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男癌进入言情小说后》 皇帝们在阴间重聚 大周皇统十七年,山陵崩。 身着天子常服的男人躺在塌上,已然没了气息,那双生前震慑四方的虎目闭合,再也不能注视这片他亲手打下的江山。 几位重臣与皇子们分立两边,神情肃穆,宫妃们隔着帘子跪在偏室,隐约有啜泣声传出,殿外宫人内侍乌压压跪了一地,哭声大作。 皇太子李德润立在一侧,面色苍白,侍从近前为他穿着天子冠冕朝服,另有内侍奉了天子六玺近前。 宗正声音哽咽,近前请道:“大行皇帝已逝,请陛下即刻往崇政殿登基,以正名位!” 皇太子神情悲恸,几不可见的点一下头,转过身去向塌上大行皇帝三次叩首,礼毕之后,肃然起身,往崇政殿去。 天子坐拥四方,可是高处不胜寒,母后早在三年前过世,现在父皇驾崩,他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天光熹微,眼泪从他眼眶滚落,悄无声息的砸到了地上。 大行皇帝人虽已死,但魂灵犹在,站在床榻一侧,眸光不舍的目送长子离去,悲声道:“从建州到泉州的驰道已经开始建设,万万不要因为朕大行而暂停;朝中老臣诸多,冗官渐生,要沉下心徐徐图之,步子不要迈得太大;朕卧病以来,北戎屡有异动,朕大行的消息传出,他们必然有所动作,一定要戒骄戒躁……” 来自地府的使者驾驶着引灵车自虚空而来,辘辘作响,离别的时刻到了。 最后看一眼儿子坚毅而挺拔的背影,大行皇帝潸然泪下:“润儿,跟你的兄弟们,都好好的!” …… 大行皇帝姓李氏,讳元达,庚子年五月十六日驾崩,时年四十有九。 一生功绩赫赫,创皇统盛世,造福万民,开周朝四百年统治之始。 谥法曰: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遂定谥号为文,庙号高祖,是为高祖文皇帝。 …… 高祖在人间时是圣明天子,为天道所庇佑,死后也非凡鬼,被一行阴差恭恭敬敬的请到了地府,阎王面前记录名籍之后,又因生前功绩斐然,十殿阎罗划定功过,得以超脱人界,生灵不灭。 毕竟是人间英皇,跨过生死门槛之后,高祖只短暂失神了几日,很快便转圜过来,让阴仆引路,饶有兴致的巡游地府。 途径过鬼影森森的望乡台,赏玩过连绵万里的彼岸花,拜会过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看惯了人间山河,再到地府游历四方,倒也很有意思。 各个时空维度下的人间帝皇死后来到地府,自有十殿阎罗评定功过,功绩斐然、传诸后世的皇帝可做鬼神,久居地府,不死不灭,高祖也被划居到了这一区域。 他在地府安家的第二天,便有人送了拜帖过来,高祖展开一瞧,不禁失笑:“竟还是个本家……” 目光迅速将拜帖扫了一遍,他问侍立在堂下的鬼仆:“李姓讳世民是哪位天子?朕竟不曾听闻,你可知晓?” 那鬼仆毕恭毕敬道:“这一位乃是大唐天子,开贞观盛世,在所属空间维度之中也是少有的明君,谥号文,庙号太宗。他来的比您早,也是西边府邸的主人。”说完,又细细讲述了这位太宗文皇帝的生平功过。 “哦?”高祖饶有兴致的听完,抚掌而笑:“既是本家,谥号又同为文,这样一位有缘之人,朕很想见一见。” 拜帖上约定的时间是明日,高祖却按捺不得,令鬼仆往宝库中取了陪葬美酒,亲自提着往西边府邸里去拜会。 李世民听鬼仆讲隔壁新搬过来一位姓李的天子,也觉因缘际会,巧妙异常,令鬼仆递了拜帖前去,不想当天对方便往府中拜访来了。 他亲自出迎,便见来者年约三十,身量高大,英粹奇表,周身难掩威势,心中便有了几分欣赏之意,笑着寒暄言谈几句,彼此颇觉惺惺相惜,又吩咐鬼仆摆酒行宴,务必要一醉方休才好。 高祖性情豪迈,李世民亦非小器之人,说到尽兴之处,各自取了兵器到演武场去较量,相较百招之后却都奈何不得彼此,两人哈哈大笑,重回酒席处共饮。 推杯换盏大半个时辰,二人不免又谈及各自在人间为帝时候的经历,论及政务过后,又说起儿女妻室来。 高祖长叹,流泪道:“我妻徐氏温柔贤淑,年少时伴我左右,实乃天赐之侣,我发怒之时,群臣不敢劝谏,唯有她一人敢直言相劝,可恨天不假年,竟先我而去了,不怕世民取笑,若非尚有儿女,我真恨不能同她一起去了……” 李世民被触动情肠,思及同样早逝的长孙皇后,亦是垂泪不已:“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妻观音婢端方贤惠,真正是母仪天下,当初我欲杀魏征那个乡巴佬,也是被她劝住——只是天不垂怜,观音婢早早离世,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若是到了伤心处,尤其是人力所能控制?” 两人说到此处,倒真同病相怜,更触愁肠。 高祖拭泪道:“徐皇后去后不久,我的小女儿也病逝了,那是我们最小的孩子,才刚刚六岁啊,我还没来得及为她选驸马,还没来得及为她划定最富庶的封地,她便随她母亲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此处,好容易停住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李世民失声痛哭:“我的兕子啊!我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体健无病,不成想……那孩子去的时候,也才十二岁啊!” 两位人间天子相对痛哭,左右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朱元璋背着手打外边进来,见状不禁冷笑:“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做小儿女情态?哭哭啼啼,惹人笑话!我听人说新来个李元达,出身草莽却登顶帝位,还当是来了个能说话的,没成想你刚进门就见你们俩在这儿抱头痛哭,好不丢人现眼!” 高祖倒不气恼,也不拭泪,只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帝难道便与普通人不一样?我与世民方才思及早逝贤妻,又同有幼女早夭之厄,故而伤心落泪,叫尊驾见笑了。” 朱元璋想起同样早逝的马皇后和爱子朱标,脸上哂意消散,神情黯然起来,拉了把椅子坐下,闷声道:“也给我倒杯酒。” 高祖亲自为他斟酒,又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他姓朱名元璋,字国瑞,”李世民简单介绍了几句,说:“开局一个碗,后来做了天子,倒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高祖便笑道:“原来是朱兄,失敬、失敬。” “皇帝又如何?”朱元璋喟然长叹,潸然泪下:“连老妻和儿子都保不住,死后儿孙们又……唉,不说也罢!” 三人各有心事,谁都没说话,夜风呼啸,卷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进入他们耳中,连带着鼻中似乎也添了几分血腥气。 高祖神色微变,下意识循着声音与血腥气传来的方位去看,肩膀却被李世民拍了下:“不用管,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嬴政在家打儿子。” 高祖茫然不解:“嬴政是哪位天子?他的儿子能到此处,想必也是圣明天子,为何要打?”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朱元璋为他添了杯酒,幸灾乐祸道:“嬴政乃是我跟李世民所在世界的第一位皇帝,人称祖龙,功绩赫赫,真正是千古一帝。跟他住在一起的可不是个普通儿子,荒废朝政,杀尽兄弟姐妹,偌大一个帝国被他折腾的亡了,十殿阎罗都看不下去了,特许他到这儿来赎罪,以平始皇的怒气。” 高祖了然:“原来如此。” 他话音刚落,门前便出现了一道高大阴沉的身影,嬴政手扶佩剑,冷笑道:“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孙杀儿,儿杀孙,五十步笑百步!” 朱元璋被他戳到痛处,猝然变色,便待起身同他分辨个明白,高祖与李世民一左一右将他按住:“喝酒喝酒,且消消气!” 嬴政一声轻嗤,虎目落到座中三人脸上,神情不禁闪过一抹狐疑,最后看向唯一一个陌生人高祖,奇怪道:“你便是新来的李元达?你们都曾哭过?” “正是,始皇有礼。”高祖向他行个平辈之间的礼节,不卑不亢道:“我们几人思及早逝妻儿,不免伤怀,故而落泪。” “这跟他可说不着,”李世民哼笑道:“他没立过皇后,儿女嘛,也没什么特别亲近宠爱的,只想一统六国,长生不老,不分心在这些事情上。” 高祖诧异不已:“哦?” 嬴政头颅高昂,傲然道:“朕坐拥天下,威震八荒,功过三皇,德超五帝,世间焉有女子能与朕并驾齐驱?尔等如此纠结于儿女情长,当真是妇人之态!” 刘彻脚步轻快的走过来,讥诮道:“就是因为你这样刻薄尖锐,所以才使得儿子畏惧,接到一封假诏书令自尽,便心灰意冷的自杀了。” 嬴政毫不犹豫的反唇相讥:“逼死过妻室、太子的人没资格评这么说朕!” 作者有话要说:1、快穿文,虐渣爽文,走事业线,几位皇帝轮流穿,唯功绩论,不论感情(划重点!!!) 2、几位皇帝全都是封建时期君主,没有人人平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观念,他们有后宫,真的是直男癌(划重点!!!) 3、皇帝们的思想存在时代局限性,做的事情也会按照他们所处时代的道德标准进行,如果小天使们觉得始皇帝广蓄六国公主王妃是个色魔、汉武帝废陈阿娇再立皇后是个凤凰男、李世民在长孙皇后之外还有妃嫔很脏、朱元璋杀功臣、扒皮充草是个人渣的话,我强烈建议不要继续往下看了,谢谢 4、反小妾风,贵妃、侧妃、娇妾、媚妾、贵妾、宠妾、通房、外室、瘦马文偏好者勿入,谢谢 ps:评论抽五十个人送红包,么么~ 第 2 章 高祖听众皇帝针锋相对,实在哭笑不得,起身请新来的二人入座,又道:“今日初见,诸君果真风采卓然,就当是为元达洗尘,只饮酒,勿要论及过往,再起争执。” 嬴政与刘彻先后前来,便是想颠一颠新来皇帝的分量,现下见他不骄不馁,意态和煦,倒是略有几分好感,顺势落座,彼此言谈起来。 在座诸人皆是盛世君主,一时之雄,说起内政及征战之时也是各有见地,席间觥筹交错,气氛逐渐融洽起来。 第一次小聚算是宾主尽欢,再之后高祖还府,便下帖邀请众人往自己府上行宴,一来二去的便熟稔起来,又结识了隋文帝与明成祖等诸人,时常约着饮酒叙话,分外和乐。 这天高祖同其余几位皇帝一道往忘川河去泛舟游玩,结伴返回途径阎王殿时,却见殿外悬浮着一个光团,相隔一段距离看见他们,忽的上下乱颤,直直的飞到了他们近前。 “始皇帝?!周高祖?!唐太宗?!我的妈呀,还有明□□、汉武帝?!” 嬴政拂袖将它拨开,皱眉道:“这是何物?” 其余几位皇帝也是面露好奇之色。 附近有阴差值守,听闻之后毕恭毕敬的同他解释:“陛下,这是后世的科技产物,名叫系统,因为地府联通各方世界,空间途径奇多,所以偶尔也会有些新鲜玩意儿到这儿来……” “系统?”高祖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禁奇怪:“这是何意?” 那阴差还没说话,那系统便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高采烈道:“高祖?大周高祖文皇帝李元达?!” “是朕,”高祖上下端详着它,疑惑道:“你听闻过朕?” “当然,您在后世可是大大的有名!” 系统语气难掩激动:“有个问题后世的人争论不休,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今天机缘巧合来到地府见了您本人,可算是有机会问出来了。” “后世也知晓朕的功绩么?” 高祖被搔到了痒处,心下矜傲,难掩得意的环视一周,和颜悦色道:“你想问什么?” 那系统听他应声,便迫不及待道:“你最在意的女人究竟是谁?德明皇后还是柳昭容?!” “噗嗤!”刘彻忍不住笑出声来。 高祖原以为它会问自己三征西域时的赫赫功绩,又或者是南越内附这样彪炳青史的功勋,万万没想到它想问的竟是这等后宫琐事,内容又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他心下恼怒:“柳昭容是哪一个?贱婢安敢同德明皇后相提并论!” 德明皇后徐氏乃是高祖原配发妻,贤淑明德,宽容慈和,现下陡然听闻系统说后世之人竟将他贤淑的徐皇后与一个不知所谓的柳昭容相提并论,如何能不大动肝火? 系统吓了一跳,讷讷道:“就,就是那个会写诗的才女,柳昭容啊。” 高祖想了半天,才在记忆角落里扒拉出这么一个人来,莫名其妙道:“一个昭容而已,如何能与德明皇后相提并论?” 他心念浮动,怒意顿生:“难道是有人改了起居注,又或者是删除了本朝史书中关于德明皇后的记载?!” 徐皇后死后,高祖亲自为其治丧,辍朝三月,以最高礼节待之,又下令将徐皇后在时的美德言行编纂成书,录于史书之中,再三检阅无碍才肯罢休。 现下听系统说后世人居然会争论他最在意的究竟是德明皇后还是柳昭容,高祖不得其解之余,便觉得是有人删改了史书和起居注。 “没有啊,”系统说:“关于德明皇后的记载都原原本本的在那儿。” 高祖大动肝火:“那柳氏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后世柳家人为史官,格外为她增添了什么?贱婢该死!” 他是盛世君主,虽然身陨,但皇威犹在,既发雷霆之怒,方圆十里之内便有紫色雷电闪烁。 系统战战兢兢,忙道:“那倒也没有,主要是后世有个导演拍了一部电视剧……嗯,您可以理解为以您为主人公的传奇故事,柳昭容是女主角。” 电视剧高祖不懂,但传奇故事他听明白了,女主角的意思也能猜出来几分,登时横眉怒目:“她是女主角,那德明皇后呢?” 系统:“女配。” 高祖明白了:“电视剧里说朕最在意的是柳氏,所以后世人也这么想?他们没脑子,自己不会思考是吗?!” 系统哼哧了一会儿,辩解说:“那倒也不是,主要是当时史书对柳昭容的记载太少了……” 高祖几乎要冷笑出声:“区区一婢妾耳,也配大书特书?” 系统小心翼翼的解释:“后世有一种说法,说您最在意的其实是柳昭容,只是为了保护她,所以令人删除了关于她的记载……” 高祖:“?????” “朕最在意柳氏,所以让她寂寂无名,连个史书记载都没有?说这话的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吗?!” 高祖怒道:“朕若真是在意柳氏,她怎么会只是昭容?不说是贵妃,起码也该是四妃之一吧!这他们又该怎么圆?!” 系统低眉顺眼的解释:“他们说您是为了保护柳氏不被后宫嫔妃妒恨,拉徐皇后做挡箭牌呢。” 高祖:“?????” 众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 “放他娘的屁!” 高祖当了几十年皇帝,读书习字、修身养性,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脏话了:“朕堂堂天子,制衡天下,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不敢给她晋位,还要用皇后来当挡箭牌?敢情朕这个皇位是过家家坐上去的?!” “这么说的人知道什么叫在意吗?” 他发飙说:“朕在意徐皇后,所以加恩她的娘家,恩封她的父兄,朕在意徐皇后,所以宠爱她所出的儿女,要什么给什么,朕在意徐皇后,所以死后只想跟她合葬,令史官记录皇后的懿德,让后世子孙景仰附从——这几样柳氏沾边了吗,就敢说她是朕平生最爱?!” 系统被他怼的不敢吱声。 高祖叉腰在门口转了三圈,才算把那股子心火压下去,半晌过去,忽然道:“难道柳氏死后跟朕合葬了?朕不是跟太子说宫妃一概不得附葬帝陵的吗?那个小兔崽子居然敢阳奉阴违?!” 系统哆哆嗦嗦的说:“柳氏没有附葬帝陵,甚至没有葬入妃陵。” 高祖:“?????” 高祖不得其解道:“那为什么说朕最在意她?!” 系统声音虚弱的辩解说:“这不是说您想让她自由自在,不受束缚,来生不入皇家吗?” 高祖:“?????” 刘彻笑的肚子疼,朱元璋叫旁边李世民帮忙揉一揉肠子,饶是嬴政向来威严凌厉,此时嘴角也不禁抽动起来。 “后世人能不能去看看史书,了解一下什么叫丧礼?!我大周讲求事死如事生,朕虽死,衣冠却时常巡视龙兴之地,地下与徐皇后常相伴——柳氏连妃陵都没进,不受香火供奉,不得恩荫母家,这不就是驱逐出宫,孤魂野鬼?” 高祖愤怒之余,又觉可笑至极,也荒唐至极:“一个妾侍不被丈夫接纳,不被丈夫的家族接纳,孤身在外游荡,你觉得这叫在意?朕看是痛恨还差不多!” 系统小声说:“据说是爱之深恨之切,正是因为爱过,所以才会这么恨她……” 高祖:“?????” 高祖被气笑了,说:“照这个说法,朕枭逆贼首级,鞭尸凌迟也是因为在意他?朕驾崩时柳氏未死,朕死之后,她便是太妃,丧葬之事皆由帝后做主,润儿夫妻为何这般对待她?” 说及此处,他若有所思:“柳氏的家人可有记载?” “就是因为没有记载,后世人才会诸多揣测啊,”系统说:“史书上对她的记载很少,所以才给了编剧发挥的空间。” 高祖冷笑一声,眸光凌厉:“我儿人间帝皇,何必这样折辱一个太妃,又删去柳家的相关记载?除非是她犯了大忌,祸及母家……” 系统:“?????” 系统万万没想到询问过当事人之后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正浮在半空中愣神,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抓住,李世民的面孔已然迫近:“朕呢?后世人是怎么说朕的?” 系统迟疑着想了想,好奇的问:“后世有人说您最爱的女人是杨妃,是真的吗?” “?????”李世民诧异至极:“他们怎么会这么想?朕最在意的当然是观音婢啊!” 系统又问:“听说您最喜欢的儿子是吴王李恪,最宠爱的女儿是高阳公主,是真的吗?” “?????”李世民啼笑皆非:“朕最心爱的儿女全都是观音婢生的,唯二带在身边养着的儿女也是观音婢所出,承乾那个小兔崽子造反,朕气个半死都没舍得杀他呢!这么说的人不知道去翻翻史书吗?” 系统犹豫着问:“可史书不是记载,说您想立吴王李恪做太子吗?” “那不是障眼法吗,假的啊,”李世民不假思索道:“朕有嫡子三人不封,反倒封庶子为皇太子?再说朕那时候找去商量的人是长孙无忌、观音婢的兄长,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肯定会支持自己嫡亲的外甥啊!” 刘彻忍不住嗤笑出声:“后世人脑子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然后他问:“朕呢,朕重创匈奴,平定闽越,又开丝绸之路,如此功绩,后世如何评说?” 系统踌躇半晌,试探着说:“薄情寡义凤凰男?” “……”刘彻:“什么意思?” 系统小心翼翼的解释了出来:“就是说您负心薄幸,废黜了陈皇后,不记得金屋藏娇之情,卫皇后厚颜无耻是小三。” 刘彻勃然变色,颇觉可笑:“朕昔年废后,一是因陈皇后无子,二是因她行巫蛊之事,三是以此打击窦氏外戚和功臣之家,一国皇后的废立牵扯诸多,焉能与儿女情长相提并论!朕若真是狠心,就该如钩弋夫人事赐死,何必恩养宫中,从优待之!” “再说卫子夫,她为朕诞下了第一位皇子,那时候朕已经二十有九——你可知就因为宫中迟迟未有皇子诞生,连朕的亲舅舅都与淮南王勾结,论及朕死后如何瓜分天下?更不必说卫青霍去病二人叠加所有功绩,十个陈阿娇也比不上!天子家事亦是国事,怎么你们就只能看见女人争风吃醋那些个芝麻小事,别的都瞧不见?!” 系统被他怼的说不出话来,身上光芒都黯淡了许多,朱元璋挤开几个愤怒不已的皇帝,揣着手走过去,小声问:“没什么想跟朕说的吗?” 系统闪烁两下,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朱元璋霎时呈现出金刚怒目之态:“什么?说朕长了一张驴脸?!”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次预警:请不要代入现代观念评价皇帝,尤其是从男女之情上评价。 对于执掌天下的人间帝皇来说,不看他减了多少百姓赋税、修了多少工程、对后世影响多大、多少次打退敌寇侵略,而是只从男女后妃那点事上评论,太过狭隘、也太有失公平了。 李世民杀哥哥弟弟,减一百分,逼迫亲爹,减一百分,睡嫂子,再减一百分,贞观之治,加十万分,总分九万九千七; 明孝宗就娶了一个皇后,好专情,加一百分,纵容可能是整个明朝最为嚣张跋扈的张氏外戚为非作歹祸害百姓,听老婆哭几声就息事宁人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减两百分,算上那点拿不出手的政绩,能拿个六十分就很对得起他了,我就不说他们俩生的极品儿子了。 把自己代入张皇后会觉得很幸福,但是按照人口基数和当代社会读者身份来说,我们大概率不是张皇后,却很可能是被张氏兄弟害的家破人亡的贱民,是有冤不能伸的底层,是皇帝帮着遮掩叫息事宁人的蝼蚁。 再来代入一下,姐妹被张氏兄弟□□自尽,父兄报官后被张家害死,张皇后帮她兄弟哭了几声,张氏兄弟屁事没有,你全家人都白死了,这么一想,还爽吗? 张氏兄弟在皇宫想□□宫女,被内侍制止,张皇后把那个内侍杀了,李梦阳弹劾张氏兄弟,张皇后哭天抹泪让孝宗把他杀了…… 历史上张皇后儿子早死,晚景凄凉,八成是她当扶弟魔护着的张氏兄弟做的孽报应到她身上了,活该。 剧情走向应该比较明显了,皇帝们真的是封建直男癌,国家和权力胜过一切,绝对绝对不会要美人不要江山,接受不了的朋友们我诚恳的建议大家就此退避,谢谢谢谢_(:3」∠)_ 第 3 章 继高祖与刘彻、李世民之后,朱元璋也愤怒起来。 “浅薄鄙陋,如此为外物所动,无半分帝王之态!” 嬴政见状冷笑,手扶佩剑走过去,傲然道:“朕开皇帝之首,功在千秋,后世又如何评说?” 系统有了前边几个教训,迟疑着不敢说话。 嬴政见状剑眉冷蹙,厉声道:“讲!” 那光团犹豫着闪烁了几下,跳到嬴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嬴政那张难掩英武威仪的面孔霎时间阴沉起来,聚集起一片阴鸷与惊怒的浓重乌云。 “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凑过去的刘彻难掩兴奋,大声说:“他跟荆轲抢女人?还帮荆轲养儿子?!” 嬴政:“……” 刘彻恍若未见,兴高采烈道:“还跟寡妇共分天下?!” 嬴政:“……” 众皇帝听完都被吓了一跳,暂时停了吐槽的动作,满面惊疑的看向身处事件中心的始皇帝和系统。 嬴政脸色铁青,神情阴郁,扶着剑柄的手背青筋绷起,难掩怒色,看起来马上就要杀人了。 朱元璋见状,不禁咂咂嘴,说:“浅陋粗鄙啊。” 李世民见状,也跟着咂咂嘴,说:“为外物所动啊。” 高祖跟着组队,咂咂嘴,说:“帝王之态哪儿去了?” 刘彻:“嘻嘻嘻嘻!” 嬴政:“……” 嬴政身上笼罩着一层阴云,脸色发黑,雷霆隐约,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打道回府。 高祖见状不禁有些担忧:“他没事吧?” “不好说,”刘彻抚了抚下颌上的胡须,幸灾乐祸道:“说不定明天就被气成死鬼了。” 高祖:“……” 系统一天之内见到了这么多传说人物,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收场,心虚的闪烁几下,转身想跑,下一瞬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朱元璋捏着那光团,哼道:“跟我回去吧!” …… 因为系统的到来,本来气氛和睦的皇帝住宅区仿佛也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这天晚上回府之后,高祖在塌上躺了半宿都不曾入眠,辗转反侧之后起身登上亭台,就见隔壁李世民正对月酌酒,神情中透着几分忧郁,难掩愁苦。 高祖便顺着外墙翻进了他院中:“三更半夜,借酒浇愁,可不像是你李世民的作风。” 李世民便哼笑道:“你不也是一夜无眠?” 高祖默然,落座后一声叹息:“我就是觉得心里边堵得慌,想我与德明皇后相识于末时,风雨同舟几十载,怎么到了后世人嘴里,她就成了别人的挡箭牌,我端出去的牌匾?” 李世民听完冷笑,神情不满:“我的长孙皇后都被说成什么了——拉皮条的鸨母!皇后择选宫妃,这不是职责所在吗,怎么就成了鸨母?更别说什么杨妃真爱……我想想就糟心!” 夜风呼啸着袭来,将胡亥的哭喊声送出很远。 高祖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始皇还在打儿子呢?” 李世民说:“他就是这样,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去打儿子,早就习惯了,今天他这么生气,恐怕得打一宿。” 正说着,就听胡亥的哭喊声停了,二人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愣是没听见声音再传过来。 “不会真是给气死了吧?” 高祖站起身来:“走,去看看!” 李世民也跟了上去。 嬴政的府邸离这里不算远,二人骑马前去,刚拐过街角,就见始皇高大阴沉的身影正站在门前,刘彻不知道打哪儿搬过去一把椅子,正坐在上边乐颠颠的跟始皇吵架。 嬴政:“你晚年昏庸,兴巫蛊之乱!” 刘彻:“你跟寡妇共分天下!” 嬴政:“你宠信方士,连女儿都被栾大骗走了!” 刘彻:“你跟寡妇共分天下!” 嬴政:“你强兵黩武,以至于户口减半,流民四起,骏马锐减,不得再征西域!” 刘彻:“你跟寡妇共分天下!” 嬴政恼怒至极:“我们能不提寡妇这件事吗?!” 刘彻看了他一眼,说:“你跟荆轲抢女人,帮荆轲养儿子!” 嬴政反唇相讥:“凤凰男没资格这么说朕!” 刘彻笑嘻嘻道:“可是凤凰男没跟寡妇共分天下啊!” 嬴政:“……” 嬴政脸色铁青,头顶乌云,手掌捂着心口,强撑着不肯在仇寇面前倒下。 李世民跟高祖满头黑线,下马近前去劝:“干什么呢这是,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李世民拍了拍嬴政肩,叫他进府去打胡亥消消气,高祖则劝着刘彻回去:“都曾是人间帝皇,大晚上在这儿骂街,多难看,走吧走吧。” 刘彻自觉胜了一仗,吹着口哨,昂首挺胸的离开了。 高祖同李世民对视一眼,齐齐苦笑出声。 …… 朱元璋一通威逼利诱,从系统嘴里边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心情实在郁郁,叹一口气,转身上了房顶。 他年轻的时候,每每心绪沉郁,就喜欢到房顶上去躲清静,这习惯也就只有老马知道,也时常默默的在他身边陪着。 再后来他老了,她也去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上过房顶。 夜风呼啸,倘若他还是人,这时候大抵会觉得冷,只是人成了鬼,现在也感觉不到这些了。 屋顶上很高,视线也好,朱元璋放目远眺,能窥见左右邻居院子里的场景。 那边嬴政提着马鞭在打儿子,神情阴鸷含怒,恨不能生食其肉,另一边李世民和李元达聚在一起喝酒,抱头哭他们的皇后和儿女。 朱棣打嬴政门前经过,听见里边动静之后眉头拧个疙瘩,唯恐自己有样学样揍他个兔崽子,狗狗祟祟的到了门前,发觉自己不在,这才快步回他自己房里去。 皇帝的悲欢并不相通,朱元璋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屋顶坐了一宿,第二天朱元璋设宴请众皇帝来做客,李世民跟李元达要好,两人挨在一起,嬴政跟刘彻两看相厌,分别坐在他们两边。 朱元璋在夜色里呆了一宿,身上还有未曾散去的寒霜之气,亲自帮众皇帝烫了壶酒斟上,说:“诸位在人间时威震四方,称制天下,现下到了地府,虽得享长生,再无病痛,但终究有意难全之事,若有机缘回故旧之国去,诸君可愿前往?” 皇帝们听罢,精神齐齐为之一振,下意识打量四遭,刘彻眼疾手快,顺势将房门掩上,在众皇帝明亮双眸中低声道:“此话怎讲?” 朱元璋自袖中拎出来一个葛优瘫的光团:“用它!我已经仔细审过了,此物名为系统,可沟通万方世界,我一人之力不足,但若是集合诸君之力,几经周转之后,未尝不和重回故国,弥补遗憾。” 嬴政不觉往前凑了凑身体:“当真有这般神奇?” 李世民也道:“能叫我再回大唐去?” “一次两次肯定不行,但是多穿几次就有可能,”朱元璋环视一圈,目光灼灼,难掩威势:“我要去,谁想试试看?” 众皇帝在人间或多或少都有未尽之憾,若真能再回故国,重来一次,当真是大大美事。 几双眼眸彼此交汇,无一人退缩,众皇帝齐齐拍板,断然道:“干了,算我一个!” …… 阎罗殿巍峨高耸,立于幽冥焰火之上,今日在殿中值守的却是楚江王。 鬼差送了今日被押抵地府的新鬼名录,另有投胎名册提交,楚江王刚翻了几页,就听有阴差张皇来报:“不好了不好了!那群人间皇帝带着系统跑路了!” 楚江王大吃一惊:“什么?!” …… 短暂的晕眩混沌之后,高祖的意识回归,略一定神,便发现自己此时正同其余几位皇帝一道坐在石凳之上,周遭都是浩无边际的白雾。 嬴政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便是进入他方世界之后,我等身处的意识空间。”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这时候白雾上空缓缓飘落下一张白绢,李世民手抚胡须,笑道:“想必是这方世界的本源意识了。” 朱元璋目光欣然,难掩盼冀:“却不知是如何洪钟大吕,发人深省。” 高祖伸手将那张白绢借住,垂眸看了一眼,眉头登时拧个疙瘩,脸色愤慨。 众皇帝见他神情有异,忙凑头过去,定睛细看,便见白绢上只写了两行字: 驸马,公主已被杖毙。 从她身上掉下来一块玉佩,是您找了十年的那块。 “……”高祖:“?????” “……”众皇帝:“?????” 高祖:“公主已被杖毙?” 嬴政:“还是被驸马杖毙的?” 刘彻:“驸马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想跟全家人一起解脱吗?” 李世民:“敢杖毙我爱女,祖坟都给他刨了!” 朱元璋:“别这样,太残忍了,心平气和的剥掉他的皮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老实说我一直不明白公主被驸马杖毙这个梗是什么弱智想出来的,公主杖毙驸马都比这个靠谱啊_(:3」∠)_ 第 4 章 高祖满头黑线的对着那行字看了会儿,忍不住道:“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话音刚落,他眼前视线猛地一花,恍惚过后回过神来,便见自己身处内廷之中,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几个严妆宫人垂手侍立一侧,沉默如几尊泥塑。 地砖上有破碎的瓷片和洒落的茶水,几名内侍半蹲在地上收拾,旁边守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内侍守着,见他睁眼,忙近前一步,毕恭毕敬道:“临近午时,陛下往何处去用膳?在太极殿,还是往贵妃娘娘所在的甘露殿?” 太极殿,甘露殿,名字都颇不俗,却不是朕的河清殿。 高祖料想自己此刻已经进入到那方不怎么聪明的世界之中,眼底异色一闪即逝,却不做声,摆手示意那内侍退下,以手支颐,撑住了额头。 这是个史书上不曾记载过的朝代,国号为安。 而他现在就是大安朝的开国之君,栾正焕。 此人乡野出身,祖上曾经做过屠夫,因前朝□□,苛捐杂税甚多,难以为生,父母过世之后,便落草当了山寇,很是招揽了一些人手,再后来被节度使庞威招安,做了他麾下偏将。 栾正焕骁勇善战,粗中有细,人又讲义气,身边很快就汇集起一股力量,逐渐取代庞威,成为了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前朝末帝昏庸,为权臣毒杀,各方军阀顺势起兵,逐鹿天下,经过十年大乱之后,栾正焕扫平各方势力,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安,年号永宁。 栾正焕武功出众,以一当百,虽说有借过庞威这股东风的势,但这天下终究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做不得假,可打天下跟坐天下是两回事,刀枪斧戟能逐鹿天下,却不能使人心归附,百姓顺服。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所以登基之初便优待士人,广招清流名士来京,一是为了彰显自己求贤纳才之心,二来也是为了安抚百姓,以示兵祸已休,尽可以安居乐业。 这步棋倒是没什么错处,只是以高祖看来,栾正焕的做法却有些过犹不及。 他本就是个粗人武夫,硬跟那些名流名士融合在一起,倒像是陶瓷罐子跟邢窑白瓷摆在一起似的,怎么着都不伦不类。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没什么文化底蕴,所欲栾正焕对待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儒名士,总有种微妙的低了一头的自卑感,身为天子,倒好像是要求着那群名士出仕似的。 这缺点只能说是因为出身和识见不足带来的,而另一个缺点,那就纯粹是男人好色的本性在作祟了。 栾正焕落草时娶妻苗氏,那时候正值兵荒马乱,苗家举家逃难,苗氏和弟弟则被继母趁机丢下了,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栾正焕给了他们俩一口饭吃,也给自己添了个媳妇。 苗氏的父亲在县衙里当班头,算是个不入品的小吏,家里边虽然没什么丫鬟仆役伺候,但好歹也是识几个字,人长得不算多好看,但起码五官周正。 栾正焕鼻直口方,堪称相貌堂堂,虽说是个土匪,但从来都是打劫贪官豪绅,也没用武力逼迫威胁人,品性在及格线以上。 都这种时候了,俩人谁也没嫌弃谁,叫山寨里边的兄弟们见证着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以高祖的眼光来看,苗氏待栾正焕没的说,温柔贤淑,家里边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栾正焕兄弟们家里边也照顾的十分细致,即便是后来栾正焕成了一方枭雄,她也堪称是合格的主母。 但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发达了也一样,栾正焕今年三十七,苗氏比他小两岁,也三十五了。 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美人,早年又饱经风霜,即便后来成了人上人擅加保养,看起来也是容颜憔悴,皱纹早生,宛如四十妇人。 栾正焕还没称帝的时候身边就纳了几个妾,有庞威送的,有底下人孝敬的,还有亲附他的势力送女儿过去以示忠心的,这时候相对来说倒是还好,妾侍们虽然不乏门第较高的,但栾正焕心里边有杆秤,知道谁主谁次,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也都认苗氏这个大嫂。 但是在他称帝之后,后宫选秀添了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称霸一方时栾正焕身边的女人有富商送的,有属下进献的,门第高也高不到哪儿去,还有死了丈夫的寡妇被他收容,但称帝之后就不一样了。 出身簪缨世家的贵女,清流名门家的美人,甚至还有前朝的两位公主,搁从前从他身边经过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的、高高在上的女人都成了他的宫嫔、他的附属,栾正焕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贵女们,举止是那样的娴静,言谈是那样高雅,斟茶时露出一截手腕,凝白如玉,细滑如脂,苗氏这样小门小户出来、只粗略识得几个字的女人跟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格格不入。 他开始嫌弃苗氏了。 后来登基之时,栾正焕虽然也册封苗氏为皇后,但更多的是为了安抚旧人和苗氏所出的几个孩子,在那之后,他很少再去探望苗氏,更不会再在苗氏处过夜,反而经常在新入宫的美人之中流连。 从前追随起事的将领们私下劝诫,栾正焕嘴上答应,心里边却愈加的不耐烦。 相伴了二十年的丈夫如此薄情,苗皇后实在伤心,上个月中秋节时对月伤怀,便流露出几分倦怠之意。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贵妃秦氏却借题发挥,说皇后心存怨怼,不敬天子,藐视君上,其余宫妃们也纷纷出言附和,煽风点火。 栾正焕此前被几个老部下劝了又劝,心里早就憋了三分怒气,酒进了肚子发酵片刻,那怒气便被催化到了十分,居然不管不顾,下令驱逐苗皇后出宫,返回娘家,无令不得擅出。 苗皇后错愕伤心,大失颜面,回到娘家之后便卧病不起,她所出的几个孩子更是心生怨愤,此后几次同栾正焕争执,再加上秦贵妃与宫中其余妃嫔们在旁边吹风,苗皇后与她所出儿女们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 就在不久之前,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谋臣廖元晏入宫拜谒,便问:“若有一日,臣在宫中酒后失礼,将桌席打翻,陛下是否会降罪于臣?” 栾正焕不假思索:“你我旧时兄弟,情同手足,朕怎么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见怪?” 廖元晏又道:“假若臣在宫宴之上跟同僚打起来了呢,陛下是否会降罪下狱?” 栾正焕笑着说:“元宴是君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即便是一时之间有什么误会,事后说开也便罢了。” 廖元晏道:“陛下会见罪于臣吗?” 栾正焕思忖几瞬,摇头道:“若是闹的厉害了,当时或许会生气,过后也就罢了,你我君臣相知相得,又怎么会因为些许小事而生出嫌隙来?” 廖元晏三呼万岁,然后跪下身去,诚恳道:“臣跟随陛下不过十余年,远远逊色于皇后殿下,即便如此,陛下尚且如此宽宏大量,何以待皇后如此苛刻?如今陛下坐拥四海,称制天下,却不该忘记当年在山寨里为您浆洗衣服、侍奉饭食的发妻啊。” 栾正焕不曾想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为苗皇后求情,登时大怒,脸色阴沉,令他即刻退下。 廖元晏再求,栾正焕怒气更盛,摔了面前茶盏,吩咐内侍请他出去。 如此再三,廖元晏终于起身,道是家中老母年迈,须得奉养,现在天下太平,海内澄清,他尽了臣子的责任,也该辞官回家去尽一尽人子的孝心了。 栾正焕此时怒火中烧,哪里还想得这么多,听廖元晏这样说,当即便点头应了,又心烦意乱的挥挥手打发他出去。 廖元晏最后向他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将这长长的一段回忆看完,系统空间内外皆是默然无语。 这么过了一刻钟,朱元璋先自愤愤道:“这厮当真是猪油蒙了心,听小老婆撺掇欺辱老妻,什么东西,老朱的后宫里要是有人敢这么欺负老马,皮都给她扒了!” 李世民也皱眉道:“患难夫妻怎可轻弃?栾正焕无德,秦氏狐媚祸水,不可留也!” 嬴政皱眉不语,刘彻则道:“长此以往,君臣离心,于朝野也是大大不利啊。” 高祖也不禁摇头长叹:“苗氏出身的确不高,也的确不似前朝公主、高门贵女那般仪礼得体、雍容高范,但她是栾正焕的糟糠之妻啊,一起吃过苦、共患难的妻子,怎么能这样对她?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觉得公主、贵女血脉尊贵,高不可攀,那他当初还造什么反?老老实实饿死不就好了吗?” 嬴政虽未立后,对于苗皇后这种忠贞贤淑的女子却也心怀敬佩,摇头道:“苗氏这样的贤妻尚且如此下场,难怪廖元晏心灰意冷,不愿继续辅佐。朕观此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廖元晏急流勇退,看似损失甚大,却得以保全自身,安享晚年,至于其余功臣,怕就难了。” 刘彻时刻不忘杠一杠嬴政:“你不是仇女吗,竟还有欣赏的女人?” 人死事消,从前觉得难以启齿的恨意和恼怒都逐渐消去,嬴政已经能坦然面对旧事:“朕只是厌恶那些不知羞耻的□□,几时仇恨过女人?昔年巴寡妇清入咸阳,朕甚为礼遇,再则,终朕一生,何曾杀过功臣,行鸟尽弓藏之事?” 几位皇帝听得神情一肃,刘彻也没再杠跟寡妇共享天下的事情,李世民默然无语,朱元璋则十分看不上栾正焕的行径:“穿着蓑衣遮风挡雨上了岸就嫌弃蓑衣厚重难看,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初是个什么东西?丧良心的玩意儿,这种事情老朱可办不出来!” 众皇帝在白雾空间里议论纷纷,高祖则迅速回过神来,问那中年内侍:“廖先生离开多久了?” 那内侍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大约两刻钟了。” 廖元晏走后,栾正焕余怒未消,脸色阴沉不定,周遭内侍宫人不敢作声,过了许久,看他神色稍缓,方才敢近前去收拾茶盏残骸。 高祖闻言颔首,当即起身道:“备马,朕即刻出宫。” “出宫?”内侍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您好歹用些膳食啊,贵妃娘娘那儿煨着燕窝乳鸽,都两个多时辰了,就等您过去呢……” 高祖冷冷瞟他一眼,嗤道:“是你要做朕的主,还是贵妃要做朕的主?” 内侍倏然变了脸色,冷汗涔涔的跪了下去,殿中内侍宫人噤若寒蝉,安静的落针可闻。 高祖却懒得同他废话,顾不得更换衣着,大步离开前殿,拾级而下。 早有仆从备了马在殿外等候,高祖飞身上马,扬鞭往宫外去。 宫中严禁行马,但皇帝显然不在约束之中,一道道宫门次第打开,沉重而威严,向万人之上的帝皇俯首。 高祖一路出宫,不及停留,便直奔廖府而去。 等到了廖府所在街前,高祖便下了马,叫侍从解下外袍与自己换上,准备亲自过去叫门。 侍从不解道:“陛下,这等小事何须劳烦您?” “你们且在此等候,勿要近前。” 高祖却未曾同他们解释,吩咐一句之后,便整理衣冠,到门前去向门房道:“在下乃是廖先生昔日故交,今日途经此处,特来拜会,烦请老丈引路通传。” 门房见他衣着不俗,器宇轩昂,便知道绝不是泼皮讹诈,再则,以廖家的门第,哪有无赖敢到此处作祟? 门房行个礼,恭敬道:“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高祖笑道:“等见了廖先生,他自然识得,烦请前方引路,待我前去拜会。” 廖元晏交际往来的都是各方高士,脾气古怪的也不在少数,门房应了一声,同其余人交代一句,便引着他往府里边走。 廖府里仆从不多,这时候长廊间往来不断,搬东西的、收拾行囊的、前去计量债款的,不一而足。 高祖心下暗叹,便问那门房:“怎么,廖先生打算搬家吗?” “是呀,”门房道:“老爷说是辞了官,打算带老太太回老家去养老。” 高祖默然不语。 门房引着他到了正厅,大抵是因为仆从们都去忙活了,外边无人值守,门房便请高祖在外等待片刻,自己入内通传。 “老爷,外边来了位先生,说是您的故交,此时正在堂外等候。” 廖元晏脸色灰败,病恹恹道:“可曾说他姓甚名谁?” 门房道:“并不曾提。只说您见了必然识得。” 廖元晏听得不解,倒不迟疑,起身道:“且去看看再说。” 门房前边引路,他走在后边,拐过鹅卵石铺就的走道与半条长廊一看,廖元晏不禁发怔,很快回过神来,忙躬身见礼:“圣躬……” 不等他拜下去,高祖便扶住他手臂,恳切道:“我今日来此,只是元宴的一个故人罢了,但叙旧情,不分君臣。” 廖元晏失神良久,心下五味俱陈:“您诸事繁忙,何以竟有空暇来此陋舍?” 高祖便整顿衣冠,郑重向他一礼:“来向先生道谢,也向先生致歉。感激您忠耿直言,献纳忠谠,我德薄行陋,先前不能接受,先生离开之后左思右想,惭愧难当,特来向先生谢罪。” 廖元晏不意他竟肯这般俯首低头,思及君臣二人相伴十余载,不禁泪湿衣襟,忙回礼道:“陛下何至于此?臣愧不敢当!” 第 5 章 门房早先听高祖自陈身份,只当是廖元晏旧交,却不想他竟是当朝天子,脚下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高祖将他搀扶起来,和颜悦色道:“倒是我的不是,惊了老丈一场。” 门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受宠若惊:“小民得见天颜,实在……” 廖元晏抬手拭泪,见门房这时候手忙脚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禁失笑,吩咐他去备茶,自己则引着天子入内叙话。 高祖既然是以故旧身份到此,当然不会自矜身份,主客落座之后,由衷再谢道:“你离宫之后,我左思右想,实在愧疚。元宴辅佐我十数年,诤言直谏,肱股之臣也,皇后陪伴我二十载,诞育了三个孩子,早就是手足筋骨一般的存在,若是连你们都疏远谴责,我身边还有什么可靠之人呢?” 廖元晏听他此言情真意切,不禁再度落泪,吐露肺腑之言:“臣此前言语冒犯,令陛下动怒,实在不该,然而苗皇后与您相伴多年,无辜被斥,迁居宫外,又岂不可怜?宫妃再好,终究是您称帝之后附属而来的,同您一起吃苦、蒙受风霜却不离不弃的,唯有皇后一人啊!” “臣万死,”他顿首拜道:“假若此时山河倾颓,家国破碎,陛下以后陪伴您左右的会是谁?秦贵妃吗?还是其余宫嫔?只会是皇后啊!” 高祖听他说的情真意切,不禁被触动情肠,将他搀扶起身,道:“这是正直忠心的言论,我明白你的心意。今日来此,就是希望元宴与我同行,往苗府中去向皇后致歉,迎她还宫。” 廖元晏听罢大喜,再拜道:“陛下圣明!” 高祖见他喜形于色,不禁失笑,坚决将他搀扶起来,道:“事到如今,我诚心悔过,元宴还要离我而去吗?” 廖元晏且叹且笑:“不走了不走了,陛下将话说到这等地步,臣若再有离京之意,便真是伤了你我多年故旧之情了。” 门房送了茶来,高祖却来不及喝,向他笑了一笑,便吩咐人备马,同廖元晏一道往苗府中去。 “陛下是真的想通了,那臣便放心了,”君臣二人并骥而行,廖元晏落后稍许,低声道:“皇后是您的糟糠之妻,诸将领又何尝不是旧时手足?您疏远皇后,不睦旧人,长此以往,臣恐朝臣离心,肺腑不安啊。” 几个皇帝在空间内听他这样殷殷劝谏,纷纷点头:“当真是肱股之臣,可托大事。” 李世民也道:“若是魏征有廖元晏一半的和缓,朕也不会几次想杀了那个乡巴佬。” “你是想杀但没来得及杀吧,”刘彻直接掀了他的老底:“后来不是找人把他墓碑砸了吗,连儿女之间的婚约都废止了。” 李世民冷笑:“谁叫他往史官那儿送材料的?踩在朕身上成全他的美名,亏他想得出来!死乡巴佬,就算他那时候还活着,朕也非杀了他不可!” 几个皇帝在空间里吵得热闹,被他们裹挟着逃出地府的系统终于恢复了意识,左顾右盼了一分钟之后,它忍不住哭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空间内的几位皇帝听不见它的声音,但高祖听见了,轻笑道:“你是系统,在一个名叫大安朝的地方,现在么,正存在于朕的意识之中,在去往苗府去的路上。” 系统回忆起昏迷过去之间见到的几位皇帝,霎时间有种再晕过去的冲动,生无可恋的耷拉着脑袋,问:“您是哪位天子?” 高祖含笑道:“你猜?” 系统只觉这位天子颇为和蔼,言谈之时也十分耐心,想了想,便试探着道:“高祖?” 高祖便笑了:“是朕。” 既来之则安之,跑是肯定跑不了的,那就老老实实接受吧。 系统翻了翻这个世界的梗概经过,又传了一份给高祖,后者看完之后眉头大皱,又传给系统空间里边的几位皇帝。 “世界梗概?什么东西?” 几个皇帝听得莫名,齐齐聚头看了过去,便见上边写了几行字: 秦娆姿容绝艳,媚骨天成,身娇体软,为了家族的荣耀,不得不入宫为妃。 皇宫虽然富丽堂皇,却也是一座牢笼,叫她再也不得脱身,贵妃又如何?尚且不如乡下农妇,起码对方能跟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彼此相守。 她倦了,也累了,将一颗芳心深锁。 可至高无上的天子告诉她,别怕,信我,然后废黜元后嫡子,带她一路扶摇为后,二人共赏天下。 嬴政:“……”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 空间内一片寂静。 就这么过了大半天,刘彻声音飘忽道:“世界梗概,就这?” 李世民舔了舔嘴唇,语气不太确定:“就这。” 嬴政皱眉道:“媚骨二字哪里是形容正经妇人的,这种东西都写得出来,简直匪夷所思。” 朱元璋满头问号:“她自己就是进宫当小老婆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该是人家原配两口子,有她啥事?” 刘彻:“政治上的原因没提,国家发展到了什么水准不知道,对外战争怎么样一无所知,单凭纸面上的看,这不就是个抛妻弃子跟小老婆恩恩爱爱的三流故事?” 李世民:“好像最后还整得挺圆满。” 朱元璋:“抛弃糟糠之妻的都不是好东西,舒服还得是老妻大儿热炕头!” 嬴政做了最后总结:“什么腌臜故事!” 高祖听空间里边讨论的热闹,不禁摇头失笑,又因为廖元晏是个文士,虽然也会骑马,但马术却不甚精湛,便只是握住缰绳慢行,不曾在路上疾驰。 苗皇后的弟弟名苗禹,成年之后栾正焕为他取字襄平,现在正当而立之年,也是栾正焕亲手栽培出来的一员悍将,登基论功时钦封郑国公,显赫一时,只是伴随着苗皇后离宫别居,苗禹也被冷落,虽然仍旧与旧时同僚往来,但门庭终究不似从前那般热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苗皇后虽然离宫,但仍旧是皇后,一干仪制规矩自然不敢松懈,唯恐传出去什么恶名被宫内虎视眈眈的妃嫔们抓住,泼了脏水过来。 苗皇后此时心灰意冷,可能不会在意那些,但她还有儿女,断断不能因此再害了几个孩子。 …… 苗襄平同几个婢女一道守在院外,不多时,便见妻子苗万氏从院里出来,见丈夫满脸担忧,心下愈加苦涩,轻轻摇头,拉他到再远一些的地方说话。 苗襄平面有急色,迫不及待道:“如何?太医怎么说?” “还是那几句话罢了,”苗万氏用帕子擦了眼泪,神情悲悯:“姐姐的病在心里,不在身上,寻常药物如何医治得了?” 四下无人,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埋怨之色:“陛下也太狠心了,姐姐陪伴他整整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真是做错了什么也就算了,只因为莫须有的罪过,便将姐姐驱逐出宫……即便是寻常女子,无故被丈夫赶出家门尚且颜面大伤,更别说姐姐身为皇后,母仪天下,膝下还有儿女,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苗万氏与苗皇后无甚血缘,尚且如此寒心伤怀,更别说苗襄平这个几乎是被苗皇后一手带大,等同于半个儿子的弟弟了。 “今日廖先生进宫劝谏,却被驱逐出宫,陛下他已经听不进臣子们的话了,”苗襄平神情苦涩,有些恍惚:“从前他不是这样的,只是坐上皇位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连姐夫都不敢再叫,只能口称陛下……” 这些都是犯忌讳的话,夫妻俩不曾多说,相顾着叹了口气,便见有仆从急急忙忙赶过来,欢天喜地道:“国公爷,夫人,陛下跟廖先生来了,说是来接皇后娘娘回宫的!” 苗襄平听得一怔,下意识同苗万氏对视一眼,语气急迫:“陛下现在何处?” 仆从道:“奴才往这儿来的时候陛下已经进了门,这时候想必已经过了二门。” 苗襄平顾不得更衣,便同妻子一道出迎,待见了人之后,忙快步近前,毕恭毕敬的行个大礼,口称万岁。 高祖亲自将他搀扶起来,歉然道:“叫姐夫!” 苗襄平听他这样讲,心头实在是大松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眼底已经有了几分泪意。 对于这个小舅子,栾正焕是下了苦心去栽培的,高祖这时候便也说的十分恳切:“是我糊涂,酒色迷心,做了好些糊涂事,伤了你姐姐的心,也叫你难过,对不住。” 以他的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十分不易。 苗襄平面露戚色,半是感慨,半是伤怀,只道:“姐夫该致歉的不是我,而是姐姐啊!” 高祖面露歉然,愧疚道:“皇后何在?” 苗万氏屈膝向他行礼,恭敬道:“皇后所在,苗府上下无人敢擅自出入,陛下请随我来。” 她在前边带路,高祖在后边跟随,顺着长廊走出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一处院落门外停下。 苗万氏道:“皇后娘娘便在院中停歇。”说完,又引着他到了正房门外。 苗皇后身边的宫人守在门外,见高祖来此,又惊又喜,忙入内通传。 苗皇后病容衰颓,此时正卧在塌上,听宫人来禀,声音虚弱:“他来做什么?” 宫人压低声音,却难掩喜色:“听说陛下在前院向舅爷致歉,说是要来接您回宫呢。”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苗皇后思及当日之辱,只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故而流泪道:“当日他下令驱逐我出宫,我与他的夫妻之缘便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应该比较明显了,几位皇帝轮流穿,一位参与,剩下几位作为吐槽役担当_(:3」∠)_ 这个故事之后大概会有古早文里太子妃姐姐被废那天才知道丈夫爱的是妹妹、皇家郡主真假千金事件等等,以封建时期皇帝的身份去参与乱七八糟的言情,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第 6 章 宫人听得伤心,不禁落泪,劝道:“娘娘,总得顾及一下皇子公主们呀。” 苗皇后面朝床榻内侧,不言不语,只默默的流泪。 守在内室的两个宫人见状面面相觑,眸光担忧的对视一眼,放轻动作退出去,恭敬回禀道:“陛下,娘娘服药之后便歇下了,这时候还没有醒……” 苗万氏刚刚才从内室出来,又熟知苗皇后病体如何,知道她近来难以安枕,料想这短短片刻决计难以安歇,此时听宫人如此回禀,心下便明白了大半,难掩不安的用余光看了皇帝一眼。 她是女人,明白苗皇后心里的委屈,也能体谅她的伤心,但是有些事情没法拗着性子来,毕竟苗皇后有娘家,膝下还有两儿一女。 女儿也就罢了,嫡出公主,总是能尊荣富贵的,但儿子呢? 那是正妻所出的嫡子,将来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不知该多招人忌讳,且苗皇后的女儿今年才十二岁,幼子不过九岁,若是失了苗皇后这个母亲庇护,还不被秦贵妃等宫嫔生吞活剥了? 好容易皇帝肯低头,再不肯就坡下驴,万一皇帝发作起来返回宫中,再想叫他来接,怕就难了! 高祖并不知道内室之中苗皇后并未歇息,只是他感知敏锐,发觉苗万氏神情有异,再端详出门回话的宫人神色,便猜出了几分。 “既如此,朕且进去等她。” 宫人们不敢阻拦,苗襄平跟廖元晏等男眷更不宜入内,高祖轻轻推开门进去,穿过外室到内中去,便见床榻上帘幕放下来一半,苗皇后面容朝里,侧卧在塌上。 屋室里光线昏暗,药气隐约,四下里都透着一股苍凉暮气。 高祖心下怜惜,暗叹口气,到床榻边落座,轻声唤苗皇后的名字:“兰秋,我来了。” 苗皇后脊背微微一僵,默不作声。 高祖便伸手过去,轻轻抚着她的脊背,道:“是我做错了,我对不住你,喝了几杯酒就犯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你伤心,再之后下令赶你离宫,更是千错万错,浑然将多年夫妻之情抛诸脑后了……” 苗皇后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眼眶发酸,抽泣之声渐起。 高祖见状,便道:“万般都是我的错,一朝发达,就忘记你我旧时风雨同舟的恩情了,实在是大大混账,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好歹起来,咱们说说话,如何?” 床榻内侧抽泣之声愈盛,苗皇后却始终未曾做声。 高祖又劝了几次,见她始终不置一词,也不肯转过身来,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坐在床榻边上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 苗襄平与廖元晏俱是男眷,不好入内,只是心里终究惶恐不安。 苗万氏吩咐人备了茶,亲自端到廖元晏面前敬上,又同丈夫一道向他施礼致谢:“先生仗义执言,我夫妻二人实在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郑国公切勿如此,”廖元晏忙道:“我与你结交十余年,又屡次受皇后恩惠,岂有坐视不理之道?好在陛下圣明,回心转意,事情方才得以圆满。”说完,又同他们夫妻二人讲了今日之事。 “原来是姐夫专程出宫去拦你的?”苗襄平听罢面露欣慰之色,同妻子对视一眼,欣然道:“既如此,想必此事无忧了。” 正寒暄间,便听外边脚步声匆忙传来,帘幕一掀,宫人匆忙来禀:“陛下已经离开了。” 只说皇帝,却未说皇后如何。 苗襄平与廖元晏的心脏同时为之一沉,不约而同道:“皇后如何,可同行吗?” 宫人唯有摇头,抽泣道:“陛下劝了大半天,只是皇后伤心太甚,始终不置一词。” 廖元晏一声叹息,苗襄平便叫妻子去看顾皇后,自己则同廖元晏一道恭送皇帝离府。 苗万氏到了苗皇后所在的正房,还没进门,便听见内里哭声隐约,难掩悲恸,她心里边涌出的急躁霎时间散去,全数化为苦涩与怜惜。 “姐姐,”她入内劝道:“太医说了,这病忌讳情绪大起大落,快别哭了,晚点几位殿下过来瞧见,也该哭了。” 苗皇后倚在宫人肩上,泣不成声:“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我知道方才该低头的,不为我自己,也为了几个孩子,可我心里难受,喉咙如堵,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如此伤怀,痛苦不已,苗万氏被触动了情肠,不觉落泪:“我明白的,劝慰的话好说,但感同身受就难了,若换成我,怕也不会好多少。” 这边二人哭成一团,门外苗襄平与廖元晏一道送皇帝出门时,心下便有些惴惴。 高祖见状,便抚慰道:“皇后不愿见谅,并不是因为她心胸狭窄、不识大体,而是因为朕过错太甚、致歉之心不够诚恳,所以才不能打动她,襄平不必因此介怀惶恐。” 苗襄平听罢心中大定,着实感怀,因此躬身行礼,连声道:“陛下圣明。” 高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多少遍了?叫姐夫。这次罚你一个月的俸禄,叫你长长记性。” 苗襄平与廖元晏都笑了。 毕恭毕敬的送皇帝离府,苗襄平心里边那口气才算是彻底松开,转身回到苗皇后所在的正房门前,他吩咐人将皇帝所说的那几句话讲与皇后听。 最后又说:“从前的姐夫又回来了,他跟之前不一样了。” 苗皇后哭的几乎脱力,半倚在苗万氏肩头,听宫人说皇帝并未因她不言不语动怒,只道是因他自己致歉之心不够诚恳、与人无尤,眼泪霎时间簌簌流下:“他真是这么说的?” 宫人含泪道:“千真万确。” 苗皇后衣袖掩面,久久未曾做声。 如此过了大半晌,苗万氏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却见苗皇后手扶着床榻,慢慢坐起身来,吩咐说:“着人收拾东西,明日我便回宫。” 苗万氏吃了一惊,诧异之余,又有些不明所以:“娘娘?” “他那么好面子的人,却肯低三下四同我说那些话,想来是真心悔过了,我置之不理,他也不恼,反倒这样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苗皇后道:“当日他斩断夫妻之恩,今日又全力以续,二十载夫妻之情,抚育儿女之义,当慎而重之。” 苗万氏听得感怀不已,破涕为笑,行礼应道:“是。” 宫人们自去忙碌,苗万氏在旁帮忙,又差人去给苗襄平送信,告诉他皇后明日便要还宫。 苗襄平听罢也是心绪大舒,皇后被驱逐离宫,自是大伤颜面,然而今日皇帝离宫亲自来请,又几次低头致歉,也算是给足了台阶,能就此下坡,将这一页翻过去,实在也是一件大大好事。 苗襄平吩咐人摆酒,午间要同妻子共饮,仆从喜气洋洋的去了,不多时,又慌慌张张的回来了。 “老爷,出事了!” 苗襄平道:“什么事?” 那仆从道:“陛下跟廖先生又回来了!” 苗襄平听得一怔,不禁暗暗忖度这二人去而复返究竟为何,正思量间,便听那仆从结结巴巴道:“陛下光着上身,背着荆条,说要来向皇后请罪……” 苗襄平真正是大吃一惊:“什么?” 说完又迅速反应过来,连声道:“快去回禀皇后,这事还得她来应对才好!” …… 高祖与廖元晏一道离开郑国公府,后者便劝他:“皇后慈悲心肠,此时不过是一时伤心,过几日陛下再来,必能劝得皇后归家。” 高祖方才见过苗皇后,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同自己相伴多年的徐皇后来,他以己度人,料想自己若是因为妾侍生事而如此胡为,驱逐徐皇后离宫,却不知她该如何伤心痛苦,儿女们又该怎么痛心不已。 栾正焕啊栾正焕,你办的错事,倒叫我来收场。 他心下暗叹,却也实在怜惜苗皇后,略一思忖,便吩咐禁卫往礼部去请皇后仪仗往廖府去,自己则脱掉上衣、背负荆条,再一次往郑国公府去见苗皇后。 廖元晏未曾想他竟肯坐到这等地步——古往今来,哪有皇帝能做到这一步?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事不妥,下意识想要劝慰一二,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 这样也好,一来足以宽慰苗皇后与郑国公,二来也可以以此昭示皇帝仁德,不忘故旧,宽慰近来因苗皇后被申斥而惶恐不安的老臣们。 皇帝自己,是不是也同样有这样的打算呢? 从廖元晏府上到郑国公府相距不远,但也决计不近。 皇后仪仗既出,行走在道路上的人须得退避,又有礼乐之声,附近居住的达官显贵纷纷出门来探,眼见皇帝脱掉上衣、背负荆条在前,皇后仪仗在后,瞠目结舌之余,忙不迭将这消息告知家主,询问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附近住的都是朝中重臣,听闻消息之后自是大吃一惊。 皇后仪仗所在,朝臣不得骑马,礼部尚书一大把年纪,叫家中健壮仆从背着,一路疾驰追了上去,长跪不起,力劝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以帝皇之尊负荆请罪于后宫妇人,此闻所未闻之事,朝臣百官不为,更何况您身为天子?” 高祖吩咐左右将他搀扶起来,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朕于皇后过错太甚,理应如此。” 礼部尚书无计可施,只得随从在后,一道往郑国公府去。 苗皇后吩咐人收敛行装准备回宫,此时尚未歇下,听苗万氏匆忙来禀,道是皇帝负荆请罪在外,心头一烫,霎时间泪如雨下:“又何必如此……” 说完,又忙吩咐左右:“为我更衣,出府去迎陛下。” 左右匆忙为她换了皇后翟衣,梳起发髻,来不及加以珠玉发钗点缀,便搀扶着她往府外去。 苗万氏令府中仆从回避,自己则与苗皇后一道出府,等到了郑国公府门口,便听礼乐之声传来,再前迎数步,果然见皇帝赤着上身、背负荆条而来。 苗皇后病中体弱,力不能支,却还是强撑着行了大礼,跪伏于地,哽咽道:“陛下如此隆恩厚谊,臣妾万死不足以报之……” “夫妻一体,何至于此?” 高祖近前去将她搀起,感慨良多:“皇后如此,才叫朕惭愧难当。” 沿街大臣多数跟从在后,此时默然无声,皇帝便执了苗皇后手,转身面向众臣,正色道:“皇后十五岁为栾家妇,持躬淑惠,恪尽妇德,有相互扶持之恩,风雨同舟之情。朕德薄行陋,耽于酒色,宠爱妾侍,忘恩发妻,实在不该,亏得元宴点拨,方才幡然醒悟,今日负荆请罪,以祈皇后还宫,安朝臣、天下之心。” 苗皇后听罢哽咽不已:“陛下……” 苗襄平听高祖如此言说,眼眶不觉湿了,廖元晏眼见这一幕,也是喉咙发酸,感慨不已。 众臣跪地俯首,齐声赞道:“陛下圣明!” 第 7 章 高祖往郑国公府里去更衣,事毕之后便与苗皇后一道归宫,高祖骑马在前,苗皇后乘坐皇后凤辇在后,浩浩荡荡往皇城之南的朱雀门去。 秦贵妃出身皖南秦氏,门第显赫,又因为祖父被封在汾阳,所以家中有汾阳郡公的爵位,栾正焕终结乱世之后抵达皇都,为安抚前朝旧臣,仍许其父承袭汾阳郡公的爵位,礼遇如初。 本朝富贵人家都居住在这附近,高祖出宫往郑国公府去接苗皇后回宫,秦家自然有所耳闻,汾阳郡公此前有多张狂得意,现下便有多忐忑不安,满心惴惴的出门张望几眼,又赶忙吩咐人给宫中贵妃送信,叫她心里有个预备。 秦贵妃的母亲秦康氏眉宇间也闪烁着几分郁色,汾阳郡公随从附近朝臣一道跟随在高祖身后往郑国公府去,她皱着眉头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好好的,突然间就……” 她的陪嫁嬷嬷李氏眼皮微垂,打发房里仆婢出去之后,才忧虑道:“怕是来者不善。您方才没听说吗,陛下带着皇后仪仗,脱了上衣、负荆请罪,去向皇后致歉,想着接她回宫——这种事奴婢听都没听过啊。” “我又何曾听闻过?别说是本朝,就算是把前朝和历代诸朝都加上,也没听说过有天子向皇后负荆请罪!” 秦康氏心烦意乱,执起桌案上的孔雀羽扇轻摇两下,心底那股燥热不减反增,嘴角冷冷一瞥,鄙薄道:“毕竟是屠夫出身,不知诗书仪礼,堂堂天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叫史官记下,后世不知会如何取笑!” 末了,又道:“向来以夫为天,以妻为地,为妇之道,最要紧的便是恭顺,皇后不容宫嫔,悍妒在先,使得陛下如此大张旗鼓负荆请罪,朝野非议在后,你差人往冯家、孟家去走一趟,叫他们在边上鼓一鼓风,朝堂上弹劾皇后不贤,不可以母仪天下。” 秦康氏的堂姐嫁入京兆冯氏,堂姐夫冯岩出仕做了言官,而孟家则与秦家有师生之谊,这些世家长期盘踞在京都,声望颇高,又彼此通婚交好,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嬷嬷听得迟疑,低声劝道:“要不要再观望一下?陛下今日如此声势浩大的接皇后回宫,想来心意已决,若是言官们闹的厉害了,怕是会惹得龙颜震怒……” “怕什么?即便没法子把苗氏拉下皇后之位,咱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秦康氏下颌微抬,目光倨傲,隐含不屑:“咱们这位陛下你还不知道吗,屠夫之后,粗鄙不堪,所以最是敬慕读书人家,看重言官,即便真不高兴了,顶多也就是叱下不录,又不会喊打喊杀。” 说完她将手里边那柄孔雀羽扇丢到桌上,讥诮道:“越是缺什么,就越把什么看的重,这你还不懂吗。” 不知道为什么,李嬷嬷心里边总有种淡淡的不详预感,只是细品秦康氏说的话,倒也实在有理。 主子定了主意,她不敢推诿磨蹭,屈膝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 秦贵妃晨起时便叫人煨了燕窝乳鸽,约莫快到午膳时分了,便遣人往太极殿去请皇帝前来用膳,哪知道左等右等都没人来,反倒是太极殿那儿有之前收买的内侍来送信,说陛下早就出宫去了。 “出宫?”思及身在郑国公府之中的苗皇后,秦贵妃心头猛地一跳,一双美眸紧盯着那内侍:“陛下出宫往何处去?” 那内侍低垂着头,小意道:“先前廖先生入宫,为皇后之事进谏,惹得陛下大怒,甚为不喜,廖先生又劝了几次,陛下都置之不理,廖先生便说是想辞官归乡,陛下已经准了……” 廖元晏要辞官?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廖元晏是栾正焕争霸天下时的首席军师,心腹之臣,也是栾正焕的半师半友,即便是做了皇帝,也称呼一声先生。 宫内宫外都随着皇帝的称呼走,若见了廖元晏,也礼称一声先生,但实际上廖元晏爵鄂国公,官居吏部尚书,为大宁朝六尚书之首,他若真是决意辞官,一来能腾吏部尚书的位置出来,二来皇后与她的儿女也会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倚仗。 秦贵妃想到这儿,桃腮上不觉盈出几分喜意,再一想皇帝出宫之事,却是忧从心起:“那陛下出宫,又是所为何事?” 那内侍摇头道:“陛下不曾提及,奴婢也不知道。” “罢了,你退下吧。”秦贵妃将人打发走,便歪在美人靠上出神,心腹宫人锦芳跪在她身前,执着小檀木槌,动作轻柔的帮她敲腿。 内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宝光隐约,绡纱绮丽,一派华贵奢艳之态。 锦芳偷眼打量,看秦贵妃似乎已经睡下,便放轻动作,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 织金地毯柔软而轻便,人踩在上边不发出一丝声响,她正准备到外间去,就听身后呓语声响起,再一回头,便见秦贵妃已然惊醒,雪白额头上浮起了细密的一层冷汗,连那片鲜艳的牡丹花钿似乎也跟着虚浮起来。 锦芳忙近前去,小心道:“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魇着了?” 秦贵妃只记得仿佛是做了个噩梦,但梦里究竟见了些什么,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着人去宫外打听,看陛下究竟去了何处,”闻声而来的宫人送了热茶来,她端起来饮了一口,等那热流顺着喉咙滑到肚腹之中,才略微安心些:“苗氏还在宫外,我心里总有些忐忑,她毕竟是陛下的结发妻子,相处了小二十年,不定陛下就是心软了,想接她回来呢。” “结发妻子又如何?当初不还是被陛下给赶出去了?退一步讲,就算是陛下将皇后给接回来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锦芳明白秦贵妃的心思,这时候便柔声劝她:“您能鼓动着陛下把她赶出去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就算是情谊再深,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消磨啊。” 秦贵妃当日能撺掇皇帝将苗皇后驱逐出宫,便是意外之喜,也没奢想过一杆子就把她打死。 那是皇后,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多年,皇帝再怎么生气,也不会轻言废立之事,更别说他介意脸面,等闲怕是不愿背上抛弃发妻的恶名。 秦贵妃明白这一节,所以她愿意等,等时间消磨所谓的同甘共苦之情,苗皇后年轻时都不算什么美人,更别说她现在已经老了,而自己还正年轻,容貌鲜艳,举世无双。 她自信不会输给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妇。 秦贵妃打定主意,肚腹中的心脏便安稳下去,起身往里间去重梳云鬓,再簪钗环,却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前不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内侍匆忙回来了。 秦贵妃先是一怔,旋即一喜:“可是陛下回来了?” 那内侍神情纠结,不知如何回禀才好。 秦贵妃见状,心脏便微微沉了下去:“怎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那内侍慌慌张张的磕一个头,说:“娘娘,陛下在宫外负荆请罪,接了皇后回府,奴婢往您这儿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朱雀门,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没敢再往下说。 几句话听完,秦贵妃的心脏仿佛也被冻成了冰坨,冷冷的往下掉,叫她口不能言,眼不能视,仿佛什么感觉都暂时消失了。 锦芳虽也知道皇后早晚都会有回宫的时候,也知道皇帝必然难以割舍二十年夫妻之情,但是负荆请罪……就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测。 为了迎回皇后,皇帝竟肯做到这种地步? 长久以来,她们是不是太过看轻这对患难夫妻之间的情分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刮进来,吹动了低垂的帘幕轻纱,也叫秦贵妃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怎么会这样? 前不久她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只是过了半天而已,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锦芳怯怯的看着她,小声道:“娘娘,我们该怎么办?” 秦贵妃的玉容花貌仍旧是那样动人心弦,即便是蹙着眉头不胜烦忧,她也是美的,就像清晨玉兰花上凝结的露珠一样,叫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呵护她,躲避风吹日晒。 神色迅速变幻几下,她定了心神,重新坐回梳妆台前,抬手卸去发髻间华贵奢靡的钗环,轻声吩咐道:“去找件素衣来,我往亲自宫门前去迎驾。” 锦芳难掩惊色:“娘娘?” 秦贵妃神色一厉:“还不快去!” …… 高祖与苗皇后经朱雀门进入皇城,再穿过三重宫门,便进入内廷之中,禁军手持刀戟,军容肃整,宫人内侍们垂手侍立在宫道两侧,以最恭谨的姿态迎接帝后还宫。 高祖刚越过长乐门,便见有内侍匆匆忙忙的自前方赶来,屈膝拜倒:“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脱簪待罪,正跪在前边石阶前听候发落。” 高祖回想之前看过的那份世界梗概,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 从前他后宫里的事情都由徐皇后打理,高祖是不过问的,男主外女主内,前朝的事情归他管,后宫的事情归皇后管,他从来都不越界,徐皇后贤淑聪慧,也很叫他放心。 苗皇后虽不是徐皇后,但二人秉性却极为相似,栾正焕未曾称帝之前征战在外,后院诸事都交付到她手上,苗皇后不仅将后院管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安抚部将家眷,收揽民心,真正是贤内助。 故而高祖略微思忖一瞬,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统御宫嫔,这些事情该由她管,朕不好越俎代庖。”说完便摆摆手,示意那内侍去找皇后回话。 那内侍听得一怔,却也不敢迟疑,磕个头之后站起身,小跑着到了凤辇旁回话。 苗皇后仔细听了,心里不是不感动的,此前秦贵妃与前朝的两位公主屡次在宫中兴风作浪,惹是生非,她降旨惩处,令她们幽居宫中不得外出,可皇帝却置若罔闻,堂而皇之的带着她们外出游猎,置皇后凤令于不顾,长此以往,后宫纲纪废弛,她这个皇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现下皇帝肯将秦贵妃交由她这个皇后处置,显然是有意重新树立中宫威严,震慑六宫。 “臣妾酒后失德,一时忘形,出言触犯皇后,实属不该,望请陛下恕罪!” 秦贵妃卸去发间步摇发钗、簪珥珠玉,披散着头发,身着素衣跪在石阶之下,余光瞥见皇帝打马而来,忙红了眼眶,两滴泪珠挂在眼睫上降落未落,恰如芙蓉泣露,叫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捧在手心里呵护。 高祖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倒是多瞧了一眼,空间里边的几个皇帝也饶有兴趣的凑头去看。 刘彻道:“没我想象中那么美。” 李世民想了想,说:“还可以吧,但是再美也不能在我的后宫里欺辱观音婢。” 朱元璋皱眉道:“妖里妖气的,直接打死算了!” 嬴政皱着眉端详几眼,摇头道:“阿旁宫里扔一块石头,砸中十个人,里边有七个这样的。” 高祖听得忍俊不禁。 对于大众来说,美人是稀缺资源,但对于皇帝们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青涩的、成熟的,妩媚的、端庄的,中原选秀进宫的、小国进献的公主美人,还有西域来的胡姬…… 当过皇帝的人,谁还没见过几个绝代佳人啊。 他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勒马停住,等苗皇后下令处置。 皇帝丝毫不为所动,秦贵妃见状,按在石砖上的手指不禁蜷曲一下,含泪的眼眸情不自禁的泄露出几分忐忑与慌乱。 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皇后回宫,皇帝总是要装装样子的,她这个中秋夜宴上煽风点火的人必然也要受些惩罚。 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在宫里提心吊胆的等,还不如主动出击,脱簪待罪,以最谦卑的姿态,给帝后一个台阶下。 皇帝负荆请罪,贵妃脱簪待罪,这已经足够诚恳了,皇后要是再依依不饶,那可就有的说道了。 可她没想到皇帝居然什么都没表露出来。 既没有下马将她搀扶起来,解下披风为她披上,也没有露出怜惜不忍的神情,甚至连一句“爱妃请起”都没有说! 突如其来的,秦贵妃心里涌现出几分惶恐,还有些难以言表的委屈。 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呢! 凤辇到了近前,宫人将垂帘掀开,苗皇后身着翟衣,端坐在凤辇之上,神情沉静,不怒而威。 秦贵妃忍着屈辱,向她大礼跪拜:“臣妾特来请罪,望请皇后娘娘宽恕。” 苗皇后不为所动,没有叫起,只询问高祖:“臣妾今日还宫之事,陛下可曾差人往宫中回话?” 高祖听得一怔,摇头道:“并不曾。” 苗皇后轻轻颔首,再转向秦贵妃时,便肃穆了神色:“宫中禁卫森严,内外之分明确,贵妃身在宫中,如何得知宫外之事?可知宫规严禁私通外朝,窥探帝踪?!” 秦贵妃原本是想先下手为强来免罪,却不想竟被抓住了这个错漏,玉面霎时间失了颜色,讷讷半晌,终于转向高祖,楚楚可怜道:“臣妾今早便使人煨了燕窝乳鸽,一心等待陛下前来,不想却听人说陛下出宫去了,心中实在挂念,这才……” 苗皇后此前最为厌烦的便是这一点,但凡秦娆被捉到了什么错处,从来都不肯认罪,而是顺势攀扯到皇帝身上,皇帝心软,一味的偏心于她,惩处也只能不了了之。 现下秦娆故技重施,苗皇后有心一探皇帝态度,便顺势停了口,侧目去看高祖。 若是他能及时喝止,她自然能担得起皇后本分,惩处宫嫔,肃穆六宫,若是改不了旧毛病,那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当一尊泥菩萨,再不管那些糟污事。 苗皇后瞧着高祖,秦贵妃也跟着看了过去,眸子里含着的那两滴清泪终于落了下来,划过苍白姣好的面庞,挂在她小巧精致的下颌上。 高祖丝毫不觉得怜悯,眉头皱的更紧,语气不耐:“皇后问你是否私通外朝,窥探帝踪,怎么就扯到鸽子上边去了?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朕看你似乎也并非先天痴愚,难道还跟京兆尹府里的犯人一样,非得用了刑才能好好说话?!” 秦贵妃姿容绝美,身娇体软,入宫之后便是栾正焕的掌心宠,几时见他这般疾言厉色,震惊诧异之余,委屈不平之心更甚一层,几乎要将人淹没。 她明眸睁大,抽泣道:“陛下,您怎么能这么跟臣妾说话?臣妾没出嫁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千金之体,父母何曾说过一句重话?方才只是辩解一二罢了,您、您竟用京兆尹府中微贱的犯人来比拟臣妾?” “……”高祖:“?????” 高祖听完她这迷惑发言,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踌躇半天,方才疑惑道:“你不是进宫来当妾的吗,怎么就这么尊贵了?难道礼部登门的时候,说是请你来当皇太后?” 说完他神情全然冷了下来,言辞锋利,目光森寒:“退一步说,就算你还在家当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姐,见了朕和皇后也得磕头行礼,怎么就敢当着我们夫妻俩的面儿扯什么千金之体了?你配吗?!秦家当真教得好女儿!” 秦贵妃入宫之后便自恃出身贵府,门第清华,看不上皇后这样的粗鄙老妇,栾正焕也宠她,对这个流淌着世家血脉的爱妃且宠且敬,秦贵妃被捧得飘飘然,陡然听了这么一席话,登时有种从天堂摔到了十八层地狱的感觉。 贵妃怎么了,不也是进宫来当妾的吗? 当妾的吗? 妾!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猛地扇在了她脸上。 羞耻、愤恨,还有不甘,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秦贵妃面色红涨,雪白贝齿咬破了嘴唇:“陛下,您是天子,怎么能说这样粗鄙的话?也太叫臣妾伤心了!去岁臣妾入宫为君妇,夫妻结发,鹣鲽情深,您都忘了吗?” “放肆!”高祖听得心头火起,怒极而笑:“结发者唯有夫妻,你不过是个妾,怎么能跟朕结发?!”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跟个宫嫔攀扯这么久,早就觉得不耐烦了,懒得再与她纠缠,不假思索道:“来人,即刻将这个没规矩的贱婢打入冷宫!” 作者有话要说:直男癌高祖:别作妖,别矫情,好烦,再逼逼赐死拉倒 第 8 章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贵妃支撑不住,惶然跌坐在地,眼眸含泪,难以置信的看着高祖。 苗皇后也不曾想皇帝今日竟会如此犀利和不留情面,她原先想着削去秦氏贵妃名号,禁足半年也就是了,却不想皇帝竟将人打入冷宫,直接废为庶人。 秦贵妃跟苗皇后都愣住了,更别说周遭宫人内侍了。 秦贵妃自入宫以来,一直独得恩宠,谁不知道这是皇帝的心尖尖? 哪曾想风云突变,今日触犯龙颜,竟直接要打入冷宫了。 毕竟是得宠那么久的贵妃,内侍们迟疑着不敢近前,秦贵妃回过神来,强忍着屈辱和委屈,膝行两步上前,哭道:“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这么说了,求您不要这般绝情……” 说完,又转向苗皇后,泪眼涟涟道:“皇后娘娘,臣妾再不敢跟您作对了,求您帮臣妾说说情,叫陛下宽恕臣妾吧!” 苗皇后秀美微蹙,正待言语,高祖便冷冷道:“君无戏言,怎可收回?你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连一叶封桐的故事都不知道?现在去冷宫,你尚且能保全性命,若是再敢哭哭啼啼纠缠不休,即刻赐死,绝无转圜!” 秦贵妃听得玉体一颤,骇然抬头,正对着皇帝冷漠而森寒的眼眸。 她打个冷战,硬生生将满腹的委屈和屈辱咽下,再不敢纠缠娇语,毕恭毕敬的向帝后叩头,被内侍送去了冷宫。 谁都没想到秦贵妃败退的这么快,即便是苗皇后也颇觉出人预料。 高祖却无心理会众人心中所思所想,只拨马到苗皇后凤辇旁,吩咐道:“兰秋,你是后宫之主,管束宫嫔是你的职责,从前是朕不好,几次破坏你的命令,损害你作为皇后的威严,朕会改,以后绝不如此。此后若有宫嫔违反宫规,又或者是依仗家世门第不服管教,你只管加以惩处,降位也好,禁足也罢,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你是朕的皇后,是大宁朝的国母,你的门第家世,比她们所有人都要硬!” 苗皇后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重树皇后威仪,心中动容无以言表,叫宫人搀扶着下了轿辇,敛衣郑重行大礼道:“是,臣妾遵旨。” 高祖轻轻颔首,下马将她搀扶起身,又吩咐左右:“皇后回宫,须得训诫宫嫔,叫她们到凤仪宫门前等着,朕也有些话想说。” 内侍应了声,匆忙四散着去给宫嫔们传话,此处距离凤仪宫已经不算远,苗皇后不再乘坐轿辇,高祖也不曾骑马,又顾惜苗皇后病中体弱,便搀扶着她,一边往凤仪宫去,一边夫妻闲谈。 “朕前脚接了你回宫,后脚秦氏便收到了消息,显然是宫中宫外有人私下联系,细细推之,这么做的恐怕不止秦氏一人。” 高祖道:“兰秋,你是皇后,这事你去查,朕叫禁军统领配合,若只是妇人之间传递消息也便罢了,若是有逆贼借此谋逆,等到事发之日,你我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此事牵扯重大,苗皇后知道轻重:“交与我便是,你放心。” 高祖点点头,想起自己离宫前那中年内侍几次提及秦氏,不禁道:“朕宫里边的人,也该好好梳理一遍了,这事也交由你去做。” 苗皇后听得微怔,旋即轻笑,柔声道:“陛下不怕臣妾趁机在您身边安插亲信吗?” “安插便安插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好隐瞒的事情,”高祖失笑道:“若是连患难夫妻都信不过,那天下之大,朕还能信得过谁呢?” 苗皇后不想他会这样说,当真是怔了一怔,不觉想起从前二人刚成婚时候的光景,新婚燕尔,情意绵绵,当然是极好的。 可是时光匆匆,他英武之气不减当年,自己却华发早生,再不是当初青春曼妙的苗姑娘。 她心下乍暖还寒,有些涩然,又有些感慨:“我老了。” 高祖笑,死过一次的人,对于情爱和男女肉/欲早没有那么在意,侧过脸去看一看她,笑道:“我也老啦。兰秋,我比你还大两岁,你忘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难免有皱纹浮现,较之年少时,脸上也不免有风霜峥嵘之色,的确都不是当年了。 苗皇后闻言失笑,心头却是暖的,用力挽住他的手臂,一道走进了凤仪宫。 留在宫中的宫人内侍听闻皇帝接了皇后还宫,早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里含着泪到殿外迎接,乌压压的跪了一片。 苗皇后少见的有些羞赧,将手臂从丈夫臂弯里抽出,短暂的失落怅然之后,脸上便浮现出温和得宜的笑容:“都起来吧,又不是第一次见,何必行这么大的礼?” 话音刚落,便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殿内跑出来,不约而同的将她抱住,哭泣道:“阿娘!” 苗皇后有两儿一女,长子安国,十七岁,幼子定邦,今年才九岁,只看名字便可知道当初栾正焕的志向,女儿叫栾娇娇,序次在两个儿子之间,今年十二岁。 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惦念的道理? 苗皇后爱怜的拥着两个孩子,仔细瞧了一遍,见精气神都还不错,这才略松口气,又忽然想起另一事,忙道:“只瞧见我了不成?怎么都不叫你们阿爹?” 两个孩子脸上显露出几分不情愿来,栾定邦别过脸去不看父亲,栾娇娇闷闷不乐的撅着嘴,赌气说:“我们眼里有阿爹,阿爹眼里却未必有我们,还跟狐狸精一起欺负阿娘,我们才不理他!” 栾正焕很宠爱这个女儿,栾娇娇也不怕他,之前苗皇后被送出宫外,她几次三番去找父亲求情,最后大吵一架,父女俩不欢而散,现在见了还是很不高兴,说话挤兑父亲。 苗皇后怕皇帝生气,忙拉了她一把,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小女儿家家说话这么难听,秦氏是你的庶母。再说,你阿爹已经同我道歉,也把她赶走了,快别气了。” 栾娇娇听得眼睛一亮:“阿爹把狐狸精赶走了?” 栾定邦也扭过头来,目光亮闪闪的看着父亲。 苗皇后头疼道:“你这耳朵怎么长的,只听自己想听的?后半段听得倒是真切,前边的怎么也不跟着听听?” “庶母怎么了,不都是小老婆吗,有什么说不得的?她当得小老婆,我说不得?难道她是相中了阿爹这个人才高高兴兴来当小老婆的?还不是想攀附权贵!再则,阿爹身边的妾侍又不止她一个,我为什么不说别人只说她?” 栾娇娇叉着腰说完这一席话,翘得老高的尾巴就暂时放下去了,屁颠屁颠的跑到父亲身边,亲亲热热的挽住他手臂:“阿爹,你把狐狸精赶走了?你真是英明神武,早就该这么干了!真好!” 高祖忍俊不禁道:“你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 栾娇娇理直气壮道:“阿爹好,我当然就笑脸相迎,阿爹不好,我脸色当然也不好看。阿娘生我一场,她受了委屈,我不帮她,难道要帮外人吗?” 高祖听得暗奇,便问她:“你阿娘是你生母,可我也是你生父,你怎么帮她不帮我?” 栾娇娇认真道:“因为这件事是阿爹做错了,阿娘没错啊!哪个做的对,我就站在哪边。阿爹是皇帝,没有人敢指出你的过错,我再不帮阿娘,她不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高祖假意板起脸来,斥责道:“放肆!” 栾娇娇见状,就松开挽着他手臂的手,像是一头刚长出犄角的小犀牛一样,气势汹汹的瞪了回去:“我哪里放肆了?我说错了什么?维护自己的母亲有错吗?还是说阿爹被我戳到了痛处,恼羞成怒了?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看阿爹是一点都不打算当圣人了!” 高祖听得忍俊不禁,面色怒色消去,伸手去摸了摸她脑袋,感慨说:“真是我们家的狴犴啊。” 栾娇娇气哼哼的把他手拨开,说:“狴犴是什么?” “我知道!”栾定邦兴奋的说:“就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七子,据说急公好义,明断是非,衙门门口就有!” 高祖赞许的对着他点了点头:“书读的不错。” 栾娇娇听出那话是在夸自己,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得色,抬着下巴去看父亲,就见他也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立时就猜到他刚才是在诈自己,便羞恼起来。 “阿爹真讨厌,不理他了!”她挽着苗皇后的手臂往殿中走:“阿娘,我们先进去。” 说完,跟栾定邦一左一右搀扶着苗皇后进了内殿。 高祖见状,不禁摇头失笑,空间里几位皇帝也是忍俊不禁。 嬴政颔首道:“这小姑娘倒是很有孝心。” 刘彻道:“也挺刁蛮可爱,哈哈哈哈!” 朱元璋也道:“还是有个女儿好,贴心!” 唯有李世民见到聪颖活泼的栾娇娇,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兕子,轻叹一声,黯然伤神。 进了内殿之后,苗皇后便将今日之事的始终说与一双儿女听,栾娇娇跟栾定邦起初还鼻子直哼哼,听母亲说父亲负荆请罪,又将秦贵妃废入冷宫之后,脸上神情才为之转圜。 “阿爹,”栾娇娇往父亲跟前挪了一点,不好意思的问:“你今天怎么转变这么大呀?居然舍得把那个狐狸精打入冷宫。” 高祖坐在椅上,以手支颐,好整以暇道:“哦,你不生气了?” 栾娇娇:“……” 栾娇娇就跟个鼓起来的河豚似的,一屁股坐在旁边椅子上,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高祖哈哈大笑。 苗皇后哭笑不得,嗔了他一眼,说:“好容易好了,你惹她做什么?” “好玩啊,”高祖笑吟吟的说:“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跟个皮球似的,多可爱!” 苗皇后看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栾娇娇要气死了:“阿娘你怎么也笑我?定邦,要死了,你不准笑!” 栾定邦笑嘻嘻道:“像皮球,像皮球!” 栾娇娇气的跺脚,转头追着他打,**岁的男孩子正是灵活的时候,一转身溜到帷幔后边去了,栾娇娇提着裙摆气呼呼的在后边追。 苗皇后柔声劝架,说:“别闹了,过来安安生生的说会儿话不好吗?”又吩咐宫人:“还不快把他们俩拦下,磕磕绊绊的,摔了可怎么好。” 宫人们闻声而去,她坐在一边笑着叹气:“这两个孩子啊,从来每一日安生,不见的时候想,见到了又要头疼。” 宫人拦了一下,栾定邦到底是被姐姐抓住了,被打的吱哇乱叫,垂头丧气的被宫人领着回来。 姐弟俩闹了一场,高祖初来乍到的心情都跟着轻松起来:“不然怎么说是孩子呢。” 他相貌英武,如此放松惬意之时,眉宇之间平添几分柔和,苗皇后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听儿女们嬉笑打闹了。 心头先是一酸,然后又是一热,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她眼眶有不易察觉的湿润,苗皇后转过头去,悄悄遮掩掉了。 手背上有温暖袭来,她怔然回头,就见丈夫神情温和,手掌覆住她手背,目光仍然看着那两个孩子,话却是对她说的:“兰秋,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好好过。” 好容易忍住的泪意似乎又要上涌,这一次却实因为欢喜与欣然,苗皇后点头,承诺道:“好。” 第 9 章 皇帝吩咐内侍去传六宫妃嫔往凤仪宫觐见,宫妃们自然不敢推诿迟疑,只是听闻皇帝声势浩荡的请了皇后回宫,秦贵妃又往宫门前去脱簪待罪,免不得塞些好处过去,打探那边究竟是何光景。 内侍们得了好处,嘴巴便没那么紧,三两句话将事情讲了,又催促着赶紧往凤仪宫去。 今时不同往日,谁要是怠慢松懈,陛下那儿决计没好果子吃。 秦贵妃被打入冷宫了? 秦贵妃居然被打入冷宫了?! 这怎么可能?! 这是所有得知消息的宫嫔们心中回荡的第一个想法。 秦娆家世出众,美貌绝伦,陛下一向宠爱,即便是她犯了错撞到皇后手里,板子也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这样一个三千恩宠在一身的美人,居然被打入了冷宫?! 宫嫔们心下惴惴,颇觉不安,位分高的乘坐轿辇,位分低的步行前往,匆忙间聚到了凤仪宫外,见到的便是一张张同样惊慌失措的面孔,又依据身份不同,被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栾正焕未曾称帝时后院里的老人,生育有儿女,出身低些,唯苗皇后之令是从;另一派便是栾正焕显贵及登基之后新纳的宫嫔们,皆是出身清贵显赫之家,又以秦娆与淑妃、德妃二位前朝公主为尊。 常淑妃跟常德妃皆是前朝公主、昔日的金枝玉叶,此前栾正焕宫中除去秦娆,便是她们二人最为得宠,此时秦娆已经被打入冷宫,依附于她的宫嫔们心中惶恐,便去常淑妃面前打探消息:“淑妃姐姐,今日皇后还宫,可是好大的阵仗,贵妃,秦氏已经被废,接下来……” 常淑妃那双勾描的细细的眉黛蹙起,神情中透露出几分不悦,隐约倨傲:“秦氏即便有不当之处,却也是陛下的贵妃、汾阳郡公之女,即便是看在秦氏一族的情面上,陛下也不该如此绝情啊。” 有几个出身高门的宫嫔低声附和,还有几个谨慎些的,小心的打量一下周遭,低下头一言不发。 常德妃虽然也是前朝帝女,但是生母位分远不如常淑妃之母,性情便要温厚些,此时便怯怯道:“陛下既然已经发作了秦氏,显然是有意为皇后立威,姐姐若是贸然为秦氏求情,只怕陛下会不高兴的。” “怯懦!”常淑妃冷冷瞟了她一眼,傲然道:“你我皆是太宗后人,常氏血脉,何等尊贵?陛下初登大宝,不结好世家豪门,反倒与之结怨,难道便是长久之计?” 常德妃被她训得一阵脸红,又见有其余宫嫔附和应声,眉宇间忧愁之色愈发浓烈。 几家欢喜几家愁,她们忧心愤懑,昔日栾正焕后院中的旧人却是欢欣多些,庄婕妤便含笑同韩昭仪道:“皇后娘娘回宫,倒真是个好消息,从前咱们在洛阳的时候,姐妹们总一起说笑玩牌,哪像在这儿啊,什么都乱了套……” 韩昭仪笑意温柔,正待说话,便见常淑妃手提披帛,缓步向前,忙往旁边退了两退避让,哪知常淑妃到她面前停下脚来,侧目道:“庄婕妤倒真是条好狗,主子不在这儿呢,就急着摇尾乞怜了。” 庄婕妤听得脸色一白,一向唯常淑妃之令是从的江昭容便捂着嘴笑了:“那边还有个没出声的呢!” “这种人更讨厌,”常淑妃嗤笑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这叫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下不止庄婕妤,韩昭仪的神色也恼怒起来,只是她性情温吞,不善言辞,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反倒是庄婕妤按捺不得,屈膝行礼后道:“淑妃娘娘,嫔妾与韩昭仪虽然位分不比您尊贵,却也同为陛下妃嫔,您将我们比作畜生,您又是什么?真要说是主子,宫里边也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两个主子,嫔妾与您同为婢妾,侍奉当家的女主人,又有什么过错?” “本宫乃是太宗之后、皇家血脉,你们有什么资格同我相提并论?” 常淑妃勃然变色,两条弯弯的细眉横飞:“尤其是庄氏你,昔年在府里不过是皇后身边侍弄花草的贱婢,一朝得势,竟要爬到我头上去了!今日唱个小曲儿,明日弹个琵琶,满身的狐媚功夫,可见你主子是下了心力□□的!” 她话音刚落,江昭容便一唱一和道:“淑妃娘娘心善,这才由得庄婕妤放肆,我可不一样,眼睛里决计揉不了沙子!我还未入宫时,便眼见母亲约束家中婢妾仆从,姨娘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似庄婕妤你这种狐媚妖娆的,统统发卖出去,绝不会留在家里败坏风气,惹人笑话!” 庄婕妤听她们话里话外讥诮自己与苗皇后,便待上前分辨,韩昭仪不欲在这等关头生事,一把将她拉住,隐忍的摇了摇头。 常淑妃哂笑一声,却见前边宫人们齐齐屈膝见礼,栾娇娇两手抱胸,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的出来了:“江昭容,你说你母亲约束家中婢妾仆从、姨娘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又说自己家风清正、没有败坏门风的,那你就要多跟你父亲的姨娘们学学,老老实实做妾,规规矩矩听话,唯我阿娘之命是从,要不然我让阿娘把你发卖出去,我看你怎么哭!” 江昭容听得俏脸变色:“昭阳公主,你……” “你什么你,我说的不对吗?” 栾娇娇眉毛一竖,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你可有点数吧,你进宫来是当小老婆的,别装大头蒜充什么正头娘子的款!你母亲是你父亲的正妻,她约束内宅是应当的,你的姨娘们听话也是应当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你当了小老婆之后就不明白了呢?别只在嘴上说,也代入到自己身上,往心里记啊!” 江昭容听得羞恼交加,银牙紧咬,栾娇娇恍若未见,转个头去看常淑妃,行个半礼,假笑着问候说:“淑妃娘娘好?” 常淑妃吊着脸回礼:“昭阳公主。” 栾娇娇便直起身来,一副天真语气:“淑妃娘娘,您是前朝公主、太宗之后,真是尊贵的不得了,对了,您的公主府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呀!” 庄婕妤“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报了方才的一箭之仇,韩昭仪也忍不住别过脸去笑。 常淑妃一张玉面涨得通红,死死的捏着帕子,板着脸一言不发。 栾娇娇就跟没看见似的,眨巴着眼睛,和和气气的问她:“听说公主是可以恩荫驸马和子嗣的,您什么时候去见见您的父皇,看他给我阿爹一个什么官,再问问他等你生了孩子,给孩子什么勋爵啊?” 这话说的可太损了,也太毒了。 前朝公主、前朝公主,公主两个字值钱,可前边一旦加上前朝两个字,价值立马就会大打折扣。 说得好听点是公主,说的难听点不就是亡国奴、新朝俘虏? 常淑妃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个,可栾娇娇偏要说给她听。 她就是看不惯这个女人,就是要撕掉她那张看似尊贵的假面! 成天说自己血脉如何高贵不凡,话里话外鄙薄阿娘出身低微,提起阿爹祖上做过屠户时都难掩不屑,她要是被阿爹强逼进宫的也就罢了,自己收拾包袱巴巴凑上来当小老婆的,那还装什么相? 前朝都亡了,还整天充公主的款儿,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她以为自己是谁?! 前朝公主很了不起吗? 本朝公主真想跟你呛一呛声呢! 常淑妃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被人当众甩了两个嘴巴,且羞且怒。 “昭阳公主!”她忍着撕碎那张嘴的冲动,疾言厉色道:“本宫是你的庶母,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简直放肆!皇后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也是,毕竟是村妇出身,哪懂什么礼仪规矩……” 栾娇娇冷冷一哼,转头去看江昭容,讥诮道:“江昭容,你看看常淑妃现在的神情,再听听她说的话,你父亲的姨娘敢跟你这么说话吗?” 江昭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声都不敢坑,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当鹌鹑。 “常淑妃,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母亲,但是你最好忍着,学学怎么夹着尾巴做人!” 然后栾娇娇才瞟一眼常淑妃,冷冷说:“我阿娘能当皇后,不是因为她娘家有多清贵、出身有多显赫、祖先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她在我阿爹落拓的时候就跟随他左右,为他洗衣做饭,与他相依为命,在我阿爹失败的时候不离不弃,风雨同舟!这皇后之位她当得,你当不得!” 这话真是字字锥心,直往常淑妃心头上捅,半分情面都没留。 她目光且恨且怨,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半晌之后,终于恨恨极落泪,道:“若非奸臣当道,国不得保,你焉能如此辱我?陛下尚且以我姐妹二人为前朝帝女,恩宠殊甚,你竟敢,竟敢……” 栾娇娇看她动怒,眉毛都得意的飞起来了:“淑妃娘娘想说什么?我竟敢在你面前把这别人不敢说的实话说出来了,大逆不道?” 常淑妃一向自视甚高,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被一个村妇之女取笑,正怀恨落泪之际,便见周遭宫嫔纷纷屈膝行礼,口称万岁,她心有所悟,无根蒲柳一般软软拜倒,哭求道:“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栾娇娇也跟着行个礼,目光紧迫的盯着父亲,看模样他要是敢站在常淑妃那边,她马上就能跳出来大吵一架。 高祖被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做主?做什么主?朕觉得娇娇说的没错啊。” 栾娇娇的尾巴立即就翘上去了。 常淑妃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泪珠震惊的挂在眼睫上:“陛下!公主方才如此羞辱臣妾,您竟视而不见吗?!” 高祖拉着女儿的手到旁边石凳上坐下,这才道:“都道是结发夫妻,举案齐眉,朕唯有皇后一个妻子,自然也不会有别的皇后,且在朕心里,也唯有她一人能当朕的皇后。” “至于别的,”说到这儿,他微妙的顿了顿,复又笑道:“她也没说错啊。你,你妹妹,秦氏,还有旁边这一群,与庄婕妤一般,不都是朕的妾侍吗?怎么就非得分个高低,五十步笑百步呢?” 常淑妃深感这是奇耻大辱:“陛下,臣妾可是前朝帝女,太宗后人、皇室血脉啊!而庄婕妤她昔年不过是个侍弄花草的婢女……” “先敬德行,后敬衣冠,你既以前朝帝女身份自恃,怎的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再则,”高祖语气里平添了几分笑意,意态雍容,话的内容却令人汗毛倒竖:“非得叫朕写一块亡国之人的牌匾挂到你宫里去,你才能记起前朝覆灭,如今已是栾氏当朝了吗?” 常淑妃的脸色倏然间白了,上好的胭脂也止不住那股惨淡之色。 高祖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淑妃,前朝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朕劝你还是忘了的好。还有,你父亲之所以能当皇帝,不过是因为他投了个好胎,又因为朕晚生了二十年,没什么好骄横的,不然且试弓马,看这九州是谁家天下!” 第 10 章 高祖话音落地,众宫嫔纷纷跪拜,口称万岁,粉面桃腮相映衬,更显得常淑妃面无血色,神情惨淡至极。 高祖恍若未见,转身往正殿去,栾娇娇蹦蹦跳跳的跟了上去,一众宫嫔默默起身,按照位分排列两行,只觉到正殿外等候。 常淑妃仍且跌坐在地,通身狼狈,几个素日里亲附于她的宫嫔迟疑着过去,小声叫了句:“淑妃娘娘?” 常德妃暗叹口气,近前去同常淑妃的贴身宫人一起将她搀扶起来,半是规劝半是央求:“姐姐,陛下今日已经将话说成了这样,你可千万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惹他生气了,算妹妹求你,好吗?” 常淑妃一把将她推开:“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说完便叫贴身宫人整理仪容,强撑着往左侧首位去等候皇后传召。 高祖留在殿中喝茶,苗皇后则被女官宫人们侍奉着往内殿去更衣,栾娇娇高高兴兴的溜进去,探头说:“阿娘!” 苗皇后作势要拍她:“一惊一乍的,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栾娇娇也不躲,由着母亲不轻不重的打了下,这才眉飞色舞道:“我出去的时候,瞧见常淑妃了,你是没看见她那副鼻孔朝天的架势,就跟她成了皇太后似的,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还有那个江昭容,常淑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居然还取笑韩昭仪和庄婕妤,我看她才是狗仗人势呢!” 苗皇后无奈道:“又吵起来了吧?” “算是吧,不过这不重要啦,”苗皇后穿戴整齐,便端坐在梳妆台前叫宫人佩戴凤冠,栾娇娇就跟条小狗似的,亲亲热热的坐在母亲身前,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后来阿爹出去了,常淑妃马上就开始装可怜,求阿爹给她做主,我那时候想着阿爹要是敢偏心她,我一定要大闹一场,没想到他这次居然那么明理,不仅没有责备我,还把常淑妃给训了一顿,你是没看见常淑妃当时的脸色啊,我估计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活该,谁叫她成天跟个凤凰似的摆公主的款儿,前朝都没了,她顶多算只野鸡!” 苗皇后虽未见到,却也能有所想象,莞尔一笑,目光追忆:“你阿爹年轻时候原本就是天纵英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也就是这两年才……不过现在也都好了。” 栾娇娇看出母亲眼底一闪即逝的感伤,心脏也跟着疼了一下,想了想,就站起身来,凑到母亲耳边去,悄咪咪道:“阿爹还说了,他只有阿娘一位妻子,也只有阿娘能做皇后,在他心里,也唯有阿娘才能当他的皇后。” 苗皇后听得微怔,旋即脸上升腾起一阵热意,还没有上胭脂,面颊便微微红了。 她假意训斥:“别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栾娇娇说:“大家都听到了的呀!” 苗皇后忍不住微笑起来,自己从妆奁中取了耳铛佩戴上,方才柔声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小姑娘家家的,马上就要相看夫婿了,传出去多不好听。” “我才不要出嫁呢,”栾娇娇埋头在母亲怀里,闷闷的嘟囔道:“我要永远留在阿爹阿娘身边。” 苗皇后忍俊不禁,也实在不舍,只静静搂住她,感慨般轻叹道:“傻孩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工夫,苗皇后梳妆结束,便叫宫人和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往正殿去拜见皇帝,高祖叫起落座之后,又传召六宫妃嫔进殿。 该丢的脸早就丢完了,现下倒也不必矫情羞赧,高祖并不曾对此前之事避而不谈,只向众嫔妃道:“此前朕酒后失德,言行有亏,竟做出了驱逐皇后出宫这样摒弃恩义之举,实属不该,幸而今日幡然醒悟,亲自出宫将皇后迎回,方才不曾酿成大错。”说完,又站起身,向苗皇后行个家常礼节。 六宫妃嫔们被唬的不轻,苗皇后也忙起身,敛衣拜道:“陛下若再如此,便叫臣妾无颜立足了。” 这一套动作下来,宫嫔们可算知道皇帝这回的决心有多重了,再不敢心存侥幸,留有异心,即便骄纵如常淑妃,也正襟危坐,听候皇帝训话。 高祖其实不乐意管这些后宫妇人之事,只是因为此前栾正焕肆意妄为,践踏皇后威仪,将这后宫搅弄得一团糟,他才不得不出面主持一回。 现下见众人俱都有所警醒,便言简意赅道:“朕是君主,制衡前朝,政统天下,皇后是小君,母仪天下,须得约束后宫,不使朕有后顾之忧,此前朕屡屡干涉皇后下达的命令,实属不该,自今日起,便是夜犬晨鸡,各司其职,六宫皆尊奉皇后谕令,你们女人间的事情,就不必告于朕知晓了。” 话音落地,四座为之静默。 后院时便有的老人们自然是情愿的,毕竟苗皇后处事公允,待下甚厚,但栾正焕登基之后选入宫中的妃嫔们,则难掩的显露出几分怫然不悦之意。 但是也没人敢贸然出声。 秦贵妃被废入冷宫在先,常淑妃惨遭训斥在后,两个最冒尖的都给敲回去了,谁还敢在这当头叽叽歪歪? 高祖原本也只是将这决定说与她们听,而非是要与之商议,这边的事情初一了结,便待往太极殿中去批阅奏疏。 苗皇后率领一干宫嫔恭送皇帝起驾,不曾想皇帝半道又折返回来,吩咐说:“明日午间在重华殿设宴,叫孩子们都来,有日子没见了,实在有些惦念。” 苗皇后笑着应了声:“是,臣妾会安排好的。” 高祖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他今日初来乍到,只做了一件事,便是请苗皇后还宫,但是临走之前才想起在空间里见到的那张白绢,以及上边写的那两行字,这才有了后边那句吩咐。 驸马,公主已被杖毙。 从她身上掉下来一块玉佩,是您找了十年的那块。 只是叫这两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高祖都觉得辣脑袋。 空间里几个皇帝猜到了他用意,嬴政便若有所思道:“驸马竟敢如此狂妄,难道是因为栾氏天下绝了?” 刘彻点头道:“朕也这样觉得,八成这大安朝也是个短命王朝,像某政家那样,只传了两代就亡国了。” 嬴政冷冷瞟了他一眼,懒得同这野猪做口舌之争。 朱元璋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这驸马跟公主之间好像有点故事,找了十年的玉佩……怎么着,十年之前他们见过?” 刘彻道:“这两句话好像有点转折的意思:驸马讨厌公主,下令把她杖毙,然而在她死后,才发现他找了十年的玉佩就在公主身上,悔之晚矣?” 李世民思忖半晌,则摇头道:“感觉不太像是娇娇,她性烈如火,不像是心里能存事的人。” 众皇帝探讨了半天,就只得出了一个有用的信息,那就是高祖千万别瞎□□折腾,少跟女人鬼混,说不定过几年大安朝就要亡了,公主都会被驸马杖毙的那种。 李世民由衷道:“兄弟,能奋发图强就赶紧奋发图强吧,时间它过得很快啊。” 高祖许久没有过这样斗志昂扬的时候了,听几人在空间如此言语,不禁开怀大笑,慨然道:“又有何惧?!” 天下朕都从无到有打下来了,现下新朝初立,大权在握,何愁不能再开盛世? 他大步进了太极殿,便扬声道:“将最近三年的财政、军情奏表找过来,朕要看,再去请吏部、兵部、户部三位尚书往偏殿等候,朕稍后有话要问!”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了声,旋即便小跑着出去传禀。 大安新立,百废待兴,必然得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才行。 高祖将财政和军情奏表仔细翻阅几遍,又看了近日来殿中积攒的奏疏,传召那三位尚书进殿之时,已经是月上柳梢。 “暂停修建陵寝,长安至洛阳沿路的行宫修建计划也全数暂停,”高祖道:“国事如此,百姓凋敝,朕如此大兴土木,既劳民伤财,又碍及农耕,实属不该。” 户部尚书听皇帝这般言说,真有种一个雷劈在了头上的感觉,当下又惊又喜,忙拜倒道:“陛下圣明……” 廖元晏官居吏部尚书,此时在侧,也不禁赞道:“陛下仁德若此,古今未有,只是您既然已经决定暂停修建至洛阳一线的行宫,当日进言触怒陛下的几位言官,是否也可以放出来了?” 高祖:“?????” 栾正焕那个狗日的还把上疏请求暂停修建行宫的言官下狱了? 马德,怪不得他要亡国呢! 高祖心里妈卖批,脸上却是和颜悦色:“不能纳谏,的确是朕的过错,传旨,令官复原职,赐御酒十坛,以兹抚慰。” 廖元晏忙谢道:“臣代几位同僚,谢陛下圣恩。” 说完,又迟疑道:“只是他们下狱的几日间,陛下已经令人暂代其职,现下他们既出狱,且官复原职,那……” 这显然就牵扯到言官谏官的内部派系了。 高祖心下明了,看一眼这老狐狸,面无表情道:“既然兴建宫殿劳民伤财,何以昔日这些人不曾与同僚一道劝谏?” 户部尚书讷讷,不敢开口,廖元晏轻笑一声,叹道:“大抵是因为他们与秦氏一族沾亲带故,昔日陛下为秦贵妃斥资巨万修建甘露殿时他们不曾发声,现在也不好再作声吧。” 又是那个女人! 当然,栾正焕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高祖忍着皱眉的冲动,淡淡道:“秦氏忤逆不敬,已经被朕废入冷宫,没什么秦贵妃了。” 户部尚书听得眉头一跳,廖元晏眼底也不禁闪过一抹惊奇。 一干政事谈完,已经到了宫门下锁时间,高祖便令人领着两位尚书前去安寝,自己也步出太极殿,立在石阶最高处俯视长安。 户部尚书走了,廖元晏却落在后边,眼见此情此景,不禁心生感慨:“遥想当年臣随同陛下南征洛阳,中途同军队失散,又不慎伤了腿,还是陛下背着臣自乱军之中逃生,现下回想,当真恍如隔世……” “元宴记错了,”高祖转过头去看他,言笑自若:“你那时候没伤腿,而是患了肺病。” 廖元晏哈哈大笑:“老了老了,记不清楚了。”说完,便向他施礼告辞。 高祖见他身形单薄,便解下身上披风帮他围上,笑吟吟道:“我日后诸事还有须得仰仗先生之处,您务必保重身体才是。” 廖元晏心下一暖,含笑应声:“臣遵旨。” 第 11 章 这一夜高祖歇息的晚,后宫里也没几个睡得着的。 妃嫔们各怀心思的离开凤仪宫,胡乱吃了几口晚膳应付,便一心等待晚间的侍寝传旨,看皇后回宫之后的第一日,是谁夺得头筹。 大部分妃嫔都觉得皇帝会去皇后那儿,虽说皇后病着不好侍驾,但毕竟是头一天还宫,即便是盖着被子纯睡觉,情面总是要过得去的。 还有人觉得皇帝会去常氏姐妹那儿去,不外乎是安抚被训斥过的常淑妃,又或者是借宠幸常德妃保全前朝勋贵们的体面。 还有极少一两个不靠谱的觉得皇帝兴许会去冷宫瞧瞧秦氏,毕竟是宠了那么久的爱妃,说不定当时就是一时气怒,过后气消了,就把人给接出来了。 不只是宫妃们,内侍和宫人们对这结果也是翘首以待,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皇帝的态度就是指向标,哪位妃嫔倒了,哪位妃嫔又起来了,这干系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等到了时辰,妃嫔们都到殿前等候,内侍进门去向皇帝请旨,恰逢高祖正埋头在近几年军情报表之中,随意听了一耳朵,便不耐烦的摆摆手,打发他退下:“朕没那个心情,让她们散了。”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了,退出殿后便将这消息说了,请各宫妃嫔返回。 常淑妃妆扮的华贵夺目,结果却做了无用功,眉宇间不觉带出来几分恼意,常德妃便柔声劝她:“姐姐,日子还长呢,陛下今日大概是累了。” 常淑妃冷笑,到底是记住了皇帝教训她的话,压低声音,只叫常德妃听见:“还不是为着凤仪宫那个老妇!” 常德妃皱眉,语气中略带了些埋怨:“姐姐!” 常淑妃一甩衣袖,举步返回自己寝宫,常德妃暗叹口气,忙不迭跟了上去。 六宫妃嫔都以为皇帝今晚是要到凤仪宫去了,却没想到高祖这晚送了两位尚书出去,顺带着透透气之后哪儿都没去,就近在太极殿歇了,第二天到凤仪宫去向皇后请安时,脸上不免都带着些许疑惑。 妃嫔们惊疑不安,苗皇后反倒不觉得有什么,关于之前的事情,皇帝已经郑重致歉,前朝后宫都给足了她脸面,也给予她皇后应有的所有权柄,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从丈夫纳第一个妾开始,她就明白他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说不难受是假的,但要死要活就是扯淡了。 她有儿女,有正妻名分,丈夫敬重,朝臣信服,她有这么多别人奢求的东西,何必去追求镜花水月一样的专心情爱? 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这就很好。 苗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莞尔一笑:“传她们进来吧。” …… 苗皇后这儿有六宫请安,高祖也须得往前殿去上朝。 晨起后他简单用了些早膳,便由内侍侍奉穿着天子衣冠,腰负佩剑往前殿去听政。 皇帝昨日的动作太大,惊动的人实在不少,迎苗皇后还宫是一,废贵妃秦氏入冷宫是二,暂停修建陵寝及洛阳沿线行宫是三,有志之士为之欢欣鼓舞,旧勋贵势力却为之震颤不安。 秦贵妃未被废黜之前,气焰颇盛,皖南秦氏一族颇有成为旧勋贵势力领头羊的趋势,却不想一日之间风云变幻,秦娆竟从贵妃秦氏变成了庶人秦氏。 秦家得到消息之时如何惊惧自不必说,连带着故旧勋贵势力也随之惴惴,故而朝会刚刚开始,侍御史冯岩便首先出列。 他不敢牵涉后宫,为秦娆说情,便只将话题停留在苗皇后身上,直指皇帝先前负荆请罪,实属不该:“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贵不可言,苗后竟使陛下倾万金之躯、负荆请罪以乞,实为颠倒纲纪、乾坤乱序,岂能担母仪天下之任?!” 冯岩话音落地,便另有四五名御史出列,附和道:“侍御史所言甚是,望请陛下纳之!” 苗襄平见他们刀锋直指苗皇后,眼底不禁闪过一抹厉色,迈出一步正待出列,便见左前方廖元晏略微侧过身子,向他轻轻摇头,不禁心下一凛,收敛了神色,退将回去。 廖元晏微微一笑,捻着一缕胡须,老神在在的开始闭目养神。 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而一旦牵扯到了皇权,很多事情便不能争辩了。 寻常人家夫妻吵架,丈夫被小妾撺掇把妻子赶回娘家,事后舅兄打上门来亦是寻常,但是天家又岂同于普通人家?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别说是赶回娘家,即便是赐死,皇后母家也只能谢恩。 此番苗皇后出宫事出有因,究其根底,秦贵妃等一众宫嫔挑唆是一,皇帝自己鬼迷心窍是二,都明白错在皇帝,但是苗襄平不能这么说。 皇帝自己认错是一回事,郑国公府作为皇后的母家出面指责皇帝行事不检,以臣非君,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想反驳冯岩等御史的话,还得叫皇帝自己说才是。 高祖也明白其中内情,隔着十二旒珠瞥见廖元晏同苗襄平之间的眉眼官司,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不动声色,发问道:“既如此,朕便问冯卿,天下间焉有皇帝身处宫中,皇后身在宫外的道理?” 冯岩听得身形一顿,硬着头皮道:“向来夫妻一体,自然没有这个道理。” 高祖颔首道:“既然如此,皇后因何出宫,往郑国公府暂居?” 冯岩不敢作答,只再拜道:“臣万死。” 高祖见状,既不作色,也不欣然,语气平平,难辨喜怒:“子路闻过则喜,大禹闻善言则拜,往昔圣贤如此,朕如何不可追寻效仿?皇后是朕的糟糠之妻,与朕风雨同舟二十载,朕偏宠妾侍,驱其离宫,实属不该,既然已经知错,又为何会不敢认?这番道理朕在郑国公府门前说过,冯卿怕是不曾往心里记,现下朕在朝堂上再说一遍,冯卿可能记住?” 冯岩听他不吝颜面,竟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旧话重提,便知道苗皇后的地位决计不是几次弹劾所能动摇,当即叩首道:“是,臣记住了。” 高祖欣然点头,却不叫起,只温声道:“朕记得冯卿学文之时,仿佛是治法家的。” 冯岩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下惴惴,只得应声:“正如陛下所说。” 高祖便一挑眉,道:“《韩非子》亡征篇讲:好宫室台榭陂池,事车服器玩,好罢露百姓,煎靡货财者,可亡也。这作何解释?” 话说到这里,冯岩已然听出皇帝来者不善,心下大骇,其余几名附和他的御史也跟着变了脸色。 他当即拜倒,凛然道:“这是讲假使君主嗜好宫殿楼台,大兴土木,爱好车马和华服美器,劳民伤财的话,可能会亡国。” 高祖颔首,又道:“后妻贱而婢妾贵,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轻而典谒重,如此则内外乖;内外乖者,可亡也。又作何解释?” 冯岩听得冷汗涔涔,强撑着没在君前失态,但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这是说假使皇后微贱但妾侍却尊贵,太子位卑而庶子尊贵,执政大臣轻于通禀之人,就会内外背离,而一旦到了内外背离的地步,国家就有可能灭亡。” 高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冯卿没什么想说的吗?” 皇帝轻描淡写间几句话将自己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冯岩不敢诡辩,再三叩首,请罪道:“臣有负陛下,有负国家,也有负于侍御史之职……” 高祖颔首,又转向其余几名为冯岩说话的言官,和颜悦色道:“你们呢,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语气仍旧不急不缓,但几名言官却都从中窥见了凛冽的杀机与锐气,跪伏于地不敢起身,连声道是有负君恩。 “既知有负于朕,有负于国家,尔等还有何颜面身着御史袍服,在此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朕若是你们,羞也要羞死了!” 高祖神情倏然转冷,一掌击在案上,叱道:“制诏!冯岩等五人尸位素餐,腹中空空,不可担当大任,即日起去御史之职,逐出殿去,永不再录!” 他声音沉而含锋,天威所在,满殿臣工为之所摄,不觉低下头去,躲避开十二旒珠后的森冷目光。 对于今日之事,冯岩事先有过数个设想,也猜测过皇帝是否会动怒,却唯独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撤去职位,永世不许为官。 皇帝一向不都是很敬重清流名臣的吗?! 他惊愕至极,但时间却不会等待,皇帝下了命令,便有御前侍卫近前将那几名御史押解下去,不出半刻钟,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皇帝从前还是很爱玩礼贤下士那一套的,只是今天不知怎么,忽然就不买账了。 满殿朝臣噤若寒蝉,没人想在这个时候触皇帝的霉头,高祖微微颔首,平和了声音,道:“继续。” 第 12 章 战后重新统计人口、编纂户籍,划分土地、恢复农耕,水渠、江河的维护,长城的修缮,还有赋税及兵丁的征发…… 新朝初建,须得处置的事情多如牛毛,栾正焕用的又多半是从前跟随打天下的旧人,擅长于征伐之事,对于如何治理国家却是拙荆见肘。 同样的情况高祖曾经经历过一次,现下倒带重来,倒也颇有几分感触。 栾正焕手底下毕竟是有能人的,大致的方向没有错误,他们缺乏的只是经验,又因为栾正焕登基后被酒色权力所腐蚀,才会出现了之前的一系列恶果。 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改。 高祖并不急着做声,而是下令在帝都长安及全国州郡中张贴招贤榜,广求良策,又召见六部尚书,制定未来三年之内的宏观国策。 接连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民生凋敝,耕地荒废,人口的统计数据还没有出来,不过想也知道不会是个十分喜人的数字,现在新朝要做的不是对外扩张,更不是广建宫舍,肆意享乐,而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连年征战之下,军队已经扩充到了一个近乎可怕的数字,为了养活这批人,使其具有战力,国家财政像流水一样的倾斜,而与此同时,中原地区十室九空,一连几个村子都见不到成年男子,耕种废止,长此以往,国家倾覆就在眼前了。 