才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娘不愿说。” 他说着看向老娘,目光之中明显带着眼巴巴的期盼。 女战神心中微微一动,连忙也看向顾天涯的老娘,可怜巴巴帮着哀求道:“您给他说一说好不好,我感觉他心里很渴望知道。” 可惜顾天涯老娘摇了摇头,温声笑道:“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 女战神登时一呆,下意识道:“天涯已经十八了啊,十八岁还不算长大吗?” 结果老娘仍是温声一笑,再次道:“没成家呢!没立业呢!你们不用求了,这事没得商量,他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上孙子,我什么时候才把一切告诉他。现在,不行。” 这番话虽然说的很是温和,然而语气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坚定,顾天涯明显很是失望,不过仍旧点了点头,一脸恭顺道:“好吧,我不逼您。什么时候让您抱上孙子,什么时候您在告诉我一切。” 然而女战神却是个急性子,几乎脱口而出道:“想抱孙子还不简单啊?我明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意识到四周全是人,登时小脸红的宛如火烧,霎时间变的又羞又臊。 她猛然像个鸵鸟一般,死死低下自己的小脑袋,支支吾吾努力辩解道:“我…我刚要的意思是说,我这个做小姨的…身为…身为他的长辈,明年会帮他把关,让他娶一房媳妇,然后,他媳妇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嗯嗯嗯,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这样说你们信不信?” 解释半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蚊子哼哼一般,因为这个辩解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脸蛋更加涨红,恍惚间只觉得周围众人似乎都在暗暗偷笑她,无比羞臊之下,陡然急中生智,连忙抬头看向顾天涯,转移话题问道:“这两个盒子是做什么用的?” 两个盒子做什么用的? 顾天涯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想起还有正事要办,他连忙也收敛起各种心思,掀开左边那个小盒子道:“这里面装的乃是粉笔,可以很方便的书写和涂擦,以前我娘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用的就是我爹留下的这些粉笔……”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小院的一处篱笆墙边,只见篱笆墙上挂着一块黑漆漆的木板,他拿着粉笔在木板上轻轻画了一道。 顿时,黑底白划,格外分明。 这时他才仔细解释起来,笑着道:“今晚咱们需要商量怎么建立驿站,光凭口说很难让大家有个直观的印象,所以我才求助我娘,让她拿出粉笔让我用。”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抬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方框,再次笑着道:“你们看,我先画了一个方框,这个方框做什么用呢?咱们可以把它看成是驿站的大门……” 说着,又是一停,然后再次拿起粉笔,顺着方框两侧各自画了一条白线,又笑道:“大家再看看这两条白线,可以看成是驿站大门两旁的两道院墙!” 一个方框,代表大门? 两条白线,代表院墙? 众人目光盯着黑板,努力理解着顾天涯的意思。 顾天涯又道:“画完了大门和院墙之后,接下来就可以再画各个房屋,通过一笔一笔的勾画,能够让大家看到驿站将会建成什么样子,如果感觉哪里有所不妥,直接擦涂之后改掉,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办法很方便?是不是很适合所有人一起讨论着涂改?” 众人至此方才恍然大悟,个个都把目光盯着那块黑板,人人啧啧称奇,感觉很是新鲜。 牛老四摸了摸脑门,当先一个开口道:“俺想建立一个马厩,不知道可不可以?” 顾天涯哈哈一笑,道:“既然是驿站,当然得有马厩,马厩不但要建,而且还得建的很大,牛四哥的提议很好,小弟先把马厩的位置标出来。” 他说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的一处画了个方框。 那个方框虽然画的极其简单,然而众人不由自主的都把方框看成了马厩,牛老四裂开大嘴直笑,满脸欢喜道:“这个马厩不错哩,建的位置距离大门不算远。” 忽然一个兵卒跟着开声,小心翼翼问道:“咱们以后需要常驻驿站,是不是应该建立一些营房?” “自然需要!”顾天涯连忙点头,鼓励一句道:“这位大哥提的意见很不错,咱们的驿站规划又进了一步。” 那个兵卒顿时也裂开大嘴,感觉自己竟然也有了出风头的机会。 有这么一个人带头,其他兵卒登时眼热起来,于是转眼之间,七嘴八舌都开始出着主意,然而顾天涯这次没有立刻听从,而是选择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他对于驿站的规划早已胸有成竹,并不会完全听从这些兵卒的建议,所谓商讨,其实只是想听听大家的想法以便查漏补缺而已…… 可惜这些兵卒见识太浅,难以提出太好的建议,所以最终还是得靠着顾天涯自己,兵卒们的建议完全没有超出他的构想范围。 但他仍旧静静的听完了所有建议,直到所有人全都说完之后才开始再次动笔。 首先,他画了一排小方框,代表房屋。 其次,他画了又一小排方框,代表集市。 最后,他不断写写画画,画满了一整块的黑板,一边画着,一边解释着,渐渐地,整座驿站的格局清晰展现,人人脸上都显现出期盼的神采。 夜很深了,天更冷了,然而所有人全都感觉心里有一团火,恨不得早早把这座驿站建造起来。 说到建造,就得有人手。 这时顾天涯终于语气一转,说出了他的另一个目的。 他轻声道:“此座驿站,将要驻兵百人,拥有良田千亩,将会影响周边五十里,所以这个工程将会很大,光凭我们这些人肯定不够,所以,需要雇人来帮忙。” “顾家兄弟,咱们自己能干!”兵卒们立马吆喝起来,积极表态道:“压根不需要雇人,咱们自己就能把驿站建起来。顶多也就是辛劳一些,但是比打仗可要轻松多了。” 顾天涯呵呵一笑,点点头表示认可,但他的意思仍旧不改,继续道:“能建起来,但会很慢,倘若选择雇人的方式,那么将会是另一种速度。” 昭宁忽然开口,略显迟疑道:“你想雇谁来帮忙?” 这话听起来像是好奇,其实是在帮着顾天涯找台阶。 顾天涯看她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道:“穷人!” 这两个字虽然吐字很轻,然而顾天涯说的却很坚定,他目光缓缓看向夜空,仿佛喃喃般道:“不止建房需要雇人,其它地方也要雇人,比如驿站的那一千亩,开垦和耕种都需要人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能让许多人挣到过冬的粮食……” 他像是在憧憬未来,满脸都现出幸福的神色。 他似乎越想越是兴奋,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一脸欢喜道:“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一次的机会将会有多少穷人跟着受益,咱们雇佣他们来干活,每天可以发给铜钱或者粮食,他们挣到了钱和粮食之后,就能养活一家老小不会饿死,多好啊,昭宁说对不对,这事多好啊!” 他欢喜的说着,语气充满了兴奋,他双手下意识攥住昭宁的手,不断的道:“从此以后,咱们再也不会看到阿瑶母亲那种惨事,大冷天里活活的饿死在家里,咱们再也不用看到四嫂那样的人,强忍着饥饿去干活累死在沟渠,昭宁,昭宁,你想象一下啊,这事多好啊……” 第33章 【公主也有艰难和苦楚】 昭宁目光柔柔,静静的听着他的憧憬,直到好半天过去之后,昭宁才轻轻开口道:“若是雇人做工,你准备给多少工钱?” “十五文怎么样?” 顾天涯几乎脱口而出,很是振奋道:“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是否成年,只要雇来给驿站做工,一律按天发给十五文钱。嘿,十五文钱,可以买到五斤粮食,足够一家人吃喝一天了,足够一家人吃喝一天了。” 昭宁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僵硬。 又是好半天过去之后,她才再次开口,语气隐约竟是有些艰难意味,轻轻道:“我记得密云孙氏雇人做工,成年男子才给十文钱一天,若是妇女和老弱,只需要三文钱便可。” 顾天涯一怔,目光下意识看向昭宁。 他忽然放开攥住昭宁的手,语带苦涩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昭宁同样也是一怔,不知道顾天涯什么意图。 却见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去年之时,同是寒冬,隔壁刘家村有一户人家,断粮断炊两日有余,家中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能干活的却只有母亲自己,凭着母亲一人做工干活,根本养不活四个孩子,所以便决定卖掉自己,换到钱财给孩子买粮!” 昭宁忍不住‘啊’了一声,眸子之中显出同情之色,下意识急问道:“她把自己卖了多少钱?足够养活她的孩子吗?” 顾天涯突然眼圈泛红,接着讲道:“恰好有个范阳的富商带着车队要去长安,途径密云县城的时候车队稍作休息,那女人苦苦哀求商队买下她,双方谈好了,售价三百文钱,眼看就要交易成功,不曾想,孙氏的孙四管事突然出现,冷笑说,这女人在我家做工之时,一天只需三文钱便可,言下之意无非是说,穷人急着用钱救命,可以狠狠压价买下她……” 昭宁忍不住又‘啊’了一声,眼中陡然生出怒火,骂道:“这个孙四真该死。” 顾天涯苦涩叹息,继续道:“自古商人逐利,那个商队听了孙四的话后,便开始狠狠压价,只愿意出五十文钱买下女人,那女人苦苦哀求之后,最终还是只能卖了自己,十数日之后,四个孩子再次陷入饥饿,死绝……” 这个故事,其实不能算是故事,因为整个河北道出现过很多次,所以这个故事乃是真真正正的现实。 昭宁不是那种傻笨的女子,她能听懂顾天涯为什么要和她讲这个故事。 故事里,孙氏的孙四管事冷笑对着商队说:这女人在我家做工之时,一天只需三文钱便可。 而刚才,她曾对顾天涯说:孙氏雇佣百姓们干活,妇女和老弱只需三文钱便可。 顾天涯这是用这个故事告诉她,她这么做会的结局会和孙氏一个样。 不管是出于有心还是无心,结局都是在害死那些穷人。 …… 顾天涯讲完故事之后,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昭宁,好半天过去之后,忽然道:“这个故事,你应该听懂了吧。” “我懂!” 昭宁毫不迟疑点头。 但是她的神色仍旧很不好。 她似是踟躇良久,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的故事,我懂,你想借着建造驿站的机会救济百姓,我也懂,但是,但是……” 她再次迟疑一下,终于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开口解释道:“但是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驿站的设立并不像你想象那般简单,朝堂上并不会拨给款项,需要娘子军自己出钱。” 自己出钱? 不是朝堂给钱? 顾天涯登时呆住。 昭宁似是十分歉疚,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轻声又道:“我闺蜜的娘子军虽然坐镇一方,但是军中并无多少资财可以耗费,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顾天涯有些紧张。 昭宁叹了口气,目光有些躲闪道:“朝堂上的意思,是允许娘子军可以使用徭役。” 顾天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徭役! 这是穷人最怕听到的一个词。 什么是徭役? 徭役就是让老百姓免费干活。 自古至今,历朝历代,徭役一直都有,并且还是强制性的。 修长城的时候,累死了多少人? 挖运河的时候,又累死了多少人? 老百姓本就难以赚到吃喝,每年还得强制性的参加各种徭役,年复一年,挣扎度日,永远看不到希望,只能一辈一辈的当牛做马。 直到累死了,才算是解脱。 …… 昭宁看到顾天涯脸色苍白,顿时心中万分难受,她伸手下意识去攥顾天涯的手,很是歉疚的解释道:“乱世刚平,朝堂新立,国库一直都很空虚,根本不愿意担负这笔钱款,此事真的很难办,就算我那位闺蜜据理力争也没有用!” 她微微迟疑一下,忽然硬着头皮再次解释道:“哪怕她亲自去一趟长安城,哪怕亲自参加早朝去和大臣们争吵,最后的结局仍旧不会变,朝堂上不会拨出钱款给我们……” 这话,已经隐隐有泄露自己身份的危险了。 可惜顾天涯哪里有心思留心这个,此时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徭役两个字。 他双目像是失去了焦点,呆呆仰望着天空,口中不断喃喃的道:“不给钱,用徭役,不给钱,用徭役,这岂不是说,我的一番好心,反而办成了坏事?我原本想借这个机会,让大家能够赚到一口吃喝,结果,反而让他们雪上加霜,若是饿死了人,若是饿死了人……” 昭宁见他如此,心中只觉一疼,这位大唐第一女战神陡然定下决心,伸手使劲握住了顾天涯的手,大声道:“咱们不用徭役,咱们按你说的去雇人,专门雇穷人,全都给吃喝,要让他们挣到过冬的粮食,要让他们不会冻死和饿死。” 然而顾天涯仍旧脸色苍白,双目毫无焦点般的喃喃道:“这不可能的,咱们没这个本事。” 昭宁大声道:“怎么不可能?我有的是本事!我可以卖掉自己的私产,去找世家换取大批的粮食,我的私产很值钱,任何一个世家都想买,顾天涯,你抬起头来,你看着我,你记住了,我,昭宁,为了你的心愿,为了你的梦想,我就算卖掉自己的所有田产,我也只会觉得无比心欢……” 这番吐露心声,听的人人侧目,然而顾天涯却仿佛五雷轰顶,似是突然被人点醒一般,陡然大叫道:“我想到了,田产,哈哈,田产,昭宁,咱们有办法了!世家侵占前朝田产,娘子军可以找他们罚钱,只不过,干这事必须得有足够的勇气,毕竟,这是要去触动很多个世家的利益……” 昭宁先是怔怔,随即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突然轻声道:“我那位闺蜜,最不缺的就是勇气。” 她有兵权! 第34章 【世家为什么招人恨】 为什么会说世家侵占前朝的田产? 这件事,出身顶级豪门的昭宁能懂,但是,在场的兵卒们肯定不太懂。所以顾天涯觉得应该给大家解说一番,免得让人误会了他想要怂恿娘子军去作恶。 他目光缓缓看着众人,朗声开口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世家把控知识传承,掌握着纸笔和口舌,通过这些手段,不断发展壮大,在传承和壮大的过程中,为了保证家族子弟的读书习字,他们需要耗费无数的资财,所以也就必须不断的赚取资财。”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有句话说的好,日进一文,强过坐吃山空,哪怕再怎么巨富无比的世家,也不敢让自己的家族只出不进,他们要想保证家族延绵不绝,就得不断的开辟资财之路,那么,兄弟我现在考一考大家,假如你们成为了世家的掌舵人,你们觉得这世上哪种办法最容易让人暴富?” 这问题与其说是在考大家,其实不如说是他在给兵卒们进行引导和提示。 可惜,他高看了娘子军兵卒们的素质。 自古燕赵之地,多有慷慨悲壮之士,这话若是往好的方面想,那么可以理解为燕赵之地比较容易出英雄豪杰。 但若是往实际情况分析,其实是在说燕赵这个地方的人性格比较彪悍。 历朝历代以来,这一片地域出现的土匪和巨寇最多。 娘子军的这些兵卒,很多都是山中匪寇的出身,虽然现在从良当了兵,但是骨子里还是存在着匪性。 顾天涯竟然问他们哪种办法最容易暴富? 呵呵! 这简直是撩到了众人的爽点。 只听一个兵卒哈哈大笑,满脸兴奋道:“何以解忧,唯有暴富,想要暴富,开山劫路,啊哈哈哈,顾家兄弟很不错嘛,想不到你看起来文绉绉的一个小少年,结果竟然是个同道中人,啊哈哈哈,不错不错,真的很不错!” 这个兵卒尚未说完,又有一人大笑着凑过来,同样满脸兴奋,双眼都在放光,只见他一把抓住顾天涯的胳膊,哈哈狂笑道:“来来来,咱们哥儿俩以后好生亲近亲近,哥哥我名叫燕九,以前惯用的口头禅叫做此山是我开……顾家兄弟,你快点说说,你是不是想让咱们去抢?这个办法却是能够让人暴富。” 就连一脸憨厚的牛老四,此时也把大脑袋凑了过来,憨憨说道:“拦路抢劫,可好可好了……” 顾天涯面皮抽搐不断。 在他旁边,昭宁似乎连耳根子都羞的发红,女战神生怕被顾天涯察觉,悄悄往旁边退了好几步,像个鸵鸟一般躲藏起来,只觉得满脸都是火辣辣的烧。 她很难想象若是有一天自己揭破身份,顾天涯那时的表情将会是何等惊愕,恐怕到了那时之后,自己在他眼中再也不是巾帼之姿的公主,而是,大唐北地最为彪悍的女土匪头子。 “这群夯货,回头挨个收拾……”昭宁恨的牙根痒痒,恶狠狠的用目光扫视着这些兵卒。 尤其是叫燕七的那货,竟然教唆我家天涯去学此山是我开?这个事,本公主先记下了,回头绝对让你知道知道,为什么我能成为你们的头儿。 女战神躲在角落里暗暗发狠,已经将这群兵卒全都记在了小本本上面。 反倒是顾天涯这时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笑着对兵卒们摆了摆手,道:“刚才诸位哥哥的回答,勉强也算接近了答案,世家聚拢资财的手段,说白了其实也是抢,只不过,他们抢的手段比较狠……” 他说着停了一停,语气稍微变得快速,再次道:“咱们刚才说过,世家想要保证传承不断,就得保证家族的资财不断,天下间的财富都是从何而来呢,我认为所有钱财皆是由土而生,比如商贾经商,所售货物出自土中,桑麻铜铁,都是土里生出的资财……土是什么?土就是咱们脚下的这片地,所以世家想要保证资财不断,最重要的一个办法就是不断获得田产。”(作者画外音:古代是土地经济) 他再次停了一停,继续又道:“世家对于土地的渴求,简直是沁入骨子里的一种癫狂,若是生平盛世之时,他们会拿钱拿粮去买,虽然期间也会夹杂着一些见不得的手段,但是毕竟还要守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底线,如果到了乱世之时,那他们的手段可就狠多了……” “你说的是抢?”那个兵卒燕九忍不住接口,这货还是念念不忘的想抢。 幸好顾天涯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秉性,自然也就不会对他们过多苛责,反而点点头道:“不错,确实是抢!” 他语气忽然变得低沉,缓缓道:“我为什么会说世家侵占了前朝的田产?是因为此乃我这些年亲眼所见所闻。比如十里之外的密云县城,便有一个号称密云孙氏的世家,自从隋末大乱开始,这个家族一直在抢占土地,河北道兵患多年,经常会有某个村子遭遇战乱,百姓们没有能力抗衡兵灾,也许只是一个夜晚就被屠戮干净,每当这个时候,土地就成了无主的财产……但是,仅仅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这些无主的土地忽然又变得有主了,而这些土地的主人,全都是那个密云孙氏……” 这话,分明有着很深很深的暗示。 在场的兵卒们虽然见识不高,但是并非人人都是傻子,有人已经听出了顾天涯的暗示,忍不住皱眉深思道:“村子一夜之间被屠,土地成了无主的田产,然而只需要一夜之间,土地就变成了孙家的财产,这岂不是说?这岂不是说?” 突然好多人全都恍然大悟,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这岂不是说,孙氏在借助兵灾掠夺土地。” 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何止是借助兵灾,完全就是他们在煽动,只要密云孙氏看中了哪个村子的土地,立马就会怂恿兵匪们相互攻伐,然后趁乱取食,成片成片的占有田产。”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停,目光看向躲在一边的昭宁,轻声道:“你心里也许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们村子竟然没有自己的土地,哪怕是用来下葬的一点点坟田,也需要低声下气的去找孙氏买……现在,我告诉你答案,原因很简单,我们村子想活命!” 昭宁何等聪明,闻言顿时明了,她俏脸若有所思,同样轻声道:“献出土地?保住村庄?” 顾天涯重重点了点头。 他目光下意识的转向了自己娘亲。 村里的那些寡妇们也都看向了顾天涯娘亲。 昭宁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也看了过去,吃惊道:“莫非竟是您的主意?” “是老身!”顾大娘缓缓点头,叹息道:“顾家村的不但靠近大河,而且在东南不远处还有湖泊,背面依靠山川,前面却有官道,村子处在中间地带,这一片土地实在太过肥美,老身的丈夫临走之前跟我说过,土地肥美丰裕,盛世之时是福,但若处在乱世之中,则是祸……” 老娘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次探口气道:“那段年月,真是吓人啊,老身眼瞅着周围几个村子被人屠了,好些个熟人都在一夜之间没了性命,我知道,我们村子很可能也会是这种命,所以老身和村里几个老人商量,大家一起求上了密云孙氏的门,廉价卖地,一亩一文。” 