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之下》 第一章 小镇 青山镇本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寻常小镇,平时鲜有外人至,此刻却因为启国的士考,而变得沸沸扬扬。 “下一个,凤华县考生,夏凡。”监考官拿着名单念道。 被点到名字的夏凡走出队伍,递上自己的木剑和包裹。 立刻有两个助手接过包裹解开,仔细查看里面的什物。 “衣服,两套,合规。” “药包,一袋,合规。” “筹纸,一叠,合规。” “钱银……”查到钱袋时,一人将其放在手中颠了颠,不由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不足五两。” 夏凡身后顿时传来了几声轻笑。尽管声音被压得很低,但他还是隐约听到了穷鬼、土包子之类的字眼。 “只要不超过限量,带多少都合规。”监考官倒没什么反应,就像是见过许多类似的场面一样,“在这按下手印,过桥吧。” 夏凡照做后拱拱手,穿过了连接镇内外的小吊桥。 这时,他才算真正进入“考场”。 而那些排在前面的考生,早已经满街跑了起来。 看来他们和自己想得一样,夏凡暗道,来到一个陌生之地,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先熟悉此地的状况,才好应对接下来的考核内容。 半个时辰后,逛完小镇的他总算对“考场”有了一个大概了解。 这座镇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小,与其说镇,倒不如说是一个村更为贴切。 它地处偏僻,背靠大山,周围被裂谷隔绝,与外界的通路仅有一座麻绳与木板搭成的吊桥。 周边的植被郁郁葱葱,放眼望去尽是苍天大树,走在路上都能闻到湿润的泥土芬芳。若换个时代,这个孤立的居住地在一些人眼中无疑是绝景,当作一个贴近自然的旅游景点毫无问题,但在此刻,孤立却意味着贫穷与落后。 四条纵横交错的泥巴路将镇子大致分割成一个井字,房屋不到三十来栋,大部分都是茅草顶的平房,甚至一些已经有了荒废多年的迹象。显然,它的规模正随着岁月在不断萎缩。 也就井字中央稍微像镇一点,道路边至少是两层青砖房,还有一家旅店和茶楼。 而这儿,自然也成为了青山镇最热闹的区域。 “这位兄台,叨扰一下,”忽然有人拍了拍夏凡的肩膀,“你也是来自凤华县的?” 夏凡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身形微胖、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子正满脸堆笑的望着他,眼中甚至还有些期许。 “没错,不知你是……” “嗨,老乡老乡。”对方彷如松了一口气,“我叫魏无双,之前就排在你身后两三位,刚好听到了考官大人的问话。” “原来如此。” 见夏凡挑眉,魏无双又连忙摆手道,“我并未觉得只带半袋钱有什么问题,毕竟不是谁都是大家子弟,也就那些门派弟子架子高,喜欢小瞧人罢了。老实说,我对他们也讨厌得紧。” “对了,要不我们进去边喝边谈?”他望了眼茶楼,“这顿让小弟我请便是。” 这算是自来熟还是无事献殷勤?心想反正无事,夏凡便答应下来,他也有些好奇对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找了个二楼靠边的空桌坐下,魏无双娴熟地点上一壶绿茶,还加了一碟煮花生和一盘生切猪耳,显然平时也是个经常逛馆子的主。 说起来似乎挺普通,但夏凡知道这绝非一般百姓生活的常态,能在这个时代下馆子的,家里多少都有些闲钱。 至少他从未下过。 这也算从另一个角度体验生活吧。 “不用客气,”魏无双做了请的手势,“如果还想吃什么,跟我说就是。” “这已足够。”夏凡给自己倒了杯茶,“钱银有限,最好省着点用,还不知道这场考试要持续多久呢。” “也是。”说到考试,魏无双的神情明显萎靡了些,“听说士考的录取率虽不低,但优差有别,如果被评定为下等,还不如不被选上,毕竟那可是要拼命的活计。只是……哎,你我都出自散户,又怎么比得过那些世家高徒。” 每次听到士考,夏凡心底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尽管他早已接受这便是现实,但仍无法忽略两份常识相互碰撞所产生的异样。 没错,在这个世界,本只活跃于怪谈传说中的种种异象,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它也绝非存在于某个山坳、墓穴或偏远荒地,而是实实在在影响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了应对这些邪异事件,各王朝设置枢密府,选拔相关人才,以护一方安危。 而它选拔的方式,便是公开考试,凡录取者皆为方士,不但具有官身,其待遇也和一般官员无异。因此时间一长,士考逐渐成为了继科考、武考之后的第三大全国性统考,且由于枢密府不在六部之中,而归皇帝陛下直接掌控的缘故,它近些年的势头已然在武考之上。 和科考一样,士考也为三年一次,但形式却不是分为秋闱春闱层层选拔——任何有意愿者,都可以在夏季大考前申请登记,通过身份审核就等于有了准考资格。士考一般会持续数天,结束后即可定出高低。 据夏凡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士考的录取几率在一半之间,比科考看似要宽松得多。不过考虑到方士的职责,这也是合理之事。毕竟参加士考的人要远低于科考,同时又是三年一考,如果再拉高要求,必然会导致枢密府人手紧缺,进而影响到各地的安危。 只是考试总会分高低,勉强过关的方士就算有了官身,分到的地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问题在于,那些走马上任的文官哪怕地方再穷,也就日子过得清贫点,慢慢熬资历总有翻身的机会。可枢密府不同,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要和各类异象打交道,一不小心因公殉职了也不奇怪。 有这份区别在,也难怪魏无双会担心自己的名次。 “士考是主动报名,自愿参与,你不来的话不就没这些烦恼了么。”夏凡不以为意道。对方显然不是那种需要搏一搏的人,兜里随时有几个闲钱,平日里还能下下馆子,这种人就算不当官也能活得挺滋润,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不怕兄台笑话,我是被家父赶着来的。”魏无双无奈地咧了咧嘴,“他说做买卖做到头,那也只是个商人,比起正儿八经的官家,那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还说我不来的话就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上天赐予的天赋,还对不起我吃的那些大米。当然,最主要的理由还是他手里的那根皮鞭……” 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应该不是家里的长子吧?” “这你也知道?”魏无双闷闷地喝了口茶,“父亲三儿两女,我是老二。” 看来确实是亲生的。 不过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凤华县逗留的这段时间,自家师父不仅丢了盘缠,还因为想快点挽回损失,又在赌博输了一笔银子,差点连人都丢了。如今师父被赌场扣着,正等着他考取方士、拿着俸金回去赎人,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若不是看在便宜师父捡了身为孤儿的他并照顾了他十多年的份上,夏凡真想丢下对方一走了之。 他摇摇头,将这段不堪的回忆暂时抛开,决定直入正题,“你请我喝茶,到底是想谈什么?” “诶?不,也没什么……”魏无双微微一愣,随后挠着脑袋道,“我想兄台既然同是从凤华县来的,说不定能结个伴相互照应下。如果兄台有麻烦,我也能帮衬一二。” “就这些?”夏凡不动声色问。 “当然,我并没有其他意思。”被直视片刻后,魏无双干咳两声,“好吧,若是接下来的士考你我也能互助下就更好了,自然,是在不违反规矩下的情况下,我绝没有用一碗茶贿赂兄台的想法!” “你是指……合作?” “对,合作。”魏无双连连点头道,“我觉得这士考和另外两大考大不相同,相互协作或许并不算作弊。” “何以见得?”夏凡缓缓喝了口茶。 “拿秋闱来说吧,到考院那都是要搜一遍身才送进去,院内有隔间,一旦进入就不得随意喧哗,更别提和他人说话了。事实上就连上个厕所,都得由监考官陪同。但你看这儿——”魏无双环视茶楼一圈,“我们已身处考场之中,却不禁交头接耳,甚至还能边吃边谈!” “还有那些穿着同一套袍子的,”他朝中央一张大桌子努努嘴,“我注意他们从排队起就聚在一起了。那都是世家子弟,应该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若是像科考那样,大家都是竞争者,他们不至于对同伴毫无提防才是,但现在看情况似乎并不是那样。我想士考说不定是允许大家帮衬着通过考核的,而且一伙人的优势要比一个人的更大。” 夏凡不禁挑了挑眉。 这家伙看似有些呆笨,没想到观察力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这已经是难得之事。 第二章 因为无知 “夏兄,你怎么看?”见他不作反应,魏无双忍不住问道。 夏凡微微一笑,“我在想,与其胡乱猜测,不如问一问知道的人。” “啊?谁会知道?” 他抬起手,朝店小二招了招,“小二,麻烦过来下!” “嘿,来咧!” 夏凡把头一偏,“看,知道的人来了。” 魏无双不由得张大嘴,一脸讶异道,“你觉得……这茶馆的小二能知道士考的内幕?” “其实我一开始就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偏僻村子,中心处会有旅店和茶楼?”他放下茶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缓缓道出,“既不靠近大城,又没处在交通要道上,如果不是举行士考,谁会没事跑到这里来打店投宿?纯赔本的买卖,这天下应该没人愿意做才是。” “呃……”魏无双也愣住了,“你说得好像确实有道理。” “看这青砖地板,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不太像临时砌出来的。这店子之所以能维持这么久不倒,必定是有其他收入来源支撑着。而不在乎账面盈亏,愿意把钱投在这种地方的,你猜会是谁?” “莫非……是负责举办士考的枢密府?可就算如此,跟店小二又有什么关系?”魏无双依旧不解。 “科考只需要一张卷子一支笔,武考只需要一块空地和武器,两者基本都不限地点,那士考呢,总不至于随便找个地方都行吧?否则枢密府也不会大费心机的把大家召集到这个偏远小镇里来了。”夏凡循循善诱道,“毕竟从办公和行政成本上来讲,去大城市总是最优选项,这也是为何两考最后一试皆定在京畿的原因。” “行政……成本?”同乡艰难的重复道。 “咳,不必在意用词,你理解成举办一次所需要的开销与获利之差就行。”他伸出两根手指,“总之,以上不难推断出两点,能举行士考的考场具有一定特殊性,数量应该不会太多;而要维持这样的考场,则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银钱。” “枢密府虽然极其重要,却也不能胡乱花钱,他们长期维持着青山镇不倒,必然不会只是为了这一次考试。换而言之,这里应该举行过多次士考了。”夏凡最后下定论道,“如果店小二是当地人,那么他应该也经历过类似的阵仗。” 魏无双一时说不出话来。 “二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谈论间,店小二也来到了他们桌前。 夏凡先点了份卤牛肉,接着话题一转,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问道,“对了,你在这茶馆待了多久了?” “回客官,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跑腿了,少说也有十几年呐。”小二热情地答道。 “平时的生意应该没这么火爆吧?” “您说得没错,上一次这么忙大概还是五六年前。” “那时候来的也是像我们这样的人?”魏无双连忙追问。 对方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 夏凡恍然,看来这是经验丰富啊……他咳嗽两声,指了指腰间。 魏无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从腰包里掏出半角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用袖子微微一扫收下银子,“应该差不多吧。我记得他们谈论的话题也都是士考啊咒法啊之类,当然具体的我也不太明白。” 魏无双顿时激动起来,“那你知道他们考核的内容吗?” 对方再次闭嘴。 这回不需要提示,同乡已经将另一个银角推到了他手中。 “老实说,不太清楚。”小二乐道,“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可不敢去碰。而且那群人大多是深夜活动,还专门往后山里钻,大家连避开都来不及,又哪会凑上去问个究竟啊。要说镇里有人知道的话,大概也就那几个老猎户吧,据说当时有人请当他们当向导,一晚上就挣了十多两银子。” 魏无双正准备再套腰包时,夏凡却按住了他,“行了,你去忙吧。” “好嘞!”店小二应道。 “等等,我还想……” “看看周围。”夏凡打断了魏无双的话。 后者这时才发现已经有好几桌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尽管他们仍装作吃吃喝喝的模样,但扫过来的目光明显变频繁了许多。 “小二,这边这边!”见店小二转身,立刻有一桌人喊了起来。 “看吧,没必要把钱都花在这上面。”夏凡捏起一粒花生扔进嘴里,“既然其他人愿意掏这笔钱,还是把机会让给他们好,只要我们能确定这里不是第一次举行士考,那么问谁都差不多。何况我们能想到这一点,枢密府也一定能想到,监考官不禁止我们和当地人交流,那么必定有不提前泄题的把握。问多了,反而有可能对我们不利。” 魏无双皱眉思索了下,才猛地抬起头,“你是指——钱银?” “十两银子不算少,却也绝不算多。”夏凡点头道。按照粮食购买力来换算,这个时代的一两银子,差不多在五百元左右。十两现银对他和便宜师父来说是一笔掏不出的巨款,但对大家族弟子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为什么进入小镇前只能携带这个数目,恐怕也跟考试有一定的关系。刚才那人不是提到了吗?请个当地向导就花去十几两银子,这已是好几个人凑钱才够着的数目。”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地方。”魏无双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来,“不知兄台的尊师是哪位高人?” “高人?”夏凡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便宜师父的形象——一个逢人就说你印堂发黑,我能替你消灾解难的中年大叔形象,“连士考的参考费都凑不齐,还需要弟子自己先垫着,你是不是对高人有什么误解?” “但兄台的见识实在让我叹为观止,我从小混迹商铺,自认对钱财颇为敏感,可比起你还是差了许多。”魏无双佩服道,“如果不是尊师的原因,那么你之前一定闯荡过很多地方。” 夏凡不禁想笑,他跟着便宜师父确实在不少地方待过,但那绝不是闯荡,而是漫无目的的流浪。 算上两世经历的话,那就更多了。 只是他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对方。 另外,令夏凡察觉出异样的地方并不止茶馆一处。 比如当地人的反应。 青山镇的居民最多也就一两百人,而考生则足足有四百之多,如果一大群外人涌入这片封闭之地,必然会带来抵触和防备。但他逛了一圈后发现,当地人的表现也太自然了点,该干嘛干嘛,甚至还会和考生打招呼,就好像……早已习惯这样的事一般。 “你家是开商铺的?” “大碗粮铺就是我家的店面。”魏无双答道。 “噗,”夏凡差点被呛到,这不是凤华县生意最好的那家粮铺吗?而且店家还会偶尔发放一些救济粥,师父就经常去占便宜。能在启国开粮店的,就算不是世家门阀,那也不是普通的商人小贩了。 “兄台见过?” 没见过才怪,那可是县里最中心的位置了。夏凡白了他一眼,心中已将对方划入了资产阶级敌人一栏,“嗯,算是。” “嘿嘿,等士考结束,我一定请夏兄在凤华县好好吃一顿。” “不,有这一顿就够了。”夏凡站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多谢。” “……等,等下,”魏无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愿意和我——” “合作吗?”他摇摇头,“你其实有一点说得没错,那些门派和世家弟子优势远大于散户,就算能通过士考,名次估计也不会太高。因此对于你而言,最好的选择是故意失败——进不进枢密府对你影响都不大,而因为考核落选,你老爹应该也无话可说。回到凤华县,你还是家里的二少爷,一辈子衣食无忧,至少比分配到某个城镇,最终死于某次邪异要强得多。” “所以快点回家吧——”夏凡说到这里挥挥手,“当一个生活平淡乏味的富二代不好吗?” 他看得出来,魏无双并没有必须通过士考的决心。 后者的脸明显涨红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但最终魏无双竟生生忍了下来。 这可不常见,夏凡暗暗称赞了一声——十五六岁到成年这段年龄的男孩,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啥都能丢,唯面子不能丢,说白了就是爱逞强,喜欢钻牛角尖。然而对方却在不服气之余,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过了半刻,魏无双才开口道,“那你呢?你和我一样难以取到好名次,难道你就不怕吗?” “谁说的,我可在乎自己的命了。” “那为什么……” “因为无知吧。”夏凡轻轻叹气。 “无知?”魏无双满脸的惊讶,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人和无知联系在一起。 因为对这个新世界一无所知,才会想要近一步去了解。夏凡清楚,心中的违和感正是来自于现实与常识的对立,来自于陌生环境的反馈。如果他这一生只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具有天赋,为便宜师父还债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出这档子事,他也迟早会走出这一步。作为管理一切异象的枢密府,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平台。 何况对于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他而言,求知解惑已成为了一种刻入灵魂的本能。 不过这些就算说出来,这世上的人大概也无法了解吧。 他摆摆手,转身朝外走去。 第三章 考核内容 不过夏凡并没有直接离开茶楼,而是停在楼梯拐角处,一直等到店小二送来新点的卤牛肉,才叫住对方,将牛肉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面对客官的古怪要求,小二倒也没有太多疑虑,毕竟他之前和魏无双同坐一桌,而后者依旧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打包”走牛肉后,夏凡才不紧不慢地出了茶楼——如此一来,连中午饭都省了下来。 反正同乡亲口说过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点,而他也相信魏无双不会介意这一盘凭空消失的卤牛肉。 老实说,他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评价并不坏,心性不差,在羞恼之余还能正视自己,这已是难得,何况家境还颇为殷实,若拉拢上以后在凤华县的日子必定好过许多。可惜他说的也都是实话,既然是因为家里的强迫而参加士考,那么完全没必要去冒那个险。 师父曾反复叮嘱过他,对付邪异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如果没有下定决心且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要轻易介入其中。 从便宜师父平时只处理些小鬼小魅,一遇到枢密府方士就避而远之的作风来看,他十有八九没有骗自己。 待到下午,监考官终于将所有人召集到小镇中央,告知了此次考核的内容。 其主题竟意外的简单,只要在限定时间内摘满一瓶灵火之源即可。 所谓的灵火,则是民间泛称的“鬼火”,其源头晾晒研磨后可当做几种方术的释放药材,算是比较容易制得的东西。 夏凡当然不会站出来说这现象应该叫磷火,燃烧的是磷化氢,产生至腐坏的人体骨骼——因为那些粉末确实可以引发一些神奇的现象,并且具有可重复性。而后者偏偏是科学实验中最重要的一则信条。 他的常识在这里不起作用,或者说,在以另一种他不知道的形式运行着。 正因为灵火不算稀罕,采集起来也十分容易,带上一把铲子往下挖便是,因此主考内容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声。 也无怪考生讶异,就算是普通人,只要胆子够大,都能轻易办到此事。 监考官丝毫不理会大家的议论,径自揭开身边的红绸,露出了下方盖着一块告示牌与一张长桌。 桌上摆放着一大堆瓷瓶,显然便是士考所要用到的容器。 告示牌上的墨字则是对考核细则的进一步说明,但总体而言也十分简洁,仅有三条。 「一、士考时间为七天,期间不得离开青山镇。」 「二、禁止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 「三、不可谋害同期考生。」 “违反以上任意一条规则的考生,将直接判定为不合格!”监考官大声说道,“那么,大启国第十期士考就此开始,祝各位考试顺利!”说罢转身即走,完全没有给大家解释的意思。 “等等,七天?”众人顿时哗然。 “一天就能搞定的事,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时间?” “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合格吗!” “管他的,先把瓶子拿了再说。” 这句话像提醒了大家一般,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排在前面的拿到瓶子不出去,后面的则挤不进来。甚至在推挤过程中,有好几个瓷瓶从桌边滑落,摔了个粉碎。尚未拿到的考生生怕自己因为没有瓶子而失去资格,推挤得更为用力,有人不慎摔倒,眼看着就要演变成一场踩踏。 “都给我住手!”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彻全场。 只见一名女子跃上长桌,拔出腰间的木剑,做出一个即将下劈的姿势,“谁再动一步,我就把这些瓶子全部敲碎!” 骚动顿时为之一滞。 甚至没人提出质疑——因为他们确实发现,规则中并没有不准破坏容器这一条。一旦她真那么做了,会不会犯众怒另说,他们没法完成考核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倒是一名和女子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男子站出来焦急道。 “当然是维持秩序啊。”女子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随后将剑朝人群中点了点,“那边那位,麻烦将摔倒的人扶起来!还有你,和你,都扶一下人!” “我凭什么听你的?”有人不忿道。 “嗯?”少女将手中的剑下压了几分。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抗议者身上,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被点名的考生乖乖朝跌倒者伸出了手。 “很好!其他的,一个个上前,到我这儿领瓶子!放心,这桌子后面还有好几箱瓶子,数量绝对够。师兄师弟们别愣在那儿,过来帮我一把。” 简单几句话,就将一场可能的踩踏消弭得无影无踪。 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夏凡总算能缓过气来,他一边顺着人流向前,一边好奇的望向那名女子——她看上去个头不高,顶多十五六岁,面容仍未脱去稚气,却已经有了美人的底子。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灵动,宛如一捧清泉。 而她穿着的那身锦袍,也同样引人注目。淡蓝色的布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双肩位置还各绣着一对羽毛花饰,其纹路根根毕现,仿佛跟真的一样。再看看那些和她身穿同样服饰的考生,便知道这伙人正是魏无双口中的“世家弟子”。 “他们是……幽州洛家的人?” “朱雀双羽,应该错不了。” 听到身边的人低声议论,夏凡忍不住插话道,“嘿,这位兄台,洛家名气很大吗?” “你连洛家都没听说过吗?”那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人家可是士考大户,每次都有合格者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前三名基本会有洛家一个名额。” “对了,我之前还听说,洛家这代天才弟子颇多,其中一名女孩更是天赋卓绝,说的莫非就是她?”另一人接话道。 “不会吧……这举动也太莽撞了点,不像是天才所为。你没看到她师兄也对此举极为不满吗?” “的确,如果她不是洛家的人,这次士考就算到此为止了。” “呵,得罪了那么多人,就算她是世家弟子,接下来几天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 夏凡倒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对方之所以能瞬间控制住场面,跟她的身份毫无关系。关键在于她抓住了考生们的命门,才能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用短短几句话将众人震慑得动弹不得。 哪怕换成一个普通人,只要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关键,亦能做到这一点。 有了维持秩序的人,场内的流动反而变快了,不一会儿,排在后面的夏凡便领到了自己的瓷瓶。 而这时那名少女也早已下了桌子,被她的师兄叫到了一边。 从两人的神情看,似乎有些争执,不过男子脸上更多的并非恼怒,而是担忧。 远远经过他们身旁时,夏凡还听到了几句对话,显然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你应该清楚,参加士考的不止我们一家……” “斐家、方家都在看着我们,还有宫里的人……” “师兄,我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们都会进入枢密府……而枢密府最大的职责,就是维持这世道的秩序,提前适应下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况——”说到这里时,她偏过头来,像是知道夏凡能听到这番话一般,朝他笑了笑,“那时候我们正处于旋涡中心,一味袖手旁观的话,说不定也会被混乱所波及到喔。” 看来小姑娘五感也挺敏锐嘛。 夏凡在她善于洞悉的评价后面又加了一条。 你们既然不压低音量,那我自然也不算偷听——回了个理直气壮的微笑后,他将注意力重新移到了考试内容上。 手中的这个瓷瓶呈纯白色,底部有枢密府的烧印,应该是为士考专门准备的,其个头差不多有矿泉水瓶大小,想要把它装满显然需要不少骨粉——不对,灵火之源。考虑到参加此次士考的人数在四百左右,那灵火之源的总量便有些惊人了,如果没有一大片墓地还真不好搞定。 问题在于,青山镇就这么点大,哪怕把居民都埋了,估计也凑不出士考所需的数目来。 当然,既然是考试,那么一部分被淘汰也是正常。看来考核首先检验的,应该是考生的信息搜集能力了。 夏凡也注意到,在大部分参考者还在质疑考试内容的时候,已经有一小撮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中央区域。恐怕这些人已经意识到,谁能先找到青山镇的灵火地,谁就能抢占先机——而询问当地人,或是请他们带路,都是上佳的选择。 不过思索片刻后,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去旅店。 如果士考只有一天,那么他肯定也跟着这一小撮人去了,可偏偏监考官给了七天时间。换句话说,接下来的食宿很可能都得由他们自己解决,而那间规模不大的旅店怎么看都不够给所有人住的,能塞下一百个就算不错了。由此可见,客房必定是稀缺资源,大多数考生估计都得住到外面的那些破屋子里去。 作为一个流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夏凡深知一间舒适的房子和一个仅能遮风挡雨之所有多大差别。若说蚊虫骚扰只是让人无心睡眠的话,那么各种毒虫和蛇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了。况且他们如今身处于半山腰上,周围又被森林覆盖,昼夜温度和湿度完全可能由于一场大雨而变得截然不同。万一染上风寒,别说坚持完成士考了,就连活着回去都是件难事。 因此他决定先租间屋子住下来再说。 第四章 狐(求收藏、推荐票!) 事实证明夏凡的选择没错。 当他向店家提起这事时,才发现还空着的房间已屈指可数,其中大头早被那些世家子弟订下,余下的不是要价甚高的上等厢房,就是通风采光皆差的底层小房。 另外即便是最小的单床房间,其收费也高达一两银子一天,这个价格已和京畿的大客栈相仿,俨然摆明了一副要宰客的态度。 夏凡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监考官要将“不得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写进考试规则里了。若是这种“黑店”搬到外面去,只怕要不了几天就会被人砸个稀巴烂。 按照这个思路推测,店子提供的一日三餐恐怕也都是“景区价”,携带进来的十两银子若不精打细算的话,估计撑不到考试结束。 大门大派的弟子并不缺钱,但在规则的限制下,银子隐然也成了一种重要资源。 是用它来维持自身的良好状态,还是去交换情报,都得由考生自行判断。 夏凡发现自己似乎摸清了考试组织方的思路。 比起你问我答的科考、拿起兵器就上的武考,士考显然更偏重于考生的综合能力。 它更加自由,但需要考虑的东西也更多,而且答案不止唯一解,只要不违反规则,怎么来都行。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此种测试方法或许十分奇特,但对夏凡而言已算是见怪不怪了——比起单纯的测试术法能力,他更中意这种完全看个人发挥的方式。 他掏出三两半银子,直接订下了三日住房,外加今晚的晚餐。 从凤华县赶到青山镇可谓一路奔波,风尘仆仆。既然时间充裕,不如先好好休息一晚,将状态恢复到万全。 回到房间,夏凡忍不住撇了撇嘴。 不愧是大家挑剩下来的住房,尺寸有没有五平都不知道,一张窄床和一张木桌就是全部家具。楼板倒是略高,距地差不多三米,以至于窗户也开得很高,不踩在桌子上根本无法够着,一边修习一边欣赏外面景色是别想了。 不过房间整体倒是很干净,房梁角落没有蜘蛛网,床脚也不见灰尘,比起那些无人打理的茅草房无疑要好上太多,看来枢密府的钱没有白花。而另一个优点便是,它位于一楼走道尽头,整个旅店的拐角处,算是店里最安静的一处住所,非常适合修行。 想到这里,夏凡干脆放下包裹,爬上床打起坐来。 自打他被便宜师父收养后,这样的修习便从未间断过,无论寒暑雨雪,至今已有十五年。 这也是世间万法的入门方式——引气入体。 说起来很老套,但先人认为宇宙初开,混沌化二,重的为“积”,下沉聚为死物。轻的为“气”,上浮遍布寰宇,并凝聚成生灵。活物虽因气生,却也失去了气的活性,因此想要壮大自己,必须重新掌握纳入气的法门,令其不断洗涤自身,方能重新建立起与气的联系。 这一套理论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辞颇有些相像,看上去极为唯心,但问题偏偏是,气确实存在。 事实上能不能感知到气,正是跨入方士门槛的先决条件。 夏凡至今还记得,在师父的引导下“看到”气的那个晚上——漫天繁星之下,忽然出现了比星辰更醒目的东西,它们不似云雾,倒更像是另一种星辰:光点彼此闪烁,随风飘动,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只有在视野远方,它们才会连成一片,形成气的状态。 也就是那一天,他原有的常识被击得粉碎。 一连串问题涌上脑海,宛如喷发的火山,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才让这些明显超过年龄范围的疑问不至于脱口而出。 而且他心中清楚,就算是师父,也不一定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至此以后,夏凡便在修炼上投入了极大的精力。 日复一日的打坐,哪怕饿着肚子也不落下修习,学习符箓的画法,学习有关方士知识的一切。就连对一切都不怎么上心的便宜师父,也对他的表现感到大为震惊,还说这世间能者天才不知凡几,但小时候就能有如此毅力和悟性的,千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只有夏凡知道,自己跟天才毫无关系,悟性来自于系统化的教育,而毅力不过是年龄积累的伴生物。 没错,他曾生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记忆里关于那边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他怎么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 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明晰的界限,仿佛是眨眼之间,又仿佛过了很久一样,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成为了一名在泥地里打滚的孤儿。 就连夏凡这个名字,也是他沿用过去的记忆,自己给自己取的。 幸运的是,便宜师父并未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 大概他觉得,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记住父母取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 凭借着领先一步的学习能力,夏凡很快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整体的认知。 正因为生灵因气所生,也就意味着意识先于身体诞生,同样身体消亡后,意识也不一定会重新回归于气的状态。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意识能独立存在,或演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魍魉鬼怪。如果不加处理,它们会在气中不断壮大,最后祸害人间。 虽然夏凡还未见过真正能祸害一地的妖魔,但也跟师父解决过一些小的邪祟,确认了它们并不是什么民间怪谈。 除此之外,引气修习至今,他也能切实感受到身体的变化——无论是力量还是反应、视力与听觉,都远远好过普通人。或者说要不是因为这些改变,他还真不一定能在医疗水平恶劣、淋一场雨就有可能病毙的时代跟随师父一路流浪,且顽强地活到这个岁数。 这种肉眼可见的提升可谓进一步激发了他修习的动力。 如果说一份汗水就有一份回报的减肥是世界上最不会辜负人的投入,那么能提升身体极限的锻炼显然就更值得专心对待了。 进入修习状态后,夏凡感到那些细小的星辰正与自己融为一体,通过它们,他的意识仿佛有了无限的延展空间,每一次呼吸既像是来自于自身,又像是源自于世界。 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用过店家送来的晚餐后,他又继续回到引气状态,一直持续至深夜。 遗憾的是,感受气时需要聚精会神,并不能代替休息,也不能一边睡觉一边训练,所以该入睡时还是得乖乖闭眼。 就在半梦半醒间,夏凡忽然感到了一丝异样。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高悬于头顶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开启,从窗外透露进来一抹血红色的光影。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将木剑抓在手中,小心翼翼的踩上桌子,踮起脚尖向窗外望去—— 只见一轮红月高挂穹顶,将大地生生染成了一片猩红! 同时小镇中也有异变发生——地面上出现了众多土包,这些土包一点点被顶开,一具具骸骨从地下爬出,发出骇人的怪叫。 夏凡不由得一愣。 这场面仿佛似曾相识。 而且那些骷髅怪物,怎么看都透露出一丝可爱。 等等,可爱? 其中一具骷髅像是发现了它,转身一跃而起,直朝窗口扑来! 下一刻,夏凡惊坐而起,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 这是……梦? 如果是梦的话,未免也太真实了点,无论是清晰程度还是声音触感都远超过去的梦境,即使醒来后也能记得所有细节。 他不自觉抬头向窗户望去,接着心里微微一紧。 窗户确实被打开了,而且窗口处还多了些什么——他花费几秒适应黑暗环境后,才辨别出那团黑影的轮廓。 那是一个靠坐在窗旁的人影,而且目光正聚焦于他身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片漆黑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对方那双反射着微弱光线的金色双眸了。 夏凡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场怪梦和眼前的人有关。 “莫非……你也是野炊爱好者?” “野炊?那是什么——不对,你为什么不害怕?”出乎意料的,对方很快有了回应,而且听声音竟是一名……女性,尽管语气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为什么要害怕一群q版骷髅? 夏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不过对方愿意开口,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如果来者恶意满满,应该不会等到他重新睁开眼睛。 他摸索了下,从床脚的衣服里掏出火折,吹出火星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昏暗的火光顿时驱散了室内的暮色,也让他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来者并非人类——这是夏凡心里的第一个认知。 “她”看上去虽然确实像女子,但头顶那双竖起的耳朵实在太醒目了些。 如果对方不是cosplay爱好者的话,这种混杂着非人特征的物种,一般被称作魑,或妖。 “狗?”夏凡试探着问道。 没有回应。 “猫?” 能在夜晚中反光的眼睛,确实像极了猫。 依旧沉默。 “狼?”他再猜。 “够了,是狐!”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第五章 初识 “是吗……不好意思,犬科的几个分支都比较像,我确实分不太清……”夏凡讪笑着耸耸肩,心中却已翻起了掀然大波。 天哪,他居然遇到了一只狐妖! 师父曾说过,妖在邪异中算是危害较小的一类,原因就在于它们有自己的思想,懂得趋利避害,所以大部分妖类都会远离人类居所,尽量不和人打交道。因此有关于它们的记载很少,民间流传的大多都只是口耳相传的故事,算不得数,目前只知道它们确实存在,并且基于各类动物异化而来。 当然,师父原本的描述没有这么客气,而是直接称其为“畜禽走兽”,是气中污浊的部分,是世道衰败的表象。 “犬科?那又是什么?” “一个大分类,狼、狗、熊、狐都属于这个类别下——” “荒谬!狗也能和狐相提并论?”对方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但很快又发觉自己的声音过高,随即调整回了最初冷冰冰的语调,“别引开话题,人类。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害怕?” “你指的是那场梦吗?”夏凡略有些尴尬。 “那场「噩梦」。”她强调道。 “你让我做的?” “没错。”狐妖没有否认,一口应了下来,“天降异象、血月横空,死者苏生、邪祟附体,这不都是你们最惧怕的东西么。我只要稍加引导,你们便会自己补上毕生中所见过的最恐怖景象,就算被吓到尿出来都正常。但你为何不见惊恐?” 喂喂,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好不好。 夏凡此刻已大致明白了那场梦的由来,感情是对方设计了一个噩梦场景,把诸多恐怖元素加入其中,再由做梦者自行发挥。在这个时代,连一场流星雨都能被解释成不祥之兆,引得世间恐慌,更何况是夜空都被鲜血染红的诡异变化了。 但问题就偏偏出在这个“自行发挥”上。 血月要素过于经典,以至于夏凡记忆中能与之对应的场景实在太多,加上死者苏生这些特点,导致最贴切的场景居然是游戏塞尔达旷野之息——简称“野炊”里怪物刷新的一幕。 他总不能说自己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还有一丝怀念和期待吧?毕竟血月一出,意味着又能从怪物们身上收集武器和素材了。 “这个……大概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缘故,所以比较镇定。”夏凡咳嗽两声道。 “你经历过?”女子盯着他,“怎么可能?这些应该是我最先构想出来的才对……” 看来她对自己噩梦设计还挺自傲的。 “世界那么大,你怎么知道天下间就没发生过相似的异象?” “……”对方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他是否说谎。片刻之后,她转过头,像是想要离开。 “等下!”夏凡连忙叫住了她。 女子停下身形,目光不耐的望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今晚做噩梦的不止我一个吧?” 夏凡自认不是什么特殊人士,狐妖不大可能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明知故问。”她哼了一声,“你们打算成为方士,没错吧?而除妖灭魔是方士常挂在嘴边的话,换而言之,你们将来会是敌人,这么做有何不可?” 好有道理……这是要把“敌人”消灭在萌芽状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能悄无声息的潜入青山镇,只要带上一把匕首,再把噩梦换成美梦,估计没几个人能在被袭击前反应过来。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有成为方士。” “……啥?”夏凡一时没反应过来。 “很难理解吗?你们并没有真正杀过妖。只因为未来的一个可能而杀掉你们,不是什么高明的做法,反倒会让你们的污蔑坐实,这样的事我才不干。”她语气不屑道,“相反,为一个莫名的理由肆意杀害不是人类最常见的举动么?” 夏凡目瞪口呆。 这年头妖的三观都这么正常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说起来简单,但就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哪怕是基础教育已经普及的上辈子,也是严于律他、宽于律己的人多。 “枢密府的考试三年一次,用噩梦把你们吓跑,也就相当于减少了方士的数量。”对方抖了抖耳朵,“可惜,看来这招对你无效。” 夏凡好半天才接过话来,“……你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让你的图谋破灭么?” “这就是你们最有趣的地方。”狐妖仿佛咧开了嘴,“方士名额有限,被吓跑的人失去资格,你通过考试的机会不就大大提升了吗?再说了,你把真相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你。那些原本要被吓跑的家伙?不,他们才不会承认被一只妖怪用如此简单的伎俩所蒙骗,说不定反倒会记恨上你。考虑到这两点,你确定自己还会想要说出去?” 这家伙……莫非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噩梦不对劲的人。 “好吧……我不会说出去。” “你倒是承认得快。”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对于人类而言,只要对自己有利,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哪怕畏之如虎的邪祟,只要有利可图,也不是不能利用,何况是一只妖?” 说完她转向窗外,准备跳下—— “等下!”夏凡再次叫道。 女子的动作猛地一顿,脚差点滑出窗沿。 这次她回过头时,神情已有了一丝恼怒。 “你若想拖延时间的话——” “妖怎么就不能合作了?”夏凡理直气壮道,“老实说,我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妖,但如果妖都像你这样讲道理、知大义、懂礼貌,合作又有什么问题?” “知大义……懂礼貌?”狐妖显得有些懵。 “不愿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此乃知大义,我一叫你你就停下,这便是对谈话人的尊重,当然算懂礼貌的表现。而魍魉鬼怪既无法交流,也不会因为理亏就停止祸害苍生,你把自己和它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显然有失公平,因此我必须得纠正你的说法。” “……”这回哑巴的换成了对方。 夏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趁势追击道,“另外你之前有提到污蔑,说明人对妖存在某些刻板的偏见,但你对人的看法又何尝不是种偏见?就算大部分都不堪入目,也总会有例外存在——你能通晓人言,应该也是有人教导,那么这名先师呢?也是你口中的那类人吗?” 有那么瞬间,他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软化的迹象。 但很快,那点波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错觉一般。“伶牙俐齿之辈。” “谢谢,我每天都刷牙。” 女子冷哼一声,“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让我暗中帮你一把,好让你更容易通过考试吧?可惜我对你能不能合格不感兴趣,也不会和一个想要成为方士的人合作。你还是省省吧——” “有空的话,晚上过来和我聊聊天。”夏凡不紧不慢地说道。 “咳咳,”狐妖差点没被呛到,“你……说什么?” “合作的内容啊。”他一脸坦然,“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忙的话。至于什么时辰来,你说了算,就当是吓完人之后的休憩时间好了。” 对方仍有些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聊……天?” “既然是合作,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干。”夏凡拿起桌上一个布包,在她眼前摊开,“这便是聊天的报酬,你看如何?” 布里包着的,正是之前从魏无双那里蹭来的卤牛肉。 不得不说,这偏僻小镇里的店家手艺居然挺不错的,不仅卤味香浓,牛肉片也切得十分有劲道,他本打算留一部分到明天再吃来着。 点亮蜡烛时夏凡就注意到,尽管对方气势逼人,但身上穿着的却是皱巴巴的麻布衣。也许作为妖物,她的野外耐受性远超一般人,并不在意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可那不代表她没有喜好、不知享受,特别是她明显受过人类教导的情况下。 “咕噜。” 夏凡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蠕动声。 “简直不知所谓!”狐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道,“够了,人类,我没工夫听你胡言乱语,这些东西留着你自己吃吧!” 说罢她飞速跳下窗户,身手之矫捷似乎是怕他再喊出“等下”二字一般。 夏凡连忙爬上桌子,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幕说道,“不管你来不来,牛肉我都放在窗台上了,忙完了记得来拿啊!” 过了许久,幽静的夜里都没有再传来一声回应。 还真走了。 夏凡略有些遗憾的坐回到床上,心里仍未平复下来。 他听师父说过,如果遇到妖物,最好能避则避——民间有关妖的记载很少,主要原因是它们确实很少接触人类,但从另一个方面解释,也有可能是见过妖的人都死了。 要说没有一点紧张和提防,那是自欺欺人。事实上夏凡一直做好了从衣兜里掏出药包的的准备,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也能第一时间放出术法——尽管最终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不过比起紧张,他心中更多的是兴奋与好奇。 要如何了解未知?显然是亲身靠近未知。这亦是夏凡参加士考的主要原因。 有机会近距离和一只狐妖交谈,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就是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回来啊…… 第六章 监察者 当夜,青山镇外的一间大帐中。 账帘哗的一声被掀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守在桌旁的监考官沈纯借着烛光望去,只见两人都穿着漆黑的高领袍,脸上带着半截银面具,正是枢密府官员的标准装扮。其中高个男子的肩头绣有三条红线,这已是府中一地镇守的标志,相当于六部里的三品大员。 显然来者便是他等待已久的监察官,霸刑天大人。 只不过另外一人……沈纯将目光悄悄投向那名矮个子,他之前并没有听说,这次考试会有两名监察官来督考。而且那人黑袍上仅有一道白线,在品级上相当于刚入门的方士,按理说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士考重地。 不过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没发话,他决定还是当时没看见为好。 “呼,这面具真是闷死了,”高个男子进入帐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银面具拽下扔到一边,“有酒喝吗?” “霸大人,”沈纯无奈地拱手道,“此处只有茶水。” “啧,”后者啐了一口,往桌前一坐,魁梧的身形令椅子发出几要散架的咯吱声,“那就来一壶茶吧,要凉的!” 而那名矮个子既没摘面具,也没开口说话,而是挨着霸刑天坐了下来。 这代表着两人至少在身份上平起平坐。 沈纯不由得对后者也多了一份敬意,尽管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依旧为其倒了一杯凉茶。 枢密府虽然主要负责处理邪异事件,和正儿八经的六部官员不太一样,但当官就是当官,基本的眼力必须得有,否则不自觉得罪了人,被安排个以身殉职都不知道去哪里伸冤。 霸刑天直接将一壶茶凑到嘴边,灌了个底朝天。 喝完后他长嘘一口气,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总算问起了正事。“这次士考的大体情况怎样?” “回大人,”沈纯立刻答道,“青山镇分配考生四百二十七人,实际抵达四百零一人,目前一切顺利,暂未发生什么异常。” “连青山镇都有四百人?”霸刑天面露满意之色,“看来今年秋天枢密府又要多出许多新面孔了。” “人数这么多,合格标准不作提升吗?” “不降低就很不容易了。”他摇摇头,“上一年的蝗灾影响依在,齐国和高国又蠢蠢欲动,到处都需要人啊。上头也是给了很大压力的。” 这已涉及国政,沈纯不好再多言,只得点了点头。越是大灾,邪祟就出现得越频繁,有时候造成的危害甚至大过兵伐交戈,而这些都需要方士去应对。只是连考核都通不过的人,又怎么指望他们在面对这些重大威胁时能有所作为?加上培养一名方士开销不低,他不认为降低标准能真正解决问题。 霸刑天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他指向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录,“那些划掉的名字……是已经被淘汰了的人?” “是!”沈纯回道,“到现在一共有九名。” “九个?第一天就被淘汰?”矮个子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意外的轻盈,按岁数来说绝不会太大。 在这个年纪就能和霸大人平起平坐?沈纯忽然对对方身份有了些许好奇。 “缘由都写在备注里了。他们急于打听线索,一下午就花光了所有银子,直到晚饭时才注意到银钱的意义。对方士来说,饿着肚子撑不到第七天,所以他们选择了弃考。” “没有毅力的家伙。”霸刑天评价道,“自己没有,大可以去抢别人的啊!” “如果他们有您这样的实力,自然可以。”沈纯笑了笑,“下官倒觉得,他们能自己弃考,还算得上有几分自知之明。那些想着硬撑的人,只会让自己的失败更加难看。” 矮个子拿起名录翻了翻,“所以这些银钱靠后的人,都面临着淘汰?” “回大人,是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淘汰。”相较于回答霸刑天,沈纯对他的问题更为认真,“方士在执行任务时,经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状况,只有合理且充分运用手头资源者,才有机会化险为夷。” “是吗?可这人一开始就只有半袋银子,会不会不太公平?” 沈纯顺着对方手指的位置看去,发现那一栏里填写着“夏凡”二字。比起其他考生一整排的十两,他的不足五两确实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只能保证规则大体公平,何况准备是否充分,本身也代表着重视程度。”他顿了顿,“另外,此人的花销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这证明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被淘汰了也正常。” 矮个子点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倒是沈纯略觉得有些可惜,他对这个叫夏凡的考生仍留有一点印象,毕竟如今凑不齐十两银子的考生已极为少见,想不注意到都难。当时众人低声讥笑时,他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应对颇为成熟,其心性值得称赞。 可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将手头的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连晚餐都是选的最贵的那份,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有别人一半家当一样,毫无警惕性可言。 只能说他看走了眼。 “这些无能之辈有啥好讨论的,”霸刑天大手一挥,“不如谈谈这次的三甲人选吧。你觉得他们会是谁?” 矮个子也将名录翻到了最前面,沈纯注意到他停留在每页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就好像想要记下这些考生的名字一般。 “不出意外,斐家的斐念,方家的方先道,洛家的洛轻轻,将是此次青山镇考场的三甲。”沈纯一字一句禀报道。 “一家一个?”霸刑天露出玩味的笑容,“你也算是个合格的监考官了。” “大人过奖。”沈纯拱手低头,监考多年,他已然明白士考既是在选拔人才,也是在分配利益。何况这三人确实天赋卓绝,又比其他考生更早接触气的培育,表现不可能差到哪里去,于里于外都很难挑出刺来。“当然最终的结果还得在考试结束后,由大人来定夺。” “就没有一个非世家出身的?”矮个子忽然问道,“不说前三,哪怕是前十、前二十之内。” “这……”沈纯迟疑了下,他似乎听到对方语气中有一些不满,“名录排序不代表实际成绩,最后还得根据考试的表现……” “呵呵,没有才正常。”霸刑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想想看,若同样都是好苗子,一人出身贫寒,十岁才能断文识字;而另一人三岁认字,五岁感气,哪一个的前景更大?要是前者比后者还强,未免也太看得起天才二字了。” 矮个子没有再接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监察官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 这是有要事要吩咐了,沈纯连忙跟着站起,双手拱握。 “考试名次的事,我并不关心,你看着办就好。”霸刑天背对着他道,“比起士考,更关键的是排除隐患。你应该清楚枢密府派我们来监督的目的。” 沈纯心头一跳,他舔舔嘴唇,才试探着道,“因为「倾听者」?” “哼,你果然也知道了。”霸刑天的语气陡然一沉,“放十年前,监考官光是知晓这个词都是重罪。” “下官逾越了……” “无妨,本就没什么能永远不泄露的秘密——除非知道它的人都死了。”霸刑天摆摆手,又回到了之前不以为意的语调,“又要守口如瓶,又要时刻提防,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如果你发现任何异常,不论好坏,都要立刻向我汇报。” “是,大人!”沈纯低头应诺道。“不过……我也仅仅是听他人提到过倾听者一词,他有何特征、应该怎么分辨,我一概不知。不知大人能否给些更详细的线索?” “什么都没有。因为倾听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 霸刑天夹起一张符箓,随手一扬,接着一道微风拂过,周围的虫鸣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纯意识到,那是一张隔音符。 “事实上,关于倾听者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有枢密府的四位掌司才了解其详情。” “您……也不能?” “我只知道,他们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这世间本应无人知晓的秘闻,或是从未见过的术法。”霸刑天缓缓道,“但更多的,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呓语。这也是倾听者名字的由来。” “呓语?” “就是那种单独看没什么,连在一起却意义不明的话语。所以他们通常都活不长,不是遭人谋害,就是陷入疯狂,只是在发疯前,他们足以造成惊人的破坏。如果我大启出现不受管控的倾听者的话……” “会怎样?” 霸刑天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亡国之危。” 沈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开始有些后悔询问这件事了。 “虽说任何一个能感知到气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倾听者,但十到二十岁之间的可能性最高——毕竟大多数方士都是这个时段才能稳定掌握气的吸纳与运用,所以枢密府才会从士考开始盯起。”霸刑天盯向他,“你现在明白了?” “是!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沈纯躬身道。 “也不用那么担心,”监察官用蒲扇般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按惯例行事而已。据我所知,最近十年里都没出现过疑似倾听者的人了,所以对消息的禁制才会放松。盯防归盯防,士考还是要专心主持好的。” 听到这事后,只怕想再忽略都难了,沈纯心里苦笑。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过而立,不太可能有发疯的一天。倒是那个矮个子…… 他忍不住望了对方一眼——按语气年龄,此人很可能在二十岁之内,明明处于高风险范围内,从头到尾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全然不在乎倾听者的事一般,此等心态甚至已经不能用镇定自若来形容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犹豫片刻后,沈纯最终还是将这个疑问压进了心底。 第七章 风险投资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入窗口的一刻,夏凡便醒了过来。 没有马车的颠簸、扰人的蚊虫,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先前一路奔波带来的疲劳感也都不翼而飞。 就连昨晚出现的狐妖,亦像是梦一般—— 等等! 夏凡从床上一跃而下,跳上破旧木桌,探头向窗外望去。 随后他不禁翘起了嘴角。 只见摆在窗台上的碟子里已空空如也。 看来那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既然拿走了卤牛肉,那是不是意味着对方接受了协议? 他忽然对今晚期待起来。 穿上外袍,到后院的井边简单洗漱了一遍后,夏凡来到大堂,花两钱银子要了一份蒸窝头。 这倒不能怪他不节省,自从能感气和引气后,他的饭量就大了许多。身体没见怎么长,吃的东西却翻了好几倍。只要一顿不吃饱,身体机能和引气效率就会有明显下降。 这点对于其他方士来说也一样。 夏凡把它归结于能量守恒总在某些地方以奇怪的方式表达着。 “早上好,夏兄!” 背后突然有人喊道。 即使不回头,他也听出了对方是谁。 果然,魏无双那熟悉的脸很快便出现在他面前,“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 “无妨。”夏凡眨了眨眼,看来这位同乡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劫走牛肉的行为放在心上。 随他一起放下的,还有一大盘早餐,除开窝头外,米粥、豆腐脑和烙饼也是应有尽有。 夏凡算是知道对方这副微胖的身形是怎么来的了——以方士的消耗而言,想要变胖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夏兄,你说得对,我想了一晚上,已经决定了。”魏无双并没有立刻开吃,而是认真说道。 “决定什么了?” “枢密府的官职……不适合我。”他顿了顿,“我不是说为民除害、护一方平安不好,只是一想到可能要面对可怕的邪祟妖物,我就连饭都吃不下……” “嗯???”夏凡看了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那这到底是什么? “来参考不过是家父的逼迫,我并没有做好相应的觉悟,就算通过了考试,下场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我打算士考期间就待在茶楼或旅店里,直到考核结束。”说到后面,魏无双的语气也愈发轻快起来,“不必与人相争,也不用深夜跑去挖鬼火坟地,只要坚持到最后一天,回去后对父亲也算是有个交代。当然,没有夏兄你的点醒,我不可能这么快下定决心,哪怕被兄台看作胆小鬼,我也想当面说一声谢谢——” “胆小鬼?我可没这么说过。”夏凡笑着打断道,“相反,你的胆子已经不算小了。” “夏兄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在我看来,能对自己坦诚所需要的胆量,一点儿也不比直面邪祟的要少。退出和胆量无关,无非是比起偏远地方的底层方士,还是当个富家子更有前途一些。” 魏无双凝视他好一会儿,才轻笑出声,“老实说,像你这样看法的人真不多。一旦经枢密府录用,方士再小也是官,而商人终归是商人。不过我却觉得,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他彷如放下心事一般,拿起烙饼满满咬了一口,“夏兄,如果你没考过的话,来大碗粮铺找我吧,我说过要好好请你一顿的。” 夏凡翻了个白眼,“这种时候不应该祝我一帆风顺吗?” “我也想,但这次考核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魏无双边吃边说道,“昨天已经有人将青山镇的情况问了个大致——这地方确实有鬼火地,可规模却小得可怜。按照常理,如果要让几百个考生都能采集到整整一瓶灵火,至少需要一片乱葬岗,然而我听人说,那地方就零零散散几十个坟包。” “这未免也太少了吧……”夏凡讶异道。 “的确,哪怕每个墓穴都有灵火产生,也不过满足百来之数,如此下去,冲突必然难免。”同乡叹了口气,“或许这才是考官的本意,不和人斗上一番,休想拿到过关资格。只是对于那些非世家弟子,太不公平了……” “除此之外,七天的吃住开销也是掣肘之处。虽然我想兄台早已洞察到了这点,可你一开始就只有他人一半的资金,通不过并非能力所限,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确实。”夏凡坦然道,“我原本打算用三天时间解决问题,但现在来看三天并不保险。如果你打听到的消息没错,这场争斗很可能会持续到考试最后一刻。” “可惜我无法进一步帮到你。” 魏无双也没有掩饰或回避的意思,两人的关系终究尚浅,对方感谢归感谢,自己冒险住野外,把钱省下来供夏凡完成考试,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他不可能去做。 “没关系,你愿意和我分享信息已足够回报。”还有那份卤牛肉,夏凡心说。“要是昨天,我还真没啥好办法,但今天就不见得毫无希望了。” “你有筹钱的方法了?”对方惊讶道。 “大概。”夏凡点点头,“对了,你昨晚有做噩梦吗?” “噩梦?”魏无双扒了口豆腐脑,“没印象耶……我基本不做梦来着。” 夏凡神情一僵,心里忽然有些没底了,“呃,那我换个问法,假如你做了一场噩梦,梦到血红的月亮和满地的怪物,你会害怕吗?” 魏无双想了想,“当然会!那是炼狱才有的景象吧!如果我身处那样的场景中,恐怕会吓得直接昏过去。” 不是吧……这么夸张?夏凡愣了愣,“但那只是一场梦……” “梦可是很重要的预兆。”他认真道,“虽说我不太做梦,但也知道梦是意识的延伸,对于引气人来说更是如此,千万不能对梦的昭示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夏凡恍然。 这是个意识能对物质产生作用的世界,也就代表着梦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大脑深层活动——单纯从可怕程度上去衡量梦境,等于拿过去的常识来思考新问题,不过是刻舟求剑而已。 “那就好。”他释然一笑道,“我之前只是想尝试下,但现在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基本已十拿九稳了。” “真的?”魏无双放下手中的烙饼,“能带我见识下吗?哦,我不是想占便宜,就是十分好奇——” 夏凡指了指身后,“跟我来。趁现在还早。” …… 青山镇,连接山内外的吊桥前。 夏凡等来了一个背着行囊、步伐匆匆的考生。 “这位兄台,请留步。”他上前拱手道,“在下乃凤华县考生,夏凡。” 对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停下脚步,“楚某,幽州。” “幸会!”夏凡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吊桥,故作遗憾道,“过了这座桥,此次士考就算失败了。” 大概是提到了痛处,对方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快起来,“这与你有何干?” “我并非想要讥笑你,也不想过问你离开的原因。”夏凡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我之所以在这儿等候,不过是想和你结个缘。” “有话直说。” “希望你能将未用完的钱银借予我,以助我一臂之力。” “你疯了?”那人难以置信道,“我为何要帮你?” “如果我能通过士考,今后必定十倍奉还。”夏凡丝毫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就当没听见一般,“即使失败,我也会还上所借部分,以此借条为凭证,不知你觉得如何?”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筹纸——这种巴掌大小的纸张本用于制作符箓,如今已被他写成了一张借条。 对方打量他片刻,随后大笑出声,“你当自己是洛家天才呢。若是能通过——呵,你拿什么来保证这点?” “士考合格率并不算低。” “那也轮不到你,让开!” 夏凡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姓考生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吊桥,“既然凑巧碰到,我也告诫你一句,这地方不太对劲,没两把刷子最好早点离开,省得丢了性命!” “呃……夏兄,你的方法就是指这个?”见他走远,魏无双从藏匿的大树后现出身形来,一脸怪异的问。 “没错。”夏凡面不改色道。 “在青山镇借钱……恐怕有点难。” “这可不是「借钱」。”他眯眼朝远处望了望,“你继续躲着,又有人来了!” 魏无双只得缩了回去。 第二个、第三个考生依旧如此。 但第四个出现了不同情况。 他拿走了夏凡的欠条,并将五两银子交到了后者手中。 接着是第七个,第十个。 在树后暗中观察这一切的魏无双目瞪口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仅凭一面之缘,就将钱借给夏凡。更不明白的是,考试才到第二天,夏凡就能在吊桥口等到如此多放弃考试的人!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人要离开青山镇的?? 一直到第三十六的人时,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抱歉,你晚啦。”那人摊开双手,“斐家买走了我的钱银、药包和筹纸,现在我身上除了两套衣服,啥都没有了。” “买?他们用的什么?” “金子。”对方直言道,“他们说,只要我把凭证交给镇外等待的仆人,就能立刻换到等额的金叶。” “是吗?那祝你归程顺利。” 告别此人后,夏凡朝魏无双的位置喊道,“出来吧,我们可以回镇里了。” “不等下去了?”后者伸出脑袋问。 “嗯,再等也没有意义,接下来过桥的考生,估计都和那人一样身无分文了吧。”夏凡抬头看了看天色,“一个时辰不到就有反应了么……不愧是世家弟子啊。” “我不明白。”魏无双小跑过来迫不及待道。 他愉快地颠了颠手中微沉的钱袋。“你可以问。” “你说这个不是借钱,那算是什么?” “这个呀……”夏凡微微一笑,“这个叫风险投资。” 第八章 洛轻轻(求收藏、推荐票!) “风险……投资?”魏无双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没错,还是那个问题,若不是在青山镇,十两银子很多吗?” 魏无双摇摇头,“有时候我家店铺一天就能赚这么多。” 可恶的土豪。夏凡撇撇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对于决定退出士考的人,这点钱已无太多意义,而对继续考下去的人来说,每一两银子都弥足珍贵,并且双方都知晓这一事实。正因为如此,要约才有了成立的基础。不计较一时得失,把目光放向长远的高回报交易,便是那些人所做的事。即使我之后销声匿迹,他们也能无伤大雅的接受这笔损失,但万一我成功了呢?” 说到这里,夏凡没再解释下去,因为他看到魏无双的眼睛亮了起来。 显然他已抓住了此间的关键。 ——如果成功的话,不仅能得到十倍银钱,还能收获一名方士的交情。即使是初入枢密府的方士,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员。相比如此丰厚的回报,几两银子打水漂的风险可以说不值一提。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衡量出这里面的利弊,但问的人多了,总有几个眼界够高,又不在乎那么一点银钱的。 魏无双接着细想下去,发现这其中还隐藏着更深刻的含义。 那就是同样一笔银子,在不同时段、不同人眼里有着不同的价值。 比如他父亲的库房里,便堆放着许多存银,有些钱箱上甚至积起了厚厚一层灰尘。它们对于大碗粮铺来说几乎毫无存在感,但对有些人却求之不得,比如一家新起的饭馆,或是急于扩大规模的镖局……将一小笔钱借给他们很有可能换来丰厚的回报。 市井间的高利贷看似也是如此,但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后者不过是趁人之危、强取豪夺,不把人敲骨吸髓决不罢休,而前者却是着眼未来,寻求共赢。光凭它能自担风险这一点上,就比贪婪的高利贷要容易让人接受许多。 何况风险也不是没办法规避,比如拉拢上更多的人,均分出借成本,即使投钱失败,亦能大幅降低亏损…… 越想下去,魏无双便越发激动,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买卖的潜力,恐怕远在卖粮之上! “此理或许……可用于商行。”他按捺不住兴奋道。 本来就是商业里出来的东西,夏凡笑了笑,没有接话。 就在对方沉思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清点完了手中的钱银——一共有七人拿走了他的借条,合计换回二十一两银子,这笔钱用来住上房都绰绰有余了。 遗憾的是斐家反应颇为迅速,居然两个小时不到就发现考生中出现了小规模退出潮,并立刻采取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对策。要知道青山镇里有四百余考生,起床、行动时间都各不相同,街上人多人少都很正常,身处人群之中仍能注意到这点变化,世家弟子的准备确实充裕。 否则他再多攒点银子,说不定都能直接从别人手中买一瓶灵火回来了。 “夏兄,风险投资一事我已明了,”魏无双也从遐想中渐渐平复下来,“它确实是一桩好计,但若没有这么多选择对象,它的效果恐怕会大打折扣。你又是怎么知道今早会有一批考生放弃考试的?” “这就是个人秘密了。”夏凡轻松道。 “不能说?”魏无双露出一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神情。 “不能。” “夏兄,十顿饭!” “送我个饭馆都不成。” …… 手里有了钱,那么接下来就该考虑正事了。夏凡回到茶楼,用一两银子从小二那里问明了后山的情况——山腰间确实有块平地,堆砌着一些零散的古坟。这些坟包至少存在了近百年,夏秋两季经常能看到莹莹火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盘旋而上的上山路,只是道路两旁草木丛生,极为难走,除开镇里的猎人外鲜有人深入青山之中。 “那条路通往何处?”夏凡稍微有些在意,这种山道理论上是长年累月踩踏而成,光靠几个猎人应该办不到这点。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二摇头道,“青山镇背靠的山岭一眼望不到尽头,总不可能这条路还能横穿群山,从另一侧绕下去吧?十有八九是条断头路。” “行了,我暂时没问题了。”夏凡又丢给他半角碎银,“卤牛肉包一份,送到我的房间门口。” “好嘞!” 随后他望向魏无双,“我打算去后山看看,这回你总不想跟着了吧?” 后者连忙摇头,“我已经决意不参合到士考中,夏兄自去便是。我会留在茶楼里,若是恰巧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或许还能帮到夏兄。” “谢啦。”夏凡将茶一饮而下,随即转身离开。 穿过井字街口又多走了数百米,小小的镇子已在身后。 虽然此处仍能看到一些土屋,但其破败程度已和废墟无异,不是屋顶坍塌,就是只剩下半截墙垣。 路上的杂草也越发茂密起来,加上树荫一点点侵入道路范围,四周吹来的风都凉爽了不少。 原本看似相隔甚远的山崖,此时也已压在头顶;放到另一个世界,这座无名之山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儿,任何想要翻越它的人都会在交错的藤蔓与荆棘前知难而退。 如果小二说得没错,他脚下的道路很快将一分为二,就像被山崖迎面劈开一般。 这时,夏凡忽然听到了一阵争吵声。 他略有些讶异地挑挑眉,循声上前。 只见在道路岔口处,一群考生围成一团,正在叫骂着什么。而立于他们对面的,则是一群白衣人。 受限于染色技术,这个时代的纯色衣服不多,而白色又是其中较为稀少的一种。此次士考中穿着一袭白衣,又经常成群结队行动的,夏凡的印象里只有一个,那便是斐家弟子。 他们七八个排成一排,恰好挡在了前往山腰的路上。 其中当头者剑目星眉,高鼻薄唇,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场都显得卓尔不凡。 “你凭什么不让大伙过去?” “这是大启士考,不是你斐家的后院!就不怕我们向监考官举报吗!” “如果你执意如此,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而领头男子丝毫不为所动,“我的话已说得很明白,根据昨晚的观察,那片地里的灵火点并不多,相互争夺只会让采集效率变低。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哄抢上,不如一开始就排个先后,等斐家采完后,你们再去也不迟。” “连我们也不能过去吗?” 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名蓝袍女子,肩头的双羽刺绣已经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幽州洛家来了。”有人交头接耳道。 夏凡发现,对方正是那名跳上考桌,以一己之力令现场众人乖乖听令的小姑娘。 “原来是洛轻轻小姐,久仰。”男子点头示意,“我在京畿时就听说过你的名字。识字即识法,天资之惊艳,幽州无人能出其二。” “谬赞而已。” “名气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传播,就算是流言,也必定有其异乎寻常的缘由,我是这么认为的。” 啧,这家伙还真会说话。夏凡腹诽道,顶着一张明星脸,外加一本正经的夸赞,对哪个异性来说都杀伤力不浅。 果然,那名被称作洛轻轻的女子露出浅浅笑容,“谢谢。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但我们只会采集一天。”对方伸出一根手指郑重道,“不管能采集到多少,明天都会退出此地,并在考试结束前不再涉足这里。” “只一天?” “只一天。之后的时间你们可以自行安排,如果有需要,我们甚至可以分些人帮你守在这儿。”斐家带头者轻蔑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人群,“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只能凭实力争一争了。可惜这场士考并不看重你我谁强谁弱,要是让那些浑水摸鱼的老鼠偷抢到灵火,你不会觉得不甘心么?” 洛轻轻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意思!世家联合起来欺负我们寒门考生?” “斐家一天洛家一天,那还有方家呢?你们每个都占掉一天,我们怎么办!” “都别废话了,我们一起上,就不信他能拦得住!” “别逗人发笑了!”男子忽然一声高喝,令人群为之一震,“即使如此,你们还有一天时间剩下,不是么?这是启国士考,不是给各位蒙混过关的地方,有能力者才能成为方士,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实力不如人,还想趁乱得到灵火,抱着这想法何等可笑!与其在这里叫嚷,不如好好思考怎么拿下最后一天的优先权!”他顿了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反掌向前,“当然,想要现在证明自己的,我随时欢迎!” 当洛轻轻转身离开,经过夏凡身边时,夏凡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会这么干脆的答应下来。就不怕这里的人传出去,洛家连和斐家一争的胆量都没有吗?” “是你。”洛轻轻似乎也记起了他,摆出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小女子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斐家少辈第一人斐念面前落于下风,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呃……”夏凡略感意外的眨眨眼,他原以为,被捧为天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傲气,总不想自己输他人一头,像她这么利索退让的,还是头一回见。 “如果我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打成一团,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过现在看来,斐念说得并没有错。”洛轻轻咯咯一笑,向他挥手道别,“另外,就算是再坏的秩序,那也比没有秩序要好呢。” 第九章 方士对决 群情激愤之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向斐家弟子掏出了药包与筹纸。 那是施展术法的准备。 夏凡也曾用过方术,或者说正因为实践过,才能将他的认知彻底重建,但看人用术法争斗还是第一次。 在这个世界中,一个完整的术法通常被分为三重,即所想、所系、所为,三者合一便可发挥出术法的全部力量。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先在脑海中构思自己要用的术法,再使用与之相关的药材为引,最后昭示它变化的过程。 这也是他新认知中最不可思议的部分——气不仅会回应施术者的意志,还会连带着外界的部分气一同变化,就仿佛投入湖里的石子,在水面上掀起涟漪一般,最终将术法变为现实。 师父说人本就是气生成,回应人的呼唤再正常不过,所谓天人合一正是此理,然而夏凡却清楚自己不可能就满足于这个解释。 气是什么,思想为什么能映射进现实,这种映射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有太多疑惑需要回答。或许在这样的世界里寻求一个精确的答案将困难无比,甚至永远不会有答案,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进一步探寻。 一名青衫男子从药包里捏出一小团黑色玩意夹在指尖,同时又抽了一张写满咒法的筹纸在手——夏凡眯眼盯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拿出的是一只蝉壳。 “巽术归辰,促声!” 随着他一声轻咤,一道直刺脑门的尖啸突然炸开,令在场所有没防备的人身形一震,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神情。 以蝉壳为引,制造出短促而巨大的啸音,便是这个术法的效果! 青衣男子打的目的,正是用声音震慑对手,再趁机冲过斐家的防线。 可惜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方术,他在取药材时也丝毫没有遮掩,连夏凡都能注意到那是蝉壳,就更别提对面的斐家弟子了。 只不过比起夏凡捂耳朵的应对方式,白衣男的反应更为潇洒,仅仅是甩出一张符箓,就将啸音完全抵挡下来。 术法的效果不仅在于个人实力,还取决于施展环境——对于空旷的野外而言,噪音的威力本就受到了不小限制。 而妄图冲过去的青衫男子来不及停下脚步,便被对方一剑劈在肩头,顿时晕倒过去。 “燕弟!” “你们还在等什么,都给我上啊!” 随着吼声,又有几人冲出人群,但这次结果更惨,连术法都没来得及放出来,还在摸药包和筹纸的时候就被木剑纷纷敲倒在地。 第一次方士对决看得夏凡嘴角直抽,当地上横七竖八躺下十多人时,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感受—— 就这?? 不得不说,这群人实战的经验甚至不如街头流氓。 术法虽然需要三个环节的支撑才能发挥全部威力,但少一两个也不是不能起效,然而他们却为了追求最大效果,基本都是一板一眼的来完成全套流程,这无疑给了斐家充足的反制空间。 不止如此,鲜有人在施术时进行掩饰或迷惑,甚至还有半天掏不对想要的药材,干脆把药包倒个底朝天的倒霉蛋。大家都是未入门的新人,所会的术法就那么几种,见到药材基本便等同于知晓了对方的打算,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放出方术来,也难以对斐家弟子构成多大威胁。 相反,在场上站立得最久的反倒是那些放弃施术的考生,凭借常年引气带来的强健体魄,只靠木剑拳脚倒还能和斐家人打上几个回合。当然,一边是习惯了集体行动的世家弟子,一边是一团散沙,用什么打法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 特别是在斐家领头人斐念放话要将挑事失败者扔到吊桥对面之后。 越过吊桥等于出了青山镇的地界,也就相当于考试失败。 换句话说,忍一忍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在这里被打晕,士考就到此为止了。 一刻钟之后,人群中再无一个敢上前一步的人。 「如果我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打成一团,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过现在看来,斐念说得并没有错。」 夏凡耳边忽然响起了洛轻轻的话。 原来如此,他心道,这大概就是洛家天才转身便走的原因——眼前的这群人并不值得她去跟斐家对抗。他们如果真能一起上,不光斐家挡不住,被击倒的人也不会失去资格,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只因为从一开始这群人就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 夏凡想到这里,迈步朝前走去。 “你也想来试一试么?”斐念微微皱眉,重新将手搭在剑柄上,“我说过,一旦你倒下,士考就提前结束了。” 人群则泛起了一阵骚动。 “别怕,他只是在吓唬你!” “有我们守在这里,他根本不敢动你!” “只要你能打倒斐念,我们就一起冲过去!” 夏凡笑了笑,边走边向斐念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掌中空无一物,斐念也没有动作,就这样等他一步步走到面前。 现场气氛一时为之凝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如此近距离的对峙,使得新一轮战斗仿佛一触即发。 斐念的神情也愈发凝重,他之所以不先出手,完全是出于维护自身形象的需要。身为斐家众目睽睽下的新一辈领头人,他任何时候都应该镇定自若,风度翩翩。 这人和其他人不同,他隐隐意识到。 既不会大模大样的掏出药包,将攻击意图刻在脸上,也没有那种临阵对决的慎重与紧张。他看似浑身都是破绽,反倒让人难以把握反制的时机。如此架势,斐念还是第一次在同龄人身上看到。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是拔剑,还是更直接的拳脚? 或许等他先出手,本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斐念不知不觉中,已紧紧握住了剑柄。 也就在这时,夏凡动了——他身子一转,迈步朝岔路另一头走去,就好像压根没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似的。 已经将气势提升到顶点的斐念差点没被呛到,这种感觉便像是全力朝目标挥出武器却扑了空一般,他捂住嘴咳嗽数声,才将心头涌动的那股气血压制下来。 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与此同时,身后的那群围观者也炸开了锅。 “喂,你去哪啊?快回来啊!” “你丫到底还想不想要灵火?” “啧,我就知道他是个胆小鬼,哪有胆子跟斐家掰腕子。” “亏我们还为你压阵,你怎么好意思如此?” 考生们义愤填膺地大喊道,浑然把夏凡当成了背叛者。 “想要灵火自己去取啊!”夏凡没好气地回吼道,“光在那里喊算什么?我又没说自己要过去,到处看看风景不行吗?” “看、看风景?”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回答,大伙一时竟愣住了。 