裁军,裁哪里的军? 减赋,减哪里,免哪里? 这才是当务之急。 六部尚书有五个是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旧人,唯有苍苍白发的礼部尚书乃是当代大儒,被栾正焕请出山来装点门面。 皇帝最开始说轻徭薄赋的时候,他尚且不以为然,喊几句而已,谁不会呢,再听皇帝深入浅出、详实确切的讲完之后,方才正了神色。 “陛下是仁君啊。”礼部尚书由衷道。 高祖没有独揽大权的心思,前世他刚登基时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真的在那个位置上坐的久了,权欲之心反倒淡了。 简单说了几句抛砖引玉,他便坐在上首听几位能臣旁征博引、唇枪舌剑,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下意识转过头去想跟旁边人说几句,才发觉右手边少了个人。 皇太子呢! 前世他每每与一干重臣商讨军国大事时,都叫皇太子侍从在侧,让他多听多看,多往脑子里边记。 高祖觉得既然没有人生而知之,那后天就应该好好学,多加历练。 一个皇帝生于乱世,起于军伍,屡经波折终成大业,儿子呢,从小养于深宫妇人之手,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出自己寝宫,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自己饭碗,最后皇帝扯着儿子衣领子恨铁不成钢:“儿啊,你怎么一点风霜都经不起,你不像你爹啊!”这踏马不是扯淡吗! 栾正焕还没有册立皇太子,但无论法理还是能力,最适合这个位置的无疑是苗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栾安国。 栾正焕诸子之中以他年龄最长,经历的事情也最多,他年幼时栾正焕虽也已经脱离山寨,但是还未显贵,他见过世态炎凉,明白人心险恶,也知道这些年父亲东征北战的确是把脑袋挂腰带上出去拼命的,他有能力稳定后方,也能使得老臣们信服。 若非栾正焕喜新厌旧,再加上后宫妃嫔们在他耳朵边上吹风,早就该册立栾安国为皇太子的。 高祖想到这儿,便召了内侍来:“去传皇长子来。”他要试一试栾安国成色。 内侍应声而去,几位尚书的议事声稍稍一停,旋即又继续唇枪舌剑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愿意让皇长子接触政务,总归是件好事。 栾安国今年十七岁,因为还没有大婚,所以未曾出宫开府,内侍匆忙前去宣召,不多时,便带了人来。 高祖定睛细看,不禁暗赞一声“好小子!” 栾安国是个肤色微黑的英武少年,肩宽体健,身形匀称,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已经能看出成年后高大健壮的体态,行走时的神态意气都带有一股流畅的矫健与从容。 高祖看得满意,空间里几位皇帝也暗暗点头。 嬴政想起了奉诏而死的扶苏,刘彻想起了兵败自杀的刘据,李世民想起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长子李承乾,朱元璋则想起了早逝的爱子朱标,一时间默默无言,皆是暗自感伤。 栾安国入内之后便向父亲行礼,口称陛下,旋即又向几位老臣致意,言辞谦逊而和善,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高祖颔首,却不多说,只一指旁边座椅,吩咐说:“你也在这儿听听。” 栾安国也不多问,应了声“是”,便默不作声的在父亲身边坐下,聚精会神的细听几位尚书谈事。 如此一直到了午间时候都没停下,几位尚书慷慨陈词,各抒己见,栾安国也听得出神。 高祖手里边端着茶,原是准备喝的,听到精彩处却给忘了,待回过神来之后,便见有个内侍正在门外徘徊,似乎是犹豫着该不该入内打断。 唤了人入内一问,那内侍忙道:“皇后娘娘在重华殿设宴,皇子公主们也都到了,左等右等都不见陛下,便打发奴婢来瞧瞧。” 高祖这才想起这一茬来,看眼时辰也的确不早了,便起身向几位尚书笑道:“朕昨日便同皇后约定好今日在重华殿行宴,因是家宴,便不请几位同去了。” 几位尚书多是旧臣,言语间十分熟稔,说笑几句之后,纷纷起身告退。 高祖坐了一上午,有意活动一下筋骨,便不曾乘坐轿辇,而是步行往重华宫去,栾安国落下他一步,紧随其后,侍从们相隔一段距离在后边跟着。 高祖语气闲适,好似在外春游,问栾安国说:“听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栾安国道:“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须得与民生息,恢复国力。” 高祖有些欣慰,拍了拍他肩膀,说:“走吧,你阿娘还等着我们呢。” 栾安国称:“是。”恭敬而失之亲近。 高祖眉毛为之一挑,却没说话。 栾正焕有五子七女,儿子中以栾安国年龄最长,今年十七,女儿中以清河公主年龄最长,今年十三。 高祖今日见了栾安国,对他颇为满意,再看别的儿子,虽然也不乏有出挑的,但是就不甚在意了,等视线瞟到女儿们那边的时候,倒是额外多看了几眼。 他有七个女儿,被驸马下令杖毙的是哪个小可怜? 高祖回想一下那句“找了十年的玉佩”,再一想公主出嫁的大概年岁,就把还是矮冬瓜的几个小崽崽给排除掉了,一来是年纪小,时间上对不上,二来是她们没可能出宫见外男,可以直接排除掉。 这么一对比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年长的三位公主了。 长女清河公主静柔,今年十三岁,次女昭阳公主娇娇,今年十二岁,第三女广平公主兰惠,今年正好十岁。 高祖视线在那几位公主身上停留的有些久,苗皇后注意到了,倒想起另外一事来:“静柔今年十三,也是时候该寻个夫婿了,早点定下,过两年再出嫁。臣妾身在内宫,外边的事情不甚了解,还得陛下做主才是。” 静柔便是清河公主。 “与静柔相匹配的年轻人么,我一时之间还真挑不出什么人来,罢了,左右她才十三呢,急什么?再留两年才好。”高祖想着那个敢杖毙朕公主的瘪犊子驸马还没揪出来,实在不想早早嫁女儿出去。 虽说他跟其余几位皇帝都分析着是因为大安朝倾覆驸马方才敢如此,但假如还有别的原因呢? 万一驸马就是个缺心眼,脑子里边少根筋呢? 还是再等等吧。 高祖心里边这么盘算着,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压低声音,嘱咐皇后:“你替我查一查,看静柔、娇娇和兰惠身边有没有多什么东西,尤其是玉佩之类的,别惊动旁人,查到了悄悄告诉我便是。” 苗皇后听他这样你你我我的称呼,脸上笑意渐起,虽然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多问:“若有结果,我再同你说。” 宫宴结束之后高祖不曾返回太极殿,令栾安国随从,父子俩一道往城郊的皇家猎场去。 栾正焕自马背上夺取江山,高祖也是如此,引弓向无虚发,催马在丛林间连发数箭,射无不中。 相较于他的骁勇矫健,栾安国便要沉稳些,他不与父亲争猎物,箭也发的不多,但胜在每箭必中,大抵是因为有过数次坐镇军营的经历在,较之同龄人更见稳妥。 父子俩身下所驭皆是名马,禁军所骑乘的马匹不能比拟,最开始的时候扈从们还跟随在后,没过多久,面前便失去了那父子俩的踪影,正毫无头绪之时,却听不远处丛林中传来一声熊吼,山林为之震颤,大惊之余,匆忙奔马而去。 大敌当前,些微闪失或许就是生死之隔。 栾安国饶是心思沉稳,眸光中也不免显露出几分慌乱,拈弓搭箭在手,又下意识去看父亲,希望能从他那里寻求些许依靠,哪知他目光一侧,却见皇帝端坐马上,并不曾引弓,只陪在一侧,目光温和而勉励的注视着他。 四目相对,他忽然间回想起儿时父亲教自己骑马的场景来。 “别怕,”他后背绷紧如弓弦,高祖反倒笑了,安抚他说:“阿爹在这儿,能兜得住。” 栾安国心绪随之一安,定了心神,对准前方巨熊心口猛然发出一箭,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箭矢半入巨熊胸膛,剧痛之下,那猛兽发疯似的向前方扑来。 栾安国不慌不忙,调转马头躲避开,旋即连发三箭,势如破竹,直取那巨熊要害处。 一阵令人牙酸的震响声传入耳中,旋即便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栾安国迅速调转马头再次躲避,以免被巨熊倒下时砸断的树木枝干伤到,只是听到这声音时,向来沉稳的脸色也不禁涌现出几分少年才有的雀跃昂扬。 禁军们闻声而至,便见一头棕灰色巨熊倒地不起,身下几棵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树木被一折而断,可知倒地时力道究竟有多大,惊诧之余,纷纷下马请罪:“臣等救驾来迟,望请陛下恕罪。” “怪不得你们,起来吧,”高祖勒住缰绳,神态自若:“小儿辈杀一熊,无他。” 众人知晓皇帝骁勇,先前皆以为引弓射杀这头熊的是皇帝,现下听高祖分说,才知道此熊竟为皇长子所猎杀,纷纷称赞道:“殿下骁勇,有当今之风!” “人道是虎父焉有犬子,果然如此!” 只有栾安国看见巨熊后颈处没入一支箭矢,深及骨肉,唯有雪白的箭羽裸露在外,可知那一箭力度究竟有多大。 父子二人来此游猎并不曾专门准备弓箭,是以无从区分箭矢究竟为谁所有,但栾安国心知肚明,以自己当时所处的位置,是决计射不到那巨熊后颈的,发那一箭的人只可能是皇帝。 他微微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含笑推辞禁军们的称誉,听皇帝吩咐人将这头巨熊运回宫中,叫苗皇后也来瞧个热闹。 这些琐事自有扈从们去安排,父子二人拨马返程,皇帝一路上心情舒畅,同禁军统领诸多闲话,栾安国也不插嘴,只等那二人停了之后,方才催马靠近些许,有些不自在的叫了声:“阿爹。” 高祖回头看他一眼,马鞭在他微黑的脸颊上蹭了蹭,笑骂道:“傻儿子!” 第 13 章 高祖同空间里边的几个老伙计商量:“我决定立太子了。” 嬴政默然良久,终于颔首道:“他既成器,早些定下来也好,当年朕若是能早定扶苏名位,后来也不至于……不提也罢!” 刘彻想起长子刘据,心情便有些沉重:“当真考虑清楚了吗?天家父子既是血亲,又是君臣,这期间的度量,须得仔细拿捏。” 李世民也叹口气:“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朱元璋虽痛心于爱子早逝,却不似前三人这般满心惆怅,当下便哼道:“说到底还是你们跟自己儿子不亲,关系没近到那种程度上!老朱从来都没担心过标儿会谋朝篡位,从来没叫别的儿子越过他一星半点,在外打仗就敢放心把后方交给他,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疼,难道去疼别人家孩子?!” 说完,又向高祖道:“我看立太子这事行!安国他是长子,又是苗氏所出,旧臣心服,他自己也不是立不起来,这么好的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早点把名位定下来,对你,对安国,对你其余的儿子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说句戳心窝的话,这孩子叫我想起标儿年少时候的模样……” 朱元璋也跟着感伤起来。 高祖默不作声的听着,等回到宫中,便打发栾安国去给苗皇后请安,自己则传了廖元晏、苗襄平、以及其余几位肱股之臣前来,开门见山道:“朕意欲立储,诸位爱卿以为当立者谁?” 书房里站着的都是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老臣,最为倾向的自然是皇长子栾安国,现下见皇帝召见的皆是旧臣,便明了他心意,当下从善如流:“皇长子品行出众,天资粹美,英武类陛下,可堪大任!” 高祖欣然点头,并不迟疑,当即便令人制诏拟旨,令有司寻吉日行册封皇太子大典。 …… 苗皇后还宫之后,便着手清查宫中内外勾结一事,两日时间过去,已经有了些眉目,正与身边女官核对宫中内侍名册,就见次子栾定邦兴冲冲的从外边跑回来,说:“阿娘你知道吗?今日午后阿爹带大哥出去打猎,大哥猎到了一头熊!一头熊嗳!” 苗皇后听得微怔,看他这样欢欣,就知道丈夫与儿子并未受伤,不觉目盈喜色:“是吗,可是长本事了,值得专门摆一场酒。” 正说着,栾安国便被宫人们引着往前殿来给母亲请安,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之后,温声道:“儿子此去无恙,阿娘无需担忧。” 苗皇后懂他言谈间的体贴,也十分受用,吩咐宫人去备茶,又问起今日之事:“一路都还顺畅吗,可曾发生过什么意外,你阿爹有说过什么吗?” 栾安国回忆起分别前那一句笑骂与猎熊时父亲温情脉脉的凝视,心下隐约有所明悟,只是事情尚未确定,他不愿早早吐露,惹得母亲挂心,便只笑道:“都很好。” 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阿爹他,的确又变回来了。” 苗皇后听他口称“阿爹”,而非“陛下”,眸光愈加柔和:“本来就是一家人,难道他做了皇帝,便不是你阿爹了吗?” 栾定邦探头过去,兴致勃勃的问哥哥:“大哥,那头熊大吗?凶吗?你是怎么把它打死的?以后有这种事,一定得带着我才行!” 栾娇娇从内殿里出来,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是大哥吗?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去了怕不是会给吓得屁滚尿流!” 苗皇后听得忍俊不禁,看着三个孩子聚在身边和和睦睦的,她比谁都高兴。 外边有脚步声匆忙传来,心腹女官脸上带着难掩的笑意,进殿后向几位主子行个礼,语气欢欣道:“鄂国公与镇国公奉天子令持节前来宣旨,再过一刻钟,便该到这边来了!” 说完,又加了一句:“旨意是给皇长子殿下的。” 鄂国公与镇国公同时前来宣旨,必然是有大事,这时候向皇长子下旨,多半是赏非罚。 什么样的赏赐,才能劳动两位开国功臣前来? 立储! 苗皇后又惊又喜,同长子对视一眼,起身到殿外去迎接天子使者。 后宫向来严禁男子出入,此时却是例外,禁军分列两侧,清出了一条道路,廖元晏身着官服,手捧圣旨,与镇国公一道进入凤仪宫。 的确是册立储君的圣旨。 苗皇后跪在地上,听廖元晏将那道长长的、写满了褒赞之语的圣旨念完,又听见儿子声音略微紧绷、但仍旧平静的谢了恩,不禁觉得有些虚幻,直到被宫人们搀扶着站起身来,瞧见面前笑吟吟注视着自己母子二人的廖元晏,方才有了那么一点真切感。 廖元晏面带微笑,温文儒雅:“臣恭贺太子殿下,也为娘娘贺喜。” 要说一点都不激动,那必然是假的,苗皇后坐在皇后之位上,她的儿女先天就占据了嫡出名分,倘若最终不得帝位,日后如何可想而知,现下明旨下发,她心中巨石才算是落地,再无疑忧。 她由衷道:“还要多谢廖先生襄助。” 栾安国作为廖元晏的弟子,也郑重向他行个后辈礼节:“弟子多谢先生。” “微薄之力罢了,算不得什么,二位贵人如此,却是折煞我了。” 廖元晏忙摆手推辞,最后道:“说到底,总归是陛下眼明心亮,天纵圣明,否则我即便是磨破了嘴皮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苗皇后与栾安国对视一眼,神情中是不约而同的笑意。 皇帝登基不到两年,新入宫的贵女们还未来得及诞育皇子,唯一有孕生下来的却是一位公主,自然无从争起,正摩拳擦掌想方设法生儿子呢,不成想储位之争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落下了帷幕。 对于立储之事,朝臣们大多持积极态度。 新生的王朝有了储君,帝位后继有人,朝臣们有了新的效忠对象,也避免了其余皇子长成之后的派系林立和党争内耗,从国家角度来看,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对于百姓来说…… 拉□□倒吧,普通小老百姓谁关心这个。 填饱肚子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 皇帝负荆请罪一事闹的太大,终究没能瞒下去,很快便在坊间疯传,还有说书先生把这事写成了话本,百姓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散场之后还七嘴八舌的议论。 “原来皇帝过日子也跟小老百姓似的,两口子也会吵架!” “不过皇帝之前那事办的是真不漂亮,咋能听小老婆撺掇,把跟着自己吃了那么多年苦的正经媳妇往外撵呢!” “好在是知错能改,这不是又把皇后给接回去了吗!” “亏得是接回去了,不然皇后的几个孩子没了娘,多可怜!” “还是小老婆可恨,煽风点火,这个狐媚子!” 这时候对于言论的控制不算太严,但平头百姓心里对皇权终究是敬畏的,不敢怎么编排皇帝,狐媚子秦贵妃就成了集中炮火点,街头巷尾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反派人物,还有人把这事编成了戏剧搬上了舞台。 毕竟事涉皇家,京兆尹不敢擅作主张,上疏皇帝,询问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栾安国既做了皇太子,高祖便让他每日上朝理政,六部奏疏也交由他先过目,写了批文夹在奏疏之中,他再酌情修改。 京兆尹这封奏疏递上去,也是先到了年轻的皇太子手中,栾安国端坐案前,凝神思索片刻,提笔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等高祖翻开这本奏疏,瞄一眼皇太子写的批文,便悠悠笑了起来。 栾安国被他笑的自我怀疑,正襟危坐道:“可是儿子批复之中有何不妥?” “并无,”高祖以手支颐,闲适道:“我只是想着哪天该带你阿娘出宫凑个热闹,也瞧瞧宫外这出戏是怎么演的才好。” 栾安国想象一下台上演的热闹,台下就坐着正主,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朝政都被处置干净,施政纲领也送到了御案,左不过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高祖提笔修改了几处不妥当的,便令人发往六部,自己则活动一下筋骨,往常淑妃宫里去看她。 系统迟疑着问:“您是想借她来安抚旧勋贵势力吗?” “不。”高祖说:“因为朕觉得后宫里的女人们,现在就数她长得最好看。” “……”系统:“????” 它不解道:“你不是挺不喜欢她那骄横脾气的吗?” 高祖:“这也不耽误我跟她睡觉啊。” “……”系统:“????” 它又一次开始怀疑人生:“真不是为了安抚旧勋贵势力吗?就像那些电视剧里边说的那样,娘家人立了功,又或者是很有权势,皇帝就要宠爱他们家的女儿以示恩宠……” “宫内宫外严禁私通消息,宫妃可能到死都见不了娘家人几面,他们怎么知道朕宠幸谁不宠幸谁?你当这是后世现代,朕每天打卡更新状态?” 高祖无语道:“真为了展示恩宠,朕直接临幸她哥哥多好,白天在朝堂上讨论政务,晚上寝宫里办完事还能继续谈工作,前朝末代太子、本朝开国之君,也算是联姻了,嚯,一石三鸟啊!” 作者有话要说:某些把皇帝整的跟个廉价鸭子似的,走以吊治国方针,也是挺迷的。 顺治的元后是孝庄太后的亲侄女,蒙古在清朝初期也算是比较强的一方势力吧?可顺治不喜欢,就是宠爱董鄂妃,最后还把元后废掉了。 光绪皇帝娶的皇后是慈禧的亲侄女,但光绪不喜欢,那就不往皇后宫里去,就是宠珍妃和其余人,珍妃死了也照旧不理会皇后,就这也没见慈禧怎么着他啊,最后被毒死也不是因为这个【摊手】 看见没有,傀儡皇帝都敢这么干,掌控朝政英明神武的皇帝男主不敢?excuseme??? 第 14 章 因着苗皇后前次被遣出宫一事,皇帝似乎也有所警醒,去后宫的时候也少了,一个月三十天,大半时间都歇在太极殿,初一十五去皇后宫里,再就是极少数几个宫妃那儿去的比较多。 秦贵妃被废入冷宫,常淑妃便成了后宫中容色最盛之人,高祖每个月都会过去几次,不算多,但跟其余宫妃比起来,已经算是显眼了。 因着在苗皇后还宫那日受了训斥,常淑妃着实谨慎了些时日,皇帝去时小意侍奉,温柔缱绻,时间略微久些,见皇帝不曾再提当日之事,相处时又和颜悦色,不复当时冷厉,心思便微微浮动起来。 常淑妃宫里豢养了不少歌姬,高祖用过晚膳之后不急着安歇,斜倚在隐囊上小憩,常淑妃便唤了歌姬来奏乐唱曲,自己坐在高祖身边,执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银锤敲核桃。 晚风自半开的窗扉吹入,气氛实在和睦,常淑妃见皇帝意态闲适,心情似乎颇佳,便依依的凑过去,面颊贴在他手心,轻轻叫了声:“陛下。” 高祖“唔”了声,低头看她,温和问:“怎么了?” 常淑妃略微沉默了几瞬,方才小心道:“前几日,皇后娘娘遣人锁拿了臣妾宫里的几个内侍宫人,道是他们涉及同宫外勾结一事,投入了掖庭狱。” 高祖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哦,然后呢?” 常淑妃猜不透他心思,心中便有了三分忐忑,只是话已经开口,实在不愿半途而废,便抬起脸来,央求道:“陛下,内侍也就罢了,那两个宫人却是臣妾用惯了的……” 高祖捻起一颗核桃仁慢慢吃了,方才温和道:“这是后宫的事,不归朕管,你该去求皇后的。好了,不要再说了。” 常淑妃眼底闪过一抹气恼:“臣妾去过,可是皇后娘娘说所有事涉勾结外臣的内侍宫人都不得赦免,入掖庭狱受罚,根本不理会臣妾的乞求!” 高祖听得叹一口气,坐直身体,道:“那么淑妃,你来告诉朕,那几个内侍宫人是否涉及勾结外臣一案?如果你替他们担保,说没有涉案其中,一经查实,朕立即下令释放他们,并申斥皇后处置后宫不当。” 常淑妃玉面微白,讷讷难掩,半晌过去,方才道:“陛下不能为臣妾破一次例吗?” 高祖定定看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穿上靴子,起身离开。 常淑妃见状一慌,忙追上去道:“这么晚了,陛下是要去哪儿?” 高祖一言不发,拨开她手,起驾回太极宫,御驾行到一半,他唤了身边内侍来,吩咐说:“这时候皇后应当还未歇息,你往凤仪宫去传朕旨意,常氏无礼,废淑妃之位,贬为昭媛,幽禁三月。” 内侍听得心下一凛,恭声应是,匆忙往凤仪宫去传旨。 苗皇后这时候还未歇息,听罢也是微惊,回想昨日常淑妃登门求情、今日皇帝又去了她宫里,便猜到这是为了什么,暗叹一声,打发那内侍回去,又令身边女官去常德妃跟常昭媛同住的宫里宣旨。 女官刚走,常昭媛就把内殿里能摔得全都摔了个稀巴烂。 常德妃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拦住她道:“姐姐,你做什么呀!” “你别叫我姐姐,该我叫你姐姐才是!”常昭媛眼眶含泪,却仍是难掩锋芒,讥诮的拉起嘴角,笑着朝她行个礼:“德妃娘娘安。” 常德妃气的打颤:“姐姐!” “你还在装什么?”常昭媛冷笑道:“我阿娘是贵妃,名门之后,你生母却只是阿娘身边的梳头婢女,现在你终于压过我了,你高兴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 常德妃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常昭媛脸色顿变,显露出受了大辱的神情,捂着脸颊,难掩凶狠的瞪着她。 常德妃环视一周,少见的显露出四妃之一的威严:“都退下!管好自己的嘴,别出去胡说八道,本宫再不得势,也不至于连自己宫里人都奈何不了!” 宫人内侍们听得心头一惊,歇了各类心思,低头退了出去。 常德妃这才转向常昭媛,流泪道:“姐姐!前朝已经亡了,你我的生母都成了泉下之人,再去想从前那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亡国之人漂泊无根,却有着前朝血统,这是多么的招人忌讳,你我入宫为妃,不就是为了保全常家血脉,不至于被新朝连根拔起吗?宫门深锁,等闲见不到亲眷,只你我二人血脉相连,相依为命,彼此依靠都来不及,又何必相互猜忌?” 常昭媛不想这个自己一向看不上的妹妹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心下且羞且惭,又不肯表露出来,只别过头去,冷冷道:“假惺惺!”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也希望姐姐你能往心里记。” 常德妃用手帕拭泪,规劝道:“咱们陛下不是个糊涂人,即便是糊涂过,现在也都改了。皇太子已经立了,等闲不会更改。退一步讲,即便真是更改,你我前朝之人,难道就能成为储君之母?皇后娘娘是个贤惠人,咱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总能安安稳稳的当个太妃,给常家些许庇护,全了进宫时候的想法。若是皇天庇佑,能添个一儿半女,将来有个依靠,更是幸甚之事……” 常昭媛冷笑道:“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的,”常德妃看她颇有心灰意冷之态,便劝道:“陛下只是将你降为朝媛,仍旧是九嫔之一,并没有废为庶人。他若真是狠心,大可以令你迁出正殿,另去别处居住,让你继续留在这儿,无非是想着有我在这儿,咱们姐妹俩彼此照应。” 常昭媛心头一酸,不觉落下泪来。 常德妃拉着她的手,温柔道:“三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皇后娘娘温良敦厚,不会刻意为难你的,至于陛下……” 她略微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我观当今天子近来的动作,颇有明君之态,若非实在犯了他的忌讳,也不会太过无情,姐姐年轻美貌,只要吸取教训,总能再得宠的。” 常昭媛泪眼里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妹妹,心思几转,最后终于叹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 常淑妃越过皇后、因着内侍宫人被投入掖庭狱一事向皇帝求情而被废去淑妃之位,降为昭媛,这事着实是警醒了许多宫嫔,尤其是秦氏被打入冷宫之后一直蠢蠢欲动的那几个,刚刚有些躁动迹象的后宫,瞬间又安寂下去。 苗皇后并非量小善妒之人,长子做了皇太子,次子也茁壮成长,她有皇帝的信重,也有强盛的娘家,没理由惴惴不安,容不下宫妃和庶子庶女们。 常昭媛禁足满三月,随常德妃一起往凤仪宫去请安,她也没有为难,和颜悦色的寒暄了几句,不叫人觉得难堪。 常昭媛错愕之余,又有些心悦诚服,倒真的安分下来,不再生事了。 朝局平稳,海晏河清,高祖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一处美中不足——直到现在,他都没找到那个罪该万死的驸马。 至于玉佩的事情,苗皇后也专门去查了,最后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找到。 事情没得到确定,他心里边总是存着个疑影,不甚安乐。 既然找不到罪魁祸首,那高祖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切断将来那种不幸发生的可能性,往苗皇后宫里去歇息的时候,便说:“儿子倒没什么,皮实,长成之后封王到宫外去,吃不到什么苦,倒是女孩儿,得多用点心,好生教养她们。” 苗皇后听得不明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既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便该有公主的威仪,别叫人轻看了。在宫里边尊贵,将来嫁出去也别叫她们受委屈,”高祖说到此处,不好意思的摸摸下巴:“要是碰上个没头脑的驸马,就跟我之前那样似的,那可就可怜了。” 苗皇后听得失笑,见他面有窘意,倒不曾加以调侃,凝神思忖几瞬,颔首道:“陛下果真一片慈父心肠。” 高祖莞尔,又道:“娇娇倒是还好,那性子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静柔与兰惠么,却太过温柔内敛了些,你记得多提点她们些……” 苗皇后听得蹙眉,头疼道:“我倒希望娇娇能安生点,向姐妹们学学,别成天出去胡闹。你是没看见她们姐妹仨在一起的样子,静柔跟兰惠温温柔柔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跟朵花儿似的,多讨人喜欢。娇娇活脱儿就是只野猴子,一步能迈三个台阶,也不怕把裤子扯破,说话全都靠喊,宫门外边都能听见她说什么!” “便是这样才好呢。” 高祖忍俊不禁道:“我既得了江山,便是希望儿女们都能平安喜乐,若是叫她们都被拘束住,一个个成了木偶,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是宁肯叫外臣们说公主跋扈,也不愿叫人把她们当成女德模范夸成花儿的,咱们不计较这些虚节,只希望孩子们过得快活。” 苗皇后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苦,她也有女儿,自然不希望女儿吃这些苦,现下听丈夫说的诚恳,便郑重应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只交给我便是了。” 高祖欣然颔首,同几个老伙计道:“如此防患于未然,以后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幸了吧。” 刘彻:“如果驸马脑子正常的话。” 李世民:“如果公主们能把苗皇后的教导记在心里的话。” 朱元璋:“如果老李的江山能坐稳当的话。” 高祖道:“始皇,你怎么不说话?” “朕思考了很久,都不明白驸马到底是怎么想的。” 嬴政浓眉皱起,不解道:“不要的九族可以送给朕修长城,为什么非要通过这种方法报废掉?” 第 15 章 前朝稳定,后宫无事,大安朝蒸蒸日上,国力日增。 如此无波无澜的过了两个春秋,永宁四年春,皇长女清河公主的婚事,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陛下也别总说不急不急,韩昭仪那儿可是急得不得了。” 苗皇后剥开一个蜜桔,抱怨着说:“静柔今年都十五了,又是长女,婚仪可不能马虎,就算是现在定下婚事,出嫁也得等明年,那就十六了,你要是再拖,等到了十七十八,那真成老姑娘了。” 往高祖手里塞了一半橘子,她叹气道:“我们女人家在宫里边,等闲见不到外臣,您这个当爹的得当回事,挂在心里啊!” 高祖顺势往隐囊上一靠,掰了几瓣橘子送入口中:“行吧,我盯着点,看看老臣们家里边有没有合适的。” 略想了想,又笑道:“四月就是殿试,不知道新科进士当中有没有品貌出众的青年俊彦,若是合适,倒也可以尚主。” 苗皇后听得神色一动,忽然想起一事,又正色道:“我仿佛记得,前朝驸马是不能参政的……” “本朝没这个规矩,”高祖不假思索,便摆手道:“国力衰退,君主昏庸,怎么都会亡国的,碍不着驸马什么事。” 苗皇后听得失笑,犹豫几瞬,又道:“还有一件事,陛下差人去打听的时候,也别只看是否人才出众,也问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公婆兄嫂是不是好相处,有没有祖传之疾,再就是,身边有没有妾侍通房……” 高祖随口道:“成婚前叫他打发掉不就是了,反正成婚之后也是住公主府。” 苗皇后就知道男人指定不在乎这个,所以才专门提了一嘴:“即便是打发走了,心里边也觉得有个坎呀。亲闺女出嫁,你不想叫她得个十全十美?” “行吧。”高祖思忖一会儿,到底还是应了,亲闺女嘛,多帮一点是一点:“这样,我使人去寻几个人选,你让襄平媳妇和韩昭仪的娘家去打听,他们相中哪个,便是哪个了。” 苗皇后哼笑道:“襄平才不会叫弟妹去打听这个呢。” 高祖疑惑的看了过去。 夫妻亲近,也没什么好瞒着的,苗皇后坦诚道:“我之前便同弟妹提过此事,襄平说知道好的必然也不提,得给娇娇留着呢。” 高祖先是一怔,然后恍然失笑。 清河公主今年十五岁,苗皇后所出的昭阳公主也十四了,姐妹俩年纪相仿,姐姐开始相看人家,妹妹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干脆就一起选吧,”最后高祖思忖一会儿,便拍板说:“都是自家孩子,别厚了这个薄了那个。” 苗皇后自无不应,笑吟吟道:“那感情好,将来两姐妹一起嫁出去,宫外也有个照应。” 这事既敲定下来了,高祖便着手去办,传了心腹来,吩咐说:“朕的两位公主大了,也是时候改选驸马了,你仔细去甄别,列个名录出来,朕跟皇后再细细筛选。” 心腹知道这差事马虎不得,办好了自然有赏,办砸了害了公主,那可不只是下半辈子会不会提心吊胆的问题,而是有没有下半辈子的事儿了。 他心里边提了一万个小心:“对于驸马的人选,陛下和皇后娘娘有什么要求?” 高祖仔细想了想,便道:“年纪嘛,不要太小,太小的一团孩子气,根本不懂事,不会体贴人,太大的话又与公主们差的过多,老气横秋的,也不讨人喜欢,最好在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出身不必太好,五品以上即可,若是新科进士,还可以适当放低一些,只是有一点,家风不正的坚决不要。” “容貌最好还是要出挑些,不然以后成了婚,公主跟他朝夕相处,看着多糟心,外孙外孙女肯定也不漂亮,再查查他们家祖辈上有没有恶疾隐疾。” “性格上么,清河公主温柔,最好是找个温文尔雅的,能陪她吟诗作对,昭阳公主热烈,可以去旧臣家找找,少年英才,能跟她一起出去跑马散心的那种,算了,缘分这种事也说不准,不定她们喜欢什么样的呢!” 心腹听得满头黑线,心想您这是要给两位公主找个男中嫦娥啊,脸上却不敢显露异色,只恭声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再就是品性专一,不在外拈花惹草,”高祖想起苗皇后嘱咐的那句话,又额外加了句:“找身边清净的,风流成性的不要。” 心腹应了声“是”,便听高祖说:“前朝禁止驸马参政,可本朝没这个规矩,晚些时候你把这话递到外朝去,免得朝臣百官避公主如虎,不敢尚主。” 添了这个条件,心腹实在是大松一口气。 假使驸马不得参政,娶了公主便是断掉仕途,这事真不好办,可若是没了这条限制,有公主襄助,既能得圣上青睐,又能恩荫子女爵位,便是上上好事了。 心腹恭敬应声,见高祖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告退。 空间里李世民听得感慨,忍不住叹息道:“嫁女儿跟娶儿媳妇不一样啊,得千挑万选,就怕她所托非人,受了委屈。当年朕将长乐嫁到长孙家,又将城阳嫁到杜家,又何尝不是殚精竭虑之选。丽质出嫁的时候朕多给了点嫁妆,朝臣们都出言反对,尤其是魏征,该死的乡巴佬……” 高祖想起前世,心下乍苦乍甜:“朕与徐皇后有两个女儿,幼女早逝,所以长女出嫁时朕便给了她双倍嫁妆,就怕她离开娘家,在外边吃苦。” 朱元璋与马皇后也有两个女儿,只是婚姻都颇为不顺,惆怅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嬴政跟刘彻虽然也爱护子女,但是一个没有皇后,一个又谈不上偏爱皇后,实在体会不到前边两位老父亲的慈爱之情。 嬴政不喜评论他人私事,并不多说,刘彻却忍不住道:“太过了吧,只是女儿而已,又不是祖宗,瞧你们俩矫情的。” 高祖道:“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不懂的。” 李世民道:“凤凰男闭麦走开。” “……”刘彻:“????” 人身攻击就过分了吧? 刘彻被气笑了:“不是,你们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吗?自己也是男人,后宫女人那么多,反而要求女婿专一守贞?你们真不觉得自己太过吹毛求疵了吗?” 高祖皱眉道:“你这都不懂吗?” 李世民嫌恶的看着他:“我们就是单纯的双标啊!” 二人异口同声道:“当皇帝就是这么了不起啊!!!” 第 16 章 皇帝有意为清河公主和昭阳公主选婿的消息一经传出,长安着实是热闹了些时日,再得知皇帝并不打算遵循前朝旧例,禁止驸马参政,各家高门贵府便更加热切了。 娶公主、娶公主,虽说也沾了个“娶”字,但准确的说法其实是尚主,也就是入赘皇家去做女婿,婚后夫妻二人一道居住在公主府里,而非住在驸马家中,公主是最大的主子,驸马其次。 这算是一项坏处,但自然也有好处。 驸马一旦尚主,也算是成了半个皇家之人,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朝堂上升迁自然会快,前朝不乏有因尚主而连升八级之人,甚至连公主所出子女都可以得到恩荫,获爵传世。 再就是公主有钱。 出嫁时皇帝会给女儿准备嫁妆,生母也会有所贴补,而且还有自己的汤沐邑,不说是日进斗金,但肯定比驸马那点俸禄强。 总的来说,好处绝对是大于坏处的。 当今有两位公主即将成年,便是韩昭仪所出的清河公主与苗皇后所出的昭阳公主,都十分得皇帝宠爱,尤其是昭阳公主,与皇太子栾安国为同母所生,正经的嫡出公主,将来皇太子登基,怎么也不会薄待了这个胞妹的。 长安高门斟酌过利益关系之后,对此事便颇为热切,自己家里边年岁相当的子弟筛选一遍,便很有默契的请了负责此事的官员过府吃酒小聚,席间将事情含蓄讲了。 如此过了半个月,那心腹便入宫回话,将自己甄选出来的驸马备选名单递上,请皇帝御览。 高祖接过来一看,便见这心腹办事十分细致,名字之后还跟着出身、年岁、家中排行等资料,可见是用了心的。 只是有一点…… 他微微皱眉:“朕不是吩咐,让你多在老臣家里挑吗?这名单看起来,仿佛也有好些个是出自世家的。” 所谓的老臣不是指资历多老、历经过多少朝代,而是指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旧人,真正是知根知底,也要放心一些。 心腹早就预备好要回答这个问题,当下便躬身道:“启禀陛下,这筛选出来的八个人当中,有四位出自旧臣之家,还有四位是世家名门子弟,臣原本是打算在旧臣之家多多筛选的,只是您说清河公主秉性温柔,喜好诗书,而旧臣之家多有尚武之风,因此才……” 高祖明白过来:“这倒也是。” 跟随栾正焕一起打天下的初代功臣,多半都是底层武将出身,少许几个文官谋臣,家中子弟年岁上又不甚合适,难怪要去世家清流当中去找。 要说是做学问和吟诗作对,这事儿还得是他们擅长。 “办的不错。”高祖轻轻颔首,赞许一句,便吩咐他退下,自己起驾往凤仪宫去,又令人传了韩昭仪过去说话。 “能办的事朕都办完了,剩下的你们两个当娘的自个儿看着办吧。” 高祖把单子递过去,说:“性情、出身上边都写着,找个空见见娘家人,叫他们帮着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或者外人瞧不出来的毛病……” 思忖了几瞬,他又道:“给半个月时间吧,半个月之后朕出城行猎,把你们挑剩下的几个也叫上,到时候叫静柔和娇娇也去,在边上看看,中意哪个便是哪个了。日子是她们自己的,当父母的尽到了心,剩下的路就得她们俩自己走了。” 苗皇后的弟弟苗襄平身居国公之位,妻子苗万氏也颇有些功勋,韩昭仪的父亲是个文官,栾正焕登基后也得了个三品官衔,不说是有多显赫,打听打听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韩昭仪谢了恩,顾不得皇帝还在,便跟苗皇后一起商讨人选,真是看这个也不错,看那个也出挑,一时间挑花了眼,还嘀咕着得找钦天监算算,免得驸马跟女儿相克,婚后生活不顺,闹起矛盾来。 苗皇后也说:“娇娇那个脾气,实在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我想着找个出身武家的跟她秉性相投,又怕两个人性子都急躁,到时候再打起来。” “他敢!”高祖大马金刀的坐在一边,眉毛冷冷一挑:“朕都想好了,公主出嫁的时候给三百府兵,女官也从宫里选派,她什么脾气是她自己的事情,咱们做父母的得准备周全,不能叫孩子受委屈啊。” 韩昭仪是个面团脾气,听完有些发愣,迟疑着说:“不好吧,只怕外臣们会觉得公主跋扈……” 高祖斜她一眼,说:“公主叫人按住驸马打,总比驸马按住公主打好吧?” 韩昭仪:“……” 屁股决定脑袋,韩昭仪立马就转了口风:“还是陛下考虑的周到!” 高祖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给苗皇后和韩昭仪去办,两人先后召见了母家女眷,叫在外边打听打听,就怕有什么事情人家瞒着,成婚之后再跌个大跟头。 事情涉及到外甥女和外孙女,两个外家都很尽心,前前后后查了半个月,愣是一点毛病都没挑出来。 苗万氏进宫后便笑道:“可见陛下是用了心的,挑的全都是青年才俊,娘娘还是等三日之后的游猎吧,到时候叫公主自己挑……” 韩昭仪的母亲入宫之后也说:“挨着打听一遍,只觉得都是好的,哪一个都挑不出毛病来。但若说是最好,便是淮安吕氏的二公子吕修贞了,门第清华,风神秀彻。他们吕家的先祖是姜尚,后人被封在吕地,所以才姓吕,真正的千年大家……”言语之间很是推崇。 韩昭仪未出嫁时,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自然听说过吕家的赫赫大名,再思及女儿喜好文墨,不禁颇为心动,只是转念一想,又失落道:“就怕昭阳公主也相中吕修贞,静柔虽是长姐,但却是庶出,只怕不好跟昭阳公主相争的。” “哪有这么巧的?”韩夫人便笑道:“我听说昭阳公主尚武,颇有当今之风,只怕不会对吕家感兴趣。” 韩昭仪心安了些:“这倒也是。” 三日之后出猎之期已到,苗皇后与韩昭仪便一道送了女儿往太极殿去。 两个女孩都知道今日去是做什么的,清河公主有些羞赧,昭阳公主打小胆子就大,脸一点没红,反而笑嘻嘻的安慰姐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好害羞的嘛,你看我一点都不怕!” 高祖轻哼一声:“那是因为你脸皮厚。” 栾娇娇朝他做个鬼脸,拉着栾静柔上了马车。 今日出猎的人不少,皇帝与皇太子一马当先,诸位以军功封爵的公候们随从在后,长安年轻子弟也随之参与,并不只限于参与选婿的那八个人。 象征皇家的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马嘶声与试弓声交织称一片,众人身着骑装,英武之气咄咄,难掩锋芒。 苗皇后早就令人挑好了位置,叫两位公主早早过去等候,又有近臣女官在侧陪着,将八个候选人一一说与她们,并不曾催促着做决定,只说是还有一日的时间,叫她们慢慢挑。 作为父亲,高祖把能做到的都做到了,要是这还能出事,那真就是时也运也了。 到了地方停下扎寨,高祖便与臣子们列作叙话,又吩咐年轻人比试骑射,叫他们各展身手。 国朝新立,英才辈出,高祖挨着看了一遍,只觉个个都是好的,目光扫到一人时,眼睛不禁被闪了一下。 同样都是圆领袍、窄衣袖,那青年却穿出了十分风采,格外的卓尔不凡,人似玉、马似龙,端是英姿勃发,只是面色偏冷,眉眼含锋,看不出什么情绪。 高祖问左右:“那个年轻人是谁?” 侍从看了一眼,便回道:“那是淮安吕氏的二公子,名叫修贞。” 高祖“哦”了一声,眉头皱了一瞬,复又松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比试结束,高祖厚赐诸人,忖度着两个女儿也该看得差不多了,便转向一侧皇太子,询问道:“敢不敢同阿爹一较高下?” 皇太子朗声道:“如何不敢?!” 高祖闻声而笑,又扬声道:“今日行猎,猎物最多之人朕重重有赏!” 侍从早牵了马来,他翻身上去,令皇太子往西,自己往东,大臣们也分别组队,约定好两个时辰之后回返,催马而去。 如此酣畅一日,等到回宫之后,高祖便叫了两个女儿来,询问人选如何,苗皇后与韩昭仪等了一日,可算是有了结果,皇帝面前不敢催促,只眼巴巴的盯着女儿看。 昭阳公主背着手,嘿嘿笑道:“那个郭阳嘉还不错。” 她身边的女官往苗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苗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你背着箭跟他一起去打猎,还跟他赛马?” 昭阳公主振振有词道:“不相处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呢?” 清河公主则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吕公子品貌出众……” 韩昭仪对这个人选很满意。 郭阳嘉是邢国公的侄子,父母早逝,邢国公视如亲生,现下在禁军中任职,高祖是见过的。 身姿挺拔、相貌堂堂,尚主倒也使得。 至于吕修贞么,高祖今日是头一次见,容貌是一顶一的拔尖,只是从面相上来看,稍显冷厉。 他心中有些迟疑,苗皇后却不曾注意到,与韩昭仪低语几句,便笑道:“人选既已经有了,陛下也该准备降旨赐婚了。我想着韩昭仪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又是咱们大公主的生母,现下静柔出嫁,很应该多给几分体面,贤妃的位置还空着,以她的品性,也是当得起的……” 高祖的思绪被她打断,略怔了一下,才道:“都依你便是。” 苗皇后见他神情有异,心头咯噔一下:“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韩昭仪与清河公主略有不安的看了过去。 “那倒也不是,”高祖不好把未知之事说出来,也怕单挑吕修贞的毛病叫韩昭仪和长女多心,便道:“只是觉得郭阳嘉父母早亡,吕修贞稍显冷厉,都不是十全十美。” 苗皇后笑的无奈:“这算什么毛病?陛下也别太吹毛求疵了。” 高祖笑了笑将这茬糊弄过去,又问几个老伙计:“你们觉得怎么样?可行吗?” 嬴政打一开始就不明白这家伙在折腾些什么。 他嫁女儿的时候都是直接赐婚拉倒,门当户对即可,什么打听有没有通房妾侍、叫女儿私下见见相看,毛病也忒多了点。 只是他不喜欢说人是非,现下听高祖问,便言简意赅道:“可。” 刘彻的想法跟嬴政差不多,不耐烦道:“可可可!” 李世民思忖一会儿,也点头道:“人选都是仔细筛选过的,两个孩子又中意,不好再棒打鸳鸯的。” 朱元璋摊手道:“你当爹的把该办的都办了,能防的都防了,这要是还能出事,那就真没办法了。” “唉。”高祖叹一口气,愁眉苦脸道:“我就是心里不安。” 几人不约而同上演皇帝皱眉:“有什么好不安的?” 高祖心累道:“你们的驸马有敢杖毙公主的吗?”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说:“腰斩、车裂、俱五刑了解一下。”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说:“满门抄斩了解一下。”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说:“诛九族了解一下。” “哇,你们都好残忍!” 朱元璋往边上躲了躲,心惊胆战道:“我就是扒扒皮而已,这不过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开始走公主与驸马的剧情_(:3」∠)_ 第 17 章 驸马的人选都是早就筛选出来的,两位公主又亲自瞧了,苗皇后便催着丈夫早日下旨,把婚事给定下。 “倒不是说咱们急着嫁女儿,而是不好迟迟拖着别人。” 她笑着同高祖解释:“静柔十五,娇娇十四,出嫁最早也得等明年,有的是时间准备,但您相看的那些人选当中,可不乏有二十三、四的,人家家里边还急着娶妻呢,咱们这儿不定下,他们家里不敢相看别的人家。” 高祖心里边隐约还有些忧虑,哪里顾得上这些,闻言便皱眉道:“他们有什么好急的,公主挑剩下的人选,身份还往上抬了呢!” 这倒是真的。 谁都知道皇帝此次为两位公主选夫婿的标准有多严苛,层层把关之下,肯定都是好的,即便是落选了,也绝非寻常纨绔子弟可比,日后再出去相看妻室,总也被人高看一眼。 苗皇后听他语气烦躁,眉宇间神色怏怏,心头微微一突,再想起此前丈夫挑过的刺,自以为猜度到了几分,便温声劝道:“郭阳嘉那孩子我也见过,比娇娇大了七岁,很是成熟稳重,吕修贞我虽没见过,但听韩昭仪说,也是很出挑的,凡事太过苛求完美,反倒不好……” 高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太过介怀于那傻叉似的两句话了,叹一口气:“是我有些着相了。” “罢了,”抬手揉一揉额头,他定了心神,道:“我这就令人拟旨赐婚。”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的公主府还差几个月便能完工,选址时也有意挨在一起,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到,好叫姐妹俩串门方便,日后出嫁了也都有个照应。 苗皇后向来与韩昭仪交好,二人儿女关系也亲近,聚在一起商量了几日,等高祖再去探望苗皇后时,苗皇后便笑道:“我跟韩昭仪说了,当初叫静柔和娇娇的公主府挨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她们彼此有个照应,要是再把出嫁的时间错开,反倒少了这一层意思,干脆就把婚期略微往后延长一下,叫她们俩一道出嫁算了。” 高祖饮一口茶,道:“那依你之间,把婚期婚期选在什么时候才好?” 苗皇后早有准备,差人找了月历来,勾画几笔递了过去:“明年十月,如何?具体的日子就叫钦天监去算好了。娇娇是六月的生日,明年十月出嫁,也十六了,静柔比她大一岁,十七了,年纪上正合适。” 高祖自无不应:“行吧,就这么定了。” 现下不过三月,明年十月出嫁,还有足足一年七个月的筹备时间,怎么算也够了。 苗皇后身体不太好,虽是三月,内殿中还燃着暖炉,香气隐约,极为舒适。 夫妻俩相对坐着说了会儿话,就听外边宫人前来回禀,道是太子妃领着小皇孙来给祖父祖母请安了。 高祖一听便笑了,坐直身体道:“请他们进来吧。” 册立皇太子一个月之后,高祖便降旨为皇太子选妃,几经筛选之后挑了英国公之女邓氏为皇太子正妃。 英国公是跟随栾正焕打天下的老臣,彼此都知根知底,邓氏年少失母,很小的时候便跟随父亲东奔西走,期间还得照拂年幼的弟妹,性情不似寻常女子柔弱,反倒有些刚强,苗皇后怜惜她,时常叫她过去说话,同栾安国也算是青梅竹马之谊。 邓氏运气不坏,成婚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十个月后瓜熟蒂落,顺利生下了栾安国的长子,高祖亲自为长孙取名嘉成。 外边帘幕一掀,宫人毕恭毕敬引人入内,太子妃抱着小皇孙进了内殿,问安之后,孩子便被苗皇后接过去,爱怜不已的亲了亲他小手,温柔道:“好像又长大了些。” 太子妃脸上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慈爱:“五个月了。” 小皇孙有了力气,这时候便躺不住了,手脚活泼的动弹一会儿,慢慢坐了起来,虎头虎脑的左右张望着。 苗皇后看着这个肉呼呼的小家伙,真是怎么疼都疼不够,吩咐人把暖炕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挪走,又拍着手笑吟吟的逗他玩儿:“嘉成,看这儿,祖母手里拿的是什么?” 高祖也喜欢嘉成,只是在对于长孙的喜爱之余,还有对于未来天下之主的慎重,伸手去抚了抚他小脑袋,向太子妃嘱咐道:“近来还是有些冷,夜里更凉,吩咐照顾嘉成的人用心些,仔细染了风寒。” 太子妃笑道:“父皇放心,儿臣晓得的。” 高祖颔首,又道:“这是安国的长子,也是你第一个孩子,怜惜儿子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也要知道他不是普通人,生在皇家,又是嫡长孙,一味溺爱不是疼宠,而是害他。” 太子妃听得神情一肃,郑重道:“是,儿臣记住了。” 从苗皇后那儿离开,高祖坐在轿辇之上同几个老伙计商量:“皇孙养在宫里不行啊,老话说慈母多败儿,总是有道理的。朕当年披荆斩棘创建大业,何等艰辛,安国年少时经历过的风波也不少,至于你们几位就更加不必说了,哪个年轻时候少吃苦了?蜜罐子里肯定养不出好皇帝!” 嬴政虽是秦国王室之后,却出生在赵国邯郸,年幼时吃过的苦当真是不计其数,十三岁为秦王,大权却把持在吕不韦手中,还有嫪毐和赵太后……真是想想就一脑门子火。 刘彻略微好些,但也就只是略微而已,年幼时上有窦太后,内宫中有栗姬、废太子刘荣、馆陶公主,外边还有梁王和淮南王虎视眈眈,北方匈奴气焰嚣张,外戚势力强盛,窦太后去世之后还被自己亲妈折腾的欲仙/欲死…… “慈母多败儿,哈哈,慈母多败儿!” 如此笑了两声,他语带嘲讽,对这句话,也对他自己:“哪个成功的皇帝背后没有一个爱作妖的娘呢,始皇,你说是吧?” 嬴政想想自己那个作精转世一样的妈,想想吕不韦和嫪毐,最后再想想那两个被摔死的孽种,皱着眉头,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高祖说:“我就没有,我娘去的早。” 李世民说:“我就没有,我娘去的早。” 朱元璋说:“我也没有,我娘去的也早。” 嬴政:“……” 刘彻:“……” 高祖:“嘻嘻嘻。” 李世民:“嘻嘻嘻。” 朱元璋:“嘻嘻嘻。” 嬴政:“……” 刘彻:“……” 皇帝们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如此笑完了,李世民方才正色道:“元达顾虑的确有道理,想朕当年创业何等艰辛,其后儿孙却……的确该想个法子,好生历练一下后辈们才是。” 朱元璋也道:“允炆当年也是,在宫里边呆久了,听人吹捧奉承,脑袋都僵了,要不然最后也不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几个皇帝如此商讨半日,倒真也有了点眉目,只是现下皇太孙年纪尚幼,倒也不必急于教导,拔苗助长。 为两位公主赐婚的旨意早就降下,婚期之事便不必专程降旨,往礼部和钦天监交代一句,叫他们看着办便是了。 苗皇后此前已经为长子操持过婚事,现下自是轻车熟路,只着意为女儿多添些嫁妆,叫衣食无忧、富贵一生便是了。 韩昭仪却是头一次嫁女儿,忙活的不行,叫娘家人去盯着公主府那边的完工进度,又吩咐宫人把库房里边存的东西都找出来,对着单据一样样对比,看到时候添些什么东西进去才好。 清河公主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去了:“阿娘,我明年十月才出嫁,还有小两年功夫呢,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叫别人看见,不知道会怎么笑话呢!” “这事儿赶早不赶晚呀。” 韩昭仪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下不舍,一把将她搂住,怜惜道:“阿娘就你这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眼见着你出嫁,真是既高兴,又难受,好在吕修贞这个人选不错,家世好,才学也好,更重要的是他称你的意。” 清河公主脸颊一下子红了,羞赧的垂下头,修长脖颈上带着淡淡的粉:“阿娘,你乱说什么呢。” “跟我还用得着遮遮掩掩吗?”韩昭仪觑着她神色,低笑道:“我一看你这模样,就明白你心思了!” 清河公主低着头,眼睫温柔垂下,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其实,我从前见过他的……” 韩昭仪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也好些年了,那时候人在宫外,阿爹还没做皇帝呢。他,他受了伤晕倒在路边,是我将他救起来的。” 清河公主羞于多说,只含糊道:“本来我都快忘了的,只是他眼下有一颗痣,实在醒目,我一见便认出来了。” 韩昭仪便拍着她的手,感慨道:“我的乖乖,这可真是天定的缘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不会出事的,放心吧,我觉得对于一个智商正常、背靠皇家的公主,收拾一个脑壳有病的驸马就跟杀鸡一样容易,甚至都不需要皇帝出手_(:3」∠)_ 第 18 章 两位公主的婚事订下,宫里边忙活,宫外也忙。 郭阳嘉父母早逝,婚事便须得邢国公夫妇帮忙操持,邢国公便同夫人讲:“虽说是尚主,但也不能自己减损志气,拎个包袱就过去了,该准备的都准备着,彩礼更不能少。我二弟夫妻去的早,只留下这一个孩子,阳嘉成婚之后就算是分出去单过了,你别舍不得花钱。” 邢国公夫人应了声,转头就开始操持这事儿。 她娘家嫂嫂过府时瞄了眼彩礼单据,眼珠子半晌没转过弯儿来,打发了仆从下去,急忙道:“我的傻妹妹呀,又不是亲儿子,给他这么多做什么?别忘了你自个儿也有儿有女,现在把家底都给了侄子,难道等你老了他会养你不成?” 邢国公夫人听她叽叽喳喳叫得头疼,白她一眼,没好气道:“养了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他?大郎有的他必然也得有,这会儿临门一脚了再扣扣搜搜,那可真是诚心想把前些年积下来的好儿一股脑都给丢了!” “钱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阳嘉他又不是个没心肝的,我这些年怎么掏心掏肺的对他,将来他就会怎么掏心掏肺的对我,我用不上,这情分就落到我儿女身上了,总是不亏。再说了,他娶的是嫡公主,皇太子的胞妹,两手空空的到了公主府上,这是要打谁的脸?” 她娘家嫂嫂听得涨红了脸,还要再说,邢国公夫人就挥挥手,撵苍蝇似的把人赶走了:“你脑子蠢,想不明白的,把这话告诉我娘,她老人家晓得利害,你做一件事就行,管好自个儿的嘴别出去胡说八道,不然我回娘家告你一状,你看我哥他怎么收拾你你!” 邢国公府这边喜气盈盈的准备着,吕家那儿就差了些,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但总叫人觉得少了点热乎气。 赐婚的圣旨降下之后,吕夫人私底下就跟丈夫抱怨:“早就催着他赶紧成亲,偏他不觉着急,这下可倒好,媳妇没娶回来,倒把儿子搭进去了!” 吕家家主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一旦成了婚,儿子就不姓吕了吗?” 吕夫人便不说话了,沉默半晌,又怏怏道:“韩昭仪只有清河公主一个女儿,也不知道清河公主日后是否会子嗣艰难……” 吕家家主将手头上那本书搁下,烦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是心里不痛快,憋屈的紧。” 吕夫人终于说了心里话:“从前咱们世家联姻,彼此内部通婚,嫁娶都知根知底,门第清华,这下子可倒好,娶了个屠夫的后人进门,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吕家家主想起这两年皇帝对于世家内部的分化和打压,心头亦是一沉,叹息道:“月盈则亏,盛极则衰,王朝尚且会有反复,更别说是世家了。” “成了,”他浅尝辄止,没再说下去:“这话不好,以后都别提了。再说,吕家要是没这个意思,当初何必递名字上去?” 毕竟是亲儿子娶妻,总算是件喜事,娶的又是帝女,吕夫人心里再怎么不痛快,脸上都不敢显露出来,吩咐着准备了些姑娘家喜欢的珠钗首饰,递表给皇后时一并送了去,再等皇家回礼之时,便有人额外多送了一只木盒出来,道是韩昭仪那儿给的回礼。 吕夫人打开看了眼,便见里边是一双玲珑玉璧,另有一对和田玉雕成的镶金如意,都是成双成对的美意,再底下是件青年男子的外袍,尺寸明显是吕修贞的,针脚细密,纹样也好,着实是用了十成心思。 赐婚的旨意降下之后,尚宫局便有人往府上来量体裁衣,宫里知道尺寸也不奇怪。 吕夫人仔细端详一下针脚,便知道这外袍是出自一人之手,没叫第二个人插手,心中颇添了几分矜傲:“公主倒是有心,总共也没多少时间,难为她一针一线赶出来了。” 旁边嬷嬷笑道:“咱们不得进宫,见不到人,只是听说韩昭仪性情敦厚,清河公主也秉性温柔,送东西来的内侍奴婢也见了,大抵是韩昭仪吩咐过,很是谦逊和善,不是个眼高于顶的。” 吕夫人听得心头微动,思绪也随之浮了起来,吩咐人带着那件外袍,亲自往儿子院中去瞧他:“宫里的赏赐下来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只这一件必须得叫你瞧瞧才行。” 吕修贞习剑方归,将手中佩剑搁下,淡淡道:“是什么?” 吕夫人递与他瞧:“清河公主亲自缝制而成,实在是用了心的。” 吕修贞神情微动,接过来打量几眼,颔首道:“公主的确有心。” 吕夫人见他这样不冷不热,心下暗叹:“婚期已经定了,那就必定不得更改,清河公主秉性柔淑,不似昭阳公主那般刁蛮,也还是个良配,修贞,你……” 吕修贞听得不耐,又不欲对母亲生气,只隐忍的皱一下眉,道:“我明白的,阿娘,无需多说了。” 儿大不由娘,很多事情吕夫人也不好强做他的主,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吕修贞眉头皱起,目光静静注视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个点,仿佛是瞧见了当年那个声音又甜又脆的小姑娘。 一只飞鸟自窗外飞离,翅膀擦过窗棂,发出一声轻响,他恍然回神,惘然自语:“你现在在哪里呢……”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永宁五年夏。 婚期逐渐近了,吕夫人也忙碌起来,且她心里边转着一个念头,因而几次与韩昭仪宫里的人打交道,都格外的放软了身段,赏钱大把大把的往外送,对着远在宫中的清河公主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又连连说自己只有两个儿子,却没个女儿,现下既有了儿媳妇,必然是当亲生骨肉一般疼爱的。 韩昭仪只有清河公主一个女儿,唯恐她受委屈,内侍去了吕家来回话时,便听得格外仔细。 “吕夫人十分和善,各方面都很用心,话里话外的牵挂着公主,每每差人送些女儿家喜欢的布料首饰过来,奴婢冷眼瞧着,对亲生女儿也就是这样了……” 韩昭仪心里边念了句“菩萨保佑”,喜不自胜:“驸马人选的顶好的,吕夫人也慈祥,静柔托付到这样的人家去,我这辈子再没什么遗憾了。” 清河公主在边上听着,也是且羞且喜。 这晚吕夫人正点着灯核对这月府里边的账目,冷不防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她眉头皱起,见是自己的陪房,这才将那句训斥的话咽了下去。 没等吕夫人问,陪房自己便急忙忙把话说了:“夫人,二公子从外边带了个姑娘回来!” 吕夫人听得一怔:“什么?” “二公子今日不是说要出门踏青么,不知怎么,竟带了个姑娘回来,那姑娘仿佛是受了些伤,是被二公子抱回来的。” 陪房小心的觑着吕夫人神色,低声说:“二公子是从侧门进来的,天色又黑,想是没被人瞧见,奴婢想着二公子跟公主的婚期近了,不好再生波折,赶忙来问一问您的意思。” 儿子打小就不近女色,这时候突然间带了个姑娘回来,其中必有内情,只是这节骨眼若传出去,怕会横生波折。 吕夫人心口有些发闷,吩咐陪房闭紧嘴巴,自己则起身往儿子院中去一探究竟。 那的确是个年轻姑娘,嫩生生一张小脸儿,眉毛像柳叶弯弯,嘴唇像樱桃娇红,眼睫颤巍巍的垂着,怎么看怎么可怜。 吕夫人粗略打量一眼,眉头便拧了个疙瘩,看一眼坐在床边一脸专注喂那姑娘吃药的儿子,头疼道:“修贞,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那姑娘被吕夫人看得一个哆嗦,下意识抓紧了吕修贞衣袖,眸子里的依赖之情都快漾出来了。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的。” 吕修贞放柔了声音,安抚她一句,看她白着小脸露出来一个笑,这才拍拍她肩膀,起身走了出去。 夜色寂静,木质的长廊两端的悬灯发着幽幽光亮,吕夫人心里边七上八下的,一指内室,寒着脸道:“这怎么回事?那是个什么人?” 吕修贞听出了母亲话中的轻蔑,眉头随之皱起:“阿娘,她叫燕燕,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吕夫人被气笑了:“就她?你打量着我是三岁小儿,好欺负吗?” “没错,就是她。”吕修贞正色道:“当初若不是她,我早就死在山野路边了,哪里会有今日?” 吕夫人听得脸色一变:“当初在崤山山底救你的人便是她?” 吕修贞道:“不错。” “胡说八道!”吕夫人当即便冷笑道:“你那时候伤了眼睛,目不能视,又过了这么多年,如何知道是她?” “我岂是能被轻易糊弄之人?”吕修贞辩解道:“她说出了当日之事,许多细节上的事情都对得上。” 吕夫人见他说的信誓旦旦,脸色略微和缓:“当初你离开时,不是将贴身的玉佩赠与她了吗,她可拿得出来?” 吕修贞唯有苦笑:“阿娘,你且看燕燕现下情状,身上可能存的下值钱器物?时隔多年,硬逼着她拿玉佩出来,岂非强人所难。” 吕夫人眉头皱起,复又松开:“罢了。她既是你的恩人,那也算是吕家的恩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留在你院子里算怎么回事?我找人将她接到我那儿去好生将养,也算是报她昔日恩情了。” 吕修贞急忙道:“不可!” 吕夫人见状,便知他有所隐瞒,严厉了神色,道:“修贞,你同我说实话,她到底是什么人?!” 吕修贞面有难色,挣扎几瞬,猛地跪倒在她面前:“阿娘,燕燕她的确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您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在我们家,她会死的!” 吕夫人被这话惊得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完,她忽然间反应过来,当初那小姑娘救儿子的时候,身边便有仆从跟着,显然是有些家底的,现下却是孤身一人,难掩凄苦,八成是家里犯了事,她自己逃出来的。 吕夫人骇然道:“她是私逃出来的罪奴?” 吕修贞难掩痛苦的点了点头:“阿娘,我不能赶她走,这时候让燕燕离开,不就是要她的命吗?!” 吕夫人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若是被人知道吕家收容私逃在外的犯官之女,你知道会怎样吗?!你自己想要报恩,便将全家人的性命赌上?!” 吕修贞撑地的手掌青筋绷起,咬牙道:“阿娘若要赶燕燕走,便将我也一起赶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吕夫人悔不当初:果然是应该把傻逼儿子跟那女人一起赶走的! 第 19 章 吕夫人听他如此要挟自己,心头怒起,抬手一掌将要打过去,便见他不闪不避,只定定的瞧着自己,满面哀求,一颗慈母心肠转了几转,终究还是软了。 “你这个孽障啊!”她恨声长叹。 吕修贞见她如此,便知道是默许了,大松口气,感激叩头道:“儿子在此谢过阿娘了!” 吕夫人心中愁绪万千,瞟一眼内室中隐约的晕黄灯火,拉着儿子到一边去说话:“她到底是哪一家的女眷?你且细细与我分说,若有个万一,也好遮掩。” 提及此事,吕修贞眉宇间便蒙上了几分阴翳,隐约有些怜悯:“燕燕的父亲便是当初的兴庆伯……” 这名号听起来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吕夫人凝眉细思半晌,方才道:“仿佛也是跟随陛下打天下的老人?” “飞鸟尽,良弓藏,可惜不得善终。” 吕修贞冷冷嗤笑一声,道:“陛下登基第二年,便寻隙夺了兴庆伯的爵位,遣送出京,半年前又借故问罪高家满门,燕燕千辛万苦逃出来,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不知吃了多少苦,若不是遇上我,殊不知是会病死还是饿死在路边……” 吕夫人没闲心听这些废话,只听得高家之事已经过去半年,料想此事已经淡去,收容高燕燕不会酿成什么大祸,这才和缓了神色,嘱咐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留她,这我认了,只是有一点,等她养好了身子,赶紧给送出去,公主马上就要过门了,你留个年轻姑娘在身边,这如何使得!” 吕修贞刚刚得见这朝思暮想之人,如何还记得起婚约在身,听母亲提及此事,便不耐道:“即便是公主,也不能阻止我向救命恩人报恩,若没有燕燕,如何还有今日的我?公主若真是嫁与我为妻,也该视燕燕为恩人才是。” 吕夫人为之一滞,竟无法同他分说,看儿子神情坚毅,便知绝非言语所能打动,想着距离婚期还有几月,且徐徐图之,最后便只警告一句:“你今日能同我下跪,求我留下她,将来若叫公主知道,她容得下,宫中可容得下?你若真是在意高燕燕,也该考虑一下她的将来才是。” 饶是吕修贞已经被突然冒出来的救命恩人乱了心神,此时也不禁烦闷起来。 他知道母亲说的有理。 他要娶的是公主,要面对的岳家是皇室,真要是发生了什么龃龉争执,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只会是燕燕。 他不忍心。 燕燕失了父母家人,已经足够可怜了,若是再因为他而遭受无妄之灾,自己又如何过意的去? 吕修贞被吕夫人叫出去之后,高燕燕便躺不下了,强撑着坐起身来,等待自己将来命运的宣判。 门帘自外掀开,眼前光影一闪,玉树临风的吕修贞出现在她面前,俊朗的眉头皱起一点弧度,神情中难掩沉重,就好像是肩膀上忽然间压了一座山似的,高燕燕的精气神随之也垮了一半。 “吕公子,你也要赶我走吗?”赶在吕修贞开口之前,高燕燕凄声开口。 因为方才躺倒的动作,她发丝略有些乱,一张清丽脱俗的瓜子脸微微抬着,下巴尖瘦的可怜。 吕修贞心头一痛,慢慢坐到床边,握住她手,温声道:“燕燕,我是为了你好,你可知道,我马上便要娶妻了……” 高燕燕眉梢一颤,涩声道:“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哪家的小姐,而是,”吕修贞踌躇几瞬,终于道:“而是当今的长女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 栾静柔? 为何偏偏是她?! 高燕燕手指捏紧,眼底神情有一瞬间的狰狞。 从前,她跟栾静柔也是要好过的。 她是庶女,栾静柔也是庶女,她以为她们可以抱团取暖,可后来她发现,自己跟栾静柔是不一样的。 栾静柔的生母虽然懦弱温吞,但是却不会拿女儿当踏脚石争宠,反而一心一意的爱护她。 栾静柔的嫡母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却不会扯着她到跟前立规矩,很是温和慈爱,吃喝用度都想着她。 更重要的是,栾静柔的父亲跟自己的父亲同样都是流匪出身,前者骁勇善战,很快成了一方霸主,而自己的父亲却只能依附在栾正焕麾下,靠昔日的香火情谋了官职,没过多久还因为触犯刑法被削去了爵位…… 七、八岁的时候她们还是亲密伙伴,但是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境遇竟会这般大的不同?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即将带着满身尊荣、风风光光的嫁入清流名门,另一个却是犯官之女,仓皇逃窜如过街老鼠! 还有吕修贞,以为自己是他救命恩人的吕修贞…… 高燕燕忽然涌现出一股冷笑的冲动来,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慢慢捏紧,她故作仓皇,神情惊诧道:“清河公主?怎么会是她?!怎么偏偏……” 仿佛是自觉失言,高燕燕抬手捂住了嘴。 吕修贞见状,不禁狐疑道:“她怎么了?可是清河公主有何不妥?” “真真是孽缘!”高燕燕笑的苦涩:“吕公子,你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的前后情态激起了吕修贞的逆反心与好奇心,几经口舌之后,高燕燕目光凄迷,注视着他道:“吕公子,你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时的场景?” 吕修贞神情一正,握住她手,轻柔道:“我永志不忘。” “那时候我在马车上呆的闷了,便想开窗透一透气,可巧见到有人倒在路边,实在是吓了一跳。正准备去救你,却被同行女伴拦住了,说出门在外不好多管闲事,又不知那人身份,贸然去救了,只怕横生枝节……” 吕修贞回忆起当年自己昏迷前恍惚听见的这段话,再想起那时候几次与自己生出龃龉的尖酸少女,神色霎时间阴沉下去。 高燕燕恍若未见,莞尔一笑如莲花绽放,温柔静好:“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好见死不救的,便下了车,也是因缘际会,当年一道救你的两个人,一个在你面前,一个很快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 吕修贞神情几变,先是彷徨,旋即豁然开朗:“原来是她,居然是她!也是,我糊涂了,令尊原本就是当今身边的旧人,你年幼时与她交好也是理所当然。” 然后他转向高燕燕,正色道:“什么一道救我?我只认你这一个恩人,至于那位清河公主……” 吕修贞冷冷一嗤:“她若是真有善心,便不会说前边那一席话,更不会在我目不能视时几次三番尖酸挑唆,且你与她既是自□□好的情谊,何以当年高家出事,她竟不置一词?可见她心中原就没有情谊二字!” ……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出嫁的日子逐渐近了,宫里边的喜庆意味也愈加浓重。 婚服都是早就赶制好了的,尚宫局的宫人送去了凤仪宫,苗皇后与韩昭仪坐在殿中等待片刻,便见珍珠垂帘一掀,两名近侍女官笑吟吟的出来,回禀道:“二位公主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两个姑娘穿的都是正红色婚服,清河公主温柔静美,昭阳公主明艳热烈,两种风姿,同样动人。 高祖下朝后往凤仪宫来,见到这幕也不禁道:“我家有女初长成,都这么漂亮,阿爹简直舍不得把你们嫁出去了!” 满殿人都笑了,唯有两个即将出嫁的新嫁娘含羞不语,饶是昭阳公主那样活泼耿直的性情,此时此刻也不禁微微红了脸。 两个姑娘往内殿去将婚服换下,高祖也被苗皇后侍奉着往偏殿更换常服,束好腰间玉带之后,他不禁感慨:“真是长大了啊,去年下旨赐婚的时候觉得还早,现在回头去瞧,就是眼前了。” 苗皇后也且笑且叹:“谁说不是呢。” 各自更衣之后回到正殿,高祖欣然落座,向一后一妃道:“再过十日,两个孩子便要出嫁了,公主府已经建成,你们找个时间出宫去瞧瞧,看看有什么什么须得整改添置的,嫁女儿也就这一次,仔细些也是应当的。” 莫说宫妃,即便是皇后,等闲也不得出宫,韩昭仪先前只听说公主府修的不错,却不曾想自己还有机会出去瞧瞧,听罢不禁垂泪,拉着女儿一道起身谢恩。 高祖笑着叫起:“大喜之事,何必如此。” 说完又转向两个女儿,语重心长道:“阿爹是天子,向来政务繁忙,同你们说话的时候都少,更别说如同寻常人家父亲一样陪着出游玩耍,但是阿爹对你们的爱护,并不比寻常人家的父亲少。”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听他说的郑重,忙起身到父亲面前跪下,正色道:“国事要紧,女儿明白的。” 高祖便抚着她们发顶,殷殷嘱咐道:“你们都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静柔性情柔淑,娇娇么,虽然活泼了些,但是行事也自有分寸,到了婆家,不要仗势欺人,但是也不要逆来顺受。阿爹是天子,尚且舍不得叫你们受委屈,难道婆家竟敢压过天家不成?” 说到此处,他眉峰微动,难掩锋芒:“宫里会选派女官往公主府去,既是帮助你们主持公主府中日常事务,也是盯着驸马与驸马家中是否有胆敢不敬公主之人,人选么,便叫皇后去挑吧。阿爹额外再给你们三百府兵,一是看家护院,二是长帝女志气,若是跟驸马起了争执,不必同他吵闹,先叫人按住打一顿再说……” 苗皇后听他说的不像话,在旁边轻咳一声:“陛下,这要是传出去……” “你闭嘴!”高祖斜她一眼,没好气道:“先打了再说,名声顶个屁用!” 苗皇后头疼的停了口,高祖又同两个女儿道:“听阿爹的,没错!公主府里边公主就是最大的主子,驸马敢乱来就吩咐府兵揍他,再不行就进宫来找阿爹,阿爹剁他头!” 第 20 章 这话外人听起来觉得好笑,又有些荒唐,但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听在耳朵里,却是贴心至极,齐齐拜倒,含泪道:“多谢阿爹关怀。” “好啦,”高祖也有些伤感,轻叹口气,温和道:“阿爹就说这些,没别的了。”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跪伏于地,郑重行了大礼。 苗皇后神情含笑,目光温柔,也叮嘱道:“即便嫁出去了,也别忘了娘家,你们的根总归在这儿,时常回来看看。别听那些言官说什么内外之分,宫禁森严的胡话。娇娇,你脾气急,出嫁后记得改改,话说出口之前要在脑子里过几遍才行,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静柔,你性子向来柔淑,我不怕别的,就怕你受委屈,遇上事别憋在心里,多跟身边人说说,娇娇的公主府离你那么近,姐妹俩多走动走动。” 二位公主又向皇后郑重行礼,恭声应道:“是,儿臣记住了。”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事情按部就班的进行即可。 十月十四日,邢国公府与吕家依照本朝礼制,上疏乞婚,高祖曰可。 十月十五日,降旨令昭阳公主出降郭阳嘉,清河公主出降吕修贞,又特加恩旨,晋韩昭仪为贤妃。 十月十九日,昭阳、清河二公主同日出降,满朝金粉,十里红妆,煊赫隆重之至。 苗皇后与韩贤妃这一晚都没怎么睡好,实在是睡不下,故而便早早起身,盯着女儿更换婚服,梳头挽发。 午时末,昭阳公主驸马郭阳嘉拜别邢国公夫妻,清河公主驸马吕修贞拜别父母,祭拜家庙之后,动身入宫。 高祖在太极殿见了两个女婿,免不得一番勉励敲打,两位公主往凤仪宫拜别皇后之后,便往太极殿去,与驸马一道听训,事毕之后便已临近黄昏,夫妻二人一道出宫,往公主府去按制行嘉礼,饮合卺酒,第二日再去同拜舅姑。 婚仪累了一日,又是新婚之夜,第二天昭阳公主便起的晚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见驸马已经起了,床帐掀开一线,借着外边天光,温和瞧她面庞。 栾娇娇捂住脸,闷声道:“你看什么看!” 说完又记起苗皇后嘱咐她说话客气点,就把手挪开,捏着嗓子假模假样的问:“夫君,人家好看吗?” 郭阳嘉背过身去笑,肩膀随之抽动起来。 栾娇娇恼羞成怒,一掀被子捂住他脑袋打:“有什么好笑的!” 夫妻俩嬉闹半天方才起身,动静刚传出去,守在外边儿的仆婢们便进来了,有的去收拾床褥,有的送了洗漱的温水过来,另有女婢送了衣衫袍服过来,侍奉着公主与驸马更衣。 栾娇娇伸着手臂叫婢女帮着穿衣,又同丈夫道:“听说邢国公喜欢烈酒,我提前令人给他备了两坛,伯母那儿么,却不知她喜欢什么,便挑了几匹蜀锦,另有些小儿女喜欢的玩意儿,拿去给弟弟妹妹们玩。” 郭阳嘉听得微笑起来:“公主是新妇,该叫家里给见面礼才是,何必准备这些。” 栾娇娇斜他一眼,道:“彩礼单子我看了,实在太过丰厚,伯父伯母有心了,我想着咱们府里边就两个人,又不愁吃穿,实在受之有愧,过两年等几个弟妹说亲,该厚厚的送份礼过去才是。” 婢女帮她穿了外裳,又半跪下身去替她束腰,郭阳嘉示意她退下,自己弯下腰代劳:“公主贤淑若此,为夫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微末事情,讨一讨公主喜欢了。” 栾娇娇抬着下巴,欣然领受:“礼尚往来,伯父伯母做的这样厚道,我身为天子帝女,岂能小肚鸡肠,被人小觑了去!” 郭阳嘉也不言语,只是在帮她系完腰带之后,含笑在她脸颊上一拧。 昭阳公主这边夫妻相得,清河公主那儿气氛也不坏,只是相较于前者的亲近,多了些疏离与客气。 清早起身之后,清河公主总共也没能跟吕修贞说几句话,多半都是她在说,吕修贞淡淡点头,又或者是“嗯”、“哦”一声。 如此往复几次,清河公主便知道他不喜多言,夫妻二人沉默着用了早膳,启程往吕家去见吕修贞父母。 公主出降,身份不同寻常人家新妇,见了公婆是无需行礼的,即便如此,清河公主想着毕竟是夫君父母,未成婚前,吕夫人便待她甚厚,终究还是屈膝见礼,行了个家常礼节。 吕修贞冷眼旁观,只当她是在邀买人心,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吕夫人忙不迭将清河公主搀扶起来,连声道:“不可如此。” 见面礼都是早就备下的,两边互相送了,便落座寒暄。 吕修贞不耐在此多留,与父亲一道往前厅去说话,清河公主察觉到了新婚丈夫的疏离,难免觉得刺心,目送他挺拔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神情微露怅然。 吕夫人见状,便极亲厚的握住她手,温声道:“修贞他打小就是这个样子,面冷心热,心里有多在乎你,嘴上都是不说的,公主别生他的气。” 清河公主略略宽心了些:“不会的。” 吕夫人又温和问了许多,问她初离宫中是否觉得不适,又问吕家这边的仆婢有没有不顺心的,如若是有,便告知于她,统统打发了出去,最后又令人取了一双玉镯来,亲自戴在她腕上:“这是我当年出嫁时,我母亲赠与我的,通体暖玉雕成,最能温养身子……” 清河公主见婆母这般看重爱护自己,实在动容,起身要谢,手臂便被吕夫人拉住了:“都是自家人,客气些什么?” 这话说完,又落下泪来:“儿子都是想往外飞的,巴不得离你千里远呢,可女儿不一样,真真正正是体贴娘心。我一直就盼着有个女儿,到底也没生出来,好容易有两个儿子,长子外放在外,修贞又被陛下选中尚主,等闲不得回来,好在公主温柔贤淑,这样善体人心,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真比多了个女儿还叫我高兴!” 清河公主听她说的这般掏心掏肺,如何能不感激,笑言道:“您若是不嫌弃,我与驸马得了空便回来看您。” 吕夫人垂泪道:“嫡亲的儿子和儿媳妇,我有什么好嫌弃的?别说是得了空,若是能常住家中,早晚相伴,那才是求之不得呢!” 清河公主心肠软,听吕夫人这样言说,话赶话的到了嘴边,几乎马上就要答应。 这时候她身旁女官恰到好处的笑了一声:“吕夫人,左右离得也不远,公主与驸马可以回来探望您,您也可以往公主府去小住呀,陛下怜惜公主,那府邸宽敞极了,又不是住不开。” 说完,又看向清河公主,笑吟吟道:“公主想往吕家常住,自是一片孝心,但是叫外人一瞧,倒显得昭阳公主没孝心了不是?您跟昭阳公主是姐妹,关系亲近着呢,自然不在乎这个,可若是传扬出去,叫那些个小人知道,不定会说成什么样子呢!” 清河公主顺着吕夫人的话头想下去,只觉得往吕家去住也没什么不好。 一来她与吕夫人相处甚好,彼此都有个伴儿,二来此处毕竟是吕修贞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感情深厚,或许到了这儿之后,他也得以快意些许,对夫妻感情有益,现下听女官如此分说,当即便觉得不妥。 自己与娇娇同时出降,公主府也挨在一起,自己到婆家去住了,娇娇却留在公主府里,叫外人瞧见,这成什么事了? 自己放着公主府不住往吕家去下榻,这是一片孝心,换言之娇娇同夫婿一道住在公主府,岂不就成了没有孝心? 本来理所应当的事情,或许就会叫人多想,郭阳嘉兴许也会觉得娇娇不够体贴,非要拉着他住在公主府中。 再想的深一点,她作为长姐开了这么个头儿,以后妹妹们出嫁该怎么办? 住在公主府里,倒显得不如姐姐有孝心、善识大体;不住在公主府里,若是在夫家受了委屈,她怎么对得起妹妹们?! 阿爹是开国之君,她是大安朝的第一位长公主,若是就此开了个坏头儿,害了妹妹们和后世皇女,岂不是莫大罪过! 清河公主想到此处,不觉后背生汗,感激的看一眼那女官,向吕夫人道:“杜女官所说,当真是老成持重之言。” 她并不觉得吕夫人所说是包藏祸心,只当是一个母亲的慈爱之情,依依的拉住吕夫人手,温和道:“母亲若是有了空暇,便往公主府去小住,常住也使得的,左右我长日无事,很愿意跟您说说话,一道出去走走。” 吕夫人话里话外的刻意引导着清河公主,眼见着就能如愿了,却不想竟被一个女官三言两语将事情搅和了。 她心下不悦,脸上却不显露分毫,只连声道:“我糊涂了,只想着多见见修贞和公主,觉得一家人在一起热闹,险些铸成大错,当真是……” 清河公主本就没将此事往复杂处想,再见吕夫人如此自责,更加歉疚起来,好言好语的宽慰几句,吕夫人也顺势将话头转开了。 后院里母子二人相谈甚欢,前院里吕修贞眉头紧锁,通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清气。 吕家家主见状,便遣退身边仆从,低声问儿子:“可是同公主相处的不睦?” 吕修贞想着孤身在外戚戚冷冷的高燕燕,再回想起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和通身难掩贵气的清河公主,眉头皱的愈深:“算是吧。” “怎么回事?我看公主模样,不像是个骄横的,”吕家家主道:“这才头一天呢,怎么就不高兴?” 吕修贞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嘴上也忒没个忌讳了!” 吕家家主听得神色一变,训斥了他几句,吕修贞却始终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他无计可施,又怕管的太多叫儿子起了逆反之心,便不再多说,只警告说:“日子是你们夫妻二人的,怎么过是你们的事,只是有一点,三日之后你们须得入宫回话,别叫宫里边抓到把柄,不然陛下怪罪下来,我吃罪不起,你也一样!” 吕修贞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写得我好难啊,因为我真的很难构建出一种逻辑走向,使得驸马有机会说出杖毙公主这样的找死之言 ps:明天入v啦,初期数据很重要,跪求大家支持,暂时不要养肥,谢谢谢谢_(:3」∠)_以及虐渣是一定会虐渣的,公主手撕渣男的那种,在下干别的不行,虐渣特别擅长,百万字爽文就是我的名片【摊手】 pps:本章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第 21 章 午膳是在吕家用的,吕家几房人都在,席间气氛倒还和睦。 清河公主原是想午后回府的,只是见吕修贞与几个堂兄弟说的热络,实在不好扫他的兴,又兼吕夫人殷殷挽留,便留下跟吕家女眷们说话,用了晚膳方才动身回府。 吕修贞晚上喝的不少,动身时脸上便添了醉意,行走不稳,回程时不曾骑马,而是与清河公主一道乘坐马车,刚到公主府门前,便弯腰醉吐不止。 清河公主忙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自己与侍从们一道搀扶着他进去,帮着吕修贞更衣擦身,喂他喝了些清茶漱口后,又有仆婢送了醒酒汤来。 吕修贞醉的不轻,一盏醒酒汤还没入口,便被他撒在了清河公主衣襟上,仆婢们催着清河公主去沐浴更衣,她却不肯,照顾吕修贞喝完醒酒汤,待他沉沉睡下,这才往里间去宽衣沐浴。 她也算是累了一日,清早出门、深夜归府,从早到晚没个停歇,沐浴洗漱之后往床榻上去躺下,注视着身侧丈夫英朗的侧脸,方才微微笑了起来,显露出几分小儿女情态。 小心翼翼的伸手搂住吕修贞手臂,清河公主合眼睡下,半夜自睡梦中惊醒,却见不知何时丈夫已经翻身背对自己而眠,唯有她手臂露在外边,沾染了夜色的凉意。 突如其来的,她心里也有些凉。 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事,第二日清河公主醒的很早,见丈夫尚且睡着,便不曾惊扰,悄悄起身,往外间去梳洗。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吕修贞起身,清河公主便觉出不对来了,往内室去一瞧,便见丈夫已经醒了,手扶在额头上,嘴唇发白,神情中透着不适。 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说完,忙吩咐左右:“驸马身体不适,去传个太医来!” 吕修贞目光定定注视着她,良久方才露出个无甚温度的笑,自责般道:“叫公主劳心了,昨晚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清河公主急道:“这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安心将养才是。” 太医跟昭阳公主身边的方女官几乎是同时来的,前者去给驸马诊脉,方女官向清河公主行礼后道:“我家公主往邢国公府去拜访归府,原是想来探望长姐的,听说您还没回来,只得做罢,嘱咐我说记得来问一问,看您昨天在吕家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您昨晚回得晚,奴婢不敢惊扰,今早才过府来问,正巧就遇上您身边人请了太医过来。” 清河公主听妹妹这样有心,实在感激:“没什么事,就是自家人见了高兴,多留了些时候罢了。驸马昨晚喝的醉了,今早身体便有些不适,你回去之后替我多谢娇娇……” 这时候太医来报,温声道:“驸马并无大恙,只是夜里受凉,风寒入体,吃几服药,将养些时日便好。” 清河公主松一口气,吩咐仆婢好生送了他出去,又同方女官道:“驸马既病着,娇娇这几日便不好过来了,叫她别担心,待驸马康复,我设宴请她和妹夫来吃酒。” 方女官含笑应了。 清河公主又吩咐杜女官:“驸马病着,我昨晚在侧,身感病气,实在不便入宫。明日你们便同昭阳公主一道回去,禀告父皇母后和我阿娘,便说我一切都好,请他们勿要忧心。” 杜女官颔首应了。 昭阳公主听方女官说了事情原委,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这个姐姐向来柔弱好性儿,不禁多问一句:“姐姐那儿一切都好?” 方女官笑道:“都好,内有女官,外有府兵,难道清河公主还能被欺负了去?” 昭阳公主失笑:“这倒也是。” 成婚第三日后,昭阳公主与驸马一道回宫,往苗皇后宫中去拜见父母,又说:“姐夫病着,姐姐不好入宫,叫我跟您二位说一声,她一切都好,无需挂心。” 她既出嫁,便梳了妇人发髻,平添几分成熟稳重,往脸上看,亦是神采奕奕,鲜艳夺目。 苗皇后暗暗点头,又道:“请安这事贵在有心,原本也不必急于一时,等你大姐夫身子好了,你们几个再一同入宫便是。” 公主出嫁三日之后回宫,首先便该往皇后所在的凤仪宫去问安,韩贤妃等待不得,也早早去了,不想驸马染病,竟未曾见到爱女和女婿。 她有些遗憾,只是时机若此,也无计可施,吩咐人回宫去准备些山参之类的补身之物,叫女官离宫时一并带上。 高祖心思远比苗皇后深沉,叫昭阳公主和郭阳嘉到身边来说了会儿话,打量着他们夫妻俩眉宇间的神情,就知道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满意颔首道:“你同你姐姐离得近,素日里多打发个人去瞧一瞧。” 说完,又吩咐内侍监:“去库房里找些滋补身子的药材,你亲自送到静柔府里去,再叫太医令跟着去瞧一瞧驸马,吃了几杯酒便惹了一场病,朕这女婿也忒体弱了些。” 内侍监听得目光闪烁,弯下腰去,恭敬道:“陛下宽心,奴婢会办好的。” 昭阳公主听父亲这般言说,也不曾多想,只假做不平,委屈道:“阿爹也太偏心了,对姐夫这么好,我都要吃醋啦!” 高祖便一指郭阳嘉,笑道:“这倒也简单,只要你舍得,叫人吧驸马丢进外边池子里泡上一个时辰,现在外边水冷,铁打的怕也熬不住,都是女婿,阿爹必不偏心,一样赏赐东西过去!” 苗皇后听得忍俊不禁,郭阳嘉玩笑着作揖,向妻子求饶,昭阳公主红着脸抱住他手臂,气呼呼道:“我可舍不得!算了,便宜还是叫大姐夫占吧!” 高祖哈哈大笑,满殿人俱是忍俊不禁。 内侍监奉命出宫,到清河公主府上去,便见仆婢们面前皆围着面纱,另有人在庭中燃烧驱逐病疾的药草。 因他是带着皇命来的,清河公主亲自出迎,相隔一段距离停下,由衷道:“阿爹如此殷殷关切,我与驸马深感五内,待驸马病愈,便往宫中谢恩。” 内侍监见她神情中略有些憔悴,精神倒是还好,便暗暗点头,再看一眼杜女官,后者会意的笑:“公主一切都好。” 太医令诊脉出来,也道是驸马感染风寒,并无大碍。 内侍监放下心来,回宫去给皇帝复命,恭敬道:“清河公主府上一切都好。” “那就好。”高祖舒一口气,道:“朕情愿是自己多心了。” …… 吕修贞既病着,清河公主便在他身边照顾,左右劝她往别处歇息,她坚决不肯,仆婢们劝不住,也只得从命。 杜女官则悄悄问她:“公主还未同驸马圆房?” 清河公主脸上一红,垂下头,动作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 杜女官暗暗皱眉,见她羞的厉害,便含蓄道:“可是驸马无礼?” “并非如此。”清河公主一张玉面涨得通红,低声道:“驸马不善饮酒,成婚那日且醉且累,见我也乏了,便劝着歇息,第二日往吕家去,又喝的那么醉,再之后……” 她实在是难为情,就此停住,衣袖掩面:“你没同别人说吧?多羞人啊。” “这种事情,怎么好对外说呢。”杜女官宽慰她一句,又道:“只是得尽快了,总拖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清河公主羞的不行:“驸马不提,我怎么说?他近来又病着,我再主动说这事……哎呀!” 杜女官想着驸马还未痊愈,这时候的确不宜催着夫妻俩圆房,便不再催促:“那就等驸马病愈再说。” 清河公主躲过一劫,如释重负的抚着心口,目光依依的望一眼内室,神情中不觉泄露出几分无措与失落。 她是个人,而非是个物件,性情柔淑之余,也分外谨慎细心,近来与心仪的丈夫朝夕相处,自然察觉到他掩藏在平和外表下的冷漠与不耐。 至于成婚之后一直未曾圆房……却不知究竟是天意阻拦,还是他无心于此,故意躲避。 清河公主心下黯然,又不愿轻易表露出来叫身边人知道。 身边人知道,宫里必然会知道,母亲难免会担心,阿爹也会生气,若是再闹大些,那真是没法收场了。 回想起往吕家去那日驸马神情中的欢欣之色,与堂兄弟们把酒言谈时候的慷慨激昂,她觉得丈夫或许是觉得公主府里的日子太过拘谨无趣,因着自己的身份把他给束缚住了,这才如此消极冷漠。 如若他知道二人早有前缘,是否会好些呢? 这念头逐渐浮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清河公主左思右想,终于定了主意,这晚喂吕修贞吃了药,仆婢们退下之后,她腼腆着神色,低声道:“夫君婚后一直郁郁寡欢,可是因为不喜公主府中太过拘束,不似家中亲切?” 吕修贞听得眉头微皱,停顿几瞬,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清河公主温柔一笑,伸手去覆住他手背,轻轻道:“若是如此,倒也不是无法应对,再过段时间,夫君大可以寻个时机外放,届时离了长安,你我便如同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相处,不必像在此处一般,被规矩拘束着。” 吕修贞冷眼去瞧,便见清河公主神情诚挚,桃腮上盈着几分少女羞赧,目光柔和如春风,再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她体贴入微的顾看与照拂,不禁有转瞬心软,略微柔和了语气:“公主如此体谅,倒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清河公主眼睫微垂,期期艾艾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夫妻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夫君可能不记得了,其实,多年前我们便曾见过的……” 吕修贞心头一突,眼底温情迅速淡去:“哦?” 清河公主低着头,不曾见到他脸上冷色,心生感慨,回忆道:“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阿爹还未称帝,只是一方诸侯,我在家里呆的闷了,便往崤山附近游春,在山脚下见到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年……” 吕修贞听她说到此处,几乎要冷笑出声,嘴唇紧抿半晌,方才将溢到嘴边的讥诮咽下,平静道:“后来呢?” “后来我救了他。”清河公主唇角微微弯起:“那时候他目不能视,也不曾透露姓名,我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此后再也不会见到,却不曾想……” 她抬起头来,妙目含情,注视着面前丰神俊朗的丈夫:“却不曾想多年之后,当初救下的少年竟成了我的夫君。” 吕修贞目光一寸寸自清河公主身上扫过,但见云鬓翠翘,肌肤丰润,通身皆是天家贵气,风华难掩,再回想起孤身在外、家破人亡的高燕燕,真觉得面前人如冢中枯骨,恶臭不堪,也无耻至极。 当年救自己的人是她吗? 她怎么能问心无愧的将功劳扣到自己身上,厚颜无耻的来向他表功? 若不是他早就见到了燕燕,听她说起当年旧事,今日只怕就被这毒妇糊弄过去了! 吕修贞心下厌恶之意大起,脸上却不显露,只放轻了声音,故作惊喜:“当初在崤山山脚下救我的小姑娘竟是公主?这当真是……” 说到此处,他目光迟疑,伪装出思忖的样子,踌躇道:“我记得临别之时,曾经将身上玉佩赠与那小姑娘……” 那时候栾正焕虽还未称帝,却也是一方诸侯,显赫不凡,苗皇后又非那种刻薄吝啬的主母,再有韩贤妃娘家贴补,清河公主自是锦衣玉食,通身富贵,压衣的玉佩没有三百也有九十,哪里会在意那一枚? 且她那时候年纪又小,不通情爱,根本不会刻意收藏起来,随便往腰间一系,下次替换的时候仆婢们自然而然的搁进装玉佩的盒子里,早不知道哪块儿是哪块儿了。 更不必说玉佩这东西系在腰上,难免有所磨损,样式久了、成色有损,说不定早就被束之高阁。 现下清河公主听他提起,不禁窘然:“我那时候年纪尚小,不谙男女之情,虽将玉佩收下,却不曾妥帖收起,而是同其余那些一般佩戴身上,这些年过去,早就辨认不出当初那一枚了,若非那日选婿见到,我怕都想不到此事……” 也就是找不到了? 这可真是巧了! 吕修贞心中讥诮之意更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假做思绪模糊,迟疑着道:“我记得当时你仿佛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小姑娘与你同行……” 清河公主既记得当初救吕修贞之事,自然不会忘记同行之人高燕燕,只是那时候高燕燕便不欲她多事救人,之后也屡屡抱怨,与吕修贞相处不睦,几次闹起口角来,现在再提起旧事时,她便刻意按下,不曾多提。 这会儿听吕修贞主动提起,她方才道:“夫君还记得燕燕吗?她父亲在我阿爹麾下为将,那时候她也与我相交,遇上你那一日,便是我与她一道出门。彼时大家都还年少,过去的事情,夫君便不要再计较了。” 哈,推得可真是干净,什么错都是燕燕的,独她一人明珠皎洁,没半点错处。 吕修贞看着她那副端庄温柔的面孔,抑制着作呕的冲动,假意道:“都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公主既与高家姑娘亲近,以后也可时常请她过府小聚,毕竟是当年旧人,我也很想再见一见她,聚在一起说说话呢。” 清河公主秀眉微蹙,摇头道:“怕是聚不起来了。” 吕修贞心下冷笑,脸上只疑惑道:“这是为何?难道高家姑娘远嫁他方去了?” “那却也不是。”清河公主迟疑几瞬,终于道:“阿爹登基前两年,我同燕燕往来的便少了。阿爹登基之后,燕燕的父亲兴庆伯枉法,被阿爹削去了爵位,没过多久大理寺又查出他另涉别案,阿爹问罪高家满门……” 她脸上显露出几分悯色,不曾再说下去。 吕修贞看她这副虚伪的假慈悲神情,当真是倒尽了胃口,嘴角扯动一下,道:“公主既与高家姑娘是打小的情分,当年怎么眼见着兴庆伯被诛杀、高氏一族被问罪?” 清河公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楞几瞬,愕然道:“兴庆伯被去爵,是因触犯国法,如若不彰显法度,以正风纪,阿爹何以立国,又何以抚慰天下百姓,平息人心?且我不过女流之辈,身处宫中,不得干政,又怎么能影响阿爹施政?” 吕修贞被她问住,心头一梗,脸色淡漠下来:“即便如此,公主也大可以庇护一下高家姑娘吧,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怎么忍心看着她家破人亡?” 清河公主听得莫名,站起身来,变色道:“驸马是在哪里听了胡话,竟会这般同我言说?我与燕燕曾经是有些交情,但是后来也的确是断掉了,之后几年不曾来往。宫中内外门禁森严,高家被问罪一事过了半年,我才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又如何能庇护高家免于家破人亡?且兴庆伯杀良冒功,罪过深重,被害者竟有数百人之多,别说这等大罪我庇护不得,即便庇护得了,我也决计不会伸手!” 她这般慷慨陈词,直叫吕修贞面上似遭火烧,热热的烫人,无言半晌,方才仓皇间柔和了语气,埋怨道:“陛下称帝之后,尚且不忘与苗皇后结发之情,你可倒好,成了公主之后,便不与昔日的手帕交往来了。” 清河公主听他说了先前那些话,心中早生不快,一扫先前温柔殷勤之态,往塌上坐了,冷冷道:“她品行不端,我自然不肯与她来往!” 吕修贞听得眉头一跳:“这又从何说起?” “高家既已倾颓,料想她也境遇不堪,我又何必再说这些个过去了的腌臜事,平白折我的福分?” 清河公主却不应答,侧过脸去看着他,反问道:“倒是驸马,何以竟对高家之事如此感兴趣,又如此不平?你我成婚之后数日,所说的话也不如这片刻之间更多!” 二人成婚数日,吕修贞只觉清河公主温懦柔顺,却不曾想她竟也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夫妻俩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清河公主少见的强势起来,吕修贞神色便柔和下去,略带了几分歉然,道:“我先前听人提起高家之事,心下揣度不安,这才有此一问,若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他以为自己低了头,清河公主必然会就势下坡,不曾想清河公主神色微凛,注视他半晌,难以置信道:“自成婚之后,驸马一直同我若即若离,不甚亲近,难道便是因为此事?” 吕修贞不意她会这样问,僵滞几瞬,不得不点头:“确与此事有关……” 清河公主久久无言,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的冷笑一声:“你心中若有疑虑,成婚当日可以问,成婚之后也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问,何以不发一言,直到我提起此事,方才肯将心中不满宣之于口?动动嘴皮子,劳你问我一句,竟是千难万难?若非我今晚说起此事,你难道要一辈子对我冷眼相向,如此终了余生?!” 吕修贞被她问住了,无言以对,神情讪讪,默不作声。 清河公主见状,不禁自嘲而笑:“你我成婚当日,你推说酒醉身疲,不愿圆房,第二日往吕家去拜见舅姑,又喝的酩酊大醉,之后缠绵病榻数日,我哪一日不是悉心照顾,万般周全?我以为你是不喜公主府中拘束,规矩太甚,甚至想同你一道离京,却不曾想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同我长长久久,做恩爱夫妻,十数日冷面相对,不曾有推心置腹之言,只因为些许腌臜猜疑,便疑我至此!” 说到此处,她不禁语滞,心灰意冷之余,又寒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当日选你为夫,便是以驸马为顶天立地之人,是伟男子、大丈夫,却不曾想你这般小肚鸡肠、狭窄心胸……罢罢罢,只当我是瞎了眼,盲了心,当年也救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六千,缺的四千字补到明天的更新上_(:3」∠)_ ps: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第 22 章 吕修贞活了二十年,向来是世家公子楷模,风光霁月,何曾被人这般指摘怒斥? 他脸上又涨又热,心头恼意渐涌,面红耳赤半晌,方才旧话重提道:“既然如此,我敢问公主,当年因何而与高家姑娘生隙?” 清河公主自袖中取了巾帕,擦拭激愤之下溢出的泪珠,觑他一眼,寒声道:“我既说她品行不端,那便是品行不端,难道我会冤她不成?她猪油蒙了心,为谋富贵,竟借着我的幌子,算计到我哥哥头上,亏得被人撞破,半道截下,否则我焉还有脸面再见嫡母?她那么做的时候,又将我置于何地,可曾想过我与我阿娘事后会如何?这样的朋友,我如何肯再与她相交!” 胡说八道! 吕修贞心道,燕燕怎么会是这种人?! 分明是你诬陷于她! 清河公主却不曾得知面前人心中所思所想,目光怀疑的看着他,道:“吕家与高家无甚交情,你为何会因高燕燕一事而疑心至此?难道你早就知道她便是当年旧人?” 若是承认此事,便意味着他必然见过高燕燕、又或者是当年知晓此事之人,说不定就会牵扯出高燕燕私逃在外一事,对于孤身在外的高燕燕来说,实在是大大不妙。 吕修贞心下警惕,唯恐高燕燕被清河公主给害了,心思一转,当即便否认道:“高家已经被问罪,那之后我又不曾再见过高燕燕,如何会知晓此事?” 清河公主眼底疑色未消,吕修贞便捏造了个谎言出来:“只是我有一好友与她两心相悦,因高家之事心生哀意,又从高燕燕口中得知她年幼时与公主颇有交情,见公主见死不救,故而心生愤愤,我听他提及此事,故而见疑……” 清河公主面带哂笑:“兴庆伯乃是我阿爹的旧臣,朝野上下谁敢冤他?那几件大案板上钉钉,挑不出丝毫错漏,他被去爵斩首绝不冤枉,你那好友若当真心怀正义,便该拍手称快,何必哀之?至于见死不救——好一个见死不救!我若真是救了,同戏文里那些糟践皇家声誉、枉顾法度的跋扈公主有何两样?” 她站起身来,信手提了提臂间披帛,淡淡道:“我观此人绝非善类,驸马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好。” 这所谓的好友纯粹是吕修贞临时编造,那几句话则是他自己想说的,现下听清河公主如此评说,便如两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吕修贞心头生恨,不觉捏紧了拳头,无言半晌,方才勉强扯出个笑来,涩声道:“多谢公主提点。” 清河公主道:“但愿驸马这话是真心的。”说完也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杜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略微吃了一惊。 这时候夜色渐起,更深露重,她解下身上外裳给清河公主披上,关切道:“可是驸马有何不妥?公主出来,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 清河公主站在廊下,便见月光流泻,夜色无边,凉意顺着脚踝慢慢爬上膝盖,也叫她燥热愤怒的心绪慢慢平稳下去。 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 她以为驸马的冷漠与疏离是因为在这儿住不惯,是因他秉性如此、不善表达,她以为自己能焐热他,以为真心能换到真心,到最后却发现是在痴心妄想。 只因为所谓好友的几句话,他便疑心冷待自己至此。 成婚数日,结发之情,他竟不肯发一言相问,宁肯用那样冷漠而无情的态度疏远自己的妻子吗? 如此卑怯刻薄,岂是大丈夫之所为! 事已至此,以后又该如何呢? 回宫去告诉阿爹阿娘,叫他们为自己出气,让所有人都知道清河公主与驸马成婚数日都不曾圆房,夫妻关系冷淡? 还是说成婚不到一月便宣告和离,之后夫妻陌路? 她哪有颜面去开这个口! 杜女官见清河公主神色凄惘,一言不发,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忧色,伸手去抚她手背,更是一片冰凉。 她着实吃了一惊,焦急道:“公主,公主?您怎么不说话呢?”又去摸清河公主额头,觉得隐约发烫,当即便如火烧眉毛一般,忙不迭吩咐人去叫太医来。 清河公主恍恍惚惚的被杜女官搀扶到了塌上,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瞧,便见太医正坐在矮凳上位自己诊脉,床边坐着满脸担忧的昭阳公主。 她眼泪忽然间就出来了,衣袖掩面,低声道:“不是说了不叫你来吗?满屋子病气,仆婢们也是不懂事……” “大姐夫也就算了,你可是我亲姐姐,咱们俩离得这么近,你病了,我哪有不过来瞧瞧的道理?” 昭阳公主笑着去拉姐姐手:“别挡啦,该来不该来的我都已经坐在这儿了。” 清河公主听得动容,放下手去,无奈道:“你呀。” 这时候太医将手收回,恭敬道:“公主没什么大碍,只是近来太过疲乏,又受了些凉,吃些温补的药,歇息几日便是了。” 杜女官领着他往偏室去写药方,昭阳公主视线环视一周,却忍不住嘀咕:“得叫钦天监再帮着算算才行,看这地方是不是风水不好,才搬过来多久啊,一个接一个的生病,先是大姐夫,然后是你……” 这是人在作祟,又关风水什么事? 清河公主心中自嘲,又不愿为此多事,便劝阻她说:“也只是凑巧了而已,找钦天监做什么,兴师动众的反倒不好。” 昭阳公主忍不住叹一口气:“行吧,那就再等一阵看看,只是苦了贤妃娘娘,老早就盼着你跟大姐夫一道进宫呢,好容易大姐夫要好了,现在你又给接上了。” 清河公主听到此处,也是忧心,忙搭住她手臂,叮嘱道:“左右太医也说无甚大碍,将养几日便是,便不要将此事告知宫中了,阿娘又不能出宫来瞧我,知道了也只是徒增担忧而已。” 昭阳公主颔首:“我晓得的。” 姐妹俩在一起说了几句体己话,外边便有仆婢来禀,道是驸马在外等候,不知此时是否方便入内。 昭阳公主总共也就见过吕修贞两回,还都是在成婚前,虽说是男女有别,但自家人倒也不必诸多避讳,下意识往外瞧了一眼,打趣道:“先前大姐夫病着,姐姐殷勤照顾他,现下他既快要好了,也该轮到他来顾看姐姐了,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清河公主前不久才跟吕修贞吵了一架,心中郁气未散,听人提起便觉厌烦,她不欲叫妹妹知道这些家丑,便推辞道:“他还没好利索,来这儿做什么?两下里遇见再病起来,那真是没完没了了。替我谢过驸马心意,这几日我们还是先别见了,各自安养为上。” 仆婢应声,往门外去回话。 昭阳公主若有所觉,目送她们离去,脸上笑容微微淡去几分,摆摆手打发了内室中人,方才凑近几分,关切道:“姐姐,驸马待你不好吗?” 清河公主不欲把夫妻之事说与妹妹听,便只含糊过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是不好,就那样吧。” 昭阳公主听得眉毛一竖:“什么叫‘说不上好’?他欺负你了?我看他是皮痒了!”说完就要出门去寻吕修贞晦气。 清河公主听得又是好笑,又是窝心,忙拉住她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拌了几句嘴而已。” 她脸上笑意淡薄,半晌后又道:“大抵这就是夫妻吧,兴许过一段日子以后就好了呢。” 昭阳公主狐疑道:“真不用我去收拾他?” “真要收拾,我自己就收拾了,何须劳动你大驾?先这么过着吧。” 清河公主伸手去揉她脸,玩笑道:“你放心,受了委屈我会说的,你只管在府里边竖着耳朵仔细听,哪一日听见我喊你救命,就点齐人手杀将过来……” 昭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把她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你可别乱摸,我脸上还有脂粉妆容,仔细给弄花了!” 清河公主有些惊奇的“咦”了一声,仔细打量几眼,不禁失笑:“你向来不是嫌这些东西麻烦,不愿过多妆饰的吗?如今怎么愿意了?” 昭阳公主捧着脸,笑盈盈道:“女为悦己者容!” 清河公主听得心头微刺,短暂的疼痛过后,又替她觉得高兴。 拍了拍妹妹的手,她温柔道:“既然与驸马琴瑟和鸣,那就好好过,别辜负良缘一场。” 昭阳公主把那话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妥,姐姐前边说夫妻吵嘴,自己这儿就表现的夫妻和睦,实在是太过伤人心了,目光歉然的看过去,还没开口,嘴唇就被清河公主屈指堵住了:“你我姐妹之间,用不着那些虚礼。” 昭阳公主在这儿待了半个时辰,盯着姐姐吃了药,这才动身离去。 临走前清河公主嘱咐她:“那些话我也就是同你说说,你别往外讲,不是什么大事,无谓闹大。” 昭阳公主承诺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明白事理的。” …… 吕修贞的病还没好利索,清河公主便接上了。 先前是吕修贞故意染病,不想跟清河公主圆房,现在却是清河公主假借生病为由,跟吕修贞分房别居。 未成婚时,清河公主对丈夫尚有希冀,对于婚姻生活有所盼望,再见吕修贞年少英俊,仪表堂堂,自是百般温柔,希望夫妻和睦、恩爱长久,那日与他一通争执之后,却是心灰意冷,再没有俯首做低、以求两情缱绻之意。 公主府是她的,自然没有她躲出去的道理,昭阳公主走后,清河公主便唤了杜女官来,吩咐说:“我既病着,驸马也不大好,这几日便不要见了,叫他挪到偏房去,等我二人病愈之后,再说别的。” 杜女官早先见多了清河公主如何关切照顾驸马,倒不觉得这二人是冷了情,只以为真是为了躲避病气,应声之后,便令人帮驸马收拾了日常衣袍用具,一并挪到偏房去了。 吕修贞见状,却是且羞且怒。 那晚与清河公主争执之时,他被呛的哑口无言,深觉失了颜面,再听清河公主口口声声道是高燕燕言行不检、绝非善类,更有种心头白雪被人玷污的荒唐感。 燕燕绝非善类,难道你便是吗? 为了将当年之事扣在自己身上,好独揽功劳,你有什么谎话是编不出来的? 且天下向来以夫为尊,又哪有如她这般不知恭顺、牙尖嘴利的妻子? 还不是依仗出身来打压自己? 要换成是寻常人家,妻子胆敢这样跋扈的,早就被休回娘家了! 吕修贞憋了一肚子火气,又不敢显露出来,指甲掐着掌心,硬逼着自己低头认错,心中屈辱愤恨之感却是更甚一层。 清河公主离开后不久,便有仆婢匆忙去传太医,不多时,昭阳公主也赶了过来。 吕修贞又不是聋子,自然听得到动静,下意识便觉得清河公主是有意装病把事情闹大,好叫宫中知晓,来寻自己晦气。 他心下忐忑,又惧怕皇威,平复了心绪之后便往门前求见,哪知道清河公主竟不肯见他,三言两语便叫人打发他回去。 于吕修贞而言,这自然又是一桩罪过。 寻常人家里边,哪有丈夫去见妻子还得通传的? 哪有通传之后还见不到,面都不露就把人打发走的? 他心中恼火之情更盛,强忍着回去歇息,岂知没过多久,便有仆婢前来收拾东西,叫他挪到偏房去住,将正房空出来给清河公主养病。 简直欺人太甚! 吕修贞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几乎要冲到清河公主面前与她分说明白,余光瞥见院中的佩刀府兵,脑海中回想一下成婚那日皇帝吩咐,到底还是咬牙忍下,任由仆婢收拾了日用诸物,自己则披衣骑马,愤然往吕家去了。 吕家家主今晚被同僚请去吃酒,吕夫人则还未曾安歇,听人说二公子回来了,自是又惊又喜,等人进门一瞧,才发觉不对劲儿。 自己肚子里爬出去的儿子,她最是了解不过,打发仆婢们出去,便忙不迭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日我打发人去瞧,不是说快大好了吗?难道是病有反复?” 吕修贞心中有万千怒火,十重委屈,这些话在公主府没法说,他只能跟自己亲娘倾诉。 新婚之夜没跟妻子圆房,这事他是不会说的,之后故意染病推拒此事,他自然也不提。 只说清河公主如何跋扈、如何蛮横无理,冒充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在前,露出破绽之后恼羞成怒在后,因着被自己戳破真相大失颜面,立即便开始装病,将自己赶到偏房去了。 吕夫人打一开始就不喜欢这桩婚事,之前打着主意撺掇清河公主往吕家久住又被推辞,心下更添不快,现下听儿子这般言说,又是气恼,又是懊悔:“我早就说你二人并非良配,奈何……” 说到此处,见左右无人,又含恨抱怨:“总归是宫中蛮横,二话不说便将婚事定了下来,自家女儿没人要,硬塞到别家去!”浑然忘了自己与丈夫算计着尚主之后儿孙必定会有恩荫爵位时的嘴脸了。 母子二人相对抱怨几句,扭曲着脸吐了会儿毒水,吕夫人便道:“对你来说,长安可不是个好地方,有个风吹草动的宫里边都会知道,还不如谋个外放。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你也自在些,长公主的驸马,外放怎么也得是一方军政大吏吧?” 眼底精光闪烁几瞬,吕夫人又殷殷道:“再早点添个孩子。陛下这会儿就皇太孙一个孙辈,稀罕着呢,公主虽是庶出女儿,但能跟嫡女同日出降,赏赐待遇几乎不分高低,可见也是很得宠的,不拘生男生女,想来都能得个勋爵。她所出之子到底是姓吕的,岂不也是满门荣耀?” 吕修贞听得心头发苦。 外放一事,清河公主倒是提过,可是现在二人刚刚才吵完,叫他怎么开口? 至于孩子,甚至都没有圆房,哪里来的孩子。 他嘴里就跟吃了个没熟的柿子似的,涩涩的发麻,强撑着敷衍过去,便往后院去探望高燕燕。 吕夫人不敢将儿子收留罪臣之女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也不敢送多少仆婢给高燕燕使唤,这时候内室无人,吕修贞从外边往里瞧,便见高燕燕穿着素衣,身形单薄,正跪坐在灯前做针线。 烛影轻摇,晕黄的光芒照耀在她脸上,有种静美的温情在无声摇曳。 他心绪一柔,放轻动作走进内室,仔细一瞧,才发现高燕燕是在缝制衣裳,看布料颜色和花纹,仿佛是件年轻男子的外袍。 他的影子自上而下跃出,高燕燕有所发觉,惘然回过头去,见来人是他,明眸里霎时间绽放出星河般闪亮光彩:“吕郎?!” 吕修贞看得心头发烫,怒火暂时歇去,柔情万千:“燕燕。” 高燕燕惊喜之后,却是担忧不安:“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病着吗,可是已经大好了?” 说完,又垂泪道:“我心里挂念,却也不得去登门看你,只能在心里为你祈福,帮你做件冬衣。” 吕修贞听得动容,心头情绪激荡,伸臂将她抱住,柔声道:“别说了,燕燕,我明白你的心意!” 高燕燕反手搂住他的腰身,全身心的依偎在他怀里。 如此痴缠腻歪了半日,高燕燕恍若初觉,微红着脸将他推开,羞涩道:“你怎么回来了?公主那儿不要紧么?我在这儿过得很好,你别担心,总是往这边跑,若叫公主知道,告到宫里去,我死是小事,若害了你,我在地下也要于心不安的……” 听她提起清河公主,吕修贞眉头便皱起来,再听高燕燕话中大有不祥之意,便抬手掩住她口:“胡说什么呢。” 她的嘴唇那么软,带着淡淡的温热,气息拂到掌心,他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忙不迭将手收回,匆忙间转了话题,愤愤道:“你有所不知,她今日竟主动同我提起当年之事来!” 高燕燕心脏跳得快了,偷眼打量他神情,知道未曾露馅,便略略安心几分,假做狐疑道:“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知她究竟有多厚颜无耻,”吕修贞提起此事,眉宇间全是讥诮冷色:“打量我不知道当年内情,居然将你的功劳都归到自己头上,话里话外以恩人自居,我当真佩服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高燕燕心头微松,脸上却适时的显露出几分凄惘,怅然道:“公主她大抵也是希望你能跟她好好在一起,夫妻和睦吧。” 吕修贞看着面前善解人意的高燕燕,再回想起清河公主盛气凌人的面庞,心中厌恶之意更盛,轻轻握住面前美人酥手,他柔声道:“燕燕,你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都已经想好了,寻个时机离京外放,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你我大可以做一双神仙眷侣……” 高燕燕听得神情欢愉,目光明亮的看着他,依依道:“果真吗?吕郎,你可不要骗我!” 吕修贞执起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燕燕,相信我,我必然不辜负你。” 想跟燕燕做神仙眷侣,那就必然得离开长安,就跟阿娘说的一样,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宫里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但说到离开长安…… 又一定绕不过清河公主。 吕修贞想到此处,心绪不禁浮躁起来,回想起今晚清河公主说的话,忍不住后悔那时候不曾虚与委蛇敷衍过去,先一起出了京再谋其他。 当时顺势答应,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现下夫妻二人几乎是撕破了脸,再想吃回头草,怕就得费上些功夫了。 目光扫过高燕燕为他缝制了一半的冬衣,吕修贞忽的想起此前清河公主亲自为他缝制的那件衣裳来,那时候二人还未成婚,她便不辞辛苦匆忙赶制出来,想来心中也是中意自己的吧? 既是如此,再放软身段,哄她回心转意,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了燕燕,也为了将来,难道他还不能忍一时之辱吗? 吕修贞既想到此处,便不曾在吕家停留,同高燕燕依依分别,便骑马往清河公主府去。 …… 杜女官不知道公主与驸马起了争执一事,只是见公主因顾看驸马卧病,后者却不打一声招呼就往吕家跑,心下难免不快,正坐在廊下盯着仆婢熬药,便见驸马匆忙赶来,额头尚且带着汗珠,从袖中取了一只木盒递上:“我记得家中还有支百年山参,果然不错,姑姑且送去叫太医瞧瞧,看是否对公主的病症。” 杜女官脸色稍霁:“驸马原是往吕家去取山参的?” “不然呢?”吕修贞反问道:“公主因我而卧病,我不能照顾她左右,只能做些微末小事,希望她玉体早日康复。” “驸马有心了。”杜女官多云转晴,轻轻颔首,含笑道:“只是百年山参便不必了,公主只是一时不适,并非体弱,这东西药力太过,只怕反而承受不住。” 说完,又吩咐人将山参收起:“既是驸马心意拳拳,我便做主收下了,哪日驸马府上若是用得到,只管来取。陛下与娘娘心疼公主,陪嫁里与了好些,只是太医说公主年轻,用不上这个,都堆在库房里吃灰呢。” 吕修贞被这凡尔赛文学家刺了下心,僵硬的挤出来一个笑,说:“那我便放心了。” 他往偏房去歇息,杜女官则往内室去同清河公主说此事:“驸马心里也记挂着您呢。” 清河公主淡淡一哂,不置一词。 此前吕修贞染病时,是清河公主在侧照顾,现下却颠倒了次序,清河公主病着,吕修贞一日三次的到门前问候,十分关怀体贴。 杜女官便同底下人感慨,说:“可见人心都是肉做的,一点都不假,驸马原先看着冷冰冰的,这会儿公主病了,倒是温柔殷勤,可见的确是被公主一片真心所打动。” 清河公主原本就没什么大病,如此将养几日,便告痊愈。 这日晚间她往偏室去沐浴后,便往床榻前闲坐翻书,仆婢们取了柔软的巾帕为她擦拭长发,烛影温柔,一室静好。 吕修贞悄悄从外边进去,两个仆婢正要见礼,他便示意噤声,摆摆手打发她们出去,自己则近前去为清河公主擦拭头发。 两个婢女相视一笑,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清河公主未曾察觉有异,手中书册翻了几页,才发觉不对,回头见是吕修贞,一双秀眉随之蹙起:“你来做什么?” 吕修贞含笑道:“我心中挂念公主,想来看看你。” 清河公主将手中书册搁下,淡淡道:“现在你见到了,可以出去了。” 吕修贞脸上笑意微滞,烛光灯影下,他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俊美:“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吗?” “或许吧。”清河公主不置可否:“我现在并不是很想见你,驸马请回吧。” 吕修贞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很快便松开。 他弯下腰,双手扶住清河公主肩头,靠近她耳侧,柔声道:“我知道公主疑我气我,但你真的是误会我了,新婚那夜我的确是喝多了,之后染病也绝非我所愿,现下我既痊愈,公主也以大好,我们今晚便将洞房花烛夜补上,好吗?” 说完,又低头去亲吻她白皙脖颈。 清河公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手推他面庞:“放开!谁许你动我的?!” 吕修贞被她推开,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恼怒,按住清河公主肩膀,将她压到了床榻上:“你我本就是夫妻,如此也是天经地义,有何不可?公主不必害怕……” 清河公主曾经满怀少女希冀、且羞且喜的盼望过洞房花烛夜,但当她发现自己所钟爱的驸马只是臆想所生的幻影,当初那份少女情怀便已经烟消云散,现在被吕修贞半诱哄、半强迫的按在塌上,心中只有恶心与抗拒,却无半分旖旎希冀。 她的气力不足以与男子抗衡,短暂几次挣扎之后便停了手,冷冷道:“放开我。” 吕修贞心下不耐,察觉她不再挣扎,便温柔了声音哄她:“公主,我会温柔些的……” 回应他的是“啪”的一声脆响。 “作死!” 清河公主一巴掌打歪了他的脸,厉声道:“吕修贞,你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即刻唤人来将你押下杖杀!