廉价卖地,一亩一文! 这几乎和白送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换来的却是顾家村能在乱世之中苟活着。 这时顾天涯接过话茬,沉声道:“我们村子的这种情况,其实在整个河北道都很常见,甚至,不止河北道,放眼整个中原,恐怕都是如此,因为天下各处都有世家,世家在乱世之时必然会疯狂掠夺土地,想要掠夺土地,屠村的办法最好。” 说着停了一停,紧跟着又道:“也许除了屠村这个办法以外,他们偶尔也会花点小钱去买那些撑不下去的穷人土地,即便花钱,也会很少,几乎和硬夺一般,强逼着穷人不得不卖。” 昭宁一脸若有所思,轻轻道:“就像是你不久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隔壁村子那个女人自己把自己卖了五十钱,明明她能卖到两三百文,然而为了给孩子买粮只能被人压价……” 顾天涯点了点头,道:“世家买地之时,用的也是这个办法,穷人们撑不下去了,只能拿出土地售卖。” 他看了一眼昭宁,随后把目光看向在场的兵丁,沉声道:“煽动兵灾,屠村掠地,趁着乱世,压榨穷苦,世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土地……事实证明,他们确实做到了,但这是一种侵占,是一种血淋淋的侵占,这些土地原本都是有主人的,就算大唐建立也应该属于百姓,结果却饱了世家,他们每一口喝的都是穷人血。” 他稍微停了一下,猛然语气变得坚定,大声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替穷人讨回这笔债,既然世家喝百姓血而肥,那么咱们就去刮下他们身上的肉,所得钱财,用于雇佣百姓,天道有轮回,世事终有报,他们欠下了百姓的因,自然也需要偿还百姓的果,我今晚之所以给大家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大家一个道理,我们也许会使用强横的手段,也许会在这个过程中蛮不讲理,但是我们做这件事的初衷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掠财富而肥……” “好!”兵卒们齐声一喝,人人血脉喷张,仿佛胸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热,几乎就要压制不住喷薄而出。 他们以前是匪,后来被娘子军收编为兵,可惜打了半辈子仗并不知道为什么而打,今晚这一刻才忽然觉得人生有了意义。 兵者,乱世之时,伐也。 若是盛世之时,则如何? 保也! 保一方平安,庇百姓请命,这就是保家卫国,这才是兵者的本意。 时,大唐武德六年,冬,河北道偏远之处小村,有少年第一次尝试引导他人,向一群匪寇出身的兵卒讲述家国道义。 人生路无尽,引者当为先。 这才应该是做官的真谛。 …… ……等会还有一章,开启第一个隐秘 第35章 【老爹留下的各种奇书】 “你准备怎么做?” 昭宁忽然开口,轻声道:“娘子军虽然坐镇北方,然而世家同样不可轻碰,毕竟现在朝堂已经建立,有些规矩还是需要遵守的。” 她说着迟疑一下,像是隐隐有些犯愁,再次轻声道:“偏偏世家最擅长规矩之下的争斗,娘子军在这方面恐怕不是对手。” 顾天涯哈哈一笑,突然抬手敲了敲身边的黑板,然后,他另一只手举起第二个盒子,道:“此前,我问娘亲要了两个盒子,其中一个盒子,装的乃是粉笔,粉笔主要是用来给大家勾画驿站的简略图,方便大家能够直观的了解我们的驿站,至于第二个盒子装的东西,恰可以让我们找到消灭世家的手段。” 他说的是消灭,而不是说的对付。 消灭这个词,简直不敢想象,世家势力何其庞大,几乎拥有左右天下的力量,大唐皇族曾经也是世家,否则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逐鹿天下。 这样一种强大的存在,顾天涯刚才竟然用了消灭这个词。 昭宁先是一呆,随即眉头微蹙,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世家是消灭不了的。” 哪知顾天涯却神秘一笑,突然抬手把盒子举到她的眼前,道:“不信的话,咱们打开看看。” 昭宁心中生出无比好奇,忍不住道:“好,我正要看看。” 顾天涯也不拖拉,干脆利索的打开了盒子。 打开之后才发现,原来里面装的全是书,入眼所见,第一本像是个册子,封面之上写着一行小字,字体仍旧是昭宁看不太懂的那种。 昭宁眼睛眨了几眨,忽然对顾天涯道:“这些字真的挺古怪呢。个个似是而非,读起来很是吃力,十个字里面,我有七八个都不认识。” 顾天涯心知她已生疑,笑着道:“按照我老娘的说法,这是我老爹自己创造的简化字,我娘说我爹性格太懒,所以专门创造便于书写的简化字,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些字的笔画全都比较少……”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很是自然,显然乃是从小就听母亲这么告诉他,所以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说法。 然而昭宁听了之后却是一脸肃然起敬,郑重道:“竟然能够创造文字,你父亲绝对是个饱学之士。” 顾天涯微微一怔,不知为何突然点了点头,也郑重道:“这话倒是很对,我爹确实如此,他的学识简直犹如瀚海,恐怕我这一辈子是学不完了。你是不知道啊,我每天要学多少东西,嘿,《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物理》,《化学》,我爹留下了无数书籍,全由我娘逼着我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外加经商处世之策,不管有用的还是没用的,我娘天天都得逼我学……” 昭宁听得眼矛金星,只觉得这些学问她一个也没听过,要知道她可是皇族出身,李家以前乃是顶级豪门,想不到竟然还有不知之处,这世上的学问果然犹如瀚海。 这时顾天涯已经拿起了第一本册子,念给她听到:“《乱世之局,装逼手段》!” 念完之后,顾天涯自己也好奇起来,显然这个盒子里装的书籍他也没有读过,所以脸上显出了兴致颇深的神色。 他急急翻开册子,开始粗略阅读,结果读了几页之后,脸色渐渐哭笑不得。 昭宁在一旁看的好奇,忍不住也把小脑袋凑了上去,哪知入眼刚好看到一段话,赫然竟是用繁体字迹写成的。 只见那段字写道:“儿子啊,别信这一套,乱世之局如果装逼,绝对会被狠狠打脸,你老爹我原本不服,结果装逼输了一切,这本书屁用没有,赶紧扔到火里烧了吧……你娘既然能把盒子给了,想必现在已经是乱世结束的时候,老爹建议你去看看后面几本书,那里面记载的东西才有用。” 这段字乃是使用了繁体书写,所以昭宁也能辨认出来,她脸上写满了好奇,感觉顾天涯父亲肯定是个古怪的人。 顾天涯脸色有些尴尬。 他趁着昭宁好奇的档口,手疾眼快收回了这本书,然后,拿起了第二本。 这本仍旧是个册子,封皮之上同样印着那种简化过的字。 “《世道刚平之时,发财暴富三千招》!”顾天涯脸皮抽搐几下,手疾眼快的再次收起这本书。 再找下一本。 “《厚黑术》,备注:慎学,此书涉及帝王心术。学之无益,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顾天涯登时一呆,连忙又要收起来。 哪知昭宁这次手疾眼快,一把将书籍抢夺过来,嘻嘻笑道:“这本先放在我这里,将来我让孩子们学学……” 顾天涯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发什么疯?这种东西岂能是普通人可以学的?再说了,你连结婚都不曾结婚,现在竟然就开始想着孩子的事?疯了吧你,快还给我。” 可惜昭宁完全当做听不见,猛然把册子直接塞进了怀里,目光使坏般盯着顾天涯,狡黠道:“有种你抢回去啊。” 顾天涯被她气的直发愣。 昭宁却不管他的反应,突然自己伸手从盒子里一下子拿起了两三本书,问顾天涯道:“这几本书写的是什么?” 顾天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中的无奈,他抬眼看向第四本书,忽然面色先是一喜,道:“《消灭世家的步骤》。” 狂喜之下,紧跟着看向第五本,急急念道:“《经济战术的威力,可以让世家去死》。” 然后还有第六本,再次念道:“《打破知识垄断之术,动摇世家传承根基》” 顾天涯大喜出声,一把抓住昭宁的手,笑道:“这三本书,绝对是咱们要找的。” 然而昭宁这时却一脸好奇,目光眨呀眨呀的看着盒子底部,忽然指着里面的一大摞纸张问道:“这些是什么?为何不是书?” 顾天涯微微一怔,下意识去看那些纸张。 也就在这时,忽见顾大娘伸出手来,夺过盒子道:“这些秘方和图纸,暂时还得留存着,除了一份建筑图纸以外,剩下的以后再来找我拿。现在若是给你们用,可能会起到相反的用途,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 说完之后,从盒子里抽出一份图纸,剩下的全都收了起来,盖上盖子抱在怀中。 顾天涯和昭宁同时愣住。 昭宁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道:“我出身顶级豪门,身后靠山很硬,难道连我也不能用吗?难道连我也会有杀身之祸吗?” “会!” 顾大娘语气很坚决,郑重道:“以后能给你们,现在暂且收着,等到可以使用的时候,才找我拿!” 说完话后,忽然伸出手来,对昭宁又道:“还有那本《厚黑术》,这东西学了有害无益,你别拿着了,交给我继续收着。” 昭宁迟疑一下,似是想要辩解,但是迟疑之后,最终还是掏出了那本书,有些依依不舍道:“其实这个我拿着挺好的。” 可惜顾大娘根本不听。 这时顾天涯轻轻吸了口气,温声对老娘道:“您既然心里有着担忧,那么儿子就听从您的安排,不让我学的东西,我肯定不会去学,不让我碰的物品,我保证不会乱动。” 顾大娘点了点头,同样温声道:“顾儿,娘是为了你好。” 顾天涯满脸恭顺,答应一声道:“孩儿明白。” 顾大娘像是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道:“记住了,做事之时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以为有了你爹留下的书籍,你就能够小觑这个世上的任何人,尤其是那些世家门阀,他们的手段毒着呢……” 顾天涯再次点头,脸上却现出微笑,轻声道:“娘亲但可放心,孩儿肯定会谨记咱家的家训,遇到事情苟一苟,有了机会才出手。这次只是稍微和世家碰触一下,主要是弄点钱粮建设驿站,虽然会让对方肉疼一些,但却不会触动他们的底线,所以,危险不大。” 老娘这次像是终于放心了,抱着盒子缓缓走回了屋中。 昭宁在一旁听完他们娘俩对话,忽然把小脑袋凑到顾天涯脸前,很是好奇道:“遇到事情苟一苟,有了机会才出手?这就是你家的家训啊,是不是以后所有的家人都得遵守它?” “那是自然!”顾天涯毫不迟疑。 昭宁顿时犯愁起来。 