连斐念也不例外,他望着理直气壮远去的夏凡,连一句驳斥或讥讽的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考试章程里确实没有规定不能看风景啊! 趁着大家还在愣神之际,夏凡已经绕过山崖底部,进入了密林之间。 原本还算明晰的道路,顿时变得狭窄而隐秘起来——大概是太久没人走过,杂草和灌木已在脚下连成了片,他需要用木剑开道,才能辨明山路的方向。 按小二的说法,这条岔路将沿着这座青山一路向上,镇里就没有几个人见过它的尽头。 半个时辰后,夏凡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 在真正的森林中行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先不说脚下恼人的藤蔓,光是低矮草丛里散不去的露水就足够让人难受了。走了这么一阵,他的裤脚和鞋子已经湿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中一般。 还有蚊虫——山里的蚊子并不是昼伏夜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出来嗡嗡作业的那种。如果不是气对小型虫豸有一定的驱逐作用,他觉得自己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 探寻证明,这条盘山路周边并没有墓地或坟包一类的东西,想要另辟蹊径获取灵火希望已然不大。 同时他也确认了一点,那就是这条路绝非镇里猎人所开辟,尽管已被杂草遮掩,但它实际的宽度与平坦程度甚至堪比青山镇的干道——相较那条通往半山腰的岔路,这条反而才像真正的主路。 为什么有人要在山上修建一条如此宽敞的道路?就算有方士相助,那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更奇怪的是,花费大量精力建立起来的盘山路,为何如今又放弃了? 可惜以他个人的能力,是没法一探究竟了。 就在夏凡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用来拨开杂草的木剑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那种触感既非藤蔓,又不像突出路面的顽石。 他轻轻咦了一声,蹲下身拨开草丛。 只见一根腐朽严重的木方半埋在泥土中,宽约四指,长度一时难以估计。令他惊讶的是,这根有明显刨磨痕迹的木头,并不像是被人大意遗失在此地的,差不多每隔半米,就能看到一截木销插入木方内,将其牢牢固定在地面上。 而在木方之上,则是无数条长长的压痕,尽管年岁过久,有些部位已经被虫蛀坏,但依旧能看出它承载过许多重物。 这竟是一条轨道。 第十章 再见与不见 …… 深夜,夏凡倚靠在床头,打量着自己从轨道边上找到的一块金属物件。 它看起来像是青铜制品,差不多有一指长、两指宽,抹去绿色的铜锈后,还依稀能看到上面镌刻的文字——只是那字形难以辨认,似乎与大启国现行的文字有较大差别。 还有那轨道…… 木轨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人们很早就想出了用平直的木头来代替凹凸路面的点子,只需配上滚木就能跑起来。问题在于木方的抗压能力始终有限,加上容易被虫蛀坏,所以这样的特殊道路始终无法成为主流。谁也不愿意花费大量财力物力,去修建一条每几个月就要修补轮换的道路,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有急切需要才会考虑。 所以木轨一般也出现在山上居多,毕竟附近没有采石场的话,想要在山坡上修一条平整耐用的青石路也不太现实。 青山镇只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荒僻小镇? 不,这两样东西已足够证明,青山并不是一个荒僻之地,这里曾有许多人来往过。 考官显然隐瞒了其中的关键信息。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令青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吱呀。” 头顶窗户传来一声轻响。 夏凡收起青铜片,望向窗口处的黑影,“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出现在那儿的,正是狐妖。淡淡的月光从她背后洒入,映亮了她尖尖的耳朵。 “牛肉,我吃了。” “我知道。” “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接受了你的恳求。”她由蹲立改为坐下,并翘起了二郎腿,“你或许习惯了毫无诚信,但我没有。” 呃……居然是恳求吗?还有,月光要再亮一点就好了。 “不过现在都快过子时了,你该不会是想熬到我睡着,好白薅一顿夜宵吧?” “白薅?”狐妖疑惑的皱眉,尽管她看上去无法理解,但似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什么时候来是我的自由,你又没事先说定时间。何况我也是很忙的,若不是看在牛……”她忽然打住,“总之,你睡过去的话怪不到我头上,我反正履行了约定。” “说得有理。”夏凡也不想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时间宝贵。至于对方说的很忙,倒不一定是假话——她显然没有忘记自己来青山镇的初衷,“你今天又让不少人做噩梦了吧?当然,要是你觉得这算帮到我考试,可以当我没问。” “比昨天少。”狐妖直截了当道,“如果人有了其他情绪,梦的感染力就会下降。而今晚他们的情绪都在增加。” “什么样的情绪?” “焦虑与憎恨。” 夏凡心中微微一跳,这是被考试的环境影响到了么?必须精打细算的钱银,绝不够考生分的灵火,以及世家制定的先后秩序……不满情绪蔓延开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对了,”他想了想,又将自己在后山上找到的青铜片拿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对方毫无兴趣的撇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只狐妖会比你更懂人类的玩意?” “大概是你们动辄活上几百上千年的缘故?”夏凡组织词语道,“见多识广这句话总不会错……” “呵……”她先是咧开嘴,随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那笑声显然跟和善无关,而是充满了讽刺。“妖若能活上那么久,你觉得主宰世间的还会是你们?” “呃,不对吗?” “气虽然能延长寿命,但也不过是将妖和普通人拉到了同等水平而已,连方士都比不了,也只有乡间无知之人才会传言妖类长寿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夏凡的意料,它意味着妖的平均寿命不过五六十岁,修炼百年开灵智、修炼千年终化人什么的,大概也都是谣传了? “那你们……到底是如何诞生的?”他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成为妖的?” “当然是从一开始。”她不满地抖了抖耳朵,“你不会以为,我生下来时只是一只普通狐狸吧?先有气后有灵,人也是如此,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教是教过……但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愚钝!”狐妖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先有气后有灵等同于有什么样的气凝聚,就会诞生什么样的灵,明白吗!你之所以能感气,早在怀胎时就已决定。而其他万物也是一样,在孕育之处,气便会发生附着,有些寻常,有些不凡。寻常者为芸芸众生,而不凡者,则像你我。此过程无法预测,也不可更改,这即是「天性」!” 夏凡张大了嘴。 他忽然发现,半角碎银的卤牛肉,实在是太值了。 那位便宜师父也提到过“气灵说”,但远没有这么详细和具体。 他现在知道了,妖不用修炼,也不需要机缘,她之所以为妖,是因为生来如此。 “那……妖能和人生育后代吗?”夏凡问出了第二想知道的问题。 对方的眼神明显变了。 “咳咳,我只是想深入研究下,绝没有其他意思,”他连忙补充道。 狐妖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爽道,“这一点你们的那些民间传言倒没有错。尽管很少,但偶尔还是有例外出现……” 意思是……可以?夏凡追问,“为什么很少出现?” “你这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变态,或是心理有问题,谁会愿意跟妖婚配?”她大为光火,“妖又不能完全隐去自身特征,不是有鳞片就是有尾巴,在你们眼里,不就跟野兽一样丑陋吗!当然,你也别以为人有多好,光秃秃的,怎么看都别扭!” 呃……这就是时代的代沟么? 夏凡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以后是不是留个胡子会比较顺眼? “够了,说是聊天,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反正我已经来过,也不算失约,就这样,告辞!” 说完她纵身而起,转头要走。 “等下!”夏凡故技重施。 妖狐的身子再次僵住,投来的视线里仿佛有怒意在涌动。 “今天的报酬,还没给你。” 夏凡拿出包着牛肉的布囊,伸手递去。“我不清楚你想象中的聊天是什么样子,但我只是多了解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如果有冒犯之处,还希望你见谅。” 对方没有接,而是凝视着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为什么想要了解妖?” “你不是常说,人和妖之间有许多偏见么?偏见的根源正是不了解,我觉得只要接触下去,未必不能消除这层偏见。” “妖也有很多种,包括吃人的妖,你觉得自己能让人不再害怕妖?能让方士停止杀妖?” “不能,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再害怕不吃人的妖。至于方士……我不就是么?” “哼,”对方发出一声冷笑,可眼中的怒意却少了几分,“你还没通过士考呢。” “所以要不要帮我一把?” “做梦。”她果断拒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连妖都分很多种,人只会更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狐妖的动作忽然一缓,金色的瞳孔像是失去了焦距,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过了片刻,她才俯下身,一把拿走了布囊,“原来你也能说一两句有道理的话。” “不止如此。”夏凡摊手道,“你想通过减少方士数量的手段,来削弱自己的敌人,可行却效率低。而我通过理解消除偏见,再普及到方士群中,岂不是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我们在某些方面算是同道。” “谁跟你是同道了?我才不会和方士同流合污。再说了,你以为枢密府是什么地方?还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它?”狐妖露出嘴角尖牙,既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警告,“如果你打着这个主意,我建议你现在就退出考试吧。枢密府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一旦你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里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听她的语气……似乎对枢密府颇有了解?夏凡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作为一只妖,这完全说不过去。就算是大启人,也没有几个知晓枢密府内情的。 “对了,你师父是谁?我觉得一般人教不出像你这样讲道理、知大义、懂礼貌的妖怪。” 她陡然沉默了下,“我没有师父。” “没有?那谁教你的这些?” “跟你无关。”狐妖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甩甩尾巴,跳下窗台,“报酬我收下了,但不会有下次了。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士考上吧。” “诶,等等,”夏凡跃上桌子,探头向外望去,夜幕里却已没有了对方的影子。 居然走得这么快么?他只好压低声音喊道,“明天我还会准备卤牛肉的,如果忙完了记得来拿啊!” 不过夏凡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次对方恐怕是认真的。 她不会再来聊天了。 第十一章 为敌 …… 人类还真是笨拙啊,即使学会了引气入体也不过如此。 黎蹲坐在窗沿下,听着头顶传来的动静和低呼,心中不由嘲笑。 直到窗口再无声音,她才拍拍尾巴,起身离开。 此刻刚过子时不久,仍是适宜做梦的好时机,特别是那些没能占到旅店房间,不得不睡在镇子外缘那些破旧茅草屋里的考生,更容易受到噩梦的影响。 但不知为何,黎却忽然没了兴致。 就连怀中的卤牛肉,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香味。 一个想要了解妖的方士就已经够可笑的了,更别提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偏见可以通过了解与宣传来消除,这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不能怪他。以他贫瘠的见识,自然无法理解枢密府代表着什么。 数百年的鲜血积累,才铸就了如今的秩序,以及枢密府在人间的地位。任何越线的行为,都会被视为不可饶恕的挑战。即使是指导她的那位,面对这庞然大物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何况是一名小小的方士? 他要是通不过也就罢了,回到乡下老家不管如何胡说,也只会被当做疯人呓语。可一旦通过考核,成为正式的方士,他还这样不知收敛的话,结局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高兴才是。 毕竟世间又能减少一个方士,还不用她亲自动手,这无疑是一个好结果。但意外的,她发现自己却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黎想不出答案。 明明才认识不过两天,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曾见过许多人,听人说过许多话,惧怕、求饶、威胁、愤恨、杀意……留在她脑海中的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情绪,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她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可这个年轻方士的每一句话,她居然都记忆犹新,仿佛两人所谈的内容比过去数年里说过的都多。 「莫非……你也是野炊爱好者?」 第一次交流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开场,却有种莫名熟悉与怀念的感觉。 黎走到小镇边缘,摸出包着卤牛肉的布包,犹豫了下,将其扔向了悬崖底部。 她想要和枢密府为敌,就注定会成为所有方士的敌人,这样的例外还是不要再见了的好。 “我当什么在捣鬼,原来是一只狐妖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声音。 黎尾巴顿时竖了起来,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十步开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 那是一名高大的人类雄性,身高接近六尺,肩膀差不多是正常人的两倍宽,加上一身漆黑的高领袍,在隐暗的月光下形如一座小山。 如此魁梧的人,居然能毫无声息的来到自己面前? 她心中警钟顿时大作! 还有对方肩头那三道红色刺绣……她虽然不清楚枢密府官员具体的级别划分,但拥有三道横杠的方士,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吾乃霸刑天,启国南地镇守。”银色面具下再次传来了对方的声音,“你的名字是?” “……你无需知道。”黎微微弯下身子,露出嘴角獠牙。 “别急,这只是第一个问题。”霸刑天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个问题,你来青山镇扰乱我大启士考,目的又是什么?” “而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谁指使你来的?” 黎冷笑一声,“我就不能是自己想来?” “妖几乎不会涉足人类领地,像野兽一样活在旷野森林里才是你们应该做的。何况士考举行地是枢密府的机密,如果没人指使,凭你也能找到这里来?” 霸刑天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做了个虚握的姿势,“现在不回答不要紧,我可以给你思考的时间。等我抓住你,一点点掰断你的关节,扭下你的手指时,你就能一次性说个痛快了。” 狐妖凝视着霸刑天的同时,霸刑天也在审视着她。 第一天九人淘汰,第二天就暴增到了七十四人——虽说士考中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大部分退出考生一脸惊慌不定的模样,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霸刑天依稀记得,三年前的隐没岛士考,也出现过相似的问题。不过那场考试的内容本就跟精神承压力有关,加上他那时还没法越过监考官直接插手考试,因此最后以不了了之而告终。直到这轮青山镇士考,他才陡然想起两者的联系。 令他意外的是,罪魁祸首竟是一只狐狸。 狐妖擅长魅惑与幻术,倒能合理解释考生为何各个心神不宁,可霸刑天想不通的是,为何对方只是恐吓,而没有直接动手。妖怪仇视方士再正常不过,特别是这种专程找上门来的,找到机会后理应大杀特杀才对。 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对方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而这样的目的,通常不是一般妖的脑袋能想得出的。 况且连着两次士考,都能找到其中一处考场作祟,更让霸刑天倾向于这一猜测。 狐妖的年岁看上去不大,这意味着她实力有限,最好能抓活的,再用严刑拷打来获得幕后指使者的消息,这才是稳妥之举。 “我问你,你杀过妖吗?”黎沉默许久后开口道。 “当然。”霸刑天不假思索道,“数量还不少。” “那种跟人毫无瓜葛,甚至与世独居的妖呢?” “有什么区别吗?我把它们碾死时,可没兴趣去询问它们的生平。” “那么……你就不能算无辜者了。”黎深吸一口气,双脚猛地发力,向离弦之箭一般朝霸刑天扑去—— 她主动发起了进攻! 既然要与枢密府为敌,那么就无可避免的要和高层方士交手,而眼前的这人,便正是高官中的一员。若能在此将其斩杀,必可有效削弱枢密府的实力。 刹那间,霸刑天感到一股滔天杀意扑面而来! 脚下的土地仿佛化作了血海,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喉咙,粘稠的像是要堵住呼吸一般。身边的花草、树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残肢断臂与散落的内脏。 寻常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别说战斗了,就连保持站立都不是一件易事。 攻击的同时发动幻术,来增强自己的胜算么?霸刑天不禁暗赞,还真是一套好招!可惜,别人或许会被尸山血海所震慑,他只会觉得热血沸腾! 双脚稳稳踩住地面,同时身子略微侧倾,他将右臂拉至极限后全力挥出,朝狐妖冲来的方向直击而去! 随着碰撞的巨响,幻象应声而碎! 漫天血光如琉璃般瓦解剥落,狐妖倒飞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而他仅仅向后退了两步。 黎再站起来时,右手五指已有了明显变形。 “我曾在军中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早已见惯了鲜血横流的沙场,你的招术只会让我更加兴起。”他举起双手,只见那对巨掌竟没了血色,而像是花岗之石聚成,其半透明的纹理和石头别无二致,“对付你,我只靠这双手掌就足够。” “艮术,归申?”黎皱眉道。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霸刑天沉下声来,“方术不得轻易外传,就连世家亦不例外。不止违反此令,还将其传授给妖……我越来越想找出你背后的那个人了。” “你尽管试试好了!”她再次俯身冲出,不过这一回她没有选择正面强攻,而是拉出了一个z字路线。 “喝!”霸刑天大吼一声,原地摆出迎击姿势——以不变应万变,便是他最熟悉的战法!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任何诡计都不足为虑! 奔行中,狐妖居然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符箓。 何等叛逆!霸刑天不由得大怒! 他恼怒的不是区区一只妖怪,而是将方术传给妖怪的人!妖类生来就能感气,还具有无需教导亦可施展的本能术法,在天赋这一点上,妖比人更胜一筹。它们最大的劣势,在于本能术法基本固定,比如狐妖多变,善于扰乱神志,只要克制住这一点,它们便无计可施。 正因为如此,将方术教授给妖是绝对的大忌,也是全体方士的共识。现在却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违背枢密府的禁令? 此人死不足惜! 尽管这般,霸刑天却毫无退避之意。天性便是天性,妖怪由于本能术法的缘故,想要施展其他方术原本就大打折扣,而他已看清,那张符分明是乾符。即使不清楚具体的笔画,但狐妖属「坎」,和「乾」已差了一个「巽」位,就算能成功激发,效果只怕也极其有限。 更何况她已废了一只手,单靠符箓引导的二重术,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在穿过一片草丛时,黎尾巴一扫,将一大片杂物甩向了他。 这是什么伎俩? 只有幼童打架,才会用上此种可笑手段。 就算飞来的是数十把匕首,被艮术归申—不动明神附体的他也丝毫无需躲避。 霸刑天张开双臂,朝黎抓去——这一次,他决定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折断掉。 就在一片碎石杂草飞溅中,他看到了对方紧闭的双眼。 以及几只被一同扫过来的萤火虫。 “乾术,为寅!月耀光!” 刹那间,一道皎洁的白光在两人中绽开,填满了霸刑天的全部视野! 第十二章 不动明神 竟然是……就地取材? 她的目的不是那些杂草,而是草丛里的萤火虫。 符箓加上引子,令月耀光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三重术,即使是狐妖不擅长的乾术,也依旧让霸刑天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中。 好算计! 他按照记忆中的路径,用力合上双臂,结果什么也没能抓到。 紧接着,他的背后传来了呼呼的破风声。 这个过程发生在转瞬之间,一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霸刑天几乎是下意识转过身,朝着风声袭来的方向挥出双拳! 又是一声巨响。 但这一次,对方并没有飞出去。 相反,霸刑天感到手臂前端传来了一股巨力,连不动明神也发出了咔咔的碎裂声。 白光消失,他的视野刚恢复,便看到了一只硕大的巴掌。 女子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比人还要高出半截的巨型狐狸,它的爪子如刀般锋利,并已浅浅刺入他石头般的皮肤中。如果自己不是靠反应挡下了这一击,结果恐怕会完全翻转过来。 但即使如此,现在他在狐妖面前,也已没了力量上的优势——变回妖怪形态的她虽然无法再施展幻术妨碍意识,但体力与速度都得到了全面提升,而且幅度大得有些出乎霸刑天的意料。 感到自身的方术正在瓦解,他不再收力,身子猛地向前一撞,用肩膀顶开了那对巨爪,接着拔出了背后的重剑。 一记由下至上的逆斩,将狐妖逼退开来。 “不是说,对付我只靠双掌就已足够吗?” 黎吐出一口浊气,用变了调的嗓音缓缓说道,同时心中也在暗自惊讶。 这人力气未免也太大了点吧,大到完全不像是一个方士了。刚才那一掌的威力,就算是岩石都能拍碎,却被他靠肉身抵挡下来。 还有那把剑是怎么回事,一般方士不都使用桃木武器,以便对付魍魉鬼怪么?这家伙为什么拿的是金铁剑,而且剑身长宽堪比普通人……他平时就是这样除祟的? “我承认小看了你。”霸刑天坦然道,“想要控制力度,以活捉为目的,仅凭我一个人确实困难了点。” “虚张声势!” 黎张开前爪横扫,却被对方生生格挡在原地。 “再来!”霸刑天大声道。 她咬咬牙,连着左右拍击数次,却都未能突破前者的防御——看似实沉无比的重剑,在他手中却能上下翻飞,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并且他承认前半段失利后,气势不仅没有降低,反而越涨越高。 “接下来到我了,看好!” 随着一声提醒,霸刑天劈出了他的第一剑。 朴实无华,却避无可避——这一击并不是随意挥出,而是卡在了她出爪时机之间,她根本来不及离开重剑的攻击范围,只能选择硬挡! 爪子与剑身接触,随后被依次砸碎,钻心的疼痛瞬间刺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这把剑有开刃,只怕她整个前臂都会被切断。 而霸刑天丝毫未停,第二剑紧跟而来! 这次伤在了腿部——虽然靠尾巴勉强拍开了剑锋,但依旧在毛皮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当对方举起重剑,即将斩下第三招时,黎猛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那高涨的气势,以及任由自己先出手的态度,全是计谋的一部分。看似粗狂豪放,实际上却是一环扣一环——让她多次攻击,除开寻找破绽外,也是令她以为对方要以力量硬拼到底。一旦捕捉到她无法变招的机会,便会立刻发起反击。 这种大范围的攻击避无可避,却又给她留了一丝余地,只会让她在受伤和被杀之间做出选择。一旦选择受伤,必定会步步陷入绝境,直到再无反抗之力。 所谓的“难以活捉”,不过是对方的幌子,他到现在所想的,仍是生擒她——仅仅是生擒的方式从双掌变成了重剑而已。 再被砍上几剑,她就真只能躺在地上任人揉捏了。 念头一闪之间,黎便毅然做出了决定。 面对第三剑,她没有让开要害,而是迎着剑刃扑了过去,同时将利爪对准了霸刑天。 这是一次两败俱伤的反抗。 也是她的回答! 利爪擦着对方的头颅划下,而重剑也在同一时间斩入了她的腰腹内。这一回,对方终于无法再快速拔出剑身了。 黎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甩尾,将霸刑天扫倒在地,接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小镇外猛地跃起,跳过深不见底的悬崖后,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密林之间。 “被发现了么……了不起。”霸刑天拍了拍身上带血的粗毛,撑地缓缓站起。 同时,一道笔直的裂痕出现在他的银色面具之上,并迅速扩大。最终面具裂成两半,哐的一声跌落在地。 他承认最后那一次交手,自己先行避让了一步,也正因为如此,第三剑没能令狐妖当场毙命。作为一地镇守,他完全没有跟一只妖怪以命换命的打算,但对方的判断与果决依旧令他忍不住赞叹出声。 利用不动明神之力,用重剑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击,令敌人在防御间疲于奔命,直至死于伤势积累,这是他最惯用的招术。 能在半途察觉到陷阱的人不少,但有勇气直面绝境,孤掷一注发起反击的却屈指可数。哪怕他们知道,这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也没几个能做到像狐妖那般出色。所谓的以命相搏,关键就在于一个“搏”字,招式之间若夹杂着畏惧与恐慌,自然无法逼迫他让步。看似拼命的攻击,一旦失去专注,不过是送死而已。 好久没有遇到过如此令他过瘾的对手了。 尽管对战经验仍十分欠缺,但光凭这份心气,就足以值得称道。倘若加以时日,说不定她也会成为能被枢密府记住的敌人。 不过……没有那个可能了。 第三剑虽有偏差,却依旧是致命伤,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连人影都没有,更别提愿意为妖怪治伤的医馆了,她靠自愈能力根本撑不了几天。 妖死后和寻常人等没什么区别,尸身会逐渐腐化,气则归还于天地。 这片青山就是她的墓地。 霸刑天捡起地上的重剑和面具碎片,转身朝吊桥方向走去。 …… 这就是……枢密府的实力么? 黎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袭上心头,她无力维持巨大化体型,重新变回了人的模样。 手部和腿上的伤还能勉强忍受,但腰间那道撕裂的横贯伤口,已让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能出现在青山镇的,显然不会是枢密府最强大的方士,可即使如此,她仍旧连一点获胜的希望都看不到。 更别提枢密府不止一个镇守,还有官衔凌驾于镇守之上的青剑和羽衣。 难怪“师父”多次告诫她,千万不要与枢密府为敌,也一定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没有别的期望,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不要来找我,也不要为我报仇,就当我从未有见过你一样。」 这便是“师父”禁锢她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她又怎么可能忘掉过去发生的一切? 自从有记忆以来,她的大部分生活里,都有着那名青衣女子的身影。是她教会了她识字、书写、礼节与世间规则。哪怕对方从来不承认,两人之间有师徒关系,她也早已将对方当做了唯一的师父。 黎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枢密府找上门来。 青衣女子从此销声匿迹,而她也变成了一个人。 “师父”教过她许多东西,却唯独没教她如何与枢密府对抗。 她必须自己寻求方法。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了。 剧烈的疼痛令黎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摇摇晃晃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捂着腹部的手已被温热的鲜血浸湿。 她并不害怕死亡。 但在达成目的之前,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一旦她不在了,世间将没人再记得那名女子的名字,没人记得她曾在一片竹林中,捡到了一只刚诞生不久的狐妖。 她死了,师父也就一起死去了。 这份意识令黎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思绪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不行,不能留在群山中。就算霸刑天不搜寻过来,她也必死无疑。仅凭现在虚弱的身体,别说方士了,连那些循着血肉味道而来的野兽,都能要了她的命。 可她如今又能去哪里? 疗伤需要干净的水、食物、可供休息的场所,或许还得用上一堆草药。 而最近的城镇至少在五百里之外,她靠双脚走不出这片大山。 “要是没把那份牛肉……扔掉就好了……” 不知为何,黎忽然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年轻方士。 算了吧,她告诉自己,这种时候的期待只是软弱的附生物。对方的态度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的差异上,若是当他发现,自己已失去所有抵抗能力的时候,还会像之前那样坐下来对话吗? 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类本就是善变的物种。 或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师父”的故事告诉对方,让她的名字不要消失于世。 至于自己的下场会如何,那已是她无力去顾及的事。 第十三章 乱序 考试第三天,夏凡走进旅店大堂时,立刻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氛。 那便是安静。 正在吃早餐的人大概有十来个,如果是平时,相互打听消息或结交朋友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但今天却谁也没有主动开腔。 不止如此,连他们坐的位置都拉远了许多,每个人之间至少隔着数步距离,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一般。 如果被远离的人是世家弟子,他倒还能理解。可偏偏堂内坐着的,都是普通考生。 甚至当他进来时,不少人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那眼神中若隐若现的冷光,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自己昨天在斐家面前的那番举动,已经传遍了青山镇,让自己成为了众考生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至于吧……如果他们真有这般“团结”,昨天早该冲破了斐家防线才是。 夏凡按下不解,按照昨日的惯例点了一份蒸窝头,以及一包卤牛肉。 就算狐妖说过不会再来,但……谁知道会不会真香呢?毕竟这个定理适用于任何一个多元世界,他提前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即便对方不来,他还能自己消化掉嘛。 吃完窝头,夏凡打算再去后山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多发现点什么。早上的露水虽重,蚊虫却相对较少,若沿着轨道周围走,或许可以比上一次探索得更远。 出了旅店,他意外的发现今天活动在青山镇里的人,似乎少了许多。 而前两天,哪里都能看到四处花钱打听的考生。 这到底是他们的钱不够用了,还是狐妖晚上太努力了? 就在夏凡暗想之际,前方的街巷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呼和,以及快速而杂乱的脚步声。 只见一人率先冲出巷口,神情惊慌无比,而后面紧跟着又跑出了四五人,手中都握有木剑。 显然,前者正在被追逐。 “夏兄!快、快跑!” 凑巧的,那个被追逐的倒霉蛋竟是熟人——魏无双。 还来不及等他避让,后面的那帮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两个就两个,我们人多,都围起来!” 话音刚落,其中两人便已超过魏无双,一步堵住了夏凡的退路。 这下他连假装看风景的机会都没有了。 望了眼呈包围状收紧的五人,夏凡头疼地拔出了自己的木剑,“等等,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心……他、他们在打劫考生!”上气不接下气的魏无双好不容易才答道,“我、我被他们用交换新消息的借口骗出去,到地方才发现情况不对——” “让你动手快点,非得给人瞅见破绽。”带头的黄衫男子瞪了同伙一眼,转头对夏凡笑道,“其实我们也不想弄得太僵,只要你们交出银子和药包,我可以让你们走。” “你们的钱花光了?” “还剩那么一点,”对方倒也没隐瞒的意思,“不过撑不到士考结束就是了。能挖到灵火的地方现在被世家占用着,我们只能等后面几天的机会。” “如果把钱给你,我怎么办?”夏凡指了指自己。 “你?”四人互相望了眼,露出一脸好笑的表情,“兄台,三年后再来如何?这次就先成全我等。”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 “喂,你少装傻了,这跟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被黄衫男责怪的矮个子向前一步,“到如今这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考官分明就不打算让大家都顺利过关,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在青山镇待得更久!我们兄弟只能集起这么多人,吃点世家弟子留下的小虾米而已。” “没错,像你们这样的,根本就没可能通过士考。”黄衫男子毫不掩饰道,“就算能躲今天,也躲不过明天、后天。现在的青山镇,早已不是什么安全之地,到处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据我所知,还有人打算向世家动手。所谓相遇便是缘分,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交给我们。” 夏凡不禁想起了之前在大堂里见到的景象。 原来如此……他顿时恍然,这就是气氛不对劲的缘由么。恐怕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察觉到,还在青山镇里的参考者,正在一点点从考生变成猎人或猎物。别说打听消息,就连正常交流都成了一件冒险之事。所以大家才会相隔老远坐下,一语不发。 至于他走进大堂时投来的目光,只怕其中既有防备,也有审视——审视他是否能成为一个理想的猎物。 “大哥,跟他废话什么。”另一个脸型颇长的“马脸男”不耐烦挥了挥手中的木剑,“就这一棒子下去,还由得他不给钱?能给他留件衣服穿,都算我们心善了。” “哥,我记得这家伙!”忽然有人道,“昨天就是他在斐念面前戏耍了大家!如果不是他,后面的人也不会生出退意来。这家伙恐怕和斐家是一伙的,不能轻易放过他!” “你也听到了?”黄衫男一脸为难的说,“我的话现在还有效,若是把钱和药包交出来,我让你们走。但等下就不好说了,别让我难做。” “喂,你能对付几个?”夏凡压低声音,扫了一眼魏无双。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和人打过……”后者战战兢兢回答道,全然没了一开始和他打交道时的那份自然。 他也并非没有怀疑过,这场遭遇是不是一次真的巧合,不过就魏无双的反应来看,这要是演的未免也太逼真了点。 “算了,等下有人打你的话,你就护住脸,明白了吗?” “只用挡住脸就行?” “没错,只要脸没事,别人就不会知道你被暴揍过。” “啊?”魏无双不禁一愣。 而夏凡已经从怀里摸出了药包。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自找的!”黄衫男子一看见药包便什么都明白了,“弟兄们,给我上!” “蠢货,这么近的距离,你还想准备方术?”马脸男一马当先,怪叫着举剑扑上前来,“找死——” 他话还未说完,夏凡便将药包朝他脸上扬去。 包裹散开,漫天的灰尘与他撞了个正着 “这是……咳咳……是什么术法?” 回答他的是当头一剑。 随着一声闷响,马脸男被直接劈倒在地,再无动静。 夏凡趁着人群大乱,屏息出手,瞄准的都是对方的脖子、腰间、裆部等要害部位,确保一击就能令其失去战斗力。 这也是便宜师父教他的街头斗殴第一原则——先手必胜、后手遭殃。方士受到引气的影响,反应和速度本就超过一般人,以有心算无心,他这十年算是打遍长街无敌手。加上思路开阔、常能举一反三的“天赋”,连师父也称赞他天生就适合混江湖。 相比久经实战历练的夏凡来说,其他人就明显逊色了许多,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提防包里的东西,反倒一个个瞪大眼睛,想要看看他取什么药材出来。 这无疑加强了撒灰的威力。 “大哥,这、这好像不是方术,就是普通的灰!” “咳咳,我管它是什么,快给我……咳咳……干死那家伙!” 虽然在进入青山镇前,所有考生只准携带一个药包,但并没有禁止更换药包里的东西,或是自制新的药包。夏凡自然也不会只带一包灰尘糊眼,斗殴的第二原则便是不动则已、动若雷霆,不把敌人彻底打服绝不停手。 第二包灰撒完后,他身边已无一个站着的人。 黄衫男也不例外。 他被一击干净利落的斩击打中脖子,当场昏迷过去。 从出手到结束,总共也就十来秒。 魏无双倒是很好的执行了他的建议,开打的那一刻便抱头蹲在地上,除了满头灰尘以外,基本没挨几剑。 “起来吧,已经结束了。”夏凡说道。 魏无双这才小心翼翼的松手起身,他惊讶的环顾一周后,不敢置信的望向夏凡,“你……居然这么厉害?” “厉不厉害得取决于对手,而这些人……估计也是第一次干‘打劫’的事。”夏凡俯身抓起一人抗在肩头,“你也背上一个,我们得抓紧时间,免得他们再醒过来。” “再醒过来?”魏无双脸色一变,“夏兄,你不会是想把他们……” “你在想啥呢?”夏凡白了他一眼,“谋害考生会立刻失去资格,我只是要把他们丢到桥那边而已。当然,是在彻底搜刮之后。” 有无银钱并不是考试失败的触发条件,万一这伙人醒来后宁可住野外也要报仇一把,那就十分麻烦了。不如直接送他们过桥,只要扔过边界,他们就不可再踏入考场一步,也算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原来是这样。”魏无双稍稍松了口气,“对了……我被他们带到巷子尾时,看到那里还躺着两个人,应该是之前被骗的考生,要不要把钱还给他们……” “不必了。”夏凡打断道,“他们醒来后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头上来。就此退出或许对他们更好——若连这点情况都无法应付,考上方士反而是害了他们。” 魏无双微微低下头,眼中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你也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提前离开更好。”他没有避讳对方的心情,而是直言道,“这才第三天,钱银的影响就到了这个地步,接下去冲突只怕会愈演愈烈。有一点那个骗你的人说得没错,青山镇已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第十四章 夜行 把五人都处理完后,一上午时间也基本耗费得七七八八。 黄衫男提到的状况,正一点点变成现实——为了争夺继续留在青山镇的机会,考生之间开始互相攻击,这一情况甚至出现在了旅店和茶楼门口。 如果不是规则中有一条是“禁止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夏凡怀疑这群人会把店内都当做争斗之地。 “还好他们不会在茶楼里闹起来,”魏无双心有余悸道,“看来考官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未必如此。”夏凡摇摇头。 “夏兄何出此言?”他讶异的问,“考试规则里明确考生不得——” “不得干涉村民生活,但没有规定不准把旅店和茶楼砸了。” “这个……”魏无双一时难以转过弯来。 “想想看,”夏凡压低声音,“如果你在外面旅店闹事,砸坏一两张桌椅,店家会怎么办?” “只要赔钱就行,除非钱不够——”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愣住了。 “没错。”夏凡微微扬起嘴角,“若能赔钱到位,店家估计巴不得你把所有旧桌子都砸个遍,官府也不会处理这种小事。换到青山镇里,则相当于闹事不算违规,只有没钱赔偿才算违规。” 魏无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凡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知道以对方的见识,一定能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之所以没人动手,原因无非有两个。 一是大家暂时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二是手中的钱还不够多。 现在意识不到,不代表之后几天仍没人意识到;同样的,现在钱不够多,不代表接下去几天也会如此。随着不断有考生被淘汰,那些钱银也会逐渐集中起来,直至形成“巨头”,这种趋势几乎是必然的。 到最后一两天,只怕留下来的考生中会存有大量钱银,即使砸碎几张桌子,或是旅店的房门床铺,也能赔偿得起。 面对必定不够的灵火,从其他考生手中获取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届时会发生什么,夏凡闭上眼都能想象出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茶楼还是在旅店房间中,整个青山镇都会变成狩猎场。可以说谁能聚集起更多钱银,谁就能彻底占据主动。 魏无双的脸色都变了。 这样的局势发展对他而言,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 或者说,对每个考生都是最糟糕的一种。 信任与合作将不复存在,甚至那些临时凑起来的团伙,都要时刻提防来自内部的袭击——毕竟考官要的是装满灵火的罐子,而不会在乎罐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向夏凡拱拱手后,同乡一脸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他则在茶楼二层找了个靠边的桌坐下,点了份吃的,一边吃一边观望起旅店那头的情况来。 到这一刻,士考的核心内容似乎已经浮出水面。 只是夏凡心中仍存有不少疑虑。 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规则都对世家弟子太有利了点。比起临时拉帮结派的团伙,他们内部无疑要稳定得多,更有甚者说不定在考试前就已经确定好了名额分配,只需一小部分人专心陪考,就能令整体获得最大利益。 虽说人脉和家世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但如此一来,选拔出来的方士也都会带着世家背景,启国王室应该不会期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才是。 当然,士考的政治目的并不是他现在需要思考的东西——无论上面如何考量都跟他无关,他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拿到一瓶灵火,以确保合格资格。 …… 午夜子时,外面已夜深人静。 夏凡中断引气修行,微微叹了口气。都这个点了,狐妖还不出现,十有八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她不会再来了。 带着一丝遗憾,他开始准备今晚的正事。士考允许带两套衣服,除开一套是常见的罩袍外,另一套则是他亲手制作的夜行服。和这个时代流行的宽松服饰不同,后者完全遵循了简洁易用原则,没有纽扣,袖、身、帽一体,腕部、肘部和胸口皆缝有一层牛皮,以提高耐用性。 衣服也不是纯黑色,而是藏青面料——从理论上来说,最适合融于夜幕的颜色是深紫色,但限于染料水平,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不那么罕见的深蓝色。至于黑色……它看上去最像黑夜,可一旦在有光的地方,一团移动的“阴影”很容易引起注意,隐藏效果甚至不如灰色。 深吸一口气,夏凡从窗口翻出,贴着墙壁朝二楼爬去。 和光滑的混凝土墙壁不同,木质房屋的外缘有许多突出的楔头,天然就适合攀爬,即使像他这样的半吊子,也能轻松爬个好几层。 他之前花了一下午时间,都在观察世家弟子的住所与动向,最终选定了一间离自己住处最近的屋子作为行动目标。 如今灵火采集地被斐家、洛家、卫家轮流霸占着,能确切得到灵火的,也只有这三家人了。 而夏凡的计划,正是从他们手中偷取到一瓶灵火之源! 虽然不清楚里面住着谁,但身穿洛家蓝袍的人曾多次出入过此间房屋,并且个个高度警惕,进门前还会左右张望一番。考虑到世家弟子也有可能受到袭击,夏凡推测对方的应对措施应该是将灵火收集起来集中看管,而非交给个人携带。 同时他还注意到,这间房屋外的走廊一共连接着六间屋子,其中四间都被洛家人租下。若有人想正面突破,只要一声招呼,洛家就能迅速挤占走廊,形成一道难以攻克的防线。 世家连考试内容都不一定清楚,更不可能提前知晓青山镇的布置,这无疑是他们自己根据现场情况想出来的。 占据旅店高处一角,相互照应、易守难攻,不得不说,世家弟子的思路确实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老道。 不过夏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硬碰硬。 他一点点移动至房屋窗口边缘,单手解开腰间布带,将其环绕在挑出的屋檐横梁上,令自己固定在半空,同时取出一根发簪,从边角位置刺破窗纸,轻轻探入屋内。 这根特殊的发簪前细后粗,内部中空,透过它能勉强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夏凡扫视一周,发现洛家还专门安排了两人守夜,这进一步确认了他的猜测。 事不宜迟,他拿出药包,将一份混合草药填入发簪中,接着用火折点燃,小心翼翼的向内吹气。 这份由曼陀罗花、生草乌、夜牡丹、幻菇和冬蕨制成的草药,正是他师父的得意之作,号称千金难买,绝不可轻易外传。当它们被点燃时,冒出的烟雾轻柔而淡雅,无色无味,闻者只会觉得无比安详,有镇痛宁神之效。若是闻得久了,便会不自觉陷入昏睡,不到天亮不会醒来,其催眠效果远比黑市中那些蒙汗药、百步倒要好。 夏凡也亲自测试过几次,事实证明,这大概是他师父少数几件没有吹嘘的事——哪怕是方士,也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连师父被他药晕之前,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事后还连道睡得真香。 这也是他此次计划的最大依仗。若没有此物,他断不敢在第一天就将银钱花得七七八八。 事实上,夏凡的药包中只有一小撮药材跟方术有关,其中大部分都是伤药、迷药和解药——跟了师父十来年,方术知识没学多少,各种江湖伎俩和阴人的功夫他倒是略有小成。 由此可见,少刚正面,活着才有输出放在哪儿都是不二的真理。 吹了约莫半个小时,屋内已听不到任何响动。 洛家虽然有安排人守夜,但终归都是十来岁的孩子,要求他们精神高度集中的守在门口好几个小时本就不现实。夏凡没有点燃迷香之前,两人就已经瞌睡连天,迷香不过是稍稍推了他们一把而已。 夏凡轻车熟路的挑开窗销,用一块湿布捂住口鼻,翻身进入屋内。 这间厢房比他租住的要大上许多,且用纱帘隔出了内外两房,外面的算是客厅,靠里的那间才是卧室。 他拨开纱帘,轻手轻脚的搜寻一圈,很快便发现了此行的目标。 正如他所料,洛家将采集到的灵火全部收集到了此处,而且非常没有创意的藏在了床底。就着外房昏黄的烛光,他能看到床底至少塞着二十来个瓷瓶,每一个瓶口上都系着一根细绳。 这大概就是洛家最后的防御手段了吧? 尽管看不清这些绳子连着何处,但十有八九只要一动瓶子,就会触发绳子连着的机关。夏凡猜测那端估计是铃铛之类的玩意,可以第一时间提醒洛家人卧室遭到入侵。 当然这一点儿也难不倒他,毕竟学过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从床单一角割下两缕布条,就地取材卷成绳状,再根据力的平行四边形法则,将两根布条分开绑在细绳与床架之间,使其合力方向与绳子一致。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夏凡才切断细绳。 失去束缚的绳子微微向后缩了缩,但很快被绷紧的布条拉扯住,维持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至此,取出瓷瓶已再无阻碍。 确认完瓶子里装的确实是灵火之源后,夏凡将其绑在背后,原路退回至窗边,再次沿墙返回了自己的小屋。 直到双脚落地的一刻,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整个过程竟意外的顺利,从出发到得手,前后也不过一个多小时而已。 “对于方士擅长干偷鸡摸狗这种事,我该说意外呢,还是理所当然?”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猝不及防的从背后传来,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第十五章 漫长一夜 有人趁他不在的空档,偷偷摸进了这间屋子? 不止如此,对方还目睹了他潜入洛家住所的全过程。刹那间,夏凡心里冒出了一个巨大的“危”字。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僵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夏凡试着取出火折,伸向桌边的烛台。 而对方并没有阻止。 蜡烛被点燃,摇曳的火苗驱散了黑暗,他也看到了来者的模样。 正是前两天都光顾过他房间窗口的狐妖。 这一回,她不再从高处俯视,而是倚坐在墙边,尾巴盘成一团,看上去小了许多。 也近了许多。 顿时,夏凡高悬的心又从天空掉回了地面。 “什么鬼,没事不要突然在背后搭腔好不好?这样搞会吓死人的你知道吗?” “原来你也会害怕。”她咧开嘴角,似在讥讽。 “废话,我又不姓机,当然会害怕。”夏凡没好气道,心中却感到有些异样——比起之前的嘲笑,她现在的话似乎少了那么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等等,自己这是肿么了,难不成对方不挖苦了他还不习惯了? “为什么姓机就不会害怕了?” “因为程序员没有写。” “程序……员又是什么?” “那是……不,还是忘了它吧。”夏凡发现自己没有讲冷笑话的才能,同时也注意到对方的面色明显有些苍白,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虚弱了几分——这也是他一开始没能立刻察觉到来者是她的缘由。“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随后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如果只是生病就好了……”狐妖勉强笑了笑,正打算撑墙站起,忽然面色一变——只见夏凡大步迈到她身边,俯身下来,如一团阴影般笼罩了她。 一瞬间,拼死一搏的念头已跃于脑海,一并冒出的,还有对“师父”的愧疚与歉意。 然而夏凡却将手按在了她背后的墙上。 “这是……血。” 他看了看指尖的一点猩红,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 刚一开口,夏凡便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看看。”接着不由分说的扒开了她抱在胸前的手。 她虽有抵抗,可力道微不足道。 看到胸腹部的一片红黑,夏凡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尽管瞧不见伤口,但这出血量已明显超过了正常值,而且部分血液已然凝固,形成一团团黑色血块,这说明她受伤并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犹豫了下,他稍稍用力,从下方撕开了如湿抹布状的衣服。 对方不由自主要紧了牙关,像是在承受巨大痛苦一般。 一道半臂长的狰狞创口随即呈现于他眼前,最深处甚至能隐约看到肠脏。 这再一次让他确认了女子绝非人类。 换作普通人,这种伤口顶多撑上3-4小时,而更常见的情况则是在受伤当场就因剧痛而休克,不立刻采取急救措施的话十有八九不会再醒来。 当然,对于缺乏医疗技术的古代而言,撑得再久也没用——开肠破肚本身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不重要……”狐妖想要推开他,却没能成功,“听我说……” “好吧,最多一天前。”夏凡扫了眼周围,未发现斑斑血迹,“没有新的出血,难道内血已经止住了?总之,我没当过医生,兽医也没,只能尽量试一试了。” 说完他将她一把抱起,转身放回到床上。 “等等,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救你的命。” 正常人肯定是毫无希望了,但对方能凭借自愈力撑到现在,就足以说明其生命力之顽强。他对外科手术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无现代器材可供施展,所以能做的便只剩下最基础的急救手段。俗话说压倒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反过来,若把那根稻草拨下,或许还能换回一线生机。 换而言之,这种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夏凡先去旅店大堂要了一份热水——一般后厨总会备着一个不熄火的炉灶,以满足客人各种所需,加上观测灵火通常得在晚上行动,因此他的要求并不算奇怪。 只不过他掏出补衣服的针线要求放到锅里一起煮,并且强调一定要把水煮开时,还是招来的店小二异样的目光。 好在一两银子的“服务费”让后者立刻眉开眼笑,连连允诺照办。 接着他拿出卤牛肉交给小二,让其搅碎后放到粥里送过来。夜宵算是旅店的常规服务,后者自然也一并应下。 拿到这些准备好的东西后,夏凡回到房间,开始了他的应急处理。 脏兮兮的衣服无疑得全换掉,还有伤口周边的污血,都是潜在的感染源。对方这种时候意外的安静,既没有质疑,也没有反抗,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像是认命了一般。 用热水反复擦拭干净后,他拿起针线,低声道,“接下来可能会很痛。” “我能……喊吗?”她嘴唇微微开合,有气无力的问。 “不能,憋着。” 夏凡深吸口气,刺下了第一针。 对方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下。 这无疑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进行缝合,说是一种折磨也不为过。迷香或许能减缓痛楚,安抚心神,但他没办法在点燃迷香的同时进行缝合。 “人类,你是在救我……还是在故意报复我?”女子满头大汗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疗法。” “表皮有张力,靠它们自己很难愈合,缝起来不止能缩短愈合周期,更重要的是防止病菌入侵体内。另外,我叫夏凡。” 夏凡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缝合伤口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用小根缝衣针来回穿透伤口本身就困难重重,光是捏着那沾满血后滑溜溜的皮肤触感就够令人头皮发麻了。他一开始还想着尽可能缝得整齐美观,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只要能缝上,不管怎么下针都行。这无形中又进一步增加了受术者的痛感。双重压力之下,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水一点儿也不比对方少。 狐妖凝视他许久,才再次开口道,“……黎。” “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 说罢她紧闭双眼,不再关注夏凡的动作,仿佛接下去任由他施为。 花了足足半个时辰,夏凡才算完成缝合作业——令他暗自惊叹的是,这期间对方始终没有叫出一声来,即使紧握的指甲刺破掌心,浸出的汗水将床单打湿一片,她也没有开过口。 最后一步是上药和包扎,虽然药是天然草药,但医馆里都拿它来止血和消炎,总应该有那么点作用才是。 忙完这些后,夏凡觉得自己竟有种脱力的感觉。自从学会引气入体,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不过此刻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他又去找店小二,要来了一套干净的床单与衣服,为狐妖进行了更换。干净清爽是愈合过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哪怕是勤换绷带和贴身衣物,都能大幅降低感染的几率。 当所有处理都折腾完毕,天边已渐渐泛白。 这时他总算能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喂对方吃粥了。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么?”黎忍不住轻声问。 “想啊,不过能晚点再说吗,”夏凡手头不停,“我猜这个故事一定很长。” “……如果要从头说起的话,确实不短。” “那就等你吃完睡醒再说。”他耸耸肩,“你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估计待会就要散了。大伤后的第一次休息至关重要,不要和身体作对。我能做的都做了,至于有多少作用天知道,恐怕主要还得看你自身的愈合能力。” “你……不厌恶妖怪?” “我不厌恶你。”夏凡笑了笑,“你自己不也说了么,妖分很多种。人我也不是非得每个都喜欢的。”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吃完粥后,晕眩感如潮水般袭来,令黎昏昏欲睡。这种困倦甚至超过了伤口的痛楚,让人无法抵御。 只不过她现在似乎也不需要抵御了。 直到此刻,黎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在来之前,她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包括对方态度大变、报告给枢密府,或是被残酷对待等等。她也不知道要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使对方耐下心来听她说完关于“师父”的故事,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 不问缘由,不提要求。 几乎是立刻伸出了援手。 甚至不容她反对。 黎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人做什么都讲究利益图谋,夏凡应该也不例外。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想要通过她来了解妖,她唯一疑惑的是,这点利益值不值得他这么做。毕竟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作为筹码的了。 意识渐渐模糊,宛如受伤的那天。 不过这一次,她却不再抵触。 朦胧的视野中,一个人影近在眼前,理应多加防备的情景,此刻竟莫名的安心。 在久违的平静中,她合上了双眼。 第十六章 误会(求收藏,推荐票!) 一晚未睡,夏凡却没觉得多疲劳,比起身体上的负担,精神压力才是大头。现在对方睡着,压力卸去,他反而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 这大概就是年轻的本钱吧,夏凡不禁感慨,大学时还能把熬夜当饭吃,上班后一过十二点就困到不行,通宵一次得花好几天才能补回来,没想到如今还能有重返巅峰的一天。 望着盛粥的空碗,他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简单收拾了下屋子,夏凡直奔旅店大堂,一口气点了平时两倍的餐点。 “客官,您慢慢享用。”小二很快上齐了早饭。 相较昨天相互猜忌堤防的气氛,今日的大堂要清净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起得较早,整个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颇有些包场的自在感。 看来早起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只是这份自在感在夏凡吃到第二份馒头时,逐渐转变成了诧异。 自己在这儿待多久了? 一刻钟?或者更长…… 这期间始终没有人踏入大堂——不管是从楼上下来的,还是从外面进来的。灵火只有在夜晚才看得到,通宵观测的人应该不少,现在正是返回的点。白天则便于采集,世家可能还需要占场,去得肯定是越早越好,两波人员交接的时刻,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见一个人影出入大堂? 夏凡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拿起了木剑。 就在他准备先回屋时,两名洛家弟子出现在了楼梯口。 她们并排而立,将通道挡在身后。 接着又有人快步走入大堂,占据了出口位置——这些考生同样穿着洛家蓝袍,目光则悉数集中在他身上。 两拨人如此整齐划一的节奏,让夏凡瞬间意识到,恐怕这都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 不是他起得太早,而是洛家提前控制了旅店的人员流动。 对方等的,就是他走进大堂的那个时刻! “不错,你的观察力比我预想的更敏锐。”伴随着一个好听的声音,洛轻轻出现在了大堂门口,“可惜你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尽管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夏凡仍听出了里面压抑的愤慨与恼怒。 不是吧,这么快就发现是自己干的了? 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如此大的架势,显然洛家对此有着极大的把握。这种时候再矢口否认,倒有些自找没趣了。 思及此处,夏凡索性承认下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确定的?” “洛悠儿!” “在在,师姐。”一个有着一头卷短发的小姑娘连忙站出来道,“是味道!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夏凡一时有些恍惚,“啥?” 她摸了摸鼻子,“我擅长的方术能让我追踪十里内味道的流向。偷盗者正是通过窗户进入屋内,并在师姐床边——” “说重点!”洛轻轻咬牙打断道。 “喔,”洛悠儿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总之,我根据这味道,找到了源头一二九号房。而店家说里面只住着一个人,那就是你!” 害,原来不是用舔的方法。 夏凡摊开手,“考试可没规定不能使用江湖手段。而且这儿是旅店大堂,在此地动手,你就不怕违反士考规则?为了一瓶灵火,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么——” “为了……灵火?”洛轻轻拔出木剑,“无耻!亏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本以为你是个不错的人,没想到竟卑劣至此!” “等等,有这么严重?” “多说无益!”随着一声轻叱,她闪身朝夏凡冲来,手中的剑影犹如一道惊鸿,直指他的颈脖。 夏凡只得挥剑招架,试图用力量压倒对方。 但两剑并没有相交,洛轻轻的剑尖只是稍点了一下剑身,便自然滑开,仿佛借力一般刺向他送上来的碗口。 他顿时变色,直接松开剑柄避开这一击,同时换手抓住剑身,把木剑当锤子朝对方砸去。 而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并未给她造成任何麻烦,只是简单一晃,她便闪身躲开了他的反击。 仅仅一个回合,夏凡已落了下风。 毕竟换成真剑的话,他不可能换手去握剑刃,一招就被打落武器,结果可想而知。 这就是洛家天才的实力? 接下来的几次交手更让他确认了一点——眼前的这名女子和之前赢过的那些人都不同,在用剑方面,她已趋近于收放自若,技巧上的娴熟弥补了力量的不足,是个真正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好手。 而他光是应付这连绵不绝的攻击,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嘶——” 又是一次虚晃后的斜刺,洛轻轻举剑前冲,插向了招架不及的夏凡胸口。 在他竭力侧身之下,木剑贴着皮肤划过,竟将衣服扯开了一个大破口,藏在内兜里的药包和杂物顿时洒了出来。 他心道不妙,尽管对方拿的是木剑,但被捅中的话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若是运气不好,断上一两根骨头都正常。 这么打下去落败是早晚的事! 问题是要如何反击? 虽然受到师父的耳濡目染,他对江湖伎俩颇为精通,但不代表他只会这些。作为少数能感知到气的人,方术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只不过那个术……属于「震」法,威力难以控制,并且经过他改良后,哪怕二重施展也有可能致命,不到万不得已,夏凡不想把它用在同期考生身上。 为了一瓶灵火而拼上性命,这也太荒谬了。 还有这家伙也是,不就是拿了她一瓶灵火之源吗?连无耻和卑劣都扣上来了,真是不可理喻—— 等等……夏凡忽然一怔,他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某些重点。 「你的观察力比我预想的更敏锐,可惜你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偷盗者正是通过窗户进入屋内,并在师姐床边——」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了两人之前的话。 难道当时那间卧室是给洛轻轻住的? 喂喂,不是吧……这岂不意味着自己在迷晕众人后,独自潜入了一名女子的闺房? “停、停一下!”夏凡堪堪避开对方的攻击后喊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无礼之事吧?” 洛轻轻脚下猛地一踉跄,凌厉的招式顿时乱了套。 “不然呢,”洛悠儿嚷道,“师姐早上醒来时,发现被子都掉地上了。味道也能表明,你在床前待的时间最长——” “你给我闭嘴!”洛轻轻投去一个足以杀人的眼神。 后者连忙捂住了嘴巴。 夏凡惊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二位不要坏我清白好不好?”他一边躲剑一边为自己辩护道,“我进去时根本没注意床上躺着人,又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何况瓶子就藏在床底下,在床边待最长时间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被子掉了这种事……就不能是你睡相不好,自己踢掉的么。” “哇……师姐,他脸皮好厚啊。”洛悠儿感慨道。 “你当然不会承认,我也没指望你承认。”洛轻轻咬牙切齿的重新举起剑,“士考规定不得谋害考生,但把你打个半死我还是能做到的!” “若我能提供证据呢?” 这句话让她的脚步停顿下来。 “什么证据?” “味道。”夏凡一手指向她的师妹,“你有用香囊吧?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必定会和你贴得非常近,如此一来,身上肯定会残留下一些相似的气味。让你师妹好好闻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可店家还说,你晚上要了一盆热水。”洛悠儿嘟嘴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洗干净了。” 干,这店小二怎么只要给钱什么都说啊……还能不能让客人有点隐私感了。 “你觉得我现在这模样,像洗过的样子吗?” “……”洛轻轻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他是不是洗了,你闻一下就知道。” “呃,可是师姐——” “去,我要听最详实的回答,”她微微眯起双眼,“师—妹。” 大概是感受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杀意,洛悠儿打了个哆嗦,只得无奈的走向夏凡。 靠近后,她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在面前,随后轻声道,“巽术归戌,寻风!” 叶子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洛悠儿将烟吸入,围着夏凡嗅了半天,神情逐渐复杂。 “答案呢?”洛轻轻的声音也愈发冰冷,仿佛只要师妹一点头,她就会立刻动手。 “那个……师姐,他身上没有你的味道。” “啥?”她已经迈出的脚又收了回去,“你可确定?” “这么近闻,不会有错的。”洛悠儿嫌弃的摆摆手,“而且他不止没洗澡,只怕后半夜都没有消停过。” “怎么说?”洛轻轻追问道。 “有腐败的臭味,泥巴和青草味,还有……血味。”她跑回师姐身边,“之后你到底去哪了?” “原路返回时不小心摔了跤而已,还好当时离地面比较近。”夏凡故作轻松说,“现在你能相信了吗?老实说,我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找瓶子上,连床上躺着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但你还是进去了。”洛轻轻低声道。 “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对此深表歉意。”夏凡此刻完全能理解对方的羞恼与愤怒,在这个时代,未婚少女的清誉绝不是件开玩笑的事,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一辈子的悲剧。“我绝不会把此事说出去,只要你的同门——”他这时才注意到来者都是洛家女弟子,“她们不说,今后就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沉默良久后,洛轻轻点了点头。 可以看得出来,她也松了口气。 “那瓶灵火之源……” “是守夜弟子的失职,分配名额也会从她们之中扣除。”洛轻轻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至于她们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个人不作干涉。” “还有这酒馆的东西……”夏凡扫了眼一地狼藉的大堂——刚才对方明显动了真火,自然不会顾及到两人身旁的桌椅。 “只要照价赔付,就不算违反规则,洛家会处理妥善的。” 果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漏洞,或者说规则中的「陷阱」。 “另外你的衣服,我会让店家送一件新的来。”洛轻轻咳嗽两声,“这件事……我也有……”说到一半时,她声音已低到微不可闻。 “你是说,你也有做得过火之处吗?”洛悠儿歪头道,“声音太小的话,别人听不到的啦。” 理所当然的,师妹换回了重重一记手刀。 “那么,我先告辞了。”洛轻轻收起木剑。 “不送。” 夏凡没法学对方那般干脆利落,他还得捡回自己洒落的药材。 就在这时,已经朝楼道口迈开半步的洛轻轻又停了下来,她惊讶的望向夏凡,“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对方已经蹲在他面前,从零散的杂物中捏出了一片金属造物。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洛轻轻的神情,竟似乎比之前问责时还凝重了几分。 第十七章 历史 她拿在手中的,正是那枚在后山发现的青铜片。 夏凡微微一愣,“你认识这玩意?” “你没听说幽州洛家,万物天识吗?”仍捂着脑门的洛悠儿嘟囔道,“全国的书馆有一半都是洛家开设,幽州本府更是珍品藏书过万,论世间学识,没人比得过洛家了。看你长得也像模像样,没想到是个土包子……” 感情她们家是开图书馆的? “这是一枚铸钱,又因为形如刀刃,也有人称它为刀币。”洛轻轻说道,“据我所知,只有永国才使用这样的钱币。” “永国?”夏凡想了想,并未在记忆中检索到相关信息。 这下连洛轻轻的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那是一百多年前的王朝,因为永王暴虐无道,终被新的六王取代,永国也一分为六。而大启,正是其中之一。” 夏然突然意识到了对方凝重表情的由来—— 那岂不是说,这是前朝的“遗物”? “之后六国都对永国余孽大肆清剿,任何留存永朝物件的行为,皆是重罪,钱币当然也不例外。若是被告发,举报人赏钱百两,而后者轻则流放,重则——” “等、等等……”夏凡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东西跟永国有关,只是觉得造型独特才捡回来的,你可别乱说啊!” “真的?” “就在青山的盘山道上,离岔路口差不多七八百米……呃,我是说约莫两里路。那里除了有青铜币捡以外,还有木制的轨道……” 说着说着,夏凡的声音慢了下来。 他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丝隐约的笑意。 “喂……莫非你在忽悠我?” “忽悠?奇怪的构词。”洛轻轻耸耸肩,“我说的并非谎言,只不过没说是现在。事实上,清剿之事也就最初二十年比较频繁而已,到现在哪还有什么永朝潜藏者。虽然它被冠以永之名,但这世上并没有东西可以永远存在。如今你就算收藏刀币,也不会有人来管你,所以不用那么紧张。只是考虑到我们进来时携带的东西都被监考官搜查过,因此这玩意很大几率应当是青山镇里发现的。” 夏凡半晌没能接上话来。 她这绝对是……报复。 没有什么比见识上的压制更令人堵心的了,想要反击都无从下手。 “后山两里路的地方么……”洛轻轻思索了下,“看来有必要去证实下。” “那儿连条小路都没有,想要上去至少得好几个人一起,大师兄知道了肯定会有意见。”洛悠儿劝阻道,“我们现在既要分人协助方家,还要提防像他这样的人——”说到这里她看了夏凡一眼,“留在旅店的人手恐怕不够。” “我会去和他解释的。”洛轻轻执意道,“毕竟这地方实在有些古怪。” “你也觉得不对劲?”夏凡问。 “告诉你也无妨,”她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采集灵火的地方……那些坟堆都埋得很浅,似乎是临时挖掘出来的。还有,我们找到了两个被废弃的岩洞,就开在山壁之中,规模还不小。” 夏凡心头一跳。又来了,大型人工建造物的遗迹,就和盘山道上的木轨一样。“里面有存放什么东西吗?” “我们只找到了几架木鸢。” “木鸢?那是什么?” “喂,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啊。”洛悠儿嚷嚷道,“就是大号风筝啊,最大的比人还大,蒙上兽皮便能带人飞上百步距离。难道你连《巧工述》都没读过?” 呃……还真没,他跟着便宜师父流浪江湖的时候,连肚子都不一定能填饱,哪还顾得上看书。不过夏凡也清楚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一个用来埋人的地方,为何会存放着这些玩意。青山镇的居民对此事又知道多少? 他正准备再问几句时,另一名洛家女弟子匆匆走进了大堂,“师姐,外面快要拦不住了。” “是我超时了,放他们进来吧。”洛轻轻吩咐完后望向夏凡,“你还想再去一次后山吗?” 和你们一起?“不了。”夏凡颇有自知之明,在旅店大堂对方还会束手束脚,在野外那就真不好说了,“我已经拿到了灵火之源,接下来几天只要守好它就行。” 洛轻轻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大堂。 洛家弟子也依次散去,当其他考生一窝蜂涌进来时,只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大堂。 从封锁到离去,前后也不过一刻钟时间。考虑到她们的反应时间仅为早上发现房屋被入侵后的这一个多小时内,夏凡对洛家的协调性与组织度有了新的认识。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的黎已经进入了不适期。 她的面色明显偏红,呼吸略微顿促,汗水不断从额头冒出,打湿了垂落的发梢。 直到这时,夏凡才有机会详细的打量对方的模样。 如果忽略头顶的那双耳朵,她现在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同样是黑色长发,白皙的皮肤,尽管沾着尘土与血迹,依旧能看出其姣好的底子。 她的眉毛不长,未经修剪的眉线还有些偏粗,并非美人的标配,不过相应也柔化了五官的锋锐感,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如果不是提前接触过,他很难将夜里一开口就是嘲讽的狐妖和眼前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而对方的另一个特点则是眼角处的一抹嫣红——乍看起来像是眼影,但细看的话便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妆容,而是天生如此。这抹红色将她的眼睛轮廓向外延伸了一截,并赋予她一股妖异的美感。 至于和头发同色的耳朵……夏凡偷偷伸手捏了捏,确认那是真的。对方的面颊边并没有第二对耳朵,他实在有些好奇狐妖脑袋的结构,以及她是如何从幼狐变为现在这模样的。 除了演化的奇迹,他想不出别的解释。 此刻黎的眉头正微微皱起,偶尔还会哼出一两声,似乎在忍受极度的痛苦一般。 夏凡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微观层面是如何运作的,但从各种常识与现象来看,病菌等细小生物依旧承担着生命圈底层的平衡工作,一旦体内受创,它们便是生存最大的敌人。黎能不能挺过来,基本就取决于这几天了。 他打来盆清水,为其擦去汗水,再将一块湿布搭在她的额头上——这也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 下午四时,青山深处。 “师姐,你确定我们还要再找下去吗?”洛悠儿撇着嘴抱怨道,“再过一会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上山慢下山快,一个时辰足够大家回到镇里了。”洛轻轻无动于衷。 “问题不是时间,而是我们究竟要找什么。木轨我们发现了,刀币也找到了好几枚,但这最多只能证明那家伙没说谎罢了。”洛悠儿喘了口气,“你总不会想这样沿着轨道一路爬到山顶吧?那可是连镇子里的猎人都没到过的地方。” 洛轻轻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众人——大家虽然没有吭声,但脸上都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疲态。 从登上半山腰到现在,洛家弟子差不多已在深山密林里搜寻了四个时辰,即使有术法的协助,想从密布的树林间开辟出一条可供穿行的小道也绝非易事。加上闷热的天气与蚊虫骚扰,更是放大了体力和精神的消耗。 如果换作其他人,只怕早就抛下她原路返回了。 最关键的是,她确实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东西,没有目标也就没有心理预期,这违背了计划的制定原则。按道理来说,她根本不应该在目的不明确时,组织这样一场搜寻。 只是一股不安始终盘踞在洛轻轻的心头。 除开在灵火地发现的仓库遗迹,她还从师兄那里听说,斐家和方家似乎也发现了一些小镇的异常之处,例如几口枯井下方的排水渠特别宽大,且分支极多,以及一些岔路尽头竟被石门锁死,谁也不知道它们最终通往何方。 如果只为了采集灵火的话,枢密府会何要把考场设在一个处处透露着邪门的地方? 或许这背后的答案,才是士考能否合格的关键。 “再沿着轨道搜寻三刻钟,”洛轻轻思索片刻后说道,“如果还没有新的发现,我们就下山。” “诶,还要继续啊,我好饿……”洛悠儿有气无力的嘀咕了句,但迫于师姐的压力不得不从命。就在转身迈步之际,她身子忽然一歪,哎呀一声摔倒在草丛中。 “师妹你也太夸张了点吧,这就不行了么。”有同门笑道,“好歹也是修行之人,怎么体力连猎户都比不过。” “才不是!只是不小心被绊了下而已!”洛悠儿气鼓鼓的爬起来,将脚下的杂草踩倒,随后咦了一声,“这儿有条新轨道。” “你说什么?”洛轻轻略感意外的快步上前,低头查看了一番,“这是一条……岔道?” “轨道分叉了?可我们处在山崖上吧?边上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没错,我们走的是盘山道,如果它向内拐,还有可能通往山洞一类的地方,但它却是向外拐的。” 众人议论纷纷道。 洛轻轻沉吟了下,很快做出了判断,“我们跟着新木轨走。” “不继续向上爬了吗?”洛悠儿揉了揉脚踝。 “反正到不了山顶,不如看看这条岔道修到什么地方。”洛轻轻回道。 这一次,她们很快抵达了尽头。 穿过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后,一处陡峭的悬崖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十八章 青山埋没之物 “没路咯。”洛悠儿吹了声口哨。 不用她说大家也知道,木轨在崖边戛然而止,而山谷两端的宽度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搭出一座桥来的样子。 “我们可以回去了?” 她转过头,却看到洛轻轻沉默不语,其他师兄师姐也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修建轨道的人并不想去往对面,他们的目的就是这儿。” “为了抛弃什么东西?” “只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我同意。并且他们需要修一条专门的木轨来做这事,说明量还不少。” “那么……悬崖底下或许能找到答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道。 “呃,你们在讨论啥啊?”洛悠儿摸了摸脑袋。 洛轻轻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木轨加工不易,铺设起来也很费工夫,不是要紧之事不会随意分出条岔道来。既然曾经有人把轨道修到了这里,那就说明下面丢弃的东西说不定能帮助我们解开些许目前的疑惑。” “原来如此。”后者恍然道,不会很快又歪头问道,“那我们的疑惑……究竟是什么?” “……不,没什么。”洛轻轻扶额,决定忽略师妹的追问。她探头向悬崖下方望去,这条低谷似乎是从吊桥方向延续而来,将整座青山划成了一座半孤立的山峰;不过小镇前面的崖口宽度不过五丈,这里已十倍不止,而且高差也多了许多,往下五十多米后有云雾环绕,很难看清底部的情况。 “看来只能用方术解决了。”洛轻轻朝身后的同门点点头,“洛棠,洛长天。” “了解。” “交给我们吧。” 两人同时从腰包里掏出材料,前者是一只用红纸折成的鹤,后者则是两根羽毛。 洛棠将符箓贴在纸鹤上,接着伸手一扬,“乾术归酉,赋生灵!” 洛长天紧随其后,将羽毛指向仿佛活了的折纸,“巽术归辰,长风!” 羽毛转眼间变成了一团旋转的风球,并且缠附于纸鹤之上,而纸鹤更是扑腾了两下翅膀之后,直朝悬崖底部飞去! 穿入云雾的刹那,洛长天右拳虚握,大喝一声“破!” 只见纸鹤猛然炸开,一股狂风轰然而现,将雾气顿时将绞了个七零八碎。这股风力无处可去,又循着岩壁逆流而上,将山石上的一些杂草藤蔓连根拔起,夹带着一起冲出了山谷。 当风消散后,云雾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这是……延迟施展技巧?”洛悠儿讶异道,“师兄好厉害。” 将方术附着于物体上引而不发,等到了合适位置再激发,算是术的进阶控制技巧,要求熟练度和对术的理解更高一筹。对于他们这些还未通过士考的新手来说,已是难得。 “比起你师姐,我还差得远呢。”洛长天笑了笑,目光却投向了洛轻轻。 “不错,威力较之前有进步。”洛轻轻则只是简单评价了句,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山崖下方。 洛长天隐约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 “怎么样?有发现什么吗?”其他人也围上前来。 “距离稍微有点远,看得不太清楚。” “我们这儿视力最好的是谁?” “别急,等吹上来的雾气散尽,应该就能看清了。” “那个……好像是许多白色的石头?”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闹腾,但片刻之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一股令血液凝固的寒意从洛轻轻脚底升起,瞬间顺着背脊走遍了全身。 