本公主是君,你是臣,我不允许,谁叫你动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第 23 章 吕修贞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屈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同理性对抗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屈服。 他撑起身来,不敢再强行触碰清河公主,下榻后讪讪道:“是我冒犯了,公主不要生气……” 清河公主起身下榻,整顿过衣衫之后,二话不说,劈手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吕修贞猝不及防,惊怒非常,捂着脸正待说话,外边杜女官听见动静,不禁暗吃一惊,近前几步,出声唤道:“公主?” 清河公主冷冷道:“来人!” 杜女官只听她声音,便知道是生气了,领着人入内去一瞧,便见清河公主与驸马站在床前,公主神情含怒,凛然如霜,驸马脸色也不太好看,捂着脸,目光阴郁。 她心头猛地一跳,见礼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河公主转头去看她,寒声道:“我不是说过这几日不想见驸马吗,谁放他进来的?有人不经我许可便进了我的屋子,你们是打量着我好性儿可以欺负,所以都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吗?!” 杜女官脸色顿变,忙跪下身去,身后仆婢也随之跪了一地。 这事清河公主的确曾吩咐过,只是杜女官以为她是碍于病体,所以才不欲与驸马相见,再见这几日吕修贞殷勤往来,分外小意,又听太医说公主业已大好,故而驸马再来探望时便不曾拦下,不曾想今晚竟出了意外。 她不敢辩解,叩首道:“奴婢有错,还请公主责罚!” 清河公主脸色未见和缓,不曾与她说话,而是转头去看先前为自己擦拭头发的两个婢女,冷然道:“你们也是哑巴了不成,见驸马过来,一声都不吭就出去了,倒是乖觉,我与他究竟谁是你们主子?!” 两个婢女见杜女官都跪地认错,哪里敢出声分辨,跪在地上叩头,请求公主恕罪。 “既知有错,便不可不罚,免得你们都以为我是泥捏的,说的话竟没人放在心上!” 清河公主冷冷道:“杜女官,你是公主府里的掌事女官,管束仆从不当,失我之意,罚半年月银,再打三十记手板,至于你们二人,同样打三十手板,以后再不许入内侍奉!带下去!” 杜女官不曾出声求饶,两个婢女见公主动怒,亦不敢发声,自有人领了那三人下去领罚不提。 杜女官原是苗皇后选出来与清河公主的,向来得清河公主敬重,现下她都被罚了三十手板,可见是气的狠了,却不知是发生了些什么,竟叫公主这般气恼。 其余仆婢心中惴惴,不敢抬头,暗中揣度不已。 吕修贞捂着脸在旁边站了会儿,原先心中接近沸腾的怒火也逐渐冷去,再见底下仆婢颇有胆寒之色,目光扫过自己时更是难掩惊疑,不禁讥诮道:“公主今晚如此,这是要杀鸡儆猴吗?可惜我毕竟是人,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清河公主转过脸去,冷冷的瞧着他。 吕修贞被她看得心生不快,皱了下眉,强忍着没有说话。 清河公主冷笑出声:“吕修贞,你若是不想当大安朝第一位被公主下令刑杖的驸马,那最好就学着管好自己的嘴,你要是管不住,那我来替你管!” 吕修贞没想到她竟这般不留情面,当着底下仆从的面如此训斥自己,心觉受了奇耻大辱,当即便勃然变色:“我是驸马,是公主的丈夫,向来夫妻一体,你我如此有何不妥?公主何以如此咄咄逼人,辱我至此?” 清河公主道:“你是驸马,我是公主,我们的确是夫妻,但你也别忘了,我是君,你是臣,我是你的主子!” 吕修贞被她噎住,面容不禁有一瞬间的扭曲:“你!” 清河公主并不怵他,同样目光冰冷的回望着他。 “怎么,不服气是吗?” 她往旁边座椅上坐了,下颌抬起,凛然道:“驸马还记得这是哪儿吗?需要我吩咐人领你出去,瞧瞧府门前挂的是什么牌匾吗?这是我的公主府,可不是吕家,岂容你在此放肆!” 清河公主的声音并不十分尖锐,内容却似锥子一般尖锐锋利,毫不留情的刺穿了吕修贞心肺,在他本来就薄弱不堪的自尊心上长长的划了一道口子。 尚主尚主,说到底,不就是入赘皇家的女婿吗? 先前清河公主待他温柔小意,唯恐他觉得不自在,从不提那些会让他尴尬的事情,现下二人既翻了脸,自不会再有从前那样的优待,当着下人的面把他的老底给掀开了。 羞恼与愤怒同时涌来,吕修贞几乎站不住脚,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失望与难堪交织在一起,他痛心道:“公主,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你刚成婚的时候,是何等的温柔殷勤,何以现在如此尖锐刻薄,失态至此……” “我尖锐刻薄,失态至此?” 清河公主听得好笑,旋即便冷面道:“你疑心我在前,冷待我在后,今夜又如此欺辱于我,竟还有颜面指责我尖锐刻薄?难道你当我是泥捏的,半分火气都没有,为了一个男人,什么体面尊荣都不要了?吕修贞,你未免把我想的太过下贱了!” 吕修贞心中理亏,又怕清河公主真的发作起来,将此前之事说出,叫仆从们知道,传到宫里去,语滞良久,终于还是服软道:“那也不必如此吧?既是做了夫妻,总归是有缘的,过去的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咱们好好过,这还不行吗?从前是我不对,公主仍旧生气的话,我道个歉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又敛衣近前,向清河公主作揖致歉。 窗外夜风轻吟,寒星湛湛,内室中烛火晕黄,依旧温柔。 清河公主端详那张英俊的面孔半晌,回想起自己满怀少女情愫出嫁时的欢喜,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丝悲哀,叹息似的道:“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你不稀罕,现在你想同我好好过日子,我却也不稀罕了,罢了罢了,人生诸事,哪有能十全十美的?就这样吧……” 她定了定神,正色道:“驸马,以后不经我传召,你不要往正房来。今天是第一次,就算你不知者不罪,我不想将此事闹的人尽皆知,也不想叫我阿娘跟吕家一起颜面扫地,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但你也要记住,这种事绝对没有第二回!” 底下尚有仆婢在此,听清河公主如此言说,饶是跪伏于地,也不禁微有异动。 依着吕修贞的脾气,他真想拂袖而去,只是回想一下此事传扬出去的后果,再想想吕夫人的殷切盼望和高燕燕的将来,不得不按捺住脾气,低头道:“公主,又何必如此?” 清河公主有些疲倦的撑住下颌,合眼道:“不必再说了。” 吕修贞不肯罢休,放低了身段,柔声道:“公主,你我本就是至亲夫妻,又何必分的这样清楚?此前是我有错,擅自揣度公主、有失坦诚,但我这几日不是已经将功补过了吗?近来从早到晚的问候、一日三次的吃食汤药,公主便一点都感觉不到我的诚意,体会不到我对你的好吗?” 清河公主听的蹙眉,睁开双眸,挺直脊梁看他:“你的诚意,还有你对我的好?” 吕修贞深情款款的看着她,风度翩翩的向她一笑:“我都这样放低姿态,向公主赔罪了,你还要生气吗?” 清河公主难掩惊诧的看着他。 吕修贞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固执,目光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清河公主忽然间笑了。 她觉得很滑稽:“吕修贞,你觉得你将功补过了,是吗?” 吕修贞又一次道:“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而且也在用实际行动表达我的歉意,公主还要如何?”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你的实际行动一文不值!” 清河公主对此嗤之以鼻,昂然道:“我天家帝女、金枝玉叶,什么奇珍没见过,什么宝物不曾赏玩过?我父乃是人间帝皇,生母亦是正一品贤妃,自幼承教于皇后,饱读圣贤诗书,难道眼皮子竟这般浅,会为你些许小恩小惠所打动?你算什么东西!” 吕修贞听的脸色猛变,清河公主恍若未见:“吕修贞,我不是街上的乞丐,会受嗟来之食,也不是庭中飞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打发人送几次汤水,早晚问候几句就能之前那一页掀过去?我未出嫁在宫中时,尊长爱我怜我,弟妹尊我敬我,我从来不缺温情关爱,怎么可能被你那一点假惺惺的殷勤打动?你未免太过轻看我清河公主!” 吕修贞还要再说,清河公主却不想再听,一指门外,冷脸道:“我乏了,困倦的很,这里无需你伺候,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ps:明天上夹子,会更得晚,为了补偿大家下章加更三千字,么么~ 评论抽人送五十个红包~ 第 24 章 吕修贞脸色铁青,嘴唇僵硬的颤抖几下,到底没敢再在此处停留,愤愤看了清河公主一眼,便拂袖而去。 底下仆婢们眼见杜女官受了训斥,又见驸马与公主争执一场,心下难免惶惶,此时更是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院子里早就开始行刑,木板打在掌心啪啪作响,寂寥夜色里传入耳中,分外清晰。 清河公主端坐椅上,肃然道:“今日既将话说到了这等地步,我便再多说几句,此处乃是我的清河公主府,而非是他们吕家,你们心头第一位的主子是清河公主,而不是清河公主的驸马。以后未经我传召许可,驸马不得入内,今晚之事我不想过多追究,但若是还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仆婢们叩头应声,这时候外边杜女官几人受刑结束,被侍从们引了进来回话。 清河公主打发了仆婢们出去,目光无神的对着内室中明灯望了半晌,神情难掩疲惫。 她叹一口气,起身往床榻上落座,无力的倚在床头,看也不看杜女官几人:“我是真的乏了,姑姑也歇息去吧。今夜之事于你们而言,倒也是无妄之灾,只是险些酿成大错,不能不罚。叫人备些伤药,再找个大夫来瞧瞧吧。至于月银,过些时日我再寻个由头赏你们便是。” 杜女官原是苗皇后宫中女官,清河公主还未出嫁时便曾有所交际,知晓她脾性柔淑,待下宽仁,今夜见她这般疾言厉色,便晓得必然是出了什么纰漏,现下再见她颇有些心灰意冷之态,不禁心头暗惊,着实放心不下:“驸马究竟是做了什么,竟惹得公主这般恼火?” 见清河公主蹙眉,她忙道:“您什么都不说,奴婢们不知内情,日后行事难免有所疏漏,若再出了今夜之事,该当如何是好?” 清河公主意绪沉沉,实在无力多谈,只是听杜女官问的诚挚,心中着实动容,起身执起她手端详一眼,叹道:“难为你受罚之后,还这样惦记着我……” 说完,又吩咐人取了活血化瘀的伤药来,分一半给另外两个婢女,自己则与杜女官相对落座,亲自为她涂抹。 杜女官赶忙推辞:“公主如此,奴婢实在承受不得……” “好了,都这时候了,还拘泥些虚礼做什么?” 清河公主仔细帮她把药膏涂上,收拾妥当之后,慢慢叹一口气道:“我今夜累得很,不欲多谈,明日吧。” 杜女官见她眉宇间难掩倦色,再回想起前不久那夫妻二人冷眼相对时的场景,隐约猜到了几分,不再追问,起身见礼道:“是。” …… 清河公主自去歇息,吕修贞胸膛里却是烈火熊熊,烧的他五脏发痛,怒气丛生。 他大步回到偏房,迎面便撞上几个吕家亲随,几人正准备朝驸马见礼,目光却在扫过他面颊时僵住,小心翼翼道:“驸马,您……” 吕修贞目光阴鸷:“我怎么了?!” 亲随见状,更不敢说了,含蓄的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示意。 吕修贞明白过来,怒火中烧的到铜镜前一瞧,便见自己腮帮子鼓得老高,脸颊上清晰的印着个巴掌印,五根手指都能看出来。 这一路走回来,不知有多少人瞧见了! 不过也别说路上,在正房那边瞧见的人还少吗?! 吕修贞脸色阴沉的吓人,吩咐仆从去取了冰块敷脸,半晌过去都不见成效,余光扫过外间时,正瞧见亲随眼底一闪即逝的怜悯,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彻底破碎,再也粘不到一起去了。 他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边走。 亲随们吃了一惊,忙追出去:“驸马,都这么晚了,您要往哪儿去?” 吕修贞冷冷道:“我又不是无家可归之人,何必在此寄人篱下,受人白眼?!” 亲自往马厩去牵了马,他翻身上去,径自返回吕家。 杜女官这时候还未歇息,听人说驸马离府,也只是皱一下眉,半晌过去,方才道:“随他去吧,不必多管。” 这时候吕家家主与吕夫人都还未歇息,听人说二公子回来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瞧出了几分疑惑。 吕夫人忍不住嘀咕:“怎么又回来了?” 吕家家主听的诧异:“怎么,他之前回来过?” 吕夫人没回答他,起身往外边去迎儿子入内。 吕家家主坐在屋里,听见她声音不解的问:“大晚上的戴什么帽子啊。”然后便是“啊!”的一声惊呼,难掩震颤。 他心头猛地一跳,刚站起身来,便见入门处人影一闪,吕修贞高大阴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吕夫人心疼的拉着儿子手,一个劲儿的说:“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上药了没有?”又一叠声的吩咐人去准备伤药。 吕家家主这才发现儿子白皙脸颊上鲜明的印着一个巴掌印,五指分明,分外刺眼。 他神情一紧,语气急迫:“这怎么回事?你的脸……” 吕修贞冷冷牵动一下嘴角:“您口中温柔贤淑的儿媳妇打的!” 吕家家主神情顿变,吕夫人则流着眼泪开始抱怨:“我早就说了,天家公主有什么好的?没成婚前装的千好万好,这才多久啊,就暴露本性了!果真是屠夫之后,毫无教养,她生母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通身的小家子气,只是可怜了我儿,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现在却……不说也罢!” 仆婢送了膏药过来,吕夫人抽泣着帮儿子上药,吕家家主神情沉郁,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动起手来了?” 略顿了顿,又道:“你没动手打公主吧?” 吕夫人没好气的白了丈夫一眼。 吕修贞笑的讥诮:“人家是天子帝女、金枝玉叶,我不动手都敢说叫人把我拉下去刑杖,若是动手,还不立时打杀了?” 吕夫人心痛如绞,猛地将药瓶拍在案上,含恨向丈夫道:“你儿子被人打成这样,你问都不问一声,只关心公主有没有受委屈,到底公主是你亲生还是儿子是你亲生?!” 吕家家主瞪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嘴上没个忌讳!” 说完,又正色问吕修贞:“到底是怎么回事?孰是孰非,总得将事情原委讲清楚才好判定。” 高燕燕的事情吕夫人知道,但吕家家主不知道,若让他知晓妻儿背着他收容罪臣之女,只怕第一时间便会把人交出去,害了燕燕性命。 吕修贞不敢提前情,踌躇半晌,方才硬着头皮道:“前几日公主感染风寒,与我别居两处,现下既以大好,今晚我便去寻她,不想她对我异常抵触,不仅不许我近身,反而出手伤我……” 吕夫人大皱其眉,吕家家主也是满心不解:“这是为何?” 吕修贞道:“我又不是她腹中蛔虫,如何知道她在想什么。” 几次三番的事情下来,吕夫人心中早就积累了万千不满:“既是拜过堂的夫妻,又都已经病愈,亲近些又有何不妥?公主果真是被娇惯坏了,出嫁做了别人妻子,还不知如何侍奉丈夫。” 说到此处,她忽的警觉起来,坐直身体,难以置信的看向儿子:“修贞,总不会、总不会你们成婚将近一月,现在都没圆房吧?!” 吕修贞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吕夫人气个倒仰,一口气没喘上来,软软的往椅背上边倒。 吕家家主赶忙将她搀住,帮着顺了会儿气,见她恢复过来,这才按捺住怒气道:“你们真的还没有圆房?” 吕修贞浑身僵硬,勉强点了下头。 吕家家主也变了脸色,嘴唇开合几次,方才含怒道:“这究竟是为何?” 吕修贞将心虚掩下,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吕夫人什么也不说,只拉着儿子手臂垂泪,期间委屈而愤怒的看丈夫几眼,又别过脸去小声抽泣。 吕家家主心乱如麻,目光在妻儿身上依次扫过,沉声道:“你虽是以人臣身份尚主,但公主如此欺辱,却也太过……” 凝神思忖片刻,他眉头皱起,复又松开,最后向妻子道:“我先前虽只见过公主一次,却也觉得她不像是这等妄为之人,其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这样,明日咱们一起往公主府去走一遭,也听听公主的说辞,届时再做计较也不迟。” 他若是去了,照着自己的说辞同清河公主对峙一遍,岂不当场就要露馅? 吕修贞心下大骇,想要劝阻,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这时候便听“啪”的一声碎瓷响传入耳中,吕夫人双眼通红,怒气冲冲道:“吕明敬,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儿子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想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成婚将近一月都没圆房,她明摆着嫌弃你儿子,这你都看不明白?说不定早就背着人有了相好,这才如此行事!” 吕家家主无奈道:“夫人!” “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吕夫人胡乱擦一把眼泪,含恨道:“人家把你儿子打了,备不住还给你儿子带了绿帽子,你还巴巴的凑上去问是不是哪里伺候的不妥当,难道你天生犯贱?!哪有这样的道理!” 吕修贞暗松口气。 吕家家主板起脸来:“越说越不像话了!” “随便你吧,反正我不去,修贞也不去!” 吕夫人站起身来,领着吕修贞出门:“公主嫌弃,我可不嫌,我儿又不是没爹没娘,怎么就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吕家家主皱着眉头目送那母子二人离去,许久之后,方才疲惫的叹一口气。 吕夫人却不管这些,拉着儿子进房,视线扫到他明显肿胀的脸颊,心疼的声音都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指旁边小院,低声道:“不会是跟高氏有关系吧?” “没有,”吕修贞难掩烦躁:“为着之前的事情,我已经放低身段,几次三番的道歉了,可她偏不接受,我又有什么办法?今夜我原是想跟她圆房的,可她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死都不叫我碰她,最后还动了手,当着满厅仆婢的面说没她吩咐,以后不许我过去……” 吕夫人听得匪夷所思:“公主是疯了吗?难道她想这么跟你过一辈子?” 夫妻感情不睦,那清河公主指定不会在皇帝耳边帮丈夫美言,成婚之后一直不圆房,她心心念念的儿孙勋爵肯定也拿不到了,既然如此,搭进去一个儿子尚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吕夫人懊恼至极,咬着牙在内室转了几圈,恨恨道:“她不肯与你圆房,难道是想叫你断子绝孙?哪有这样的道理!干脆就两下里分开,她在公主府里边过她的,你再纳几个妾,自己过自己的。” 说到这儿,她眼睛微微一亮:“前朝不也有这样的旧例吗,公主不曾生育,恩荫便给了驸马庶子,左右都是吕家儿孙,咱们又不吃亏。” 吕修贞回想起成婚那日皇帝的态度,便觉得此事玄乎,但是转念一想他心心念念的燕燕,心绪不禁松动了。 他不稀罕所谓的勋爵恩荫,能跟燕燕做夫妻、天长地久才是真的。 吕夫人看他神情,便知道是愿意的,欣然拍了拍儿子手背,道:“你别管了,此事自有阿娘替你安排。” …… 这一夜清河公主翻来覆去,久久不曾入眠,直到过了午夜时分,方才沉沉睡下。 大抵是因这缘故,第二日便少见的起的晚了。 杜女官满心疑虑,这一晚也没怎么睡好,清晨起身上过药后,便往室外去候着,等待清河公主为她解惑。 仆婢们送了温水巾栉来,侍奉着清河公主梳洗更衣,她瞧着杜女官忧心忡忡又不敢贸然开口的纠结模样,反倒笑了,打发其余人退下,将事情原委讲了。 “……驸马是不是失心疯了?为着所谓朋友的几句妄语,便如此冷待公主,宁肯染病在身,也不愿同公主圆房?” 杜女官听得气怒不已:“若非公主点明当年之事,却不知他会躲避多久,也敌视您多久!” “我当时也生气,过了这几日,反倒也看淡了,”清河公主笑了一下,对镜佩戴耳铛,漫不经心道:“随他去吧。” “难怪您不叫驸马过来,昨夜又……” 杜女官既知前情,再去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驸马如此慢待公主,被公主发觉之后,唯恐事情闹大,这才殷勤表现自己,故而公主病体刚告痊愈,便急于圆房,若非当时被公主喝止,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她赶忙认罪:“奴婢疏忽错漏,这才……” 清河公主拉住她衣袖,摇头道:“既然已经过去,也都罚了,又何必再提?且我也有错,若是能早些告知于你,也不会出现这种事。” 杜女官且叹且愧,再见清河公主对镜梳妆,容颜姣好,青春曼妙,心中五味俱全,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公主,现下如此也便罢了,以后您打算怎么办呢?” 清河公主秀眉微蹙,却不应答,执起眉笔来细细勾画眉黛,半晌之后方才道:“我也不知道。” “若说就这么糊涂过下去,我心里总觉得膈应,昨晚他贴近我的时候,那种气息和温度,我真的,真的想要作呕……可若说是一拍两散,我又觉得担忧不安。” “姑姑,我有些怕。”她转过脸去,同杜女官道:“我怕别人听闻此事之后,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让驸马向我道歉之后就翻篇过去,也怕别人说我小题大做,夫妻之间总是要磨合的,叫我继续同他在一起。旁人也便罢了,我尤其怕我阿娘他们也这样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驸马也道歉悔改了,你还要怎样呢? 夫妻过日子,总是磕磕绊绊的,磨合之后就好了。 旁观者的劝慰总是体贴而充满经验的,但对于亲历者来说,不是这样的。 清河公主叹一口气,又拉住杜女官手臂,依依道:“这事你知道也就罢了,不要同别人讲。驸马有错,但也不是罪该万死,可若说只是小过,我又不能释怀他新婚之夜的冷待和后来的疏离,以及昨晚……若叫阿爹知道,无论劝和劝分,都难免有所不妥。” 她愁眉紧锁,良久之后付以一笑:“我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呢。” 杜女官感怀道:“驸马这样待您,您竟还愿意为他隐瞒。” 清河公主默然良久,终于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且再看看吧,也别把人一竿子打死了。” 如此过了一日,等到傍晚时分,便有外边人来回禀,道是吕大人前来拜访。 清河公主听得微怔,顾及他是尊长,到底起身出迎,又吩咐人备茶:“我记得您是喜欢喝碧螺春的,前不久母后令人送了来,您且尝尝看……” 吕家家主称谢,两人落座寒暄半晌,终于试探着道:“修贞年轻,不经世事,若有冒犯之处,望请公主多加担待。” 清河公主此前只见过他一回,对这位名义上的公公印象颇佳,他今日若与吕修贞一般情状,她自有法子应对,只是见这位长辈神色诚恳,语气和善,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踌躇半日,也只是勉强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吕家家主今日是一个人来的,想着若清河公主真与儿子撕破了脸,又像他所说的那般跋扈,见了自己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进门之后见清河公主亲自来迎,又泡茶款待,倒不像是蛮横之人,再试探着开口称罪,她却不说并无,只是沉默,可见在清河公主心里,儿子只怕真是有什么过错。 吕家家主心头思绪几转,便含蓄道:“昨晚修贞忽然回去,着实叫我吃了一惊,脸上也不好看,我心想必然是他有所冒犯……” 他作为臣子,又是公主的长辈,肯定不好当面提小辈有没有圆房的事情,故而说的含糊。 他尚且如此,清河公主就更不能跟公公说这些了,手指抚着茶盏杯沿半晌,方才轻轻道:“驸马无礼。” 这四个字便值得细细品味了。 吕家家主隐约意会到了几分,又不甚明晰,最后只得道:“既然已经成婚,总不好分居两处……” 清河公主观他言行,若有所思,忽然道:“您不知道吗?” 吕家家主不明所以:“什么?” 清河公主道:“我跟驸马起争执的原因。前几天晚间驸马不是回去了一次吗,那时候您不在府中?” 吕家家主记得昨晚妻子曾提及此事,他问了一句,但也不曾深究,这会儿听清河公主提起,才察觉此中另有内情。 清河公主原以为他是知晓事情原委前来说情的,现下才知道并非如此,作为父亲,见儿子脸上带着巴掌印深夜回家,第二天登门却不急着问罪,而是细细寻其缘由,也实在值得称道了。 若是吕修贞有他父亲三分涵养,新婚之夜便问个清楚明白,又何至于此。 清河公主心下唏嘘,由衷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当中内情,您还是去问驸马吧,我是问心无愧的。” 吕家家主听得变色,赶忙称罪,起身道别,回府后吩咐人把儿子叫去书房,开门见山道:“几日之前你为何返回家中?公主不愿与你圆房,其中是否另有内情?” 吕修贞猝不及防,着实怔了一下,碍于高燕燕,又不敢直言,便道:“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阿爹为何还要再问?” 见父亲神色肃然,他方才不情不愿的开口:“前几日我回来,是因为公主染病,我记得家中还有一支山参,特意取了与她。” 吕家家主怒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阿爹到底想听我说些什么?”吕修贞烦躁道:“您宁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亲生子吗?!” 他忽然笑了,似乎觉得荒唐:“阿娘昨晚有句话问的很是,究竟我是您的孩子,还是公主是您的孩子?您未免也太过不分青红皂白了吧!” 吕家家主不言不语,双目沉沉注视他半晌,肃然道:“修贞,此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娶的是天子之女,而非寻常女子,吕氏一族的亲家是皇族,而非寻常人家。当今天子行事如何,你应也知道,并非我没有怜子之心,只是我并不仅仅是你的父亲,也是吕家的家主,我要对吕家负责,是以不敢冒险。为了吕家,我年轻时并不很中意你母亲,但也娶了她,也是为了吕家,前朝国灭之后,低头向新朝称臣。” 吕修贞听得心脏收紧,暗生歉疚,不觉低下头去。 吕家家主说到此处,不禁触动情肠,流泪道:“先祖将家业交付给我,我要对得起他们,弟妹子侄依附于我,我要庇护顾全他们,吕氏一族近千年的家业,若在我手中毁掉,我死后也要以发覆面,不敢去见先祖们的。今日我将心里话说与你听,也希望你能同我说句实话,事情真的是你所说的那样吗?你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问心无愧吗?” 吕修贞到底不是全无心肝,见父亲如此言辞恳切,也随之落下泪来:“公主,公主做法有所不妥,但我,我也是有错的,倒也不能全都怪她……” 吕家家主默然半晌,终于叹一口气:“回公主府去吧。” 他站起身来,拍拍儿子肩膀,道:“公主既不曾将此事闹大,可见也并非全无转圜余地,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且看你自己如何经营了。” 吕修贞垂首应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所有角色的母亲,我努力赋予原男主一点智商_(:3」∠)_ ps: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第 25 章 吕修贞只在吕家待了一夜,跟父亲谈完话,从书房里出去,便动身返回公主府。 吕夫人心疼儿子,得知此事后向丈夫埋怨道:“你看修贞的脸,过了一宿肿的更厉害了,明晃晃一个巴掌印,可知那时候公主打的有多狠,你这个当爹的不偏心自己儿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把他往火坑里推!” “够了!”吕家家主神情肃然,喝道:“是非曲直,难道你这个事外之人竟比修贞自己还要清楚?他及冠了,也成年了,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吕夫人猝不及防,表情僵怔几瞬,发作道:“你喊什么喊?你嫌弃我了是不是?吕明敬,现在看我娘家势弱,你就开始朝我甩脸子了?!”说完,又呜呜哭了起来。 夜色已深,窗外隐约有寒风呼啸。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夹杂着蜡烛灯芯的噼啪声响。 吕家家主神情疲惫的坐到椅子上,低下头去,便见不知何时起,自己手背上已经蔓延起浅黑色的老年斑点,就像自己脸上一样,也有了或深或浅的纹路。 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跟年轻时候一样呢。 吕夫人还在哭,边哭边骂他没良心,说自己娘家败落了,丈夫也狗眼看人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嘟囔完又开始哭自己命苦,如此云云。 “我祖父享寿六十一岁,父亲五十七岁过世,我又还有多久可以活?” 吕家家主神情悲悯,忽然间流下眼泪来:“修贞的大哥外放在他方,天资庸碌,守成尚且勉强。修贞如此,你又这样,我在时还能勉强支撑,我死之后山穷水尽,你们又当如何?” 吕夫人听他说的伤心,话中大有不祥之意,怔楞几瞬,又捏着帕子恨恨道:“你吓唬谁呢?怎么就山穷水尽了!” 吕家家主没再说话,手扶着书案慢慢站起身来,一个人离开了。 …… 吕修贞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时辰已经晚了,因着昨日那场争执闹剧,他也不曾去清河公主面前,自己往偏房去歇息,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这时候清河公主还未就寝,杜女官得知消息之后,免不得在她耳边提一嘴。 “回来就回来吧,总归是我的驸马,面子上得过得去。” 清河公主散了头发,镜子前坐了会儿,又说:“今日晚了,明天你过去瞧瞧他,也打探一下口风,他要是还想过下去,那就这么糊弄着过吧,等我身子好利索,他脸上也瞧不出什么,便一道入宫去给阿爹阿娘请安,拖了这么些日子,也实在是不像话。” 杜女官恭敬应声:“是。” 吕修贞既已经回来,自然不想再生波折,他毕竟是吕家子弟,父亲也的确是老了,若真是能清河公主闹的不可开交,最后倒霉的也只会是吕家,父母养他二十载,不能为二老增添荣光也就罢了,总不能往他们脸上抹黑。 清河公主与吕修贞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识,人前是妥帖夫妻,人后各过各的,谁也别碍着谁,至于日后如何,那便且走且看吧。 如此过了三天,吕修贞脸上痕迹褪去,清河公主也已大好,二人更换衣袍,递了牌子进宫向帝后请安。 宫中自无不应。 清河公主惦记着韩贤妃,这日起的甚早,梳洗匀面之后叫仆婢们侍奉着更衣,略进了些早膳之后,便听人在外传禀,道是驸马来了。 清河公主略微顿了顿,便令人请他进来。 吕修贞身着宝蓝色常服,腰束革带,面如冠玉,着实风采出众,然而清河公主也只是初时多看了一眼,旋即便挪开视线,用茶漱口,准备出门。 因着是婚后还宫,清河公主今日衣着也颇鲜艳,莹白色的中衣,湘妃色莲花纹宫裙,青鸾暖炉旁边挂着大红色仙鹤披风,两个婢女取下,杜女官亲自帮她披在肩头,系好系带。 她很少穿这样浓烈的颜色,过了大婚那几天之后,往往穿的素净雅致,陡然更换着装,但见雪肤花貌,肌骨润泽,真叫人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吕修贞看得目光微滞,很快回过神来,视线不自在的在室内乱瞟,忽然瞧见不远处小几上摆着本翻开一半的书册,过去瞧了一眼,不禁有些诧异:“公主也喜欢司马先生的赋论吗?” 若换做从前,清河公主只听他说出那个“也”字,便会觉得惺惺相惜,想与夫君探讨一二,现下却无心于此,淡淡应了一声,说:“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吕修贞脸上神情微变,抿了下唇,举步跟了上去。 清河公主乘坐轿辇,吕修贞骑马入宫,层层通传递话,如此到了苗皇后所在的凤仪宫门前。 清河公主下了轿辇,吕修贞早在轿前等候,她神情自若的挽住他手臂,笑容恬静,眸光依依,身上的淡淡香气也在此时袭来。 吕修贞身体随之一僵,如此进了内殿,清河公主将手臂抽出时方才松一口气,只是隐约之间,又有些怅然若失。 公主出嫁之后回宫,必然得先来给皇后请安,韩贤妃久久不见爱女,心中实在挂念,清晨起身用过早膳之后便往凤仪宫去,听人通禀道是公主与驸马来了,一双眼睛便难掩迫切的紧盯着门外瞧,等见了真人,更是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苗皇后笑着劝她:“瞧你,静柔好容易回来了,又开始掉眼泪,孩子看着也该跟着难受了。” 韩贤妃赶忙把眼泪擦了,破涕为笑:“娘娘说的是,臣妾糊涂了。” 苗皇后又去打量清河公主,见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眉宇间蕴着几分笑意,不禁满意颔首:“精气神儿倒是好,瞧着好像还胖了些。” 韩贤妃起身离席,到近前去拉着女儿手细细端详片刻,也欣慰道:“是挺好的。” 再回想起女儿跟驸马一道进殿的时候仿佛还挽着手,就觉得小两口感情不错:“盼了这些日子,如今亲眼见到,总算可以安心了。” 吕修贞这才明白清河公主下轿后的亲近是为了什么。 苗皇后与韩贤妃最惦记的便是清河公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转眼去看吕修贞,细细问了几句话,又是一番劝勉嘱咐。 苗皇后问杜女官:“公主府里边一切可好?不只是本宫记挂,陛下也惦记着他的爱女呢,就怕出嫁之后离了皇宫,有些个不长眼的叫她受委屈。” 吕修贞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杜女官说什么不该说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瞧,就见杜女官规规矩矩的行个礼,说:“都好。府里边有奴婢盯着,又有陛下与的三百府兵,外边昭阳公主离得那么近,能有什么意外?您只管宽心便是。” 吕修贞暗松口气。 苗皇后欣然道:“你是个稳重的,本宫并未所托非人。”说完,又额外有所赏赐。 韩贤妃老早就惦记着女儿了,苗皇后也不多留他们,叫去陪着韩贤妃说说话,用了午膳之后再回去。 韩贤妃谢了恩,领着女儿女婿回到自己宫里说了会儿贴己话,就听外边内侍前来通传,道是圣驾到了,忙起身迎驾。 大安朝休养生息已久,西北戎狄势力蠢蠢欲动,高祖这几日正琢磨着发军征西,每日从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听内侍监说清河公主今日回宫,这才挤出点时间往韩贤妃宫里瞧她。 清河公主一眼便瞧见父亲腮边胡渣冒出来了,脸颊也比她出嫁时瘦削了些,刮胡子这种事不需要皇帝自己做,自有内侍代劳,现下竟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可见政务是真的繁忙。 她亲自端了茶过去,又温声道:“政事永远都是忙不完的,阿爹也不要将自己催的太紧……” 高祖笑,上下打量她几眼,又问:“阿爹身边又不缺人,总不会委屈到,反而是你,出嫁后过的好吗?驸马待你如何?公婆都还好相处吗?” “都很好。”清河公主听得心头暖热,略顿了顿,又道:“公婆通情达理,都很好相处。” 高祖满意颔首,叫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了,韩贤妃知道他忙,赶紧吩咐人摆膳,父女俩边说边吃,约莫过了两刻钟,便有太极殿的内侍来禀,道是廖先生已经在御书房外等候传召。 高祖总共没坐多久便得起身,清河公主起身要送,肩膀却被父亲按住了。 “别起来了,好容易回来一趟,别被阿爹搞得慌慌张张的,朕也只是来见见你,听你说一切都好,便安心了。” 说完,又向吕修贞道:“驸马,好好待朕的女儿,她若是受了委屈,可仔细你的皮!” 吕修贞毫不怀疑这话真假,忙起身称是,高祖会拦女儿,却不拦他,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清河公主在宫中待了大半日,直到日头西沉,方才辞别母亲离宫,待回到公主府,她遣散仆婢们,往梳妆台前坐了,同吕修贞道:“你我如何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自己知道便是了,父母跟前却得瞒住,免得他们忧心。你今日随我回宫遮掩,来日我也与你一道往吕家去,彼此全了面子情便是,就这么过吧。” 吕修贞应了一声,见她对镜卸去钗环,身形单薄,无喜无嗔,倒也有些惹人怜爱,只是再一想她此前是如何尖锐跋扈,如何撒谎冒充自己的救命恩人、百般诋毁燕燕,那点子怜爱好似又随之散去大半。 他心绪有些复杂,难掩踌躇,清河公主若有所觉,回过头去看他,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吕修贞脸色微变,迟疑一会儿,又近前几步,道:“公主,过去的事情,我们还是让它过去吧……” 他伸手去抚清河公主肩头:“我们也不能永远都这么做戏啊。” 清河公主回想起几日前那晚他强行按住自己时的蛮横,心头抵触,立即拨开他手,冷面道:“吕修贞,你作死吗?我说了不经允许不要碰我!” 神情有些嫌恶,隐约掺杂了几分警惕。 吕修贞便如同吃了一颗长虫的杏子似的,满心膈应。 好声好气说话不行,道歉也不行,想他出自名门,嘉名远播,向来是长安贵女们心仪的对象,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嫌弃过? 她现下对自己避之不及,却忘了新婚之时是如何殷勤讨好的了! 燕燕就不会这样对他! 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快,吕修贞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寒着脸拂袖而去。 再次回到吕家,高燕燕仍旧是旧时那样温柔体贴,陡然见到他之后,神情难掩欣喜:“吕郎,你来了?” 吕修贞看她笑靥如花,心头温软:“想我了吗?” 高燕燕含羞推他:“讨厌。哪有你这样问人的?!” 吕修贞见她这等含羞带怯的娇态,心都酥了一半,再想起公主府里冷若冰霜的清河公主,不禁冷笑,将人抱到内室去,低头在高燕燕耳畔亲了一口:“我也想你。” 高燕燕惊呼一声,旋即便搂住他脖颈,埋脸在他怀中。 …… 清河公主知道吕修贞又回吕家去了,却也不甚在意,第二日洗漱用膳之后,便出门往昭阳公主那儿去做客。 她病着的时候,妹妹每天都来瞧她,现下既然好了,也该礼尚往来的。 昭阳公主见了姐姐,也颇欢喜,姐妹俩相对叙话,过了会儿,又悄悄问:“跟驸马怎么样,还行吗?” 清河公主笑着敷衍过去了。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清河公主每月回宫一次,也往吕家去走一遭,不时跟昭阳公主出门赏梅拜佛,也结交了几个贵妇好友,隔三差五的下个帖子请请客,倒也过得快活。 吕修贞私下里与高燕燕有了首尾,却不敢叫清河公主知道,连吕家家主也瞒着,他盘算着还是得离了长安才好跟燕燕双宿双飞,只是想要离开,却也免不得要过清河公主那一关。 因着这缘故,再面对清河公主时,他便收敛起不满与怨愤,十分温柔小意,然而还没等他软化清河公主这颗硬钉子,高燕燕那边就先一步给了一个意外。 她怀孕了。 “吕郎,我该怎么办才好?” 高燕燕满面忧色,饮泣半晌,哽咽道:“我不敢叫别人知道,因为怕连累到你,也不敢同你母亲说,只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算我求求你,看在你我相好一场,我又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放我们母子二人一条生路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吕修贞听罢,不禁厉了神色:“你是我的人,腹中怀的也是我的骨肉,我怎能不在意?别说那样不吉利的话!” 高燕燕扑到他怀里痛哭出声:“可是该怎么办?这孩子即便是生出来了,也没办法给他一个名分,你叫我怎么办?!” 吕修贞心乱如麻,思绪几转,最终坚定了一个念头——离开长安。 只有离开长安,他才能同燕燕双宿双飞,也只有离开长安,远离宫城,他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筹谋。 可是这谈何容易? 高燕燕看他脸色变幻不定,心下忐忑,抽泣着下了一剂猛药:“吕郎,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若是叫公主知道,我哪里还有命在?” 吕修贞怜惜的抱紧她,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定了主意,领着她去寻吕夫人,刚进门便齐齐跪倒在她面前:“还请阿娘救命!” …… 吕夫人听他说完,当即大惊失色。 成婚不过四个月,儿子身边的女人就有了身孕,寻常高门亲家尚且会不高兴,更别说是皇家与公主了。 “修贞,你疯了吗?” 顾不得高燕燕还在侧,吕夫人变色道:“公主那儿都还没动静,怎么能叫妾侍生子?且高氏身份非同寻常,若是泄露出去,你如何讨得了好?!” “不行!”她眼底闪过一抹冷光,断然道:“这孩子决不能留下,至少现在不能留下!” 高燕燕被她摄人眸光看得浑身发抖,吕修贞见状,一把将她护在身后:“阿娘,燕燕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腹中所怀是我的骨肉,您若是要伤她,得先从我身上趟过去才行!” 吕夫人恨铁不成钢:“你这孽障,竟糊涂至此!” 事关高燕燕生死,吕修贞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将高燕燕紧紧护住,自曝已短道:“公主那儿还没动静——我与她成婚四月,至今都没有圆房,怎么会有动静?即便是有了,我也不敢认的!” 吕夫人着实吃了一惊:“还没有圆房?这,这可都四个多月了啊!” 吕修贞冷冷道:“她不愿意,我难道敢强来?若是叫人押下去乱棍打死,阿娘怕也要少个儿子了!” 高燕燕眸光娇柔,眼泪涟涟:“吕郎,公主如此,却是因为什么?” “鬼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吕修贞也知道这婚姻等闲解脱不得,无论是为了仕途还是为了吕家的前程,乃至于他和燕燕的将来,都少不了清河公主的帮助,这几个月以来数次想同清河公主圆房,她却拿腔拿调抵死不肯,刚成婚的时候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现在却成了贞洁烈女了,碰她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他提起此事便觉烦躁,又忍不住从私隐去揣测:“或许她早有相好,故意躲避于我,也未可知。” 吕夫人早就盼着清河公主能诞下一子,既是加强皇家与吕家的联系,也能带个勋爵回来,皇帝这会儿就皇长孙一个孙辈儿,可是稀罕着呢,再得一个外孙,必然也不会薄待了的,现下听儿子说他们夫妻俩到现在都没能圆房,如何能不焦急。 她还记得成婚之前清河公主专程为吕修贞所做的那件外袍,此时不禁道:“公主这气性是不是也太大了?从前她不是很中意你的吗?还一针一线的帮你缝制衣裳……” 吕修贞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心虚,最开始的时候,清河公主待他的确是极好的,可是后来…… 他恼羞成怒,冷哼一声道:“人心易变,我又有什么办法。” 吕夫人惊疑道:“难道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便移情别恋了?” 除了这样,还能怎么解释一个女人不愿叫丈夫触碰自己,跟自己圆房? 吕修贞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没说。 吕夫人越想越觉得这猜测有可能,心里边的小火苗就逐渐起来了,捏着团扇在内室里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将目光落到了高燕燕身上。 高燕燕瑟瑟发抖,泫然欲泣:“夫人……” 吕夫人觑了她一眼,再瞧瞧她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脸色略略好看了点,没跟她说话,而是同吕修贞道:“我往公主府去一趟,也探探她口风,她既不愿与你同房,不想给你生孩子,总不能叫你断子绝孙吧?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吕修贞见她肯出面,着实松一口气,拉着高燕燕向她行礼:“多谢阿娘。” …… 这日清河公主身子有些倦怠,并不曾出门,起身梳洗、用过早膳之后往府中水榭中小坐,却听外边仆从来禀,道是吕夫人登门拜访。 她虽不喜吕修贞,但对于他父母的印象却颇好,叫仆婢搀扶着到水榭外去迎接,杜女官也赶忙吩咐人送了香茶水果待客。 吕夫人向来知她性情柔顺,见她这般殷切招待,便有了三分底气,寒暄片刻之后,便示意清河公主将仆婢退下,道是婆媳之间说几句贴己话。 清河公主自无不应,将仆从们遣到水榭外去,只留下杜女官与两个贴身侍奉惯了的婢女在侧。 吕夫人斟酌一下言辞,低声问:“我仿佛听说,公主直到现在,都不曾与修贞圆房?” 清河公主先是微怔,然后颔首:“确实如此。” 吕夫人脸上便显露出几分为难,顿了顿,道:“既是如此,我再多问一句,公主想什么时候同修贞圆房呢?” 清河公主从旁边果盘里捻起草莓,摘掉顶部的叶子之后,慢慢送入口中:“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不想。” 吕夫人看她垂着眼睫、温温柔柔的样子,心中底气更足,假意踌躇一会儿,做出无计可施的样子,犹豫着道:“修贞不敢强迫公主,吕家自然也不敢,只是也希望公主通情达理,多体谅我们几分……” 清河公主听得不明所以:“哦?” 吕夫人便拉住她的手,神情含笑,温声道:“想来公主贤淑,应该不介意我为修贞房里添个人吧?” 清河公主这才明白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心头发凉,秀眉微蹙,将她手拨开,说:“我当然是介意的。” 吕夫人愣住了:“啊?可是,可是公主……” 清河公主淡淡瞧着她,语气仍旧温煦:“没有什么可是,我说不可以。” 吕夫人撞了个软钉子。 但即便是软钉子,它不也是个钉子吗。 她心下恼火,又不敢跟清河公主撕破脸,抿一下唇,强笑着解释:“公主,并非是吕家跋扈无理,只是修贞都二十多岁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吧?” “为什么不能?” 清河公主反问道:“他没有孩子,我也没有,宫中尚且不急,你急什么?难道吕家的血脉比我皇族栾家的血脉还要尊贵稀罕不成?” 她此时并不疾言厉色,说着拒绝的话,神情也仍旧是温柔的。 吕夫人猝不及防,顿时僵住,半晌过去,方才结结巴巴道:“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公主不愿同驸马圆房啊,总不能您自己不想为修贞生子,也拦着别人不许生吧?” 清河公主听得笑了,说:“我不想跟驸马圆房是真的,但我也没想着另外换几个人试试看能不能跟他们圆房呀。夫人,有件事情您之前可能是不太清楚,现在我可以跟您讲清楚。” 吕夫人强笑道:“愿闻其详。” “我呢,从来都不打算跟别人分享我的驸马,无论我喜欢不喜欢他。未出嫁的时候,母后是这样教导的,我父皇也是这样嘱咐的。” 清河公主定定瞧着她,说:“我不跟他圆房也好,跟他圆房也罢,我能生育也好,不能生育也好,他都不能有别的女人,或者是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吕夫人瞠目结舌:“天下焉有这样的规矩?若是传将出去……” “别处有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不知道,左右父皇母后都是这样教我的,”清河公主道:“您若是觉得不合理,我可以帮您递牌子进宫,请您去跟皇后娘娘说说?” 吕夫人饶是竭力克制,脸上也不禁泄出三分火气:“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这也太过分了,凭什么!” “凭什么吗?” 清河公主莞尔道:“夫人,若是同你说这番话的是大嫂,你会怎么做呢?” 这还用说? 这等悍妒无礼的妇人,她马上就叫儿子休掉她! 吕夫人满脸郁色,寒着脸一言不发。 清河公主道:“您为什么不对我那么做呢?” 吕夫人面颊抽搐一下,脸板的像是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清河公主反倒笑了:“您所畏惧的东西,就是我的凭仗。” 吕夫人脸色铁青。 清河公主则叹道:“我以为您跟吕大人一样通情达理,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夫人还是回去吧,至于纳妾的事情,您想都不要想,即便是戴绿帽子,也是我给他戴,轮不到他给我戴。” 说完,她端茶送客:“当然,我又不能把驸马拴起来,你们有的是时间钻空子,不过我先把丑话说给您听,驸马要是背着我做了什么,那最好就瞒我一辈子,若是被我发现了,那咱们也不妨来闹一场,只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结果,鱼会死,网一定不会破。”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一下公主线结果,是be,驸马被杖毙的那种_(:3」∠)_ ps:这一章提前放出来,明天的更新挪到中午十二点去啦 第 26 章 吕夫人出门前踌躇满志,进公主府时自信爆棚,离开的时候就像是斗败的母鸡,垂头丧气之余,还带着一脑门儿火星子。 高燕燕一直在吕家等着,盼吕夫人回去,又怕吕夫人回去。 高家倒了,外祖家也是小门小户,更别说她现在还有个罪臣之女、在逃官奴的帽子顶着,如若把握不住吕修贞这个机会,那这辈子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至于清河公主…… 好歹也曾经相处过两年,高燕燕最是了解不过,她心肠软,耳根子也软,就是个烂好人,只要过了最开始那个坎儿,必定不会为难自己的。 再则,吕郎不也说了吗,清河公主根本就不喜欢他,成婚四个多月了都没有圆房,反正她也不喜欢,为什么不能让给自己呢? 对于清河公主来说吕修贞可有可无,但对于自己来说,那可是后半生的依靠啊! 吕夫人回去了,满脸郁气、神情冷凝,一看就是打了败仗。 高燕燕一见她脸色就猜到事情必然不顺,正犹豫着要不要近前去扶一把、问几声的时候,吕夫人眼前一花,脚下发软,竟直接软倒在了地上! 高燕燕花容失色,周遭仆妇也吓坏了,匆忙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帮着扎了几针,又叫抚着心口顺了半天气儿,才算是缓和过来。 吕夫人双目无神的躺在床上,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儿来,随手从床边抓起件东西摔了,落地声响起来的时候,她眼泪也跟着掉出来了,胡乱抹了一把,恨恨道:“她算什么东西!若换在十年前,我瞧见都嫌眼脏,一朝得势,竟敢如此狂妄无礼、羞辱于我!” 高燕燕见状,更不敢在内室久留,趁人不注意,悄悄往外边走,正碰见吕修贞回来,忙拉住他,眼波怯怯,含泪道:“夫人已经回来了,仿佛受了很大委屈,刚进门便晕过去了,大夫帮着扎了几针才醒,这时候正在屋里掉眼泪呢,吕郎,我怕,公主是不是容不下我……” 吕修贞忧心忡忡,且烦且燥,紧紧握住她手,承诺道:“燕燕,别怕,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 那边清河公主送走了吕夫人,也是久久无言。 杜女官侍立在侧,察言观色,示意仆婢将吕夫人用过的茶具收走,这才道:“您也别气,就当是认清了一个人。” “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清河公主叹道:“当日见了吕家夫妻,我便觉甚是和蔼,那日吕大人登门拜访,也是君子风度,今日听闻吕夫人登门,还当是来了贵宾,不想竟是恶客。” 新婚才四个月就要给儿子纳妾,别说是娶皇家公主,即便娶得是长安高门贵女,又岂有这般行事的? 未曾圆房是真,可吕夫人怎么不提夫妻二人为何不曾圆房? 如若她知道原因,还敢登门来提纳妾之事,着实欺人太甚,若是不知原因,也只能说实在是个糊涂人。 “吕大人端方君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妻室?” 杜女官失笑:“吕夫人出身博陵侯府,前朝时候也曾煊赫一时,只是这侯爵之位乃是因为出了一位天子外孙得封,家中无甚底蕴,儿女的教养上也略微差了些。” 清河公主“哦”了一声,不禁摇头:“我尤且记得还未出嫁时吕夫人是何等的温慧体贴,几番周全,现下再想,当真恍若隔世。” 杜女官便摇头道:“您此前不也说了吗,知人知面不知心,回头再想,大婚第二日之后您往吕家去拜见舅姑,吕夫人拿话引着您久住吕家,怕也未必是因为与您投缘。” 清河公主听得微怔,又不愿将人往坏处想,当下迟疑道:“不会吧?” 杜女官道:“一个真正的体贴人,会在儿子成婚四个月的时候就张罗着纳妾吗?难道她就断定公主以后都不会同驸马圆房了?依奴婢看,要么是她实在糊涂,不通规矩,要么就是后边有事情催着,知道会讨嫌,也不得不来说这一嘴。” 清河公主神色随之一冷,手中茶盏端起半晌,到了也没喝一杯,“砰”的一声搁在案上,寒声道:“着人去打听打听,看这里边有没有什么猫腻,驸马素日里只在公主府与吕家两处久留,若真是有什么事,也该是出在吕家,小心些,别惊动了旁人。” 杜女官谨慎道:“公主放心,奴婢有分寸的。” 略顿了顿,又道:“倘若咱们猜的事情为真,宫里边要不要透点风声过去?” “透风声进宫做什么?我自己又不是料理不掉,”清河公主轻哼一声,闲闲道:“杀鸡焉用牛刀。” …… 杜女官既领了差事,自不敢怠慢,着人在吕家那儿盯了几天,很快便发觉不对劲儿的地方了。 吕家家主不曾纳妾,膝下唯有二子,俱是吕夫人所出,现下长子外放,妻小不在京中,吕修贞又尚主做了驸马,按理说内宅中并没有怀孕妇人,为何小厨房里会专门熬制安胎药? 总不能是吕夫人老蚌怀珠,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吧? 既发现了几分端倪,再查下去就简单了。 吕家内宅之中人口简单,冷不丁多出个人来,自然扎眼,只是吕夫人知道高燕燕身份有异,不敢张扬,又兼之她是吕修贞没有名分的妾侍,碍于清河公主,更不敢叫人知道。 封口令下的严,侍奉高燕燕的人又少,杜女官着人几番打探,也只是知晓吕夫人院里有个年轻姑娘,安胎药是给她喝的,至于这姑娘是谁,怀的是谁的孩子,那就一无所知了。 清河公主晨起梳妆时听人说了此事,心下便是一阵腻歪。 吕家家主这些年都没纳妾,现下长孙都有了,总不能又老树开花想添几个人侍奉吧? 吕家长子外放在外,正妻有了身孕,不至于不敢声张,若是妾侍,更不会长途跋涉返回长安养胎,那姑娘腹中孩子到底是谁的,真是一清二楚。 她与吕修贞成婚不过四个月而已,想要检测出身孕,起码也得小两个月,成婚头一个月,吕修贞躲着她不愿圆房,甚至不惜染病,等到她发现其中内情、对他心生抵触的时候,他反倒又想圆房了,可她却不想。 仔细算算日子,她那儿拒绝吕修贞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迫不及待跟别的女人有了苟且,每日在公主府里见了她还不忘献殷勤,假惺惺的深情款款。 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东西? 难怪前几日吕夫人登门来试探她口风,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驸马成婚没多久就背着她跟别的女人苟且,驸马之母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把那妾侍养在自己院里…… 好,可真是好! 清河公主面笼寒霜,猛地将手中玉钗拍在案上,轻声细语道:“去准备车架,我要往吕家去走一趟,瞧瞧他们究竟藏了个什么美人,也问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打量我是个死人不成!” 杜女官应了一声,吩咐底下人去安排,再见梳妆台上玉钗断裂成两截,又劝道:“公主仔细手疼。” 昭阳公主原是想过来同姐姐说说话的,哪知还没进门,便见仆从们备了车马在外,看规制是公主所用,便吩咐仆婢去探听一二:“去问问姐姐出门往哪里去,若是寻常访友,一道去也使得。” 杜女官闻讯而来,却不敢贸然将内情告知,几经踌躇,终于无奈道:“这事儿奴婢不好开口,还得叫公主同您说才是。” 昭阳公主心下颇奇,进府去寻姐姐:“这是要往哪儿去?杜女官不肯说,叫我来问你。” 清河公主打小便是个好性人,但是再怎么好性,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敢吭声。 高祖有意无意的纵容着几个女儿,苗皇后也着意教导,她善解人意,但也不会忍气吞声,叫人备车准备往吕家去的时候,心里边就先往这段婚姻上边打了个问号。 这时候听昭阳公主问,她也不遮掩,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讲了。 昭阳公主勃然变色:“吕修贞竟敢如此无礼!” 她撸起袖子就往外走,边走边吩咐女官:“去点二百人跟上,咱们这就往吕家去,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当我们好拿捏呢!” 清河公主原还心有郁气,见状反倒笑了,起身去拉住她,无奈道:“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闹出这事的是妹夫呢。” “他敢!郭阳嘉敢这么干,我扒他的皮!” 昭阳公主柳眉倒竖,回过神来,又极心疼的拉着姐姐手,歉疚道:“也怨我心粗,头次来看你的时候便知晓你夫妻二人不睦,却不曾往深处想,新婚之夜吕修贞竟敢如此冷待姐姐,其后还故意染病躲避……” 说到此处,她怒气冲冲道:“姐姐为他忙里忙外,侍奉汤药,阿爹阿娘也是一个劲儿的往这儿送东西,唯恐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哪有什么对不住他的?他倒好,先是冷落姐姐至此,之后还敢用强,成婚才四个月,小老婆跟孩子都有了,我看他是活够了想找死!” 清河公主忍俊不禁,手里边捻着一枚珍珠耳铛,抬手要往耳畔佩戴,就被昭阳公主给拉住了。 “这有什么好妆扮的?咱们可不是上门赏花喝茶的!” 她吩咐杜女官:“去点二百府兵,到时候直接把吕家给我围起来,苍蝇都不让它飞出去一只,再把吕修贞找过去,俩馒头踩一脚,没一个好饼,那小娘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更是个烂货!”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三点有第二更,七千字,一爽到底! 第 27 章 清河公主坐在绣凳上闷笑出声,昭阳公主气坏了:“你还笑?我都要气死了!” 她腮帮子鼓鼓的看着姐姐:“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但是因为跟他没什么感情,所以气过那一阵儿之后,就觉得还好。” 清河公主将珍珠耳铛佩戴上耳畔,凝神细思一会儿,又笑道:“现下回想,我反倒觉得有些庆幸,亏得没跟他圆房,彼此接触的也不多,若是成婚当日圆了房,现在再得知此事,那才真叫膈应。” 昭阳公主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笑完又凑过去一点,小声问:“姐姐,你还想跟他在一起吗?” 清河公主被她问的微怔,思忖几瞬之后,轻轻摇头。 昭阳公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啦。” …… 真按照昭阳公主的说法,点齐四百府兵往吕家去,那事情只怕就要闹大了。 清河公主自有分寸,没叫昭阳公主从她府里点人,只从自己的府兵当中抽了一百五十人出来,一百个守在外边,剩下五十人随她一道进府。 饶是如此,这阵仗也是不小了。 公主起驾,随从仆婢自然不少,但是带着这么多府兵过来,却还是头一次。 吕家的门房眼见这架势,心里边便有些犯嘀咕,一路小跑往府内去通传,直叫吕夫人的心脏也跟着跳了快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头,问旁边陪房:“有意给我个下马威?” 陪房神色担忧,小声说:“会不会是因为上次您说要给二公子纳妾的事情,惹得公主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 提起此事,吕夫人便是一肚子火,嘴一张就开始往外喷射岩浆:“我说一句她顶十句,天底下有这么放肆的儿媳妇吗?但凡她不是出身皇家,早教人休回去了!再说,纳妾的事情她不是也没答应吗?最后还把我给怼回来了,她凭什么来给我个下马威?!” 陪房只能赔笑,小心翼翼的哄:“谁叫她是公主,您又心胸宽广呢?小年轻不懂事,您多担待着点。” 吕夫人也只能背地里抱怨几句,当面对着清河公主骂街,她是不敢的。 那是皇帝的爱女,出嫁的时候带着三百府兵,要是在她手底下出了什么事,那必然得吃不了兜着走,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当着心腹们的面儿骂了几句泻火,她强撑着出门去迎人,刚走出门口,便见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并行而来,一般年华,两种风姿,青春曼妙,自有一股凛然凤仪,身后跟着数十名手持兵刃的甲士,看得人胆战心惊。 吕夫人收敛了不满之情,和蔼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府上竟一下子来了两名贵客?当真是稀奇。” 说完,又极殷勤的向昭阳公主道:“公主这还是头一次来吕家,千万不要客气,这是您姐姐的婆家,在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 昭阳公主笑了:“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当真了。” “……”吕夫人感觉隐约有点不对,一时之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昭阳公主,只得硬着头皮道:“本来就是真话,当真也没什么奇怪的呀。” 她向清河公主求救:“是吧,公主?” 清河公主面露哂意,没有应声。 昭阳公主却冷下脸来,转身吩咐同行府兵:“十人一队叫婢女领着,在夫人院子里好好找找,眼瞧着那小贼溜进来了,若是不找出来,叫她伤了人可怎么好?手脚都给我放规矩点,若有敢在这儿放肆乱来的,我先要他的脑袋!” 府兵们应声而去,被婢女们领着往内院走,吕夫人大惊失色:“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昭阳公主是个油盐不进的,她只盼着清河公主能帮忙说话,一边示意身边仆婢将人拦下:“府邸内院,哪能随随便便叫人去搜?” 又向清河公主道:“昭阳公主这是怎么了,竟搞出这么大的架势来,叫外人一瞧,还当是家里边怎么了呢。” 清河公主微笑道:“我跟妹妹一路过来,便瞧见有个女贼□□进来,唯恐家里边出事,这才带了人来。安全起见,还是让人好生搜上一搜比较好,我安心,夫人也能高枕无忧。” 说完,也不等吕夫人接茬儿,便询问道:“大哥外放,嫂嫂与他同行,父亲又没有什么妾侍,这会儿您在跟前,料想院子里应也没什么别的女眷,倒也不怕冲撞了,再说,妹妹心细如尘,叫婢女领着进去搜,府兵们又是宫里挑出来的,必然是不敢在此处乱来的。” 吕夫人将这话听在耳朵里,心下便知要糟。 这二人一口一个女贼的说着,又使人去搜自己院子,八成就是冲着高燕燕来的,不定是知道了什么呢! 高燕燕也算是吕修贞没有名分的妾侍,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孩子,这本来就是要命的事情,更别说她乃是官府逃奴,此事一经泄露,吕家也决计讨不了好! 吕夫人心急如焚,天气乍暖还寒的时候,额头上竟冒了汗珠子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便上前一步将人给拦下了:“不可!” 她强撑着不敢露怯:“这毕竟是我的院子,叫一群外男进去搜了,像什么样子?以后我还怎么做人?” 说完,又建议道:“还是叫吕家的女使去搜吧,毕竟只是一个女贼,料想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叫府兵们去找,岂非大材小用?也太抬举她了。” 清河公主神情恬淡,微笑不语,昭阳公主全当她是在放屁,半句都没往耳朵里边进。 吕夫人脸色隐约发青,额头上汗珠子冒的更凶,心脏更是跳的飞快。 她身后嬷嬷倒是机警,昭阳公主刚吩咐人去搜的时候就察觉不对,听两边儿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便猜想是冲着高燕燕来的,借着旁边人身形遮掩,悄悄往内院中去送信,结果腿还没迈过门槛儿呢,就被守卫在两位公主身边的扈从给拦住了。 “公主,这婆子趁人不备偷偷往内院去,行迹实在可疑,不定就是跟那女贼有所勾结,想去通风报信!” 昭阳公主目光不善的看了过去。 那嬷嬷登时变色,忙告饶道:“老奴世代为吕家家仆,岂敢背主?实在是肚子疼得厉害,不敢在诸位贵人面前失礼,这才想着寻个地方解决……” 吕夫人也道:“刘妈妈是我身边的人,最是稳妥可靠,断然不会做出勾结外人谋害主家的事情,还请公主明鉴。” 昭阳公主并不搭理吕夫人,只冷冷觑着刘妈妈,讥诮道:“刚刚才说吕夫人院里闹了贼,你肚子立即就疼起来了?时间上未免也太巧了些。再说,即便你真的是肚子疼的难受,难道整个吕家便只有吕夫人院中有便所,以至于你连撞见贼人都不怕,冒死都要进去一趟?” 刘妈妈讷讷无言,无法辩解。 昭阳公主嘿然不语,清河公主颔首附和:“妹妹说的极是。” 说完,她转目去看吕夫人,温声细语道:“这婆子形迹可疑,暗怀鬼胎,心里边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这等魑魅魍魉,岂能继续留在夫人身边?来人,即刻将她押下,拖出去赏三十板子,我倒很想知道,她肠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主意。” 三十板子下去,成年男人都得被打废,更别说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了。 刘妈妈骇的面如土色,又不敢同清河公主顶嘴,目光求救看向吕夫人。 吕夫人心急如焚,不得不放低身段,向清河公主行礼央求:“这是我身边用惯了的旧人,素日里最是忠心不过,向来勤勤恳恳,绝不会做那些个糊涂事,还请公主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回吧。” 清河公主便笑道:“倒不是我心狠,非得要为难人,而是她赶在这么个时候办这样一件事,由不得我不怀疑,现下查一查她,也是为夫人好。” 说话间的功夫,扈从们已经将刘妈妈拖了下去,吕夫人见软的不行,登时便强硬起来,直起腰杆,寒着脸道:“先是要搜我的内院,这会儿又要责打我身边的嬷嬷,公主,此处毕竟是吕家,您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吕家的主人?!” 她既变了神色,清河公主神色也随之冷凝起来:“吕夫人,此处的确是吕家不假,当你可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吕夫人神情一震,不敢再辩。 清河公主肃了神色,吩咐左右道:“还愣着做什么?进去搜!若有敢拦着的,必然是贼人内应,只管将其擒下,无需迟疑!” 府兵们应声而去,吕家仆从们迟疑着不敢阻拦,外边刘妈妈已经被按倒在地,板子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刘妈妈承受不得,痛呼出声,连声高喊“夫人救我!”。 吕夫人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再理会她,脸上青白不定,想着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尾才好。 高燕燕此时便在吕夫人院中,听得外边似有异声,起初并不在意,再后来听得窗外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心下便生出几分惊疑不定,正要唤外间仆婢来询问几句,就听外边传来婢女们的惊呼声。 “你们是什么人?” “那里边不能进去!” 高燕燕听得惴惴不安,从绣凳上站起身来,便见内室垂帘一掀,走进来个身着宫装的年轻女官,目光凌厉如刀,迅速在她身上打量一圈,道:“你是何人,因何居住此处?” 高燕燕心中已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避而不答,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那女官对此置之不理,转过头去吩咐身后府兵:“应当是找到了,将人扣下,外边侍奉的仆婢也一并拘住,稍后带过去给主子问话。” 府兵齐声应“是”,另有人将外边吕夫人留下的两个仆从押住,高燕燕心知不妙,看一眼半开着的窗户,迅速后退几步,手扶着窗户,动作敏捷的翻了出去。 那女官见状冷笑,并不阻拦,外边府兵们见内室窗户里忽的钻出来个美貌女郎,当即便将人擒住,按在了旁边墙上。 高燕燕挣扎的厉害:“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女眷房中,好大的胆子!”有个府兵不备,竟被她抓破了脸。 那女官迆迆然自内室出来,寒声道:“同她客气什么?卸了她胳膊,再把嘴堵上,没得在这儿大呼小叫,倒叫人心烦!” 她是昭阳公主身边人,说的话自然顶用,府兵们再不迟疑,三两下卸了高燕燕胳膊,找了块抹布把她嘴堵上,押着往前边去。 吕夫人所居住的院落不算小,但也不算太大,府兵们挨着搜了一圈,最终只寻到了一个可疑之人,便是被卸了胳膊堵住嘴、心中愤恨与不安交织的高燕燕。 那女官去向两位公主回话:“是住在小院儿里边的,地方有些偏,里边摆设倒还不俗,可见是用了心的,衣裳料子和首饰也好,梳着妇人头,奴婢叫大夫去诊脉,说是已经作了胎,快三个月了。” 饶是清河公主早有预料,此时也不禁心寒。 仔细算算日子,她刚跟吕修贞摊牌,他就在外边找了女人,满打满算也就是成婚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别说是天家驸马,即便是寻常人家,又哪有敢这么做的? 那女官又道:“奴婢已经令人将伺候她的仆婢扣下,仔细审问过了。她们都是吕夫人安排过去的,那妇人是驸马的侍妾,只是碍于公主身份,这才不敢公开出去……” 话音刚落,便有府兵前来回话:“刘妈妈已经招了,她方才并非内急,而是唯恐驸马私自纳妾一事被公主发现,故而急于去通风报信。” 清河公主听得冷笑,昭阳公主更是怒不可遏,吕夫人僵硬着站在一边,颤抖着手,用帕子去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昭阳公主眸子里蕴含着一场风暴,冷冰冰的盯着她,说:“吕夫人,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人已经被抓住了,该松口的人也都松口了,吕夫人再强撑着也没什么意义。 她脚下发软,脸上勉强扯出来一个笑,柔声道:“我说二位公主今日怎么一起来了,原是为了这事,打发人来说一声便是了,左右不过是一副落胎药而已,何必这样声势浩大的?传出去倒叫人笑话。” 这位吕夫人做别的不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倒是一把好手。 昭阳公主心下厌恶,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脸去看向清河公主,询问般的叫了声:“姐姐?” 清河公主眼眸闭合几瞬,深吸口气,复又睁开,少见的厉了神色,吩咐左右:“给我掌她的嘴!” 被人当众掌嘴乃是奇耻大辱,吕夫人出身不俗,又是高门主母,登时变了神色:“你敢!于公我是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于私我是驸马之母,你的婆母,你安敢如此羞辱于我?!” “打!”清河公主厉声道:“削我的封邑我认了,罚俸也随它去,出了事我担着!” 她既这般吩咐,仆从们还有什么好迟疑的,两个嬷嬷将吕夫人按住,另有人撸起袖子走过去了。 吕夫人起先口中威胁不断,见清河公主不为所动,声音就软了,放低姿态开始劝说讨饶,话才刚说出一半,巴掌就先到了,脆响后火辣辣的痛楚猛烈传来,她“啊”的惊叫一声,生理性的流了眼泪出来。 接连三十记耳光打过去,吕夫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脑中轰鸣作响,按住她的两个嬷嬷将手松开,她顺势跌坐在地,好一会儿过去,神志方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头脑之中。 “左右不过是一副落胎药而已,你说的倒是简单!” 清河公主柳眉倒竖,满心嘲讽:“你若有这个心思,怎么会叫那妇人留在你院中久居?怎么会叫大夫为她开保胎药?又怎么会由着她怀胎将近三月?今日我打上门来,你才假模假样的说不过一副落胎药而已,难道是打量着我是个傻子,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 吕夫人未出嫁时娘家势强,打小就是蜜罐子里养大的,出嫁后丈夫是高门子弟,身边并无妾侍,又敬她三分,性格便更强势了。 这会儿被儿媳妇下令赏了三十记耳光,她心中且羞且恨,又知道自己暂时奈何她不得,只得拼力忍下,低头道:“是我糊涂了,还请公主看在修贞的面上多加见谅,那妇人我自会处理掉,绝不叫公主烦心。” 清河公主冷笑道:“吕修贞在我面前有什么情面可言?难道你觉得此事只在于那个侍妾有孕吗?你以为我恶心的仅仅是那个妇人?” 吕夫人听得心头发紧,又因为吕家理亏,驸马理亏,更不敢同她争辩,只放低姿态,央求道:“事已至此,闹大了对吕家和公主都没什么好处,现在公主打也打了,抓也抓了,也该消气了吧?” 昭阳公主:“?????” 她小时候经常在军营里边混,乱七八糟的荤话脏话不知道听过多少,听吕夫人如此言说,当即就爆粗道:“我艹尼玛你放什么屁呢?把我姐姐欺负成这样,这会儿不轻不重的挨了几下,就敢说到此为止?你是觉得我们栾家人死光了,我姐姐由着你们拿捏是吗?!” 这话可太犯忌讳了,她敢说,别人真不敢听。 吕夫人当即便道:“我怎么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昭阳公主这么说,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昭阳公主眉毛一竖,也不同她争执,转头去看扈从,说:“去把我的鞭子拿过来,我得跟吕夫人讲讲道理!” 扈从应声而去,吕夫人丝毫不怀疑昭阳公主的执行力,几乎要原地吓尿,战战兢兢向清河公主道:“公主,您先息怒,有话咱们慢慢说,慢慢说啊……” “还有什么好说的?” 清河公主冷冷道:“你念过书吗?吕修贞念过书吗?知道什么叫尚主吗?我与吕修贞成婚不过四个月,那妇人有孕将近三月,寻常人家尚且不敢如此,更何况他吕修贞尚主,是个入赘皇家的女婿?你既知此事,不加以劝阻也就罢了,竟还将那妇人养在自己院里,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天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吕夫人神情惶恐,不知如何应答才好,杜女官在外细细审问过侍奉高燕燕的两个婢女后,入内回话道:“公主,都问清楚了,那妇人是驸马与您大婚前从外边带回来的,不知道姓什么,只听驸马一直管她叫燕燕。她入府后便一直居住在吕夫人院子里,大抵是知道忌讳,所以吕夫人从不许她出门,她们两个伺候的也就近住着,一直不许出去……” 清河公主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微微皱眉道:“那妇人叫什么?” 杜女官道:“叫燕燕。” 清河公主不禁面露愕然,再一想新婚之后她与吕修贞摊牌那夜他说的话,再一想她与吕修贞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心中霎时间一片清明。 难怪吕修贞会为高家说话。 难怪吕修贞会指责她心狠手辣,不念旧情。 也难怪吕修贞听自己提起当年之事时丝毫不觉感激动容,之后也屡屡生事。 须得知道,当年她救吕修贞的时候,高燕燕可就在旁边呢! 清河公主面露哂笑,吩咐说:“带高氏过来。” 杜女官听得一怔,清河公主见状,便改口道:“就是那个燕燕。” 杜女官心下奇怪,公主又不曾见过那妇人,怎会知道她姓高? 心里边这么想,她脸上却不显,吩咐人押解高氏过来,按着她肩,叫跪在了清河公主面前。 高燕燕前不久才被两个府兵卸了胳膊,痛得要命,脸上尚有泪痕存留,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着实楚楚可怜。 清河公主有几年不曾见过她了,但大致轮廓还是认得出的,打量几眼,便认出跪在面前的的确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高燕燕。 一别经年,再度相见却是这般场景,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唏嘘来:“真没想到,吕修贞的妾侍便是你。” “高燕燕?!”昭阳公主这时候才认出她来:“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当初勾引我大哥,现在又来给吕修贞当小老婆?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高燕燕两臂酸痛交加,又不得不跪在深恨之人面前,自是含恨不已,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虽是罪臣之女,却也成功撬了清河公主的丈夫,便又快意起来。 她眼底蕴了几分讥诮,洋洋得意道:“公主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像你没想到你丈夫最爱的女人是我、许下山盟海誓的女人是我、第一个孩子也在我肚子里一样。不过也对,这世间向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即便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能什么都圆满了,是吧?” 清河公主却不曾如她想象的那般暴跳如雷、仪态尽失,只垂眸看着她,怜悯的摇摇头:“真可怜。” 高燕燕脸上的得意倏然散去:“你说什么?我可怜?” 她神情癫狂,尖声大笑:“可怜的是你才对!什么清河公主,什么金枝玉叶,你的丈夫不喜欢你,连碰你一下都不愿意,你知道他在我面前是怎么形容你的吗?你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吕修贞不喜欢我便不喜欢吧,有什么了不得的?与我而言,他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么?” 清河公主神色平静,淡淡道:“我反而很高兴他不曾碰我,否则今日见到你,知道他不仅是个卑劣恶心之人,身边侍妾也是个卑贱无耻之辈,那才叫真的恶心。” 高燕燕得意的笑声就像是被剪断了一样,忽然停住:“你!” “你骗了他,不是吗?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告诉他,当年救他的人是你?反正他那时候双目不能视物,长大成年之后脑子也糊涂,很容易就会被你糊弄过去。” 清河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可怜道:“落魄到这等境地之后,你所能得意、依仗的所谓情谊,不过是卑劣谎言之下的虚假产物,你腹中所诞育的亲生骨肉,也不过是苟合而来的孽胎、注定不容于世,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说话时声音并不尖锐,但那言辞进入高燕燕耳中,却如同利刃一般刺穿她心脏,鲜血横流,痛不可言。 高燕燕面孔扭曲,恨声道:“你不过是用这些话来掩饰你的失败罢了!得不到丈夫的爱,你是个失败的女人!” 清河公主平静的回答她:“吕修贞是我的驸马,不是丈夫。他只是侍奉我的人而已,而且还可以换。” 然后她提了提臂间披帛,说:“我原本想着,若你是为权所迫与他做妾,尚是情有可原,不必计较,可现下看来,是你自甘下贱,故意为之,却不必再同情怜悯于你了。” 高燕燕听得变色,惶然后倾身体几分,不安道:“你要做什么?” 清河公主神情中浮现出几分锋锐厉色,冷冷道:“带她下去,杖杀!” 府兵应声,又近前拿人,吕夫人的腿跟着软了,虚虚的跌在仆婢臂弯里才不曾倒下。 高燕燕本就是色厉内荏之辈,现下听清河公主下令将自己杖杀,当即骇的变了脸色,苍白着面孔道:“你敢?!修贞若是知道,必然不肯与你善罢甘休!” “你说错了,”清河公主瞧着她,说:“这事儿还没结束,是我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高燕燕见她丝毫不惧吕修贞,心下惊惧之情更盛,旋即软了身段,跪伏于地,哭道:“静柔,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才会这么做的,我要是不说自己是吕修贞的救命恩人,他一定不会救我的,我没有办法啊!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那么要好,我这些年……” 清河公主并不听这些话,只吩咐左右:“堵上她的嘴。” 高燕燕挣扎不休,但终究抵抗不过,最后还是被堵上嘴,“呜呜”着瞪大眼睛,目光央求的望着清河公主,希望她能开口饶恕自己。 “高家被问罪是罪有应得,与我没有关系,你落到这等地步是你父亲枉法所致、是咎由自取,也与我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的交情在你假借我名义算计我哥哥时便结束了。” 清河公主淡淡道:“我既不关心你这些年的经历,也没兴趣了解你的委屈和心酸。带她下去,杖杀。” 作者有话要说:驸马盒饭预热中_(:3」∠)_ 第 28 章 高燕燕被两个强健府兵提着拖了出去,不多时,便听板子打在身体上的闷沉声响传来。 吕夫人此前所想过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处置掉高燕燕,自己与儿子罚酒三杯,只是现下看清河公主手腕如此犀利冷锐,大有此事决计不能轻易了结之意,肚子里边儿那颗心脏登时七上八下、不安起来。 她不敢再有什么矜傲之情,放低身段,软声道:“此事原是吕家失礼,修贞行为有失妥当,我在这儿给公主赔礼了,现下高氏既然已经被处置了,您就别生气了,等修贞回来,我让他给您行礼道歉……” 说着,吕夫人敛衣郑重行礼。 清河公主冷眼旁观,嗤之以鼻道:“让他给我行礼道歉?夫人,如果行礼道歉有用的话,那《大安律》上还会有大不敬之罪吗?” 吕夫人脸色顿时惨白一片,讷讷半日,方才道:“此事的确是吕家不对,您大人有大量……” “宽阔的胸襟应当对着值得原谅的人敞开,你不配,吕修贞也不配。” 清河公主说罢,便不再在院中停留,举步进了内厅,府兵与仆婢们自觉把守在外,吕夫人面有难色,踌躇几瞬,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跟了上去。 清河公主前几次来吕家,都敬重吕家夫妻是长辈,只肯在下首落座,今日却没了这一层避讳,与妹妹一道在尊位坐了,淡淡道:“吕夫人,你知道驸马与我成婚四月,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吗?他敢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数告知于你吗?” 吕夫人听清河公主此言大有深意,不禁为之一怔,嘴唇动了一下,却牵动了被掌嘴之后肿痛非常的面颊。 她倒抽一口凉气,小声说:“请公主示下?” 清河公主冷笑道:“那日你到我公主府上,只说我与他成婚之后便不曾圆房,你可知起初并非我不愿同他圆房,而是他抗拒躲避于我,不愿同我在一处?” 吕夫人着实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清河公主嗤笑道:“多年之前,我与高燕燕途径崤山,在崤山山脚下,我救下了一个目不能视的少年。那时候高燕燕说此人来历不明,不可轻信,极力劝阻我救助于他,只是我见那人是个单薄少年,言谈时文质彬彬,不似大恶之辈,到底还是将他救下。” 吕夫人早听吕修贞提及,说高燕燕便是当年救他于危难之间的女子,现下再听清河公主言说当年旧事,两下印照,当真是且惊且叹,又分外懊悔:“竟是如此?!” 清河公主并不理她,只继续道:“那少年极是感激于我,分别前特意将随身玉佩赠与我,几月之前阿爹为我和妹妹选婿,我二人同去相看驸马人选,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以为是前生宿缘,却不想竟成仇寇。到了新婚之夜,他推说疲乏不愿圆房,我信以为真,自不强求,第二日往吕家去,他又喝的酩酊大醉,也不能成事,待第三日他便染了风寒,圆房之事一推再推,我心有所觉,却以为他是介怀于公主府中诸多不便,甚至说愿意与他离京外放,做对逍遥夫妻,又提及从前旧事……” 说到此处,她神情中浮现出一抹讥诮:“不想驸马对这救命之恩毫不在意,反倒诘问我为何不在高家倾覆之时伸以援手,被我问住之后,又解释说全因有一友人与高氏女有旧,方才错听传言——也是直到今日,我见了高燕燕,才知道那时候他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跟吕夫人先前所听到的,可彻彻底底是两个版本了。 若真如清河公主所说,成婚一个月拖延着不肯圆房的是自己儿子,那…… 吕夫人心头一片惊骇,酸涩与惶恐同时涌上心头:“那,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的事情夫人不是都知道了吗?” 清河公主饮一口茶,云淡风轻道:“驸马见事不好,想跟我圆房,我却不想了,我推拒之后,他竟敢强来,我赏了他两个嘴巴,这才算安分了。就这么过了几个月,我等到了夫人登门,也不知你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胆子比脑子都大,张口就敢说叫驸马纳妾,我都没找几个面首呢,怎么就轮到驸马纳妾了?杜女官说只怕事有不妥,我吩咐人查了查,岂止是不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放下茶盏,眼底半是好笑、半是冷锐:“成婚不过四月,尚主驸马便敢纳罪臣之女为妾,那妾侍还有了小三个月的身孕,发生了这种事情,吕夫人不秉公处置也就罢了,居然还昏了头帮着遮掩,叫那妾侍住在自己院子里?这就是千年世家、太公之后?我可真是开了眼界!” 吕夫人听她将事情经过说完,如何不知儿子都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满口酸涩,心中惊惧,嘴唇嗫嚅半晌,终于低声道:“修贞、修贞他肯定不是有意的……” “没错!”说到这儿,她似乎是找回了一些勇气,以一种受害者的委屈与被蒙蔽的气愤、理直气壮的迁怒道:“公主,我们都被那个高燕燕给骗了啊!她说自己是修贞的救命恩人,修贞能不管她吗?吕家能恩将仇报吗?我们都是被那个贱人给骗了,否则,怎么敢如此慢待公主?!” 清河公主以手支颐,静静看她半晌,忽的笑了起来。 她说:“吕夫人。” 吕夫人谦和中带了点希冀,殷勤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河公主轻轻道:“我看起来很像是个傻子吗?” 吕夫人呆滞住,不明所以道:“啊?” 清河公主笑的讽刺:“高燕燕说她是驸马的救命恩人,我也说我是驸马的救命恩人,可是救命恩人只有一个,既然如此,驸马首先要做的不应该是仔细询问甄别、确定谁真谁假吗?他怎么就直接确定我是假的、高燕燕是真的了呢?” 吕夫人被她问住,结巴半晌,勉强辩解道:“必然是高燕燕巧舌如簧,胡言乱语将修贞瞒骗住了!那贱人太过奸猾!” 清河公主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呢?高燕燕是驸马的救命恩人,对吕家有恩,所以就叫她当驸马的侍妾,没名没分的呆在吕家,担惊受怕度日,哪天被我知道,拖出去乱棍打死,就算是报了恩?” 吕夫人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是尴尬至极:“这,这都是她自愿的,公主方才也听她说了,那贱人有多厚颜无耻!” 清河公主还未说话,昭阳公主便忍不住道:“你还好意思说高燕燕厚颜无耻?我看你们母子俩不比她差多少,一丘之貉罢了,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吕夫人讪笑不语,只央求的看着清河公主,显然希望她能高抬贵手,就此终结此事。 清河公主却不理会,静思几瞬之后,方才道:“吕大人可知晓此事?” 吕夫人想起此前丈夫所说所劝,再想起那夜他的伤心之语,心中一时五味俱全,悔不当初:“他不知道,都是我瞒着他做的。他一直都叫我和修贞善待公主,不要一错再错,我那时候竟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清河公主微微颔首:“吕大人的确是端方君子,可惜娶妻不贤,为祸三代。” 吕夫人只觉脸上猛地挨了一记耳光,**辣的作痛,强笑几声,不敢答话。 这时候外边府兵前来回话,隔着门帘,恭敬道:“公主,高氏咽气了。” 清河公主不过淡淡颔首,又道:“驸马呢?娇娇不是使人去传他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吕夫人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外边仆从回话说:“不敢违背公主吩咐,早就往官署去寻了,只是近来陛下筹备西政诸事,时常征兆朝臣入宫,今日驸马也在其中,若再去寻,怕就要惊动帝后了,故而来问公主之意,可还要再去找吗?” 清河公主想起前几日回宫时父亲瘦削下去的面庞,心下关切,不欲惊扰:“不必了,在宫门外守着,等他出宫之后叫回来一趟也是一样的。” 吕夫人见她不欲惊动宫中帝后,便以为事情可有转圜,很是松一口气。 清河公主瞧见了,忍俊不禁道:“吕夫人?” 吕夫人急急忙忙扯出来一个笑:“是。” 清河公主道:“我不想惊动父皇母后,是因为我知晓他们诸事繁忙,不愿叫他们忧心,再则,更不愿杀鸡牛刀,这可不意味着我愿意再跟你们吕家、跟你和吕修贞扯上关系,明白吗?” 吕夫人听得不安:“公主……” “你不会以为我还能继续容忍下去吧?” 清河公主诧异的看着她,说:“我天家帝女,金枝玉叶,从小到大遇上的最大波折就是出降吕家,我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愿意继续受这些窝囊气吗?” 这是什么意思,想要跟儿子和离,还是说最后这事还是难免要闹到宫里去? 可别,按照当今的脾气,到时候自家还能有好果子吃? 吕夫人心中焦急,意欲开口,昭阳公主却忍不住了:“闭嘴吧你,哪来这么多话?!你说着不嫌烦,我都要听烦了!” 仆从早就把她的鞭子带来了,昭阳公主一撸袖子,“啪”的一声脆响朝吕夫人甩过去了:“口口声声说高燕燕厚颜无耻,我看你这老女人比她还不要脸!” 正是初春时节,衣衫单薄,这一鞭子甩过去,吕夫人直接触及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惊呼剧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委屈是吧?生气是吧?觉得你儿子娶我姐姐是低就了是吧?!我可去你妈的!” 昭阳公主尤嫌不够,上前去继续抽了几鞭子,这才恨恨道:“心气儿这么高,就不要递名字上去选驸马啊!眼巴巴盯着天家富贵的是你们,看不惯天家公主的也是你们!好家伙,合着在你们心里边,就该娶个对你们唯命是从的公主,一边从娘家给你们讨好处,一边帮驸马纳妾娶小老婆?!你们怎么不飞啊,淦!!!” 吕夫人哪里吃过这种苦,惨叫着才地上扭成一条毛毛虫,清河公主以手扶额,旋即起身拉住妹妹,无奈笑道:“别的也就罢了,那些个粗话,又岂是淑女应该说的?才说了要改性子,这时候竟全都忘了。” 昭阳公主气哼哼道:“她太恶心人了,我忍不住!” 清河公主忍俊不禁,知道她是护持自己心切,倒没再说什么,看一眼战战兢兢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的吕夫人,轻轻道:“我不想再在吕家久留,马上就会回公主府去,但是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因为这事还没完。吕修贞既进了宫,便叫他暂时躲过去一时。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叫人去宫门口盯着,等他出来了,便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于他,明日叫他往公主府去请罪,我自有处置。” 吕夫人满心苦涩,唯有应声。 清河公主便牵着妹妹的手往外边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道:“吕夫人,我事先奉劝你一句,别打什么歪主意,譬如说叫吕修贞私逃,又或者是散播什么乱七八糟的风声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我想,他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人抓回来,再则,吕家这么多人,你娘家又是那么大一个摊子,做什么事情之前也多想想家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吕夫人笑的比哭还难看。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登上马车之后,昭阳公主余怒未消:“吕修贞这个王八蛋,真是一点都没辜负他娘的王八血统,照我说就该直接进宫在父皇面前告他一状,剁了他脑袋才好!” 清河公主见她气的脸颊涨红,反倒笑了,从旁边匣子里取了点清凉膏,捻在指间往她额头上涂抹:“我不进宫,你也别去说,倒不是心软要饶他,而是咱们自己又不是处置不好,何必劳烦阿爹阿娘他们?你也瞧见了,为着西征的事情,阿爹连饭都是匆匆吃几口就去议事……” 说完,她轻轻拍一下妹妹手背:“等我处置了吕修贞和他母亲,咱们再进宫去讲,又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事事都叫父母操心。” 昭阳公主搂住姐姐的腰,依恋之中不乏心疼:“姐姐这么好的人,怎么偏就碰上了吕修贞那种王八蛋呢!天下好男人千千万,等他过去了,你可别心软!” “怎么会?”清河公主失笑道:“他如此辱我,我又不傻,即便是为着皇家尊严和底下妹妹们,也决计不会放过的。” 清河公主既定了主意,又知道吕修贞决计逃不掉,自然心中不慌,与昭阳公主一道回了公主府,姐妹俩相聚着饮酒叙话,直到夜色渐起方休。 吕修贞有没有出宫她懒得管,这会儿是不是得知真相了她也不在乎,一个无关紧要、自寻死路的男人,还想他做什么? 送走了昭阳公主,清河公主洗漱更衣,上床歇息,睡梦中昏昏沉沉,意识却来到了另一个似真似假的世界之中。 梦中也有一位公主名叫栾静柔,却并无清河公主封号,她跟她的生母便如同御花园中四处可见的小草,很不引人注目,成年之后被许婚给名门子弟吕修贞,连公主府都没有,而是入吕家同吕家人同居。 那时候皇后已经被废,皇帝宠爱贵妃,对她这个长女也不甚在意,吕夫人捧高踩低,对她百般欺凌,吕修贞不仅没有加以阻止,反倒推波助澜,成婚三日便纳了高燕燕为妾,纵容高燕燕欺辱于她,但凡有了争执,也总是站在高燕燕那边。 梦里栾静柔与驸马也一直未曾圆房,吕修贞对高燕燕千宠百爱,却对她弃如敝履,栾静柔同他解释自己才是当年救他之人,吕修贞嗤之以鼻,反倒觉得她满口谎言,十分可恶,甚至还几次对她大打出手。 栾静柔的心凉了,对驸马不再抱有期望,也不再辩解,吕修贞逼迫她迁出正院,让高燕燕住了进去,她则往偏院居住,每日只在房中烧香念佛,从此再不出门,然而即便如此,祸事还是找上门来了。 高燕燕流产了。 她伏在吕修贞怀里哭的很伤心,说是栾静柔害她。 天可怜见,一个备受宠爱、居住正院,一个孤灯冷饮、幽居偏室,栾静柔怎么可能害得到她? 她辩解了,但吕修贞不信,拥着泪眼涟涟的高燕燕,吩咐人将栾静柔押下杖毙……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好似是上天也在同情无辜惨死的栾静柔,鲜血飞溅,流水泛红,场面惨不忍睹。 清河公主自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的喘着气,额头冷汗涔涔。 梦中所见,当真叫人胆战心惊,也令人怒火中烧。 外边仆婢听见声音,忙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河公主怔楞了几瞬,方才回神,擦了擦额头冷汗,涩声道:“无事。” 她重新躺了下去。 好气哦。 睡不着。 还是睡不着。 怒火越来越盛。 都是些什么破事! 该死的高燕燕! 该死的吕修贞! 真该把这对狗男女千刀万剐! 清河公主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尽快睡下。 越想越气。 再翻个身。 你不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 两刻钟过去了。 清河公主猛地坐起身来。 “淦!”她晃晃床边摇铃,怒气冲冲的吩咐说:“去吕家走一趟,把吕修贞那个贱货给我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给吕修贞吃盒饭! ps:以后零点更新,其余时间不定点掉落二更 第 29 章 外边杜女官几人听得一怔:“公主?” 清河公主披衣下了床榻,加重语气,吩咐说:“点齐人手往吕家去走一趟,把吕修贞给我抓过来!马上!” 婢女应声而去,杜女官则近前去,细细打量一下清河公主神情,关切道:“公主可还好吗?” 说完,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拭额头汗珠:“可是梦魇了?半夜竟出了这么多汗。” “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醒来便好了。” 清河公主呼一口气,忽的想起一事,又吩咐说:“我记得出嫁之前,母妃仿佛曾经将我旧时的衣衫配饰一并送过来了?” 杜女官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迟疑着点了点头:“是,都登记在册,收在库房里……” 清河公主穿上鞋履,起身吩咐道:“劳你去库房走一趟,将我旧时佩戴过的玉佩全都带过来。” 杜女官奇怪道:“全部?” 清河公主点头,确定道:“全部。” ……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来时声势浩大,走时浩浩荡荡,吕夫人脸上有伤,羞于见人,只是不敢失礼,强撑着把人送到门口,眼瞅着二位公主的车驾离去,便忙不迭叫人去官署给丈夫送信,又叫人去宫门口等着,瞧见儿子出宫便立即将人领回家来。 身边人知道轻重,不敢拖延,往官署去寻了吕家家主,便道是家中出了大事,夫人独木难支,请他回去主持。 吕家家主听来人这般言说,心中便生了几分不详预感,骑马回到家中,便见吕夫人怔怔坐在内室椅上,神情呆滞,目光惶恐,两颊肿的老高,保养得宜的面庞上血丝狰狞浮现,分外可怖。 他心头猛地一跳,吩咐仆从们退下,将门关上后,声音急迫道:“夫人,夫人?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的脸怎么了?” 吕夫人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着他,目光惊慌而心虚,嘴唇嗫嚅几下,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我,我跟修贞闯大祸了……” 事关重大,她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讲出来后,少见的怯懦了神色,不安道:“可是我真的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啊。” “那个高燕燕——我怎么能预料到那个高燕燕那么不要脸?!” 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吕夫人似乎是有了些许底气,愤愤不平道:“她骗了修贞,也骗了我!要不是她说自己是修贞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留她?倘若不是那个贱女人忽然间冒出来,那公主跟修贞必然不会闹成这样!公主是修贞的救命恩人,又与修贞有夫妻之缘,两下里把话说开,便是一对神仙眷侣,哪会像现在这样?” 吕家家主听得脸色苍白,捂着心口摇摇欲倒,吕夫人还要再说,便见丈夫忽的肃了神色,厉声道:“还不住口!” 吕夫人吓得一个哆嗦,委屈的看着他,小声说:“我也没说错呀。” 吕家家主恨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满口胡说八道!可恨我当年糊涂,竟娶了你进门,生下个糊涂儿子来!” 他身体哆嗦,手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去,心中怒意翻滚:“高燕燕说她是修贞救命恩人,公主也说她是修贞救命恩人,既是存疑之事,修贞他难道就不知道私下里去探查一二吗,怎么就直接信了那个高燕燕?好,我就算那个高燕燕巧舌如簧,将你们母子二人骗住了,事后你们为何不同我言说此事,反而瞒着我叫她留在你这儿,还与修贞做妾?这又岂是对待救命恩人应有的态度?!” “你这么凶干什么?”吕夫人抽泣着,很委屈的说:“她是罪臣之后,是在逃的官奴啊!” “蠢货!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没带脑子?!” 吕家家主向来温和,此时也不禁大动肝火:“高家被问罪已经有几年之久,当年涉案之人也早被斩首,人死债消,陛下再大的气也该散了。高氏乃是后宅女眷,并非罪大恶极之辈,饶是罪籍,也绝非死刑,你将她带到我面前来,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难道我不会为她筹谋?!她若真是修贞的救命恩人,难道我便如此铁石心肠,不肯报恩于她?” 吕夫人面露茫然,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言说,吕家家主心中气怒愈盛,拍着桌案,边咳边道:“修贞既与公主结亲,吕家与皇家也可攀亲,届时你带她入宫跪求皇后,便说昔日恩人沦为罪籍,吕家不能见死不救,好歹高氏也是皇家女婿的救命恩人,身上又无大过,皇后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公主和贤妃娘娘,也会法外开恩,赦免于她啊!” 吕夫人听他说完,将这一席话在脑子里边过一遍,也觉极有道理,再一想自己所作所为,霎时间惶恐起来:“我,我那时候没想这么多……” 吕家家主看着面前妻子,痛心至极:“若你当初别瞒着我,照我的意思去办,一来不会使得公主与修贞关系恶化至此,二来可免除吕家收容在逃罪女的过失,又何至于此?甚至不会有这桩麻烦——我不信高氏能瞒过我去!” 吕夫人又羞又臊,悔不当初,神情纠结悔恨半晌,又恼怒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显得你格外睿智吗?还不是事后诸葛亮!还是先想想此事该当如何了解才是!” 吕家家主“啊呀”一声哀叹,衣袖掩面,久久不曾做声,再将衣袖放下之时,却是老泪纵横,目光绝望:“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 吕夫人见他这般,心里不是不难受的,用帕子擦了眼泪,哽咽说:“你快想想办法啊!公主说了,明日便叫修贞往公主府去回话,我今日眼见她下令杖杀高氏,实在是怕得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罢了罢了,我尚且如此,哪里还有颜面说你。” 吕家家主注视她半晌,目光悲哀:“我早知你做不了合格的高门主母,所以从来不为难你,怕你不通庶务,便叫嬷嬷帮你管家,怕你同姬妾内斗不休,也不置纳妾侍,哪知道……命该如此啊!”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坐在椅上默默的流泪。 吕夫人心如刀绞,也隐约察觉到此事大抵是极难收场了,惶恐不安道:“真,真的没办法了吗?” “成婚不过一月,修贞就纳了个罪籍出身的妾,别说是尚主,寻常人家又哪有这么做的?更别说他此前那般轻慢公主,你这个做母亲的不仅不加以劝阻,竟还推波助澜!” 吕家家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身来,心灰意冷道:“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你们去吧。从前瞒得严实,一个字都不肯同我说,现在又何必问我?大不了一起上路,阴间团圆,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可以了。” 吕夫人听得惧怕,心中不安至极,目送丈夫脚下踉跄的走出去,颤声道:“哪里就到这一步了?” 只是她到底觉得害怕,哆嗦着手端起桌上冷茶喝了一口,又一叠声的催促人去宫门口等着,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儿子带回来才好。 …… 直到傍晚时分,吕修贞方才出宫,刚与同僚们到了宫门口,吕夫人安排过去的仆从便匆忙近前,道是家中出了大事,叫他赶快回去瞧瞧。 事关父母,吕修贞不敢拖延,匆忙间骑马回府,惊诧的见了吕夫人那张肿脸,惊怒之后,接连挨了几道天雷。 他与燕燕的事发了。 清河公主与昭阳公主今日一道打上门来了。 燕燕死了。 最最重要的是,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是当初撞见自己时为了活命,故意编造出来哄骗自己的! 真正的救命恩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冷待、现下两看生厌的妻子清河公主! 吕修贞如遭雷击,神情空白,呆滞半晌,方才慢慢缓过神来。 “……阿娘,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他声音艰涩,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为了好叫事情有所转圜,这才故意骗我吧?” 吕夫人一张脸红紫可怖,眼泪涟涟,跟丈夫谈过话之后,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惶恐几乎要将她压垮。 “是真的,那是高燕燕自己承认的,不只是我,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她笑的苦涩,惶然道:“事到如今,我再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吕修贞彻底傻了。 怎么会是这样?! 当年那个善良纯真、百灵鸟一样的小姑娘其实是清河公主? 面目可憎、心肠恶毒的少女却是高燕燕? 老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清河公主……不! 静柔曾经跟他说过的,可是那时候他被高燕燕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居然以为她是在骗自己! 他居然将害自己的高燕燕当成了救命恩人,百般呵护,却如此冷待、漠视自己的妻子,真正的救命恩人! 长久的怔楞过去,吕修贞猛地回神,懊恼与悔恨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叫他窒息,也叫他喘不过气来。 回想起成婚之后他对妻子做过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每一声冷语,都像是一把铁锤,无情的敲打他的心脏。 他怎么能那么做? 怎么能那么对待静柔? 那时候她该有多伤心啊! 明明一直想找到她,明明一直想呵护她、照顾她一生一世,结果到头来给她伤害最多的人却正是他自己! 吕修贞啊吕修贞,你怎么会如此糊涂,如此的眼盲心瞎! 吕修贞悔恨异常,回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真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他按捺不住,几乎立时便要起身往公主府去,向静柔道歉,恳求她原谅自己的错误。 吕夫人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公主说了,叫你明日再去。” 吕修贞只得坐下,满脸懊悔:“我怎么会……” 又恨恨道:“高燕燕这个贱人!若不是她花言巧语欺骗于我,我跟公主该是一双神仙眷侣,岂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吕夫人道:“人都死了,还说她做什么?” “死得好!”吕修贞咬牙道:“静柔到底是太过心软,若换成我,非得把那贱人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回想当初,他同静柔还未成婚的时候,她便依依做了衣袍来,时间那么紧,针脚却那般细密,不知是熬了几个通宵才完成的,那是怎样厚重的情谊? 可他呢,全被高燕燕欺骗,根本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而那件静柔亲手缝制的衣袍,也在他的愤恨之下,被高燕燕撺掇着剪碎了。 高燕燕,又是那个贱人! 吕修贞恨得咬牙切齿,错非时间紧急,真恨不能带把铁锹去把高燕燕的坟给挖了。 吕夫人却道:“现在不是回想过去的时候,咱们也该想想将来,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 吕修贞叹一口气,神情怜惜,懊恼道:“静柔她现在一定是恼极了我,我都明白的,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情,都是要生气的。” 他深情款款:“从前是我不好,我对不起静柔,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去弥补,好好的疼爱她,怜惜她……” 吕修贞相貌本就英俊,烛火之下更显得温润,面容皎洁,散发着和田玉一般的光泽。 吕夫人见状,便有了三分底气,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明天见了公主,把姿态放低些,好生向她赔罪,当初还未成婚时,她还是很中意你的,想来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淡忘了……” 她越说越觉得这事儿靠谱:“高燕燕已经死了,我也被她打了,你再主动上门赔罪,大不了被她打几下,行个礼,公主心里边即便有再大的火气,到时候也该消了。” 吕修贞回想起新婚时清河公主温柔静美的模样,不禁心头温软:“静柔她本就是柔淑和善的性子。” 母子二人正做着梦呢,外边便有人前来回话,道是公主府那边来人了,请驸马即刻过去。 吕修贞早就有千言万语想同清河公主说,只是碍于清河公主交待的时间,不曾过去惊扰,现下听那边来唤,便再也按捺不得,匆忙间同母亲道别,往清河公主府中去。 清河公主做了一场噩梦,眼见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面容相仿的女子惨死,心中怒意涛涛、如有火焚,如何也消弭不去。 她甚至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悟,那或许不是梦,而是另一个世界里惨死的自己。 清河公主起身更衣往前厅去,杜女官在外回禀一声,不多时便见垂帘一掀,几个仆婢抬着几口檀木箱子到了廊下,回话说:“公主未出嫁前佩戴过的玉佩和吊坠都在这儿了。” 清河公主颔首,又听人来禀,道是此前吕家家主差人送了信来,盼请公主一览。 若送信之人是吕夫人,又或者是吕修贞,清河公主看都不看,便会将其投入炉中,但吕家家主…… 她略一迟疑,终究道:“呈上来吧。” 书信匆匆写就,并不很长,通篇唯有请罪之辞,自陈有失察不敬之过,却没说什么求情的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清河公主不禁摇头,感慨说:“假使吕修贞能学到吕大人半分气度胸襟,也不至于此。” 她没再多说,吩咐人将书信收起,坐在厅中饮着茶,抬头看天际那弯残月。 乌云密密麻麻的萦绕在侧,大抵是很快便要起雨了。 正是初春时节,晚间仍觉凉意袭人,杜女官吩咐人备了暖炉过来,又另点了香,融融暖意与沁人香气交杂在一起,肢体与皮肤仿佛也同时舒展开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便有人前来通禀,道是驸马已至,正在外等候公主传唤。 清河公主心下冷笑,信手扶正肩上狐裘,正襟危坐道:“传他过来。” 吕修贞从前见到清河公主有多嫌恶厌烦,现下便有多愧疚懊恼,顺着长廊走进内院,瞥见身披狐裘端坐椅上的清河公主之后,他目光霎时间亮了起来,心中柔情万千,快走几步到了近前,语气含情:“静柔!” 清河公主没想到他忽然间叫起自己名字来,听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眉看他一眼,嫌恶道:“吕修贞,你是吃错药了吗?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 吕修贞听得微怔,见她神情冷漠,如染冰霜,再回想起新婚时她鲜妍柔淑的模样,心口便钝钝的痛了起来。 当年她救了自己性命,而自己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是他把当初温柔纯真的公主变成这样的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心头悔恨翻涌,口中更是苦涩难言,吕修贞心中五味俱全,苦不堪言,痴痴地注视她半晌,忽然一掀衣摆,跪在她面前,柔声唤道:“静柔——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叫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他深情款款的说:“当年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你,不是高燕燕,我的恩人是你,亦不是高燕燕,可恨我被小人蒙蔽,居然做了那么多伤害你、侮辱你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解的看着他,说:“高燕燕被我下令杖杀了,你不生气?” “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即便她现在还活着,我也必然饶她不得的!” 吕修贞听她提起高燕燕,眉宇间霎时涌上一股戾气,含恨道:“若非那贱人挑唆,霸占你的功劳,你我岂会如此?当年她便非善类,现下又如此恶毒狡诈,这等卑贱女子死不足惜!”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想不明白:“你不是喜欢她吗?” “我心中所思所想,唯有公主一人而已!” 吕修贞情绪激动起来,慌忙解释道:“若非那贱人狡猾,将公主的功劳霸占,我岂会理会她?现下她既伏诛,各归本位,我厌恶她都来不及,如何还会在意?”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怔楞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哦,我知道了,此前你觉得高燕燕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喜欢她,现在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我,所以就喜欢我?” “不,”吕修贞温声纠正她说:“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公主,只是此前被高氏花言巧语所蒙蔽,一时爱错了人。” 清河公主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吕修贞深情款款的注视着她。 良久过去,清河公主道:“你还记得你那块玉佩的形状、材质吗?” 吕修贞笑道:“我怎么会忘?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清河公主颔首,向他示意廊下那几口檀木箱子:“去把它找出来。” 吕修贞愕然:“现在吗?” 清河公主说:“对,就现在。” 两口箱子都被打开,灯火辉煌,夜色明彻,但见珠玉生辉,温润难掩。 吕修贞半蹲下身,一枚枚的翻阅过去,清河公主便坐在椅上等,视线冷冷的觑着他,眸底意味不明。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吕修贞目光忽的一亮,声音雀跃道:“找到了!” 他手执着一枚蓝田玉佩站起身来,眸光温柔看向清河公主,笑意盈盈:“果然是在这里。” 说完,又有些惋惜:“公主既还收着这玉佩,怎么不早些拿出来?闹出这样一场误会,实在不美,倒叫高氏钻了空子,平白惹得你我夫妻生隙。” 清河公主道:“我说过的,玉佩还在,当年被救的人是你,为辨别救命恩人究竟是谁,不该由你开口向我讨要这玉佩的吗?现在怎么又成了我的过失?” 吕修贞见她面有不虞,语气亦冷,忙柔和了神色,说:“都是我的错,不提了不提了。过去的事情都叫它过去吧,以后我必然会好好对待公主的!” 他将那枚玉佩递与旁边婢女,后者呈到清河公主面前去,清河公主捻着玉佩丝绦将其提起,端详几眼之后,淡淡摇头道:“过不去。” 她转目去看吕修贞,笑的讥诮:“脑子进水冷待于我的是你,成婚一月纳妾的是你,辱蔑皇家、大逆不道的是你——敢情就是你把我往泥里踩,期间顺带着纳了个美妾,还搞出了庶子,现在真相大白,又跟我说算了,过去的都叫它过去?这话不该是受委屈的人说吗,怎么就能从你嘴里边冒出来?以后——你也配跟我提以后?!” 吕修贞听得讪讪,忙作揖道:“此事的确是我有过,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清河公主全然不接这一茬,只提着那枚玉佩,冷冷道:“这便是当年那枚玉佩,是吗?” 吕修贞眸光温柔,轻声道:“自然是。” 清河公主随手将那枚玉佩扔到了院子里。 吕修贞看得一惊,赶忙到外边去捡:“公主这是做什么?” 清河公主以手支颐,蹙眉道:“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高燕燕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时,你爱的人是她,知道我才是你当年的救命恩人时,爱的人又变成了我,敢情你爱的不是固定的一个人,而是当年的救命恩人?” 吕修贞被她问住,呆滞无言。 清河公主继续道:“我真的很好奇,假使当年救你的是个男人,那你怎么办?万一正遇上一头牛一只豹子救了你,又该怎么办?你对于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便唯有以身相许这一个吗?” 吕修贞如遭雷击,口中讷讷,竟无言以对。 清河公主便站起身来,踱步到长廊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摇头道:“吕修贞,你没那么值钱,真的。你的身体不值钱,碰过高燕燕,我嫌脏,你的爱更不值钱,随随便便再冒出个救命恩人来,说不得你就跟她私奔了。我不需要你为了当年之事与我做夫妻。我当年救你,是一时善心,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日说要跟我过后半辈子好好待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言辞犀利,直接将吕修贞覆盖在表面的那层假面掀开,皮肉分离,血肉模糊,正口舌纠缠、不知如何言说之时,却听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雪色闪电,旋即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这场酝酿了大半夜的春雨,终于在此时姗姗而来。 清河公主抬头看天,春雨细如牛毛,自空中簌簌落下,旋即雨水更急,落地有声,打在屋顶劈啪作响。 她心有所感,目光虚飘,喃喃道:“那时候也下了这样一场雨……” 杜女官几人听得不明所以,吕修贞更是摸不着头脑,近前几步,深情道:“静柔?” 清河公主猛然回过神来,神情一凛,冷冷道:“堵上他的嘴,传杖!” 仆从们听得微怔,旋即会意,近前去将吕修贞按住,另有人寻了东西来堵住他嘴。 吕修贞猝不及防,尤且还在挣扎:“静柔,你要做什么?!” 说完,便被按倒在了地上。 清河公主立于廊下,抑制住心火,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来:“打!” 府兵恭敬道:“请问公主,打多少?” 吕修贞嘴被堵住,剧烈挣扎着,满脸央求的看着她。 恰如梦中的栾静柔。 同样的大雨,同样的人,身份却颠倒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清河公主唇边露出一个缥缈而冷冽的笑:“打死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用公主剧情水文呀,而是这是皇帝们教育成果的一部分,也是第一个故事的小标题,要是三两笔带过,就会显得很虚_(:3」∠)_ ps:驸马终于死啦,这部分情节过去了,都给我喊爽! 第 30 章 打、打死为止? 吕修贞傻眼了。 这还是他善良柔淑的静柔吗?! 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这么对自己?!