她是个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性格,这以后若是需要遵守家训可该咋整啊。 怕是得被憋死。 然而顾天涯却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忧愁,此时顾天涯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去搞钱。 搞世家的钱。 这等于是剜人家的肉,这件事干起来肯定很难。 …… 老爹虽然留下了所谓的‘秘籍’,然而书籍毕竟属于纸上谈兵的东西,真正想要灵活运用施展出来,必须得是融会贯通才有可能。 幸好顾天涯从小接触的知识就和大家不一样。 这次找世家搞钱,只算是稍微碰触底线,惹出的抵触必然不会太大,顾天涯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36章 【古往今来第一大怂逼】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bi)。 讲的意思是说,盗贼土匪若是抢劫,如同梳子在所过之地梳了一遍,虽然够狠够毒,但是梳子毕竟还留有缝隙,所以勉强能有漏网之鱼。 兵丁则不一样。 如果兵丁祸乱一方,那会像篦子一般犁地三尺,篦子是什么呢?篦子是一种比梳子更为紧密的工具,这玩意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密齿梳’,单从名字就能想象出它的缝隙有多小。(作者画外音:80年代左右,生活在农村的小伙伴应该还有印象。) 篦子一般用来清理头皮和虱子,来回刮上几次之后保证毫无残留,用篦子形容兵丁祸乱,简直是再贴切不得的一个词汇。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兵卒和军队,实乃这个世上最为两极分化的一种存在,若是掌兵之人用之为正,兵卒和军队便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脊梁,若是掌兵之人用之为恶,那么兵卒和军队简直是地府爬出来的催命阎罗。 世家正是因为在乱世之时勾结乱兵,所以才能大片大片的侵吞田亩,那时的兵,为恶。 而现在,顾天涯想到的办法同样是用兵,这时的兵,应为正。 既然彼方能以兵卒之力祸乱地方,大口大口喝着老百姓的血,那么我方同样可以借助兵丁的优势,去把他们喝血而肥的肥肉刮下来。 你们强行取之于民。 我们便讨回来用之于民。 这便是顾天涯想到的办法,称之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之所以想用这个办法,是因为他现在勉强也算有了靠山,不但成为了娘子军的一名驿卒,而且还抱上了‘平阳公主闺蜜’这根大粗腿。 有了这个前提,他才敢稍微动一点心思,若是搁在以前,他绝对会老老实实的躲在村子里,哪怕艰难隐忍,绝对不会出头,哪怕活的再苦再累,至少他能保证母亲活着。 顾家家训,遇到事情苟一苟,有了机会再出手。 机会是什么? 机会就是能够去做某件事的先决条件和承受能力。 现在,顾天涯已经有了条件和能力。 但是世家不可轻碰,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大动干戈,即便只是小小的触动一下利益,动手之前也得先把后路安排好。 这是一个稳健之人必须具备的基础。 …… 此时夜已很深,然而满院众人并未离去,大家都在眼巴巴等着顾天涯出主意,却忽然看见顾天涯拉着昭宁走向屋中。 众目睽睽之下,火把燃烧熊熊,昭宁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发红,突然使劲抽回自己的小手,声若蚊蝇道:“大家都没走呢,你心思怎么这么急……” 这话说的无头无脑,顾天涯听得明显一愣,忽见牛老四等人裂开大嘴,一齐坏笑道:“就走,就走,俺们马上就走,天不早哩,顾家兄弟要拉着媳妇睡,俺们做哥哥的都懂,不耽搁你们时间。” 那个兵卒燕九甚至专门竖了竖大拇指,冲着顾天涯挤眉弄眼不断嘿嘿直乐。 顾天涯只觉脑子一懵,这才明白昭宁为什么突然脸红。 霎时之间,他脸色也红了。 昭宁突然双手捂脸,嘤嘤咛咛道:“这…这实在是太急了,我得…我心里暂时没个准备……” “你准备个屁!” 顾天涯陡然羞赧成怒,急吼吼的大叫一声,死命辩解道:“我没想去做坏事,你们却都想歪了。我拉你进屋是想找个僻静之所,找你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某些事,你们倒好,你们倒好……” 他急赤白脸的吼了几声,不知为何总觉的有些心虚,明明自己没有哪方面的心思,为什么这一刻总觉得自己犯错理亏? “莫非是因为我喊过她小姨?所以才会觉得此事大逆不道!嗯嗯嗯,肯定是这样的。” 他自我安抚半天,总算压下来毫无来由的心虚。 但他再也不敢去拉昭宁进屋,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重新走回院子中,直接对昭宁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让我去见一见娘子军的掌权者……” 说完想了一想,紧跟着又补充一句,道:“就是那位公主,你的闺中好友。” “见那位公主?” 昭宁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古怪。 她心中无比忐忑,同时又有好奇,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然而心口仍旧砰砰乱跳。 她努力压制慌张,小心试探问道:“你要见她做什么?” 顾天涯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世家勾结兵祸,掠夺百姓田亩,而我刚才想到的讨债办法有些类同,同样也需要借助兵卒才能完成这件事,既然要借助兵卒,那就得获得娘子军的力挺,此事不管成与不成,都会触动世家利益,所以必须得到那位公主的支持,否则仅凭咱俩根本扛不住事后的报复。” 昭宁听他说的吓人,不由得语气也正经起来,郑重问道:“你想干多大?” 顾天涯迟疑一下,沉吟着缓缓开口,道:“做事应当亦步亦趋,方能保证循序渐进,咱们要去碰触的乃是世家,刚开始的时候绝对不能动作太大,所以我想先以顾家村的驿站需求作为目标,如此方才不失为稳妥行事之道。” 他说的无比慎重,脸色挂满了严谨。 然而昭宁却听的目瞪口呆,俏脸上全是古怪和无奈之色。 可惜顾天涯没有留心她的脸色,只顾着自己诉述自己的筹谋,再次道:“我已经推算过了,顾家村驿站的建设大约需要两百人,咱们自己能出动一百个兵卒,所以只需要额外雇佣一百个人便可……” 他说着停了一下,接着道:“工期大概一个月,粮食耗费并不多,若按一人一天两斤粮食计算,两百个人也才四石粮,一个月有三十天,总数应该是一百二十石,再考虑各种突发事件,以及预留存粮作为穷苦救急,顶多也只需要一百五十石粮,保证可以让驿站建设完毕。” 他再次一停,沉吟一下又道:“但是这个一百五十石粮乃是总数,实际上咱们压根不需要去向世家讨要这么多,因为咱们需要付出的粮食只有老百姓那部分,驿站兵卒的口粮则应该算在娘子军头上,自古当兵吃粮,乃是天经地义,所以咱们只需要九十石粮,便可以满足所有的开支。”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的乃是精打细算,几乎想到了每一个细节,甚至还预留了突发事件的储备。 这一番话说完之后,顾天涯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慎重道:“这便是我的打算,应该不失为稳妥之道,只要能够获得那位公主的支持,咱们便不用顾忌世家的反扑和暴富,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帮我求见她……” 昭宁听的两眼直冒金星。 这一刻她的心情可以说是无比复杂。 一方面,她开心于顾天涯的聪慧和精明,另一方面,她对于顾天涯的稳健哭笑不得。 这哪里还是稳健啊,这分明是怂的吓人。 明明已经当了驿卒,以后会有娘子军作为靠山,然而竟然还是如此之怂,昭宁简直不敢想象以前的顾天涯会怎样。 这位大唐第一女战神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就因为九十石粮食,你就要去求见我…我的闺蜜?你知不知道整个北方有多大,你知不知道她坐镇的地域有多广?” 她越说越气,语速渐渐加快起来,道:“此次推行驿站之事,乃是娘子军的一大手笔,整个北方四个道,至少要建立三百甚至四百个驿站,结果你却为了一个驿站的粮食在这里犯怂,你竟然为了一个驿站的事情想去找靠山……顾天涯,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你能不能坚挺一点,你能不能大气一些,大好男儿,当有虎视鹰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你瞅瞅你,你气死我啦。” 她这一番骂,可以说真的是由心而发,既气顾天涯不够果敢,又气顾天涯性子太怂。 哪知顾天涯却仍旧一脸正色,肃重道:“做事不能太浪,一浪就会输家,你还记得我爹留下那个盒子里的第一本书么?乱世装逼,会被打脸。” 昭宁几乎脱口而出,气哼哼道:“现在已经不是乱世啦!” 可惜顾天涯却郑重摇头,轻轻道:“对我这种出身的穷人来说,现在依旧还是乱世。” 昭宁猛然一怔,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软。 这位大唐第一女战神忽然伸手去攥顾天涯的手,轻声道歉道:“对不起,我忘了咱们的起点不一样。在我看来只是简单小事,在你看来却是如临大敌……天涯,你是对的,我刚才不该凶你……” 顾天涯微微一呆,随即摇摇头道:“这没什么可道歉的,我只是找准了我的定位而已。” 哪知昭宁柔声道歉之后,语气忽然再次改为强横,女战神仍旧攥住他的手掌,突然大声教唆道:“但你给我记住,大好男儿不该太怂,人活一辈子,怂也是过,轰轰烈烈也是过,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轰轰烈烈的过一生。” 顾天涯展颜而笑,目光幽深道:“等到有机会时,我肯定也想轰轰烈烈的过。” 顾家家训,遇到事情苟一苟,有了机会再出手。 机会是什么? 机会是能够去做某件事的先决条件和承受能力…… 既然有了那个能力,谁还不想轰轰烈烈的过一回? …… 昭宁忽然也展颜而笑,语带深意道:“既然如此,我帮你一次,你不是想要去见李秀宁么?我亲自带着你去见见她……” 顾天涯大喜过望。 只要能够见到那位公主,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必然能够说动对方大力支持他。 这也就代表着,碰触世家利益的事情,可以干了 这也就代表着,事后世家的反扑暴富,有人扛了。 此事,稳。 …… ……今晚还有一章,我估计很多人已经期待昭宁怎么带顾天涯去见‘李秀宁’了,嘿嘿,且容我想个骚点的局面出来。 第37章 【来自娘子军大将的偷窥】 数日之后,河北道,易州,上谷郡。 此地在武德元年之时,曾经改郡为州,然而这时代讯息传送并不发达,朝堂上的行政划分经常需要几十年才能普及遍知,所以上谷郡虽然早已改郡为州六年之久,然而世人在称呼之时仍旧习惯性的称郡。 就比如密云县所在的檀州,老百姓称呼的时候也是习惯性称之为郡。 檀州郡,勉强还属于河北道内镜。 然而上谷郡,则是直接和突厥接壤。 这里乃是边境重镇,也是娘子军的大本营,自从李家夺得天下之后,娘子军其实是被打散重组过一次的,重组之后,分成数股兵力,全部驻扎北方,主要是防守边境重镇以及山西的娘子关。 虽然被打散重组过,但是军中骨干全是娘子军的将领。 一支军队只要骨干忠诚于主帅,必然导致整个军队全都忠诚于主帅,所以哪怕娘子军分驻各地,然而兵权一直牢牢的掌控在李秀宁手中。 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娘子军的兵将们基本都是北方悍匪出身,自古燕赵之地,男儿血性十足,胸有血性之人,大多义字当先。 也就意味着性格里面有着天然的忠。 一旦效忠哪个人,基本上主帅不死不回头,这也是娘子军会被太子府和天策府同时觊觎的原因,这支军队实在是太符合所有上位者的喜好了。 满脑子愚忠,老大说什么就听什么,只认主帅,不认皇权,偏偏打起仗来嗷嗷狠,乃是所有上位者都想攥在手中的忠贞铁军。 这一支军,驻守整个北方,涵盖整个山西,河北,外加幽云诸州,甚至有时候还敢去辽东边境打打秋风。 易州上谷郡,则是娘子军的大本营,据顾天涯所知,他想要求见的那位‘平阳公主’一直待在在此处。 昭宁带着顾天涯来了! …… 自打那晚商量之后,昭宁便带着顾天涯起身。 由于路途颇远,约有四百里地,为了能够早早到达,交通工具必然要选择骑马。 可惜,顾天涯不会骑马。 幸好,昭宁的马术精良。 于是两人同乘一马,耗费了四天的功夫终于到达。 才跑了四百里,这事若是被军中之人听说了去,绝对会被嘲笑一句磨磨蹭蹭。 昭宁明显对此不爽,一路上没少埋怨顾天涯,经常指责一番,责怪顾天涯不会骑马。 比如今日此时,已经到了地方,然而昭宁仍旧还是没放下埋怨,似乎骑马这次骑马赶路的事情会被她记住一辈子。 但见她从马上一跃而下,先是舒展的伸了个拦腰,忽然气哼哼看向马背,恨铁不成钢道:“我真是没有想到,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不会骑马。你丢不丢人,你害不害臊……” 这番话,她一路上说了怕是得有十几次,她像个使小性子的小女人一般,跺着脚不断在那里嘀嘀咕咕。 可惜仿佛顾天涯充耳不闻,他对昭宁的抱怨已经有了娴熟应对。 他此时还骑在马上,满脸挂着淡淡微笑,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声,悠悠然赞叹道:“我也真是没有想到,昭宁你竟然还会骑马?不但会骑马,马术还很精,真是了不得啊,称一句女中英豪也不为过……” 这番话,顾天涯一路上说了怕是也得有十几次。 每当顾天涯说完之后,昭宁必然会情绪大改,这次同样如此,女战神瞬间便被他拿下。不但忘了抱怨的初衷,而且喜的眉花眼笑,只见她使劲的昂着小脑袋,努力想要表现自己是个矜持的人。 明明心里欢喜的不行,然而嘴上还要保持傲娇,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可惜傲娇才保持了一个眨眼,瞬间又变得眉花眼笑起来,欢天喜地的围着马匹打转转,满脸促狭的道:“嘻嘻,你这个坏小子,就是会说话,嘴皮子这么花,是不是想要讨好小姨帮你娶老婆……” 顾天涯面色抽搐几下,道:“我才十八岁。” 昭宁‘咯’的笑了起来,一脸坏笑怂恿道:“十八岁,不小了呢。一路之上我可是感觉到了,你坐在我后面大得很……” 这话,隐含的意思很深啊。 顾天涯瞬间不敢接茬。 他连忙转移话题,装出一副骑马颠簸浑身发疼的假象,伸手捶背道:“骑马真不是好差事,浑身骨头都散了。” 哪知昭宁顿时来气,气哼哼道:“这还不都怪你,我一路之上说你多少次了,马匹奔跑之时,骑马之人最怕颠簸,须得双腿夹紧,须得双手攥稳,可是你呢?你一点也不肯听我的。” 顾天涯悻悻扭头,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马镫在你那里,我脚下属于悬空,若想双腿夹紧,身体不由自主就会往前窜。缰绳也在你手里,我若想攥稳缰绳就得把手越过你的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昭宁更加生气,怒问道:“你就不能直接抱着我的腰?双腿直接挨着我的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一脸凶巴巴,像是比任何时候都生气。估摸着这才是她不断抱怨的原因,也许是责怪顾天涯‘不肯配合’才导致耽搁了行程。 顾天涯更加尴尬,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红。 昭宁却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坏兮兮拉着长腔再次开口,道:“唔,我知道了,你一路之上也曾因为受不住颠簸抱过我腰两次,结果两次我都感觉马鞍上面有个东西变大的,嘻嘻,你这个小坏种,还说自己没成年。” 顾天涯尴尬的直咳嗽。 昭宁看他尴尬的左躲右藏,顿时开心的大笑起来。 …… 却说两人只顾着在这里争辩,压根没有注意到不远之处有人正在偷偷窥视着什么。 原来他俩此时停马之地,距离娘子军的营门只有百十步远,就在那两扇厚重的营门之后,一座哨塔上面隐隐藏着几个人。 那是四个身穿大将铠甲的壮汉,外加两个身穿束身甲胄的女子,男女六人原本乃是鬼鬼祟祟藏在哨塔之中窥视,这一刻却忽然人人脸上变得古怪和惊呆。 这六人之中的一位大将,赫然是顾天涯曾经见过的马三保,至于另外三个将领,自然是河北四将的其余三将,那两个女子显然也不普通,看甲胄的精良程度同样得是大将级别。 不用说也能知道,这六个人全是娘子军的顶层人物,此时偷偷摸摸躲在哨塔之中,脸上都带着不可置信之色。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见四副将的其中一人突然伸手拽了一拽马三保,语气愣愣问道:“你看清楚没有,那是咱们的主公?” 另一个娘子军副将同时开口,满脸不可思议的道:“咱家老大竟然会笑?而且还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我的老天爷,你们快再看,老大竟然在跺脚,像个使小性子的小女人,这,这,这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出来啊……”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面带惊愕。 他们的老大,大唐第一女战神,堂堂平阳公主,何等威风八面? 曾经血战八方,刀枪箭雨之下带头冲锋,如果娘子军的哪个将领胆敢临阵露怯,最起码也会被老大破口喝骂外加一顿踢屁股,这样一个威猛无比的巾帼女帅,整个娘子军中谁不胆颤心寒…… 自古治军之道,讲究恩威并施,老大对他们绝对是恩重如山,但是对他们同样威严如狱。 平时哪怕是提起老大的名字,所有人都会感觉怕怕的很。 然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今天的老大似乎突然换了一个性子,竟然像个撒娇使性子的小女人。 老天爷,我们在做梦吧? 六员大将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 ……等会还有一章,今天爆发一下。 第38章 【为什么又是我倒霉?】 足足得有一盏茶之后,这些人勉强才算接受了现实。 只听马三保忽然低咳两声,语带肃穆道:“别怪我没给大家提个醒,这恐怕乃是老大的另一面,既然老大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想必是老大不喜欢让我们得知,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老大的另一面,诸位兄弟姐妹,你们说该咋办?” 他这话说的颇为郑重,分明是军中同袍同甘共苦的提醒,完全是出于好心,所以才给大家提个醒。 哪知另外五人突然一起摇头,满脸都是义正言辞,忽然一齐后退两步,赫然是远远躲开了他。 这才同时开口道:“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啊。什么叫我们看到了老大的另一面?我们压根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好吧?马三保,是你自己看到了而已,我们几个可没看见,你别把我们扯上战车,我们乃是非礼勿视的正经人。哼,虽然大家都是好兄弟,但也没必要帮你背黑锅……” 这一手甩锅,简直溜的飞起。 马三保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被人给卖了,他登时恼羞成怒,撸袖子就要暴揍眼前几个货。 哪知另外五个将领携起手来,抽冷子一人给了他一下狠的,然后才听一个女将军恶狠狠咬牙,骂骂咧咧道:“都怪你,非惹事,老大暗地里派人提前通知,让我们这几天一直在营房里待着,老大让我们一定要保持大将威严,才好帮她演好蒙过那位公子爷,结果你呢,你非要带大家出来迎接……” 女将军越说越气,抬手又给了马三保一下狠的,再次骂骂咧咧道:“现在好了,迎接没能接成,咱们变成了窥视,这事若是被老大给知道了,一人最少得打二十下板子。你们几个皮糙肉厚,我和小柔可挨不了打,我们以后可是要陪嫁的人,必须保护好娇滴滴的肌肤。马三保,你说你该不该揍……” 一边问着,一边摁着马三保爆锤。 可怜马三保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现在打他的乃是十双手,平日里单打独斗已经旗鼓相当,这次同时被五人围殴岂有反手之力。 转眼之间,他就被打了个劈头盖脸。 这货虽然挨打,嘴里却骂骂咧咧表示不服,哼哼唧唧道:“我提议迎接的时候,你们明明也是同意了的,毕竟老大现在的身份乃是公主闺蜜,按照规格也应该受到咱们的礼遇。” 五个大将同时点头,不过说出的话却能把他气死,只听众人一齐道:““你说的很对,我们确实同意了,但是现在事情出了变故,所以惹怒老大的错误还是在你,你想要将功补过也行,这次仍旧由你当恶人,就这样,定好了……” 马三保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悲愤叫了一声,道:“怎么又是我?上次就是我!” 这货被摁在地上不断挣扎,万分委屈叫道:“上一次你们借着赌博耍诈,害的老子去当那个冤大头,顾家村仅仅才去了一趟,我已经被那位公子惦记上了,哥几个,姐妹们,你们做个人行不行?坑人不带这样的啊,凭什么逮着我马三保一个人坑,难道我天生长着一张挨坑的脸啊?” 