明明季夏的太阳还未落山,她却感到了冷。 “我……没看错吧。”洛悠儿咽了口唾沫。 “我看的东西应该和你一样。” “师姐,这下面的东西是……” “尸骨。”洛轻轻缓缓道。 不是一具两具,而是成千上万具——它们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隆起的山包,以至于让人第一时间以为,那是一片由白色石头构成的山岩。这些骸骨已不知道被抛在此地多少年,许多已经不成人形,但哪怕是这些不完整的骨头,已足以说明青山上曾发生过的一切。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洛悠儿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洛轻轻心里清楚,此次士考恐怕不会平静度过了。 …… 第五天清晨。 夏凡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从地上爬起,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狐妖,警惕的走到门边,“谁?” “是我啊,夏兄!”那边传来了魏无双急切的声音,“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你等我一会。” 他回身将铺在地上的草席收好,令房间恢复原样,才打开门闪身而出,“发生了什么事?” “镇、镇里的人都不见了!”魏无双极为不安道。 “……谁不见了?”夏凡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在吗?” “不是考生,是青山镇的居民!”他连忙摆手,“今早我按惯例去大堂吃早饭,结果店小二怎么叫都不来,后来人多了觉得不对劲,就去后厨找了下,结果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不在!” “今天停业?” “那也得通知我们一声吧。大家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茶楼那边跟着闹了起来,我们出去转了一圈,才发现不止是旅店和茶楼,而是小镇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确定一个居民都没有?”夏凡也觉得问题严重起来。 “是,甚至有人撬开了居民的房门,确认过屋里的情况。他们就好像……”魏无双咬咬嘴唇,“就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 “现在大家呢?” “都聚集在镇中央呢。” “气氛……应该不太好吧?”一想到之前考生相互提防暗算的模样,夏凡忍不住皱起眉头。 “大家都在吵,除开居民不见这个变故外,还有前几天起纠纷和伺机报复的。” 他想了想说道,“我们也过去吧。不管如何,那里总归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还有什么新发现,我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夏兄说的在理。”魏无双点点头。 “等下。”夏凡刚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转身钻进了屋内。当他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个瓷瓶。 魏无双看到瓷瓶愣了愣,“莫非你已经……” “没错,运气好凑够了一瓶灵火之源。” 他决定带着瓶子跑主要是为了打消洛家偷摸进来的念头,万一趁着这变故,对方分人偷家,取回灵火还好,被发现屋里还躺着一只狐妖就麻烦了。 让洛家人看到瓶子在他身上,至少能让对方不去打他住处的主意。 “夏兄,你还真是……令人出乎意料啊!” 魏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说这些了,先去镇中央吧。”夏凡快步走出了大堂。 复行数十步,小广场已近在眼前。正如同乡所说的那样,现场乱成了一团糟。大家都在自顾自叫嚷,全然没有一个核心的声音。世家和散门之间更是彼此针对,界线分明——和半山腰岔路口的情况不同,那时散门总是来一批走一批,其实力难以与斐、洛、方三家抗衡,但现在几乎所有散门考生都聚集于此,人数上已远远超过了世家子弟。 可以看得出来,斐念等人的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这是监考官发出的信号!”之前被斐念教训过的“燕弟”高声疾呼道,“居民撤离就是要让我们打个痛快!如今灵火之源全都在世家手中,不把他们打倒,我们一个人也合格不了!” “没错,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大家不要怕,我们人远比他们多,只要一起上,斐念凭什么挡住各位?抢灵火,住厢房,做高官,全看这一搏了!” 斐家那边也不是完全沉默,立刻有人驳斥出声,“笑死人了,你倒是先上啊,不就是想让别人帮你挡剑,好趁机浑水摸鱼?” “我记得你,你之前就被斐念师兄一剑挑翻过,结果真正一开打,爬起来溜得比谁都快。装死这么娴熟,应该平时就没少练吧?麻烦各位看清了,被他怂恿的人都已遭到淘汰,他却还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应该不用我明说了吧!” 嘘声顿时四起,两边一时僵持不下,谁也压倒不了另一边。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准备“抢灵火,住厢房,做高官”,一部分考生则在争执其他方面的问题。 比如“食物”。 “你是说,厨房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剩下?莫非是被最先发现的那批人瓜分走了?” “哪能这么快,据我所知,旅店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暂停食物供应了。” “不会是撤离的人把吃的一起带走了吧?” “别说旅店了,我找遍了青山镇的民房,你猜怎么,所有米缸都是空的!这样下去别说和世家争灵火了,就连撑到士考结束都难。” “怎么会这样……” 类似的话题随处都可听到,就在众人陷入慌乱与不安之际,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滚过头顶。 “大家都静一静,请听我一言!” 夏凡意外的挑了挑眉,只见一名女子跃上告示牌旁的长桌,亦如初见时的模样。 正是洛家的洛轻轻。 “师妹!”另一位青年男子急忙劝阻道。 但她不为所动,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于自己身上后开口说道,“我建议大家即刻退出考试,三年后再来!”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你说什么!?” “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要退出你们洛家先示范啊!” “没错没错!” 洛轻轻再次掏出一张符箓,盖住了其他人的声音,“听好了,这已不是能不能通过士考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青山镇!” 第十九章 大荒煞夜 “不是……青山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你是指枢密府在骗我们?” “既然你说它不叫青山镇,那它叫什么?” 这句话引得大家哗然不已,连夏凡也颇感意外。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对青山镇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枢密府。他也不是自己赶到这儿来的,而是根据路引先到的江临城,和一部分考生汇合后再由官府马车运送至此。 换而言之,他确实没有机会印证过,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叫“青山镇”的地方。 当然,这跟疏漏无关,此时的舆图——也就是地图,乃是一等一的机密文件,普通人根本碰不到。而受限于信息传播速度,一个城镇的居民不知道周边有几个村落也实属正常,如果没有专人引导,恐怕大部分考生都很难按时找到这个位于山岭之间的考场。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会向各位提出三年后再来的建议!”面对沸沸扬扬的众人,洛轻轻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事实上,这地方的真名为「倾山阵」!” “倾山阵?不会吧……”魏无双面色大变。 “呃,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夏凡则一脸懵逼,再次感受到了见识浅带来的尴尬。 便宜师父怎么就不多教些跟方术有关的常识呢! 全教他如何踢裆下药占便宜了。 “你连这个都没听说过吗?”魏无双讶异道,“相传它可是永国覆灭的源头。” 总算来了个能听懂的词,“永国……那是之前的王朝吧?” “没错,永王极尽奢靡,宫殿中黄金珠宝无数,地方官府投其所好,大肆征用民力开采矿山。直到永兴三十一年,此举激起天怒,引发了一场大荒煞夜,使得永国很快衰败下来,不到十年就彻底瓦解。”魏无双耐心解释道,“而传闻那场煞夜的起源地,就是倾山矿区。” “大荒煞夜……又是什么?” “这……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对方挠了挠脑袋,“毕竟这些都是我跟随父亲行商时听来的,只知道它是一种由众多怨魂造成的凶象。但凡被它掠过的地区,生者死,死者生,别说普通人了,就连方士陷入其中都九死一生。听说永国花费极大代价,才消灭这一凶象,枢密府也是那之后才独立出官府六部的。” 夏凡吸了口凉气,如果洛轻轻没说错的话,岂不是等于他们这群考生都处在极凶之地中心? 原本吵闹的人群也沉寂下来。 显然,如此震惊的信息需要时间去消化。 “你有什么证据吗?”“燕弟”再次高声质问道,“说这里不是青山镇,而是倾山矿区,总得有真凭实据才行吧!” “就是,谁知道你们世家是不是在哄骗我们,好让大伙自愿出局!” 洛轻轻露出一副早知道会如此的神情,她做了个手势,台下两名洛家子弟将一块灰不溜秋的东西摆上了桌子。 “这便是证据。各位可以上前查看。” 前排有人疑惑道,“这是炼制用的……陶范?” “不错。我是在后山上发现的它。”洛轻轻点点头,随后将自己上山、发现木轨以及尸骨堆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见过山谷里的景象后,我又朝山顶方向搜索了近一里路,才找到这个破损的陶范。它之所以被制成长条形,显然只为盛放烧熔的金属。” “而让我确定此处便是倾山的关键,正是陶范上的刻字。”她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永兴二十八年,太湖金造局监制!” “永兴年……确实是永国所用的年号。” “太湖金造局?好像在哪听说过。”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可否为我等详细解释下?” “该金造局设立于永昌九年,和倾山金矿被发现为同一年。这些事迹都记录在《太湖纪事章》与《永昌录》里,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也有读过这两本书的人。”洛轻轻有条不紊道,“太湖金造局设立后,其主要供应地便是倾山矿区。如果这儿不是倾山,为何会出现此金造局的陶范?” 夏凡琢磨了会儿,才弄明白所谓的“陶范”,即是用陶土做的模具。 对方接着说道,“另外与书中印证的不止一处。根据《太湖纪事章》所载,为了增加产量,金造局强征了大量居民前往矿区,以至于许多村镇十室九空,直到永国覆灭后都未能完全恢复。众多人力被遣往倾山,却始终没一个能回来,现在我们知道这些人在哪儿了。此点也能解释,为何他们需要修建一条专门的木轨来运送遗体——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 “好、好……厉害。”魏无双喃喃道。 同乡的感叹此刻无疑也是大多数考生的想法,现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连之前的质疑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洛轻轻既然敢说出来,自然就不怕大家去查证。即使模具可以做旧伪造,山上的轨道和山谷间的尸骸却是造不了假的。几个关键点联系在一起,便基本构成了环环相扣的铁证。 虽然夏凡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两本书,但从书名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必读经典。一个大概是地区风物志,另一个勉强算半本历史,用简单易懂的话来说,都是课外读物。恰巧看过也就罢了,能记得如此清楚,除了天赋异禀外别无其他解释。 「你没听说幽州洛家,万物天识吗?」 他忽然想起了洛悠儿曾说过的话。 「全国的书馆有一半都是洛家开设,幽州本府更是珍品藏书过万,论世间学识,没人比得过洛家了。」 现在看来,洛轻轻本人或许就能算得上半个图书馆。 “请等一下,”斐念忽然站出来说道,“我记得大荒煞夜很难被完全消灭,每隔一段时间,它都会卷土重来,直到所有怨魂全部消散为止。因此大启才会设下倾山阵,将其危害限制在可控范围内。如果你的推断没错的话,岂不是说……” 洛轻轻微微颔首,“这个周期并非秘密,在《枢密府要纪》中有详细记录,差不多五年半出现一次。我算了下,下一次阴盛时期正好是两天之后。” ——而今天是士考的第五日。 换而言之,此次考试的最后一天,将出现大荒煞夜。 经过短暂的死寂后,人群陡然沸腾起来—— “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监考官呢?我要向监考官求证!” “你觉得枢密府会忽略这一点?恐怕这才是考核的关键。” “开什么玩笑!要么通过考试要么死?老子才不想把命赌在这鬼地方。” “难道当地人全部撤离也是为了躲避此劫?” “还不一定呢,有人想去后山确认下吗?” “说、说得对……目前都只是洛家的一家之言,我们可不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 考生们明显慌了神,广场中央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压过了众人纷乱的争执,“没必要去了,我能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事实上,你们自己也能证明。” 这句话立刻吸引了考生们的注意力,大家一致循声望去,将目光集中在一名身穿灰衣,手持纸扇,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背后的八卦图已说明了其身份——正是方家弟子。 “那不是……方先道么?”魏无双压低声音说道。 “你认识?”夏凡问。 “嗯,我反正没打算通过考试,这几天基本就待在茶馆中打听消息,认识了不少人。”魏无双点头道,“方家虽不像斐、洛两家那么势大,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对于卜算断卦十分精通。而这位方先道,听说就是方家新一代里最擅长此法的弟子。” “你说说看,什么叫我们也能证明?”有人急切的问道。 “卦象早已说明了一切。洛家小姐所述之事,和我占卜的结果基本一致——那就是士考最后一天必有大灾,唯有抢占先机者方能逢凶化吉。”方先道打开手中的纸扇,不慌不忙的说道,“我知道这卜算之法极为高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掌握,但气的流动本身就是一种征兆。作为感气者,你们之中应该已经有不少人收到了警示才对。” “什么样的……警示?” “若我没记错的话,考试刚开始的两天,不少人都做过一场噩梦!”方先道啪的一下合拢纸扇,“梦是意识对天地之气的感应表现,虽比不上占卜精准,有时候却异常具体。还有比这场噩梦更明显的警告吗?淌着鲜血的红月,从地底爬出的死者,邪祟沾染活物,这若不是指大荒煞夜,还能是什么?” “噗。”夏凡一时没忍住,把口水喷了出来。 “夏兄为何发笑?”魏无双讶异的看向他。 “咳……没什么。”夏凡咳嗽两声,重新变回若无其事的模样。要不是狐妖此刻就躺在他房中,他说不定还真就信了这番鬼话。 然而其他考生却不会这么想。 “你说的这个……我做过!” “我也是!” “原来如此,梦早就提醒过我们了么……” “我当时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做过噩梦。” “居然有这么多人……看来那梦绝非偶然啊!” 在大家眼中,世家会欺骗散门,但散门总不可能联合起来欺骗自己。所有疑惑都烟消云散,短短一刻钟不到,倾山阵与大荒煞夜一事便已成为了众考生的共识。 第二十章 无可取代的证明 “没想到你居然会帮我说话。”见方先道走近,洛轻轻跳下长桌。 “这很奇怪吗?之前独占灵火地,不也是世家间相互帮助才实现的?”方先道摇了摇扇子,“虽然仅占一天这规矩,我方家并没有参与讨论就是了。” 一旁的青年男子,也就是洛家大师兄洛风卿忍不住皱眉,“此事并非坐在桌上充分协商而来,当时的发起者为斐念,且不巧没有方家子弟在场,只能说事急从权。何况散门人数众多,一天我认为是个合理的规定,否则他们真闹起来——” “行了,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方先道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即便是大荒煞夜,洛家也不会就此作罢,乖乖撤离青山镇吧?” 他问的是洛家,目光却压根没有放在大师兄身上,而是直望向洛轻轻。 后者点了点头,“如果是百年前的那场煞夜,洛家当然是避之不及,但它已经来来回回释放过多次,启国境内也没听说过有煞夜肆虐的传闻,因此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我想亲眼见识下。” “果然如我所料。”方先道轻笑一声,“而你们的法子,应该就是利用青山镇下方的那些井道吧?入口狭小,内部却纵横交错,易守难攻,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 洛风卿在对方提到井道时就已神色紧张,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他几乎是立刻接道,“可惜什么?” “可惜最好的地方已被我方家占用了。”方先道咧开嘴角。 洛风卿不由得一愣。 “不然你以为,斐家和洛家占着灵火地的那两天,我们在做什么?”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道,“卜算虽然不能准确断言事件详情,但提示危险和寻找躲避地却不难做到。采集灵火这事让你们抢了头筹,这次总该轮到方家先了。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唯有抢占先机者方能逢凶化吉。” “你……”洛悠儿急道,“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来故意气我们的吗?” “一点回礼罢了。”方先道微微一笑,“另外如果我是洛家天才的话,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所有众人。大荒煞夜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对我们而言依旧危险万分,如果仓皇逃窜的考生可以吸引一部分邪祟的注意,岂不是能相应缓解下自身的压力?还是说,你就那么急着想淘汰对手?” 不等众人回嘴,他便朝洛轻轻拱拱手,转身朝人群外走去。 “那么……两天后再见了,希望那时候你还安然无恙。” “这家伙,着实可恶!”洛长天愤愤道。 “可恶归可恶,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洛风卿则一脸责怪的看向洛轻轻,“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公之于众。此举除了把洛家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外,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轻轻,不是我想用师兄身份压你,只是你这两天着实有些反常——之前带着女弟子堵旅店大堂,接着又拉走一批人上山,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解释过理由。你难道不相信我?” 洛悠儿缩了缩身子,“呃……那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我没问你。”大师兄瞪了洛悠儿一眼,继续说道,“如今方家比我们抢先一步,井道中堪用的地方本身就少,被他们这一占,我们还能留下几个人都不好说,整个计划基本得重来。何况还有斐家——他们对大荒煞夜就算知晓得没我们多,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你公布出来无异等于提前提醒斐家做好准备,给自己增加竞争压力。” 他顿了顿,语气又严厉了几分,“师妹,我不是不允许你有秘密,但你不应该将个人的利益凌驾于洛家之上。如果你不希望我将此事报告给师父与族长大人,现在就把这两天所行之事的缘由和想法都交代清楚!” “告诉你,你就不跟师父说了吗?”洛轻轻反问。 “……我得视情况严重程度而定。”洛风卿沉声道。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此次考试的本质,或者说……监考官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采集灵火吗?只要地方选得合适,普通人都能做到。而我们干了什么?利用人多的优势将散门排除在外,内部则商定分配结果,确保一部分弟子能通过士考。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洛风卿理所当然道,“强化自身优势,掩盖自身劣势,用强处击对方弱处,方能百战不殆,师父一直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洛悠儿和洛长天也跟着点了点头。 “没问题,可跟「方士」本身没什么关系。”洛轻轻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仅是如此的话,江湖门派比我们只强不差。想想看,如果是坞帮或地痞豪强加入了此次考试,他们能否通过士考?论人数,他们更多;论手段……”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略有些恼怒道,“方术也不一定占优。真打起来,输的说不定会是我们。” 洛风卿摇摇头,“那些人连气都感受不到,根本没资格参加士考,你何必要做这种自降身份的假设?” “只是举个例子,方士之所以是方士,是因为他们能做到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枢密府需要的是方士,而非靠人数取胜的黑帮。”洛轻轻坦然道,“现在我知道了,我们的独一无二之处,或者说此次考试的本质。” “对抗……邪祟?”洛悠儿试探的问。 “不止。还记得我说过,枢密府的职责是什么吗?是维持这世道的秩序。”她将视线移向广场中慌乱的人群,“如果这不是一场考试……枢密府的方士该怎么做?” “唔,先通知当地官府,遣散民众,然后阻挡大荒煞夜的蔓延?” 洛长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认为采集灵火只是一个明面上的幌子,考试的核心是在这里的人才对——所有参与者都在进行一次邪祟事件的推演,不过扮演民众的,不是当地居民,而是考生自己。”洛轻轻迎着夏末的晨风,柔声说道。 看似波澜不惊的话语,却如一声惊雷般在洛家子弟心中炸开! “畏惧风险、害怕直面邪祟的考生,由我们来提醒与疏散;对于即将到来的煞夜,由我们来抵挡。无论处境有多么艰巨,维持秩序依旧是方士的首要任务。它和人数没有关系,也不分世家散门,敢于留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助力。江湖门派做不到这一点,地痞豪强也不行。” 洛轻轻挽起额前被吹乱的发梢,一字一句说,“这才是方士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我们无可取代的证明!” “哇,”洛悠儿第一个感叹出声,“被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整个脑袋都通透了!” “所以监考官才会选倾山阵作为考试地点……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愧是洛家新一代弟子中的天才!” 洛长天与洛棠也跟着夸赞道。 洛风卿则一时说不出话来,望着眼前这个迎风而立的女子,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对方越来越远,甚至有种只能看到她背影的错觉。 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记得以前洛轻轻一鸣惊人时,自己是打心底为其高兴的。 “好吧,我认同你的说法,若只是抢灵火的话,世家的优势确实大了些。”洛风卿深吸口气,“不过这和你封锁旅店大堂,以及不告知我就带人上山有什么前后联系?” “那个请恕我无可奉告。”洛轻轻眨了眨眼。 “师妹你——” 洛风卿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阵急促的喊叫打乱了他的追问。 “不、不好了!” 只见一名考生跌跌撞撞的跑进广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大事不好,我们被困在这镇里了!” “被困住是什么意思?” “你别说话只说一半!到底发生了啥事?”原本就不安的人群泛起了新一轮骚动。 “我发现镇民不见后,就想到吊桥那边看看情况,没想到、没想到……桥被人砍断了!” “你说……什么!?” 这个消息宛如一道霹雳,令在场的考生目瞪口呆。 唯有洛家子弟维持着镇定的神态。 “师姐。” “洛轻轻。” 洛悠儿、洛长天……以及其他洛家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洛轻轻。 洛轻轻知道,接下来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他们的全力支持。 她掏出第三张扩音符,再次登上长桌。 “大家不要慌,离开小镇的路不止一条!在灵火地的山脊间,我们找到了两个石窟,里面存放着几樽大型木鸢,虽然有些年代了,但骨架基本完好,修补下应该能用!现在我们要做的事便是搭建放飞台,做好撤离的准备。有愿意帮我一把的,现在就跟我来!” “跟我们来!” “跟洛家一起!” 其他洛家子弟纷纷帮腔道。 广场上扩大的混乱得到了抑制。 尽管仍有不少人争论不休,但至少在这一刻,大家有了暂时可以跟随的目标——就像溺水者身前的稻草,不管有没有效,都会想要去试一试。 一部分人开始向青山方向移动,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则是蓝袍双羽的洛家弟子。和三天前的情况截然不同,幽州世家此刻成了人群的领头者。 第二十一章 青剑之师 “你打算怎么办?” 断桥边,魏无双向夏凡问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夏凡蹲在裂谷前,打量着对面峭壁——两边目测距离在十五米左右,并不算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当大家发现洛轻轻所言非虚,岩洞里真有木鸢时,心态都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不安。 毕竟能保住性命才是重要的,这次失败了虽然很可惜,不过科举有屡败屡战者,士考也不必强求合格,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对夏凡而言,三年意味着了解这个世界的时间又要晚上许多,何况他已拿到了一瓶灵火之源,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过关,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就此作罢。可问题在于,他无法判断现在是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 大荒煞夜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危险之处与应对之法又是什么,他了解的信息实在太少,以至于难以做出有效的分析和判断。 有一点可以肯定,士考是为了筛选优秀人才而设立,绝不是什么十死无生的“死亡游戏”,这意味着镇子里存在着可以安然度过煞夜的手段或方法。但那需要几个人协同完成还是单人即可?对天赋和术法的要求如何?若是对此一无所知便执意要留下,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上交给天来决定。 他始终没有忘记,枢密府是一个承担高风险的部门,考试有伤亡名额听起来合情合理。连便宜师父都反复叮嘱对付邪异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而大荒煞夜怕不是邪异中的邪异,一不留神折在其中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夏兄……要不你也跟我一起退出吧。”魏无双犹豫了下说道,“我知道兄台的本事远高于我,考入枢密府不过是早晚之事。既然如此,晚个三年也没什么,你看那些世家子弟,他们也不是个个打算硬撑的。” 从跟随洛轻轻的人来看,有放弃倾向的考生大概在两百左右,算上此前被淘汰的百来人,人数已经超过了参考考生的四分之三,其中不乏世家弟子。而剩下的四分之一里,肯定还有不少犹豫不决者,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面对可能发生的大荒煞夜时,都选择了回避。 不得不说,这是正常人的普遍思维——考试不值得拿命去冒险。 同时它还暗示着一个可能:士考最后一天不仅存在风险,而且风险还不小,使得三家无法庇护住所有参考弟子,否则他们就不会安排同门撤离了。毕竟要说对大荒煞夜的了解,在场的人里应该没有谁比得过洛家,他们的决策已能说明许多问题。 不过反过来想,决意留在青山镇的人已低于半数,按照过去接近五成的合格率来算,意味着只要留下,通过士考的可能性将成倍提升。 这还真是让夏凡左右为难。 “让我再想想吧,”他思忖许久后吐出口气,“堆砌个放飞台至少得花上大半天时间,等明天再决定也不迟。你倒是可以先排队,争取早点过去。” 见此魏无双也不好继续劝说,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夏凡心里却很清楚,自己就算要走,也要等到没人时悄悄的走——毕竟除了他之外,房里还有只无法动弹的狐妖。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狐妖一起走,迎接他的保不准就是枢密府的大牢了。 暂别同乡后,夏凡回到了旅店。 打开房间门,他不由得微微一愣。 蜡烛不知何时被点燃,床头多了一个靠坐着的身影。 黎醒来了。 ……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在大伤未愈之前乱动。” 夏凡走到床边,注意到对方面色潮红,额角有细汗冒出,显然一个撑身坐起的简单动作,就耗费了她大量精力。 “我是妖,不是人类,并不像你那样脆弱……” 语气依旧如之前那般刻薄,不过微弱的声调暴露了其身体实际的状况。 夏凡撇撇嘴,爬上桌打开窗户,明亮的阳光顿时涌入屋内。 狐妖下意识的遮住头,“你要干什么?”声音中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慌张。 “让空气流通起来,一个通风的房间更适合病患恢复。”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对方——黎刚才挡的,显然是那双竖起的耳朵,考虑到他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这无疑是一个条件反射动作。“我又不是第一次瞧见了,没什么好遮的。再说了,我觉得它挺有趣的,至少不难看。” 黎反应过来后才缓缓放下手,不满的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事实如此,信不信由你。” 夏凡边说边掀开被子,检查对方的伤势,而这次狐妖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反应。相较于近距离接触,她竟更像是介意自己的外形一般。 绷带上有斑斑血迹渗出,应该是她擅自挪动身体所致,不过比起横跨腹部的伤口,这点出血量根本不值一提。不是那种能浸透衣服的大出血,就已经算好消息了。 仅仅一天半的时间就能恢复意识,并且遏制住伤势的扩大与恶化,黎之前的那番话倒也不是虚张声势。 换作人类的话,早就凉透了。 “没事不要乱动,老实躺着休息就好。”夏凡将她的身子重新按下,“晚上我重上一次药,顺便更换下绷带。当然,疼痛肯定免不了的,不过你连缝针都能坚持下来,换药应该不成问题——” “为什么?”黎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夏凡挑了挑眉。 “为什么……你要救我?”沉默半晌后,她重复了一遍。 “这是啥奇怪的问题,救一个合作的伙伴,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他居然说伙伴? 黎愣神了片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类这么称呼自己。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不对,她不能因为一个叫法而迷惑,人的行为皆被利益所驱动,这跟心性无关,而是人的本质。 “那可太多了。”夏凡耸耸肩。 这个回答同样令黎颇为意外,她原以为对方会继续掩饰下,没想到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黎忍住阵痛不断的伤口,喘了口气,“说说看?” “差不多跟之前一样,主要是聊天。不过我想将合作延续下去,最好是长期如此,毕竟想了解的问题实在太多,一两天根本不够。” 黎怔住,她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人脑袋没问题吧?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一个立志于成为方士的人,居然会想着和妖建立起长期联系——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去枢密府供职的? 考虑到之前他还敢说出“用了解来消除偏见,再普及到方士群中”的荒诞之言,或许脑袋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不行。”她断然拒绝道。 “为什么?” “我要向枢密府复仇,而你是枢密府的方士,我们迟早会成为敌人。” “为何事复仇?” “我的师父……”黎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被枢密府抓走了。” “可你明明说过你没有师父。”夏凡好奇道。 “因为她从未收过弟子,也不允许我叫她师父。事实上,我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她顿了顿,“自我悟事之后,一直将她当做师父看待。” “她是人类?” 黎点了点头。 “是因为和妖在一起的缘故么?不对……”夏凡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倘若真是如此,他们应该优先抓捕你才对,可听你的说法,枢密府并不像是冲着你来的。” “确实不是,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节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复仇的心情我懂,但你师父会怎么想?她真的希望你复仇吗?”夏凡决定利用自己被荼毒多年的经验,展开心灵鸡汤攻势,“毕竟你的对手是枢密府,用以卵击石来形容不过分,比起死于仇敌之手,我觉得你师父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侥幸复仇成功,得到的也只有空虚。人活着嘛,开心最重要,要不要我给你下……算了,这儿没有面。” “你在说什么啊?”黎一脸怪异的望着他,“谁跟你说我师父死了?” “咳咳——”夏凡差点被呛到,“没死?” “师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让我忘记她,当从来没有见过她就好。枢密府不会危害她的性命,只会让她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至于让我好好活着这点……师父倒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她咬咬嘴唇,“可我又怎么能忘记那些年的一切?如果抛弃这段记忆,我跟死了没任何区别,所以我要向枢密府复仇,要将师父从他们手中救出来!” 由于情绪激动,黎说到最后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了一丝血沫。 夏凡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等她平复后才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被抓的?” “……八年前。” 是了,她果然不止去过一次士考考场。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可能只是你师父的安慰之辞?”夏凡试着用平缓的语气劝说道,“毕竟过去这么久了,就算当时没死,现在也不一定安然无恙。枢密府要抓她,总归是双方有过节,既然落到仇家手里,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衙门的监牢你知道吧?普通的犯人扔进去,没几个月就不成人形了。” “我师父不是普通的犯人。” “棘手的犯人只怕会更凄惨——” “她遇到我之前,曾是枢密府的青剑。” “那估计很难幸免了……等下,”夏凡一愣,“你说啥?你师父以前是枢密府的人?青剑又是什么?” “青剑仅次于羽衣,相当于六部二品官。”黎缓缓说道,“师父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她只是叛逃出了枢密府。” 第二十二章 过关的方法 这是什么复杂的伦理关系?夏凡心中讶异不已。枢密府的青剑收养了一只狐妖,而狐妖为了找回师父,想要向枢密府复仇? 好吧,考虑到对方收养黎时已经不在官府任职,算成是个人恩怨比较合适。 叛逃对于枢密府而言算不算严重的罪过他不清楚,但既然是内部高层,想必处置方式也不会和底层方士一样。她说枢密府不会危害其性命,或许还真有可能。 这也解释了,为何一只狐妖会对枢密府如此熟悉。 师父曾是青剑,那黎至少也能算得上半个青剑的徒弟,若她不是妖怪,单轮辈分恐怕还在负责士考的监考官之上! “你师父为什么要逃离枢密府?” “她没说过理由。” “你对枢密府的了解,都是她教的么?” 黎虚弱的点了点头,“不止是这一点,我所知的一切都是她教的。” 夏凡心中顿时一动,“也包括方术相关的知识?” “教过不少,所谓只有人才能掌握的术法也不过如此,并没有那么深奥难懂。”她斜眼扫了夏凡一眼,“怎么……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么?”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嘲讽两句,她师父真是教得一手好徒弟。 “你该不会觉得我自大到认为自己术法天赋天下无双吧?”夏凡摊手道,“就连青山镇里都有一堆考生比我厉害,被狐妖超过也没啥好奇怪的。” “你……不感到嫌恶吗?”这回轮到黎讶异了。 夏凡一时有些迷惑,“这有什么问题?”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的?”黎盯着他道,“枢密府规定,天下方术都归人所有,任何异类皆不得染指。如今你们引以为傲的东西被妖学会,甚至比你们更为擅长,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关我屁事。”夏凡脱口而出道。 “什么?” “呃……”意识到有损形象,他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固步自封不会带来丝毫好处,何况有教无类,相互学习才是提升自己的最好方法。” 与此同时他心里腹诽不已,又不是我教的你,我能怎么办?你学得快是你有本事,难道因为本事不如一只妖,就要搬出枢密府来威胁对方?那也太自欺欺人了吧。还有枢密府这狗屁规矩说得好听,但事实就是术法知识全被他们控制着,一般人根本无从接触。否则他也不必为了求知解惑,而先来参加士考了。 黎也在打量着夏凡。她微微蹙起眉头,其中既有伤口刺痛的缘故,亦有来自内心深处的不解——她无法辨别出对方是否在说谎,却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毫不在意的态度。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哪怕是她的师父,在教导她方术时也曾流露过一丝犹豫,那毕竟是方士凌驾于常人之上的依凭。可对方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让黎甚至有种错觉,那便是在夏凡眼里,自己和他并无区别;不仅如此,他跟那些无法感知气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怎么可能? 感知上的混乱令黎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越是接触对方,反而越看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如何?”夏凡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重新商量下合作的事——聊天这部分不变,我帮你打听你师父的下落,如此总没问题了吧?” “你要……帮我?” “没错,但相对应的,你也要告诉我你学到的东西。”他直截了当道,“毕竟作为一只狐妖,想要知晓一名青剑的下落绝不会太容易,可如果枢密府里有人照应,情况就会好上很多。怎么样,这种机会错过了可没有第二次。” 黎不禁张大了嘴,大多数想要加入枢密府的方士,不是为了求权,就是为了扬名立万,因此都会不自觉的维护枢密府的威望与规矩。而眼前这个人,似乎对枢密府一点忠诚都没有,还没进去就想着挖其墙角,简直闻所未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忍不住问道,“你参加士考究竟是为了什么?” 夏凡想了想,“大概是为了踏足我从未到过的领域,见识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吧。” 荒诞不经的回答,黎心想,可不知为何,话语里却有种莫名的诚意。 沉默许久后,她才轻叹口气,“若是你执意如此的话。” “你同意了?” “前提是你真能通过这次考试,成为枢密府的一员。”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答应,妖物和方士太过接近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可对方说得也没错,单靠她一个人想要挑战枢密府,找回师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对方救了自己一命,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抵偿,这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这个……”夏凡却露出略带尴尬的笑容,“通过下次士考行不行?” 黎怔了怔,顿时没好气道,“连在枢密府当内应的大话都敢说出口,结果考试反而没把握过了?” “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他无奈将士考大致情况讲述了一遍,“谁也不知道倾山阵的大荒煞夜是个什么情况,我一个人还好说,带上你就不一定能保证安全了。” “原来如此。”黎若有所思道,“难怪小镇下方会有如此多条井道。” “井道?”夏凡好奇的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莫非你对大荒煞夜一无所知?”狐妖挑起眉角,她开始怀疑跟对方合作是否是个错误了。 “咳,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你师父有跟你说过这个吗?” “当然,它不止会影响到当地人,还会牵连出许多并发问题,处理不当很容易赤地千里,算是枢密府历来监管最密切的邪祟现象之一。” 果然,狐妖在这方面的知识远超自己,夏凡心想,她到底曾是青剑的弟子,就算比不过万物天识的洛家,相较其他考生肯定要强上许多。他原本只想通过对方了解妖类,没料到她在术法方面也颇有积累,完全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详细说给我听听吧——关于大荒煞夜的事。” 黎深吸了口气,“也罢,就当你救治我的医药费好了。” …… 两刻钟后,夏凡总算对大荒煞夜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 按照黎的说法,它并不算一个罕见的现象,永国覆灭的最后几年里,煞夜曾在多地出现过。无论是战乱、饥荒、水灾、天变,只要是非正常死亡骤增,就有可能在阴盛时引发大荒煞夜。 由于每个地方的阴盛期皆不相同,所以需要枢密府分别监控,一场大荒煞夜视规模可持续数年到数十年,直至积攒的怨魂全部散尽为止。此处的“怨魂”和他想象的也不尽相同,并非死者残留的意识,而是强烈浓郁的气所导致的异象。 当这股特殊的气蔓延扩散时,就会产生跟魏无双所说的“生者死、死者生”相仿的效果。气和死物——也就是积的重新结合,将生成混沌。这种宇宙初开的物质不与世间任何秩序相容,其实质也非人能理解。具体表现为尸骸从地下爬出,亡者穿开棺木,袭击还活着的人。所到之处哀嚎遍野,所谓的“大荒”便是此意。 这让夏凡不禁想起了一个词:丧尸围城。 他还专门向黎确认过,只剩骨头能不能动起来,得到的是一记白眼,答案是不止骨头不能动,破损腐朽的尸骸也不能动。它们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架子,真正让它们动起来的,是“气”与附着上来的“积”,后者可以是泥土、砂石、枯枝等周遭物。当怨魂强大到一定程度时,即使没有骨架,它也能自我成型。这些东西被气所驱动,一旦耗尽便会自行瓦解,因此生者的气是对它们最好的补充。 这也使得他的丧尸永动机试验还未开始便宣告破灭。 枢密府将煞夜中小的祟物称为「魅」,大的叫作「魔」,但不管是魅还是魔,都无灵智可言,反应迟缓,因此有着坚固城墙的大型城池,或地形狭窄的要道对这些邪祟都有较强的防御能力。它真正让人难以提防的点在于,谁也不知道城镇下方埋有多少尸骨,哪里会钻出新的敌人。 这也使得枢密府独立出来后,要求工部重新制定营建规范,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墓地不得设在城内,最少距离外城墙一里,且不得安葬犯人、冤死者以及来历不明之人。动物尸骸则必须集中焚毁,随意丢弃者视为犯罪,轻则罚款,重则监禁。 黎的讲述让夏凡大开眼界,他也算是明白对方为何会提及井道了——小镇不仅没有城墙,连个木栅栏都看不到,因此枯井下方的暗道就成了相对容易防守的地方。一旦发挥不出数量上的优势,魅对方士的威胁并不算大,踞险而守的话,只坚持一晚上还是希望不小的。 “倘若实在不行……你也不必勉强。”黎低声说道,“小镇地下我也待过,可供容身的区域有限,最多也就进去五六十人,再多就会有窒息的风险。你既然没有抢到头筹,现在想去恐怕大地方都已被世家所占……和散门争的话,你又不一定能赢过对手。而有些井道过于深邃……谁也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如果只为追求隐蔽狭小,或许反倒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再等三年的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 这时夏凡才注意到,狐妖额前的发梢已被汗水浸透,摸上去竟有些烫手的感觉。 这家伙为了把话说完,居然硬撑着身体的不适,连一声都不吭么…… 他轻轻捂住她的嘴,打断了她的呢喃,随后起身拉下窗板,令房间重新回归到黑暗中,“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你先好好休息,我晚点再过来为你换药。另外不用担心考试的事情——无需等到三年之后,我已经找到了过关的方法。” 第二十三章 撤离计划 与此同时,青山镇外的大帐中。 红木长桌上已摆上了一副沙盘,监考官沈纯正根据镇子里不断传来的情报,调整着盘中的旗帜部署。 “我看到对面乱哄哄的,发生什么事了吗?”随着一声浑厚的问话,霸刑天和矮个子监察官走入账内——这几天两人每逢午后都会前来视察,而且从不安排手下通报,沈纯早就习以为常。他正待行礼回答,却被一只大手制止下来。 霸刑天打量了一会儿沙盘,才饶有兴趣的“喔”了声,“他们这是发现自己身在何处了?” “回大人,正是。” “不错不错,这才第五日,比十二年前那次快了近两天啊。”镇守赞许道。 “为什么是十二年前?”另一人问道,“士考三年就有一轮,哪怕倾山阵情况特殊,也应该是六年一次才对。” 尽管已经知晓自己的上司对这名年轻人特别宽容,但考虑到两人的品级差距,对方的耿直与随性依旧让沈纯暗自咋舌不已。只是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答案,因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摆弄着自己的沙盘。 “因为那次的合格率太低,上头不得已停了一回。” “合格率太低?” “我记性不太好,应该是一百四十多人参考,最后只有九人过关。”霸刑天笑了笑,“当年枢密府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总录取率保持在五成左右的。” 沈纯不由得挑了挑眉,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个内幕。这意味着其他考场的通过率被大幅提高,变相便宜了那些非倾山阵的考生。如此想来,他自己好像就是十二年前的合格者,不会是因为借了此地的光吧? “这岂不是不公平?”矮个子提出质疑道。 “士考考场因地制宜,又怎么可能个个一样?”霸刑天摇摇头,“有难的,自然就有容易的。当然,府内在分配职务时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从倾山阵出来的方士,起点就要比其他地方高一截。” “哦?这倒是个办法。” “另外,合格率低也不是此地暂停一届的唯一原因。事实上,不必要的损失是另一个关键。”霸刑天摸了摸胡子,似乎有些感慨,“那一年,一共有三十多名考生折损于此,这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放到其他考场,他们说不定都能成为优秀的方士,这是枢密府的过失。当然,今年不会重蹈覆辙了。” 三十多……损失率竟达两成?沈纯心里一跳,都过了这么多年,倾山的大荒煞夜还如此具有威胁么?难怪枢密府会在小镇布下那么多封魔桩,六年前的停办估计也是为了测试效果,确定万无一失后才重新启用来着。 “这一回你推测有多少人能合格?”矮个子望向沈纯。 “那得取决于他们能发现多少藏身地。”他连忙回答道,“一些封禁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坚持得越久,机会越大。按规划,所有地方都利用起来的话可以保证一百人的合格数。考虑到不可能所有地点都被考生找到,最终结果应该会在七八十左右。” “看来我们的忙活没白费。”霸刑天满意的摸了摸胡子,“上届出现问题的一大缘故就是缺乏指引,大部分考生到最后一晚才意识到大荒煞夜的存在,慌乱之下出了很多状况。” “大人说得是。”沈纯自然清楚镇守说的是那些假扮成镇民、和考生交易信息的府内人员——他们不止能影响到考试走向,还可以获得镇子内的一手情报,为考官评分提供依据。“这样的考场也更加贴近真实环境,提出者无疑是个天才。” “不过仍有一点奇怪之处。”霸刑天指向沙盘断桥位置,“每个考生或群体获得的信息量应该各不相同才对,但这些人的行动怎么看上去像都知道了一样?” “据我的手下报告,洛家的洛轻轻主动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所有考生。”沈纯拿出一纸条递给镇守,“不止如此,现在他们的撤离也是洛轻轻一手组织的。” “还有这事?”后者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随即仰头大笑道,“后生可畏啊!她这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了枢密府的方士,正处理着当地的邪祟事件呢!” “没错,此人必定未来可期。”沈纯也露出惜才的笑容,“这次士考,她十有八九是头名了。” 那名监察官却没有笑,他接过纸条默看了一会儿,“洛家么……” “怎么,不满意?”霸刑天咧嘴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行动力如此之强的小姑娘了。枢密府不缺精通方术、战力强大者,反倒是缺少带头谋划之人。她要是去了京畿,我敢保证会引得各方争抢。你可要考虑好了,近水楼台的机会可不多。” 考虑……考虑什么?镇守大人到底在说什么啊?沈纯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自己的顶头上司要和品级远低于他的监察官说这种话? “但世家弟子的话……”矮个子放下纸条,重新拿起桌上的名册,再次翻看起来——这一回,他索性跳过了前面十几页,从散门部分看起。“沈监考,马茹雪……这人你认为如何?” “打听线索方面很熟练,方术水平未知,从目前的表现来看,很有可能选择退出。”沈纯一边回答,一边悄悄打量着对方。他可以听得出来,监察官大人似乎对世家子弟颇有偏见,似乎更青睐于散门。但问题是,这些世家本就是依附枢密府而壮大成型,和真正意义上的家阀相差甚远,作为府内官员,他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 对方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后,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你不是说这个家伙很快会被淘汰吗?他怎么还在镇里……而且不止银钱翻了几倍,连灵火之源都拿到了?” 沈纯眯眼望去,发现矮个子所指之人正是夏凡。 “这人运气确实不错,根据汇总的消息,他从淘汰考生手中筹到了不少银子,渡过了前期出局的危机。至于那瓶灵火,目前仍不清楚他是如何得来的。不过……除了运气以外,他也没有太多出彩表现了。” “你不看好他能过关?” “是。考试中很大一个指标是交涉能力,而和他唯一走得较近的,只有一个同乡。伙同的人越少,抗风险的能力就越低。特别是像大荒煞夜这种高危事件,一个人安然度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他跟随其他考生一道退出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亦不失为一种明智选择。” 说到此处,沈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个叫夏凡的考生还真有点古怪,前面只有五两银子的时候花钱如流水,后面凑到二十多两了反而谨慎起来。如果把这些银子洒出去,多拉拢点考生结成小队,排名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矮个子又翻了几页,最终失去了耐心。他将名册扔回桌上,拍了拍脸上的银面具,“世家就世家吧……总比没有要好。” 不知为何,沈纯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忽然,对方双手撑桌,身子猛地前倾道,“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沈监考,你这些天有发现谁可能是倾听者的征兆吗?” 沈纯不由得退后一步,“不……当然没有,下官如果发现线索,肯定会第一时间上报给两位监察官大人的!” “啊,是吗?”矮个子仿佛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朝霸刑天说道,“霸大人,我没其他问题了。” 后者点点头,和他并肩走出了大帐,只留下账内一脸莫名的监考官。 沈纯许久都没能想通,为什么对方在问出那番话时,语气并不是提醒或警示,而是夹带着些许……期待? …… “师姐,这是明天撤离的名单,我按照他们报上来的顺序填写的。” 洛悠儿将一份写满名字的纸放到洛轻轻桌前。 “辛苦了,记得明天一早一定要让他们按这个顺序离开小镇。这种事最关键的——” “就是秩序,我不会忘记啦。”洛悠儿打断了她的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如此便好。”洛轻轻无奈道。 “那你继续忙,我就不打扰你了。”师妹笑着离开了卧房。 她揉了揉略有些酸痛的眼角,起身将灯芯拨长了些,屋里的火光顿时大了不少,而此刻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今天木鸢的组装并不算顺利,大概是存放的时间太久,骨架方面出了好几个岔子,但总归没有影响到其使用。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将放飞日延期到明天一早,只要无大风大雨,想必不难带着人和绳子飞过这五丈不到的距离。 当然,飞过去才是开始。想要将这么多考生送出小镇,单靠几架木鸢绝对不够,他们得自己用麻绳弄出一条简易的“桥”来。这种绳桥肯定撑不起太多重量,因此每次登桥者都必须严格控制,另外还有时间问题与意外处置……可以说,这项行动需要的谋划、筹备与执行力都和过去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 她作为发起者,必定不能出现任何失误。 看来今天得一夜无眠了。 洛轻轻苦笑了下,不过随即又有些安心的感觉——至少今晚她不用担心熟睡后被人偷偷摸到卧房里来。 老实说,早上发现房间被入侵时,她心里曾一度如坠冰窟来着。 还好潜入者并没有真对她做什么,否则她接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也使得洛轻轻一段时间里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一种印象残留,只能靠大脑慢慢忘记,今晚不睡或许还更加轻松。 等到那人撤离青山镇,考试继续下去,这事或许才算过去。至于以后,洛轻轻并不担心——她不认为自己和对方还会再有交集。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事?”她重回座位道。 “有人想见你。”洛悠儿探头进来道。 “我不是说了,凡有上门者,都让他们去找洛风卿师兄吗?”洛轻轻皱起眉毛。 师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人比较特殊,而且他说只想和你谈。” “谁?” “夏凡。”洛悠儿说道。 第二十四章 别无选择(求收藏、推荐票!) 洛轻轻思索再三,决定还是在卧房外的厢房见一见对方。 这个时候本不适合会客,更何况来者还是一名年轻男性,但她有自己的考虑——对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出于避嫌这一层理由,他都不应该出现在她方圆十步以内。可他明知道这点却依旧如此,只能说心中必有所图。 作为洛家新一代里的天才子弟,人心叵测这事她见过不少。夏凡最开始的态度不错,不代表他会始终如此。两天时间不到就变卦快是快了点,但也没有超出她的最坏打算。 万一对方态度大变,想把昨夜之事当作筹码来从她这儿换取点什么,她有必要让对方知道此举无异于痴人说梦。 并且他还得为自己肆意破坏承诺的行径付出代价。 在洛悠儿的“监视”下,夏凡端着一个瓷盆走了进来,“晚上好,幸好你还没睡。” 这是什么打招呼的方式?洛轻轻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戏谑,还是真的在问好。“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适合登门拜访的时间,你就不能明天……” 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因为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跟定力无关,而是人本能的反应——由于小镇居民的撤离,三餐供给已完全中断,洛家平时虽有多买一些食物作为储备,但那点储备粮只是用来应急,根本不够大家日常所需。考虑到还要坚持两天,洛风卿已经将这些食物集中起来,打算在最后一晚分配给留下来的人。 换句话说,她差不多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 忙碌的时候还好,一旦停下来,加上扑面而来的浓香,她的身体给出了最为恰当的反应。 咕噜…… 洛轻轻的肚子叫唤起来。 此声一出,她积攒起来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香味的来源,无疑是对方手中的瓷盆。 “你为什么……”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就顺手多做了点。”夏凡将盆子放在桌上,揭开了盖子,“这东西适合边吃边谈,如果你觉得不错的话,可以把大家都叫过来尝尝。” 洛轻轻本想质问他此举的用意如何,不过当盖子揭开后,到嘴边的话顿时变了另一个模样。 “这是……蟹?” “你以前吃过?”夏凡不免有些意外。 “没有,但听闻过。”洛轻轻仔细打量着盆子里棱角分明、浑身金黄的螃蟹说道,“相传永国上层曾流行吃蟹之法,北方青蟹宜捣碎拌糖,制成蟹酱;而南方湖蟹大,更适合清蒸。据我所知,有三本古籍提到过此事,不过因其形陋可怖的缘故,多只作为调料或海味佐菜,之后也并未流传开来。” “你还是别叫洛轻轻了,干脆以后就叫洛百科吧。”夏凡小声嘀咕了句。 “你在说什么?” “咳……我说洛家不愧是万物通识,连蟹有哪些做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那些书里没有记载过你这样的做法。”洛轻轻兴致盎然道,“既非湖蟹,也不是青蟹,倒更像是溪边常见的小山蟹……这东西真能吃吗?” 喂喂,你耸动的喉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夏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捏起一只螃蟹放进了嘴里。 只轻轻一嚼,焦脆的外壳便应声而碎。 任谁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声响,都能想象得出它有多么酥脆。 洛悠儿根本按捺不住,学着夏凡的样塞下一整只螃蟹,随后眼睛一亮。 “师姐,好好吃啊!” 一旦师妹开了头,洛轻轻也不好再阻止。她一边默念这是为了验证史书,绝不是为了满足个人口腹之欲,一边将手伸向了瓷盆。 当半边螃蟹送入嘴中,一股浓厚的油脂香味瞬间绽开,铺满了她的整个口腔。金黄色蟹壳碎裂后,内部的汁水倾泻而出,完全呈现出另一种口感。最后被舌头感受到的是蟹肉,在咸香冲击过后,它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清甜味,细腻的肉丝可谓入口即化,三重味觉的混合使得蟹的鲜美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师妹的说法虽然简单,却最直观表达出了她对这道菜的感受。 “这做法……莫非是油炸?” 用热油烹制的食物尽管不多见,但洛轻轻恰好吃过那么一两种——放在整个启国,也只有京畿的大店铺里才会售卖类似的餐点。然而无论是春卷还是炸条,本质上都是面食素菜,用油来烹饪螃蟹这样的活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夏凡点赞许道,“正是。旅店后厨里的米缸虽然被搬得一干二净,不过调料却剩下些许,大概是这些东西不能饱肚,镇民才没有带走。我之前去后山时曾发现一条活溪,里面螃蟹不少,加上刚好又在厨房里找到了罐菜油,便拿来做了这个。” 岂止是不少,他用藤曼扎个篓子,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近百个——这个年代的螃蟹显然没有尝过恐怖直立猿的毒打,翻开块藏身的石头就成群结队往篓子里爬,以至于他没花费多少功夫就凑齐了今天的晚餐。 相较于强调原汁原味的清蒸做法,这种一巴掌可以抓好几只的小螃蟹别说蟹黄了,连肉都没有多少,也就小时候街边的流动摊贩会把它串起来炸着卖了。不过那时候受到唾弃的高油脂高热量做法,放到古代可是普通人趋之若鹜的美食,在基因的驱使下,丰厚油脂带来的满足感可谓远胜于食材本身的滋味。 至于一些现代料理的烹饪技巧,比如高温锁水、二次复炸,都只是为这道本就足够诱人的菜锦上添花罢了。 洛悠儿夸张的赞叹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守在大厢房中的洛家女弟子便悉数聚集过来。一天未进食的她们面对这道黄金料理毫无抵抗之力,一个接一个的成为了油炸螃蟹的俘虏。 洛轻轻惊讶的发现,短短一刻钟不到,原本还对夏凡冷眼相待的师姐师妹们,此刻已会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搭话了。 这让她心中的压力不免大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拿名声、清白来威胁她一事应该是自己多虑了,毕竟那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筹码,无论带不带吃的都不会对彻底撕破脸有一丝助益。不过对方深夜来访显然不是为了白给她们送吃的,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是对方趁机提出某些和缓一些的要求,比如让洛家多带上他一个度过大荒煞夜,她拒绝起来恐怕也得多花费些功夫才行。 “行了,说说你的来意吧。”洛轻轻清了清喉咙,朝夏凡正色道,“你这道油炸螃蟹确实不错,但相比洛家的利益,还是后者更为重要,相信你不会让我太过为难。” “除非你天天做螃蟹给我们吃。”洛悠儿紧跟着补充了句。 洛轻轻二话没说,甩手便给了她一记手刀。 “哎哎……”后者委屈的抱头道,“谈判不就是讨价还价吗?我看师父他们都是这样谈的。” “有些东西不能妥协,你给我到一边去!” “喔……”洛悠儿叼着一根螃蟹腿,老老实实蹲到了房间角落。 夏凡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摊开双手道,“我之前就说过了,因为抓得太多,所以顺手给你带了一份,也算没有空手登门。至于我想谈的事,跟螃蟹并无太多关系。这次来主要是想告诉你,让大部分人撤离并不是最佳的选择,事实上我有更好的应对大荒煞夜的方法。” “你?”洛轻轻疑惑的皱起眉头,她实在没想到对话会这样展开。 “没错,但那个方法需要把所有人留在青山镇——每一个考生的力量都至关重要,比起分成世家或小队去战斗,凝聚成一团更能发挥出接近众人上限的实力。” 典型的纸上谈兵之言,洛轻轻甚至不想去问他的方法是什么。十个人自然要比一个人强,但前提是如何让十人的利益一致——这也是世家子弟能够占尽先机的原因。“你说得不无道理,不过其他人未必会听你的。考生选择留下还是离开绝非洛家的意思,而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我只怕帮不了你什么。”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说服他们,”夏凡坦然道,“只要让他们别无选择即可。” 这份直截了当的回答令洛轻轻颇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对方是那种喜欢一厢情愿制定计划之人,但这番话似乎又意味着他不是如此。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不安。 “你到底想和我讨论什么?” “不是讨论,是告诉。”夏凡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撤离计划是因洛家而起,所以我认为你应该第一个知道。” “……” 我应该知道? 这话甚至显得有些狂妄了。 她设想过对方不知天高地厚威胁她的情景,也考虑过洛家是不是真有余力再多带上一名散门通过考试,但无论哪种想象,都不包括现在这种情况。 洛轻轻一时该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而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厢房外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洛家弟子慌张的喊叫。 “不好了,洛师姐,不好了!” 房门被打开,冲进来的女弟子看着一屋子嚼着螃蟹、满嘴留香的众人,不由得一愣,但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目光望向洛轻轻道,“师姐,放飞台和木鸢都失火了!”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大家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吞咽动作。 “怎么会起火的?那里应该没有什么着火点啊?” “烧得怎么样了?负责看守的人呢?” “有人救火吗?” “我不清楚……我也是从远处看到火光才发现不对劲的!”报讯弟子急切道,“光从火势来看,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屋子里顿时炸了锅,只有洛轻轻纹丝不动,心中一片冰凉。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夏凡说过的话。 「我也没打算说服他们,只要让他们别无选择即可。」 「不是讨论,是告诉。」 带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她缓缓望向夏凡。 而后者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是我放的。” 第二十五章 青山之城 随着这话一出,厢房里的气氛陡然一变。 洛悠儿拿着刚摸到的半只螃蟹,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你……疯了?”洛轻轻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对方原来不是在纸上谈兵,而是已经付诸了行动!可问题是,这么做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针对洛家?意义根本不大,组织大家撤离并非义务,半途夭折也不是洛家之过,反倒能把他们和其他考生拉拢到一起。而处境最糟糕的,只有夏凡一人——要是打算撤离的考生知道堵死这一条通道的人是他,怕不是生撕了他的心都有! 不说出来也就罢了,他竟然敢公开承认这一点,光凭此举就已经把自己摆在了所有考生摆的对立面。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夏凡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过多的选择只会分散群体的力量,想要令所有考生直面大荒煞夜,这是最有效的做法。” “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洛轻轻跺脚道,“人群作为一个整体才有力量,各怀心思不过是一滩散沙!我们有灵火之源,自然会为了那一夜拼尽全力,可那些没有灵火的考生呢?他们凭什么听你的!” “因为我能让他们都通过考试。” “就算如此,也不足以——你说什么?”洛轻轻猛地一怔。 “我说,我能让留下来的人都通过考试。”他重复了一遍,“灵火源于尸骸,而大荒煞夜激发的也是尸骸。无论是小型的「魅」还是大型的「魔」,都会聚齐起大量周边死物,只要干掉足够数量的邪祟,遍地不都是灵火之源吗?相反你们一味躲在井道中,强调保存自身,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还能……这么想? 洛轻轻感到自己的常识被颠覆了——面对大荒煞夜,想全力自保有什么问题吗?而眼前这人,却把大荒煞夜当成了攫取灵火的捷径! 从理论上来说,他说的确有可能,上万具尸骨堆放在一块,经过百年沉淀,周边存在大量灵火之源完全能说得通。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如果连活下来都做不到,灵火遍地又如何?更何况他们不仅仅要活下来,还得正面击垮大量邪祟,这实在有点异想天开了。 “看来你对大荒煞夜颇有了解,那么就不应该不明白为什么井道是世家的第一选择!”洛轻轻大声驳斥,“只需要守住前后隘口,即可将邪祟的数量优势降至最低,实在不行还可以封禁入口,等待次日枢密府的救援。而在外面抵挡它们?你根本不知道它们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夜幕中一旦有人溃散,很快就会形成连锁反应,到那时面对人群的推挤和踩踏,你以为自己能顾得过来?” 夏凡不由得对这名洛家天才高看了几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她不止学识广博,而且不乏实干的经验;深知不是有了共同目的,就能立刻拉出一支令行禁止,进退有度的队伍。更何况大荒煞夜是一场夜战,恐惧和混乱永远是最大的敌人。 “我不能,所以应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 “你又如何能保证?” 夏凡伸出一根手指,“士考的目的终归是为了选拔合格的方士,枢密府想看到的,绝不是场一边倒的惨败。青山镇早已不是百年前的倾山阵,枢密府必定有所考量,才会将此处设为考场。换而言之,镇子下方的枯井水道能成为首选阵地的话,大荒煞夜的强度应该就会在这个水准左右浮动,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标准答案」。” 洛轻轻思索了好几遍,才算听懂这番话的意思。她实在搞不明白,为啥对方的遣词用句会如此古怪,就好像刻意把一些字硬生生组合在一起一样。同时她也意识到,对方所想的或许并非那么简单——看似不着调的言论,却像是经过缜密思考后所得出来的。 这令她不由自主的问道,“然后呢?” 夏凡举起了第二根手指,“我们只需要将新防线的水准提升到标准答案之上,就能挡住这一次的大荒煞夜。据我所了解,除开地形狭窄的要道外,有着高墙的城池和堡垒都对邪祟具备不错的抵御能力,同时它能容纳的人数远远胜过地下井道,且不用担心窒息、坍塌的意外情况。只要把大家聚集在城池中,既可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又能大大降低溃散的风险。” “可这镇上哪有什么城池——”洛轻轻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她从夏凡的眼神中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没有的话,我们就建一个。” 夏凡一字一句说道。 …… 次日一早,所有考生再次聚集到了旅店前的小广场上。 昨晚放飞台与木鸢失火的消息已经传开,许多人几乎是彻夜未眠,如果不是洛家站出来安抚众人情绪,说另有一手准备,他们只怕早就一哄而散,各自寻找离开小镇的方法了。 毕竟这已是士考的第六天,再不走很可能会被困在此地,等到第七天的阴盛一至,那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因为如此,场中的气氛颇为压抑,大家都在耐着性子等待洛家公布后备方案,至于本次士考,大部分人已经将希望放到了三年后。 然而令人讶异的是,站在长桌的既不是洛轻轻,也不是洛风卿,而是一名面生的年轻男子。 “这人是谁?” “没有穿蓝袍,他并非洛家人。” “这家伙我有印象……他不就是那个在斐念面前逃之夭夭的混球吗?” “喂,你上去做什么!” 唯有魏无双惊讶的张大了嘴——他认出台上之人正是来自凤华县的同乡,夏凡!只是他完全不明白,为啥对方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 面对骚动的人群,夏凡深吸口气,掏出了一张巽字唤风符——当然,他更喜欢称其为扩音符。 这也是数分钟之前,洛轻轻交给他的东西。 「一共六张,效果释放出来后会逐渐减弱,前面尽可能长话短说,省着点用。」 「其实没必要由我来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计划。」 「怎么,怯场?万一失败了,我可不想让洛家背负污名。而且……这是你提出来的‘秩序’,理应由你来告诉大家。」 简短的几句对话仿佛驻留耳边。 真的是因为不想背锅么?借着洛家的号召力来提出这个计划,本就产生了某种联系,一旦出问题不可能对洛家毫无影响。只能说……她不想将这个方案据为己有,特别是在士考的背景下。 看来要欠对方一个人情了。 夏凡无奈一笑,将符箓抛向空中。 扩音符迅速化作一道清风扩散开来。 “所有人,听好了!”他的第一句话在术法的作用下,宛如雷鸣般滚过小镇上空,“这次士考远没有到需要逃窜的时候!大荒煞夜确实可怕,但那是对毫无准备的人而言!只要大家放弃前嫌,团结一致,这次士考不止各位都能安然度过最后一晚,还能获得考试合格的资格!” “你们没有听错,所有留下来的人,都将通过这次考试,从而成为一名正式的方士!”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 夏凡并未立刻解释,而是等到众人的疑惑与震惊倾泻而出后才甩出第二张扩音符。“事实上,让所有人过关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需抓到煞夜的关键即可。”随后他将大荒煞夜的详情讲述了一遍,“我们需要一座阻止城池来阻止邪祟,而当夜晚过去之后,遍地散落的都将是灵火之源!” “城池?你在胡说些什么?”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这哪有城池啊!” 众人纷纷嚷道。 “当然有,它就在你我身边!”夏凡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压倒了大家的争论,“没错,我说的就是各位居住了好几天的旅店、茶楼,以及周边的青砖房!” “井字排布正是天然的防卫布局,最低两层楼的高度足以挡下「魅」的进攻!只不过这些‘城墙’并不完善,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将其修建完成!” “各位有两天的时间来改造它——不管是用方术,还是用这双手!拆掉井字外圈的房屋,封堵内圈的缺口,将小镇中心的所有建筑连接起来,成为一个统一连续的整体!这就是我们的城池,这就是我们抵挡邪祟的防线!” 魏无双听得目瞪口呆。 用一天半时间在青山镇造出一个营垒来?乍看上去似乎像无稽之谈,但沉下心来环顾四周,他竟觉得此说法有那么一些道理。位于“井口”中心的房屋不仅结实,而且彼此相靠,想要把它们之间的空隙封堵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一旦拆掉屋顶,铺上木板,这些砖房就是天然的城墙,上可通人,下可拒敌。 “这还不是全部!”夏凡再次激发一张扩音符,继续说道,“如果想要正面抵挡住煞夜,每个人都得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我们需要集中药材,把它交到善于使用术法的人手中;我们需要安排后援,以替换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考生;我们甚至需要组建一支捕猎队伍,去青山中收集食物,以供大家这两天所需!” “从这一刻起,在场的各位将不再是竞争关系,而是相互合作的队友!团结起来,我们将无所不能!” 第二十六章 就会一点点 什么嘛,这家伙原来挺能讲的。 洛轻轻撇撇嘴,还以为他会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让自己上去救场呢。 不过想来也奇怪,一个来自小县城的散门,为什么能在众人面前做到如此镇定? 要知道她可是训练了许久,才克服怯场情绪的。 另外这演讲词,听起来虽显浮夸,但至少目标与手段俱全,层次也还算分明,这已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 还有那螃蟹…… 说是跟此事无关,但晚上带着那样一份出乎意料的食物过来,恐怕也是想证明他有法子靠自己的能力在断绝供应的青山镇站稳脚跟吧? 夏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洛轻轻将视线移向仍在消化信息中的人群。 比起刚才的躁动不安,此刻交头接耳的氛围已有变化,显然对大家冲击力最大的,不是什么团结一致、正面抗击大荒煞夜,而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通过考试”这点。 另外,将小镇改造成城池的方案也降低了考生心中的慌乱——人都喜欢从众,数量越多越是如此。不论方案有没有作用,光是世家和散门都留在一个地方,对他们就已经是种巨大安抚了。 就目前来说,这个计划可谓一切顺利。 “洛轻轻,你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一声恼怒的责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头望去,只见方先道满脸怒容的走了过来,“我刚刚听闻,你们洛家人把我安排的人手都赶出井道,并封死了井口?你自己占不到好位子,就想拉着别人一起死吗?” “方兄言重了。小女子只是为了安全着想,才不得不这么做。”洛轻轻微微俯身道,“昨夜有弟子报告在井道深处发现了几具动物尸骸,一旦煞夜到来,它们也会成为邪祟的一部分。考虑到井道中还有许多难以探索到的角落,所以封禁起来最为妥当。” “这明明是必要的风险!”方先道压根不信这派胡言,“就算有少量尸骸,它们也得排着队来,对世家而言不过是多分出一两个人去对付的事!现在没了井道,你打算怎么扛过大荒煞夜?” “问得好,这正是我们在讨论的问题。洛长天!” “我在。”洛长天应道。 “麻烦你跟方先道讲解下我们的新对策,如果他还有什么疑问,可以再来找我。” “知道了。方兄,请跟我来。” “什么新对策,你这分明是报复!等等,别拉我……喂,停下……” 见方先道被师兄拉着远去,洛悠儿畅快的做了个鬼脸。 “哼,活该,让你抢地方还故意来气人。” 洛轻轻也露出一丝笑意,她想起的,是昨晚和夏凡的商议。 「我明白了,你的计划倒是可行,可方家怎么办?他们有能力守住井道,并不需要听你的。」 「很简单,让他们和散门一样,也别无选择即可。」 「你就不怕被他们记恨上?」 「都能通过考试的话,哪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大不了,我也请他们吃一顿油炸螃蟹好了。」 「要不你把这份螃蟹留给洛家,让他们别无选择这事,我帮你去做,如何?」 「哦?你不喜欢方家?」 「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不错啊…… “洛轻轻,你选择和夏凡合作,真的没问题吗?”洛棠有些担忧道,“大师兄那边好像非常不满,认为你应该将纵火一事公之于众,让夏凡承担所有责任,我们则照原计划继续探寻新的藏身地。他说你这样做,等于把所有声誉都送给了别人,今后消息传出去,洛家恐怕会成为其他世家口中的笑柄。” 洛轻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维持世道的秩序,是枢密府方士应尽的责任。但这过程中无可避免的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选择哪一种秩序来维持。” “哪种……秩序?” “是自己提出来的,还是别人提出来的?如果后者比前者差,那自然不用考虑,可若是后者比前者更优秀呢?” 洛棠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答案。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每个人的想法也必不会相同。选择自己定下的秩序无可厚非,因为它无需去适应,对自己最为有利。”洛轻轻平缓的说道,“但我会选择更好的那一种——组织考生撤离,也是因为它比放任散门不管、坐视混乱蔓延更好。” “正如同枢密府从六部中脱颖而出,结束了永国覆灭后各地层出不穷的邪祟事件一样,只要不断选择更好的秩序,那么新出现的秩序就会越来越好。而作为这些新秩序的维护者,永远不会成为笑柄。”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听到他的计划时,我确实心有不甘,可那并不妨碍我与他合作。我希望你明白,不是我选择了夏凡,而是选择了更好的秩序。” …… “这是后勤组新收集来的药材,交给你了。” “筹纸有制成符箓吗?” “稍等,马上就好。” “我先来,艮术为丑,隆山造!” 随着一名考生施展方术,两栋房屋间的地面开始向上拱起,顺着墙壁一点点向上攀爬,直到接近一层顶部时才停下。 “呼……不行了,今天的气全耗光了。”施术一停,他便喘着粗气坐倒在地。 立刻有人上前测出了拱起地面的高度,“一共上升了九尺半,不错,比上一组成绩更好。” “下一位谁来?” “让我来试试。”又一名方士领过药包,站在了房屋前。 “看来进度还挺快。”洛轻轻驻足看了一会儿,朝身边的夏凡说道,“很难相信这些人两天前还在互相算计,彼此打得不可开交。” 从公布计划后到当天下午,青山镇中心已变成了一个吵闹的工地。所有散门考生都被动员起来,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造当中。其中进展最快的,当属外围拆迁组——由四十多人组成的破拆小队几乎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就将井字外圈的房屋搜刮得一干二净。但凡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器具,比如说锅、釜、门板、锄头都被集中到了茶楼前。 其次便是堵漏组——它所占人数最多,接近六十人,而且世家子弟占比也最多。涉及到方术技巧上,世家确实有着散门难以比拟的优势。他们利用艮术和坤术,将楼房间的间隙挨个封死,再用木料搭设出围栏、挑台等简易防御设施。 短短半天时间,镇子的模样就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平整的青砖路被撬得坑坑洼洼,大量砖头都被当成了改造原料;而内圈的两层房屋更是被粗陋的泥土墙连接在一起,由于控制问题,不少泥土墙甚至侵入到了墙体内部,乍看上去有种“活化”了的感觉,既难看又可怖。不过比起最初的青山镇,此刻它倒更像是一个堡垒了。 当然,大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积极的,即使有洛家背书,质疑计划的考生仍占了不少,其中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能否抵挡住大荒煞夜,而是这么多人能不能及时打到足够的猎物,以撑过考试这最后两天。 方士唯一的缺点,大概就在于消耗上——一旦填不饱肚子,引气效率就会大幅降低,变得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因此最先取得成效、带动全盘的既非拆迁队,也不是堵漏组,而是狩猎小队。他们根据指引,只用了半个时辰便从后山活溪中捉到了大量螃蟹,即使不够所有人都吃饱,但对于断粮一天的考生们而言,无疑是一记强心针。可以说正是在吃过油炸螃蟹宴后,一切才走上正轨。 “他们争斗是因为利益,现在合作也是为了利益。”夏凡轻笑道,“外部有大荒煞夜给的生存压力,内部有通过考试的引诱,只要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应该都能忍过去。这不算解决矛盾,最多只是将矛盾压下,时间久了它或许会炸开,但幸运的是,我们只用坚持两天就行。” “哦?我还以为你会夸是因为自己决策有方,演讲号召能力十足呢。” “我在你眼中,原来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吗?” “昨晚找上门来时确实挺像的。”