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吕修贞满心慌乱,直到被人堵住嘴按在长凳上时,尤且有种身处梦中的虚幻感,大雨淋漓,迅速打湿了他身上衣袍,然而即便是这冰凉雨意,都未能叫他立时清醒过来。 第一杖落下,“啪”的一声响,闷闷的有些沉,那痛楚却是切实存在的。 吕修贞双目圆睁,剧痛之下俊美面孔有些变形,口中呜呜叫唤不停,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站在廊下、冷冷观望着这一幕的清河公主。 不等他回神,第二杖便落下来了,然后是未经停顿的第三下、第四下…… 痛,太痛了。 挨到最后,吕修贞甚至有种身体腐烂、灵魂脱离躯壳的虚幻感,苍白着一张脸,任由冰冷雨水顺着面颊流下,再也不能表露出任何情绪。 二十杖,三十杖,四十杖…… 打到第四十杖的时候,行刑的府兵不得不换两个人来,吕修贞伏在刑凳上,已然成了一团烂泥,背上血肉模糊一片。 鲜红的血液染湿了衣袍,又被雨水打湿,地上淅淅沥沥的流着深红色的血水,望之可怖。 新换上来的两个府兵知道轻重,见状便有些迟疑,杜女官看一眼清河公主冷凝的面容,低声道:“公主,驸马这会儿出气多进气少,再打下去,人就不中用了。” 她知道驸马有错,但若是直接在府里处决了,似乎又罪不至此。 “打。”清河公主淡淡道:“我说了,打死为止。一人做事一人当,明早我便进宫,无论事后如何,总怪不到你们身上。” 杜女官见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劝,对庭中身着蓑衣的府兵摆一下手,那二人便会意近前,高高举起板子,继续行刑。 雨势渐渐小了,反倒显得吕修贞身上沁出的血水愈加浓烈汹涌,血腥气也随之浓烈起来,厚重的涌向廊下人鼻间。 杜女官亲自去添了香,再见庭中血水横流,分外不堪,便又近前劝道:“公主既吩咐了,他们必不敢偷懒耍滑,外边风冷,您且入内歇息吧,只管稍后听人回话便是。” 清河公主心领了她好意,却微微一笑,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亲眼看着他咽气,这是喜事,又何惧之有?” 杜女官听得诧异,心下微觉错愕。 清河公主的脾气她也是了解的,知道此事必定不能善了,却没想到竟会下令将驸马杖毙。 难道是此事之外,驸马还做了什么触及公主底线的事情? 否则以公主素来的宽仁性情,又怎么如此行事? 杜女官心有猜测,见清河公主不说,也不多问,吩咐小厨房去熬制驱寒姜汤备着,便静静守在一侧,陪伴清河公主左右。 又是三十杖过去,行刑的府兵暂且停手,伸手去触碰吕修贞勃颈处动脉,细细勘察过之后,行礼道:“公主,驸马咽气了。” 清河公主拿帕子掩住口鼻,温和道:“确定吗?” 以防万一,那两名府兵先后验了一次,语气确认道:“的确是咽气了。” “好,辛苦你们了。”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此消弭,再回想起噩梦中的场景,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夜色中冷艳凄迷,又难掩快意:“杜女官,传我的命令,今日我遇大喜之事,府中人皆赏赐三月分例,叫他们沾沾喜气。” 杜女官恭敬应下。 清河公主瞥一眼吕修贞惨不忍睹的尸首,吩咐说:“把那个东西收起来,别脏了我的眼,驸马身边的常随小厮都看好了,别叫他们把消息传出去,明日我入宫去拜见父皇,此后再做分晓!” 众人齐声应:“是。” …… 都道是春雨贵如油,这日也不知为何,上天却是毫不吝啬,骤雨过后又是一夜潇潇,直到第二日清晨,日出东方的时候方才停歇。 吕修贞死了,清河公主这晚一夜好梦,第二日晨光东起时缓缓起身,梳洗后用了早膳,叫仆婢们侍奉着改换宫装,进宫去给帝后请安。 杜女官知道她是要去说什么,心中不免含了三分隐忧,等清河公主车驾进了皇城之后,便小心询问:“公主,还是先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吗?” “不,”清河公主摇头道:“我们先往太极殿去见父皇。” 杜女官先是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垂下头去,恭敬道:“是。” 恰巧高祖昨夜歇在太极殿,这时候正用早膳,听人说清河公主在殿外求见,不禁有转瞬怔楞:“静柔怎么来了?刚下了雨,外边冷,快叫她进来。” 看一眼更漏,他忍不住嘟囔:“怎么来这么早。” 内侍引着清河公主入内,高祖也有日子没见过女儿了,笑着指了指旁边位置,问:“来得这么早,吃了没有啊?没有的话过来坐,跟阿爹一起吃两口。” 清河公主道:“早膳是入宫前便用过了的。” 说完,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迟疑,很快又定了神,一掀衣摆,跪下身去,叩首道:“女儿有罪,请阿爹责罚。” 高祖看得眉头一跳,随即神色一凛,坐直身体,周遭内侍宫人见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他把筷子往案上一放,并不急着动怒,只和颜悦色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没事,阿爹兜得住。” 清河公主抿一下唇,抬头道:“昨晚,女儿把驸马打死了。” 高祖果然吃了一惊:“啊?你把驸马杀啦?” 空间里几个皇帝原本还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起闲话,听到这儿也不禁竖起耳朵,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往外瞅。 刘彻挤在最前边儿,迫不及待道:“叫我康康叫我康康,出什么热闹了?!” 朱元璋咋舌道:“这小丫头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下手还挺狠啊,不错,有出息。” 清河公主看父亲脸上唯有惊色,却并无怒意,心头稍宽,再次向他叩首之后,神情中便多了三分委屈:“驸马无礼,几次三番欺辱于我,女儿实在忍耐不得……” 说完,又将成婚之后她与吕修贞之间发生的事情讲了。 高祖听她这么一说,立即就想起自己没找到的那个傻叉驸马了,当即勃然变色,击案道:“新婚时感染风寒是假的?” “假倒是不假,却是他蓄意为之,”清河公主道:“那时候他便已经见了高燕燕,以为她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愿与女儿接触,故而找尽缘由,加以躲避。” “这个王八蛋,欺负到朕的女儿头上来了,简直作死!” 高祖骂出声来,再坐不住,站起身来在殿内转了几圈,忽的又想起一事,转头问女儿:“你把那个高氏给杀了?” 清河公主道:“昨日便杀了。” 高祖又道:“吕修贞也给杀了?” 清河公主略顿了顿,道:“是,昨晚女儿下令将他杖毙。” 高祖语意不明的“啊!”了一声,双目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她,感慨说:“静柔啊,你这次可真是……” 清河公主低声道:“我也知驸马虽然有错,将其打杀却也太过,阿爹若有惩戒,我自无不应……” 不想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高祖语调分外赞叹,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极为欣慰的拍她的肩:“干得漂亮!” “……”清河公主:“?????” 她有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只是听父亲此事语气,却也知道自己此次必定无事,心中半是感动、半是松了口气,再也按捺不住微笑冲动,嘴角微微翘起几分,询问般唤了声:“阿爹?” “杀得好!这种王八蛋,早死一天是一天!” 傻叉驸马找到了,公主都没需要他这个父亲帮忙,就直接给料理掉了,高祖如何会不高兴? 当下便拍着清河公主肩头,欣然道:“阿爹早就说了,在家的时候都不叫你们受委屈,难道出嫁了就能看着你们受委屈?天底下再没有比咱们家更尊贵的人家了!我叫你和娇娇带着女官出嫁,给你们三百府兵,还让皇后叫你们怎么做一个硬气公主,不就是这个意思?你这次办得好,总算没辜负阿爹的希望!” 说完,高祖又唤人来:“去取酒来,朕今早高兴,得多喝几杯!” 清河公主知道父亲早晨是不喝酒的,现下如此,可见是真的欢欣。 她着实松一口气,又有种被家人关爱呵护的温暖和感动,喉咙发酸,禁不住落下泪来:“本来,本来女儿是不打算杀他的,只想进宫来求阿爹和离,将他去官流放,不想昨晚竟做了一个噩梦,梦中人便仿佛是我的前世,她那些年被折磨时所受过的苦,惨死前的不甘与怨恨、委屈与愤怒,我似乎都能感觉得到,故而……” 清河公主将梦中所见所闻悉数讲给父亲听,高祖诧异的发现梦中之事正符合那两句傻叉语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李世民点头道:“那大逆不道的驸马不是别人,正是吕修贞无疑,错不了!” 嬴政也点头道:“确实不曾冤枉他。” 内侍送了酒来,见清河公主也在,附带着送了两只酒杯过来。 高祖见状哈哈大笑,亲自倒了两杯酒,对女儿说:“这么大的喜事,你也来喝一杯!” 清河公主酒力有些弱,只是现下心头巨石挪开,面前再无阴翳,也觉快意,并不推诿,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高祖便同她一道落座,为自己斟了酒,却不再叫她喝:“你这孩子也是,怎么能瞒这么久?若是早些告诉我,那还能容他上蹿下跳这么久!” “我原本也没这么快下定决心的,只是得知吕修贞在外纳妾,这才……” 到底是一段失败的婚姻,清河公主面上微生黯然:“我原以为他的疏离与怀疑是因高家之事,与我不过一时意气相左,过段时日也便好了,又何必将事情闹大,叫阿爹阿娘忧心、宫中不安?不曾想……罢了罢了,人都死了,又何必再说这些晦气事。” 说完,又恳求道:“杜女官在我左右,十分尽心,这些她原本是该回禀给母后的,只是被我拦住,方才未曾提及,还请父皇勿要怪罪于她。” 高祖颔首道:“你且宽心些吧,此事朕明白的。” 那时候清河公主并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多么荒唐的驸马,怎么可能为了几句口角以及早就被问罪的高家之事闹回宫中,将自己与驸马未曾圆房之事搅弄的人尽皆知? 她到底也只是凡间女子,又岂能未卜先知。 现下吕修贞既死,高祖心中着实去了一件心事,些许小事,自然无意见怪,倒是吕家那边…… 他眉头皱起,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冷光:“如你所说,高氏之事,吕明敬之妻一直都知晓?” 清河公主道:“是,高氏被吕修贞接回吕家之后,便一直住在吕家。” 高祖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吕明敬可知晓此事?” “不知。”清河公主敬重吕家家主人品,便格外多说一句:“吕大人端方君子,只是被妻儿蒙蔽,故而至此。” 高祖冷哼一声:“虽是君子,却也有失察之过。” 清河公主起身郑重行礼:“现下吕修贞已死,我怨气尽释,前世之事着实荒诞,传出去怕也无人肯信,此时吕修贞既死,实在不必再生他事,使得长安人心不稳,影响阿爹清名与皇家声誉,至于吕修贞之死,阿爹若有惩罚,女儿也绝无怨言。” “我既是天子,若是连这么点事都处置不好,哪里还有颜面见你?且吕修贞之死又不曾泄露出去,自是无碍。” 高祖不禁叹息:“你这孩子,便是太懂事了,总不愿叫别人为你烦忧,吕家如此待你,尚且肯为他们说情。罢了罢了,起来吧。” 他揉了揉额头,思忖几瞬,终于定了主意:“吕修贞该死,他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于吕明敬,虽然没掺和这些事,但也有失察之过,吕家……” 高祖抬高声音,唤了侍从入内,命令道:“传旨,驸马都尉吕修贞及其母奉主无状、失敬天家,赐死。吕氏嫡系男子尽去其职,即日起迁出长安,三代以内不许为官。” 这惩罚说严苛也严苛,说宽松也宽松。 吕修贞与其母俱被赐死,吕家丢了两条人命,也丢了官职,且三代不得出仕,算是严惩。 只是高祖也没将事情做绝,到底给了一线生机。 去职的只是吕家嫡系男子,说到底也只有两个人,吕家家主年老体弱,早就起意致仕,其子又官职不显,嫡系即便没有职位,也有旁系帮衬。 至于三代不得出仕,吕家家主的孙儿今年也十多岁了,算算时间,并不十分严苛。 侍从领诏而去,清河公主便出言替吕家家主谢恩。 高祖心下感慨,有心想问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又怕惹得女儿伤心,最后便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宽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没必要放在心上,别忘了,无论什么时候,阿爹都在你背后,总没人能欺负了你去。” 清河公主笑道:“女儿明白的。” 高祖见她眸光澄澈,神情敛和,倒不像是十分伤心的模样,心绪微松,颇觉欣慰:“好了,去你母后宫里走一遭,把这事跟她说一声,也同你阿娘商量一下,看这旨意有什么好添补的。” 清河公主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无非是去定一定传话风向,免得叫人把污水泼到自己身上,倒叫人觉得是皇家公主跋扈,害了可怜驸马。 她应声而去,高祖便问空间里边的几个老伙计:“我也不懂女孩儿们是怎么想的,看她这模样,好像也不是很难过?难道是怕我难受,所以强撑着不肯表露出来?” 嬴政也有诸多儿女,只是除去长子扶苏与罪该万死的胡亥,其余人他极少会去回想。 不是天性冷漠,毫无爱子之情,而是不忍。 他死之后,其余儿女都先后被胡亥所杀,甚至不乏有人惨遭肢解,其死状之惨烈,为父之人着实不堪回想。 ……又是想将胡亥千刀万剐的一天! 朱元璋咂咂嘴,正准备说话,就见刘彻两手插在袖子里,笑嘻嘻跟个小流氓似的,说:“老朱啊,你们家出过改嫁的公主吗?不是我嘴碎想挑事儿,只是这是汉唐主场,你说话不合适。” 朱元璋:“……” 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 然后刘彻转头去瞧高祖,不以为然道:“不就是婚姻失败了一次吗,哪有那么严重?再嫁就是了。我姐姐平阳公主嫁了三回,谁敢嚼舌头?还有我姑母窦太主,别的不知道,主人翁和绿帽子总该听说过吧?这可都是汉家公主搞出来的名词儿!” 李世民听平阳公主这个封号十分亲近,眸底添了三分温情:“我姐姐的封号也是平阳。” “哦,久仰久仰,”刘彻道:“便是那位以军礼下葬的平阳昭公主吗?” 李世民与有荣焉,傲然道:“正是。” 说完,他也不曾忘记正事,语气轻快的劝高祖道:“嗨呀,只是一次婚姻失败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被狗咬了,你都把狗打死了,连带着那一窝狗都给收拾了,还在意它干什么?我的姐妹和女儿们二嫁三嫁都是寻常,放平心态就好,都是小事。” “没错儿,”刘彻竖起一根手指,志得意满道:“没有什么痛苦是一群英俊潇洒、体贴入微的男宠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群!” 第 31 章 傻叉驸马找到了,没用自己出手,女儿就干净利索的给收拾了。 高祖高兴的多喝了几杯,完事后往御书房去理政,奏疏翻到一半,便瞧见了吕家家主递上来的那份,他眉头一跳,捡起来瞧了一眼,不禁笑骂出声:“这老狐狸。” 这是封请罪的奏疏,道是吕家奉主无状,驸马失敬于天家,他自觉教子不善,不敢立于朝堂之上,请求去官,如此云云。 “他倒真是乖觉,难怪吕家能传至千年之后,在他手上也历经乱世而不倒。” 吕修贞已死,吕家决计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对于皇帝这种生物,你恶心他一时,他能恶心你一辈子,倒不如放低姿态、表露谦卑,反而让皇帝觉得还有些可取之处。 高祖原还想着吕家那边儿应该怎么安排,现下看吕家家主这般行事,便知再无忧心之处,提笔写了个“可”字,便吩咐人将批阅过的奏疏送下。 昨晚儿子被公主府的人带走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吕夫人在家里提心吊胆的等了一晚上,到第二日清早,便按捺不住,往书房去寻丈夫,想着跟他一起往公主府去看看事态如何。 书童守在外边儿,见她过来,忙躬身行礼,吕夫人便问:“老爷在里边吗?” 书童应声,在门外回禀一声,吕夫人推门进去,目光在室内打量一遭,不禁吓了一跳。 丈夫孤身一人坐在书案前,周身萦绕着一股凄迷哀凉,只是一夜时间,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竟白了大半,苍老如六十许人。 吕夫人“啊呀”一声惊叫,痛惜不已,一叠声的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却被吕家家主制止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即便华佗在世,也补救不得了。” 说完,他手撑着书案,慢慢站起身来,吩咐外边书童:“去收拾东西吧,此事既出,长安怕是住不得了,不过也好,落叶归根,能回祖地去团圆,也是好事。” 吕夫人听得不安,又实在惶恐:“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怪吓人的!” 雨后天晴,外边天光明亮,吕家家主在书房里呆了一夜,现下倒光亮的地方去,不禁被刺了下眼,他抬手遮了一下阳光,回头道:“夫人啊。” 吕夫人战战兢兢道:“啊?” “向来我说的话,你都不肯往心里记,现在大难临头,我也保你不得,只是有最后一句,听与不听,也全都在你。” 吕家家主目有哀色,意气沉沉:“你若是真的还惦念儿孙,顾全母家声誉,便自行了断吧。” 吕夫人悚然大惊:“自行了断?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能……” 吕家家主往书房门口一侧矮凳上坐下,慢慢揉自己酸痛难言的膝盖:“昨日公主往吕家来将高氏打杀,如此大的声势,你以为能瞒过人去?半夜有人前来传召修贞,你以为这是好事?白日里如此声势浩大,若真是事情得以解决,修贞会不令人传信回府,叫你我安心?就算是雨夜难行,现下已是白日,云销雨霁,为何还无人来送信?你可知今日清早,清河公主便往宫中去了,直到此时都未出宫?” 吕夫人听得两股战战,站不住身,跌坐在地上,白着脸道:“不,不会吧?” “不会?”吕家家主笑的凄凉:“天威难测,你以为是在说笑?当今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你若肯自行了断,事情便小一分,对儿女母家的影响也小一分,若是不肯,届时当今下令处死,到时又该如何?你可能进吕家家庙?儿孙日后如何祭祀于你?你母家早已衰败,又出了你这样被天家厌恶的罪妇……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去想吧。” 他慢慢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徒留吕夫人满身冷汗、苍白着面孔坐在书房中战栗不已。 吕家家主没四处乱走,只是往花园里去坐了坐,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桃花凋零,落英缤纷。 这个春天,实在是比往年更冷一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管家小心翼翼的前去回禀,低声说夫人已经自裁了。 吕家家主身形一颤,合上眼去,任由泪珠滚滚落下。 管事看他身形单薄,老态尽显,心中实在担忧:“老爷,您……” 吕家家主轻轻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苦笑道:“我无事。吕家如此,我怎么敢倒?退下吧,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 清河公主既入了宫,韩贤妃自然得知,照旧往凤仪宫去,却在那儿与苗皇后一道听了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她向来心情敦厚,听女儿说吕修贞已被杖杀,难免心惊胆战,觉得驸马罪不至此,转念再想吕修贞对女儿的慢待与侮辱,看女儿跪在地上哭着陈述那场那场噩梦中的经历,又觉他是死有余辜,只是怕皇后怪罪,一时不敢作声,只满心怜惜的看着女儿,痛心她所托非人。 相较于韩贤妃,苗皇后想的便要更多一些。 当年清河公主救下吕修贞,后者赠与她一枚玉佩,前几年皇帝似乎曾经也叫她找过一块玉佩,对照一下时间和其余信息…… 再联想清河公主所做的那个噩梦,苗皇后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明悟:难道皇帝也做了那么梦? 如此一来,公主们出嫁前他的叮咛与防范都就可以理解了。 苗皇后回过神来,忙叫清河公主起身,拉着她到身边坐了,温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你父皇不也说了吗,让你别往心里去,到底咱们是皇家,宁肯占便宜,也不要吃亏的。” 她也知韩贤妃向来宽厚柔顺,此事一出,怕是被吓得不轻,着意安抚了几句,便叫清河公主且去歇息,自己则差人往太极殿去送信,请皇帝午间时候往凤仪宫来用膳。 高祖的旨意还没有发到吕家,便再度接到吕家传书,道是吕夫人自知罪孽深重,业已畏罪自裁,伺候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吕夫人自裁,对于吕家和皇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既是表明她承认罪责,外人眼里也能极大程度的减轻公主在此事之中施加的影响。 高祖眉头微松,吩咐说:“把那旨意改一改,只说是驸马奉主无状赐死,其母便无须再提了。” 侍从领命而去,又有内侍前来传话,带了凤仪宫皇后的意思来,高祖估摸一下时间,便暂时将政务搁下,动身往凤仪宫去了。 苗皇后心里边存着个疑影,自然按捺不住,打发走内侍宫人,便迫不及待道:“今日之事,陛下是否早有预料?几年前你叫我找的那枚玉佩……” 事已至此,高祖自不瞒她,信口扯了个上天预警的谎话讲了,又惋惜道:“可惜到底也没能找到,静柔到底也与这吕修贞有一场孽缘。” 苗皇后原本还觉清河公主下令杖杀吕修贞有些过了,现下听皇帝言说前世,不禁瞠目结舌:“吕修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敢杖杀公主?!” 高祖冷笑道:“若非我百般防范,你以为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今生清河公主如此得宠,出嫁前他也再三嘱咐驸马,吕修贞尚且敢如此行事,成婚四个月小妾便有了三月身孕,若换成前世,真正的栾正焕在这儿,清河公主还能有命活? 苗皇后回想起清河公主前不久哭着描述的梦中之事,着实胆战心惊,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恨声道:“杀得好!这等虎狼之辈,留他不得!” 她也吃过妾侍作乱的苦,最难堪时甚至被驱逐出宫,可即便如此,明面上她也仍旧是皇后,秦贵妃等人见了她还是要屈膝行礼,而清河公主呢? 吕修贞公然让她挪出正院,让高燕燕迁居入内,病时无医无药,日常缺衣少食,最后竟还痛下杀手,下令将发妻杖毙…… 向来王侯将相不辱,杀之也不过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吕修贞蛇蝎心肠,狠毒至此,竟以这样残酷的刑罚来杀死天家公主,简直丧心病狂! 苗皇后含怒道:“吕修贞行事如此,也有他母亲撺掇纵容之故,断然不可轻纵!” 高祖道:“吕家已经送了消息过来,那妇人业已畏罪自裁。”说完,又将自己的处置讲与她听。 苗皇后见他考虑的颇为周全,自不多言,只是提及清河公主日后如何时,不免有些迟疑:“那孩子天性良善,人也柔淑,没想到竟遇上这么个驸马,也真是天不庇佑。此事一出,宫里边总也要给个交代的,陛下的意思是——” 高祖是个偏心眼,这事儿肯定是护着自己女儿的,断然道:“朕的女儿温柔贤淑,端方得体,怎么会有错?肯定是吕修贞不好!吕修贞跟高燕燕都死了,嗯,他娘也死了……” 他皱眉思量了一会儿,说:“就说吕家收容在逃罪女高氏为妾,心怀不轨,罔顾法纪,又攀附皇家,上表请求尚主。高氏妒恨公主,又因已有身孕,自觉得了依仗,丧心病狂把吕修贞阉了,成婚后吕修贞屡屡抗拒圆房,公主察觉有异,禀报宫中,皇后明辨是非,查出真相之后将吕修贞与高氏正法,以儆效尤!” 苗皇后:“……” 高祖洋洋得意道:“没毛病吧?” 刘彻展现出一个捧哏应有的素质:“666666!” 作者有话要说:啊,真的对不起大家,这个故事前期伏笔不够,后期展开写事业线会很奇怪,只能在下一个故事里补上了,而且因为标题是公主,她的内容会多,以后就不会啦,对不起对不起,大家都是仙女,和谐看文,开开心心鸭_(:3」∠)_ ps:我列了几个大纲,分别对应其余几位皇帝,你们下个故事你们想看哪一位,那种类型的?评论区里说一下,可以酌情安排_(:3」∠)_你是天才,:,网址 第 32 章 高祖既敲定了主意,便不再迟疑,反正这时候该死的吕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吕家家主知道轻重,必然不敢阳奉阴违,当下便吩咐人将这消息传出去,抢占舆论优势。 反正我们家的公主是没问题的,温柔贤淑,被驸马那个王八蛋欺负了四个多月都没吭声,这不叫纯真和善,什么叫纯真和善? 都是吕修贞昏了头,高氏太不要脸,吕修贞他娘眼瞎心忙、愚蠢狂妄,才会把事情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吕修贞被赐死,高氏被杖杀,吕夫人畏罪自尽,吕家家主上表请罪,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事被敲定了结,等长安勋贵们反应过来,吕家人都已经迁出长安、返回祖地,除了念叨几句吕家胆大包天、清河公主实在可怜之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事发之后高祖没叫清河公主回去,只让她暂时留在宫中,陪伴在韩贤妃身边,昭阳公主知晓事情内幕,听闻吕修贞死讯之后大喊一声痛快,然后便匆匆入宫去探望姐姐。 高祖也是很怜惜这个女儿的,专门往韩贤妃处走了一遭,屏退了宫人内侍,只留韩贤妃在侧,温和道:“静柔,朕同你母后商量过去了,公主府还是给你留着,你若是愿意,仍旧可以出宫久居,若是挂念你阿娘,也可以在宫里常住,都是自家孩子,不必拘谨。” 清河公主谢了恩,高祖便想起两个老伙计出的主意,含蓄道:“你可还有意再嫁?若是有中意的人选,阿爹再给你指婚。” 清河公主苦笑,摇头道:“我知道这是阿爹的一片好意,只是此时此刻,女儿实在没这个心思。” “哦,”高祖应了一声,又问:“那阿爹给你选几个男宠?你喜欢什么样的?” 韩贤妃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捂着心口开始咳嗽。 清河公主脸上一红,吃惊过后,又忍不住笑了。 她起身行礼,动容道:“阿爹的拳拳爱护之意,女儿都明白的,只是现下这时候谈这些,未免为时尚早,还请您给女儿一些时间,让女儿整理心绪,从这场噩梦中彻底的走出来吧。” “好吧。”高祖并不强求她:“阿爹很希望你能快乐。” 儿子是要带出去迎接风雨霜雪的,女儿嘛,是要捧在手心呵护着的,如若不能庇护妻儿家小,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与父亲的一番谈话,这晚清河公主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的却是此前噩梦中她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梦中她虽是长女,却不得父亲宠爱,死后被人草草收敛安葬,吕修贞上表称公主病逝,父亲随意的赐了一些哀礼,此事便宣告了结。 她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动,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涟漪迅速泛起,很快又恢复平静。 她的贴身侍女十分忠心,知道吕家被吕修贞和高燕燕把持,所以不敢显露恨意,等到夜黑人静时方才悄悄起身,钻过她在后园偷偷凿出的洞口逃脱,上京去寻韩昭仪为公主主持公道。 韩昭仪唯有栾静柔一个女儿,自从得知她死讯,便日日以泪洗面,那侍女寻到了韩家去,几经辗转,终于见到韩昭仪,告知她公主之死的真相。 杀女之仇不共戴天,韩昭仪如何忍得下,当即便带着侍女往太极殿去求皇帝主持公道,只是吕氏一族千年世家,又与秦家有旧,吕修贞作为吕家家主,在外有世家勋贵照应,在内又有新后秦氏为他周全,最终竟毫发无损,得以全身而退。 韩昭仪如何痛心失望自不必说,唇亡齿寒,宫中老资历的妃嫔们同样觉得胆战心惊。 栾静柔身为帝女,竟被驸马下令杖杀,事发之后皇帝竟不置一词,漠视至此,怎能不让人畏惧惶恐! 长安人心涌动,波涛暗起,废后苗氏所出公主与其弟暗中联络朝中旧臣,结交将官,将这些年百官心中积蓄的愤怒与不平编织成一张巨网,待到皇帝与秦皇后一道往京郊祭祀时猝然发动,雷霆一击,事告成功。 那一日天子驾崩,秦皇后亦被缢杀,苗皇后所出长子已逝,群臣便拥立其次子继位,以其姐为镇国公主,又追谥故去的苗皇后与这些年来无辜枉死的臣工与皇子公主。 韩家亦是发动政变这方的一员,镇国公主尤且惦念与长姐相伴多年的情分,奉养韩昭仪为贵太妃,旋即又下令杖杀吕修贞与高氏,追谥长姐为清河长公主,焚香敬告之后启出她尸骨从礼安葬,此后新帝大刀阔斧废黜旧政,打压世家,消弭这些年乱政的影响,不过这都是后事了…… 夜色寂寂,内殿中帘幕无风自起,几个守夜的宫人靠在熏炉上,下颌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清河公主便在此时猛然惊醒,坐起身来。 韩贤妃担忧女儿,这夜与她同眠,清河公主既起身,她也随之被惊醒过来,怔楞一瞬,柔声唤道:“静柔,你怎么啦?” 清河公主抬袖擦拭额头细细的汗珠,转头看着身边慈爱的母亲,眼底忽然涌上一股泪意。 她伸臂拥住母亲的腰,像是小时候那样,埋脸在母亲怀里,声音带着一丝细微哽咽,无人察觉:“我无事,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便好了……” 第二日清河公主起身,正巧侍女领着前去探望的昭阳公主入殿,回想起侍女只身一人往长安去的满腔孤勇,昭阳公主多年后不忘故旧的姐妹之情,不禁拥住二人,失声痛哭。 韩贤妃一边抚着她背,一边心疼的掉了眼泪:“昨夜又做了一宿噩梦,叫她哭一场吧,天杀的吕修贞……” 昭阳公主听见这个名字便来气,立时道:“不行,我得去把他坟刨了!” 清河公主破涕为笑:“过去的事情了,还理他做什么?不提了不提了!” …… 大安朝由兴至败,历六百年国祚,尤其以开国之君栾正焕及其子栾安国开创盛世,奠定此后数代之基,其后虽也有子孙不肖,但亦有中兴之主力挽狂澜,挽大厦于将倾。 国家富强,四方来朝,开放与包容的大国心态孕育出辉煌而灿烂的文明,而大安公主的剽悍,更成了这一朝代的鲜明特征之一。 高祖长女清河公主,起初下嫁吕修贞,驸马收容罪女为妾,与之争,乃伤己身,不能人道,清河公主既知内情,大怒,入宫言说此事,帝遂杀驸马以平其愤,其后两年,许嫁邓氏,夫妻相得,终老一生。 清河公主既开此先例,皇族宗室女更不以和离为羞,如是高门民间风气日开,二婚三婚者不计其数,亦不乏豢养男宠,与之公然同游之辈,御史言官屡有上疏,然而终大安一朝,此风仍未断绝。 高祖次女昭阳公主,有乃父尚武之风,骁勇不逊儿郎,建宁六年驸马郭阳嘉奉令戍边,公主同行,驸马因粮草故奔赴凉州,恰逢柔然来犯,公主乃披挂上马,大破敌军,高祖传书戏曰吾家雌虎。 太宗年间边防军急之时,昭阳公主乃以健妇成队,称娘子军,时人誉之,此后京中女眷尚武之风盛行,其后历代公主亦不乏领军出征,坐镇朝纲之人,其风气之开放历代罕见。 …… 熟悉的晕眩袭来,高祖意识回归,望见身边无边无际的白雾之后,便明白自己此时身在空间之中。 几个老伙计围坐身边,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天,看着代表这方世界本源意识的白绢自白雾上空缓缓落下。 刘彻搓着下巴,眼珠滴溜溜的转:“你们说这次会是什么?” 高祖说:“这谁能猜到啊!” 嬴政皱眉道:“总不会比驸马杖毙公主还荒唐吧?” 李世民咂舌道:“不好说。” “猜什么猜,”朱元璋一把将那白绢抓住:“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便将那白绢展开,细细瞧上边字。 皇帝们起初还按兵不动,眼瞅着朱元璋眉头越皱越紧,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围了上去。 “我康康我康康!” 一窝蜂挤上去瞧了眼,便见上边写着几行字: 爹是一方军阀,娘是名门千金,上边还有两个宠她如命的哥哥,宝珠拿的是人生赢家剧本,哪知道忽然某天有人告诉她,她并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而是被产婆偷偷掉包的农家女? 爹娘说:我们只认你这一个女儿! 哥哥们说:我们只认你这一个妹妹! 真千金虎视眈眈,毒计百出,逼她让出所有,且看宝珠如何挑动风云,让她显出本来面目,书写自己的灿烂人生! 高祖:“……” 嬴政:“……” 朱元璋:“……” 李世民:“……” 刘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挠头说:“我寻思着,她既然是假千金,那真千金让她腾位置也没啥错吧?她本来就是占了人家东西啊!” 高祖撇嘴说:“吃人家饭,占人家爹娘,她还有理了?” 朱元璋拥有最朴实的权力观和血脉观:“不是这家的种,那还好意思继续留在人家家里?继续给她口饭吃都是慈悲心肠,咋还要这要那,她这是想上天?” 嬴政亦是神情嫌恶:“这家人脑袋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朱元璋眉头拧个疙瘩,正想说句什么,视线忽的一花,面前光线腾转,画面颠倒,再回过神来时,便听风声烈烈,杀声不绝,入目满眼血色,血气冲天。 他定一定神,便见自己此时正身处在一座简陋帅帐之中,两边是军容规整、铠甲染血的将士扈从,几名谋士模样的中年文士围着地形图言辞激烈的商讨着什么,帐外战鼓声与呼喊声交织成一片,战火扑面而来。 朱元璋一时还不知这究竟发生了什么,掀开军帐往外瞟了一眼,便见不远处立着一座坚城,城头将士手持弩/箭等防备利器严阵以待,观其阵仗,却并非健壮士卒,隐约掺杂有老人妇孺。 他心中泛起嘀咕来,再见己方军备齐全、士卒众多却不曾全力攻城,只是游走左右空耗军力,得不偿失,更觉奇怪。 兵临城下,万事俱备,这会儿还不攻城,磨蹭什么呢? 难道是另有妙计,须得在此拖延,制造假象? 看那战局图上所述,似乎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朱元璋满腹疑云,忽听一声震响,扭头去看,便见一中年文士面有怒色,敛衣向自己一礼,咬牙道:“吴王,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他面有悲色,激烈愤慨:“董贼坚守不出,一心等待援军前来,这已经是第三日,再不全力攻城,待他与援军两下相会,合力包抄,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吴王? 哎呦喂,这称呼听起来可真是太亲切了。 不是,先等等,感情你们不是另有妙计,真就是空耗军力在这儿磨? 脑袋被驴踢了是吗?! 朱元璋心头火起,正待说话,便见面前人影一闪,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定睛一看,便见此前跪坐在地上哭泣的贵妇人猛然起身,扑过去给了那谋士一记耳光,旋即连撕带打痛骂出声:“许宏文,你安得是什么心?华耀尚在敌手,此时攻城,他焉有命在?!” 名叫许宏文的谋士亦是面有怒色,反唇相讥:“二公子失陷敌手,是因他瞒着主公贪功冒进,以致酿成大祸,归根结底,是他咎由自取!而我二十万大军又有何辜,因他一人停于此地,猛攻三日不得前进一步,空耗士卒性命逾万?!怎能因一小儿狂妄冒失之行,而使吴王数年基业毁于一旦,北伐大业付之一炬?!” “说的倒是好听!”那贵妇人目光凌厉,声色逼人:“若今日被擒的是你,你也会这么说吗?!” 许宏文眼含热泪,断然道:“吴王于我有再造之恩,我若失陷敌手,必当自绝,定不叫主公为难至此,以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来押我苟活于世!” 贵妇人冷笑出声:“被抓的不是你,你尽可以说风凉话,摆高姿态了!” 许宏文被她激的面色涨红,声色愤慨,不及众人反应,便自扈从腰间拔出长刀,抵在颈上。 军帐中众人大惊失色,慌忙近前去夺刀:“许先生!” “勿要近前!”许宏文大声道:“主公与我有知遇之恩,诸君与我有同袍之谊,今日事已至此,不进则失江州,大祸临头,宏文愿以一己之身,换主公一声令下,直取江州,死无憾矣!”说完,毅然举刀刎颈。 众人忙呼不可,另有人快步近前夺刀,然而那刀锋已经先一步划开皮肉,血色飞溅。 贵妇人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几步,帐中有通晓医术之人迅速近前帮他掩住伤口,将人放平,又吩咐去取医药前来处置。 另一名谋士沾了满身热血,含泪近前,激声道:“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若是阵前失陷敌手也就罢了,自己贪功冒进作死,怪得了谁? 为了这么个瘌痢头小子硬生生拖上三天,贻误了多少战机! 朱元璋听了事情原委,再不迟疑,猛一击案,震声道:“传我军令,攻城!” 众将领精神振奋,齐声道:“是!” “父王不可!”那贵妇人一声惊呼,近前几步跪倒,抱着他腿不放,泪流满面的苦求道:“华耀还在敌手,这时候攻城他就没命了!那是您嫡亲的孙儿啊!” 朱元璋早就觉她厌烦,当下一脚踹翻,不假思索道:“孙子没了可以再生,天下没了那就完犊子了!能活是他的福气,死了是他命该如此,传我军令,打!” 作者有话要说:让老朱出来溜溜,打打天下虐虐渣_(:3」∠)_ 第 33 章 那贵妇人被朱元璋一脚踹翻,捂着心口痛呼出声,再听他冷然下令,更是一声哀嚎,连连哭求。 朱元璋听得心烦,勃然大怒道:“此处乃是军帐,议事之所,岂容妇人在此撒泼作乱,困扰军心?且许先生乃我肱股之臣,结交数年,我尚且不敢有失礼之处,你这痴愚妇人安敢如此冒犯?!” “来人!”他断然道:“即刻将她押下,重则三十军棍,以正军心!” 贵妇人满面骇然,花容失色,惊道:“父王,我乃是世子之妻,世孙之母,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刑折辱?!” “不然呢?”朱元璋嗤之以鼻:“你在军帐里大闹一场,到最后老子还得找个庙把你供起来?!” 贵妇人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心下惧怕,又哭道:“还请父王恕罪,儿媳已经知错了,您如此施刑于我,日后儿媳怎么再出门见人?”说完,求救目光四处扫射。 军帐中众将士、谋臣这几日早被这贵妇人缠的心中窝火,只是碍于她身份,方才不敢表露,现下听朱元璋下令刑杖,皆是暗暗在心中叫好,竟无一人出声相劝。 唯有贵妇人身侧老仆壮着胆子上前,叩头哀求道:“还请吴王给世子妃留些颜面吧,就算是为了世子和世孙……” 朱元璋置之不理,只冷冷扫一眼军帐外扈从,道:“我说话不好使,是吗?!” 扈从们再不敢迟疑,口中应是,近前去向世子妃道了声得罪,便一左一右将她拖出军帐行刑。 世子妃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吃过这等苦头,被拽着出了军帐,便开始惊声尖叫,哭叫求饶。 那老仆眼见朱元璋面上不豫之色更重,不敢进一步试探他底线,从袖中取出帕子堵住世子妃嘴,抹着眼泪跟了出去。 伴随着朱元璋一声令下,总攻正式开始,鼓声大振,杀声随之大作。 他大马金刀的往帅椅上坐了,脑海中一一浮现出这世界的背景与原主经历。 这是个史书中不曾记载过的朝代,国号为顺,国祚传承三百年之后子孙不肖,不能坐定天下,以至于国家倾覆,流民四起,战火滔天。 他现在便是南方起义军的首领马博兴,此人流民出身,起于永州,率军一路北上,先后击败了几个起义军势力,整合吸纳之后又先后征讨吉州、袁州、建州、泉州几地,全数拿下之后,便率领大军北上,刀锋直指江州董瀚。 南方的几股势力已经先后被马博兴吞并,只留下董瀚这样一块硬骨头,若再将他啃下,便可统一长江以南,届时整顿军备,从容北上,天下可期! 大军于一月前开拔,半月前顺利抵达江州,几经筹谋思量,终于将董瀚所部军力分割,逐一吞掉,眼见着事情进展顺利,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却出了一桩幺蛾子。 马博兴的次孙马华耀一心渴求建功立业,贪功冒进中了圈套,为董瀚所擒,被押到城楼上示众,以他的性命阻止了大军前进的脚步。 马博兴今年四十有六,长大成人的儿子就有三个,皆是原配发妻文氏所生,论嫡、论长、论资历,世子之位都该是嫡长子马长彦的囊中之物。 这儿子也算争气,马博兴交给他的差事都办的颇为妥当,只有一个地方叫他有些不喜,便是太过偏宠其妻谭氏,三十多岁的人了,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守着谭氏一个人过日子。 倒不是说马博兴看不得儿子跟儿媳妇夫妻恩爱,只是在他眼里谭氏这个儿媳妇实在是太过矫揉造作,活脱儿就是个事儿精转世。 有油花的汤不喝,过了夜的水果不吃,泡茶的水要么是夏天收集起来的荷叶露珠,要不就是冬天从梅枝上收集起来的雪水,不然一口也不动,家务事不管,部将女眷不知拉拢,成天搬把椅子对着水池子伤春悲秋,也不知道几朵开败了的荷花有啥好看的。 哦,那不是荷花,是莲花,谭氏纠正过他一次。 ……踏马的不都是水里边开的花吗,有啥不一样的。 最令马博兴反感的一点便是谭氏与婆母文氏不睦,略有些口角就开始装晕装病,嫁进门来没几年就把老妻气的心口疼,他几次想提着鞭子去抽这小娘们一顿,都被老妻大儿拼命拦住了。 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马博兴懒得管了。 这媳妇是大儿自己挑的,他自己乐意,做老子就别当恶人了。 再则谭氏肚子还算争气,嫁过来之后给大儿添了两儿一女,儿子后继有人,很多事情马博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马博兴拿下建州之后,便在幕僚和一干心腹们的建议下称王,追尊已逝的老妻文氏为吴王妃,又正式册立长子马长彦为吴王世子,其妻谭氏为世子妃,长孙马华良为世孙。 如果不出意外,他百年之后,长子便会承袭吴王之位——如果他那时候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话,长孙也会成为大儿之后的又一任吴王。 现下大军到了江州,吴王世子的嫡次子贪功冒进被擒,事情也跟着难办起来。 都知道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但谁敢发话攻城,枉顾吴王嫡孙生死? 到时候逼急了董瀚,吴王嫡孙死了,世子跟世子妃那儿怎么交代? 那可是亲儿子,不是路边捡的! 没人敢做这个主,只能飞鸽传书,请求吴王前来主持此事,消息传出不久,世子妃也闻讯而至,几位谋士眼见大军投鼠忌器,久攻不下,伤亡惨重,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顶着世子妃杀人般的目光请求进军,这才有了朱元璋刚过来时的那一幕。 马博兴。 朱元璋神情怅惘,在心底念了这个名字几遍。 不知是否天意如此,此人居然姓马。 他的老妻也姓马。 李元达说前一个世界里苗皇后相貌气度同他的徐皇后有所相似,却不知这个世界里同马博兴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妻文氏是否也与他的马皇后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惜斯人已逝,必然是见不到了。 朱元璋眼眸闭合一瞬,复又睁开。 没人看见他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泪意。 那是天子包裹在坚硬外边下的脆弱与柔情,也是人力终究无法对抗时间与世事的凄惘与怅然。 世子妃谭氏在外受刑,军棍打在身上噼啪闷响,幕僚与谋臣们眉宇间郁色消散,正围在战事图周围商讨下一步何去何从,军账外鼓声阵阵,杀声不绝。 朱元璋稳坐帅椅,同空间中几位老伙计道:“谭氏行事如此浮躁张狂,焉能母仪天下?我那便宜大儿被她捏的死死的,连个小老婆都不曾娶,也未必能担大任。” 虽只是匆匆见了片刻,嬴政却也极为不喜谭氏:“这妇人毫无大局观念,行事毛躁无半分章法,岂可以皇后之位许之?莫说是世子妃、太子妃——朕祖母华阳太后,历经几朝,尊贵非常,朕与朝臣商议灭楚之时,也不曾见她闯入大哭,动手责打朝臣。若依朕之见,这等蠢钝妇人便该打入冷宫,别叫她出来作乱!” 高祖嘿嘿的笑,摸着下巴上胡须,说:“你们还记得那白绢上说了什么吗?” 刘彻眼珠一转,会意道:“爹是一方军阀,娘是名门千金,上边还有两个宠她如命的哥哥——哦?” 李世民颔首道:“马长彦是一方军阀,谭氏是名门千金,膝下有两子一女,对上了!” 朱元璋表示心情很复杂。 穿越之后发现我的儿孙是憨憨。 怎么办? 他头疼的揉了揉额,便听帐外杀喊声似乎减轻些许,正觉疑惑,就听外边有士卒疾行前来报信:“钱将军令属下前来请命,董贼挟持王孙在城墙之上,言说若再敢攻城,便将杀之,该当如何,请吴王示下!” 朱元璋双目一凛,眸光湛湛:“无需再问,打便是了!” 士卒应声而去,不多时,杀声复起。 朱元璋听得心动眼热,披上铠甲,手提长刀,令左右牵了马来,亲身上阵杀敌。 幕僚近前去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朱元璋朗声而笑:“活动一下筋骨罢了,何谈危墙?”说罢,纵马驰入敌军阵中。 他本就是一刀一枪打下的江山,马博兴作为当代名将,更非浪得虚名,此时深入敌军,便如同虎入羊群,杀得兴起。 董瀚麾下将领士卒虽不识得吴王相貌,却也认得出他这身耀眼铠甲与吴王成名兵器,起初不乏有斩首之意,蜂拥而上,再之后发现此人果真悍勇非凡,讨不到好处,反倒容易丢了性命,心中便生怯意,且战且退,竟生生让出一条道路来。 朱元璋哈哈大笑,纵马长驱直入,直达江州城门之前,己方将士见主帅如此骁勇,亦是颇受鼓舞,一时间声势大振,士气如云。 董瀚一方败像已出,再难抵挡,如此激战一个时辰之后,便有人首登城墙,大部队随之涌上,杀掉城墙上勉力抵抗的士卒老弱之后,开城门迎接大军入城,抵抗了十数日之后的江州,终于在吴王大军面前低头。 马蹄上沾染了血色,踏在江州城中的石板路上,留下了马蹄形的血印,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双双畏惧的眼眸,躲藏在二楼临窗处不安的窥视着进入江州的征服者们。 朱元璋端坐马上,语调轻缓,问一侧心腹道:“我孙子呢?” 心腹语气一滞,偷眼打量他神色,小心道:“二公子为董贼所杀,属下已经令人收敛了他遗体。” 朱元璋“哦”了声,又问:“董瀚何在?” 心腹见他未曾过问二公子之事,暗松口气,忙答道:“董瀚已被擒下,同他家小一起被看押起来了。” 朱元璋又“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一起杀了吧。” 心腹听得后背发冷,忙恭敬应是。 朱元璋却勒住马,转头去看身后一众将领幕僚,肃然道:“传我命令,入城之后将士们不得杀人劫掠,不得侵扰百姓,违令者斩!” 众人齐齐应声,另有人飞马往队伍后方去传吴王令,朱元璋未曾在此处停留,与一众将领幕僚一道,叫乞降的江州士卒领路,正式入驻江州府。 江州既克,此次北征便告功成,自此长江以南皆为吴王之土,一统天下在望。 同样的道路朱元璋走过一次,现下重新再来,心中五味俱全,幕僚们与众将领却是头一遭走,踌躇满志,欢欣非常。 一片庆贺声中,朱元璋丝毫未曾失去分寸,令人去江州府官署中寻取江州户籍名录与历年来官道、水利、赋税记档,稳定民心,自己则骑马出城,往城外军帐中去探望刎颈昏迷的许宏文。 与许宏文相交甚笃的谋臣卓明守在一侧,听得军账外欢呼声大作,再见许宏文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心下实在难过,忽然军帐一掀,身材高大、威仪难掩的吴王龙骧虎步,昂然入内。 吴王既大破江州,此时合该在城内畅饮庆祝,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卓明惊诧之余,心下不免有所感怀,起身郑重一礼,动容道:“吴王如此待之,若宏文知晓,死无憾矣!” 朱元璋抬手制止他施礼:“江州既克,天下一统在即,先生何必说此不详之言?” 说完又道:“军医说宏文伤的严重,即便是恢复了,说话只怕也会受到影响,我已经令人往建州去寻访名医,不日便归,宏文卧床不易挪动,这些时日便要仰仗先生多加顾看了。” 卓明自无异议,感激涕零:“愿为吴王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面有愧色,郁卒道:“家中妇人无知,几损我一肱股之臣!” 卓明愈发感激,连声称呼不敢。 从军帐中出来,朱元璋脸上神情迅速淡去,翻身上马,入城往江州府衙去,督促着幕僚们尽快掌控江州诸事,恢复民生,勿要因江州一地影响到来日北伐。 “让士卒们在江州休整半月,将领们清查损失,赏罚士卒,官员们趁此时机整理江州一干土地赋税档案……他们人呢?” 心腹面有笑意,说:“江州既被攻克,诸位将军都很高兴,叫了幕僚先生们往前厅吃酒去了,说是要大醉三日方休,还叫我给您带个话,说是在前边等您。” “大醉三日?疯了吗?!” 朱元璋瞪眼道:“军务、政务都要堆到眼皮子底下了,哪来的时间大醉三日?就今天一天,喝完赶紧干活去!” 心腹:“……” 李世民听得头疼,说:“老朱你这样不行啊,人都是需要放松的,刚打完一场硬仗,你得给人家点时间缓缓啊。” 朱元璋诧异道:“我不是给他们一天时间了吗?” “……”李世民:“?????” 李世民说:“一天时间顶个毛用啊,喝完酒睡一觉就没了!” 朱元璋怀疑人生道:“不是,你们当皇帝那会儿,官员们一年有多少假期?” 刘彻想了想,不太确定道:“五日一休沐?节日什么的也放假,我也没算过,不知道一年有多少。” 朱元璋上演劳模吃惊:“这么多?!” 刘彻茫然道:“多吗?” 朱元璋不再理他,转头去看李世民:“你们大唐呢,一年有多少假?” 李世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能有个一百来天?哎呀,我又不是大臣,怎么会想这么多!” “……”朱元璋:“?????” “我的天你跟你的大臣们都在干什么?这么浪费时间,不会觉得羞愧吗?!” 他忍怒转向高祖:“李元达你呢?!” 高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迟疑着说:“可能有个六十来天?大概是这样吧。” “我的天呐!要那么多假期干什么,是工作不好吗,看奏疏不爽吗?早出晚归上班不幸福吗?!” 朱元璋痛心疾首的盯着几个皇帝看,愤愤不平道:“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不知足了,这般贪得无厌,耽于享乐,如何辅助皇帝治理天下?我们大明的官就不这样,一年放三天假还是活的很开心!” 高祖:“……” 刘彻:“……” 李世民:“……” 只有同为劳模、翻竹简翻得手臂酸痛抬不起来就吊在脖子上翻的嬴政面露赞许,附和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高祖:“……”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深感知音难寻:“你们大秦的官员一年放几天假啊?” 嬴政不屑道:“假期是什么?朕不需要这个,大秦也不需要。” 高祖:“……” 刘彻:“……” 李世民:“……” 朱元璋:“…………” 马德,输了。 第 34 章 世子妃谭氏出身不俗,未出嫁时便是娇生惯养、吟风弄月之辈,成婚之后又不耐处理俗务,诸事都由丈夫和身边管事嬷嬷打理,军帐中被朱元璋一脚踢在心窝,便觉呼吸有些不顺,还没等掉几滴泪,便被堵住嘴拖出去打了三十军棍。 她一向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等苦头,这下子不必哭也不必吵闹了,剧痛之下玉容惨白,二话没说便晕死过去。 谭氏身边那老仆张嬷嬷原是马博兴之妻文氏安排在长子马长彦身边的,后者知道妻子不通庶务,便叫张嬷嬷跟随左右,因着曾经侍奉过文氏,在马博兴面前也略有些体面。 现下谭氏身边仆婢见主母受刑不住晕死过去,早慌得六神无主。 世子妃可是世子是心头肉、世孙的生母,若是在她们看顾之下出了意外,届时两位主子问罪下来,她们哪里还能有命活? 当下便行动起来,有的扑在谭氏身上阻止军中扈从行刑,有的便向张嬷嬷哭道:“世子妃何曾吃过这等苦头?三十军棍打下去,怕是会要了她的命!现下吴王罚也罚了,气也该消了,再打下去伤了世子妃性命,叫世子知晓,岂非要闹到父子失和?嬷嬷是吴王妃身边的旧人,还请您去走一遭,求吴王开恩吧!” 张妈妈正是因为曾经在吴王妃身边侍奉过,所以才更了解吴王秉性,当即便摇头道:“吴王在军帐中如何大怒,你们也是听见的,我不过一老仆,如何能劝?军中最忌讳朝令夕改,更不必说军帐中将领们与幕僚们都亲耳听得吴王下令,现下去劝,不仅于事无补,反倒会火上浇油。” 谭氏的两个陪嫁侍女见她不肯前去说情,眼底不禁闪过几分怨怼,正抽泣时,却被行刑扈从自谭氏身上拉开,令吩咐人按住,军棍又一次落了下来。 谭氏业已昏迷,此时却也不禁在浑浑噩噩之中痛的呻/吟出声,两个陪嫁侍女推搡着往前冲,几乎要哭成了泪人,被几个军士拦住,如何也到不了近前去。 “还不住手!” 远处传来一声惊怒吼声,难掩心痛,两个侍女回头瞧了一眼,眼泪流的更凶:“世子,你怎么才来?!”说完便跌坐在地,哭的站不起身来。 吴王世子此前正在江州近邻处督军,听闻次子失陷于董瀚之手,惊骇担忧之余,又不得脱身,得知父亲已经启程往江州去,便令人护送妻子前往,务必要保全爱子性命。 只是他也了解父亲秉性,唯恐事情有变,父亲不顾孙儿性命,妻子规劝不得,左思右想良久之后,便将手中事务交付给属下,自己轻装简行往江州来,不想刚到此处,便见心腹面有戚然,道是吴王久攻江州不下,已经下令无须顾及王孙性命攻城。 吴王世子也是领军打过仗的,自然知晓如此一来,次子只怕性命难保,惊痛之余,又挨了另一发天雷——世子妃在军帐之中撒野,逼的许先生拔刀自刎,吴王大怒,下令杖责三十,现下正在行刑。 自家爱妻究竟是个什么人,没有比吴王世子更清楚的,水做的娇娃,针扎一下都得掉几滴眼泪,真挨上三十军棍,怕不比脱一层皮好受多少。 他不敢停留,问明白行刑之地便飞马赶去,士卒们有所顾忌,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杖责世子妃,地方便有些偏,吴王世子路上略花了些时间,等到这儿一瞧,便见妻子后背衣衫已经被血水打湿,玉面惨白,鬓发被冷汗打湿,晕死在地,已然没了意识,这场面怎一个惨不忍睹可言。 他心如刀绞,几乎不敢去触碰爱妻,浑浑噩噩的下了马,险些迎面栽倒在地。 “阿娘!”身边一声哭叫猛地响起,却是与他同行而来的女儿宝珠,慌慌张张扑到母亲面前去,泪珠簌簌流下:“阿娘,你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啊……” 谭氏虽没挨完那三十棍,但也被打了二十多下,成年男子尚且要吃够苦头,更不必说她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了。 昏迷中她秀眉蹙起,疼痛下呻/吟出声,眼睫颤动几下,却不曾醒,唯有额头冷汗无声流下,打湿了马宝珠镶嵌着明珠的绣鞋。 眼见母亲受刑之后如此惨状,她满眼通红,自随行侍从腰间拔出佩刀,向行刑的两名军士扑了过去:“敢打我阿娘,我杀了你们这两个贱奴!” 两名军士见状大惊,又不敢与她动手,慌忙闪躲,后路却被吴王世子同行的侍从们堵住了。 宝珠略有些粗浅功夫在身,激愤之下举刀毫无章法,那二人又不敢还击,不多时,身上便见了血。 二人见马宝珠真是想杀人,吴王世子也不曾阻拦,再不敢躲闪逃避,拔刀抵抗,极力道:“我二人乃是奉吴王之令行刑……” 吴王世子眼见爱妻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眸底痛惜之情几乎溢出,冰冷目光瞥过行刑二人之时,杀机毕现,淡淡看一眼身侧扈从,不曾言语。 同行扈从明了主君心意,立时拔刀抗衡,厉声斥道:“放肆,你们竟敢对县主无礼!” 那二人分辨不得,又难以与众人相抗,正悲愤怨恨之时,却听远处有马嘶声传来,旋即便听马蹄声达达,伴着男子粗犷笑声一道传入耳中。 “好热闹啊,大哥,你也来了?啊,大嫂这是怎么了?!” 吴王世子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沉,见妻子受刑之后不得挪动,便吩咐侍从去寻担架和大夫过来,一切安排妥当,脸上方才勉强挂上些许笑意,点头道:“二弟。” 常山王身量高大,挺拔如松,络腮胡子颇显英武之气,往脸上看,比吴王世子略微年轻些,同父同母的兄弟,五官眉宇总是相像的。 转目去看那两名行刑士卒,他面笼阴云,震怒道:“你二人好大胆,竟敢对世子妃动用私刑,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带着全家人一起上路!” 说完,他也不看吴王世子猛然森冷下去的面孔,挥手道:“何必劳烦大哥动手?如此跋扈不敬之人,弟弟这就令人送他们上路!” 那二人能在吴王帐下听令,自然不是愚钝之人,立时屈膝行礼,恳求道:“绝非如此,还请常山王救我二人性命!” 杖责世子妃三十军棍的命令是吴王下的,他们二人不过奉命为之罢了,只是现下宝珠县主意欲杀他们二人泄愤,吴王世子默许此事,不管不顾,今日之后无论如何,他们在吴王世子处铁定是讨不到好了,还不如倒向常山王,祈求他来救命。 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讲了,二人心中尤有不平,向常山王道:“我二人如此,乃是奉吴王之令,军令如山,有何错处,竟要被世子私刑处死?望请郡王救之!” 常山王心下暗笑,脸上却适时变了神色,皱眉道:“大哥,这便是你不对了,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吩咐下来的事情,谁敢弄虚作假?也怨不得这二人。你今日杀了他们为大嫂出气,叫老爷子知道了,大嫂能有好果子吃?别说是大嫂,你也得跟着吃瓜落儿!” 这道理吴王世子又何尝不明白呢,只是眼见爱妻满身血污的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他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心中的悲恸与怜惜? 他心知这弟弟觊觎世子之位并非一日两日,更不愿往他手里送把柄,深吸口气,转向行刑的两名军士时,眉宇间已经添了三分歉然:“我一时情急,有所冒犯,还请二位见谅……” 说完,又向一侧横眉怒目的女儿道:“宝珠,还不向二位亲兵道歉。” “阿爹!”马宝珠既是委屈,又是愤怒,抽泣着说:“他们都把阿娘打成什么样了,不杀也就算了,还要我向他们道歉?” 吴王世子听得心中刺痛,脸上却肃了神色,严厉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马宝珠又掉了几滴泪,双目猩红,剜了那二人一眼,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冒犯了,二位不要生气。” 那二人忙道不敢,极是谦逊,至于心下如何作想,便不可知了。 马宝珠恨恨收回视线,忽然心有所感,扭头一瞧,便见二叔正意味深长的瞧着自己,眸底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难掩精光。 她一向不喜同自己父亲争位的二叔,更不喜欢爱出风头、处处将自己阿娘压一头的二婶,心下不悦,往父亲旁边躲了躲,梗着脖子道:“二叔,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宝珠好像越长越漂亮了,”常山王哈哈大笑:“二叔想仔细打量一下,看你究竟是像你阿爹多,还是像你阿娘多!” 兄弟二人各怀鬼胎的说了几句话,常山王便上马告辞:“大哥留下顾看大嫂,我得去向老爷子复命了。” “复命?”吴王世子脸色顿变:“你拿下淮州了?!” 常山王大笑一声,慨然道:“田飞龙不过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吴王世子神情郁郁,半晌过去,方才强笑道:“淮州既下,北进的门户便被洞开,老爷子若知道这消息,必然会很高兴。” 常山王哈哈笑道:“做儿女的就得为父分忧,总不能一把年纪了还惹老爷子生气,大哥,你说是吧?” 吴王世子勉强对他报以塑料假笑。 常山王也不多说,向他点一下头,带着那两名行刑军士纵马而去。 吴王世子脸上笑意落下,眉宇间隐约阴鸷,这时候却听马嘶声重又近了,常山王折返回来,面有安慰之色,温声劝道:“华耀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大哥,节哀。” 吴王世子脸色铁青,拼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扑上去给他一拳。 常山王细细欣赏着他脸上难耐的愤恨之色,微微一笑,催马离去。 …… 两名军士与常山王同行进入江州府衙,却不曾一道入内,前者先去复命,常山王则是在外等候传召。 朱元璋刚同一众将领幕僚喝完庆功酒,通身酒气往正堂后边歇息,听二人前来复命,不过随口一问:“打完了?死了吗?” 二人迟疑几瞬,不约而同的跪下身去,口称:“属下有罪,还请吴王处罚!” 朱元璋脸色微变:“出什么事了?你们一五一十的讲。” 二人便将吴王世子前去阻拦之事讲了,末了,又小心翼翼言说宝珠县主意欲杀人泄愤一事。 朱元璋刚刚有些欢畅起来的心绪霎时间便坏了,垂眸看二人几眼,道:“老二带你们回来的?” 二人不敢隐瞒,忙应声称是。 “这个混账玩意儿,都带你们来我面前说这席话了,还在外边装什么样子?他那点花花肠子能瞒过我去?!” 朱元璋冷笑:“叫他进来!” 马博兴膝下有数子,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三个,俱是老妻文氏所出,可惜兄弟阋墙,为争世子之位,闹的不甚和睦。 老大么,能力是有的,只是这能力更偏向于治国,不善武功,又有个拉胯的老婆在旁边,生生拖了后腿。 老二么,文治略逊一筹,武功有乃父之风,可惜他是次子,大义名分上逊色了些。 老三,老三就是个铁憨憨,营养全都用来长四肢了,打仗是一员猛将,脑子就跟被虫蛀过一样,不能交付天下。 册立世子之前,马博兴也曾考虑过很久,最终还是选定了长子马长彦,这会儿同样的问题摆在眼前,朱元璋迟疑了,也动摇了。 老三是凑数的,踢掉不用管,老大跟老二,选哪个才行? 朱元璋跟几个老伙计商量:“老大毕竟是长子,治国靠的也不全是武功,虽然遇上老婆的时候会犯傻,但别的事情上不算糊涂,倒也有些可取之处。” 嬴政则道:“废长立幼么?却得考虑清楚。” 李世民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 “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了不起吗?齿序靠前的就一定最强?老二不服气,我看老二都很优秀!” 他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即就跳起来了:“不能单单以齿序论英雄,你们得给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你们知道一个优秀的老二在成长中会受多少委屈吗?!” 高祖咳嗽一声,帮腔说:“与其一直压制老二,倒不如给他个机会试试看,不然把他逼急了——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嬴政:“……” 刘彻:“……” 朱元璋冷笑:“反了他了,小兔崽子敢造我的反?老子扒他的皮!” 李世民委委屈屈的一摊手,说:“不是老二想造反,而是你得给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当裁判的领头吹黑哨,那还玩什么?我四个二带俩王,一把好牌,我爹非得叫我四带二一把出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可受不了这委屈!不行,想想就难受,想哭!” “……”刘彻困惑道:“这就是你发动玄武门之变,囚禁亲爹,杀哥杀弟杀侄子让他们整整齐齐的原因?” 李世民:“我哭了——我装的!嘿嘿嘿!” 刘彻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一把扇子,一边摇一边撇嘴:“哎呦嘿,李老二还有两幅面孔呢!” 第 35 章 李世民不理会刘彻,只跟朱元璋说:“反正都不是亲儿子,何必搞什么远近亲疏?我虽没见过你大儿,却见过他妻室,非是我想要挑唆……谭氏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世孙也未必是个好的,那白绢上不也说了吗,你大儿一家都是憨憨,与其如此,倒不如考虑一下老二,视线放的长远一些嘛。” 朱元璋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端起手边上的茶盏来吃了口,常山王便被侍从引着入内,步履生风、体态雄健,躬身向父亲行礼后,笑呵呵道:“儿子有日子没见阿爹了,您老人家身体还好?” 朱元璋板着脸道:“行吧,还没被气死。” “嗨,您这是什么话啊,”常山王马屁拍得很溜:“儿子过来的时候就听外边士卒们在议论,说征讨江州之时阿爹身先士卒,率先杀入城中,英武不减当年呐!” 朱元璋被他拍舒服了,眯起眼来颔首,想起临行前安排给他的差事,神情复又正经起来:“淮州那边……” 常山王敛衣行礼,正色道:“不负阿爹所托,儿子三日前已克淮州,刺史刘桂出城乞降,儿子下令将士在城中休整,又勘察田亩税赋,安排好一干事宜之后,方才动身往江州来向阿爹复命。” 朱元璋听他说业已拿下淮州,心下便是大喜,再听他将诸事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不禁额外高看几眼,柔和了语气,夸赞道:“老二,差事办的不错。” 常山王喜盈于色,口中却还是谦逊道:“谢阿爹谬赞!” 李世民对马老二有老二滤镜,此时不禁在空间中道:“看看、看看,同样都是儿子,一个把事情办完了交付清楚才来复命,一个听说儿子贪功冒进被抓了就火急火燎跑过来了,一个拿下淮州、不忘四处施恩结交亲爹身边亲信,另一个色令智昏、居然默许女儿打杀父亲亲卫,啧啧!” 他说:“老朱,你快夸他几句,老二都是需要关怀的,赏赐反倒都是其次,你得叫他知道他认真办事你都看在眼里!” 其余皇帝:“……” 朱元璋:“……” 李世民见他不为所动,登时急了,脑袋往外一伸,大叫道:“快夸他几句,说他很优秀!” 其余皇帝:“……” 朱元璋:“……” 老李家当年给的教训已经够了,诸子相争这种事情大明朝后代皇族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朱元璋想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至于究竟是老大还是老二,其实并不重要。 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崽,摒弃掉感情因素之后,他能够以纯粹理性的角度,冷静的来考虑这个问题。 从白绢内容和今日所见所闻来看,老大是个容易被老婆影响的憨憨,老二么,觊觎世子之位是真的,但头脑精明、能征善战也是真的。 朱元璋左思右想、谨慎考虑过几瞬,内心深处的天平暂时朝老二偏了一点。 废长立幼是大忌,这也得看是对谁来说,大怂朝随便拉出来个皇帝搞扒皮楦草那一套,那他完蛋了,不被御史言官喷个半身不遂不算完,搁大明朝的时候,他老朱说一,谁敢说二? 不服气? 你有几层皮可以扒? 说来繁琐,动这念头却只是一瞬间,朱元璋大马金刀的坐在椅上,朝儿子招了招手。 常山王看得微怔,却不迟疑,举步走上前去,衣摆一掀,毕恭毕敬的跪在了父亲面前。 下一瞬,朱元璋的手便落在了他头顶:“你能干,我知道,你对你大哥不服气,我也知道。” 常山王悚然一惊,忙辩解道:“儿子是想为阿爹分忧……” 朱元璋失笑,盯着他看了半晌,语气幽微:“真心话?” 常山王听得心脏飞跳,抬起头来小心打量父亲神情,估量着该如何言说才好,不曾做声。 朱元璋便道:“你说的若是真心话,那现在便可以出去了,若不是真心话,有意与你大哥一争长短,那我倒是另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常山王不想父亲竟会如此言说,着实吃了一惊,然而大惊之后,心头渴求与希冀却像是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犹豫着是否要承认自己的野心。 老爷子是真心想给自己一个机会,看自己跟老大一较高下吗? 还是说在出言试探,诈自己说了真心话之后,便会着手为老大扫平障碍? 只是平定了南方而已,鸟尽弓藏也没这么快吧? 以他老人家的本事,没必要这么干啊。 ……老爷子好像早就对老大媳妇不满意了,今天大嫂也是作死,跑到军帐里去大呼小叫,还把许宏文逼得自尽,老爷子一点面子都没给大哥留,直接下令把大嫂拖出去打了三十军棍,可见大哥在老爷子心里边的地位已经开始动摇了。 赌一把? 赌了! 这会儿书房里就他们爷俩两个人,老爷子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有什么好憋着藏着的? 人老成精,老爹嘴上不说,心里边明白着呢! 常山王迅速算清楚这笔账,脊背跪的更直,“咚咚咚”一点都不藏力,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道:“爹,我不服气!” 他牙根紧咬,双目注视着面前父亲,沉声道:“我自问资质本领不逊色于大哥,为何这世子之位他当得,我当不得?!” 朱元璋一巴掌打歪了他的脸:“混账东西,果真心怀不轨!” 他执掌军务,又当盛年,如此一巴掌打过去,常山王面颊随之一歪,口腔内徐徐弥漫出一股腥咸气味。 事到如今,他不再退缩,“咕咚”一口连唾沫带血一块咽下去,震声道:“论文治,我不如大哥,但幕僚们若有善见,我何曾不纳?至于武功一项我与大哥孰强孰弱,阿爹自有分晓。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我希望能成为阿爹的继承人,希望能承继阿爹的功业,我该有情,又不能有情,我应当是臣属们的主君,是百姓眼中的神明,而不仅仅是某个女人的丈夫,几个孩子的父亲!” 朱元璋冷笑:“你在我面前踩你大哥?” 常山王不为所动,跪直身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王权之争,亦是如此!” 朱元璋眼眸微眯,冷冷觑着他,半晌没有发话。 常山王也不心虚,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跟老爹对视。 如此过了半晌,朱元璋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倒,不耐烦道:“滚!别在这儿烦我!” 常山王不想他不夸不骂,反倒直接撵人,愕然道:“您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讲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朱元璋道:“滚吧,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常山王短暂的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兴高采烈的给老爹磕个头,一咕噜站起身来,弓着身往外边退,喜盈于色道:“您没别的吩咐,那儿子这就滚了。” 朱元璋不耐烦的摆手:“快点滚!” 空间内嬴政瞧见这一幕,不禁失笑道:“有点意思。” 高祖亦笑着颔首:“孺子可教。” 常山王到了江州,又带着攻克淮州这样的好消息,吴王世子如何按捺得住,盯着人将爱妻挪到军帐中安置,嘱咐女儿留下顾看,自己也匆匆骑马往江州府衙去。 进城时心腹同行,小心翼翼的窥探着他神色,低声道:“已经收敛了二公子的遗体,您可要去看看?” 吴王世子心头猛地一痛,喉头发酸,险些落下泪来,到底忍住,催马前行:“先往江州去见老爷子。” 谭氏是他发妻、世孙之母,吴王当众责骂几句都是极大羞辱,更不必说下令责打三十军棍,以平军心,这责罚不仅是冲着世子妃去的,更是剥了世子面皮,当众显露不满,这时候常山王到了江州,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心腹也知事情紧要,略提了一句便停下口,同自家主子一道往江州去。 他们到的也巧,正遇上常山王从书房里边出来,朱元璋那一巴掌给的实诚,就这么一会儿,常山王腮帮子就鼓起来了。 吴王世子看得心潮涌动,停下脚步,关切道:“二弟,你这脸是怎么了?”说完,又忙吩咐人去寻些消肿膏药来为常山王涂抹。 “嗨,也没什么事,不劳大哥忙活,过两天就好了。” 常山王捂着腮帮子,看起来怪不好意思的:“老爷子脾气还挺大,我多说了几句,上来就给了我个嘴巴子,半点都没留手,说出去叫人笑话,当爹的人了,在家还挨自个儿老子打呢。” 一向爱跟自己别苗头的二弟挨了打,吴王世子心里边却一点幸灾乐祸都没有。 老爷子是什么人啊,从一介流民到一方诸侯,早就成了精了,拔根眼睫毛都是空的,真看你不顺眼直接就打发出去了,还能撸起袖子自己动手? 就是因为心里看重,所以才会动手。 妻子重伤不起,次子已经殒命,二弟却在这关头得了老爹的眼,吴王世子心里边挺不是滋味的,强撑着跟常山王寒暄几句,便往书房去见父亲。 朱元璋听人回禀,道是世子前来请罪,倒也想颠一颠这大儿成色,便吩咐传人进来。 吴王世子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给自己老子跪下,老老实实磕头请罪,先说自己教子不善,贪功冒进却被董瀚抓住,逼得大军在城外空耗三日,延误军机,然后又说妻子言行冒失,以至于伤了许先生,待她伤势转好,必得亲去向许先生赔罪,如此云云。 朱元璋听他说的条理,面上寒意稍霁,绝口不提江洲之事,只说:“华耀乱来,我自是恼火,然而他既去了,倒也不必再过多苛责,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须得提点你一二……” 吴王世子放低姿态,既恭敬的行个礼:“敢请阿爹指点?” “你膝下本就儿息不盛,现下又折了华耀,唯有华良一人而已,身为世子,岂不叫人笑话?” 朱元璋道:“现下既然攻克江州,长江以南尽在我手,很需要一段时间休整军队,统筹政务,你也趁着时机纳几房妾侍,多生几个儿子才好。谭氏德不配位,担不起主母身份,也不喜处理庶务,既如此,便不要担了。你在故旧之女中寻个体贴精明的做侧室夫人,叫她替你迎来送往,顾全内宅诸事便是了。” 正经的吴王世子,膝下就一个儿子怎么能行? 说的难听点,万一这根独苗那天嘎嘣了,这上哪儿哭去! 朱元璋有意给老二一个机会,却也并非打算放弃老大,后者最大的弱点就是作精谭氏,既然如此,他帮大儿把这个弱点去掉不就行了? 到时候这兄弟二人公平相争,他当裁判,哪个最后能拔得头筹,哪个就来当继承人,反正老朱腰杆硬,不怕这俩兔崽子翻过天去。 天呐,老朱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朱元璋越想越美,差点要笑出声,吴王世子却是面孔发白,慌忙道:“不可!” 朱元璋眉头紧皱:“为何不可?” 吴王世子再次叩头,神情坚毅,出声央求:“爹,我答应过莲房,此生必不负她,您总说男儿要言而有信,我既许诺,怎么能辜负她?” “我没叫你辜负她啊。” 朱元璋诧异道:“谭氏仍旧是你的正妻,华良仍旧是吴王世孙,我只是觉得你儿息单薄,想叫你多生几个儿子而已,这过分吗?” 吴王世子面有难色,踌躇几瞬,方才道:“不是过分不过分的事情,而是我已经有莲房了。我答应过她,此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我不能违背当初同她许下的誓言啊!”说完,又跪下身去叩头。 朱元璋眉头拧个疙瘩,想了半天,终于松口道:“你有几个女人我不管,但是孙子不能少,你自己回去想办法,找别人生也行,叫谭氏生也可以,反正我要孙子,你身为吴王世子,膝下只有一子,实在不妥。” 吴王世子满口苦涩:“爹,莲房今年三十有余,不再年少了,她本就体弱,今日受了刑,痛的晕死过去,哪里还能轻言子嗣之事?” 朱元璋心里边憋了口气,忍怒道:“那就叫老二老三生!生出来过继给你!反正都是我孙子,老大生的老二生的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多了去了! 老二的儿子过继到了长房,若世孙有个万一,那便宜儿子马上就能顶缺上,吴王世子怎么肯替人做嫁衣? 再说,有老二两口子在那儿杵着,即便那孩子是从小抱过去养的,也难保他长大了怎么想啊! 过继之子心里惦念亲生父母最后反噬的故事还少吗? 吴王世子岂肯平白送二弟三弟一个大义名分! 吴王世子脑袋直往地上磕:“爹,儿子曾经与莲房许诺,家中誓无异生之子,过继一事只怕不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元璋心里边的火气便渐渐起来了。 他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来,说:“答应了你媳妇不纳妾,是吧?” 吴王世子向来知晓父亲对妻子有所不满,只是到了现下这时候,如何也不能退缩,难道叫他放弃莲房、又或者是惹她伤心吗? 他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情?! 吴王世子满脸为难,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朱元璋又问:“答应了你媳妇誓无异生之子,是吧?” 吴王世子咬紧牙根,再度点头。 朱元璋气笑了,猛地一拍桌案,冷冷道:“你怎么跟谭氏许诺,那是你的事情,但你姓马,乃是马家儿孙,你凭什么自顾自作出决定,让我马家人丁单薄,长房男嗣几近断绝?绝了我的孙儿后代,你问过我的意见没有,问过历代祖先意见没有?!” 吴王世子被他问住,登时面无血色,嘴唇嗫嚅半晌,方才勉为其难道:“爹,儿子不能言而无信,既然答允,怎么能随意毁约?” 朱元璋勃然大怒:“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许诺谭氏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我老人家仔细想了想,也不记得从前跟你说我不介意子孙断绝,无人祭祀啊?!” 吴王世子听得冷汗涔涔,不敢再辩,跪伏于地,一言不发。 朱元璋却是怒意涛涛,猛地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转了几圈,那股子怒火方才勉强淡去几分:“我观你言行,倒也可担大事,只是一味偏爱妇人,受她辖制!你这些年帮谭家兄弟擦了多少次屁股,铺了多少次路,可还都记得?!谭家兄弟在外索贿,你帮着抹平了,在外贪占田亩、夺人家产,你帮着抹平了,对你亲弟弟都未必如此上心,却恨不能把两个小舅子供起来!他们有你这个姐夫庇护,来日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也做得,你信不信?!” 吴王世子听他话中已有杀气,不禁冷汗涔涔,连连叩首,再三求道:“莲房母亲早逝,一力顾看两个弟弟长大,近乎是半个母亲,如何能不爱护谭家兄弟?那是她至亲之人,谭家香火所在,我又怎能冷眼旁观?” 朱元璋气个倒仰,声色俱厉:“谭氏既为马家妇,有儿有女,至亲之人竟还是她娘家兄弟?你怕不是失了智!既有闲心顾看谭家香火,倒不如多看看你自己,自己一屁股屎,竟还有闲心去给别人擦!” 他越想越气,怒不可遏道:“谭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反了她了!这等乱家妇人,我容她不得!看在华良面上,我不杀她,你即刻修书一封,将她送回谭家,她不总是心心念念两个弟弟么,便叫她去见个够好了!” “阿爹不可!” 吴王世子听得大骇,膝行几步到近前去,死命抱住他大腿:“莲房她会死的!她死了,我又岂能独活?这世子当的又有什么意思?儿子求您了,别这样!” 朱元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忤逆我?!” 吴王世子当真是要哭了:“爹,我会管束谭家兄弟的,您且消消气……” 朱元璋惊怒非常:“你居然为了谭氏,如此忤逆你的父亲!” 吴王世子不敢接话,只一个劲儿央求道:“您不是喜欢孙子吗?生,等莲房养好了身子,我们再给您生几个孙儿……” “谭氏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是吗?连世子都不想当了?” 朱元璋忽的冷笑起来:“好,你们是苦命鸳鸯,你们惨,我没心没肺、棒打鸳鸯,这故事搬到戏台子上,我不就是个丑角儿?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你们?” 吴王世子从他话中感知到了几分不详预感,慌忙将父亲大腿抱得更紧,朱元璋心中恼恨,一脚将他踹翻,厉声道:“来人!” 外边侍从应声而入,便见世子跌倒在地,吴王怒容满面,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听候吩咐。 朱元璋面笼寒霜,声如寒冰:“家门不幸,此儿无无人子之心,忤逆至此,还留他做什么?即日起废世子之位,立时逐他出城去!” 吴王世子听得面无人色,七滚八爬的想要近前求情,侍从们还未从这晴天霹雳之中缓过神儿来,竟无人近前去拦。 吴王世子涕泗横流,颤声哀求:“阿爹,您不要儿子了吗?您还记得当初册立儿子为世子时对儿子说过的话吗?阿爹!” “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忤逆于我,要弃我而去!离不了谭氏是吧?她死了你也会死是吧?她死了你连世子之位都觉得没意思?我成全你们,尽管去相濡以沫,去白头偕老吧!” 朱元璋猛一甩腿,将他踹开:“你不想要世子之位是吧?多得是人想要!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在我面前放话?老子从来不接受任何威胁!” 第 36 章 吴王世子如遭雷击,惊骇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当下跪伏于地,一个劲儿的叩头:“儿子错了,爹,您别生气,就宽恕我这一回吧!” 朱元璋不为所动,向左右大发雷霆道:“都愣着做什么?我说话不好使?还不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赶出城去!” 吴王的脾气众人皆知,当下不敢迟疑,向废吴王世子道了声得罪,便一左一右近前去,强迫性将人夹起弄到了书房外边去。 废世子心知这一去就真的完了,如何肯走,拼死挣扎,嚎哭不止。 朱元璋听得心烦,猛地推开窗户,声色俱厉道:“静而处之,得活!再敢哭闹不休,作妇人情态,老子要你的命!” 废世子泪眼正对上那双冰冷眼眸,后背生凉,再不敢有哭声,目光哀求、无声的看着父亲,如此被吴王帐下亲兵带了出去。 这时候常山王还没走远,正在江州府衙中同相近的几个谋臣叙话,期间免不得说起刎颈后昏迷未醒、尚且停留城外的许宏文。 大哥是如何结怨于众谋士的,他便该如何结好于众人,正相谈甚欢之际,却听前厅那边儿忽的闹起来了,动静着实不小。 常山王唯恐老爹出事,赶忙往前厅去,幕僚们紧跟其后,等到了地方一瞧,便见大哥被老爹身边的亲卫夹带着往外拖,同他交好的两个悄悄停下,说:“吴王大怒,下令废黜世子,逐出城去。” “……”常山王:“?????” 不是,惊喜来的这么突然? 刚刚才拿到入场券,对手就被裁判宣布淘汰了?! 他不敢表露喜色,强忍下去,低声问:“知道是为什么吗?” 亲卫守在外边,朱元璋咆哮时嗓门又大,听了个大概:“仿佛是与废世子妃有关……吴王令世子纳侧室生子,世子为世子妃故坚决不肯,几次出言忤逆,甚至说出世子妃若死,世子之位他也不在乎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惹得吴王大发雷霆,当即便下令废黜世子。” 常山王:“……” 妈呀,以后私底下我再也不说我大哥脑壳儿有病了! 那是爱情! 一心一意、忠贞不二的爱情! 我这样的俗人懂个屁啊! 他努力控制情绪,不让嘴角疯狂上翘,快走几步到府门前去追上被叉出去的废世子,情真意切道:“大哥,兄弟懂你,真的!无论你我身份如何变化,你都是我大哥,血脉相连,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这点谁也改变不了!” 废世子脸上泪痕未干,神情阴沉的可怕,看着面前表面关怀实则窃喜的二弟,强忍着没有骂出声来。 常山王恍若未觉,动容的拍着他肩膀,真诚道:“跟大嫂好好过,你们是我见过最般配的人了,兄弟在这里祝愿大哥大嫂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废世子:“……” 马老二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内涵我吗?! 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天都没做声,常山王见状,也不会自讨没趣,假惺惺的宽慰了一下塑料兄弟,便要往前厅去寻老爹,嘴上说的还倍儿好听:“大哥,我去帮你劝劝老爷子,你别担心,他老人家就那样儿,生过气之后就好了。” 废世子笑的比哭还难看,叉着他的亲卫却不敢违抗吴王命令,挥挥手让人牵了马来,一路送他出城去跟废世子妃团圆。 废世子走时浑浑噩噩,恍若失魂,常山王却是脚步轻快,步履生风。 虽说他跟老大的事儿已经翻到明面上来了,老爹肯定知道他这时候过去不是真心担忧,但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总得摆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叫外人瞧瞧啊。 朱元璋这时候正在书房里生闷气,叉着腰在屋里边儿转了几圈,就听人在外回禀,道是常山王过来了。 他忍着火气应了声,没过多久,就见马老二狗狗祟祟的进来,小心翼翼道:“爹,还生气呢?” 朱元璋斜眼打量他几眼,忽的微惊,同空间里边几个老伙计说:“嘿,他长得有点像我家老四!” “judy吗?”刘彻有些诧异,仔细打量一会儿,也不禁道:“是有点像。” 高祖托着腮,百无聊赖道:“老朱这么个土掉渣的人还给儿子起了个洋名,朱蒂,听着跟个女孩儿似的。” 嬴政跟李世民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空间里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朱元璋额头上开出一朵十字小花,没理会空间里边几个损友,再去看马老二时,就觉得顺眼了点,心里边的火气也略微下去了几分。 “我做错了吗?我太跋扈专断了吗?” 老朱叉着腰,满脸愤怒的向老二倾诉:“我让他多生几个儿子,有错吗?这不是为了他好?他这会儿就一根独苗苗,要是有个万一,上哪儿哭去?!” 常山王面露震惊之色,感同身受道:“没有错啊,您错在哪儿?这明明就是一片老父慈爱之情啊!” “口口声声说答应谭氏这、答应谭氏那,是我叫他答应的?” 朱元璋提及此事,心中余怒未消:“他到底是娶了个老婆,还是娶了个祖宗回来?七尺男儿竟被妇人挟制,百事依从,若那妇人是个好的也便罢了,心心念念都是她不成器的兄弟,整日里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我实在看的心烦!若非顾忌老大不成器,底下还有孙儿,早叫打死了事了!” “您老人家消消气,”常山王壮着胆子过去几步,又乖又听话的帮老爹顺气:“大哥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可能立时改掉?总得慢慢来才行啊。” “慢慢来?”朱元璋冷笑:“我看等我入了土,他这毛病也改不了!” 常山王又劝了几句,朱元璋都给呛回去了,他知道这火气不是冲自己来的,倒也不怵。 老爷子不喜欢大嫂也不是刚刚才有的事情,只是这一回,大嫂着实是踩在了老爷子的底线上,想再翻身都难。 常山王也不久留,中规中矩的劝了几句,便功成身退,往江州城里边去忙活了。 废世子被遣送出城,刚一下马,就见妻子身边的婢女迎上来,红着眼睛,哽咽说:“世子,您快去看看吧,世子妃……不大好了!” 废世子听得大惊,骇然变色,什么都顾不上,便快步往谭氏所在养伤的军帐中去。 跟随他而来的一队亲卫眉头随之一跳,客气而疏离的纠正道:“这位姑娘,你现在不知道也便罢了,以后可不能再那么称呼了,吴王已经下令,废黜世子之位……” “啊?!”那婢女着实被吓了一跳,当即惊呼出声,下意识想问为何,瞥见废世子猛然僵住的身形和眉宇间阴鸷神情,老老实实的把话咽下去,一个字都没敢问。 即便世子被废,也仍旧是吴王长子,亲卫首领不敢冒犯,踌躇几瞬,终于道:“您既已经到了此处,我等便回去复命了。” 他有些为难的思量半晌,礼貌的唤了一声:“……郡王。” 废世子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更不欲得罪父亲身边的亲近侍从,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亲卫首领方才言语时并不曾刻意遮掩,不多时,留守在江州城外的士卒将领们便得知了那消息——吴王世子已被废黜,甚至被吴王责令出城,不得往江州府衙居住,一时间纷议四起,流言纷纷。 废世子此时却顾不了那么多,快步往妻子养伤的军帐中去了,便见谭氏正俯卧于矮塌之上,玉面涨得绯红,细密汗珠盈于额上,神情痛苦,嘴唇干裂,口中不时梦呓出声。 马宝珠守在一边,抽泣道:“阿娘她一直都不见好,阿爹走了没多久,便发起烧来,什么办法都用了,却降不下热去,中途醒了几次,问你回来了没有,我们说你进城去见爷爷了,她便重又昏睡过去了……” 废世子听得心头刺痛,疾行两步到床前去握住她手,便觉一片滚烫,他眼眶发酸,倏然滚下泪来:“莲房,莲房?我回来了,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好么?” 如此柔声细语,在谭氏耳边说了半晌,她终于悠悠醒来,见到英武体贴的丈夫在侧,委屈的眼泪便如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的冒了出来:“夫君,华耀,我们的华耀去了,我没用,救不了他啊!他也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啊!父亲他太狠心了……” 废世子赶到江州之后,先见了受伤的妻子,旋即便进城去见老父,虽知次子殒命,却不曾见过他尸首,听到此处,也不禁潸然泪下。 再说下去只会叫妻子难过,他忍着刀绞般的心痛转了话题,将妻子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柔声道:“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莲房,等你养好身子,我们再生一个像华耀那样的儿子,好么?” 谭氏几乎要哭成泪人,抽泣良久,心灰意冷道:“却不知我是否还能熬到那时候呢。” 说完,她强撑着抬起头来,侧着身子,紧握住丈夫的手,叮嘱说:“我有几件事情放心不下,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废世子听得刺心,作色道:“你只管说便是,何必讲这种话惹我伤心?” 谭氏暂且收了眼泪,哽咽道:“华耀去了,但华良跟宝珠还在,你要照顾好他们,不要让他们受委屈。” 马宝珠哭道:“阿娘!” 废世子也是落泪:“他们也是我的孩儿,我岂有不应之理?” 谭氏高热下烧的涨红的面孔上显露出一个浅淡笑意,将丈夫手掌握得更紧,继续说:“再就是我的两个弟弟……我知道他们不成器,也爱惹祸,可我不能不管他们啊!那是谭家的血脉,我的至亲,我娘家的香火,还得叫他们传承。夫君,若我不享长寿,还请你看在我的情面上,多多顾看他们几分,他们若是犯了什么,好歹保全下来,叫做个富贵闲人,我了解我这两个弟弟,他们行事是跋扈了些,但是本性不坏的……” 她说的伤心,已经有托付后事之意,废世子如何不应? 一叠声的答应下来,又道:“莲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吗?我们要一起白头,儿孙满堂,你不许失言……” 谭氏姣好面容上露出一个虚弱笑容,低不可闻的应了一声,疲乏至极的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哇,我比较吃惊的是你们居然没怎么有人认出来世子夫妻俩的原型就是孝宗和张皇后吗? 张皇后:虽然我是扶弟魔,纵容我弟弟戴老公皇冠、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纵容我弟弟在宫里强/奸宫女,但我知道我是个幸福的1v1言情女主。 什么,有内侍阻拦我弟弟强/奸宫女、事后还敢朝我老公告状?big胆,马上打死他! 什么,有言官御史弹劾我弟弟欺男霸女枉法?big胆,马上把他下狱,再想办法打死他! 什么,老公不同意?嘤嘤嘤你不爱我了我要死了! 老公终于同意啦,果然他还是爱我的,欧耶! …… 朱元璋进入群聊。 朱元璋反手打飞了张皇后脑壳。 鼓掌。 第 37 章 吴王废黜世子一事传出,在长江以南着实引起了一场震动。 毕竟,那可是吴王世子啊! 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吴王的继承人,即便只是守成,也可在长江以南建国,来日未必不可能登顶帝位,这会儿说废就给废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朱元璋与废世子在书房里说的那一席话到底没瞒过去,在前者的默许之下,很快散播到外边去,众将领与幕僚们惊骇之余,却也不曾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废世子擅于文治,与武将们没什么太大的交际,在文臣与幕僚们之间倒是名声不俗,只是废世子妃那日在军帐之中如此咄咄逼人,迫使许宏文拔刀自尽,众幕僚一觉谭氏蛮横无理,二觉唇亡齿寒,此时听闻吴王废黜世子,竟也无人冒险相劝。 至于吴王亲卫,那就更不必说了,本就是吴王心腹,废世子不敢贸然结交,那日又默许马宝珠杀行刑之人,与其交恶,这时候不提也罢。 反倒是常山王这个吴王次子,这时候占尽先机。 从大义名分上看,他是嫡次子,废世子倒下去,下一个便轮到他了,其人又颇为勇武,有乃父之风,娶妻白氏,岳父便是吴王麾下大将,自己也能征善战,武将当中颇有威望。 常山王也怕老爹忌讳,素日里与文臣谋士们交际的少,但其妻白氏精明强干,长袖善舞,在后院里走夫人外交,贵妇群里边儿很吃得开,关系不说是极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坏,轻松吊打谭氏那个整日伤春悲秋、清高自诩的大嫂。 而且白氏能生,肚皮是真争气,三儿四女,一气儿生了七个孩子,吴王妃在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媳妇,她娘家又争气,连带着在吴王面前也十分体面。 会骂老二,但是从来不骂老二媳妇。 这会儿原世子被废黜掉,常山王夫妻俩经营的好人缘就显现出来了,城外废世子夫妻那儿门可罗雀,常山王那儿却收到了厚厚一摞拜帖。 他自己也乖觉,出去出门办差之外谁都不见,理由都是现成的,江州刚打下来,遍地是活儿,走不开,家小不在这儿,众人也没个府邸落脚,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老大才刚被废掉呢,他就搁哪儿上蹿下跳,老爷子心里边指定不高兴,备不住就得找个理由削他呢! ……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等到深夜时候,寒气更重。 两名心腹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处回话,先后将江州城内诸将领和幕僚文臣们的动向讲了,又说起常山王近来表现,如实陈述之后,便低下头等候吴王吩咐。 朱元璋倚在靠背上,前伸着手臂烤火:“算他们聪明,没敢在我老人家头上动土。” 说完他眯一下眼,忽的道:“老大在做什么?” 心腹道:“郡王妃受刑之后高烧不退,郡王一直守候在侧,未曾外出,只是每日都会往许先生军帐中去探望,极陈过失,几次致歉。” 朱元璋眉头皱起一瞬,复又松开:“谭氏如何,可救得过来吗?” 心腹道:“刚受刑那晚高热不退,熬过那一回之后便好了,只是大夫说郡王妃此次伤了元气,须得好生静养,才能调补回来。” 朱元璋冷哼道:“祸害留千年!” 两名心腹不敢评说此事,恭敬的垂着手,一言不发。 朱元璋显然也不指望他们对此说些什么,沉吟几瞬,吩咐道:“大军在江州休整的时日不少,也该动身往淮州去,准备北伐事宜了。你们先行一步过去,把人手都撒出去,我要知道武将们和文臣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私底下见了什么人,是否怀有异心——你们是我的眼睛,是我手中不为人知的一把刀,明白吗?” 心腹齐声道:“属下明白!” 朱元璋颔首,眼底浮现出几分追思与怀念:“自即日起,你们便改名叫锦衣卫,只向我一人负责,紧要之时,特许先斩后奏!” 只向吴王一人负责,特许先斩后奏? 这是多么令人渴求激动的权柄! 两名心腹知道这句话蕴含的能量有多大,拼命按捺住心中激动之情,躬身应道:“必定不负主公所托!” …… 朱元璋在江州停留数日,整顿军务、庶务之后,便下令北进往淮州去,又以吴王之令调动粮草,准备北伐之事。 马长彦被废黜世子之位后,并不曾仓皇失措,人在城外,每日只守着爱妻,顾看她周全,又一日三次的往许宏文军帐中去探视,诚恳致歉,如此磨了多日,饶是许宏文挚友卓明也不好再发怨言。 朱元璋不松口允许他入城,废世子自然不敢往江州去,只是每日都遣人入城问候老父,三日一封书表向老爹请罪,姿态放得很低。 常山王的心腹私底下担忧道:“废世子如此作态,只怕吴王会心软,届时功亏一篑……” 常山王只是冷笑:“你以为老爷子的心肠是面团,揉一揉就软了?哪有这么简单!我大嫂的身子可是一日好过一日,有她在,别指望老大能跟老爷子和睦相处。咱们要真是做了什么,反倒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还不如就这么等着,看我大嫂还能作什么妖,我大哥又能帮她收拾几次烂摊子。” “老实说,我还真就盼着大嫂身体康复、长命百岁,跟我大哥白头偕老,”他摸着下巴,嘿嘿直笑:“要不是因为实在没这个记档,我都以为我大嫂是咱们这边派到老大身边的卧底了。” 心腹:“……” 主君说的甚为有理,我竟无法反驳! 常山王笑完了,又说:“淮州易守难攻,此去八成要在那儿常驻,老爷子已经下令将武将文臣们的家眷迁居淮州,你找个妥帖人回去走一趟,叫郡王妃准备着,哪家老弱妇孺多点,她便多顾看几分,路上仔细着点,也盯着几个孩子功课,老爷子可在意这个呢!” 心腹应声而去,常山王转眸看向城外,唇边几不可见的溢出一丝冷笑。 …… 吴王世子被废一事传出,受到震动最大的不是武将文官,而是谭氏的两个弟弟。 兄弟俩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自己几次三番惹了事都能活下来靠的是什么,一听说姐夫的世子之位被废掉了,差点原地摔个狗吃屎,再听说自己姐姐恶了吴王,被拖出去打了三十军棍,这时候都快不行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备上两匹快马就往江州去了。 他们心里边儿门清——姐姐在,姐夫才是姐夫,姐姐要是不在了,鬼知道姐夫还认不认他们这两个小舅子! 废世子跟谭氏膝下有二子一女,都瞧不上他们这两个不成器的舅舅,指望着这仨孩子接济,怕不是要饿死街头,还是得傍着姐姐这棵大树,叫姐夫多多关照才行。 最不济的情形之下姐姐没了,临行前也得叫她叮嘱姐夫几句,千万别再娶继室了,不然姐夫再娶新妻,他们还怎么好意思上门打秋风? 谭家兄弟到了江州,停都没停就直奔谭氏所在的军帐处去了。 他们俩也精明,知道怎么最能打动姐姐,风尘仆仆,满脸风霜,红着眼眶,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焦急,饶是废世子心里边不甚喜欢这两个小舅子,见状之后也宽抚了几句,也是因此,竟忘了一件要紧之事。 谭氏本就是个娇柔身子,挨了三十军棍之后险些挺不下来,废世子怕她知晓自己因她与父亲顶嘴、丢了世子之位之后心生自责,影响身体,一直严令左右瞒着,不叫谭氏得知此事,现下谭氏兄弟远道而来,他却将这一茬忘了,叫那姐弟三人聚着叙了会儿话,便有仆婢前来寻他,道是事情露馅,郡王妃请他过去。 废世子刚进军帐,便见爱妻倚在侍婢肩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瞧见他之后,哽咽之意更深,自责不已:“你怎么不说,怎么一直瞒着我?你当这便是对我好吗?可知我今日听他们说起之后,心中有多难受!” 废世子丢了世子之位,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只是现下见爱妻如此,究竟不忍,依依拉着她柔弱手掌,宽慰道:“父王也只是一时生气,过些时候就好了,你只管好好养身子,不要往心里去……” 这辈子能遇上这样一个男人,当真是死也值了。 谭氏泪流满面的扑进他怀里:“夫君,你如此对我,却叫我怎么回报才好。” 废世子拥着她笑:“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为别的。” 夫妻俩亲亲热热的搂在一起,看起来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谭氏兄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毛之余又觉得欣慰。 看我姐姐多厉害,驯夫有道。 原先听说姐夫为着她跟吴王大吵一架,连世子之位都丢了,他们还怕姐夫因此迁怒到姐姐身上,这会儿见废世子如此爱护于她,那点子担忧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 也是,姐夫他毕竟是吴王的嫡长子,吴王一时生气将他废掉,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老子跟儿子之间,难道还能老死不相往来? 谭氏兄弟如是想,一颗心便安稳了,正逢吴王传令,三日后动身往淮州去,二人干脆便留在军帐之中,届时与姐姐、姐夫同行。 废世子想着与其叫这两个小舅子出去惹祸,将他们留在身边盯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略一思忖,便颔首应了。 大军开拔的前两日,朱元璋在江州府衙设宴,广邀军中将领与文官幕僚,连身在城外的废世子也接到了通知,叫届时往府衙中去喝酒。 在城外沉寂良久,终于得到父亲允许入城,废世子心中惊喜可想而知。 他回房去整理仪容,再三斟酌见到父亲时该说些什么,一切收拾妥当,便准备骑马入城。 谭氏兄弟在军帐中闷了几日,早觉得无趣,见他要入城,忙骑马跟上:“姐夫也带我二人去见见世面!” 废世子想着今日宴饮之人不在少数,士卒尚且得了赏赐,低阶官员亦有恩赐的,带两个小舅子同去并不扎眼,便板起脸来,警告说:“不许闯祸!老爷子本就瞧你们俩不顺眼,若是撞到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皮都得给你们扒了,我可相救不得!” 谭家兄弟只是刁滑,并不是傻,怎么可能明知道吴王这尊阎王在这儿还兴风作浪? 当下连连应声:“姐夫放心,若我们闹出事来,死也认了,无需你去求情!” “说什么死不死的,嘴里没个忌讳。” 废世子失笑,纵马扬鞭:“走了!” …… 被废黜名位之后,废世子便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世子这称呼不能再叫,文官武将们见了,只得客气的唤一声郡王。 吴王的儿子,可不就是郡王吗。 可到底是什么郡王? 他又不像常山王那样,有父亲给的正经封号。 也只能含糊的叫一声郡王。 废世子到了官署,便被人引着进门,相隔一段距离,就听老爹哈哈大笑,声音中气十足,颇为欢悦的样子。 他心头微松,老爷子心情好,那就什么都好说。 侍从在外传禀,道是郡王来了,内中言谈声似乎短暂的停滞了一瞬,一片安寂中,老爹跟二弟的说笑声便格外刺耳起来。 像是有一根针扎进了脑子里,尖锐的刺痛袭来,旋即便是老父漫不经心的声音:“来了?叫他进来吧。” 废世子深吸口气,在门前脱掉靴子,被侍从引着走进内厅,众人分桌而食,依序而坐,侍女捧着菜肴酒盏行走其间,气氛分外融洽。 他往正中位置去向老父行礼,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自己惯常坐的位置,瞳孔不禁猛地一震,弯腰时候的动作也随之僵硬起来。 父亲是吴王,他是吴王世子,向来宴饮之时都坐在父亲右手边,二弟居次,今日来此一瞧,却见常山王已经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老父右手边的位置,反倒是他下首处的坐席尚且空置,显然是为他而留。 虽然知道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但是亲眼见到、体会到这种不同,终究是另一回事。 常山王似乎还未察觉到他来了,手持酒盏,神情激昂:“那山里边野兽多,狼多,黑瞎子也多,儿子亲去猎了一头熊,皮毛雪白,没一点杂色,我娘她最喜欢白皮毛了,可惜那时候也寻不到什么好的,苦了她老人家,儿子叫人将那熊皮送回去了,叫善仪送到娘墓前烧了。” 朱元璋听得感怀,目露赞许,欣然道:“难得你有孝心,也是,你娘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善仪……” 这话叫废世子听着,就有点扎心了。 谁不知道谭氏跟婆母文氏相处不睦呢。 他有些难堪,又不敢表露出来,假笑一下,就这么敷衍着过去了。 常山王就跟刚瞧见他似的,回过身去,热情洋溢的招呼道:“大哥来了?兄弟等了你好久——别愣着了啊,快些入座!” 说完,又吩咐奉酒仆婢:“还不快些为郡王斟酒?” 他跟废世子说:“路上风冷,大哥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废世子勉强报以假笑:“多谢二弟关怀。” “嗨,”常山王豪放的摆摆手,笑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自从废世子入门,厅中说笑声便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或无意的在那父子三人面上逡巡,端详着每一丝细微痕迹。 废世子以为老父会跟他说些什么的,以为老父会教训他一通,火气上来之后,兴许还会抡起巴掌给他两个嘴巴子。 可是什么都没有。 没打没骂,连话都没说几句。 老爷子的脾气他知道,打你骂你,撸起袖子教训你,那说明在他眼里你还有些可取之处,值得调/教,真要是不管不理了,那就是放弃这个人了。 厅中暖炉烧的不够热,废世子浑身发冷。 酒水却很辣,顺着喉咙下去,热热的烫伤了他喉管与五脏,最终聚集成三分愤慨、七分惊惶。 还有。 他从来没有觉得老二的声音是如此如此的尖锐刺耳。 像是丧钟。 每一声都在告诉他,你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常山王:来了,老哥?不经过烈火和挫折考验的爱情都不是真爱,兄弟看好你和我大嫂! 第 38 章 废世子身在暖香融融的内厅之中,却如置身冰库,谭家兄弟那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毕竟是废世子带去的人,吴王还在,到底没人敢贸然轻贱,仆从们找了个位置叫那哥俩儿坐了,叮嘱他们几句便去忙活了。 谭家兄弟乐得自在,吃了几杯酒之后便在府中东游西逛,溜达了半天之后想找个地方撒尿,却听见角落里几个人在低声絮语,说的正是厅中之事。 “废世子真是起不来了?” “我看是够呛了,没听说吗,吴王今天从头到尾都没理过他,坐在右手边的是常山王,可得意呢。” “不能够吧,废世子可是嫡长子啊!” “嫡长子又如何?吴王一声令下,他还能翻出花儿来?” “这可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兴许人家乐在其中呢!” 那几人后边还嘀咕着说了几句,谭家兄弟却无心听了,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惶恐不安。 如果姐夫不能复世子之位…… 那可真就是什么都完了! 他们二人虽不学无术,但也好歹读过几本书,知道夺嫡失败之后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退一步讲,即便常山王愿意叫这哥哥当个牌匾,用以宣扬自己的仁爱之情,那也是对废世子一人而已,关他们兄弟俩什么事? 怕不是抬抬脚就给碾死了。 这些年依仗着姐姐、姐夫,他们兄弟俩可没少在外边得罪人啊! 因着这件事情,谭家兄弟俩心里边都存了桩心事,宴饮结束出城时神色皆有些郁郁,再看废世子面笼阴云,难掩阴鸷,便知晓那几人议论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心里边不安,二人唯有去寻谭氏这个依靠,示意姐姐遣散身边仆婢之后,跪地哭道:“姐姐难道忍心看姐夫郁郁一生,看华良和宝珠身居人下,为人所辱吗?” 谭氏强撑着坐起身,骇然道:“何出此言?” 谭氏兄弟便将昨夜所见所闻讲了,流着眼泪,抽泣道:“姐夫为了姐姐而同吴王顶嘴,以至于失了世子之位,现下吴王有意立常山王为世子,他与姐夫关系如何,姐姐也是知道的,若真得立,姐夫岂有活路?华良与宝珠又该如何?尤其是华良,本是吴王的嫡长孙,最是尊贵不过,一旦虎落平阳,居于人下,却不知要受多少欺辱!” 谭氏触动情肠,不禁别过脸去落泪,半是怨恨,半是懊悔:“我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早知如此,真不如生宝珠的时候便去了,免得害他们父子三人至此!” “何至于此?!”谭氏兄弟听得变色,忙劝道:“现下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谭氏用帕子擦了眼泪,茫然道:“什么路?” 谭氏兄弟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了。 谭氏勃然变色:“你们让我给夫君纳妾?这绝不可能!” “姐姐,只是纳个妾而已,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绝不会影响到你的地位,你怕什么?” 谭氏兄弟苦口婆心的劝道:“吴王不喜你霸占着姐夫,想叫姐夫纳妾开枝散叶,姐夫又不愿违背与你之间的誓言,以至于父子二人不欢而散。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只要你点头同意姐夫纳妾,不就迎刃而解了?” 说完,他们不等满脸抗拒、隐约恼火的谭氏发话,便先一步道:“姐姐,你别忘了,你有华良啊!那是姐夫的嫡长子,长房嫡孙,后边那些小妖精生再多孩子,都碍不着你和华良的地位,更别说姐夫的心在你这儿,别人想夺都夺不走。局势如此,为了让姐夫同吴王缓和关系,复世子之位,为了华良和宝珠的将来,你就不能咬咬牙,松一下口吗?总不能为着一点坚持,叫全家人去死吧?” 谭氏一时语滞,嘴唇颤抖几下,终究没有说话。 谭氏兄弟见有门儿,当下语气更柔,假做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说:“姐姐,我们言尽于此,为了姐夫和两个孩子,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们走了,谭氏便躺在床上流泪,枕头被打湿了大半儿,等到晚饭时候,估摸着废世子快回来了,方才吩咐人过来换掉,不叫他知道自己哭过。 军帐里烛火昏黄,外边夜色深深,若非紧盯着细瞧,自是瞧不出面上变化。 废世子回来之后,照旧同爱妻说些趣事,过了半晌却不曾听她回应,正觉奇怪,却听谭氏涩然开口,声音喑哑:“夫君,你不要再同父王硬扛了。” 她声音更低,难掩哀婉:“你膝下唯有华良一子,身边也是时候该添几个人了。” 废世子听得一怔,旋即恼怒道:“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还是说有谁在你身边嚼舌头了?” “没有,”谭氏心口酸涩,却强撑着摇头道:“是我自己想通了。” “傻姑娘。”废世子失笑,近前去拥住她娇躯,声音低柔:“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我不想叫你难过。” 他在她耳边问:“你当真愿意将我分给别人吗?” 似乎是帐子闭的不够紧,一阵夜风吹来,拉住随之熄灭。 谭氏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一片又一片,疼的她身子打颤。 埋脸在丈夫怀里,她呼吸着那种令自己贪恋的气息:“我不愿意,不愿意!” 废世子笑着将她抱紧,黑暗中目光幽微,神色难辨。 …… 那夫妻俩是怎么腻歪的,朱元璋不在乎。 只是有一点,想从他手里接过权柄,就得照他的法子来,不然? 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吧。 老朱又不是黑心王八蛋,就是铁了心要棒打鸳鸯,只要你别碍老朱的眼,不想着世子之位,那都随你们高兴。 三日时间一到,大军启程往淮州去,朱元璋身为主帅,自是身在军伍中枢,常山王近来风头正劲,亦是陪伴左右。 谭氏身子还未大好,只能乘坐马车,废世子便不曾骑马,叫侍从牵着坐骑,自己在马车里边陪她。 毕竟是郡王之尊,夫妻俩位置距离中枢不远,北风凛冽,时常将朱元璋与常山王的说笑声吹入废世子耳中,而每到那时候,废世子眸色便更深一分,下颌也不觉收得更紧。 动身第三日,军队途径山林,朱元璋起了闲心,同常山王一道进山打猎,满载而归,又因为常山王所得猎物较他更多,言语中极为推崇,喜爱之余,甚至解下身上披风围到常山王身上。 这样的厚爱与信重刺伤了废世子的眼眸,也叫文官武将们内心深处的天平开始向常山王倾斜,废世子敏感的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异动,内心之中焦躁郁卒之情更甚从前,马车中见到娇艳不减从前的妻子,少见的生出几分怨怼来。 晚间驻扎歇脚时,废世子窥见常山王与张嬷嬷在一处说话,这种精神上的压力,瞬间升到了顶峰。 这是吴王妃留给他的旧人,因为谭氏不通庶务,废世子便叫张嬷嬷与另外几个管事一起打理身边琐碎事务,甚为倚重,现下他虎落平阳,连这老仆都敢心存异心了吗?! 废世子心头怒火腾腾,传了张嬷嬷来,旁敲侧击几句。 张嬷嬷既震惊、又委屈:“常山王送了几只野兔过来,期间又问起郡王妃身体,老奴只是同他略微说了几句话而已,并没有说过别的。” “只怕未必吧?” 谭氏的陪嫁侍女在侧,闻声冷笑:“您是侍奉过吴王妃的老人啊,吴王面前也是有些体面的,那日吴王下令杖责郡王妃,我们再三哀求嬷嬷去求个情,嬷嬷何以置之不理,不发一言?” 废世子听罢脸色阴鸷的可怕,谭氏的另一个陪嫁侍女则煽风点火道:“说起亲厚看重,谁不知道吴王妃最喜欢的儿媳妇便是常山郡王妃?您久在吴王妃身边,同常山郡王妃只怕也交情匪浅吧?” 张嬷嬷百口莫辩,惶然半晌,刚张开嘴,便被废世子一脚踢中心口,恨声道:“背主之奴,我安敢再用?还不将这老仆逐出,不要再叫我见到她!” 张嬷嬷年岁不轻了,生生挨了一脚,半天没喘过气来,惨白着一张脸被人拖出去,任由她自生自灭去了。 废世子这儿发生的事情瞒不过朱元璋,没过多久,便有人悄悄去送信,将今日之事讲了。 “郡王打发一个老仆,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毕竟是吴王妃身边的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丢在路边,未免有些不妥……” 朱元璋对老马身边的人有怀旧滤镜,张嬷嬷也跟着沾了光,现下听废世子如此待之,眉宇间倏然闪过一抹不豫之色。 若是标儿在此,再怎么恼怒也不会如此对待老马身边的旧人,更不会跟兄弟闹成这个样子,底下几个弟弟犯了错,他总会帮着求情,友爱仁善,为人所称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只狗养的久了都会有感情,更别说是人了。 天不假年,他的长子标儿、他心中最完美的太子人选,竟先他一步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滋味当真是锥心刺骨,痛不可言。 朱元璋思及旧事,触动情肠,当下老泪纵横,心中对废世子的不满之情更深。 心腹只当他是想起了故去的吴王妃,屏气息声的立在一侧不敢作声,良久之后,方才听朱元璋吩咐:“打发个大夫过去帮张氏瞧瞧,也是老人家了,别坐下病,赏她五百两银子,再问问她家里边还有什么人,愿意的话就去投亲,若是没什么去处,到了淮州便给她安排个地方养老。” 心腹连声称颂吴王仁德,朱元璋无心久听,摆摆手将人打发走了。 第二日谭氏起身之后便不见张嬷嬷,问过左右之后,方才知晓她犯了郡王忌讳,昨日夜里便被打发走了。 谭氏只是不通庶务,并不是傻,此时行军在路,哪有什么好的去处? 五十多岁的老妇被打发走,叫她怎么活呢。 午饭时候见了丈夫,谭氏便劝慰说:“张嬷嬷毕竟是老人,又是母亲临终前安排到你身边的,怎么好随意打发?” 她以目光示意军队中枢所在,低声道:“叫父王知道,却不知会如何恼火心寒。” 废世子昨夜激怒之下给了张嬷嬷一脚,又下令将她赶走,今日回想,也觉有些后悔。 若张嬷嬷没有同二弟夫妻勾结,那将其驱逐,未免太过有伤人心; 若张嬷嬷的确同二弟夫妻勾结,现下他先打一顿再把人赶走,叫老二知道了闹到老父面前去,难道便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会儿听妻子如此言说,废世子便就坡下驴,温和了目光,含笑道:“难为你这样心善,那日她不肯救你,你却肯为她说话。” “我不是为她,是为夫君,”谭氏神情黯然,抬眸对上丈夫视线,语带哽咽:“我希望夫君能好好的,早日同父王修好,一展宏图,而非郁郁寡欢,屈居人下。” 废世子听得心头猛颤,眼眶随之烫了起来:“你啊。” 他吩咐人沿着来时的道路去寻张嬷嬷,却是杳无音讯,心下大为奇怪,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妇能到哪儿去? 谭氏得知之后,愁眉紧锁,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说:“会不会是被二弟接走了?” 废世子心头猛地涌上一股寒意,思忖半晌,不禁冷笑:“也只能这么想了。” “罢了,”他摆摆手,冷哼道:“她既攀上了别的高枝,我又何必阻拦?且随她去吧!” …… 大军行进半月后,终于顺利抵达淮州境内,常山郡王妃白氏及众将领谋臣家属早就先到一步,将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带着一众儿女往城门前去迎接吴王大军。 朱元璋心目中的完美儿媳就该是对外精明强干、对内贤淑宽和,而且还得能生,常山郡王妃就跟被尺子量过似的,完全符合这个标准,再有作天作地的谭氏在前边对比,看白氏比那几个瘌痢头儿子都顺眼。 常山王的嫡长子马华彻今年才十一岁,次子跟长女是龙凤胎,今年九岁,常山郡王妃只带了这三个孩子出来迎接,笑着说:“底下两个太小,不敢带出来吹风,另外几个有功课在,回府之后再叫来向父王请安。” 朱元璋颔首,叫了马华彻近前,仔细端详几眼,又考校他功课,见后者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心中大为欢畅,抚着他的头大加褒赞。 空间里边刘彻正鼓动其余几人打牌,只是他总爱偷牌,玩了几次之后便没人搭理他了,正死皮赖脸的扯着高祖玩抽鳖,一听马华彻名字,眼睛立即就亮起来了。 “老朱你知道吗,”他说:“据我所知,名字叫某彻又或者是某某彻的人都很聪明,英明神武,堪当大任!” 朱元璋:“……” 其余皇帝:“……” 嬴政冷笑出声:“朕怎么这么不信呢。” “事实如此,你爱信不信!”刘彻把脑袋往前一伸,大叫道:“老朱,夸夸他,快,就说他很优秀!” 李世民嫌弃道:“不要抄袭我好吗。” 朱元璋被老伙计给逗笑了,又看面前孙儿实在顺眼,便解下腰间佩刀赐予他:“好好读书,但是也别忘了马上功夫,你爷爷我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孙儿可不能丢了看家本领!” 马华彻双手接过佩刀,眼眸晶亮:“是,孙儿记住了!” 常山王夫妻颇觉与有荣焉,身后将领文官们不动声色的交换着视线,废世子与谭氏站在人群之后,像是两个微不足道的点缀,无人在意。 废世子的目光先后在二弟夫妻身上扫过,最后又不受控制的凝滞在马华彻手中佩刀上,谭氏却不曾想这么多,泪眼涟涟的注视着白氏几个孩子身边的另一个半大少年。 那是她和废世子的长子马华良,从前的吴王世孙。 白氏向来精明强干,如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人话柄,既是来迎接吴王入城,废世孙身为吴王嫡长孙,自然不能缺席,且还是站在前排中间位置,与常山王嫡长子并列。 然而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吴王眼睛里边也没有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跟嫡长孙说句一句话,只是拉着常山王的嫡长子嘘寒问暖,这样鲜明的对比,如何不叫谭氏伤心懊悔? 那孩子从前是多么张扬骄傲的性情,现下却像是烧成灰烬的炭火一样,神情中覆盖着一层银灰色的冷灰,半点温度都没有,脸颊凹陷,双目无神,活脱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谭氏哭的泪湿衣襟,废世子却觉心口发冷,然而更加令他难以接受的还在后边。 吴王既在淮州驻扎,准备以此为跳板北进,自然须得将此地作为后方经营,白氏早早吩咐人将原先的淮州刺史府整理出来,老爷子住正房,底下儿女们住偏房。 现下接到了人,白氏便笑语道:“府里边已经吩咐人收拾出来了,侍奉的也是从前的老人,您老人家不来,儿媳不敢入内,只等着您领头呢。”说着,又把宅院的安置图递上去了。 朱元璋接过来瞧了一眼,便忍俊不禁道:“你倒一点都不藏私,东边那么点地方,住的开吗?” 废世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就跟被人攥住了似的,有些呼吸不过来。 白氏垂着手,恭恭敬敬道:“长幼有别,儿媳不敢乱来。” “你大哥家里边人口少,俩大人俩孩子,怎么还挤不过来?你们可不一样啊,七八个孩子在那儿,几个小的还离不了奶妈子,地方小了腾挪不开。” 朱元璋将安置图合上,笑道:“别的都挺好,老大老二住的地方换换吧。” 说完,他就跟刚想起来似的,转头看向废世子:“老大,你没什么意见吧?” 废世子心口被捅了一刀,但是还不能喊疼,满口苦涩,强笑道:“怎么会?” 事情便这么敲定了。 分给废世子夫妻的院落其实不算小,夫妻俩再加上一儿一女,仍旧显得有些空旷,然而废世子心里边便跟被扎了一根针似的,等闲挑不出来,碰一下便有剧痛传来。 这天晚上他久久未能入眠,枯熬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方才勉强入眠。 而更难过的日子,其实还在后边。 吴王妃既过世,府中诸事便该有谭氏主理,只是她不通庶务,疲于应对,便由吴王开口,令白氏主持府中中馈。 白氏出身武家,父亲乃是吴王麾下大将,办事儿风风火火的,人也爽朗大气,该是多少分例便是多少分例,从不会在内宅事情上叫人挑毛病。 废世子眼见白氏将府内一干事项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又时不时的邀请众将领文官家的女眷过府小聚,宾主尽欢,心里边不是不羡慕的,只是见妻子实在不擅此道,便也不忍强迫于她。 