可惜众人只是不停,纷纷挥手道:“没事没事,虱子多了不愁,反正上次也是你当恶人,这次还是由你再当恶人。顶多等你将来受罚挨揍之时,兄弟姐妹们帮你去向那位公子求求情……” 马三保满脸迟疑,很是不信道:“你们会这么好?” 五人连忙猛拍胸口,大声保证道:“咱们乃是结拜血交,同袍情意天高地厚,哥哥你放心,兄弟(妹子)们到时候绝对会保你。” 马三保勉强吃了一颗定心丸,鼓起勇气道:“那好,我再当一次恶人。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啊,下次该由你们几个去当。我只当这一回,下次打死也不肯。” 五人几乎同时点头,满脸笑眯眯保证道:“放心放心,咱们兄弟(姐妹)的情意你还信不过吗?出卖爹娘可以,出卖你三保哥哥不行。” 马三保心中大定,感觉下一次肯定不会再是他了。 …… 也就在这是,忽听两个女将其中一人突然开口,压低声音道:“快点准备一下,老大领着公子过来了。” 五人同时缩了一下脑袋,顺手把马三保扔下了哨塔。 同一时间,门口响起一个清脆女子声音,似是有些底气不足道:“故人昭宁来访,公主可否一见。” 这声音之所以不足,恐怕是在担忧她的几个浑货属下会把演戏演砸了。 幸好马三保有着背黑锅的案底,此时为了将功补过竟然超长发挥,只见这货陡然哈哈狂笑两声,猛地跑到营门之前奋力开门,口中再次发笑,大声道:“原来竟是昭宁小姐来访,我家主帅可是经常想您啊……” 然后笑声猛然一停,像是突然发现了顾天涯跟着来,这厮在这一刻戏精上身,猛然把一张国字脸拉成个驴脸,哼哼唧唧很是不悦道:“你这少年跟来做什么?你有资格拜访我家主帅么?” 这话让哨塔上面躲着的五人啧啧称奇,都觉得三保哥哥真是天生适合摆黑脸的奇才,五个人悄悄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下一次,还让他干这事吧! …… 可怜马三保却不知道,自己又被五个结拜兄妹给卖了,这货还在门口杵着耀武扬威,努力扮演着打压某个驿卒的黑脸角色。 顾天涯果然被他唬住,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暗暗道:“看来这次娘子军之行,须得万分的小心谨慎,光是劝动平阳公主帮忙还不行,还得让娘子军的将领们也服气,否则的话,恐怕会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比如这个马三保,一直看我很不爽……” 他却不知道,马三保此时同样在暗暗嘀咕,不断犯愁道:“我这么不要命的找他茬,以后会不会被他穿小鞋啊。虽然我是公主的铁杆家奴,按说不会被无故治罪,但是,枕头风的威力很吓人啊。”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顾天涯和马三保,各自都觉得头皮发麻。 …… ……第三更到,今天爆了接近一万字,前面情节太苦了,所以稍微加点轻松元素,这么写也不是瞎写,是铺垫娘子军几位将领的友情深厚,小事上相互卖来卖去这么多年还能在一起,以后他们拧成一股绳的时候,就是顾天涯横扫天下的依仗。 第39章 【娘子军还有一位‘大帅’?】 半盏茶过后,娘子军帅营! 一个巨大的火盆当中燃烧,烘烤的整个营房热力四射,但见一个浑身甲胄的女人傲然坐在上首,下方垂手恭立着整整两排的将领。 男将领站成一排,个个杀气腾腾。 女将领同样一排,个个英气逼人。 也不知到底为何会摆出这等阵仗,颇有几分大战之前的沉闷和肃杀,此时顾天涯垂手立在帅营中央,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忐忑。 “看这个架势,不会是暗地里埋伏着刀斧手吧?只要一声令下,顿时狞笑跳出,然后手起刀落,给我来个乱刀分尸……不应该啊,不应该啊,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按说犯不上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吧?” 顾天涯额头上悄然冒汗,心里不断闪过杂乱的念头。 可惜任凭他如何聪慧,始终看不透眼前的一幕,不管他如何沉稳,这一刻也觉得两股战战。 人只有进了军营以后,才会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不怒而威,尽管营帐里的众多将领并未刻意针对于他,但是他仍旧觉得浑身都在冒着虚汗。 “原来这就是军营,原来这就是权力……”顾天涯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下意识偷窥一眼坐在帅营上首的女人,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感慨和敬畏之情。哪怕对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不问他话,顾天涯仍旧感觉到无边的压力凭空而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侃侃而谈。 来此之前,他也曾在心中推测过各种情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自己能够轻松面对一切,然而真正到了帅营之后,他才知道所有的想法都是可笑的幻想。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获得这种体会,当你忽然站到一个大人物的面前之时,你会发现自己竟然连开口说话的底气都不足。 听起来可笑吧? 然而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平日里的侃侃而谈,平日里的满腹信心,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满脑子似乎只有空白。 哪怕他竭尽全力想要找个说辞,最后却发现竟然是有心无力。 原因很简单,他不敢贸然开口!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能让人望而生畏!(作者画外音:哪个读者若是不信,可以试想一下,假若有一天你突然见到某个省级书记,你试试看自己会不会怂?哪怕你平时胆量再怎么大,我保证你在书记面前大气都不敢喘,那就是权力的威势。) 顾天涯生平第一次有了亲身的体会。 这种体会足足持续了得有一盏茶时间。 整个帅营里弥漫着莫名的压抑。 也不知为何,顾天涯隐隐有种错觉,似乎是娘子军的将领们故意如此,他们刻意想要在一见面给自己尝尝这种威压。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驿卒,犯得上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针对吗? …… 时间似是过了良久,终于气氛有了缓和。 只见坐在帅营上首的那个女子突然展颜一笑,冲着顾天涯身边的昭宁远远招了招手,笑着道:“好姐妹,多日不见啊,快点过来和我一起坐坐,咱们姐妹俩个千万不要生分了。” 哪知昭宁似是迟疑一下,有些‘畏惧’道:“那是你的帅坐,我怎能随意过去?” 却见那女子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摆了摆手道:“今日不算升帐,所以不用顾忌太多的规矩,你过来就是了,咱们姐妹坐在一起。” 昭宁再次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走过去坐下。 顾天涯却在心中不断震惊,暗暗咋舌道:“好家伙,今日这等威势,气场何其强大,结果竟然还不算升帐,压根不需要顾忌规矩……不升帐之时尚且如此,升帐之时又该是何等场面?那时的威势之大,怕不是能把人给吓死。” 他心里念头不断闪过,暗暗又警醒了自己三分。 这时昭宁已经去那边坐好,低着头和那位‘公主’窃窃私语半天,似乎是在帮着顾天涯说了一些好话,所以那位‘公主’终于对他这个小人物有些留心。 但见对方缓缓平视而来,淡淡问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献上计策的人?” 顾天涯身体下意识一僵,他努力让自己压下心里的紧张。 他知道,昭宁已经帮自己创造了回话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抓住,接下来就看自己的表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拱了拱手,施礼道:“晚辈顾天涯,见过平阳公主。” 一番礼仪,做的十足。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低头弯腰下去的时候,上首的女子明显脸色微变,营帐的将军们也是呆了一呆。 唯有昭宁面色不变,反而伸手轻轻掐了那个女子一下,那女子顿时醒悟过来,连忙把脸色又恢复平静。 等到顾天涯行礼完毕抬起头来的时候,营帐众人仍是刚才那副气势逼人的架势。 一切都没被顾天涯发现,所以顾天涯也就不疑有它。 他轻轻咳嗽一声,准备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 哪知也就在此时,忽听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道:“你不需要自称晚辈,只以军中称呼便可。本公主虽然和昭宁私交甚笃,但也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随便照顾人,你若是想要攀扯关系的话,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资格……” 顾天涯心里一凛,连忙郑重道:“麾下明白!” 这却是改口自称兵卒的意思。 那女子点了点头,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淡淡又道:“说吧,有什么事?” 顾天涯连忙再次深吸一口气,满脸肃然道:“麾下此来,只为求助,事关顾家村建设一事,希望能够获得主帅的许可……” “说下去!”女子仍旧面色淡然,看不出心中是喜是怒。 顾天涯努力让自己保持不卑不吭,加快语速道:“事情的起源,是因为麾下不愿意强征百姓去服徭役,我们准备雇佣贫寒之人做工,并且根据做工的天数给予一定酬劳,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有三个好处……” “不用这么啰嗦,你直接说想求助什么?”那女子似乎性子很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顾天涯微微一怔,隐约却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他连忙开口,大声道:“麾下只求一事,希望主帅能当我的靠山,倘若麾下不小心惹出一些乱子的时候,恳请主帅到时候能够替我们撑腰……”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这是把诉求的范围提前扩大,也是悄悄给将来留一条多余的后路,如果只说是他自己求助,将来世家却去报复那些做工的百姓,到时候这位公主不愿意出手,岂不是白白让百姓们遭殃。 