洛轻轻背着双手迈步向前,“对了,你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些东西的?不光善于安排人手,分组也十分有趣。什么堵漏组、测量队……一边实施一边复核改进,就好像你心中有数,不是第一次负责此事似的。别跟我说从书上学的,书里可没教过这些。” “书上当然不会有,就跟书上不会记录江湖帮派的伎俩一样。”夏凡缓缓跟上,“我跟师父流浪了十多年,多少也学会了几手。” “是吗?”她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写满了不信,“你不肯透露也无妨,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对于一名前途大好、在天子脚下任职的方士而言,出身低微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资历。” 夏凡不由得一愣,“你说什么?我?” “不然还有谁。”洛轻轻少见多怪道,“只要能成功抵熬过煞夜,凭你的这番决策,必定是头筹之选。而士考中名列前三者,皆会被分往京畿大都,从此一步登天,万人之上。用前途大好来形容,有什么问题吗?” 他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对于夏凡而言,参加士考的唯一目的就是便于接触方术的一切,平步青云什么的,他还真没想过。 “放心,你会适应的。”洛轻轻却误会了他的表情,她转过身来,嫣然一笑道,“我以为考试结束之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看来是我想错了。今后我们很可能会在一个府中共事,届时还请你多多指教啦。” …… 第二十七章 大荒至 和洛家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共事么……听起来似乎也挺不错的。 洛轻轻不光有能力,样貌也是上乘之选,有这样一名出众的女子陪在身边,之后的工作想必也会格外有趣吧? “喂,你在傻笑什么?”一个充满嫌弃的声音打断了夏凡的思绪。 “呃,”他回过神来,重新舀起一勺肉汤送到狐妖嘴边,“我在想今后的事……不知你对京畿有什么看法?” 拜青山鲜有人涉足的缘故,狩猎小队一下午可谓收获颇多,在猎户出身的“燕弟”带领下,不仅带回野兔獐子十余只,还幸运的抓到了一对山鹿,续上了百余名考生的晚餐。这碗鹿肉糜炖汤,也是他专门为恢复期的狐妖准备的。考虑到对方行动不便,自行进食容易撕裂伤口,他无视黎的抗议,索性一口一口喂起对方来。 狐妖碰到勺子后咧起嘴角,一副被烫着的模样。 “啊……不好意思,”夏凡见状拿回来又吹了吹,“现在应该好了。” 谁知黎看他的眼神更加古怪,简直就像在打量一个非正常人一般。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喝下肉汤,“为什么突然问上元的事?” 上元城正是启国的大都,也是人们口中的京畿要地所在。 “也没什么,就是想以后万一去了那里会怎么样。”夏凡搅了搅碗里的碎肉,“有人告诉我,士考名次排前的考生都会被分配进京畿的枢密府,不过作为王都,那儿的邪祟现象应该少之又少吧?养着大量方士,平时大家都闲着么?” “我没去过,不过听师父说,上元看似宏伟繁华,暗地里却到处充满危险,能在那里扎根下来的方士,个个都不简单。” “危险?”夏凡讶异道。 “你不会觉得,枢密府是专门用来对付邪异的吧?”黎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而这表情似曾相识——夏凡依稀记得,她之前提及‘枢密府远比你想象的可怕’时也是这样的笑容。“没错,大城市没有乱葬岗,秩序也比小地方好上许多,但作为大启权力的集中之地,上元又怎么可能风平浪静?按我师父的说法,那里不止方士众多,还有不少来自其他地方的能人异士,比方说飘扬过海来的求经人,西极之地的传教者,周边国家的访问使团……光是监视他们,就够枢密府焦头烂额的了。” “什么意思?” “当敌人使用术法图谋不轨时,如果上位者没有相应准备,岂不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夏凡不由得一愣。 “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力量,却只用来对付邪祟,那未免也太浪费了。”黎眯起眼睛道,“妖物害人是事实,数量却不过零头,真正杀人多的,总是你们人类自己,可你们偏偏还不自知。既然方士可以成为一柄利刃,那平时怎么使用武器,现在继续怎么用,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么?” “之前你没有来得及问我是怎么受伤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了。”她将与霸刑天交手的过程完整讲述了一遍,“这个人就是我说的‘武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煞气,这意味着折在他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之多。而此人还只是枢密府的一名镇守,那些位居其上的方士,沾染的鲜血只怕比他更多。至于杀了多少邪祟,坐在上元城里的官员真的会在乎么?要我说……” 黎忽然顿住,因为夏凡已经将新的一勺汤送到了她嘴边。 她恼怒的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乖乖张开了口。 “我刚才想得确实有些简单了,不过这种情况不应该当作常态来看待。”夏凡为自己的族群申辩道,“人们总归是想过好日子的,只要有人带头,世界总会变得越来越好。到那时就算手中拥有强大的武器,也会因为克制而不轻易施展出来。” 无稽之谈。狐妖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对方言谈之间透露出来的莫名信心却让她将这句话收了回去,最后只是轻哼一声,“说得你好像见过一样。” “我们不都这样过来的么?如果毫无进步的话,现在人类应该还在树上茹毛饮血吧。” “希望你以后还能这么想。”黎不以为然的耸耸肩。 “我要是去了京畿的话……”夏凡稍作停顿,“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狐妖先是沉默了下,随后抖了抖耳朵,“放心,我没有赖账的习惯。那儿对妖而言虽然风险很大,但机会同样不小——如果说哪里最适合关押一名青剑,恐怕也只有大都的枢密府了。只是……” “只是什么?” “你真觉得自己能在士考中名列前茅?”黎翻了个白眼,“恕我直言,凭你的实力,我没受伤前用一条尾巴就能放倒你,光能说会道可没办法消灭煞夜中的浊物。之前让你不要勉强,再等三年也无妨,结果你倒好,不止没跑,还想着拿个头名?先考虑下怎么样才能在大荒煞夜中保住性命吧!” …… 等夏凡睡去,已是子时过半。 黎却没有睡着——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情况下,和一名人类挤在狭小的房间中过夜。 对方在地板上重新铺了套毯子与被褥,倒也算互不干涉,不过考虑到她是妖的情况,这么点距离已算得上不可思议了。 黎并不在乎人类的那点繁文缛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都是假正经,关键在于她和对方的身份差别。师父不介意她靠近,那是建立在双方实力的差异上,可眼前之人并没有稳压自己一头的力量,却睡得颇为安稳,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说到不可思议,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决心要向枢密府复仇,却和立志考入枢密府的方士共处一室,还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对方的照顾。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窗外的月光照在那只盛粥的空碗上时,狐妖的目光也跟着一同凝滞住了。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夏凡向勺子吹气的情景。 真的有人会对妖做到这一步吗? 不对……没人会这么做,除非对方并没有把她当作妖,或者说异类来看待。 黎心中忽然隐隐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她惊讶的发现,从见到夏凡的第一面开始到现在,他似乎都没有表露过出一丝排斥感,就好像他和自己并无什么本质不同一般。 这也是当时她会觉得对方“不正常”的原因——哪怕是师父,亦不会做到如此地步。至少她能感受到,在师父眼中她依然是异族,是非人者,和人类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才会反复教导自己,不要轻易靠近其他人。 可夏凡没有,他望过来的目光总是稀松寻常,这份“寻常”甚至令黎有种自己被无视了的错觉,以至于短暂忽略了它本身的不合理性。当她回想起来时,才意识到这有多么难得。 仿佛对方不是第一次和妖相处,而是已经历过千百次类似的场景。 但偏偏在他口中,自己又分明是他见到的第一只妖。 未曾接触,却习以为常,这和生而知之已有几分相似。只是……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事吗? …… 两天时间并不算长,第七日下午酉时,剩下的考生都已聚集到青山镇中央,准备迎接士考的这最后一道难关。 夏凡登上旅店顶层——此处的头号厢房由于视野极佳,因此被改成了“防御指挥所”,站在窗边便能将小镇的情况尽收眼底。 这时差不多六点左右,正值太阳落山之际,其红橙色的余晖已染红了半片天空。连绵至目力尽头的青山也不复郁郁葱葱,大片阴影散落在山脚下方,宛如提醒着夜晚的到来;加上远方归巢的飞鸟以及嗞呀作响的虫鸣,一切仿佛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看着这平和的美景,我有时候真会觉得是自己推断错了。”洛轻轻第一个注意到了夏凡的到来,放下手中的卷宗走过来说道。 他总觉得自打那天演讲之后,洛家天才对他的态度变得主动了许多。 “错了不是更好吗?手握灵火之源就已经等同于合格,安心等到明天就行。”夏凡故作轻松道,“至于这座小镇——以枢密府的权势,应该不至于让我们来赔偿拆迁损失吧?” 所谓的平常并不包括小镇本身。 经过一番改造后,青山镇的内圈已连成一体,比起一般的堡垒,它甚至连个“城门”都没有——唯一的进出通道在狩猎组完成最后一次捕猎后就彻底封死,从理论上杜绝了敌人一拥而入的可能。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它也断绝了考生临阵脱逃的想法。 而外圈的房屋则被拆得七七八八,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不为过。 听到赔偿损失的说法,洛轻轻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计划很不错。”跟着洛轻轻过来的是斐念,作为斐家子弟的带头人,他对留守方案的态度与方家截然不同——或许是出于对方家抢先占据井道的不满,又或是想在监考官面前展现斐家的实力,他不止主动参与到防御决策中来,还承担了不少守备任务。“井道虽然会限制邪祟,但也会限制我们。如今放到地面上来,大家不仅能居高临下占据地利之优,还可以灵活轮换,以强击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比缩在地下要好太多。” “夸我的话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夏凡笑了笑,“安排大伙修葺些东西我还算有点经验,但率队迎敌就不是我擅长的了。能不能成功撑到明早,关键还得看两位的指挥。” “放心吧,这正是斐家所擅长的。”斐念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一个短促的惊呼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快看青山方向!” 这声提醒顿时将厢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窗外。 夏凡也不例外。 只见群山间不知何时冒起了层层白雾,宛若大雨之后树林间升腾的水汽——只是它丝毫没有轻盈的感觉,也不反射黄昏的余晖,仿佛和这世界毫无关系一般。 在雾气的扩散下,青山轮廓很快变得模糊不清,接着是远处的密林与山道、茅草屋和街巷。 短短数刻钟,小镇中心周围已是白茫茫一片,连那些百步开外、被拆得破破烂烂的房屋,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第二十八章 煞夜临 “这雾……不正常!” “废话,雾有晨夜之分,你哪见过黄昏时分起雾的?” “事出反常必有邪异……果然是大荒煞夜吗?” “什么果然,说得你好像经历过一样。” “可这样一来,我们也没法看清魅的动向了!” 比起议论纷纷的众人,洛轻轻明显要镇定许多,她直接朝一名同门弟子下令道,“去,敲响铜钟,让下面的人点燃火把,并按之前安排的队伍就位。” “是。” 随着示警的钟声传开,聚集在小广场上的考生们缓缓行动起来——虽然一路上喧闹不休,毫无纪律性可言,但在通过考核这一条件的诱惑下,大家还算是遵照安排进入了各自的防守阵位。 夏凡也跟着离开指挥所,登上了西面的“城墙”。 说是城墙,它实质是上是两栋青砖房与一截土墙的结合体,房子屋顶被拆掉大半,中间架上横木,由便于排水的斜面改造成了还算平坦的平台。整个西墙可容纳三十多人,最窄处也能供五人并行,这已经是许多小城都不具备的“豪华配置”。 洛轻轻曾暗示过,如果他不想直面邪祟,可以把他放进后援队中,不过夏凡谢绝了对方的好意——除开自己的提案自己理应尽责的想法,他也想近距离观察下大荒煞夜,以及方士到底是如何与邪祟战斗的。 登上西墙的考生主要由洛家人带队,基本分为五人一组,墙上设五到六组人,背后还有替补组以及后勤队,前者负责替换掉受伤或无法战斗的考生,后者则负责搬运物资、照顾伤员,总体布置上倒也算得上简洁分明。 夏凡这组的带头人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洛棠,她的岁数应该比洛轻轻大上一些,约莫十八九岁左右,模样亦称得上端正,一头漆黑的长发直铺背部,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望向他的眼神蕴含着几份提防与警惕。 见人员到齐,洛棠开口道,“虽然洛轻轻已经交代过,但为了避免疏漏,我在这里还是再重复一次。各位的主要任务除了阻止邪祟攻击、攀爬城墙外,务必要保住这盏火把不息——”她指向身边火光正盛的木杆,而像这样的木杆火把几乎每隔三四米就有一盏,放眼望去好似“城头”多了一圈晃动的火焰围栏,“一旦失去火光的照耀,魅的凶险程度将大幅提高,因此无论发生何种情况,都得确保火把不失。” “万一失了呢?”有人问。 “那就生死有命,各凭本事。”倚在墙角处的“燕弟”吐出口中的草根说道。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夏凡对此人也多了些了解——他真正的名字叫张燕,而之前叫他“燕弟”的则是他的长兄张石,兄弟俩出身猎户家庭,本为一介村夫,因获得了感知气的能力才被县官看中,资助两人读书识字、参加士考。 之前穿着儒士青衫时,此人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别扭,直到带领狩猎队上山打野,换回一身皮制短衣和长靴后,整个人才显得自然起来。如今配上背在背后的一把短弓,活脱脱就是一个老练猎人形象。 “当然不是!”洛棠没好气道,“万一火把熄灭,你们应该立刻退到有光照的地方,等到替补组带着新的火把上来后,重新夺回自己的位置!” “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张燕吹了声口哨。 洛棠也懒得理他,接着说道,“魅属于「夜行物」,畏惧光亮和灼热,离术、乾术、震术都有不错的克制效果,分配的药材也以这两类术法为多。只是每个人精通的术法各有不同,如果觉得自己离术和乾术不拿手的,就不要浪费药材了,把它留给擅长的同门。桃木武器同样有不俗的驱敌效果,拿好自己的剑守住火把四周即可。” 夏凡朝放置药材的木篮子里扫了眼,果然看到了不少粉状物——那应该是离术常会用到的硫磺与硝粉。 “要是整个城墙都失守该怎么办?”张石瓮声瓮气问道。和燕弟不同,他身形比常人要大上半圈,手脚甚粗,并不像是能翻山越岭的样子。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倒和名字里的石头有几分相衬。 “退回到小广场上,洛家会发动最后的方术,引燃茶馆和旅店。而材料,就是之前采集到的那些灵火之源。”洛棠缓缓回道。 “灵火之源?”夏凡皱起眉头。 “不错,灵火虽属阴,无法驱赶魅,但熊熊燃烧的房屋可以。换而言之,这道‘城墙’就是我们最后的火把。” 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包括这一部分。 显然此对策是洛轻轻想出来的。 若真走到那一步就麻烦了,夏凡暗想。 狐妖还在自己的房中养伤,他既不能放手不管,也无法带着她出现在众目睽睽下,因此必须得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半个时辰后,太阳完全落入山下,紫红色的天空彻底变成了墨黑色,原本就朦胧不清的视野进一步恶化,退缩到了“堡垒”脚下。夏凡估摸了下,哪怕墙上一根火把都不熄灭,他们也顶多只能看到街道外二十米左右的距离。更远一些的地方,火光便仿佛被粘稠的雾气阻挡下来,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同时,人们头顶刮起了阵阵晚风——它完全不似昼夜交替时正常的空气流动,温热中带着一丝凉意,而是来去无形,仿佛能穿透人的身体一般,令人背脊生寒。 火把跟着摇曳起来。 之前还喧哗不已的人群,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寂,考生们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紧紧盯着眼前那片黑暗,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喘。 任谁都意识到,今晚这夜绝不会过得太轻松。 忽然,夏凡看到火光摇晃的边缘,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变化——只见一部分黑暗宛如从夜幕与雾气中脱离出来,滑落到了昏暗的地面上。 它并没有和地面重叠,而是保持直立,那意味着它既非影子或幻象,而是某种接近实体的东西! 由于隔得太远,除了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外,夏凡辨别不出更多细节。 只是黑影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甚至有种不自然的割裂感,就好像前一步到后一步不是连贯动作,而是眨眼即至一般。 “它们来了。”洛棠低声道。 “那……就是魅?”张燕取下短弓握在手中,全然没了之前的轻松。 “魅只是统称……大荒煞夜中的邪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咽了口唾沫,试图掩盖话语里的紧张。 随着更多黑暗剥离,阴风似乎也变大了不少,城头火把出现了明显的晃动。 夏凡敏锐的注意到,那些被夜幕覆盖的地方似乎不会再亮起来——火光一旦收缩,黑暗就会将其占据,他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可对比街道的能见宽度即可知道,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确实在缩小! 天地之间的墨色此刻仿佛融为一体,而这座堡垒就是黑暗中唯一羸弱的光芒。 当黑影渐渐靠近,夏凡也看得越发清晰。它们的数量目前不算太多,出现在西墙前方的约莫八九个,其中第一只已靠近城墙十米范围之内。当它的模样完全呈现在火光之下时,夏凡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操。” 这邪祟的模样和他预想的未免也差得太远了些! 他原以为是丧尸围城,但眼前的这东西完全脱离了尸骸的定义。它只有轮廓像人形,头大且四肢纤细,大部分身子被泥土、树枝等杂物组成的外壳覆盖,破损的地方则能看到内部空空如也——既好似壳子底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又像是有大量黑雾在涌动。 除了头顶一对来回晃动的“凹孔”外,魅身上再无其它特征——看不到鼻子,也看不到嘴巴,脑袋与躯干浑然一体,这让夏凡不禁想起了寂静岭中的那些怪物。尽管模样有差异,但给人的感觉却极为相似:都是存粹恶意的体现,仅仅是看着都叫人不寒而栗。 “呕……” 身边响起了呕吐声。 夏凡亦感到胃中翻腾不已,就算再怪物再恐怖,也不至于看着都能吐出来。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已和形状无关,而是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一时也难以描述,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天然与生者对立,只要是活物,都会下意识对其产生憎恶与排斥。 唯一庆幸的是,它们的移动速度始终没有变化,短短十米的距离,差不多花了近五六分钟,就算是四肢不全的丧尸,也比它们爬得更快。 这至少让大家能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方术。 “各位不要怕,只要火把不熄灭,魅就无法威胁到我们!” 西墙上忽然有人高喊道。 夏凡循声望去,发现对方正是斐念。 他高高举起一张符箓,接着抛出手中的白色粉末—— “离术归酉,飞花焰!” 符箓化为灰烬的瞬间,一道明亮的火焰之桥绽现于墙头与魅之间。 烈焰宛如飞舞的长蛇,猛地扑向目标,顷刻便将魅吞没其中! 第二十九章 魔 魅对此似乎毫无反应,哪怕浑身被点燃,也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行动节奏,以至于让众人产生了方术对其毫无作用的错觉。 不过数息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它裹着火焰忽然倒下,摔碎成一地散沙,火星四溅飞散,人形的轮廓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前一刻它还是充满威胁的邪祟,下一刻就成了真正的空壳一般。 “这是……有效?” “敌人看起来也没有多可怕啊……” “让我来试试!” 这立竿见影的一击极大鼓舞了考生们的士气。 飞花焰并非什么高深的方术,作为离术的入门术之一,许多人都能施展,只是距离和威力比不上斐念而已。 但大家毕竟站在“城墙”上,哪怕最矮的地方也有五六米,加上魅那迟缓无比的动作,可以说对慢慢施术的他们毫无办法。心理占据优势后,众人掏药材的动作都流畅了许多,之前紧张的气氛一时大为缓解。 而斐念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往北墙走去——显然他的目的就是打破僵局,向考生示范消灭邪祟的方法。 “干得挺不错嘛,那家伙。”夏凡赞许道。虽然两人算竞争关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做得十分漂亮,落在监考官眼中绝对是一个大加分项。 “一个离术还要磨蹭半天,有什么了不起的。”见魅的威胁有限,张燕也活跃起来,“他能做到的,我的箭也能做到。” 说罢他抽出铁矢,拉弓朝远一些的魅射去—— 夏凡发现这倒也不是假话,尽管目标要吃上好几箭才倒,可短弓胜在速度快,一个三重术的时间足够他射出四五箭,单论效率比斐念也低不了多少。 其他人跟着纷纷出手,展开了对魅的反击,西墙上一时间热闹无比。 大量的离术令空气中都弥漫起了焦糊味,而魅虽源源不断的出现,却没有一只能靠近“城墙”脚下。 按这打法,撑过一晚似乎也没那么难。 “这就是大荒煞夜?我看不过如此。”有人说道。 “别太轻敌!以前这可是赤地千里的大灾难。” “你也知道是以前,先不说百年间煞气消散了多少,光是方术的进步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这说法立刻得到了不少人赞同。 “没错没错,它们的速度这么慢,就算没这道城墙,这群家伙也不可能追上来咬我吧?” “毕竟世家的资料都是几十年前的,有误差也不算奇怪。” “早知如此,我们根本不用修这劳子堡垒,最多搭个篝火台足以。” 西墙上顿时泛起了一阵哄笑声。 夏凡也不以为意,他甚至跟着笑了笑——只要能通过考试,过程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不过当他望向洛棠时,却发现后者神情凝重得可怕。 “怎么了,现在不是一切顺利么?站墙上对付邪祟总比窝在枯井下面好吧?” 她沉默了下才回道,“你的方案确实不错,但我一直在想,洛轻轻为何如此强调一定要在火光覆盖的范围内战斗,以及她说的那句‘一旦失去火光的照耀,魅的凶险程度将大幅提高’的含义。” “你不知道?”夏凡奇道,“你不也是洛家弟子吗?既然如此,你们学到的东西应该相差无几才是。” 洛棠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洛轻轻可是幽州少有的天才,洛家怎么可能把她跟普通弟子放到一块教导。即使家世再大,掌握的人力和资源也是有限的,哪可能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枢密府也做不到。” 好吧,自己好像又犯了常识性错误。夏凡咳嗽两声,“呃……那你发现什么了?” 洛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我们找到骸骨堆的地方,比你所说的地点还要远上五里,你觉得以魅的速度,赶到青山镇需要多久?” 答案不言而喻。 以方士的脚程尚需大半天时间,换成这群邪祟,只怕四五天都到不了。考虑到它们白天无法活动,这时间恐怕还要再翻上一番。 “它们也不是一定要从死的地方复生吧?又不是地缚灵。”夏凡思忖道,“既然煞夜乃恶气所化,那煞夜中的魅无迹可寻,出现得随便一点好像也说得过去。” “随、随便一点?”洛棠的严肃神情仿佛遭到了一丝撼动,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表情,“算了,就当你说得有理吧,不过你看那儿。” 说完她伸出手指,指向西北方向的一栋屋子。 它位于街道尽头,由于距离“堡垒”较远,拆迁组也没有将其整个夷平,依旧留着一层左右的高度。与小镇井口成斜对角的位置令它无法被火把完全照亮,背后与侧面拉出了一大片阴影区域。 夏凡眯眼看了许久,才适应那片黑暗。 也就在那一刻,他背上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 只见魅穿过阴影时,速度忽然变快了好几倍,原本僵硬的动作如同快进一般,眨眼间便从房屋后方移动到了前边的空地,直到再次进入光照范围内,才恢复“正常”的前进姿态。 不对,魅在阴影里的行动才是它们的正常水平! 火把的光芒宛如钉子一样,将它们钉在了原地。 夏凡瞬间理解了洛裳的凝重。 他们的优势完全建立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上,随着煞夜继续,照亮范围必定会进一步被削弱。一旦失去火光的庇护,考生能不能在魅面前施展出一个完整的方术都难说,而防线若是被打开一处豁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永国会被一场大荒煞夜所重创了。 在没有电的时代,无论多繁华的城市,太阳落山后大部分区域都会被夜幕笼罩,面对畅行无阻的魅,一般人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内部守不住,高耸的城墙也不过是摆设。而地处偏远的小村小镇就更别提了,油灯蜡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一眼望去几乎很难看到半点亮光,其下场可想而知。 换而言之,社会发展程度越是落后,这些邪祟的实力就越强。 至于这儿,夏凡只能寄希于每个小组都照看好自己的火把了。 …… “号称士考中最难,上一次开启折损过三成,以至于让枢密府承认过失的倾山阵,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青山镇外圈的一座房屋顶上,督考组二人与监考官迎风而立,遥望着火光闪烁的小镇中心。他们的身形仿佛隐匿于夜色之中,稍微离远一点便难辨踪迹。脚下虽时不时有魅闪过,却始终没有一只注意到三人的存在。 最先开口的仍是那个矮个子。自从收到木鸢被焚毁、所有考生被迫留守的消息后,他就提出了近距离考察参考者表现的要求。不过沈纯清楚,对方主要是冲着那个叫夏凡的考生来的。 老实说,他也很惊讶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子,第六天传回的一连串消息几乎让他目不暇接,甚至可以说颠覆了他的认知——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惜冒着和洛家翻脸的风险,放火焚烧木鸢;所有考生滞留小镇之际,又和洛家合作,提出共同防守大荒煞夜的方案;青山镇被改造,枢密府营建的房屋被拆得七七八八,中心处一昼夜之间升起了一座小型堡垒。而这一切变化皆源于一个人。最荒谬的是,洛家竟然接受了夏凡的做法,而不是将所有罪责推到他身上。 如果不是对此人的来历知根知底,沈纯都有些怀疑此次士考是不是除开斐、洛、方三家外,还多了一个姓夏的大世家。 从霸刑天大人颇为感慨又满是欣赏的神情来看,士考中只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波折了。 唯独这个矮个子,似乎仍有一些不满意之处,“我原以为一大堆邪祟好歹会让他们手忙脚乱一阵,但看到现在,那个叫夏凡的好像都没有出过手?” “倾山阵并非只有这种程度,而是他让倾山阵变成了这种程度。”霸刑天满意的摸着胡须道,“枢密府曾也设计过好几个需要协作过关的考场,但结果总不尽人意,令所有考生抱成一团的情况还从未有过。这份心计与果断,还有对人心的把握,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能做到这种地步,又何须亲自动手?精于术法和符箓的,枢密府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道理是这样没错,然而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要做的事情危如累卵,难免会有亲身历险的情况,光有心计只怕很难胜任。”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让沈纯好奇心骤起,不过霸刑天投来的冰冷目光很快让他打消了后续的想法。 至少有一点他已能肯定。 那就是这名矮个子,绝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监察官。 他的身份恐怕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只是令沈纯不解的是,明明嘴上说着一发千钧的事情,矮个子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沉重,反倒轻快无比,就好像乐在其中一般。 “要试试也不难。”霸刑天从怀中摸出一张奇特的符箓——和那些用朱砂写成的咒符不同,它的笔画呈紫色,并且发出莹莹光泽,就好像活的一般,“监察官有权限对考试过程进行把控和调整,增添些难度自然包括其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符箓化作飞灰散开,远处的雾气陡然浓烈了不少。紧接着,新出现的十余只魅不再一味向前,而是汇聚成一团,形成了一个身躯膨胀好几倍的黑影! 第三十章 动摇 …… 最先注意到这一变化的,是站在旅店顶层的洛轻轻。 “我们有麻烦了。” “那是……魔?”洛悠儿趴在窗口惊诧道,“不是说百年后的煞夜已不会诞生魔了吗?” “书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洛轻轻微微皱起眉头,“不过倾山阵究竟是什么情况,恐怕只有枢密府的上层才知道。” 相较于魅,魔的体格与破坏力更大,即使在光照下受到的影响也比魅要小。各种邪祟中,魔虽然不是最诡异莫测、对付起来凶险万分的那种,但它却是守城方最不希望看到的怪物。一来是它们往往和魅一样成群结队出现,二来则是因为其硕大体型。大就意味着高耸的城墙不再是足够安全的屏障,光照一旦出现缺口,它背后的魅便会大量跟进,直至防线彻底崩溃。 “我早说过不要听那个家伙的话!”洛风卿此刻正好回到厢房中,见状忍不住埋怨道,“一开始就防守井道的话,根本不用担心煞夜里会不会出现魔!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赶去枯井说不定还来得及!” “大师兄,外面可都是魅啊……”洛悠儿提醒道,“而且所有入口已经被堵住了。” “我让他们留了一个,当然,方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洛风卿望向洛轻轻,“我知道你天赋过人,修行之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困难,这一点我不如你。但我毕竟比你长上几岁,更清楚人心叵测。如果城墙被攻破一角,你的备用方案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散门绝不会按你想的那样退守中央,只会尖叫着一哄而散。到那时,任何挡在溃逃者前面的人,都会被他们视作比邪祟更可恨的敌人!” “所以你就瞒着我偷留了一口枯井?”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同意我的做法么?”洛风卿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上一次你听从我的意见时,只怕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轻轻,不是只有你在为洛家着想的。” 洛悠儿再次插话道,“但大家都已分散到各个小组,怎么把他们叫回来?我们总不能单独开溜吧?” “这一点我也有所准备。”洛风卿一副尽在帷幄的神情,“我已通知过部分人,让他们看信号行事。只要旅店顶层出现碧绿色的火光,便是撤离青山镇的指示,届时他们会带上身边的洛家子弟一起走!” “你之前就是在忙这事?”洛轻轻略感意外的问。她原以为对方是在气头上,这两天才甚少和她碰面的。 “多一手准备总不会错。如此一来,最多只需半刻钟,大部分散出去的洛家人便都能聚集到一起,并且往预留的枯井处靠拢。” 是大部分,而不是全部。 洛轻轻闭上眼睛,她自然清楚哪些人不会得到通知——像洛裳、洛长天这样绝对信任自己,有任何情况都会报告的同门,对大师兄的计划来说只会是阻碍。 “至于外面的魅,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洛家人不在,四面土墙必会漏洞百出。”洛风卿继续说道,“那些散门没别的才能,逃起来绝对不甘人后,由他们吸引魅的注意可谓正好。等到考生大乱,便是我们撤离的机会。” 至此,厢房里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洛轻轻身上。 什么人心叵测,什么散门靠不住……这里最动摇人心,第一个想逃跑的,分明就是你啊,师兄! 洛轻轻睁开双眼,却不再看向洛风卿。她直接朝洛悠儿吩咐道,“你看住大师兄,别让他往火盆里扔铜粉之类的东西。” 洛风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诶,那你呢?”洛悠儿讶异道。 “我去支援斐念。想要阻止一只魔的确很难,但并不是毫无机会。”洛轻轻一字一句说道,“单从体型来看,它还没到需要上品方士才能消灭的地步。” “可我打不过大师兄啊……”洛悠儿一脸哭腔。 “那你就站着让他打!”洛轻轻拔出木剑,头也不回的朝门口走去,“我倒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决心当着众人的面,抛下那些还在战斗中的洛家子弟于不顾,先行逃离青山镇!” …… “那东西朝西墙来了,我们……要不要暂时回避下?” 之前还欲与斐家天才一较高下的张燕,此时已缩到了墙垛之后。 事实上不光是他,自从这个异常的怪物出现后,众人的气势一下就被压了下去,显然谁也没把握能够像消灭魅一样轻松解决它。 这大概便是黎所说的“魔”了,夏凡心道。按照枢密府的分类方法,魔和魅并无本质区别,只是体型更大一些,但他却觉得,眼前的这玩意并不仅仅是大一号而已。 它的本体上依旧能看到碎石枯枝等杂物,整体也呈现出朦胧的雾气质感,不过纯黑的部分更多了——如果说魅是外壳下包裹着黑雾,那么它给人的感觉则是黑雾夹带着外壳。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外形。 乍看上去,这只魔宛若蜘蛛变异而来。它有六足,足末端却类似人的手掌;像是匍匐爬行,却没有明显的头和尾。最为诡异的,则是它平坦的腹部下悬吊着五六只魅——后者垂着脑袋,由一根黑绳与魔连接,随着前者的爬动而来回晃荡,整体活像一个能自行移动的绞刑架! 另外同样暴露在火光下,它却没有变得跟魅一样迟钝,而是缓慢且稳步的朝中心区域推进,不到数分钟便已逼近到城墙边缘。 “不要慌!”斐念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西墙,他迎着这只和墙体差不多高的魔,施展出飞花焰。灼眼的焰流直冲目标背部,撞击后四散开来,如同一朵绽开的花。 在他的带领下,好几个斐家弟子也发起了攻击,一时间火焰乱窜,爆鸣声不绝。在这样的打击下,魔不止停止了前进,还向后倒退了两步。 “它只是看起来个头大而已,对付它和对付魅没有区别,只要不让魔靠近,它就无法伤害到你们!” 见情况确实如斐念所说的那样,一些胆大的考生也拿起药材和符箓,开始朝两三米开外的敌人施展起方术。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魔忽然半立起身子,直朝城墙扑来! 说到底这些墙体不过是由青砖房连接而成,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石墙,在这一扑之下竟发生了塌陷。 铺在墙头的木板最先断裂,接着是横向的木梁——它们原本只是用来撑起屋顶,面对这庞然大物显然超出了承受极限,最后则是成片的砖石。在一片轰隆声中,西墙豁然矮了半截,青山镇防线首次出现了缺口。 而塌陷处的考生亦没好到哪里去。之前对付魅使得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对手的僵硬迟钝,面对魔并不算快的扑击,竟鲜有人能做出反应。至少两个小组摔落城墙,其中一人还被垮塌的砖头木板砸中,显然凶多吉少。 斐念倒是闪身躲过了这一击,奈何城头空间有限,来不及踏入安全区域脚下便已空空如也,只能勉强抓住一根折断的屋梁悬挂于半空,以免自己直接摔进碎石瓦砾中。 但这样一来,他也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魔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朝斐念抬起前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蓝色的身影窜入了两者之间—— 洛轻轻及时赶到了墙头! 与她同时到的,还有一道皎洁的银光,而那光芒正来自于她手中的剑尖!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下劈直接斩断了怪物的一只手掌。 魔的断肢处喷出团团黑雾,惨叫着脱离了城墙,斐念也得以摆脱困境,顺利回到了地面。 “好厉害……” “这就是幽州最杰出一代弟子的实力吗?” 洛轻轻干净利落的身姿令墙头泛起了一阵惊叹声,但她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反倒回头急切大喊道,“快点燃新火把,不要让魅靠过来!” 只是她提醒得还是晚了些。 夏凡注意到由于西墙垮塌了一截,两根火把被毁,下方的地面顿时阴暗了许多。在魔的四周,墙体已拉出了一块明显的阴影。尽管周边的火把仍能辐射到这个区域,但魅的动作已然不复先前的顿挫。 短短十余秒不到,之前还在墙角下徘徊的魅就已顺着阴影出现在了墙头,而夏凡愣是没看到它们是如何爬上来的! “乾术——啊———!” “快退出去!” “替补组在哪里?” “救救我!” 混乱刹那间蔓延开来。 之前嘲笑魅是活靶子的考生现在成了魅的猎物,他们拙劣的施咒技巧完全跟不上敌人的动作,而魅的攻击方式则简单有效,它们只要贴近考生,黑雾就会将其层层缠住,直至融入体内。一旦吞下考生,魅便会原地生根,全身发胀,活像一个个漆黑的茧子。 “别用方术了!把气注入木剑里,眼睛盯紧目标再出手!”洛轻轻一边砍倒一只扑上来的魅,一边大声提醒道。 她此时的处境可谓凶险万分,城墙垮塌处本就是最暗的地方,光是应付魅就手忙脚乱了,同时她还得提防那只重新爬进豁口,似乎想进一步扩大塌陷范围的魔。 “替补组怎么还不上来——”洛裳忍不住回头朝小广场望去,结果僵在原地。 夏凡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猛地一沉。 广场西边哪还有什么预备队的影子,在城墙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负责西墙的后备考生就已经不战而逃了。 第三十一章 挺身而出者 “我们也撤吧……”张燕缓缓后退道。 被压塌的地方离洛裳小组不过二十来步,如果再有火把失守,他们将首当其冲受到魅的袭击。 而洛裳毫无反应,眼睛茫然的在后方和不远处的洛轻轻身上来回,显然已不知所措。 张燕还没退出两步,便发现脖子后被什么硬物顶住了。 他回过头来,发现夏凡已经将木剑架在了他喉间。 “你、你什么意思?” “守在原地,哪儿也别去,否则我就把你劈下城墙。”夏凡沉声说道。 “燕弟!”张石一声大呼,拿起一柄锄头就想要扑来,夏凡寸步不退,抬起剑就要挥下,逼得张石收回了前冲的脚步。 “夏凡……?”这时洛裳才有了些反应,她望向僵持的三人,一时有些迷惑。 “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夏凡陡然拔高音量,朝她大吼道。 洛裳猛地一震,终于回过神来。 “我……我们必须守住自己的火把。”她握紧拳头,对张氏兄弟说道,“如果我们跑了,谁来接纳那些退过来的同伴?你俩也不希望自己的身后变得一片漆黑吧?退一步说,大家都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这可是大荒煞夜!” “可是你也看到了……替补组已经逃走,魅会源源不断涌进城墙!”张燕争辩道。 “我会去补上缺失的火把——” “不,你的责任是守在这里,”夏凡打断了她的话,“让我去。” “你?”洛裳讶异道,“你不是不会远距离方术吗?” 刚才的防守中,夏凡一直没出手,而是充当起看护火把的工作,就是因为他并没有能隔着城墙攻击到魅的手段。 当然,这一切问题都归结于他那便宜师父,教给他的七八个术里,能进攻的寥寥无几,基本都是用来跑路的。 “问题是你也不会啊!”夏凡没好气的瞪了洛裳一眼。 后者顿时有些语塞,她之前尝试用自己擅长的赋生灵攻击过邪祟,效果可谓微乎其微。 “总之按我说的做!远距离我是不会,但不代表近距离也不行。”他收回木剑,朝张燕冷声道,“别忘了监考官很可能在关注着这最后一战,丢下大家先逃,你猜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要是被记上一笔,别说三年,只怕三十年都跟枢密府无缘了。” “呃……”张燕咬了咬牙,“我不走行了吧!” “至少别走在大家前面。”夏凡转向洛裳,“帮我取一把备用火把,快!” 洛裳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掏出一只纸鹤道,“乾术归酉,赋生灵!” 纸鹤冲天而起,一头扎向小广场,将替补组丢下的木杆火把抓在爪中,又竭力折返回主人身边。 丢下火把后,洛裳的身子不禁晃了晃——显然带着重物飞行对气的消耗颇大,她短时间很难再重来一次了。 “千万要……小心。”她喘着气道。 “不用你说我也会。” 夏凡拿起火把点燃,抗在肩头,朝着城墙断口处跑去。 他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但留在原地袖手旁观只会更危险。改造小镇对抗煞夜固然能聚集起全体考生的力量,但也把所有人都绑在了一条船上。如果说整个计划有纰漏之处的话,那就是他太高估了考生的意志和能力。 夏凡原以为自己只跟着师父处理过小魍小魅,在实战方面着实拿不出手,没想到大多数人比他还不如。从洛裳的话里可以听出,哪怕在世家弟子中,也只有顶尖的那部分人才有实战训练的资格。经验不足,加上心理不成熟,使得考生在城头远距离和魅交手还成,一旦打成了接触战,局面就完全颠倒过来。 西墙一塌陷,负责西墙的替补组就落荒而逃,由此可见青山镇的防卫圈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目前还能坚持,全靠通讯不便,以及夜晚视野不佳所致。另外三面城墙上的防守者虽然能看到西墙上出现的状况,但自身受到的影响较小,也没有近距离直面魔的压力,暂时不会有太多问题,可西墙上的火把若一个接一个熄灭,再傻的人都会意识到不妙。一旦陷入逆境,他们还有多少勇气固守不退,夏凡心里根本没底。 换而言之,不立刻采取行动重燃火把,将魔赶出破口区域,西墙的情况会越来越糟。这时候要是有人率先逃跑,恐怕立刻会引发溃散。而失去城墙作为倚靠,个人的力量将变得极为有限,那时候谁生谁死,就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必须在崩溃发生前遏制住这股苗头! 就在夏凡赶到塌陷处边缘时,魔再一次半立起了身子。 要糟! 他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对方硕大的身躯已经压在了城墙上——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他感到脚下的木板在震颤中解体,眼前不少砖石甚至被震飞起来! 夏凡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火把尽力跃起,令木杆燃烧的一头始终保持向上。 …… 糟了—— 当魔扑下的那一刻,洛轻轻的心沉到了底。 她被两只魅缠住,根本没法阻止对方的举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墙体四分五裂。她个人也失去了立脚之处,即将坠下城墙。 隔着近在咫尺的魔,洛轻轻的余光看到了断口另一端有火光在靠近,或许是替补组终于赶到,可惜局势急转直下,单凭这一根火把已难以照亮扩大后的缺口。 如果她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波纹忽然扩散开来,将大半个塌陷处笼罩其中! “坎术为末,水中花!” 她的坠落速度瞬间慢了下来,不止如此,连那些石头掉落的景象,也变得清晰可辨,仿佛周围的一切物体都被无形之水裹住,行迹速度大为减缓。 唯独不变的只有施术者——方先道。 她惊讶的看到,方先道以流畅的步伐穿梭于落石碎木之间,同时向她射出一张符箓。当那张符纸正中她的额头时,青色波纹对她的影响也骤然消失。 洛轻轻顿时心知肚明,她挥剑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青砖一挑,借助碰撞之力调整好自己的姿态,随后仿照方先道的模样,在浮空的石头间来回跳跃,最终如下楼梯一般平稳落地。 “我没想到你会出手帮我。” “哼,事有轻重缓急,因小节而忘大谋,只有蠢货才会如此。”方先道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半遮在面前,“既然地面防守已成定局,我也没必要逆势而行。卜算之术最擅长的,就是任形式如何变化,我都能找到一条对自己的最优解。” “你……重新算过了?”洛轻轻忍不住好奇道。 “没错,而且卦象无比清晰,这次大荒煞夜全有赖于我方先道,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明,我方家必然位列三家之首!”他微微扬起嘴角,“你看,现在情况正在应验,不是么?” 随着他扇子一收,荡开的波纹消失不见,掉落之物也恢复了正常速度,接连不断的砸在二人身前。 “你们没事吧。”此前一直在城墙下面阻挡魅的斐念也赶了过来,“这坎术的效果真让人大开眼界!” “方家擅长的可不仅仅只是算卦。”方先道直指向趴在断口处的魔,“如今三家已聚齐,该一口气干掉这怪物了!上吧!” 两人却一动不动,齐刷刷的望着方先道。 “嗯?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术……你不再用一遍吗?”洛轻轻意外道。 “没错,”斐念附和的点点头,“若能把魔定住,我们必然胜券在握。” “这……”方先道愣了愣,“你们以为此术是随便能放的吗?它要求的材料都是些稀世珍品,就连我也只带了一份而已!” “那你现在……” “可以帮你们压阵。”方先道理直气壮道。 “小心!”斐念突然警告道。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噗通一声砸在了方先道身上! 由于魅不会飞,三人也不在垮塌范围内,因此鲜有人注意空中的情况。这一落可谓防不胜防,方先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砸晕在地。 洛轻轻讶异的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身影竟颇有些眼熟。 “夏……凡?” 夏凡咳嗽两声,好不容易才撑着火把站起——刚才的一摔着实不轻,如果不是引气者,从七八米高的地方掉下少说也得摔折一条腿。换作某位白发高手,摔死都正常。 幸运的是,火把终归没有熄灭。 “我带火把来支援了,希望没太晚。” 洛轻轻不由得一怔,原来她之前看到的火光,是夏凡。 就在城墙被破,附近的小组都在向还有光照的地方逃离时,他却逆着人流而行,试图填补上那缺失的光亮。 她和他交过手,正因为如此,她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以身手见长的人。 即使如此,他还是来了。 洛轻轻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觉。 “为什么……会是你?” “替补组忙不过来,我暂时代劳一下。”夏凡故作轻松道,“光靠这根火把,现在还能补上缺口吗?” “只怕不行。”斐念摇摇头,“下面的光很难照到城墙上,而想把火把插上去,又得面对魔和魅的攻击。” “好吧,我想也是……” “总而言之,如果不击败魔,我们就没办法堵住溃口。”斐念顿了顿,“不过这火把已经给了我们极大帮助——至少它不会让魅轻易靠近我们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洛轻轻吧。” “只靠你们两个?”夏凡皱眉道。 “还有一个在你身下。” 夏凡连忙跳开,此时他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名方家男子,“呃,我没注意到——” “知道,意外而已。”洛轻轻打断道,“人是少了点,但在这里数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只要守在此处,我们就有一条安全的退路,即使失败,也可全身而退。” 第三十二章 我会掩护你 夏凡没有接话,而是望着城墙断口处打量了一会儿,“我倒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哦?是什么?”斐念问。 “看到那些露出来的屋梁和楼板了么?只要点燃它们,整个豁口就是一个巨大的火把。” “我预备的术没办法精确控制引燃某个区域。”洛轻轻否决道,“一旦施展,整个城墙都会烧起来,先不说大家还在上面抵抗,现在就用最后手段的话,大火时间也撑不到明天破晓。” “不是让你去点,而是我来。” “你?”斐念质疑道,“这不是普通方术就能办到的事情!屋梁又不是火把,上面没有裹麻绳和火油,你就算连着用飞花焰也不会烧着它分毫。” 洛轻轻却没有立刻否定,而是反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洛轻轻?”斐念讶异的看向她。 “如果只是点燃木头,把握是十成。”夏凡平静的回道,“不过考虑到还要对付魔,得酌情降低两成,再加上谦虚一成,算七成好了。” “比我的高。”洛轻轻点点头,“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掩护我靠近魔。这个术……并不以距离见长。” “我知道了。”她拿过火把,转手就丢给了斐念,“你守住退路,我和他去试试。” 夏凡笑了笑,率先朝断口处冲去。 “你认真的?他只是一介散门而已!”斐念难以置信道,此次尝试绝对不是以往那种有惊无险的试炼,寻常考生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也只有世家的顶尖弟子,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也正因为如此,与之并肩作战的队友自然是越强越稳妥。他没料到洛轻轻会选择一个普通散门去冒险,而不是他这样能与之齐名的天才。 “据我所知,他并不是那种行事毫无分寸,只知逞强的人。”洛轻轻头也不回的追了上去,“这边就交给你了。” “真是……疯了。”斐念无奈之下,只好举起火把,替两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也罢,就让我再护送你们一程好了!” 数道飞花焰冲天而起,宛若流火一般冲向朝夏凡靠拢过来的魅,将它们挨个消灭在火光边缘处。 趁此功夫,两人已经越过平地区域,爬上了倒塌的城墙。 这一段路立刻难走了许多,夏凡不得不减慢速度,借助微弱的火光,谨慎选择每一个落脚点。洛轻轻则后发先至,轻松超过了他。 这真是方士能做到的事? 夏凡不禁暗自咋舌。塌陷处的废墟形成了一个小山包,上面既有不规则的砖石,还有横七竖八的木梁、易碎且容易伤脚的瓷片,即便在大白天也得小心攀爬。可她却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双腿轻轻点地,便能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那灵动的身姿简直宛若精灵一般。 这让他想起了传说中的轻功。 不止如此,洛轻轻还为他挡下了好几只扑来的魅——这里已接近微光地带,魅的身影几乎难以用肉眼锁定,但她依旧能做到以慢制快,每一次出剑必有斩获,仿佛是那些魅故意撞在她的木剑上一般。 相较自己手脚并用,在废墟堆上俯身攀爬的模样,夏凡再一次感受到了差距。 “你的师父从未教过你任何身法吗?” 洛轻轻砍倒一只魅后,深深呼了口气。 夏凡注意到,她也并非看上去那么从容自若,至少呼吸比之前急促了许多,额头上也布满了晶晶细汗,显然体力的消耗颇大。 “身法?那是什么?” “果然。”她露出恍然的神情,“你可以理解成武功,它最初也确实源自于江湖武林,不过方士更能发挥出它的功效罢了。身法可以让你更精确的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方术未精通到一定程度前,可以弥补灵敏性的不足。” 还有这种事情……夏凡总算知道科班出身的为啥总瞧不起散门了。 “不过等你进入枢密府,这些迟早都要掌握的。”洛轻轻停下脚步,“接下来便是关键了,你说的靠近得多近?” 夏凡终于也攀上了废墟顶端,站在此处,宽阔的豁口如同一道天堑立于两人头顶,两旁伸出的横梁则像是一口斑驳的老牙。而置于豁口正中央的,则是那只庞大的魔。 从上方俯看时,它还没那么令人惧怕,但换成仰视后,魔的体型仿佛增大了数倍,光是一只手掌都有两三个人那么宽,其平坦的腹部更是称得上遮天蔽日,若是被压实,他们的下场必然惨不忍睹。 这种压迫感绝对不是远距离观望所能比拟的。 夏凡咽了口唾沫,“越近越好,最好伸手能碰到目标。” “也就是说,我们得钻到魔的肚子底下?”洛轻轻凝神打量着魔的腹部,“你先等我一会。” 她迈开脚,刚试探性走出两步,魔就做出了反应。 只见一根漆黑的绳子嗖的朝洛轻轻扫来,后者低身翻滚避过,未能命中的绳索则如同鞭子一样抽在城墙上,力道之大竟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印子。 紧接着是第二根,它直插洛轻轻身前,逼得她不得不退回到原地。同样的,这一击力度依旧不小,几乎没入青砖中数指的深度。 “看来它并不想有人靠近它的下方。”洛轻轻微微喘气道,“莫非那些悬吊着的魅是它的弱点所在?” “可这要怎么过去?”夏凡眉头紧皱,他已经看出来了,只凭他一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靠近魔的身旁。而洛家天才一个人似乎还应付得过来,但加上他的话就很难说了。 然而对方没有丝毫犹豫,“跟之前一样,我走在前面,你紧跟着我就行。” “你确定?” “没时间考虑了!如果等到它再扑一次,这里的地势也会发生改变,而我们没有第二次攀登的机会。”洛轻轻斩钉截铁道。 夏凡自然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尽管他从决定支援到抵达此处只花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但对于墙头的考生而言恐怕相当漫长。火把已熄灭三盏,并始终未能补上,魅带来的压力在不断增长,再来一次就算他俩能安然无恙,上面也必定是崩溃之局,届时消不消灭魔都已无法改变局面。 “我明白了。”他沉声道。 “很好,我只有一个要求。”洛轻轻深呼吸两下,伏低身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停下脚步。相信我。” 夏凡无声的点点头。 “上了!” 话音落地,洛轻轻如电光一般射出,直朝魔冲去。而后者也立刻做出了反应,腹部的绳子像张了眼睛一般朝她甩来。 少女将木剑置于腰侧。 她的气充盈于剑尖之上,一时恍若星辰。待绳索靠近,洛轻轻猛地拔剑,由下至上斜斩——剑刃划过一道月牙,将黑绳一分为二! 夏凡也冲上了断墙中央,他虽远不如队友那般敏捷,但在砖房基础上搭建的城墙就那么宽,每迈出一步就缩短半米,距离可谓一点点稳步拉近。 当洛轻轻化解掉第三次攻击,他已靠近魔的边缘,目标仿佛触手可及! 魔同样分出数根绳索来对付夏凡,却都被回过身来的洛轻轻竭力挡下。虽然情况险象环生,但她仍在最后一秒赶上了攻击。 只是这几下防守也让洛轻轻的速度变慢了许多,环绕剑尖的气暗淡下来,她也没法再斩断那些飞舞的绳索。 仿佛意识到情况不妙一般,魔发出一声咆哮,肚子下悬挂的魅剧烈挣扎起来。 不好! 夏凡瞬间意识到,洛轻轻勉强维持下来的攻守平衡即将被打破——她光是应付那些触须般的绳子就已经竭尽全力,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去对付魅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似的,两只魅率先挣脱束缚,垂直落在俩人的前方。 这里的光照比之前攀登时更暗,魅站直的下一刻,就已经消失在原地。 洛轻轻不可能同时挡下两只魅! 得出这一判断的夏凡下意识的想要停下脚步,闪身避让,但对方那句“相信我”突然浮现脑中,让他生生收回了后撤的步伐。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抹淡香。 洛轻轻径直跃至了他面前! 在刺穿一只魅后,她用身体挡住了袭向夏凡的另一只。 黑色的气瞬间缠在了洛轻轻身上,而她反手倒刺,同时曲膝一蹬,将自己和魅一起带离了夏凡身前! 几乎不带停歇的,魔的攻击接踵而至——两根绳索一头飞向洛轻轻,一头则直朝夏凡而来。显然此刻已没有任何人能掩护到他,夏凡索性咬牙迎着绳索冲去。 但事实证明,洛轻轻再一次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她在倒地前的一刻拔回木剑并全力掷出,准确的撞歪了袭来的黑绳。 只是她自己则失去了所有防卫手段,被另一根黑绳拦腰扫中,衣袍顿时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裂口。 洛轻轻闷哼一声,被整个打飞出去。 不等她落地,绳子便已追了上去,套住了她的颈脖。无论洛轻轻如何挣扎,都无法阻止魔勒紧绳索,将她吊向腹部。 而夏凡此刻也终于抵达了怪物的正下方。 第三十三章 底牌 什么是气,什么又是术? 自从他见识过另一种“满天星辰”后,这个疑问就深深扎根在了夏凡脑海之中。 在外人眼里,他或许无比刻苦,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了修炼上,但实际上他修炼气的同时一直没忘了思考与摸索。尽管当时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他也未按照师父的说法照本宣科,而是尽可能去进行更多尝试。 例如想要引发一个完整的术,药引或材料不可或缺,而这类东西往往与术本身有直接或间接性的联系,要求并不限定。如果把这种联系看作是意识对物质的反应,那么它的范围又在哪儿?一小块蜂蜡能施展掌中焰,一大捧木屑也能,只不过后者的效果要弱得多,几乎没有实用价值,因此大家才会选前者作为标准药材,并不是非它不可。 那么会不会存在比蜂蜡更适合的材料? 夏凡不知道。 他没有精力去研究每一个方术,特别是在流浪途中。 数年时间里,他只钻研了一个术。 一个师父所教全部术法中,唯一算得上攻击手段的「震术」。 ——又有三只魅陆续从魔肚子上脱落。 夏凡即使不抬头去看,也知道那些空了的黑绳会朝谁而来。 他甚至没有机会去摸符纸。 最多一两秒内,魅便会将他团团围住,即使能侥幸躲过,也绝对避不开数根绳子的联合绞杀。 没有符箓的引导,最多也就是一个二重术。 但夏凡此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不假思索的摸向脖子,扯下了颈间的吊坠——上交药包后,他唯独将这个东西单独留了下来,做成吊坠随身携带,以防出现意外。 夏凡相信,这份材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引子,除了他以外没人使用过。 这亦是他的底牌! 夏凡将坠子举起,脑海中已然构建出术法的全过程—— “震术归申,雷鸣!” 有那么瞬间,他感到魅已经扑到了自己面前,而头顶的黑绳也只在咫尺之遥。然而比起自然的伟力,它们和静止没有太多区别。下一秒,两者依旧距他近在眉睫,但一道极为耀眼的蓝光却后发先至,骤然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 “落雷?”霸刑天微微露出了讶色。 只见漆黑的夜幕中突然出现了一条白印,仿佛将天空一分为二,其落点正在城墙的断口上。 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在眨眼间便消逝无形,但那绝非幻觉,随着一声震耳欲聋得炸响,整个青山镇都仿佛摇晃起来! 雷声滚过后,新的火焰出现了——它来自城墙内部。一开始还只是点点火星,但很快就蔓延成了熊熊大火。在雷击之下,木梁被悉数引燃,热浪和浓烟顺着断口向上翻滚,直至在城墙顶端迸发出新的火焰。 西墙中部顿时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火把! 明亮的光照将万物的阴影褪去,攀上墙头的魅宛若雕塑般被固定在原地,而魔更是在大火中哀嚎、挣扎,想要脱身逃走,但面对这天降之火,注定只是徒劳。 监考官沈纯自然清楚自己的上司为何会惊讶,所有方术中,震术可以算是掌握人数最少的一批,不止相关天赋者的少,实际使用者也少。这并非震术作用低下,恰恰相反,它对付邪祟的效果比离术更显著,因此有着「惊雷一现,妖邪僻易」的说法。震术最大的问题在于引子,目前所记载的雷法中,其原料基本都涉及到雷击木,而雷击木无论材质品级,最低也是与等身金叶同价。正因为这东西极难收集,运气不好几年也难遇一次,使得震术在修习上举步维艰。 一个方术从习得到掌握,离不开反复演练,若是引子稀罕到见都见不着,使用它的人又怎么可能多得起来? 可眼前这道落雷声势惊人,全然不似生疏之作,反倒像千锤百炼后的结果。 夏凡身为一介散门考生,哪有什么资源去修习震术?不是他谎报了来历,就是运气好到了极点,在某处恰好撞见了一颗被雷劈中的树。但沈纯并不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有多大——毕竟雷击木的价格摆在那里,一般人要是有这样的机遇,只要将木料分批卖出,所获收入都足够吃几辈子的了,哪还用得着考什么方士? “大人……”他正准备进言彻查夏凡其人时,却被顶头上司一阵豪爽的大笑所打断。 “哈哈哈哈,这次士考真是历年来最精彩的一次!”霸刑天抚掌道,似乎毫不在意一个散门是如何将震术掌握到如此程度的,“原以为城破之下或许能让此人被迫展现一番,没想到他竟选择主动出击,避免局势陷入到泥泞中,还完成得如此出色,胆识和手段都是上上之选啊!”说罢他望向矮个子,“怎么样,这次你总挑不出毛病了吧?就是震术所需要的材料,只怕不太好得……” “区区雷击木而已,就算他要的是陨铁、魄玉又何妨?”矮个子不以为意道,“你觉得我会缺这些外物吗?” “也是。”霸刑天摸了摸胡子,“不过我听说天性精于震术者,性子刚烈暴躁,难以相处,他越是有天分,恐怕越不好控制。” “那不是更好吗?”矮个子发出一声轻笑,“如果这人任人摆布,换谁来都一样,我又凭什么赢过兄弟姐妹?唯独有一点可惜……” “可惜什么?” “他不是什么倾听者。” 两人相视片刻,同时大笑起来。 只有沈纯听得战战兢兢,背后发凉。以矮个子这态度,怎么感觉对方若是倾听者的话,他也照要不误?至于夏凡怎么得到雷击木的问题,比起倾听者则根本不值一提了。早知如此,沈纯真不想跟两人一同来近距离观摩士考。偏偏霸刑天大人又是他的顶头上司,谁说当面直言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信任来着?因此哪怕它再沉,他此刻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待着。 “行了,”霸刑天止住笑,朝沈纯吩咐道,“考试到此为止,让下面的人重启大阵,收拾残局吧。” “现在吗?”他意外的问,“时间才刚过子时……” “再考下去已无意义,连魔都无法越过城墙,你觉得那些魅还有用处吗?”对方摆摆手,转身朝楼下走去,“这样已经足够了。” …… 当雷声响彻青山镇上空的一刻,也让黎从杂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按住伤口处的绷带,缓步走到被封死的窗前。透过钉在上面的木板,狐妖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闪烁的火光。 连震术都用上了么? 她仿佛能想象出外面的对抗激烈到了何种程度。 这就是人类的考试——招罗所有引气者,在一场近乎实战的演练中拼尽全力,唯有胜者方能踏过那道门槛,成为枢密府的一员,由此可见她要面对的庞然巨物有多深不可测。 之前夏凡邀请她一同前往京畿上元时,她发现心里最大的感觉竟然是畏惧。嘴上可以逞强,可以在对方面前不落下风,但实际的想法却无法骗过自己。甚至黎自己都觉得意外,明明连死都不怕,可一想到如此快就要靠近那个连师父都不敢反抗的怪物,她居然睡觉都难以安稳。 仿佛这股惧意来自于灵魂深处一般。 黎不是没有考虑过伤好之后不辞而别,反正以夏凡的水平根本不可能看住她。去上元的路很长,只要她在分别前将自己听过的东西全部告诉对方,便不能算是赖账——毕竟对方的诉求不就是这个吗?总不可能真想和狐妖待在一起吧。 向枢密府复仇这种事情,必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直到这声惊雷响起。 在黎眼里,小镇的考生既胆小又笨拙,大部分人唯利是图,放在平时她根本瞧不上眼。但即使是这群人,也会为了合格名额赌上所有,奋力一搏,在大荒煞夜中战斗至此。这种意志便如雷鸣一般,将她从瞻前顾后中拉扯出来。 没错,和方士合作又如何? 去京畿又如何? 她要做的事情本就近乎不可能,循规蹈矩、从长计议真的有用吗? 有人愿意和妖接触,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应该善加利用,而不是举棋不定。 京畿的枢密府确实很可怕,但想要找回师父,直面它是迟早的事,否则无论吓跑再多的考生,也不会撼动到它的根基。 作为一只妖,黎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雷鸣有好感,然而此刻她却意外的觉得这雷倒也不坏—— 人类考生都能做到一往无前,她又怎么会输给这些人? …… 蓝光散尽后,魅已不复存在,而魔的腹部更是出现了一个偌大的豁口,黑气随着它的哀嚎喷薄而出,仿佛那便是它的血液一般。 夏凡收回手,指间仍残留着坠子的触感。 那就是他数年里寻得的答案。 对于震术雷鸣而言,有没有比雷击木更合适的材料? 一块缠绕着铜丝的磁石便是。 单独的赤铜不可,也非随便一块磁石都行,只有将前者一点点拉细,并一圈又一圈致密的缠在后者上时,才能发挥出如此显著的效果。 如果说这种联系也是意识对物质的反应之一,夏凡感到自己隐约已摸到了它的一丝边缘。 或许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 他的常识在以一种他不知道的形式运行着。 而想要解开这个答案,他就必须得前往枢密府。 第三十四章 结果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吗?” 夏凡回到洛轻轻身边问道。 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躺下来好好休息片刻。不过夏凡也清楚战斗仍未结束,城墙两侧的屋梁已被引燃,这里很快会被大火吞噬,他必须赶在那之前撤离断口。 洛轻轻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从她忍痛的神情来看,被黑绳击中的那一下应该伤得不轻。 “我借你一条手。”夏凡朝对方伸出手道,如果是以前,他早就弯腰去背洛轻轻了。“放心,这里没人会看到。” 洛轻轻愣了下,似乎想笑,不过嘴角刚一上翘便拉到了痛处,咬嘴倒吸一口气,“你把我当成食古不化、不知变通的愚人了吗?比起这个,后面半句话反而更容易引人误会!相互协助、并肩作战而已,就算看到又如何?” 说罢她抓住夏凡的手,将自己拉扯起来。 “呃……”夏凡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他感觉自己在对方前好像就没有说对过话一样。 “快走啊,不是说要尽快离开这里么。”洛轻轻催促道。 “你注意脚下。”他无奈的摇摇头,扶着对方小心朝废墟下方走去。 比起攀爬时巨大的快慢差距,这次两个人都处在了同一水平。 唯独有所改善的,大概是背后已燃起熊熊大火,至少魅没法来袭击他们了。 就在爬到一半之际,夏凡忽然惊觉,不知何时头上的呼喊声、术法声竟偃旗息鼓,小镇仿佛被寂静所笼罩。 他心里猛地一沉。 不会自己行动得还是太晚,其他考生没能撑到魔倒下的一刻吧。 若防线已经被击溃,他们的处境就极为危险了。以现在两人的状态,随便来一只邪祟都能将他们置于死地。 洛轻轻也觉察到了此点,只是她神色未变,驻足长听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开口道,“不对……你再听听。” 夏凡集中精神又倾听了片刻,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城墙方向逐渐有动静传来,不过那并不是什么打斗或逃命之声,而是像有人在欢呼。 这绝非幻觉,因为声音很快此起彼伏,扩大到了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欢呼之中,煞夜的压迫感仿佛烟消云散。 此刻离破晓还早,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加速迈开了脚步。 当夏凡和洛轻轻好不容易登上城墙,一个令人称奇的景色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远处浓郁的黑雾已完全褪去,夜幕重现出繁星的身影,不过比星辰更夺目的,是地面上摇曳的“灵火”。它们此消彼长,像是某种轻柔的植物一般,有时候呈碧绿色,有时候呈淡紫色,一直从小镇蔓延至视野尽头。 比起平日里的飘忽和捉摸不定,此刻这光景竟有种祥和宁静之感。在灵火的映照下,大地宛如成了一片泛着微波的光海。 那正是魅所留下的遗物,也是士考合格的凭证。 仍留在墙头的考生们或是振臂高喊,或是相互祝贺——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把身边的人当成了可并肩战斗的伙伴。 大荒煞夜结束了。 …… 一天之后,所有参考者再次聚集到了青山镇中央。 大概是出于最后一战通宵未眠的缘故,枢密府给出了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段久违的空闲里,小镇里的气氛融洽到了极点,从拉关系到称兄道弟,大家似乎全然忘了数天前他们还在彼此猜忌暗算,甚至为了一瓶灵火之源大打出手。 夏凡也在唠嗑中了解到了不少消息——比如青山镇的居民都是枢密府人员扮演的;又例如考生之中就藏有官方监考者;总之大荒煞夜看似惊险,但全程都处于枢密府的控制之下,伤员也在第一时间得到救治,除开极个别倒霉者,考生的损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这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夏凡的猜测。 士考的目的是为启国选拔人才,而非什么死亡游戏,风险固然有,不过整体基本在可控范围内。 当然大家谈论得最热烈的,还是昨晚的那道斩魔之雷。由于缺乏目击者,猜测主要集中在三家之首身上——毕竟有能力掏得出雷击木,还愿意用在士考上的,也只有那三大世家的佼佼者了。 这其中又以方先道的支持者为多,考虑到从众考生的视角,斐念先是被洛轻轻所救,而方先道又帮了洛轻轻一把,有此结果倒也不算奇怪。 而夏凡无意出这个风头,说到该话题时基本都一句话带过,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曾摔下城墙,都被他以场面太混乱根本没注意的理由糊弄过去。 待人聚齐后,第一日出现过的监考官终于露面。 这回跟他一起登场的,还有一块巨大的、盖着红绸布的木板。 显然,那便是用来公示合格者名字的“红榜”,对应的正是科考中的金榜。 这也让沸沸扬扬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我得在这里祝贺各位。”监考官走上长桌,语气也比宣读规则时热情了许多,“经过七天的磨练,各位还能站在此处,并顺利达成考试目标,就已经证明了有加入枢密府的资格!” “我宣布青山镇士考结果如下:参考者四百零一人,最终合格者一百八十九人。淘汰考生中,违反第一条者一百五十二人,违反第二条者二十九人,违反第三条者三十一人。过程与结果皆合乎枢密府士考章程,本次考试有效!” 人群顿时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没什么争议,基本是那些早早退场,把目标放到三年后的参考者。关键在于第三条——枢密府显然把那些不战而逃的考生都归到了谋害同期考生一类里,这意味着他们即使拿到灵火之源,也无法通过考试。 那些留在城墙上的考生自然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纷纷对枢密府的赏罚分明赞不绝口,只有夏凡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当时防线随时都有可能溃散,大部分考生的战斗意志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第三十五章 不想探知的秘密(求收藏、推荐票!) “另外根据各位在考试中的表现,最后成绩分为八等,此名次由监考组定出,并得到了检察官的一致认可。具体位列何名,各位可以自行参看红榜。”监考官顿了顿,“不过无论取得什么样的名次,你们都已是府中的一员,往后的提升并不会受到一次排名的限制。从今天起,我们便算是共事的同袍,还望各位不要松懈,为枢密府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说完他顺手一拉,揭开了绸布覆盖下的榜单。 排在左上角的,也是众人最先看到的,正是此次士考的甲等考生。头名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方家的方先道,洛家的洛轻轻,以及斐家的斐念。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方先道得意道,“卦象早已预示了结果!” 斐家则没太多反应,作为参考人数最多的一家,没有力压另外两家已是失算,至于名列前茅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唯独洛轻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不过对于大多数考生而言,这个排名可谓理所当然,不管是前半段的灵火采集权争夺还是后半段的青山镇守卫战,三大世家的表现都无可挑剔,特别是面对大荒煞夜无一人退却,承担起各个小组的领头之责,算得上是对抗邪祟的主力。 夏凡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被分到了丁等的尾巴上,排名约莫在四十开外,相当于考生里的中流水平。 第一眼看到名次时,夏凡也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便释然了——毕竟要让枢密府的眼线在他和洛轻轻对付魔时也跟在身边未免太难为人了点。这段不计入评分范围的话,他的表现确实没那么引人注目。对于他自己而言,加入枢密府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世界的奥秘,至于去哪里反倒不怎么重要。如果京畿真的像黎说的那般纷争不断,排名靠后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监考官大人,这榜单的顺序……恐怕和事实有误,”然而就在这时,洛轻轻站了出来,“夏凡的名次不应该只是丁等!” “哦?”监考官扫了她一眼,“你有什么疑问吗?” “是,”洛轻轻正色道,“虽然最后一夜由洛家指挥,但方案的提出者却是夏凡。还有在面对魔时,也是他的关键一击才奠定胜局,如果枢密府未能记录在案,我可以提供详细的——” “没有那个必要。”监考官打断了她的话,“我再重复一次,该榜单由监考组近十名官员综合裁定,并通过了检察官大人的复核,不存在遗漏或错算的情况。至于评分标准,枢密府自有规矩所在,你无权置喙。还是说……洛家觉得检察官大人的判断有失公允?” “在下不敢,可是——” “洛轻轻,还不住嘴!你想把整个洛家都拖下水吗?”洛风卿急道。 连洛悠儿也拉了拉她的袖子。 “不如我们问问当事人的看法?”监考官意味深长的望向夏凡,“你觉得检察官大人定下的名次有问题吗?” 夏凡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可具体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按理说监考官有权负责考试的一切事宜,但他为何三番五次把自己的上司拖出来堵众人之口?简直就好像在推卸责任一样…… 只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枢密府并不打算听取考生的意见,出于偷懒省事的理由也好,维护权威的目的也罢,这份榜单已是定局,一味质疑反而容易得罪上面那些人。 他摇了摇头。 洛轻轻投来的目光里顿时多了些不解和失望。 而更多人眼中则是讶异。他们不明白为何洛家天才会站出来帮一介散门打抱不平,更令其难以置信的,是洛轻轻话里的那句「关键一击」——这岂不是说当时的震术施展者是夏凡? 问题是此人连参考的十两银子都凑不齐,又怎么可能拿出雷击木这等昂贵的施术材料? 碍于监考官在场,没有人公开提出质疑,只是如此不合常理的论调,让不少考生看洛轻轻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 “既然如此,我宣布本次士考就此结束!”监考官全然无视了这一幕,朝众人拱拱手道,“接下来的返程由各位自行安排,正式的任免文书会在半个月内发到大家的所在地官府,上任日期则不迟于下个月初,还请各位把握好行程时间。在此,我祝各位前程似锦,马到功成!” …… 待考生陆续离开后,沈纯总算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并不想干这么得罪人的事情,只是上头有令,不得不从。 当他定下初选名单,矮个子大笔一挥将夏凡从第一名调到四十一名时,沈纯竟不觉得有丝毫意外,反倒有种“总算来了”的感觉。 仿佛对方等的就是这一刻一般。 从一开始矮个子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视察,而是在挑人。 这事无疑已得到了霸刑天的默许,他即便认为不妥也只能照办。 上位者提前招揽具有潜力的方士并不稀奇,沈纯早就有所耳闻,只不过大部分人的做法是尽可能为对方争取个好名次,之后再把消息透露出去,以换取对方的知遇之恩,像这样把名次调低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诚然,比起人人关注的甲等,较低的排名更容易在后续的调任中动手脚,但这也容易埋下隐患。若是让对方知道了排名低是有人故意为之,保不准会心生间隙,到时候别说招揽了,闹得反目成仇都不奇怪。 而对于矮个子而言,把夏凡留在某处似乎比获得对方的感激更重要。 同时拉低名次意味着前者的势力范围并不在上元。 这两点似乎有所矛盾,不处于权力中心,却具备让枢密府镇守出面的能量,沈纯一时也想不到对应人选。 好在当事人并未像霸大人所说的那样性子刚烈暴躁,一言不合便大闹考场,除开洛家天才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外,整个宣布过程还算顺利。 接下去若是暗中调查夏凡的动向,看看他究竟会被分配到哪里上任,或许便能缩小矮个子的身份范围。 不过沈纯已决心不再探究此事。 那名年轻的枢密府官员绝非易与之辈,这一点从霸刑天对他的态度上便可看出一二。 相比好奇心,自己的命显然更重要。 他知道,有些秘密还是永远埋在心里的好。 . 第一卷完 第三十六章 归乡 两辆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进,周围的景色也渐渐由陌生向熟悉转变,当密林被一片片田野取代时,意味着凤华县已离此地不远。 “最多还有半天的路,莫急啊,”车夫操着浓厚的乡音说道,“只要不突然下雨,傍晚之前保证可以把你们送到屋。” “有劳了。”魏无双拱拱手,又钻回了车厢里。这已是他一天里第四次询问同一个问题:还有多久能到达凤华县。 “都已经走了五六天,又何必急这半天时间。”夏凡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你既然不晕车,不如好好拿这点功夫引气修习下。” 虽然叫了两架马车,不过白天赶路时他基本都和同乡挤在一起——倒不是他不想和狐妖同行,而是担心魏无双无聊了来找他闲聊时容易撞见破绽。 这个时代长途跋涉绝对是一桩耗时耗力的苦差,哪怕有马车乘坐,体验依然没有好到哪里去——车厢与坑洼路面间的唯一缓冲只有乘客的屁股,速度稍微快一点马车都能摇得像要散架一般。如果不是方士的身体素质过硬,他估计自己已经吐了好几回了。 “让夏兄见笑了,我只是有点紧张。”魏无双搓了搓手。 “紧张什么?”夏凡直起腰,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你已经是枢密府正儿八经录名的方士,最低也是八品官,你老爹肯定高兴坏了。” “夏兄有所不知,”魏无双露出一个苦笑,“我有一帮朋友……不对,应该说一帮认识的人,就是那种……做生意时经常会遇到的同行。” “我懂,凤华县商业圈嘛。”夏凡顿时心领神会,能和魏无双玩在一起的,必然也是同龄人,哪家商户还没几个公子哥呢。 “商业圈?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不,这不是重点。”魏无双摇摇头,“在一般人眼里,我爹的粮铺或许算桩大生意,但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就普普通通。” 夏凡默默点了点头,这大概就跟此男子样貌平平无奇一个意思。 “加上我天分有限,守成有余,做大不足,比起他们的成就要差上不少,因此平时他们也没少取笑我。至于这次去参加士考,他们都一致认为我不可能通过……” “但你通过了。”夏凡奇怪道,“这不正好能煞煞他们的威风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魏无双烦恼的摸摸脑勺,“我们只是被枢密府录名,并没有能当作证据的东西。正式的任免令还要半个月才会下来,如果我说自己被选上了,他们一定不会相信。我一直在想,到底怎样才能说服那群人。如果解释不好,会不会被嘲笑得更厉害……”他说到这里抬起头,“夏兄……若是他们设下宴请,你能陪我一起去,替我做个证明吗?” 夏凡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所以你紧张的是——既想炫耀,又怕没人信?” “咳咳,夏兄你太直白了。” “我不去。”他断然道,“你好歹是圈子里的人,我呢?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者所说的话?” 魏无双的表情顿时沮丧了不少。 “而且我建议你也不用花心思去想该怎么解释。”夏凡接着说道,“甚至说个结果就行,其余的话一概不接,任他们去猜好了。” “那样我岂不是会成为他们的笑柄……” “笑柄传得快啊。只有他们想把你当作笑柄时,才会尽力去传播。我想要不过一周时间,整个凤华县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吧。”夏凡冷笑一声,“不过他们也最多笑上半个月。嘲笑有多大声,反噬就有多大。只要你忍得住,外加处理得当,他们一辈子都别想在你面前抬起头来。” 魏无双愣了愣,“你确定?” “很确定。”夏凡抱胸道,“这我有经验。” “夏兄教我!”魏无双连忙靠过来,“我要如何做才是处理得当?” “简单。任免令会先送到官府,没错吧?首先你暗地里给官府打个招呼,让他们来了不要马上送,而是约定个时间,之后再布个局……”夏凡循循善诱道,“总之,就是让所有人再次拿士考来嘲笑你时,房门突然打开,官差带着任免令赶到,当着众人的面交到你手中。那种转变,是不是非常叫人印象深刻?” 魏无双哪接受过这么系统的装叉指引,听得眼睛都亮了。 “从那一刻起,所有讽刺都会转到嘲笑者自己身上,同时这事本身足够喜闻乐见,所以会传得比之前还快还广。你只要注意一点,不要落井下石即可。”夏凡最后总结道,“你全程越是风轻云淡,就越能凸显你和对方的层次差距。转身离开,留个背影给他们,如此便足矣。” “夏兄……”魏无双深吸了一口气,“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害,这只是最基础的而已。” “还有更厉害的?那该怎么做?” “你这个叫莫欺少年版,那个则是退伍战神版……不太适合你。不过可以说给你听。” “夏兄请讲!”魏无双连连点头道。 “大启有战神,多年归家后发现家中大变,一声令下十万将士奔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夏凡索性祸害起自己的同乡来。 就在严肃又活泼的装叉教学中,马车徐徐驶进了凤华县。 …… “夏兄……你真不去我那里住住吗?”街道口边,魏无双依依不舍的挽留道,“我家空房间挺多的。” 夏凡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朝对方拱了拱手,“我流浪惯了,不喜拘束。加上这段时间里你估计会非议不断,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若能白吃白住那自然好,可惜车厢里还有一只狐妖需要安顿,他只能忍痛拒绝了。 “夏兄既然生性潇洒,那我也不强求了。等到风波稍息,我一定请你吃饭。”魏无双郑重道。 “好说好说,我先走一步。” “后会有期!” 告别同乡后,夏凡让车夫载着自己直接去了“迎松栈”——那儿房价适中,又不在县里的中心地带,很适合悄无声息的藏下一个人。 有了枢密府补发的安置费,他直接订下了一间带别院的大厢房,套内有三间房不说,院子外便是竹林,即便狐妖被人发现,也能轻松借助院墙逃脱。 “在上任之前,这儿就是我们暂时的住处。”打发走店家后,夏凡找了个空当将黎带进屋内,“三间房你可任选一间,另外还有什么需要你直接跟我说就行。” 黎摘下头顶层层包裹的棉布,撑手轻哼着伸了个懒腰——显然这种长途跋涉对她来说也不太好受,躺在车厢里不光要尽可能不动,以防车夫察觉他的“行李”有异,同时头上的布条还不能摘,免得发生意外时连周寰的余地都没有。如此一来,在又颠又热的狭小空间中是什么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不过狐妖的恢复能力同样令人惊讶。她的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已能下地行走,而且预后情况十分不错,未见任何炎症或感染出现,放到他那个年代,绝对是百分百的医学奇迹。 黎打量了屋内一圈道,“我平时饮露餐风的,有个躲雨的地方就不错了,所以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至少你得要套新衣服,夏凡忍不住心想。 