只能独自黯然惆怅。 北伐即将开始,淮州便如同一座巨大的机器一般,缓慢而有序的开始运转,吴王身为主公,一声令下,无人不从,常山王作为他的得力臂膀穿梭于文官武将之间,耀眼夺目之至。 没人打压废世子,也没人难为他,只是同样也没有什么重任交付与他,素日里做的都是些寻常琐事,同要紧之事牵不上边。 就像是一块豆腐被放置在燥热地方置之不理,由着它在难捱的温度之中逐渐发酵、变臭,废世子受不了这种落差,并且忍不住开始变态了。 明明他才是父亲的长子! 明明他才是吴王之位的正统继承人! 这天晚上回到家中,晚饭时废世子与谭氏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 跟平日里夫妻缱绻的样子不太一样。 半晌过去,谭氏小心翼翼的放下筷子,声音娇怯:“夫君,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废世子道:“什么?” 谭氏脸上有些难为情,踌躇半晌,难堪的掉了几滴眼泪:“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二弟年纪渐长,也该娶妻了,长姐如母,我接济他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又来了。 废世子注视着她,语气中有难以发觉的疲惫和不耐烦:“你又给了他多少钱?” 谭氏怯怯的看着他,抽泣道:“我给了他二十万两银票……不过他说会还的,等手头松了,就再还给我!” 废世子面无表情道:“嗯。” 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宽慰自己几句的,今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吃饭,一言不发。 谭氏心里有些慌,勉强笑了一下,不安道:“夫君?” 废世子慢慢将口中食物咽下,同时搁下了筷子。 “莲房,对不起。” 他语气迟疑,却也坚定:“我要娶徐将军和柳参军的女儿为侧妃。” 谭氏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常山王:我粉的cp垮了,mmp! 第 39 章 我要娶徐将军和柳参军的女儿为侧妃。 话音落地,谭氏手指一松,筷子直直的跌落地上,面孔也霎时间一片惨白。 废世子眼见她如此情状,眼底不禁闪过一抹痛惜,深吸口气之后,又握住她手,郑重承诺道:“莲房,你放心,徐氏和柳氏只是侧妃,唯有你才是我的妻子。我向你保证,即便她们入了府,也决计越不过你去……” 谭氏苍白着面孔看着面前深情款款的丈夫,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她想问既然如此,我们当初许下的誓言又算什么呢? 话刚到嘴边,谭氏便瞥见丈夫眼底泪意,再回想前些时日两个弟弟说过的话、一双儿女的将来,那些个控诉与委屈,就全都给咽下去了。 泪珠滚滚落下,她抬手擦了,低着头,慢慢道:“也好。你娶两个侧妃进门,身边也能多个人照顾,再添几个孩子,也能缓和同父王之间的关系……” 废世子见她如此通晓情理,心痛之余,更添深深感动:“莲房!” 他起身到爱妻面前去,拥住她单薄的身体,动情道:“你要相信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对华良和宝珠的看重,也决计不比你少!” 谭氏心中且酸且暖,反手搂住丈夫腰身,叫眼泪悄无声息的沾湿了他衣襟。 …… 废世子虽被废黜掉了世子名位,但终究还有个郡王头衔,又是吴王嫡长子,即便现下不得重用,将来吴王一统天下,想也能得个亲王勋爵,他说想要娶个侧妃,将领文臣们还是很愿意回家去参谋一二的。 徐将军同常山郡王妃的父亲一样,都是跟随吴王打天下的旧人,武将之中颇有声望,却又同常山郡王妃的父亲不睦。 废世子心知自己在武将之中助力太少,这才想娶徐氏为侧妃,给自己增添几分人脉。 徐氏是徐将军的幼女,诸多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却不骄纵狂妄,很是端方得体。 这样一个千娇百宠的女儿嫁过去做侧妃,徐将军与徐夫人都有些不情愿,只是己方与白家有隙,眼见白家凭借女儿和外孙势力大盛,心中难免有所忧虑,这才会考虑同废世子结亲,缔结联盟。 废世子也明白他们心思,几次登门,耐心劝道:“郡王妃向来不理庶务,将军也是知道的,令爱入府之后,便是头一份的体面,我再去求父王,准允令爱主持府中诸事……” 废世子妃的秉性,吴王旧臣们的女眷都是知道的,徐夫人也颇有耳闻,说的好听点是清高才女,说的难听点就是作天作地不理世务,对于废世子承诺的管家之权,倒是也未曾怀疑。 徐家乃是武将门庭,废世子有拉拢之意,柳家便要简单得多,低阶文官,略有薄名,最重要的是柳氏身段丰腴,看起来像是能生儿子的。 老父不就是希望自己膝下能多添几个儿子吗? 娶个这样的女人入府,正可以应付过去。 两家各自敲定之后,废世子便将具体事项告知家中妻儿,谭氏早就知道这消息,饶是刺心至极,也只得勉强微笑,废世孙马华良与马宝珠却是勃然变色,当即便出声反对。 “我不要!”马宝珠怒道:“阿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对得起阿娘吗?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我才不要她们嫁过来呢!” 废世子板着脸道:“此事我已经决定,只是告知你们罢了,并不是在同你们商量。” 马宝珠气的浑身颤抖:“好,你娶!等你娶进来了,看我怎么收拾那两个小娘皮!” 柳氏也就罢了,这时候徐氏却是绝对得罪不得的,至少表面上,必须给她仅次于谭氏的敬重与礼遇才行。 废世子听得恼怒,巴掌举起便要扇下去,却在对上女儿清亮而愤怒的眼眸时黯然落下。 他少见的在儿女面前显露出几分颓然,坐下身去,苦笑道:“我如此为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谭氏心头一酸,紧跟着落下泪来,到底是心疼丈夫,抽泣着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讲与一双儿女听,末了又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你们吗?因为你们父王膝下子嗣不昌,你们祖父是如何恼怒、如何冷待你们父王的,难道你们当真一无所知?” 她目光委屈,夜色中看向二房夫妻所在院落,伤怀道:“明明你们父王是嫡长子,咱们是马家长房,正房之外最大的院子却叫你们二叔家占了,这些时日以来所有人都围着他们转,鸠占鹊巢,你们就当真咽的下这口气?” 马华良与马宝珠齐齐沉默下来。 谭氏说的事情,他们心里边其实也明白。 从前马华良是吴王世孙,马家的正统继承人,尊贵无匹,所有人都围着他、奉承他,可现在呢? 世态炎凉,从前讨好他的人,都一窝蜂跑到二叔家的堂弟跟前去了。 马宝珠是废世子夫妻唯一的女儿,极受宠爱,她喜欢金玉珠宝,也喜欢被闺阁少女们围着奉承讨好,但是自从父王被废掉世子之位之后,旧日的小姐妹们都逐渐的疏远了她,地方官员前来奏事时带了什么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譬如珠花绸缎什么的,也是先送到二叔家里去,转了一圈儿才能轮到她。 这不公平! 明明她才是马家最尊贵的姑娘,二叔家的几个堂妹有什么资格跟她争?! 想到此处,马宝珠心中怨气重重,猛地一拍桌子,恼怒道:“爷爷他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从二哥哥的死到父王的备受冷待,以及自己遭受的那些委屈,她气的眼泪直掉:“二哥哥难道不是爷爷的孙儿吗,他怎么就能那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二哥哥死?都说是虎毒不食子,我看爷爷的心肠比猛虎还要恶毒!” 废世子听得悚然一惊,赶忙抬手捂住她的嘴,警告道:“胡说什么呢?若是叫你爷爷知道,有你的好果子吃!” “在自己家里说说都不行吗?”马宝珠一把拨开他手,像头受伤的小兽一样,跳着脚,恶狠狠道:“难道爷爷有千里远顺风耳,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瞒不了他?!再说,我说的本来就都是实情!” 她拉着谭氏的手,气愤不已:“二哥哥已经死了,阿娘又做错了什么,要被爷爷当众那样羞辱?!整整三十军棍,阿娘差点活不过来!” 谭氏回想起当日所承受的屈辱与刑罚,心中尤觉恐惧,拥住女儿身子,无声的抽泣起来。 马华良咬紧嘴唇,别过脸去默默流泪。 废世子看得锥心刺骨,仰头长叹一声,又近前去将妻儿搂住:“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徐氏跟柳氏都只是权宜之计,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最重要的!” 一家四口无声饮泣,这个秋日,似乎分外凄凉。 …… 朱元璋在官署中忙活了一日,晚上又加了个班,等到深夜时分,方才吩咐人打了盆热水来泡脚,以手支颐,闭着眼听锦衣卫汇报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昨日白府设宴,常山王与郡王妃一道去了。” “嗯。” “大公子昨日在书房跟三公子起了争执,不过没闹大,很快便散开了。” “嗯。” “参军黎斌似有不轨之心,与北边有所接触,属下令人乔装打扮,混入黎府一探究竟,有结果之后再来向主公回禀。” “嗯。” “……郡王近几日与徐将军接触颇多,也曾与柳参军私下小聚,似乎是有意纳徐、柳两家的女儿为侧妃。” 朱元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没出息的玩意儿,只能想到纳妾娶小老婆,老子当初废他世子之位,难道是因为他不肯娶小老婆?脑子被狗吃了不成?!不必管他,我便看他能翻出个什么花儿来!” 锦衣卫不敢做声,等他骂完,略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昨日谭家兄弟去探望郡王妃了,以谭家老二娶亲在即为名义,从郡王妃处索取了二十万两银子。” 朱元璋:“嗯——等等!” 他猛地睁开眼睛:“索取了多少银子?!” 锦衣卫心头忐忑,低声道:“二十万两。” 朱元璋:“二十万两什么?!” 锦衣卫声音更小:“二十万两银子。” 朱元璋饱含希望道:“是冥币吗?!” “……”锦衣卫小心翼翼道:“是二十万两银子。” “他妈了个巴子!” 朱元璋心脏疼的一抽,一脚将脚盆踹翻,怒目圆睁:“老子冒死在外边打仗,银子跟流水似的往外花,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她眼睛都不眨一下,二十万两就扔出去了?!娘的,这还有天理吗?!” 锦衣卫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朱元璋扯过旁边巾帕,胡乱在脚上擦了几下,狠狠将其丢到地上:“谭氏哪儿来这么多钱?” 锦衣卫道:“郡王的私房一直都是郡王妃掌管的。” 朱元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点点头,又问道:“就这一次吗?谭家兄弟来问谭氏要钱的事。” 锦衣卫小心道:“从前还有过几次。” ……还有过几次! 这得是多少钱! 老朱当了皇帝之后,都不忘在御花园里种菜,能吃蔬菜就不吃肉,这贱婢竟敢拿着他用命挣来的血汗钱补贴娘家! 朱元璋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当场撅过去,阴沉着脸,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锦衣卫毕恭毕敬的站在下首,小心道:“主公的意思是?” 朱元璋道:“谭家兄弟说是谭老二要娶亲,所以来跟姐姐要钱?” 锦衣卫道:“是。” “老子的钱也敢拿,只怕他有命拿没命花!” 朱元璋冷冷一笑,目露凶光:“你点几个人悄悄过去,把钱拿回来,再把谭老二的皮给我扒了!此贼不死,不足以泄我之恨!” 作者有话要说:朱元璋: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老人家……但是很会扒皮,嘿嘿嘿! 第 40 章 锦衣卫听得心头一颤,忙应声道:“是!” 谭老二死期预定,朱元璋郁气微散,揉了揉心口,心满意足的舒了口气:“这会儿舒服多了。” 刘彻时刻不忘找个人杠一杠:“好残忍哦!谭老二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杀谭老二!” 嬴政:“……” 高祖:“……” 李世民:“……” 朱元璋瞪大眼睛,反驳说:“难道我不可怜吗?一把年纪的老人家,儿子不孝,且还是个脑瘫,儿媳作精,拼死挖夫家墙角补贴娘家,我老人家每添一笔花销,半夜都心疼的睡不着觉,儿媳却拿着几十万两银子出去打水漂,真是越说就越难过……” 说完,还伤心的流下了眼泪。 “……”刘彻:“算了,你就当我没说。” 话音未落,朱元璋已经擦干了伤心的泪水。 刘彻:“……” “彘儿,你快老老实实的吧,”高祖正跟李世民玩抽牌游戏,听完他们对话头都没回,说:“咱们当皇帝的心都脏,你难道是到今天才知道?” 刘彻:“……” 刘彻选择安静如鸡。 朱元璋听得失笑,目光瞥过毕恭毕敬立在室内的锦衣卫,复又正色道:“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锦衣卫迟疑几瞬,忽的一掀衣摆跪地:“宝珠小姐因您近来冷待郡王夫妻一事心生怨怼,说了好些不敬之语。” 废世子还未被废黜时,马宝珠得了个县主称号,现下她老子都不是世子了,她自然也没有那一层优待,称呼重又变成了宝珠小姐。 若他不提,朱元璋险些忘记自己家里边还有个吃白食的,眉毛猛地一竖,沉声道:“她都说什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锦衣卫告了罪,放低声音将马宝珠说的话从头复述出来,旋即便低下头去,不敢看吴王神情。 朱元璋听得大怒,眉宇间怒火腾腾,有意分化锦衣卫内部职责,便不曾将任务安排给面前之人,遣他回去,另唤人来,吩咐说:“我这些天耳朵里传过来些闲话,是同宝珠有关的,我记得谭氏生她时是在驿馆,人多眼杂,你再去查查当年旧事,看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锦衣卫领命而去,朱元璋心中却是怒火未消。 第二日午间在府中行家宴,马宝珠因为进门时先迈了左腿,惹得吴王大怒,当即下令掌嘴五十。 马宝珠颇觉荒唐,本就对祖父不满,此时不禁大叫出声:“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什么左腿右腿?简直滑稽!” “宝珠!”朱元璋还未发话,废世子便是一声厉斥:“谁叫你这么跟爷爷说话的?还不跪下!” 马宝珠满脸愤怒,坚决不肯,废世子便按住她后颈,硬生生把人压倒在地,父女二人一同跪下请罪:“父王,宝珠年幼,言语冒失,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她这等无知小儿计较。” 谭氏与马华良也赶忙跪下请罪。 常山王夫妻见老爷子忽然对马宝珠发难,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夫妻二人悄悄对视一眼,没有贸然开口,站在一边静静观望事情发展。 朱元璋坐在椅上,脸上笑眯眯的,说:“都起来吧,我请你们吃饭,怎么都苦着脸?叫人怪没胃口的。” 废世子勉强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好话,便听老父继续道:“老话说是虎毒不食子,都是自家儿孙,我难道还能故意为难你们?若是如此,我心肠岂不是比老虎还要恶毒。” 废世子听得微怔,只觉这话颇为耳熟,再一回想,便记起这话乃是女儿说的,因为征讨江州时老父不肯求华耀性命的缘故,咒骂他比猛虎还要恶毒。 他倏然一惊,身上的寒毛瞬间竖起,毛骨悚然,膝行几步近前,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阿爹明鉴,我身为人子,绝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想!” 厅中地砖坚硬而冰冷,废世子接连叩头,却是用了全力,不多时,额头上便见了血,顺着他面颊流下,分外可怖。 谭氏与马华良、马宝珠同样反应过来,明白那日一家四口说的话已经被吴王知晓,当下惊惧交加,两股战战,跪在地上叩头于地,不敢作声。 朱元璋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直到见废世子血流了一脸,沾湿衣襟,这才抬手制止,慢慢说:“老大,你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倒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慈爱,想逼死自己的儿子呢。” 废世子顿首道:“向来父为子纲,天经地义,阿爹若有吩咐,儿子岂敢不从?若真有人为此学舌多嘴,也必然是挑唆是非的小人,阿爹胸吞万流,又何必在意这等胡话?” “嗯,听听,”朱元璋便笑着一指他,同常山王夫妻说:“你们大哥不愧是念过书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常山王夫妻眼见老父作色,再见废世子一家如此反应,便知道他们肯定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偷偷作死了,无语之余,又觉得躺赢的滋味实在美妙。 常山王笑着奉承老爷子几句,白氏则吩咐仆婢们呈酒上菜,言笑晏晏,将方才冷却的气氛重新炒热。 仆婢们无声入内,持了巾栉来帮废世子擦拭面颊上的鲜血,迅速而简便的上了些药,另有仆从入内,一左一右挟了马宝珠往庭中去,遵从吴王吩咐掌嘴五十。 若是在从前,马宝珠撒个娇,这事儿可能就过去了,马华良求个情,或许也会翻篇。 但是废世子一家知道自己翻了车,又不被老爷子待见,哪里敢在这时候作妖,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落座,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喘气儿都不敢大声。 侍婢鱼贯而入,一一将菜肴呈上,青菜豆腐,鲫鱼汤,红烧茄子,东坡肉……没什么稀罕菜,都颇为家常。 朱元璋坐在椅子上吃他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啧啧有声:“还是这东西对味儿,好吃!” 常山王笑着附和几句,朱元璋亦笑眯眯的应声,废世子一家三口坐在桌前食不知味,竹板打在脸上的脆响声,就在这时候从庭中传入耳孔。 谭氏起初还能忍住,到最后听得外边马宝珠哭声传来,自己也跟着抽泣起来,眼睫一垂,泪珠子滚进了汤碗里。 白氏坐在她旁边,见状倒也觉得大嫂有些可怜,别管宝珠是为了什么挨打,天下哪个母亲眼见着女儿受刑,还能忍着不哭? 谁见了不会觉得有所触动呢。 朱元璋就觉得一点触动都没有。 他转过头去看向谭氏,和颜悦色道:“老大家的,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厨子做的菜不合你心意?” 谭氏心中惊惧,委屈与忧虑交织在一起,想要求情,又不敢开口,眼眸一抬,正对上朱元璋森冷目光,心头一个哆嗦,忙垂下头去,颤声道:“儿媳没事,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过一会儿便好了……” “那就好。”朱元璋欣然颔首,举杯环视一周,笑眯眯道:“来,咱们爷几个喝一个?” 常山王含笑举杯,废世子木然随之抬手,吴王其余几个年幼些的儿子悄悄交换一个眼神,跟随父兄举杯,至于心下究竟作何想法,那便未可知了。 庭中的噼啪竹板声终于停了,在谭氏与废世子揪心的视线之中,仆从入内来向吴王复命:“宝珠小姐晕过去了。” 谭氏心头一痛,咬紧嘴唇,没有哭出声来。 “严重吗?”朱元璋面露关切,神情中透露出些许不满:“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居然把宝珠打晕过去了?!” “不算太严重,只是掉了两颗后槽牙、脸也肿了而已,养一个月就好了。” 仆从忙道:“大概是因为没挨过打的关系,以后再挨几次可能就习惯了。” “……”谭氏:“?????” “……”废世子:“?????” “是这个道理。” 朱元璋面露赞许,欣然举杯说:“行了,送她回去养伤吧,来,都别愣着了,为了不在这里的宝珠,咱们再喝一个!” 众人不敢拂老爷子的面子,举杯与他一道共饮,饶是废世子心中担忧马宝珠如何,此时也不得不强颜欢笑,即便味同嚼蜡,也强撑着奉陪到底。 杯中酒饮尽,朱元璋放下酒杯,笑容满面的招呼一众晚辈:“行了,都是自家家人,别拘束,吃好喝好!” 然后他转头看向谭氏,畅然道:“大好的日子别苦着脸啊,老大家的,高兴点!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真千金出场(?),应该能 朱元璋:老子不仅杀人, 第 41 章 宴饮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起初的时候废世子夫妻还能强颜欢笑,到最后却是笑的嘴僵心酸,面容歪斜,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儿来。 朱元璋恍若未觉,不时同常山王夫妻说笑几句,又几次出言勉励底下年幼的儿子们。 老爷子兴致好,晚辈们只有捧着,不敢扫兴,你来我往的奉承了一遍,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起,方才兴尽而散。 晚饭没必要再吃,但加班是一定要加的,这么快乐的事情,朱元璋绝对不可能放弃。 仆从们送了醒酒汤过去,他咕嘟咕嘟几口喝完,随手一抹嘴,转身往书房里边去处理军务。 常山王夫妻毕恭毕敬的送了老爷子离开,瞧见人走远了,脸上笑意方才落下,夫妻俩对视一眼,吩咐几个孩子各去读书歇息,回去的时候叫侍从们远远跟着,低声说起今日之事。 “老爷子脸上在笑,心里边只怕恼的厉害,女孩儿家的脸面有多重要?那可是嫡亲的孙女儿,即便不喜欢大嫂,等闲也不会这么作践的。” 白氏回想起侍从前去回禀时提及的马宝珠惨状,尤且心有余悸:“大哥只是磕头,大嫂那么能作的人,硬是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敢说,可见是知道理亏,不敢分辩,只能求饶。” 常山王听得嗤笑:“宝珠满嘴没个忌讳,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八成是私底下说了些什么,叫老爷子给知道了。” 说及此处,他神情微微一凛,下意识回头去看旁边侍从,见都是相隔一段距离远远跟着,这才低声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最近有点不对劲儿?” 白氏见他说的郑重,神色随之一肃:“什么意思?” 常山王将声音压得更低:“老爷子的耳朵,好像也太灵敏了些,些许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老人家去。” 吴王妃在时,最喜欢的儿媳妇便是白氏,她往吴王妃处侍奉的多了,或多或少会听吴王妃说起吴王旧事,对于吴王的了解,并不比常山王这个亲儿子要少。 她向来机敏,现下听丈夫如此言说,心头隐约意会到了几分,凝眉思忖几瞬,最后低声建言道:“老爷子精明着呢,真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怕会自取其辱。夫君现下占的优势已经够大了,无谓在做什么小动作,如若不成,只会伤及自身名誉,惹得武将文官们侧目,若是成了,老爷子眼里边儿也终究有失煌煌大道。” 常山王听得微笑起来,颔首赞道:“夫人说的很是。” 略顿了顿,又迟疑着道:“那宝珠的事情……” “当年之事距离今日太久,要想窥知真相,怕也并非易事。” 白氏眉头微蹙,思量几瞬,复又松开:“这件事你便不要管了,我自会处置。” 常山王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夫人只管开口。” 白氏听得莞尔,伸手去帮丈夫整理衣领,温声道:“这些小事我会处理好的,郡王现在最该在意的是北伐,是如何建功立业,而不是盯着大哥一家如何。父王希望见到的必然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自己没多少本事、只会用些后宅伎俩将兄长踩得更低的儿子。” 她目光清亮,眸子里带着欣赏的光芒:“我眼中的丈夫,是平定四方的大英雄,气吞山河,心怀天下,又何必着眼于内宅之事,汲汲营营作妇孺情态?” 常山王听得感触,拉着妻子的手,动容道:“得妻如此,是我的福气啊!” …… 常山王夫妻眼见废世子一家就跟被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的往作死的深渊里狂奔,欣慰好笑之余,又觉上天庇佑,但是屁股一转,废世子一家的心情显然就不会那么美好了。 谭氏刚进前厅,迎头就被吴王给了一个下马威,女儿被人拖出去掌嘴五十,紧接着又是一句接一句的诛心之言,这一通阵仗下来,饶是铁打的都会给凿出来个缝儿,更别说她本来就皮薄血脆,最爱伤春悲秋。 谭氏强撑着没在宴席上大哭出声,等吴王离去,常山王夫妻俩也同兄嫂辞别,她便再忍不住了,虚虚的往丈夫臂弯里软倒,眼睫剧烈颤抖着,任由眼泪汹涌而出。 废世子心潮翻涌,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讲起,最终只化为一个温情而沉痛的拥抱,无声的安抚妻子备受摧残的内心。 谭氏起初还只是无声流泪,被丈夫抱住、有了依靠之后,便开始小声啜泣,到最后直接嚎啕痛哭,好像要将内心深处的委屈与对女儿的心疼一并发泄出来似的。 吴王与常山王夫妻都走了,但厅外另还有仆婢侍从在,废世子不愿将事情闹大,柔声安抚她许久,见实在劝不住谭氏,便将她拦腰抱起,一路往自家居住的院落里去。 深夜得知此事的朱元璋瞬间上演地铁老人后仰皱眉,随即又怒骂了一句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臭不要脸! 废世子对此一无所知,简单安抚妻子几句,便问起女儿现下情状。 前来回话的婢女面有不忍,眼眸里含着眼泪,心疼道:“姑娘伤的特别重,真不知他们为何要下那么重的手……” 此前仆从往宴饮厅中回话的时候,废世子与谭氏心中还怀着几分希冀,希望那是老爷子吩咐底下人糊弄自己夫妻二人,好叫长个教训的,现下听自己院里的人这么说,一颗心霎时间便沉到了谷底,难掩痛心的对视一眼,一道往女儿房里去瞧她。 整整五十下竹板挨完,即便是块儿猪肉都会被打个半烂,更别说是马宝珠打小就仔细保养、嫩如豆腐的那张小脸儿了。 马宝珠此时尚且昏迷不醒,废世子夫妻带着儿子一道往内室去探望,只瞧了一眼,谭氏好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就又一次掉出来了。 马宝珠粉白的一张小脸几乎都被打烂,两腮高高肿起,血丝密集,红紫可怖,挤得一双眼睛都被眯成了缝。 旁边伺候她的婢女擦着眼泪,哽咽道:“姑娘后边的槽牙掉了两个,前边那一排牙也跟着松动,奴婢找了个大夫来瞧,说是很难好了,稍有不慎,怕还会添上头风的毛病……” 谭氏听得心如刀绞,虚弱的伸手去触碰马宝珠面颊,还未碰到,便苍白着脸、轻薄如一张纸似的,径直倒在了地上。 废世孙马华良眼见妹妹遭受这等惨烈折磨,母亲又屡次为祖父所辱,再也按捺不得,手扶着腰间短剑的剑柄,紧咬牙根,大步往外边走。 废世子眼尖瞧见,一脚踢在他腿弯将人踹倒,厉声道:“混账东西,你是迷了心肝不成?!” 女儿此次受此重罚,已经说明老父耳聪目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废世子失了次子,伤了幼女,如何还敢拿长子冒险? 当下不等马华良回话,便冷喝道:“还不将这孽畜的嘴堵上?生母染病,幼妹体弱,你竟还有心思出去玩耍,哪还有半分心肝?把他捆起来,送到房里去反省,没我的吩咐,不许给他饭食饮水!” 在这院落里,废世子说话自然好使,仆从们蜂拥而上将马华良按住,随便寻了几张帕子堵住他嘴,绑住之后送回了他自己房里。 另有人见谭氏昏迷不起,气若游丝,匆忙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本就是吴王府里边养着的,这几日隔三差五的往这边跑,只能在心里边嘀咕废世子这儿风水是不是不好,怎么要不就是生病,要不就是被打,见他比吃饭都勤。 仆婢们送了矮凳过去,大夫称谢落座,手指落在谭氏腕上,凝神帮她诊脉。 废世子眼见大夫眉头皱的越来越近,神情中忧色更深,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不自觉的前倾几□□体,待大夫将手收回,便迫不及待道:“如何?内子身体可有大碍?” 废世子再怎么失势,终究也是吴王长子,大夫不敢得罪,沉吟几瞬之后,只能以最委婉的言辞,斟酌着道:“郡王妃此前遭受刑杖,大伤元气,未曾添补好之后便屡闻噩耗,伤心惊惧过多,极损寿数……” 废世子听他说完,脸上霎时间失了血色,双目紧盯着大夫不放,视线凌厉至极:“你给我一句实话,我夫人她,她还有多久寿数?” 大夫嘴唇嗫嚅几下,含糊道:“天命如何,岂是人力所能知晓?郡王如此言说,实在强人所难。” 废世子冷笑一声,忽的拔刀出鞘,直直抵在大夫脖颈上,刀刃锋利至极,刺破了表面皮肤,慢慢沁出一线血色。 大夫不意他会如此,额头瞬间便生出细密冷汗来,胆战心惊道:“郡王,郡王冷静些……” 废世子目光嗜血,寒声道:“告诉我,我夫人究竟还有多少寿数?!” 性命被别人捏在手上,容不得大夫不慌,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颤声道:“若是好生将养,情绪平稳,心情欢畅,不再大惊大怒、遭遇大悲之事的话……” 废世子忍无可忍道:“如此会有多久?!” 大夫抿了下嘴唇,声音低不可闻:“大抵会有十年吧。” 废世子如遭雷击,顾盼茫然半晌,方才隐含希望道:“最少还有十年吗?” 大夫表情僵硬,战战兢兢道:“最多十年。” 废世子眼底的希望便如同冬日浮冰一般,瞬间破碎开来,双眸染血,神情狰狞,将手中佩刀举起,泄愤般朝大夫砍去。 生死关头,大夫被吓得张皇大叫,跌坐在地,却有人匆忙入门,一声厉喝:“不可!” 废世子木然回头,便见来人是个老年文士,两鬓已霜,神色肃穆,双眸正紧紧注视着自己,其中不无悲悯怜惜。 是蔡先生。 他的授业恩师。 被那双熟悉而亲切的眼眸注视着,废世子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身边被伤到的人也太多,局势转换之快,更令他应接不暇。 还未反应过来,事情便发生了,还没来得及应对,事情便结束了,不等他回过神来,来自老父的无情惩罚便随之而来。 他无从反抗,也无法反抗,只能被动挨打,然后逐渐沉入深渊。 目光茫然而无措的看着面前老者,废世子惘然叫了一声“先生”,手中佩刀掉落,再难支撑一般,猛地跌坐在地。 蔡先生却不曾理会他,快步上前去将满头冷汗、魂飞天外的大夫搀扶起来,由衷致歉道:“先生以岐黄之术生死肉骨,不想此子激愤之下如此无礼,着实冒犯……” 大夫脑门上的冷汗还没散去,心知是捡回了一条性命,若非面前这老先生前来阻止,自己此时只怕已经上了黄泉路。 他能在吴王府里当差,自然不是傻的,知道废世子决计不可能因此受罚,也不会去找麻烦纠缠不休,勉强笑了一笑,躬身向面前老先生致谢。 蔡先生忙道不必,再三向他致歉,又赠他百金,以偿其屈,最后亲自将这大夫送了出去。 他再回来的时候,废世子已经被仆从搀扶起,目光濡慕的看着他,哽咽着唤了声:“先生。” 蔡先生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去书房说话。” 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将仆从们遣下之后,他二话不说,劈手一记耳光将面前弟子的脑壳打歪。 废世子身体一侧,怔楞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惶然道:“先生……” “混账东西!”蔡先生怒不可遏,厉声斥责道:“你都办了些什么糊涂事情?!” 废世子脸上涨红,不敢同老师对抗,又知他识见深远,非同凡辈,自己现下深陷泥潭,此时不去求教,更待何时? 他定了定心,躬身向蔡先生深深一礼,整理过思绪之后,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与蔡先生听,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指点迷津。 “糊涂,糊涂!” 蔡先生听他说完,连声喟叹,恨铁不成钢道:“长彦,我向来见你温文知礼,何以事情到了身边人身上的时候,便糊涂至此?” 他正襟危坐,以为废世子讲学时候的郑重道:“我问你答,无需顾忌其他!” 废世子恭敬道:“是。” 蔡先生道:“马华耀贪功冒进,贻误军机,致使二十万将士苦攻江州不下,是否有罪?” 废世子听得心头猛颤,合一下眼,痛苦道:“有。” 蔡先生冷冷道:“该当何罪?!” 废世子道:“当斩。” 蔡先生道:“军队是什么样的地方?令行禁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不必说是在征讨江州这样的关键时刻,吴王下令攻城,何过之有?” 废世子黯然道:“无过。” 蔡先生点点头,又道:“为平稳军心,营中向无女眷出入,吴王妃在时如此,常山郡王妃更不曾破例,嫡母与弟妹如此表率,谭氏何以身入军中,咆哮帅账,逼杀谋臣?!” 废世子无言以对,嘴唇嗫嚅良久,终于痛苦道:“父王已经下令刑杖内子,先生便勿要见怪于她了……” “吴王杖责此妇,是她罪有应得,既知有错,便该悔改,勿要见怪四字,又从何说起?!” 蔡先生猛地击案,厉声道:“谭氏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受刑之后,你可曾问责于她?她可知自己错在何处?是否曾去吴王处请罪,是否去同许先生行大礼致歉?!” 废世子冷汗涔涔,勉强分辨道:“内子已经知错了,我也已经在父王面前请罪,一日三次去探望许先生……” “我问的是谭氏,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蔡先生不依不饶,直逼得废世子坐立不安:“惹下祸事的是谭氏,见笑于人的也是谭氏,为何收拾烂摊子的却是你?!若说此前遭受刑杖,重伤在身不得起身也便罢了,现下她既大好,可曾因当日之事去向吴王叩头请罪,往许先生家中拜会?!” 废世子应对不得,面有难色。 蔡先生怒发冲冠,寒声斥道:“如此痴愚蠢妇,内不能主持中馈,外不能抚恤臣属,以我之见,早该一纸休书送回谭家,哪里能容她继续兴风作浪,败坏你的名声!” “先生,先生!”废世子只得向他行礼,央求道:“请您给弟子留几分颜面吧!” 蔡先生冷笑一声,又道:“你膝下唯有华良一子,儿息单薄,吴王令你纳妾,开枝散叶,又有何错?你顾惜谭氏,坚决不肯,吴王又令你过继……我的乖乖,他倒一心为你想法子,意欲叫你坐稳世子之位,难得你如此痴蠢,到手的鸭子都要往外丢,现下如何?” 他的唾沫几乎要喷到废世子脸上了:“吴王令你纳妾的时候你不肯,道是当年与谭氏有白首之约,现下被废黜了世子之位,当年的白首之约就成了放屁?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是自作聪明!” 废世子愕然一瞬,坐直身体,正色道:“敢请先生教我!” 蔡先生脸上讥诮之意愈浓:“你意欲纳徐氏与柳氏为妾,一是想拉拢徐将军,二是想向吴王表态,有意再添子嗣,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只是有一点——吴王真的会像你预设的那样想吗?我儿当初将谭氏视如珍宝,甚至为她忤逆于我,现下为了权势,竟能将谭氏抛诸脑后,再纳新人讨好于我?你怕不是觉得寿数太长,想走走捷径!” 废世子听得汗流浃背,慌乱几瞬,咬牙道:“但求先生救我!” 十几载师生之情,蔡先生自是放不下这个弟子,故而听闻他近来窘境,便轻装简行往淮州来。 眼见他如此狼狈,憔悴疲乏至此,蔡先生叹一口气,徐徐道:“想要回天,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是不知你是否做得到了。” 废世子郑重其事道:“先生请讲。” 蔡先生紧紧盯着他,道:“一封休书送谭氏离府,终止同徐家和柳家的婚事,再去吴王面前请罪,陈述自己过失,若吴王不为所动,便跪伏于地,痛哭早逝的吴王妃。” 废世子听得意动,只是头一条…… 他艰难道:“内子与我乃是结发夫妻,又曾为母亲守孝,我怎能在这时候抛弃她?” 蔡先生失望至极:“谭氏与你确是结发夫妻,但她可曾尽过一日妻子的职责?你说谭氏曾为吴王妃守孝,那为何吴王妃与谭氏不和之事人尽皆知,暗自耻笑?” 废世子面庞涨红,久久无言。 “长彦啊!”蔡先生痛心道:“若谭氏当真有意于你,又怎会置你于如此境地?执掌中馈、管理庶务,竟有那么难吗?约束娘家兄弟守法,勿要妄为,竟有那么难吗?吴王妃出身微末,并非尖酸刻薄之人,孝敬婆母,友爱妯娌,竟有这么难吗?” “我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吧。”蔡先生长叹口气,起身离去。 废世子院中动静不小,难免惊动了朱元璋,唤锦衣卫来一问究竟,心下惊奇交加。 废世子是个憨憨,一心偏宠老婆,脑壳就跟被虫子蛀过一样,这位蔡先生倒是眼明心亮,可惜废世子未曾在这位老师身上学到几分真本事。 侍从回禀,道是蔡先生已经吩咐人备马,意欲离去,朱元璋心生爱才之心,当即下令拦下,将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又吩咐左右更衣,以示自己的郑重之意。 刘彻百无聊赖的在空间里边转圈儿,闻声冷笑道:“老朱,你是不是傻?废世子乃是吴王嫡长子,此前颇得爱重,他的老师,必然得是吴王和吴王妃斟酌再三挑选出来的,品貌出众都非奇事,只是这位蔡先生却不曾担任官职,效忠左右,你就不觉得奇怪?” 朱元璋不以为然道:“兴许是他觉得原先那位吴王无人主之像,不愿效忠于他呢?” 他心中畅想,美滋滋道:“或许这便是上天赐给我的卧龙先生,世界之大,唯有我朱元璋才能以自己的雄才伟略折服于他!” 刘彻:“……” 其余皇帝们:“……” 高祖冷眼旁观,说:“我怎么觉得老朱要翻车。” 嬴政:“翻车+1.” 刘彻:“翻车+2.” 李世民:“翻车+3.” 朱元璋嗤之以鼻,正要反唇相讥,便听侍从在外回禀,道是蔡先生已经被请到了门外。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快快有请!” 侍从应声去请,不多时,两鬓斑白的蔡先生便皱着眉,出现在了书房之中。 朱元璋想着这是故人,便笑道:“蔡先生别来无恙?” 蔡先生却未曾与他寒暄,只道:“昔日我所进言之事,吴王可曾改变主意?我虽不才,却也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许诺,便绝无收回之理!” 朱元璋听得一怔,了解此人不愿效力于吴王乃是另有内情,不禁大皱其眉,听这位蔡先生言谈举止,颇有奇才风范,必然是先前那位吴王言行有所不妥,方才不愿意效力于他。 是时候展现出老朱的人格魅力了! 朱元璋当下微微一笑,礼贤下士道:“敢请先生细说?” 蔡先生似乎有些不习惯于他如此和蔼情态,目光诧异一瞬,道:“乱世当用重典,但扒皮萱草、抽肠挑筋这样的刑罚太过酷烈,有伤民心,用之不祥,望请吴王改之。” 朱元璋:“……” 改是不可能改的,扒皮是老朱本体,这辈子都不可能改! 蔡先生又道:“乱世兵祸甚多,人口顿减,鼓励生产、劝勉生育尚且来不及,哪里敢空耗人口,残杀妇孺?殉葬之事有损天和,前朝□□之时尚且不曾有,吴王何以本末倒置,纵容治下官员豪绅令妻妾殉葬?上行下效,时风所导,却不知要害多少性命!” 朱元璋:“……” 朕是人间天子,死后地下应也如此,让宫嫔们同行侍奉,错了吗?! 只是他死过一次,却也知道人死之后便是死了,并不会如生前畅想过那般继续做地下天子,后宫众人之中,他只是与老马相会过,至于其余宫嫔,却是各自投胎去了,根本不曾见到。 思及此处,朱元璋一时思绪停滞,沉吟不语。 蔡先生一连说了两条,见吴王起初面上有激愤之色,思量之后却又转为凝思,却不曾暴跳如雷,心下大为惊奇。 略微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还有最后一条,吴王处事公允,雄才伟略,唯有一处欠缺,便是御下之道。您一直奇怪如此严刑峻法之下麾下竟还会有人铤而走险贪污,其实答案却也简单,无他,钱少事多、刑罚酷烈全年无休,再不贪污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你放屁!” 朱元璋恼羞成怒:“我给底下人的俸禄少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少!” 朱元璋怒上加怒:“我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很多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多!” 朱元璋怒发冲冠:“我的刑罚酷烈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酷烈!” 朱元璋面容扭曲:“全年无休……为百姓办事,为万民谋福祉的事情,为什么要谈休假?!” “这就是我不愿意为吴王效命的原因!” 蔡先生大怒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少事多还随时可能会被扒皮,辛辛苦苦一整年不得休息,我是干了个寂寞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剧情所限,真千金这章没出来_(:3」∠)_ 第 42 章 朱元璋:“……” 朱元璋面孔扭曲,艰难的分辩道:“为百姓谋福祉、造福苍生的事情怎么能谈钱?格局小了!” 蔡先生冷笑出声:“天下是你家的,又不是我家的,怎么就不能谈钱?难道我是闲出屁来了,非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自带干粮帮你打天下,祝你子孙万代永享天下?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哪一个不要钱?!西北风可不管饱!” 朱元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造福苍生,造福苍生怎么能谈钱财这等俗物……”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工作使人灵魂升华”,什么“全年无休是一种福报”之类,引得蔡先生哂笑起来,空间里皇帝们也哈哈大笑,到处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若是早先时候,蔡先生的言辞必然不会如此尖锐,今日见了吴王,却觉时移世易,他也大有改变,故而方才冒险言之。 现下见吴王只是愕然恼怒,却不曾喝令下属将他推出去斩首,蔡先生心中便愈发高看他几分,当下温和了语气,规劝道:“如今天下战事未平,吴王手握重兵,大权在握,自然可以一言定万事,可日后呢?一统南北山河,登临高位之后,还要如此吗?您的后世子孙,难道都拥有您这般的勇武刚毅,能与天下官吏对抗,若有违逆,统统拖出去扒皮揎草吗?” 朱元璋心头猛地一震,眉宇间的恼怒神情瞬间沉寂下去。 他知道,不能。 终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没有任何一位帝王能超越他,即便是被后人尊称为永乐大帝的老四judy,也只是无限接近于他而已。 ……对不起老四。 爹刚才叫错了,是朱棣。 吴王的沉默意味着服软与赞同,却不能宣之于口。 蔡先生见状,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当下敛衣行礼,正色道:“吴王起于微末,难道不知底层百姓小吏是何情态?贪污超过六十两便要扒皮揎草,这固然是通过严刑峻法令贪官污吏退却,然而官员俸禄低微,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钱?人情往来、身体病痛更不可免,手中无钱、腹中空空,却掌控着权力,怎么能叫人不动歪心思。”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声:“贪污六十两要被扒皮,贪污六百两也是扒皮,左右都是最残酷的刑罚,被发现了就是个死,为什么不干脆多贪一点?” 朱元璋听得默然,久久没有作声,蔡先生也不催促,只静静等他思考。 如此过了许久,朱元璋终于迟疑着道:“殉葬一事,自此而止吧,我死之后,便效仿前朝帝王,有儿女之人奉养宫中,无儿无女之人落发出家,留她们性命便是。至于俸禄一事,却得叫底下人斟酌着仔细商讨才好……” 他眼皮子抬了一下,恹恹道:“你来做这件事。” 蔡先生前后三次建言,吴王接纳了两个,欣然之余,语气随之欢欣起来,行礼谢过之后,又试探着问:“我最初所谏,扒皮揎草等酷刑的事情……”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条刑律绝对不可能废掉!”朱元璋虎目圆睁,恶狠狠道。 蔡先生:“……” 行吧。 能说通这个吝啬、保守的守财奴放弃殉葬、增加官员俸禄便是意外之喜,至于废黜扒皮揎草等酷刑之事,现下便不必强求了。 乱世用重典,给世人一个震慑也好。 蔡先生想到此处,便不曾再言,又向他行一礼,从善如流道:“谨遵吴王之令。” 朱元璋收服这样一名奇才,心中终究欢喜,外边仆从听着里边动静停歇,回禀一声,捧着香茶敬上。 正事谈完,蔡先生难免想起此次往淮州的主要目的来,饮一口茶,沉吟几瞬后,徐徐道:“废世子之事,我虽在别处,却也深有耳闻……” 朱元璋摆手示意不愿多听:“你跟他说的那些话,确是逆耳忠言,只是那混账东西鬼迷心窍,死活不听,你我为之奈何?不提也罢!” 蔡先生远道而来为弟子指点迷津,自认为尽到了老师本分,至于废世子肯不肯听、又是否愿意照做,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废世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无能为力。 现下听朱元璋如此言说,他也不曾再为弟子说情,只皱起眉头,狐疑道:“我同废世子见面,便是今日之事,当时屋内唯有我师徒二人在,吴王如何知晓我说了些什么?” 朱元璋:“……” 翻车它来的猝不及防。 空间里几个皇帝兴致勃勃围观老朱翻车现场,刘彻毫不客气的笑出了猪叫,朱元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蔡先生何等精明,略一思量,便冷笑道:“吴王不仅是当世名将,搞情报刺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啊!” 朱元璋所作所为被他当场戳破,难免尴尬,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若是不做亏心事,又何必怕我知晓难免说了些什么?圣人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蔡先生皱眉看着他。 朱元璋理直气壮的回望着他。 李世民咂嘴道:“哦豁,老朱,可以啊,这嘴皮子够溜的。” 朱元璋颇觉得意:“不跟他拉开架势掰扯掰扯,你们都不知道谁才是世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然后便见蔡先生点点头,从怀里取出炭笔和小本本,低头在上边记了几笔:“钱少事多刑罚严酷,全年无休,背地里还有人监视官员一举一动……吴王啊,被看几眼倒不会少块肉,但是,得加钱!” “……”朱元璋:“?????” 李世民:“掰扯完之后我们知道了,是蔡先生。” 朱元璋:“……” 李世民补充说:“世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朱元璋:“……” …… 废世子目送蔡先生身影离去,孤身回到书房之后,再没有任何礼仪上的顾忌,跌坐在地,倚在墙上,久久不曾做声。 他知道蔡先生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怎么能舍弃莲房? 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大夫说莲房屡遭重创,身子早就虚透了,他作为丈夫,关心爱护她尚且来不及,哪里能主动给她最后一击? 但是眼下的局势…… 废世子静下心来,暂且不去想妻子身上发生的事情,而是按照蔡先生所言,思考自己现下所遭遇的困境,逐一斟酌着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起初他只是跌坐在地,想到一半,目光渐亮,也有了精神,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步,再到最后步速越来越快,废世子猛一击掌,信心满满的离开了书房。 都说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非蔡先生今日前来将自己点醒,却不知自己要错到什么境地去! 废世子振奋了精神,脸上神情反倒沉静下来,先去瞧过谭氏和马宝珠,见她们母女俩尚且昏睡未醒,嘱咐侍奉仆婢几句之后,便往废世孙房里去瞧他。 马华良的嘴被堵着,手也被捆在身后,侍从们倒不敢怠慢他,毕恭毕敬的将人放在塌上,只是就以这么个姿势而言,即便是放在龙椅上怕也不会有多舒服。 马华良涨红着一张脸,见父亲来了,口中呜呜做声,剧烈的扭动几下,示意他赶紧把自己放开。 废世子将仆从遣退,再三确定门外无人,合上门后亲自将长子腕上绳索解开,不等他撒野,便单刀直入道:“华良,你想活还是想死?是想带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死吗?” 这话既直接,又犀利,宛若一把尖刀,径直刺穿马华良心脏。 他错愕至极,再一想自己此前一时激愤要做的事情,霎时间汗生脊背,面孔惨白。 废世子见他还未完全昏头,面色略微和缓几分,轻叹口气,抚着儿子肩膀,将近来诸事讲与他听:“我已经失你祖父之心,却不敢再往深渊下边儿去了,不是为着我,而是为着咱们一家四口,为你阿娘,为你,也为宝珠。你二叔近来如何势盛,你也是瞧见的,我毕竟曾经做过世子,又是他嫡亲兄长,他来日若得大位,岂会不忌惮于我?届时咱们全家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他心中酸涩,眼眶微生泪意:“华良,你可明白我的忧虑吗?” 马华良听得神色黯淡,难掩伤悲,抬眸看着近来憔悴许多的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你能明白这一席话,阿爹便放心了。” 废世子看得欣慰,用力扶住儿子肩头,郑重道:“可是华良,你祖父并不曾册立老二为世子,我还有机会从头再来,为着咱们全家,收敛脾气,以图长久,好吗?” 马华良有种被托付重任的激动,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废世子欣然而笑,抚着他的头,赞许道:“好孩子。” 从长子处离开,废世子便往谭氏身边去,守着她直到深夜,见人醒了,忙叫人将灶上一直煨着的汤药膳食去了,自己坐在床榻边上,喂她一点一点吃下。 谭氏勉强用了些,饶是身子虚弱,首先想的也是同样重伤的女儿:“宝珠呢,她可好吗,醒了没有?” 废世子动作一顿,将汤匙搁下,摆摆手打发周遭仆从退下。 谭氏见他这样郑重,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宝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废世子帮她掖了掖被角,说:“大夫已经帮宝珠看过了,说是静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且她年纪尚小,若是顾看得当,再吃着药,牙齿也是能重新养好的。” 谭氏松一口气,捂着心口,半是释然、半是娇嗔:“你这样板着脸,我怎能不怕?” 废世子眼底闪过一抹迟疑,很快又坚定起来,握住妻子的手,沉声道:“莲房,我要送宝珠到庵堂里去,叫她在那儿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忏悔自己的过失,华良与她同去,兄妹俩一道作伴。” 谭氏不想丈夫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错愕之后,大惊失色:“你是不是疯了?我们宝珠打小就没吃过苦,怎么能到庵堂里边去?还有华良……是老爷子让你这么做的吗?!” 老爷子今日宴席上将那日马宝珠在屋里说的话讲了出来,谭氏便知晓隔墙有耳,饶是心中怒气滔滔,也暂时压住声音,目光紧迫,不无激愤:“宝珠失言,的确有错,可她已经受了罚,一张小脸都被打烂了,难道这还不够?老爷子要怎样才肯罢休,杀了她吗?我们宝珠还是个孩子啊!” “莲房,你冷静些,听我说!” 废世子深吸口气,用力扶住她肩膀:“不是老爷子让我把两个孩子送走的,从头到尾,老爷子除去下令掌嘴宝珠五十之外,他什么都没说过!” “你还记得我年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他眼底不无悲色,将声音压低死低,咬牙道:“老爷子的脾气,周围人都清楚,他肯教训你、骂你几句,那是抬举你,真要是一句话都不说了,那就真不把你当个人看待了!你敢用我们一家四口的性命,来试试他老人家的心有多狠吗?你敢吗?!” 谭氏的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竟,竟有这般严重吗?” “有!”废世子加重语气,道:“莲房,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也为了两个孩子,你必须要听我的,明白吗?!” 谭氏怯怯的点头。 “稍后我便吩咐侍从为华良和宝珠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动身往庵堂去,他们接二连三的犯错,不下狠手整治,老爷子那一关必然是过不去的,好在两个孩子还年轻,在庵堂里边住个一年半载也无甚大碍,你我膝下只剩下华良一子,叫他借机躲开北伐征战,也是好事。” 废世子说的心酸,不觉落下泪来,抬手擦了,又嘱咐道:“明日送走两个孩子,你便打发人往谭家去送信,叫你两个兄弟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在家念书。莲房,我将丑话说在前边,我会叫人在门外守着,他们若是敢出府,立时便打断腿拖回去!” 谭氏听得秀眉微皱,正待反驳,瞥见丈夫眼底神色,再不敢做声,委委屈屈的点了头。 废世子安抚的拍了拍妻子手,说:“办完这两件事情之后,你我便一道往父王门前去叩头请罪,恳求他原谅你我这段时日以来的过失。” 谭氏近来着实领略了老爷子的心狠手辣,畏惧不已道:“老爷子会给咱们坡下吗?” “会不会是他老人家的事情,去不去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 废世子道:“等事情了结,你自去许家向许先生请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我先前几次三番示好,他已经有所松动,料想不会为难你才是。” 谭氏听他这般殚精竭虑,心下且怜且叹,顺从的点点头,说:“好。你既有意重整旗鼓,我必然不会拖你的后腿。” 废世子目光随之一柔,轻轻握住她纤细手掌,半晌后道:“我同徐家和柳家的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吧,蔡先生说得对,这时候娶徐家女为侧妃,谁不知道我心思?岂不是在老爷子面前班门弄斧。” 谭氏听他说了半日,直到此刻,才是衷心欢喜。 笑意将将浮上心头,却听废世子继续道:“你在府里挑几个丫鬟开脸,先与我做个妾吧,咱们院里的事情便叫嬷嬷和管事们盯着,莲房你……” 他神情中闪过一抹歉疚:“为叫父王息怒,你虽不必与宝珠、华良一道往庵堂去,却也不好再出现人前,只在屋内念经礼佛,以示悔改吧。” 谭氏刚刚才浮起的那点子喜意便如同水面上的浮沫一样,瞬间四碎开来,她的心好像也随之碎开了。 谭氏心头酸涩,哽咽道:“既然不打算娶侧妃了,为什么还要纳妾呢?” 废世子有心向她解释,然而其中弯弯绕绕太多,谭氏却也未必能够理解。 最后他叹一口气,温柔抚了抚妻子面庞,无奈而悲凉道:“乖,别问了。” 谭氏抿紧嘴唇,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不再追问,垂下眼睫,无声饮泣。 废世子看得心痛,伸臂将她拥住,低声道:“我不会背弃你的,相信我,任谁也越不过你去,更越不过我们的儿子……”像是在安抚谭氏,也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谭氏伏在他怀里,嗅到丈夫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只觉半是熟悉、半是陌生,闭上眼眸,任由泪珠滚滚落下。 …… 废世子说到做到,第二日天刚亮,便吩咐人送马华良与马宝珠离去,饶是谭氏依依不舍的看着一双儿女流了一缸眼泪,都不曾打动他的心。 往谭家去传话的人已经去了,废世子安排着去盯住谭家兄弟的人也已经就位,夫妻二人送走了一双儿女,便往吴王正房前跪了,言辞恳切,因近来诸多忤逆不孝之事向父亲请罪。 朱元璋听底下人回禀说废世子夫妻在外边跪着请罪、今早还把那俩倒霉孩子送走了,又令人去约束谭家兄弟,还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拉开窗户瞧了眼,却见那太阳的的确确是挂在东方。 他眉头紧皱一瞬,复又松开,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落座,吩咐道:“传他们进来。” 第 43 章 废世子与谭氏在外边石阶前跪了半日,膝盖生疼,关节麻木,听仆从前来传禀,方才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简单活动一下之后,面色肃穆,往书房里去。 刚一进门,夫妻俩便重新拜倒,问安之后,废世子极陈己过:“这些日子以来,儿子做了太多错事,也实在是太过伤父王的心,亏得蔡先生点醒,方才幡然醒悟,今日特携妻室来向父王请罪……” 朱元璋静静听他说完,脸上不见喜怒,只颔首道:“听说你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庵里边去了?” “是,”废世子面有愧色,再拜道:“宝珠出言不逊,冒犯父王,忤逆不孝,如何能再留在此处?正该叫她往庵里去反思、忏悔,烧香礼佛才是。” 朱元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问谭氏说:“宝珠今年岁数也不大,你舍得?” 谭氏叩头道:“正因为宝珠还小,所以才更加要纠正她的过错,夫君向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家中,几个孩子皆由我教诲长大,不想长子不贤,次子冒失,幼女又如此张狂无礼,儿媳有罪,无颜再见家中亲长,此后便在家中另置佛堂,如宝珠般烧香礼佛,忏悔自己的过失。” 哎哟,今天这风刮得有鬼,谭氏这作精都开始说人话了! 朱元璋听得诧异,转眼去看马老大,又觉得有点儿欣慰,虽说他终究还是忍不下心去把谭氏这个祸头子处理掉,但能狠下心来做到这等地步,也着实是有所进步了。 他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说:“还不算无药可救。” 高祖冷笑道:“你猜他这么说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想挽回在你心里边的地位?” “原因重要吗?关键在于结果。” 刘彻说:“他终于拿出了世子应有的处事态度和政治准则,这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嬴政嗤之以鼻:“原因不重要吗?将长子幼女送去庵堂赎罪,叫谭氏在府上吃斋念佛,就这两件事而言,他心里边究竟是这三人罪有应得更多一些,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暂时委屈妻儿的想法更多一些?” 刘彻为之语滞,沉吟不语。 嬴政断然道:“他今日如此为之,打的主意便是暂且委屈妻儿以图来日,将来父亲死了,他承继大位,回想起今日之事,必然会千百倍的弥补妻儿!” “谭氏如何,谭家兄弟如何,谭氏所出儿女又如何,你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一旦大权在握,头顶又无人约束制衡,这群小人不翻天才怪!” 刘彻皱眉道:“那你待如何?” “不如何,他没救了!” 嬴政寒声道:“现下委屈谭氏母子三人,来日必定加倍弥补;逼他休弃谭氏,来日他难道不会再娶?当朝太子迫于老父淫/威不得不休弃妻室,登基之后不忘昔日夫妻之恩,故剑情深,再度将其迎入宫中——若干年后他老子成什么人了?心胸狭隘、小肚鸡肠,见不得儿子夫妻和睦,非得棒打鸳鸯?他们俩倒是双宿双飞,神仙眷侣羡煞后人!” 当皇帝的都在乎身后名,只消这么一想,就觉得血压开始飙升。 败坏老子名声,成全你俩的爱情,想都别想! he——tui! 刘彻烦不胜烦道:“干脆叫他把谭氏杀了算了。” “那更完了,”李世民歪在椅子上,说:“为了权位,杀他肯定是会杀的,但是他心里边能不记恨你,能不对谭家心生愧疚?等你咽了气,你看他怎么报复你。” 他讥诮道:“要不是我弟弟当初步步紧逼,我爱妻可不会死,我得想个法子弄死他!他给你上个烂谥号怎么办?不让你跟老妻合葬怎么办?死鬼都能给恶心活了!他作践你当政时的心腹之臣怎么办?老家伙跟我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到死了还没个善终?躺在陵墓里边都能气活过来!” “别说了!”刘彻捂着心口,咬牙道:“代入感太强,已经开始磨刀了!” “这还没完呢,”高祖语调轻快的接了下去:“害死他爱妻的仇人肯定是要报复的,爱妻的娘家人要不要加以抚恤?封个侯不过分吧?爱妻留下的儿女更是宝贝疙瘩,拿命宠不过分吧?” “哎?”李世民忽然说:“彘儿啊,这事儿你不该这么糊涂啊,故剑情深的不就是你曾孙吗?刘病己连乱我家者必太子都说出来了,到了也没废掉元帝,不就是为着爱妻许平君?后来元帝怎么着你都知道了,西汉自他由盛转衰?” 刘彻:“……” 刘彻说:“别叫我彘儿。” 李世民:“好的,彘儿。” 刘彻:“……” 刘彻自闭了。 朱元璋听空间里老伙计们各抒己见,不觉微笑起来。 废世子与谭氏跪在地上,听他久久不曾做声,心中忐忑,踌躇几瞬,又道:“过去儿子做了许多错事,管束妻室不当,纵容妻舅作恶,实在不该。父王劝我多添子嗣,亦是良言,只是我那时候困囿于旧时承诺,竟不敢应,叫父王伤心了。” “哦,”朱元璋说:“你不娶徐氏和柳氏了?” 废世子心知老爷子眼明心亮,不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重重磕一个头,说:“儿子万死,此前眼见阿爹看重二弟,心思乱了,一心想娶个将门之女为侧妃,添补军中势力的不足,现下回想,当真羞愧欲死,晚些时候便往这两家去退亲,至于子嗣一事,只在府里挑几个婢女便是……” 朱元璋听他说到此处,倒真是格外高看一眼,心念几转,终于道:“宝珠也就罢了,华良怎么也给送走了?那是你的长子,马家的嫡长孙,哪能在庵堂里待着,整日吃斋念佛?好好的男儿家,也被束缚的没几分血性了。” 废世子早就打定主意,老爹面前当个知无不言的乖孩子,当即便请罪道:“华良年轻气盛,人也冒失,昨日眼见母亲昏迷,妹妹亦是卧床不起,激愤之下对阿爹出言不敬,儿子身为人子,如何能纵容他?正该送去庵堂,叫同宝珠一道修身养性才是。能否上阵杀敌是小事,对尊长出言不逊、人品有失,这便是大事了!” 这说的倒还是些人话。 可见人还是得多经历点起伏才行,看看马老大,被冷待了这么短时间,沸腾的大脑凉了,智商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朱元璋在心里边评估了一下马老大,再想想马老二,左右斟酌一下,便定了主意。 储君之路不该是一帆风顺的,坦途上也教不出好皇帝,无论最终选择的是谁,登顶之前多个对手做磨刀石,始终是件好事。 且他心里边还存着一个疑影。 这个世界跟他本人的经历太像了。 原先的吴王与他也颇有几分相似。 马老二身上有老四的影子,废世子和其余儿女也或多或少与他后世子孙有所类似。 他已经问过了,李元达在前一个世界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有时候他们两人闲聊,甚至会生出一种近乎荒诞的猜测来——他当下所处的世界,是不是本来所处世界的另一种发展方向? 朱元璋也曾与白氏叙话,听她提起早逝的吴王妃,诸多记忆相互对照,他觉得那或许真的就是老马。 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吴王妃老马。 可惜天不垂怜,他到此处时,她已经走了。 朱元璋想到此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外流。 恰好这时候废世子也跪在地上痛哭他的母亲:“阿娘过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咱们一家人,叫儿子们好好孝顺阿爹,叫兄弟三人彼此友爱,儿子一时糊涂,竟将阿娘的殷殷嘱托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是那样慈爱宽和的人,即便病到最严重的时候,还不忘劝谏阿爹死生有命,不要因此见罪于大夫,儿子不孝啊……” 朱元璋知道他有演的成分,废世子知道父亲知道他有演的成分,但是有些事情本就是没办法说个清楚明白的。 事已至此,他将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此后如何,便看老父如何抉择了。 朱元璋久久没有作声,废世子跪在地上抽泣,心中难免不安,衣袖拭泪,掩饰着抬一下头,便见老父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只默默的流眼泪。 他心头一颤,疼痛与震撼好似在这个瞬间忽然浓烈起来,泪珠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叫了声:“阿爹。” 朱元璋叹一口气,有些疲惫的朝他摆摆手:“好了,退下吧。” 废世子心知自己过了这一关,只是不知为何,心里竟也不觉十分欢畅,同谭氏一道离开书房,回头再看,便见老父孤身一人坐在椅上,双眸闭合,无喜无悲。 权威使然,他高高在上,然而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威,似乎又使他无法融入周遭,与所有人和物都存在着一道无声的隔阂。 那可是吴王,长江以南的绝对霸主,天下公认最有可能登顶帝位的吴王啊! 也许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高处不胜寒。 作者有话要说:我对于中国皇帝的想象,是盘踞在黄金之上的东方巨龙,至高无上,但也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顶级权力扭曲而成的怪物(中性词,无褒贬),也是因此,才更加觉得这种权力怪物偶尔展现出的人情味格外吸引人 这篇文除去虐渣之外,还掺杂了我个人对于皇帝们的一点想法,哈哈哈哈 第 45 章 谭老二死了,但碍于凶手身份,这事绝对不能闹大,不然叫谭氏知道激愤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饶是他也保不住。 废世子下了封口令,又将一切痕迹抹掉,对外就说是谭家老二死于盗匪,谭氏面前也是这套说辞。 老爷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摇了摇头,唏嘘着说:“还挺年轻的吧?怪可惜的。” 废世子赔笑,不敢多说。 这说辞谭氏也相信了,没有生疑,只是吐血之后,陷入了深深的自怨自艾之中。 若非她一味的娇宠弟弟,得了好东西就往娘家送,银票也大把大把的给,是不是就不会招惹盗匪过去,弟弟也不会死了? 废世子屡次宽慰于她,却也无济于事。 谭氏身子本就不好,这回算是彻底坏了,从前大夫说最多能再活十年,可是现在,连五年怕都勉强了。 但是该念的佛还是得念。 没人能欠老朱债,答应了的事情就得办完。 …… 谭老二死去之后不久,北伐正式开始。 吴王作为主公坐镇军中,常山王与三弟武安王身先士卒,废世子则是重振旗鼓,在后方稳定人心,进行粮草的运输和调度、军衣,乃至于兵器、铠甲的生产和供应。 吴王膝下业已长成的几个儿子各司其职,相得益彰,两月之内,便将战线推到了处于长江黄河中间位置的寿州,一时北方军阀惴惴,势弱者望风而逃,更不乏出城献降之人,仅有的几名强势军阀也是坚守不出,城中亦是风声鹤唳。 前线战事顺遂,后方一切也在有条不紊的运行着。 吴王临行之前将淮州一干军政事务尽数托付于心腹王澄,令蔡先生辅之,对于废世子来说,这实在是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从前他们父子相得之时,吴王率军在外征战,往往令世子坐镇后方,现下废世子虽身在淮州,托付军政之事的却是谋臣武将,昔日万人吹捧的继承人如何失势,可见一斑。 废世子脸上却不见失落之色,从容领了父亲之令,待王澄与蔡先生二人甚为恭敬,将自己主持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却不曾往别处去伸手,饶是常山王与武安王在前线屡立战功,也硬生生凭借自己在后方的能力与功劳力挽狂澜,将此前跌落谷底的声望一点点提了上去。 谭氏仍旧在佛堂里念经,只是连番打击下来,身体大不如前,气温略有反复,她便会彻夜咳嗽难眠,汤药从早喝到晚,饶是如此,身子也不见好。 废世子无力将爱妻带出佛堂,夜里忙完公务,便时常往妻子身边去瞧她,柳氏看出他对谭氏情谊甚笃,并不以卵击石,每日亲自去为谭氏熬药,分外恭敬,又时常劝废世子多往谭氏处去探望。 “郡王妃体弱,大公子与小姐不在身边,谭家舅爷又……郡王妃心中必然难过,郡王很应该多去陪伴劝慰才是。” 废世子心中熨帖,不无动容:“真真是个贤惠人。” 再想起柳氏连喝了数日的汤药,他暗生几分愧疚,沉吟几瞬,承诺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也必然不会辜负,等过了今年,便正式立你为我的侧妃。” 柳氏感动的眼泪都出来了,满脸依恋的搂住他腰,埋脸在废世子怀里,悄无声息的翘起了嘴角。 她不是徐氏,没有那么强盛的娘家,也没有正妃之下第一人的侧妃名分,不抱住废世子的大腿,非得跟他的心尖子硬碰硬,这是想找死吗? 反正谭氏不得吴王喜欢,身子也彻底坏了,废世子碍于吴王,都不敢在她那儿过夜,到最后还不是得回来? 她又不亏! 说到底,还是得有个孩子傍身才好。 柳氏满脸柔顺的依偎在废世子怀里,满怀希冀的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废世子纳柳氏为妾的事情,白氏只是听了一耳朵,却不甚在意,大伯房里添个人,关弟媳妇什么事,只是吩咐人记得到时候多给废世子院里一份例银,过了面子情便是了。 她在筹备的是另一件事情,吴王第三子、也就是废世子和常山王的胞弟武安王之妻王氏即将抵达淮州,做为府中主事之人,又是嫂嫂,很应该为她接风洗尘。 吴王与吴王妃有三子,长子擅于谋略,次子长于武功,第三子把所有营养都用来长四肢了,没什么政治素养,却勇武过人,有西楚霸王之风。 且他有个好处,那就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脑子不行,上边又有两个哥哥,世子之位轮不到自己,也不去掺和,一心做个富贵闲人,只听从老爹号令,让打哪儿就打哪儿,打完了把兵权一交,喝喝美酒纳纳妾,日子比神仙还逍遥。 吴王与吴王妃也了解这儿子性情,所以为他选妻时便格外仔细,太爱拔尖儿的跟儿子脾性不和,太软和的管不了事情,最后选了出身王家旁支的王氏当儿媳妇,这姑娘一脸福相,整天乐呵呵的,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为着世子之位,废世子与常山王明争暗斗,武安王眼见局势不明,从来不站队,被问到头上就说我听爹的,再问就哭自己死了的娘,这招百试不爽,王氏步调紧跟丈夫,从来不表示任何偏向,只是因为跟谭氏这个大嫂处不来,同二嫂白氏的关系便要更亲近些。 从前白氏与一干武将谋臣家眷往淮州来,王氏本该同行,只是她那时候身怀有孕,临盆在即,实在不敢远行,直到顺利生产、过了几个月之后,方才动身往淮州去。 王氏是弟妹,白氏无需出城门去迎,吩咐人准备了她喜欢的菜式,又打发人去问谭氏,看她是否有时间前来一叙。 谭氏毫无疑问的拒绝了。 白氏也不在意,待人道是王氏来了,便亲自到厅前去迎,仔细打量她几眼,笑着道:“可是养的好了,气色红润,走路带风,我瞧着好似更丰腴了些。” “嗨,随它去吧,”王氏笑的无奈:“我生晨哥儿时也这样,过几个月便好了。” 白氏便执了她的手入内,又问:“姐儿呢,一路过来累着了没有?我这儿叫人请了两个擅长小儿疾的大夫,另有几个身家清白的奶妈子,早叫人领去你院里了,免得你初来乍到,手忙脚乱。” 饶是王氏向来知道这位嫂嫂是个体贴人,现下听她说完,也不禁行礼称谢,只是膝盖往弯下去,便被白氏搀扶起来了。 进屋去瞧了一眼,便见饭菜都是早就备好的,只是屋里边空空如也,唯有仆婢持着巾栉、香茶侍立一侧,却没有别的宾客。 白氏拉她坐下,又含笑解释:“大嫂今日有些事情,无暇过来,孩子们读书去了,就咱们两个人吃。” 王氏一听那句“大嫂今日有些事情,无暇过来”,就忍不住想翻白眼。 上边大伯、二伯有意争夺世子之位,局势尚未明朗,丈夫不愿参与,她也不愿趟这趟浑水,反正他们也没想过至高之位,只求一家人平安富贵便是了,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又不曾碍过哥哥的路,无论哪一个最终胜了,总能得个善终。 可是自家这位神奇大嫂,硬是逼得她一点一点将天平偏到了二嫂那边去。 不说从前那些个烂事,就说今天,你丈夫嫡亲弟弟的妻室远道而来,还带着个出生没几个月的小侄女,到这儿日期是早就说定了的,当大嫂的怎么还匀不出一点时间来吃个饭,妯娌们坐在一起说说话? 就算是千忙万忙来不了,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叫大家脸上都好看点,难道能要了你的命? 王氏此前虽然不在淮州,但该知道的消息却都知道,与白氏边吃边谈,半晌过后,忽的道:“听说大嫂惹老爷子生气了?” 白氏瞥她一眼,说:“我可不信你来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王氏笑,慢吞吞的将口中饭食咽下,这才道:“听人说了个大概。” 略顿了顿,又说:“我叔父也曾令人传讯,其中提及此事。” 她所说的叔父,便是被吴王委托淮州诸事的王澄,二人同样出身王家,都是旁支,王氏与武安王的婚事,还是王澄做的媒,因这关系,平日也会有所往来。 白氏不愿在三弟妹面前说大嫂长短,妯娌几个都不是瞎子聋子,该打听的肯定能打听到,这时候叭叭叭说上一堆,倒显得她小人心态,背地里幸灾乐祸、说人是非。 她笑了笑,没有作声。 王氏也笑,夹了一筷子豆芽菜送入口中,心里边想的是丈夫从前线传回来的信中说老父待二兄甚厚,叔父传信也说蔡先生虽曾经做过大伯老师、此时又被委以重任与他一道看顾淮州,却未曾偏向大伯,更不曾接受过大伯邀约。 北伐大军势如破竹,通往最高权力的那条道路已经没有多少阻碍,老爷子年纪也不轻了,一旦坐上那个位置,首要的便该是考虑继承人问题。 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王氏笑吟吟的跟白氏闲聊,说些孩子们的趣事,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近来乃至于更久远之前发生的事情。 废世孙面对她的晨哥儿时那样倨傲,马宝珠理直气壮的从自己女儿手里抢东西,大伯后来倒是道歉了,可他们一点都没改呀。 还有大嫂。 算了,不说也罢。 王氏心里边逐渐有了倾向,再同白氏言谈之时,便格外多添了几分亲近,再之后几日,妯娌俩时常约着叙话闲谈,教导几个孩子,又或者是一道宴请淮州众将领文臣女眷入府行宴。 废世子知道王氏来了,只是他作为大伯,怎么好贸然去见弟妹,孤男寡女的说些拉拢话? 即便是白氏在那儿,他一个男人杵着也不像那么回事啊。 再得知王氏近来与白氏颇为和睦,他心里边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莲房,三弟妹来了,你可知道?” 废世子语气里带了些许责难:“即便是与她关系平平,你也该去见一见,说说话的。” 谭氏面色苍白,倦然道:“你既然知道我与她关系平平,为何还要强迫于我?” 废世子噎了一下,心下不悦,只是见她神色憔悴,到底不好深责,顿了顿,又犹豫着劝道:“不见便不见吧,只是你也不能总闷着不出门啊?老二媳妇宴请女眷的时候,不是也会差人来请你吗?多出去见见人,闲聊几句也是好的。” “我不想见她们。”谭氏疲惫极了:“去见了做什么?人家都儿女双全的,哪跟我似的,没了一个儿子,剩下的两个孩子还不在身边。” 她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唯有翘起的嘴角,显露出几分讥诮:“再说,你不是在老爷子跟前说了吗,我得吃斋念佛恕罪,怎么能随随便便出去?” 废世子隐忍着叫了声:“莲房!” 谭氏合上眼睛,跪坐在佛堂之中,没再说话。 废世子有些颓然的看着她,坐在一侧蒲团之上,无声的叹了口气。 …… 几个月之后,北伐战场上又一次大胜传来,常山王作为先锋挺进京师,前朝末帝带领宫妃近臣匆忙出逃,没跑出去多远便被吴军抓住,拴在一起等候吴王检阅。 既已占领京师,这天下便成了囊中之物,其余零零散散的各地军阀,再也不成气候。 朱元璋闻讯大喜,一改抠门本性下令赏赐三军,施恩上下,又因为常山王、武安王屡立军功,废世子在后方筹谋周转得当,下令厚赏三人,又额外赐下诸多财物给三人子女。 废世子等待已久的良久终于到了,当下传书军中,言辞恳切,道是不求财物厚赏,只愿全家团圆,马华良与马宝珠在外大半年,每日吃斋念佛、忏悔己过,也算是受到了教训,恳求父亲宽和,以此次大胜之喜加恩,原谅那两个不肖之辈。 又附上马华良与马宝珠这大半年来抄写的经文与悔过书,满满的装了一箱子,都是亲笔书写,做不得假。 朱元璋看后颇为动容,提笔写了个可字,令人发还回去,又同身边人感慨:“这孩子实在是重情义啊。” 等回到军帐之中,他脸上笑意方才落下,问心腹说:“人找到了?” “是,”前来回话的锦衣卫道:“那位姑娘年岁与宝珠姑娘相当,其母便是当年为郡王妃接生的产婆,只是因为近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那产婆举家往别处投亲,人口户籍的管理又跟不上,故而拖延了这些时日方才寻到。” 朱元璋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并不强求,轻轻颔首,却见那锦衣卫迟疑几瞬,回禀道:“只是有一处不妥。” 朱元璋道:“什么?” “属下去查此事时,发现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查此事,”说到此处,锦衣卫声音略低了些:“是常山郡王妃派去的,属下不敢擅作主张,还请主公示下。” “老二家的?” 朱元璋心头第一个念头便是白氏与真假千金的事情有关,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谭氏生女之时,白氏业已入门,但要说是她有意搞这一出,那还真是没必要。 谭氏上边还有两个儿子呢,第三个生儿生女重要吗? 白氏没必要办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再则,这事儿要真是她干的,必然得将真千金看紧,怎么可能叫她流落在外,多年之后再辛辛苦苦去找? 朱元璋下意识便想说不必多管,届时直接将真千金接回来,假千金撵出去便是,转念一想,忽的变了主意。 “白氏的人寻到那姑娘了吗?” 锦衣卫道:“暂时还没有。” “既如此,你们便帮上一帮,把那小姑娘送到她手里去,再安排几个人手暗中盯着。” 朱元璋沉吟几瞬,摸着下巴,笑意幽微:“老大家的是个作精,德不配位,不可母仪天下,我倒很想看看,老二家的知晓事情原委之后会怎么做。” 锦衣卫听得心下一凛,毕恭毕敬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锁章上午就已经改了,但是没人审核,一直通过不了,问责编和管理员,都说得再等等,我心好累啊。 以及集美们,觉得太血腥可以跟我说,我改,但是举报真的不必啊_(:3」∠)_ 由评论而来的小剧场: 蔡先生【冷笑】:早跟你说不要扒皮,遭报应了吧?! 第 46 章 北伐告捷,消息传回淮州之后,自是欢声一片,人心振奋。 大军征战在外,留在这儿的都是将领文臣们的家属,百姓也皆是吴王臣属,现下眼见家中子弟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在即,如何不喜? 常山郡王妃与武安郡王妃定了日子往庙里边去还愿,又一道在城中施粥,宴请官员家中女眷欢庆此事。 吴王妃去世之后,吴王府中馈诸事便由白氏掌管,谭氏虽是长媳,却向来不理会这些庶务,废世子眼见白氏在女眷之中一呼百应,颇有昔年吴王妃之情态,心中难免郁郁。 论名位、论年岁,这些事情都该由长房正妻领头才是,现在却叫老二家的出尽了风头,自己倒是有心推人出去,但柳氏是什么身份,一个侍妾罢了,怎么可能叫她代表吴王府去宴请各家女眷? 废世子心下更加郁卒,有心回家去同谭氏好好谈一谈,进门后隔着窗户瞧见她孤身一人跪坐在佛像前,身形单薄如纸,那点子怨气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 莲房的身体已经坏透了,最亲近的小弟离她而去,亦是重重一击,他作为丈夫,不能呵护妻子,将她带离佛堂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一味的苛责于她? 废世子暗叹口气,摆摆手打发侍从们退下,到谭氏身边蒲团上坐了。 谭氏就跟没瞧见他似的,恹恹的跪坐在蒲团上,神情沉寂,了无生气。 废世子便柔和了声音,含笑道:“莲房,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你听了必然欢喜。” 他也不卖关子,不等谭氏发问,便开门见山道:“华良跟宝珠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过几日,便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这话落进谭氏耳朵里,转了几转才往心里边儿钻,有些木然的瞳孔僵硬几瞬,忽然间泛出浓重光彩来:“谁要回来了?” 她一把抓住丈夫手臂,神情中难掩希冀与盼望。 “华良跟宝珠要回来了,我们的孩子要回来了。” 废世子见她如此情状,心中实在难过,硬逼着自己笑了一笑,温柔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可他们难道便不担心你?回来之后见母亲形销骨立,满面疲乏,他们心里边该有多难过?” 离开半年之久的儿女要回来了,这消息便像是一剂强心针一般,给予了谭氏重新站起来的动力与鼓舞,也将谭家二爷过世的阴霾扫除大半。 弟弟是她的至亲之人,但儿女也是啊。 谭氏跪坐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跌坐下去,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流,这回没等废世子开口劝,她自己就先一步擦了,抚着面庞,慌张问丈夫说:“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又老又丑?” 废世子笑着摇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谭氏抽泣着伏在丈夫怀里,重又破涕为笑。 废世子夫妻二人在家中翘首以待整整三日,终于见到了阔别大半年之久的一双儿女。 马华良长高了,也瘦了,两颊上的肉少了,骨头支棱起来,倒比此前沉稳许多,只是眉宇间萦绕着淡淡阴鸷,抿着唇下了马,近前去向父母行礼。 谭氏一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掉了眼泪,反倒是废世子有些欣慰,拍着儿子肩膀,声音感慨:“长大了,有成人模样了。” 这时候马华良身后马车门帘一掀,马宝珠探头出来。 大半年的庵堂生涯里,她显然没吃到什么油水,同兄长一样明显瘦削好些,只是她原本就是个珠圆玉润的身架,如此一来身段反倒匀称起来,五官也比从前好看了。 “阿爹,阿娘!” 马华良下马之后只是简单同父母寒暄几句,却不曾多言,显然是受了这大半年庵堂熏陶的影响,整个人随之沉默寡言起来。 马宝珠却与他不同,一见到父母,便迫不及待的跑上前去,迎上谭氏激动伸出的双臂,埋脸在她怀里,亲亲热热的喊:“阿娘,宝珠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她搂着母亲腰身舍不得放,半是嘟囔半是埋怨:“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瘦了好些呢,肯定是阿爹没照顾好你!现在我跟哥哥回来了,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他指定不敢再欺负你了!” 谭氏听得熨帖,一颗心都要化了,满脸慈爱的搂住她,宝珠宝珠的叫着,一时舍不得放。 废世子见她这样欢喜,也跟着高兴,假意讨饶说:“你们仨在一起,阿爹就一个人,哪里还敢作乱?不敢了不敢了!”说完,又催着众人往屋里叙话。 久别重逢的好日子里,那些个不好的回忆便不必提了,马华良与马宝珠没提过这大半年来的庵堂生活如何,正如废世子和谭氏不曾提过柳氏等人和谭老二之死一样。 马华良不爱说话,马宝珠却明显变得活泼懂事起来,晚间时候还依依的拉着母亲不肯放,对父亲说:“今晚阿娘是我的,阿爹往别处去吧!” 事实上,就算是女儿不在这儿,废世子也会往别处去过夜的。 气氛微妙的停顿了一瞬,废世子笑了笑,摸着女儿的头发,嘱咐她说:“可别捣乱,你阿娘睡得浅,夜里容易惊醒。” 马宝珠乖巧应了,等他走后,方才变了变脸,低声问母亲:“刚才是怎么了,阿娘?” 柳氏几人的事情必然瞒不过去,隐瞒又有什么意思? 谭氏略顿了顿,便苦笑着将事情讲了。 自家女儿的性情她也知道,出乎谭氏预料的是女儿听完之后竟不曾大闹着发脾气。 马宝珠看出母亲神情之中的诧异,当下哼道:“我发脾气又能如何?难道能改变现状吗?阿爹纳了几个妾,但都出身不高,阿娘有我和哥哥,又有阿爹的心,对咱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谭氏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着实吃了一惊,马宝珠抬起头来,定定的盯着母亲,说:“阿娘,这大半年过去,我什么都想明白了,什么骨肉之情兄弟之情都比不过权力,要是手握大权的是阿爹,我们家还会这样吗?” 因为之前挨过五十个嘴巴子,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坐到母亲身边去,压低声音道:“我要是您,才不会一个人闷在佛堂里生闷气呢,我就装,装认错,装服输,我爷爷他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等那个老东西死了,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还能从坟里边爬出来收拾你?!” 谭氏吓了一跳:“可不敢胡说!” “这是胡说吗?明明是实话!” 马宝珠咬紧牙根,感受到右侧牙槽处空空如也的感觉,恨声道:“明明阿爹才是嫡长子,明明阿爹才应该是继承人,可现在呢?二叔一家都骑到我们脖子上了!我跟哥哥受了那么多委屈,舅舅们也被人看不起,要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阿爹,谁还敢说三道四?!” 是啊。 谭氏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遭遇的变故,就觉心如刀绞。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他一声令下,谁敢漠视次子的性命攻城?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谁敢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到庵堂里边去修身养性?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宵小之辈岂敢闯到谭家去杀人? 以丈夫对自己的心意,他更加不会纳妾! 谭氏想到此处,也不禁被激起了几分权欲之心,转念一想,又气馁道:“我明白又能如何?局势如此,我又帮不上你阿爹,你大舅舅他……” 她难以启齿:“他跟白家兄弟也不可相提并论。” “这跟我大舅舅没关系,您只管约束好大舅舅,老头子死之前叫他老老实实的就行了。” 马宝珠说:“我奶奶娘家兄弟也不成器,也碍不着她嫁给老头子,还稳坐大房位置,连生三个儿子啊!您是长房长媳,就该把管家的权力捏在手里,时不时的叫淮州女眷来说个话,不然收买人心的机会全叫我二婶抢去了,咱们亏也要亏死!” 谭氏一听这些便觉头大:“我实在是不想理会这些……” “那就让我来!”马宝珠一把握住母亲的手,眼底精光闪烁,野心十足:“叫阿爹找几个嬷嬷帮我,我可以学!” …… 谭氏耳根子本来就软,被女儿这么一鼓动,当即便起了心思,第二日晨起之后便领着女儿往白氏处喝茶,含蓄的提起自己想要重新管家一事。 马宝珠以为白氏必然会一口拒绝,谭氏也这样想,早早准备了一肚子长幼尊卑有别的话准备呛回去,不想常山郡王妃听完之后便笑吟吟的应下了:“好呀,向来长幼有别,母亲辞世之后,本就该叫大嫂主持府中一干事项的,只是大嫂一直身子不好,老爷子才叫我越俎代庖,这会儿能把差事交出去,我倒无官一身轻了。” 王氏这会儿也在,团扇笑着一点她,说:“你就躲懒吧!” 谭氏没想到事情竟有这般顺遂,马宝珠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肉既然咬到了嘴里,那断然没有松开的理由,当即便将事情应下,又一个劲儿的夸赞白氏高风亮节。 白氏挺不好意思的,一个劲儿的摆手:“大嫂,您快别夸了,我听着都脸热。” 说完又道:“我先将将账目核对出来,清点明白之后,三日后将对牌和账本一起送到大嫂那儿去。” 谭氏与马宝珠斗志昂扬的出门,满腹疑惑的回去,明明想要的目的也达成了,心里边却没那么高兴。 白氏目送着那母女俩走了,方才嗤笑出声,将杯中茶泼到院子里边去,笑骂道:“蠢东西!这时候想起管家权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王氏笑道:“那你还给她们。” “给呀,为什么不给?” 白氏说:“不叫她们自己上手做着试试,倒以为我这些年是占了多大便宜了。” 说句不中听的,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老太太在的时候也差不多,两口子都是苦出身,一文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花,管家这事真是沾不到多少油水。 当然,真要是铁了心想贪也是可以的,但老爷子是什么人啊,眼明心亮的,敢从他老人家兜里边贪钱,怕不是嫌命太长想走走捷径。 谭老二到底是怎么死的,也就是瞒着大嫂了,除了她之外,家里边谁不知道? 王氏笑:“大嫂还当是占了便宜呢,宝珠也高兴的不行。” 白氏抬手揉了揉额头,忍俊不禁:“你说这娘俩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军都挺进京师了,马上就得搬家,这时候管家,不是给自己找事干吗?等到了京师,老爷子往那位置上一坐,从前的规矩还算什么啊。” 妯娌俩说笑几句,白氏便凝重了神色,挥挥手打发仆婢们退下,低声问道:“方才,你仔细瞧过宝珠了没有?” 王氏被她这样不同寻常的语气惹得一怔,也低声道:“瞧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白氏小声说:“我怎么觉得她长相不对呢。” 王氏吃了一惊:“啊?!” “这事儿我琢磨好久了,总觉得不对劲儿。” 白氏说:“大伯是个圆脸,大嫂生的秀丽,是个鹅蛋脸,你仔细想想咱们家人的面容五官,再想想大嫂跟她娘家兄弟,我怎么瞧不出宝珠像谁呢?” 王氏悚然一惊:“可不敢胡说,这是要命的事!真传出去了,大嫂还有命活吗!她那个人是挺讨厌的,但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氏知道她误会了,忙道:“你还记得宝珠小时候的事情吗?小小的一个,身子一直不好,娘胎里就带着病,亏得家里边一个劲儿的贴补,这才养活过来。” 说到这儿,白氏声音更低:“我娘家弟妹出身杏林世家,学过小儿医,去年我们俩闲谈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她说那病根都是父母身上带的,爹娘得过儿女才会有,我悄悄打听了,大哥大嫂可没这个毛病。” “啊!”王氏一声惊叹,诧异不已:“这可真是……” 大抵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再叫她想马宝珠的容貌,真觉得不太像是这家的人了。 王氏猛地站起身来,屋里边转了几个圈,又一屁股坐下,胡乱用团扇扇了几下,说:“宝珠生在驿馆里,发动的也突然,产婆都是就近找的,那时候只听说母女平安,便觉千幸万幸,哪里还会想其中另有玄机?” 白氏道:“我也不知道其中是否真的有诈,只是此事着实蹊跷,实在不能含糊过去,便吩咐人往旧地去悄悄寻访,看能不能探到几分蛛丝马迹。” 王氏了然点头:“事关重大,得以确认之前,万万不可流出消息去。” …… 谭氏与马宝珠在家中等了三日,白氏果然令人送去了账本对牌,叫那边儿管事核对清楚,客客气气的离开了。 第二日白氏与王氏相约往庙里去为北伐大胜还愿,祈求家中平安,谭氏不愿出门,又一心研究刚到手的管家之事,并不曾同两名妯娌一道前往。 白氏与王氏上午出行,在庙里用了些素食,便结伴返回淮州府衙,回去之后王氏也没急着回去,相对而坐,而小女儿缝制衣裳。 白氏的陪房便是这时候急匆匆过来的,大抵是走得太急,脑门上蕴出来一层细密汗珠:“郡王妃,您先前吩咐奴婢去打听的事儿,已经有结果了!” 白氏神色一凛,王氏也郑重起来,打发走室内仆婢,正色道:“讲!” 那嬷嬷便回话说:“奴婢奉您命令去查当年之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毕竟那时候不同于现在,郡王妃是在驿馆之中生产的,接生的产婆便是驿丞儿媳,此次再去,里边已经换了人家,奴婢遍寻不得,无奈之下正想回来复命,却正巧遇上了那驿丞族亲,说是那家人搬走之后辗转托人带了信回来,这才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二位郡王妃,你们猜怎么着?那家还真有一个跟宝珠姑娘同年同岁的女儿,奴婢一见她模样便觉眼熟,正觉得奇怪呢,却被身边人点醒了,一张小圆脸,跟已逝的吴王妃活脱儿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白氏与王氏对视一眼,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 第 47 章 要说那驿丞家中有个同宝珠年岁相当的女儿,那这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若是那女儿生的同已逝的吴王妃极为相似,其中内情恐怕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白氏心里边的猜测落了地,长出一口气之余,心脏旋即又给提起来了,王氏也是面有骇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嬷嬷一路回来,渴的不行,告罪一声,往外间仆婢值夜的地方倒了杯粗茶,咕嘟嘟一口气儿喝下去,这才一抹嘴,重新回到内室去道:“那家人姓李,祖上几代皆是驿馆小吏,在那儿接收官文、招待往来客商,因着前朝□□,地方上收不上来银子,那些个驿馆便逐渐被裁撤掉了,李家人无力谋生,过了年关又遇上旱灾,这才举家往外省去投亲。” “这就对上了。” 白氏道:“两家都有个女儿,年岁相当,相貌有异,且当初大嫂生产之时,那家人便在驿馆之中,其中不定有什么蹊跷呢。” 王氏低声道:“我方才听嫂嫂说宝珠胎里边带着病,家里也是耗了好些人力物力才治好的,若她实为驿丞家中之女,也难怪他们会动这歪心思。” 白氏附和的点点头,又问那嬷嬷:“说说那姑娘的事儿。” “是,”嬷嬷应了一声,毕恭毕敬道:“奴婢当日惊觉她相貌与吴王妃相似,着实吓了一跳,心想着别是凑的巧了,在那附近暂时落脚仔细观望,便见着了那姑娘爹娘,其父相貌不甚出挑,且腿上有疾,其母倒是个美人胚子,杏眼桃腮,饶是风霜侵染上了岁数,也仍有几分颜色。” 白氏与王氏听她说“杏眼桃腮”四个字,眉头便不约而同的跳了一下,却没做声,只继续凝神静听。 “奴婢发觉那妇人同宝珠小姐有些相像,心里边隐约便猜到了几分,没敢惊动他们,着人悄悄去打探那夫妻俩底细。” 嬷嬷说的累了,略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那妇人姓唐,年华老去尚且有三分颜色,年轻时候更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儿,只是命不好,爹是个穷书生,感染风寒之后匆匆去了,留下她娘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后来她哥哥要娶亲,家里没钱,就把她嫁给李家儿子了。那时候李老头还在驿馆里当驿丞,虽是不入流的小吏,咱们这样的人家看不上,但平头百姓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李大郎是个瘸子,相貌又不甚好,唐家要了整整一百二十两的彩礼,这才把女儿嫁过去。” 多年前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对于一个低阶小吏家庭来说,可真不算是少了。 白氏与王氏都是管过家的,此时不禁听得咋舌,嬷嬷也有些惊叹,感慨一句之后,又说:“唐氏肚子也争气,进门三年就给李大郎生下了一儿一女,那姑娘是唐氏第三个孩子,郡王妃一行人途径那驿馆时,她刚刚才生产完没两天,郡王妃发动之后,附近找不到产婆,也是她说自己曾帮人接生过,自告奋勇上去帮忙的。” 事情听到这儿,事情基本明朗起来,白氏心中疑惑消去大半,忖度着那姑娘八成是马家骨肉,当下正襟危坐,肃然道:“那姑娘呢?你可请回来了?” 嬷嬷一听白氏用的是“请”字,便知道这事儿八成是妥了,忙道:“事关重大,奴婢不敢声张,持了郡王妃手令去县衙里边儿去安排几句,便趁夜将李家人带上,一路往淮州来,这会儿人已经被收进府里,着人仔细盯着了。” 稍稍停顿几瞬,又补充说:“奴婢心知此事关系到吴王血脉,不敢松懈,一路上偷眼打量李大郎与唐氏神色,便见这二人眉宇间颇有不安,几次三番想去同那姑娘说话,只是奴婢怕事有意外,安排那姑娘与奴婢乘坐一辆马车,又吩咐人看顾好了,他们这才未能如愿。” 这显然是怕那夫妻俩发现事情泄露,狗急跳墙,临了了再生出什么风波来。 白氏赞许颔首:“嬷嬷考虑的很周全。此去辛苦,我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王氏则道:“既是已经将人带回来了,便领来叫我们俩瞧瞧,也看看那姑娘模样是不是同你说的一样。” 嬷嬷应了声,后退几步往门外去,忽的想起什么来,又转回来,说:“还有一事须得告知二位郡王妃知晓。奴婢寻到李家人时,他们已经给那姑娘定了门亲事……” 白氏吃了一惊:“她不是与宝珠同岁吗,怎么这么早便定了亲事?” 那嬷嬷解释说:“李家从前略有资财,举家投奔他方之后却是大不如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李大郎与唐氏的长子娶妻在即,却拿不出彩礼,家里边也没钱置办婚事,便与另一户有妹子的人家换亲,那边儿把妹子嫁给唐氏长子,唐家也把那姑娘嫁给那家儿子……” 这原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世家大族因为如此会颠倒名位称呼,极少为之,在民间却极为风行。 原因无他,穷的人太多了。 白氏听得眉头紧锁,王氏亦是皱眉:“唐氏不是生了三个孩子吗?我记着那姑娘前边,仿佛还有个女孩儿?” “是,这便是奴婢觉得蹊跷的地方了,”嬷嬷说:“本来那家人想换的是李家大姑娘,毕竟她要年长两岁,能早些嫁过去,哪知道唐氏说大姑娘身体不好,怕嫁过去有个什么恶了亲家,坚持要用小女儿换,要是怕李家毁约的话,他们可以早两年把小女儿送过去,就当是童养媳,对方碍不过去,到底是答应了。” 白氏与王氏听到这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什么大姑娘身体不好怕有个三长两短恶了亲家,唐氏打的是好算盘,不舍得叫亲生女儿吃苦,打算将别人家孩子李代桃僵呢! 难为她半点心肝都没有,先叫小女儿顶替马家女儿富贵荣华,再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帮儿子娶亲,也帮大女儿挡灾。 什么东西! 白氏冷笑一声,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怒色,抚着腕上玉镯转了两转,吩咐说:“我知道了,先将那姑娘带过来,叫我跟弟妹好好瞧瞧——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嬷嬷说:“叫惠儿。恩惠的惠。” 白氏又是一声冷笑。 …… 李惠儿在计划一场逃跑。 她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了。 就像她不想再继续听娘说你姐姐身体不好、你要多让着她,家里拿不出钱、只能用你去换亲一样。 为什么总是她呢? 凭什么! 在她悄悄开始勘测路线、寻找母亲的藏钱罐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李家低矮的茅草房里边来了一群贵人,身着制式衣袍的侍从将院落周围把守的严严实实,马车声辘辘传来,门帘一掀,从上边走下来一位年约四十、略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 全家人都被控制住,堵住嘴带上了马车,唯有她被那个婆婆拉着手端详半天后,又被几个穿着青色裙子的好看姐姐簇拥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对于十一岁的李惠儿来说,这是一场通往未知目的地的神奇冒险。 没有人堵她的嘴,但是也没有人跟她解释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 那婆婆很和气,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拿了点心给她吃,待她忐忑不安的心脏略微平稳下去,又问她这些年以来的经历,以及生活是否如意。 不如意,当然不如意。 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偏爱兄姐,爷爷满眼都是孙儿,根本不会在意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孙女。 全家节衣缩食,拼命供应哥哥读书,然而天下大乱,科举都停了,哥哥只能去街头摆摊卖字,聊以为生。 但还是没有攒下钱,要用自己的妹妹去做交换,才能成家立业,有一个妻子。 李惠儿很委屈,也很难过。 明明上边还有姐姐在,为什么是她呢? 因为姐姐身体不好,从小到大她都要让着姐姐,小小年纪就要去河边帮人浣洗衣服,家里的零活也大半是她在做,为什么最后了,她还要让着姐姐? 可是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儿时的经验告诉她,哭闹不仅没用,而且还会挨打。 只是一次,便足以让她记住那个教训。 就像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她天生就知道趋利避害。 现在忽然间被人带走,同其余人分离开,坐在宽敞而舒适的马车上,李惠儿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前方有光辉灿烂的东西正在朝她招手,并且离她越来越近。 这种明悟在发现家里其余人都挤在一辆马车上,吃喝拉撒都有人盯着,而她却可以享用刚出锅的美味食物、舒舒服服的泡热水澡、购置崭新的衣服时进一步加强了。 这行队伍里所有人都听那个婆婆的话,但是婆婆待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敬重,饭食送过来之后,会叫她先吃,有时候还会看着她流眼泪。 李惠儿问:“婆婆,你怎么哭了?” 婆婆说:“我就是高兴,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位贵人。” 李惠儿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都没懂。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数日之后,他们一行人进入淮州地界,李惠儿敏感的察觉到婆婆似乎是松了口气,连身边照顾她的两个姐姐,脸上笑容都跟着多了。 大概是到目的地了。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便见街道上车水马龙,分外热闹,四下里都是庄严华丽的府邸,同李家低矮的茅草屋有天壤之别。 马车停了下来,婆婆帮她戴上帷帽,领着她走进了不远处那座府邸,李惠儿心有所感,回头去看,便见李家人也被押下马车,嘴巴仍被堵着,侍从们喝令着往里走。 风吹起帷帽上的轻纱,这时候她正好对上了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有难掩的慌乱与畏惧,母亲似乎是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后边人推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李惠儿知道,如果自己帮她说句话,那些侍卫们应该会对母亲客气些。 可是她不想。 李惠儿转过身,跟在婆婆后边,亦步亦趋的走进了这座府宅。 婆婆似乎有事情要做,领着她进了一间富丽堂皇、香喷喷的屋子,吩咐人帮她洗漱更衣,便匆忙离去。 一路上照顾她的两个姐姐帮她打了水来,刷牙漱口、洗手净面,秋兰取了些香膏,用掌心的温度把它化开,温柔的涂抹在她脸上,秋月则帮她散开头发,重新梳笼整齐。 香膏的味道在她鼻尖绽放,是月季花的香味儿。 真好闻。 李惠儿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场梦一定要慢点醒才好,这时候秋兰姐姐弯下腰去,小声说:“姑娘,路上教的礼节还记得吗?待会儿您要去见两位贵人,千万不能失礼。” 李惠儿在李家的泥潭里挣扎的太久了,她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脱离那种环境的办法。 视野所限,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应该牢牢地抓住没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比如眼前。 “我记住了,秋兰姐姐。”李惠儿说。 秋兰十分怜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儿,这时候便多叮嘱了她一句:“贵人喜欢稳重懂事的女孩儿,若是问话,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懂的便不要说,知道吗?” 李惠儿听得很认真:“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秋兰笑:“你怎么能管我叫姐姐呢。” 李惠儿的心忽然间跳了一下。 在这儿等待了两刻钟工夫,婆婆便回来了,领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和曲折道路,走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在外边回禀一声,就见衣着不俗的仆婢们依次将门帘打开,迎着她们走了进去。 屋里边坐着两位贵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一个是鹅蛋脸,另一个是圆脸,瞧见她来了,神情中都有些愕然,好似是吃了一惊的样子。 李惠儿按照嬷嬷教的,一板一眼的行了个礼:“惠儿问二位夫人好。” 白氏向来同婆母亲近,接触的也多,现下见了李惠儿面容,着实惊诧,当下湿了眼眶,喃喃道:“是像,是像!” 王氏亦附和道:“果真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好孩子,别怕,”白氏见了真人,仅有的那点子疑虑便消了,擦了眼泪,吩咐人挪了绣凳过来,叫李惠儿在面前坐了,又细细问:“你几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读过书吗?” 李惠儿定了心,落落大方的回答说:“我十一岁了,家里还有爷爷、爹娘,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略顿了顿,又说:“我没读过书。” 白氏倒不意外,只是愈发觉得怜惜,拉着她的手又问了几句,便同王氏道:“没错儿了。” 王氏亦颔首道:“待拿了唐氏供词,便万无一失了。” 李惠儿听得“唐氏”二字,眼底霎时间闪过一抹惊诧,看看白氏,再看看王氏,心中微有不安。 白氏看着面前女孩儿,便不禁回想起辞世的婆母来,当下泪珠滚滚,怜惜不已:“这可怜的孩子,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可恨被唐氏害了,在外边受了那么多苦,手上满是冻疮茧子,一块好地儿都没有。” 王氏也不禁垂泪起来。 李惠儿听得愕然,好半晌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腹腔里的那颗心脏就像是忽然间活过来了似的,咚咚咚跳的厉害。 她声音艰涩:“我,我,夫人您说……” “傻孩子,还叫什么夫人?” 白氏爱怜的抚了抚她面颊,柔声道:“你是这家的孩子,我们俩都是你的婶娘。我是你二婶,那是你三婶。” 李惠儿完全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等待自己的竟会是这样的好运。 她是这家的孩子吗? 她是这家的孩子! 难怪母亲总是一味的偏向哥哥姐姐! 难怪母亲能毫不犹豫的让她代替姐姐换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惠儿颤声道:“那,那我怎么会……怎么会姓李,怎么会在李家长大?” “这就要问那个丧了心肝的唐氏了!” 白氏面笼阴云,猛地拍案:“当年你母亲早产,将你生在了驿馆之中,那时候李家人正做驿丞,唐氏生的女儿体弱多病,难以医治,她便借为你母亲接生之际,将你和她的女儿替换掉了!” 王氏新添了个女儿,爱女之情大盛,此时也不禁拉过李惠儿手,恨声道:“唐氏暗中替换掉了两个孩子,害你流落在外十余年,吃尽了苦头,她自己生的孽种倒是在马家享尽荣华富贵,岂不可恨?若她尚有天良,便该好好待你,竟还让你替她女儿换亲,帮她儿子娶妻,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惠儿呆呆的拉着王氏的手,心想两位婶娘的手可真软,身上的气味儿也好闻,看她的眼神也温柔,我娘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有个那么好的亲娘,那么富贵的出身,那么和蔼可亲的家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人夺走,换给了她的女儿? 李惠儿喃喃道:“她识字吗,读过书吗?” 王氏会意错了,又不欲在孩子面前说她母亲的坏话,暗暗庆幸谭氏还有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口中则温柔道:“你母亲未出嫁前,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能写一手柳体,也会写诗。” 原来她的亲娘这么好。 李惠儿喉咙发酸,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去,却摇头说:“我不是问我亲娘……” 王氏还未反应过来,白氏却懂了,心中暗叹,说:“她读过书,也识字,马家的女儿都有先生。” 李惠儿忽然间哭了出来:“她也挨打吗?也会被哥哥姐姐欺负吗?会被送出去换亲吗?!” 即便不是亲娘,王氏都觉得心里难受,一把搂住她,哄着说:“好孩子,好孩子,都过去了,婶娘疼你,你爹娘也疼你,别哭了……” 李惠儿搂住王氏嚎啕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讲真,换我是真千金的话,受尽委屈回家之后爹娘还要收留假千金当女儿,说她是无辜的云云,我也会黑化的_(:3」∠)_ 第 48 章 李惠儿搂着王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白氏好容易才停了眼泪,这会儿也止不住跟着心头发酸,由着她发泄似的痛哭半日,又令人取了温水来重新帮她洗脸,擦洗干净之后叫往内间里边儿去等着,自己则下令传了唐氏来问话。 那日嬷嬷带人进了李家,唐氏尚且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再见来人将李家其余人扣在一起关着、只将李惠儿隔开在另一处,好吃好喝的侍奉着,还帮她购置了衣衫用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八成是当年的事情发了,那家人找过来了! 李家不过是平头百姓,那家人却是高门贵户,倘若当年的事情真被掀开,那自家人指定是要倒霉了,身份颠倒在这家里过了十余年好日子的小女儿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唐氏心中畏惧不安,然而为了李家人的性命乃至于几个儿女,便打定主意咬紧牙根,不管那家人怎么审都不松口,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认了指定没什么好下场,抵死不认,或许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她心里边这么想,私底下又悄悄跟丈夫通了个气儿,李大郎一直对这妻子唯命是从,自无不应,只是神情担忧而惶恐,显然知道这一关决计不好过。 外边有人来传,唐氏暗暗在心里边儿给自己鼓气,看一眼惶恐不安坐在另一边的儿女们,咬牙走了出去。 李老头上了年纪,突然遇上这么一杠子事,着实被吓得不轻,一路上见自家人都挤在一起,小孙女却被格外优待,心下便是惊疑不定,悄悄问儿子跟儿媳妇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何,那二人如何敢说?只能推说不知。 这会儿唐氏被提走,李老头心间疑窦更深,厉声问儿子道:“这到底是咋回事?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赶紧说啊,真要带着一家子人死不成!” 李大郎低着头,瓮声瓮气道:“爹,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唐氏知道自己当年给女儿选定的是个富贵人家,却不成想竟有这般富贵,被人带着途径府中楼台歌榭,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她的小女儿便是在这样的人家里长大的吗? 真好。 心头短暂升起一丝欣喜,很快又被大难临头的阴云覆盖住,这样的人家富贵无匹,想要捏死她也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由不得她不惊慌。 唐氏被带到了前厅里,王氏与李惠儿隐于内室之中,唯有白氏高坐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跪下!”领着唐氏过来的婆子一脚踢在她腿弯,唐氏一个踉跄,很快便卑顺的跪到了地毯上。 白氏不曾透露自家身份,更不与她过多攀扯,上下打量唐氏几眼,便单刀直入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差人带你来?” 唐氏如何肯认? 当下便做出茫然情态,带着些许小民畏惧,怯怯摇头:“民妇不知。” 白氏笑,端着茶盏,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往上提:“你要是跟我耍心眼儿、打量着我好糊弄,那可就看错了。姑奶奶十三岁就敢拿着刀跟我爹去守城,前前后后砍翻了二十多个人,刀都卷刃儿了才肯罢休,还能叫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砰”的一声闷响,她把茶盏半放半摔的搁在桌上,寒声道:“不知道是吧,来人!把她生的那两个孩子带出来吊到院子里,想不起来就剁条胳膊,再想不起来就剁条腿,俩人加起来四条胳膊四条腿,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白氏执掌吴王府中馈多年,颇具威信,身边人又多是从娘家带出来的,一声令下,无人胆敢迟疑,当下便出门去带唐氏那双儿女过来,另有人去备大刀斧头。 视野与经历所限,唐氏见过最坏的女人也就是磋磨一下儿媳妇、尖酸刻薄说人长短,一听白氏出手如此狠辣,竟是要取自己儿女性命,当即便慌了神,尖声道:“你敢!” 这一声喊出来,她才想起自己受制于人,根本无力脱身,涨红着脸语塞半晌,方才激愤道:“你怎么能这么做,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白氏冷笑:“给她二十个嘴巴子清醒一下。” 仆从应声,取了竹板走上前去,唐氏如何肯受人宰割,猛地站起身来要走,却被死死按住,正要破口大骂,就见白氏目光冷冷扫了过来:“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叫人剁你儿女一根手指头,总共就二十根,你自己数着说。” 唐氏毫不怀疑白氏的执行能力,嘴巴张到一半儿就老老实实的闭回去了,一个字都不敢说,生受了二十记竹板。 内室里李惠儿趴在屏风上瞪大眼睛往外看,已是呆了,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白氏瞧,神情崇敬,眸光湛湛。 二十下竹板打完,唐氏脑子里边嗡嗡的响,脸上的肉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按住她的婆子暂时将她松开,唐氏支撑不住,神情惶惶,猛地坐倒在地。 这时候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婢女,快步往白氏身边去低声说了几句,白氏的神情便眼见着冷了,眼底的鄙薄与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这就受不了了?当年做下那等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你以为你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会被瞒住,永远不知真相?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冷笑道:“那丫头生下来就带着病,为着她,家里边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把命给留住,可是大夫也说了,那病根是胎里边带着的,非得是爹娘有这种病儿女才会有,我们家跟这个病就不沾边,长得又不像是我们家的人,那不是个野种,又是什么东西?!” 唐氏抵死不认:“野种便野种,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备不住是你们家女人出去偷汉子了呢?!” 就冲这句话,白氏就给唐氏定了死罪,偷换了别人家的孩子,事到临头还反过来污蔑别人偷汉子,什么玩意儿! 她眼底冷意一闪即逝,语调仍旧是不急不缓:“这话说的可真好,可我怎么瞧着那丫头长得不像我们家人,倒有些像你呢?还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想不明白……” 唐氏警惕的看着她:“什么?” 白氏眉宇间不无疑惑,说:“我也是做娘的人了,当娘的疼孩子,想给女儿找一条活路,我明白,可难道小女儿是命,上边一儿一女就是草?当年我们家不像现下这般显赫阔绰,但孕妇身边好歹有几个婆子婢女跟着,你虽有地利之便,然而能成功将两个孩子换掉,可见也不是个蠢人,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想不到一旦事发,会遭受怎样的报复?” 她目光深深的瞧着唐氏,眼底似乎有千言万语:“那时候你的小女儿虽然染病,但毕竟还活着,你怎么会愿意以全家人包括你早前一双儿女的性命,去交换小女儿身体治愈,生活富足?我不信你真觉得这事儿万无一失,永远都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唐氏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挨完竹板之后涨红的面颊迅速失了血色,最终她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那三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样喜欢,一样疼爱。” “不一样吧。”白氏笑微微的瞧着她,以手支颐,说:“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唐氏茫然而不安的看着她。 白氏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了答案:“那丫头身上的病是爹娘给的,可是方才我叫大夫去给你男人瞧过了,他没得过那种病啊!” 她意味深长的看着唐氏,直看得唐氏冷汗涔涔,难掩慌张,然后她一挥手,吩咐说:“大夫呢,也来帮她瞧瞧。” 唐氏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个要命的失误。 她手撑在地毯上张皇失措的后退,却还是被人按住,让大夫将手搭在了她腕上。 唐氏眼底涌现出一股绝望。 不多时,大夫将手收回,摇头说:“她也没有得过那种病。” 唐氏踏入这扇门之后,白氏第一次打心眼里露出笑意,然而叫唐氏看着,那笑容简直比恶鬼还要可怕。 “我一直觉得奇怪,”白氏说:“你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惜给全家人埋下一个隐患,也要给小女儿一个圆满人生?方才你出口成脏构陷别人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你自己,大概是因为你自己自甘下贱过,所以才会把别人想象的那么不堪吧?