所以,顾天涯才在语句里面设置了一些漏洞。 但他虽然将求助的范围悄然扩大,心里却是隐隐的忐忑和不安。他不知道这位公主会不会听出来,又会不会因为他的小心思而暴怒。 可惜,他实在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只听那女子突然一笑,像是很有趣的问他道:“你知不知道,娘子军有个传统……” “传统?”顾天涯微微一怔。 却见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忽然语气变得傲然,语带深意道:“但凡娘子军之人,皆都是生死同袍,哪怕只是一个做饭的火佐,又或是喂养马匹的马夫,只要他入了娘子军中,那他就是娘子军的兄弟,如果犯了错,自会受军规,但是,我们自己人可以打,我们自己人可以骂,外人,不行!” 这话,说的好生霸气。 然而更霸气的还在后面。 只听女子突然又道:“你既然成了我娘子军的驿卒,那么你同样也是我娘子军的兄弟,哪怕你在外面惹了滔天大祸,也得由我娘子军自己处理,如果外人胆敢插手,先问问二十万生死同袍答不答应……” 这话,顾天涯却听的热血一涌。 他从小在小村长大,经受了无数的苦难艰辛,哪怕他心性再怎么坚韧,遇到压榨和欺辱之时也渴望有人帮他一把。 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渴望有个帮助。 然而他的渴望和希冀太难达成,乱世之中只能算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整整十八年,活的低声下气。 谨小慎微,生怕惹事。 因为一旦惹了事,再小的报复他也扛不起。 唯独今天,他听到了一句霸气无比的宣言,堂堂娘子军的主帅告诉他,他有二十万兄弟做靠山。 哪怕他只是一个驿卒。 顾天涯第三次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吸气根本不是因为紧张。 他正要开口表达感激,忽听‘主帅’再次开口,道:“驿站之事,关乎颇大,但是本帅既然已把权力下放给你们这些驿卒,那便代表着允许你们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至于会不会惹来敌人,又或者某些势力的反扑和报复,嗤,我李秀宁这一辈子,最害怕的就是日子过的太清闲。” 顾天涯听的血脉喷张,这分明是暗示他可以肆无忌惮啊。 他突然郑重拱手,满脸感激道:“主帅,麾下再给您行个礼吧,否则您给了这么大的支持,我若是白白受了感觉有愧。” 他正要弯腰行礼,哪知女子突然一声清喝,打断他道:“行礼就不必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咱们娘子军的传统,乃是打了小的来大的,今日你虽然是一个小卒,但我身为大帅同样力挺你,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传统,把它牢牢放在心中这一生,若是将来你也执掌了军中大权,你须得同样照顾娘子军的所有兄弟……” 这话,让顾天涯登时呆住。 我将来执掌军中大权? 您可太看得起我了! 第40章 【李秀宁的良苦用心】 他正想谦逊两句,忽见女子朝他挥了挥手,淡淡道:“本帅和昭宁多日不见,姐妹之间还有私话要谈,你若没有别的事情,就下去找个营房歇着吧。” 这是让他离开帅营的意思。 顾天涯哪有不敢答应的道理,但他心里却暗暗有些犯愁,虽然他现在已经算是娘子军中之人,可他在整个军中一点也不熟悉啊,主帅让他自己去找军营,他哪里知道军营在什么地方。 幸好有人突然站了出来,对他招招手道:“本将带你去。” 顾天涯惊喜抬头,随即有些发愣,盖因站出来之人有些古怪,赫然竟是个女性将军,顾天涯踟躇一下,小心翼翼道:“将军,麾下我……” 那女将噗嗤一笑,道:“放心吧,不会带你去女营,本将军和昭宁小姐也有一些私交,我带你出去是想给你普及一些军中的事。” 顾天涯这才长出一口气,连忙恭恭敬敬跟着女将军走了。 而整座帅营其余诸人,仍旧面无表情的站着不动。 直到过了足足得有一盏茶时间,才有人小心翼翼探头朝外瞅了两眼,然后,转过头来对内汇报,同样长出一口气道:“回禀大帅,柔将军已经领着顾公子去的远了。” 呼! 就在他禀告完毕的下一刻,满帐突然响起了十几声大口喘息,人人长出一口气,甚至有人擦了把额头。 这时忽见帅掌上首的女子急急起身,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逃窜下来,这女人使劲用手拍着胸前,大口喘气道:“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我真怕把戏演砸了,让顾公子下不来台。” 一众将军哈哈大笑,有人调侃道:“想不到青将军也有今天,你平日的雌威和杀气都去哪里了?啊哈哈哈,大家快看吶,青将军满脸都是汗。” 女人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然后,她目光转向刚才的座位,看着坐在那里丝毫未动的昭宁,满带心虚问道:“公主,婢子刚才没有演砸吧?” 这时的昭宁,满脸都是英姿之气,但见她淡淡点头,赞许道:“小青不错,演的很好。” 名叫小青的女子顿时长舒一口气,连连拍打胸脯道:“还好还好,幸亏婢子从小跟您一起长大,把您的举止动作学了个十足十,公主您是不知道啊,刚才我都快吓死了,生怕演的不好,会让顾公子下不来台。” 昭宁再次淡淡点头,道:“你和小柔从小伺候于我,这次你们两个演的都不错。” 小青又是长出一口气,俏脸之上全是怕怕的神情。 帐中那些将军哈哈大笑,忽然有人出声调侃道:“演是演的很好了,可是也埋下了误会,青将军刚才演的那般威武,恐怕早已在顾公子心里种下了印象,等到将来陪嫁之后,怕是顾公子不敢让你上床啊……” 小青登时一呆,眼巴巴看向昭宁。 昭宁面色淡然,忽的缓缓站起,悠悠道:“今日虽然不算中军升帐,但是大家开玩笑也该有个度,你们开着小青的玩笑,岂不是把本帅也给带上了?” 满场陡然雅雀无声。 刚才那个出声调侃的将军猛地提起手来,重重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然后左右开弓,连续抽了自己十几下,这才单膝跪地,满脸愧疚道:“大帅,麾下知错了。我已经自己抽了巴掌,请您再赐下军棍责罚。” 昭宁看他一眼,突然摇了摇头头道:“今日毕竟不是中军升帐,按照惯例大家是可以开些玩笑的,你不算触犯军规,责罚权且免了吧。另外,你刚才开的玩笑虽然不注重场合,但是这个玩笑却开到了本帅的心里,本帅确实是要嫁人的,小青和小柔确实也要陪嫁的,所以你这个玩笑也算有一功,回头可以去找马三保领个赏赐。嗯,就赐你一柄百锻斩刀吧,本帅知道你一直渴盼着。” 那将领登时大喜,连连冲着昭宁行礼,等他起身之后,忍不住哈哈狂喜,明明脸庞被自己抽的肿了,然而满脸都是得意洋洋。 帐中其他将军看的忿忿不平,有人哼哼唧唧骂道:“挨了一顿打,一柄百锻刀,早知道咱也故意犯错了,白白让你这厮得了便宜。” 那将军更加得意,笑声洪亮的吓人。 这时小青突然开口,满是好奇问昭宁道:“公主,您今天为什么要弄出这般阵仗呀?婢子知道您很看重那位顾公子,可您为什么非要给他弄出一个下马威啊?” 这话,其实也是众人的疑惑。 却见昭宁缓缓负手在后,目光忽然遥遥往下外面,好半天过去之后,才轻轻开口道:“他虽然聪慧过人,可惜毕竟出身普通,他从小经历的都是艰难和苦楚,导致养出的性格太过谨小慎微,虽然谨慎乃是好事,但是胆小可不能行,所以,我让你扮演我,用最霸气的语言告诉他,让他知道,他有靠山……” 小青眨了眨眼,嘟起小嘴道:“您这回答不对呀,婢子明明问的是您为什么要给他下马威,您回答的却是为什么给他找靠山。” “为什么要给他下马威?” 昭宁像是喃喃自语一下,目光再次遥遥看着外面,这一次,她似乎看的乃是长安方向。 又是好半天过去之后,方才轻轻开口道:“他既然认识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已经发生了转变,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参合到无数大事之中,方才你们也都看到了,他在小青的威势之下竟然连开口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小青才只是扮演了我这个公主而已,便能让他感觉得权力的强横,倘若以后他和更强之人争锋,岂不是吓得浑身都要发抖?” 这话,有很深很深的隐喻。 在场众人其实隐隐都能听明白,但是没人敢接这个话茬。 唯有小柔乃是贴心之人,再次开口道:“比您更强之人,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公主,您是在害怕太子和秦王以后将会危害到顾公子吗?” 她不懂昭宁回答,再次开口道:“所以您才会苦心设计,弄出这一场下马威,您是要让顾公子习惯权势的威压,让他以后不会再在这上面有弱点,对不对?嗯嗯嗯,小青觉得您做的对,咱家顾公子决不能让人欺负了,小青以后会继续努力扮演,争取让公子他不再在乎权势的威压……” 昭宁把目光看向她,忽然轻轻一笑,打趣般道:“现在就懂得心疼了啊。看来你以后必须得跟着我陪嫁。” 小青顿时俏脸泛红,扭捏的垂下了小脑袋。 第41章 【皇帝说:女大三,抱金砖】今天有人打赏很开心,发个超级大章 数日之后,入夜戌时。 大唐,长安,东宫,太子府。 李建成正在奋笔疾书,桌案上面摆满了一大摞写好的书信,这位大唐太子写信之时满脸疲惫,眉宇之间挂着浓浓的忧愁。 今个寒冬,天下皆冷,关陇之地虽然处于中原,然而气候未必就比河北暖和多少,尤其最近几日,连降数场大雪,再加上一股冷风从西北吹来,竟然在关陇之地形成了不小的寒灾。 寒灾! 这时代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 天有水旱之灾,百姓最怕寒灾,因为水旱之灾都可以躲避,实在难熬的时候可以举家逃荒,然而寒灾却不能行,这种灾害根本躲不过去…… 也许仅仅只需要一夜过去,就会有无数穷人冻死家中。 …… 世人经常以为,皇族得享欢乐,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皇族里面也有人活的很累。比如大唐的太子李建成,大半夜的还在奋笔疾书。 他今天已经写了足有上百封信。 此时夜色渐深,天气越发的寒冷,由于屋子里面烧着一个暖炉,弄的满屋子都是难闻烟气,李建成感觉有些憋闷,准备放下笔走到门外喘息两口。 也就在这时,忽听上空扑棱棱几声,但见夜色之中出现两个大黑影,几乎是一前一后降落了下来。 