之前对方一直躺着,又浑身血迹,他也没太在意,现在才察觉狐妖的身材着实有些傲人,站立时不仅高挑修长,露出来的手臂与肩背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弱无骨,而是有着自然的肌肉轮廓,匀称中又带着一丝坚韧之美。 还有那一双赤足,五指分明,足弓曲线协调圆润,光是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把双脚部分遮得比身体还严,任何时候都被粗糙的布袜包裹着,像狐妖这样毫不介意光脚丫的,便已是屈指可数。 如果她总是穿着这套破衣服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他只怕几天后就要缺铁了。 “你在看什么?”黎忽然问道。 “咳,没什么……”夏凡连忙偏开视线,“我在想晚上该吃什么好。” “哼,不怎么像真话。” 真话那能说出来吗?他正准备岔开话题,黎却先开口道,“行了,不用担心我,先去忙你的正事吧——我记得你曾说过考方士的一个原因是要赎你的师父?” 夏凡点点头。 “你已完成了第一步,现在应该等不及把他救出来了吧?比起这个,晚饭的事可以之后再说。” 确实……自己去青山镇考试差不多花了一个月时间,师父只怕已吃了不少苦头。虽说是路边捡到的便宜师父,他至少把自己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光凭这一点便有了师徒之实,不能放着不管。还是早点把他从黑恶势力手中解放出来为好。 希望经过这一番教训后,师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赌。 “我知道了。那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黎“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时,夏凡又停下脚步,略有些犹豫的回头道,“关于之前我说的去京畿那些话……” “这不很正常吗?以你的能力,我本来就没有报太多希望。”黎耸耸肩,“放心,只要你仍是方士,就总有机会打听到我想要的消息。” 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既然她有心情嘲讽人,看来真没太在意此事。 夏凡也放下心来,背上钱囊离开了厢房。 第三十七章 赎师 赌场的路夏凡再熟悉不过,毕竟师父一消失,十有八九便是去了赌场,还有一成则是青楼。 当然去后者的概率小并非他赌性更大,而是能赢钱的时候总是占少数。 赌场的护卫也都跟夏凡熟了,问明来意后,直接将他带到了东家的房门口。 “哦?他师父刚好也在这里,让他进来吧。” 东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得到许可的护卫让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什么?师父也在此处?夏凡心里微微一紧,不把欠债之人关在私牢里,反而带到东家房间中……莫非他们正在用暴力逼债? 他连忙推开房门,快步走入屋内,“住手,我把赎金都带来了——” 说到一半夏凡突然哑然。 只见赌场东家和师父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摆放着一盆水煮鱼,乳白的汤水上缀有点点红椒,看上去好不美味。周边还倒着几个空酒壶,从他们面前堆叠的鱼骨来看,似乎已经酒过三巡了。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一个月不见,欠了钱的师父反倒成了赌场的座上宾?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夏凡绝不敢相信这名满面红光、气色极佳的中年大叔是自己的便宜师父——赵大海。 “住什么手,你小子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呐!”自家师父拍了拍脚边的凉席,“吃过晚饭没,过来先喝碗鱼汤。” “老赵,这就是你那位放言让我们别动你,一个月后保证来赎人的弟子?呵呵……”东家笑着打量着夏凡,“我之前只是听人提起,今天总算见到了。一个月时间凑齐三十两银子,大多数人只怕早逃得远远的了,你还敢回来,光这点便已是勇气可嘉。不错,果然是少年出英雄!” “他还不如逃得远远的。”师父往嘴里塞了口鱼肉,“徒弟,给你介绍下,这位便是经营春宵街的肖掌柜,我们以前光顾的店铺,基本都是他的产业。” 换句话说,此人不止开赌场,街上的青楼、茶馆和客栈也都是他开的? 如此一来,夏凡心中的疑惑更甚,这样的大老板为何会和自己的师父混在一起,看上去还谈笑甚欢? “哈哈哈……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肖掌柜似乎看出了夏凡的不解,主动解释道,“赵道长确实曾欠过一笔赌款,但他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肖某人讲究有债必偿、有恩必报,两两相抵之下,他对肖家还有恩呢。” 经过一番细说,夏凡总算弄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隔壁莲花街也开了一家青楼,名为红樱馆,和肖家的软香阁形成了竞争之势,而且一度还压得后者喘不过气来。师父则恰好会一套按摩技巧,本来只是在奔波途中用来缓解疲劳,当他提议把这些手法教给软香阁女子、并用在客人身上后,形式瞬间就逆转过来。如今红樱馆客源寥寥,而软香阁外每天都有人在等,收入自然也节节攀升,那三十两欠债比起春楼的收入根本不值一提。 听完后夏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tm也行? “怎么,你以为我穷途末路,只能等着你来救吗?”赵大海志得意满的畅盈了一杯,“我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么可能被一点挫折所困住!” “……”夏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设想过许多种赎人的场景,有对方痛哭流涕表示悔改的,也有硬着头皮死要面子的,却唯独没预见这样的情况。 感情不管他能不能考上方士,对师父来说都毫无影响。 让他吸取教训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那么……你士考通过了?”赵大海忽然问。 “是。”夏凡有气无力道,“本想着师父受苦受难,弟子夜不能寐,取得安置费后日夜兼程赶回这里,没想到是白忙活一场。” “呸,你小子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一个月里有念及为师一次就不错了。”师父不以为然道,“不过既然你带着赎金来了,也算尽心尽意,只是以后没法再陪我行遍天下了。” “说得您自己好像很享受流浪似的。”见他不在肖掌柜面前装模做样,夏凡也懒得再演下去,“当时饿得快要晕倒时,不是说为了一顿饭什么都愿意做么?现在我成了枢密府的方士,好歹能让你不再饿肚子。” “此、此一时,彼一时,饿慌时的话能信吗!”对方瞪了他一眼,“去哪里上任确定了没?” “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到哪个地方,给师父您找间住所还是没问题的。” 赵大海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必,今后你就一个人去吧。” 夏凡怔了怔,“什么意思?” “我自在惯了,不想在一个地方久居。退一步讲,跟你住还不如住这儿呢,吃喝玩乐样样不缺,软香阁里的姑娘巴不得我天天过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我可以作证,你师父说的是真话。”肖掌柜笑呵呵道。 “你……认真的?”夏凡皱起眉头。 “认真,绝对认真!”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他无奈的摇摇头,“不过任免令下来后,我会把去处告诉你。万一哪天师父后悔了,吃不饱饭了,还可以随时来找我。那么,弟子告退。” “去吧去吧。”赵大海挥手道。 夏凡只得拱手离开了房间。 等到他走后,肖掌柜才感叹的望向赵大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们这样的师徒。不说为人师表、稳重如山,其他人即便不是,至少也会装出那么点样子……江湖上拜把子还得烧上三炷香呢。” “装出来的师徒情谊又有什么用?”赵大海嗤之以鼻道,“前一天还是亲密无间的同门,后一天就为一点蝇头小利背后捅刀的,我也见过不少——样子装得多了,有时候反而会麻痹自己,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这个道理,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吧。” “哈哈哈……确实有道理。”肖掌柜将两人的酒杯满上后说道,“不过你徒弟终归考上了方士,以后就正儿八经的朝廷官,怎么说也是一件大喜事。放到别家肯定是要敲锣打鼓、披红挂彩的,怎么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在意?莫非……你认为弟子在说谎?” “那倒不会,从他提出要去参加士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赵大海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老实说,我并不太希望他走上这条路……成为一名枢密府方士。” “光宗耀祖的事有什么不好?别人想走这条路都没资格呢。” “他不一样……这小子,让我有些害怕。” “害怕?”肖掌柜哑然失笑,“老赵,你喝多了。” “喝多?还早着呢!你没跟他长期待过,不知道也正常,我带了他十来年,自然清楚这小子的底细。”赵大海大手一挥,似乎想一吐为快,说到一半却吞吞吐吐起来,“越是教导他,我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和他的差距。你不明白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他斟酌了半天也没能形容出来。 “我明白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他都成方士了,你不还是‘赵道长’……” “跟这些无关!”他打断道,“我是受不来枢密府的规矩,才做这个游方修士的。我也见过不少自诩为天才的人,但那小子和他们都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 这一次赵大海沉默的时间更长,“你见过生而知之的人吗?” 果然喝多了,肖掌柜笑了笑,“你想说自己的弟子是?” “我不知道。”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如果有的话,他应该也差不离了。我捡到那小子时才三岁,这个年龄能感知到气已算是稀奇的了,世家弟子大多数都是从四、五岁开始学习感气的。可他五岁就能绘制符箓,六岁时施展出了一个完整的术,两年里掌握了别人五到六年才能学会的东西,放到大世家里也算一等一的快了。” “还有他说引气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漫天星辰,那是什么鬼哦!不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朦胧察觉到身边多了层薄纱一样的东西么?但他确实将气引入了体内,我也只好装作本就该是这样子。” “这个……好像是有点夸张。” “如果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废账本,天天在背面写写画画,后来我偶然发现,他记的一些东西比他讲出来时要早得多。”赵大海越说越快,“这等于他故意放慢了速度,以免自己看上去学得过快——一般人会做这种事情吗?从那时起我就多留了一份心眼,也发现这小子的问题越来越多。对方术不正常的痴迷,修习时极度自控,做事也井井有条,这已不是简单用天赋能概括的了。” “那天赋高不更适合枢密府吗?”肖掌柜着实不解。 “枢密府这样地方岂是靠天赋就能顺风顺水的?以我徒弟的性子,要么折在里面,要么……会成为枢密府的一部分。”他长叹了一句,“如果是后者,天赋越高,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啊……” 枢密府……危害大?那些方士最多也就张扬跋扈一点吧,可话说回来,哪个手里有点权力的官吏不是如此? 肖掌柜发现话题越来越离谱,索性放弃了追问,“好罢,我是不太懂方士的这些门道,既然你不希望他加入枢密府,当时又为何不阻止他去参加士考?” “这就是人心的矛盾之处。”赵大海苦笑一声,“我的天赋普普通通,一辈子的上限就止步于此,可越是普通,就越想看到真正有才能的人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我能教的东西屈指可数,能让他得到充分发展的地方,也只有枢密府了。” 第三十八章 “有鬼” 回到住所,黎从墙边阴暗处走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没成功见到想要赎的人吗?” “见是见到了,不过事情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夏凡将此行的情况讲述了一遍,“他在那边有吃有喝,都不打算跟我一块儿去上任地了。” 黎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俩真是师徒关系?” “应该……算是吧,”被这一问,夏凡也不太确定起来,毕竟他所熟知的师徒含义和这个时代确实有较大偏差,“不过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由着他去吧。” 知道师父没有被关着受苦就已足够,考虑到民间不受管控的修行者在枢密府眼里是有些不受待见,或许他不跟自己一起走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我们先吃晚饭吧。” 客栈本身就有饭菜提供,味道虽然比不上专门的饭馆,但比赶路时吃的烙饼和干粮已要好上太多。 看到黎小心翼翼的捧着热汤小口啄吸的模样,夏凡感到数天来赶路的疲惫都消减了不少。 特别是咽下汤的瞬间,身后的尾巴还会左右晃动一下,别提有多提神了,放到后世怕不是要被撸秃。 居然还有人会嫌弃这个,简直无法理解。 果然时代的鸿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难以跨越。 “你在笑什么?”黎察觉到了异样,皱眉问道。 “没什么,就感慨狐狸不愧属于犬科,连摇尾巴的动作都如此相似。” 黎的尾巴刷的一下竖起来藏到了身后,“狐究竟哪里跟狗一样了?四足有尾的动物那么多,它们的差距尚如此明显,更遑论妖?” 呃……这是炸毛了?夏凡发现犬科论似乎是对方的禁区,只好暂时放下了自己的科学研究精神,“……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妖之间似乎不能这么草率的分类。” “这点不显而易见吗!”黎没好气道,“之前就觉得奇怪了,狐可以说你不了解,狼和狗的差别那么大,大到你们人类都把后者当作贬义了,你还把它们分作一类?真不知道你是从谁那里学来如此荒谬的知识!” 一本叫《物种起源》的书是这么说的…… 夏凡决定先搁置争议,“对了,既然现在有空了,教我术法知识吧。你师父告诉你的东西,都可以说给我听。” “不行。”狐妖果断道。 “诶,当初说好的——” “妖是先天感气者,诞生时便已成型,无论之后再怎么练都不会影响自身,人类却不可以。”黎认真的解释道,“尽管师父说得不多,但我仍记得人的施术十分看重心性,东学一块西练一块不仅事倍功半,还容易影响自身的引气。” “这也是世家弟子普遍优于散门的原因,你的师父显然没能力为你指明方向,起步就比那些人慢了许多。之后枢密府会为新晋方士补上这一块,与其让我教你,不如等半个月后系统的学习方术。” “还有这种说法吗……我从未听师父提到过。”夏凡意外道。 “如果他也是出自散门,不知道并不奇怪。测试心性十分不易,辅材至少也是三品以上,连世家都不一定能满足。”黎顿了顿,“当然另一点就是枢密府对这些信息把控得极为严密,平常人不太容易接触到的缘故。” 这个夏凡深有感触,邪祟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但它们具体有哪些类别,遇到又该如何自救或避险,这种基础的问题居然没几个人能说得清。即便是他的师父,对付邪祟时也多靠经验,经验不灵就立刻撤退,很少有事先做到心中有数的时候。 他经过几座大城时,曾向书局打听过相关消息,得到的回答是既没有书本教人如何识别邪祟,亦没有讲解气和术法的通俗读物。这必然是有人限制了相关信息的流通,考虑到枢密府的职能与地位,能做到此点也只有它了。 “那邪祟的事情……你知道得多吗?” “师父陆陆续续说过不少,告诉你也无妨。”黎坦然道,“不过枢密府之后肯定也会教这个,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夏凡当即点点头,先不说他好奇已久,听眼前的狐妖讲,怎么也比听官府里的白胡子大爷讲要好吧。 “那就先从分类说起好了——” 黎刚开了个头,门外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讲述。 “客官,客官!您在吗?外面有位老太太想要见您……我们劝过了,但她说人命关天,今天见不到您就不回去了!” 夏凡不由得向门口望去,这房里理论上只住着他一人,那么对方口中的“客官”必然是指自己。 问题是他根本不认识什么老太太啊…… 带着疑惑回过头来,他的面前已是空空荡荡——早在门响的那一刻,狐妖便悄无声息的退入到了黑暗当中。 夏凡本想拒绝,可想到人命关天时又犹豫了。 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先问问对方想要见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小二噔噔噔跑开,不一会儿又回到了房前,“客官,老太太说是赵道长让她来找你的!” 赵道长……莫非她指的是自己的师父,赵大海? “让她进来说吧。”夏凡朝黑暗处使了个眼色,随后吩咐道。 很快小二便将老太太引入了屋内,“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而老太太还没坐下,便整个趴倒在夏凡脚边,“求小道长救救我儿媳妇和我的孙儿!” 夏凡脑中微微嗡了一下——虽然他早就知道古代的礼节不同,但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对他这么行礼时,仍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他几乎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想要拉起对方,“你这是在干什么……快起来吧!”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求求您了,凤华县只有您能救他们了!” “你先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夏凡很快恢复了冷静,“我越快知道,就越能早点想出办法。” 被他这么一说,老太太也不再哭诉,任他将自己扶到了椅子上。 花了差不多七八分钟,夏凡总算问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老太太的家中“有鬼”! 第三十九章 委托 这名老太太冠姓田,住在凤华县集市边,丈夫早逝,仅留下一间不大的住所和一个儿子。 其子田三根在安申城当兵,每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家中除了她以外,还住着一位儿媳妇如秋。如秋怀胎已经七个月,由于身体不太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调养,收入来源全靠田三根的月钱支撑。虽然家境平平,但婆媳相处和睦,小日子也过得挺不错。 眼见马上就能抱上孙子,田老太自然是加倍关心儿媳,空闲时还会做些手工活去集市里叫卖,希望能让如秋吃得好些。可她没能料到的是,半个月前家里突然发生了变故。 先只是声响——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家里就会出现哒、哒的奇怪声音,有时候像在屋梁上,又时候又像是在窗台前,甚至偶尔会从两人身边响起,把婆媳惊出一声冷汗。 之后情况渐渐变得严重起来,瓦罐、饭碗会莫名其妙的摔碎,窗户纸被钻出破洞,声音一点点开始影响现实。 即使两人点亮满屋蜡烛,也无法制止这异象的出现。 田氏妻本就需要安养,被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起来,不仅消瘦了许多,精神状态也越发不稳定,再这么下去别说安产了,肚里的孩子都有保不住的可能。 田老太也不是没有想过法子,比如搬出去住一阵。然而家里本就不算宽裕,无论是租房还是客栈都维系不了太长的时间。 她也找附近的庙买过神水、驱鬼符,但怪响声依旧,而且仿佛离人越来越近。 无奈之下,她求到了赵大海那里。 初到凤华县时,赵大海曾打着降魔真人的旗号处理过几次“灵异问题”,也算是混出了一点名气——当然在夏凡眼里,那些灵异现象大多都只是乡民的臆想或心病,而所谓的名气,最多也就是街里邻居闲聊时会提到那么一嘴的程度。没想到田老太不止听过,还记了下来,以至于束手无策时找上了赵大海。 那时师父已摆脱欠款困境,自然一口应下。可惜这一回他没能忽悠成功,几次“降魔”后也无法令怪声消去,只能闭门谢客。但田老太显然没有放弃,她仅仅认为赵道长并未使出全力,隔上一两天便上门央求一次,直到夏凡回到凤华县,才有了开头一幕。 “赵道长说,如果连他的徒弟都无法解决的话,整个凤华县也不可能有第二人能解决了。”老太太眼巴巴的望着夏凡,“小道长……小仙师,求您救救我一家人吧!” 自己还真是找了个好师父。夏凡默默翻了个白眼,他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干,而是纯粹的推卸责任。也不想想,自个儿徒弟所学的东西全部来自于师父,师父搞不定的邪祟,难道他徒弟还能成了? 等等……好像还真能成。如果直接在屋内来一发震术雷鸣,不管藏着什么邪物,估计都得灰飞烟灭。问题是这么一发天雷劈下来,老人家的房子估计也要毁掉一半,岂不是帮了等于没帮? 这方法行不通。 可是拒绝吗……老实说,夏凡狠不下这个心来。 眼前的赵老太差多不五十来岁,头发已尽是花白,从满是皱纹和晒痕的面容来看,就知道她这辈子吃过不少苦。对她而言,能看到子孙落地恐怕就是这一生最大的慰藉,所以她才不惜一切的趴倒在一个年岁不到她三分之一的年轻人面前。 若是流产,体弱多病的田氏妻估计也凶多吉少,这个家即使还在,肯定也已是支离破碎、不复当初了。 夏凡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助人为乐,只是过去能力有限,助人最多停留在拾金不昧、给陌生人指路的层次上,如今有了救人性命的能力,他很难装作视而不见。 思索间,夏凡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里屋的阴影处。 对了,这儿不是还有个枢密府青剑的亲传弟子吗? 如果让她去现场看一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狐妖有伤无法动手,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找出应对之策,动手之类的事完全可以由他来代劳。 夏凡稍稍细想了下,发现这想法竟意外的可行。 首先,从田老太那里听来的消息可知,她家中的“怪异”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妖魔,不然师父根本不会一次不成还去第二次、第三次——要是对手稍微危险一点,他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其次,县城的管控不像大城市那么严,既没宵禁也不夜巡,狐妖暴露的风险很低。 唯一的问题是黎愿不愿意介入到此事之中。 但论起说服的能力,夏凡自认为有十足的把握。 “我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有几个条件必须提前讲明。” “小道长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提的你必然能做到。”他打断道,“第一,我作法时屋内不能留人,你们只能在外面等候;第二,不可宣扬此事,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此事与我有关;第三,不保证结果,邪祟这东西千奇百怪,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我懂,我都懂……”老太太连连点头。 “而第四点……我需要一套你媳妇的衣服,宽松点的。”夏凡缓缓道,“斗笠、蓑衣也都配一副,我会付钱的。” “钱就不必了!不过……小道长要这些干什么?” “以防深夜变天而已。” …… 田老太离开后,黎从里屋内探出头来,“谁告诉你我同意帮她了?我是妖,她是人。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帮一个不相干的人类,就如同人不会帮助妖一样。” 不愧是狐妖,他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就已经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 黎的语气颇为不快,似乎对夏凡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先说好,我答应与你合作,不代表事事都听你的。我们不是从属关系,合作就应该充分协商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不过此事毕竟关乎性命,而且刚才我也没机会和你讨论。”夏凡用和缓的语调安抚道,“至于你说的第一点,我觉得有失偏颇。” “偏颇?人对妖不喊打喊杀就算好的了。” “我有没有帮过你?”夏凡反问。 “有。” “我是不是人类?” 黎一时卡壳,“这、你不太一样……” “那么你不帮她,帮我总可以了吧?”他趁势道,“对方不是枢密府方士,和妖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你帮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之前不是正好谈到邪祟的分类吗?你就把它当作一次现场教学好了。” 第四十章 虚魉 …… “小道长,就是这儿了。” 老太太将夏凡带到自家屋前。 夏凡借着屋内油灯的光芒看了一眼躲在田老太身后的如秋,脸上确实有着明显的惊惧与虚弱之色。 “未通知你们之前,不要入内。”他吩咐一句,随后走进屋子,并岔上了门闩。 这间房屋算是县里最常见的住宅样式,最大的是厅堂,约莫十平米左右,左右各有一道门,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卧室。厨房里还有一个狭窄的小门,直通茅厕与后院。 夏凡花一分钟粗略逛了房子一圈,确认再无他人后打开了卧室的窗户。 早已就位的黎悄无声息翻入了屋内。 此时的她宛如一名江湖人士,尽管穿的是普通的布衣,但在斗笠、雨蓑的加持下,显得侠客味十足,若腰间再配上一把长剑,那就是地道的门派剑客风了。 至于狐妖的特征,则完全被衣饰掩盖,单看其举止基本和人无异。 “怎样,还合身吗?” “胸口有点紧,不过不影响行动。”黎回道。 能完美匹配你身形的衣服……确实会比较难找。夏凡清了清喉咙,“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她走到床边坐下,“只有亲眼看到异象,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不用熄灯?” “不用,”黎的眼神像在看傻瓜,“熄了你还怎么观察到它们?” “我以为……鬼会怕光。”夏凡尴尬的回道,习惯害人啊…… “如果它们怕光,那也不需要方士才能对付邪祟了。”狐妖发出一声嗤笑,“哪怕是受光影响最大的魅,也不至于见光便逃,就更别提其他了。而且,我不认为那位老太遇到的是鬼。” “为何?” “鬼是邪祟中最难对付的一种,多以尸身形式出现,藏头露尾并不是它们的风格。而且一旦出现,多半会掀起腥风血雨,不大可能放任屋里的两人活到现在。” 夏凡发现自己隐约摸清了狐妖的脾气——尽管她不放过每一个能嘲笑人类的机会,但答应的事还是会认真去做,哪怕是讲解,都能不厌其烦的从基础说起,而不是一言以蔽之。 “这些邪祟到底是如何分类的?” “按我师父的说法,应该是千百年里口耳相传下来的,枢密府只是做了进一步细分,在妖魔鬼怪之前加了魑魅魍魉这四类——两者一一对应,不过后者用来指更弱小一些的邪祟。当然,民间叫法千奇百怪,用什么称呼都正常。” “所以你才会说煞夜中的魅和魔没有本质区别……”夏凡恍然。 “但这个分类也并非毫无漏洞,”黎哼了一声,“首先把妖归到邪祟里根本毫无道理,纯粹是人类的一己私欲,真要按类别分,你们也该属于其中。其次它没办法攘括所有异常之物,比如某些精怪……”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下来,抬头望向屋顶。 “怎么了?”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 夏凡不由得屏住呼吸,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在油灯的映照下,头顶横梁只有一面发出昏暗的反光,其余部分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加上瓦片屋顶上的大片阴影,他能看到的细节极为有限。 就在这寂静中,他听到了轻微的“哒、哒”声。 一开始夏凡还需要聚精会神去听,可自从听到之后,这声音就逐渐鲜明起来,仿佛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有时候竟仿佛来自身边一般。 他意识到田老太说的都是真的,这既不是心理作用,也不是什么幻觉,房间里确实多了什么东西! 它时而顺着屋梁渡步,时而掠过衣柜,那细小且清晰的脚步声便是证明。 即使经过大荒煞夜的洗礼,夏凡依然感到背后的疙瘩冒了起来。 因为他无论怎么看,都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难怪田氏妻会被折腾得彻夜难眠——面对这样诡异的情况还能安然入睡的,心理素质绝不是一般的高。 不过只是隐形的话,他未尝不能对付! 夏凡取下背后的木剑,稳稳握在手中。 他在等这邪物暴露的瞬间。 半刻钟后,油灯突然晃动起来,床头矮桌上的一个木杯“哐”的一声被撞倒,直朝地面落去—— 几乎是同时,夏凡出手了。 聚精会神之下,被气强化过的五感清晰捕捉到了杯子倾倒的每一个细节,它先是向左倾斜,随后朝外边被顶开,如果那儿有什么东西,必然就在木杯背后,并且行进路线是从右至左! 夏凡挥剑朝预判的位置斩去——按照哒哒声的频率,它不可能躲过这一击! “啪!” 强烈的撞击让他差点没能握住剑柄,木剑几乎毫无障碍的落在桌面上,其反冲力震得夏凡手掌发麻。除了给矮桌留下一道凹痕外,此次出手再无任何斩获。 哒、哒的声响仍在继续,听上去就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哈哈哈哈……”这回倒真有人在笑了。 黎捧着肚子笑了好一阵,直到笑意变成难受的神色才停止——显然这阵笑声已牵扯到了伤口。 “小道长,你、你还好吧?”屋外传来了疑惑的询问。 “没事……我正在抓鬼!”夏凡甩了甩发麻的手,没好气的瞪向黎,“失手一次有这么好笑吗?” 黎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看你全神贯注砍空气的模样,确实很有意思。” “空气?它明明撞翻了杯子来着——”说到一半夏凡忽然皱起眉头,“等等,你知道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了?” “是,也不是。”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只要你不看到它,就永远没法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不看到……就不知道,问题是连位置都不知道,看到又从何谈起?夏凡一脸的费解。 “诀窍就在于想办法看到对方,”黎扬起嘴角,“我已经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了。” “好吧,它是什么?” “怪,或者说……一只魉。”狐妖回答道,“这也是邪祟中分支最多的一类,正所谓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虚魉,属坎,和我为同一种属相。” 夏凡立刻将这些知识记入心底,哪怕暂时无法理解其含义,“要用术法才能看到你说的这个……虚魉么?” “我不知道。一些方术或许可以,但师父没有教过我。”黎顿了顿,“不过在没有方士以前,人们也摸索出了能够看到虚魉的方法。” “什么样的方法?” “你马上就会知道——只是在那之前,我需要一大叠窗户纸,越多越好。” …… 晚上九、十点想要凑齐一大堆窗户纸并不容易,夏凡和田老太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邻舍那儿或借或买来了五六卷油纸。 黎很快将它们首尾相连,粘成了三条“纸带”。这些纸带被横着贴在墙两端,将房间分割出了好几个区域。之后她点燃十余根蜡烛——这也是田老太家的全部储备,并将它们分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 “如此……就行了。”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黎拍了拍手道。 “你确定?”夏凡怀疑道,“感觉屋子里只是多挂了几条窗户纸做成的横幅。” “对于异象而言,并不是越复杂越有效。”狐妖摘下斗笠,盘腿坐在纸张前,“虚魉是气的具象,你之所以看不到它,是因为过于注重双眼。” “可你先前不是说,熄灯了更不利于观察么?” “的确,因为黑暗不仅不会让你放弃用眼,反而会加大对视觉的专注,效果自然更差。” 夏凡想了下,发现对方说得也有道理,“那这些纸的用意是什么?” “隔着窗纸看到的事物会更加模糊,也就变相弱化了映入你眼中的景象。这会迫使你意识到眼睛不再可靠,反而能感知到一些平时难以被直接观察到的东西,所谓虚虚得实,便是此理。” 问题是这样做欺骗的只有自己的大脑吧……莫非还能影响到外物不成?就在他将信将疑之际,一个黑影忽然跃于纸上。 而这房间里除了他和狐妖外,本应该再无它物才是! 透过油纸,夏凡能看到朦胧的烛光和光线映照出来的床架阴影,而墙壁、窗户等稍微隔得远一点的东西则完全消失于纸后,仿佛那是一块无限旷阔的空间。也就在床架的轮廓线顶端,黑影扭动着身躯缓缓前进——一切宛如一场粗糙的皮影戏,阴影则是它的舞台。 “我看见它了。”夏凡轻声道。 “还不是真正看到。虚魉未被感知到前,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可能的位置,甚至它们所在的世界,都和我们有所不同。它撞翻杯子的那一刻,本体并不一定在杯子附近,用我师父的话来说,我们无法理解虚魉的动向,是因为我们被天地的规则所束缚住了。” 被规则束缚住?夏凡忍不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魉能越出规则之外?” “越接近混沌,就越难以用常识度之。异象的表现不就是如此么?”黎摊手道,“而这只虚魉只要被人感知到,就会重受天地约束,成为一个能被接触的实体。是时候去看看它真正的模样了。” “怎么做?” “走过去即可。” 夏凡点点头,缓缓绕过油纸横幅,向田氏妻的床架望去—— 只见上面多了一只猫,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狸花猫,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它回过头朝夏凡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 “喵——呜。” 第四十一章 恩人 “你看到了什么?”黎问。 “……一只猫。”夏凡迟疑了数秒才答道,他实在难以把眼前这只动物和害人的邪祟联系在一起,“它就是让田家人夜不能寐的元凶?” “唔……”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是原因,但不一定是元凶。魉和魅的最大区别就是对生灵没有显著的敌意,它之所以出现在房中,恐怕是遵循了生前的习性。”说到这儿她看向夏凡,“你去询问下那位老人,看看她家有没有养过一只狸花猫。” 夏凡转身出屋,很快又折返回来,“田老太说,她家以前确实有养过猫,不过半个月前忽然病死了,儿媳妇还为这事哭了好一阵。你的意思是,这只猫莫非——” “就是田家的那只猫。”黎蹲下身,将猫架在手中,“但它现在已不是生灵,而是虚魉,是气构成的幻象。” 夏凡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猫头,不仅能感受到毛茸茸的触感,还有温暖的余热;后者甚至舒服的眯上眼睛,看上去和真的活物没什么区别。 “这算不算死而复生?既然田氏妻喜欢这只猫,我们或许可以——” “不可以!”黎竖起耳朵大喝一声,“醒醒,死就是死了,死物不可能再活过来,你别把两者混为一谈!” 夏凡微微一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狐妖如此尖锐的表情。 “不会有任何一种方法能让死者复生!一旦死去,意识便不复存在,即使留存下气,也不过是空壳而已。好比这只狸花猫,它的行动路线不过是在重复生前,连触感、反应亦是如此,只要你我闭上眼睛,它就会再次回归到虚化状态。” “就算那女子再喜欢这只猫,可她能一天不眠的盯着它吗?何况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有气存在,长期和气构成的魉生活在一起,自己的气也会发生紊乱,结果就是日渐虚弱,寿命大减。”黎摇摇头,“我看她状态如此萎靡,除开一半是自身体弱的缘故,另一半恐怕就是这只虚魉造成的。你把魉送到她身边,本质和谋害无异!” “呃……我只是假设而已,”夏凡咳嗽两声,“你不必如此生气吧?” “假设也不行,它至少证明你有这个想法,而混淆生死界限是方士的绝对禁区!”狐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师父曾提到过许多起类似的事情——一些方士在掌握气的过程中误以为自己能逆转生死,最后走上歧途,没一个落得好下场,这其中甚至包括枢密府羽衣。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活着的时候不去关心,死了才追悔莫及,哪怕不惜触犯天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也变成这可笑的模样!”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 “好吧好吧,我知道错了。”夏凡本着有错就改的原则退让道,“那要怎么处理这只猫——不对,这只虚魉?” “它是气的投影,用更强的气即可打破它的形态,令其重回天地之间。”黎将猫举到他面前。 “我明白了。”夏凡点点头,重新拿起了木剑。 …… “事情解决了。”走出屋子,夏凡朝门外翘首期盼的田老太说道。 “小道长……你说的是真的?”后者面露惊喜之色。 “是,你们可以安心入住,我保证声音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一直半躲在老太太身后的年轻女子怯生生探出头来,“道长大人,我想问下您,我们家中真的有鬼吗?” “并不是鬼,而是二位养的猫。它大概是舍不得二位,才会在死后留魂于此。”夏凡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尽管它仍思念着主人,但生死殊途,我与它交流后已让它安心上路。放心,它应该很快就会再入轮回吧。”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按黎的说法,死物之气不再拥有意识,更不会有不舍、留恋的情感,只是他觉得这样说更容易让普通人接受。 另外他将剑刺入狸花猫体内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感受到了死物与生灵的区别,木剑没有受到任何阻力便贯穿了虚魉,而后者不见痛苦,依然维持着撒娇的模样,直至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是阿花!”听完夏凡的讲述,田氏妻顿时捂住嘴巴,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它、它是我和丈夫一起收养的流浪猫,本来好好的,不知为何突然就病死了……呜呜……您说它舍不得主人吗……原来它没有怪我,太好了……” 随着女子呜咽出声,先前她显得苍白的脸色竟隐约恢复了一丝红润。 “怪不得小道长会问我养猫的事。”田老太也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大口气,“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小道长,你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跪了下来,弄得夏凡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你的大恩大德,田家绝不会忘!” “谢谢您,道长大人,妾身欠您一条命……” “不必不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还有那件衣服与窗户纸的钱——” “那怎么能要小道长出,传出去岂不是让邻里笑话!你若再坚持,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面对如此情景,夏凡只得作罢。 他能看出来,虽然田家有些词不达意,或是故作郑重,但她们的感谢之情却是发自肺腑,没有一丝作伪。 就连告辞前,老太太都不忘强行将一篮鸡蛋塞进他的怀里,并一直送到客栈门口,完全不给他推辞的机会。 即将分别之际,夏凡问出了一个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不找枢密府?” 没错,凤华县虽不算什么大县,可依旧有县衙和驿站,这些官府机构都能将邪祟消息上报给大城或州郡的枢密府。对于此类非常规异象,地方枢密府理应有处置之责。 “小道长说笑了,”老太太掩嘴道,“请官吏来那可是要钱的,他们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好几十两银子,我们哪里出得起啊!” “几十两?”夏凡讶异道,“无论邪祟的危害程度?” “那是底价,危险的话肯定要加啊。”老太太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如果凑不齐钱,那可就麻烦咯。官府可不管你什么情况,直接冲进家里搜的都有。哎呀,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总之幸亏有像赵道长和小道长这样菩萨心肠的人,我们才得以安生啊。” 第四十二章 元凶 夏凡回到厢房时,耳边仍回荡着老太太的感激话语。 “怎么样,第一次帮人除祟的感觉?”狐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是不是觉得自己成了救世主,可以将别人的命运掌控于手中?” “老实说,还挺不错的。”夏凡自动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我算是知道师父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了——比起进入枢密府,像这样云游四方、为民除害,感觉也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他现在才意识到,尽管自己的师父毛病多多,但好歹也是一名能引气入体的修士。光凭引气这一点带来的优势,就足以让他在大户人家或镖局谋份稳定的工作,不至于大部分时间过得跟流浪汉一般。 师父之所以走上条路,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些感谢。 如果不是只有进入枢密府才能进一步了解世界的奥秘,他应该也会和师父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毕竟行侠仗义这种事,差不多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幻想。 另外老太太关于枢密府的怨言,也让夏凡颇为在意。他跟随师父流浪时,听闻过好几次枢密府方士斩除邪祟、护一方平安的事例,官府亦把枢密府宣扬成处理一切异常现象的结构,这与田老太说的似乎有所冲突。 只是他现在没有什么求证方法,师父从不提及这方面的内容,遇到方士也是避之为上,大概只能等到自己进入枢密府后,才能知道这之间是否存在误会了。 “对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将话题带回到最感兴趣的灵异知识上来,“如果猫死后能成为魉,那其他动物岂不是也有可能?什么鸡啊、羊啊牛啊……街巷里应该到处都有魉存在才对,可我的实际感受却并非如此。” 这已是保守的说法了,夏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如果把微生物也算上的话,他掌心中每分每秒都有细菌死去,也会有新的细菌诞生,要是这些生物都需要气才能降生,死了还可以变成魉,那这世界未免也太热闹了点。 而且细菌要怎么感知啊……猫用窗纸隔着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微生物别说隔纸了,显微镜倍率不够高目视都成问题,谈何去清除? “无缘无故可没办法变成魉,无论是哪一种邪祟,都需要依靠强烈的情绪方能有机会转化。”狐妖摇摇手指,走到茶几前坐下,给自己和夏凡倒了杯茶,“这种情绪可以是愤怒,痛苦、不甘、怨恨,也可以是狂喜和极乐,或是别的什么难以概括的感受。” “正如大量的枉死者能形成大荒煞夜一样,他们虽然身死,意识消亡,但饱含强烈怨恨的气却会久久不散,直至引发异象。” 她将茶推给夏凡,“那么你发现这其中的关键之处了?” 夏凡立刻领悟了她话里的意思,“关键是多样化的情绪。” 黎点点头,“你的反应算是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按狐妖的说法,情绪越多样的生物越容易在死后留下痕迹,这也可以理解为意识越强大,越容易对客观世界产生影响。而之前担心的微生物,因为不具备复杂的意识,自然不也会变成邪祟。 而论情感之丰富,人绝对是万灵之首。 不对……夏凡看了黎一眼,或许还要再加上妖。 只是妖的数量要远低于人类,因此没那么明显而已。 由此可以推出,人之气转化为祟的几率要远高于其他物种,危害性也更大。 思及此处,夏凡感到了一股由衷的满足,世界的面纱仿佛对他又褪下了几分。 把狐妖拐过来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又一个问题浮上他的心头。 ……让猫变成魉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田氏妻似乎说过,阿花是病死的,但动物病死是一种再常见不过的事,哪怕牲畜因为瘟疫成片倒下,也没见出过什么大问题。 夏凡脑海中忽然念头一闪。 他有些惊讶的望向黎,“那只猫……不是生病而死的?” 后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般,“就算是人,在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时也很难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更何况是一只猫?想要让它留下深刻印象,寻常遭遇可不行。” 那么答案已呼之欲出。 唯有痛苦,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令生灵刻骨铭心。 它是被人折磨死的。 并且施暴者不是以杀死它为目的,而是尽可能延长了痛苦的过程——如果只是宰杀,不至于让狐妖说出“寻常遭遇可不行”这样的话来。 “不会是……田氏妻自己下的手吧?”夏凡感到背后有些起毛。 “这个可能性倒不大,”黎的回答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如果狸花猫死于田家人之手,生前逃离都来不及,哪会死后还悠哉的满屋子闲逛。另外……那名女子对猫的感情,应该是发自真心的。” “这样就好。”夏凡仰头喝了一大口茶,至于是谁对阿花下的毒手,恐怕已无从考证,他也不可能为了一只猫追查到底——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虐杀动物根本不算什么事,别说法律惩治了,道德上都不会受到任何谴责。 但细思下去,若施暴者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为了折磨狸花猫,而是想谋害田氏妻呢? 此人知道施加足够的痛苦,就有几率让普通的生灵死而不散,成为邪祟,那么只需稍加针对,邪祟第一个祸害的,必然是田家的活人。 不……这些想法过于阴谋论了,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夏凡摇摇头,将杂念抛之脑后,既然找不到施暴者,以上猜测就永远只能是猜测,无法得到证实了。 他耳边忽然响起了黎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魉是原因,但不一定是元凶。」 她在那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吗? 倘若如秋真的死于体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折磨猫的人都算是杀人凶犯了。 解决完这突如其来的“闹鬼”事件,时间已差不多接近午夜,哪怕是夏凡,也感到了一丝倦意。他打着哈欠朝狐妖示意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先歇息吧。” 黎点点头,起身朝里屋走去。 快到门口时,夏凡又开口叫住了她,“还有,今天的事……抱歉。” “哦?”狐妖饶有兴趣的扫了他一眼,原来方士也会向妖道歉吗。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但这一点不能轻易显露出来,否则对方会以为自己太容易妥协,得让他深刻的意识到今天的问题才行。 “你又没做错什么,何须道歉。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帮的是你,又不是她们,这不过是偿还之前的救命之恩罢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夏凡的回答却令她出乎意料,“明明是我们一起帮助了田家,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得到了她们的感谢。而真正的有功者,却只能屈居于幕后,换而言之,我独占了你应得的那一份感激。” “什么嘛……”黎怔了片刻后偏开视线,“我才不在乎人类的感谢。” “我在乎。总有一天,我希望人们能够知道,是妖帮助了他们;总有一天,你向他人施以援手时,不必再藏于暗处。”夏凡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有了这层联系后……人类也会主动去帮助妖。” 第四十三章 任免令 第二天一早,夏凡被敲门声惊醒了。 不会又有人被师父忽悠过来,找他解决灵异问题的吧? 长途跋涉加上昨天忙到大半夜,他只想好好睡个懒觉而已。 “哪位?” 隔着门板,夏凡揉了揉眼睛问道。 “请问是夏公子吗?在下是县衙里当差的,来给夏公子传口讯了。” 凤华县衙役? 他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的看了里屋一眼,不会是狐妖的是暴露了吧?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如果真扯上了妖,来敲门的必然会是枢密府方士,县衙才不会蹚这趟混水。 即便如此,夏凡还是将门半开,把身子挡在了门口。“什么口讯?” 来者头扎黑巾,身穿藏青色开叉袍,腰间系红束带,从穿着打扮来看确实是一名官差。他拱手作了个揖道,“恭喜夏公子通过士考,您的任免书已送到县衙,还烦请随我走上一趟,好让知县大人亲自将文书转交到您手中。” 这么快?不是说怎么也要半个月吗? 夏凡不免有些惊讶,启国的物流系统什么时候如此高效了?士考的结果应该是先发往京畿枢密府,按成绩分配后再将任免令层层下发地方枢密府。能和他同时抵达凤华县,用神速来形容都不为过。 “稍等。” 夏凡回到房中和狐妖交代了一番后,跟着对方一道前往县衙。 “对了,怎么称呼?” “叫在下李星即可。”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家客栈的?”夏凡装出不经意的神态问道。 “哈哈哈,夏公子有所不知,送任免令来的大人强调务必第一时间将文书交到考取人手中。我们对夏公子了解得不多,当时只清楚两点。”李星伸出两根手指,“一,你还未抵达凤华县;二,你不在户籍名录上,没有固定居所。所以在下想了个办法,提前通知了县里所有客栈,若是有自称夏凡者入住,店家需立刻上报县衙。” “原来如此,可若是我不住店,而是选择民宿……” “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李星笑了笑,“办差就是如此,上面有命令,我们尽量办便是了,至于成不成,还得看运气。好在这一次在下的运气还算不错。当然,就算没找到你,公子你也迟早会去县衙报道,最多就是晚几天而已。谁又能说晚几天就不是‘第一时间’了呢?” 夏凡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还真有趣,恐怕不是一般的官差。 至少口齿清晰、谈吐有序就不是寻常的底层衙役能做到的了。 达到县衙后,李星直接打开正门,领着他走了进去。 夏凡还是第一次踏足大启官方领地,正当他思考面对知县究竟要采用何种礼仪时,一名穿着绿袍、头戴幞帽的中年男子主动迎了上来。 此人无疑便是凤华县的父母官了。 还未等夏凡拱手,对方已经一把攀住了他的胳膊,“吾乃凤华县知县,杨广荣,总算等到公子了。夏公子不必多礼,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没必要一板一眼的走官场那套。” “杨大人——” “哎,叫杨知县就行。”他摆摆手,“我是官,夏公子也是官,何须叫得如此见外。” 不是吧,知县居然这么平易近人的?夏凡心中大为讶异,方士虽然有官衔,但新晋者换算过来相当于八品,而知县怎么也是七品。一级之差确实不大,可依旧有高低之分,对方不居高自傲还可以说是品行高洁,如此熟络显然有些反常了。 “这便是夏公子的任免书,还请收好。”杨知县招招手,身边立刻有人将一个袋子送上前来。 “我能打开看看吗?”夏凡问。 “当然。”他笑道,“正堂里有剪子,去里面看更好。” 夏凡自然应允。这个袋子摸起来像是用牛皮制成,封口处用线缝实,靠手还真不好打开。用防水耐潮的皮革来做文件袋,而非常见的包纸或包布,也算是从侧面彰显了枢密府的实力。 绞断封口线,打开袋口,里面的封条也应声撕裂——这证明此袋再无第二人启封过。从中抽出一张雪花纸,夏凡直接略过前面的铺垫,跳到了最后的任免地区部分。 “接到此令后,即刻至申州金霞城任职……”他默念出声,同时一股熟悉感浮上心头,为什么这个地方的名字如此耳熟,就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请问这金霞城在哪?”他索性向知县询问道。 “啊哈哈……看来夏公子对我申州并不怎么熟啊。”杨知县呵呵一笑,“金霞在本县东边,路程不远,骑上快马一天即可达到,它也是申州的首府。” 本县……东边? 申州……首府? 夏凡脑海里那点零碎的地理知识瞬间被串了起来——凤华县所属的地界好像就是申州,而他要任职的枢密府,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乡镇办事处”,而是一州之统领! 难怪他看到这个地名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还未在凤华县落脚时,他就已经跟便宜师父在申州的辖地上流窜过好一阵子了。 等等,这莫非也是知县对他如此客气的原因? 金霞不仅是城,还是申州核心,行政级别上就比县大了许多。而品级只能表示官衔高低,并不能反映职务、权力等内在属性,加上枢密府自身的特性,知县如此待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夏凡?” 忽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夏凡回过头,魏无双惊愕中带着喜悦的神情映入眼底。 “这不是大碗粮铺的魏公子吗?”杨知县朝他拱了拱手,“总算把你也请到了。” 魏无双受宠若惊的连连作揖,“见、见过杨大人,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父亲托我向您问好……” 知县却没有像对夏凡那般熟络,而是受完礼后浅浅颔首,“魏掌柜有心了。” “他的任免令也来了?” “没错,和你一样。二位都将成为申州枢密府的一员。” “申州吗?”魏无双惊喜道,“太好了,居然是这么近的地方,还是和夏兄一起!” 夏凡则有些意外的看了杨知县一眼,都是要去金霞城上任的方士,他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难道自己想的缘由并不准确? 后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一般,乐呵呵的抚掌道,“今后若是本县有邪祟,还指望二位多多照拂了。” 第四十四章 重浴阳光(三更,求收藏、推荐票!) …… “所以我们又要上路了?” 听完夏凡的讲述后,黎耸肩道。 “确实快得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早点跟枢密府打上交道。” “行吧,我去收拾下东西。” “等等,”夏凡叫住她,“一直躺在车厢里装‘行李’又闷又无聊,要不要当我的‘同门师妹’,跟我一块儿走?” 黎微微一震,有些匪夷所思的回过头来,“你让我在大白天和你同行?在外人的注视下?” “你总不想躲藏一辈子吧。”夏凡理所当然道,“就算跟我在一起是为了向枢密府复仇,这样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发现的话——” “方士肯定当不成了,说不定还会被追查为何会有一只狐妖同门。”他顺着对方的话接道,“所以不要被发现就行。我记得你说过,妖并没有什么妖气一类的东西吧?” “当然没有!”黎抱胸道,“都不知道你这古怪的想法从何而来,难道动物有腥臊的体味,妖也会有类似的气息吗?只要不是情况紧迫,我们同样会定期清洗身体,别说得好像只有人类才爱干净一样!” 说完她还拉起衣领,低头嗅了嗅,“不信你来闻一下?” “不,我信。”夏凡果断道,“仔细想一想的话,尾巴可以用衣袍遮掩,或是束紧后缠在腰间,最大的破绽也就只有头上的耳朵而已。赶路的时候女子戴着斗篷,盖上黑纱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措,想要识破其实并不容易。” 当然,另一个关键点便在于狐妖并不需要靠一己之力瞒过所有人,有他做照应的话,一般百姓根本不敢质疑方士的判断。 黎一时沉默不语。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不太稳妥,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你可以变成一只狐狸吧?” 比起外貌特征,夏凡认为这才是人和妖之间的最大差别。他之前瞒着车夫将黎带上马车,靠的正是这招。按黎自己的说法,她不止能变成普通狐狸,还能化身为巨型狐狸,同时力量和速度都会上升好几个档次。只是两类变化都需要消耗气,无法当作常态来使用。 这种体型的剧烈改变很难用他熟知的常识去解释,只能暂时归结于气的神奇。 “然后呢?” “然后给你做些伪装,比如把毛发染黄,涂黑眼圈,感觉看上去也就和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至少不用闷在车厢中——”夏凡忽然打住,他感受到对方眼中流露出了极为危险的气息。 “就按第一种方法来吧,”片刻之后黎才开口道,“若是你认为没问题的话。” …… 半个小时后,两辆马车停在迎松栈门口。 “夏兄,我来啦。”见夏凡现身,魏无双连忙挥手道,“行李之类的东西,需要我帮忙拿——” 然而说到一半,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只见夏凡背后走出了一名高挑女子,她虽然带着黑纱斗笠,看不清下方的面容,但仅从露出来的尖尖下颔,以及若隐若现的一抹红唇来看,就已能感受到她的姿色不凡。 魏无双既是惊讶又是好奇的打量了女子一阵,才望向夏凡,“夏兄,不知这位是……” “我介绍一下,她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叫黎。”夏凡摊手道,“而这人是魏无双,跟我同期的考生,上任地也在同一个城市。” “初次见面,你好。”黎伸出纤纤素手,拨开面前的黑纱,微微低头道。 那一瞬间,魏无双瞧见了一双宛如夜幕般的双眸。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退后一步拱手作揖,“你、你好……很高兴结识姑娘……” 夏凡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家伙跟自己搭关系的时候那可叫一个熟络,没想到在狐妖面前却如此笨拙。 “咳咳,我师父的意思呢,是想让我带她出去长长见识,顺便还可以教下她术法。”他随口编了个理由,“三年后她去参加士考时,也不至于毫无底气。总之……这一次黎会跟我一起去金霞城。” “原来如此。”魏无双立刻表示出了赞同,“她已经能感受气了?” “嗯,师妹入门也就比我晚上几年。” “怎么之前从未听夏兄提起过?” “你也没告诉我过你家有多少亲戚啊。” “呃,是我冒失了。不过黎这名字……好独特啊,只有名而没有姓吗?” “哎,跟我一样,流浪民出身,不知道父母是谁。现在这个名字,说不定也是她自己想的……对了,她性子孤僻,喜静,如无必要,你记得别在外人面前提起她……”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仿佛渐行渐远,或者说,黎的意识已没有放在他们的对话之上。 她迎着头顶的太阳,微微闭上双眼。 季夏的阳光依旧强烈,黎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灼热与细微刺痛。 但这种刺痛并不让她难受,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舒适。 她已经多久没有在阳光下行走过了? 黎记不清确切的日子。 因为那实在太长了。 自从决定救回师父后,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夜间——想要走出郊野、接触人类,她就必须谨慎行事,避免一切暴露行踪的可能。夜色是她最好的掩护,但也让她几乎忘记了站在太阳下的感觉。 有那么刹那,黎仿佛回到了最初意识诞生的时刻。 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师父身边,听她自顾自的说话——晒在背上的阳光与风吹过竹林时的哗哗声,便是她记忆中的主色调。 “该出发了。” 夏凡的声音将她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黎抿了抿嘴唇,登上车厢。 她知道对方其实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需要的是枢密府的内情与方术的知识,交换条件是帮自己打探师父的下落,让自己在光天化日下行动并不能提高任何收益,反倒会带来些许风险。 然而他不仅这么做了,理由也是莫名的“不想让她又闷又无聊的藏在车厢里”。 真叫人无法理解。 正是这种无法理解,令黎发现自己的想法竟有了些松动。 枢密府所制定的规则,绝无人能够撼动。 但此人的行事风格与迥异思路……说不定真能带来一丝改变。 在他未被规则绞杀之前。 第四十五章 金霞城 两天之后,夏凡已隐约能看到金霞城连绵的灰色城墙。 和青山镇临时搭建的“城墙”不同,那是真正用于防卫、足以抵御外敌入侵的坚墙,目测高度在十米以上,顶端排布有密集的锯齿状掩体、或者说马面。在城墙边角附近,他甚至还发现了几架类似抛石机的城防器械。 单论面积的话,古代大都绝不可能跟现代城市相比,但把所有建筑都一股脑用巨石高墙围起来后,古代都城的视觉冲击力反而更胜一筹。 而且他居然还在这座城池远景中捕捉到了一丝违和的“近代感”。 很快夏凡便意识到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了——比起一路上看不尽的树林和田野,金霞城附近却是光秃秃一片。不仅如此,城池背后还弥漫着缕缕黑烟,令天空的颜色都灰蒙了几分。加上黄褐色的大地与石砌城墙,赫然有了那么点雾都的味道。 如果不是官道上跑的仍是马车,他都差点以为金霞城已经跑步进入前工业时代了。 “魏兄,那黑烟是怎么回事?”夏凡提高嗓音喊道。 跑在前面的魏无双掀开窗帘,探头回道,“那是在烧盐!” “烧盐?”他讶异道。 “呵呵,公子是第一次去金霞吧?”车夫笑着接过话来,“这可是申州的象征之一。此城在当地人口中啊,叫金霞的反而不多。大家都把它叫做「盐城」,或者是「烟城」。毕竟背靠东海,又有大江经过,捣鼓这一行最为合适。这烟从升起至今,听说已持续了一百来年。” 一百来年……意思是从永国时就开始了? “夏凡,烟和盐有什么关系?”车厢里黎低声问道。 “他说的应该是用海水制盐,”听过车夫的一番话后,夏凡心中已有了猜测,“海里盐多,若能把多余的水煮干,不难从中提取出盐来。那烟应该就是大量烧柴所致。” “公子好见识。”车夫点头道,“此业也是盐城能够成为申州首府的原因,传闻大启的全部用盐,盐城要占据三成。不然这儿一穷二白,哪可能盖过其余三城六镇。” “代价就是城外的这一片白地么?”黎嘀咕了句。 “那有什么法子,人总得活下去啊。这盐一旦烧起来,就不可能停下咯。” 确实,夏凡暗自点头,盐业在古代都是官营,属于国家管控物资。既然成为产盐地,产几天、产多少就已不是当地人能做主的事。负责此业者自然能赚得盆满钵满,可若是没能满足上面的要求,抄家灭族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最后的几里地很快走完,查验过关文后,马车徐徐通过瓮城,沿着主干道驶入城内。 此时的灰蒙感更明显了些,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 夏凡注意到,或许是为了减少烦人的落尘,街上来去的行人大多戴着斗笠,好一点的则是披巾软帽,遮住头发乃通常之举,这意外的发现让他对狐妖隐藏于市又多了几分信心。 只是有一点不太符合他的预想:明明是坐江靠海,商贸理应十分繁盛才是,但街道上却没显示出应有的活力。不是没有商铺,街头叫卖之人也有,可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夏凡向车夫问出了心中疑惑。 而后者的回答则有些无奈,“因为海边常有邪魔作祟啊……” 即使在枢密府的眼皮底下? 夏凡心中浮起了一丝异样,只不过看对方似乎并不想细说的样子,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两刻钟后,马车在一圈高耸的围墙前停了下来。 “公子,您的目的地到了。” “你们在这儿等着。”夏凡朝车厢里的黎眨眼示意,随后拿起行囊下了车。 那边魏无双也走了过来,“我虽到过金霞城好几次,但枢密府还是第一次进。老实说……我有点紧张。” “你我已是方士,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儿不应该算是自家地盘吗?”夏凡笑了笑。 “夏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点。”魏无双感慨道,“无论在哪里,都显得胸有成竹。” “马屁就不用拍了,我们进去吧。” 夏凡带着魏无双从侧面走到正门口,递交文书后放入院内,并被告之报道处在西侧“知微殿”内。 “这枢密府……也太大了吧。”魏无双边走边惊叹道。 夏凡亦有同感,围墙之内并不是只有一两栋建筑,而是足足有十来座,它们围绕中间的石板广场排列,看上去显得井然有序,而正对着大门的主楼接近四层,红砖金顶的配色尽显庄严。 他估算了下,整个枢密府比田径场还要大上一圈,占地面积恐怕在二十亩以上。 如此雄厚的财力,难怪他们能长期维持像青山镇那样的考场。 …… 报道的过程十分顺利,负责接待的官员检验完任免令后,态度融洽的帮两人登记名册,并发放了一套方士服和一枚八品铜章。如此一来,夏凡和魏无双就算是正式的枢密府方士了。 “这次的上任者还真是快啊,居然八月没过完就到了。”接待官笑眯眯道,“加上之前来的四人,知微殿也能开授第一堂课了。” “第一堂是什么意思?” “方士也需要上课吗?” 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还容我一个个来回答,”接待官摆摆手,“士考考场不止一处,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吧?各个地方的考试结果有先后之分,上任者自然也会有早晚之别。本枢密府负责一州之地,每届士考都要接受二三十名新晋方士,时间拖上数月都正常。然而邪祟绝不会因此平息,所以等所有人到齐再开课就太迟了点。” “为了尽快让各位履职,知微殿一有六人就开堂一次,即使后续有新人赶到,也能错开授课时间,两不相误。同一批上任的方士也会在之后的行动里自成一队,若无其他意外,在进一步高升前,你们都将一起为枢密府……不,为我大启效力。” 回答完夏凡的问题,他望向魏无双,“而方士当然需要上课——你莫非认为自己已经精通所有术法,知晓天道的真谛了吗?” “呃,当然没有,是我冒失了。” “呵呵……无妨,”接待官笑道,“事实上方士不止要学习术法,还要做到对邪祟了如指掌,比如它们的特性,以及对付它们的最好方法。这点你们会在行动中反复实践,表现优异者方能更进一步,至于表现得不那么好的嘛,你们应该也能猜到后果会是怎样……” 魏无双缩了缩脖子。 听起来倒是挺像模像样的,夏凡心想。至少枢密府看上去有在总结邪祟的情报,且强调实践与认知相结合,光这一点就比师父的经验流要高出太多。能正确对待超越常识的事物,而不是归之于神话传说,枢密府至少在这点上已摸到了科学的门槛。 没错,科学作为一种方法论,并没有那么高大神秘。如果世间有神明,那么科学不会让人去膜拜,只会令人去研究。不管认知是否正确,最后能不能寻得答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始终没有忘记寻求真理。 “对了,”接待官补充道,“枢密府在城东有一片地,那儿的房子可以低价租给方士使用。当然你们也可以自己解决住所问题,府内并不会对此做任何干涉,只要不影响公务就行。” “邪祟事件不可能每天都有,所以方士大部分时候都比较自由,不过二位属于新晋,前面会稍忙一些,等到来年便会轻松许多。” “明天第一堂课在卯时四刻开始,地点就在这儿,二位记得不要晚到。授课者可是六品问道章大人,若是惹他不高兴了,那绝对是要吃苦头的。” “多谢先生提醒。” “哎,什么先生,我就是一看门的而已。”对方笑道。 拱手告辞,两人走出知微殿后,魏无双长出了一口气。 “呼……不愧是枢密府的官员,居然如此热心和善。你不知道我以前做买卖跟衙门打交道,哪怕一个小吏都能刁难上半天。” 夏凡却注意到,那人所穿服饰并非方士服,这意味着尽管都是“国家公务员”,但他和自己明显不在一个系统内,这或许便是对方态度格外亲切的原因。 莫非这个时代也有编制和临时工一说? 只是夏凡并未将该猜测说出来,“你现在也是八品官了,哪还有人敢随意刁难。” “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魏无双兴奋道,“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撇开腿走路?进衙门再也不用下跪了?家中藏娇十余位?下馆子吃饭店家不收钱?” 真是越说越离谱,夏凡白了他一眼,“你问我,我该问谁去?” “要不,我俩待会换上新衣服,去城里转一圈?” “没空,要去你自己去。” “夏兄!” “叫什么都没用,免谈!” 望着跃跃欲试的同乡,夏凡无奈的摇摇头。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的心情毫无波动——事实上夏凡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对于「想要进一步了解世界」而言,如今他已走完第一步,正式迈入了门槛。 第四十六章 家族的根基 与此同时,金霞城的另一边,王家府邸。 “老爷,您吩咐我的事办妥了,东海帮夜里就会动手。”吕师爷推开家主房门,躬身弯腰道。 “是吗?辛苦了。”王义安放下手中的笔头,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脖子,“希望这次可以让那些私下烧盐的贱民稍微收敛一点。” 自从王家受朝廷之命,负责金霞盐业后,类似的事就没有断过。而作为执掌王家二十多年的家主,处理起来也已算是得心应手。他并不觉得处置几个贱民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心烦而已。 外人道上有金霞城,下有盐王家,家族在金霞已登上顶峰,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官府都会礼让三分,王家人过得自然是神仙生活。王义安则对这说法嗤之以鼻,他不仅不能高枕无忧,还得时刻为今后做打算,所思所虑之事,又岂是外面那帮庸才能想象得到的。 “不过老爷……最近盐价是不是有些高了?” “怎么,有人不满?” “民众不满倒是其次。”吕师爷犹豫了下,决定还是将实情说出来,“我听闻青坞帮也在打贩盐的主意,若他们暗中怂恿的话,只怕私盐一事压不了多久又会再起。” “那又如何?”王义安抬起头,望向师爷,“我问你几个问题好了。” 后者愣了愣,“……老爷请。” “金霞城是谁为朝廷制盐?” “这……唯王家方有此资格。” “私下制盐、售盐该当何罪?” “死罪。” “青坞帮比起东海帮,实力孰高孰低?” “坞帮只是一群脚夫贩夫组成的乌合之众,自然不可能和您控制的东海帮相提并论……” “那这事该怎么办,不就很明了了吗?”说到这里,王义安的声音陡然阴沉了下去,“师爷,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吕师爷望着对方凌厉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有人再犯,同样处置就行。 青坞帮插手,那便连他们也一起拔掉。 对于王家家主而言,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他咽了口唾沫,低头应道,“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辅佐过我家两代,会受我父亲的影响也情有可原。”王义安叹了口气,言语不复之前的冷冽,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一般,“但吕志高啊……你跟我也有这么多年了,我要的东西你还不明白吗?盐也好、钱也罢,都不过是手段,唯有权势才能庇佑家族一直走下去。” “而这权势分两种,一种靠依附他人获得,一种靠自己积攒谋划,无论哪种都需要大量银钱来支持。祖辈看不了那么远,只想抱着盐业发大财,也不想想这盐一开始是不是姓王。他们浪费的大量时间,我不趁现在补回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走到吕师爷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今正是用钱之际,你可得为我把好这关,助王家更上一层楼啊……” “是,吕某定不辱命!”师爷既是敬畏,又是欣喜。他可以说是看着王义安从小长大的,比起其他家主,在此人身上他确实能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仿佛别人天生就该听命于他一般。自己虽是师爷,但随着他的快速成长,自己已经很少能提出什么像样的意见了。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明主。 “父亲,听说您找我?”门外忽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啊,你来得正好。”王义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先进来说吧。” 一名身形挺拔、面貌俊俏的青年快步走入屋内,环视一圈后连行两礼,“父亲好,师爷好。” 吕师爷微微侧身,笑着回了一礼,“少爷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王义安的次子,王任之。 如果说他的大兄王庆之性情沉稳,行事老练,颇有几分父亲的影子,那么二儿子则是另一种性格,喜好吃喝玩乐,花钱大手大脚,常和其他家族的纨绔打成一片,难以担当起家族大任。 只是偏偏这位二公子,在十五岁那年,觉醒了感气的能力。 “你应该多在家里待待,陪陪你母亲,而不是刚从北边回来,就立刻去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好几天,还在青楼大肆庆祝,搞得全城人都知道你考上了方士。”王义安训斥道,“枢密府可不比官府,我能托关系把你调到申州来,但没办法保你在府里一帆风顺,那些大人物若是厌了你,你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 “您这是谦虚的说法,谁不知道枢密府的四部从事都跟您关系不错。当然,我也不会闹得太过分,还请爹放心。”王任之不以为然道,“而且这些天我也不是一点正事没干,任免令下来后,我还抽空去枢密府拜访了一趟。” “哦?难得你有此自觉。” “先打点打点嘛,我晓得的。对了爹,”二公子话题一转,“当时有几个新晋方士也在,您猜怎么着,我看到一个洛家姑娘,模样挺俏丽的……莫非这气不止有强健身体的作用,还能美化样貌不成——” “行了,这话不要在家里说,以后也不准在外面说,”王义安不耐烦的打断道,“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收敛性子,谨言慎行。尤其是女人……最好把过去纠缠不清的都断了,若是办不到,我可以让师爷来替你办。” 王任之愣住,“这是怎么了爹,您以前从来不管我这个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同了。”王义安放慢语速,“你应该知道圣上册封的事情吧?” “知道。”见父亲神色严肃,王任之也老实下来。 “我从京畿打听到消息,最先受封的是三皇女,封号广平公主,而封地正是金霞城。” “这……您确定?”王任之惊讶道,“金霞既偏远又寒酸,除了盐以外什么都没有,别说上元了,江南三州哪个不比这里舒适?” “圣上的意思,岂是你不愿意就能违抗的?”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总之你只需知道,这座城即将归于公主治下,正式的调令应该很快就会下达,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不,孩儿还是不太明白。”王任之挠了挠脑袋,“这跟我找女人有什么关系?公主还会关心这个不成?” 吕师爷轻声提醒道,“公主殿下无依无靠,初来此地无异于无根浮萍,而王家的扶持正是她所需要的。” “哦,您说拉关系啊,不过那不是我哥的事吗?官府上下都是他在维系,当初还是您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 王义安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如果不是师爷在这儿,他早就要把“愚钝”二字吐到对方脸上了。 自己的次子除开长着一副好皮囊外,比起长子真是全方位不如……难道真是因为王庆之太过省心,以至于自己忽略了对次子的教育? 可就是这样的儿子,却成为了方士。 看来所谓的气能改善体魄,却不能完善头脑。 王义安深深的盯着王任之,“用钱银来稳固的关系,永远不会坚如铁壁,想要真正把官府控制在手中,此次分封是我们难得的机会。听好了,任之,我想让你和公主联姻……也就是入赘。” “入、入赘?”二公子顿时嚷嚷起来,“这可不行!爹,父亲大人,请三思啊……万一大兄绝后的话,我王家岂不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了?更关键的是,谁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啊!” “不行也得行!”王义安猛地一锤桌子道。 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老实说,在最初得知次子觉醒感气时,他头一次觉得上天在眷顾王家。要说金霞城他还有哪里无法完全插进手,也就只有枢密府这一块地方了。方士尽管也需要钱,但对待他更像是利用,在那些人眼里,无法感气者如同凡夫俗子一般,简直和他们方士不是同一类人。这种轻蔑无法用金钱去弥补,只要他仍是普通人,就不可能真正把他们拉上同一条船。 东海帮虽然承诺过,能为他带来足以压倒枢密府的力量,可王义安自己也对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心存忌惮。不可过于依赖他人赋予的权势,是他处事的一大原则。 王任之的感气让他头一次看到了彻底掌控枢密府的希望。 若能再把公主也拉上船,无疑能大幅缩短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 要说这个计划有什么缺憾之处,恐怕便是次子本身了。 “不行也得行。”王义安又重复了一遍,“等公主的御驾抵达后,我会给你创造机会,在那之前,别再接近别的女人了。何况这事也不一定能成,你必须尽力而为。” “难道我尽力后公主还能看我不上?”王任之握了握拳头道,“说不定她甚至会自愿嫁给我呢!” “哦?”王义安不可置否道,“公主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如果她自愿嫁给我,那就不必入赘了吧?” “当然,那时你大可按自己的喜好去管教她。” “我明白了,爹。”王任之重重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用这种方式激起他的心劲,终归身上流着自己的血脉吗?王义安挥挥手,让两人都退下,自己则重新回到桌上的文书当中。 能娶回公主最好,不能也无妨,最多是不走捷径,多花些时日而已——只要他能将手插进枢密府内,金霞城迟早都会和王家融为一体,成为家族真正的根基。 第四十七章 狐妖的训练 从枢密府出来后,又到了夏凡最熟悉的租房子环节。 接待官所言不虚,离枢密府东边不远的地方确实有一片同样用围墙圈起来的区域,需要亮出铜章方能入内。 里面的房子大同小异,都是带院舍的平房,放眼望去差不多有百间。从空荡荡的土路来看,此处的入住率并不算高,显然稍微有点地位的方士都不会住在这里,而是选择去金霞城更好的地段。 毕竟大海也在城东边,越靠近这一侧,空气中的柴火味就越明显。 不过房屋价格确实便宜,一间屋子每三个月只收一两银子,比起青山镇的黑店,不知道要便宜到哪里去了。 按后世的标准,这也算是乡野别墅区了。 夏凡很快挑中了自己中意的住所——一处位于围墙边缘,且在土路尽头的房屋。依旧是进出不容易引人注目的位置,且必要时能快速翻越围墙。既然决定带上狐妖,那么他就不得不在便捷性上做出一定割舍,平时多安个心眼总没错。 魏无双则选了紧挨着夏凡的一栋屋子,以他家的财力,明明可以住进酒楼,而不是到这种吃穿都得自己解决的地方来。 只是当他看到黎也打算走进同一间房屋时,表情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你们……不分开住吗?这里的住所都只有一间睡房……” “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和她是同门弟子,流浪时可没少挤过一张毯子。”夏凡装作理所当然的模样,“师兄妹都是如此,何况睡房里完全能塞得下另一张床。” 魏无双张了好几次口,最后到嘴边的只剩下一句“夏兄……我、我好羡慕你!” 走入屋内,夏凡朝狐妖眨了眨眼,“咳咳,这是为了掩护所必要的说辞。” “那么你真的想吗?”后者冷不丁问道。 “什么?”他微微一愣。 “你终归是救过我一命……我的身子,除开耳朵和尾巴以外与人类无异。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说到此处她回过头来,眼角微微上扬,“我记得你说过,我的耳朵并不难看,对吗……” 尽管她没做出过多表情,但就是这斜眼一瞥却妩媚至极——和那种装出来的撩人不同,她的低吟并没有渴求之意,却仿佛直入心底,句句拨弄在心弦上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天还没黑就开车真的好吗! 夏凡感到脑袋里突然涌入了海量信息,天人交战在短短时间内就从言语交锋升级到了拳拳到肉的互殴。 这时候婉拒会不会太虚伪了? 嘴上说妖和人一视同仁,现在岂不是证明的时机—— 禽兽不如什么的,他自认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退一万步讲,这也是难得的探索妖类身体结构的机会。 几秒中的时间他却像考虑了一个世纪,只是在世纪的头几年,意识互殴就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吊打。 “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我……”夏凡说到一半,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光芒,他似乎看到狐妖的指尖正在伸长,就好像一把锋锐的利器。这利刃折射出来的寒光让他瞬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那么我岂能趁人之危?晚上我睡外面就好。” “不错,你的意志还算可造,就是缺乏锤炼。”黎点点头,收回双手。刹那间她流转的眼波和任人施为的神态都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夏凡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刚刚……不是我想岔了?” “不全是,你中了我的术。” 他不禁想起了在青山镇时的那场梦。 “幻术……” “这也是狐妖的天性术法,不用借助外物,随时都能施展。” 原来如此,还真是方便的能力啊——不对,夏凡猛地发现此刻并不是研究术法的好时机,“等等,为什么突然要对我用这个?” “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正式的方士。”黎忽然认真道,“既然要帮我打听师父的下落,你迟早会和高层方士打交道。而他们的手法可不像青山镇考生那般拙劣,一旦引起他们的怀疑,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用诡异莫测的坎术诱导你说出真相。” “另外,针对意志攻击也是方士之间厮杀惯用的伎俩,毕竟所有方术都需要从‘所想’发起,破坏思路、干扰注意都能令术法受阻。如果你意志不坚,对局上一开始就会落在下风。” 只是调查而已,怎么就直接转到实战上了?他来枢密府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了解方术,解析世界的奥秘,才不会干那么危险的事情! 话虽如此,夏凡还是不自觉问道,“但刚才不是你故意留了破绽,才让我发现问题的吗?” “你能在中术的情况下察觉这点,就已经算是合格了。”黎点点头,“要知道以幻为主的坎术并非毫无缺点,对手在算计你的同时,自然也会暴露出些许漏洞。当然,能越快发现破绽越好,若想做到这点,你还需要大量练习。” “练习……?” “嗯,我以后会时不时这么做,直至你的意志坚如磐石。” 噗!夏凡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这谁受得了啊,他又不是最强高僧,强行被帮助修行也太折磨人了吧! “呃……你就没想过,万一出现意外,你我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我会把握好度。若你完全被术控制,我自会解除它。”黎不以为意道,“术会干扰你的心智,误认为我婉约绮媚,一旦解除,这些臆想都将消失,妖化的部分也会重新出现,又有何危险可言?你的确说过我的耳朵不难看之类的话……但我还是分得清什么是安慰之辞的。” 夏凡哑口无言。 明明刚才的“幻觉”中,狐妖的特征并没有隐去,或者说不仅没有隐去,反而更鲜明了一些! 只是这种气氛下,他反而不好说真话。 黎重伤时神志迷糊,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不同,顶着世俗的压力逆风输出,只怕会被人当作变态。 就当是前进路上的曲折好了。 “对了,你还是睡到里屋比较好。”黎的声音忽然也有些迟缓起来,“毕竟在厅堂里摆地铺很……奇怪,有可能引来别人不必要的猜疑。反正像你所说得那样,里面放得下两张床。” 