听说你是李家用一百二十两买回家的儿媳妇,听说你丈夫品貌不堪,还是个瘸子?” 唐氏脸上尽数消失了的颜色,唯有一片煤炭燃烧到极致之后的灰败。 她死死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白氏笑吟吟的瞧着她:“我说对了,是不是?那么丑陋不堪的丈夫,你一定很厌恶他,要不是他用钱买了你,要不是为了凑钱给哥哥娶亲,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男人一眼,是不是?” 唐氏的嘴唇生生被咬出了血:“你胡说,我没有!” 白氏置之不理,继续以那种含着嘲讽的语气道:“因为觉得他恶心,连带着对他的孩子也没那么喜欢,所以当你遇见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时,你什么都顾不上了,你背叛了你的丈夫,还跟那个男人有了孩子,为了给你和心爱男人的女儿一个将来,你甚至不惜用李家全家人的性命去做赌注,连前边那两个孩子都顾不上了,是吗?你当然也是爱那两个孩子的,但谁叫他们的父亲比不过小女儿的父亲呢,他相貌不堪,而且还是个瘸子……” 唐氏忍无可忍的大叫道:“你闭嘴!”说完,又张牙舞爪,发疯似的扑了上去。 仆婢们近前去拦,却被白氏拨开,然后她抬起一脚,将唐氏踹了回去。 白氏吩咐说:“拖她出去。” 唐氏被人拽着出了厅堂,垂帘打开,她直接被人丢到了长廊之下。 唐氏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下,好半天才爬起来,抬头时视线触及到一双缝补了几次的布鞋,再往上看,那两条腿并不很漂亮,一条直,一条弯。 一股凉意自脊背处升起,唐氏惶然抬头,正对上丈夫惨白的面孔,他面孔不受控制的抽搐几下,颤声说:“那是你跟别人偷着生的野种?” 唐氏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瘸了的丈夫气短:“不,不是……” 第 49 章 男人额头青筋跳动几下,猛地伸手过去,死死掐住了她脖子:“唐樱,你这个烂货!你居然敢偷汉子,你对得起我吗?!我但凡有一口吃的都先留给你,你说什么我都听,把你当仙女伺候,你居然这么对我?!” “那个男人是谁?你跟他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李大郎面目狰狞,咆哮道:“你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两个孩子?!” 唐氏听他不打自招,心中着实惊慌,拼尽全力将钳制住自己脖颈的那双大手推开,咳嗽着骂道:“你是不是没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连自己女人都信不过?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大郎扯住她肩头,猛地将人扑倒在地,状若疯癫:“你不要装了,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为了那个你跟野男人生的贱种,你连全家人的性命都不顾了,你还骗我说是舍不得孩子,说是穷怕了,想让孩子走一条好路!你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他开了口,唐氏再想瞒下去就难了,脸上惨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倒在地上一声不吭。 李大郎神情中充斥着即将漾出来的惊怒与愤恨,收敛了往日怜惜,一脚接一脚的踢在唐氏身上:“你说啊,现在你哑巴了?!” “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白氏在窗边瞧见这幕,不禁冷笑出声,当下吩咐道:“别叫唐氏死了,我还有话要问,把李大郎带下去审,我要看他口供,届时再与唐氏口供对照,两下里没什么缺漏,这事儿便妥了。” 对于酷刑一道,吴王乃是当今天下头一号专家,吴王府里自然不乏行刑之人,用来对付李大郎这样一个乡野村汉,当真是杀鸡牛刀。 至于唐氏,李大郎那儿已经开了口,她又如何还能守得住? 既确定十一年前暗中偷换孩子一事为真,白氏便不再对她客气,李大郎被带走之后,生挨了好几脚的唐氏便像条死狗一样被拖进了屋里边。 白氏示意左右录下,自己则出声问:“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替换掉两个孩子的?” 唐氏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旋即又满脸抵触的将眼睛合上了。 白氏冷笑:“你是真不在乎你两个儿女的性命了?” 那当然不是。 唐氏心里前边一儿一女虽比不过小女儿,但也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想叫她开口,却也没那么容易。 她睁开眼睛,眉宇间闪烁着几分算计,讨价还价道:“我说是个死,不说也是死,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说?” 周遭仆妇听罢,皆是面有怒色,有嬷嬷施礼说:“叫奴婢来审,不怕这贱妇不肯开口!” 唐氏到底畏惧,艰难的扯动一下嘴角,商量说:“除非夫人答应我,说完之后饶我儿女性命,放我们一家离开,那我才肯开口。” 这话一落地,别说周遭仆婢,连内室里边出身世家的王氏都忍不住想啐她一口,让人把这贱妇拖出去赏三十板子清醒清醒。 只有白氏一点不气,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觉得很滑稽的样子。 然后她脸上笑意落下,神情转冷,吩咐左右说:“去,剁她儿子一条胳膊。” 仆从领令而去,唐氏却霎时间变了脸色,坐起身来,凄声求道:“不要!” 她赶忙跪下身去给白氏磕头,接连几下,央求道:“求夫人开恩,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他书念得很好,字儿也写的好看,当年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啊,你不能这么对他!” “不,”白氏挑一下眉,说:“我能。” “他书念得好不好、字儿写得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至于他知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更跟我没关系。” 她漠然道:“你儿子无辜,我家女孩儿便不无辜吗?她生在这个家里,原本是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可结果呢?她被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换走,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而你跟人私通所生的那个野种,却堂而皇之的占据了她的位置,享尽了荣华富贵!要说无辜,也是我家女孩儿无辜,我家无辜,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哭丧,说你儿子可怜!” 唐氏被她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没说出话来,到了了也无言应对,只一咬牙,发狠道:“你若敢伤害我的儿子,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好,真硬气,我喜欢硬骨头的人。” 白氏赞许的一抚掌,旋即转向左右,冷声道:“再去传话,顺便帮她女儿割个耳朵拿过来,动作快些,别叫她等急了。” 唐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你怎么这么恶毒?难道你自己没有儿女吗?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摧残别人的孩子?!” 白氏好笑道:“我想着暗地里掉包孩子,事后不仅不善待被更改命运的女孩儿,反而对她百般欺凌、最后还想用她来给自己换儿媳妇的女人没资格这么说吧?” 唐氏接连挨了两次天雷,眼眶发烫,喉咙发酸,心脏畏惧不安的在胸膛里跳动,难掩仓皇。 这时候侍从捧着托盘入内,上边搁着的赫然便是先前白氏所吩咐的两样事物。 唐氏“啊”的惨叫一声,泪珠滚滚落下,双眼猩红,痛恨不已的看向白氏:“你居然真的,你居然真的……” “我当然不是跟你说笑的,我们有那么熟吗?” 白氏伸出一根食指,冷冷点她一下:“唐氏,我跟你交个实底儿,混淆我家血脉,欺辱我家骨肉至此,你跟李家人肯定是要死的,别挣扎了,没用。仅有的区别就是你有机会改变你和李家人的死法,如果你老老实实吐个干净,会死的舒服点,若是抵死不认……我保证,我家刑房的仆从能让你后悔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唐氏活了大半辈子,接触过最高品阶的贵妇就是县令夫人,还是相隔老远看了一眼,今日初见白氏,听她如此杀伐决断、言辞锋利,如何能不胆战心惊,两股战战。 “夫,夫人,”她怕了,颤抖着挤出个笑,求饶说:“我什么都招,只求您给我和我们家人一条活路……” “我不想骗你。” 白氏直截了当道:“活路没有,你死定了,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叫自己死得好看点。再则,饶恕你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我侄女上边还有父母,再往上,老爷子也还在,几时能轮到我越俎代庖拿主意?不过我也衷心的奉劝你一句……” 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趁这会儿审你的是我,能招就赶紧招了吧,等老爷子知道这件事,生起气来要亲自审,我怕你连跪下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可一点都不掺假。 要是叫老爷子知道从前家里边费那么多心力养的是别家野种,自家骨肉却在外边受苦,且那女孩儿又跟老妻生的那么相像,恐怕不假思索就会给李家人来一个扒皮全家桶。 相较于他老人家,白氏的手段简直是春风细雨一般和煦了。 王氏听得无声失笑,李惠儿瞧着二婶神色,再看三婶此时情状,便知道那话不假。 她打小见多了李老头偏心眼儿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个比前者威严冷厉一万倍的形象,心下不禁有些惧怕,拉着三婶的手,小声问:“爷爷他,很威严吗?” “别怕,”王氏笑着安慰她:“老爷子喜欢懂事的孩子,只要你别犯错,他是很慈爱的,再则……” 她瞧着面前女孩儿那张同婆母相似的面庞,温声道:“他一定会很喜欢你。” 李惠儿脸上闪过一抹茫然,王氏倒不隐瞒,低声解释说:“你同你祖母生的很像,老人家去了好些年,可老爷子还是挂念着,若是见了你,爱屋及乌,必然会疼爱的。” 唐氏美貌,生的女儿模样也俏丽,唯有她容貌逊色几分。 从前李惠儿以为自己是像父亲,心里总有些失落,却没想到自己压根不是李家人,而是被唐氏掉包了的孩子,她不是像父亲,而是像血脉相连的祖母。 长期压抑而贫寒的生活造就了她察言观色的本能,即便刚到此处没多久,李惠儿心里边也迅速的构建起来一张关系图。 她的父亲是这家长子,母亲是父亲正妻,读书人家出身,未出嫁时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 父亲有两个兄弟,婶娘们都很和善,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兄弟三人应该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 再上边祖母已经过世,祖父还在,老爷子在家里最有权威,饶是二婶那么厉害的人提起他时都带着恭敬,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自己是这家的女儿,只是当年被唐氏掉包换走,这应当也算是一件大事了,父亲与母亲却不曾出现,而是叫二婶三婶主持,是怕父母二人触景生情吗? 听二婶话里边透露出来的意思,祖父这时候不在家中,仿佛是出了远门,难道父亲与祖父一起出门在外? 李惠儿就着已经知晓的信息略有推测,听王氏说自己肖似已逝的祖母、而祖父对祖母感情深厚,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气。 初来乍到,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够熟悉,能得到老爷子的庇护与看重,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即便是狐假虎威扯大旗,也能帮她渡过最开始最艰难的适应过程。 李惠儿心下如此盘算着,就听厅堂之中唐氏抽抽搭搭的开始回话:“当年那位夫人抵达驿馆的时候,我刚生完那孩子两天,说是两天,实际上也就是一天多点。我怀胎的时候,我男人不在家,日子对不上,我怕被人看出端倪,肚子还没太大的时候,就蒙着脸悄悄去药店弄了一副催产药,对家里人多报了两个月,等到了七个多月的时候,偷偷喝药催产,只是我胆子小,怕出事,就只煎了半服药,大概是药力不够,生的异常艰难,七个多月的孩子跟个猫似的,浑身红紫,哭声都小的可怜,跟前边两个孩子对比,明显是不对劲儿……” 厅堂中一片寂静,唯有唐氏断断续续的哭声不时响起:“我也略通些粗浅医术,看她那模样便知不好,想要拿钱去医治,我公爹心狠,坚决不肯,说若是个男丁也就罢了,一个丫头片子,何必平白将银钱往水里丢。我听他这么说,心里边真跟被刀子捅一样,这是我跟孟郎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骨肉,我怎么能看着这孩子死?”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凄楚情状,又或者是想起来与孟郎的缠绵时分,唐氏神情恍惚,目光追忆。 白氏道:“这个孟郎便是你的奸夫,那野种的生父?他是什么人?” 唐氏显然对她这样的描述心怀不满,眼底闪过一抹怨色,含恨道:“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弟子,也是我的师兄,本是要娶我的,可我娘嫌弃他家中败落,不复昔年盛况,拿不出多少钱来,最终将我许给了李家。我出嫁之后,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几次在李家门外悄悄看我,我心里念他,他也爱我,所以……” 白氏皱眉道:“所以你们便勾搭成奸,还珠胎暗结?” “不,”唐氏目光痴迷,神情温柔:“那是爱。” “……”白氏:“?????” 唐氏看着她,有些轻蔑的样子,动情的说:“你不懂。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们是一双苦命鸳鸯,是被命运分开的织女和牛郎。” “……”白氏:“?????” 白氏问:“你的孟郎呢,他现在在哪儿?” 唐氏眼底亮光淡去,黯然说:“他已经不在了。孟郎身体本就不好,那年秋天吹风染了风寒,不久便故去了,也是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脸上浮现出一层母性光辉,坚定道:“那是我和孟郎的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我要让她活下去,我必须让她活下去!” “……”白氏:“?????” 白氏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呢?” 唐氏道:“什么?” 白氏道:“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你跟那个姓孟的是在一个地方住吧?且你又十分确定你前边两个孩子的确是你丈夫的,也就是说,姓孟的眼巴巴等着你跟李大郎生了两个孩子,时间过去好几年,这才养好身体,顺带着激起了当年旧情,巴巴往李家门外去蹲守你,盼望见你一面?” 唐氏被她问住,脸上的柔情蜜意霎时间僵滞,半晌之后,方才含怒道:“孟郎乃是守礼之人,知我是有妇之夫,故而苦苦压抑心中情谊……” 白氏不解道:“那最后怎么没压住呢?” 唐氏:“……” 唐氏寒了脸,说:“你不过是想否认我和孟郎之间的感情罢了。夫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孟郎,自然也无从理解我们!” 白氏心说我要是能理解你们俩,那可完蛋了,叫老爷子知道,怕不是要废了。 她挑一下眉,不再关注那个姓孟的,而是道:“讲一下驿馆里发生的事情。” 唐氏怅然叹一口气,道:“孟郎已经去了,腹中孩子却是我与他相爱的结晶,我必然得护好她,只是那孩子胎里不足,七个月就生下来了,又用了催产药,眼见着活不了多久,我拿不出钱来,只能听着她哭声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青,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夫人与几名仆从到了驿馆之外。” “我毕竟曾经生产过几次,看她肚腹,便知也该有七八个月了,再见她衣着不俗,颇有富贵之态,身边只跟着两三个仆婢,别的都是婢女,不禁动了心思……” “李家人在驿馆之内经营了几代,其中不乏有经历兵祸之时,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在最里边房间里留了条暗道,可以从那儿到外边儿去,也是天助我也,那位妇人进的便是那一间房。” “我心说老天都在帮我,便定了主意,悄悄将剩下的半服药煎出来添在她汤饮里,不多时,果然便发动了。驿馆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男仆侍从不敢近前,几个守着她的婢女又没见过这个,当下慌得不行,我便将那孩子放在暗间里边,毛遂自荐去替她接生,后来寻机将其余人打发出去,趁乱将两个孩子替换掉了,也是巧了,两个竟都是女婴……” 唐氏深吸口气,说:“那位夫人本也不是满月生产,见那孩子又青又紫,个头又小,还当是动了胎气早产,怜爱不已,跟随她的仆从们见她顺利生产,母女平安,也并不曾多想,只当是那位夫人体弱,赶路辛苦方才如此。” 她眼眶湿润,哽咽道:“我亲生的女儿,我跟孟郎的孩子!我只抱过她一天,便不得不母女分离,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难过?” 白氏将这个长长的故事听完,便转头去看身边人是否将她口供录下,再听唐氏说这种屁话,霎时间冷笑出声:“是啊,那是你跟孟郎偷情生的野种,大概是爹娘不积福气,生下来的时候都没几口气,好在她有个没心肝的娘,把她跟富贵人家的小姐掉包,叫她能活下来,厚颜无耻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母女分离是吗?难过是吗?难道是我们叫你给人下药,替换孩子的?是我们叫你恬不知耻、与奸夫通奸生子的?!” 白氏抓起手边茶盏,猛地砸到她脑袋上:“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可曾想过我家女孩儿?她又做错了什么,生生被你改了命,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到最后还要替你儿子换个媳妇?!” 茶盏内尚有余茶,热热的泼了唐氏一脸,她痛呼一声,捂着头呻/吟出声。 白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见她如此,心中余怒未消,重重拍着桌案,含恨道:“但凡你有点良心,便该对她好一些,弥补一二才是,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家大嫂又做错了什么,不足月的时候便被你哄着喝下催生药,因此伤了身子,此后经年再未有孕,若她那时候出了意外,一尸两命,你这条贱命可赔得起吗?!” 周遭仆婢赶忙道:“贱妇无耻,您还比如此动气?可仔细手疼。” 唐氏脑袋方才挨了一下,力道不轻,这时候已经流出血来,自知理亏,又无力同白氏抗衡,便只心虚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仆从送了口供过去,白氏垂眼瞧了半晌,见没什么错漏,便叫唐氏签字画押,外边另有仆从入内,送了李大郎口供来。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什么模样李大郎总是知道的,回家之后见女儿竟变了长相,虽然仍旧是小小的一个,身上却再没有青红淤痕。 也是做过两次父亲的人,知道婴孩成长速度如何,李大郎当即就知道孩子换了,再一想今天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那夫人生产时居住过的房间,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唐氏便轻声细语宽慰他心:“我也是为了女儿,不然呢,做爹娘的这样狠心,眼见着她没气儿?放心吧,她们在这儿休息几天就走了,我换的时候屋里也没人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把嘴巴闭紧,她们一定是瞧不出不对劲儿的。” 李大郎端详那位夫人身边仆从衣着谈吐,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身,心下畏惧,第二日见竟有官兵前来寻她们,心中忐忑更深一层,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冲过去将孩子换回来吧? 他也默认了这结果。 没过多久周遭便起了兵祸,驿馆经营不下去了,李大郎与唐氏都记挂着当日之事,唯恐事发被人找上门来,便劝着李老头离开此处往外省去投亲,哪知道一走十余年,到底还是被找回来了。 两份口供对照一遍,此事再无疑虑,白氏将那两份文书仔细收好,淡淡吩咐道:“李家其余人不知此事,倒可以罪减一等,收押起来等候老爷子处置。至于唐氏和她男人,先拖出去打三十板子给我家女孩儿消消气,记着别叫他们死了,把我们家姑娘祸害成这样,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仆从应声近前去拖人,唐氏正想要出声求饶,便被人堵住嘴,直接拉了下去。 方才处置了一场,厅堂之中不免有血腥气存留,白氏丢出去的茶盏还倒在地毯上,茶水沾湿了一大片地方。 仆婢们无声的近前收拾,王氏领着李惠儿从里间出来,怜爱的拍着她肩头,笑语道:“果真是咱们家的女儿,难怪你我方才一见便觉得亲切。” 李惠儿哭了太久,眼睛尚且肿着,眼下也有些红,白氏柔声抚慰她几句,说:“惠儿,我暂且先这么叫你,此事事关重大,确定之前婶娘不敢走漏风声,这时候你爹娘还不知此事。稍后你在这儿歇一会儿,也吃点东西,我与你三婶同你说些家里边的事儿,等你父亲从官署里回来了,我再同你三婶一道去同他们说这件事……” 李惠儿听得半是激动,半是忐忑:“爹跟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野丫头?” “可别胡说,嫡亲的骨肉,怎么会不喜欢?” 王氏轻声责备她一句,又温声道:“野丫头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家老爷子跟老太太都是苦出身,就你二婶,这会儿看起来雍容华贵的,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野丫头,跟白将军一起骑马练刀,晒得跟什么似的……” 白氏笑,说:“你那时候既没进门,又不认识我,是打哪儿知道的?” 王氏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儿,边嗑边说:“听白夫人说的啊,前些天她过府来瞧我们家姐儿,那时候同我说的。” 李惠儿听两个婶娘如此言说,心里边漂浮着的那些许不安也逐渐消弭,再听她们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老爷子仿佛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不禁好奇道:“我爷爷他到底是什么人?” “哟,只顾着闲聊,倒把最要紧的给忘了。” 白氏失笑道:“你爷爷可了不得,便是如今坐拥大半天下的吴王,老爷子起家时一无所有,到现在天下几乎尽在囊中,你说是不是厉害人物?” 李惠儿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出身竟有这般显赫,更不曾想到自己的祖父竟会威名赫赫的吴王,嘴唇张开,愕然良久,再一想自己这些年来的境遇以及被人顶替的人生,心中更觉凄惘,也愈发痛恨唐氏和她鸠占鹊巢的女儿。 婢女送了茶水和糕点来,王氏催着李惠儿吃喝,自己则同她讲家中之事,说老爷子有多少儿女,说她有多少堂哥堂姐,到最后,方才说起长房里边的几个孩子。 李惠儿捻着一块点心细嚼慢咽,半点都不敢分神,听说自己上边还有个哥哥,不禁高兴起来:“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王氏想了想,说:“很高,马术出众,字也写得好,相貌也很出挑……” 李惠儿满脸憧憬,想了想,又迫不及待道:“二哥哥呢?” 王氏略略一顿,抬手抚了抚她鬓边发丝,柔声道:“你二哥哥已经过世了,若见了你阿爹阿娘,可别再提这事,他们要伤心的。” 李惠儿吃了一惊,心下黯然,点头道:“我记住了。” 王氏微微一笑,迟疑了一会儿,说:“再下边,便是唐氏与人通奸所生的那个……不提也罢。” 李惠儿回想起自己来时见到的府中场景,又岂是庄严富丽所能形容,再一想自己那么好的爹娘,那么出众的哥哥,心里实在难过。 那原本都该是她的,可是却生生被人夺去,成了别人的东西,锦衣玉食,百般宠爱,而她却在泥潭里反复挣扎,十余年来不见天日。 现在她回来了,想回到自己爹娘身边去,想叫哥哥抱一抱自己,却觉心中忐忑惶恐,只怕融不进去,被人嫌弃。 可这一切本来就该是她的啊! 她又做错了什么?! 李惠儿不觉捏紧了拳头,说:“她叫什么名字?” 王氏道:“叫宝珠。” “宝珠,宝珠。”李惠儿喃喃念了几遍,神情渴慕,黯然道:“她一定很受爹娘疼爱吧。” 王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几瞬,终于叹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聊以安慰。 李惠儿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两位婶娘,咬了嘴唇一下,忽然抬高声音,有些不安的问:“现在我回来了,爹娘会把她赶走吗?!” 白氏听得微怔,旋即笑了:“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那又不是马家的骨肉,只是唐氏与奸夫私通生下的孽种,怎么可能继续留在马家?” 王氏也道:“老爷子已经进了京师,马上就要坐上那个位置了,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混淆马家血脉?更别说此事乃是唐氏有意为之,混进来的又是她与人私通而生的孽胎。” 此外还有一层,这妯娌俩没好意思跟李惠儿说。 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老太太也差不多。 当年马宝珠出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拉着一支队伍在外边打仗,磨破了嘴皮子四处筹钱,家里边实在不算宽裕,只是那毕竟是嫡亲的孙女,总不能眼瞅着病死,老爷子夫妻俩勒紧裤腰带挤出来些财物拿去给马宝珠看病。 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一场,最后就勒出来个这,那些个家当全都花在了别家野种身上…… 白氏跟王氏都不敢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总之是会被屏蔽的那种就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出门,应该没有二更了_(:3」∠)_ 第 50 章 白氏打发人往官署去请废世子回府叙话,听人回禀道是他已经进了府门,嘱咐李惠儿几句,便同王氏一道往长房院子里去见废世子与谭氏。 这时候谭氏正同马宝珠一道研究府上中馈诸事,账本摆了一桌子,这本翻开一半,那本掀了几页,娘俩相对而坐,一人面前一把算盘,眉头紧紧皱着,按照嬷嬷教的算盘用法,艰难的拨着算珠。 废世子进屋一瞧,便忍不住笑了,低头在账本上瞅了几眼,摇头道:“错了。” 他随手在算盘上拨了几下,说:“这才对。” 谭氏头都大了一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说:“你刚刚是怎么拨的?跟我之前弄得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废世子耐心的同她讲解几遍,谭氏听得云里雾里,马宝珠倒是有意想学,但这事儿又不跟吃饭似的会张嘴就行,日子短了可练不出来。 废世子前前后后教了几次,这二人都不开窍,最后也不禁怕了,苦笑道:“你们学这个做什么?府里边牵涉的账目那么多,一样样算下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你们只管去学御下之道,这些活计便交付到他们手上好了。” 马宝珠振振有词道:“万一有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呢?我同阿娘若真是一点都不懂,被他们瞒住,既是损了府上利益,也是伤了阿爹体面,来日叫爷爷知道,怕也要生气的。” 说完她嘴角往下一撇,说:“再说了,谁知道之前的账目有没有问题?万一有人偷偷给咱们挖了坑呢?现在不查清楚,将来吃亏的可是咱们。” 她口中所说的这个“有人”显然不是别人,只会是此前执掌府中中馈的白氏。 废世子心知这话不妥,听得眉头微皱,只是碍于己方同常山王的关系,到底也没舍得训斥女儿,只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嘱咐道:“不许胡说。” 马宝珠不以为然的哼了声,谭氏则奇怪道:“还不到官署下班的时候,夫君怎么早早回来了?” 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还是个工作狂,下班时间定的特别死,等闲不得更改,她也知丈夫此时正在全力争取老爷子青眼,如何会在这时候落人口舌。 废世子此前听白氏身边人前去送话,道是有要事相商,请他早些回府,心中也觉奇怪,只是了解白氏秉性,知道她却非无的放矢之人,便不曾迟疑,知会王澄与蔡先生一声,骑马匆忙回府。 现下谭氏既问起,他自不隐瞒,只是还未曾开口,便听外边仆从来禀,道是常山郡王妃与武安郡王妃一道过来了,现下正在门外等候。 废世子奇道:“三弟妹怎么也过来了?” “我如何知晓?” 谭氏目露讥诮,道:“人家妯娌两个一向要好,得了空便聚在一起,办个什么事情又何曾同我商量?倒显得我这个当嫂嫂的有多不会交际似的。” 老二跟自己是注定要当一辈子的冤家了,但老三那边,该争取还是要继续争取的。 废世子见妻子如此情态,眉宇间便闪过一抹头疼,抚慰般拍了拍她肩头,口中忙不迭道:“快快有请。” 仆婢将垂帘打开,白氏与王氏相携入内,废世子与谭氏起身相迎,马宝珠也换上一副笑脸,假做欢迎模样,紧跟在谭氏身后。 “二位弟妹可真是稀客呀,”谭氏似笑非笑道:“素日里从来不登我的门,今日是什么风,竟把您二位贵客给吹来了?” 废世子一听老婆这么说话,就觉得脑袋开始涨了,咳嗽一声,正要帮着解释几句,便见白氏笑吟吟道:“今日同三弟妹一道来此,的确是有些要事想同大哥大嫂讲。” 说完,她脸上笑意落下,神情肃穆,正色道:“事关重大,还请大哥大嫂屏退左右,咱们四个人在这儿细说。” 白氏说的是四个人,废世子、谭氏、白氏再加上王氏就够数了,显然不包括马宝珠。 谭氏听她如此说完,心中便陡然涌上一股不详预感来,秀眉微蹙,略带着些不满,说:“屏退左右也就罢了,宝珠可是自家人,正经主子……” 马宝珠挽着她的手臂,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会儿看看白氏,一会儿看看王氏,对于她们要说的要事满心好奇。 不想白氏此时竟丝毫不给谭氏这个嫂嫂脸面,毫不犹豫便道:“不可,这事宝珠不能听。” 王氏听了唐氏招供,也见了唐氏本人,现下再去打量马宝珠面容,便能瞧出这母女俩眉宇间的相似来了,俱是一双杏眼,眉毛弯弯,鼻头很翘。 她不禁皱眉,眼底含着三分厌恶,抿唇道:“大嫂,还是叫她出去吧,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谭氏一听这话,心里边便觉得不舒服,废世子却听出了几分蹊跷,陡然不安起来:“宝珠,你先出去,我同你阿娘有话要跟你二位婶婶说。” 马宝珠怏怏不乐道:“阿爹……” 白氏厌于继续忍她,冷冷斜她一眼,词调含锋道:“如此纠缠不清,当长辈的话是耳旁风不成?还不退下!” 她冷厉了神情,马宝珠心中着实惧怕,谭氏听她如此训斥自己女儿,神情中霎时间浮现出一抹怒意,正待分辩,肩头却被丈夫牢牢按住。 她陡然气恼起来,半是生气、半是委屈的看过去,废世子却不瞧她,只看着女儿,严厉道:“宝珠,没听见你二婶说什么吗?拖拖拉拉的做什么?还不退下!” 谭氏心里憋了一口气,别过头去,抿着嘴一言不发。 马宝珠悻悻的走了出去,回头瞧见房门闭合,正想悄悄靠近过去,却见白氏与王氏带来的仆婢守在门外,看似恭敬的躬着身,却将内里门户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一群好狗!”马宝珠恨恨的嘀咕一声,拂袖而去。 …… 内室里只剩下四个正经主子,白氏再不迟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自袖中取出那两份招供文书,递到废世子面前去。 “此事牵涉家中血脉,完全确定之前,我不敢声张,这会儿拿到了真相,才敢告知大哥大嫂。” 白氏徐徐道:“唐氏已经招供,李大郎也认了,二人分开审问,供词严丝合缝,并无错漏,而宝珠的相貌正是肖似唐氏,大哥大嫂若有疑问,一见便知。” 王氏亦附和道:“二嫂所说并无半句虚言,我可以为她作证。” 废世子听她们二人说完,当真如遭雷击,神情惊骇,半晌无语。 原来宝珠根本不是他跟莲房的孩子?! 原来他们真正的女儿在刚出生时便被换走,留下的却是产婆的孩子,一个血统肮脏的奸生女?! 这些年来宝珠在他们身边享受荣华富贵,何等欢畅,他与莲房的亲生女儿却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唐氏将她当成奴仆一样使唤,甚至要用她来为儿子换亲?!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又这么恶毒的事情! 废世子心下骇然,波涛翻涌,嘴唇颤抖着久久不曾言语,伸手去拿桌案上的茶盏,手掌却是抖的,一个不稳,茶盏直接翻在了桌上。 “唐氏何在?”他声音紧绷,说出了知晓真相之后的第一句话:“这事未免太过骇人听闻,我必须得见见她……” 白氏能理解他此时的惊颤,轻声道:“唐氏及李家其余人都已经被我下令收押,大哥若想去见,稍后我便令人提他们来,当年那座驿馆我早令人盘下,至于唐氏所说的暗道,届时一探便知。” 废世子面颊肌肉抽搐一下,勉强点了下头,谭氏却是神情惊愕,满脸的难以置信:“宝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产婆与人通奸所生的孽种?这怎么可能!” 她怒的打颤,身子剧烈颤抖着,将那两份供状团成一团丢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去:“我不相信!” 谭氏豁然转身去看丈夫,眼底充斥着滑稽与可笑:“夫君,这么荒唐的事情,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什么掉包女儿,什么唐氏,什么奸生女,这不过是别人编造出来中伤宝珠,想要害死我们女儿的诡计!夫君,你难道忘了吗?宝珠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满月后就逐渐长开了,大家都说她生的像我,这会儿怎么又莫名其妙的像什么唐氏了?” 废世子听得眉头微跳,回想一下自家与老二家的关系,不禁迟疑起来。 谭氏则扭头去看白氏,冷冷一笑,难掩嘲讽:“弟妹,即便你不满我从你手中拿走了管家权,也不必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来报复我吧?说宝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产婆替换掉的奸生女?真亏你想得出来!还有三弟妹,虽是王家旁支出身,但好歹也是世家大族,怎么能跟人联合起来颠倒黑白,用这样恶毒的计策来害你的亲侄女?我真不知道令尊令堂到底是教了你些什么!” 废世子听妻子如此言说,便知事情要糟,眼见着白氏眉头拧个疙瘩,还没等开口劝、又或者拉满脸激愤的谭氏一下,便听“砰”的一声,王氏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将面前茶盏震得蹦起老高。 “人证在这儿,供词在这儿,当年的驿馆也还存留着,两个孩子的长相更是铁证,你跟我说这是我和二嫂设计陷害你女儿?!谭莲房,我敬你是长嫂,素日里拿乔作态也就罢了,今天你敢当着我的面论我父母长短,就别指望我跟你客客气气!” 王氏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冷冷盯着谭氏,回呛道:“我家教如何,不劳你来评说,也轮不到你来评说!我高祖父配享太庙,祖父亦有清名,我父亲因不愿与奸贼同流合污辞官归乡,我们家没干过欺男霸女、占人田亩的脏事!你有这个闲心对着我们家的家教说三道四,倒不如回家去管教一下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再打发人去看看你死了的那个弟弟坟被人挖了没有!” 王氏一族向来耕读传家,要说起耍嘴皮子,十个谭氏捆起来都未必能比得过王氏,更别说王氏此时被她踩了底线,心中恼火万分,句句都往谭氏最痛的地方戳,半分情面都没留。 “你!”谭氏被她激的面色通红,惊怒之下想要与之争辩,却是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身子本就不好,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忌讳动怒,这时候被王氏呛了一通,怒火中烧,但觉心口一阵剧痛传来,呼吸不畅,后背发麻,脚下再站不住,身体一歪,险些栽下座椅。 废世子原还恼怒于妻子满嘴没个忌讳,见状便慌了神,冲过去将她扶住,又是顺气又是喂水,看谭氏面上红涨迅速淡去,转为惨白,那口气吊在嗓子眼儿半天没出来,登时急了:“三弟妹,你少说几句吧!” “我为什么要少说几句?哦,大哥,感情你不是哑巴,也没死啊?!” 王氏余怒未消,冷笑道:“刚才谭莲房说我跟二嫂的时候你一声不吭,这时候我呛回去了,你又活了?谭莲房骂我跟二嫂可以,我们骂她不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要真是个明白事理的,早早就叫她闭嘴了,还能由着她嘚吧嘚说大半天?这会儿我自个儿帮自个儿找了个公道,你倒又忙不迭跳出来护着她了,间歇性装死啊!” 废世子听得尴尬,又觉憋火,半晌过去,方才忍气道:“两位弟妹,莲房她毕竟是你们的大嫂,古话说长嫂如母,你们便不能多包容她几分吗?” “长嫂如母得是抚养过丈夫兄弟的才行,她谭莲房算哪门子的长嫂如母?!你少往她脸上贴金!” 王氏嗤笑一声,道:“是,二嫂诡计百出,为了管家权想报复大嫂,这才设计出这么个毒计,我是家里人没管教好,为虎作伥,附和二嫂办了这事儿。可大哥你别忘了,我跟二嫂都是老爷子跟老太太亲自挑的儿媳妇,娘家门风清正,娘家兄弟秉性忠耿,清清白白的进门,没干过私相授受、男女攀扯不清的丢人事。” 废世子听得脸色顿变,谭氏好容易缓过那口气来,听到此处“啊”的一声惊呼,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没说完呢!” 王氏瞥了谭氏一眼,继续道:“我跟二嫂进门前,都是老爷子跟老太太亲自去家里下定的,老太太临终前也只见了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媳妇。老爷子刚发达时给她老人家置办了一双玉镯,老太太当着老爷子的面儿褪下来,一个给了二嫂,一个给了我——大哥,您说长嫂如母之前,是不是该多想想老爷子和老太太是怎么做的,又是怎么评价我和二嫂的,然后再往谭莲房头顶戴高帽?” 这么一席话听下来,废世子什么都说不出,谭氏句句听得刺心,眼泪涟涟,推开丈夫搀扶着自己的手臂,走上前去,竟软软的跪倒在了两个弟媳妇面前。 她抽泣着说:“是我不好,万事都是我不好,你们出身好,娘家好,子嗣众多,也得老爷子和老太太喜欢,你们只管看不起我便是,我只求你们别再来害我的孩子了!我的华耀已经没了,现在连宝珠也碍了你们的眼吗?她一个女孩儿家,即便是娇气了些,也罪不至此啊,我给你们磕头,求二位弟妹发发慈悲,放我女孩儿一条活路吧……” 废世子听得难过,赶忙去搀扶她,谭氏抵死不起,作势要给白氏和王氏磕头。 废世子此前被王氏一席话讲的羞恼,现下见那二人满脸错愕,妻子又眼泪涟涟,索性顺水推舟,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揽着谭氏,痛苦道:“我连世子之位都没了,又失了一子,华良同宝珠即便有错,也往庵堂去恕罪了,咱们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闹成这样呢?” 白氏没想到大伯会这么说,王氏也怔住了,待回过神来,着实气个倒仰。 “好啊,你们跟我装腔拿调是吧?好,好好好!” 王氏二话不说,便拉着白氏往门外走,捡起被谭氏团起来扔到角落里的那两份供状收入袖中,拉开门之后,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她与白氏身边的仆婢都守在门外,听得内中似有争执之声,只是不敢入内,现下见主母出来,眼泪儿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一时间都呆住了。 王氏拿帕子擦了眼泪,以一种恼怒却又无计可施的语气,凄楚道:“老爷子不在这儿,家里的事情没人做主,去请王先生与蔡先生来主持公道!我们男人迎着刀枪剑雨在外边跟着老爷子打仗,家中妻小连条活路都没有,被大伯和嫂子欺负成这样,我们还活了干什么?!” 她哽咽不已:“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收拾东西,叫哥儿和姐儿都准备着,这里已经没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仆婢们听得怔楞住,下意识去看白氏,便见白氏也别过头去流眼泪,抽泣道:“还不快去?难道要等别人发话赶才行吗?!” 废世子瘫在地上开始耍赖的时候,呆在当场的白氏和王氏,现下二人如此应对,傻眼的便是废世子了。 老爹带着两个弟弟在外边打仗,刚刚才挺进京师,两个弟弟的家眷就从府里边搬出去了,对外的说辞是大伯跟大嫂不能容人,她们在吴王府待不下去了,想也知道那结果会有多可怕! 更可怕的是依照白氏跟王氏的名声和影响力,舆论很大程度上会偏向她们,老爷子那儿就更加不用说了。 身为兄长,不能顾看嫡亲兄弟的家小也就算了,竟还欺压弟妹子侄,天下人眼里他成什么人了? 老爷子眼里他成什么人了? 淮州诸事皆决于王澄和蔡先生,前者是王氏的族叔,难免会偏向于王氏,后者打一开始就瞧谭氏不顺眼,不借机把火力对准妻子猛攻才怪呢! 等这二人到了,将这事儿定下来,他在淮州文臣武将之间的名声怕就臭了,等老爷子回来…… 废世子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些什么! 王氏与白氏说罢,转身便走,废世子悚然一惊,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连声央求:“二位弟妹留步,留步!”说完,又示意人去拦她们仆从。 白氏冷笑道:“大哥这是要扣留我们吗?!” 废世子忙道“岂敢”,又放低姿态向二人作揖,恳求道:“今日之事是我们夫妻无礼,二位弟妹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们计较,我在这儿向你们致歉了……” 王氏不置可否,撇一下嘴,寒声道:“叫谭莲房来我面前说话!我可不是大哥,看她搔首弄姿几下就心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话说的犀利,也实在难听。 废世子有种脸上被当众扇了一耳光的感觉,隐忍的合一下眼眸,态度分外和煦的请她们回去说话。 白氏同王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不耐,只是为着李惠儿,到底不想将事情闹大,转身走了进去。 废世子心知那两位姑奶奶没一个好惹的,心中恼怒之余,竟也生了几分淡淡悔意。 若他当年没有遇上莲房、没有与她两情相悦,而是叫老爷子和老太太相看一个妻室,是否也会得到一名贤妻,一位得力臂膀? 若是如此,今日他还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吗? 这念头只浮起一瞬,旋即便被懊悔淹没。 马长彦,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莲房她难道不是贤妻,不是得力臂膀吗? ……对不起,好像真的不是。 可你们之间有爱,二弟三弟他们没有! 废世子心里如此宽慰自己,又快步走到谭氏身边去,半蹲下身将她搀起,又在她耳边道:“快给她们道歉!” 声音又低又柔,但用力捏住谭氏手臂的那只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境。 谭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夫君,你……” 废世子见她这么磨蹭,当下心急如焚,手上加重力气,催促说:“愣着做什么?快道歉!”语气中难掩不耐。 谭氏怔怔的看着他,泪珠滚滚落下,不等他再催促,便低下头去,到白氏与王氏面前屈膝行礼,声音飘忽而无力:“此前,此前是我失言,冒犯了二位弟妹,是我不对,还请二位弟妹见谅。” 白氏与王氏俱是心情复杂,又不欲过多同她攀扯,点一点头,不曾言语。 王氏从袖中重新取出那两份揉成一团的供词,给白氏一张,与她一道展开,这时候就听“啪”的一声轻响,二人愕然抬头,刚好瞧见谭氏将将收回的手掌。 废世子惊呼一声:“莲房!” 谭氏不甚在乎的样子,转身回到原处落座,满不在乎道:“我说错了话,这不是应该的吗?这会儿给自己一巴掌,下次就知道开口之前该小心着些了。” 白氏与王氏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那一声轻响是谭氏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废世子怔在原地,神情震动,紧盯着谭氏不语。 良久之后,他神情中浮现出几分懊恼与痛惜,近前一步,似乎是想与谭氏说些什么,她却在这时候别过脸去,面色惘然的注视着空气中漂浮着的某个点出起神来。 白氏:“……” 王氏:“……” 白氏茫然的用眼神问弟妹:是我们俩不对劲儿,还是他们俩不对劲儿? 王氏用眼神坚定的回答她:是他们俩不对劲儿! 谭氏不再说话,白氏与王氏将那两团供状展开,又向废世子道:“我二人可以发誓,此事绝非我们诡计构陷,我同三弟妹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会用这样下作的办法构陷自己的嫡亲侄女?” 废世子道:“可是莲房说的也有道理,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是巧合,但也是实情。” 白氏思忖几瞬,正色道:“宝珠出生之时,便身有顽疾,家里也是耗费了诸多人力物力方才将她治好,这病是从父母身上来的,大哥不曾得过,大嫂家也不曾听过这等消息,那宝珠身上的病从何而来?” 废世子尤且迟疑:“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 王氏不耐烦的看他一眼,想起唐氏说的那些话,忽的道:“大哥,你不会是怀疑大嫂背着你偷汉子了吧?” “怎么会?!”废世子断然道:“我绝不会怀疑我与莲房之间的爱!” 王氏:“……” 白氏:“……” 妯娌俩对视一眼,眉毛不约而同的抖了下,略顿了顿,白氏又说起供状上没提过的那些个事情,譬如说唐氏与姓孟男子的奸情。 “那二人自幼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不曾定下婚事,后来唐家贪图李家钱财,一百二十两银子将唐氏嫁给了李大郎,姓孟的伤心卧病,唐氏亦是满心怨恨,几年之后二人重逢,遂勾搭成奸,珠胎暗结……” 废世子眉头逐渐皱起,谭氏神情中也透露出几分阴郁。 唯有王氏这时候打断了二嫂,目光在对面夫妻俩脸上扫过,摇摇头,动情的说:“不,那是爱。” 废世子:“……” 谭氏:“……” 姓王的你不要以为我们听不出你是在内涵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了,今天有二更! 第 51 章 白氏将事情查的清楚明白,人证唐氏、李大郎俱被收押,物证么,当年的那座驿馆虽然破败,但也仍旧在那儿杵着,又说马宝珠相貌与唐氏极为相似,届时一见便知。 “宝珠的病是从父母身上来的,大哥不曾得过,大嫂也不曾得过,大哥总不能怀疑大嫂清白吧?” 白氏道:“再则,还有另外一事,大嫂当年产女之后再不曾有孕,大抵便是因为生产前服用了催产药,伤了根基,只消找几个大夫来瞧瞧,看有没有这回事便是了。” 废世子下意识想说妻子这些年来身边也不缺大夫,怎么从没人说起过这事? 再转念一想,这也是寻常。 府里边的大夫多半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主子们没什么生死大碍的时候,绝对不会给自己找事儿,真牵连出什么后宅**被灭了口,那想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见多了阴诡之事,自是心中了然,再去想白氏与王氏说的话,便知道幼女被掉包一事多半为真。 养了十多年、千宠万宠的女儿居然不是马家骨肉,而是被产婆替换鸠占鹊巢的奸生女。 而他和莲房真正的女儿却流落在外,受尽苦楚。 倘若真是真的…… 废世子眼底不禁闪过一抹阴鸷,转过头去,便见谭氏无悲无喜的坐在椅上魂游天外,心中又是一痛,略略沉吟几瞬,向两位弟妹恳求道:“我同莲房说几句话,再过些时候,便一道去见唐氏夫妻,确定无误之后,便将惠儿接到身边来好生抚慰顾看……那孩子是叫惠儿吧?” 白氏心知他是要说通谭氏叫她接受这个结果,眼见大伯眉宇间酝着的忧虑与愁绪,谭氏又跟个稻草人似的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倒觉他有些可怜了。 老实说这个大伯当真是个胸怀韬略之人,只是陷于情爱,事情一旦关系到谭氏,那就什么原则都没了,老爷子白手起家,不知道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怎么可能将家业交给一个受制于妇人的儿子? 至于大嫂这个人,偏激小性儿是真的,遇上事容易想歪也是真的,但要说她心思有多恶毒,会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那就是扯淡了。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 白氏心下唏嘘,却也不欲再同废世子夫妻争吵,同王氏一道站起身来,最后道:“此事关系家中血脉,非同小可,我跟弟妹先来知会大哥大嫂一声,待尘嚣落定,还得修书一封,告知老爷子,叫他来处置才是。” 马宝珠是马家孙女,长房嫡女,真闹出个真假千金的事情来,必然是不能瞒着老爷子的。 废世子颔首应了:“原该如此。” 送走了白氏和王氏,他转身回房去见谭氏,便见她神情木然的坐在椅子上,同自己送那二人出去时一模一样。 他暗叹口气,走上前去,伸手去触碰自己方才用力捏紧的地方,温声道:“莲房?是我弄疼你了吗?刚才是我太过心急了,伤着没有?” 谭氏甩开他手,面冷如霜。 废世子又叹口气,抬高声音吩咐外边仆从:“去请林大夫来,动作快点。” 谭氏垂下眼睫,室内微光下宛若一尊面色过白的雕塑,废世子拖着椅子到她身边坐定,半是难过、半是怜惜的叫了声:“莲房。” 他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之后,一滴泪落在了她手背上。 谭氏仿佛被烫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惶然的看着他。 “你不要这样,我现在真的很累。” 废世子弯下腰,埋脸在她掌心,无力道:“老二身在前线,每一次建功立业老爷子都瞧在眼里,他们爷俩朝夕相处,发生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话,我永远都不能及时知道。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稳定后方、维持粮草和物资供应,不叫大军有后顾之忧,这是我唯一能跟老二一较高下的机会了,我不能放弃,不敢放弃,更害怕被人抓住把柄击落深渊。我真的是为了我们一家人,不是为了我自己……” 他很想说我不指望你帮我多少,但只是留在家里安安生生的什么都别干,别给我额外惹事,这都不行吗? 但这话太伤人心了。 废世子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口。 谭氏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伤心于丈夫的冷待和那一瞬间的伤害,但她也明白丈夫苦苦支持的艰难与不易。 好容易铸造起的心防被那滴眼泪打破,她心里一阵难过,就像是有人拿一把尖细而锋锐的刀子捅/进去搅了搅,又若无其事的拔/出来了一样,外边儿没流多少血,但内里的伤处太深太深。 谭氏低下头,抚摸着丈夫的头发,颤声问:“夫君,你真觉得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宝珠,宝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被产婆替换掉的奸生女?” 废世子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不可闻:“待我去见一见唐氏,若她真如那二人所说那般,此事只怕便是真的了。” 谭氏忽然战栗起来。 废世子察觉到了她的惧怕和不安,直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别怕,别怕,莲房,万事都有我在前边顶着……” “可是宝珠呢?她该怎么办?” 谭氏面色苍白,瞪大眼睛,惶然的看着他:“假如白氏和王氏说的是真的,宝珠真是那个唐氏的女儿,她怎么接受得了?我也接受不了……那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啊!”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不安道:“宝珠会怎么样?老爷子,老爷子会杀了她吗?” 废世子诧异的看着她,心头忽然间生出几分荒唐感来:“莲房,可若是二弟妹说的事情为真,那宝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啊,她不是马家的血脉,还替代我们的孩子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我们真正的骨肉却在外边吃苦,才十一岁,就要被唐氏嫁出去换亲,你怎么只说宝珠,半句都不提惠儿?” 谭氏听得愕然:“你,你是觉得我狠心吗?可我根本没见过你口中的那个惠儿,我连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都不知道,我把宝珠当成女儿养了十多年,现在忽然间告诉我她不是马家的孩子,我的女儿另有其人,就好像是我听了个故事,忽然间有人告诉我故事里的人都是真的一样,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受?” 废世子手上微微用力,按住谭氏肩头,认真道:“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见一见那个唐氏,也亲自去确定那个故事是真是假!” 谭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良久之后,忽然不安起来:“你告诉我,如果你确定宝珠不是我们的女儿,你会怎么做?” 废世子道:“她不是我的骨肉,不是马家血脉,怎么能继续留在家里?更别说她鸠占鹊巢,害我们的亲生女儿在外边吃了那么多苦……” 唐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去,嘴唇颤抖几下,尖声道:“马长彦,难道你跟宝珠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都是假的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来?!” 废世子不想她忽然发难,错愕至极:“可她不是我们的孩子啊,马家怎么可能容忍一个野种继续留在家里?她留在这儿的话,惠儿怎么办?老爷子留不得她,我也留不得!” “宝珠她是无辜的!她做错了什么?!” 谭氏脸上浮现出一股郁气,神情抵触,尖声道:“即便她真是唐氏的女儿,可父母的过错怎么能怪到她身上?当年之事发生的事情,她也只是一个婴孩而已啊!” 废世子不觉抬高了声音:“可她的确鸠占鹊巢,占据了我们亲生女儿的位置啊!一个通奸而生的奸生女居然成了马家的千金小姐,我们真正的女儿却在李家受苦受难,吃尽了苦头,她无辜,那惠儿就是活该吗?莲房,你是不是病得太久,脑子也糊涂了?!” 谭氏眼底泪光闪烁,受伤的看着他,退缩道:“为了一个不知道真假、一面都没见过的女儿,你居然要杀了相处十余年的宝珠,居然不顾你我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你怎么会这样冷血!” 废世子见她如此,心下生怜,然而再怎么怜爱,底线也是不可能越过去的:“两个孩子非叫我选一个,那我肯定要亲生骨肉,那是我的种,也是马家的后嗣,我怎么可能选一个野种?” “好,好好好,”谭氏合上眼,任由泪珠簌簌落下:“我算是看透你,也看透你们马家了……” 废世子心中恼火,见她哭的可怜,顾念她身子孱弱,便放柔语气,徐徐道:“莲房,我知道你心疼宝珠,可是惠儿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骨肉,她什么错都没有,却被唐氏替换,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若不是二弟妹发现端倪,将她接回,她会怎么样?” 谭氏神色一变,眉宇间添了几分懊悔,霎时间迟疑起来。 废世子见状,便趁热打铁道:“惠儿明明是马家骨肉、千金小姐,却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几岁大就开始干活,七八岁到河边帮人浣洗衣服,那么小的孩子,满手都是冻疮,宝珠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十一岁,宝珠有什么有什么,衣服珠宝多的穿不完用不完,惠儿呢?马上就要背上包袱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穷苦人家去,给人家当童养媳,她不可怜吗?!” 谭氏听得难受,踌躇几瞬,眼睫上挂着泪,歉然道:“我不是不心疼惠儿,也不是一味偏心,可是她回来了,苦日子过去了,她什么都会有的,我的宝珠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废世子不想再跟她提宝珠的事情了,忍着骂人的冲动,柔声说:“我们先去见见唐氏,一切确定下来,再去看看惠儿,好吗?那孩子一路过来,心里边想也惶恐,很需要父母前去抚慰一二。” 谭氏也知道自己方才句句不离宝珠,未免对惠儿太不公平,心下懊恼,言行上反倒殷勤起来:“好,也别拖了,咱们这便去吧。” 唐氏跟李大郎都挨了三十板子,跟两条死狗似的,这会儿正瘫在府上的牢房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废世子叫人带他们去提审,仆从拽着唐氏头发叫她抬起头来,露出那张与马宝珠有**分相似的面庞,谭氏当场就白了脸。 废世子问了几句,又去问李大郎,他不是谭氏那等内宅妇人,会被轻易蒙骗,出其不意的问了好几句,都未曾听出破绽,便知道这事儿稳了,暗中替换女儿一事的确为真。 他冲谭氏点点头,便要拉着她离开,唐氏却在这时候拼命往前爬了几步,哀声叫道:“夫人,请等一等……” 谭氏停下身来,回过身去看她,迟疑着问:“你叫我?” “是,”唐氏见过白氏和王氏,知道那二人俱是铁石心肠、很难被说动,反倒是面前这位夫人多年前曾经打过交道,柔柔弱弱的,性子也娇,撑着一口气等人过来,当机立断叫住她求饶:“我做了这等错事,不敢请求府上宽恕,只求夫人发发慈悲心肠,饶恕我的女儿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也才出生一天而已,只是个刚出娘胎的孩子啊!” 谭氏面色变了几变,却未出声训斥,废世子想拉她走,谭氏也坚决不肯。 唐氏见此事有门,当即便哭的肝肠寸断:“别人都说她是奸生女,其实不是的,天下当娘的女人,谁不想给孩子一个好的出身呢?可是我没办法啊!” 她抽抽搭搭的讲述了自己跟孟郎的爱情故事,同病相怜之下,简直是给了谭氏会心一击。 最后唐氏神情温柔静好,动容道:“我的女儿她不是奸生女,她是因为爱而被生下来的,也是因为爱她,所以想给她一条活路——求夫人慈悲,给她一条活路吧,求求您了!”说完也顾不得脑袋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一个劲儿的给谭氏磕头。 谭氏仍不肯走,还想过去问话,废世子看得头大,硬生生将人扛起来出了牢房,便见妻子眼眶也有些湿了:“她会死吗?” 废世子:“……” 谭氏也知道自己这话问的荒唐,但是见唐氏几乎要哭成泪人,又是满心慈母情怀,实在怜惜:“不能跟相爱的人相守,还被娘家卖了出去,她,她其实也很可怜,……” 废世子:“……” 废世子几乎想蹲在地上,捂着头大哭一场了。 我觉得我比她可怜。 真心的。 第 52 章 废世子头疼欲裂,渐渐的没了耐心:“莲房,你有心思去同情唐氏,可怜宝珠,能不能也怜惜一下我们的亲生女儿?” 好说歹说不管用,废世子换个主意,以毒攻毒,失望的看着妻子,痛心道:“对于一个有仇之人,你都肯这样慈悲心善,为什么却不肯善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惠儿有做错什么事情吗?她有罪吗?她活该被唐氏换掉,活该被替换身份,活该替李家儿子换亲吗?莲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当年那个善良纯真的小姑娘去哪儿了?!” 废世子一连数问,直接把谭氏给噎住了,怔楞几瞬,面红耳赤道:“我,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那便应该吗?!” 废世子看着她,严厉道:“莲房,你有没有想过,方才那一席话若是叫惠儿听见,她该有多难过?她是唐氏阴谋的受害者,她被毁了半生,她才是最有资格处置唐氏和李家人的人!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们有什么资格慷他人之慨,替惠儿下决定?受害最深的人明明是她啊!” 谭氏原就懊悔,再听丈夫说完,更觉羞愧的站不住脚,声如蚊讷道:“是我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才那话别再提了,见了惠儿也不要说。” 废世子道:“那孩子流落在外,又被唐氏和李大郎百般压榨,可怜的紧,咱们做父母的没给过她一点关怀,这会儿可不能再叫她伤心了。” 谭氏连声应是。 夫妻俩从牢房外边离开,便往白氏处去寻她,道是前事业已分明,想去见见阔别数年之久的亲生女儿。 白氏自无不应,只笑着嘱咐说:“那孩子虽长于贫困,言行举止却很大方,人也聪明,才十一岁而已,咱们找个先生教她读书写字,能调理好的……” 废世子听得颔首,谭氏听她说那孩子不曾读书写字,心里边先是诧异,旋即生怜。 谭家祖上也是阔绰过的,饶是这两代败落了,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其实没怎么受过穷,宝珠虽不喜文墨,但终究也是读过书的,字也写的可以,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却连字都不会写,两下对比,更显得李惠儿凄惨了。 王氏在内室同李惠儿说话,白氏领着他们夫妻俩过去,谭氏紧跟在丈夫后边,眼见着离内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腹腔里的那颗心脏也不禁跳的更快了。 饶是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宝珠是像唐氏的,柳叶眉,杏子眼,母女俩面容有八/九分相似。 那惠儿呢? 她的亲生女儿,也跟宝珠像唐氏一样与自己相像吗? 十一岁的女孩儿,肯定出落的很漂亮…… 白氏前边进了屋,便有仆婢笑着通传入内,旋即便是王氏含笑的声音,带着一点儿鼓励与抚慰:“惠儿,你爹娘来了……” 谭氏心脏咚咚咚跳的激动,嘴角也噙了三分笑意,进门之后便见王氏站在右手边,身旁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身量不如宝珠高,神情略有些局促,往脸上看,并不十分出挑,小圆脸,两颊被太阳晒得有一点红,活脱儿就是个村妞儿,跟她想象中肤色白皙、吐气如兰的女儿一点都不一样。 还有,谭氏嘴边的笑容无声垮了下去,这女孩儿长得像死了有些年的婆婆。 谭氏脸色霎时间就变了,心头那一从烧得正旺的期待之火迅速被现实浇灭,扯了下帕子,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什么话都没说。 她心里失望,废世子却是又惊又喜,近前两步仔细端详李惠儿几眼,眼眶忽的湿了:“像你祖母。” 白氏与王氏听得难过,也跟着落下泪来。 李惠儿早就听两位婶娘说过自己肖似祖母的事情,这时候听父亲这般说,心中颇觉荣幸,又暗松口气,笑一笑,劝道:“或许是上天知道父亲母亲和神娘们思念祖母,所以才叫我长成这样的呢?您快别哭了,骨肉团聚是大大好事,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掉眼泪呢?” 废世子听她说话极有条理,言辞之间又颇为体贴人心,愈加动容,伸手去抚了抚女儿面庞,怜惜道:“我这女孩儿如此懂事,偏生命途多舛,遭了这么多的苦难,好在现下回来了,阿爹必定加倍弥补于你!” 说完,又温声道:“你从前既叫惠儿,现下便只暂时用着这名字,不是阿爹不想让你认祖归宗,而是你的名字还得叫老爷子来起才体面,等咱们到了京城,叫他老人家专门给你起个名字,再一起写进族谱,便是咱们马家的正经姑娘了。” 李惠儿虽只到了这儿不到一日,却也迅速意识到老爷子才是这家至高无上的存在,知道让他起名是一份荣誉,父亲也是为自己好,自不推脱,笑盈盈的点头,应声说:“是!” 她双眼发亮,紧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父亲瞧,看他笑容满面的看着自己,心里边的欢欣多的要漾出来了。 原来天底下的父亲不都是李大郎那样的,老婆说什么都不敢吱声,走路一瘸一拐,对着儿女的时候倒开始摆威风,好像多打自己几下、骂自己几句,便显得他格外有本事似的。 不过也是,本来就不是亲生女儿,怎么指望他真心疼爱自己? 从前她挨打的时候还会觉得难过,可现在她不在乎了! 她有父亲了! 她的父亲高大挺拔,说话时像春风一样和煦,跟李大郎那个自卑怯懦、只知道对弱小女儿耍威风的瘸子好一万倍! 屋里边气氛和睦,白氏脸上也是笑意盈盈,余光瞥见谭氏消极中难掩恹恹的神色,心头忽的一跳。 当着惠儿的面,白氏不想叫惠儿觉得生母不喜欢她,只是那孩子本就聪明,这时候纯粹是因为只顾着父亲而暂时没想到母亲,等她回过神来,看亲娘见了自己就跟死了娘似的耷拉着一张脸,看不出端倪来才奇怪呢! 白氏心中暗急,又不想真把谭氏逼急了坏了她们母女情分,不动声色的拐了谭氏一下,柔声劝道:“大嫂,怎么还愣着?这么久了都没回过神儿来呢,快别难受了,孩子回来了,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咱们就别想了。” 被她这声音提醒,废世子与王氏一道看了过去,其中还有一道裹挟着希冀与盼望的目光,那来自于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李惠儿。 丈夫的眼底透露出希冀与催促,谭氏看懂了内中深意,转念一想自己对这孩子心生抵触的原因,不禁又自责起来。 对于宝珠,她能够对自己说事发之时那只是个孩子,对于唐氏,她能够体谅唐氏与孟郎的爱情,现下又怎么能因为长相而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 相貌如何,难道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吗? 丈夫的相貌便是像了婆婆,只是因着男女差别,这才不甚明显,难道她也要恨屋及乌,连丈夫都不喜欢了吗? 谭氏心中歉疚,再面对女儿时,便真心实意的落下眼泪来:“苦命的孩子,快过来,叫娘看看你!” 她打量李惠儿的时候,李惠儿也在看她。 屋里边妯娌三个,单论相貌而言,谭氏是最美的那个,饶是青春不再,仍旧是身段婀娜、容貌娇美,不言不语手持帕子站在那儿时,自有一股空谷幽兰般的静美典雅。 李惠儿愣愣的看着她,心想我娘可真美,我长大了也会像她这么漂亮吗? 这想法转瞬即逝,她旋即又有些黯然。 十多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什么是美丑了,也知道自己的容貌是什么水准,虽然完全说不上丑,但距离亲娘这样的美貌,显然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 李惠儿轻叹口气,满脸羡慕:“娘,你可真好看,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谭氏嫁进马家小二十年,唯一会在容貌上得到肯定的时候就是在自家院里,别的地方毫无疑问都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天下。 老爷子是穷人家出身,打心眼里有一种朴素的美丑观,娇娇娆娆风一吹就倒的不好看,巴掌小脸的更丑,天底下就数老妻那样大脸盘子的结实婆娘最美。 老太太一气儿生了仨儿子,后院把持的死死的,老爷子的小老婆们可劲儿的奉承,儿子们都是马屁精投胎,一个比一个会说话,儿媳妇就更加不敢拆台了,直把老太太夸成了九天仙女,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她很难不膨胀。 有这老两口在头上顶着,谭氏这样娇柔婀娜的美人这辈子都别想出头,老太太是个大脸盘子,两个弟妹也是大脸盘子,妾侍生的儿子们娶的妻室也是一水儿的大脸盘子,用老爷子和老太太的话来说,就是长这种脸的有福气,能旺家。 谭氏嫁进马家多久,就因为这长相身段被排挤了多久,冷不丁听女儿夸自己好看,感动的差点哭出来,依依的拉着她的手,只觉面前的小圆脸和红彤彤的小脸蛋儿也跟着顺眼起来。 娘俩就这么说起话来,李惠儿满脸濡慕,谭氏温柔款款,废世子笑吟吟的看着她们,眼角眉梢都透着欣慰。 白氏与王氏都松了口气,妯娌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白氏同李惠儿说:“家里边孩子多,女孩儿也不少,最不缺做伴儿的,我有个女孩儿,比你小两岁,你们俩年岁相当,正可以玩儿到一起去,左右住的也近,得了空便过来玩!” 李惠儿感激的行个礼,轻声应了。 白氏却觉得她身边仿佛还少了点什么,瞥见秋兰秋月两个丫鬟侍立在侧,方才反应过来,叫人近前来,嘱咐说:“此前差你们往李家去接人,姑娘也是你们俩一路照顾着的,这会儿还叫你们俩跟着,惠儿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记得多多提醒一二。” 她怕谭氏和废世子觉得自己是在安插眼线,说完便莞尔道:“好歹是相处了一路子,总归是熟悉些,叫跟在惠儿身边,她也多个照应,只是这两个丫鬟我用的顺手,可舍不得给你们,顶多一个月,便得给我还回来。” 白氏说的面面俱到,废世子与谭氏自无异议,李惠儿今日见了许多人,虽然皆是血缘上的至亲,但毕竟不曾相处过,终究有些陌生,现下听二婶说秋月秋兰二人仍旧跟着,也着实暗松口气。 王氏料想大房一家三口还有话说,这时候倒不挽留,温柔拍了拍惠儿手背,说:“一路过来也该累了,回去同你爹娘说会儿话,早些歇息便是……” 这话说完,妯娌三个都愣住了。 只顾着认亲叙话,都没来得及给惠儿安排住处呢! 大房的院子是老爷子亲自敲定的,只能住夫妻俩加一儿一女,叫亲生女儿去住下人房又或者是到老二老三家借宿? 废世子可干不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 谭氏满面歉意,看看丈夫,再看看面前女儿,不禁抬手扶额。 “惠儿,娘真是对不住你,”她说:“今天刚知道你回来,都没给你收拾屋子……” 李惠儿也知道自己回来的突然,父母此前并没有半分准备,此时听谭氏致歉,颇觉不好意思,赶忙说:“没关系的,我什么地方都能住,李家还没盖房子的时候,我还睡过草垛呢!”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谭氏给逗笑了,迟疑几瞬,又温柔道:“宝珠屋里倒很宽敞,住两个姑娘也绰绰有余,她比你大一天,你叫声姐姐也使得,便暂时先挤一挤,姐妹俩一起住,好不好?等到了京城,娘给你找个大屋子住,再不用这么挤在一起了!” 话音落地,屋里边的人都愣住了。 李惠儿怔怔的看着她,脸慢慢涨红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慢慢的掉了下来。 “娘,”她红着眼睛说:“我才是你的女儿呀。” 谭氏被她哭的无措:“我知道啊。” “我不要跟她一起住,我为什么要跟她一起住?” 李惠儿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因为她,我吃了那么多苦,这么大了才回到爹娘身边,她却替代我在这个家里享清福,现在我回来了,她凭什么还留在这儿?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是小偷!她偷走了我的身份,也偷走了我的爹娘,我才不要跟她一起住,才不要管她叫姐姐!” 谭氏满脸愕然,怔楞几瞬之后,吃惊道:“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做错事的是唐氏,同宝珠有什么关系?当年她也只是一个婴孩而已,怎么能把一切都怪在她身上?” 李惠儿没想到自己温柔美貌的娘会这么说,当即便呆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可是,”她小声地哭,说:“可是我才是你的女儿啊,她娘把我换走了,她偷走了我的身份,我吃了那么多苦,李家人打我、骂我,还要让我去换亲,我活该这么倒霉吗?我恨死他们了!” 废世子听得难过,心下亦是恼火,看向妻子时,语气里少见的添了责备:“莲房,你少说几句!没看惠儿哭了吗?!” 白氏看废世子带谭氏过来,便以为他们夫妻俩内部已经达成共识了,虽然此前也察觉谭氏脸色不好,但是这母女俩很快就言笑晏晏,她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听谭氏如此言说,怔楞过后,旋即怒从心起。 一个是亲生女儿、马家骨肉,一个是产婆孽种,私通而生的奸生女,到底该站哪边儿还不清晰吗? 大嫂是不是脑子傻了,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了? 孩子才刚回来,就在她面前说什么“姐妹相称”,是诚心想剜人心肝吗吗? 孩子听了心里边该有多难受? 再说,留不留马宝珠这事儿你做得了主吗? 别说是你,你男人都拿不了这个主意! 动动嘴皮子就叫马家收容一个私通而生的奸生女,你当老爷子是死的,脑子也跟你一样进了水?! 谭氏把话说成这样了,白氏也不再遮掩,将李惠儿拉到自己身边将人搂住,抚着她哭的颤抖的脊背安抚,冷冷道:“大嫂,话最好不要说得那么满,毕竟咱们都是小辈儿,这事儿还得老爷子拿主意呢!” 王氏用帕子帮李惠儿擦泪,也淡淡道:“惠儿别怕,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李惠儿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含恨道:“那李家人和那个小偷呢?爷爷会处置他们吗?!” 王氏坚定道:“一定会。” 谭氏却错愕道:“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我想杀了他们!” 李惠儿红着眼睛,满脸恨意:“他们偷走了我的身份,又不曾好好对待我,我在李家吃了十一年苦,还要被榨干最后一滴油,他们不该死吗?!” 谭氏不曾想自己的亲生女儿会说出这样冷血而残酷的话来,怔楞的看着她,好像是吓了一跳似的,忽的朝后退了几步。 “你,”她瞠目结舌:“你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想法?李家人好歹将你抚育到十一岁,整整十一年,即便是条狗,也该有感情了吧?你竟能毫不迟疑的致他们于死地?还有宝珠,你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啊!” “娘,你怎么能这样?!” 李惠儿心头钝痛,失望而委屈的看着她,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他们改变了我的一生,虐待我,利用我,我不该恨他们吗?我是没见过那个宝珠,可是我一想到我在李家受苦的时候她却在马家享福——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气愤,有多委屈吗?!” 谭氏被她问住,再看着她那张同婆母相似的面庞,霎时间回想起当年,旋即便冷下脸来,呵斥道:“谁叫你这么跟长辈大呼小叫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温柔美貌的亲娘变了,她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硬邦邦的石头,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而那个小偷才是她百般疼爱的亲生女儿一样。 马宝珠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回家了,可是娘不喜欢她。 娘喜欢那个小偷,还想叫小偷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跟自己姐妹相称。 可是凭什么?! 因为那个小偷,自己受了那么多苦,而小偷呢,半点惩罚都没有受到,就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享清福! 这不公平! 李惠儿这么想,并且大哭着喊了出来。 屋子里闹成一团,白氏与王氏铁青着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谭氏的心口又开始疼了,再听那女孩儿哭的吵闹,心中憎恶愈发深了,抬手一指她,身子直打颤:“还不快快住嘴!” 李惠儿的确不哭了,不过不是因为谭氏这句话,而是因为“啪”的一声脆响,废世子一耳光打歪了谭氏的脸,力气之大,叫她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碰倒了座椅,猛地栽倒在地。 “你疯够了没有?!” 废世子忍无可忍,神情暴怒,见谭氏闷哼一声,跌在地上起不了身,竟没有去扶:“谭莲房,你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是你的亲生女儿,不是那个贱妇跟人私通生的野种!你是不是发了昏,亲生女儿不要,非得去伺候那个奸生女?姐妹相称——你真不怕脏了马家的门槛!” 谭氏完全傻了,在地上瘫了好一会儿,才发疯似的跳起来,手脚并用冲过去打他:“马长彦,你这个混蛋,你居然对我动手?你居然打我?!” “打你怎么了?”废世子又是一巴掌过去,将她抽倒在地:“你不该打吗?!” 谭氏的眼泪就跟河水似的,哗啦啦淌下来了。 李惠儿被白氏揽着,站在一边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前不久还夫妻和睦、三口安乐,这时候却被撕开了假面,一地狼藉。 什么都变了。 白氏察觉到她身体在打颤,实在心疼,不想再看那对糟心的夫妻,忍怒道:“大伯,管教妻室可以回自己院里去管教,别闹到弟媳妇面前,一来实在难看,二来这么大的架势,我跟三弟妹不怕,孩子也怕啊,是不是?” 不等废世子应声,她便继续道:“大房那儿没地方就算了,我这儿有,你们那儿事情多,叫惠儿住在我身边,倒还安生些。” 废世子听得出她话中深意,愈发恼怒,亲生女儿回来了,却住不到爹娘身边,反倒是那个野种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这他妈不可笑吗? 传出去了别人以为他脑子有病,就喜欢替人养野种呢! “不劳弟妹关系,惠儿是我的女儿,我必然会照顾好她,至于鸠占鹊巢的那个小偷,自然也有法子处置。” 废世子回了白氏一句,旋即便厉了神色,吩咐身后常随道:“带几个人回去,把宝珠住的屋子给我清出来,再把她投进牢房,好叫一家团聚!” 常随听了事情首尾,自无疑虑,行礼之后应声而去。 废世子便转向李惠儿,柔和了神色,和煦道:“你娘她前不久病了一场,神志便有些不清楚,你别跟她计较,阿爹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伸手过去,温和说:“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跟阿爹回去,好不好?” 李惠儿没法说不好。 就内心深处的想法和亲疏远近,她是想跟二婶一起住的,跟三婶一起住也可以,但是亲生父母身边……实在是没那么高的期望了。 可是她也没法拒绝。 二叔三叔毕竟是叔,爹娘再不好,那也是爹娘,这时候不跟爹娘住而是跟婶娘住,以后一家人之间恐怕就没法和和气气的见面了。 李惠儿强迫自己挤出来一个笑,将手放到了父亲掌心,乖巧的说:“我跟爹娘一起住。” 她回过身去,同白氏和王氏行个礼,落落大方道:“多谢二位婶娘好意,只是我刚刚才见到爹娘,实在不舍得同他们分开,明日再来训你们说话,好不好?” 这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 这种明明是自己家、自己爹娘,却得察言观色,小心不叫爹娘不快的懂事,实在是叫人难过。 白氏“嗳”了声,示意婢女将谭氏搀扶起来,又吩咐秋月秋兰:“照顾好咱们家大姑娘,大嫂身子不好,只怕没什么精力顾及,大哥又是男人,没那么细心,姑娘那儿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便来寻我。” 秋月秋兰齐声应了。 废世子笑着说了声弟妹客气,神色却有转瞬阴鸷。 谭氏木着脸站在一边,两腮上赫然印着两个巴掌印儿,谁都没看,什么话都没说。 一家三口就这么走了。 白氏同王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担忧。 但也无计可施。 若是老爷子在这儿,一句话就能把事情定下,可她们二人皆是妇道人家,若是长嫂也便罢了,两个弟媳妇,实在不好多管大伯的家事。 王氏低声道:“也只能叫人多盯着点了。” 白氏头疼极了:“但愿别出什么事,顺顺遂遂的等老爷子传咱们进京吧。” …… 废世子一家三口回自己院里去,路上废世子拉着女儿嘘寒问暖,极尽关切,谭氏则跟个隐形人似的,一声不吭。 离大房院子越近,嘈杂声便越响,冷不丁门口那儿披头散发的跑过来一个人,废世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认出来人竟是马宝珠。 他护住女儿,皱着眉头,厌烦道:“不是说叫把她投进监牢吗,怎么还在这儿?!” 常随吩咐几个婆子来抓她,扭打半晌,总算将人控制住了,这才擦汗道:“宝珠小姐……不,她挣扎的厉害,想往外边儿跑,属下一时不防,才叫她钻了空子。” 马宝珠满脸张皇惧怕,像是不认识废世子一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前不久还温声笑语、言辞宠爱自己的父亲,对上他的视线,却只瞧见了厌弃与烦闷。 这时候她视线一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登时放声大叫,哀求道:“阿娘,救我,救我啊!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呢?阿娘!” 喊到最后,那声音变得凄厉,风声中被拉得很长,刺人耳膜。 谭氏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忽然落下泪来,靠近丈夫几分,轻轻拉了拉他衣袖:“求你了,放过宝珠吧,她什么错都没有……” 废世子无语至极,不耐烦到了极点。 即便是求情,就不能等到亲生女儿不在再说吗? 到时候瞒着人将宝珠送出去,给她一条活路也就是了,何必非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亲生女儿听得清清楚楚? 你是生怕这孩子不够跟你离心? 废世子震袖将她甩开,不耐烦道:“不可能,你闭嘴!” 马宝珠被人堵上嘴拖走了。 谭氏神情麻木的目送她离去,什么都没有说,落在废世子和李惠儿身后,跟着他们的步子慢慢走,像是个失了七情六欲的游魂。 拐过长廊,院子里有一口井。 废世子只顾着同女儿说话,没发觉谭氏已经停了脚步,跨过低矮的栏杆,走到了院子里。 身后仆婢瞧个正着,忙惊声道:“郡王妃,不可!” 废世子愕然回头,便见谭氏身形单薄,面色凄惘,看也不看他,毫无留恋的跳入井中。 “扑通”一道声响,打着圈儿,自井中慢慢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老朱在这儿,井盖当场就会被钉上【托腮】 第 53 章 废世子脸上的神情空白了几秒钟,旋即面露惊恐,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到井口边,绝望大喊一声:“莲房!” 他脸上萦绕着一种近乎疯癫的慌乱,大叫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想办法把郡王妃救出来?!” 周遭仆从蜂拥而至,忙成一团,李惠儿呆呆的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有种所有人都身在局中,唯独她一人置身事外的虚幻感。 这都是怎么了? 因为爹下令把那个小偷赶走,娘甚至都不想活了,当着我和爹的面投了井吗? 我,爹,还有哥哥,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在她心里边都比不过那个小偷吗? 还有爹,他脸上的表情好吓人,真的好吓人,要是娘出了事,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了娘? 他和哥哥他会因此讨厌我吗? 风从远处无声刮来,吹乱了她的鬓发,李惠儿下意识的抱紧手臂,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一直升到脊背。 初来乍到,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她忽然有点想哭。 秋兰看她脸色白的吓人,心中担忧,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冷,不禁心头微沉,拉着李惠儿到旁边去坐下,又吩咐人去倒杯热水来,喂着她喝下去,身上总算是有了点热乎气儿。 仆婢们艰难的将谭氏打捞上来,井水湿冷,她又向来体弱,这时候业已昏迷,命也丢了一半儿。 废世子绝望之中带着浓烈希冀,握着她的手,流泪道:“莲房,莲房?你别吓我!我们不是说过要做一对神仙眷侣、生死相依吗?快醒过来好不好,我什么都答应你,叫宝珠留下来陪你好吗?你别怕,老爷子那儿我去说,没事的,没事的……” 谭氏巴掌大的小脸上呈现出一种受凉之后的青白色,身上**的往下滴着水,仆婢送了挡风保暖的大氅来围住她。 废世子一把将妻子抱起,焦急的往大房院里去,饶是谭氏此时昏迷不醒,嘴里边也仍在不停地宽慰她。 他甚至忘了自己刚刚归家的亲生女儿,也不曾发觉不远处看着亲生父母的李惠儿这时候有多绝望。 他带着谭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大房的仆婢常随与他一道离去。 走廊上很快便安寂下来,唯有木质地板上落下的零星滴水,昭示出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 李惠儿埋脸在膝上,小声的开始抽泣,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找不到什么依靠,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秋兰心疼极了,蹲下身去哄她:“好姑娘,快别哭了,您……” 她有心想劝几句,但是一想废世子和谭氏这对爹娘办的事情,也着实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劝才好。 为着一个鸠占鹊巢的野种,当娘的什么都不顾了,在亲生女儿面前投了井,当爹的为了老婆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浑然将亲生女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秋兰忖度着依照方才废世子脸上的神色和说过的话,若是谭氏过会儿醒了,马宝珠只怕也能全身而退,至于亲生女儿,哪有人在意她呢。 她这么一想,都觉得替李惠儿难受,鼻子一酸,随之落下泪来:“我们姑娘的命也太苦了些……” 秋月比她小一岁,气性也大,这时候便拉着李惠儿的手,发狠道:“姑娘快别哭了,他们不稀罕你,我家夫人稀罕,咱们不过去了,走,回去找我家夫人去!” 李惠儿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她一起走才好。 二婶跟三婶都是厉害人物,跟她从前见过的女人截然不同,待她也好,如果非要选一个人一起住,她是更倾向于二婶的,但她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娘,真要是过去了,以后爹娘会不会跟二叔二婶打起来? 大房的女儿却住在二房,民间传出去也是会被人笑话的,这样的门户里就更加不必说了吧? 废世子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把女儿落下了,暗道自己是急昏了头,匆忙吩咐常随回头去找,常随领命过去,正听见秋月撺掇着姑娘去投二房那边。 他脸色晦暗了一瞬,旋即又换上一脸急色,快步走上前去,先往自己脸上打了个嘴巴:“属下办事不利,惹姑娘伤心了,该死该死!” 说完常随忙解释:“郡王刚带着郡王妃过了长廊,就吩咐属下来接姑娘,说不是有意把您落下,只是前房那儿事情乱,姑娘年纪又小,见了这种事不好。属下想着找个大夫帮您看看,多走几步吩咐人去传大夫,路上就耽误了些时辰。” 李惠儿听得半信半疑:“真的吗?” “姑娘嗳,”常随笑的无奈:“真金都没有这么真的!” 李惠儿回想起分别时父亲的眼神,那么专注和深情,好像眼睛里就只有娘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真的是怕乱糟糟的一幕吓到自己,所以才叫人晚些再来接自己的吗? 她不知道。 但她明白难得糊涂,有些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只是一个乡野长大、刚刚归家的女孩儿,即便这话是常随编的,她又能怎么样呢? 也只能当是真的。 李惠儿便涨红了脸,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感动道:“阿爹真好,你赶快带我回去吧!”说完,便站起身来。 常随恭敬的应了,目光不易察觉的在秋月秋兰身上扫过,走到前边去为她们领路。 …… 白氏跟王氏送走了废世子一家三口,真觉是一地鸡毛,妯娌俩唏嘘了几句,便听外边有人匆忙前来报信儿。 白氏疲惫道:“不会又是大房那儿出事了吧?” 王氏叹一口气:“我也好累啊。” 外边仆婢入内传信,满脸惊诧,声音骇然:“郡王妃投井了!” 白氏:“哦。” 王氏:“呵。” 传话的:“……” 白氏:“死了吗?” 王氏:“没死就不是什么大事。” 传话的:“……” 白氏补充一句:“死了的话是天大喜事。” 传话的:“……” 死是不可能会死的,谭氏虽然身体不好、隔三差五的还会吐个血,但老话说祸害留千年,她还有的作呢! 谭氏生无可恋,竟然跳了井,这着实把废世子吓得不轻,一边下令把马宝珠带回来,一边着人去传马老大,顺带着还把儿子马华良叫来了,叫这几个谭氏最挂念的人守在一边,务必要将人叫醒才好。 马宝珠乱着头发被人带来,看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谭氏,霎时间泪如雨下,扑过去痛哭出声:“阿娘,你怎么了?你快睁开眼来看看我啊!” 马华良握着亲娘的一只手,坐在旁边默默的流泪。 马宝珠又扭头去看废世子,前不久他还是慈爱的父亲,现下却毫不留情的将自己送入监牢,她红着眼睛,忽然间跪到地上去,含泪问道:“阿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了吗?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呢?那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别人说了来诬陷我和阿娘的,那么荒唐的谎言,你怎么能相信?!” 家里边闹出那么大的事情,马宝珠到底也是怕的,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马家血脉,马家人不会护她,父亲也不会,她迅速思量之后,便将宝全都押到了谭氏身上。 马宝珠狠下心来,一头磕在地上,血马上就出来了。 她擦也不擦,任由血液顺着额头流下来,继续磕头,声声泣血:“阿爹,就算是我有错,我该死,可是你不要怪阿娘,阿娘有什么错?她身子本来就不好,饭吃不了多少,夜里时常会醒好几次,从前阿爹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阿爹有了新人,已经很少理她了,她半夜醒来,就那么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废世子听得锥心刺骨,垂泪不语,马宝珠便痛哭着继续道:“阿娘她经常一个人哭,经常会咳出血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叫我跟你说,她说你要顾及大业,不要因为她而受到影响,她说爷爷不喜欢你儿女情长的样子,她不想拖累你啊!我做错事惹阿爹生气,阿爹打我骂我,哪怕是杀了我,我都没有异议,可是你不要骂阿娘,不要伤阿娘的心!” 谭氏自昏迷中幽幽醒来,便听见这一席话,“啊”的一声,抬袖掩面,哭出声来:“宝珠,娘的宝珠!” 废世子见她醒了,又惊又喜:“莲房,你醒了?” 谭氏看也不看他,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要下榻去扶女儿,只是她现下体虚,手脚无力,一个不稳,从床上栽了下去。 仆婢们要来扶她,她拼死不要,把其余人都挥开,半挪半爬的到马宝珠身边去,搂着她放声大哭:“宝珠,宝珠!” 马宝珠紧紧抱着她不放,仿佛是溺水的人紧搂着一根救命稻草:“阿娘!” “谁也不准把宝珠送走!” 谭氏猛地抬头,双眼猩红,冷冷的看着丈夫:“除非我死!” 马华良无声的站起身来,到谭氏和马宝珠身边跪下,抬头看着父亲,眼底皆是无声的哀求。 废世子心头五味俱全,正痛苦纠结之时,谭老大被人拖着急匆匆赶来了,刚一进门,就见姐姐苍白着脸跪坐在地上,两个外甥同样面无血色,尤其是宝珠,脑袋都破了,哗哗的往外流血。 谭老大一下子就慌了:“这是怎么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找个大夫来帮宝珠包扎一下?!” 他以为自己是撞见了家庭矛盾现场,扶着姐姐坐起身来,又语重心长的跟废世子说:“姐夫,你这是干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得闹成这样?逼的我姐跳了井,我外甥女把脑袋磕破了,华良也吓个不轻,你当丈夫当爹的心里边就特别舒服了?一家人过日子,就得和和气气的……” 废世子没好气道:“你闭嘴吧!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就过来劝!” 谭老大被他说的讪讪,到底惧怕姐夫,没敢多说,转头一瞧马宝珠脑袋嗑成那样儿,可是心疼坏了:“你这丫头心眼也太实了,流了那么多血,待会儿叫大夫好好看看,可别留下疤!” 他这么一搅和,屋里边气氛霎时间便缓和起来,谭氏左边搂着马宝珠,右边站着马华良,娘仨什么都没说,静静等待最后的宣判。 废世子头疼欲裂,只是见妻儿如此,到底也不忍心再闹一场了。 今天妻子能投井,明天她就能上吊,一个一心想死的人,怎么可能拦得住? 左右宝珠是个女儿,并非男嗣,将来老爷子坐上那个位置,她也得不了什么王爵封号,留下给口饭吃也就是了,何必非得将妻儿逼死呢。 废世子沉沉叹一口气,颔首道:“都别板着脸了,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谭氏神情一松,旋即湿了眼眶,低头在马宝珠沾着血污的脸上亲了亲,爱怜不已:“娘的好孩子。” 又把马华良搂住,笑道:“华良也是。” 马宝珠抽抽鼻子,破涕为笑,马华良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废世子眼见雨过天晴,心绪放松,也不禁想要跟着笑起来,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顺势去瞧,便见李惠儿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神情木然。 他心脏猛地一跳,无须别人提醒,也知道这一家四口和谐相处的一幕在女儿眼里有多刺心,又有多不合时宜。 废世子收敛笑意,站起身来,语调里甚至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惠儿,你来了?” 李惠儿想笑一下的,只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嘴角抽动几下之后,倒像是在哭:“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会?你什么时候过来,阿爹都是欢迎的。” 废世子说了几句车轱辘话,后背上仿佛也察觉到了来自妻儿催促与不安的目光,他顿了顿,终于半蹲下身,平视着亲生女儿,温声道:“惠儿,你娘她说的也有道理,当年的事情错在唐氏和李大郎,宝珠她毕竟是无辜的……” 李惠儿木然道:“所以呢?” 废世子也觉得这话太伤女儿的心了,可是他没办法。 不把宝珠留下,莲房就要寻死,反之,若是把宝珠留下,惠儿会难过。 但是那孩子这么会体谅人,又那么温顺懂事,饶是一时不愿,以后应该也会理解的,到时候他再多叫人给她找些女孩儿喜欢的衣裳首饰,应该能哄好的。 废世子狠了狠心,说:“叫宝珠留下跟你作伴,好不好?你要是不想管她叫姐姐,那就不叫……” 谭氏脖子上到底顶的是个脑袋,也知道这事太过叫亲生女儿难过,这时候便强撑着站起身来,叫婢女搀扶着走过去,温柔中带着些许诱哄,说:“惠儿,就叫宝珠留下吧,好不好?之前是娘不好,太过偏激了些,当年之事罪在唐氏和李家,问罪也是应该的,阿娘没有异议,只是宝珠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呀。” 李惠儿想说不。 可是她不能。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说不的权力。 明明他们都已经决定好了,明明都已经决定要把那个小偷留下了,现在还假惺惺的问她做什么? 她不是早就说过不了吗? 现在说不,爹还会这么和善,娘还会这么温柔吗? 李惠儿很想哭,但是冥冥之中有种声音告诉她,哭是没用的,只是消耗掉血缘所带来的短暂亲近,却于事无补。 她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好。” 废世子跟谭氏同时松了口气。 废世子有些僵硬的招呼马宝珠:“来跟惠儿打声招呼,也行个礼,以后要好好相处,惠儿才刚刚过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要多多帮助她。” 谭氏这时候也热情起来:“惠儿,你的身量跟宝珠差不多,她的衣服你应该能穿,首饰什么的也都能用……” 废世子猛地拉了她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又不是买不起,明天再叫裁缝来量体裁衣便是了。” 谭氏这才发觉那话听起来不对,讪讪一笑,又柔声道:“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来跟娘说,想出去玩也跟娘说,淮州城里可热闹呢,庙会也好玩儿。” 马宝珠到了近前,给李惠儿行个礼,顺从道:“惠儿妹妹,我能这么叫你吗?” 李惠儿死死的咬着嘴唇,别过脸去,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到京城去,换地图,迎老朱! 第 54 章 谭老大看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这个忽然间冒出来的惠儿是何方神圣? 怎么姐夫和姐姐好像都很在意她似的? 难道是姐夫的私生女? 不应该啊,真要是私生女,姐姐还能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她?早就闹开了。 他忍不住想问,迎头挨了废世子一记眼刀,立即便老实了,闭上嘴站到一边去,想着得了空再悄悄问。 这时候时辰也不早了,晚风从窗外吹进来,谭氏受了凉,不禁咳嗽几声。 废世子心疼她,又不欲叫惠儿和宝珠过多接触,想着进京在即,这之前将此二人隔开就是了,便道:“莲房,你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还是得好生将养为上,宝珠,你留在这儿照顾你阿娘一段时间。” 马宝珠自无不应。 废世子又转向李惠儿,真心实意道:“今日累了一天,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着吧。” 李惠儿小声说了句:“好。” 废世子亲自送她出去,到了门边,又放柔声音,歉然道:“惠儿,对不起,阿爹知道,这件事太委屈你了。” 李惠儿低着头,没说话。 废世子暗叹一声,道:“你放心吧,在阿爹这儿,她永远都是越不过你去的,咱们家的女儿只有你一个,等到了京师,大房能得到诰封的马家小姐也只有你一个。” 闹了一整日,也只有这算是个好消息。 李惠儿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抚慰,勉强一笑,说了声:“谢谢爹。” 仆婢领着李惠儿往马宝珠的房间去,进门之后,便觉异香扑鼻,暖意融融,内里陈设极为华美,罗帐轻绡,青瓷玉盏,当真是神仙也住得了。 李惠儿刚刚得到抚慰的那颗心脏,霎时间重新裂开了。 她在门口站定半晌,方才举步往里走,整套的檀木桌椅、案上的琉璃花瓶,隔间处悬挂着的罗绡帐,内里设置有一个小书房,香炉、书架、文房四宝齐全,另一边是卧房,梳妆台极尽静美,妆奁里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珠玉宝石…… 这就是马宝珠从她手里窃取的富贵人生吗? 这就是马宝珠从她手里窃取的富贵人生! …… 谭老大听姐夫将当年之事讲了,也觉匪夷所思,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又实在不能说是假的。 要说偏向,那他肯定是偏向于马宝珠的,毕竟这个外甥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于那个什么惠儿,今天也才是第一次见呢。 只是谭老大也知道自己是指望什么过活,姐姐在的时候啃姐夫,姐姐不在了啃外甥,至于外甥女什么的,跟他也没多大关系,他才懒得掺和这些事。 废世子心下沉吟,倒没注意这个小舅子神情,只拉着谭氏手掌,说:“宝珠可以留下,但家里边两个女孩儿终究是不一样的,万事都要以惠儿为先,吃穿用度都得尽着她,宝珠必须排在她后边。” 谭氏下意识想要拒绝,下一瞬便见丈夫目光投了过来,加重语气道:“这是为了她好!老爷子那一关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过去?我倒是肯松口,可他老人家肯吗?” 谭氏立马就老实了。 说到底,她其实也不傻,知道什么事情该什么时候做,要死要活跳井自杀这种事她只敢在丈夫面前做,但凡老爷子和老太太有一个在家的,打死她都不肯这样自断后路。 那俩人可能真的会看着她去死,然后反手让人去门前放几串鞭炮。 谭氏悻悻的应了。 大夫来给她诊脉,手指头刚搭上去,心头便是一个咯噔,到底还记着从前那位险些遭遇不幸的同行教训,硬是挺住了没有泄露出半点不对劲儿,开了方子之后,才寻个时机,苦着脸去同废世子禀报实情。 “郡王妃这病忌讳伤心动怒,也忌讳受凉吹风,今日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将不能犯的忌讳都犯了一遍……” 废世子听大夫们打了无数遍预防针,对此早有预料,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间?” 大夫迟疑着说:“若是保养好了,兴许还会有一年寿数。” 一年。 他们的夫妻情缘,竟只有一年了吗?! 废世子一拳打在窗棂上,黯然神伤。 …… 这一晚李惠儿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天刚亮便起身梳洗,收拾完之后叫人领着自己去给爹娘请安。 毕竟是外边呆了十多年才回来的姑娘,她怕别人背地里取笑,说乡下女孩儿没规矩,不懂礼数。 正房外边炉子里边熬着药,用不着进屋就能闻到那股子药香味儿,马宝珠正跟谭氏身边的两个陪房守在药炉前,有说有笑的,见她来了,一群人脸上的笑模样都没了。 马宝珠怔楞了一小会儿,便站起身来,笑着叫了声:“惠儿妹妹。” 李惠儿心头一刺,勉强笑了下,问:“这是给娘煎的药吗?我端过去给她?” “不用了,”马宝珠说:“这药还不到火候,惠儿妹妹也不知道娘吃药的习惯,这些个粗活叫我来做就是了。” 谭氏的两个陪房迟疑着看着她,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道:“郡王妃醒着,姑娘去陪她说说话吧。” 李惠儿应了一声,叫秋月秋兰陪着进门,这时候谭氏正叫仆婢们扶着坐起身,一眼瞧见她后愣了下,又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对不起这女儿,很快又冲她招手,神情温柔道:“惠儿,到娘身边来坐。” 李惠儿顺从的坐过去,娘俩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会儿,很快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谭氏喝了口茶,干巴巴道:“你爹说得给你找个女先生,人选么,一时之间却不好找,不如先叫我教你,等到了京城,再慢慢找个好的老师?” 李惠儿自无不应:“好。” 她这样乖顺,谭氏瞧着便格外顺眼几分,点点头,笑问道:“在家的时候读过什么书,喜欢哪位大家的诗词?” 李惠儿:“……” 谭氏说那话的时候没过脑子,说完了才发觉不对,看女儿局促的捏着衣角不知如何回答,她也跟着尴尬窘然起来。 好在废世子与马华良便在这时候一道过来了,也将她从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中解救出来。 马宝珠端着药从外边进来,边走边小心的吹着汤药碗,等到了床边,她为难的看向李惠儿,说:“惠儿妹妹,你能让一下吗?娘要喝药了。” 李惠儿半是尴尬、半是难堪的站了起来。 马宝珠的脸也红了,小声解释说:“惠儿妹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娘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喝药,也都是我喂她的,你别多想……” 李惠儿笑的实在勉强。 马宝珠做错了吗? 好像没有。 但她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那些微小的细节,都叫李惠儿很不舒服。 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自己,你是个外来的陌生人; 那一家四口每一个会意的微笑,每一次不需要言语的默契配合,都在提醒她此前十一年的缺失,以及难以融入这个家庭的事实。 可明明她才是马家的女儿啊! 这天晚上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废世子为谭氏盛了碗汤,又帮李惠儿盛了一碗,笑吟吟道:“京师已稳,老爷子下令叫咱们进京,收拾一下东西,就这几天了。” 谭氏几人又惊又喜,李惠儿也是如此,虽说淮州富足,但终究与京师不同,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更进一步? 马华良一贯阴沉的脸上略微显露出几分笑意:“只是不知道当年卖红烧肘子的老板是不是还在那儿。” “是啊,”马宝珠也笑了:“那时候阿爹带我们去京师玩儿,还想让那老板到咱们家来当厨子呢,哪知道人家舍不得祖业,死活不肯!” 废世子回忆起往昔,眸光也随之和煦起来,向妻子道:“那家的红烧肘子的确好吃,入口即化,不甚油腻,饶是你这样不喜荤腥的人竟也吃了好几口……” 谭氏眉宇间盈满了温柔:“你还记得呀。” 饭桌上气氛和谐而热闹,下一瞬忽然僵住了。 李惠儿木然坐在一边,端着碗静静吃饭,一筷子菜都没夹,只是默默的吃碗里的白米饭。 废世子有些愧疚:“惠儿……” “我吃饱了,”李惠儿放下筷子,说:“爹,娘,大哥,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说完,她行个礼,转身出门。 饭桌前的尴尬气氛还未散尽。 马宝珠放下筷子,白着脸,小声说:“我也吃饱了。” “总共才吃了几口,这就饱了?继续吃!” 马华良脸色阴沉,将她按在椅子上,朝窗外冷笑道:“甩脸子给谁看呢?就为了她一个人,从前那些事就不能再提了?这也太霸道了点,唐氏欠她的,李家人欠她的,我可不欠她的!也不是什么娇养着长大的小姐,倒是一身娇贵脾气!” 废世子一掌击在案上:“华良!” 马华良冷哼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我也饱了。”说完他抹抹嘴,看也不看父亲神色,快步走了出去。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最后却是不欢而散。 马宝珠怯怯的坐在一边儿,小心的抹着眼泪:“都怨我,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娘,爹,你们还是把我送走吧……” 谭氏瞪她:“说什么胡话呢?” 又忍不住同丈夫抱怨:“惠儿也太小家子气了点,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天天这个样子,谁受得了呀。” 废世子头疼欲裂:“闭嘴吧,都少说几句。” …… 真假千金的事情关系到马家血脉,废世子与白氏、王氏自然不敢隐瞒,各自修书传往京师,将此事告知老爷子和家中男人。 朱元璋耳目灵通,消息知道的比他们还全,甚至于李惠儿的下落还是他吩咐人指点着白氏的属下找到的。 这天淮州的信件到了京师,马家爷仨各自回房翻看。 常山王隔着信封摸了摸厚度,就不禁开始咂嘴,拆开一看,脸色就跟调色盘似的变换不停。 马宝珠果然不是马家的种,我跟我媳妇没猜错……哇,唐氏那婆娘真是人面兽心,替换了别人家女儿不算,还叫我侄女去换亲?! 嗯?大嫂是不是疯了,亲生女儿不要,非得收留那个野种? 卧槽,大哥居然动手给了大嫂两巴掌,说好的爱情呢……等等,大嫂为救马宝珠居然跳了井?她这到底是咋想的?! 什么,大哥同意把马宝珠留下,还当是自己女儿养?! 跳井的不是大嫂吗,水怎么进了大哥脑子?! 噫,还是我媳妇好,万事都办的妥妥帖帖,老爷子跟老太太眼光真好,娶媳妇就得娶这样的! 另一边,武安王也把自己媳妇的来信打开了。 卧槽,宝珠居然不是马家血脉,而是产婆与人私通的奸生女?! 好大一个瓜! 哈,我不在的时候大哥大嫂合起伙来欺负我媳妇?! 马老大你欺人太甚! 等等,大哥大嫂商量之后居然决定把那个野种留在家里当马家小姐养?! ……是大哥大嫂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 他们俩看的信都不算少,但跟朱元璋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试想一下吧,淮州吴王府里边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得着人盯着? 王澄和蔡先生总揽淮州军政大事,他们那儿是不是也得着人盯着? 水运、粮仓等军事重地是不是也得分外谨慎? 还得防着有人狗急跳墙,跑到老朱老窝里边儿去搞破坏! 真千金回去了的事情朱元璋知道,但这几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却还未曾了解,大军初入京师,须得处置的事情不少,他白日里忙活了一天,晚上叫人打了盆热水,把脚放进去,又吩咐叫负责监视淮州的锦衣卫指挥使来回话。 锦衣卫指挥使抱着厚厚的一沓文书过来了。 朱元璋大吃一惊:“总共也没多久,竟有这么多情报传来?!” 锦衣卫指挥使讪笑,往边上一躲,身后是两个搬箱子的下属:“属下拿的是目录,淮州送来的情报都在这里边。” 朱元璋:“……” 朱元璋大怒道:“情报贵在精简,不必长篇累牍,再有如这般繁琐赘言者,杀无赦!” 锦衣卫指挥使听得额头冒汗,不敢辩解,简单讲了几句淮州现状,见主公脸上怒气稍歇,这才道:“主公说府中事无大小,皆要尽数探查,告知于您知晓,底下人不敢怠慢……” 朱元璋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吩咐人将箱子抬到近前,根据日期和事件的发生顺序,从头到尾开始翻阅。 四月十五日上午,郡王长子及幼女归府,大公子神色阴鸷,不喜多言,宝珠姑娘与郡王妃相拥大哭,母女独处时有不敬之语,譬如“匹夫老矣,寿数无几,且待来日”,又言说主公年老昏庸,一味偏爱常山郡王,诸多怨语,力劝郡王妃收回管家权,郡王妃应允。 朱元璋视线扫完这几行字,就开始骂骂咧咧,再往下看,就见写得是: 四月十六日上午,郡王妃与宝珠姑娘一道去向常山郡王妃讨取管家权,正逢武安郡王妃亦在,常山郡王妃一口应下,郡王妃与宝珠姑娘喜,相携而归,白、王二郡王妃笑其母女二人蠢钝如猪。 “笑的对,这俩人不是娘俩胜似娘俩,脑子没一个清醒的!” 朱元璋冷笑一声,继续翻阅下去,见常山郡王妃并不曾隐瞒王氏真假千金一事,不禁暗暗颔首,再见她接到人之后先同王氏通风、再去同大房夫妻俩商讨此事,神情中便流露出几分赞许来。 “老二媳妇比老大家的好多了,”他说:“要是换成个搅家精,知道这事儿之后根本不会告诉老大,直接一封信把事情闹到我面前来,再借由老大媳妇对马宝珠的看重大做文章,真假千金碰撞在一起,老婆哭哭啼啼死活要保假的那个,老大即便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李世民颔首道:“娶妻娶贤,的确是这个道理。” 朱元璋又往下看了几眼,便见上边说白氏、王氏待李惠儿甚为亲厚,不由颔首,只是再看下去,事情就开始朝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了。 譬如说谭氏有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这事是两个弟媳妇联合起来偏她,譬如说谭氏说宝珠无辜,无论如何也不许丈夫伤害她,再譬如说谭氏见了唐氏之后,竟被她给打动了,觉得唐氏亦有可怜之处…… 朱元璋看得满头问号,这一页却在这儿停住了,他不耐烦的喝了口茶,翻开下一页继续瞧,不时点评出声:“老大倒还有那么一点样子……嗯,那丫头长得像她奶奶,是个小圆脸?圆脸好,圆脸的人有福气!怎么处置唐氏和李家人,要杀了他们,说得好,这伙子王八蛋不杀是留着过年吗,什么,谭氏这个作精把亲闺女骂了,说她冷血无情?我的天看把这婆娘慈悲的,以后也别去庙里拜佛了,干脆就拜她好了!” 朱元璋眉头紧皱,茶水也顾不上喝了,开始往后边翻:“天,两口子吵起来了,妈呀,老大把他媳妇打了?干得漂亮!我大儿终于活的像个男人了!作精被打蒙了,哈哈哈——作精跳井了?真好,死了吗?赶紧搬块石头把井口给我封上,没那么大的石头就找点小的往井里砸!啊,救上来了啊,可惜了,等等,我大儿答应她把野种留下了?!!!” 这是个什么操作?! 朱元璋一脚把脚盆踹翻!! 气死了!!! 果然还是得扒皮!!! 朱元璋憋了一肚子火儿,再往下翻,后边的就没了,他光着脚在屋里转了几圈,忍着火气问锦衣卫指挥使:“后边的呢?!” 锦衣卫指挥使小心翼翼的擦着冷汗:“淮州距离京师有三日路程,这边接收到的最新情报就是三日前,不能再快了。” 朱元璋气的叉腰,咆哮道:“马上去催!” 锦衣卫指挥使忙恭敬应下,正待退下,又听他添了一句:“叫淮州那边尽快动身往京师来,别拖了,越快越好!” “是!”锦衣卫指挥使应了一声,又道:“主公既深厌那奸生女混淆马家血脉,何不叫属下为您分忧,将她铲除?” 朱元璋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失望道:“暗地里动用私刑,害人性命,你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锦衣卫指挥使忙请罪道:“属下妄自揣度主公心思,望请主公恕罪!” “嗯,”朱元璋欣慰的点点头,又冷笑道:“暗地里动用私刑不好,要杀就光明正大的杀,不磨磨刀宰几个人,都以为老子成佛了呢。” 锦衣卫指挥使听得冷汗涔涔,暗地里替废世子和谭氏捏一把汗,见主公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因为朱元璋的催促,第二天中午——不需要等到晚上,他就见到了三天前发生在吴王府里的事情后续。 朱元璋迫不及待的将信件拆开,然后发现: 原来大儿不是走迂回路线,而是真把马宝珠给留下了?! 她还腆着逼脸管我孙女儿叫惠儿妹妹?! 这么点装可怜的小伎俩,大儿你看不出来?! 还有谭氏,你把奸生女留在身边当闺女养,你亲闺女同意了,转头你就觉得她听你们提起之前的事不高兴心眼太小?! 爹的好大儿……当年你妈生你是不是把孩子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玛德,你皮没了!!! 朱元璋原以为这事儿能有个逆境反转,叫自己消消火儿,万万没想到居然一垮到底,火上浇油,烧的他头顶都要冒火星子了。 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高祖看不下去了,劝他说:“快睡吧,不然过几天见到人了,打儿子你都没力气。” 朱元璋:“……” 朱元璋翻个身,强迫自己赶紧睡觉。 终于睡着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猛地翻身坐起:“傻x儿子傻x媳!难怪他们俩王八看绿豆能对上眼!!!” 众皇帝们:“……” 你快睡吧,真不早了! …… 谭氏跳了一回井,本来就不好的身子算是彻底废了,走几步就喘,管家就别指望了。 马宝珠倒是想管,但以她的身份,这会儿低调都来不及,怎么敢再去伸手触碰马家的中馈权柄? 怕不是活够了想找死。 柳氏没这个资格触碰中馈,李惠儿没有经验,无力办这件事,最后废世子厚着脸皮去找了白氏,请她继续操劳一二。 白氏冷笑道:“大哥,下回你们两口子想办个什么事,麻烦提前商量好,前脚找我要了管家权,后脚又还回来,当我是山上猴子耍着玩儿呢!” 废世子只得赔笑。 吴王已经入驻京师,称帝近在眼前,吴王府众人都想早日赶往京师,早早收拾好了行囊,由淮州军队护送着往京城去。 白氏既执掌中馈,此次也负责安排一干行路诸事,相关马车、用具自然也是其一,如此一来,好些事情上马宝珠便尴尬起来。 出行第一日,晚间众人在驿馆之中落脚,白氏吩咐人巡查一遍有无漏洞,又安排婆子在二楼守夜、士兵在楼下执勤,驿馆内的婆子毕恭毕敬的过去,说:“郡王妃,为两位小姐准备的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白氏并未多想,顺手将手中暖炉搁下,道:“不是说过了吗,底下几个女孩儿年纪太小,路上怕遭风,不叫她们洗了,倒是惠儿大一点,身体强健,料想无碍。” 那婆子赔笑道:“是,您吩咐说,老身记着呢,只是大爷家里边不是有两位小姐吗?年纪都差不多的呀。” 白氏脸色微微一沉:“你听谁说大房那儿有两位小姐的?” 婆子见她变色,不禁惧怕起来,小声说:“都,都是这么说的啊。” “没有的事!”白氏断然道:“大房只有一位小姐,那便是惠儿,马家也只认这一位小姐,至于多出来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就不得而知了!” 婆子心知这是吴王府私隐之事,不敢多说多问,只连声讷讷,白氏倒也不为难她,吩咐人打赏了些辛苦费,便去同废世子夫妻说话。 “大哥,大嫂,饶是今日惹人生厌,有些话我也得说。” 因为真假千金一事,白氏同废世子夫妻俩闹的很僵,软话说了,硬的也讲过,但是那夫妻俩偏要留下马宝珠,她这个做弟媳妇的也是没辙。 这时候再因为马宝珠的事情碰面,白氏话语中便添了三分寒意:“你们愿意收容宝珠,那是你们的事情,但是越过全家人对外说那是马家千金,这便大大不妥了。我也有女儿,我女孩儿做错了什么,就要跟一个出身肮脏的奸生女做姐妹?你们不要脸面,我跟我女孩儿还要做人的!” 说完她也不看废世子夫妻二人反应,掉头就走。 废世子脸色铁青,谭氏更是捂着心口,好半天没说话。 第二天谭氏见了李惠儿,不禁想起昨日白氏说的那一席话来,面色不善道:“惠儿,你是不是跟你二婶说什么了?” 李惠儿听得一怔,旋即摇头:“没有啊,娘,你怎么会这么问?” “没有?不对吧,”谭氏讥诮道:“要不是你到她跟前去挑弄是非,她怎么会突然间提到宝珠,又怎么会句句直刺宝珠,贬低她的身份?” 感情是会被时间消磨掉的,濡慕之情也是。 李惠儿有些累了,也烦了。 她不是爹,对娘有着无限美好的爱情滤镜,怎么作都爱她。 李惠儿抬头看着母亲,深吸口气,说:“难道二婶说的不是实话吗?宝珠不是奸生女、不是鸠占鹊巢的小偷吗?