此时李建成刚刚跨出门槛,面色不由微微一变,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天爷,开开眼,今年已经太过艰难,千万可别再是报灾的急书。” 他目光直直看着那两个降落的大黑影。 那是两只豢养驯化用于快速传书的辽东猛禽。 却说两只鹰隼降落之后,很快有侍卫飞奔了过去,先是给鹰隼喂肉,然后又抚摸一番,等到鹰隼渐渐安静下来之时,这才小心翼翼从鹰爪上面取下了捆绑的小竹筒。 两只鹰隼,两个竹筒。 这竹筒里面装的就是飞禽传书,乃是这个时代最为快捷的传讯手段。 那侍卫取下两个竹筒之后,转身快步朝着李建成奔来,转眼之间到了近前,然而侍卫禀告的声音却有些古怪。 只听侍卫略显迷惑的道:“启禀殿下,收获飞禽传书两份,竹筒上面全都写着河北二字,竟然全是来自河北的飞禽传书。” “全是来自河北的传书?”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目光爆闪,急急道:“看看落款,可有区别?” 那侍卫其实早已看过了落款,闻言连忙再次禀告道:“启禀太子殿下,落款确有分别,虽然两份传书全都来自河北,但是各自的落款却不一样,一个竹筒写着卢字,一个竹筒写着昭字……” 他稍微迟疑一下,紧跟着又道:“卢字,应是来自范阳卢氏,宁字,小人却觉得特殊。” 李建成略略沉思,突然轻叹道:“昭字,指的是平阳公主。所以这份传书不用猜了,它必然是我那妹子从河北所发。” 那侍卫乃是心腹之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忍不住道:“以前公主发来飞禽传书,落款用的一直是个‘李’字,为何这一次,落款改变了?” 李建成也不瞒他,微微苦笑道:“她心里还有怨念,所以不愿意再用李字,她落款写了一个‘昭’字,这是那个丫头不久之前的谥号……唉,谥号,谥号,这丫头的怨气依旧很足啊。” 这番话涉及皇家内幕,那个侍卫没敢再次接茬。他只是双手举起两个竹筒,轻声问道:“敢问殿下,您想先阅哪一封?范阳卢氏乃是北地门阀,公主殿下同样坐镇北方,双方同时发来传书,想必写的都是大事……” 虽然写的都是大事,然而李建成几乎毫不迟疑,脱口而出道:“先看我妹子的书信。” 侍卫同样毫不迟疑,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火折子,吹燃之后,放于竹筒,火折子小心翼翼的不断烘烤,渐渐将竹筒密封的火漆烘开融化。 火漆烘开之后,他再也不敢拿着竹筒,而是急忙送到李建成手中,自己却避嫌一般走到了一侧。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出声道:“你把另一个竹筒的火漆也烘开,孤王读完这封书信会读那一封。” 侍卫连忙恭敬答应一声,再次拿着火折子烘烤另一个竹筒。 李建成则是急急打开李秀宁的传书竹筒,就那么直接站在门口冷风出阅读起来。 这一份飞禽传书,密密麻麻全是字。 随着一字一字读完,李建成的眉头渐渐皱起。 不知为何,他拿着书信的双手似是颤抖起来,过了好半天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感慨般道:“你这丫头啊,真是敢想敢做啊……” 这声感慨,很是复杂,像是纠结万分,又像是满心欣慰。 此时夜冷风寒,然而他没有转身回屋,反而站在门口吹着冷风,一双目光遥遥看向了北方。 他像是发呆,又像是眺望。 突然听到门口一阵杂乱脚步,有人急急高喊一声道:“太子殿下,陛下亲临!” 李建成一震,连忙抬脚相迎,哪知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已然看到父亲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连忙躬身施礼,恭敬道:“父皇,您怎么来了,夜冷风寒,您该歇着才好。” 却见李渊冲他摆了摆手,道:“心中有事,辗转难眠,索性就来你这里看看,朕知道你这个时辰肯定不会睡。” 李建成再次躬身,道:“儿臣还有几份书信要写。” 李渊看他一眼,突然问道:“是不是写给世家的求助信?” 这话问的吓人,然而李建成毫不迟疑,直接点头承认,轻声道:“是!” 然后才出声解释,一脸苦涩道:“关陇大雪,突然寒灾,百姓们多有冻饿而死之事,然而朝堂上却拿不出赈灾救济的好办法,大臣们每天只是争来吵去,然而百姓们等不到吵出结果,所以……” “所以你便写信给那些世家,希望他们能够再出手帮你?”李渊突然开口,说出了李建成将要解释的话。 李建成仍旧毫不迟疑,再次点头承认,道:“是!儿臣之所以写信,正是因为这个目的,大臣们在朝堂上争吵,是为了趁着寒灾争夺利益,彼此争执不下,丝毫不在意民灾,但是儿臣不能不在乎,儿臣得把粮食筹措到。” 李渊长长一叹,忽然像是愧疚般道:“老大啊,苦了你啦!” 这位大唐的开国皇帝缓缓伸手,直接将李建成的手掌攥在手中,又道:“自打咱们李氏起兵之时,你为了军粮和补给不断奔走,给人迎笑脸,陪人说好话,隋末大乱那些仗,咱们李氏和天下反王打了好几年,虽然连年征战不断,然而从未断过粮草,世人只看到你的弟弟和妹妹横扫天下,建立了万人瞩目的赫赫战功,可是谁能够往深处仔细的想一想,谁能够知道你在弟弟妹妹身后的默默付出。” 李建成面色平静,轻声道:“外人怎么看,于我有何干?儿臣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咱们李家的未来,这些事,二弟知道,三妹明白,就足够了。” 李渊看他一眼,忽然重重点了点头。 这位大唐皇帝伸手拉着大儿子迈步行走,爷儿俩个像是在院子里踏雪赏景一般,李渊感慨又道:“当初李家起兵,实力可算羸弱,天下十八反王,我们甚至连个名次都排不上,人强而我弱,必然挣扎求存,所以为父先是自己去向突厥称臣,又让你去迎娶世家妻子作为联姻,再让你二弟不断交好山东豪门,爷三个勉强才有了一番气象,唯独你妹妹白手起家,反而凭着一股子狠劲打下不少土地,至今回想起来,为父还觉得如同梦中……” 李建成展颜而笑,由衷道:“秀宁那个丫头,真的立了大功。” 李渊陡然开口,出声问道:“那么你现在可否明白了,为父为什么会深夜来此。” 这话明明问的无头无脑,然而李建成几乎毫不迟疑,直接点头道:“儿臣明白,父皇应该也收到了三妹的传书。” “不错!” 李渊郑重点头,脸色忽然有些肃穆,沉声道:“隋末大乱之时,世家趁机侵占土地,囊括天下财富,喝民血髓而肥,咱们是父子俩,不用说外话,倘若咱们李家没能夺得天下,那么咱们身为顶级豪门肯定也要掠民而肥,此乃世家立足之道,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但是……” 李渊突然住口不说。 反倒是李建成紧跟着开口,轻声道:“但是,咱家现在已经夺了天下,从此以后不再是门阀而是皇家。” 从门阀变成皇家之后,以前掠民而肥的事情肯定不能再做了,不但不能做,而且得反过来,皇者庇护天下,需要牧养万民,这是夺得天下的负担,也是身为皇族的责任。 李渊甚是欣慰,伸手拍了拍李建成的肩膀,忽然皇帝轻轻一叹,再次有些愧疚道:“老大啊,苦了你!” 这话他刚才说过一次了。 李建成面带微笑,突然也出声道:“儿臣是家中长子,哪有苦楚可言?咱们李家为了逐鹿天下,必须得到世家的扶助和支持,然而世家的好处岂是好拿的?一旦沾上就如跗骨之蛹一辈子,所以联姻这种事,不能让老二去做,也不能让三妹去做,唯有我这个大哥,才应该去承担,父皇,您勿需感伤,咱们,还是按照计策继续……” 这番话,有很深的暗指。 李渊双目直直盯着这个大儿子,好半天后突然老泪纵横,道:“老大,老大啊!” 堂堂开国皇帝,竟在儿子面前落泪,李建成顿时有些慌张,伸出手想去安抚自己的老父。 却见李渊伸手将他推开,哽咽又道:“咱们家的计策,确实是苦了你,让你去勾连旧有的关陇世家,让你二弟去扶持新兴的山东豪门,世上万千之争,其实都是利益之争,然而天下的财富是有数的,争夺的双方不可能和平共处,咱们要扶持新兴势力对抗旧有世家,就得付出一个李家嫡氏的作为诱饵,唯有做到如此心狠,才能骗过所有的人……” 李渊说到这里,像是再也不能自持, 但见皇帝陡然放声大哭,竟然抱住了儿子的肩膀,嚎啕道:“可是,老大啊,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啊?争夺天下的时候,你躲在幕后暗暗付出,建立天下之后,却又把你弄到明面做饵,你弟弟和妹妹获得天下赞誉,人人都要说一声他们战功赫赫,可是唯有咱们自己才知道,他们的赫赫战功是怎么得来的……” 李建成双手轻拍着老父的后背,温声劝慰道:“父皇,二弟会比儿臣做的更好!”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停,忽然再次开口,温声再道:“还有三妹,如今竟也成长了。以前她只喜欢领兵打仗,对于权术和内政极为厌恶,但是经过一次死劫之后,三妹突然像是变了个人,父皇,您也收到她的飞禽传书了,儿臣想请您分析分析,您认为此事可否能成?” “能成!”李渊毫不迟疑,陡然重重点头。 皇帝像是有感而发,语带喃喃接着又道:“朕真是很想知道,那丫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此次她发来飞禽传书,要用理清前朝田亩的办法针对世家,此策简直是神来之笔,恰恰打在了世家的理亏之处。” 李建成却变得语气肃重,沉声道:“虽然占了大义,但是仍旧很难,世家既然已把田亩吞了下去,想要他们掏出来必然发狂,所以此时不能一举而成,更不能大肆而动,唯有徐徐推进,方可缓缓而行。” 李渊点了点头,道:“即便只是稍加举动,朝堂上必然也会吵成一锅粥。” 李建成目光之中森然一闪,忽然眺望了东方一眼,道:“二弟他,应该也已接到了三妹的传书。” 说完之后,目光眺望北方,李渊同样也眺望北方,父子俩站在寒风中沉默。 好半天后,才听李渊略显踟躇道:“此事能不能,就看你三妹接下来的动作了。” 李建成却忽然神秘一笑,若有所指道:“或者应该换个说发,咱们要看那个能让三妹心思转变之人的动作……” 李渊微微一怔,随即目光有些热切,急急问道:“老大,莫非你探查到了什么不成?快跟为父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李建成目光再次眺望河北,像是想要把目光越过中原看向某人,轻声道:“是一个少年,而今方满十八岁,前阵子河北传来讯息,说是秀宁要把那个特批驿站设在顾家村,儿臣多方打探,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顾家村拥有一百个驿卒,九十九个都是娘子军的悍卒,唯独那个少年乃是村中出身,然而秀宁却没让他担任驿长,虽未担任驿长,但却派了一个憨子放在明面上……” 他便是通过这一点小小的纰漏,猜出了自家妹子为什么会由死变活。 李渊何等精明,闻言顿时领会,但是皇帝却目光闪动几下,迟疑道:“一个民间小子?而且还比秀宁小三岁。” 李建成连忙开口,道:“父皇,这次可千万不要再逼她了,三妹那个性子,万万不能再逼。” 李渊登时一怔,随即后怕不已,连忙改口道:“差三岁也不没事,女大三抱金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