夏凡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晚上用包裹里剩下的干粮解决吃饭问题后,又到了青剑弟子的私授时间。 “你的师父有跟你提过枢密府的构成吗?”他如今已加入申州枢密府,却对该组织的结构一无所知,若是向接待官打听,又会显得很冒失,黎就成了最好的询问对象。“比如各州枢密府都听谁的,一般又有哪些大人物之类。” 黎沉吟片刻,“她讲得并不多,而且大部分是京畿的事。枢密府自从独立出来后,就不再受六部管辖,除开皇帝以外,没人能过问府内之事。” “就我了解的,地方枢密府大多分成四部,分别是令部、学部、财部、录部,各自以负责邪祟事件、教授方士、统筹物资和记录文书密令为主职。各个地方的主管方士职位有高有低,其中基本以上元城为最。” 看来枢密府大体框架有仿照朝廷六部的意思,只是从取名上就明显看出了双方的底蕴差距。 “如果我要打探你师父的下落,看来得找录部关系?” “不,你先得爬上去。”黎否决道,“别说秘密文献了,就连日常的文书都不会对一个八品方士开放查阅。你现在去问,不过是自投罗网。” “要爬到多高?”夏凡问。 对方伸出三根手指,“最低三品——也就是一地镇守。” “你是说……得爬到跟打败你的那个人一样高?” “这样你才有资格知晓地方枢密府的全部机密,并能向上元枢密府提出查询请求。” 夏凡忍不住咂咂嘴,“那岂不是要十几年?” “你以为对抗枢密府是形如儿戏的事吗!”黎的声音忽然拔高一截,连尾巴都竖了起来,“十几年若能成已是顺利至极,就算是几十年……就算那时候师父可能已不在了,我也不会忘记此仇!” 原来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这家伙从答应合作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准备付出半生的决心么…… 夏凡一改往日轻松的神色,“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狐妖也平复下来,“抱歉……我不该这么激动,那么接着说枢密府的事吧。” “嗯。” 这一谈便是一个多时辰,就在二更梆子声过去没多久时,一阵凄厉的尖叫忽然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两人相觑一眼,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 很快又有更多的惨呼声传来。 期间夹杂的,还有脚步与叫骂。 声音由远及近,有那么片刻好似就来自于围墙之外。 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这道纷乱的杂音迅速远去,消失在东边。 “外面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夏凡皱起眉头。 “我去看看情况好了。”狐妖站起身,重新披上外套,戴上斗笠。 “注意伤口,还有……”他顿了顿,“快点回来。” 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厅堂,消失在黑夜中。 夏凡心底竟生出了一丝不安。 这个背影实在太符合一去不返的flag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她同去? 但对方是妖,夜间行动经验丰富,自己又不善于飞檐走壁,去了恐怕也很难跟上对方的步伐。 坐着等容易想太多,干脆先烧壶壶茶,分散下注意吧。 夏凡钻进厨房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一个还算干净的瓷罐,刚一出门,便看到厅堂多了个黑影! 他的手一抖,罐子险些就摔了下去。 “你……” 黑影回过头来,正是脱下斗笠的黎。“我回来了。你怎么跟见鬼了一样。” “也太快了吧!” “不是你让我快点回来的么?”黎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人类就是善变。” 夏凡决定站直挨打,“那……外面究竟是何事?” “没什么,”黎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片刻之后才兴致缺缺的回道,“不过是你们人类最爱干的事——屠杀同类罢了。” 第四十八章 第一堂课 人类……屠杀人类? 夏凡没有去追问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只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排斥与习以为常。 ——狐妖不想细说这个问题。 意识到此点的夏凡只得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 翌日一早,魏无双便已换好方士服,精神抖擞的出现在夏凡的住处门口。 “今天是首批新晋方士的头一回课,我们可不能迟到啰!” “知道了知道了,”夏凡打着哈欠走出大门。为了补齐引气修习时间,他昨晚端坐到凌晨两三点才睡,如今成了朝六晚五的公务员,他还真有点适应不过来。 此时拂晓刚过没多久,天边还是一片淡青色,经过一晚的过滤,空气里的柴火味已淡了许多。 季夏的炎热同样被大海所稀释,卷过街道的晨风都裹上了一丝清凉,用力吸上一口,甚至能品尝到些许微咸。 若是没有烧盐这回事,金霞城或许也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不过出了院墙没走多远,夏凡便看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只见许多穿着官府衙役服的人正沿着街道来回走动,似乎在搜索着什么,而百姓则避得远远的,指着墙边交头接耳。 夏凡顺着后者的目光扫视两圈,很快落在了一抹褐色上。 常识告诉他,那是鲜血干涸后的痕迹。 「不过是你们人类最爱干的事罢了。」 他脑海中忽然浮起昨晚黎说过的话。 这莫非就是昨天的惨叫声来源? “你昨天有听到什么异常响动吗?”他问魏无双。 “没啊,我很早就睡了,睁开眼就已是天亮。”同乡摸了摸脑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还真是无忧无虑的富二代啊……夏凡将自己听到的动静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狐妖的部分。 “原来如此,”魏无双恍然,随后又皱紧眉头,“我猜……大概是帮派所为吧。” “帮派?” “嗯,金霞城不比凤华县,人多势力也多,我来这做买卖时也被他们堵截过,交了点钱才脱身。至于这儿具体有哪些帮派,我也不大清楚。” 夏凡点点头,将目光重新移回到血迹上。 显然这是一场持续了很久的追杀,血迹沿着街道一路洒开,受害者也应该不止一人。 朝枢密府方向前行数百米后,围观百姓突然多了不少,而十来名衙役更是团团将一处民房大院围住,不让众人靠近。 显然这儿便是案件的源头。 “我记得枢密府也能参与办案吧?”夏凡小声问。 “没错,但只限于邪祟事件,这件事跟我们无关。”魏无双同样压低声音道。 “何以见得?” “你看,”他指向院门口的一堆铁器,“那应该就是官府搜出来的凶器吧,上面还沾着血呢。我没听说过邪祟也会舞刀弄棍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如此。 那堆铁器里有几把刀剑,但更多的是锄头、铁锹和菜刀——显然袭击者占据着器械上的优势。 夏凡还注意到有衙役不断从院内抬出尸体,透过人墙,他能依稀看到有几具尸体衣服上绣有奇怪的图标。 那似乎是一朵白色的花。 并且花瓣的造型……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魏无双或许猜得没错,这起事件应该只是一场普通的凶杀而已。 唯独让他有些介怀的是,那些官差注意到他们两人身上的黑色方士袍后,都不约而同的向内靠了靠,使人墙更紧密了些,仿佛他俩不是启国公务员,而是凶案嫌疑人一样。 这种排斥行径让夏凡放弃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到达枢密府时太阳刚刚爬过墙头,两人踩着六点的钟声步入知微殿内堂,宽敞的屋子里已经有四人在等着他们了。 显然这四人加上他们两个,便是接待官口中的首批新晋方士。 “采花贼?”一名女子惊讶道。 夏凡定眼一看,发现对方竟是洛悠儿。 随着这话一出口,其他三人望过来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不对,采花贼是什么意思?” “偷偷溜进未婚女子的闺房,通常意义上来说就是采花贼。” “那是考试!”他连忙辩解道,“而且我也不是冲着人去的,灵火之源才是我的目标!这点你和你师姐不都认可了吗!” “唔,那改成偷土贼总没问题了吧?”洛悠儿有理有据道。 夏凡决定放弃争辩。 “哼,无聊的闹剧。”另一名身穿华服、样貌英俊的男子移开视线,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上官彩,从上元城赶过来的。”洛悠儿身边的女子则大方的走过来拱手道,“初次见面,还请多关照。” 复姓么……夏凡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齐刘海、单马尾,个头不高不矮,脸上有雀斑,鼻梁微塌,样貌普通,身上也看不到明显的首饰,并不像出身名门的样子。 唯一的亮点是她的那对眉眼。 高挑的柳叶眉配上微微上挑的眼睛,给人一种英气十足的感觉。 “岳锋,来自肃州。”最后一人简单介绍道。 比起之前那名贵公子,此男子的衣着装饰就随性了许多,连头冠都没戴,仅仅用布条扎了个发髻,凸显一个潇洒自在。 只是夏凡注意到,他因为抱胸站立而露在方士服外的前臂颇为粗壮,手背指节高高隆起,疤痕印也不少,无疑经过长期的磨练。 “我是夏凡,这位是我的同乡,叫魏无双,我们都来自凤华县。”夏凡露出“和善”的笑容,不管如何,这些方士就是他以后需要长期相处的同事了,打好人际关系总不会错。 “哦,你们都到了?”就在这时,一名头发半白、年约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进来——尽管他的年岁较这个时代来说已是高龄,但脚步不见有丝毫迟钝,嗓音也饱含中气。“不错,这次总算没有傻子加入枢密府。各位都坐下吧,我姓章名崖,你们叫我章师、章教习、章夫子都行,唯独不要叫章大人,明白了吗?同样,你们也不必自称弟子,我教导你们不过是分内之事,并无师徒情谊可言。记住的话就给老夫应一声!” 大家半天才反应过来,陆陆续续道,“我等记住了。” 这就是六品问道的行事风格吗?夏凡心底讶异不已,师徒关系的分量在某种程度上堪比血缘,甚至老师与学生之间一代代形成派系都屡见不鲜,他居然压根不在乎? “很好,不要忘了各位是枢密府方士,提升自己的实力比什么礼节都重要。”章夫子满意的点点头,“这一堂课,老夫要教你们的便是如何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气。”他翻开一个小本子,“我点到名的方士站到台上来。” 第四十九章 心性 终于来了! 不是便宜师父的经验学和江湖伎俩,而是这个时代关于方术的系统教学! 夏凡聚集起精神,满怀期待的竖起耳朵——只见章夫子先叫出洛悠儿的名字,随后将自己的金章插入身后墙上的一个凹槽中。 伴随“咔嚓”一声轻响,墙体上现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暗柜。 众人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叹,没想到看似空荡的内堂中还藏有如此玄机。 夏凡的目光则被暗柜中的物品吸引住了。 ——那是一件美轮美奂的青铜器。 它差不多有半米高,底部类似三叉高脚杯,只是杯身更长,无法一手抓握。而它的上方横架着一个八边形轮盘,每边还挂着一个小方盒。轮盘中间有支梁与中央的杯体相连,其顶部正悬着一根金色长针。 抛开它尚不明了的用途,光看外形便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从杯角到杯身皆有浮雕覆盖,轮盘更是镂空设计,体积较下半截大出数倍,却一点也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放到后世出土绝对是镇馆级别的作品。 “此乃灵台,用于衡量方士的心性,我想某些世家子弟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章夫子介绍说。 洛悠儿仔细打量了一番,“洛家的幽州府里确实有叫灵台的东西,不过看上去没有这么漂亮,而且只有被大师父认可的弟子才允许接触它。” “呵,小姑娘,你所谓的漂亮不值一文,灵台贵重之处在于所使用的材料,把基座铸成这样子存粹是显摆行为,依老夫看根本毫无必要。”他一张口就把堪称艺术品的造物贬得一无是处,“来,把你的手伸出来握住杯子,然后将气引导至杯上,就像平时你们给木剑灌气一样。” 洛悠儿愣了下,“可这是金铁之物……” 对气的亲和度上,活物要大于死物,而死掉的活物则介于两者之间,这也是为何方士通常佩戴木剑的原因。 “那只是外壳而已,所以老夫才说,灵台的好坏取决于内部材料。好了,别废话了,让你做就快照做!” 洛悠儿被吓得缩了缩脖子,赶紧将手伸了过去。 约莫数分钟后,夏凡看到灵台顶端的金针缓缓抖动起来。 左右旋转两圈后,它最终指向巽位方向。 同时巽位盒子里飘起了一张符纸,两者相互靠拢,半悬于空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一般。 “行了,这就是你的心性。下去吧。” 洛悠儿一脸茫然的回到座位上,显然没太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请问章……夫子,”夏凡习惯性的举起手问道,“这心性到底是指何物?” 章夫子眯眼望向他,眉头微微皱起。 陡然的沉默让屋子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一旁的魏无双连连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大概是想让他赶紧道歉。 过了片刻,章夫子才一改常态,展颜大笑道,“哈哈哈哈……很好,这才是求学应有的样子!” “你们有些是世家出身,有些来自散门,知道的东西各不相同,难道我还得每次都问你们这个懂不懂,那个会不会不成?甭管什么场合,有问题就直接提出来,这儿不是朝廷六部,少把外面的那些风气带进来!” “听好了,天性决定人能否感知气的存在,心性则决定了人更擅长使用哪一类方术。前者先天而成,不可更改;后者因人而异,会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它们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 “例如那位小姑娘——”章夫子猛地指向洛悠儿,“她性子胆小,对自己并不自信,即使不明白的问题,也不敢当众问出来。我想恐怕只有在被人驱使时,她才会付诸行动——哪怕这行动并不是她所期望的。这像什么,不正是像飘渺不定、遇阻即散的风吗?” 洛悠儿目瞪口呆。 夏凡心中同样惊讶不小,联想到洛轻轻曾逼迫她来嗅自己身上味道时的情景,还真和对方说的有那么几分相似。 “可这风也有微风和飓风之分,”那名自称上官彩的女子插话道,“既然都为巽属,又如何界定测试者究竟属于哪一种?” “老夫就知道你们会陷入这个误区。”章夫子翘起胡子,似乎早有准备道,“你们觉得性子像风是一件坏事吗?胆小从反面来讲意味着谨慎,不自信则可避免自大自满——修炼既是修身,也是修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心性,发扬自己的优点,克服自己的不足,永远是修习路上最重要的主题。当你能收放自如时,自然可一边清风拂面,一边以飓风摧之!” 上官彩愣了愣,随后才拱手道,“受教了。” 这枢密府的老师还有点水平啊……夏凡心道,无论从条理还是口才上来说都比自己的便宜师父高出好几个层次了。 “术法由心而生,所以心性如何,决定了你们更善于使用哪类方术。”对方接着说道,“当然这不代表你们无法施展其他方术,只是学起来会事倍功半,效果也大不如心性契合者。另外,就算是和自己同属性的术法,不同的人施展也会有极大的区别——它取决于熟练程度、理解能力和个人感悟,因此各位无需贪多,与其样样会一点,不如将一种方术发挥到极致。” “当你们与其他方士合作除祟时,别忘了介绍下自己的卦属和最惯用的方术。没有人能面面俱到,相互配合、各施所长才是正确的处置方式。我见过的天才何其多也,其中刚愎自用的家伙,通常都活不长。” “那么下一个,岳锋。” 剩下的四人依次登台,其结果分别是:岳锋,属艮。 上官彩,属离。 魏无双,属兑。 王任之,属坎。 最后一个总算轮到了夏凡。 夏凡走到暗柜前,依照众人的姿势握住杯身——他能感受到气并非贴着灵台外壁攀行,而是顺着内部的骨架扩散开来。这青铜器或许只是起一个固定作用,导气的仍是内部类似于木料的东西。 同时近距离的观察还让他发现,轮盘上挂着的方盒子里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大概正是这些材料与气产生了联动作用,才让悬于轮盘上的金针有了指向效果。那些浮雕说不定也不是单纯的装饰,而是某种符印。 简单来说,这座灵台构成了一个简单的“术”。 一个将无形之「气」转化为现实之「力」的术。 数息之后,金针落在了震位上,针尖和方盒之间甚至出现了几道闪烁的电弧。 第五十章 问答 章夫子难得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沉吟了片刻才说道,“属震吗……倒也像是你刚才的风格。” “啧啧,居然是这么个少见的心性。”之前连名字都懒得报的王任之此刻却像是来了兴致,“喂,我说你干脆转行吧,别当方士了。听说震术的材料千金难求,你总不能只靠一把木剑去降妖除魔吧?当个镖师或教头或许更适合你。” “你这么说太过分了吧,青山镇士考可是多亏了夏凡才——”说到一半洛悠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捂住了嘴巴。 “过分?”王任之耸耸肩,“我们可是要一起行动的小队,队里有个拖后腿的对大家来说都是种风险。至于你说的士考,我觉得并不能作为依据——先不论考场众多,光是好几百考生共同参与这点上,凭什么能认为是一个人的功劳?难道没有他,青山镇士考就连一个合格者也不会有吗?” “呜……”洛悠儿一时无法反驳。 “不过若是悠儿你坚持的话,我也不是非要将他踢出队伍不可,”王任之轻叹口气,“毕竟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最多就是辛苦自己一点罢了。” “那你就多辛苦下吧。”洛悠儿几乎不假思索的回道。 这回轮到王任之愕然了。 当事者夏凡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他原以为小姑娘一直排斥自己来着,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为了他说话,而且驳的还是一个帅哥的面子。 没有什么比看长相超过自己的人吃瘪更舒心的事了。 而此时洛悠儿偏过头来,朝他悄悄比了个张牙舞爪的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 夏凡琢磨了好一会儿,差点没喷出口水来。 她该不会是模拟螃蟹,提醒自己用油炸螃蟹来回报吧? “夫子,”岳锋忽然开口道,“既然您说心性是后天而成,那这卦属岂不是也能人为的加以改变? “呵呵呵……好问题。”章夫子捋了捋自己的尖角胡须,“事实上枢密府曾做过一场详细的试验,来证明心性的可塑造性。简单来说,就是将十名同卦属的孩子分两组培养,一组衣食无忧,一组放养街头,最后确实有三人的卦属发生了变化。只是这代价也非同一般,性情的大变让他们再也无法在术法上更进一步,换而言之,卦属确实可以人为改变,但截然不同的心性也让他们变成了另一个人。” “根据枢密府记载,突然变换卦属还不影响修习的例子确实有,只不过都属于特殊情况,且难以复刻。比如重伤后丧失记忆,或是精神错乱之人。”他望向夏凡,“你也不必灰心,震属虽难以精进,但也不是没有闯出来的方士。你可以先考虑其他术法,甚至是江湖功法,等积累一定功勋升至六品以上时,就能直接向枢密府申请材料了。” 居然还有对照组试验,枢密府上百年的积累果然不容小觑啊。 “多谢章师提醒。”夏凡有所保留道。他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跟随师父流浪时他便注意到,有些术法他能很容易的模仿出来,而有的则困难得多,往往一两个月才初见苗头。只不过师父老唠叨学习方术是一个长期过程,花上三四年去掌握都正常,他也就没有再多问。 唯独那个连师父都不会的震术,他仅仅按对方的“口述”,照葫芦画瓢的构想了一番,就已经能感觉到体内的气开始蠢蠢欲动,速度比之前所学的任何一种术都快。正因为如此,他才将大多数精力都用在了尝试和改进震术上。 现在,夏凡总算得到了一个系统的解答。 至于按心性来分类,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就像前世有人的擅长理工,而有的人擅长艺术一样。思想塑造性格的同时,性格也会反过来强化思想。 “您刚才说到功勋,”洛悠儿好奇道,“请问这枢密府的晋升方法是什么?一共又有多少品级?” “小姑娘,现在就开始想升官的事了么?不错!这种事就是要早点谋划。”章夫子赞许道,“枢密府和六部不同,品级是品级,职务是职务,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从入门开始,方士一共有八品,分别是初开、守心、问道、试锋、百刃、镇守、青剑、羽衣。当你们为枢密府斩除邪祟、创造术法、改进材料与符箓、或是立下其他丰功伟业时,就有可能获得升迁。而职务嘛……比方说老夫所任的教习官,无论干上多久,都只是分内之责,是无法获得功勋的。” “但您也曾对付过邪祟。” “的确,所以我才是六品问道,但也只是六品了。”他语气中隐隐有些遗憾。“至于职务,一部分是为了方便称呼,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和朝廷六部对接。那些没法感气的蠢材永远不会明白,决定地位高低的不是屁股底下的那张方椅,而是自身所拥有的实力。” “好了,品级的事就先说到这里。既然你们都已完成了心性鉴定,之后可以自行去录部的藏书库,凭方士印章借阅想要了解的方术。”章夫子最后做总结道。 “请问……什么类型的方术都可以吗?”魏无双意外道,“不需要额外花钱?” “倘若花钱就能多学一个方术,那枢密府估计要倒贴钱求着你们学了。”章夫子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傻瓜,“方士越强,代表着枢密府越强,上面有什么理由在增强你们的实力上设卡?除开不可将书籍带出,且不得向非方士传授府内所学到的一切以外,录部也没有别的更多限制了。” “呵,胖子,你以为那些方术是你想学就能学会的吗?”王任之大概是重新振作过来,又将讥笑目标对准了魏无双,“方术免费,不代表药材和筹纸也免费,一口气学太多小心穷死。” “呃……如果不是太贵的材料,我应该能负担得起。”魏无双小声反驳道。 “哦?那倒是我小看你了。不过钱只能解决最基本的问题,能学多少还得看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可是觉醒三年不到,就在士考中拿下前十名的人。” “前十名……王兄为何不去上元城?” “你们羡慕上元,我可不羡慕。那地方有钱随时都能去,但论自在,哪比得上金霞城?哎,也就土包子会盲目向往大城市了。” 夏凡算看出来了,这个姓王的家伙绝对非富即贵,或是两者皆有,家世在金霞城应该能排得上号的那种,不然不可能如此口无遮拦——特别是在枢密府内。至少他在吹嘘自己时,章夫子也只是旁观,丝毫没有干涉的意思。 他并不像是刻意针对谁,而是习惯这般说话了。 “我也想请教一个问题。”上官彩站起身道,“我曾目睹过方士之间的战斗,老实说……拙劣至极,若对上一个老练的江湖人士或武林中人,都不可能有任何还手之力。特别是将自己的术法喊出来这点……上品方士难道也是如此吗?” 这个提问角度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连夏凡也很想知道答案。 “今年的第一批新晋方士还真不错,比三年前的那几批要机灵多了。”章夫子满意的点点头,“当然不必!术由心而发,转念即至,又何须借助口将它说出来?但是即便是镇守、乃至青剑,在一些场合依旧会将术法大声念出,你们猜这是为何?” “强化自己的意识?”岳锋试着回答道。 “正确,将想法道出可以视作心身合一,水平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念出来的效果必定比不念要强,如果对自己的局势毫无影响,说出来又何妨?另外,若是你意识够清晰,语言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进攻手段——比如念出来的术和所想之术截然相反。” “原来是这么回事……”上官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对手如果是邪祟的话,喊出来总是好的?”洛悠儿则恍然大悟的一拍手掌,“反正它们听不懂人话!” “正是如此。”夫子大笑起来。 等到笑声稍息,夏凡再次举起了手。 “我可以问一个跟术法无关的问题吗?” “哦?问吧。” “我在凤华县时,遇到过一位老婆婆。”他详细将三天前的遭遇讲出,“枢密府是处理邪祟事件的朝廷机构,为什么要价会高到一户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地步?方士不应该守护一方,保他人不受邪祟侵害吗?” 这回章夫子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片刻,之后才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第五十一章 自己的想法 夏凡怔住,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黎曾说过的话。 「你不会觉得,枢密府是专门用来对付邪异的吧?」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王任之捧腹道,“姓夏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八品官了?这天下是普通人多,还是官多?是普通人重要,还是官重要?如果随便哪个人有难我们都要去救,你忙得过来么!” “可是我之前明明有遇到主动消灭邪祟的枢密府方士……” “难不成你觉得他们都是免费出马的?”王任之摊开手,“好好想一想,那些凡夫俗子分得清什么是邪祟,什么是自己的臆想吗?不设一道门槛只会让大家疲于奔命,到最后发现要解决的,却是趴在房梁的蛇,或是躲在床脚的野猫罢了!何况几十两银子对于一条命而言很贵么?这至少能让他们在请求枢密府帮助之前先过一遍脑子,而不是把臆想当作现实!” “若是有人连这几十两银子都掏不出呢?”夏凡皱起眉头。 “那就死了好啦。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死、饿死、累死、苦死、穷死,多一个被邪祟害死的也没啥区别。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加入枢密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钱、为了高人一等么?真想帮助那些人,你大可以周游天下,当人们口中的‘夏道长’啊!” “够了。”章夫子挥手打断王任之的讥讽,转向夏凡说道,“枢密府的职责是镇守天下,而不是当补锅匠。假使地方上出现严重的邪祟事件,令部自然会派方士进行处置,所需花销也会找当地主官收取,这已算是庇护世人了。但我们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王任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事实。方士的数量终归有限,我们不应该把精力放在那等小事上。” 只是……小事么?夏凡下意识道,“那大事是什么?” 如此反问已经有了质询之意。 章夫子的语气明显不悦起来,他伸手朝北边拱了拱,“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拱卫圣上,护我大启了。正因为天下太平,你们才会在这儿,若战事爆发,你们可都是要肩负使命,为大启效力的。” “诶,我们还要上战场的吗?”魏无双惊讶道。 “不然呢?二位不会才知道吧。”王任之嗤笑一声,“方术能消灭邪祟,自然也能消灭人。要是对阵一方有方士,而一方没有,必然是后者一败涂地。你看,方士是如此重要,甚至能决定一国之兴衰,你说的那些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章夫子接着他的话说道,“等你升到高层自然会明白,方士在情报、邦交、治世、谋略等方面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也是此机构为何会被称作枢密府的原因——它是圣上掌握天下的中枢,亦是世间奥秘的看守人。只可惜以你现在的想法,只怕很难再有所精进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夏凡,就好像他已失去教导的价值一般,“若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这就带你们去录部走一趟吧。” …… 待到下午四五时左右,众人才陆续离开枢密府。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夏凡仍未从那番对话中回过神来。之后章夫子并未对他多作刁难,进入录部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可望着那满屋子的书籍,他却始终难以集中起精神。 “夏兄,你还好吧?”魏无双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是我过于冒失了。”夏凡长出口气,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基本错误,便是又将过去的固有观念套在了枢密府头上。 从理性角度思考,王任之并没有说错,青山镇士考合格者一百八十九人,就算一届有五个考场开考,也不过一千人。而光是申州一地,就有三城十六县,人口过百万。如此悬殊的数量差距,加上落后的交通环境,注定方士不可能处理到每一桩邪祟事件。 所谓几十两银子的筛分线,其实也不过是个幌子——因为枢密府并不要求方士有求必应。对于离大城比较近的乡、县或许还能受到关照,那些偏远地方的小村镇光是传递消息就要十天半月,愿意为此跑上一趟的方士恐怕屈指可数。 这估计也是枢密府对非编制内的感气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由。 但从感性角度上,他很难接受枢密府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喂,你们两个等等!”身后忽然传来的洛悠儿的喊声。 两人回过头去,只见洛悠儿拉着上官彩一路小跑过来。 “洛姑娘,上官姑娘。”魏无双欣喜道,“你们也住东边那片大院吗?” “是啊,我就住在她隔壁。”洛悠儿点点头,“虽然房子破了点,但师姐说钱省着花总没错。” 同乡忍不住扬起嘴角,“那我们正好可以一道归家。”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夏凡收拾了下心情,对洛悠儿说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啦?嘲笑我的名次就等于嘲笑你自己噢!”洛悠儿做了个鬼脸,“不过这次士考确实很蹊跷,我还没回幽州,任免令就已经送到了大师兄手上。老实说,一开始让我一个人来金霞我还挺不安的,不过看到你在我就放心多啦。” 魏无双望向夏凡的眼神顿时变得怪异了。 “可我记得一碰面时,你喊他叫采花贼。”上官彩狐疑的扫了他一眼。 “那是事实啊,而且主要是我的师姐很相信他。”洛悠儿嘟嘴道,“师姐的判断总是对的,如果她认为没问题,那我觉得……此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你师姐是……” “幽州大名鼎鼎的洛轻轻啦。” 魏无双的神情已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不……魏兄,你待会听我解释。夏凡心里有点苦。 “对了,你最后为什么不申辩?”洛悠儿话题一转,振声质问道,“师姐之后气了好几天,她觉得你没站出来,就是在破坏士考秩序,就是在助长不公的蔓延!往小了说是毁自己前程,往大了说是动摇启国根本!”她稍稍停顿,又补充了句,“——这是她的原话。” 你师姐还真是……正道的光啊。夏凡略有些尴尬道,“我加入枢密府的目的只是想研究方术而已,去京畿还是去金霞都不重要,所以当时——” “骗人。”小姑娘打断了他的辩解。 “啥?” “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刚才又为何要跟夫子争辩?”洛悠儿用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说道,“其他人能不能得救,跟你研究方术有关系吗?夏凡,你真的清楚自己的想法吗?” 夏凡愣住。 心里如惊雷掠过。 第五十二章 突发案件 他本想说当然,但这短短两个字竟一时开不了口。 夏凡扪心自问,自己的初衷并未改变,然而时至今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横梗在了目标之前。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老太太欣喜万分向他道谢的情景。 “我觉得你还是少思考这种问题为好。”上官彩冷不丁凑过来道,“枢密府这么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你或许有你的想法,但它为何要听你的?你还能让它用正眼瞅你一眼不成?” “上官姐,你在说什么啊?”洛悠儿疑惑道。 “没什么,我之前住在京畿,见过太多不知天高地后的人。空有一身想法,却没有实现的力量,最终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她耸耸肩,“其实我也是如此,所以才会被分配到申州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夏凡摇摇头。 “实际上你懂,只是不愿承认而已。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就是认清现实,少去跟枢密府较劲。”上官彩背着手向前走道,“我们方士啊,老老实实听上面的命令就行。有空去帮助下普通人,赚点额外收入也挺好的。说不定几年后你还厌倦了呢。” “他还能有几年好待么?”洛悠儿深表怀疑,“当时那气氛,我都怀疑夫子要把他当场赶出去了。” “赶走也正常,不过章夫子既然没这么做,估计是想再给他一个机会,以观后效吧?” 上官彩回过头,扬起嘴角,“然而枢密府无论是什么样子,你都不会舍得放弃现有的一切,我说的对吧,夏公子?” 被她这么一激,夏凡的心绪反倒平复下来。 没错,空想毫无意义,他现在改变不了不代表以后也是如此,何况研究方术和消灭邪祟并不冲突,他没必要拘于一时。 “我怎么做跟你无关,多谢你关心了。” “不用客气。”她竟丝毫没有推托的意思。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见气氛有些怪异,魏无双主动提议道,“今天要不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请客,算是金霞城第一批方士小队建成宴!” “同意!”洛悠儿立刻振臂附和。 “我无所谓,”上官彩瞟了眼夏凡,“就看这位了。” “夏兄……”魏无双挤眼道。 夏凡叹了口气,虽然被上官彩呛了一顿,但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现在拒绝,反倒显得他有些小气了。加上同乡的面子,他陪上一趟也无妨。 顺带还能给黎打包点好吃的。 “我知道啦,走吧。” …… 接下来的一周,夏凡的生活变得意外规整起来。 类似公务员上班打卡,方士每天也要一早去枢密府报道,确认今日有无新任务需要处理。而新晋者还要花一上午时间来接受培训。比如一些施术技巧,以及如何分辨邪祟、并针对其弱点进行攻击。 特别是在施术技巧上,枢密府做了相当多的改进,例如方士服共有六到八个口袋,可以分门别类的放入药材;掏材料的动作也有相应规范,两指法和四指法能在单手情况下摸出二到四种不同类别的材料,比起士考时考生五花八门的施术姿势,这些快抽动作居然有种侠士对决的潇洒。 而更极端一点的,则是将符箓纹在手臂上,使方士无需药材也能施展二重术。只是这种做法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相悖,而且一旦纹下就没法再加以改进,因此选择这么做的方士并不多。 另外夏凡发现,反复施展方术确实确实能加强术的效果。譬如自从在青山镇毫无保留的施展了一次震术后,他发现自己的术法能力再次得到的精进。这并非一种模糊的感觉,而是能实实在在观测得到。 以前他不借助引子和符纸施展一重术时,只能在皮肤上感受到一丝微麻,但现在,他已能在指尖拉出一小道电光,同时伴随的还有一阵刺痛。 这倒是和他过去熟知的常理略有出入的地方——控制变量法在这儿不起作用,或者说,术法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所想」,也加入到了变量之中。可惜的是,一重术和三重术消耗的气基本相同,对效果的提升亦接近于无。 上午的课上完后,下午便是自由时间。 他们这一伙人最常去的地方是录部,那里存放着众多书籍与密录,但术法数量并没有夏凡想象的多。例如震术一项上,除开他已经掌握的雷鸣术外,其余完整的密录只有两本,分别是流光术与蛇影术。 章夫子的解释是,世间流传的大多是基础术法,经过长期运用和感悟后,这些术法将打上个人的烙印,施展时会各具特点。至于施术者做了哪些改进,积累下哪些经验,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愿不愿意公布出来,完全取决于个人,枢密府亦无法干涉。 这个说法倒也从侧面印证了八门方术中,为何震术最少——光是平日里想试验下新的感悟就得花费个几十上百两银子,还不一定出成果,正常人恐怕都会知难而退。 新学习的震术「流光」很好理解,差不多是雷鸣术的弱化版,不受地形影响,即使在洞穴等隔绝天空的地方也能正常施展,效果为一道从掌中迸发而出的电弧。 而震术「蛇影」就很稀奇了,它需要的材料居然是新鲜的蛇脊椎,按照密录的描述,此术能在短时间内提高身体的反应速度与五感的敏锐度。只可惜这药引着实有些偏门,他想体验下都无从入手。 相比学习成本高昂的方术,另一类书籍引起了夏凡的兴趣。 他发现录部里竟还收集了不少江湖武功。 这里面便有洛轻轻提到过的身法。 只是这些身法并没有玄乎到左脚背踩右脚背、轻身一跃便可飞天的程度,大多都是步伐与气息的配合,来达到更高的行动效率。 除了常见的身法与拳脚棍棒功夫,夏凡甚至找到了几本冠以“点穴”、“秘传”、“神功”之名的书册。 只不过在这些书的封面上,都贴着一张醒目的红色纸条,上面写着「未经验证,缺乏原理描述,效果存疑,请谨慎练习」的字样。 看来枢密府的科学素养还挺高的。 另外在录部里,他还找到了几本介绍世家的书籍——原来无论方家也好,洛家也罢,最早都源自拥有从龙之功的功臣。为了庇佑其家族长盛不衰,圣上将招集天下感气之人的职责交给了这些有功者,也变相减轻了枢密府的负担。而禁止术法知识外传这一点,又使得世家无法独立于枢密府存在,想要往上爬,就必须成为体制内的方士。 换而言之,洛悠儿和洛轻轻并没有任何亲缘上的关系,她们只是恰巧被幽州洛家收入其中罢了。这也算是解答了夏凡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感气既然是天性决定,无法人为控制,那么世家是如何积攒出一大票感气之人的。 同时散门的存在就好理解了,要么是像他这样早早被人捡走,从另一条途径接触术法世界;要么就像魏无双那样,家中有些底蕴,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世家,哪怕学不成也不愿改姓。 他甚至有理由怀疑,真正有权势的富家子弟即便不依靠世家,也能得到和洛轻轻差不多水平的方术教育,或者直接免试进入枢密府。 毕竟特招这种东西,任何时代都存在。 一周下来,夏凡在方术常识方面得到了极大补充,基本算是追上了世家弟子的进度——毕竟绝大部分术法知识被枢密府垄断的情况下,后者的先发优势更多在于识字启蒙与引气时长上。 学习之余,他还抽时间光顾了两、三次金霞城的几家铁匠铺,将自己的底牌拆散让他们打造。纯铜——也就是赤铜的价格并不算高,比熟铁还便宜那么一丢丢,带磁性的磁铁石更是白菜价,材料成本比起雷击木来说不到九牛一毛。 唯一的难点在于把铜炼制成铜丝,古代没有专门的拉丝设备,只能靠铁匠手工打磨。如此一来,效率就下降了许多。七天时间里,他一共制备出四个磁石铜环,平均每个价格半两银子,其中绝大一部分是手工费。 加入枢密府后的规律生活让夏凡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饥饿与奔波离他远去,他再也不必睡觉时衣不离身,时刻提防野兽或其他流民的袭击。 就在夏凡以为这将是成为方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内容,一道传入金霞城的急讯打破了这份平静。 早晨报道时,章夫子将他们罕见的带到了令部。 一名六品方士接过了领队之职。 “我乃枢密府神判官,姓张,擅长坤术,你们叫我张神判即可。昨日收到申州高山县上报,县内出现疑似邪祟案件,目前已威胁到全县安危。”他环顾众人,缓缓说到,“令部从事方大人命我带队前往处置,这也是检验你们所学成果的好机会。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准备,辰时正点出发!” 第五十三章 高山阴云 神判官并非指某人断案高超、本领了得,而是和教习官一样,为枢密府内特有的职务称呼。 当令部调查案件时,通常会派出一个或多个小队,这些小队往往会以老带新的形式进行混编,人数在五到十人不等,而神判官则是小队的领头者,品级通常在七到五品之间。 这次案件报告不是来自于个人,而是由高山县县令报告,意味着它已不是体制外的那些散门修士能解决的事件。 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里,夏凡赶回了一趟住所,他原本打算知会黎一声,让她这几天自己解决晚饭,没料想她听到是官方案件后,拒绝了他的提议,并要求跟随前往。夏凡见她意见已决,只好给她充足的银两,让她注意隐藏好行踪,自行搭乘马车前往高山县。 接下来夏凡见识到了什么叫“枢密府速度”。 整个小队全员骑乘,不会骑马的则由专门的骑师共驾,一人双马,一路小跑不停。抵达驿站后全队更换马匹,仅仅两个多小时便赶到了常规车程需要半天以上的高山县。 翻身下马后,夏凡摸了摸发麻的屁股,决定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不然和骑师挤在狭小的马背上,还要忍受王任之的嘲笑,这样糟糕的经历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张大人,可算把您等来了。”高山县知县已经在衙门口等候,见枢密府一行人到达,连忙上前迎接道,“您是想先歇息,还是直接去现场?” “胡大人,办事要紧,先看现场吧。” “明白明白。”知县朝自己的捕头挥挥手,“开道,去案发的地方!” “是,大人。” 在赶路途中,张神判便已向夏凡等人介绍过一遍目的地的基本情况——此地的知县姓胡名怀仁,官至七品,治下人口约五万。单论规模,高山县放到其他地方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县城,但在这儿,它却具有特殊的意义。 作为离金霞城最近的一个县,高山县的主要职责是为主城供应粮食。虽然名字里有山一字,但丝毫不影响它作为金霞粮仓的地位。一道由北往南的山脉仅仅是将它和大海隔开,而它的西面却是一块宽阔的平原。夏凡注意到来的路上,视野大部分时间都被方正的稻田所填满,等再过两个月,这儿应该已是一片金黄。 正因为供粮的重要性,枢密府才会如此迅速的响应高山县的报告。 穿过两条街巷后,捕头停下脚步,朝一处被封锁的大院里指了指。 “神判大人,这儿便是第一案发点。” 还未靠近院门,夏凡便闻到了一股恶心的腐臭味。 “说下当时的情况,谁最先发现问题的?”张神判抬腿迈过门槛,其他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回大人,是住在隔壁的孔家。两天前他们听到夜里钱家有响动,乒乒乓乓很是怪异,第二天拍打大门无人应后报的官。我率人赶到现场后,呃,赶到……之后……”捕头忽然有些结巴。 “之后怎么了?”张神判不耐烦道。 他咽了口唾沫,“赶到后找到了四具尸体——钱家四口悉数断气,死状异常惨烈。” 走进院子,臭味已十分浓郁,夏凡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坚持下来,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洛悠儿更是一副要吐出来的样子。 他记得对方的嗅觉颇为灵敏来着。 院子地上盖着四张麻布。 “掀开吧。”张神判说道。 “是。”捕头朝一旁的仵作使了个眼色,后者迟钝的掀起盖布。 “呕——”洛悠儿第一个捂嘴跑了出去。 接着是王任之和魏无双。 上官彩神色凝重,虽然看上去也不好受,却一步未退。 唯有岳锋表情如常。 无怪同伴难以忍受,夏凡如果不是长期接受过大芳小芳的洗礼,此刻只怕也跑出去了。 只见白布下的尸体呈现出极致的规整感,可谓横平竖直,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块。 问题在于,人不是木块。 钱家人仿佛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强行塞进了大小不一的方形空间里,但凡突出的部分,都被压得平平坦坦。这种不正常的压缩使得大量表皮破裂,骨骼折断,内部可谓一塌糊涂,但无论身躯再怎么残破,表面依旧平整,哪怕是最坚硬的头部也一样。 夏凡不禁想起了我的世界这款游戏。 然而在现实中看到方块人,他只觉得有些瘆得慌。 “除了钱家还有其他被害者吗?”张神判问。 “昨天多了一户薛家,离这儿只隔一条街。共死两人,有一人跑出屋子得以逃脱。” “两天内连续发生两起么……确实有上报的需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那个活下来的家伙,你们没有弄丢吧?” “怎么会,大人说笑了,”捕头陪笑道,“我们也是有经验的人,第一时间就把他关了起来。他现在正在自家院子里候着。” “不错,”张神判点点头,随后朝院子外喊道,“喂,吐完了没?完了就进来办事!章夫子应该教过你们,如何着手一起邪祟案件吧?到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 除非有能力直接还原出现场情况,否则方士也只能从问询与勘察这一部分开始。 夏凡提议将人分成两组,他和魏无双、洛悠儿检查现场,王任之、岳锋和上官彩去询问情况,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大多数人认同,除了洛悠儿。 “你不是在故意报复我吧!”她紧捂鼻子,瞪着眼睛含糊不清道,“如果我被熏死了,你要如何向师姐交代?” 喂……你这用词有点奇怪吧,我啥时候还要起到监护人之责了? “洛姑娘,”夏凡半蹲下身,双手按住对方的肩膀,用最诚挚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们是一个团队,对吧?” 她点点头。 “想要找到罪魁祸首,我们就必须掌握它的踪迹,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拥有如此高效的追踪能力?” 她面露犹豫。 “这是队伍的首次任务,以后大家能在枢密府里升多快,此次的表现绝对是关键,现在所有人都仰赖着你啊。” 她咬了下嘴唇。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正因为如此,才能凸显出你的不可取代性——就如同面对大荒煞夜时,你的师姐洛轻轻在众多考生面前挺身而出那样。” “我也能像师姐那样么……”她咕哝道。 “当然可以,只要你有一颗坚毅的心,超过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知道了。”洛悠儿似乎下定了决心。 成了。夏凡满意的想,看来自己的灌鸡汤水平依旧没有下降。 “其实……”她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低声说道,“我从没想过要超过师姐……只要不被她甩得太远就足够了。”说完她抿了抿嘴,快步走进了屋子。 望着对方那单纯的笑意,夏凡忽然有了一丝心虚的罪恶感。 第五十四章 现场 等洛悠儿检查完屋子,循着味道去外面寻找线索后,他和魏无双也在屋里忙碌起来。 房间里的陈设可谓一片狼藉,仿佛被野猪拱过一般,地上和墙上都有明显的喷发状血痕,而这些扇形印记,勾勒出了死者最后倒下的位置。 从看到被害者的第一眼起,这个案件就已能定性为「邪祟事件」。 普通的人类根本没办法让尸体变成这副模样,就算力气堪比液压机,也不可能保证表面的平整。 两人忍着变质的血腥味,很快确定了四名被害者的死因。 钱家男子和女子都死于衣柜的挤压,不过因为柜子一边有隔板,所以女子的尸体要更短一些。他们的大儿子则被抽屉夹死,小女倒下的地方离卧房最远,一直跑到院门口才停下。可惜那里放着的一个木桶要了她的命。 这结论并非异想天开,如果把尸首包裹起来,恰好能塞回到这些容器中。 衣柜与抽屉内部的残余血肉亦可证明它们曾容纳过死者。 在受到如此惊人压力的情况下,容器本身却不会被涨破,这种超乎常识的异象正是混沌的特性。唯有积和气所构成的邪祟,才具有这样的能力。 “夜晚邪祟出现时,最先遇害的应该钱家的一家之主。”夏凡捏着鼻子走到床边,面朝那个被鲜血染黑的衣柜,“他可能是起夜,没有注意到衣柜门已经打开。” “同意。”魏无双点点头,“他被拉进柜内时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所以一只手仍插在裤裈里。不过被挤压的惨叫惊醒了他老婆,而后者的第一个反应是将不到六岁的小女儿推下床,同时警告隔壁房的大儿子。” 夏凡望了眼衣柜上留下的锄头印,又将目光移向地上摔坏的油灯,“大儿子和邪祟进行了搏斗?” “恐怕只是想救下自己的母亲。” 结果显然是徒劳,光靠一把锄头并不足以击退邪祟,之后的事情走向便很清晰了,大儿子带着妹妹试图逃走,被邪祟拉入门边桌子的抽屉内。妹妹虽然最后一个被盯上,却因为年龄所限,终是未能逃过此劫。 接着两人又去了一趟薛家,情况大同小异,唯一特殊的,是其中一具尸体被压成了水缸的形状。 夏凡和魏无双对视一眼,脑海中已有了初步答案。 行踪不定,又不受火光影响,基本可以排除魅的可能。 对生灵抱有鲜明的敌意,主动攻击县里居民,又不太符合怪和魉的特性。 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 杀人者不是鬼就是魍。 它也是邪祟中最难缠的对手。 至于具体是哪一种,则要等到询问组收集完当事人情报才能确定。 也不知道黎现在到了哪……等待之余,夏凡忍不住看向西边。马车的速度肯定比不上双骑换乘,最快也得半天时间,希望她一路上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就在这时,街道对面忽然传来了一阵争执声。 夏凡好奇的走出院子,隔街相望——只见好几个当地居民和衙役起了冲突,其中还有两名老人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央求着什么。 那是受害者的家属么…… 但传入耳中的话语很快推翻了他的猜测。 ——他们竟是在祈求官府不要让枢密府再来插手邪祟事件。 “这已经是三年里的第六次,我们真的掏不出这笔钱了!” “求求您让大伙见胡大人一面吧!” “枢密府每来一次,就要收街坊一笔除邪税,这人没被邪祟害死,也要被钱给逼死了!官爷,求您开恩啊!” “要嚎别在这里嚎,没见那些大人正在办案吗!”衙役则不耐烦的用棒子驱赶着他们,“不叫枢密府,你去杀妖啊?想死往房梁上一挂就行,别连累其他人。别人都出得起这钱,你们怎么出不起?” “我夫君之前病了一场,花了不少积蓄……这钱就不能再缓一缓吗?” “草、草民也是!家里出了些变故——”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没钱不会把田产都卖了吗?知县大人又不是没给你们方法!每卖一亩田,就能减免三成税,自己死报着不放怪谁!” “可这邪祟也太多了啊!”老人的声音已有了哭腔,“一年来两次,卖田也坚持不了多久啊!” “是啊,官爷,田没了我们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会,你们可以去知县大人的田里干活啊。”衙役冷笑道,“又贱又懒,死了不是活该?我跟你们说清楚了,通知枢密府是圣上定下的规矩,那些大人的主要开销也是县衙担着,你们交的那几两银子的税钱,真以为能请到枢密府的六品神判?不过是弥补县里的损失,外加救济受害者罢了。至于邪祟多,那怪你们的命不好呗,这难道还是胡大人的错不成!?现在就给老子滚远点,不然叫你们好看!” 说完一阵乱棍将他们打散开来。 夏凡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想赶过去阻止,但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向张神判报告这件事,或者捅到令部从事那里?不……这样做毫无意义。经历过章夫子那回事后,他已学会更慎重的考虑问题——枢密府和启国的行政体系是两套班子,彼此互不干涉,枢密府绝不会因为此事插手高山县的税治。 何况……这点真的能改变吗? 除邪税完全可以换个名字,甚至改为捐输、摊派……只要知县有心,这笔钱就一定跑不掉。 他对此无能为力。 “夏兄,你怎么了?”魏无双的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刚才连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没事……”夏凡犹豫了下,“你这次出来,带了多少钱?” “我看看,”同乡摸出钱袋,“都是些铜板和碎银,合起来差不多二、三两?” 果然,一般人不会把大量现钱带在身上,一两千已经算多的了。 “哦,对了……我还带了两张金叶应急。”魏无双又补充了一句。 夏凡不由得精神一振,一张金叶差不多相当于五两白银,两张即是十两,加上自己带的一袋铜钱,应该能够那些人撑一阵子的了。 “能把金叶借我吗?等我下个月的俸禄发了就还你。” “夏兄何须客气,有需要拿去便是。”魏无双也不问理由,直接从袖口摸出卷好的金叶交到他手中。 谢谢你,资产阶级好伙伴。 夏凡拿着钱朝县民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但也比袖手旁观要好。 至少……能让自己暂时安心。 第五十五章 渊鬼 傍晚,知县将一整间客栈都腾了出来,以供他们一行人歇息。 望着大厅里满桌的美味佳肴,夏凡却提不起什么食欲。 “都过来交换下各自的情报,看看你们都发现了什么吧。”张神判拍手招呼道,“时间不等人,边吃边说也不妨事。” “那,我先来吧。”岳锋简明扼要的将幸存者的口述复述了一遍,“总之,此人在惊慌失措之下没有看清邪祟的样子,但确认了它能从一个容器瞬间转移到另一个容器,且个头不会超过一个三岁孩童……” 经过一番交流后,六人基本达成了一致。 邪祟不惧光、对生灵有显著敌意,体型不会太大,混沌特性表现为隔空行动,攻击方式则是将活物拉入狭窄的容器内,使其活活被挤死——从危害性和异常程度来看,应该是鬼无疑。 而在枢密府的《诸邪录》一书上,则能找到一个类似的记载。 「渊鬼」。 移行不定,形如鬼魅;所藏之处,宛若深渊。 “这个判断姑且算你们合格。”张神判点点头,“但十分为满分的话,我最多只能给你们五分。” “为何如此?”王任之意外道,“莫非是勘察那边出了什么遗漏?” “很简单,渊鬼不受阳光影响,你们怎么知道它不会仍潜藏在案发现场?” 这话一出,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夏凡突然想起来,张神判一进院门后就止步不前,压根没有去屋里看一眼的意思。 “我想你们应该不止一次靠近过柜子或能容纳东西的家什吧?如果它还在那儿,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回来?”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伸手指向洛悠儿,“而你,就是第一个出局者。” 洛悠儿脸色都有些白了。 是自己叫她去搜索的……夏凡只觉得嘴里有些发涩。 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 难怪师父会说,若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不要轻易介入邪祟事件中。 “那正确的做法是什么?”王任之忍不住追问道。 “当然是叫别人先进。”张神判捏起一颗枣子扔进嘴里,“高山县有衙役、有捕快,还有那么多居民,叫谁都可以。实在没人,把知县大人骗进去也不错。” “您……是认真的?” “记好了!在没有自保能力前,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他声音陡然提高一截,“方士只以完成枢密府任务为第一考虑,如果其他人解决不了邪祟,那么你就必须保全自己,让那些无法感气的凡俗之辈为自己创造胜机!” “若大家都是方士呢?”上官彩面无表情的问道。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张神判摊开手,“在与邪祟的战斗中,有所伤亡实乃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还真是一场逼近真实情况的操练啊……夏凡心里默默道,不对,应该说这就是实战,至少带头的张神判切身实际的演示了什么叫作保全自己。 见众人神情不太好看,神判把手往下压了压,“别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我只是想加深下你们的记忆,倘若鬼真藏在里面,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既然现在已有了目标,那么我们就来讨论下明天的灭鬼计划吧。” “明天吗?那今天晚上怎么办?” “无妨,这位天真小姑娘不是已经根据寻风术,确认了那只鬼的大致活动范围么?它虽然能在容器之间快速移动,没法敲定准确位置,但气味扩散的区域总不会骗人。我已让胡大人在那附近洒下灵火粉,同时撤走了里面的住户,应该能保一晚平安。” 灵火之源不止能作为一些方术的引子,还有弱化生者气息,干扰邪祟判断的作用,这也是夏凡加入枢密府后学到的知识。 原来他们几个在调查时,对方亦没有闲着。 “按照《诸邪录》记载,渊鬼行踪难测,必须先击碎它所在的容器,令它真身暴露,才可伺机杀之。”张神判抓起一把红枣,将桌上的碗碟刷刷推开,接着用十来颗枣子,快速摆出了案发地的街巷与民房布置。“所以与其去找它,不如让它来找我们。” 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将小半块县城的地图记在脑中,果然能升上去的方士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夏凡不由得对他高看了一眼。 神判最后伸出手指,用力按在该片区域的中心位置——那儿也正好是高山县里的一处大宅。“明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设伏引它进圈!” 众人不约而同的滚动了下喉咙。 “不必那么紧张,”他见大家无人相应,摇头笑了起来,“以有心算无心,邪祟也只不过是猎物而已。你们以后便会知道,有邪祟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啊!” “此话怎讲?”魏无双诧异道。 “小子,一看你就不够机灵。文官升官靠政绩,我们靠什么?还不是这些斩妖除祟的功劳?邪祟的威胁越大,回报也就越大,如果一个地方的邪祟被一扫而空,方士岂不是只能呆坐府中、荒废时光了?” “可章夫子说,我们还需要上战场……” “那是在战时。你连对付邪祟都紧张,遑论对付方士?那可不是士考程度的互殴,而是一念定生死的博弈。”张神判说到这里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回想一般,片刻之后才深吸一口气,睁眼环顾在场的所有方士,“听好了,邪祟并不可怕,它们有弱点,毫无神志可言。哪怕是最难缠的鬼,也只有最基本的趋利避害本能,但人不同——” “人呐,要比它们可怕一百倍。” 说完后他自顾自大笑起来。 笑完后不等大家有所反应,一把将剩下的枣子揣进怀里,丢下一句“我喜欢这个”,便径直挥手朝楼上走去。 “各位好好休息去吧!等到明天结束,你们也算是在升官的路上,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 回到自己房间不久,夏凡听到了窗外传来的轻叩声。 推开窗户,只见一个身影灵活的闪入屋内。 他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我之前还在想,你要是迷路了该怎么办。” 黎摘下斗笠,白了他一眼,“区区刚入门的方士,也想摆脱我的跟踪?别忘了我师父可是——” “是青剑,我知道啦。”夏凡好奇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不会也是根据气味吧?” “你以为我是狗?”黎露出嫌弃的神情,“找你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心思,随便在街上拉个人,给两三个铜板,问问金霞城方士的下落就全知道了。” 这……确实是朴素有效的追踪方法,夏凡叹服。 第五十六章 狐妖的训练二 他打开从下面包好带上来的食物,一一平摊在桌前。 “你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嗯哼,算你还记得有这么回事。” 黎从背后拔出尾巴,翻身跳上桌子,盘腿坐下,抓起一只肉包,双手捧着啃了起来。 比起初遇的时候,她现在已经不那么讲客气了。 “你明明可以不用跟过来的。”夏凡搬来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行凶的是一只渊鬼,明天应该就解决。” 倒不是他对小队的实力有信心,而是枢密府的除祟流程就很靠谱——先进行调查,确定是哪一类型的妖邪,再根据其弱点制定绞杀计划,完全符合便宜师父常唠叨的“准备万全再动手”的原则。 “谁知道呢——咕噜。”转眼间黎就已经将第三个肉包吞下肚子,“据我了解的情况,新晋方士的前三次任务最容易出问题,折损率也是最高的,不然你以为我想过来吗?” 夏凡琢磨了下,“等等,你这是在担心我?” “啊咳咳——”黎的第四只包子忽然卡在了嘴中,连拍好几下胸口才喘过气来,“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人类?听好了,你救过我的命,我答应跟你合作,除此以外再没其他的了!跟过来自然是为了不让前期投入打水漂啊,不然你人没了,我找谁去打听师父的下落啊?” “……说得有道理。” “哼,人类就喜欢自以为是。” 黎说完将目光转移到一块烤羊排上,并很快付诸了行动。 夏凡则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她吃东西的模样。 她嚼得很专注,咬到油脂肥厚的部位还会微微眯上眼睛,像是在享受肉香在口中绽开的感觉。 整个坐姿完全没有礼节可言,甚至还保留着一丝野性,但看起来却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条时不时摇晃一下的蓬松大尾巴——它收拢时可以不漏痕迹的塞进衣服里,完全敞开时却仿佛能将黎整个包围起来,实在让夏凡很好奇,它到底柔软到了什么程度。 “喂,能不能不要老盯着一个地方?”黎叹了口气,把尾巴身后挪了挪,“我知道它看起来很怪异,但总是憋在衣服里也很难受啊。”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夏凡摆摆手,“其实上次你对我用幻术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 “告诉什么?” “在幻术下,我看到的你依旧有长耳朵和尾巴。” 黎愣住。 “我之前所说的并不是安慰你,而是我本身就这么认为。”夏凡清了清喉咙,尽可能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在好奇了,‘真正’的狐妖尾巴是什么触感。所以……能不能让我摸一下?” 黎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一时有些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真有人类会觉得毛皮、兽耳和鳞片好看吗,不过此人本身就不太正常,这么一来似乎也说得过去。 那么,她应该拒绝吗? 黎想了想,没法从已有的经验中找到答案——毕竟人没有这些特征,她就算观察人类再久,也不可能碰上类似的例子。 师父有时候也会抚摸她的脊背与尾巴,但那都是让她变身为小狐狸后才做的事。 既然找不到参考答案,那么只需问自己就行咯? 黎意外的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任何抵触。 毕竟尾巴不是什么要害部位,不像心口、颈脖这种一旦被擒住就只能任人宰制的薄弱点,摸一摸也没什么大碍吧? 脑海里的念头如潮水般涌起,短短数息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她最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半藏在身后的尾巴也重新摆了出来。 夏凡伸手过去,手指很快便没入蓬松的毛发中——它并非单纯的柔软,来回移动时仍能感受到发根传来的阻力,而继续往下一点,便能碰触到温热的软骨。当把它抓在手中时,他甚至能感受到狐妖的身子紧绷起来。 黎一开始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很快她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在骗她。至少在抚摸尾巴的那一刻,对方的神情显得格外认真,并没有一丝勉强的感觉。 这家伙……就真那么想研究妖怪?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摸一会好了。以后自己也不必一直把尾巴藏着,至少到家时能自由的垂在身后。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胃口都好了不少,索性继续吃起东西来。 夏凡则是一本满足,不得不说,撸一只狐妖的愉悦感比撸猫要强上百倍,连带着之前略有不振的心情都恢复过来。 光是这尾巴,他都能玩上一年。 可惜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当她把晚餐吃完的一刻,也结束了他的生物多样性研究。 “你该开始修习了。”她收起尾巴,“引气入体是所有方士的根基,任何时候都不应松懈。” “好吧……”夏凡意犹未尽的握了握手掌,“我照做就是。” “这一次换一个练习方式。” “不会又是幻术吧?” “不,比那个要简单。”黎起身一跃,轻松跳到了屋梁之上——而那亦是蜡烛照不到的阴影区域。“等你引气开始后,我会从上方袭击你。你除了要进行基础修习,还必须保持警戒,如果被打中二十下,今天晚上你睡地板,我睡床。” “等下,这也能做到吗?”夏凡质疑道,“引气需要聚精会神,别说提防袭击了,有时候别人说话我都听不到,你的要求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相比之下,幻术或许还好撑一点…… “如果你想靠五官去感知,那自然是近乎不可能。”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别忘了,气本身无处不在,你若能注意到它们的细微变化,就有机会提前感知到袭击的到来。这也是为何镇守级别以上的方士极难对付的原因——他们的强大感知能力赋予了自身极高的警觉性,寻常攻击很难对他们造成威胁。” “还有这种技巧?” “没错,所以……准备好了!” 夏凡刚刚闭上眼,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尾巴横扫拍下椅子,摔了个五体投地。 “我还没感知到气呢——” “快速进入状态也是练习项目之一,一次!” 夏凡只得加速回到椅子上。 房间里一时间被啪啪拍击声和惨呼所占据,久久未能平息…… 第五十七章 伏击 …… 床终究被狐妖霸占住了。 望着躺在地铺上已陷入梦乡的夏凡,黎心中仍有些感慨。 从结果来看,他确实没能过关,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击中四十多次,光是摔跤吃的苦头都够他受的了。 黎对此并不意外。 从简单的感气到感知气的变化,这中间差的层次可谓天上地下,它不光需要天分,更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直至将其变成一种本能。 她意外的是,自己第十五下偷袭时,夏凡竟然就已经有了反应。 躲开显然是不可能的。 不过当她出尾的瞬间,她注意到对方的身体整个紧绷起来,头也微微倾斜,所避方向正是自己拍击的路线。 这简直不可思议! 记得师父拿这个训练她时,她花了半个月左右才能捕捉到周遭那微不可察的颤动,仿佛第一次向世界睁开一只不存在的眼睛一般。 但眼前这个人类,只用了两刻钟不到。 这得需要多浑厚的基础,才能如此神速的领悟到其中的诀窍? 问题在于,她是狐妖,天生就能感气,对这种训练本身就占有先发优势。而夏凡,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他甚至没有接受过世家的教育。 老实说,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收敛,才导致他通过别的途径发现破绽。 这也使得她后来加大了几分力度。 可即使如此,夏凡的闪避动作也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击,他破天荒的没让尾巴把自己打下椅子,只是稍微歪了歪。 当她宣布到此为止时,他居然还上了瘾,想再多练一会儿。 黎则以明天还要除祟的理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看着他熟睡的面容,狐妖忽然有种吃了亏的感觉。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但自己却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除开流浪多年,有个散门修士师父以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她是不是也该打听一下? 比如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为自己打下了如此坚实的基础? 黎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床上。 她这次来除了“保护投资”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那便是确保他只专注于处理邪祟这一件事上。 她以前也经常讥讽人类自欺欺人,眼中只有利益,对隐藏在邪祟之下的邪恶视而不见,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已没法再像过去那样轻松说出同样的话来。 因为她也和这份利益有了牵扯。 或许妖和人的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黎心头不由地浮上一缕失落。 不过这点失落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没错,她这么做的理由,都是为了早日救出师父。 至于自己的好恶荣辱,都早已掷之身后。 …… 第二天,高山县果然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 但灵火之源经太阳照射后便会失去效力,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得将渊鬼彻底消灭才行。 待到傍晚时分,夏凡一行人已经聚集在指定大宅中。 经过一天的准备,这栋临时被征用的房屋已经被改造成了理想的伏击地——所有家具被全部移除,不留任何一个可供渊鬼躲藏的容器;房屋四周由神判设下阵法,只允许邪祟进入,阵法未消解前不得逃脱。六人各站一个角落,形成合围圈,将渊鬼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厅堂中心;而张神判则是“主刀者”,由他负责揪出渊鬼,并给予其致命一击。 随着几个青铜烛台被点燃,大宅里总算有了火光,只是单靠这十来根蜡烛的光照,难以驱散屋内所有黑暗。房间周围仍有许多地方是一片漆黑,看得夏凡心中隐隐发毛。 特别是当火焰摇晃时,他总觉得那些同步伸缩的阴影中会突然钻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果然……想要研究邪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这不是士考考场,会有监考官控制局面与兜底。这是一次真正的除祟行动,就算身死,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要说为数不多让他感到安心的事情,便是同样隐藏在暗处的黎了。 虽然夏凡不知道对方是何时进入此地的,目前又藏匿于哪个位置,但只要一想到背后还有只狐妖随时等着支援自己,他便多了几分直面邪祟的信心。 “那个……请问神判,”大概是想缓解紧张气氛,魏无双忍不住问道,“既然渊鬼不畏阳光,为什么我们不选择白天设伏?” “不畏阳光的东西多得去了,癞蛤蟆、蛇、夜猫子、蝙蝠……哪个还能被太阳照死不成?那你觉得它们为何习惯于昼伏夜出?”张神判一边捣鼓着手头的抓鬼陷阱一边回道,“渊鬼也是同样的道理,不畏惧阳光不代表它喜欢当着众人的面行凶,然后被锄头敲个四分五裂。小子,你果然是这群人中最愚钝的一个。” 魏无双的脑袋顿时垂了下去。 不忍同乡陷入窘境,夏凡连忙救场道,“可我们只知道渊鬼的大致潜伏范围,想要把它引到这里来,应该还得需要诱饵吧?”他环顾周围一圈,“现在这儿什么也没有,它真的会上钩吗?” “饵料?”张神判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怎么会没有,饵早就已经挂在钩上了啊。” “什么?” “邪祟以气为生,没有气的话,它们不过是一堆冰冷僵硬的积而已。那么谁的气更多?普通人还是方士?” 夏凡怔了下才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含义。 “考虑到过于强盛的气也会让目标却步,我已事先在屋子里撒过灵火粉,”张神判咧开嘴角,他最喜欢欣赏的,就是新晋方士那震惊的表情,“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弱化存在,对于方士来说,那就是最好的佐料。” ——引诱渊鬼前来的,正是他们自己。 众人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猎人和猎物本就是随时可以对调的关系——它在狩猎我们的同时,也在被我们狩猎着。总体来说,很公平。”说完他将组装好的木头器具摆在自己跟前,“呼……总算弄好了。” “那是……一个箱子?”王任之好奇道。 “没错,也是让它无处藏身的陷阱。”张神判拔出腰间的木剑,盘腿坐下,“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便只剩下等待了。” 第五十八章 猎人与猎物 火焰在眼前跳动,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下降。 或许是知道枢密府在此除祟,外面的打更报时都已停止,仿佛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一步——事实上别说打更了,从入夜到此刻,整个县城寂静无声,连平时常见的狗叫虫鸣都不复耳闻。 他们等了多久了? 一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夏凡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控,他唯一能感受到时间在流逝的证明,便是烛台上那些已燃至一半的蜡烛。 坐在正中间的张神判至始至终没有动过,从角落望去,他好像已化身为一座雕像。 这样的等待让人心焦,甚至令夏凡怀疑渊鬼会不会真的如神判所说的那般,在一片藏有众多猎物的森林中选中他们一行人。 就在这时,夏凡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声。 它与这沉闷焦灼的气氛格格不入,也在瞬间打破了夜幕的沉寂。 声源似乎来自……箱子内部! 几乎是瞬间,张神判猛地睁开了眼。 他抓起放在身边的木剑,轻轻一挑,箱盖应声而起。守在角落的夏凡也在这一刻,看到了箱内的东西。 那是一张没有鼻子的脸,最明显的嘴竟然是竖直而立,将其脸部拉扯成了左右两半,而在嘴两边,则是三只大小不一的眼睛。这些眼睛既没有眼眶容纳、也无眉毛点缀,活脱脱的就像是嵌在表皮里的肉珠子一般! 盖子被掀起的刹那,两只干瘦如柴的手臂也随之伸出,以极快的速度向眼前的方士抓去! 但张神判的速度更快。 他左手一拉,牵起一根绳索,而它的另一端则连接着箱子——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一般,原本好好的木箱突然散了架。 容器之所以为容器,正是因为底部和四壁相互契合,形成封闭空间。然而随着箱子变成一块块木片,这个空间已不复存在。 当渊鬼躯体暴露的那一刻,它张开的手臂瞬间失去了力量,软塌塌的垂落下来。 这便是渊鬼的弱点! 一旦失去藏身之所,它致命的威慑力也会一并化为乌有。 目睹这瞬息变化的夏凡算是明白,为何张神判会如此镇定自若了——他不必像他们那样苦苦干等,箱子中藏有铃铛,一旦有外物进入,就会触动警报,他只需等到铃声响起后再集中精神应对即可。而在那之前,他知道大宅里是安全的。 没了箱子的遮掩,渊鬼完全现出了真身,正如幸存者所说,它的本体差不多如一婴儿大小,但那并不包括四根细长的手足。或者说除了脑袋以外,它就只剩下四肢了。无论是手还是脚,长度都超过两米,关节一律向上弯起,活像只水里跑的水黾。 它慌张的想要绕过眼前的方士,而已经站起身的张神判显然不打算给它这个机会。 他甩出一张符箓,正中渊鬼脑袋,后者顿时僵在原地。接着他举剑直刺,穿透符箓后继续向前,如刺入豆腐一般毫无阻力的洞穿了渊鬼。 只听到两声“嘭、嘭”轻响,渊鬼脑袋赫然炸裂开来,黑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好快,夏凡心道。 对方的出手过程行云流水,既看不到掏药材的举动,也没有用声音来强化施术意念,从目标现身到倒地,前后不过数秒而已。 六品方士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辛苦各位了,这次任务到此结束。”张神判将木剑擦了擦,重新收回腰间,“之后就让知县大人善后吧,我们明天启程回金霞。” “原来鬼也不过如此嘛……我当邪祟之首有多么难缠呢。”王任之走到渊鬼残骸前,一脸嫌弃的用脚踢了踢,“啧,还真够畸形的。” “它……死了吗?”魏无双上前探头道。 “死?它根本就没有活过好吗?”王任之白了他一眼,“这东西不过是被气重组、驱使罢了。如果戾气足够强大,一些邪祟还能反复卷土重来,比方说大荒煞夜。但鬼嘛……也就这么一次机会而已。” “这只渊鬼,会是从哪里来的呢?”上官彩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意思?”王家公子不解的望向她。 “你不知道吗?鬼和其他邪祟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基于尸首转化而来。换而言之——”她将目光移向渊鬼,“这玩意曾经是个人。” “呃,这谁知道啊……”王任之一时有些卡壳,“而且它的来历根本不重要吧?” 张神判意外的打量了上官彩好一阵,才接过了这个话题,“没错,枢密府方士的任务是消灭邪祟,至于它从何而来并不重要。比如说这只渊鬼,可能是某位上山采、不慎迷途的药农,也可能是某位跌落山谷、许多天才咽气的猎人。知道这些并不能阻止魍鬼害人,你只需将它剿灭便可。” “我就是这个意思,”王任之咳嗽两声,“走吧,现在回去还能睡个好觉呢。” 看来今晚黎不用出场了。 夏凡朝黑暗处挥挥手,算是跟她打个招呼,随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过令他稍感奇怪的是,尽管有好几人走在前面,却没有一个人推开封闭的厅堂大门,就好像大家都在等他一样。 若是只有魏无双和洛悠儿还好理解,其他人什么时候也这么团结了? 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同时看到魏无双似乎在竭尽全力扭转过来,眼睛大大的瞪着他,仿佛在催促他一般。 等等,那是催促的目光吗? 借助着摇曳的烛火,夏凡似乎看到他眼睛里暴起了血丝——要多不耐烦才会急到这个程度? 他印象中的魏无双并不是这样的人。 夏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也就在这时,异常情况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他发现放下的前脚无法再收回来,就好像被钉死在原地似的。很快,这份不对劲的感觉就扩散到了全身,他猛然意识到,不止是双脚,而是他对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控制! 这是错觉么? 不……不对,他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而且不仅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以至于异象发生之后,没有一人回头或发出警告——因为当他们察觉到问题时,已无法再张嘴发出声来。 就在昏暗的火光下,一个足有两米高的身影一点点浮现在夏凡面前。 第五十九章 急转直下 操。 夏凡的心猛地沉到了底。 第一眼看上去,它竟像是一只半蹲着的袋鼠,下宽上窄,腹部还有一个巨大的袋子。不过看到头部就知道,这东西绝非善类——它有着好几张面孔,像是有人刻意将多个血淋淋的脸皮缝合在一起般,并且那些面孔表情各异,有痛苦尖叫,也有狰狞怒目。并且从依稀可见的眉眼和唇鼻能够辨出,这些脸皮都来自于女性。 一件带兜帽的破布长袍将不速之客的其余细节都隐藏起来,直到它伸出手臂,夏凡才注意到上面没有五指,而是并拢成了一把尖锐的骨镰。 它简单的举臂,挥下。 站在最前排的张神判脑袋无声飞起。 泵出的血液形成了一道细细的喷泉,熟悉的铁锈味也随之涌入了夏凡的鼻腔。 直到这时,领队的身体才缓缓瘫软下去。 他就这样……死了? 巨大的危险信号在脑海中疯狂鸣叫,但夏凡无论如何挣扎,身体都纹丝不动。 怪物向前缓缓迈出两步,朝岳锋举起了手。 就在这时,众生身后传来“哐”的一声脆响,一支青铜烛台突然倒地,上面的两个蜡烛被甩出,打着转滚向门口位置。 火光的变化导致阴影也跟着散开。 几乎是同一刻,夏凡感到自己重新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甚至因为力度过大,他差点后仰着摔出去。 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厅堂里一时被杂乱的喊叫声所填满。 “还有一只鬼!” “去火光处!” “不要踩到脚下的阴影!” 短短一瞬间,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东西能通过黑暗禁锢活物的行动! 倒地的蜡烛熄灭了。 怪物并没有追击一哄而散的众人,而是径直朝厅堂中央挪去。当它俯下身来,捧起渊鬼残留尸骸,缓缓放入腹部的皮囊中时,夏凡心里涌起了极为不详的预感。 接着它仰头吼叫起来,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女声,音调之高仿佛要刺破耳膜! 而其他人也没有束手待毙。 岳锋率先发起反击——只见他双手各持数张符箓,轮番朝女鬼掷去。那些符纸飞到一半化作急促的气流,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目标。 上官彩紧随其后,但她用的并非方术,而是金铁兵器。夏凡第一次看到她拔出腰间的两根短棍,旋在一起组合成长枪,飞身扑向怪物,其招式也是至刚至烈之法,攻势如暴风骤雨般密不透风。 女鬼一边用两把镰刀般的长臂挡下攻击,一边快速后退。 两人的尝试绝非毫无效果,岳锋的远射在它身上开出了几个豁口,而上官彩的长枪更是崩碎了骨镰的边角。 眼看着两人就要得手时,女鬼却已踩进了黑暗处,偌大的身影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就好像它只是一团幻象一样。 “它跑了?” “不对,看后面!”夏凡猛地提醒道。 由于视角关系,他恰好发现洛悠儿身后的阴影发生了变化,原本空无一物的暗处犹如薄纱隆起——那正是怪物荡开的长袍! 它陡然冲出黑暗,朝着洛悠儿斩下,后者只能堪堪避开这致命的一击,却躲不开接下来的横扫。 怪物挥手一拍,将小姑娘打飞出去—— “洛悠儿!” “悠儿姑娘!” 魏无双和王任之都想赶过去救人,却被岳锋吼住了。 “去暗处找死吗?都给我回来!” 大概是这声大吼引起了女鬼的注意,它转过头来,用同样的方式扑向岳锋,而岳锋此时才拔出木剑,原地格挡住了对方的攻势。 “哼,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他额头青筋暴起,手臂的肌肉隆成了小山状,在纯粹力量的比拼下,他竟一点点将那对骨镰反推了回去。 夏凡也已拿出一枚“铜丝坠”,准备趁此机会给予怪物致命一击。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女鬼腹部的口袋突然打开,那个本该已经被消灭的渊鬼再次探出头来。 目睹此景的众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岳锋更是如此,他惊慌失措的想要后撤,但渊鬼的两只手臂已经飞速窜出,死死扣出了他的腕口。 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他的半个身子很快被拖入袋中——那个皮囊虽然够宽,深度却根本无法容纳下一个成年男性。一半之后鲜血从袋口迸出,染红了女鬼的前胸,同时传来的,还有骨骼碎裂的噼啪声,以及同行的惨叫! 王任之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一脸苍白的想远离邪祟,结果没跑几步把自己绊倒在地,重重摔在夏凡面前,连一只鞋子都飞了出去。 不止如此,他还顺手拽倒了夏凡身边的烛台。 火光顿时暗淡不少,其中一部分扩大的阴影,恰好将王任之的一只手笼罩在内。 他惊恐的想要爬起来,但发现身体已动弹不得! 而那只落在他前方的鞋子,赫然已成为了一个新的容器。 王任之清楚的看到,一张没有鼻子的脸,正一点点从里面探出。 他将祈求的目光投向了夏凡。 夏凡心里明白,如果这时候什么也不做,事后也绝不会有人把王任之的死怪在他头上——这种情况下连自保都困难,还哪里顾得上其他人? 何况这家伙嘴巴也挺讨厌的。 只不过……性格差归差,对方还远没到该死的程度。 夏凡没作太多犹豫,飞起一脚揣在他的腰间,将他踢出了阴暗区域。同时自己也朝边上就地一滚,快速拉开了与鞋子的距离。 果不其然,下一秒女鬼就出现了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好像房间两墙之间压根没有距离一般。如果不是撤得快,夏凡难免也要步上牺牲者的后尘。 所有人的面色都异常难看。一只不受限制的渊鬼就够难对付的了,更别提还多了一只不知名的口袋女鬼,而且两者似乎互不排斥,这对已经折损两人的队伍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更不妙的是,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厅堂中央十尺见方的区域内,四周摇摆的阴影犹如一道危机四伏的天堑,一旦踏足就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加上烛台倒一根就少一根,这块暂时安全的地方迟早也会被黑暗吞没。 他们必须尽快做出应对之策! 第六十章 双打 事实上摆在四人面前的选择并不多。 要么用离术开道,人为制造火焰,尝试冲出大宅。 要么就点燃整个房屋,逼迫女鬼在熊熊大火中与他们正面对决。 但这两种方法都有极大的弊端。 谁也不知道张神判是否有在最后一刻解除阵法,它限制的不光是邪祟,也包括引气入体的方士。万一阵法还在,采取第一种方法的众人就会立刻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即便能顺利破阵,亦等于为怪物打开了一条肆虐之路。 第二种方法则根本没有退路可言,大火虽然能带来光亮,也会制造滚滚浓烟——室内战斗和青山镇的城墙守卫战完全不同,灼热的烟尘一旦无法快速散去,其致命程度绝对不比邪祟低多少。他们必须在大火吞噬房屋之前消灭邪祟,然而方士在大火中还能保持多少战斗力同样是一个疑问。 另外无论哪种方法,都很难再顾及到生死不明的洛悠儿。若就此放弃的话,她生还的可能性为零。 魏无双不由自主的望向夏凡——在他印象中,这名同乡永远有想不尽的办法,即便情况陷入绝境,他也总能找出一条意想不到的路来。 然而这一望让他魂都飞出一半来。 原本夏凡站立的地方,此刻竟已空无一人! 