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娘和爹也只能在大房的地界上往她脸上抹点粉儿,出了大房的门,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谭氏听她说的这般犀利,心头仿佛挨了一刀,就跟第一次见到她似的,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你二婶?!” “是我自己想这么说的,没有人教我,二婶更没有。” 李惠儿说:“娘,你总是这样,别人一旦不顺着你,马上就成了混账王八蛋,你总有那么多的说辞,总有用不完的慈悲心肠,全天下就你最可怜,就你最心善。你同情唐氏,觉得她爱而不得,很可怜,你同情宝珠,觉得她当年只是个婴儿,什么都不知道,很可怜,你还同情自己辞世了的弟弟,觉得他还没长大便去世了,好可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二婶、三婶还有其余人就不觉得他们可怜呢?” 谭氏印象之中,这个女儿一直都是低眉顺眼的,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至于她看着面前女孩儿,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嘴唇张合几下,茫然问:“为什么?” 李惠儿冷冷的看着她:“因为你不是被他们害过的人!” 她说:“被唐氏替换掉的不是你,被唐氏打骂的不是你,被唐氏毁了半生的不是你,被唐氏当货物一样送出去换亲的不是你,所以你不恨她!被宝珠占据爹娘的不是你,真相被揭穿之后还厚颜无耻的留在这儿、被膈应到的不是你,所以你不恨她!你死了的弟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因为你不是被你弟弟欺压过的那些平头百姓,所以你不恨他!” 这些话极其锋利,仿佛一把尖刀,毫无阻碍的捅/进了谭氏心房,叫她瞬间面无人色,声音打颤:“惠儿,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李惠儿自归家之后隐忍着的怒火在这一瞬爆发出来,她恨声道:“就因为被害的人不是你,所以你才能站在那儿说好听的,说唐氏她们可怜!吃苦的不是你,受罪的不是你,被改变了一生的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你凭什么用别人遭过的罪来成全你的善良?虚伪!爹总说你心地善良,我看是棍子没打到你身上,所以你不知道疼!” 谭氏脸上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惠儿!你怎么能这么跟娘说话?!” “娘?你不拿我当亲闺女,怎么还指望我拿你当亲娘?” 李惠儿说的苦涩、笑的嘲讽:“你踩着我的血泪去成全你自己善良的时候怎么没想想我是你女儿呢?你逼我打落牙齿和血吞、接纳那个小偷的时候怎么没想想我是你女儿呢?你干过粗活吗?烧过土灶做过饭吗?寒冬腊月到河边洗过衣服吗?被人扯着头发扇过耳光吗?你一样都没挨过,又有什么资格坐在那儿跟朵白莲花似的,让我别那么小性儿,看开一点呢?” 谭氏气结于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你!” “我喜欢二婶,也喜欢三婶,我喜欢跟她们在一起。” 李惠儿说:“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乖乖的听话,娘就会喜欢我,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在你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马宝珠,不是我。我不再奢求得不到的东西了,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只是有些遗憾,假如我是二婶、又或者三婶的女儿,那该有多好啊。” 她神情难掩憧憬,眼睛里似乎都在放着光。 谭氏饶是不喜欢这个女儿,她终究也是自己的骨肉,可是现在,就当着她的面,自己嫡亲的女儿就这样满脸向往希望成为别人的女儿! 且还是她一直以来的死对头白氏、王氏!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这是何其的失败!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谭氏生生忍住了,猛地抓住她手腕,手背上青筋毕露:“你是我的女儿!” “我宁愿不是!” 李惠儿冷笑道:“怎么,现在你又想起我这个女儿来了?!” 她用力将谭氏的手指掰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娘啊,你真是虚伪的令人作呕!” 第 55 章 虚伪的令人作呕…… 虚伪的令人作呕! 这就是亲生女儿给她的评判! 李惠儿没再看她,一掀车帘,动作敏捷的下了马车,转头去找三婶王氏说话,半点余光都没有分给身后的亲生母亲。 谭氏心头闷痛,如有刀搅,苍白着虚虚的倚在靠枕上,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似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马宝珠盯着李惠儿走了,这才快步塌上马车,车帘一掀,便见谭氏这副场景,着实吓了一跳:“阿娘,你怎么了?我这就去找大夫!” 谭氏苍白消瘦的手掌猛地拉住了她:“没事,帮我拿颗药来。” 她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次又是出行在外,大夫配置了些丸药叫随身带着,感觉不好的时候吃一颗便能舒服些。 马宝珠虽想趁机将李惠儿踩下去、叫她再不得废世子疼爱,却也知在这个家里边,谭氏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不敢迟疑,马上找了药丸来,又是顺气又是喂水,服侍谭氏吃下之后,眼见着她的脸色和缓一些,这才放下心来。 “阿娘,方才是怎么了?” 马宝珠神情担忧,问:“我看见惠儿从马车上下去,你们吵架了吗?是不是因为我?” 她咬着嘴唇,说:“实在不行的话,阿娘还是把我送走吧,别让惠儿妹妹不高兴……” “什么都没有,你别多想。”谭氏听得熨帖,回想起亲生女儿说的话,却觉肝肠寸断,痛不堪言。 她疲惫的合上眼睛,说:“我想睡一会儿。” 马宝珠顺从的停了口:“好,我在这儿守着您。” …… 此次吴王府众人开拔往京师去,淮州一干文官武将们的家属也一路同行,谭老大作为谭氏亲弟,自然也在其中。 他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正经本事,此前姐夫下令将他拘在府里大半年,也算是给憋得不轻,队伍暂时停下歇息休整的时候,便背着手东游西逛,眼珠子在女眷们身上滴溜溜乱转,很不规矩。 谭老大也有分寸,不敢找那些出身高门的,只把视线放在那些家世平平的人家身上,不想白氏谨慎,唯恐他路上生事,早叫人暗地里盯着他,谭老大刚开始转歪主意,那边就有人回了白氏。 白氏不想见这个腌臜东西,只着人去传话:“谭家舅爷若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和眼珠子,我来替您管,您要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那等进了京,我回了老爷子,叫他老人家替您管。” 谭老大对着白氏都打怵,更别说老爷子了,那可是把他弟弟一分为二的狠人,借他十个胆子都不敢暗地里作祟。 他老老实实的回到自己位置待好,心中对白氏却更添三分恨意。 谭氏受了那么一场刺激,晚上便开始咳血,马宝珠满脸担忧,悄悄同废世子说:“见过惠儿之后就这样了,好像是吵架了……” 她低着头,心有不安的样子。 废世子眉头微皱,去问谭氏,谭氏却不肯讲,让他别说出去,耽误行进速度,惹人不喜。 从淮州到京师,快马加鞭送信的话只需要三天,这群妇孺老幼却耗费了整整一倍的时间。 众人抵达时已经是傍晚,暮色沉沉,只是相隔一段距离瞧见城门口有大批士卒手持篝火等候,心中便多了几分期盼,鼓足劲儿迎上前去,果然是专程在此等候淮州来人的。 为首之人是吴王身边的亲卫副统领,眼瞧着废世子骑马在前,却不曾先行问安,而是等着白氏与王氏一道从马车里边下来,这才恭敬道:“常山郡王妃、郡王、武安郡王妃一路可好?” 三人从他问候的次序中察觉到了异样,心头不约而同的猛烈跳跃起来,依次道了安好之后,便听副统领道:“吴王与常山郡王往西山大营巡视去了,明日方归,临行前令属下前来迎接几位。郡王的府邸和武安郡王府都已经整理出来了,稍后自有专人领着郡王、郡王妃和公子小姐们前往。” 只说是废世子和武安君王的府邸,却不曾提常山郡王如何,一股绝望凌空而起,废世子呼吸都跟着紧迫起来,甚至于不等白氏发问,便急声道:“那二弟及其家眷往何处去安置?” 白氏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副统领客气的笑,道:“常山郡王参谋军机,诸事繁多,身在宫外未免不便,吴王便在宫中择了一处宫室与其居住,此行前又令属下接常山郡王妃及府上的几位公子小姐入宫,与常山郡王团聚。” 话音落地,场面霎时间安静起来,只听见篝火里的松枝树木噼啪燃烧,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废世子久久没有做声。 暮色浓重,唯有篝火与侍从们手中的火把带来些微光亮,他脸上光影斑驳,神情晦暗,仿佛是被那无边无际的暮色所侵染,整个人身上都透露出深深颓然。 副统领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作为吴王的心腹之一,他清楚的知道这位曾经的吴王世子绝对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即便他是吴王的嫡长子,曾经备受瞩目。 副统领转向白氏,神情恭谨:“郡王妃,带上几位公子小姐,咱们走吧?” 白氏颔首应声,神态如常,同身边废世子和王氏辞别,又嘱咐顾看好同行之中的老弱妇孺,明日各家无碍,再遣人给她回信。 废世子恍若失魂,未曾有所回应,白氏也不在意,反倒是王氏,笑着与二嫂辞别。 她没说恭喜,毕竟还没落到实处,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今后如何,已经一清二楚了。 府兵亲随驾驶着马车,载着几个孩子过来,白氏随即登上马车,出发前一秒钟,废世子忽然间看向副统领,涩然开口:“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他才是吴王嫡长子,最为理所应当的太子人选啊! 副统领乃是吴王旧人,同废世子也略有些交情,见他沦落到如此地步,暗地里也是喟叹不已,现下听他发问,迟疑一二,终于在拨马前低声道:“郡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何失爱于吴王,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宛如生吞了百十斤黄连一般,废世子满口苦涩。 白氏一行人率先离开。 王氏也带着家中儿女离去。 为废世子一家引路的亲兵见他神情惶然颓废,呆坐马上,一言不发,等了片刻,终于出声催促:“郡王,郡王?咱们该走了,您身份贵重,不先行离去,后边人没法走啊。” 我身份贵重? 哈哈哈哈哈哈! 废世子真想大笑三声。 这话从前他听过很多次,所有人都说他身份贵重,说他命好。 他是老爷子跟老太太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老爷子高兴的一蹦三尺高,他小的时候,家里边还没那么阔绰,但是老爷子跟老太太都尽全力给了他最好的一切。 稍大一点的时候,老爷子聘请名士为他讲学,手把手的教他骑马打仗,再后来,他娶了心爱的女人为妻,儿女双全,荣登世子之位,当真是春风得意,羡煞世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废世子浑浑噩噩的跟着那一行亲卫前行,神情惘然,恍若一个游魂,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只知道麻木的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领路的亲兵道:“郡王,到了。” 废世子抬头一看,便见这府邸门上还没有悬挂牌匾,看地段,仿佛也不是十分繁华的地方,他心下凄凉,点头应了一声,带着妻儿入内。 谭氏只是病了,并不是傻了聋了,自然听得见城门前发生了什么,她知道丈夫为了复位做出了多少努力,知道他多少个夜里不眠不休,只为稳定后方和筹措军粮,他希望得到老爷子的肯定,不求直接登上那个位置,但是务必要给他一个和老二竞争的机会。 现在什么都完了。 完了。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大锤,重重敲击在大房所有人的心上。 除了李惠儿。 她不懂政治,但是足够聪明,她明白父亲失去了什么。 可是她不在乎。 有什么大不了呢。 父亲若是当了太子,母亲就会是太子妃,若干年后,他们会是皇帝和皇后,依照他们对马宝珠的偏爱,难道会不封她为公主? 以哥哥对马宝珠的偏爱,哥哥登基之后马宝珠是什么身份,她这个亲妹妹又是什么身份? 叫那个小偷跟自己一起当公主,甚至越过自己独得荣宠,李惠儿只消这么一想,就觉得恶心的想吐! 相较之下,她觉得叫二叔当皇太子可真好! 二婶是那么好的人,二叔肯定也好,最重要的是二叔二婶摆明了态度,大房只有一位小姐,那就是她李惠儿,没马宝珠的份儿! 就算二叔是个野心家,没二婶那么亲切和蔼,他都当皇太子、眼见着能当皇帝了,怎么会跟她这样一个小丫头过不去? 利益得失,李惠儿想的很明白,当二叔封的郡主比当亲爹封的公主好一万倍! 至于郡主跟公主差多少,她是真不在乎。 反正她是穷人家长大的野丫头,能当郡主也是一步登天了,她可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呢。 废世子和谭氏等人如丧考妣,唯有她脚步轻快,心绪欢畅。 谭氏余光瞥见,心头便觉一痛,眼见着老二家起来了,你就这么高兴?! 你二叔二婶再亲,也只是叔婶,在你面前的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一家人食不知味的吃了饭,孩子们各去安歇,谭氏脑海中回想着李惠儿那种打心眼里的欢喜,越想越不是滋味:“惠儿那孩子,也真是养不熟,为着宝珠的事,还记恨着咱们呢,一心偏老二家……” 废世子疲惫道:“是吗。” 身旁常随迟疑了会儿,回禀说:“早在淮州的时候,属下便听见惠儿姑娘身边的两个婢女撺掇,让姑娘去投二房,别回咱们这儿来。” 谭氏哼道:“那两个丫鬟都是白氏给的,惠儿叫贴身伺候着,我派去的人都不怎么用,可见二嫂是下了功夫□□的。” 谭老大听姐姐这么说,新仇旧恨霎时间被勾起来了:“谁说不是?她还找人监视我呢,你说这娘们儿心多细多阴啊!” 几人又是几句絮语。 废世子听得头疼欲裂,尘埃落定之时,更不想听他们说这些妇人长短,猛一拍案,怒道:“好了!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说这些做什么?走了一路,都不觉得累是吗?!” 说完也不看众人神色,阴沉着脸往柳氏处歇息去了。 谭氏面色黯淡,谭老大与常随面面相觑,不好再说什么,就这么散了。 谭老大满心郁卒,一个人回房去喝闷酒,越喝越觉得不是滋味。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姐夫当年是吴王世子,现在就该是皇太子,将来就应该当皇帝,他也应该顺理成章的当国舅,出去耀武扬威啊! 可现在什么都完了! 该死的马老二,该死的白氏! 谭老大越喝越恨、越恨越喝,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夜被尿憋醒,手扶着墙,晕晕乎乎的出去撒尿。 毕竟是初来乍到,府外看守的严,里边却不甚严密,谭老大一泡尿撒完,酒也醒了大半,只是胸口堵得恶心,便吹着夜风在院子里醒酒。 他坐在栏杆上打了会儿瞌睡,忽然瞅见对面长廊那儿走过去一个婢女,盯着多看几眼,直到人走出去好一段距离,才认出来那是便宜外甥女身边的婢女,叫秋兰还是秋月来着……记不清楚了。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他胆子本来就不小,又因为丢了即将到手的国舅之位,还被白氏教训过,就着夜色,谭老大起了色心。 反正只是一个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 谭老大扶着栏杆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追上去了,看秋兰进小厨房走了趟,没敢惊动人,等她离开小厨房走到没人的地方,才突然冲过去抱住了她。 谭老二这时候尤有醉意,身形踉跄,秋兰却是从小跟白氏骑马习武,略学过些粗浅功夫的。 情况危急,她却机警,抬腿猛地在谭老大脚上踩了一下,反手给了他一个肘击。 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谭老大胃里一阵泛酸,生生咽下去之后,却被激起了怒意:“还是个泼辣性子……” 秋兰挣脱他之后仍旧心有余悸,回身去看,着实吃了一惊:“谭家舅爷?!” 这种事纠缠下去对她有害无利,饶是心头恼恨至极,也不同他多说,转身就走,快步离去。 谭老大起了凶性,追上去将她拉住,几番拉扯打斗之后,秋兰的手摸到了一块山石,想也不想便反手砸到了谭老大后脑勺上,后者身体猛地一震颤抖,软软的倒在地上。 谭老大瘫倒在地,难以置信的伸手去摸自己后脑,动作迟钝的坐起身来,面露狞色:“你这贱婢竟敢杀人?你死定了!” 秋兰脸色惨白,眼眶因激怒惊惧而涌出热泪:“你干这种下作事,不该死吗?说破大天也是我有理!” 谭老大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不屑道:“说破大天,你敢往外说?不要脸了还是不要命了?说不定姐姐会把你赏给我呢!” 秋兰整个身体都在打颤,惧怕过后,反倒定了主意:“你做梦!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我不信郡王妃不帮我主持公道,不信老爷子会偏心你!你才是死定了!” 谭老大听得变了脸色,知道她说的郡王妃必定不是自己姐姐,这事儿若真是闹到白氏和吴王那儿去,自己指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慌了,秋兰却定了心,眼见谭老大晃晃悠悠的要追过来,她拔腿就跑。 谭老大发力想追,后脑勺霎时间就是一阵剧痛传来,他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撑过那股劲儿来,赶紧七绕八绕的往谭氏那儿去找姐姐救命。 秋月正在房里守夜,见秋兰忽然回来,脸色苍白,身体不停地打颤,领口也被扯破了,霎时间汗毛倒竖,悚然道:“秋兰姐姐?!” 秋兰嘴里的牙齿忍不住在打颤:“姑娘呢?我有话要同她说。” 李惠儿睡觉也浅,起身后听秋兰说完,当即就骂出声来:“这个王八蛋、下流种子!” 在大房停留了短暂数日,她见到了各种风波,此时不禁失望至极:“姓谭的脑子都这样吗?我娘她糊涂至极,我舅舅……他根本就不是个人,是畜生!” 秋兰想的比她明白,跪下求道:“姑娘,郡王妃有多看重谭家舅爷,我比你清楚,出了这种事,她一定会护住弟弟的,要么叫我闭嘴,要么把我赏给谭家舅爷,要真是这样,我还不如死了痛快!我想去找我家夫人求救,奈何她此时身在宫中,只得退而求其次去寻武安郡王妃,只求姑娘看在咱们相处一场的份上,替我做个证……”说完,她泣不成声。 李惠儿那颗归家时饱怀希冀的心早就被谭氏伤的千疮百孔,仅有的一点温度,也在进京时谭氏的那句质问中灰飞烟灭,至于父亲…… 是,他会制止母亲偏心,也会出言呵斥看不起她的哥哥,可是他从来没有采取任何实质上的行动阻止他们。 只是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 也只有轻飘飘的几句话。 到了现在,全家人冷待她,疏远她,亲舅舅酒后居然胆敢侵犯外甥女身边的婢女…… 这都是些什么亲人?! 她受够了,再也不想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李惠儿满口牙齿咬得紧紧的,急促的喘着气,过了会儿,她小声却坚定的说:“我跟你们一起走!去找三婶,我不要当爹娘的女儿了,我宁肯跟着三婶一起过!” 饶是秋兰,闻言也吃了一惊:“姑娘,您可得想清楚!” 李惠儿说:“我已经想清楚了!” 二叔三叔家也不缺她这一口饭,她又不是心比天高、当不了公主郡主就要死要活,只消衣食无忧就能心满意足,何必留在家里受这些闲气,明明是正经小姐,却过得不如那个小偷! 秋月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姑娘,那毕竟是您的爹娘,今日要是走了,您知道外人会怎么说吗?” 李惠儿笑的凄凉:“他们怎么对我的,别人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 一时间主仆三人相对流泪。 李惠儿什么都没带,也没敢走正门,万一被人拦住报到废世子夫妻那儿去,就什么都完了。 好在她是个长在乡野的姑娘,秋兰、秋月也略会些粗浅功夫,找个空子翻几道墙出去,倒也没那么难。 几个人避开守卫,悄悄往后门那儿走,半路上途径正房,遥遥望见里边灯火点着,忽然传来谭氏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必然是贱婢想攀求富贵,蓄意勾引!” 李惠儿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秋兰、秋月身子随之一抖,三人无声的握紧了手掌,给予对方以鼓舞和力量。 府内防卫不严,她们两大一小走得容易,然而郡王府外防守严密,想不惊动人离开,便是千难万难了。 守在暗处的锦衣卫悄悄去问盯守废世子处的指挥使:“她们好像是想跑,怎么办?” 指挥使知道吴王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女超乎寻常的关注,也鄙薄谭老大为人,想了想,说:“放她们出去吧,大概是想去武安郡王府。” 底下人应声,不多时,后门那儿开了道口子,秋月急着想走,秋兰遭逢此事,心神大乱,也点头附和,李惠儿却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太过于顺利了。 是她想多了吗? 真的只是凑巧? 这时候晨光破晓,天色渐亮,趁着夜色遮掩,她们离开时倒还便利,若是等到天彻底亮了,想走怕也难了。 李惠儿定下心来,三人一道从后门溜出去,走出去老远一段距离后,秋月问到了去武安郡王府的路,正想出发,却被李惠儿拦住了。 “我们不去找三婶了。” 秋月愕然道:“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找三婶没用,找二婶也没用,她们再怎么同情我们,也不可能越过爹娘去对我舅舅做什么。” 李惠儿说:“同样,二婶跟三婶再怎么看不过爹娘收容那个小偷,还一味的偏心她,也没办法阻止他们那么做。” 秋兰愣住了:“姑娘,你不会是……” “我受够这种日子了,”李惠儿咬牙道:“我要去找爷爷,去找能管这件事的人!” 秋月小声道:“那可就会把事情闹大了呀。” “这件事本来就会闹大,”李惠儿认真道:“难道你觉得二婶或者是三婶能越过爷爷,直接下令处置我舅舅吗?” 秋月跟秋兰都沉默了。 李惠儿顿了顿,拉住秋兰的手,说:“秋兰姐姐,你要是怕的话,那我就不去了,咱们还是照原计划去找三婶。” “不,”秋兰用力的握住她的手,说:“就按姑娘说的来吧。” 尽管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不是唯一原因,但这女孩能因为她而跟父母撕破脸、对峙到祖父面前去,这样的情谊,她不能辜负。 李惠儿笑了。 然后她叉腰大喊:“你们出来!送我去见爷爷!我要去见爷爷!” 秋兰跟秋月都呆住了。 更令她们震惊的是,真的有人出来了,帮她们赶了一辆马车,送她们往西山大营去。 秋月悄悄问:“姑娘怎么知道有人跟着我们?” 李惠儿说:“我们昨晚才刚到京师,防控外紧内松,所以我们能顺顺当当溜到后门,却出不了后门。我看他们本来防守是很严密的,怎么忽然间就松开了一个口子,正好叫我们出来?咱们三个女流之辈都能流出来,若有流匪小贼,岂不是也能轻而易举的进去?” 秋兰道:“就因为这个,姑娘便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起初我只是怀疑,后来秋月去问了路,我才得以确认。” 李惠儿振振有词道:“爷爷才进京师多久啊,因为身份待定,各家门上的牌匾都没挂上,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遇上个人,一问就知道三叔住哪儿?你再想想咱们出来的时间,天还有些黑,路上空荡荡的,大概是还没出宵禁,那个人忽然间冒出来,就为了告诉咱们三叔家在哪儿?” 秋月豁然开朗,不禁笑道:“还真是!” 李惠儿说:“他能指挥守卫放我们出来,可见不是我爹的人,而且身份不低,二叔三叔怕是不敢在爷爷眼皮子底下往我爹门前安插这种人手吧?他又肯告知我们三叔家在哪儿,一直在后边暗中保护,显然对我们心怀善意。爷爷登基在即,这时候正是要紧关头,京师被把控的水泼不进,你们说是谁在帮背后帮我们?” 外边赶车的锦衣卫听见,不禁失笑,轻声跟旁边同僚说:“倒是聪敏。” 同僚也笑,旋即又收敛笑意,低声道:“风雨将至啊。” 最话的锦衣卫随之沉默下来。 吴王即将登临至高之位,随他一道入宫的却并非嫡长子,而是嫡次子常山王,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一心等待瞧最后结果呢。 偏偏在这个档口,废世子亲女要往吴王面前去状告父母不慈、舅舅无礼,不管怎么想,都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还真是风雨欲来。 东方日出,天光渐亮,距离西山大营越来越近了,车上的两大一小三个姑娘心里边的忐忑却也越来越重。 尤其是李惠儿。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未知结果的豪赌。 西山大营终于到了,锦衣卫出示令牌,领着李惠儿和秋兰秋月一道进入营内,及到军帐百米处,他们终于被拦下了,道是军营重地,无令之人不得入内。 送她们过来的两名锦衣卫朝李惠儿拱了拱手,说:“惠儿姑娘,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儿,剩下的就得你自己来了。” 李惠儿放眼所及,便见远处树影深深,近处入眼的皆是军容肃整的士卒,四下里一股兵戈铁马的悍利。 已经到了这儿,那就必然不能回头了,若是叫爷爷知道,只会觉得她胆小怯懦,临门一脚都不敢踢出去。 李惠儿定了定心,向那锦衣卫道了谢,同秋兰秋月近前几步,一掀衣摆,跪在了军营门前,磕头请道:“吴王长子之女惠儿今日冒昧来此,一为给祖父磕头请安,二求祖父为惠儿主持公道!” 她抬高声音,一连喊了三遍,方才罢休。 驻守此处的士卒见他们是被吴王手底下人的带来的,料想身份不会有假,不敢迟疑,当下令人入营传讯。 朱元璋起得比鸡还早,这时候正跟常山王一道对着西山地形图比划,冷不丁外边亲卫前来传讯,道是惠儿姑娘带着两个婢女来了,这时候正跪在外边求见祖父。 朱元璋还真不知道昨天老大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闻言还觉得奇怪:“她怎么来的?一个小丫头带着俩大姑娘跑出来了?” 亲卫低声说:“是被锦衣卫送来的,昨晚,郡王府上出事了。”又把谭老大的事情讲了。 朱元璋:“……” 怎么才能做到一点正事都不干,马不停蹄的惹老子生气。 常山王原本还在想惠儿姑娘是谁,听到一半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心说这不是惠儿姑娘,得叫仙儿姑娘,刚还想着大哥是嫡长我怎么才能不受争议的上位,转头就有人来助攻了,这不是神仙侄女吗。 他惊怒交加,立时便愤然道:“谭老大是不是疯了,竟敢干出这种事来?我看他是皮痒了,得扒掉才好!” 说完,常山王感同身受的流下了眼泪:“就是可怜了惠儿,那孩子在外边受了那么多苦,回到家之后以为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亲爹亲娘手里边还是要被人欺负,未免也太可怜了……” 朱元璋随手抓起桌上抹布递给儿子擦眼泪,又拍拍他肩头,说:“演的有点过了。” 常山王:“……” 常山王哽咽道:“爹,儿子是真心实意的。” 朱元璋继续说:“不过脸皮很厚,被戳破了还能继续演,这一点可以的。” 常山王:“……” 第 56 章 马家爷俩在顶上飙戏,亲卫站在一边尴尬的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好在朱元璋也没打算为难老二,把桌上地图一卷,说:“去把你侄女接进来,这丫头回来有一阵儿了,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 “是。”常山王恭敬应了,又道:“说起来,儿子也还没见过这苦命的侄女呢!” 他转身出营,大步往门口那儿去,相隔一段距离,便见门前跪着个身量矮一些的女孩儿,她后边跪着两个婢女,仿佛是妻子身边的人,他常年在外打仗,一时间叫不上来名字,就是觉得脸熟。 常山王一见后边俩人,就觉得这事儿稳了,适时的挂上一脸焦急,快走几步将李惠儿搀扶起来,责备左右说:“会不会办事,就看着我侄女儿在这儿跪着?脖子上顶的是脑袋还是夜壶?!” 守卫赶忙称罪,秋月秋兰见了自家郡王,心里便松一口气,也随之行礼请罪。 “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要跪在这儿的。” 李惠儿忙解释说:“这里是军营重地,我贸然过来,只怕不太妥当,没有得到爷爷允许,不敢擅自进入,更不敢起身……” 常山王这才低头打量这半道冒出来的侄女,只瞧了一眼,他眼皮子就跟着猛地一跳,难怪媳妇信上说这丫头长得像老太太,看这眉毛眼睛、看这圆脸盘子,这还真是像! 我的妈呀,这种闺女都不知道珍惜,马老大你完蛋了! 等死吧,没救了! 常山王瞬间心潮澎湃,眼泪却在这时候流出来了,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哽咽道:“像你祖母!” 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好像都会这么说。 李惠儿没见过祖母,只是听二婶三婶提及,说那是个慈爱的老太太,待下宽厚,老爷子发脾气要杀人时,也时常是她劝慰,斯人已逝,却有这么多人记挂着她,也实在可以说是一件幸事了。 一个见到与亡母面容相似的少女时便忍不住流泪的人,即便是坏,只怕也坏不到哪儿去,至于她爹…… 算了,不提也罢。 常山王也明白过犹不及,很快便停了泪,领着她往军营里边走,语气怜惜不已:“你这孩子命也是苦,遇上唐氏那等不知羞耻的贱人,生生被她耽误了十多年,大哥大嫂也是糊涂,猪油蒙心,不要亲生女儿,竟一味的去偏袒那个野种!” 李惠儿听他说完,便觉心头发酸,能理解她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她的亲生父母理解不了呢? 又或者说,世间会选择那么做的人本就少之又少,为什么偏偏她的父母就是那种人呢?! 上天待她何等不公! 李惠儿小声啜泣着,向二叔道谢。 常山王知道分寸,没继续在她身上下功夫,而是看向秋兰,沉声道:“你是我府里出去的人,断断没有到外边叫人欺负的道理,别管他是什么舅爷,便是天王老子,也没道理委屈了你去!” 秋兰知道常山王向来言出必行,绝无虚言,心下动容,感激道:“奴婢多谢郡王!” 常山王前边领路,进营房前特意又挤出来两滴眼泪挂在腮上,好叫老爷子觉得自己孝顺老娘,然后带着点哭腔,说:“爹,果真是自家血脉,惠儿跟我娘长得一个模样……” 朱元璋瞟了他一眼,不屑一顾的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说:“马老二演戏上瘾,说哭就哭,不开个戏精学院当老师可惜了。” 皇帝们听得忍俊不禁,下一瞬营房的帐子一打,李惠儿从常山王后边走出来,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给老爷子磕头,声音脆生生的:“惠儿给爷爷请安!” 说完,又抬起头来。 “啊呀!”朱元璋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老泪纵横,紧盯着面前女孩儿定定端详了半晌,哽咽着说:“是像老马。” 这话常山王听见了,只是没有多想,只当老爹是一时嘴瓢,说错了。 空间内皇帝们却知道他说的是马皇后。 倒也没人笑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常山王站在一边看着老爹搂着刚认回来的侄女儿失声痛哭、对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就觉得马老大跟大嫂这对神仙cp要be,再看老爹连今天西山大营的早会都没去,拉着侄女儿的手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厌其烦的听那女孩儿说回来之后受了多少委屈、大哥大嫂做的有多过分、谭老大有多么狂妄无礼,就觉得可能马老大跟大嫂可能不仅仅是要be,而且还会be的相当惨烈。 行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常山王不禁无动于衷,还想吹吹口哨等着看热闹。 只是眼见着大半天过去,李惠儿将该说的都说完了,老爷子还坐在那儿流眼泪,不知怎么,心里边忽然就难受起来了。 老太太是他亲娘,老人家去了,他肯定是想的,但是当儿子的都没心没肺,娶了媳妇有了儿女之后,想的也就少了。 但老爷子不一样。 他真就是长长久久的惦念着老太太。 常山王心里边特别不是滋味,到旁边去,低声劝道:“爹,你这个样子,我娘地下有知,也该难受了。”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没好气道:“她难受个屁,早就投胎了!” “……”常山王:“?????” 然后朱元璋胡乱抹了把眼泪,越想越气不过,顺势又踹了他一脚:“养你们这个没用东西,一天天除了干饭就是惹老子生气,早知今日,还养你们干什么!” “……”常山王:“?????” 关我什么事?打马老大去啊! 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我爹粗暴伤透我的心! 常山王心里郁卒,倒不敢跟老子抱怨,不易察觉的揉了揉屁股,询问道:“那老爷子,您还去早会吗?” “不去了!”朱元璋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坐,冷笑道:“叫人收拾东西,咱们马上就回宫去!这群王八羔子,老子不在家要翻天了,不给他们几巴掌,都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常山王一听他这么说,心里边霎时间就噼里啪啦的放起了礼花,不敢叫老爷子瞧出来,说了句“儿子下去吩咐”,走出营门之后方才叉着腰无声大笑。 李惠儿今日是第一次见祖父,本以为他会是个极其威严刻板的老人,却不想竟会这样慈爱,几次出言劝慰自己,发话要帮自己主持公道。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准备同爷爷一道回去,这时候就见营房东侧忽然开了一道小门,有个人悄无声息的进来,低声在老爷子耳边说:“常山王在外边笑,看起来挺高兴的。” 李惠儿:“……” 朱元璋被气笑了,随手抓起个茶杯砸在门框上,咆哮道:“给老子滚,再办事拖拖拉拉的连你一起收拾了!” 常山王立马就把脸上笑容收起来了,隔着门老老实实的说了声“是”,赶忙去令一众扈从集结待命,马上准备出发。 朱元璋与常山王都是骑马来的,李惠儿与秋月、秋兰却是乘坐马车而来,常山王知道妻子身边的仆婢多半都会骑马,还以为老爷子会叫秋兰骑马载着李惠儿,没想到老爷子真是心疼孙女,叫她仍旧坐着马车回去,自己骑马晃晃悠悠的跟她说着话。 朱元璋是苦出身,下地种过庄稼,寺庙里放过牛,他知道底层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这时候同李惠儿说起乡下事情,不会叫她觉得那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打探,反而有种与村里的老爷爷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 李惠儿说:“家里收成好的时候,也会做豆腐,只是李家没有石磨,整个村里也只有那么一个,全村人都想做豆腐,得去挨号才行,有时候运气不好,就得晚上去推磨,刚做出来的豆腐软软嫩嫩的,切一点黄瓜丝,撒一点点盐,可好吃了!” 朱元璋附和说:“还能出豆浆,那东西沉一会儿顶上就结成皮儿了,撒点糖上去,也好吃!” 李惠儿听得高兴起来:“我喜欢喝豆浆,只是李家做得少,我分不到多少,不过现在都好了……” 朱元璋笑眯眯的听着,爷孙俩不时的说笑几句,气氛颇为和睦,而在另一边废世子那儿,就不是这样风平浪静了。 谭老大听秋兰说要去找白氏主持公道,找白氏不行就要去找吴王,当即就吓破了胆,颤颤巍巍的走到谭氏那儿去求救,一脑袋血将谭氏吓了个够呛。 “你个没出息的种子,家里边纳的还不够多吗?就差没掉到女人窝里了!” 谭氏听罢气极,骂他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净给我惹事?招惹哪个婢女不好,偏偏要招惹你外甥女身边的,偏偏那婢女又是白氏给的,我看你真是嫌命太长了!” 谭老大带着哭腔喊了声“姐姐”,见谭氏不为所动,脸上便添了几分委屈,往地上一坐,惨叫着喊疼。 谭氏原还恼怒,听他这么说,便慌了神:“怎么回事?有那么严重吗?” 谭老大回过身去,谭氏便瞧见他后背衣衫上染了大片血迹,捂着嘴惊呼一声,赶忙吩咐人去请大夫:“那婢女心也太狠了,这不是想害人性命吗!” 已经没了一个弟弟,对于仅剩的那个,谭氏报以十二分的关怀与怜惜,招呼他赶紧起来坐下,又令人多掌几盏灯来,细瞧他后脑伤口,旋即一叠声的叫人准备热水,说是待会儿清洗要用。 秋兰那一下打的狠,只是谭老大运气好才没死,饶是如此,后脑勺上也是血肉外翻,狰狞可怖。 谭氏仔细瞧了一眼,便不忍再看下去,虽是仍在埋怨,语调却轻柔许多:“你啊,也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叫我省点心?” 谭老大只是哭求:“姐姐救我,那丫头真要是跑到白氏那儿胡说八道怎么办,叫老爷子知道了还不扒我的皮?!” 谭氏知道白氏脾气,也了解老爷子性情,这事儿要是被捅到那俩人耳朵里就算是完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那丫头把事情宣扬出去之前控制住,防患于未然。 前前后后经历的事情那么多,谭氏也算是长了教训,没敢贸然动手,而是叫人去请丈夫过来,叫他帮着拿主意。 废世子今晚心情很不好。 毕竟他丢掉的是皇太子之位以及近在咫尺的万里江山,不是一瓶酒、一张煎饼。 要不是因为那晚跟老爷子吵架,他也不会丢掉世子之位。 他是为什么跟老爷子吵架? 老爷子让他纳妾,为马家开枝散叶,他执意不肯。 当天晚上世子之位就没了。 现在皇太子之位也飞了。 废世子心里恨,也怨,至于恨的怨的究竟是那时候糊涂的自己还是妻子,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废世子独坐窗前,扪心自问,重来一次,他还会坚定的拒绝老爷子吗? 废世子迟疑了。 也是在这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爱莲房,但是她终究比不过万里江山。 可是他明白的太迟了。 如果再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跟老爷子顶嘴了! 可是没有如果。 废世子哈哈大笑,笑的柳氏心里发毛,笑到最后流下眼泪,无声饮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绝望与困顿之中睡下了。 事已至此,怨愤不甘又有什么用? 且怨愤不甘的不只是他,还有柳氏。 到手的荣华富贵飞了。 本来她是能进宫当娘娘的,只是这会儿看这个架势,能不能当侧妃都得打个问号。 看一眼睡梦中尤且皱着眉头的废世子,柳氏无声的叹一口气,拉上被子,合眼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忽的有人敲门,脚步匆匆,声音很急:“郡王,郡王?郡王妃请您过去!” 柳氏听得烦死了,睡得迷迷糊糊,还强撑着贤淑壳子,说:“郡王快去瞧瞧吧,郡王妃必然是有要事才来请您的……” 话音未落,便听废世子在她耳边不耐烦道:“她又发什么疯?!” 柳氏一下子就清醒了。 什么鬼,他居然舍得这么骂自己的心肝小甜甜? 难道说自己升职加薪的机会终于来了?! 柳氏猛地坐起身来,双目湛湛的盯着身边男人看,废世子揉了揉眼睛,眉宇间仍旧有郁色停留,语气略略缓和了些:“知道是什么事吗?” 谭氏身边传话的人不想废世子今晚竟如此粗暴,浑然不似从前那般关怀备至,呆愣了几瞬,方才小心道:“不知,郡王妃说您一去便知。” “麻烦!”废世子脸色铁青,穿着中衣下床,柳氏觑着他脸色,小心服侍他穿上靴子,又听他含怒道:“总是深更半夜闹事,没个安宁,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柳氏赔着笑不敢出声,心里边却觉得郡王妃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想想也是,那女人害的郡王丢了皇太子之位,郡王怕都要恨死她了,怎么还会再宠爱她? 自己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 废世子其实不想发脾气的,只是想想傍晚时分副统领说的那几句话,再回想白氏一行人被接进宫的场景,心头便觉有一把烈火在熊熊燃烧,不受控制的开始迁怒到谭氏身上。 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点? 世子之位没了,皇太子之位飞了,真得把我作死,你才能安心? 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等等。 废世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微光,再去想谭氏嫁与自己之后的种种言行,心里边忽然间生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来。 妈的! 她心里边爱的不会是老二吧?! 艹!(一种植物) 这么想想就完全说得通了啊! 因为她不管家,所以管家权顺理成章的到了老二媳妇手里。 因为她跟老娘关系不好,所以老二媳妇成了最孝顺的儿媳妇,在老爷子那儿也最得脸,一切都靠我们家那个衬托嘛。 每当我做出一点成绩的时候,她娘家弟弟就迫不及待的在后边拉一下跨,然后让我帮忙收拾烂摊子,挨老爹的骂。 我在世子之位上坐的最稳当的时候,她来了一出咆哮军帐、逼杀许宏文,把我在文臣谋士之中那点儿好感全败光了,一番神操作最后还丢了世子之位。 我事业刚有那么点起色的时候,她背地里跟宝珠一起说老爷子坏话,宝珠牙都被打掉了好几个,我也成了老爷子眼里的王八蛋。 我在后方兢兢业业维持军粮和物资供应的时候,亲闺女回来了,她死活不要亲生女儿,就要那个野种,让我在全家人面前颜面扫地,底下弟弟妹妹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了。 还有现在,我的皇太子之位没了! 现在细细回想,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老二! 妈的,真是好大一盘棋! 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废世子霎时间清醒过来,转念细想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仿佛都成了谭氏心系马老二的明证。 不然她某些想法根本没办法解释啊! 但是换个方向一想,她要是打定主意祸祸我、一颗红心向老二的话,那这就合情合理了,对吧? 废世子被这个想法惊得头冒绿光,在院里转了几步,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大有可能。 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有那么一丝微弱的怀疑,就是妻子真就是那么蠢、那么奇葩,跟老二没什么关系,只是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事业上接连失利,又痛失皇太子之位,他心里迫不及待的需要一个替罪羊、一个出气口。 谭氏是最好的选择。 废世子进了门,就听谭氏在哭,从前他听见这声音会觉得怜惜,现下心中却唯有厌恶。 他耐着性子,说:“又怎么了?” 谭氏哭哭啼啼道:“我弟弟被人给打了……” 觑着丈夫脸色不好,她神情微顿,到底是怕弟弟出事,犹豫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错处全都推到了秋兰身上。 废世子看一眼谭老大后脑勺上那个口子,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他不怀好意惹出来的,那丫头是白氏身边的亲近人,将来求主子帮着指婚,嫁个亲卫当官太太不好吗? 脑子进了水去勾引你弟弟? 嫌自己的人生不够黑暗是吗? 他语气中平添几分不屑,冷笑道:“真要是有心勾引你弟弟,为什么还用石头砸他脑袋?” 谭氏听出了他言语之中的鄙薄,自己也感觉被羞辱了,脸上涨红,尖声道:“关我弟弟什么事?必然是贱婢想攀求富贵,蓄意勾引!” 又来了。 废世子说不出的不耐烦,正想说句什么,冷不丁亲随从外边近来,瞥了谭氏和谭老大一眼,附在他耳边道:“惠儿姑娘跟她身边的两个婢女都不见了。” 废世子目光猛地一紧:“什么时候的事情?” 常随低声道:“被子已经冷了。属下令人在府里搜索过了,那三人现下已经不在府中。” 废世子脑海中迅速回想着这晚发生的事情。 谭老大喝醉酒,撞见惠儿身边的婢女,意图不轨,却被打伤了脑袋。 谭老大来向谭氏求救,那婢女道是要找白氏求救,甚至说要告到老爷子面前去。 惠儿和那个婢女都不见了。 废世子猛地合上眼,一拳打在桌面上。 谭氏惊呼一声,捂住嘴,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坏了。 废世子心道,郡王府守备严密,惠儿三人若无接应,绝对不能轻易离开,这会儿府里找不到人,外边不见人影,必然是已经跟接应她们的人碰头了。 会是谁? 老二,还是老三? 最坏的结果,就是老爷子。 这意味着府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他老人家的火眼金睛。 嫡亲舅父意图奸/污外甥女的贴身婢女,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丑事?! 他不能再掺和进去了。 他凭什么再为谭家人掺和进去? 废世子定了心神,便决定将谭老大舍出去当弃子,至于谭氏会不会因为弟弟之死而寻死觅活,他心里倒不如何在意,只是脑海里忍不住盘算着一个念头…… 从前老爷子废掉他的世子之位,是因他太过偏爱谭氏、受制于妇人之手,若是他能狠下心肠,将这个弱点除去,皇太子之位,他是不是还有希望? 毕竟老二现在也只是无限接近于那个位置,并没有真的坐上去啊! 废世子内心深处近乎死去的野心就在这一刻复活,就像是得到了充足水分和营养的种子一样,瞬间生根发芽,生长成参天大树。 三言两语将谭氏敷衍过去,他没再去找柳氏,到书房去静思接下来该当如何处置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直到接到宫中传召——老父下令,让他们一家四口外加小舅子一起进宫。 所谓的一家四口,便是指废世子夫妻俩、马华良和马宝珠。 废世子听到此处,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惠儿果然是到了老爷子身边。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相较之下,谭氏与马宝珠却是惴惴不安、惶恐不已。 废世子那一关好过,但是老爷子那一关不行,对于他老人家来说,寻死觅活不管用,打感情牌没用,威胁跟逼迫是找死,堪称是油盐不进。 她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废世子身上。 谭氏紧紧地握着马宝珠的手,一时半刻也舍不得分开,唯恐宫墙内忽然跳出来一头狼把女儿给叼走了。 她看着丈夫,眸底是全身心的依偎和信赖:“夫君,宝珠和我弟弟的事,就全都交付到你手上去了。” 废世子对她报以假笑。 进宫门没多久,谭老大就被单独提走了。 好歹是多年父子,废世子太了解老爹的秉性的,心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去必死,却没有拦,甚至还在他离开时对着妻子微微一笑,说:“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谭氏笑的勉强,只是不知怎么,她心脏跳得厉害,那股子不安呼之欲出,氤氲在空气之中,叫她慌乱的喘不过气来。 侍从领着他们进入内殿,废世子与谭氏这才发现今日的来客并不只是他们,常山王夫妇与武安王夫妇早已入席,这四人对面还空着三个位置,瞧起来正是为他们夫妻俩和马宝珠安排的。 这儿只有三个位置,来的却是四个人,谭氏心中不祥之感愈发重了,害怕的拉了拉丈夫衣袖,央求道:“夫君,你去看看我弟弟,好吗?我怕他出事,小弟已经走了,他若是再出什么事,那我怎么活?” 话音刚落,便听吴王熟悉的声音传来,轻松之中透着一股子杀意:“活不了那就不活了嘛,别勉强自己啊,人真要是一心求死的话,办法总比困难多。” 谭氏脸色瞬间变的惨白,殿中其余人也垂下眼去,不敢直视,纷纷起身行礼,问老父安。 朱元璋和蔼应了,又笑着示意他们坐下:“我就不喜欢你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都是自家骨肉,这么客气干什么?” 他悠然落座,又招呼身后女孩儿:“明月,你也来坐。” 明月? 那是谁? 白氏听得诧异,抬头去瞧,便见那女孩儿生了张小圆脸,面容清秀,两颊有着太阳亲吻过的痕迹,赫然是昨日方才分别的李惠儿。 明月,宝珠。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她细细品一下其中深意,由衷笑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 王氏亦笑道:“到底是明月得老爷子喜欢,名字都是精挑细选的,别跟我们家姐儿似的,叫她爹起名字,说是叫六斤,因为生下来就六斤,把我气个倒仰,瞧这个当爹的……” 满殿人都笑了,只有废世子一家人笑不出来。 他们不瞎,认得出坐在老爷子身边的女孩儿是谁,也明白老爷子给她取这个名字什么意思。 就是直截了当的告诉马宝珠,别想着跟我亲孙女攀比,你不配! 我孙女是月亮,你是珠子,假的就是假的,你没资格跟她相提并论! 马宝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亏得谭氏一直握着她的手,如若不然,只怕当场就能倒下去。 朱元璋也在笑,他没笑完,别人都不敢停,只能跟着笑。 他视线自然而然的环视内殿,落到马宝珠身上时,忽然间停住了。 “老大家的?”他唤了一声。 谭氏声音都在打颤:“儿媳在。” 朱元璋语气和煦,好像真的只是有点疑惑似的,但空气确实是在他开始问话的时候猛地收紧了。 他说:“你身边坐的是谁呀?” 谭氏与马宝珠都不敢继续落座,战战兢兢起身到殿中跪下,跪伏于地,不敢作声。 朱元璋好像更奇怪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王氏看着那娘俩,都觉得老爷子可真是太残忍了,不直接给她们一个痛快的,偏要软刀子割肉,一分一厘慢慢划,要多痛有多痛,她坐在旁边看都觉得胆战心惊,跪在那儿的那俩怕不是要把胆吓破。 谭氏的胆暂时还没被吓破,但是也差不多了,声音哆嗦着,说:“儿媳有罪,望请父王宽恕!” “是吗?”朱元璋和和气气的问她:“你干什么了?” 谭氏咬了一下嘴唇,将近来发生的事情讲了:“惠儿,不,明月!明月是我的亲女,宝珠是我的养女,她们一个是我的亲生骨肉、血脉至亲,一个是我养育了十一年的爱女、情谊深重,我哪一个都疼,哪一个都割舍不掉,儿媳自作主张留下宝珠,实在有错,愿受父王惩罚,只求父王宽仁,不要将宝珠赶走!” “阿娘,你怎么这么傻?!”马宝珠没想到她宁肯受罚都要留下自己,心里不是不感动的,情不自禁的唤出声来,却只得到了朱元璋淡淡一瞥。 他淡淡说:“我们马家人说话,有你开口的余地吗?” 马宝珠身子一颤,立即将嘴闭的严严实实。 朱元璋则揉着膝盖,面带微笑,和风细雨道:“好孩子不该在长辈说话的时候插嘴,也不该暗地里挑唆是非,煽风点火、排挤明月,尤其是你这样鸠占鹊巢、混乱了马家血脉的野种,就更不该这么做了。” 马宝珠被他冷漠无情的目光看着,甚至不敢出口狡辩,意欲开口认罪,请求宽恕,朱元璋却没兴趣听,只疑惑道:“我记得从前让人掌过你的嘴,怎么你一点记性都没有?” 然后他了然颔首,吩咐左右道:“多嘴多舌可真不是个好习惯,得改,带她出去,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治治这毛病。” 马宝珠听得骇然,两腿发软,险些软倒在地,没等开口求饶,就被堵上嘴带了出去。 “宝珠!”谭氏在侧只觉触目惊心,发疯般的冲过去想将女儿拉回,却被推倒在地,猛地跌在了地上。 她满心绝望,膝行几步近前,流着眼泪恳求道:“父王,求您宽恕宝珠!她还是个孩子,即便是说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也求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啊,父王!” 朱元璋揉着膝盖,笑眯眯的问她:“老大家的,你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吗?” 作者有话要说:ps:明月这个名字还是评论区得到的灵感,嘿嘿嘿 第 57 章 谭氏听得身子打颤,强撑着跪下身去叩头,分辩说:“儿媳有罪,不敢顶撞父王,只是不忍心见宝珠如此,还请父王听儿媳一言。” 朱元璋点点头,淡淡道:“你说。” 谭氏便垂泪道:“唐氏混淆马家骨肉,致使明月流落在外十一年,罪该万死,李家人知情不报,不思补偿明月、反倒屡屡虐待于她,竟还妄想让她来为李家子换亲,更是罪在不赦,但宝珠当年只是个婴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儿媳毕竟养育她十余年,感情深厚,哪里是一朝一夕之间便能割舍掉的?还请父王开恩,就当是家里多双筷子,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吧!” 朱元璋不置可否,笑了笑,说:“你养了她十多年,舍不得把她送走,是不是?” 谭氏咬牙道:“父王明鉴。” 朱元璋问她:“你觉得她当年什么都不知道,很无辜,是不是?” 谭氏点头。 朱元璋又问她:“你想留下她收为养女,叫继续住在马家?” 谭氏心知此事必然犯了老爷子忌讳,不敢过分,只道:“儿媳不敢有这等想法,也只是给她一口饭吃而已……” 朱元璋便笑了,问她说:“心怀不忍的是你,舍不得她的是你,慈悲善良的是你,只是我老人家算了笔账,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宝珠继续留在马家,你好像就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别的什么都没干,但是得出钱养着她的是马家,出人伺候她的是马家,受委屈被挤兑的是我们明月,姐妹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奸生女的是马家姑娘,感情亏全叫马家吃了,好处都叫你拿了?这么积德行善的好事,你怎么不叫你娘家干呢?” 谭氏被他问住,舌头就跟被冻住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脸上青白不定半晌,终于讷讷道:“此事是儿媳想的不够周到,今日父王既如此说了,儿媳也给您一个准话,以后宝珠的份例便从儿媳那一份里边出,身边的人也从儿媳身边拨,至于名分,自然不能再说是马家小姐了,不如,不如便说是义女……” “从你的份例当中出?” 朱元璋轻轻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忽的失笑出声,旋即收敛笑意,勃然大怒,一掌击在案上:“你有个屁的份例!羊毛出在羊身上,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来自马家,你又有什么资格腆着脸跟我说从你的份例当中出?!” 他一指白氏和王氏,冷笑道:“这话老二老、三家的说也就算了,她们都是老子正儿八经聘进来的儿媳妇,娘家给了整整七十二台嫁妆,出嫁的时候满城人都瞧着,腰里有钱,说话也硬气。你个破落户出身的蠢货,要不是私相授受跟你男人搞到一起、又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把戏,你能嫁进马家?!进门前就带了仨瓜俩枣,你打量着我瞧不出你那点心眼儿?拎着那几个破包袱过门,还不知道能不能刮出来二两油!” 王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去,怕引人注意,赶忙捂着嘴别过脸去了,白氏也咬着嘴唇强忍笑意。 要不说老爷子跟老太太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大嫂呢,谭家落寞了,这真没什么大不了的,马家从前也是穷苦人家,底蕴比谭家可差远了,二老瞧不上大嫂,纯粹是嫌弃那一家子人。 当姐姐的没个姐姐样,爹娘都去了还不知道怎么管家,要不是找了个好男人,谭家那点家底都得被底下管事仆从蛀空了。 两个弟弟也不成器,书不肯读,又不愿意习武,整天流连在脂粉堆儿里,傍上姐夫大腿之后可着劲儿的为非作歹。 这婚事老两口打一开始就不同意,奈何大哥执意坚持,最后见爹娘死活不同意,干脆就摊牌说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不娶也得娶,不然大嫂就得去马家门前上吊。 老两口气个半死,只能忍着这口窝囊气应了,毕竟是给长子娶媳妇,彩礼给的丰盛,没成想大嫂那颗心真是全偏到两个弟弟身上了,嫁妆就带了仨瓜俩枣,剩下的全留给弟弟们了。 要说谭家实在是穷的尿血那也就算了,明明祖上留下的余荫还在,也算是个殷实人家,你搞这一出是恶心谁呢。 谭氏没想到公公这么不给自己留情面,多少年没提过的事情居然当着兄弟妯娌几个人的面儿全给翻出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难堪的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哭,你还有脸哭?!” 朱元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鄙薄道:“不说别人,你就看看咱们家,看看你男人嫡亲兄弟家的两个妯娌,再看看底下几个年轻点的弟妹,哪一个跟你似的成天伤春悲秋、哭个没完?管家不行,约束娘家兄弟不力,辅佐丈夫不贤,儿女都被你教坏了,嫁进马家多年,你办过一件正经事吗?!想你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从哪儿学了这么一套青楼把戏,动辄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做婢子情态?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 这句话骂的虽是实情,但也太过犀利难听了。 谭氏原还跪在地上垂泪,闻言错愕抬头,难以置信道:“父王,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哪里说错了?!未婚苟且的难道不是你?就这一条,你还指望我当你是个正经货色?是,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好鸟,乌龟王八对上眼了而已!” 朱元璋冷笑道:“当年你没过门的时候老婆子劝我算了,别真闹出人命来,且我们家养的是儿子,自家理亏,我这才捏着鼻子认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搞什么明媒正娶,直接纳个妾进门,倒也成全你这些风骚作态和小家子气!” 谭氏嘴唇都被咬出了血,身形颤抖,仿佛肩头压着两座高山。 朱元璋嗤笑出声:“明月是你嫡亲的女儿,正经的马家小姐,你不喜欢,宝珠是唐氏的奸生女,你偏偏当个宝,满嘴说是一碗水端平,可这是端水的事吗?!是那个野种欠了我孙女的,她得还!你这个当娘的是怎么干的?脑子被屎糊住了?还跳井,满井的水都没你脑子里边的多!” 谭氏抽泣着不敢作声,只怯怯的看着丈夫求救,废世子瞧见了,却没有近前说话。 “还有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 朱元璋尤嫌不够,继续道:“这两个狗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依仗着你的势做了多少混账事?你但凡是个好的,就知道该约束好他们俩,叫在家读书也好,跟着老大办点实事也好,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一味的纵容偏爱,以至于酿成大祸!” 谭氏口腔里已经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听到此处,再想起被人带走的弟弟,再也按捺不得,一个劲儿的叩头道:“父王说的是,儿媳已经知错了,求父王给儿媳一个机会,让儿媳好生管教弟弟,不让他再犯错!” “再给你一个机会?想得美!” 朱元璋冷笑道:“你嫁进马家多年,有把自己当成马家人过吗?对婆家扣扣搜搜,对娘家一掷千金?那俩狗东西到底是你弟弟,还是你儿子?谭老二死了,晦气,咱们先不说他,就说你大弟弟,他居然敢在郡王府对外甥女身边的人意图不轨,岂不罪该万死?!” 谭氏不敢在他面前说婢女勾引那一套,更不敢信口开河,只是一个劲儿的求饶:“他只是喝醉了,才会一时糊涂,儿媳会管教好他的,求父王开恩……” 朱元璋冷笑不语,眼见着她在地砖上将脑袋磕破,血流不止,方才问常山王:“老二,你喝醉了之后会跑去对着你外甥女身边的人这么发酒疯?” “儿子不敢!”常山王忙道:“若是如此,儿子哪还有颜面再见妹妹?” 朱元璋又问武安王:“你会吗?” 武安王一个劲儿的摇头:“儿子喝醉了只想睡觉,提不起力气来。” 朱元璋转头去看废世子,眼眸微眯:“老大?” 废世子抿一下唇,恭敬道:“儿子也不敢。” 朱元璋眼底蕴了大片阴云,目光冷厉:“我看他不是喝醉了,是心里边压根就没个忌讳,也被他姐姐惯坏了,觉得什么事都能摆平!他找死!” 谭氏心脏猛地收紧,剧痛随之传来,正待求情,忽听他柔和了声音,问:“知道你二弟是怎么死的吗?” 谭氏回忆起得知小弟死讯那一夜的兵荒马乱,心痛难当,木然的摇了摇头:“他,他不是死于盗匪吗?” 朱元璋笑的温和:“不是。” 谭氏的神情微微僵硬起来。 朱元璋又问她:“你是真心觉得唐氏可怜吗?” 谭氏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没敢应声。 朱元璋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谭氏两股战战,颤抖着移开视线,方才出声吩咐:“来人!带她去看看她弟弟,也见一见唐氏!” 他眉宇间蕴含着几分冰冷笑意:“你这个当姐姐的管教不好弟弟,一次一次的叫他犯错,那么就叫我来帮你管管他,你心慈手软觉得唐氏可怜,那我就发发慈悲,叫她以后留在你身边跟你作伴。高兴吗?” 谭氏心知老爷子口中的“管教”和“作伴”必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现下她还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坏,牙齿在口腔中咯咯作响,强逼着自己挤出来一句:“高兴。” 朱元璋笑的很满意,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你弟弟以后也能留在你身边作伴,你不用担心他出去闯祸了。” 谭氏听得胆战心惊,内殿里噤若寒蝉,只有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的朝侍从一挥手,说:“带她去吧。” 谭氏被领着走了,内殿里却没人吭声,常山王悄悄看白氏,王氏也悄悄看身边丈夫,废世子眼眶子都在往外冒凉气儿,谁都没敢看。 他们心里边都有个猜测,又觉得老爷子应该不会那么凶残……吧? 只有马明月不明所以,见亲爹和叔叔婶婶们都不做声,觉得气氛古怪,小心翼翼的叫了声:“爷爷?” 朱元璋和蔼道:“好孩子,怎么啦?” 马明月小声问:“您把唐氏和我大舅舅怎么了?” 朱元璋怕吓坏小孩子,想了想,迂回着问:“你知道你小舅舅是怎么死的吗?” 马明月茫然摇头。 其余人眼皮子猛地一跳。 “不知道啊,那就算了,”朱元璋遗憾的咂咂嘴,想了想,含糊道:“就是让人放空精神,找到另一个自己。” 马明月:“????” 其余人:“……” 朱元璋:“再把空荡荡的自己填充起来。” 马明月:“????” 其余人:“……” 朱元璋:“然后被风吹一吹,太阳晒一晒,就能天长地久的陪伴着你娘了。” 马明月:“????” 其余人:“……” 白氏手有点冷,端着手边的热茶喝了口,才觉得好了点,她小心翼翼的提醒说:“大嫂她身子不好,只怕受不了那样天长地久的陪伴吧?且之前又跳过井……” 正常人瞅见那一幕都是人生阴影,更别说大嫂那个皮薄血脆的小作精了,唐氏也就罢了,眼见弟弟惨死在自己面前,怕不是当场就得砥柱而亡。 “不会的。”朱元璋自信道:“她要是敢自尽,我后脚就把宝珠吊上去,我让人给她带话了。” 白氏:“……” 我的妈,大嫂你为啥就是想不开,非得跟老爷子对着干呢! 这下子爽了吧! 王氏不自在的摸了摸腕上镯子,小声说:“大嫂身子不好,就算是不自尽,怕也撑不过多久吧。” “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朱元璋恍然道:“刘大夫呢,快把他叫过来!” 侍从领着刘大夫从外边进来,刚要行礼,就被朱元璋叫住了。 他苍蝇似的搓搓手,迫不及待道:“让你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一下,就是有没有什么虎狼之药,能延长人的寿命,但是痛苦,最重要的是还便宜!” 刘大夫:“……”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胖虎! 作者有话要说:朱元璋吩咐人对唐氏和谭老大做了晋江不允许、但是读者心向往之的事情 第 58 章 刘大夫踌躇了大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愁眉苦脸的朝朱元璋行个礼,说:“吴王且给些时间,叫我回去仔细想想,说不定能中和个方子出来……” 朱元璋遗憾的咂咂嘴,催促说:“尽快啊,我要的急。” 刘大夫苦着脸应了。 马明月把方才爷爷跟两个婶娘说的话仔细咂摸几遍,总觉得是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且看婶娘们的表情,一定是相当可怕的事情。 她正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爷爷叫自己的名字:“明月啊。” 马明月回过神来,忙道:“爷爷,您有什么话想吩咐我吗?” “那倒也不是,”朱元璋和蔼道:“爷爷就是想着你这孩子不容易。从前过得苦,唐氏跟李家那群畜生占了你的便宜,却压根不把你当人看,好容易回到家了,你爹娘又不拿你当人看,处处叫宝珠压你一头。” 废世子听得变色,常山王与武安王夫妻则是面露悯色。 朱元璋没看他们几人,只是叹一口气,怜惜的瞧着这女孩儿,说:“爷爷老啦,还不知道能照顾你多久,就想着趁现在还能喘气儿,赶紧给你找个靠谱的养父养母,不然等爷爷闭了眼,还不知道这群没心肝的会怎么欺负你呢!” 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当儿女的哪里还坐得住,忙不迭起身到殿中跪下,连声说儿子儿媳不敢。 尤其是废世子,额头生汗,脸上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羞臊交加。 明明他是那孩子的父亲,明明他这会儿还好端端的在这儿,老爹却当着他的面开始谈孩子的养父养母人选,这不是公然说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吗? 废世子不敢深想,一个头磕在地上,沉沉有声:“阿爹,从前都是儿子不好,被妇人蒙蔽、也为旧情所惑,是非颠倒,委屈了明月,现在儿子业已醒悟,求您让儿子接明月归府、父女团圆!” 朱元璋笑眯眯的瞧着他,问:“怎么,你不认宝珠了?” 废世子并不为从前行为辩解,只是认错:“都是儿子糊涂,猪油蒙心做了错事,儿子日后必然痛改前非,绝不再叫阿爹失望!” 朱元璋道:“那你媳妇那儿呢,你怎么说?” “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废世子诚恳道:“儿子与明月乃是亲生父女、骨肉至亲,岂能因妇人愚昧,而生生分离两处?若谭氏连骨肉之情都不能体谅,这等愚妇,儿子岂能容她!” 言外之意,便是谭氏再敢作妖,便要将她休弃回家了。 朱元璋倒没想到老大能下定这个决心,眉头随之一跳,只是回想起日前空间里老伙计们的讨论,说他即便废弃了谭氏,日后登位之时也未必不会将她迎回、加倍弥补,眸光便意味深长起来。 常山王眼里大哥大嫂就是神仙爱情的代名词,万万没想到今天能亲眼见证神仙爱情的坍塌,不过再想想这也是,打从见到明月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俩人肯定要be。 行吧,正常操作。 武安王看看废世子,再看看老爹,悄悄给妻子王氏递了个眼神过去。 卧槽,好大一个瓜! 王氏:“……” 内殿里一时寂寂,无人做声,这时便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惨烈,难掩悲恸。 众人都听出那声音属于谭氏,对于她见到了些什么心知肚明,皆是默默垂眼,不发一声。 马明月也听出那是谭氏的声音,却不知她是碰上什么事情了,怎么会发出这样凄厉到近乎不似人声的声音。 只是她虽不解,却也聪慧,眼见殿中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便不曾贸然开口发问。 那一道惨叫声似乎只是一个开始,风声很快将谭氏的嚎哭声送了过来。 不是素日里对着丈夫装可怜的小声抽泣,也不是伤心痛苦时候的眼泪涟涟,而是一种类似于重伤野兽一般的绝望,声声泣血,没过多久,她嗓音里仿佛也掺杂了砂砾,紧跟着沙哑悲哀起来。 废世子与常山王夫妻、武安王夫妻仍旧跪在地上,饶是膝盖僵硬,小腿发麻,也不敢活动一下,只听得谭氏悲痛欲绝的哭声逐渐低了,低了,最终消失在耳膜之中。 朱元璋目光环视一周,徐徐道:“我老人家呢,也不是天生心狠,故意把你们叫来折磨一通,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想让你们见一见谭氏的下场,也好晓得娶妻不贤,究竟会为祸成什么样子。见了这样一个坏例子,以后就知道怎么给儿孙挑媳妇了。” 他叹一口气,继续道:“谭氏,她是我们马家的长房长媳,正经的宗妇啊,可是你们看看,她嫁进门来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未曾出嫁便与人苟且,下贱!扣留全部彩礼,不带一文进门,头脑不清!且进门后一不能孝敬婆母,二不能友爱妯娌、扶养弟妹,三不能执掌中馈、处理庶务,四不能辅佐丈夫,五不能教养儿女……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女人!” 众人听得垂下头去,废世子更是恨不能将脑袋扎到地板下边才好。 朱元璋喟然摇头,悔恨不已:“我真是后悔,当年便不该叫她进门,由着她在家门口吊死算了,到时候再把老大拖出去打死给她偿命,也算是咱们家声名不坠,如何还会有今日之事?!” 废世子脸上火辣辣的,膝行近前几步,请罪道:“都是儿子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如若不然,难道是我错了?!” 朱元璋冷笑一声,抓起案上茶盏,猛地砸到他脑袋上,但听一身闷响,废世子发冠被那茶盏砸歪,脑袋亦是随之一偏,他强忍着疼痛不敢起身,只又一次叩首道:“儿子有罪,爹打得好。” “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打你几下,过去的事情就真能过去了,你以为我说当年恨不能叫你们俩一起死了算了,这话是说着玩的?” 朱元璋冷冷觑着他,不怒而威:“你是真心喜欢谭氏吗?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烂泥扶不上墙,爹娘都死没了,两个弟弟年幼不懂事,她还整天伤春悲秋、不理庶务?还是喜欢她矫揉造作,会吟几句酸诗,略有几分姿色?真要是这样的话,你去青楼包个名妓,可比她懂事多了,到时候别管带回家做妾还是给她一笔钱打发走,我都没有异议啊,可是你自己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就非谭氏不可了?!” 他神情鄙薄:“你要是真心喜欢谭氏,怎么就等不了那两天,非得婚前苟且?你是觉得这么干显得你是个正人君子,还是说这么干显得谭氏是个贞洁烈女?我骂她淫/贱无耻,也骂你是个混账王八种子,她下贱,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废世子当着弟弟和弟媳妇的面被老爹骂的狗血淋头,又被女儿瞧着,真是无地自容,只得连声称罪。 朱元璋尤嫌不够:“现在你知道自己有错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不知道你媳妇身上都有些什么毛病?你为什么不督促着她改,反倒一味纵容?她的胆子活脱儿就是你纵容大的,若非你一次次的包庇,一次次为她擦屁股,她敢这么放肆,谭家兄弟敢这么肆无忌惮?!我活着的时候他们都敢这样,等我死了,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他们是不是得上天?!” 废世子被老爹骂的难堪,又羞又愧,眼泪都下来了:“儿子有罪,儿子对不起爹,也对不起娘……” “你没资格提你娘!” 朱元璋暴怒道:“你要真是在意你娘,还能眼瞧着你媳妇给你娘气受?你个王八种子,你娘死了多少年了,你孝顺劲儿又上来了,脑壳里边堆得都是屎,反应的也格外慢?!当初要不是你娘死活拉着不让,我早把那个作精皮扒了!” 废世子起初还叩头,然后顿首不止,后来被老爹骂的狠了,连头都不敢抬,趴在地上当死狗,一声都不敢吭。 朱元璋还要再骂,余光瞥见殿外有侍从停留,目光顺势瞥了过去。 那侍从注意到,忙回禀说:“吴王,郡王妃回来了。” 朱元璋一声冷哼:“带她上来!” 谭氏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却彻底换了模样,手上脸上皆有血污,身上月白色的褙子也染了大朵大朵的红云,狼狈不堪。 她鬓发微散,腮上泪痕未干,眼睛红的吓人,双目却无神,乌色的眼珠在眼眶里一动不动,眼窝微陷,宛若黑洞。 众人正跪在大殿之中,老爷子正坐前方,自然不敢贸然回头去看,也唯有废世子克制不住多年以来的习惯回头去瞧,视线霎时间便顿住,凝滞无语。 转瞬的痛惜不忍之后,他强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朱元璋却一抬手,向众人道:“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也希望你们能记到心里去,都起来吧。” 众人恭敬道:“是。” 常山王与武安王将妻子扶起,各自入席,期间视线一转,不免往谭氏身上一瞥,待看个分明,瞬间心下凛然,忙不迭将目光收回。 朱元璋见了谭氏,却嘿然不语,只随意摆一摆手,亲卫会意退下,很快便带了人来,回禀道:“宝珠姑娘已经带到。” “宝珠”二字似乎是唤醒了谭氏沉痛中自我封闭的魂灵,她猝然回神,便见马宝珠被人带着,跌跌撞撞走入殿中。 她走得慢,侍从似乎颇为不耐,顺手推她一把,马宝珠站立不得,踉跄着跌倒在地,脸上显露出疼痛难忍的模样。 “……宝珠。” 谭氏发白的嘴唇颤抖几下,快步走了过去,手掌怜惜的抚上她面颊,注意掌心血液沾到女儿脸上上,又赶忙抬袖去帮她擦。 马宝珠眼眶里忽然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怔怔的看着她,似乎是想痛哭一场,这动作牵连到了伤处,她痛的脸上肌肉一抽,旋即拼力平复神情,不敢再做什么复杂的表情。 谭氏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扶着她下巴打开了她嘴唇,往里看了一眼,忽然“啊”的一声痛呼。 大抵是这日哭的太久,她没再嚎啕出声,只是拉着马宝珠的手,任由泪珠一滴滴打在她手背。 朱元璋静静看着这一幕,道:“一报还一报,谭氏,你说的某些话倒也有些道理。唐氏该死,李家人该死,我自会处置,至于宝珠,她混淆马家血脉是真,多年前出生时无辜也的确是真,我老人家从前造过许多杀孽,不在乎多杀一个,只是却也没这个必要。” 他微微一笑,说:“李家不是打算叫我们家女孩儿去换亲吗?现在明月回来了,宝珠也可以回去了。十一年前两人换过一次,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也到了该换回去的时候。宝珠,你的生母替你偷到了十一年的荣华富贵,也成全你长达十一年的黄粱美梦,现在梦醒了,你该回到现实了。” 马宝珠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谭氏拉着她的手,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朱元璋视若无睹,只道:“我不杀你,但也不会继续收留你,李家人死光了,他们的家财属于你,但马家的东西,你一分一厘也别想带走。你的舌头是为你在马家的多嘴多舌买单,它掉的一点也不委屈,且你也不是全无收获,这些年马家给予你的东西,难道全都是有形的、可以被索取走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马宝珠听他说自己不会死,着实松一口气,再听他后边说的那些话,心中霎时间五味俱全,合上眼睛,任由泪珠簌簌落下。 朱元璋又去看谭氏,眸光淡漠至极:“至于你,我还是那句话。活着是最好的惩罚。我不杀你,你最好也别自尽,毕竟你还有儿子,还有宝珠,自私自利了一辈子,死之前得为儿女想想,是不是?” 谭氏目光痛苦,声音都在颤抖:“华良,华良可是您嫡亲的孙儿啊!” 朱元璋笑着问她:“难道华耀不是?” 谭氏神情骇然,再不敢吭一声。 朱元璋抬手揉了揉额头,说:“你既一心惦念宝珠,那便不要再去祸害明月了,我有心再为这女孩儿寻个养父养母,今日之后,她与你便再无干系了。” 谭氏听得心中一急:“父王,明月她可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啊!” “那又如何?你养过她吗?对这女儿,你有抚育之恩吗?” 朱元璋眉毛一挑,冷笑着反问:“就算你是她的生身母亲,这些时日以来你给她的伤害也足够抵消掉生育之恩了!不服气是吗?你能把扒你弟弟皮的行刑手当成你弟弟相处吗?只要你说能,并且真能做到,我马上把明月给你送回去!” 谭氏怎么可能做得到? 马明月:“?????” 生恩养恩的都在其次,我刚刚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怎么着我舅舅的皮?! 妈呀,爷爷真不愧是站在马家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马明月暗地里咂舌,这时候就听爷爷问她:“明月,你想跟你娘住在一起吗?” 马明月回过神来,迎着谭氏陡然亮起来的眼眸,断然摇头道:“不想!” 谭氏刚刚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 废世子呼吸急促道:“明月!” 朱元璋又问她:“想跟你爹住在一起吗?” 马明月同样回答的毫不迟疑:“也不想!” 废世子难掩失望:“明月,你娘偏心宝珠,我一直以来可都是护着你的,你怎么能……你太叫我失望了!” “明明是你叫我失望!” 马明月眉头皱起,反驳道:“是,我娘待我不好,她偏心马宝珠,可她都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了,可爹你呢?你嘴上说在乎我,说马宝珠永远比不过我,可是你从来没有阻止她得到跟我相同的待遇,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娘对马宝珠的偏爱,更没有一次组织过哥哥对我的轻蔑和嘲笑!一次都没有!你的所作所为跟娘没什么不一样的,甚至比她还要恶劣!” 背靠祖父,她终于有勇气将憋在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我娘她不喜欢我,她一点希望都没有给过我,可你不一样!你让我觉得我能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可是转过头去,你就漠视别人将我往泥里踩,永永远远说的都是你明白我的委屈,但是你从不会拉我一把,反而眼睁睁看着别人把我踩得更深!我恨我娘,更恨你!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们明明是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废世子没想到女儿心里竟会自己积蓄了这么多不满,白着脸听她说完,如遭雷击。 “明月,”他嘴唇张合几下,干巴巴道:“你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 “所以呢?!”马明月受伤的看着他,抽泣道:“因为我懂事,因为我能忍,因为我逆来顺受,所以一旦起了争执,需要在我和娘她们那一边做选择的时候,你都会放弃我,是吗?!娘她是身体不好,可我也只是从没有被人疼爱过的孩子啊,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心疼一下我呢?!” 她泣不成声。 废世子彻底愣住了。 因为…… 因为…… 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 他颓然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朱元璋冷冷看着这一幕,又伸手去拍女孩儿肩膀,劝慰道:“好啦,这俩狗男女猪油蒙了心不想认你,爷爷认,爷爷还得帮你找养父养母,绝对比他们俩好!” 马明月抽泣着应声,不等朱元璋再发话,白氏便主动道:“若是爹您放心,便把明月交付到我手上吧,正好她年岁跟妍儿相当,姐妹俩也能说得上话。” 常山王也道:“爹,您只管放心,儿子毕竟将明月视如己出!” 朱元璋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老二跟老三都不是糊涂蛋,娶得媳妇头脑也精明,最重要的是心肠正,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他私下里盘算着,还是觉得老二家更合适。 老二继承那个位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孩子前半生命这样苦,相貌又与老妻这般相似,他想叫她后半生甜一点。 朱元璋问那女孩儿:“你愿意做你二叔和二婶的女儿吗?” 马明月泪眼去看二叔二婶,常山王与白氏对她微微一笑,她收敛了泪意,有些羞涩的抿着嘴,说:“爷爷,我愿意的。” “好,”朱元璋欣慰道:“左右你的名字还没上族谱,到时候就直接添到你二叔家便是了,就说是你二婶的女儿,生下来之后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外边。” 马明月起身郑重向祖父和二叔二婶行礼:“明月多谢爷爷百般关切,多谢二叔二婶拳拳关爱之情。” 白氏笑吟吟道:“还叫二婶?” 常山王也笑道:“该改口了。” 马明月微微红了脸,跪下身去,向二人磕头,声音清脆:“爹,娘!” 白氏跟常山王赶忙叫她起来,喜不自胜:“好孩子,快过来,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这般客气。” 朱元璋眼见这一幕,也不禁微笑起来,瞥一眼神色颓然的长子,再看看面露凄惘的谭氏,实在觉得讽刺。 既然这样在意亲生女儿,早干什么去了? 这时候再假惺惺装模作样,恶心谁呢! 这样欢悦团圆的时候,这俩人就别在这儿膈应人了,他随意摆摆手,示意仆从带这二人母女二人下去,却听废世子忽的大喊一声:“且慢!” 殿中其余几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朱元璋也微觉诧异,皱眉道:“老大,你还有话要讲?” 废世子脸色几变,迟疑几瞬,终于定了主意,定了心神,抬声道:“是,儿子有话要说!” 朱元璋道:“你要说什么?” 废世子起身重新到殿中跪下,恨声道:“儿子今日落得这等地步,自知已是无力回天,然而却不愿眼见暗处小人踩在儿子身上往上爬,少不得要当着爹的面同他分说一二!” 他既这么说,言外之意便是指那小人就在殿中,故而话音落地,众人脸色齐齐为之一变。 朱元璋尚且不知他要翻什么浪,眉头皱了几瞬,复又松开:“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吞吞吐吐作妇人情态?” 废世子目光环视一周,便见众人脸上皆是惊疑之色,谭氏拉着马宝珠的手,神情隐有担忧,眼珠一错不错的看着他。 他心头微微一黯,愧意转瞬即逝,再瞥见一侧身着常服、难掩意气风发之态的常山王,心下不禁冷笑,对这兄弟的恨意与将他拉下神坛的渴望瞬间登上顶峰。 他寒声道:“儿子要向阿爹告发二弟与谭氏有私,为他隐藏在儿子身边,屡次败坏我声誉为二弟铺路,其心可诛!”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呆住了。 饶是朱元璋,也不禁有转瞬失神。 常山王灵魂出窍,傻在当场,白氏回想一下大嫂近年来所作所为,也不禁变了脸色,看看谭氏,再看看身边丈夫,神情狐疑。 武安王激动的手都在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还不忘观察一下二嫂表情,眼珠子都快不够使了,借着桌案遮掩在腿上掐了下,才没有惊呼出声。 我艹,惊天巨瓜! 最先发话的不是朱元璋,不是常山王,甚至不是白氏,而是此前一直不曾言语的谭氏。 她面无人色,跌跌撞撞上前,猛地一拉丈夫衣袖,颤声道:“夫君,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跟他……你疯了吗?!” “就,就是!”常山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看一眼白氏,愤怒道:“大哥,事关重大,可不敢胡说!” “若非如此,又该怎么解释?!” 废世子漠然将谭氏推开,双目紧盯着常山王,嗤笑道:“她不想管家,正成全了你媳妇执掌中馈,她屡次拖我后腿,你在后边紧跟着捡便宜,她咆哮军帐,我世子之位被废,你紧接着就上去了,你敢说你跟她之间没有首尾?!” 常山王:“……” 我不是,我没有! 这踏马不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吗?! 我粉的cp散了,还是男方亲自拆的,他说怀疑我跟他老婆有事,这说出去谁相信?! 常山王想辩解,又觉得这事儿未免也太诡异了,主要是大嫂她不按套路出牌,他当弟弟的跟在后边捡漏,这有错吗? 他百口莫辩,干脆就到大哥身边跪下,向老爹道:“清者自清,儿子没做过这种事,爹尽管派人去查,若是能寻到证据,儿子立马卸掉所有职务,找个地方养马去,从此再不踏进京师一步!” 废世子冷笑道:“你是觉得自己一点痕迹都不曾漏下吗?你可还记得曾在我身边伺候的张嬷嬷?难道她不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手?” 朱元璋眉头忽的一跳,目光随即幽深起来,却按捺住了,不曾开口。 常山王则是怔了几瞬,旋即道:“你少胡说八道,张嬷嬷不是娘给你的人吗,怎么就是我安插过去的了?说起来,倒是很久没见过她了……” “你还在装?” 废世子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弟弟,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面目可憎:“那老仆早就被你收买了,帮着你跟谭氏之间穿针引线,做下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初往淮州时,我有所察觉将她赶走,想必你现下将她料理的很好了?!” 常山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哥,空口无凭,你得拿证据出来!” 废世子哪里会有证据? 他想要的就是一个“疑”字。 老爹今年不到五十,身子骨比他还硬朗,备不住他走了老爹都还在呢,面对老二那样一个正当盛年的继承人,他老人家真就一点都不忌惮? 一旦有了疑心,老二他决计没好果子吃! 所以他直接就抛出了张嬷嬷这个人证,因为废世子坚信她只有两种下场,一是物尽其用后被二弟接走赡养,一旦被老爹查到,这就是他们早有勾结的证据,二是她死了,死在二弟手上、又或者是去淮州的路上。 那更好,二弟就彻底解释不清楚了。 罪名是莫须有,利用的是老父虚无缥缈又容易置人于死地的疑心。 废世子毕恭毕敬的向老父叩首:“事关重大,请阿爹裁决。” 常山王也道:“请阿爹做主!” 朱元璋目光先后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神情耐人寻味,良久过去,幽幽道:“你们两人中间有一个人在撒谎,他是存心要置亲兄弟于死地啊!” 废世子心头微微一沉。 然后便听老父继续道:“都是自家骨肉,我实在不欲彼此相残,我数十个数,说谎的人主动站出来,我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如何?” 说完,他不等两个儿子应声,便合上眼睛,从十到一开始倒数:“十、九、八、七……三、二、一!” 没人站出来。 朱元璋睁开眼睛,没有看两个儿子,瞧的却是谭氏:“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谭氏双眼猩红,近乎绝望般大喊道:“我没有!” 她神情惶然,目光一一在殿中人脸上扫过,似乎是希望他们能够相信自己,声音却无助的小了下去:“我没有,真的没有……” 废世子听得心头滴血,合上眼眸,强撑着没有回头。 朱元璋不置可否,抱着手站起身来,走到殿中两个儿子面前,目光依次在他们头顶扫过:“真的没人有话想说?” 废世子与常山王都不曾做声。 朱元璋忽的大笑出声,突如其来的笑声惹得殿中人心神一震。 然后众人听见了他的说话声,和蔼而又温和:“知道张嬷嬷现在在哪儿吗?” 常山王茫然摇头,废世子心头却是一个咯噔。 下一瞬,他听到了答案。 朱元璋喟叹般道:“我可怜她跟了我老妻一场,将人把她送回老家,安度晚年去啦。” 说完,也等废世子反应过来,便抬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厉声道:“天不庇佑,竟养了你这么个残害手足的畜生来!” 废世子额头冷汗涔涔,危急关头爆发出了极大动力,一把抱住老父的腿,颤声道:“爹,爹!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错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朱元璋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弯下腰去,掐着他的脸,讥诮出声:“谭氏为什么一错再错?因为你在纵容她!我为何说你受制于妇人之手?是你无能!到底要我说成什么样你才能明白?根子在你身上!因为你是废物,所以做什么都不成!因为你是蠢货,所以才一错再做!你走到这一步纯粹是因为你自己,是你把自己带进沟里去的,不关女人的事,明白吗?!” 废世子从未想到自己会从老父口中听到这样的评论,震颤之余,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阿爹……” “听不明白是吗?需要我说的再清楚一点吗?!” 朱元璋拍着他脸颊,一字字道:“你做不了皇太子,是因为你无能,是因为你蠢!你跟谭氏走到今天这地步,她有错,你的错更大!是你把她纵容成这样的,是你亲手把她塑造成这样的,当然,她本来就不完美,但的确是你把她进一步推向深渊的!你让她骄纵,让她狂妄,让她愚蠢,她反手把你带入深渊,根子是你自己种的,你自作自受,明白吗?!技不如人就要服软,穷途末路就该认输,把自己女人抛出来给你兄弟下绊子,既没担当,也下作,听明白了吗?蠢、货!” 第 59 章 无能,愚蠢,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这就是老爹对于自己的评论。 废世子呆了,傻了,仰着头满脸绝望的看着父亲,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朱元璋神情冷凝,冷冷的觑着他道:“上不知孝敬父母,屡有欺瞒,下不知抚恤兄弟,污言构陷,马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原也不打算赶尽杀绝,想着给你留个亲王勋爵,叫在京中做个富贵人家也便是了,不成想你是烂泥扶不上墙,眼见自己无缘大位,竟连这等下作手段都用的出来,我岂能再留你?!” 常山王与武安王听得眉头一跳,目光惊疑不定的看了过去,废世子更是面无人色,哀求道:“爹……” 朱元璋垂眼看着他,道:“咱们老马家从前也是庄户人家,后来遇上天灾,实在活不下去,才成了流民,那时候你祖母辞世,是邻居刘家慷慨,才有了墓地安葬,那时候连一副薄棺都凑不出,草席卷了匆匆下葬,我一直记着刘家的恩情,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想天不垂怜,刘家人遇上瘟疫,全都没了。” 废世子从他这言辞中隐约猜到了什么,当下汗流浃背,颤声道:“爹,你不能……” 朱元璋并不理他,只继续道:“从前咱们跟刘家的邻居,老家也是一个地方的,他既对咱们家有恩,现下马家发达了,也不能不知恩图报,刘家业已没了香火供奉,我便做主将你过继到刘家去当嗣子,也叫他们九泉之下有所依靠。” 废世子如遭雷击,跌坐在地,绝望大叫:“爹,我是您的嫡长子啊,您怎么能将我过继出去?大伯二伯家也就算了,刘家……怎么能是刘家?!” “我意已决,”朱元璋道:“着人按照刘家的辈分排行重新为你取个名字,明日便送回老家去吧,带着你的妻儿一起,从此咱们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废世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呼,扑上前去要向老爹磕头求饶,却被朱元璋一脚踹开,当即断喝:“还不将这畜生打发出去?!” 废世子还要挣扎,亲卫们却在此时近前,发力将他按住,堵上嘴之后硬生生拖了出去。 殿中众人看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评说才好,谭氏眼盯着丈夫被人押了下去,却是凄声而笑,泪珠滚滚。 这就是她爱了那么多年的丈夫。 穷途末路之时,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抛出去,希望以此来给常山王身上抹一个污点。 他有考虑过自己吗? 被指责跟丈夫兄弟怀有私情、背叛丈夫的女人,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他或许是考虑过的,只是他不在乎。 这就是她爱了那么多年的丈夫啊! 真是可笑,真是滑稽! 谭氏忽的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所有人都转目看向她,她却浑然不觉,弯下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好像是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笑的停不下来。 “有意思啊,”她笑的眼睛红了:“有意思!” 然后谭氏的笑声慢慢停了,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失魂落魄道:“我这一辈子,都活了些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她,而这个时候,她其实也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朱元璋淡淡一摆手,吩咐说:“带她们下去吧。” 谭氏被人推搡着出了大殿,马宝珠亦步亦趋的跟着,有些担忧的样子,忽然快走几步,上前去扶住了谭氏。 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内殿里一片寂静,真正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朱元璋终于舒一口气,环视一周,轻松道:“终于把这一家子烂事给解决了。老二,别在那儿跪着了,起来吧。” 常山王应了声“是”,小心抬起眼来,觑着老爷子神色:“爹,您真打算把大哥过继到刘家去?” “难道我老人家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还有——” 朱元璋纠正道:“他已经被过继出去了,以后你跟老三见了他也不必再叫大哥,比起做吴王世子和皇太子,他大概更适合做一个略有些家底的富家翁。” 常山王与武安王恭敬应声。 朱元璋则叹口气,摇头道:“我本来真没想过把他过继出去,留在京师做个无权的富贵王爷也就是了,就他那份心性来说,眼见着跟至高之位失之交臂,还不得呕个半死?只是他坏了心思,竟能不顾多年夫妻之情、兄弟之义构陷于你,便断然再留不得了。” 对于常山王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老爹在位的时候就把老大给料理掉,爹收拾儿子天经地义,谁都不敢有二话,不然等老爹没了,他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个当过吴王世子、且又是先帝嫡长子的大哥就是个极为棘手的存在。 杀了吧,容易惹人非议,毕竟那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 不杀吧,他又实在不是个安分人,当年收容过的旧部也不少。 这会儿老爷子直接把他过继出去,成了刘家子孙,即便自己死了,那皇位也没这个大哥的份儿,马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说破大天也轮不到你们姓刘的人来继承。 常山王松一口气,武安王也觉得这是件好事,二哥的皇太子之位稳了,大哥呢,好歹也保住了性命,只要日后不做乱,总能平安终老。 老爷子这么安排,也算是尽心尽力为儿孙们筹谋了。 “行了,”最后朱元璋拍拍腿,说:“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也明白我今日传你们来的用意,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自己心里边都警醒着点。” 众人毕恭毕敬的应了声。 朱元璋便打发他们回去,只留下马明月,爷孙俩一同走出大殿,站在最高处栏杆前远眺。 常山王夫妻与武安王夫妻顺着石阶走下,不时侧过脸去闲话几句,那几道身影逐渐小了,远了,越过一道宫门之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马明月隐约察觉到祖父的情绪不好,踌躇几瞬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关切道:“爷爷是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难过吗?” “为刚才的事情难过?” 朱元璋听得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马明月抿一下嘴唇,小声说:“我看爷爷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开心。” “那倒没有,只是有点感触,”朱元璋叹一口气,道:“我看着身边的这些人,时常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想我和你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想我们俩说过的话,想我混账的儿子,败了家业的孙子……感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再回首去想,又好像还是昨天,历历在目。” 马明月看着爷爷脸上神情,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说的那些人就是自家骨肉,又好像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另一群人。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久,她却极为亲近爷爷,别人或许会觉得这位老者凶残,她却觉得爷爷处事公允,和蔼可亲。 马明月大胆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朱元璋哈哈大笑,良久之后收住笑声,注视着她,有些感伤的道:“明月,你真是像她,我一见你,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来,就想叫你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马明月柔声道:“奶奶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才能过去这么久,还叫爷爷这样真诚的惦念着她。” 朱元璋说:“对我来说,她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不知在心里闷了多久的话,能找个人倾诉一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他笑的慈和,抬手去抚了抚马明月的长发,感慨道:“我有个老朋友说过,女孩儿是要捧在手心里养的,明月啊,你前些年过得太苦了,爷爷希望你以后能快乐些,希望你有恩爱明理的父母,有博学多识的老师,有光辉灿烂的人生,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爷爷永远都是支持你的……” 马明月的眼眶逐渐湿了,抿着嘴唇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爷爷,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我有时候会感觉我是个坏孩子,我是真心希望李家人都去死的,偶尔我也会忽然间吓一跳,觉得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可是我真的不想原谅他们!” 她泣不成声:“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太冷血无情了,居然去您面前状告我的父母,我甚至想过一旦有机会就要杀了马宝珠,我其实是个坏孩子,不值得爷爷这么疼爱的……” “你没有错,也不是坏孩子,”朱元璋听得失笑,温和拍了拍她的肩:“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错,反抗父母的冷待与偏心也没有错,想惩罚害自己人生苦楚的恶人更没有错,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坏。” 他由衷夸赞道:“我们明月坚强,勇敢,百折不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马明月收了眼泪,两眼亮晶晶的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朱元璋坚定的回答她,又笑着对这女孩儿说:“去找你娘吧,她指定已经吩咐人给你安排住处了,她跟你奶奶一样,都是难得的好人,有这个娘在,你以后苦不了。” 马明月脸上显露出笑容来,向他行个礼,脆生生道:“爷爷,那我走啦!” “去吧去吧。”朱元璋朝她摆摆手,眼见着那女孩儿蹦蹦跳跳的走下台阶,红色裙摆随风轻扬,阳光下格外明媚耀眼。 走到一半,她回过头来朝仍旧站在栏杆前的爷爷招手,这时候才有了这个年纪女孩儿该有的活泼与娇俏。 朱元璋看得微笑起来,同样朝她招了招手,算是回应。 微风和畅,阳光温暖,真正是好时节。 …… 三日之后,吴王正式于京城登基,定国号为明,年号洪武,又追封已逝的吴王妃为孝慈皇后,册立次子常山王为皇太子,常山王妃为皇太子妃,此外,又加封一干子侄功臣,大赦天下。 而他的嫡长子、昔日的吴王世子却不曾在这场盛典中露面。 早在两天前,被更名为刘文昌的废世子便和他的妻儿一道,被马车载着,往皇帝与刘家共同的祖地去了。 毕竟他此时是刘家的嗣子,同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刘文昌神情麻木的坐在马车上,不言不语,宛若一个失了魂魄的木偶,谭氏惨白着脸色坐在他的对面,昔日的恩爱夫妻,今日却形同陌路。 当日大殿之上的那场对峙,彻底撕破了夫妻之间温情脉脉的假面,而当晚被锦衣卫送到废世子府上的那两个人皮手办,更是重创了谭氏本就脆弱万分的心理防线。 她又病了,只是靠药吊着,又挂念着马宝珠和儿子,这才强撑着那口气没有倒下。 那日大殿分别之后,二人再也没有向对方说过一句话。 废世子既改名为刘文昌,马华良自然也随之更名,成了刘家子孙,郡王之子与寻常乡下富家翁之子更是天壤之别,本就阴鸷少言的少年神情中更添几分阴郁。 只是在这等时候,无论是爹和娘,都没有心力再去宽慰这个儿子了。 后边一辆马车上坐的是柳氏和刘文昌其余几个姬妾,她们——尤其是柳氏,都以为进入王府是此生富贵的开始,却不曾想那便是人生最后的绽放。 柳氏曾以为自己会是郡王侧妃,会是皇太子侧妃,会跟随丈夫的脚步一步步爬上去,高高在上的俯瞰天下,却没想到昔日郡王身边的妾侍便是她此生的最高点,之后一路猛跌,成了个寻常富户家的侍妾。 柳家的门槛再低,好歹也是做官的,她心高气傲拼了一场,到头来居然只能以寻常人家的妾侍收尾? 老天爷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更倒霉的还在后边。 若她真是个寻常人家的妾侍也就罢了,娘家活动一下,总能把她弄出去,偏偏她跟的是从前的吴王世子、当今天子被过继出去的长子,这时候冒头说你落拓了、我嫌弃你想走人,怕不是嫌脖子太硬,想找个人帮忙松一松。 刘文昌再不济也是当今的儿子,饶是被过继出去了,又岂是她能嫌弃的? 柳氏欲哭无泪,悔不当初。 一行人到了地方,诸多杂事自然有仆从安排。 刘文昌跟谭氏木然坐在椅上,宛如一对毫无生气的木偶,儿子坐在下首处,脸上表情跟爹娘差不多,柳氏等几个侍妾站在两旁,面无生气,冷不丁来个人一瞧,还当是一屋子的纸人呢。 得了,就这么过吧。 …… 刘文昌与谭氏一行人出发的当天,马宝珠往菜市场去见证了李家人被行刑,监斩官一声令下,刀光雪白,人头落地。 她挣脱按住自己肩膀的两只手,转过身去弯腰大吐。 “走吧,宝珠小姐,”看守她的人说:“您也该上路了。” 是啊,马宝珠笑的苦涩,她也该往那户人家去了。 那可是她的亲娘帮她挑好的人家啊。 自从那个粗俗的野丫头出现之后,自己的人生好像就转到了另外一条轨迹,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场噩梦,只是直到今日仍旧疼痛难忍的舌根会提醒她,这不是梦,是现实。 马宝珠觉得恨。 恨马明月,恨满口规矩的老爷子,也恨这不公平的世道!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没有人理会她的愤恨与不甘。 就在当天,一行人押送着她奔赴李家小院,多年前被替换的人生,终于在这一刻各归本位。 …… 柳氏在刘家大院里痛苦了半个月,也算是想明白了。 走,走不了,那就得留在这儿好好活下去,想活下去,还是得把刘文昌伺候好了才行。 虽说过继出去了,但他身上毕竟流着马家的血,倘若自己肚子争气能生个一儿半女,皇家总不会置之不理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不理会,总也能有口饭吃,富贵终生。 她不知道刘文昌进宫那天发生了什么,却也看得出来他同谭氏之间是真的崩了,这时候不趁虚而入,岂不白白错过良机? 谭氏有儿子,她可没有,那狗崽子整天阴沉的跟个纸人似的,将来她老了指望那狗崽子养她? 还不如盼着母猪上树! 柳氏定了主意,便跑到刘文昌面前去献殷勤,温柔小意,百般讨好。 刘文昌已然跌倒泥潭,见她不离不弃、如此依恋痴缠,心里不是不感动的,虽是仍旧心有郁郁,见到柳氏时倒也肯给个好脸。 如此过了两个月,柳氏的肚子还没有动静,便有点急了,想着是不是去药房里开服药调理一下,哪知道进去叫人诊一下脉,却是霎时间天崩地裂、眼前发黑。 “夫人,”坐馆的大夫面色迟疑,小心道:“您服食过太多凉药,伤了宫体,此生若想有孕,只怕是难了。” 柳氏万万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一个结果,浑身发冷,问话时声音都在哆嗦:“真的吗,大夫,您可别吓唬我啊!” “真的,”大夫心知是遭遇了后宅阴私,心下喟叹不已,见她眼含泪珠,神情崩溃,倒也有些可怜:“看这脉象应该喝了挺久,中间虽然断过些时日,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了。” 她什么时候喝过凉药? 明明一直都想有身孕,坚持喝坐胎药啊! 柳氏心头抽痛,泪眼朦胧,忽然想起一事,霎时间心头猛震,变了脸色。 “大夫,”她颤声问:“坐胎药……是行房之后喝吗?” 大夫听得眉头一皱,抚着胡须,反问道:“不然呢?” 柳氏合上眼睛,任由泪珠滚滚落下:“我明白了……” 马长彦,你好狠的心啊! 原来打一开始,你就半分希望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把一切都赌在你身上,结果却一输再输,现在我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有个孩子傍身,你竟将这条路也堵上了。 好,真是好! 不过你既然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柳氏眼底倏然闪过一抹狠色,整理形容之后,咬紧牙根,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当天晚上,刘文昌照旧往柳氏房里过夜,没过多久,房里的灯便熄了。 男女痴缠过去,刘文昌倦然睡下,柳氏却没有睡,她躺在床上想自己没有可能来到人间的孩子,想自己嫁给刘文昌之后的委曲求全和种种隐忍,想的泪湿枕畔,肝肠寸断。 如此过了良久,她伸手到床头去,摸出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目光凶戾,掀开被子,对准男人下/半身刺了下去! 刘文昌在剧痛之中惊醒,正对上柳氏那双刻毒的眼眸,大惊失色,还未等痛呼出声,柳氏便一把拉上被子,恶狠狠的将他嘴巴牢牢堵住。 毕竟只是个弱女子,眼见那伤处血流如注,刘文昌面露杀机,柳氏不是不怕的,察觉被子底下刘文昌不再挣扎,才颤抖着将手松开。 她试探着伸手去摸刘文昌鼻息。 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柳氏大口大口的喘息,缓和着心头压力,如此过去良久,忽的心神微动,愤怒起来。 你在想什么呢? 害怕吗? 你本来不就打算豁出一切去报复他的吗? 这个男人害的你没了生育能力,断了你后半生的指望,你用同样的方式来回敬他,有错吗? 你没有错! 他是没了孽根,成了太监,但他还有儿子,后半生还有指望,你没有! 都是命,都是来这人世间活一遭,你都打算把命豁出去了,这时候还在迟疑些什么?! 柳氏低头去看,便见刘文昌身下被褥已经被鲜血染红,她眼底凶光一闪,一不做二不休,穿好衣裳,将那把匕首收起,挑了几本书装模作样的捧在手上,往马华良所在的院子里去了。 …… 消息传回京城,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 朱元璋吃着早饭,从锦衣卫处得到了这个不知应该如何形容的消息。 他放下筷子,皱眉道:“柳氏死了?” “是,”锦衣卫道:“她推说奉刘爷之令送书过去,趁刘公子不备用匕首刺杀,刘公子中了一刀,但是毕竟少年体健,拔刀还击将她杀了,但没过多久,自己也因为失血过多死去。” 朱元璋揉了揉额头,又问:“老大呢?” 锦衣卫顿了顿,方才道:“刘爷的命保住了,但是,咳,接不上了。” 朱元璋:“……” 朱元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天过去,才干巴巴道:“老大,他还好吧?” 锦衣卫:“表面上看起来很痛苦。” 朱元璋:“实际上呢?” 锦衣卫:“……” 锦衣卫迟疑了会儿,说:“实际上应该更痛苦。” 朱元璋:“……” “唉,”空间里刘彻遗憾的咂了咂嘴:“真是对不起老邻居啊,他们家的香火又断了。” 朱元璋:“……” 第 60 章 离开京城之后的日子里,柳氏给了刘文昌最大的安慰。 她年轻美貌,柔婉体贴,无微不至的关切叫刘文昌觉得自己似乎仍旧是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吴王世子,与谭氏年轻时相近的容貌叫他觉得自己似乎仍旧在与爱妻相处,期间不曾有过任何龃龉背叛。 可是现在,那个虚幻的梦破碎了。 给予他最多温情的柳氏给予他沉重一击,他没了儿子,也不可能再传宗接代,细细去想,在这世间竟也只有马明月这一条血脉了。 可那女儿早就被他伤透了心,不愿再认这个父亲,由老父做主,过继到了老二家去。 儿女俱无,妻子离心,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了水中幻影,而他却真真切切的成了孤家寡人。 也实在是讽刺。 一夜之间,刘文昌的头发白了大半。 而谭氏始终闭门不出,一眼都不曾去看过他,只是在房里念佛,仿佛已经与这世界隔绝。 就这么过吧。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是洪武四年春。 正值当今天子生父忌辰,皇太子夫妻奉命往马家祖地去祭祀祖先,人虽未至,县令以及相关官员却已经闻风而动,意图在这位继任者面前露个脸儿,若是能叫他记住名姓,那就再好不过了。 马家的家庙、祠堂一直都有专人打理,四时祭祀不绝、瓜果不停,现下忽然间涌进一群人来,安排祭典礼、防卫诸事,旁边刘家府邸里边的人难免会被惊动。 刘文昌今年还不到四十,脸上却已经显露老态,眼下纹路深深,眯着眼朝那边看了许久,转身回房,将自己关到了书房里。 谭氏这时候正在房里接待两位特殊的来客。 她这两年老的厉害,底子本就坏了,又接连用虎狼之药延续生机,满头青丝成白雪,脸也瘦削,好在她五官轮廓生的好看,即便年华老去,也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影子来。 几年不见,唐宝珠昔日娇艳白皙的面庞上也添了几分风霜,手也不似昔年娇嫩,只是她毕竟底子好,寻常百姓人家里,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当年事发之后,马家不再收容她,那姓氏自然也得收回,至于姓李还是姓孟,又或者是姓唐,都由她自己决定。 唐宝珠选择了从母姓。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怨恨过唐氏,但是时间久了,也想开了。 别人——尤其是马明月都有理由憎恨她,唯独自己没有。 唐氏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但对她来说,实在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 她不想跟李家姓,也不想跟孟家姓,最后还是为自己冠上了生母的姓氏。 当年跟李家换亲的人家姓黄,是个寻常农户,穷是真的,但好在心还不算坏,李家人都死光了,他们不用嫁女儿去换亲,还得了个漂亮儿媳妇,着实是赚了便宜。 唐宝珠不能说话,是个哑巴,但她长得好看,见过世面,识文断字,在寻常农户人家里,已经算是非常罕见了。 至于所谓的出身、乃至于涉及到皇家内部血缘倾轧的那些事情,也叫他们在惶恐不安之余,对唐宝珠添了几分敬而远之。 就像分别那天朱元璋说的那些话一样,马家将这些年给予她的东西全数收回,但这些年她得到的难道全都是有形的、可以收回的东西? 唐宝珠不算是蠢,也略有些小聪明,她不能说话,也干不了农活,便在村里帮人写写信,教几个孩子写字,附近人家知道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还有几个富户请她去教导家中女儿规矩。 虽说唐宝珠自己会的也只是皮毛,但是对于这样乡村小镇里的人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见识了。 她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但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谭氏到底还是挂念着她的,此后辗转与唐宝珠取得了联系,知道她现下在那户农家落脚,还曾经强撑着病体前去探望。 谭氏虽然德不配位,做不好世子妃乃至于皇太子妃,但她毕竟也曾经高高在上过,饶是现下没了诰命与宗亲身份,寻常县令府台也仍旧不敢怠慢,落到小镇乡村里,那便是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了,此后周围人再提起那个从大户人家出来、却没了舌头的姑娘,便格外多添了些敬畏。 这也是谭氏不辞辛苦,远道而去的本意。 唐明珠也明白她的意思,流着眼泪给她磕头,母女俩短暂相聚几日,又与自己定了亲的夫婿一道送谭氏离开。 马华良死后,谭氏身子坏的厉害,出这一趟远门已经是强行为之,之后再没有离开过刘家府宅,反倒是唐宝珠年少体健,每年都会跟未婚夫婿一道往刘家去探望她。 黄家人只是穷,又不傻,别管这儿媳妇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能抱大腿就抱大腿,能打秋风就赶紧打秋风,谭氏跟刘文昌再怎么落拓,拔根寒毛也比他们腰粗,放着这么一门亲不攀上去,难道是嫌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太过舒服? 饭都吃不上了,谁还有闲心管那些有的没的。 这事儿朱元璋知道,只是懒得管,都随他们去吧。 谭氏从前念经纯粹是被老爷子逼的,现在一切看淡,反倒真心实意的想多念念了,只是她精力不济,哭的太多,眼睛也不太好,便叫仆婢帮她念,她坐在边上听。 唐宝珠在黄家呆了几年,性子也被磨平了,笑着听谭氏说了会儿话,又握着身边男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叫她看。 谭氏楞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要成亲了?” 唐宝珠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也好。”谭氏不受控制的流出了眼泪,觉得这时候哭不好,又赶忙擦了:“好好过。” 又看她夫婿:“好好待我女孩儿,知道吗?不然我饶不了你!” 男人比唐宝珠大几岁,不是很好看,但是很老实憨厚,赶忙点头答应。 鞭炮礼乐之声从远处传来,然后逐渐近了,唐宝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的看向谭氏。 谭氏眸光微黯,没有说话,身边婢女则低声道:“今个儿是那边老太爷的忌辰,皇太子夫妻奉命来此祭拜先祖。” 唐宝珠眼睫往下一垂,神情无喜无悲。 过了会儿,就听礼乐声逐渐近了,仿佛是紧扣着人的耳朵,非得叫听得清清楚楚才好。 她们听见外边有婢女在议论:“皇太子夫妻已经到了吗?” “快了,说是再有半个时辰就过来了。” “听说皇太孙和东宫里的几位郡主也来了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礼部的几个官员在外边说,我听见的,说他们是骑马来的,比皇太子夫妻来得早,再有个一刻钟就能到……” 谭氏听到此处,目光微微停滞住了,唐宝珠一直注视着她神色,见状不禁微微一笑,到她身边去搀扶住她手臂,扶着她往外边去。 谭氏错愕一瞬,不自在道:“宝珠……” 唐宝珠笑着摇了摇头,神情释然,半扶半推的送着她往前走。 外边皇家祖宅早就被人层层把守,闲杂人等一律遣散,刘家却因为身份特殊,不在被遣散的行列之中。 近乡情更怯,谭氏原本是不怕的,只是等了一会儿,腹腔内的那颗心脏却逐渐跳的快了,思绪也止不住的开始扶摇不定起来。 那女孩儿……那个被她伤透了心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她会来吗? 是不是也长高了,漂亮了? 宝珠长高了,她应该也差不多吧? 她要是知道我拿宝珠跟她对比,恐怕会不高兴吧? 谭氏乱七八糟的想着,唐宝珠搀扶着她站在门前,忽然瞥见远处扬尘四起,马蹄声达达,呼吸也在这瞬间跟着急促起来。 来的是一行少男少女,为首的少年容貌英俊,英朗非凡,后边几个少年少女看起来略小一些,大概是东宫和楚王府的郡王、郡主。 谭氏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她长高了,周身气度也变了,往脸上看,仍旧不算是出挑美人,只是眉宇间充盈着一股自信昂然,手持马鞭,神采飞扬的同身边少年说话,宝石一般明亮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跟当年一点也不一样了。 她这几年应该过得很好。 白氏是个好母亲,她不是。 谭氏心下黯然,眼底光亮慢慢淡去,马明月察觉到她视线,转头去看,四目相对,二人都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 唐宝珠挽着谭氏手臂站在一侧,身形不受控制的随之一僵。 马明月显然认出了她们,只是视线并不曾在她们身上停留,淡淡一瞥后很快挪开,神情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思及当年的恨意,仿佛只是同陌生人对视一瞬,又很快分开。 这样也好。 谭氏无声的叹了口气,说:“我们进去吧,宝珠。” 唐宝珠搀扶着她走进了刘家宅院。 