明明有火光照着,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与惊呼,那么大一个同乡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 “完、完了……”魏无双感到双腿都抖了起来。 果然,他就不应该遵从父亲的话,去参加青山镇士考的。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闭嘴!”王任之的声音也抖的跟筛子一样,“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害怕好吗?” “夏凡他、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猛地回头望去,然后面色苍白的与魏无双对视一眼,“完、完了……” “都给我集中精神!”唯有上官彩面无表情,她微微挑起枪尖,对准正朝他们逼近的怪物,“不想死的话就抓紧你们的剑,它来了!” 而数息之前…… 夏凡正冥思苦想对策之际,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不过也就在这瞬间,他绷紧的身体又放松下来,并任由来者将他悄无声息的拖入黑暗。 因为他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 “为什么你能在阴影中自由行动?” 手松开后,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道。 黎那熟悉的声调轻轻响起,“这只恶鬼并不能掌控所有黑暗,否则一到夜里它岂不是能轻易屠灭一城?如果用这间大宅来打比方的话,只要你时刻处于它对面的位置,就不会被它的力量影响到。” 意思是……五到六米的控制区域么。夏凡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他们选择了附近一间最大的宅邸来作为设伏地点,如果是普通的民房,只怕它露面的那一刻,所有人就都成笼中鸟了。 “但它可以随意穿梭于黑暗之间。” “没错,那便是血鸦的混沌特性。你所看到的黑暗,实质是它流淌的污血,倘若被血沾染到,就只能任由它的宰割。” 血鸦?夏凡默念了一遍……果然黎知道得比他要多。 “也就是说,光想着逃不可能躲开它的追击。” “倒也未必,”黎的声音靠得极近,他几乎能感受到耳边拂过的热气,“至少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安全?”夏凡愣了愣。 “你的背后就是大院,而所谓的阵法,本质是利用气形成的制约,你完全可以用更强的术破之,如果不想浪费材料,我也可以帮你代劳。”黎贴着他的背说道,“将墙壁和阵法一起洞穿后,你大可从后院离开。” 这与他设想的第一种方法大同小异,只不过舍弃的东西更多。 “这怪物难道就没有弱点吗?” “换作是我师父,血鸦或许不难对付,可对于你们而言着实有些勉强了。”黎伸手指向邪祟的双臂,“你应该注意到了,它之前受创的部位,现在已基本恢复——换而言之,黑暗能够治愈它的伤势,如果你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它,死的就一定是你。” “何况这样的血鸦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按理说,它不可能和渊鬼如此亲近。还有腹部的袋子,简直就像是专门为对方而生的一样。你要同时对付两只恶鬼,危险性只会更高。” “但我不能丢下魏无双他们,一个人逃离。”夏凡沉声道。 黎沉默片刻,“……倘若你真想正面解决邪祟,也不是毫无机会。” “你想到对策了?”他连忙问。 “风险不低,并且需要你的配合。” 而此时,上官彩已和邪祟战成一团,她俨然吸取了岳锋的教训,每一次出手都会变换位置,不给渊鬼抓捕的机会。明明是方士,她的打法却更像是一名陷阵沙场的战士,所有的气都被用来强化力量与速度,当枪尖与血鸦前臂碰撞时,甚至会绽射出一片片飞溅的火星。 这名女子居然凭一己之力,将两只恶鬼挡在了烛光边缘。 然而就如黎所说的那样,血鸦一旦形势不妙,就会回退到黑暗覆盖的区域,等待伤口愈合。 而方士的气和体力,都是有限的。 “先别管风险了,快说说你的计划。”夏凡忍不住催促道。 “简单来说,你得把身体交给我。” 啥,在这种时候?他心里微微一跳。 不过黎极为认真的语气让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不正确。 “血鸦的污血并不能真正控制你的意志,它只是隔断了你和身体的联系。这也是为什么人一旦死去,就不再受黑暗影响。”狐妖飞快的说道,“但如果你的身体本就不属于你呢?血鸦绝对不会料想到,一个明明已经被污血禁锢的人,竟然还能再次动起来。” 夏凡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她想要做什么—— “坎术可以制造幻象,也可以魅惑心神。而后者的最终表现,就是被施术者操控。问题在于修行者的意志——只要方士心存抗拒,此术就很难发挥出十成效果。”黎微微停顿片刻,“所以要想让计划实现,你必须得放弃抵抗,完全卸下心防。只有那样,我才能控制你的一举一动。” 第六十一章 雷霆、烈焰与荆棘 “明白了,来吧。”夏凡点点头。 “……”狐妖怔住,“我说你不再多考虑下吗?要是我出现失误,或是故意慢上一步——” “但你会全力以赴,而我也清楚这一点。”夏凡说完后叹了口气,“我们已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你为何还要怀疑自己?相互信任不是伙伴应当做的事吗?” 黎感到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有些闷,又有些刺痛。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自己从未相信过,能真正得到人类的信任吧? 可如今地位高高在上的方士,却愿意被一名见不得光的狐妖控制,并在行动无法自主的情况下身赴险境,如果这都不能说是信任,那还有什么才算得上? 黎咬了咬嘴唇,“既然如此,希望你准备好了——” 说完她捧住夏凡的脸颊,猛地拉向自己。 两人顿时面对面贴在了一起。 好近! 夏凡甚至感到已经碰到了对方的鼻尖。 但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全被对方的双眼吸引住了。 “坎术为卯,引神魂!” 刹那间,夏凡感到自己坠入了她的眼眸之中——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浩海,无数色彩扑面而来,他仿佛看到了神经与髓鞘构成的拓扑网,又好似瞧见了气组成的漫天星辰。当一切异象重新聚拢成金色的瞳孔时,他才发觉自己仍留在原地。 夏凡迟疑的动了动五指,身体很快执行了大脑的指令。 “失败了?” “不,术很成功。我已经在你的意识中埋下了楔子,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发动。” “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提线木偶?”他故作轻松道。 “这是你自找的。”黎瞪了他一眼,“放心吧,术的效果只有一次,无论成功失败,都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想你应该知道,方术的第一要素是什么吧?” “所思所想。” “没错,任何针对身体的控制都不会妨碍你构思术法,准备好你最强的术和引子,我会把它们递到该在的位置上。去吧!” 夏凡不再多言,转身朝上官彩的方向冲去。 此刻她已挡下了血鸦的第二轮进攻,呼吸的频率明显比之前快了不少。王任之和魏无双虽然也有参与战斗,但作用聊胜于无,如果不是上官彩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两人根本撑不到现在。 因此当夏凡重新出现时,大家都不由得一喜——尽管他没办法立刻扭转不利局面,但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然而令三人目瞪口呆的是,夏凡掠过火光区域后脚步不停,直接朝藏身于阴影中的女鬼冲去。 “夏兄,快停下,那里危险!” “喂,你找死吗!” 上官彩试图拦下他,但枪杆的距离短了几寸。 眨眼之间,夏凡便已踏入黑暗之中。 然后他浑身一颤,生生停在了邪祟面前。 “这下真完了……”魏无双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亲眼目睹同乡的惨死。 而处于众人目光中心的夏凡却是另一种感受。 当自己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举动和自身想法无关后,那些不必要的惧怕与恐慌都跟着消失得七七八八,占据他脑海的,是不断重复的施法步骤。高度集中的精神让他清晰捕捉到了邪祟的每一个动作,包括它露出斗篷下的狰狞面容,缓缓举起干瘪细长的前臂…… 毫无疑问,只要让那骨镰落在自己身上,一分为二都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感到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 不过……黎真的已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了么? 要是她没能激活坎术,或是被污血干扰了怎么办? 她是不是在背后拼命提醒自己,取消此计划? 恐惧虽然不在了,但杂念却渐渐冒了出来——它仿佛将大脑分成了两半,一半用于筹备方术,紧盯敌人,而一半用来胡思乱想。 但无论时间变得有多慢,终究不过是瞬息而已。 “嘶——” 伴随着沙哑的尖啸声,血鸦挥下了如双镰般的手臂! 夏凡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快动动! 喂,不会真出问题了吧? 直到骨镰离他脑袋不到寸许,他都能隐约嗅到上面的血腥味时,视角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不退反进,向前迈出一步,和对方腹部的口袋紧贴在一起。镰刀口几乎是擦着后脑掠过,切碎了他头顶的束带。 绑紧的长发顿时扩散开来。 大概是没料到这一记本该致命的攻击毫无成效,连女鬼都愣了片刻。不过渊鬼已抢先做出了反应——大概是嗅到了血肉的香味,它那丑陋的脑袋从袋中探出,朝夏凡裂开了血盆大嘴。 而夏凡——或者说黎的应对更为直接。 她直接“伸手”将渊鬼的脑袋按回了袋子里,同时送进去的,还有一枚小小的铜丝坠。 同时,夏凡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已经将符箓夹在指尖。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他在心里大喊出声! 震术归申,雷鸣! 海量的气喷薄而出,连同引子与符纸一起,化为了引动天地的力量。 粗壮的电光在夜空中来回穿行,最后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砸向地表,瞬间吞没了血鸦! …… 那就是他所说的“改良方术吗?” 看来他之前反复唠叨的在士考中一锤定音的故事,并不全是说大话来着…… 黎望着那个被银蛇狂舞所笼罩的模糊背影,胸口再次抽痛起来。 她大概知道缠着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在日积月累下渐渐形成,名为不信任的荆棘。 只是因为它和内心纠缠在一起太久,使得自己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并把它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现在,它开始剥离了。 正因为从固化的血肉上剥离,才会制造新的疼痛。 黎闭上眼睛,任由痛觉在胸口流淌。 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内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但她决定接受之。 …… 高山县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记旱地惊雷。 在它的面前,连夜幕也要退避三分。 当耀眼的白光褪去,当地居民纷纷走向街头,眺望闪电落下的方向。 “这是仙师大人在除祟吗?好厉害啊!”那是孩子的声音。 “什么仙师,要收钱的。” “嘘……慎言。”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不过这雷声也忒大了吧,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吓人的旱雷!” “俺也是,感觉房子都抖了几下。” “哎,看来邪祟不好对付呀。” “希望这次除祟结束后,高山县能多撑一阵子吧……” 这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 他们尽管不希望看到枢密府方士的身影,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只能让它早点过去,好令自己的生活尽快回到正轨。 …… 此时的大宅中,雷击带来的高温已经将房间屋顶整个引燃。 正如在青山镇的那晚一样,熊熊烈火很快会顺着顶板和墙壁蔓延开来,直至把整个房子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炉。 三重术的威力比夏凡预想的还要大一些,以至于他耳朵里现在都嗡嗡作响,眼前的砖石地面甚至被劈出了一个浅坑。 至于那两只鬼,如今只留下一块焦黑的遗骸。 “原来洛轻轻那天没有说错,彻底击倒魔的一击是你干的……”魏无双一脸震惊的望着他,“夏兄,你什么时候已经将震术掌握到这种程度了?” “呃,我和师父流浪时,曾恰巧遇到过一颗雷击木……” “就算你能捡到雷击木,也不可能当着那只鬼的面放出来吧?”王任之的表情同样惊愕无比,“我想问下,你是怎么做到在阴影中施术的?不应该无法动弹才对吗?” 为他解围的反倒是上官彩——她双手抱着洛悠儿,朝两人呵斥道,“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没见这里着火了吗?”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相互搀扶着朝门口走去。 夏凡和上官彩则紧随其后,一并离开了火场。 第六十二章 枢密府的问询 之后是彻夜的赶路。 比起风驰电掣的来程,返程则要慢上许多——由于洛悠儿伤势较重,他们只能征召马车来运送;同时考虑到高山县的医疗水平明显不及金霞城,伤势又都是越早治疗越好,因此夜行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好在一路上并未出任何岔子,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时,夏凡一行人便顺利抵达了金霞城。 接着就是通知枢密府。 负责处理后勤事宜的府差很快接走了洛悠儿。在路上时,上官彩已大致检查过她的伤势,得出的结论是肋骨和手臂有骨折——特别是被邪祟直接击中的部位,已经肿胀起来,换做普通人很可能需要截肢。不过对于方士而言,只要救治及时,她大概率能恢复如初。 这也让夏凡稍稍松了口气。 他亦很好奇,上官彩那一手枪法以及完全不借助方术的打法是从哪学来的。 而后者的回答是曾在大启军队效力过。 能以这个年纪先在军中历练,再来参加士考的,绝对不是普通的兵卒,哪怕她家世不显,也至少是将门一派了。 “夏大人,令部从事元大人叫您进去问话。” 来了。 这次行动虽然成功消灭了高山县的邪祟,却也折损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六品问道,枢密府必然会详细过问。 而他也想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为什么在没有任何警示或征兆的情况下,高山县会出现两只恶鬼。 相比其他邪祟,鬼的形成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它以尸首为基石,但不意味着随便哪具尸体都能变成鬼。特别是像血鸦那样的危险怪物,按黎先前的说法,只怕得聚集相当多的不宁之气才行。 走进令部大堂,夏凡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森严的气息。 无论是左右两边的旁观席,还是正中央的首席位,都砌有高高的地台,使得站在台下的人只能抬起头仰视问话者。这种肉眼可见的阶层差距让习惯了平等相待的夏凡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他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性而为的地方。章夫子和神判官不介意礼数,不代表所有方士都是如此,特别是令部从事已是五品试锋,他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走到首席桌前,夏凡拱手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下官夏凡,见过从事大人。” “原来就是你。”元从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我听其他三人说,正是你的出色发挥,才让小队不至于全员覆没。如今见了,倒也不失为一位青杰。” “大人过奖。” 夏凡自然不会把这些夸奖放在心上,对方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能以这个年龄做到一部从事,天赋和能力都缺一不可。此人处理过的邪祟案件,估计比便宜师父听过的都多,他必须集中精神小心应对。 “虽然我已经听你的队友讲述过一遍,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能为我从头道来吗?” “当然,这是下官的应尽之职。”夏凡将准备好的“详情”缓缓说出——从设伏渊鬼到血鸦现身,这个过程可以说毫无问题,唯独要慎重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必须将故事说得合情合理,同时隐去狐妖的存在。 而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构思好了细节。雷击木这种无法查证的事自不必说,用完就行。他之所以能在血鸦的阴影中活动,全有赖于新掌握的术法「流光」。通过提前做好对自己施术的准备,不使用引子与咒符,单靠意志来激发一重震术,威力虽然极小,却能起到刺激醒神的作用。 这并非夏凡胡编乱造得来,而是黎说过“血鸦通过隔断意识与身体的联系”来使人动弹不得,那么直击身体的电流理论上也有机会打通这样的隔绝,就像心脏起搏器利用脉冲来强化心肌细胞跳动的电信号一般。 至于如何控制术的威力,不造成自己把自己电晕的惨剧,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至少它在原理上存在一定可行性。 而枢密府相当重视原理性的描述。 “原来如此,通过自我刺激来破除定身吗?”元从事眼睛一亮,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些,“也亏你能想到这一点。在过去的事件记录中,亦曾有方士利用疼痛来夺回身体控制权的,和你这个方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只是打算奋力一搏而已。” “面对绝境想奋力一搏的何其多也,但能被记录下来的成功者永远是少数。”他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上面对破除坎术的方法十分看重,剧痛或许有效,但代价也很大,比如我提到的那名方士最后就没能抢救过来。而你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一旦被上面验证为有效,这份功绩无疑要比斩除邪祟更大。” “对了,魏无双曾提到你有一段时间消失不见,之后又从阴影中出现。当时是什么情况?”元从事换了一个问题。 “是老鼠。”夏凡坦然道,“我注意到身后的墙角有老鼠跑过,并且完全没有受到邪祟的影响,因此简单尝试了下。” “当你发现不受控制后,你就没有想过独自逃跑吗?” “老实说,确实考虑过。但我身为一名枢密府方士,不能丢下同伴,背对邪祟单独逃离。” 元从事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嘴角都翘了起来,“不错,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四人谁都没有舍弃谁。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在第二只鬼出现的刹那,你们所有人都被困原地,而解救你们的,是突然倒下的烛台。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的陈述中,并未提及这个细节。” 就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夏凡感到被一个可怕的气息盯上了,大堂里的气氛急转直下,仿佛对方之前的和善都是伪装出来的一般。 这到底是哪个楞头青把如此不起眼的小事都交代出来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故作不适道,“下官……并不清楚。甚至烛台倒下这件事,也是后来他们跟我说的。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下官为了所述一切真实可靠,才没有提及。” 「不知道」便是标准答案。 既然大家都不清楚,那他直接说不知道,枢密府也没法去查证——毕竟运气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短暂的沉默过后,压迫的气息消失了。 “我猜大概是某只受惊的野猫吧,不得不说,你们运气真不错。”元从事合上记录册,抚须感叹道,“尽管本府有所损失,但我也因此看到了杰出有为的新一代,正是这种交替,才让枢密府壮大至今。行了,问话就到这里。我会跟学部那边说一声,放你们三天假,你下去好好休息吧。另外嘉奖令也会不日到达,我先提前祝贺各位了。” 就这样……结束了? 夏凡难以置信的眨眨眼,他原以为,一名六品问道和一位新晋方士的身死会让枢密府彻查此事,但看从事的态度,竟好像打算就此了结一样。 . 奶骑的新书《万界点名册》,好看!推荐! ps:都老熟人了…… 第六十三章 追根 “从事大人,”夏凡皱眉开口道,他知道这时候不说,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高山县的邪祟,会不会出现得太过蹊跷了一点?” “你是指突然出现了两只鬼么。” “正是!据下官所知,这恐怕是高山县内有不正常死亡,而且不止一两起,否则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邪祟!”他决定干脆说到底,“如果我们能提前知晓这一情况,早做准备的话,领队和岳锋也不至于丧失性命!” “我理解你的不甘,但这就是方士的使命。枢密府只针对邪祟行动,如今邪祟已除,对本府来说就算完成了任务。”从事顿了顿,“何况你说的非正常死亡,仅仅是一种猜测。高山县下辖四村,西面有大片原野,东边则是茂密群山,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再正常不过。你觉得仅凭一个知县,就能把所有情况掌握在内吗?” 夏凡迟疑了下,“不能。” “没错,不能。”元从事叹了口气,“流民、山贼、海寇、妖异,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制造惨剧,而我们仅能对最后一种采取行动。对付邪祟这事本身就充满了变数,想要做到真正的万无一失,唯有提高自己的应变能力与术法实力。” “也就是说,枢密府只消灭已经出现的邪祟么?” “不然还能如何?安置流民、剿灭匪类是官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你还想把手插到朝廷六部里面去不成?”对方的语气已隐约有了些不耐,“我们已经快被那些读书人视作继外朝、缉私卫之后新的隐患了,不归自己管的事还是少插手为好。退一步而言,就算有你说的那些不正常死亡,也该由当地知县去处置。下去吧!” 夏凡只得离开了令部大堂。 外面魏无双等人正在等他。 “怎么样,从事大人说什么了吗?”一见他出来,同乡立刻迎了上去,“我感觉在他面前压力好大,脑袋里想的直接就说了出来,连稍加掩饰都做不到。” 夏凡摇摇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呼……”魏无双长出了一口气,“我就说夏兄你想多了,若真有你说的那档子事,当地人应该总会透露点口风出来吧?我看高山县还挺平和安宁的啊……” “你懂个屁!安宁?安宁到跑出来两只鬼?”王任之往地上啐了一口——洛悠儿不在,他似乎也懒得再维持自己公子哥的形象,“要不是老子命大,这次就赔在那里了!别的不说,那高山县绝对有问题!” “可当时询问县民的人不就有你吗?真要枉死上七八个人,县里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经过一周相处,魏无双已渐渐能和王公子有来有回了,“渊鬼杀了两户人,街头巷尾都在谈,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最近有冤情的。” “那也有可能是山上的贼人干的。” “前提是县里有人失踪才行。比起非正常死亡,失踪也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啊,何况高山县附近有没有山贼还不知道呢。” “否决得这么快,你倒是给我想个缘由啊!那两只鬼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王公子,你这话就太为难我了。” “想不出就闭嘴,本公子无故承担的风险,总得有人出来负责才行吧!” “你们别吵了!”夏凡恼火道。 魏无双还好,王任之罕见的没有反驳,“我这不是在找罪魁祸首嘛……” “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冷眼旁观的上官彩开口道。 夏凡沉默不语。 从令部大堂后,他脑海里总会不自觉浮现出薛家大院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三年里六次异常事件,县民跪求着不要再让枢密府插手除祟一事。 以及他拿着钱追上去后,对方先是面露厌恶,直至变为不敢置信的神情。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为消灭邪祟的方士,他们不应该备受尊敬与爱戴才对么? 不……他们确实有厌恶的理由。 因为方士从来没有真正斩断过邪祟。 至少在高山县没有。 而这里如此频繁的出现邪祟,真的只是巧合么? 许久之后他才回答道,“我打算再去一趟高山县。” “夏兄……”魏无双面露担忧之色。 “我跟你一起去!”王任之则陡然来了精神,“反正放假三天,这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王字倒着写!我有预感,这事将成为我名震天下的起点!” “哎……既然如此,那我也去吧。”同乡挠挠脑袋,“虽然我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呢?”夏凡望向上官彩。 “老实说,我兴趣不大。”她耸耸肩,“不过我还是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如果真能查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邪祟事件,我去一趟也无妨。” 见大家都愿意前往,夏凡也不由得多了几分信心,“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半个时辰后在枢密府门口汇合!” …… 回到住所,黎已经在家中等他了。 “抱歉,让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夏凡打了个招呼,开始收拾包裹,“我准备再去一趟高山县,这次没有邪祟的威胁,你在这边等我就好。” “不要去。”黎摇头道。 “……什么?”夏凡意外的停下了手中的活——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如此明确的劝阻。 “不要再追查此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莫非知道些什么吗?”夏凡讶异道。 “枢密府认为此事应当就此完结,对吧?” “是。” “我不知道高山县的情况,但我知道枢密府。”黎垂下耳朵,“师父曾说过,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理由,且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虽然这里不是上元,可我想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既然他们认为此事就此结束,那你最好照着他们的意思做。” “可我只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弄清楚又能怎么样?”黎似乎有些急躁起来,“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你得不到答案,要么是你难以接受的答案。无论哪一种,都比不知道要糟——因为你无法改变现状。” 夏凡不禁挑了挑眉,他一时没料到狐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权威呢。” “这还不是因为——”黎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因为……有可能妨碍到解救我师父。” “我又没打算跟枢密府对着干,你想到那里去了。”夏凡哑然失笑,“倘若真的有查出什么,我也不一定非得通过枢密府来解决问题啊,高山县衙之上还有州牧府呢。” “你打算报官?” “甚至不用自己去。枢密府不好插手,府衙总不会对这案子熟视无睹吧?”夏凡直视对方淡金色的眼睛道,“再说了,如果连事实都没接触过,又怎会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你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 “我?” 他咧开嘴角,“如果你没有选择和我合作,就不会发现狐妖和方士是可以共处的。” 这次黎缄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跟着收拾起东西来,“知道了,不过我也要一起去。” “你确定?这次主要是追查邪祟来源,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谁知道呢。”黎不置可否的望向西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邪祟从来就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啊……” 第六十四章 线索 当日下午,高山县城。 “哈欠……” 由于一夜未眠,又是连续赶路,即便是方士,也不免感到有些困顿。魏无双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精神道,“总算又到这儿了——虽说要查邪祟来源,可具体该怎么着手呢?” “你们先订好今晚的住所,我去找熟人了解下情况。”夏凡左顾右盼片刻,随后迈步朝街角走去。 “你在这儿有熟人?”王任之意外的问。 “嗯,除鬼那天认识的。” “夏兄,昨天那间客栈可以吗?” 夏凡头也不回,直接比了个大拇指以示收到。 穿过没什么人流的街道,转身拐入巷内,而先行一步至此等候的黎并肩跟上,同时递过来一个同款斗笠。 夏凡脚步不停,一边戴上斗笠一边问道,“路上没人注意到你吧?” “没有,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不过你有必要戴这个吗?明明没什么好遮掩的,还非让我专门多准备一顶。” “这叫身份装备,我们既然要暗中调查此事,自然不能穿枢密府的官服。”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夏凡看了一眼面容半遮于黑纱之下的狐妖,微微扬起嘴角,“侠客怎么样?” 黎呆了半晌才摇头嘀咕道,“总觉得你对我和自己都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说什么?” 她撇开视线,“不,没什么。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三年里有六次需要枢密府出动的邪祟事件,还全部集中在一个县里确实有些奇怪。你告诉过我,邪祟不会无缘无故产生,而我问过当地人,这三年里并未出现什么大型灾害,一直都算是风调雨顺。”夏凡分析道,“既然如此频繁的邪祟已经让一些人苦不堪言,那么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些我们所忽略的信息。” 没花费多少功夫,他便找到了一户自己前天“资助”过的县民。 “你好,屋里有人吗?”夏凡敲了敲门。 “请问是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是夏凡,不知——” “啊,原来是恩公!”房门很快打开,站在门内的是一名满脸皱纹、年约六十的老者——在这个年代,如此岁数的人已能被称得上长寿了,“多亏了您的接济,我家这地才能保下来。快请进,快请进!您今天不当差吗?” “今天恰好休息,周大福他不在家吗?”他依稀记得被资助者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我那不肖子还在田里忙呢,恩公有事找他?” 原来此人是周大福的父亲,夏凡心道,同时他注意到对方手指上高高隆起的茧子,以及露在衣衫外褐黄色的皮肤。显然这名老者也在田里长期耕作过,只是如今年事已高,没法再承担起过重的体力活了。 “我只是想跟他打听些情况。” “哦呵呵,那您问我也一样,我从小就在这长大,大福知道的,我肯定也都知道。” “那么叨扰了。” “哎,恩公那么客气干什么,我这小地方,只怕是委屈了恩公。” “我就守在门口。”黎拉低帽檐,朝夏凡使了个眼神。 夏凡点点头,弯腰走进屋内。 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阴凉了许多,里面没有多少光照,仅能瞧见屋顶有几缕微光洒入。脚下凹凸不平,显然地面并没做过处理,依旧保留着建房时的泥土地。不过在数十年的踩踏下,它的表面已经变得漆黑且结实。 如老者所说,这屋子确实不大,厅堂也就三四米见方,还得塞下一套破旧的柜子与方桌。就算加上里屋、柴房和茅厕,估计亦不会宽敞到哪里去。而从这古老的家具陈设,便足以估量出他们的家境水平,很难想像对方是在这里耕作了一辈子的人。 “恩公,我这儿没有茶,只有井水喝。” “水就行了。”夏凡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他蹒跚着舀来一碗水,递到夏凡手中,然后回到门槛处坐下,“恩公你想问什么?” “主要想了解下邪祟的消息,你还记得这些年里都发生过哪些不寻常的事情吗?特别是邪祟出现的前后。” “嗯……这得让我好好想想。”老人沉吟片刻后开始缓缓讲述高山县的邪祟事件,他的语速虽慢,吐词却颇为清晰,听起来倒也不难理解。这一讲便是两个多小时,时间跨度横越近八年。 而整个讲述中,夏凡并没有得到太多关于异常死亡的信息。除开老死、病死这样的常规死亡外,老人提到的那些因邻里纠纷、小偷小摸、背地偷情引起的死伤也极为有限,而且基本都得到了胡知县的快速处理。如果抛开征收“除邪税”这点,胡怀仁倒也算是一个勤勉的父母官。 魏无双居然还真没说错——这里除了常被邪祟侵袭以外,日子几乎没掀起过什么波澜。 莫非此地天生适合孕育祟物? 不,邪祟不是什么风水学说,而是实实在在因气而成,就算是周期反复的大荒煞夜,那也得建立在好几万、甚至几十万死者。 而周大福的父亲还在继续讲着妖邪害人的事情。 “再往前推啊,那得到十六年之前了……大福还刚刚是个娃的时候。当时好像是曲江漫堤,把一只水鬼冲到我们这里来了……” “等等,”夏凡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八年前的上一次,是十六年前?” “这我不会记错的,大福出生也没多久,现在可不就十七岁嘛。” “那——再往前呢?” “唔,”老人露出沉思的表情,“这就难记了,不过少说也有五六年吧。” 这频率差得也太多了吧? 夏凡心里估摸了下,如果把对方所说的邪祟事件统计起来,也就是八年前到二十年前只有两起,而八年前到现在足足有十一起,并且越往后越集中,比如最近三年就占了六起。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变故? “所以说……高山县以前并没有见过多少邪祟?” “倒也不是,”老人揉了揉脖子,“我小的时候还挺多的,大概中间也就过了十多年安稳日子吧。不过那时候比现在要好,至少没有除邪税,枢密府的官爷们若是忙不过来,我们也会凑钱请州里比较有名的道长来消灾,但现在,唉……”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您这样的大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第六十五章 规律 “原来以前没有除邪税么?”夏凡问。 “是呀,这是胡大人上任后才多出来的东西,他说邪祟越发频繁,光靠上面的划拨难以应付,所以才让县民分摊点。恩公啊,您能和上面的大人物说道说道吗?我们实在是交不起这个钱了啊……” 说到最后老人颤巍巍的撑着门框站起,像是想要跪下去,夏凡连忙起身扶住了他。 “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急于一时。对了,知县大人是什么时候上任的?” “我记得是……十年前吧。” 十年和八年……相差并不远,加上后来的除邪税,这难道是某种巧合吗。 再等下!夏凡脑袋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如果按照这个猜测推导下去,那么之前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岂不是—— 他端起碗喝了口冰凉的井水,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你记得高山县一共换过多少任知县吗?” “这……”老者迟疑了下,“父辈那代我不清楚,但这几十年来,应该有四五个吧。短的就三四年,长的十多年。” “胡大人之前的那位知县,做了多久?” “挺长的,大概有十五、六年。” 十五六年,这岂不是能和邪祟出现的频率完美衔接么? 夏凡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他一直想从异常案件或是失踪事件中找出线索,但如今却意识到,线索恐怕就在眼前。 “对了,你还记得那位知县的名字吗?他是升官调走了,还是……” “回恩公,那位大人姓朱,已经过世了。” “怎么死的?”夏凡下意识问。 “听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最后病死的。” …… 待到天空被余晖映衬为血一般的橙红之际,夏凡回到了客栈。 为了避免遗漏和错误信息,他特意多走访了几户接受过资助的人家。 而得到的回答基本大同小异。 邪祟的出现频率,和当地官员的更替时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对应关系。 先安顿好狐妖后,夏凡将其他同伴召集到了一间厢房中,并将自己打听到的东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最后的叙述,魏无双倒吸了口凉气,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难道你怀疑胡知县跟这事有关?” “目前还只是猜测而已,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可县里确实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没出过大问题才是问题,”王任之打断了魏无双的话,“想要让十几条人命悄无声息的消失,确实有官身掩护做起来会更方便。” “可人从哪来?” “从外面运来!” “啊?”魏无双没想到对方还能这么回答,不由得卡顿了下,“知县大人他图什么啊……” “图钱啊!不是有个除邪税么?我看他就是想借此捞钱!”王任之欣赏的拍了拍夏凡肩膀,“呵,你还挺有胆的嘛,我之前错看你了。” “但……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钱。”魏无双小声道。 “啥?没多少?”王家公子眉头一挑。 “刚才一边听夏兄说,我一边心里默算了下。除邪税只向遭受邪祟袭击的街坊收取,每户十两银子,一个街区也就三百来户,并且卖地能打折,为知县大人的田耕种还可免缴,三百户能收上个两千两就不错了。另外他还会将这笔钱发放给出现死难者的家庭,每死一人可领三十五两,外加差役、捕快的辛苦费,这一套下来知县大人大概能留这么个数——”魏无双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 “差不多,而且这已经是往高处估了。” “居然只有这么点么。” “当然也不能说一千两现银是小数目——”魏无双偷偷瞟了夏凡一眼,“只是相比要做的事,明显不怎么划算。” “他若不是为了钱呢?”上官彩忽然说道。 “那还有什么?” “如果只是要钱,统一收取税金并不合理,与其设下那么多减免方式,不如扩大分摊范围,从大户人家身上多抽一点。”她拔出半截长枪,在地上轻轻一划,“他定这条线的目的,就是将那些手头紧张的人逼入绝境,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县里的大多数。” “你的意思是……田地?”魏无双很快反应过来。 “不准确,他既要田又要人,或者说,他要的是田里产的粮食。”上官彩微微翘起嘴角,“你们也许不知,上一年丰国发生蝗灾,连累西边数州,能吃的东西都被炒到了天价,到今年依旧没有完全平息,以至于不少地方发生了暴动。而类似的事,七八年前也出现过。”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魏无双讶异道,他家就是卖粮的,居然对此毫不知情。 “京畿总不缺消息灵通之人,前提是你能找得到。”她摊开手,“当然,这种时候想倒卖粮食那是自寻死路,像你家那种官府许可的,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差别。能卖出高价的,只有未经统计的私粮,还得有渠道运往丰国。一个小小的知县,估计也只是参伙人罢了。” “我倒觉得,这两者说不定都不是主要动机。” 夏凡听完众人发言后才缓缓说道。 “你有何高见?”上官彩饶有兴趣的问。 “高见算不上,只是二十多年前的知县并没有提过除邪税,蝗灾也不可能年年都发生。”夏凡环视众人,“但那时候邪祟事件依旧频频出现,所以我们不妨把事情想得简单点。” “简单是指……” “有人指使、买通或者需要知县这么做,这里面就已经包括了风险补偿,而胡知县和他的前任相比,仅有的区别只不过是前者更贪婪一些罢了。” 他的总结让厢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那个……夏兄,”片刻之后,魏无双才清了清喉咙道,“说了这么多,终归也只是大家的猜测,没有实际证据的话,没人会信我们的,说出去反倒有诽谤朝廷官吏的嫌疑。” “没错,但至少我们有进一步调查的方向。”夏凡站起身来,“接下来就是找出对方的破绽!” “你已经有主意了?” “没错,”他决定速战速决,不给对方沉着以对的机会,“明日一天时间就能知道结果。” 第六十六章 打草惊蛇(求收藏、推荐票!) 第二天清晨,高山县的居民都目睹到了奇怪的一幕。 只见两名穿着方士黑袍的人推着一辆小车,挂起横幅,沿着集市区一路前行,并且边走边叫喊征集关于大前天邪祟一事的线索,无论有谁看到或听到奇怪的事情,即使看上去和邪祟无关,但只要足够反常或离奇,都可以告诉他们,并且不管有没有用,都能得到十枚铜板的奖励。若是被认为有用,则是一百枚。 而那车中装着的,正是满满一箱铜钱。 这种几乎等于白送钱的好事顿时引爆了百姓的热情,大家蜂拥而至,在小车周围围成了一大圈。 “大人,我有事要说!隔壁王家当天晚上有异常响动!” “大人,我看到张麻子偷偷背着什么东西上了后山!” “你让开,是我先来的!” “这事我也知道,凭什么你独占这一百文?” “大人,我就是隔壁王家,我真的跟邪祟无关啊!” 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争着讲线索的,也有争同一件事是谁先讲出来的,群众的热情程度超乎想象,并有从口头交流发展成零距离问候的趋势。 “让开,所有人都给我回避!”忽然一队衙役冲进人群,将聚拢的民众驱散开来,其中为首的正是之前带领方士前往案发现场的捕头。 “见过两位大人……”见到枢密府的制式黑袍,他立刻收敛了嗓音,毕恭毕敬的弯腰行了一礼,“不知你们这是在作何调查?”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邪祟。”回答他的正是夏凡,“怎么,我这样做应该没碍到谁吧?” “呃……”铺头看了眼周围翘首以盼的群众,略有些尴尬道,“您想问什么,直接问他们就好,何必多花这些银钱。现在弄成这样,我怕待会儿影响道路畅通。何况您若是要调查案情,大可以去衙门,县丞大人和典史必定会配合您。” “我不认为他们能对县城的情况了如指掌,再说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必定不会被记录,所以就不去麻烦衙门了。” “可是大人,邪祟已经被消灭了。”对方硬着头皮道。 “但谁能保证它们不会再出现?我这次想收集的,就是任何可能预示邪祟现身的征兆。怎么,你想妨碍枢密府办事吗?” “怎会,小的不敢——” “那我就继续了。” 夏凡推车穿过一众衙役,朝群众大喊道,“你们还有什么怪异之事想要说的吗?” “大人,我有!” “请先听我说!” 大家很快再度围了上来。 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铺头根本不敢阻拦枢密府方士。 那么再多衙役也不能阻止自己拿到这笔白赚的钱。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县城入口区域,只不过那边推车的人换成了王任之与上官彩。 “夏兄,我们这样真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证据吗?”在一片嘈杂的呼声中,魏无双抽空凑到夏凡身边问道,“虽然听上去奇怪的事不少,但又如何查证?我觉得一天时间里根本没办法把这些零碎的传言拼成一个可靠的证词。” “无妨,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宣传。”夏凡微微一笑道。他没料到最支持他力查下去的居然是王家公子,刚一提出这个主意来,对方便立刻主动承担了出钱的部分。 “宣传?” “正是,所以问话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引起轰动,将调查的消息传遍整个县城。” “可万一……我是说万一真如夏兄你所猜测的那样,这么做岂不是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看不到蛇,那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若是我们能看到,蛇动的那一刻,就会暴露自己的身形。” “看到?”魏无双不解道,“在这儿吗?” “别着急,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 “这真是那伙人说的话?” 府衙里屋中,胡怀仁听完捕头的报告后,眉头紧皱。 “是,在下一字未改。” 这又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几个新晋方士,想要了解邪祟事件的前后始末?莫非是枢密府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又或者是因为两名方士同伴身死的缘故,让他们想要尽一尽人事? 真是蠢货!胡知县忍不住在心里骂道,多少次叮嘱那两人要按规程行事,谁知道还能出现这样的纰漏! 他们不会真查到了些什么蛛丝马迹吧? 特别是那句“想知道的事情必定不会被记录下来”,怎么看都觉得意有所指。 另外别的方士他都能理解,怎么偏偏王家二公子也参合其中?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老爹是干什么的? 不行,他得马上写封信告诉王义安。 “大人,您……没事吧?”捕头小心翼翼的问。 “废话,我能有什么事!你下去吧,不必再管他们了!”胡怀仁回到案桌前,展开一张宣纸,才发现自己手心上泌出了一层细汗。不……要镇定,他们查到真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从当地人那里问出什么更是不可能的事,他首先得写信给王家,然后再处理石窟的事情。 简明扼要的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下后,他将信折好,交给门外一名仆从,“立刻送给金霞城王家,让他们家老爷亲启。快去!” 接着胡怀仁行至后院,将自己的手下杜明金和杜明银叫了过来。 一看到两人现身,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这两个蠢货,枢密府哪会出这等意外! “你们确定那几日上山时没有被人发现过?” “老爷,我们可以保证!”杜氏兄弟也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大气都不敢喘一个,“那几天我们都是夜里出发,绝对没有被人看见行踪。就算是猎户,也没有一个晚上上山的。” “行了,我姑且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今天就去石窟,给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处理掉,再把门封死,确保没有人能找到它。” “可是……石门一旦封死,就很难再打开了。万一那边又有人找上您……” “那是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想办法!”胡怀仁呵斥道,“在不知晓枢密府的态度前,我不想再听到邪祟的消息,明白了的话就按我说的办!要是这次再办砸了,我就把你们两个也塞进去!” “是,老爷,我们一定办好!”杜氏兄弟忙不迭的点头应道。 “滚吧!” “请稍等一会儿,大人,”这在这时,一个清脆温婉的女声打断了胡知县的话。 两人抬起头,眼睛不由得一亮。 只见从里屋里走出一名高挑秀丽的女子,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衣领向两侧敞开,露出洁白的颈脖和半截锁骨。她双手托着一块盛酒的木盘,每一小步之间都透露着一股妩媚之感,但容貌又如出水芙蓉那般清纯脱俗。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混杂在一起,让这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 第六十七章 青子 “青子,你出来做什么?” 胡怀仁也不例外,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这名女子,他的心都会为之一热,并进一步引发身体上的反应。只是现在有外人在场,加上又是大白天,他不得不维持住自己作为知县的威严。“这儿不是女人该露面的地方,你快回房间去!” “大人,石窟的事非同小可,他们两个平时也算是尽心尽力,偶尔出现一次失误也可理解,您不应对他们如此苛责。出征宜激不宜责,这不是您常说的话吗?” “是、是吗……”被她这么一说,胡怀仁反倒不好斥责了。 “虽然此处不是沙场,但多激励一下并不是坏事,”她缓缓走到两人面前,平端起木盘,双膝微屈,“这是贱妾刚酿的米酒,虽不及白酒那么香辣,却也好过茶水,还望两位全力以赴,为大人守住石窟的秘密。” 杜明金和杜明银对视一眼,连忙捧起上面的瓷碗,一饮而尽。“多谢夫人赐酒。” 尽管对方自称贱妾,他们却不敢看低这名女子,对方不是知县之妻,可远比妻子要得宠百倍。特别是一年前将妻儿送回老家后,胡大人几乎天天将此女带在身边。 而另一个重点在于,杜氏兄弟总觉得对方眼中的情愫是冲着自己来的,仅仅是望着对方的眼眸,仿佛就能听到她在耳边低语—— 「我等你们回来……」 若是哪一天胡大人没空陪着她,她说不定也会像现在这样,恭顺的碎步走到自己面前吧? “那么老爷,我等告退。” 等到两人离开后院,胡怀仁才上前一步,将女人用力拉入怀中。 “你不应该把这酒给两个蠢货喝!那是你为我酿的东西!” “呵呵,大人嫉妒了?” “现在没有他人了,你应该叫我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主人……吗?” “你知道就好!”胡怀仁感到那股火苗已经有些无法抑制,“别忘了你的职责。” “当然,保护您,还有……为您排解寂寞。”她轻笑起来。 真是个——尤物。 胡知县已不想再等到晚上。 他抓起对方的胳膊,急不可耐的朝里屋走去。 就在这时,女子抬起头,轻轻“咦”了一声。 “又怎么了?”胡怀仁问。 “没什么,”她仰望了屋顶一会儿,“刚才那儿好像有只狐狸跑过去了。” “狐狸有什么稀罕的,这儿靠山,什么四脚兽都有。” “是啊……”女子柔声呢喃道,“这地方可比空无一物的大海要好多了。” “行啦,”胡怀仁不耐烦的催促道,“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快随我进去。” 她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的点头跟上,“是……主人。” …… 奇怪的女人。 黎穿行在街巷之间,脑海中依旧是刚才在县衙后院看到的景象。 她的穿着和常见的妇女不同,说话的口音也十分奇怪,但更古怪的是,她在使用术。 狐妖本身属坎,对这一类方术格外敏感,她能感觉得到,对方正是用坎术影响了周边人的感官。然而不一样的是,她从未见过类似的施术方式——不是瞬间生效,而是一种长期维持的效果,且不单纯依赖术法本身,其自身的打扮、言行也与之契合,使得魅惑成了对方本体的一部分。不然以术的强度来看,根本无法做到这种浑然天成的地步。 但是把坎术纯粹用于勾引他人,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 就算她对人类虚伪的男女礼节嗤之以鼻,可这种根本不知礼节为何物的景象仍让她双颊发烫。 同时令黎疑惑的是,不管对方用的是哪种术,那至少也是感气之人。 拥有这类天赋的人不应该天生高人一等吗?她又何苦去讨好区区一个知县? 就算不参加士考,当一个云游的修士,或是干脆加入某个江湖门派,那也比现在这样要自由得多。 不过……还真让夏凡那家伙给猜中了。 黎快速几个跳跃,窜上一栋房屋的檐顶,从高处锁定了行进在人群中的杜氏兄弟。 「明天一早我们会在县中心大闹一场。」夏凡的话犹在耳边。 「那个点是府衙开门的时间,知县必定会出现在衙内。只要提前守在屋顶上,无论他说过什么,凭你的听力都应该能一清二楚。」 「方士调查的消息必会传到知县耳中,如果此事跟他无关,他的表现也应该是不以为意的。但若是他知道点什么,想必不会无动于衷。蛇一旦被惊动,主动权就会落到我们手中。」 「要是你猜错了呢?」她当时问。 「那王公子就白损失两箱铜钱了。」 而事实证明,胡知县不止有反应,而且反应还挺大。由此可见,他恐怕并不是单纯知晓此事,而是和邪祟一事有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黎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明一开始是不想让他继续查下去的。 结果现在还帮起他的忙来。 她上辈子应该没有欠过人类东西吧? 目视那两人钻进一间大院没再出来,黎也决定先回客栈一趟,给夏凡留下线索,顺便恢复本体形态养精蓄锐。变化状态下会源源不断消耗气,而真正的追踪恐怕要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开始。 …… 晚上子时,打更的梆子声渐渐远去。 “夏兄,你说的那两人真会这么晚上山吗?” 魏无双趴在草从里,忍不住抠了抠被虫子叮咬的胳膊。他们三人把两箱子钱花得七七八八,正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时,却被夏凡支使到了高山县西边靠近大山的位置。 “如果不想被发现,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夏凡盯着上山的来路,头也不回的说道。尽管山上的岔路有很多,但想上山都得从这处缓坡口开始。 收到黎的情报后,他将此事去头掐尾的告诉给了魏无双等人,并把黎替换成了一个“因饱受除邪税之苦,愿意帮助他们一把,且熟知山路的老猎户”。大家虽然将信将疑,不过看在他信誓旦旦的份上,还是决定来此试一试。 毕竟他们也很想知道,胡知县口中的“石窟”和邪祟有怎样的联系。 忽然,远处闪过一点亮光,接着又快速闪了两下。 对方行动了! 夏凡回头压低声音道,“噤声,有人来了。” 第六十八章 尾衔 众人顿时放缓了呼吸,将头没入高高的杂草中。 这条山道两旁的地势呈上扬趋势,身处道中的人如果不刻意搜寻,很难发现隐藏在高处的潜伏者。 透过草丛,夏凡依稀能看到两名男子的身影——他们提着油灯,一前一后走进过来。背后既无弓矢,也没有牵着猎狗,倒是腰间别着长剑和斧头。从这架势便可知道,来者绝不是上山打猎或采药的。 从身手看,两人或许会一点功夫,但水平估计也就普通人高一点。警惕性倒有,一路上东张西望个不停,可夜幕不只是猎物的掩护,同样掩护着狩猎人,单靠两双眼睛想要看穿大山中的茫茫黑暗未免过于困难了。 就这样,他们很快经过夏凡等人隐藏的位置,向高山深处走去。 “我们不跟上去吗?”等油灯的光芒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王任之忍不住问道。 “不,我们不进行跟踪,只尾随领路人就好。”夏凡果断摇头道,“专业的活要由专业的人来干,现在对方好不容易露出了尾巴,万一惊动了他们,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必须保证一次成功。” “专业的活由专业的人来干?”王任之咂嘴品味了下,“这话不错,看不出你对尾行这种事情还颇有经验啊。” “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罢了。”上官彩补充一句道。 “那个……我觉得夏兄还是挺正直的。”唯有魏无双始终站在夏凡这边。 好兄弟,不愧是陪我一同闯过士考的人。 夏凡在心里估摸了下时间,大概一刻钟之后站起身来,“差不多了,我教你们的手势还记得吧?” 大家齐齐点头。 “行,我们走吧。” 他拿出备好的油灯,点亮,走在最前。 其他人紧随其后。 虽说不亮灯会更隐蔽一些,但进行速度也会被拖累许多,何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走山路本就危险重重——凹凸不平的地面很容易崴脚,盘踞在阴暗处的蛇虫也是一大威胁。 这也是他决定让黎承担追踪任务的原因。 有了中间人,他们便大可以把距离拉得更长,哪怕一路灯光在手,噪声不断,也不至于引起目标的注意。 而天黑后的树林,对于狐妖来说恰恰是回到了主场中。 别说一般人,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方士,也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被一只狐狸盯上了。 不一会儿,夏凡便找到了一处黎留下的印记:她在低矮的树枝间系上白布条,以指示目标的行进方向。 “往这边。” 没过多久,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常见的上山路,深陷密林之间。如果没有印记指引,迷路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此时脚下早已没有可见的地面,全是厚实的落叶与灌木丛,为了便于行动,一行人不得不将袍角扎短,并用木剑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 夏凡忽然觉得,是不是应该再给自己配一把额外的金铁剑更好。 “这两个家伙,果然有问题。”王任之骂骂咧咧道,“选的都是些什么鬼路!这地方恐怕根本没人来过。” “未必。”上官彩摘下一根被折断的矮枝,放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圈,“从断口来看,这儿在一周前就有人来过,而且人还不少……” “人不少怎么说?” “你不是自诩为士考前十吗?” “那……考的是方术,这跟术法又没关系。” “行了。”上官彩将矮枝扔下,“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军中斥候常用的一种判断方法。如果有小队人马在林中前进,人数越多,枝桠被折断的次数也就越频繁。因为人不可能始终保持一条笔直的列队前进,你左我右难免会碰到更多东西。” “原来还有这么个道理。”王任之啧啧称奇,“那……你杀过人吗?” 上官彩撇了他一眼,“当然。” 王任之不由得一愣,“真杀过?” “战场上你死我活不很正常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会以为这大启的边境安稳如山吧?” 他不由得慢走两步,和对方拉开了些距离。 上官彩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没杀过人?” “当然没有!”王任之大声反驳道,随后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自然凭你是王家二公子。”她讥笑道,“有什么好隐瞒的,像王家这样的地方豪强,哪有不是双手沾满鲜血。当然,我没兴趣责怪你,这世道便是如此。” “我承认自己欺压过别人,也招惹过不少姑娘,但你说杀人这种事情——” “嘘!”夏凡忽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同时掐灭手中的油灯。 三人顿时闭嘴蹲伏下来。 “什么情况?” “他们停下了。” 一棵树上的印记变成了两条白线交叉。 这意味着目标停止前进,并在原地躲藏起来。 “哦,反侦察吗?”上官彩挑挑眉,“这两人也算有点经验——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这时因为丢失追踪目标而加急前进,便会被对方瞧个正着。 “你觉得他们做得不够到位?” “当然,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安排一人前进,一人留守。人多的话,还可以进行反向搜寻。像我们这样不专业的队伍,被发现是必然的事。” 夏凡目瞪口呆,刚才是谁说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来着。 明明论起尾行来她比自己专业多了。 又是一刻钟后,闪光再次出现。 “行了,我们继续。他们又开始移动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约一个时辰,一座半隐于山壁间的陈旧石门出现在四人面前。 石门内漆黑一片,仿佛巨兽之口,站在门口能感受到从内部吹来的阵阵阴风。从布满裂纹和青苔的石壁来看,这建筑只怕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 “高山县周围……还有这种东西吗?”魏无双咽了口唾沫。 而夏凡神情凝重,胡怀仁口中的“石窟”应该就是此处了。他想找寻的答案——邪祟祸害频率为何呈现出周期性变化,十有八九亦在其中。 「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你得不到答案,要么是你难以接受的答案。无论哪一种,都比不知道要糟」 黎的话回想于耳边。 但事实上,他想说黎错了。 对于他而言,不知道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那意味着,他将被这个世界永远蒙哄其中。 “接下来就让我们瞧瞧,知县大人想要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夏凡举起油灯,第一个走入了石门之中。 第六十九章 青铜铸器 石窟内部竟意外的深邃,脚下有一节节石梯螺旋着下降,借助昏暗的灯光,他还能看到两侧的岩壁上嵌有多道滑轨,大概是用来安放活动闸门的。不过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这些凹槽已被青苔阻塞,而充当闸门的石板则碎得到处都是。 显然,这儿绝不是古墓、陵寝一类的设施,它曾经不止有人进出,而且还常驻看守。 走了约二三十米,夏凡忽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它有点像是收音机无信号时发出的背景噪音,沙沙作响。 这让他背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收音机是电子时代的产物,绝不可能出现于这个时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瘆人! 背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这、这是什么声音?” 他原以为是魏无双,结果对方开口才发现是上官彩,她的声音罕见的出现了一丝波动。 “不知道。”夏凡讶异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会在害怕吧?” “对未知的东西害怕,不是人之常情么?”上官彩咬牙回答。 “但你不怕之前的鬼。” “那不过是实体之物,有什么好怕的,能触碰就可以消灭之,跟这里的情况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吗?” 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夏兄,我也有点害怕……”魏无双忍不住附和道,“这地方,总觉得好邪门……” 此时的沙沙声越来越大,已从若有若无变成了无处不在,而且越听越像是电磁噪音。 这让夏凡心里亦有些发怵。 不过一想到答案已近在咫尺,他还是硬着头皮迈开了脚步。 “再往下看看,如果还找不到人,我们就返回入口。” 幸运的是,这回没走多久,他们便抵达了石窟底部。尽头处同样是一座厚实的石门,不过在门那边,他看到了一丝晃动的火光。 这意味着杜氏兄弟就在不远处。 他们总算抓住了对方的尾巴! 夏凡熄灭油灯,朝身后比了个“准备接敌”的手势,接着拔出了腰间的桃木剑。 这也让其他三人的心绪大定。 虽然诡异的声音还在,但既然发现了胡知县的人,就证明这地方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危险。 当众人猫着腰穿过第二道石门,复行数步后,目标的身影终于显露在视野中。 那是一间宛若溶洞般的石窟,四周挂有火把,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有的还是后来加上去的。石窟周边还有好几个洞口,不过不深,一眼便能望到底,从门口的栅栏来看,那些小型空洞恐怕是当作牢笼来用的。 杜氏兄弟正忙着清捡一堆衣物,似乎是打算就地焚烧,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有人潜入。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夏凡伸出手,依次比出三、二、一的手势。 “行动!” 四人从四个方向一拥而上,直朝两兄弟扑去。 十米不到的距离对方士而言不过眨眼,而巨大的背景杂音掩盖了冲刺的脚步声,对方刚刚听到响动的那一刻,夏凡等人便已经杀至面前。 两兄弟或许学过一点江湖功夫,但在压倒性的速度优势面前,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其中一人瞬间被劈翻在地,而另一人就地一滚想要逃走,却被上官彩一记精准的投枪击中脚踝,一头栽倒下去。 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被射足的人落地一刻瞬间消失,好似融化了一样。 “不,银弟!” 另一人惨呼出声,他扭动着想要前往对方消失的位置,但被魏无双死死坐在身下,半寸也动弹不得。 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说没就没的? 夏凡赶紧上前两步,但又猛地止住了身子。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嘴里几乎是下意识的吐出“卧槽”一词。 突然呈现于眼前的,竟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圆盘! 它差不多有近五米宽,整体横置在洞穴中央,因为所处地势较低,所以一开始并未被众人看到。在它内部,还有二十来个六边形开口,每个直径将近五十公分,足可以放入一个成年人,这些开口整整齐齐的紧挨在一起,宛若金属打造的蜂巢! 在夏凡的印象中,考古所发现的最大青铜器「后母戊鼎」,也仅有一米多长,但眼前的这个青铜造物已然是前者的五倍,而且内部的复杂程度也不在一个层级上。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到底有什么必要铸造一个如此巨大的青铜圆盘? 夏凡小心翼翼的循着边缘寻找,不一会儿便在一个开口中找到了跌落者的踪迹。 既然那人称其为银弟,想必掉下去的就是杜明银了。 他似乎是因为撞击而暂时陷入了昏迷,整个人被卡在离地面半米左右的位置,从上方看只能看到他的脑袋。 不过夏凡很快发现,杜明银头顶上这一小截青铜壁的内侧有倒刺伸出,显然是为了阻止掉下去的人爬出来而设。同时他还注意到,整个铸造“蜂巢”上到处都遍布着褐色硬痂,且以开口内部为甚,其中有些硬痂还较新,在火把的映照下显示出暗淡的血红色。 这是血液与青铜的混合物,他意识到,青铜在长年累月中被氧化,表面逐渐剥落,而这些隆起的表层被鲜血浸泡后,便会形成如同痂一样的结块。 他压下心底的寒意,快步回到杜明金身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弟……你们能不能先救救我弟!” 杜明金则一脸绝望的望着他弟跌倒的位置。 “上方有金属倒刺,若没有趁手的工具,根本不可能把他弄出来,要是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或许还会考虑救他一命。” “不行……来不及了。那东西马上就要收缩了。” “收缩是什么意思?”夏凡抓住他的衣领吼道,“那玩意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杜明金被摇来摇去,双眼有些茫然。 “你没有审问过人吧?”上官彩走过来道。 “莫非你有经验?” “没亲自动过手,不过见过许多次,”她不知何时已将半截长枪捡了回来,“像你这样轻柔的问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 夏凡自觉的让开了位置。 上官彩蹲下身,示意魏无双将他提起来,换成面对面的坐姿,随后挥手一巴掌扇去—— “啪!” 力道之大,让杜明金嘴角立刻淌出了鲜血。 “看着我。” 上官彩拿起枪尖在他面前晃了晃,接着用力刺下。 “啊呃啊————————!” 一声刺耳的惨叫顿时盖过了石窟里的沙沙噪音。 第七十章 铸邪之窟 “啊,啊……呼……呼,你……”片刻之后,杜明金才从剧痛中缓过气来。他大口大口的吸气,额头上已满是豆大的汗珠。 “你们疯了吗?还是枢密府让你们插手此事的?如果没有,那你们可就完了,偌大的申州只怕也容不下啊啊———————!” 上官彩再次拔出枪尖,“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们。你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呼……我……你们……呼……” 她第三次举起武器。 “停停停停……求你住手,呼……我说,我什么都说!”情急之下,杜明金口水都喷了出来。 “早该如此,不是么?”上官彩若无其事的擦去枪头的血迹,“那么抓紧时间吧。” “这里,是一个抛尸之地。”他咬了咬牙,“但是……又不是存粹的抛尸地。” “你在打什么哑谜?”上官彩冷冷望向他。 “姑娘饶命、饶命啊!我知道得也不多,这都是我自己平日里观察发现的——胡大人只是让我把人带到这里来,然后装进那些方块里!” 方块,应该指的就是青铜圆盘上的六边形“蜂巢”。 “放进去有什么好处吗?” “那个圆盘底下……隐藏着一条暗河,水流湍急,没人知道它流向何方。而这圆盘……会被水流所推动,每隔七天便会放空一次,里面的人也会被悉数冲走,再也不见踪迹。” 原来是暗河? 夏凡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恍然,这沙沙的古怪声音并非来自某些超出时代的造物,而是汹涌的水流拍击河道所发出,只是经过圆盘的阻隔和分化后,变得没那么浑厚震撼了而已。 但仅是如此,根本无法解开夏凡一直所怀的疑惑。 “把人带到这里就为了悄无声息的抛尸?你唬谁呢!就拿着这座山来说,随便丢个隐蔽的地方,要不了几天尸体就会被野兽吃个一干二净,何必费劲心机挑这么一块地方?” 这个时代只要出了城,外面就基本是一片盲区,如果只是想处理尸体,完全没有必要带到石窟里来。 还有那青铜圆盘,显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造出来的,在地下弄这么大一个设施,就为了每隔七天冲一次尸体?夏凡觉得这完全说不通! “不是尸体,是活人……”杜明金强调道,“虽然有些人运到这儿时已经死了,我们也会放进去,但它主要还是用来放活人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他咬紧牙关,“而且放入时有数量要求。据传这个圆盘有可能招来邪祟,装入三成时,就能令邪祟现形。装得越多,邪祟也越可怕!” 此话一出,魏无双和王任之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夏凡不解的喃喃道,“这东西能产生邪祟?邪祟不是需要无法安宁的气才能形成么……它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杜明金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一道低沉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洞穴! 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起来。 “又发生什么事了?” “快看圆盘!”王任之惊呼道,“圆、圆盘它在动!” 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青铜器,谁能推得动它? 夏凡定眼望去,发现对方竟真没看错——只见那东西在颤抖中微微合拢,一点点压缩六边形的空间。如此巨大的铸造物,居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可以活动的“器具”!每个开口的边线都在同步收束,显然它的下方有一个极其精妙的传动装置。 大约震动数分钟后,圆盘停止了合拢,就好像他们刚才经历的是一场错觉一般,但夏凡知道那并非错觉,经过简单的手指比划,开口的尺寸已从开始的四十公分缩减至三十五左右,而“蜂巢”之间的间隔明显变宽了。 “我……这是在哪?妈的,喂!有人吗!” 刚才的震动也令杜明银苏醒过来,人还没见着,他的声音已经从洞孔中传来。 “银弟!” “哥,你在哪?快救救我!我的腿卡住了,好痛啊——” “够了,你们两个别喊来喊去的!”上官彩厉声打断道,“刚才的现象就是你说的收缩?它最终能收到什么程度?” “收到……没有缝隙。”杜明金艰难的闭上双眼。 “那岂不是说——”魏无双倒吸了口凉气,“里面的人会被活生生挤死?”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是个刑具?”王任之匪夷所思道。 “不……它的初衷不是用刑,而是赋予将死者无尽的恐惧与痛苦。”夏凡忽然开口道,“我全都明白了。” “夏兄?”魏无双意外的望向同乡。 “它不会立刻致死,只会一点点缩小开口的大小,动力大概来自下方的暗流,应该是某种蓄能装置。待到积蓄起足够的能量,就会推动机簧运作,使圆盘移动。这种运转以七天为周期,周而复始。” “被放入者毫无逃脱的机会,他们只能囚禁在这方寸之地,连抬一胎手、转动身子都做不到。这种狭小憋闷的昏暗空间会给人造成巨大的恐慌,别说好几天了,就算一两个时辰都会叫人心神崩溃。”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随着继续收缩,圆盘内部的空隙已不足以完全容纳下一个人,这种时候手臂会被挤入腹腔,胸部扩张都成困难,里面的人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吸到一口空气。而如此剧痛的呼吸持续不了太久,最多几个时辰,他们就会彻底死去——只是在死之前,他们感受到的是极致的绝望。” 夏凡的声音越来越沉,“有尸骸、又有强烈的气,鬼的诞生是顺理成章的事。同时正因为死者生前都被囚禁在这无法动弹的容器内,所以出现在高山县的才会是渊鬼!” “那另一只女鬼呢?”王家二公子下意识问。 “恐怕当时被丢入圆盘内的人里面,有一人怀有身孕吧。”夏凡缓步走到杜明金身前,死死盯着他道,“等到一个周期之后,未被鬼吸纳的躯体就会抛入水中,而鬼则会循着生者的气息前往高山县。我们所消灭的邪祟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在故意制造怨魂。就这样,你还想救你的兄弟?也不好好看看,你们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我,我只是被逼无奈啊大人!”杜明金哀嚎道,“这一切都是胡知县逼我们兄弟干的!他根本就没有告诉我这邪门玩意会产生邪祟,这都是我们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我们也不想跟邪祟有任何沾染啊,还求您放我们一条狗命!” “装入三成也是你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杜明金战战兢兢的伸出手,指向石窟一角。 夏凡循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发现墙上竟镌刻着一些东西。 他用袖子拍打掉表层的积灰后,一幅类似于示例的图案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上面的字迹似曾相识。 他稍稍回想了下,才意识到此处的字形竟和青山镇刀币上的一摸一样! 第七十一章 变数 尽管看不懂文字,不过这图示已足够明了。 它的左边是六边形蜂巢,代指的显然是青铜圆盘;右边则刻着人形符号,大概是指邪祟。 而从上往下,实心的蜂巢依次增多,人形符号也在递增,到最后一行所有蜂巢都变成了实心状,右边却被锐器刮去,只留下一片深深的的刻痕。 在图案下方,是一大版古文字。 其中每行开头都由几个简单的横杠或竖杠构成,考虑到文字的延续性,夏凡认为那应该是类似日期、年月之类的数字。 同样的,它也有许多部分被刻意毁去,似乎有人不希望此地的记录被泄露出去。 连蒙带猜看完整面墙上的刻印,夏凡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为震撼的图景。 这个建造于永国时期的地下设施,竟很可能是一个用来研究邪祟的场所! 而图示表明,他们不止确认了渊鬼形成的特点,甚至进展到了一个更为深层的领域。当圆盘上的孔洞全部被填满时,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制造出了什么? 夏凡只觉得嘴巴有些发干。 当意识到绝大多数民众对邪祟的认知还停留在空白阶段、枢密府垄断了所有关于方术的知识时,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受限于时代嘛,观念落后很正常。 但现在他发现,古人在研究邪祟现象这一点上,恐怕已经走得很远了。 “夏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魏无双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错,这些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去研究,他此时必须得先处理高山县的难题。 夏凡回到杜明金面前,“你谋害的那些人,都是从哪里送来的?”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大人!”后者连连摇头道,“每次都是胡知县通知我,我才去县外面接人的。” “只靠你们两兄弟?” “人多的话,那边也会搭把手。不过他们基本都穿一身黑衣,脸上罩着兜帽,我确实看不出他们的来头啊!” “除了送人以外,他们还有没有送其他东西过来?” “有送银子,一大箱一大箱运来的,而这些银子都被放进了胡大人的府邸,我们兄弟只能分到些零头!对了,他们还送过胡知县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夏凡望向上官彩,后者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你究竟有没有隐瞒,之后自有人来查验。”他检查了遍对方身上的绳索,用力将其提起,“跟我们走。” “您、您要带我去哪?” “金霞城,州牧府。” “大人,去那里我就死定了啊!”杜明金脸色大变,又挣扎着想要跪下,“我都是听命行事,求您饶我一命吧!” “听好了,”夏凡厉声道,“你唯一的活路就是检举高山县知县,胡怀仁,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保命的方法!另外就算难逃一死,你至少可以赶在圆盘彻底合拢前,让官府的人捞出你弟弟——你不想他在此地受足折磨,最后变成一只渊鬼吧?” 杜明金身子一软,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夏凡也不想多费唇舌,抓着他向石窟外走去。 回程的路要快上去许多,不到一个时辰,五人便已抵达山脚。 然而就在高山县隐约可见时,意外情况发生了。 只见杜明金的面色变得跟纸一样苍白,同时嘴角有泡沫溢出。 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检查他的状况。 “这家伙怎么了?” “恐怕是中毒。”上官彩按住他的脉搏,“我估计他撑不到进城了。” 她的这番话很快得到了应验,短短半刻钟不到,杜明金的情况便急剧恶化,浑身抖个不停,泡沫也变成了一段段的血丝。 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夏凡仅仅听到了“那碗酒”三字。 数息之后,杜明金彻底停止了抖动。 “他死了。”上官彩耸耸肩。 这是……灭口?夏凡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既然对方在杜明金身上留了这么一手,就没理由单独放过杜明银。 一瞬之间,他们就失去了两个人证,原本大好的形势陡然翻转过来。 “只要石窟还在那里,我们就还有机会。”魏无双宽慰道。 “不见得如此。”夏凡摇摇头,“这毒药说不定只是一种防范手段,如果杜氏兄弟能按时回县城复命,或许根本不会察觉到自己已身中剧毒。一旦他没能回去,这药除开可以杀人灭口以外,还能为下毒者提供一个警讯。” “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发现了?” “我不能肯定,但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夏凡感到自己的大脑正飞速运转,这短短一天的信息几乎如暴风骤雨般冲击着他的认知,尽管早知道这个时代底层人民的性命不过是一簇草芥,但真正亲身经历时,他仍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假若真是如此,胡怀仁必然会另派一批人来封闭石窟,最坏的结果是人证和物证一个不剩。”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无双担忧的问。 “我需要一个人前往金霞城报信,最好是轻装上路,越快越好。”夏凡望向王任之,“王公子,这里马术了得,又能在夜间入城的,也只有你了。” “呵,终归还是得本公子出马,”王任之陡然来了精神,“放心吧,以我王家在金霞的地位,他们断不敢忽视我这条消息。那么我先走一步!” 待对方远去后,夏凡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人,“至于你们二位——能否为我守住这个路口?若是胡怀仁再次遣人过来,顶多也就是衙役、捕快。而方士是八品官,拖延一阵应该问题不大。” “我应该没问题,”魏无双点点头,“夏兄你呢?” “我要亲自前往一趟知县的府邸。”夏凡果断道。“只有控制住了胡怀仁,石窟这个物证方可确保不失。何况他也是整起事件最大的人证——换而言之,他动弹不得的话,我们才能占据主动优势!就算他什么都不交待,至少也可以防止他转移走赃款,我想胡知县一定没法解释,自己府中为何会藏有如此多现银。” “抱歉,我退出。”上官彩忽然说。 “诶……”魏无双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上官彩却没有理他,而是直盯着夏凡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知县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是在吏部挂名的主官,若王家二公子那边出点意外,又或是你没能控制住胡知县,导致两手证据全无,你这八品方士估计也做到头了。”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为什么枢密府会禁止方士插手此事,除开不方便介入官府的事务外,真就没有别的原因了?”说到这里上官彩顿了顿,“你觉得他们对邪祟频繁出现的背后原因,真就一点都不知情么?” 第七十二章 直面 魏无双的脸色顿时一凛,他望望上官彩,又望望夏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到了这一步,夏凡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有想过这个问题,枢密府就算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一定能猜出个大概。” 邪祟形成和强烈的气有关,既然气是生灵的意志,那么高山县存在大量不正常死亡是显而易见的推论。连他都知道这一点,枢密府不可能毫无察觉,其实在和令部从事对话时,他就已经感觉到对方在试图将话题引至别的方面,只是那时候他并无任何证据,亦无切实把握,所以才未当场进行反驳。 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同乡惊讶道,“那为什么枢密府对此不闻不问?就算不能插手政务,但告知州牧府,让他们去查还是可行的吧?” “我想……恐怕是他们并不希望禁绝邪祟吧。” “哼,”上官彩轻笑一声,“原来你也察觉到了啊。” “什、什么意思?”魏无双不解道。 “想想神判官说过的话。”夏凡叹了口气,“那就是答案。” ——「文官升官靠政绩,我们靠什么?还不是这些斩妖除祟的功劳?」 「如果一个地方的邪祟被一扫而空,方士岂不是只能呆坐府中、荒废时光了?」 「有邪祟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啊!」 他开始并未将其放在心上,方士喜好除邪功勋,就好像军士青睐战功一样,心态上无可厚非。但越是深入调查,他心中的不安预示就越强,枢密府只怕已经越过了那条底线。 上层坐视不管的理由,正是这份功绩——它既能带来晋升,又能维持住枢密府的影响力。 “不会吧……”同乡只剩下了喃喃。 夏凡则想得更深一些。 他现在还记得,周家老人提到的上任知县的死因。 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最后病死的。 比如说,他曾遇到过的虚魉。 如果处理者足够专业,这类无形的邪祟完全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耗尽一个人的生机。 “得罪了知县还好说,要是得罪了枢密府,下半辈子只怕会过得非常凄惨。你也不想再过以前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吧?”上官彩坦然说道,“唯有现在停手还来得及——枢密府目前还不知晓此事,而对于胡知县来说,不过是死了两个手下,你们不去找他,他肯定不会反过来招惹你们。总之,我好不容易才成为了一名方士,并不想舍弃这大好前途,所以……我退出。” “我明白了。”夏凡点点头。 “你不怪我?” “我理解你。如果我没有见过另一些东西,估计也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上官彩瞳孔猛地一缩,“另一些东西……是什么?” “你之前说世道本就如此,可所谓的世道,恰恰是人们自己亲手缔造出来的罢了。每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说完夏凡看向魏无双,“不管你作何选择,我都没有意见。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多谢。” “夏兄……” 他不等对方回答,转身朝县城走去。 “喂,”上官彩皱眉道,“你不会真想上枢密府的通缉名单吧?一旦你踏进知县的府邸,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夏凡摆摆手,很快离开了两人的视野。 而在路旁的一颗大树边,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都听到了?” “嗯。”黎正了正斗笠,迈步跟上,“我提醒过你了。” “是,你知道得比我更早。” “但我没想到你真能查到结果。”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知道就好。” 夏凡犹豫了下,“你这是要和我一起去?” “不然呢,”黎反问。 “我恐怕不能待在枢密府了。” “你不想研究方术了?” “不是。” “那是为了帮助高山县的百姓?” “不全是……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 “嗯,用俗套点的话来说,叫念头不通达,有碍修行。” “我没听过这样的说法,”黎直截了当的拆穿道,“你就算生气时依然可以引气。” “咳……其实是我过不了自己那关。”夏凡决定坦诚相告,“我没办法把消灭邪祟当成向上攀爬的功勋,以及资金获取的主要来源,特别是在知道这些邪祟的由来后。所以……抱歉,在枢密府偷偷帮你打听师父下落这件事——” 黎打断道,“如果当不了方士,你还会继续协助我救回师父吗?” “当然。” “那就无需道歉,因为一开始合作的基础就在你愿意帮我上,而不是在你是个方士上。”说到这里狐妖稍微停顿了下,“另外,我也必须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虽然我一开始并不希望你追查下去,但如今情况变成这样,我并没有太多懊恼的感觉——或者说,反倒轻松了些许。” 夏凡微微一愣,他不禁侧头看向狐妖,映入眼中的是她金色的双眸,以及嘴角那自然的笑意。 “对了,我的伤,好了。” 这句式颇有些“牛肉,我吃了”的架势。 “所以呢?”夏凡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我们跑得可以再快一点。”说罢黎抓住夏凡,直接将他夹在腰间,快跑两步纵身跃起! 他瞬间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狐妖仅凭双腿就将速度提升了一个档次,而且他们不再是沿着道路前进,而是跳跃于房间屋顶;视线前方一览无遗,头顶的繁星与月光都在为其指明方向。 这就是狐妖真正的力量? 夏凡索性放开了双手,任由她夹着自己飞速奔行。 尽管自己的姿势不太雅观,不过既然谁也不会看到,他决定还是成全对方。不知何为,他觉得此刻全力奔跑的黎,仿佛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如果失败了,你想好去哪里了吗?”黎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还没有。”夏凡同样大声回答道,“不过天下这么大,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想也是。”她搂紧夏凡,“准备好,我们到了!” 借助一段长助跑,两人踩在最后一间房屋的正脊尾端,高高跳起,直接越过街道与院墙,从半空落入了知县府邸中。 第七十三章 诡术异法 比起周家或田家的房子,知县府要阔气得多。 院内有前庭、石砌小山,中间是一座主厅,后面还有三栋两层的房屋,这几个建筑合围成了一个口字。按照居住习俗,主厅一般用来待客,侧房为亲眷、子女居住,知县的卧房应该就在主厅的正后方。 府邸中虽然有家丁守夜,但对夜能视物的狐妖来说和固定路障没什么区别。悄无声息的避开守夜人目光,两人沿着房脚轻松爬上二楼,直抵知县住处。 而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猜错位置——即使在这个点,楼里也依然有一间大房亮着烛光,附耳上去,还能依稀听到胡知县焦急的说话声。 “那两个蠢货……怎么还没回来?” “倘若被我逮到,我一定要拔了他们的皮!” 那两个蠢货是指杜氏兄弟? 夏凡微微一怔,莫非给他们下毒灭口的,不是胡知县本人? 不过现在并非犹豫的时候。 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此刻就在房中,若能拿下对方,看似摇摆的局势天平就会向他们这边倾斜! 想到这里,他朝黎使了个眼色,接着沉肩一撞。 房门应声而开。 宽畅的卧室里,仅有胡知县一人的身影——这无疑算是各种预想情况中最理想的一种。 胡怀仁也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但很快,他那点惊讶便消散一空。 “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这反应完全出乎夏凡的意料之外。 他原以为对方会吓得魂不附体,或是立刻大声呼救,而自己只要上前将其一剑打晕,接下来就是找个地方细细审问的事。 这意外的发展也让夏凡心里疑惑丛生,没有第一时间靠拢过去。 “是枢密府让你们来的吗?”胡怀仁坐回到书桌前,背靠长椅道,“杜氏兄弟也是被你们干掉的吧?” “不错。”夏凡索性顺着他的说法接下去,“你应该清楚自己犯下了何等罪行。恶意谋害百姓、利用邪祟来为自己谋利,判个诛族也不为过!” “这点我承认。” “既然你认罪,那么现在就将此事原委详细交代,包括那些被害者的来历,以及背后的送人者是谁,或许还能保住家人性命——” “哈哈哈哈,”胡怀仁忽然笑了起来,“我原以为是枢密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看来并非如此啊!” 夏凡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虽然我从未跟那帮人主动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至少在这件事上,枢密府绝对不会询问原委,更不会留我一家人性命。如果你刚才就动手,说不定我还真信了。”胡怀仁的话音渐冷,“当然,就算是枢密府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双手奉上,俗话说得好,狗急还会跳墙呐!”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夏凡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小心!”黎惊声道。 一切都来得太快,只见一个人影从屋顶冲下,正落在夏凡面前。 连带着出现的还有一闪即逝的刀光。 它贴着夏凡肩头斩下,从胸口一直划到了侧腹! 血光乍现! 夏凡向后翻倒,接着在地上连滚数圈,洒出的血迹顿时连成了一条红线。 而对方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追身跟上,似乎打算再补上致命一击,但此时黎已经挡在了夏凡面前。 用单掌接下对方的直刺后,狐妖用另一只手的横拍迫使对方松开武器,两记后翻拉开了距离。 黎顾不上被短刀划伤的左手,一把扶起夏凡,想要检查他的伤口,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放心,我没……大碍。” 夏凡忍住刺骨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 刚才那道直斩实在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进行任何防御。救下他一命的,是黎这些天对他的特训——就在寒意出现的那一瞬间,夏凡隐约觉察到头顶的气发生了变化,他几乎没有思考,完全按照特训所积累的本能朝后仰倒,这才使得原本致命的一刀,仅仅只在他身上撕开了一条近一掌长的切口。 “没想到普通方士竟然能躲过这一击,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对方缓缓站直身体,也让夏凡看清了她的全貌。“我记得你们并不以身手见长。” 那竟是一名容姿上佳的女子。 她穿着一套开叉短袍,领口开得颇低,甚至能瞧见半边隆起的胸口。大腿从侧面看也是完全暴露,一直到双脚才套了双白袜。这幅打扮对于夏凡而言还好,但放到这个时代绝对算大胆至极的了。 “我见过她。”黎低声提醒道,“小心,她会使用坎术,而且手法跟方士相差极大。” “嗯,”夏凡从衣袍内侧口袋中抽出一条急救纱布,用力扎紧肩头和胸口,同时心中讶异不已。莫非此人便是杜明金提到过的,被人送来的漂亮女子?问题是姿色不凡的好找,还会术法的就有点稀罕了。那边究竟是什么来头,连感气之人都可以随意赠送? 另外此人躲在屋顶上时,不仅自己毫无察觉,连黎也没能发现她的存在,只能说要么她极其善于隐蔽,要么实力在六品问道之上! “青子,你会保护我的,对吗?”胡怀仁狰狞的说道,“杀掉这两个贼子!” 被称作青子的女子妩媚一笑,“当然,这是贱妾的使命。” 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两把造型奇特的匕首,撒手扔向夏凡和黎,随后伏地身子,向两人冲来,黎闪身避过,而夏凡只能举剑格开。 木剑用来对付邪祟或许不错,但面对金铁之物顿时落了下风,这一击格挡尽管弹开了匕首,却也让剑身咔嚓折断。 黎率先逼近女子,双手化作利爪,并辅以幻术震慑对方!刹那间,知县的卧房仿佛成了血海滔天的恐怖之地,连夏凡也感到双脚陷入粘稠的血肉中,一时变得寸步难行。青子更是首当其冲,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手脚僵直,犹如失去了抵抗能力。 黎的双手毫不留情的洞穿了对方。 但下一刻,敌人的身影变成了一团烟尘。 这是什么术法? 夏凡还在诧异之际,重新现出身形的青子已窜至他面前! 果然,对方已经判断出狐妖是个难缠的对手,决定优先解决较弱的自己。不过他也早有准备,向前抛出已提前握在手中的铜丝坠——经过几次实战后,他已经摸清了震术雷鸣的特点:此术激发后,若有引子则会以引子为中心,落下一道足以撕裂空气的雷霆。换而言之,他并不需要等敌人近身后再施术,只要保证铜丝坠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就能隔空引发天雷。 二重术的威力已足够致命! 然而对方并没有猛扑到底,而是陡然停下脚步,双手快速交错,组合成一连串古怪的手势。 那姿势竟令夏凡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药引,也无符箓,女子就这么比划了数下后,一道灼热的火焰从她口中直喷而出! 第七十四章 死斗(求收藏,推荐票!) 看到火光的那一瞬,夏凡就知道事情要糟。 他不得不放弃施术,朝身边的一根立柱扑去,火焰擦着他脸颊飞过,滚烫的热浪灼得皮肤生痛,而飞溅的火星点燃了他的衣领与袖口。 依靠木头立柱挡下追击而来的火焰,夏凡手忙脚乱的脱下烧起来的方士罩袍。 如果刚才再晚一点,或是强行施展雷鸣,他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一个火人。 刚才那是什么! 在夏凡的印象中,只有一种施法方式与其贴近。 ——那便是「忍术」。 女子调转头去,用火焰逼退追上来的黎,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盯着柱子后的夏凡冲来。 “夏凡!” 见援护不及,黎将之前从对方手中夺过来的短刀甩向立柱。 夏凡顺势拔出短刀,双手横托,勉强挡住了女子高举过头的下刺——这次近距离交手也让他意识到对方的力气有多大。如果自己不是方士,或是引气修习时间再少几年,敌人只凭手劲就能将匕尖插入他的脑门。 而在这个距离内,他也看清了那把匕首古怪在何处——它双面开刃,呈尖锐的菱形,把柄短且平直,像极了一柄苦无! “为什么你不会被我魅惑?”青子气吐如兰,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夏凡能看到对方的眼中波光流转、仿佛要滴出水来。 “魅惑?别开玩笑了……看见我的同伴了吗?她比你……有魅力一万倍!” “是么?那请你去死吧。”青子张开鲜红的嘴唇,从舌头下翻出一叶薄薄的刀片。 要是被这刀片划到喉咙,勉强形成的均势估计会立刻瓦解。 但这微妙的平衡对敌人来说也一样! “你的武器……似乎是铁铸的……” 对方眉头一挑,似乎在说“那又如何”。 夏凡深吸口气,低吼出声:“震术归辰,流光!” 这是一次不借助外物的一重方术! 为了将意念强化到极致,他将方术名完整的说了出来——章夫子所谓的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大抵也就是现在了! 一道电光陡然从他的掌心冒出,并顺着短刀与匕首相接—— “噼啪!” 随着一声轻响,一团耀眼的电火花在两人之间炸开,夏凡同时感到手掌传来了一阵刺痛与酸麻。 不过作为方术的直接承受者,青子的体验明显更强烈。 她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不自觉放开了匕首,而她的掌心中已是一片焦红! 一重术的威力被大幅降低了,加上他练习次数有限,别说一击毙命,此刻就连穿透身体都做不到,最多只能灼伤表皮。 但这对于打破僵局来说已然足够。 对方一松手,夏凡所受到的压力顿时大减,他抬起右脚猛地踹出,将对方踢飞出去。而青子的落点刚好位于绕过火焰、正赶过来的黎之前。 她翻身爬起,五指快速结印,试图故技重施—— 只是这回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再是狐妖,而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狐狸!黎的变化令头顶横梁根根寸断,脚下的地板也纷纷断裂开来,一时间整个房间摇摇欲坠,胡怀仁也头一次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妖……妖怪啊!” 黎举起前掌,以摧枯拉朽之势向青子扫去。 任何挡在横扫路线上的家具,都被拍得粉碎。 尽管目标原本所在的位置仍被一团烟尘所笼罩,但这次攻击的范围已将小半个房间卷入其中——只见一个人影从烟雾边缘被拍了回来,狠狠撞在立柱上。 “啊……咳!”青子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从她背后裂开的柱子来看,这一下绝对不轻。 对方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但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夏凡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放松警惕,面对浑身都藏着致命武器的敌人,补刀无疑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现在下不了狠心,到时候被害的就是黎和自己。 他握紧刀柄,上前一步,用力刺向女子的胸口! 刀身几乎没有遇到太多阻力,便径直没入了她的身体。 一股温热的暖流浸湿了他的手掌。 这时夏凡才注意到,对方敞开的前胸上,纹着一朵绽开的小花——五片花瓣呈五角形排列,其中三瓣为红色,宛若鲜血涂抹而成。 “我说你……干得不错。” 青子咧开染血的嘴角,一只手猝然抓住夏凡的胳膊,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箓。 那符箓一露面便冒出火花来。 “夏凡,你还好吧?” 重新变回人形的黎想要靠近,却被夏凡厉声呵止道,“别过来!” 青子微微张开口,用虚弱的声音呢喃道,“虽死……犹生……” 他拔出短刀,竭尽全力斩断抓住自己的手臂,接着冲向一米开外的黎,带着她一同朝地面扑倒。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身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狂涌的气浪将两人直接掀起,甩到了对面的墙根,被冲击波搅碎的木头碎片如雨点般洒下,噼里啪啦砸得到处都是,足足数息之后才恢复平静。 “你疯了吗?”黎一把抓住夏凡,咬牙切齿道,“明明知道妖的恢复力远强于人类,为什么还要带着我一起避开?” “咳咳……不然要怎么做,”夏凡有气无力的挤出个笑容,“躲到你身后,把你当作挡箭牌吗?”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不是同伴会做的事情。”他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这点冲击……咳咳……死不了。” 就是背后有点麻。 这算不算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只是没想到,那女子掏出来的居然还真是一张起爆符。 屋外传来了杂乱的叫喊声与梆子声。 显然刚才的一连串打斗引起了家丁的注意,此时只怕大半个知县府的人都在往这儿赶来。 “我们必须得走了。”黎催促道。 然而夏凡发现自己竟难以站直身体,双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般,怎么样都使不上力气。 同时晕眩感也席卷而至,刚刚还算清晰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爆炸的后遗症? 黎心头一沉,将夏凡翻过身来,才发现几块木头碎片已穿透他的黑袍,并进一步扎入到背部之中。 一股巨大的恐慌涌上她的心头。 “你先走……”夏凡喘了口气,“我休息一会儿就跟过来。” 她摇摇头,想带着他和来时一样离开,却又怕他经不起那样剧烈的抖动。 黎深深清楚一点,相比于妖,人类实在过于脆弱了。 “还想走?你们哪儿也去不了!”满头是灰的胡怀仁刚从爆炸中回过神来,兴许是楼下响起的脚步声给了他勇气,知县一改先前的恐惧神情,瞪着双眼嚎叫道,“我要一点一点的把你们折磨致死,以告慰青子的在天之灵!” 就在他说话间,几名拿着棍棒和朴刀的家丁涌入了屋内。 “大人,您没事吧?” “有贼人闯府,快敲响警钟!” “都来保护胡大人!” “怎么现在才来,快给老子上,把这两人统统擒住!”胡怀仁连连跺脚,“竟敢勾结妖怪作乱,方士的这张皮也保不住你!” 黎张开五爪,发出威胁的吼声。 一想到刚才的巨型狐狸,知县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可看到对方始终没有离开那名方士的身边,他心里又有了不少底气。 “先给我对付这只狐妖!谁能制服它,我赏金百两!” 听到如此巨额的赏金,众家丁不免蠢蠢欲动。 “谁敢动他们?”忽然,一个清冷的女声插入其中,让在场所有人不由得为之一愣。 夏凡用愈发朦胧的目光循声望去,发现来者竟然是上官彩。 第七十五章 公主 这家伙……不是已经走了么。 夏凡感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沉,他用最后的力气捏了捏黎的手,想让她先行离开——以狐妖的身手,这儿不可能有人拦得住她,但如果非要带上自己,那很大概率一个都走不了。 希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黎只是将他抓得更紧了一些。 “又一个方士?”胡怀仁忍不住叫嚷起来,“下面的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警钟,为什么警钟到现在还没响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吗?”上官彩动动手指。 一名披甲士兵走入房间,将一具尸体扔在地上——胡怀仁定眼望去,发现那正是自己安排的护院家丁。 他脸色不禁大变。 无论是地方豪绅,还是世家大族,养一批私丁、打手,配些刀枪棍棒都很寻常,但甲胄就不同了。一旦发现私藏盔甲,最高可按造反论处,但眼前这人的手下,竟然公然穿着一身锁甲! 简直是肆意妄为、视法纪为无物! 与此同时,下面的嘈杂吆喝声变得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相交的轻鸣,以及急促的惨叫。 这份转变无疑意味着他赖以壮胆的援兵已化作泡影。 “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胡怀仁颤抖着指向上官彩,“入侵知县府邸、袭击朝廷命官、伙同妖魔作乱,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 那名士兵走上前去,对着胡怀仁抬手便是四个耳光。 下手之重,令他两边脸颊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 “你、你竟敢——” “放肆,不得对三公主殿下无礼!” “公……主?”胡怀仁彻底呆了,“你说这人是……” 回答他的又是两记耳光。 知县彻底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剩下的家丁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连忙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而上官彩根本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只停留在夏凡身上。 “对不起,我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见夏凡已无反应,她才转向黎,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你就是为我们引路的‘老猎户’。” 黎尾巴倒竖,术法蓄势待发——她在血鸦一战中见过对方的身手,以她现在的力量,必须得殊死一搏才有机会取胜。 “放心,我没有除妖的想法,至少现在没有。”上官彩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知你能否让一让,把身后的人交给我?” “你要把他交给枢密府么。” “不,我想让他掌管枢密府——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上官彩的回答完全出乎了黎的意料。 “怎么,你觉得我花费这么多精力将他筛选出来,就是为了把他送上断头台?”她微微仰起头,“不要以为把枢密府视为眼中钉的,只有你一个。” 黎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公主也会对枢密府心怀敌意?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这没有关系。”上官彩轻笑起来,“但我希望你明白,现在能救得了夏凡的,除我之外再无他人。” 说完她背着双手朝门口走去,“其实你并没有太多选择,不是么?如果你不想他因伤势恶化而死,就带上他跟我来吧。” …… 夏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身上盖着的是光洁顺滑的丝绸被,细闻的话还有一丝淡香。 不止床是如此,房间里的每一件陈设都充满舒适与考究的气息,哪怕是最简单的椅子,背靠上都刻有精美的雕花。 他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住进如此华丽的房间,而这份体验只怕也是和前世拉得最近的一次。 仍未散去的乏意让夏凡想要再次闭上眼睛,但胸口和背后同时传来的一阵刺痛令他猛然回过神来。 他之前不是应该在高山县知县府邸,与一个似乎是忍者的女子进行了一场死斗么? 记忆的碎片陆续涌入脑海。 最后画面停留在上官彩出现,以及耳边隐约传来的话语。 她是……启国公主?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狐妖呢! 夏凡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创口的疼痛如附骨之疽,差点令他摔倒在地。 不过这点阻碍并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必须尽快找到上官彩,向她追问黎的下落—— “这么急,你是在找我吗?” 夏凡不由得一顿,他转头望去,发现黎正端着一盘子菜肴与热粥,从另一扇门走入屋内。 他连忙坐回床上,“我只是想上厕所来着……” “哦?”黎将盘子放在桌上,面无表情的望向他,“原来你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凡抽了抽嘴角,最终败下阵来,“行了,我确实是想去找你来着。” 黎审视的眼睛渐渐有了弧度,“嗯,这还差不多。” “你的衣服——”夏凡趁机将话题移到了对方身上,“从哪来的?” 此刻的黎居然穿得是一件短袖长裙,而且造型风格绝非启国现行主流,倒像是前世的改良汉服。上白下蓝的配色显得端庄又不失活泼,领口处的y字交领直落腰间,与高腰束带相接,将狐妖修长的身材衬托无疑。而蓝色的裙子并未拖地,而是离地半尺左右,将她的双脚展现出来,整体感观让人眼前一亮。 “你的同僚……不对,现在已经是公主了。她送的。”黎回道,“说是宫里的试制品,她用不上,就给我穿了。” 不对,关键不是衣服——夏凡忽然意识到,尽管衣服确实很亮眼,但真正让黎变得完整的,是那对耳朵和尾巴。她并没有掩藏自己的狐妖特征,而是大大方方展露在自己面前。 “你的耳朵……” “反正已经被对方发现真实身份了,藏起来也没太多意义。”黎的眼睛微眯,“我记得你说过不嫌弃毛茸茸的东西吧?要是你敢说我现在这样不好看的话——” “不,”夏凡连忙选择了正确答案,“现在的你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看。” 黎的尾巴晃动起来,“谢谢夸奖。对了,厨房一直有准备热食,你既然醒来了,就一起吃吧。” 她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夏凡再次意识道。 不管笑容也好,态度也罢……他并不能说之前的黎不好,但有时候能隐隐感觉到,对于狐妖而言,选择和方士在一起恐怕更多的是为了解救师父。 但此时此刻,她是为了自己而活。 “对了,公主说要是你醒了,就让我立刻通知她,”黎将一碗米粥递到夏凡面前,“看她的态度,似乎是要招揽你来着。” “噗,”夏凡差点被粥呛到,“招揽?” “我不太懂你们人类的那些虚伪说辞跟客套关系,你自己和她谈谈就知道了。”黎缓缓说道,“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愿意接受。如果你想留在此地,那么自不必说;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管多高的院墙,都无法拦下一只狐妖。” 等等,这话说反了吧,不应该是我带你走吗? 但是看到对方神采奕奕的双眸,夏凡将嘴边的异议又收了回去,坦然点头道,“那就有劳你了。” 第七十六章 筹码 会谈就在卧室中举行。 只是当上官彩走进房间时,夏凡差点没认出对方来。 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五官也不再是之前扁塌的模样,而是精致小巧了许多,使得她年龄看上去都减少了一两岁。由此可见,她之前脸上的雀斑和隆起的颧骨全是伪装出来的。唯独不变的是那双柳叶眉和上挑的眼睛——或者说容貌变化后,她的眉目比之前更有神了。 但感觉……也更矮了。 不过一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在后山上的那些表现,夏凡决定还是将这些想法按在心底。 “如何,我的寝宫还算舒适吧?”上官彩摊开双手,“特别是那场床,我试过,并不比宫里的差。” 这开场白让他不禁抽了抽嘴角,“……那是你的床?” “放心,我的床不止一张,让你躺躺也无妨。” “你真是公主?” “大胆!”陪她一同走进来的侍女斥责道,“你怎敢这样对公主殿下说话——” 只是话未说完,对方便被上官彩冷冷的目光打断了。 “所以……我应该先起身行礼?”夏凡叹气道。 “不必,你有伤在身,而且我也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上官彩在他对面坐下,“至于你的问题——没错,我确实是启国三公主,上官彩也是假名。怎么样,我装方士装得像吗?” “……无懈可击。” “感谢夸赞。我的真名叫宁婉君,不过在没有外人的场合下,你可以继续叫上官这个名字。老实说,我还挺喜欢八品方士这个身份的。” 当今皇族的姓氏,夏凡还是听说过的,一般人也不敢自称这个姓。 “殿下为什么要假扮成一名方士,连容貌都加以伪装?”他不解的问,“我想不太可能是专程为了高山县的事而来的吧?” 他当然不会把对方的客套当真,无论如何,叫一声殿下总不会错。 “当然不是,在你调查这件事之前,我对高山县一无所知。我来这儿的理由很简单——这里是我的封地。” 封地……还是给公主的? 夏凡心中讶异不已。 “册封的行政令应该已经到了申州地界,我只是提前一个月偷溜出了京畿而已。”公主轻松道,“宫内消息森严,所以知道我行踪的人屈指可数。” “殿下!”侍女小声提醒道。 “如果你这么闲,不如去给我们泡杯茶?”她摆摆手。 后者只能无奈的低下头,“是。” “偷溜的目的是为了微服私访,好好巡视下自己领地的真实模样?”夏凡的好奇心也提了上来。 “那有什么好看的,以个人角度观察同样是一叶障目,如蚁窥象,并不比被人蒙哄好上多少。”上官彩——或者说宁婉君摇摇头道,“想要真正了解一个地方,唯有彻底统御该地才行。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所以来金霞前,我去了一趟青山镇。” 夏凡愣住,“青山镇?” “我观摩了一场士考,挑选出了一名方士,作为我在枢密府的代行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夏凡,“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是你——其实理由并没有那么复杂。你的表现足够出众,又出自散门,和世家牵扯不多,来历清白可查,这是基础条件。” 宁婉君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的往下说道,“但仅此而已还不够,如果一个人安于现状,甚至乐于享受方士身份带来的便捷与权益,那他迟早会站到枢密府一边。因此我顶替了一名新晋方士,近距离观察你的一言一行——这个部分没有人能代劳,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你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此时侍女也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 夏凡率先端起一杯茶,还吃了侍女一记隐蔽的白眼。 “是好还是坏?” “如果是坏的出乎我意料,你已经死在高山知县府了。”宁婉君扬起嘴角,“你果然很大胆,性子也非同一般。” 夏凡的余光瞟到一旁的黎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很欣赏你做的这些,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敢于和枢密府对抗。另外我还必须向你道谢,毕竟你来金霞没多久,便为我的领地去除了一桩丑陋的祸害。如果有你在枢密府,我今后无疑会放心许多。” 夏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现在想来,岂不是她当时说的那些话……都是变相的考验? “这件事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从几十年前安排起?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不过作为皇室,了解枢密府的渠道更多一些,自然想得也更远。” 这句说辞倒和黎的话不谋而合——「我不知道高山县的情况,但我知道枢密府。」 公主顿了顿,“别怀疑自己的作用,夏凡。如果我在正式抵达金霞城后才发现这件事,它恐怕还会持续许多年。因为我没办法直接让方士听命于我。” “哪怕你能提前去士考里选人?” “没错,我总不能让二、三品的方士从京畿重返地方枢密府,何况那些人一举一动都会受到许多眼睛的盯梢,稍微调整下名次,为我挑选一名新晋者已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自己的名次一开始并不是丁等。 “你想要掌控枢密府?”夏凡问。 “我想要掌控自己领地的一切。”她毫不避讳的说道,“你刚刚提到领地的真实模样,唯有如此方能真正知晓。如你所见,金霞城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我能带来的人也屈指可数,加上枢密府的牵制,如果我不这么做,很长一段时间都只会是空壳一具,任由真正的掌权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册封这种事,不就是变相的下放吗?毕竟东方不像西方,分封地堪比国中国。远离朝堂意味着远离权力中枢,随便找个偏远之地,安心享受余生,这才是受封者应有的状态。 为什么她却想真正将封地纳为己有? 具体原因夏凡尚不知晓,可有一件事夏凡很清楚,那就是对方有野心。 皇室的人有野心很正常,但对于他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这种级别的争权夺利往往是神仙打架,而且这个时代也别想要什么人权保障,他一点儿都不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多谢公主殿下抬爱,只是我自认为难堪大任——” “别急着拒绝,你还没有听报酬吧?” 夏凡不为所动,报酬无非是或高官厚禄,但前提是有命去享受。 宁婉君不慌不忙的喝了口茶,“如果我让你任意施为呢?” 他一下没忍住,一口水沫喷了出来。 黎亦竖起了尾巴。 第七十七章 信心的来源 “放肆,简直太失礼了!”侍女双手都捏成了拳,显然已在极力克制自己。 “不好意思……”夏凡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这次确实是他理亏,对方这句话怎么想,都应该是省略了定语来着,“你指的是枢密府?” 三公主张开双手,微微扬起眉角,“你可以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只要不与我的目标冲突,你能用来它来做任何事情,这就是我的报酬!” “包括干涉地方政务?”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你也没办法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殿下!”侍女再次提醒道。 而公主无动于衷。 不得不说,这份报酬让夏凡心动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公主只是想找一个眼线,或是在枢密府中安插一个属于自己的势力,那他充其量也只能算颗棋子。可若将枢密府全部交由他来掌舵,甚至插手实质上由她管控的地方政府,他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夏凡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了周家和田家老太千恩万谢的面容,以及他的便宜师父,赵大海。 虽说一路对师父腹诽颇多,觉得他既不懂多少术法,又对邪祟和枢密府百般提防,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他这十多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甚至过于好了。 “对于你而言,这么做存在风险。” “如果没有风险才去做,那有什么好说道的?任何人都能做到罢了。”宁婉君理所当然道,“就好比你为了高山县的人挺身而出,追查到底,这其中难道没有风险吗?正因为明知有风险还去做,才显得难能可贵。既然你可以冒险,为何我不可以?” 夏凡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你就如此相信我?” “我向来问迹不问心。”宁婉君收拢双手,靠回椅背上,“如果你对高山县的邪祟源头视而不见,或是按你自己的说法,只为了研究方术而来,那我还真不敢放手到这一步。另外我也很好奇,如果由你来执掌金霞枢密府,它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凡心中本来还有许多疑虑想问,可到了嘴边都被那句「问迹不问心」抵了回去——确实,现在假设的各种“万一”、“要是”毫无意义,即使能得到安心的回答,也不过是口头之言。比起嘴上轻飘飘的答案,更关键的是看今后如何去做。 对他也是,对公主亦是。 想到这里,夏凡自嘲的笑了笑,“我原以为你会用官位或钱财来拉拢我。” “利益形成的关系虽然来得快,但去得也很快,何况它还容易被更丰厚的利益所取代。而信任达成的关系尽管缓慢,却没那么容易断开。”宁婉君毫不避讳的说道,“何况你要做的事情和我的目的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只有我才能给你足够大的施展空间。所以,保证我能掌控封地的每个角落,也是在维护你自身的利益。” 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会说的话。 不过这也让夏凡多了点信心,至少跟他交道的人,已能算得上思绪成熟。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应该不只是为了金霞城吧?” 毕竟她就算什么都不做,此地也可以保她一生无忧。 “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宁婉君饶有兴趣的望着他,“可一旦你知道了,就容不得拒绝我了。至少现在,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夏凡毫不犹豫的选择略过,“……我不听。” “也行。”她似乎有些遗憾,“那么你的回答呢?” “容我考虑下。” “真是不知好歹,亏殿下如此以礼相待——”侍女咬着嘴唇道。 “你要是再废话一句,就给我滚到门外去。”公主没好气道。 “呜——是。” 夏凡看了黎一眼,而后者回以平静的眼神。 她表明了自己的意愿,就如同她之前所说的一样。 “既然如此,我可以先试一试。”他回望向宁婉君。 “无妨。”公主丝毫不以为意,“等你体验过那种手握权柄的滋味,就不大可能再回得去了。” “那么我应该先做什么?” “自然是先成为枢密府的府丞。”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枢密府交由我掌管吗?”夏凡忽然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我是支持,但我并不能插手枢密府的事务。”宁婉君狡黠道,“如果上面询问我的意见,我肯定是表示同意。另外我也不是坐享其成——你在高山县知县府邸里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报给了圣上,主要内容便是在关键时候救下公主,挫败了知县的阴谋,想必嘉奖令很快就会下达。” 夏凡注意到她没有使用父亲一词,“这……跟事实相差也太大了吧?” “你觉得是让民众少交那点除邪税功劳大,还是救下公主的功劳大?再说我就是当事人,即便有人怀疑,也根本无从查起。”公主耸耸肩,“别搞错了,我可是在帮你。即使在枢密府中,保护皇室成员也是大功一件,如无意外,足够你连升三级了。” “从八品初开直接到五品试锋?” “没错,这也是接任从事的最低品级。出了这档事,有人升自然就有人要走,令部的事理应由令部担责,所以按照以往本府优先的惯例,你极有可能直接升任新的令部从事。” “原来如此。”夏凡猛地一拍手掌,“那岂不是说,我多救你几次,就能坐上府丞的位子了?” “你想得倒好,”宁婉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公主,大可任性一次,落入险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反复再来?你可知欺君的下场?” 想必是能写历史书的凄惨结局吧。 “那从令部从事到一府府丞,有多麻烦?” “理论上来说,可能永远到不了。”公主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要再爬一级,成为百刃。只是这部分的功勋很难靠消灭邪祟来突破,你必须在其他方面有所建树,而这些任务通常需要和敌对方士打交道,危险程度不可和邪祟相提并论。” “第二,你至少要取得三部中的两部支持,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金霞城枢密府的原府丞不久前刚晋升镇守,估计很快就会被调离此地,你不用担心遭到前后打压。” “都成不可能了……你确定不是在为难我?” “如果是其他人,差不多。但我相信你总能想到办法。”宁婉君淡淡道。 夏凡一脸问号。 对方的这份信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 第七十八章 海外之国 “既然你同意为我效力,那么我们可以再谈谈别的。”三公主翘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高山县府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原以为凭你一个人就算拿不下胡怀仁也足以自保,结果没料到加上一只狐妖后还闹出如此大动静,他一个知县就算私募了几个江湖高人,也不至于把你们逼到这个份上吧?” 提到那一晚的事情,夏凡才猛地想起当时除开上官彩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魏无双和王任之……他们俩没事吧?” 公主露出一丝笑意,“我走之后,魏公子依旧守在原地,直到早上我遣人通知他才返回金霞。没想到一介商贾之后也能做到这地步,这天下之人果然很有趣。” “而那位王家二公子,则没有将消息带给州牧府,这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变故,我目前尚不得而知。” “是这样么……”夏凡一时有些感慨,调整了下思绪后才将当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宁婉君头一回露出了严肃的神情,“竟然还有这种事。” “你没从胡怀仁口中问出什么吗?”夏凡不免有些意外——从胡知县的表现来看,对方并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他死了。”公主说道。 “什么——死了?” “嗯,死在金霞城府衙的地牢中。” “什么时候死的?” “当天早上。” 这也……太快了,夏凡暗道,要知道在传讯手段匮乏的时代,信息流通速度基本等同于押送速度。人刚到,灭口之事就已经筹备好了? “公主殿下——”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瞪着对方质问道,“莫非你连地方官府都没有握在手中?” 宁婉君不自觉的偏开视线,“……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先别说册封公文还未到,就算到了,州牧府、金霞城府衙里的那些官员也不可能立刻就忠心于我吧?” “那你说的任我施为——” “当然是阶段性的。我的手能伸到哪里,你就能获得哪种程度的施展自由。先别反悔——”大概是怕他当场说不干了,宁婉君连忙补充道,“这份报酬可没有规定上限,若是某一天我能将申州纳入囊中,你也可以将自己的想法推行至整个申州地界。当然,这只是例子,举例!明白吗?” 果然有野心……夏凡默默翻了个白眼。 “总之你有一条路要闯,我也是如此。不过可以预计的是,我会比你快上许多。广平公主这个封号,可不是个摆设。”宁婉君显得信心十足。 “希望如此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回正事,你对知县府邸的那名女子有什么想法?我看到她胸口有一朵花卉的印记,而那印记似乎也在金霞城出现过。” “我对金霞城的了解不比你多,但你说的那种奇怪的术法,我倒略有耳闻。”宁婉君沉吟道,“相传东海之外,有一小国,名为邪马,擅长培养死士,其术的特点就是用手势来替代符箓,施展时多为二重术。不过……枢密府对其评价并不高,认为其过分专精于技,且手势难以表达更复杂的术法,开拓前景有限。” “为何是相传?”夏凡注意到了疑点,“难道最近上元都没此国的消息吗?” “何止最近,这些基本都是永国时期的记载。永国覆灭后,邪祟曾祸乱过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周边许多地区的外事都已中断。”宁婉君解释道,“当然,这只是启国的情况,至于其他五国有没有重新建立联系,我并不清楚。再说了,圣上并不待见这些外来者,上元城有几家外使常驻就已经弄得鸡飞狗跳了。” “东海就在申州之外,怎么可能毫无讯息?难道两边没有商船——”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这个疑问在他刚到金霞的那一天似乎也提起过,“因为海上有邪祟作乱?” “就是这样。”宁婉君点点头,“一百多年前,金霞城是六国联军与永国厮杀的战场,也是一处绝地。当时这一战是怎么打的,一直是枢密府禁止查阅的机密。但结果就成了如今的样子,海面上已看不到船只往来了。” 夏凡不禁联想到了青山镇。 只是青山镇在山林间,人们花点功夫总能到达,而变幻莫测的大海则是另一个概念,这恐怕也是邪祟难以尽除的原因。 “不过要是那名女子真来自海对岸,岂不是说——” “他们找到了新的渡海方法。”宁婉君眯起眼睛道,“这才是需要查清楚的问题。此事到底是一场偶然,还是确有其事。如果是后者,这金霞城只怕就很热闹了。” “怎么查,你连府衙都控制不了。” “呃……”宁婉君有些卡壳,过了一阵才接道,“这个就交给你了,你去想办法。” “啥?” “你马上便要升任令部从事,而对方又是感气之人,交由枢密府处理再合适不过。” 说得他好像就有一大票人手可供驱使一样。 “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侍女咳嗽两声。 “是吗?那这次就先聊到这儿。”宁婉君站起身道,“你继续在此休息吧,伤未好之前,就不要出门了。” “你有什么事吗?” “金霞城王家的家主王义安想要登门求见。”她微微一笑道,“这可是当地最显赫的望族,我没理由拒绝。”走到门口时公主又补充了一句,“话说回来王家的消息还真灵通啊,我不过是在高山县露了下身份,他隔日就能跑到山庄来送上拜帖,看来我想接管金霞,以后少不了和他交道。” 说完她推门走出了卧房。 “山庄?” 夏凡望向黎。 后者抖抖耳朵,“一片很大的房屋,在金霞城之外。” 也就是说——这里还真是对方的寝宫? …… “殿下,您做得太过头了!”一出大门,侍女便忍不住劝说道,“夏凡就算再符合您的要求,也不过是一个刚入门的方士,您寄予的希望越大,到最后失望也会越大。别说金霞枢密府了,就连令部从事这位子,他都不一定坐得稳。” 说出这些话时,她已经做好了被揍的准备。 “秋月,你其他地方都好,就是话太多了。”宁婉君揉了揉额头,“我一开始确实没这么多打算,毕竟拿下一地枢密府是个长期的过程。但那个人不同,他并非一般人。” 秋月眨了眨眼,今天连最基本的“后脑勺敲击”都没,仅仅是口头责怪两句,公主现在的心情莫非很不错? 不对,不错才糟糕,她宁愿自己被公主揍上一顿,也不想她错付于人。 云公子,您的公主快要走上歧路啦! “哪里不一般了?婢子看就是个很普通的方士嘛!” “我问你,他是什么来头?” “流民出身,居无定所,还有一个叫赵大海的师父。”这些调查结果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像这样的人,能做到在公主面前侃侃而谈吗?” “这——”秋月一时怔住。 “他可不像你,从小就在伺候我。”宁婉君感慨道,“即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我在他眼中也看不到畏惧,甚至一切自然到和以前毫无区别。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她不解的问。 公主笑而不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他说世道不应当如此,我倒想看看,他眼中理想的世道究竟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第七十九章 唯一的依靠 会客大堂外,王义安终于等到了觐见的许可。 他跟随侍卫走进大堂,接着拜倒在主位上的年轻女子面前。 “草民王义安,拜见广平公主殿下!” “起来吧。” “谢殿下!” 王义安缓缓站起身,这时他才有机会打量公主的真容。 而对方确实如自己打听到的那样,仅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尽管她故作威严,言辞举止也有模有样,但仍无法弥补年龄上的欠缺。 不过他并不会因此就小看对方,自己的大儿子王庆之,也是在这个年龄崭露头角的。 “我听闻殿下在高山县遇险,心里真是万分担忧,如今看到您安然无恙,实乃松了一口气。”王义安用最坦诚的语气说道,“还请您原谅我的冒昧,等不急在公文到达前就赶来拜见。” “无妨,我不也赶在公文之前就到了金霞城么?甚至还体验了几天方士生活。”对方笑吟吟回道。 一提起这个,王义安就气不打一出来——可以说收到胡知县的信件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打断王任之的双腿。干什么不好,偏偏去查高山县的邪祟源头,还想把它捅到州牧府那里去,简直荒唐至极! 那能是他能去碰的东西么! 之后再收到公主假扮成方士、于高山县现身的消息,王义安就知道自己二儿子的“妄想”已宣告破灭。跟了公主十来天时间,却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身份,加上时不时提到的洛家姑娘,王任之的放浪做派只怕全被公主看在了眼里。对方隐藏身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玩一出暗中观察的戏码,这种小游戏最讲究的就是第一感觉,而次子的表现可想而知。 自己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却只会令自己失望! 王义安甚至有些怀疑,从小对他听之任之,从来不让他接触家族事务,想要让他远离盐业下的明争暗斗,是不是一个错误。 尽管心中思绪万千,王义安的脸上依旧诚意满满,“体验归体验,还请公主殿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啊!您的驾临是金霞城万民之福,大家都盼着这天早日到来,可不能出丝毫差错!” “嗯,我知道了。” “殿下远到而来,我等未能出城迎接已是失礼。因此拜见之前,王家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给殿下赔罪,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王义安拍拍手,一名仆人弯着腰小步走入堂内,将怀里的三卷红纸依次摆放在主座下方。 他亲手展开纸卷。 第一卷,写着整版的人名。 第二卷,写着各色绫罗绸缎。 第三卷,则写着金银珠宝。 不管公主在宫中过的是什么生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名出身于帝王家的姑娘,突然告别了舒适安逸的宫墙,来到这陌生的城市,最缺的是什么? 无非是人、物和财。 而这些王家都能为其补足。 在金霞城,王家就是公主所能找到的最大靠山。 “此份薄礼,希望您能够喜欢。”王义安躬身行礼,“等到册封公文正式达到,王家还有一份大礼送上。” “你有心了。” 这回答未免有些太过随意,让王义安不禁愣了愣。 他抬起头,发现对方眼中并没有多少欣喜之意。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她没意识到,这是王家在向她示好吗? 但就算如此,送上门的见面礼也是实实在在能够缓解公主当前境遇的东西——从京畿得到的消息可知,公主的出行物和人员都极为有限,面对此礼不应该反映这么小才对。 “另外,若殿下还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可在此一并告知。只要是王家有能力办到的,必定竭力满足。” “哦?”公主的眼眸里总算多了些神色,“如果我要盐场,你也给我吗?” 王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 “这盐城的盐,是王家在经营吧?所以说,把盐场献给我,算力所能及之事吗?” “这……您说笑了,”他尴尬的笑道,“王家负责金霞城的盐业已有好几十年,骤然换人只怕会难以运转。王家的损失是小,完不成既定产量,交不上足够税钱,那才是大事啊!朝廷交付下来的使命,王家自不敢违,所以此事非不愿也,而是不能也。” “确实,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公主挥挥手,“你就算献给我,我也没那么多人手去熬盐。” “殿下说得是。” “对了,我记得你家有一名方士,名为王任之,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义安精神一振,“犬子此前因为深夜疾行,不慎摔伤,目前正在家中休养。” “摔伤么……”公主沉默了片刻,“希望他能早点好起来,重返枢密府。” “多谢公主殿下关心!” “毕竟当过好几天同僚嘛。”她打了个哈欠,“我有些乏了,若没有别的事,今日就到这里吧。” 王义安不由得一呆,这便结束了? 不过他发现自己送完礼后确实再无其他话好说,只得躬身行礼道,“那么草民告退。” …… 确认人走之后,宁婉君才撑手伸了个懒腰。 “我果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殿下何出此言?”秋月立刻凑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婢子觉得您刚才气势非常足,完全压住了对方。” “但那些客套说辞让我心烦,以至于道出了儿戏之言。” “您是指……要盐场那儿?” “不错,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借王家之力,又何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试探?”宁婉君摇摇头,将此段杂念抛之脑后。相比和这些人打交道,跟夏凡聊天要轻松多了,“我要再去一趟寝宫。” “是,哪间卧房?婢子立刻安排人打理。” “之前那间。” “我明白——诶,殿下,您莫非又要去找那个方士?” “既然第一个目标已经实现,自然要多商量下后面的计划。”宁婉君指着侍女道,“而这次你就不用再跟进去了,守在门口就好。” “殿下——不要啊!” …… 回到马车上,王义安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般这种上门拜见,为了熟路感情,对方邀请吃个晚餐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虽然没有官身,可一般的地方官根本没法和他相比,就算是州牧来了,私下里也是平等相交。 公主的反应是否过于平淡了? 但细想的话又找不出任何问题来——毕竟邀请共宴这种事情,纯看对方的心情。她说乏了,自然也无可指责。 王义安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的正是三公主的生平。 为了弄到这些消息,他花去的钱银何止万两,可以说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足够寻常人家人过一辈子的了。 三公主宁婉君,是圣上所有子嗣中,唯一一个非世家女子所生,且母亲早亡,她在宫中并不受宠。甚至有线索提到,她不止不受宠,还经常受到多方排挤,封地是偏远的金霞城亦可从侧面证明这一点。 若把自己和公主换位一下,能得到封地中最大豪门的鼎力支持,无疑已是最好的结果。 除开这个之外,她还能得到什么,或者说,她还想得到什么? 王义安想不出答案。 哪怕她贵为公主,也不可能再返回繁华的京畿。 像其他册封异地的公主、世子那样,在封地无忧无虑的过完余生,不正是唯一的选择么?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王义安心想,毕竟殿下刚初来乍到。 就算她现在还未从新鲜感中脱离出来,将来也总有一天会明白。 王家才是她可信赖的依靠。 第八十章 最后希望 两天后,随着册封公文的达到,广平公主正式宣告入城——这件大事在烟雾缭绕的盐城中搅起了一阵波澜,街头巷尾悬挂的红色绸缎也为城内一成不变的灰褐色调增添了一丝改变。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主要话题无非是公主的相貌,以及公主会选择谁作为乘龙快婿。 当然,这份热闹并未持续多久便消散下去。 因为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她不会和城中百姓有任何交集,也不会为生活带来丝毫变化。 金霞北边郊外的凤阳山庄原本是皇帝巡视申州时的行宫,现在则成了公主的住处。 大多数人一辈子也难以踏足那里一步。 而公主的对象更不会在普通人中挑选。 盐城能排得上号的适龄公子就那么几个,无论选谁都和下层民众关系不大。 没有议论的基础,话题自然也就失去了传播的活力。 就在金霞人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结时,三天后的另一个惊天消息令全城都轰动起来。 高山县胡知县谋杀无辜,其恶行招来邪祟,幸得公主出面才使危害不至进一步扩大。其中一位名叫夏凡的方士不止斩灭邪祟一只,还在关键时候护住公主,当为首功,连升三级,成为了枢密府晋升最快的方士之一。 同时由于令部的失职,元从事被调离申州,由夏凡接任其职。 另外参与此案件的魏无双、洛悠儿和王任之也各升一级,官至七品。 和公主降临一事不同,无论是知县犯案还是邪祟袭人,都是百姓身边发生的事情。消息一到,瞬间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起匪夷所思的案件,夏凡也成了焦点之一。 毕竟在民众眼中,这些穿着黑袍的方士就很少干过什么好事,一旦出现便意味着不详,不是破财就是遇灾,没想到他们有时候也会干些实事。 枢密府的口碑一时间提升了不少。 甚至还有人挖出了夏凡自掏腰包救济高山县贫困县民的消息。 这使得他声望骤涨,可谓一夜之间从默默无名变得满城皆知。 连带来的副作用便是,上门说亲的媒婆多到都快把枢密府住宅区的门堵住了。 这还是魏无双来探望时告诉他的消息。 “我觉得你和师妹还是先别回去了,现在你可是全城待嫁女子心目中的前三之选,若不想太早婚配的话,可别祸害了人家。” 看来同乡在这点上仍耿耿于怀。 “不是首选?” “在你之上还有王家大公子和周才子呢。” “那你呢,有人说亲吗?” 魏无双露出了窃喜的神情,“夏兄,这是秘密。” 看来同乡情谊在姑娘面前不堪一击。 夏凡也曾问过宁婉君,既然枢密府对类似事件视而不见,为何又愿意授予奖励,而不是彻底打压反对者,而对方的回答是枢密府内并非只有一种声音。 “不要说地方和地方之间的枢密府差距颇大,就连京畿府内,对邪祟也有许多看法。别说你我了,就连三品镇守,也不一定弄得清上面的意图。” “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落差吧。”宁婉君说得很直白,“永国覆灭后的二十多年里,枢密府几乎是顶着近三成的伤亡才将各地泛滥的邪祟控制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并且那时候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不乏功绩和一步登天的机会,不像现在,一些地方枢密府已无太多升迁的途径,上面的控制力也会随之下降,这过程中自然会产生分歧。” 所以上元的表现才会如此矛盾,他如今已经清楚,这是一个正在老化的官僚机构,不是指人员更替上,而是在思想上。 另外所谓的奖励,实质也是掩盖邪祟本源的交换物——枢密府并不希望人们发现邪祟可以人为制造。 但夏凡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自然形成的邪祟。 高山县的石窟已被秘密封禁,然而邪祟的特性就决定了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的设施也能实现相似的效果。 所谓有因必有果,鬼也好,魔也罢,都离不开人类的行径与活动。 想要让邪祟禁绝,已不是一招术法或一柄木剑所能实现的事。 …… “五月大人,这是今天的口粮。”山晖蹲下身,将一块干面饼递到公主面前。 “谢谢你。”五月遥接过面饼,随后举起手,放在山晖的长耳朵上揉了揉。后者随即闭上眼睛,左右摇晃起尾巴来。 虽然五月遥无法理解「揉耳朵」和「感到舒服」之间的联系,但既然对方喜欢,她还是会尽可能的满足他。 毕竟躲在这狭窄阴暗的库房里,每一份慰藉都难能可贵。 “这就是你给公主找来的食物?”守在五月身旁的青面鬼薙青皱眉道,“就算当前局面再艰苦,巫女大人也不能吃这样寒酸的东西啊!” “说得简单,要不你去找找看?”山晖白了薙青一眼,“除非把你头顶那根碍事的角给锯掉,不然别说带吃的回来,估计连命都要丢外面了。” “蠢狗,我斩你只需要一刀。”薙青冷声道。 “前提是你能追得上,”山晖耻笑了声,“以你的速度,下辈子再说吧。” “你们不要吵了。”五月遥制止了两人争执,“为了抵达这里,吾辈已经牺牲了许多人——而在家乡,还有更多的人命在旦夕。比起他们所受到的苦难,我吃得再差又何妨?” 说完她将面饼一点点放入嘴中,饼子很干,吃起来有点像锯末,同时还有股馊馊的异味。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吐出来一点。这是山晖冒着生命危险寻得的食物,她不能浪费。 吃完后,五月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诸侯起兵叛乱,国内硝烟四起,为了重新联系上东土之国,他们曾派出过多艘船只,但最终都杳无音信。 无奈之下,她只得亲自登船跨越重洋,不料遇上妖邪,船只在靠岸前被毁,幸存者仅有十人。 原以为总算抵达对岸时,没料到这边已成了一片陌生之地。 原先的王朝不复存在,而他们所在的启国领地也变得凶险万分,不止已有诸侯国的敌人在活动,而且妖会直接遭到枢密府的围捕。他们先后联系过州牧府和京畿府,可送出去的外交文书总是石沉大海,换来的反倒是敌人的暗杀。 两个多月下来,他们不仅耗尽了所有盘缠,还有六人陆续死去。 五月遥也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东躲西藏导致众人神经高度紧绷,再加上缺衣少食的境遇,再拖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给于他们一丝希望的,是该国三公主驾临此地的消息。 如果是启国真正的上位者,或许会记得两边曾经有过往来。 第八十一章 最后希望(下) “公主所在的山庄,我在外面环视过。”山晖面露难色,“守备的人不多,但各个进退有度,应该都是精锐。而且里面很可能还有方士驻守,潜入进去的风险恐怕……很高。” “如果您意已决,我来为您开道。”薙青沉声道。 “你不会想打进去吧,只要动手,他们就更没有相信我们的理由了。” “我当然不会出手。如果他们攻击,我就让他们砍个痛快。如此一来,他们就会相信公主的诚意了。” “你疯了吧,就算鬼的恢复能力超强,也不可能强过钢刀和长枪。你会死的!” “为巫女大人而死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山晖瞪了她半晌,最后才甩尾道,“与其靠你去送死,不如让我变身后冲进去,只要跑起来,就没人能追得上我。” “你那能力最多在开阔地上跑跑,想冲进山庄?他们只会意外发现一头被撞死的妖犬。” “那也好过你死在大门口。” 五月遥有些难过的闭上了眼睛,他们都在争着做最危险的事,就和追随她来的那些人一样。她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但也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么无力。 若不是她担任着使者之责,这开道之事应该由她来做才是。 “就定在今晚吧。”沉默良久后,五月遥做出决定道,“大家一起前往山庄。”只有晚上行动,薙青才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而等得越久,变数也越多,公主如今初来乍到,应该还未和敌人接触过,若等到她也被他们拉拢,那就万事休矣。 “可薙红还没回来。”山晖提醒道。 “她已经出去三天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五月遥摇摇头,“由我来给薙红留言吧,若她还能回到这里的话。” “留言?” “嗯,如果吾不在了,就让她一个人在这边好好活下去。”她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以她的机灵程度,隐藏自己应该不会太难。” “五月大人……”山晖咬了咬嘴唇,她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打算再回来了。 “请等下。”薙青忽然望向库房门口位置。 “有敌人?”山晖拔出短刀,将五月挡在身后。 “不,是薙红……我感应到她了。” “啧。”他松了口气,收刀入鞘,“双胞胎的感应能力么,还真好用啊。” 半刻钟之后,库房门被推开,一个小巧的身影悄声溜了进来。 来者差不多只有半人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活脱脱的女童模样。只有脱下头缠后,才能看出她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小姑娘的额头处长着两只红色的尖角,但长度要比薙青短许多。 “喂,你怎么才回来!”山晖双手插腰道,“打听个消息也用不了好几天吧?” “走开,蠢狗,我花费这么长时间自然有我的道理。”薙红压根没打算理对方,径直走到公主面前,“五月大人,刚才妹妹已经将您的决定告诉我了,不过我认为您有更好的选择。” “你莫非有新消息?”五月遥期待的问。 “是!最近城里都在传一件事情,枢密府中换了一位大人物,此人因为救下启国公主,从而得到提拔,并且负伤后还被公主送入山庄休养,两人的关系可见并不一般。” “阿姐,难不成你想让我们联系他?” “见他比见公主要容易得多。”薙红点点头,“方士通常不会配备侍卫,平日里大多也是独来独往。等他从山庄出来,我们就可以伺机动手。” “我不觉得找一个枢密府的官员会是好的选择。”山晖表示异议,“别忘了他们对待妖怪的态度,和东升国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觉得这是在自投罗网!”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不会提这个建议了。”薙红白了对方一眼,“我之所以花费三天,是因为去了周边的一个县城。” 随后她将自己打听到的传闻完整讲述了一遍。 “有人称当晚知县府邸的动静闹得非常大,又是啸叫又是轰鸣,而修法者在对付普通人时根本不用大费周章。考虑到敌国的人已经有所渗入,所以我特意去现场寻找了一番。” 说着薙红将一块破碎的短匕呈到公主面前。 五月遥拿起它打量了一会,“这是幕忍的武器!也就是说,他和那边的人交过手了?” “没错,这至少证明此人和他们并非一路人。” “但也不能证明他愿意和我们当一路人。”薙青认真道。 “的确,”薙红没有否认,“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应该让他来主动找我们。” 留下尾巴,暴露行踪的风险固然很大,可比起亲自上门仍要小上许多,这个道理三人都明白。 “所以……还要再等下去么。”五月遥低声道。 她依次扫过众人的脸。 妖的食量同样旺盛,为了把有限的食物拿来供给她吃,薙青和山晖面色都有着可见的憔悴。薙红是状态最好的一个,不过比起出海前的样子,小姑娘额头上的双角已有些黯淡无光。 至于穿的更不用说了,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人的外衣都在落水时抛弃,之后又一路颠沛,剩下的单衣早已变得破烂不堪。加上海边湿气大,躲藏的地方又阴冷潮湿,晚上大家不得不靠在一起,才能抵御寒意。 她担心情况万一恶化,大家可能再也没有行动的机会。 “巫女大人,如果说之前的等待是被逼无奈,而现在的等待则是为成功添加筹码。”薙红跪地道,“等他走出山庄前,我们同样需要时间来准备,还请您再坚持几天。” 五月遥忍住发热带来的不适与晕眩,缓缓从内衬中摸出一张发黄的皮纸,小心翼翼的摊开在面前——尽管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它依旧被保存得很好,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那正是百年之前,两边签下盟约的证明。 “我知道了。”她微微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第八十二章 家族的安排 启国,上元城。 洛轻轻虽然不是第一次踏足此地,但每一次来都会有新的感受。相比幽州的一成不变,京畿可谓蒸蒸日上,尽显繁华。 例如上一次来时,城门口还是一片泥巴路,如今都已换成整齐的灰石砖,并且蔓延出去老远,马车走在上面平稳又轻快。 不止如此,行商走贩也多了许多,他们为了省下入城费,直接在石板路两旁摆起了摊铺,各地特产奇货应有尽有,叫卖声络绎不绝。 而进入城内后,往来者更多,甚至偶尔能瞧见几个发色和皮肤都不同的外邦人。 “……原来上元竟如此繁华。”洛棠忍不住探出车窗,四处张望,眼中满是新奇。连一向稳重的她都如此,更别提年龄更小一些的师妹们了。 “以后你还有许多时间来欣赏呢。”洛轻轻笑道。 “大师姐,我们以后都不回幽州了吗?”有人问。 “除非你失职,或犯下什么过错。” “呃……那还是不要了。” 她扬起嘴角,“放心吧,方士也不至于连个假期都没有。逢年过节总要回去看看家人的,只要你们能按时完成公务就行。” 这轮士考中,洛家取得了极为圆满的成绩,不止青山镇名列前三,其他考场也有好几个表现杰出者。等到任免令下来,才发现前往京畿的共有十五人,这已算是历届人数最多的一次。 虽然京畿也有地方枢密府府和总府之分,俗称外府和内府,但总归能来京畿,对于大部分新晋方士而言,这已经等于站在了顶点上。 “不知道洛悠儿她怎么样了。”看了好一会儿,洛棠才将头收回车内,“她的名次并不靠前,任免令却来得那么快,真是一件怪事。” 洛轻轻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平时明明嫌她吵闹,有时候恨不得缝上她的嘴,但当她真不在了的时候,又觉得有些空荡。“等悠儿安稳后,应该会给我们写信的。” “才不会,她只会写给你一个人。”洛棠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如果收到了,记得告诉我。” “一定。”洛轻轻应道。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道那家伙被分配到什么地方了? 一想到这点,她就生出一股郁闷来,明明有机会来上元,他却生生浪费了这个极好的机会。 还有枢密府的检察官也是,为何能坐视这样的错误发生? 但……一切都已成定局。 他不是洛悠儿,不可能用信件来告知自己的消息。 大概这一别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机会了吧? …… 进入内城区后,洛轻轻下车和洛棠、洛长天等人挥手告别——选入外府的方士,得先去枢密府报道,而像她这样直升总府的,得先去拜见一个人。 那便是当今圣上的嫔妃,也是四皇子的生母,洛玉翡。 嫁给皇家的世族女子不少,但能生出子嗣的也就那么几个,更别提她生的还是个男孩。靠着四皇子,洛妃的地位水涨船高,在家族中已能和家主相提并论。但凡有资格进入内府的洛家子弟,都要先向她请安,相当于混个脸熟。 而同他一道的,正是大师兄洛风卿。 事实上自从经历青山镇煞夜之后,她就基本没怎么和师兄说过话了。毕竟那一夜他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即便后来洛风卿虽有几次主动找上来,想要缓和两人的关系,可她一想起煞夜之事,抵触的情绪便如鲠在喉。 另外还有一点也让她颇为介怀,那就是对方的名次并不突出,差不多落在了十名开外,最后却依旧获得了内府的任免令,让她不禁有些怀疑枢密府在招揽人才时的严肃性与公正性。 两人一路无话,在宫中仆人的带领下,从侧面穿过皇宫高墙,七拐八弯的进入了待客用的华阳殿。 尽管此殿离皇宫真正的核心区域还有一段路程,但其恢弘的轮廓,以及红黄双色为主的色调,已然将皇家的气势衬托出来。 令洛轻轻略感意外的是,会面并不是一同拜见,而是一个个入内。 洛风卿进入其中后,差不多花了两刻钟才出来。 “洛姑娘,请。”仆人压低身子,为其引路。 洛轻轻稍微整理了下衣袍群角,迈步走入殿内。 这间偏殿内部并不大,中间有梯级,一条红毯从上方一直铺到门口,而红毯尽头坐着的美貌女子,无疑便是洛玉翡。 洛轻轻上前两步,摊开长裙,按正式礼节跪拜在软垫上。 “洛家第十六代弟子洛轻轻,拜见洛妃娘娘。” “不必多礼,快起来说话。” 对方的声音剔透而亲切,仿佛她对此次会见已期待很久了一般。 “谢娘娘。” 洛轻轻缓缓站起,随后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对方竟离开座位,拖着长长的宫廷丝袍越阶而下,径直来到她的身前。 根据印象,洛嫔妃十八岁入宫,十九岁那年产下四皇子,如今应该已是三十过半。但她此时的容貌依旧年轻柔美,宛如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般,皮肤更是细致如绸。 “好,好……你真的很好。”她捧着洛轻轻的脸颊细细打量,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好字。 后者一时有些发愣。 “呵呵,你不必拘谨。”洛玉翡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回座位旁,“我早就听闻,幽州洛家又出一名天才,不仅天赋过人,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您……过奖了。” “哪有,你不知道啊,枢密府各部最近来找过我好几次,想打听你的情况,这总不可能是虚言吧?”洛玉翡笑吟吟道,“不过我考量了下,这些都不是你最好的去处,所以一个字也没跟他们说。” “我觉得若能加入令部,护京畿周边无忧就挺不错的。”洛轻轻思索了下说道。 “哎,那是外府的活,哪能让你去做。不过就算是内府,也依旧有些屈才了。”洛玉翡停顿片刻,突然换了个话题,“不知你对我儿子怎么看?” “诶?”洛轻轻一顿,“我对四皇子殿下……并没有多少了解。” “他时年十六,只跟你相差一岁。平时总静不下来,又爱往宫外跑。别人我难以信任,不过若是有你看着的话,我也会放心许多。” “可这不是侍卫该做的事吗?” “侍卫当然有,但想要防止术法害人,还得靠方士。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感气能力,不如二皇子、三公主那般走运——”说到这里时,洛玉翡的语气多了一些阴沉之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初,“而你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都已经帮你跟内府说好了,”对方的话另洛轻轻心头一惊,“令部正好有这么个位子,皇室术法内卫,满两年可直升五品试锋,并且能自由出入宫廷,算是最好的职位,一般人求都求不到。你不仅能动用皇家储备的术法材料,学习最高深的方术,还能见到许多大人物,无疑最适合你这样的天才。” “请恕我多言,为何您不让大师兄来担任此职务?”她尝试推脱道。 “傻姑娘,你在说什么啊,”洛玉翡掩嘴笑了起来,“你大师兄可是男的,在管教人上哪有女孩子管用啊。你又生得这么漂亮,我儿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娘娘!”洛轻轻急道,“我不觉得自己会和殿下——” “哎,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为了你和洛家着想而已。”洛玉翡露出一副我懂的笑意,“反正也就两年时间,等你拿到这份功绩,升任试锋后,自然会有更多选择。这差事太过难得,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消外面那群女方士的想法,现在想撤回来已不大可能,你……总不会想要乱了枢密府的规矩吧?” . 第二卷完 第八十三章 任职首日 修养一周后,夏凡的伤势已好得七七八八——即使比不上妖,方士的恢复能力也远超过一般人,特别是难得空闲下来后,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引气上,变相加快了伤口愈合速度。 尽管现在触碰仍会感到些许刺痛,不过对行动已基本无碍了。 于是夏凡决定向公主辞行。 见到宁婉君时,她正在进行自己的修炼——并非是引气锻体,而是在沙地训练场中戳木靶。大量碗口粗的靶杆通过麻绳被悬挂在半空,看上去并不好受力,但其中一半已经被长枪敲碎,地上到处都是裂开的木片。她额头上亦是汗晶晶一片,发梢都贴成了盘丝状。 隔得近了,夏凡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汗味。 果然并非美少女都是香的——当汗水被织物层层包裹起来时,该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大概是她也意识到了这点,在接过侍女递来的毛巾后,公主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呼……不再多休息几天吗?”宁婉君听完他的来意后说道,“你其实可以搬到这儿来常住,此庄离枢密府是有点远,但舒适程度可比枢密府的小破房要好多了。” “多谢公主关心,”夏凡装模作样的拱拱手,“不过那里毕竟离枢密府近,有什么突发事情也更好处理。” “看来你倒是对此事挺上心的。”公主微微扬起嘴角,“只是我必须提醒你,虽然你已经是令部从事了,但一开始必定会遇到许多困难,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也是我想早点回府的原因。” 要没有困难才怪呢——京畿总府或许不介意拿个知县来刷声望,但地方枢密府就不一样了。自己断的,可是他们的切身利益。 “如果你遇到了没法解决的问题,务必来跟我商量。”宁婉君将擦完汗的毛巾往侍女手中一丢,“别忘了我是你的倚仗,需要什么支持也尽管说——虽说我现在能做到的事还很有限,特别是明面上的。” ……倚仗么? 如果他连从事这个位子都坐不住,只怕公主立刻会另寻他人来扶持吧。 不过这说法至少听起来比不闻不问要好。 “那么我告辞了。”夏凡再次拱手道。 公主点点头,随后又叫住了他,“既然你不打算住进山庄,那么记得过个两三天至少来一次。不单是枢密府的问题,其他事情我偶尔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其他事情是指……” “政事、外务、情报,我所经手的事情都可以谈。” 为了我的看法?夏凡略有些疑惑,他在外人眼里应该只是个颇具术法天赋的散门而已,别说提出意见了,连听不听得懂都是个问题。 但考虑到他没能拒绝这份丰厚的“报酬”,实质已经登上了对方的船,多了解一下额外信息总不是坏事。 这年头信息的传递效率不仅缓慢,而且有着极大的分层,例如国策、战事这种东西,唯一的获取途径就是上层口述,民间普通阶层几乎不可能得到及时有效的讯息。 “我明白了。”他最后点头应道。 …… 回到金霞城,夏凡先把狐妖送回住所,接着去了枢密府。 没有交接手续,也没有人欢迎,偌大令部里竟空无一人。如果不是从接待官那里领到了新的方士袍,以及将铜章换成了玉章,他甚至会怀疑公主所说的嘉奖一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还是说,因为他负伤休养的关系,整个令部都跟着放假了? 夏凡只得重新来到前殿,找上了那名接待官。 半个多月前,对方还是自己的引导者,而现在两人的地位已有了天壤之别。 见到他折返回来,接待官连忙躬身问道,“从事大人,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之前令部一共有多少人?”夏凡开门见山道。 “呃……方士的话,有十六人,其中三位神判,一位从事。” “加上非方士呢?” “那就多了,差不多有四五十个。” “但现在令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夏凡提高了音量,“元从事被调走,张神判殉职,这也才两人,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人……”接待官犹豫了片刻,“自打您接任的消息抵达后,他们就陆续遣散了所有非方士成员,剩下的方士要么被暂调去了其他部,要么选择了告病,所以……令部里暂时不会有其他人了。” “调去其他部?谁开的口?” 接待官露出为难的神情,“那时候……您还没接过从事之职。” 他这么一说,夏凡便全明白了。因为交接不是当场进行的缘故,元从事完全可以把调动一事说成是之前的决定。当然,这种事一个人做不来,需要有人配合他才行。换而言之,其他从事都公然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他现在算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了。 “既然这些人连令部都不愿待了,我也能直接将他们革除吧?”夏凡沉声道。 “当然,令部的事您做主。不过您只能免除像神判官这样的职务,他们的方士身份由总府负责,只要不犯下明显错误,京畿府是不会剥夺这一官衔的。” “那么新的方士呢?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是第一批来着。” “回大人,事实上第二批新晋方士两天前已来府中报道了,一共有六人。但是……”接待官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你说。这又不是你的问题,我不会怪你。” “如果学部认为他们尚未完成基础教学,没有达到执行任务的标准,是可以不放给令部的。” 得,夏凡心里翻了个白眼,既然有这个规矩,那他肯定是要不到任何人了。 同理可以推导,财部也不会批准他申请的各种费用。至于录部……他们支不支持都没区别。 公主所谓的一开始会遇到许多困难还真没说错,或者说,实际情况还要更困难一些。 如果他只是公主在府中安插的代行人,事后慢慢拉拢、利诱,多费点功夫总能让其他三部放下这点不快,重新参合到一起。 但他要做的事是彻底消除邪祟,连根源一同拔除的那种。 两边的利益相差如此之大,也使得根本上不存在和解的可能。 金霞城枢密府,已经将他视作了障碍。 出了前殿,夏凡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魏无双和洛悠儿。 第八十四章 重组令部 “夏兄——!” 隔着老远魏无双便挥着胳膊喊了起来。 这是夏凡进入枢密府后,第一个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人。 “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听到了你的消息。”魏无双小跑过来道,“录部那边有人在议论,说看到新从事来了。” 夏凡点点头,随后望向洛悠儿,“抱歉,你受伤后一直没有去看望过你。” “如果你没受伤的话,那肯定是你的错。不过既然你也受了伤,那我们俩扯平了。”小姑娘公正的说道。 他苦笑了下,“最近枢密府的情况怎样?” “很不好。”同乡皱眉道,“最近有许多关于你的议论,而且内容都不大好……”他迟疑了下,最终没有道出那些不大好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和洛姑娘也收到了多次暗示和提醒,让我们不要再与你共事。” “而你们拒绝了。”夏凡缓声道。 这点他不用问也清楚——如果两人同意的话,此刻也不会上来和他搭话了。 洛悠儿脆生生道,“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我……也这么觉得,”魏无双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担心接下来夏兄要如何应对。现在你可是其他人的眼中刺了。” “不如我们去办公室里详谈?”夏凡扬起嘴角。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可能认输。 “办公室?” “嗯,令部大堂从今天起,就是我的办公室了。” …… 回到大堂,夏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红木桌推倒,拖到台阶下横放,以便三个人都能坐在桌旁。 他还暗想等以后有空了,这些阶梯迟早都要敲掉——如此好的一间大厅,为了故意做出俯视感,就浪费了这么多空间,简直脑袋有坑。 “夏兄,这桌子……恐怕很贵。”魏无双吸气道。 “无妨,我是从事,如今令部的事务都由我负责,何况是一张桌子。”夏凡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接着他取来笔墨,刷的摊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人”字。 “你问我如何应对,这就是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嗯……有理。”洛悠儿装出沉思的模样,“若没有人的话,连打扫都得自己来。” “如果只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夏凡笑道,“别忘了令部是干什么的——一旦周边有邪祟事件爆发,令部就得负责除祟。要是按兵不动,邪祟造成了大量伤亡,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失职。上面问起责来,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令部从事。” “单靠我们三个,恐怕很难顾得过来。”魏无双同意道。 “不错,越忙就越容易出错,加上对付邪祟本身就有风险,万一线索或情报再出现个失误或漏报,结果对于他们而言恐怕比失职更叫人满意。” 夏凡望着两人,“我不知道其他县城是否也存在相同的情况,但高山县事发至少能让他们收敛一阵。不过邪祟早晚会出现,不管是意外也好,人为也罢——在那之前,令部必须扩招出一支能够应付相关事件的队伍。” “可人从哪里来?枢密府的方士现在都认为你迟早要被赶出去,不太可能违背另外三部从事的意思。” “或许我们可以收买?”洛悠儿提议道,“在青山镇时,大师兄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如果收买有用的话,我倒还有些余钱。”魏无双快速盘算了下,“只是对方也能花更多的钱收买回去,除非王公子在这儿,不然我没多少把握能赢过从事……” “对了,王任之呢?”夏凡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按王家的说法,他因为邪祟一事受到了惊吓,需要长期休养。” 告病不出么?夏凡若有所思,这和他在公主那儿听到的消息有些出入——宁婉君和王义安会面时,后者似乎还挺希望次子能在公主前表现一番的。 莫非是因为自己接任令部从事的消息让他改变了主意? 不过王任之并不是此事的重点,他将这些想法统统抛开,重归正题道,“我确实需要钱,但不用你来出。另外,我也没打算从府中招人。” “不从府中,那从哪儿?”两人不解的问。 “我曾借过一笔风险投资。”夏凡微微一笑。 魏无双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些没能通过士考的考生?” “可是他们并不能算作方士吧?”洛悠儿也发现了关键问题。 “确实,淘汰者不会在总府挂名,所以我招的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 “临时……工?” “当然,也可以称作预备役。”夏凡点点头,“下一次士考在三年后,我可以提前让他们学习术法,熟悉枢密府事务,并且在这三年里,发足酬劳,并且能累积功勋。一旦通过士考,即可跳过新晋阶段,直接担任府内高级职务。” “这……可行吗?”魏无双喃喃道。 如果三年后他仍是令部从事,自然不可行。但三年后他是府丞的话,加上公主的支持,实现这些承诺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倒担心他们没有经过士考的检验,会不会容易出问题。”洛悠儿小声道。 应该说,他们没有通过黎的检验。夏凡默默摸了摸额头,“这是我们召集到感气之人的唯一途径。而且除祟难就难在收集信息,只要有人带领,外加做足准备工作,消灭邪祟本身并不是非要六品问道才行。”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对了,”夏凡望向洛悠儿,“你有你师姐的联络方式吗?” “师姐的名次肯定是去京畿啦,”洛悠儿一拍手道,“啊,我都忘了要给她写信来着!” “顺便帮我也捎带一封吧。” “你想让她来帮你?”小姑娘撇嘴道,“不可能的啦。” “不试试怎么知道。”夏凡叹气,“还有斐念、方先道也都去了京畿吧,我给他们一人写一封好了。” 既然主力部队实力欠缺,那么提高领队的水平无疑是一种解决思路。至于人家来不来,那是另一个问题——反正写封信也没啥代价。 另外夏凡还想到了一个人。 他的师父,赵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