楚王府比马明月小一岁的堂弟瞧见这一幕,别过头去,关切的叫了声:“姐姐?” “我没事,”马明月勒住缰绳,含笑道:“只是两个无关紧要之人而已,走吧。” 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那些灰暗旧事里的苦痛与纠葛也都已经翻篇,未来之路光辉灿烂,又何必自苦,一直在从前打转?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马明月这一生要过得很好很好才行,就这样。 …… 晕眩忽的传来,朱元璋再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白雾空间,满以为其余几个老伙计会对自己致以热烈的欢迎,没成想傲然伸开双臂摆了半天姿势,那群人连个眼神都没投过来,只围成一圈对着下个世界意识凝结出的白绢瞅。 朱元璋悻悻挤上前去,脑袋扎进去一瞅,便见白绢上写着几行字: 初见面时,黎江雪是金尊玉贵的黎家小姐,宴弘光是家门败落被父亲收养的远房表哥,她不喜欢他的孤冷漠然,让人将他按下跪倒,用马鞭将他抽的皮开肉绽,他嘴唇紧抿,一声不吭。 再见面时,她已经香消玉殒,死在深爱的丈夫手下,魂魄却不知为何来到宴弘光身边,眼见他横扫天下、一统山河,最终登基称帝。 重活一世,她手打恶毒庶妹,脚踢渣男前夫,前边那个表哥,等等,我来抱大腿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表哥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最后还说要娶她当皇后?! 呜呜,人家最开始明明只是想抱大腿的啊! 朱元璋:“……” 其余皇帝:“……” 高祖皱着眉头,嫌弃道:“这女的脑子有病吧!” 李世民无语道:“表哥不愿意说话就不愿意说话呗,他又不咬人,你打人家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好歹是远房表哥、父亲收留的人,怎么能这样折辱?” 朱元璋:“前世确定不是因为杀人放火给丈夫撞破被杀的吗?” 嬴政有些头疼,揉了揉额头,不解道:“第二世宴弘光还娶了她?” 刘彻:“emmm,这个世界看起来智商也不像是很高的样子。” 神隐了两个世界的系统弱弱道:“没那么严重吧,她后来都改了啊,第二世,那结果不也挺好的吗?” “挺好的?你在放什么屁呢!” 刘彻冷笑出声,讥诮道:“好的不就是黎江雪一个人吗?合着满天下都围着她转?!” 他一指身边嬴政,嗤笑道:“就用始皇来举例子好了,你代入一下试试!” “始皇小时候住在赵国,有这么一个出身尊贵的少女,就算她是赵国公主吧——这位公主生性刁蛮残酷,动辄就提着鞭子抽他一顿,带着人打他一顿,按着他膀子逼他下跪,强迫他学狗叫,总而言之就是怎么作践他怎么来,终于有一天始皇回秦国了,你觉得临走之前他心里边想的是心肝小公主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好难过呜呜呜吗?!” 系统:“……” 刘彻“呸”了一声,又道:“始皇回到秦国去发愤图强,一展宏图,赵国小公主呢,识人不明又或者说是自己作死,出嫁之后被自己丈夫弄死了,然后魂魄跑到始皇身边,发现被自己欺负成狗的人发达了,一统六国了!” 他嘿嘿一笑,继续道:“然后这位公主又活了一次,趁着始皇落拓的时候对他关怀备至,哄得他动了心,许诺说娶她当皇后。那么我请问——假如有一天始皇恢复了记忆,想起前世这位小公主打他骂他拿他当狗,现在走了狗屎运窥探天机,为抱大腿才对他好,你说他会把这个女人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 系统:“……” 系统挣扎着说:“起码第二世他们之间是有爱的吧?” “是啊,”刘彻啧啧道:“前世只是被虐身,养养就好了,第二世被骗了感情,心也没了,妈呀,更惨!” 系统:“……” 刘彻就跟刚想起来似的,转头问嬴政:“始皇,灭赵之后见到当年虐待你、欺压你们母子二人的赵国人,你有什么感受?” “谢邀。”嬴政说:“人在咸阳,刚灭赵国。挖坑一起埋掉,心情很是舒畅。” 第 61 章 系统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彻自觉胜了一仗,趾高气扬的正准备说句什么,就觉面前视线忽的一花,再回过神来时,便觉背上一阵剧痛传来。 “嘶!”他倒抽口凉气,脸颊随之抽搐一下,便觉有撕裂般的痛楚传来,伸手去摸,却是一手腥热,原是因为方才动作将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了。 马德,这是打得有多狠! 刘彻心头一阵憋火,略微动了一下,便觉背上疼痛难忍,他抽着气缓了会儿,又转着眼睛打量室内环境如何。 这房间布置寻常,空间不算大,瞧着倒挺整齐,东边摆了张书桌,上边码着几本旧书,墙上挂着弓箭、佩刀,都有很重的使用痕迹。 不过想想也是,从家门败落到称孤道寡,原男主没点马上功夫可不成。 属于原主的记忆还未涌入,刘彻也只能根据那一点儿世界梗概进行分析,一边抽着气,一边跟空间里边的几个老伙计说:“别管之后怎么样,黎家是不能待了,鬼知道那个黎江雪是什么时候重生的、重生之后脑子有没有添什么瑕疵!好歹是个大男人,到哪儿还不能容身啊!” 高祖颔首道:“这倒是真的,建立自己的势力之前别跟傻子待在一起,他们想一出是一出的,备不住什么时候就绊你一脚。” 李世民迟疑道:“这个宴弘光不是被黎江雪的爹收留的吗,走之前不得跟他说一声?不然之后再有什么龃龉,怕是会被他为难。” 嬴政听得一哂,讥诮道:“黎江雪脑子有病,她爹只怕也不怎么正常,寻常人家儿女辱骂客人都是大过,须得好生管教,黎江雪倒好,无缘无故这样折辱表哥、将人打成重伤,直到现在黎家也没个说法。以我之见,要不就是她父亲管家无力、耳目不明,要不就是此人沽名钓誉、阴险小人,不足与谋!” 朱元璋幽幽道:“说不定他爱女儿,就像谭氏爱弟弟呢……” 刘彻礼貌的说:“谢谢,有被恶心到。” 众人说了一通,刘彻也稍稍适应了背上伤痛,手臂发力、徐徐坐起身来,房门却在这时候被推开了。 “呀,宴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门外边走进来个丫鬟妆扮的少女,手里边端个托盘,上边仿佛是膏药、绷带之类止血消肿的药物,见他业已坐起身来,满脸急色:“大夫说了,你伤得很重,不能乱动的!” 刘彻心想这小丫头是谁? 原主的记忆没过来,他谁都不认识啊。 心里边这么嘀咕,却还是顺从的趴了下去。 好在宴弘光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沉默寡言,不喜说话,那丫鬟也没觉得奇怪,把托盘放在床边,微红着脸说:“宴公子,听雨来帮您处理一下伤处,好吗?” 原来她叫听雨。 刘彻扭头看她一眼,沉声说:“多谢。” 听雨被他那双深邃眼眸一看,脸色红意更浓,抿着唇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帮他将上身虚虚穿着的外裳扒下,擦拭掉伤口处沁出的脓血之后,放轻动作小心的开始上药。 “大小姐这次也太过分了,看把您背上打的,皮开肉绽的……” 听月看着男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实在胆战心惊,加之室内又没有旁人,不禁埋怨出声:“好歹您也是她的表哥,您父亲又对老爷有恩,她怎么能这么做?叫老爷知道了,就算有夫人说情,怕也要被骂的!” 刘彻:“……” 先等等。 感情原主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是原主爹对黎江雪她爹有恩,所以才被黎家收留的? 马德,那黎家人更可恨了! 纵容女儿这么虐待恩人的儿子,你们还有人性吗? 知道忘恩负义怎么写吗?! 刘彻听得心头冒火,属于原主的记忆却在这时候疯狂涌入脑海之中。 宴家从前也是阔绰过的,只是到了宴弘光的祖父那一代,家底就被败得差不多了,宴弘光的父亲宴纲不甚长于文墨,倒颇有些勇武,为了重振家声,便与三二好友一道投军去了。 宴纲这一走就是三年,期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宴弘光与母亲薛氏无以为生,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没过多久,与宴纲一道投军的好友送信回来,说是宴纲已经战死,宴家的天霎时间就塌了一半。 日子本就贫寒,现下宴纲已死,薛氏与宴弘光母子俩算是彻底没了指望。 薛氏尚且年轻,容貌美丽,宴纲既然死了,便有人前去说媒,她迟疑再三,问过儿子意思之后,便点头应了下来。 其后薛氏在宴家待满孝期,便带着宴弘光改嫁到了关家,继父家的人倒也不难相处,只是宴弘光作为宴家之子寄人篱下,终究觉得别扭,没过多久,便辞别母亲和继父,独自回到宴家祖屋里与几位老仆一同居住。 如此过了半年,黎家的人便找到了门上,宴弘光这才知道自己父亲是为救同袍而死,被救的不是别人,正是岭南黎家的家主嫡长子黎东山。 黎东山一见宴弘光,便是声泪俱下,搂着他嚎啕大哭,自责说自己来晚了,害的世侄受了这么多苦,捶胸顿足,痛悔非常。 宴弘光听他提及亡父,也觉伤心,二人相对落泪,彼此倾诉良久,黎东山便做主收留这恩人之子,将他带回了黎家。 那时候宴弘光尚且是个半大少年,虽然因生父早逝、母亲改嫁而心性敏感,但毕竟识见太少,不谙人间险恶,现下换成刘彻,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蹊跷。 宴纲是什么时候死的? 从他死到还有送回他的死讯,中间已经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宴弘光与薛氏母子俩接到宴纲死讯再到薛氏改嫁、宴弘光孤身返回宴家祖屋居住,又是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就是这么久的时间里,黎东山作为家世显赫的岭南黎家家主继承人,竟然一直都没能找到救命恩人的妻小,对他们加以照拂?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候宴弘光年纪尚幼,刚进黎家的时候,黎东山还是很维护他的,聘请名师叫他习武学文,每天都要过问他的功课,只是时间久了,黎东山的态度也就慢慢发生了变化。 他很少再见宴弘光,教授宴弘光的师傅也被请去教导黎家别的子嗣,而宴弘光这个黎东山的救命恩人之子,似乎被黎家的所有人淡忘了,地位逐渐下滑,最终竟沦落到只比奴仆好一些的地步。 宴弘光曾经有过寄人篱下的经历,虽然伤心黯然,却也记着黎家的抚育教导之恩,不曾说过什么,反倒是刘彻见了他记忆之后,迅速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黎东山的爹,黎老爷子死了! 从宴家祖屋到黎家大宅,两地约莫有五六天的路程,当年黎东山接上宴弘光,便一路快马往黎家去,人到了,宴弘光也病了。 那时候他晕晕乎乎的,下了马就弯腰大吐,黎东山没叫人去请大夫,耐着性子宽慰了他几句,便领着他进门去给黎老爷子请安。 黎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宴弘光头晕脑胀的根本没有记住。 那位老爷子腿脚不好,很少出门,宴弘光在黎家住了几年,见他的次数也并不很多,只是知道黎老爷子为人端肃,十分严苛,居住的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浓重药气,小辈们进去之后个个噤若寒蝉,十分惧怕这位尊长。 宴弘光胆子大,倒不怕他,只是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倘若他再细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自己的优待都是黎老爷子在时才有的,等黎老爷子西去,他的待遇立即就下去了,很快便落得无人问津的地步。 刘彻从宴弘光头脑中的讯息分析,很快就得到了当年诸事的真相。 宴纲的确是为救黎东山死的,只是黎东山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归家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这事被黎老爷子知道,训斥过他之后,他才带人往宴家祖屋那儿走了一趟,把宴纲之子宴弘光带了回去。 宴弘光那时候才多大啊,被大人夹带着骑了五六天马,人都虚了,黎东山不管不顾,大夫都没找就先领着他去给黎老爷子复命,可知往宴家去的那一趟纯粹就是听了黎老爷子吩咐,之后得到的优待也是黎老爷子吩咐给的。 之后的事情就更加简单了,黎老爷子死了,黎东山不需要再做样子了,至于这所谓的恩人之子,给口饭吃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别的他才懒得管呢! 刘彻将这段旧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心下冷笑不止,黎东山这种人,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来形容,半分错处都没有! 宴家祖上与黎家有亲是真的,就算没有沾亲带故这回事,你的表兄战场上为救你丢了性命,你又不穷,叫人带一笔钱去安抚一下宴家的孤儿寡母会死吗?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黎老爷子吩咐,只怕他都想不起来为他而死的表兄家中还有妻儿。 什么东西! 宴纲为救这种人死了,害的自己老婆改嫁、儿子无依无靠,真踏马不值当! 刘彻心中大骂不止,身边听雨已经替他处理好伤处,小心的包扎起来:“这药膏已经用了一半,剩下的就先搁在这儿,我明天再来帮您涂。” 到底还急着出门前主子叮嘱的话,听雨迟疑着道:“您伤成这个样子,大夫说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起来活动,大小姐从前就总爱针对您,现在不仅没改,反倒愈演愈烈了,您还是去同老爷说一说吧,总归有您父亲的情面在呢,老爷子再怎么宠爱大小姐,怕也会责备她的!” 刘彻真想大笑三声,你也说了我被黎江雪欺压不是一两天了,难道黎东山瞎了聋了,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他可不信! 只看黎江雪半点避讳都没有,反而一次比一次过分,就知道她跟她爹都是个什么东西了,指望黎东山帮自己主持公道? 怕不是得等到母猪上树才行! 听月的主子是黎东山的庶女、府上三小姐黎江月,生母郁氏是黎家老太太的娘家亲戚,轮一下辈分,她得管黎东山叫一声表哥。 郁氏虽是妾侍,却是官府过了文书、给过聘礼抬进来的贵妾,生的花容月貌、娇艳妩媚,很是笼络住了黎东山的心,加上她肚子又争气,前后位黎东山生下两儿一女三个孩子,这会儿在黎家后院里势力仅逊色于正妻韦氏,底下仆婢们见了,也会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郁夫人。 贵妾郁氏与正妻韦氏是天生的对头,郁夫人所出的黎江月和韦夫人所出的黎江雪自然也是冤家,黎江雪性情骄纵蛮横,名声不佳,黎江月却是温柔体贴,美名在外,虽说黎东山碍于韦家和韦夫人的缘故颇为宠爱长女,只是真将两个女儿摆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更加偏爱三女儿一些。 同样是女儿,一个乖巧懂事,时时记得为父亲分忧解难,另一个刁蛮任性,不时在外闯出点祸事来败坏家族名声,换你你喜欢哪一个? 人之常情罢了。 这回黎江雪刚把宴弘光打成重伤,后脚黎江月便派身边婢女听月来向他示好了,至于亲自过来探望—— 嘻嘻嘻,无权无势的落魄表哥当然不配啦,让丫鬟去走一趟还不够抬举他么。 刘彻心知她这么干纯粹就是为了踩黎江雪一脚,所谓的赠药也只是顺势为之,自然不会有多感激,脸上略微带笑,说了句“多谢”,等听月离开,表情旋即便冷漠下去。 身上的伤还没有好,短时间内想离开,怕是难了,且离开此处之后,又该往何处去? 刘彻短暂的同空间里边的几个老伙计商讨一会儿,便得出了结论,黎家不可久留,待恢复行动能力之后,便可辞别此处自寻出路,至于是什么出路么…… 这方世界的架构类似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崇文,北朝尚武,南北几方势力纷战不休,也给了他最好的晋身之道。 原男主的气运和本领加成,刘彻也非凡俗之辈,再加上空间里几位老伙计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待离了黎家,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自有一番天地。 刘彻定了主意,便不再胡思乱想,就此合眼睡下,修养精神。 …… 刘彻很快沉沉睡下,黎江雪却在深陷噩梦,难以自拔。 眼前是提着剑向自己走来的丈夫,耳畔是呼啸凛冽的秋风,她浑身发抖,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床柱时,才满脸绝望的停了下来:“不,不要,夫君,不要!” 男人脸上凝结着一层寒霜,面对结发妻子丝毫没有心软,狞笑一声,举剑刺了过去。 雪白的脖颈浮现出一道红线,黎江雪双眼惊恐大睁,徐徐倒了下去,喉咙里咯咯一阵细微声响,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死亡的脚步近了,她的目光开始涣散,余光却望见室内垂帘一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郎缓缓入内,瞥见满地血腥,吓得惊呼出声。 黎江雪听见自己的丈夫柔声抚慰那女子:“阿瑶,别看,她死了,以后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然后又是种种温声细语。 黎江雪如同置身冰窟,双眼大睁,目光怨毒,在绝望与痛恨之中死去…… “啊!!!” 忽的一声尖叫传来,惊醒了守夜的婢女,她匆忙掌灯,入内室去问:“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黎江雪冷汗涔涔,身上中衣几乎被汗水湿透,捂着心口,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息。 婢女吓了一跳,忙又唤道:“小姐,小姐?您还好吗?!” 黎江雪的视线随着那声音转移,落到婢女脸上时,忽的顿住了。 她若有所觉,低头去看自己双手,便见十指纤纤,分外白皙,仍旧是未出嫁时养尊处优的模样,再慌张打量内室四周,很快便认出此处乃是她出阁之前居住的闺房。 这是梦吗? 黎江雪在自己腿上掐了下。 会疼,不是梦。 那就是现实了? 她回到了自己未出嫁的时候?! 黎江雪错愕至极,回过神来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宴弘光! 她一把抓住婢女的手,目光兴奋,以一种迫不及待的语气,追问道:“宴弘光在哪儿?他还在府上吗?!” 婢女见她今夜古古怪怪的,心里便格外多了几分警惕,这会儿听她忽然间提起宴弘光,还当是她又想出什么主意来折磨他了,顿了顿,才道:“宴公子这时候还在府上,只是……” 黎江雪唯恐到手的天下之主飞了,赶忙追问道:“只是什么?你快些说,别吞吞吐吐的!” 婢女知道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拖延:“只是宴公子伤的很重,大夫看过了,说是得养一段时日才行……” 宴弘光受伤了?! 怎么伤的?! 黎江雪听得眉头紧皱,再回想起年少时候发生的事情,忽的心虚起来。 将宴弘光打成这样的人,八成就是自己。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谁叫宴弘光就是那么个脾气,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实在不算讨人喜欢。 黎江雪心里边帮自己开脱了几句,也渐渐从重回年少的震惊与欣喜之中回过神来,下榻到镜子前去打量自己几眼,见仍旧是杏眼桃腮、难掩鲜妍,这才启唇一笑,吩咐婢女替自己更衣,趁夜去向宴弘光送药。 黎家虽是江东高门,却也只是看似光鲜,祖父去后家中无人支撑门第,子弟又多半不成才,败像已显。 记忆里七年之后北齐发军征讨,南朝屡屡败退,不得不向北齐乞降,又厚赠大量布匹财帛,国力更衰。 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年董贼攻破建康,满朝公卿遭辱,黎家与其余几乎高门家眷仆婢被董贼押到江边斩首,一日之间被杀者逾万,江水都被染红,人头堆得像山一样高。 荣耀了几百年的岭南黎家就此覆灭,唯有几个出门在外的子弟和出嫁女得以幸免,但想要支撑门楣,也已经是不能了。 那时候黎江雪身在建康之外,自然不曾遭难,只是黎家覆灭,她作为黎家女,覆巢之下,又焉能有完卵? 若非失了娘家支持,那畜生又怎敢杀她! 南朝河山惨遭践踏,哀鸿遍野,宴弘光却在此时声名鹊起。 他率领一支奇兵轻装简行,奇袭建康,逼退董贼,旋即又屡建军功,以南朝统帅的身份击败北齐,此后东征西战,前后不过七年,便一统南北,登基称帝。 那时候黎江雪以魂魄的状态跟在他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喟叹,若是当初黎家能将他留下,若是她当初能与宴弘光结好,甚至于,若是她那时候求一求父亲,下嫁于他,此时黎家又该是何等盛况? 若真是如此,等到宴弘光登基称帝之时,与他一道站在高台之上接受万民跪拜的便该是她了啊! 上天庇佑,她竟得以重回年少,这样一个腾飞在即的人物,这样一份滔天富贵,她一定要替自己、也替黎家把握住! 她匆忙穿戴好衣衫,那边婢女已经取了最好的伤药过来,小心翼翼的递上去,又迟疑着说:“大小姐,三小姐今天已经派人去过宴公子那儿了……” “谁?黎江月?!” 黎江雪想起昔年冤家,意图与宴弘光修好又被人抢了先,当真是新仇旧恨分外难忍:“这个贱人!她是非得要同我争么?区区一个庶女,竟也跳到我头上来了……” 婢女低头听着,不敢作声。 黎江雪原也不指望她能回话,咒骂几句发泄掉积累了多年的怨恨情绪,方才整理了神色,借着夜色遮掩,悄悄往宴弘光所在的院落里去。 …… 刘彻这时候也已睡下,忽然听耳边传来李世民的呼唤声:“嘿,哥们儿,醒醒!抱你大腿的来了!” 他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便见门上映出来一道影子,看身形轮廓,仿佛是个妙龄女子。 刘彻无声的打个哈欠,百无聊赖道:“大腿不是很想叫她抱呢。” 高祖笑:“你现在可还没发达呢,真跟黎江雪撕破了脸,她豁出去把你给弄死,那可没地方说理去。” 刘彻也笑了:“谁说要跟她撕破脸了?” 嬴政听得眉头微动:“哦?” “是时候让你们见识一下老刘家的传统艺能了。” 刘彻以手支颐,悠然道:“譬如说煮爹分羹啊,踹儿女下车啊,赐死亲儿啊,赐死钩弋啊,阴丽华和郭圣通旧事啊……不把黎家和黎江雪的最后一滴血榨干,我简直都不配姓刘!” 作者有话要说:ps:我不反感重生文,换我重生之后知道某某某会发达也会想抱大腿的,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我比较反感单方面坏、恶意虐待过大腿的人重生之后抱大腿的文,我甚至很奇怪这种坏到坯子里的人怎么会有机会重生,所以就想写一个恶毒女配重生抱大腿,结果大腿也重生了的故事 pps:给大家打预防针,这个世界是写着玩的,可能会比较沙雕一点_(:3」∠)_ 第62章 第 62 章 黎江雪披着斗篷,站在门外,迟疑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直接进去吗? 时间好像有些晚了,宴弘光会不会已经睡了? 万一他没睡,白天才提着鞭子把他打了一顿,晚上又来此殷勤献好,他心里会怎么想? 给他道个歉的话,他会原谅自己吗? 黎江雪左右为难,踌躇一会儿,忽的瞥见院中陈设简陋,心思忽的坚定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 宴弘光现在还没登基称帝,只是托身在黎家的一个寻常子弟罢了,饶是自身资质优秀一些,也不可能越过她去! 自己都这样纡尊降贵来讨好了,难道他还会得理不饶人,非得用鞭子打自己一顿才肯罢休? 黎江雪心里边有了底气,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吩咐婢女在外边守着,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宴弘光居住的屋舍同她想象中一般简陋,不说是家徒四壁,却也瞧不见什么值钱物件,饶是屋内不曾掌灯,一片昏暗,也能看见空旷的厉害。 一张床、一张书桌,床边还有个衣柜,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大件家具了。 黎江雪简单扫了几眼,便迅速挪开视线,拿着婢女匆忙找来的上品伤药,放轻脚步,靠近床边。 这晚正是十五,窗外月明皎皎,宴弘光入睡时并不曾将床帐放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朦朦胧胧的洒在他脸上。 黎江雪站在床边驻足观望,居然看得痴了。 宴弘光有一张十分英俊出众的面容,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双眸狭长而锋锐,素日里总是漠然而清冷,仿佛万事都不放在眼里,此时他沉然睡着,那双眼眸闭合,眼睫垂下,竟平添了几分温柔。 南朝向来门第森严、等级分明,他生父早逝,母亲改嫁,早不入品,但即便如此,出门时也总有贵族小姐私下窥探,府中婢女丫鬟提起他时两颊也会泛起红晕,全都是这张脸的功劳。 黎江雪几次三番寻衅于他,不也是觉得这个相貌英俊的表哥过分冷淡,从来不像其余江东子弟那般对自己趋之若鹜? 英俊的外貌,坎坷的身世,再有后世一统天下的帝王之气加成…… 黎江雪的面颊也不禁微微烫了起来。 宴弘光后背上有伤,这时候是趴着睡的,黎江雪平复一下心境,小心翼翼的扒开他上衣,拿出伤药准备帮他涂抹,却见他背上伤口早就被处理过、包扎的整洁干净,心头霎时间便沉了下去,回想起婢女回禀过的事情,心中更恨黎江月抢占先机。 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她总不能硬生生扒开再帮宴弘光涂一遍药,只是就这么走了,黎江雪又觉得不甘心。 本来就是专程送药的,无功而来,岂不是白跑了这一趟? 那还怎么叫宴弘光知晓自己的歉疚和拳拳关爱之情? 黎江雪心绪迟疑,思忖着该怎么办才好,忽听宴弘光口中呢喃出声,梦中低语。 寂寂夜色之中,她耳畔如有雷声,险些被吓得一蹦三尺高,捂着心口凑近一看,却见宴弘光睡梦中似乎极不安稳,浓眉紧锁,嘴唇不时开合几下。 黎江雪视线迅速在屋里扫了一遍,瞥见桌上摆着一壶冷茶,便快步过去倒了一杯捧在手里,准备到床边去喂给他喝,正待坐下去时,却听他梦中语调温柔,似是喟叹一般,轻轻唤了一声:“江雪……” 黎江雪如遭雷击,端着茶杯愣在当场,回过神来之后,心中惊喜交加。 她半蹲下身去端详着男人英俊的面庞,半是急切、半是难以置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宴弘光眉头仍旧皱着,却久久不曾做声,黎江雪蹲在床边等了大半晌,直到腿脚发麻,想要站起身来,才听他呓语般又唤了一声:“江雪。” 黎江雪腿上吃力不住,跌坐在地,双眸慌乱而惊喜的看着塌上男子,好半天过去,才“啊”的一声惊呼。 声音落地,她慌忙捂住嘴,见宴弘光仍旧睡着,不曾被那一声惊醒,方才抚着自己涨热的面庞,尽情的释放着内心深处的惊诧与欢喜。 原来宴弘光、这上一世的真龙天子,心中竟然是深深恋慕着自己的?! 难怪他那些年东征北战,身边虽有妾侍,却也不曾娶妻! 难怪当年他在黎家时自己百般欺辱,他从不还手,也不去向父亲告状! 难怪自己死后魂魄竟会到他身边去,必然是上天感动于他对自己的一片真心,有意成全他们两人的姻缘! 也难怪她会重活一世,正好重生在未出嫁之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黎江雪心中一片惊涛骇浪,然而那波涛与海水却全然都是由欢欣组成的,带着她忽上忽下,如同身在云巅。 她逐渐平复了心情,起身到床榻边上落座,痴痴的看着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呢喃出声:“你怎么不说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江雪伸手去抚摸他面庞,眼底柔情脉脉:“宴弘光,你这个傻瓜,你真是全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刘彻:“……” 皇帝们:“……” 这话就该录下来叫你以后每天循环往复的听才对。 …… 或许是黎江月吩咐听雨带去的伤药的确有用,第二日刘彻睁眼之后,便觉后背伤处不似昨日那般疼痛,虽然仍有异样的感觉存留,但较之昨日,却也是大好了。 趴在床上睡了一宿,等闲不得动弹,身上肌肉难免会觉得酸麻难忍,他睁开眼睛一瞧,便见黎江雪正坐在自己床边,倚在床头睡得哈喇子都淌出来了。 刘彻心下一阵腻歪,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慢慢活动一下手脚后背,方才装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声音惊讶道:“江雪?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黎江雪靠在床头,本就睡得不沉,陡然听人呼唤自己名字,便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眼眸一转,正对上一双深邃而隐含诧异的视线。 她头脑霎时间清醒过来,回忆起昨晚之事,半是羞涩、半是惊喜,坐直身体道:“你醒了?我昨晚便过来了,见你一直睡着,不敢出声惊扰。” 刘彻定定的看着她,似是难以置信,良久之后,方才喃喃道:“你为何会来此处?” 黎江雪脸上便含了三分歉疚:“昨日是我不好,一时昏了头,竟对表哥做出这种事来……你被人送走之后,我心里边觉得过意不去,便带了伤药来看你,不曾想还是来的晚了,你身上伤处都已经包扎好了。” 刘彻眼底闪过一抹温柔,注视她好一会儿,方才说:“我没事,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你别担心。” “都是我不好,年纪小,不懂事,表哥,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黎江雪不想他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竟还出言宽慰,再想起他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恋慕,更觉心头滚烫,鼻子一酸,眼圈儿已然红了:“我已经知错了,我会改的,表哥!再则,若非我昨晚过来,在这儿守了你一夜,又怎么会知道,知道你……” 刘彻神情一顿,有些慌乱的样子,道:“知道什么?” 黎江雪涨红了脸,先前酝酿过的情绪使然,泪珠儿却在这时候掉下来了。 刘彻见状慌了,忙坐起身来,想去拉她的手,刚伸出去,又思及男女大防,迟疑着收了回去:“江雪,你怎么哭了?谁惹着你了?” 黎江雪见他眼见自己落泪后这般情态,心下动容,再看他碍于男女之防将手收回,却是又气又恼,其中还掺杂了几分羞意:“除了你还能是谁?” 她站起身来,气的跺脚:“这种话哪有让女孩子说的?!”说完,红着脸往外边跑。 刘彻赶忙下榻去追,这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处,他“嘶”的一声抽气,身形霎时间僵硬起来。 黎江雪听得动静不对,赶忙折返回去,见他如此,眼泪掉的更凶:“表哥,你别吓我!” 刘彻反而安慰她:“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对不起,表哥,我不是有意的!”黎江雪扶着他重新坐到床上:“疼不疼?我这就找大夫来!” 刘彻专注的看着她娇艳面庞,清冷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宠溺笑意:“傻丫头。” 黎江雪身子猛地僵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声如蚊讷,轻轻叫了声:“表哥。” 李世民忍无可忍:“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高祖也道:“你们恶心不恶心啊!” 朱元璋撕了两张纸团成团,递给旁边嬴政:“眼不见心不烦,别听了。” 嬴政接过纸团,默默堵住了耳朵。 刘彻恍若未闻,同黎江雪你来我往的说了会儿话,很快便将她笼络住,哄得团团转,想他当年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窦太后、王太后、窦太主,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后宫三千佳丽,虽说皇帝至高无上,但偶尔也是需要哄这些小女人开心的嘛。 那么多人都哄完了没翻车,现在要是在黎江雪身上翻了,那才叫稀罕呢! 黎江雪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前后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岁,脑容量不超过十五岁,遇上刘彻这么个身经百战的老妖怪,不输的倾家荡产就怪了。 二人坐在一起依依说了会儿话,黎江雪便吩咐人去请大夫,务必得好生照看着,别叫情郎落下病根,同时又吩咐人多取些陈设摆件来将这院落重新布置起来。 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刘彻自然不会推拒,欣然领受之后,便窝在院子里安生养伤。 反倒是黎江雪的死对头黎江月听说之后,心里边觉得不对劲儿。 黎江雪此人一向自视甚高,什么时候将宴弘光那个穷酸表哥放在眼里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心里边不定是打着什么主意呢! 黎东山的正妻韦夫人听说此事,也专程传了女儿过去,皱眉道:“那日发生过的事情我也知道,你把人打伤了,叫个大夫去看看、吩咐人好生顾看着也便是了,自己一日日的前去照顾,却没这个必要。他是个成年男子,你也不是小姑娘了,成日里聚在一起,传出去别人要说闲话的。” 黎江雪满心都是抱大腿、当皇后,如何肯听这话? 韦夫人说完之后,她踌躇几瞬,便跪下身去,求道:“娘,我心里有表哥,表哥心里也有我,我与表哥两心相许,这辈子非他不嫁,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韦夫人听罢,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你说什么?江雪,你是不是疯了?!宴弘光是略有些本事,可宴家都破落成什么样了,这样的门户,你竟肯嫁?若是传将出去,你就是建康最大的笑柄!” 笑柄? 黎江雪心说我现在若是不嫁,放过了这个机会,那可就是满天下的笑柄了! 然而韦夫人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传了几个婆子进门,吩咐说:“把小姐带回她自己院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去!” 说完,又向黎江雪寒声道:“你爹已经在帮你相看婚事了,曹家、卓家、康家,都是顶好的门第,你自己年轻不懂事,胡乱挑个破落户嫁了,那才是眼盲心瞎!” 黎江雪听母亲反对自己与宴弘光的事情,心头便堵了三分郁气,再听她提及那三户人家里第一个就是自己上一世的婆家,回想起毫不留情将自己杀死的丈夫,更是恨意翻涌,抵触之情大增:“除了宴弘光,我这辈子谁都不嫁!死都不嫁!” 韦夫人不曾想女儿竟会这般抵触于自己,骇的变了脸色:“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自作主张?来人,还把把她给我带回房去!” 几个婆子不敢违逆夫人命令,应声前去抓人。 黎江雪狠下心来,抓起案上花瓶咂嘴,碎片横在自己脖颈上:“我此生非宴弘光不嫁,我只认他,娘要是非逼我嫁给别人,倒不如现在就叫我死在你面前!” 说完,她手上用力,瓷片划破脖颈肌肤,鲜血顺着黎江雪白皙脖颈流下,沾湿了她衣襟。 韦夫人大惊失色,跺脚道:“你这痴儿,竟是被迷了心不成!” 黎江雪胸口剧烈起伏,咬牙道:“我要嫁给宴弘光!娘,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若是不答应,我宁肯死!” 自己生的孽障,自己最是了解不过。 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还真能看着她死在眼前? 韦夫人无计可施,恨声道:“把手放下,别闹了!” 黎江雪听出她语气中的松动,不再紧逼,手指一松,瓷片落地。 仆婢们松一口气,赶忙去寻伤药纱布帮她包扎,黎江雪却依依靠近母亲,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娘。” 韦夫人一把将她挥开,恨铁不成钢道:“我不是你娘!宴弘光是你娘!” 黎江雪被逗笑了,见母亲眸光冷冷觑着自己,赶忙收了笑意,摇晃着她手臂,央求道:“娘,我与表哥是真心相爱的,算女儿求你了,就成全我们吧!假若娘和爹把我许给别人,我就去死,我不是开玩笑的!” 韦夫人无奈道:“江雪,娘也跟你说句实话,我这一关好过,你爹那关难过。宴家祖上虽与黎家有亲,但毕竟已经败落,你怎么能嫁去那等门第呢。” 黎江雪不假思索道:“宴家伯父还是爹的救命恩人呢,真把我嫁过去了,就说是为了报恩,江东高门反倒会高看爹一眼!” “少胡说八道!” 韦夫人肃了神色,提醒说:“别在你爹面前提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边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爹当年想去战场建功立业,没想到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是宴家伯父救了他嘛,只是他觉得丢脸,一直都不许别人提!” 黎江雪满心不悦,撅着嘴嘟囔几句,忽的想到另一处,眼眸便逐渐亮了起来:“娘,你说爹不同意我跟表哥的事情,无非就是觉得宴家败落,表哥无权无势,如果表哥他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爹他是不是就会主动促成我和表哥的婚事了?” 韦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就这么相信宴弘光能建功立业?” 当然能! 前世他孤身一人都能闯出一片天地,现下有了黎家支持,哪有输掉的道理? 黎江雪不假思索道:“我相信他!” 韦夫人有意行缓兵之计,做两手准备。 若宴弘光当真是个人才,有本事扬名立万的话,娶自己女儿倒也可以,若是不成,是他自己没本事,届时自己跟丈夫反对这桩婚事,料想女儿也无力反驳。 她心下如此思忖,便定了主意,看着身边满面希冀的女儿,低声道:“既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叫他搬出黎家,养好身子之后,做一番成绩给我看看,若是成了,你们的婚事自无阻碍,若是不成……” 黎江雪自信满满:“一定能成!” 这边把事情敲定,黎江雪便兴冲冲的去同情郎分说。 刘彻丝毫也不意外,脸上却也不曾显露欣喜之色,只是伸手过去,小心翼翼的触碰她被包扎住的脖颈,心疼道:“你又何必……” 黎江雪痴痴地看着他,柔声道:“表哥,我愿意的。” 刘彻动容的看着她,承诺道:“江雪,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必不负你!” “表哥!”黎江雪心头发烫,拥住他腰身,主动投入了他怀里。 …… 韦夫人既定了主意,黎江雪与刘彻皆无异议,第二日刘彻便收拾了行礼,就此搬出黎家。 宴弘光自己略有些家底,又有当年黎家给的钱款,刘彻为自己挑了一处院落落脚,便在家中对着现下的南朝、北朝地图研究,跟老伙计们开开小会,商讨日后如何进军、后勤如何保障,等身子好些,也时常出门去演武场与人比武较量。 宴弘光身高八尺,武力超群,有万夫不当之勇,演武场上从无败绩,从前他性情有些孤僻,不喜与人言谈,现下换成刘彻,却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跟三教九流侃大山的无赖,见了谁都能说几句。 旁人遇上什么事情,刘彻都肯帮忙,武技上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他也乐于指教,如此过了一月,他不仅从这群来自四方的游侠、士卒中口中得知了南朝北朝风土民生如何,也着实建立起自己的威信,隐隐有成为此处首领的态势。 这日刘彻同人对阵一场之后,便一道往边上喝茶,正言谈间,忽然间见远处跑来几个小卒,急匆匆过来说:“宴公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家门口找来了两个半大孩子,说是你弟弟,爹娘得急病死了,到这儿来投奔你的。” 刘彻心说我这辈子的爹早死了,娘也改嫁了,哪来的弟弟? 怕不是两个骗子,想打老子的秋风。 他正想说不用理会,忽然间又想起来宴弘光的娘薛氏改嫁到关家去了,之后听说也生了儿子,只是那时候宴弘光人都到黎家来了,作为薛氏跟前夫生的儿子,实在不好过多同继父家交际,关系也就逐渐的淡了。 却不知这时候找上门来的两个半大小子是不是薛氏跟继夫生的便宜弟弟。 刘彻谢了传话的人,跟周围人打声招呼,骑马往自己家走。 李世民说:“真是你弟弟?” 朱元璋想的跟刘彻差不多:“八成是薛氏跟后边男人生的。” 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 嬴政心情不太美丽,不想说话。 高祖唏嘘不已:“爹娘都没了,只能来投这半亲不远的哥哥,也是怪可怜的。” “他们可怜,谁可怜我?” 刘彻嗤笑一声:“老子自己都活的这么辛苦了,哪里还有闲心替别人养孩子,在汉朝的时候认我娘跟前夫生的姐姐,那是我有钱有闲,娘也是亲娘,这会儿可没工夫发善心!给点钱打发走,就算是宅心仁厚了!” 李世民点头道:“没错儿,刘邦逃难的时候都能把亲儿女踹下车,老刘家正常操作!” 刘彻骑马回到自己家门口,相隔一段距离就见门口一站一坐的停留着两个半大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七八岁的样子。 大的背着个脏兮兮的水壶,正在喂弟弟喝水,大抵是听见马蹄声了,赶忙拉着弟弟站起身来,局促的往这边看。 刘彻坐在马上,目光挑剔的觑着两个上门打秋风的便宜弟弟,从头到脚瞅了一遍,落到大的脸上时,眼底忽的闪现出几分迷惘。 高祖道:“你怎么了?” “啊!”刘彻倒抽一口凉气,说:“他像卫青!” 高祖:“????” 刘彻慌慌张张的下了马,扒开小的那个耷拉到脸上的头发瞅,又惊又喜,语气缅怀:“是朕的冠军侯呀!” 皇帝们:“……” 高祖问:“给点钱打发走?” 刘彻美滋滋道:“真香!”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头发也打着结,身上瘦的骨头都出来了。 刘彻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怎么会这样?看你们这模样,一路上是吃了多少苦。” “来,快跟我进来!在这儿别客气,这儿就是自己家!” 他一点也没露出嫌弃的意思,拉着俩人进了门,语气哽咽:“哥哥听说你们来了,一路都没敢停,心就跟被人捏住了似的,牵肠挂肚呀……” 第63章 第 63 章 关朴今年也才十一岁,带着七岁的弟弟关晟长途跋涉,半是行路、半是乞讨来到建康,心里不是不忐忑的。 去年老家遭了瘟疫,感染者有数万之多,官府无力抗疫,便将城池封锁,叫城中人自生自灭,如此过了大半年,爹娘和关家其余人都没了,只有他们兄弟俩命硬,从瘟疫中活了下来。 因为这场瘟疫,他们打小生活的地方成了一座空城,关家这些年来积攒的家底,也在瘟疫之初为全家请医生看病乃至于为已逝之人办丧事时耗得七七八八。 薛氏不放心两个儿子,临终之前告诉他们在家里灶房的柴火堆底下藏着一笔银钱,叫他们拿上那笔钱,往建康去投奔同母异父的兄长宴弘光。 虽说是异父兄弟,相见难免尴尬,但好歹体内都有一半相同的血液,两个孩子还小,若是无人照拂,在这乱世里走得跌跌撞撞,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关朴年纪虽也不大,然而爹娘临终前将弟弟托付给他,又将家中仅剩的银钱交给他,俨然是要他来为年幼的弟弟负责,他不得不在短时间迅速成长起来,有了大人模样。 他在灶房里边找到了五十两银票和七八两碎银,却也知道两个年幼孩子结伴上路有多危险,他不敢露财,也不敢图近走小路,只在白天走官道,晚上就在驿馆围墙外边睡,兄弟俩准备了些粗粮充当干粮,背上水壶,穿的破破烂烂的往建康去了。 从老家到建康,骑马只需要五六天即可,这两个孩子大半路程靠腿走,期间还糊里糊涂的走错了路,前后耗费了一个多月方才抵达建康。 岭南黎家乃是江东名门,打探他家消息倒也不难,找到附近之后再去问宴弘光所在,这便要简单的多了。 关朴没有见过这位同母异父的哥哥,对于宴弘光的所有了解也皆是来自于母亲薛氏的只言片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带着弟弟到了这位兄长门前时,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万一被哥哥赶走,他就带着弟弟去置办一身衣裳,兄弟俩收拾整齐之后,找家书店去帮人抄书,好歹是念过几年书的,能读能写,总不至于饿死街头。 也是因此,这一路关朴钱用的很省,那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没有动,碎银也只是用了三两,剩下的都小心翼翼的藏在衣角里边,以备来日有不时之需。 可是他没想到哥哥居然这么好! 刚见面就带着他们进了屋,一点都没嫌弃他和弟弟身上臭烘烘的、活像是两个小乞丐,一边叫人去帮他们准备饭食,一边叫厨房里赶紧烧水,叫他们兄弟俩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这比关朴到这儿之前预想到的最好结果还要好。 饭食很快被送了过来,因为照顾他们许久不曾沾过荤腥的肠胃,没什么大鱼大肉,只是白米饭加几道蔬菜,可饶是如此,关朴、关晟兄弟俩也吃的狼吞虎咽。 刘彻估摸着兄弟俩身量,叫家中仆从赶紧置办几身替换衣裳,见那俩人端着碗咕噜噜吃的正香,眼底不禁闪过一抹追忆,同空间里的老伙计们说:“关朴这模样,活脱就是我刚见到卫青时他的样子,那时候卫家还不曾显贵,他尚且年少,很是瘦削,只是年龄上略小了几岁……” 李世民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专心干饭的关家兄弟,发问道:“关晟呢,也同霍嫖姚极为相像吗?” “也像,只是比他更瘦,脸色也不如冠军侯好。” 刘彻有些唏嘘,喟叹道:“去病比卫青小一辈,那时候卫家已经是显贵外戚,他日子过得可比关晟舒服多了,也是因此,从小到大身上都弥漫着一股神采飞扬。元狩四年,封狼居胥,使得匈奴远遁,漠南再无王庭,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说到最后,他眉宇间不禁显露出几分慷慨激昂之色。 霍去病是刘彻一手栽培而成,这位少年英才身上也凝聚有刘彻本人的军事野望,甚至说即便是刘彻自己的儿子们,也没几个被他这样给予厚望过,可惜天不假年,冠军侯享寿只二十四岁而已。 他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卫皇后的死、戾太子的死,他都曾经后悔过,但是却也已经于事无补。 只是对于卫青和霍去病这对帝国双子星而言,他问心无愧。 这时候在另一个时空里见到与卫青和霍去病极为相似的兄弟俩,刘彻忽然间能体谅到朱元璋在前一个世界里见到马明月的心情了,曾经遗憾于相处太短、匆匆辞别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怎能叫人不心潮澎湃,激动万千? 一盆米饭四盘菜,关家兄弟合伙吃了个空,吃完之后抹抹嘴,看着坐在对面笑微微看着他们的哥哥,两人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局促的叫了声“大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彻微微一笑,温和道:“我父亲早逝,至亲者唯有母亲一人而已,你们呢,现下也失了父母,咱们虽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身体里却也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即便是为了娘,也该相守相望、扶持前行才是。” 关朴关晟兄弟俩听他提起过世的娘亲,眼眶都有些红。 刘彻见了,便拍拍他们肩,安抚道:“你们既到了这儿,便专心留下,这院子虽有些小,但住咱们兄弟三个还是没问题的,明日我出去打听一下,找个先生教授你们功课,再请人来教授你们武功……” 他记得薛氏改嫁的丈夫仿佛是个低阶武官,见这两兄弟都非幼童,身量虽瘦削,却也结实,料想应当练过武才是,问了一句,果然是在家时便接触过的,不禁大为满意:“武功韬略也该找人专门来教的,我若有空,晚上便回来指点你们一二,别看你们大哥年轻,肚子里的东西却胜过常人数倍。” 刘彻自己便曾为至高天子,主持过数次对匈奴的战争,以他曾经身处的层次而言,指点两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杀机牛刀。 更别说空间里还有李世民、李元达、朱元璋这样的狠人,这哥儿几个可都是自己拎着刀打天下的,上下五千年扒拉一下,谁有这样的师资力量? 关朴与关晟俱是天资聪颖之人,听得出大哥句句都在为自己打算,如何能不动容。 关朴立即就拉着弟弟给大哥磕头,刘彻一把就给拽起来了:“行啦,一家人客气什么?” 厨娘打外边过来,在门外回了声:“公子,水已经烧好了。” 刘彻把那两个感动的眼泪兮兮的小崽子提到了门口:“洗澡去吧,从头到脚搓一遍,收拾齐整了再来见我!” 俩孩子在浴桶里边泡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换上新买的衣衫鞋袜、套上靴子,就能瞧出眉眼当中的那份出挑了。 想想也是,薛氏本就是美人,不然也生不出宴弘光这样的绝世帅逼,就算后边嫁的男人丑点,有这么个大美人娘,儿子也丑不到哪儿去。 至于这两兄弟像卫青和霍去病,那就更简单了,卫皇后当初被刘彻看中,难道是因为她品德格外出众? 姐姐好看,弟弟也不会丑,外甥也是一样的道理。 两兄弟收拾齐整站在面前,真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刘彻看得缅怀,满意颔首之余,又伸手去掐他们的脸,笑眯眯道:“就是太瘦了,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得好好补补才行!” 关朴与关晟俱是心生暖意,齐齐向他行礼道:“多谢大哥!” …… 关家两兄弟往建康来投奔兄长,这消息难免会叫黎家人知道,韦夫人和黎江月不甚在意,黎江雪愣了一会儿,却忽然兴奋起来。 她知道,那是关朴和关晟——宴弘光的得力臂膀、也是他登基称帝之后唯二册封的异姓王! 这三人说是异姓兄弟,可实际上跟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了,宴弘光登基之后,关家兄弟的待遇与前朝宗室是一样的。 也是她糊涂,只顾着劝说母亲松口,应允她和表哥的婚事,竟将这事儿给忘了! 宴弘光搬出黎家之后,黎江雪也被韦夫人下令禁止外出——就冲着女儿的那股子疯劲儿,韦夫人真怕她把心一横、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再闹出什么事来,故而宴弘光建功立业之前,她是不打算放女儿出去了。 黎江雪为此颇有些郁郁,却也不敢过分违逆母亲的意思,现下听闻关家兄弟已经到了建康与兄长团聚,她更觉得自己离皇后之位更进一步,兴奋过后,便特意吩咐人准备了好些礼品书籍,专程送到宴弘光处,用以讨好关家两兄弟。 所谓雪中送炭,便该是在他们最落魄的时候进行,现在不赶紧卖好,难道等人家发达了再往前凑? 她又不傻! 礼物送到刘彻面前,他自是含笑道谢,让人去叫关朴、关晟二兄弟来接收礼物。 关朴、关晟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毕竟也非平民百姓,听闻黎家大小姐专程差人送了一份厚礼过来,便知这是大哥的面子,收下之后,又再三请来人向黎大小姐致谢,等人走了,屋内无人,关朴方才笑着打趣道:“大哥,那位黎小姐是否对你有意?” 刘彻眉毛一挑,道:“何以见得?” 关朴说的极有条理:“关家与黎家向来没有往来,我同弟弟到了此处,又怎么会收到黎家的礼物?若是爱屋及乌,因大哥的缘故而送东西给我们,也该是以黎家的名义送过来,怎么可能叫黎家未出嫁的小姐出面来送?所以我猜这大抵不是黎家送的,而是黎小姐专程送给我和弟弟的,只是黎小姐既不曾见过我们,又与爹娘没有交情,为何会送如此大手笔的礼物?可见还是为了大哥。” 刘彻前几日见了这兄弟俩,便发觉关晟机敏,关朴稳重,兄弟二人皆有大才。 尤其是关朴,或许是生活所迫、带着年幼弟弟上路寻亲,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十来岁的半大少年便有了许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成熟和沉稳。 他知道居安思危,知道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素未谋面的大哥身上,知道给自己和弟弟留一条后路。 而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令人称赞的诚恳和忠厚,让人能信任他,也敢信任他。 面对这个与长平侯卫青有着相似面庞和类似秉性的异父弟弟,刘彻难免有所移情,不说自己与黎江雪有情,也不说自己与她无意,只模棱两可的说了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关朴原是用那话来与大哥玩笑,听他这样回复,眉头不禁微微蹙起,还待再问,刘彻却笑了一笑,重新展开书房内卷着的南朝地图,让这兄弟二人继续昨天的课业。 关朴见状,便不曾追问,直到这日课业结束,收拾东西出门时,才低声问了句:“大哥不喜欢黎家小姐,但是又不得不暂时敷衍她,是这样吗?” 刘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答非所问道:“我过几日便要出门,短则一月、长则三月,你跟关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最好别往外跑,我托付过几个朋友,他们不时会过来瞧瞧你们,若是遇上什么事情,也可以同他们说。” 关朴听得微怔,旋即应声,关晟也道:“大哥放心,我们会乖乖在家等你回来的!” …… 时值深秋,往年北朝总会在这时节犯边,南朝也会在这时候征兵防卫,对于刘彻而言,这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这段时日以来,他在建康很是结交了一批游侠少年,略有声望,此时登高一呼,传以大义功名,呼应之人甚重。 宴弘光之父昔年在军中小有名气,同袍之中总有几个发达之人,这时候得见故旧之子,难免多加几分照应,且韦夫人见女儿一心系在宴弘光身上,大有此生非他不嫁之意,着人前去打探,听闻这少年本领超群,识见过人,颇有成就大器之态,心下也有些撮合之意,暗中也使了些力气,叫刘彻初入军中,便得了千夫长之职。 南朝向来门阀等级森严,世家子弟甚至不乏年未弱冠便统帅全军之人,宴家门第虽低,可破船也有三千钉,又有岭南黎家的家主夫人暗地里站台,这任命未曾遭遇什么阻碍,便顺利通过了。 千夫长麾下有一千六百人,再加上刘彻自行招揽的游侠,便凑成了一支约有两千人的队伍,不算多,但是在士卒足够精悍的前提下,已经是能改变一场小型战役结局的力量了。 刘彻没有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虽然不曾领军往前线作战,却亲自参与了羽林卫筹备、建制,乃至于之后的训练和战事操练,现下带头训练这支两千人的队伍,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因他而加入其中的几百游侠本就钦佩与他,自然不会有异声,其余那一千六百名士卒倒是有些不服,然而见这少年统领与众人同吃同睡,共同操练,甚至于训练任务倍于寻常士兵,勇武非常,也不禁咋舌,心生敬慕。 十月初九,北齐发兵南下。 南朝向来是富足风流之地,弱于刀兵,北朝却多为胡人之后,民风悍勇,战事开始,南朝便节节败退,伤亡惨重,战线从黄河以南一直推进到了淮河以北,直逼建康。 刘彻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李世民一生有一半都在打仗,对于眼前这局势,闭着眼都能想出来十数种解决方法:“彘儿啊,宴弘光天生勇武,你虽有他的伟力,韬略也非常人,但是同这种军事天才比起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是你打响名声的第一战,不需要太过花哨,简单有效即可。” 他说:“北朝现下的确局势占优,然而他们野心太大,将横向战线拉的过长,这就导致东西不能紧密相连,消息传达迟缓,同时,也无力兼顾后方。你只需要率领这支骑兵迅速破开一道口子,将敌军东西两边分开,叫他们彼此不能相顾,再乘胜追击,直取帅帐即可。” 刘彻毕竟不是庸才,听他说完,当即便道:“东西分隔开来,讯息隔断,难免军心不稳,且人的视线是有局限性的,陡然见有人率军来击,很难判断来的究竟是小股部队还是主力部队,届时军心慌乱,士卒自顾不暇,北朝来军必然大乱,再发现帅帐被袭,怕是立时便要退将回去!” 李世民欣然颔首:“正是这个意思。” 刘彻既定了主意,当即便率军出发,身先士卒率领麾下士兵在北朝东西战线中撕开一道口子,乘胜追击、奇袭北朝帅帐所在。 校场比武考校的是个人武力,战场对战依仗的却是士卒之间的配合、战阵的转换乃至于首领的指挥能力,刘彻本就是中上之资,又背靠几名ssr级别名将,当真是想输都难。 高祖刚见北朝那道几乎扯成拉面的东西战线,就说北朝统帅要么是庸碌无能之辈、压根不谙军法,要么就是年轻人没有经验、贪功冒进。 刘彻攻入北朝军帐、俘虏此次北齐负责南征的统帅之后,旋即便验证了高祖猜测,此次出军的北朝统率的确是个年轻人,且是北齐皇帝的长子高峻。 初出茅庐便亲手俘虏了北齐皇子,刘彻甚是激动,一摆手,器宇轩昂的吩咐人将那厮押下去小心看管,又按捺不住心中澎湃,不无炫耀的向几名老伙计道:“朕亲自领军出征,首战便告捷,抓住了北朝的皇子啊!” 夸我、夸我,赶快夸我! 膜拜我吧,不要吝啬的用赞美之言来淹没我吧! 高祖非常冷漠:“朕起于草莽,一刀一枪打了天下,朕说什么了吗?” 李世民嗤笑出声:“初唐战神了解一下?” 朱元璋一摊手,说:“开局一个碗,最后定鼎中原,我骄傲了吗?” 嬴政道:“一个皇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朕前前后后抓了六国的王,王孙公子不计其数,朕炫耀了吗?” 刘彻:“……”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强撑着说:“朕北击匈奴,迫使其迁居漠北……” 嬴政冷漠的看着他,说:“知道贾谊吗?读过《过秦论》吗?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刘彻:“……” 委屈的低下了头。 李世民点点头,跟高祖说:“他知道。” 高祖道:“他羞愧了。” 嬴政诧异道:“他居然还要脸?” 朱元璋附和说:“是啊,真是难以置信。” 刘彻:“……” 毁灭吧,这世界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第64章 第 64 章 统帅被擒,指挥系统陷入崩溃状态,被分割开的北朝士兵很快陷入惶恐,纷纷开始后退,而这中态势一旦开始,想要遏制住便难了。 刘彻令人乘胜追击,再捞一波功勋,眼见南朝士卒压了过来,便下令麾下士卒停下,不必再与众人争功。 有北齐此次南征的统帅在手,属于他们的功勋已经是板上钉钉,任谁都都不走了。 一个初出茅庐的千夫长竟率领麾下士卒擒下了北朝统帅,消息传回建康,朝堂上也是一片沸腾。 南朝文风鼎盛,纸醉金迷,却不长于军武,这些年来为应对北朝南攻疲于奔命,何曾想过己方竟也会有乘胜追击的时候? 大殿之上,皇帝龙颜大悦,亲自问起宴弘光身份,听闻此人乃是忠义之后,父亲亦是死于战场,神情感慨,当即便下令追谥其父宴纲为安阳县公,又破格提升宴弘光为从五品游击将军。 加封其父为安阳县公,乃是有意抬一抬宴家门第,破格提升宴弘光为从五品游击将军,便是看重这少年英才,着意重用了。 刘彻还未返回建康受勋,朝廷的赏赐便先一步到了,除去金银之外,又另外赏赐一座府邸,叫宴弘光在建康安家。 关朴与关晟听闻哥哥建功立业,不日便将返回建康,自是喜不自胜,再听人提及兄长战场上的英姿勃发,难免心生向往,只恨自己年幼,不得手持弓/弩,驰骋疆场。 …… 自从刘彻出发,黎江雪便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之中,她虽然知道前世宴弘光便是在此次战争中崭露头角,然而此时此刻,却也不由得开始心慌忧虑。 万一今生跟前世不一样了呢? 万一因为自己的插手,宴弘光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呢? 黎江雪心下惴惴,正觉不安,忽听外边仆婢前来回话,道是夫人有请。 黎江雪更衣往母亲院中去了,进门之后,便见韦夫人端坐椅上,眉宇间蕴含着几分满意,觑了女儿一眼,轻声道:“算你没看走眼,那个宴弘光,倒真是有几分本领……” 话音落地,她身旁嬷嬷便笑道:“夫人这是说玩笑话呢,宴公子初出茅庐,便大败北齐军队,擒拿其大军统帅,连当今天子都称颂不已,又岂是有几分本事所能形容的?” 韦夫人听到此处,脸上也不觉添了几分笑意,却还是自持身份,不肯多夸几句。 黎江雪却是已然怔住,呆愣许久,方才回神,喜道:“表哥胜了吗?他竟还擒住了北齐统帅?!” 这可是前世也没有发生的事情呀! 可见她的重生的确给他的人生轨迹带来了影响,只是那影响却是好的、正面的! 黎江雪喜不自胜,双眸含情,依依看着母亲,近前去拉她衣袖:“娘,当初你说倘若表哥能建功立业,便成全我们二人,现下他已经做到了,您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韦夫人当日肯在背后出力、替女儿的心上人谋了千夫长职位,便是有意成全他们,只是现下见宴弘光如此勇武出众,反倒迟疑起来。 老话说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这个宴弘光的确出挑,只是出挑太过,未必就是件好事。 出头的椽子先烂,有了这回的事情,倘若战事再起,他必得出征,这次他侥幸胜了,下次,下下次呢? 若是输了一次,不禁先前功绩化为乌有,说不定还会丢掉小命,届时自己女儿岂不就成了寡妇? 且宴家的门第未免也太低了些。 再则,现下宴弘光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黎家嫁女过去,传扬出去倒成了有意投机新贵,于家声也不利,倒不如再等等看看,若他真是个好的,过段时间热度消了,再将婚事订下。 韦夫人心头思忖万千,知道女儿性情执拗,倒不显露,只说:“此事我自会与你爹提及,试探他的心意,你却不能贸然开口,免得惹他生气,反倒搅和了这桩好事。” 黎江雪也知道父亲因为当年之事一直对情郎心怀芥蒂,并不多想,欢欢喜喜的应了,娇声道:“娘,你待我真好!” 韦夫人抚了抚女儿娇俏面庞,微微笑了起来。 等到了晚上,黎东山回到府里,韦夫人便提起宴弘光之事来,刚说了个头儿,黎东山便满脸不悦,挥袖道:“狗屎运罢了,他能撞上一次,难道还能撞上两次?休要再提此人!” 韦夫人自己虽也觉得这一战有运气的成分在,然而听丈夫这样贬低女儿的心上人,难免心觉不悦:“这运气难道是谁都有的?偏是他擒下北朝皇子,可见是上天眷顾,他本人亦有才干。” 这话不说还好,黎东山听完之后,立即就想起自己当年踌躇满志出征却被北朝打成狗、亏得表哥宴纲相救才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事情来。 因为这件事,他被几个庶弟笑话了多少年,不仅深恨宴纲,连带着也极为不喜宴弘光,当年是为着老爷子才肯收留那小子,这会儿老爷子都死了,干脆就眼不见心不烦,连宴弘光的消息都不想听。 可老天偏就是爱同他作对,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容易遇见什么,这回宴弘光走了狗屎运大败北朝,满朝堂都是赞誉声,他想堵住耳朵不听都不行。 现下回到家里,妻子仍旧喋喋不休提起此人,黎东山大为恼怒,拍案道:“算他有些微薄才气又如何?有闲心在这儿夸别人儿子,不如好好教导自己儿子!还有江雪,也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叫她有点闺阁小姐的样子,多跟妹妹学学,江月比她还小呢,出口成章,谁见了都说端庄雅秀……” 黎江雪最不喜欢父亲拿自己跟庶妹比较,韦夫人只会更加不喜,虽说名为姐妹,可黎江月那卑贱庶女怎么能跟自己嫡亲的骨肉比? 也就是丈夫耳根子软,一味偏爱妾侍,将郁氏娘俩捧在手心宠的跟什么似的。 韦夫人脸上寒气更重:“老爷倒真真是看重郁氏,既如此,当年又何必娶我,叫郁氏与你为妻不就是了?!” 现下韦家势大,黎东山见状,心中虽有不满,也只得低头告饶,半搂半哄的说了几句,又道:“我今日见了曹兄,也见了信平,那孩子着实出挑,配咱们江雪倒也使得。曹兄不欲叫他匆匆出仕,且在家中养望,届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说完还给了韦夫人个甜枣吃:“我听说这两个月江雪都没怎么出门?可见是孩子大了,也懂事了。” 曹家乃是江东名门,门第较之黎家更高,且曹家在中枢的力量也更大,这样的门第,宴家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韦夫人心下有了计较,当下不再提宴弘光之事,想着回去试探一下女儿心意,若她待宴弘光之心当真坚如磐石,便再去想办法,若是不然,还是曹家更胜一筹。 …… 韦夫人心里算盘打得滴溜溜转,却不想第二日黎东山到了爱妾郁夫人处,竟又听到了宴弘光的名姓。 “秋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黎东山眉头紧皱,隐有不悦:“江月乃是我黎家女儿,出身何等尊贵,怎么能嫁去宴家那样的破败门户?宴弘光他也配!” “老爷,您先别急,且听我慢慢说。” 郁夫人挽起衣袖,露出半截皓腕,含笑为他斟酒:“将江月嫁与此人,好处有三。其一,便是挽回您的名声。” 黎东山神情疑惑,又听郁夫人徐徐道:“这些年您故意磨砺于弘光,便是希望他明白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您是一番好心,可是外人不知道呀?还有些小人在外边说您忘恩负义,辜负了宴家的恩情,现下您将掌上明珠嫁给弘光,缔结两家之好,这些个流言岂不立即便会消弭下去?” 黎东山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 郁夫人见状,便继续道:“其二呢,则是为了黎家。这些年您疏远宴弘光,是为了成就他,可这道理他自己能不能明白呢?万一他被小人挑唆,觉得您真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又该如何?万一他此后得势,报复咱们家,又该如何是好?现下他初入朝堂,根基不稳,老爷若肯嫁女与他,他必定感激,老牌世家与武将新贵结合,相辅相成,互为助力,俱是双赢,于黎家而言,不也是件好事?” 黎东山面露思索,已然意动,再看向爱妾时,语气便温柔了些:“第三呢?” “第三,便是咱们江月自己的心意了。” 说到此处,郁夫人神色反倒有些迟疑,小心觑着黎东山脸色,低声道:“此前大小姐提着鞭子将弘光打了一顿,听说伤的可厉害呢,皮开肉绽,躺了半个多月才好,江月放心不下,令人去送伤药,我这才知道她心意,也是我糊涂,当娘的人竟全然不知女儿心事。” 说到这儿,她面露感伤,梨花带雨:“东郎,我不介意宴家门第低,也不嫌弃宴弘光是粗俗武人,只是因为江月一片真心,所以才想成全这孩子。就像你我当年,我是真心恋慕与你,才愿意做你的妾侍,绝不是贪图荣华……” 黎东山大为动容,伸臂搂住她娇躯,柔声道:“我明白的,秋静,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郁夫人泪眼朦胧,依偎在他怀里,嘴角几不可见的翘了起来。 第二日黎东山依依不舍的自爱妾房中离去,不多时,黎江月便去向生母问安,犹豫几瞬,羞答答的不好开口。 郁夫人看得笑了,爱怜的抚了抚女儿鬓边发丝,柔声道:“放心吧,成了。” 她摆摆手打发身边人出去,语重心长道:“江月,什么名声、家格都是空的,真金白银、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你别看你爹给你大姐姐相看的都是什么世家名门,说的难听点,纯粹就是驴粪蛋表面光,这建康看似繁华,实则不堪一击,乱世之中,手握兵权的男人才最靠得住。” 郁夫人是个身体力行的生存主义者,黎江月也是,英武不凡的表哥再加上远大前程,她很乐意有这样一桩婚事。 …… 刘彻初回建康,便被人引着进宫去向皇帝奏对,听惯了奏对的人忽然间得给别人奏对,这感觉还真踏马有点新奇。 从宫里边出去,他就想回家去瞧瞧两个弟弟,哪知道刚出宫门,早已在那儿等候着的黎家人便迎了上来,十分恭谨客气的将他请到了黎家去。 前来接人的乃是黎家总管、黎东山的心腹,昔年可能眼瞅着他打眼前经过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这会儿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分外殷勤热切。 权势动人心啊。 刘彻自己心里边也有数,自己这会儿只能说是崭露头角,真正想作为一方势力参与朝堂厮杀,他还不够格儿。 还是得养精蓄锐,继续同黎家虚与委蛇,默默积蓄力量才行。 万般思忖都只是一瞬间,他脸上旋即挂上笑意,吩咐等在宫门外的侍从回家去给两个弟弟送信,自己则同管家寒暄着,骑马往黎家去。 管家来这儿之前便做好了挨他冷眼的准备,在顶级门阀家里干了几十年,得志便猖狂的例子他见得多了,现下见这位新鲜出炉的游击将军不骄不馁,姿态和蔼,心下惊诧之余,便愈加恭谨起来。 刘彻在宴弘光的记忆里边翻了翻,也就是当年他作为宴纲遗孤进入黎家的时候对方给过这么大的欢迎阵仗。 黎东山终于不再是那张死人脸了,韦夫人一向刻板的脸色也添了几分笑意,郁夫人随从在后,笑意盈盈,黎家几兄弟热情的像是见到了亲兄弟,府里边几个年纪大点的姑娘终于也不再是哑巴,学会开口叫表哥了。 刘彻在心里啐了一口,跟老伙计们说:“看这群王八蛋多虚伪!” 转过头去,脸色便挂上了略显生涩又诚挚的笑意:“还要多谢叔父这些年来的谆谆教诲……叔母的关爱之情我自然也是记得的,还有表弟表妹们……我的功勋,黎家要占一半!” 皇帝们:“……” 禁止职业虚伪大师参赛。 黎东山那日被郁夫人劝了一回,也觉得爱妾所说言之有理——这时候就能显露出语言的艺术了。 韦夫人想说动丈夫撮合女儿和宴弘光的婚事,郁夫人的目的与她相同,但是韦夫人养尊处优惯了,放不下身段说软话,劝慰也只是干巴巴的那几句,譬如宴弘光有多出色之类的,黎东山听了只会觉得不舒服,并且想起当年战场上的惨白。 相较之下,郁夫人就真真是解语花了,万事都从黎家和黎东山的角度出发,什么这么干能给你增添美名啦,能让黎家多个助益啦,三言两语就把黎东山忽悠瘸了。 今日黎东山设宴请宴弘光过来,便是有意要修补关系,也看看他此刻态度,若是不曾记恨,又对自己足够恭敬的话,将爱女嫁给他倒也使得。 细细回想,他也有几年没正眼瞧过这个恩人之子了,现下定睛去看,倒真觉得这年轻人相貌出挑,一表人才,且又有功勋加身,错非出身低些,怕早就被建康名门打破头抢回去当女婿了。 再坐在一起说会儿话,又觉得这个宴弘光跟他老爹不一样,嘴皮子灵活,话总能说到人心坎上,听着那叫一个舒服。 黎东山心中几番考校,便定了主意,催着几个儿子去读书,又跟身边一妻一妾道:“我们爷俩说话,你们女人家别在这儿,行了,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韦夫人只当他是想同宴弘光拉拉关系,不曾多想,郁夫人跟黎江月却知道黎东山想说的是什么,母女俩对视一眼,眸光欣然。 黎江雪跟在母亲身边,这时候也会错了意,觉得母亲必然已经将自己和表哥的事情讲了,父亲此时将情郎留下,便是想商讨他们俩的婚事,只觉皇后之位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自是满心欢喜。 韦夫人带着黎江雪出了门,郁夫人和黎江月自觉的后退一步,黎江雪回过头去,神情不屑的看了庶妹一眼,趾高气扬的离开了。 黎江月低声嗤笑:“娘,你看她那副蠢兮兮的样子……” 郁夫人亦是冷笑:“就她那副脾气,总有一天会引火烧身,不必理会。” …… 女眷们先后离去,内室之中只剩下黎东山和刘彻后,黎东山便借着几分醉意,笑问道:“贤侄今年多大了?” 刘彻道:“小侄虚长一十八岁。” “十八岁,也不小了,”黎东山长辈似的拍着他的肩膀,说:“现下功成名就,声名大噪,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 刘彻便顺势向他躬身,诚挚道:“小侄生父早逝,母亲又横遭不幸,最亲近的长辈便是叔父您,婚姻大事,自然也该当听从您的意见。” 黎东山见他这样恭敬,心中大为满意,昔年不快之情一扫而空,当即便道:“贤侄看我黎家女儿如何?” 刘彻不假思索道:“几位表妹俱是德行出众,品貌无双……” 黎东山欣然颔首:“既如此,我便将女儿许给你,可好?” 刘彻当即便道:“岳父大人厚爱,小婿在此先行谢过!” 黎东山大喜,哈哈大笑道:“来日,今日咱们爷俩高兴,不醉不归!” 刘彻午时在黎家用饭,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出门归家,夕阳下他翻身上马,回首看一眼黎家府门,眼底几不可见的闪过一道冷光。 高祖百无聊赖道:“婚事这就定了?” 李世民道:“黎东山可没说把哪个女儿嫁给你啊,万一不是黎江雪呢?” 刘彻漠然道:“谁都可以,我不在乎。只要是黎家的女儿就行。” 嬴政冷静点头:“确实如此。你需要的只是黎家支持,娶黎家的哪个女儿并不重要。” 朱元璋想了想,忽的坏笑起来:“假若黎东山选定的女儿不是黎江雪,而是黎江月,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刘彻笑,不以为然道:“无所谓,都一样啦。” 朱元璋猜的一点没错,这天晚上黎家的确是有一场好戏。 中午才大醉一场,晚上黎东山便不曾饮酒,喝了口清茶漱口后,他环视一周,视线格外偏爱的在三女儿黎江月身上多停留了会儿,向韦夫人道:“咱们家马上就要办喜事了,还得请夫人多加挂心才是……” 郁夫人眉宇间笑意盈盈,含羞低下头的姑娘却有两个,韦夫人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神情微变,迟疑着道:“老爷说的是——” 黎东山假惺惺的掉了两滴眼泪,感慨着说:“当年宴兄为救我而死,临终前将妻儿托付于我,我不敢辜负他的厚望,亲手将弘光养大,现下他功成名就,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今日午后我同他说起此事,决定缔结两家之好,将江月许给他为妻。” 韦夫人的神情僵在了脸上,黎江雪更是如遭雷击,唯有黎江月脸上微红,郁夫人亦含笑嗔怪:“老爷,江月还在这儿呢,您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了?女孩儿家脸上多挂不住呀。” 黎东山哈哈笑道:“我想着家里人都是见过弘光的,都是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嘛!” “怎么,”他宠溺的看着三女儿,揶揄道:“难道江月不愿意?” 黎江月红着脸起身行礼,言行间倒很大方:“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既应允,女儿绝无异议。” 黎东山欣然颔首,正待叫女儿落座,忽听旁边传来一道尖锐声音:“我不同意!” 厅中说笑声霎时间寂静下去,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此时偏转,落到了霍然起身的黎江雪身上。 她脸色煞白,又一次道:“我不同意!” 黎东山脸色一沉,韦夫人也有些不知所措,郁夫人神情收敛,眉头微蹙。 黎江月想起前些时日嫡姐对宴弘光的亲近以及对关家兄弟的讨好,隐约悟到几分,不气不恼,举杯道:“妹妹年幼,也不懂事,今日不知是哪里又惹了姐姐生气,便以这杯水酒向姐姐赔罪。” 说完,她也不等黎江雪回话,举杯一饮而尽,又咳嗽着道:“妹妹毕竟年幼,齿序在姐姐之后,即便同表哥成婚,也决计不敢越过姐姐去的,还请姐姐不要生气……” 谁都知道黎家嫡庶两个女儿不和,嫡女凶狠刁蛮,庶女温柔端雅,现下听黎江月如此自责,也不会真觉得她不懂事,只会想身为嫡女的长姐欺人太甚,妹妹大喜的日子都要给她添乱。 黎东山听她这席话说的极为得体谦逊,半句委屈都不提,眼底便流露出几分赞许,难掩不满的看了妻子和长女一眼,希望她们就坡下驴,见好就收。 黎江雪却是肺都炸了一半——别的事情忍一忍可以,到手的皇后之位绝对不能飞! 她怒道:“黎江月,你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别的事情我让让你也就罢了,但是表哥不可以!只有我才能做表哥的妻子,你不配!” 黎江月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会当众说出来,眼底不禁闪过一抹错愕,只是她反应也快,并不同黎江雪争吵,只是面露惊诧,旋即转为委屈,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姐姐,你不要什么都跟我抢,这婚事是爹给我定下的呀……” 郁夫人也是垂泪,当即便屈膝跪下,向黎东山求道:“别的也就罢了,这可是江月的终身大事呀,老爷前头叫江月跟弘光定下,后脚大小姐又说自己心仪弘光,传将出去,江月成什么人了?她还有脸再活下去吗?”说吧,她哭的梨花带雨,不能自抑。 黎江雪勃然大怒:“明明是我先的,你们这两个贱人,少信口雌黄!” 韦夫人见丈夫脸色阴沉的厉害,一眼剜向女儿叫她闭嘴,又忙道:“江雪中意弘光,这事她早就同我提过的……” 黎东山冷笑不止:“是吗,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呢。” 他飞快的在心里边理顺这一系列的关系。 大女儿提着鞭子将宴弘光打伤,三女儿挂心不已,差人前去送药,爱妾得知女儿心意,有意成全,便去求自己撮合这双小儿女,宴弘光也的确应了,然而就在自己当众宣布婚事的空档,大女儿又跳出来说自己也心仪宴弘光,并且比三女儿还早? 你到底是真的心仪宴弘光,还是看不惯自己妹妹,无论她得了什么,都想扑过去抢? 郁夫人太了解这个男人的心思,当下哭的娇躯直颤,向黎江雪叩头道:“大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江月,可是你不能这样呀!那是老爷给江月定下的夫婿,两边都点了头,就等着办喜事了,你忽然间又说自己也心仪弘光?我给您磕头,求您别这么难为自己的亲妹妹呀!” 韦夫人想拉,但是也来不及了。 黎江雪怒火中烧,活像是脱了缰的野狗,猛地扑上前去:“你胡说八道,表哥明明同我两情相悦!我看是你这贱人眼见表哥功成名就,就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女儿贴上去吧!” 话音刚落,她眼前视线猛地一花,身体撞到桌案之后,疼痛与耳光声方才姗姗来迟。 黎东山满脸失望,愤怒不已:“你闹够了没有?你真的要逼死庶母和自己的亲妹才肯罢休吗?!” 黎江雪捂着脸,受伤而错愕的看着父亲,少见的流下眼泪来。 黎东山丝毫不为所动,大发雷霆道:“没有心肝的东西!江月她性子好,万事都让着你,可你还记得吗,你才是姐姐啊!但凡她有什么好东西,你就没有不想抢的,过去那么多年,她都忍让你了,不成想你半分悔过之心都没有,竟还变本加厉,连妹妹的夫婿都要抢?我,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儿!” 黎江雪是黎东山头一个女儿,外家又极为势强,打小便受父亲宠爱,这是她第一次挨打,也是她第一次听父亲这般冷声斥责,毫不留情的怒骂出声。 委屈、愤怒,还有对于郁夫人母女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她双眼猩红,直直的看着父亲,一句话都没说。 韦夫人心疼女儿,护住黎江雪,怒声道:“有话好好说,你打她做什么?!” “我还没有说你!”黎东山眼睛一瞪,恶狠狠道:“不知好生教养儿女也就罢了,竟还跟她一起撒谎,抢江月的未婚夫,这是大家主母该做的事情吗?这些年你是怎么欺负秋静的,别打量着我不知道!悍妇,妒妇!!!” 韦夫人气个倒仰,险些晕倒过去:“你!” “你什么你?还嫌闹的不够难看吗?!” 黎东山寒声道:“婚事已经定了,就是江月,除非我死,否则更改不得!” 郁夫人母女几乎哭成了泪人,看向他的眼眸却是感激的,黎东山心生怜爱,挥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同那母女俩一道离去。 …… 黎江雪失魂落魄的同母亲一道回去,便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僵硬坐在椅上,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韦夫人心中半是恼怒,半是懊悔,恼怒是因黎东山一味的偏爱妾侍庶女,懊悔却是自己不曾早些同丈夫提及女儿和宴弘光之事,以至于二人生生错过,却便宜了郁氏母女俩。 她暗叹口气,柔声劝道:“江雪,宴弘光没了,咱们还有别人,你父亲说了,曹家的大公子曹信平……” 黎江雪一听这个名字,心头陡然生出浓重厌恶骇然,捂住耳朵,歇斯底里的大叫道:“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认表哥一人,不能嫁给他的话,我宁肯死!!!” 韦夫人见过女儿发疯寻死的场景,这时候见她旧话重提,神态疯癫,倒不敢怀疑她是否有这么干的决心,为难许久,终于道:“你若真是想嫁给宴弘光,娘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能不能行,便未可知了。” 黎江雪听母亲这般言说,便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木头似的,紧搂着舍不得放:“娘,你说呀,快点告诉我!” “去找宴弘光,叫他开口唤人!” 韦夫人道:“你不是与他两情相悦吗?他咬死了只娶你,你咬死了只嫁他,你爹难道还能强按牛头喝水?我猜宴弘光多半也是被糊弄了,只听说要娶的是黎家女儿,却不知是黎江月,不是你。” “对,没错!”黎江雪喜不自胜:“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表哥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呀!” 事关重大,她不敢拖延,当即便求了母亲,往宴家去寻情郎。 韦夫人见女儿听闻宴弘光与黎江月许婚之后那副几近发疯的情状,也不曾拦,吩咐人跟着,叫她去寻宴弘光。 另一边,郁夫人听人回禀,说大小姐出门了,唇边便露出一丝冷笑,悄声吩咐:“叫人跟着,找个合适时间把这事儿捅到老爷耳朵里。” …… “什么?” 刘彻满脸惊诧,难以置信:“你爹说要把你妹妹嫁给我,不是你?怎么会呢?!” “表哥,没错,这是我亲耳听见我爹说的!” 黎江雪眼泪涟涟,眸光痛恨:“郁氏母女俩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黎江月,打小就会装可怜,什么都要跟我争、跟我抢,现在见你功成名就了,她也迫不及待的攀上来了!” “不会吧?”刘彻听得神情微顿,皱眉道:“当日我受了伤,江月还叫人去给我送药,没你说的那么过分啊。” 黎江雪目光诧异,受伤道:“表哥,你不相信我吗?她明明就是那种最会装模作样的贱人,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啊!” 刘彻为难的看着她,踌躇一会儿,终于道:“江雪,你跟江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什么她不针对别人,偏偏只针对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还有,”他摇头说:“我觉得江月长得那么好看,应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第65章 第 65 章 我跟黎江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为什么不针对别人只针对我?! 江月长得那么好看,不像是我说的那种人?!! “……”黎江雪:“?????” 黎江雪听完气个半死,脸色涨红,又恼又怒:“表哥!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站在黎江月那边呢!” 刘彻神色严肃起来,有些责备的看着她,说:“江雪,你指望我怎么做呢?不分是非跟你站在一起指责江月吗?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错在见了我和和气气的,还是错在几次帮我说话、在我受伤后差人送药?江雪,请你理智客观一点去评判江月,我觉得她是个很单纯善良的女孩儿!” 黎江雪:“……” 黎江雪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将自己呛死,恨恨的一跺脚:“那你还跟我在一起做什么?找你单纯善良的江月去吧!” 刘彻受伤的看着她,难过道:“江雪,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你也不能这样慌不择言,伤我的心啊!你把我们之间的感情当成什么了?随时可以丢掉的垃圾吗?江雪,你太叫我失望了!” 皇帝们:“……” 卧槽,666666! 黎江雪将那话说出口后也不禁后悔,听他这样言说,心中同样觉得难过,再想起今日傍晚时分夫妻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和那些冷言冷语,她鼻子一酸,落下泪来:“表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猛地上前几步,搂住情郎腰身,哽咽道:“我爹要把江月嫁给你,我告诉他你我早就有情,他却如何都不肯信,认定是我使坏,一心要抢妹妹的夫婿……你叫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个贱人嫁给你吗?不,我做不到!我不甘心!” 刘彻起初还轻抚着她肩,温和抚慰,听她又一次对黎江月出言不逊,却冷下脸来,皱眉道:“江雪,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江月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不要总是对她恶语相向!” 黎江雪:“……” 黎江雪从他怀里挣脱,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流泪道:“表哥!我爹他已经把你和黎江月的婚事定下来了,我又算什么?这中时候你叫我怎么冷静?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好不好!” 刘彻痛苦的看着她,说:“那江雪,你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黎江雪吸了吸鼻子,目光紧盯着他,急迫道:“表哥,你去找我爹,跟他说你想娶的人是我,好不好?明明是我们先在一起的,凭什么叫黎江月钻空子?表哥!” 她哭着哀求。 刘彻神情为难,思忖几瞬,痛苦道:“那江月怎么办?今晚你父亲刚刚在家宴上宣布了我和江月的婚讯,最后我娶的却是你,江月该怎么办呢?她怎么抬得起头来,以后还怎么做人?我怎么能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和疏忽,而害她沦落到那等地步?江雪,我真心的爱着你,可是江月她是那样善良纯真的女孩子,也于我有恩,我不能这么对她!” “表哥!”黎江雪发狂般的大叫,急得直跺脚:“江月江月,全都是江月!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江雪,对不起!” 刘彻歉疚的看着她,痛苦不已:“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你该去找一个出身高门的世家公子,而不该同我这样的低门武夫纠缠在一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黎江雪呆呆的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她伸手过去,想去拉面前情郎,刘彻后退一步,痛苦的躲开了。 “江雪,我既然没办法娶你,就不该再接近你。” 他深情款款的注视着她,笑的很苦涩:“忘记我,去找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吧。” 天空中适时的下起了小雨,渲染了此刻两人之间悲凉的气氛,揭示出人物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也为悲剧的进一步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黎江雪心如刀绞,满腹绝望,看着面前情郎,终于大叫道:“我恨死你了!”然后转身冲进了这夜的细雨之中。 刘彻没有去追,站在门前怔怔驻足良久,终于无力的蹲下身,埋脸在自己掌心,趁人不备笑出了声。 皇帝们:“……” 彘儿,你好骚啊! “快回去吧,”朱元璋无奈道:“下雨了,天还挺冷的。” “不,我不能走,”刘彻说:“作为一名优秀的演员,观众没有全部离场之前,他绝对不能下台。” 嬴政听得眉头一跳,刘彻却仍旧保持着蹲在地上,埋脸于掌心的动作,饶有经验道:“我要是黎东山,又或者是郁氏,为一探究竟,也为了以防万一,一定会叫人在暗处盯着的,我得叫他们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才行!” 皇帝们:“……” 卧槽,一骚还有一骚高! …… 黎东山没有刘彻想象的那么聪明,但是郁夫人有,虽然派去监视的人相隔太远听不太清那二人都说了些什么,然而知道最后黎江雪含恨跑了,而不是二人深情相拥,她就知道自己相中的女婿没飞。 “这个宴弘光相貌出挑,人有本事,秉性也不坏,知道你爹已经在家宴上说了你与他订婚的事情,连嫡出的大小姐都不要,也愿意娶你,倒真是个可托终身之人。” 郁夫人欣然满意之余,又觉得奇怪:“大小姐的脾气,咱们也是知道的,肚子里一向藏不住事,又眼高于顶,怎么就忽然相中宴弘光了?要说是因为他这会儿功成名就了,那也不对,她朝着宴弘光和关家兄弟献殷勤的时候,宴弘光还没起来呢。” 黎江月也觉奇怪:“爹前些日子不是在帮她相看夫婿吗,听说都是世家大族嫡房子弟,那时候她得意的不行,三天两头的在我面前炫耀呢,也不知怎么,忽然就转了性。” 黎江雪近来格外关注宴弘光,这事儿郁夫人母女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她竟真是对宴弘光情根深中,不惜在家宴上顶撞亲父、挨了打之后还巴巴的跑去见宴弘光。 “她那等性情,一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会儿上赶着往宴弘光身上凑,夫人也不曾阻止,可见都是觉得这人选出挑,更证明咱们娘俩的眼光没错了。” 郁夫人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想了,爱怜的帮女儿整了整衣带,含笑道:“这夫婿定了是你的,那就别叫他飞了,大小姐刁蛮任性、前前后后欺负过他那么多回,你可一次都没沾边,还几次三番的叫人示好送药呢,别管那时候究竟是什么目的,这会儿再说出去那就是你对他有意。” 说完,又殷殷嘱咐:“嘴巴甜一点,身段放软一点,娘不是叫你去学低俗狐媚那一套,而是夫妻俩过日子不是打官司、非黑即白,不是什么原则问题的话,退一步哄哄他也没什么,晓得吗?” 黎江月眉宇间含着几分羞意,轻轻点头。 郁夫人对女儿很放心,笑着抚她面庞:“好孩子。” …… 黎江雪出门时雄赳赳气昂昂,回家时活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冠子都耷拉下去了,仆婢要帮她撑伞,她也不用,大喊一声滚开,自己一个人执拗的淋着雨进了门。 女儿走之后,韦夫人便在家中忧心忡忡的等待,好容易女儿回来了,却是这幅场景,当即便知二人是谈崩了。 黎江雪脸色冷白,僵坐在椅子上流泪,前世今生加起来脑容量也才十五六岁的少女陷入了情爱之中,也着实尝到了渣男给予的苦,其中滋味,尤其是锥心刺骨所能形容。 韦夫人听女儿流着眼泪将事情原委讲了,倒对宴弘光平添几分好感。 郁氏母女俩截胡是真,但先一步定了名分也是真,他若此时弃黎江月不顾改娶自己女儿,韦夫人当然不会反对,但难免低看一眼,觉得他是贪慕黎家权势,又眼馋自己娘家的支持。 ——韦夫人全然没想过自己女儿和黎江月脑容量的惨烈对比也在渣男的考虑之中,并且占据了很大分数。 再有一点便是宴弘光决意要娶黎江月之后没跟自己女儿纠缠不清,而是坚决的划清了界限,一点幻想都没留给自己女儿。 韦夫人对此很满意。 要真是换成个坏了心思的,含糊不清、姿态暧昧,纠缠在黎家两个女儿之间,想得娥皇女英之好,那才叫人恶心呢! “既如此,那便算了吧。” 韦夫人叹口气,心下惆怅,又劝女儿:“你们今生有缘无分,命中注定做不成夫妻、建康还有很多少年英才,娘再慢慢给你挑,好不好?快别难受了。” 黎江雪笑了一声,神情苦闷,难掩不甘。 少年英才? 什么样的少年英才能比得过真龙天子,九五之尊? 娘啊,你知道女儿失去的是什么吗?! 那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啊! 黎江雪坐在椅上,脑海中想的却是若干年之后宴弘光登基称帝,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人头戴凤冠、身穿翟衣,夫妻二人一起站在高处俯视她,而那女人的面孔赫然同黎江月一模一样! 重生一世,她明明占尽先机,明明表哥是爱她的,为什么最后表哥要娶的人却是黎江月?! 原来她重活一世,竟是为黎江月做嫁衣,将她送上皇后之位?! 但凡换成世间任何一个女人,她都不会这么不甘心! 黎江雪颓然的低下头,埋脸在自己掌心,哭泣出声。 韦夫人见状,当真是心如刀绞,柔声哄她:“过去的事情,还是忘掉吧,宴弘光他有什么好的?过些时日你舅舅要往苏州去,你也去玩,好不好?就当是散散心。” “娘,你能不能不要说话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黎江雪心生迁怒,猛地抬起头来,不耐烦道:“我早就告诉你我与表哥两情相悦,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爹?这下好了,表哥被黎江月那个贱人抢走了,你终于高兴了?!” 韦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楞几瞬,伤心道:“江雪……” “烦死了!”黎江雪堵住耳朵,大叫道:“你别唠叨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陌生人说的话只是雪,再怎么难听,也不会往心里去,但亲生女儿说的话却是刀子,足够锋利的话,轻轻一刺就足以叫母亲皮开肉绽,心头滴血。 韦夫人表情受伤,嘴唇开合几下,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来,不放心的看了女儿一眼,黯然起身离开。 …… 刘彻这边儿戏演的差不多了,便转身入府,吩咐人烫一壶酒,一边喝一边给两个弟弟讲课,例子都是现成的,就是他初出茅庐便声名鹊起,一举擒拿北朝皇子这一战。 不得不说这世间的确有天才,又或者说关家兄弟二人或许真的是卫霍转世,二人理解的非常快,且能举一反三,就思绪的跳跃性和军事上的敏捷性而言,甚至要略胜刘彻一筹。 要知道,他可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怪,前前后后不知道见证过多少场战役啊! 刘彻半是感慨,半是唏嘘,摸着两个弟弟的头勉励他们几句,便有仆从入门,道是宫里的赏赐全都已经清点出来了。 刘彻看也不看,便吩咐道:“此战我麾下将士不乏有阵亡伤残之人,其余士兵亦是居功甚大,宫中赐下的金银不必留在府中,一并拿去赏赐将士便可。” 仆从听得微顿,迟疑着问:“属下听闻您有意娶黎家女,或许不日便需下聘,是否须得留下些钱物……” “不必了。”刘彻道:“我有多少家底,黎家难道不知道?即便真将宫中赐下的金银全部搬去黎家,他们眼里也不算什么大数目,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搞这套面子工程。我记得金银之外,另外还有些御赐之物,你挑些姑娘家会喜欢的,到时候直接送去黎家也便是了。” 仆从应声而去,刘彻则顺势往椅背上一靠,教导两个弟弟:“人呢,别活得太累,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黎家愿意嫁女于我,是眼馋我那点金银钱财吗?” 关朴知道哥哥这是有意提点自己,便郑重了神色,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我也不必巴巴的给他们送什么钱财。” 刘彻道:“他们想要的是结两家之好,我将重视这门亲事的态度表达出来,这就足够了,不然依照黎家门第,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一份得体聘礼。” 关朴若有所思。 刘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回去慢慢想吧,臭小子,你是聪明,但还有的学呢!” …… 第二天刘彻起个大早,院子里指点过两个弟弟练功,兄弟三人一道往前厅去吃饭,填饱肚子之后嘱咐他们在家好好读书,自己则骑马出门,往黎家去了。 他不曾隐瞒自己与黎江雪有交之事,将事情原委略加修改、润色之后讲与黎东山听,最后又重申了自己态度:“昨日岳父大人提及此事,小婿只是当您说的是江雪,便点头应下,却不曾想是江月,这误会全因小婿粗心大意,不曾问个明白,只是您既然已经在全家人面前宣布了小婿与江月的婚事,自然不得更改,否则,又叫江月如何处之?也只好将错就错,顺势为之。” 最后,他顿首道:“江雪乃是黎家嫡女,自当匹配建康名门子弟,我却配不上她,还请岳父为她择一良婿,待到成婚之时,小婿与江月自然也有厚礼奉上。” 黎江雪昨日将一场家宴闹的不欢而散,黎东山原正恼火,现下听刘彻说此二人早有情谊,心中却生出几分歉然来。 只是这又能怨谁呢? 自己开口提及婚事,宴弘光以为是江雪,满口应了; 实际上自己心里想的是江月,见宴弘光应声,自然也不会多想,糊里糊涂的把婚事敲定,还公布了出去。 江雪是嫡出,外祖家势大,不好委屈;江月虽是庶出,却也是心爱女子生的女儿,此次遭受无妄之灾,更不能叫她吃亏。 家宴上他将这婚事给江月,饶是现在知晓其中有些误会,为着爱女名声,也不好再改,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叫宴弘光娶江月为妻了。 至于江雪,建康名门子弟甚多,以她黎家嫡女的身份,还怕寻不到良婿吗? 再一想宴弘光能将事情原委坦然告知自己,为保全黎家姑娘声誉,宁肯娶江月这个庶女,也不曾纠缠不休要娶嫡女,黎东山心中倒对他略添几分好感,当下轻轻颔首,吩咐人往郁夫人处传信,道是午间时候要带着客人过去用饭。 郁夫人听到这消息,便知道丈夫不打算更改女儿与宴弘光的婚事,否则何必专程带外男来自己这儿吃饭? 她喜不自胜,赶忙吩咐人去准备菜肴,又催着女儿回房妆扮,婚事既然定下,丈夫又带着女婿过来,料想也会给他们俩些许时间说说话,也正好趁这时机拉拉关系。 这消息自然瞒不过韦夫人去,听底下人前来回禀,她也唯有一声长叹:“暂且先瞒住了,别叫江雪知道。” 事已至此,再闹下去对女儿没什么好处,还不如暂时将二人分隔开,日子久了,料想女儿的心思也就淡了,届时再去说亲便是。 等到午间时候,黎东山便带着刘彻往郁夫人处去了,两方都是有意的,此时再见,自是宾主尽欢。 饭后,黎东山和郁夫人贴心的给两个年轻人些许空档说话。 刘彻是职业渣男、世界一级没心没肺,黎江月是利己主义者、不求情爱只求前程,双方一拍即合,一个英武不凡,一个端雅婉约,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郁夫人唯恐迟则生变,当即便催着丈夫赶紧行六礼,黎东山知晓宴弘光同长女也有些纠葛,也怕出事,碍及长女名声,自无不应。 宴弘光已经没了父母,又曾被黎家收养,黎家也算是半个男方亲戚,如此一来,六礼过程自然走得很快。 韦夫人虽知晓此事,却也有意断绝女儿想法,从头到尾瞒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声都没往她耳朵里边透。 北朝并不单单只指代北齐,而是指在淮河以北由胡人立国的几个国家,就像南朝不仅仅是指代本国,还另有其余国家一样。 北齐南征败了,北魏、北周不禁迟疑,然而伴随着时间过去,他们也得知了当日北齐战败的内幕,听闻乃是有一少年将军攻破北齐东西阵线,孤身深入擒拿北齐统帅,便觉这其中运气的成分很大,当下不再犹豫,挥军南下。 对于本朝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噩耗,刘彻还没在建康把屁股坐热乎,就从黎东山处得到了消息,因着此前的卓越表现,他可能要领军出征了。 作为一方主帅是不可能的,但是率领一支几万人的军队以及适当的自主权力,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便显露出同黎家结亲的好处了。 一来中枢有人,能及时探听到消息,二来背靠黎家,暂时还不必担心来自身后的暗箭。 南朝臣工们骑马打仗不行,窝里横搞党政可是很在行呢,宴家早就败落,这次刘彻又出了那么大的风头,万一有人瞧着他不顺眼,背地里给他一刀,那可死的太冤了。 且他行军在外,后勤和粮草的供应是重中之重,高祖穿过去的时候就是皇帝,不需要打仗,朱元璋倒是打仗了,可谁敢克扣他老人家的份例? 嫌一张皮穿在身上太热吗? 这会儿换成刘彻,那可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心酸小白菜,万一有人偷摸断他两天粮草,那真是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刘彻再三谢过黎东山,再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回家去对着地形图研究了一宿,听空间内军事大佬轮流补课,还不忘把两个弟弟拎过来一起听。 小葵花彘儿课堂开课啦! 刘彻听的是第一手音频,关朴、关晟兄弟俩听得是自己大哥传达的二手音频,这也叫刘彻无形之中装了个逼。 那两兄弟在家时便时常得父亲称赞,道是皆为良才,现下见大哥那张嘴就跟上了弹簧似的,嘚吧嘚半天都不停下,再细细去品,每句话都极为精粹,心下着实敬慕,两样亮晶晶的盯着他瞅,一错都不敢错。 刘彻心里边可太有成就感了,得意洋洋向老伙计们道:“看我多牛,把这双子星唬的一愣一愣的。” ssr们齐齐冷笑出声,就此停了口,一句提点的话都不提了。 偏生关朴那倒霉孩子也没眼力见儿,恰巧这时候指着地图发问:“可是游牧民族向来居无定所,稍有战败之态便自行远遁,如何在万里荒漠之中找到他们,一举歼灭?” 刘彻:“……” “是啊,”刘彻做若有所思状,考校般的看向关晟:“游牧民族向来居无定所,稍有战败之态便自行远遁,如何才能在万里荒漠之中找到他们,将其一举歼灭呢?” 关晟小眉头皱起,几瞬之后,面露了然:“我知道了。” 刘彻:“……” “不要怕说错,”他面露鼓励:“大胆的讲出来!” 关朴眉头也随之皱起,思忖一会儿之后,忽的灵光一闪,向弟弟道:“是我想的那样吗?就像牧场里放羊一样,观察它们的……” 关晟高兴的点头:“没错,就是那样!” “……”刘彻:“?????” 他满头雾水,却是一脸正色,良师一样鼓励说:“我一直教导你们不要怕说错,只有平时多努力、多纠错,真的到了战场上才能取胜。” 关晟笑,说:“大哥这话不对,要是努力有用的话,那还要咱们这些天才干什么?” 刘彻:“……” 刘彻的心被刺痛了。 他板起脸来,严肃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前几日我帮你们找的兵书都看明白了吗?知道行军路线怎么布置了吗?!” 关朴诧异的看着他:“这中东西还需要学?” 刘彻:“……” 关晟愕然道:“这不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吗?” 刘彻:“……” “愚蠢的彘儿,不要再继续撞南墙了。在军事领域,普通人类跟卫霍这中级别的将才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物种。” 李世民双手抱臂,闲闲的道:“他们跟你一样,军事上肯定也会有不明白的地方,但你不明白是受制于天赋和头脑,他们不明白纯粹是因为不感兴趣,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连这都不懂?” 刘彻:“……” 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第66章 第 66 章 刘彻在家等了没几天,果然接到了皇帝旨意。 北魏、北周来势汹汹,此次南朝迎战,便以老将何安为统帅,游击将军宴弘光为副将,另又有若干名将领随从,令点兵二十万,于淮河北岸严阵以待。 事态紧急,刘彻无暇再去儿女情长,嘱咐两个弟弟几句,又差人往黎家送信,自己则带着一众心腹扈从往军营中去。 出发当日,皇帝亲自送众将领至城门口,举杯相敬,祝愿大军此去旗开得胜,荣耀归来。 刘彻捏了个感激涕零为君死的表情出来,还假模假样的流了几滴眼泪,转过头去,便神情一肃,震声道:“出发!” 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将何安早听闻宴弘光声名,此时见了真人,特意令人传到跟前考校,结束后称赞不已:“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啊,放手去做吧!” 刘彻恭敬的向他行个军礼,谢过之后,回到军帐中对着北朝两**营凝神苦思。 北魏与北周虽同属北朝,此次联合出军,却也是各怀心思。 原因无他,率先进攻那一方必然要遭受南朝最为猛烈的攻击,北魏与北周唯恐损毁自身,这些时日都只是小打小闹,却不肯显露真正实力,这才叫这场南征变得拖沓起来。 再则,击退南朝士卒之后,利益如何划分,又成了另一个问题。 说的简单点,就是双方都是只想吃肉、不想干活,如此一来,就这么僵持住了。 外力襄助终究是外力,同自己本身所有的本领到底不同。 刘彻并不曾急于向亲友团求助,自己坐在军帐内对着北朝地图和驻扎情况端详良久,细细思忖破敌之法。 强攻强打? 这是最次的办法。 北朝本就是胡人立国,民风悍勇,南朝近年来多受文风侵染,军事懈怠,硬碰硬的话一定是要吃亏的,士卒必然损失惨重,即便是侥幸大胜,却也失了民望。 如同上次那样出兵奇袭? 也不妥。 北齐便是输在此事上,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北魏北周如何会重蹈覆辙? 且北齐战败,皆因统帅年轻,贪功冒进,此次北魏、北周的统帅却皆是老将,心思沉稳,统帅军队多年,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或许可以效仿当年始皇灭赵之法,重金收买北魏、北周国中权臣,以为策应,在敌人内部进行攻破? 这想法刚冒出来,刘彻自己就苦笑着否决了。 当年嬴政灭赵,令人重金游说、贿赂郭开,那是建立在秦国为诸国最强的前提下的,郭开眼见着赵国没什么指望了,这才肯倒戈相向,现在南朝自己立不起来,军力衰退,人家咬一口都来不及,凭什么被你收买退军? 一个弄不好就成了抱薪救火,跟当年不断割让城池给秦国的六国一样,割的越多,死的越早。 且这种主意,也不是他区区一个从五品游击将军能拿的。 刘彻摸着下巴在军帐里转了几圈,却都想不出什么法子,空间里老伙计们眼见他愁的头秃,却幸灾乐祸的嬉笑起来。 朱元璋道:“彘儿,需要场外支援吗?” 刘彻一怔:“你有办法?” 李世民正跟高祖、嬴政一起斗地主,闻言头都没回,不以为然道:“这不是看一眼就能想出来的吗——三带一!” 高祖说:“彘儿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天才啊,管上!” 嬴政慢条斯理的丢出去两个王,微微一笑,把手里最后剩下的那张牌推了出去。 李世民:“……” 高祖:“……” 马德,输了! 该死的佩奇,都怪你! 刘彻试探着伸出了jio:“哪位兄弟能给我一点提示?” 李世民:“滚!” 高祖:“废物没资格呆在这个群里!” 刘彻愤怒道:“人身攻击就过分了吧,你们打牌输了怪我吗?还不是因为你们自己太菜!” 只有朱元璋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怜爱的吐出来一个字:“水。” 水? 没错,水! 刘彻霎时间豁然开朗,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转过身去,双目湛湛的对着北魏、北周两国的军帐处看了半日,很快便定了主意,召集麾下几名亲信道:“尔等可识得什么能言善辩之辈?此外,还需得有些胆识才是。” 几名亲信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然而思忖几瞬之后,从前做过游侠的一人便道:“瞿光启瞿先生有大才,亦不乏胆识,所居之地倒是离此不远,只是……” 刘彻道:“只是什么?” 另一名亲信道:“瞿光启的姑祖母乃是英宗皇帝生母,其兄长曾为大将军,在瞿太后摄政时一度权倾朝野,后来此人谋逆造反,罪在不赦,虽因瞿太后缘故不曾族诛,但瞿家后世子孙却自此再无出仕之人。” 刘彻不以为然道:“我只是盼有一人助我成事罢了,又不是要举荐他为官,此人现在何处?速速去请!” “罢了,”话刚说出口,他便改了主意,事关重大,万一这个瞿光启名不副实,只怕后边计划要糟,便说:“我亲自走一趟,去颠一颠此人成色。” 瞿光启所居之地离此不远,刘彻去向何安回禀一声,轻装简行往瞿家去。 昔年瞿太后在时,瞿家何等显赫,仅次于皇家而已,然而时移世易,鞍马冷落,旧时王谢堂前燕,也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刘彻到了瞿家门前,翻身下马亲去叫门,里边走出来个小童,见他衣着不俗,不敢怠慢,行个礼后,恭敬道:“敢问尊驾名姓?” 刘彻道:“在下游击将军宴弘光,今日有急事前来造访贵府,瞿光启瞿先生可在家?” 话音刚落,就听院中传来男人疑惑的声音:“是谁来了?” 那小童回过身去,答道:“先生,他说是游击将军宴弘光。” “啊,原是宴将军亲至,快快请进。” 小童让开道路,刘彻跨过门槛走入府中,便见院子里两片空地都被开垦出来,只是因为时节所限,光秃秃一片。 石阶上摆着白菜萝卜,院中另有挖开了一半的长方体菜窖,大概他来此之前,瞿光启正同那小童一起挖菜窖,为冬季储存白菜萝卜做准备。 瞿光启年约四十,中等身量,大抵是这些年过得不甚如意,两鬓已然微霜,只是神情豁达,面色自若,似乎并不觉得昔年鼎盛高门落拓至此有多羞愧窘然。 刘彻见状,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赞赏,与他行个平辈礼节,便被瞿光启请去屋中叙话。 瞿家日子过得清贫,从屋里边的陈设也能看得出来,笸箩里摆着针线,案上隔着几本翻开一半的书籍,刘彻瞥见内室里帘幕动了一下,料想大抵是瞿家妻儿在那儿。 他不急着说出来意,瞿光启也不问,去院子里切了半截萝卜递给他,两人相对而坐,随意谈起当今时事来。 那亲信说的不错,瞿光启果真非池中物,胸中自有才气万千,可惜竟不得施展。 刘彻这套皮囊虽还年轻,里子却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瞿光启言辞之间起初还有些随意,很快便认真起来,正襟危坐,一问一答,极为郑重。 内间里最开始还有小儿低语之声,被妇人低声呵斥了几次,也随之安寂下来。 只有刘彻空间里的老伙计们一点也不安分,一边打牌,一边嬉笑着说:“彘儿啊,别咔嚓咔嚓了,萝卜吃多了容易放屁,可别说我们没提醒你。” “……”刘彻:“滚!” 一根萝卜,两人整整吃了一个时辰,最后刘彻向他郑重一拜,瞿光启还礼,就此辞别家人,与刘彻一道往军营中去。 刘彻来时便带有金银,此时便令人取来置于案上,瞿光启并不推辞,其妻帮他收拾了行囊,低声叮嘱:“路上小心,多加保重。” 瞿光启朗声而笑,说:“放心吧,等我回来!” 等出了门,与刘彻一道坐在马上奔赴军营时,他方才叹道:“我妻贤淑,错非嫁给了我,也不必吃那么多苦。” 他的姑祖母曾为太后,祖父更是一代权臣,年幼时也曾享过人间富贵,难得此时竟能安贫乐道。 刘彻在心里推算着他年岁,询问道:“瞿先生与夫人的婚事是早先定下的?” “正是,”瞿光启道:“当年宫变之后,瞿家倾覆,我不愿拖累她,便上门退亲,她却执意不肯,跟我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 刘彻颔首道:“瞿夫人贞烈女子,着实可敬。” 瞿光启道:“只是不知道我能否一鸣惊人,为她争一份富贵。” 刘彻便笑道:“此事若成,富嘛,肯定是没问题的,至于贵,便该看天意如何了。” 瞿光启轻笑,回首瞥见侍从们相隔一段距离跟着,听不见己方二人言谈,方才道:“我观将军乃当世英雄,非池中物,今日能赠我以富,来日未尝不可赠我以贵。” 刘彻但笑不语。 …… 既得了人手,刘彻再不迟疑,筹谋一月、回过何安之后,便亲自率领一支骑兵出发北上,绕过北魏哨兵,往西北方向山峦所在之处去了。 北朝两国防备着他率军偷袭,但哨兵巡游之处终究有限,何曾想到他虽率众北上,却不曾靠近北魏军营,而是往更北更远的地方去了? 淮河一线多水,近日天气回暖,又多降雨,河水暴涨,汹涌难平。 北周先于北魏南下,军帐所在之地甚高,可避水灾,北魏晚来一步,便吃了些亏,扎寨之处地势低凹,军事上先吃了一个暗亏。 北魏统帅也曾派人前去协商,希望北周能往旁边退一退,让出点位置叫自家安营扎寨,北周统帅想也不想就喷回去了。 放你娘的屁! 我们的营帐难道是不用人手、直接在地上长出来的? 十几万大军定了位置,又忽然叫我们挪开,人吃马嚼的得耗费多少,你想过没有? 真当我们是圣母,佛光普照大地? 也是因此,南征还未正式开始,北朝两国心里边便生出几分龃龉来。 刘彻听细作回禀,便动了心思,找了个机灵点的心腹,叫他率领一支小队,偷偷换上北魏军服抢了北周的一辆运送补给的车,不等北周反应过来,再换上他们的军服找几个落单的北魏士卒杀了。 事情不算大,但是两国本就不算愉快的合作中间到底是掺上了沙子,上层将领知道事情不得闹大,然而底层却顾不得那么多。 且双方虽各自扎寨,但为了彼此照应,终究离得不远,为了保存实力,两国都不想率先攻打南朝,磨磨蹭蹭的住在一起,矛盾与摩擦难免增多,又有细作掺杂其中煽风点火,局势也稍有失控之态。 如此过了半月,雨水渐多,刘彻觉得北朝军营那儿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有他亲自率军北上,引雨后暴涨的河水淹北魏军帐之事。 与此同时,瞿光启乘坐一艘小船,孤身进入北周军帐之中。 近来时常有雨,北魏将士听多了雨声,渐渐不觉稀奇,然而这一夜的水声似乎格外响亮,也分外刺耳。 身经百战的北魏统帅心中忽的生出几分不详,起身到军帐外查看,便见北方河水像是脱缰烈马一般滚滚而来,再一想己方军帐所在,如遭雷击,当下厉声断喝:“击鼓鸣号,全军往北周军帐所在处暂行躲避!” 毕竟是为征讨南朝而暂时建立起的塑料盟友,北魏统帅满以为北周不会吝啬于给予己方一个安身之地,不想等士兵们张皇失措的赶到对方军营之时,却见对方严阵以待,向昨日盟友亮出了獠牙。 正值冬夜,许多北魏士卒为躲避洪水奔逃之时甚至没有带上武器、穿好冬衣,仓皇逃窜之时,又如何能与早有准备的北周士兵抗衡? 是夜北魏大败,十五万将士仓皇逃窜,存活者竟不足五万之数。 北周与南朝联合压上,将其拆皮剥骨、吞食干净,大肆劫掠北魏边境之后,又赶在其主力部队救援之前打着饱隔儿撤回各自国内。 北魏拓跋氏纵横北方已久,势力隐有压制北齐、北周之态,数十年来少有如此惨烈的大败,损失大军不下十万,元气大伤。 被一直压着打的南朝打断了一条腿,北魏国内深以为耻,但是相较而言,北周这种背弃盟友的二五仔行为更加可恨! 北魏皇帝闻讯大怒,当即便递了国书往北周去,满纸mmp,北周脸皮也厚,国书收下,还厚颜无耻的回了封信。 大哥对不住,大哥不好意思,哪天你再想打南朝了,兄弟还去帮帮场子。 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我们本来是想厉声呵斥南朝使节的,但是他描述的前景实在是太好了,兄弟一个没忍住,就在大哥身上咬了口…… 嘿嘿嘿,真香! 北魏皇帝:“……” 二五仔我艹尼玛!!! 第67章 第 67 章 自从南北朝沿淮河分隔对峙以来,南朝往往都是被吊打的那一个,每年都在被动防卫与被动纳贡之间挣扎,打到北朝地界上、还从北魏腿上撕了块肉下来,这事儿南朝君主们想都不敢想! 可就是难度这么高的事情,居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做到了! 这日皇帝正与一众朝臣们朝议,忽然听见殿外一片沸腾,纠仪御史们眉头紧皱,还不曾出声斥责,便听殿外相隔很远一段距离传来侍从难掩惊喜的传禀声:“淮河大捷!我朝击溃北魏来军,迫使其退回北魏腹地,游击将军率领三万大军乘胜追击,斩首六万、俘获北魏马匹七万六千头,边关缴获不计其数!” 来人边走边报,扬声道:“陛下,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啊!” 站在前排的一名大臣听得手一哆嗦,笏板都没拿住,“啪”一声掉到了地上,并且有这遭遇并不仅仅是他一人。 若换成平时,纠仪御史早就出列谴责了,然而此时此刻,向来注重仪表、为众臣表率的纠仪御史们竟无人出声,一个个嘴巴大张,满脸骇色,眼底惊喜之色疯狂跳跃。 皇帝也不曾顾及这些,猛地自御座之上起身,满脸希冀的张望着,等传话之人到了,便迫不及待道:“你方才所说的大捷……” 来人满面喜色,跪倒在地,叩头道:“仰赖陛下神明,淮河大捷!” 他重又将方才说的那一席话重复出来:“我朝击溃北魏来军,迫使其退回北魏腹地,游击将军率领三万大军乘胜追击,斩首六万、俘获北魏马匹七万六千头,边关缴获不计其数!” 自从听到大捷二字之后便头脑宕机的满朝文武终于反应过来,齐齐跪地,称贺道:“陛下圣明,神明庇佑!” 皇帝跌坐回御座之上,神情僵滞了几瞬,方才回过神来,大笑出声:“众卿请起!” 南朝与北朝纷战这么多年,此等大胜却还是头一遭,皇帝此前还一直忧心忡忡,唯恐哪天就被灭了国,到时候大臣们调转马头还能谋个富贵,他可就惨了,现下听闻己方竟叫一直以来的北朝霸主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不开怀? 宴弘光本人不在这儿,皇帝的满心慈爱都朝着黎东山去了:“黎卿教导有方啊。” 当日黎东山为郁夫人所劝,决定嫁女于宴弘光,想的就是在朝堂上结好新贵武将,这会儿听闻这未来女婿立了这样大的功勋,如何不喜? 听闻皇帝如此称誉,黎东山当即便拜道:“全赖陛下圣明,先祖庇佑而已!” 皇帝哈哈大笑,令他起身,又欣然道:“宴卿立下如此大功,不得不赏,着官升两级,为从四品鹰扬将军,加四品县伯勋爵,赐千金,南珠十斛。” 年前宴弘光还是个光身,什么官阶勋爵都没有,一年的功夫都不到,就鸟枪换炮腾云直上了,其起势之强,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也嫉妒不得,前后两次加封恩赐,人家都是用实打实的功勋挣来的,你眼馋? 你也去打个胜仗叫人看看啊! 黎东山心里边将女婿当成了半个黎家人,此时也觉与有荣焉,虽然刚刚才被皇帝叫起,这时候却再度跪下身去替不在此处的宴弘光谢恩。 皇帝听得微怔,旋即回过神来,欣然笑道:“朕记得宴卿仿佛与黎卿之女有婚约,不日便将成婚?” 黎东山笑道:“正是。” “值此大喜之日,朕再额外为这二人添几分喜气!” 皇帝心情畅然,当即吩咐左右录旨,亲自为宴弘光及黎东山之女赐婚,又令人往后宫中去传讯,请皇后帮黎家小姐准备些许添妆之物,为新娘子增添几分光彩。 这是宴弘光的荣耀,也是黎家的荣耀,黎东山喜不自胜,赶忙谢恩,周遭同僚们纷纷向他贺喜,或真心、或假意。 “黎大人好福气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宴家这时候便只剩下鹰扬将军一人,又是在黎家长大,说是黎家人也没错。” “是啊,结两姓之好,亲上加亲!” “等到大婚之时,必定得去讨一杯喜酒才是!” 诸多歆羡笑语,黎东山都一一应了,直到下了朝回到官署,脸上的笑意都没落下。 皇帝既起意为宴弘光赐婚,自然得问清楚他娶得是黎家哪一个女儿,得知黎江月名姓齿序之后,便令人录下,一道写入圣旨之中。 …… 鹰扬将军大败北魏,俘获甚多,这消息前脚刚在朝堂传开,后脚就进了高门之内主事之人的耳朵里,歆羡感慨之余,又纷纷令人去备一份厚礼,送到鹰扬将军府上恭贺他出军大胜。 韦夫人和郁夫人自然也会知晓。 虽然倾心于宴弘光的是自己女儿,但此时此刻,韦夫人或多或少也能体会到女儿心思。 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动心的情郎阴差阳错与自己失之交臂,一向厌恶的庶妹却成了他的未婚妻,现在自己未来如何还没个着落,却眼见着情郎声名鹊起,庶妹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怎能叫人不气?! 饶是韦夫人自觉女儿还有很多建康名门出身的少年可以挑选,这时候心里也不禁觉得遗憾。 家养的鸽子再怎么温润不凡,也终究难与搏击苍空的苍鹰相比。 宴弘光初出茅庐不到一年,便立下这等功勋,生生将建康才子们压得抬不起头来,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倘若她那时候别想那么多,直接把事情给定下,那这女婿可就是她的了,这明显非池中物的夫婿便是江雪的了! 可惜没有如果。 韦夫人满心怅然,懊悔不已。 她这边儿觉得悔不当初,郁夫人便是格外庆幸自己眼明手快了。 婚服已经赶制出来,她同几个婢女一道帮着女儿上身试衣,神情难掩欢喜:“机会这东西本就是稍纵即逝,亏得咱们抓住了,不然以后还不得生生呕死?” “娘,”黎江月失笑道:“大喜的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 “哎哟,瞧我,都欢喜糊涂了!” 郁夫人帮着女儿穿戴整齐,梳起发髻,簪上大婚当日须得用的钗环步摇,退后两步去瞧,便见面前少女雪肤花貌,身姿婀娜,大抵是因为身上婚服色泽所衬,娇艳欲滴如盛放牡丹,容色逼人。 “真真好看。”郁夫人微微湿了眼眶,不无歆羡的抚摸着女儿身上嫁衣,那色泽红的纯正而耀眼,是正室才能用的色泽。 她虽是黎家老太太的族亲,但是关系也有些远了,家中早已败落,否则也不会嫁给黎东山当偏房。 那时候她其实也不是无路可走,以郁家的门第,嫁个小官做正室也使得,寻个清贫些的名士嫁了也可,但是她不想。 名声顶什么用呢,不能吃不能穿,还不如嫁进高门去当偏房呢。 想过好日子没有错,不想吃苦也没有错,直到今天,郁夫人都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她只是有些遗憾,当年以贵妾的身份进门,不能穿正红色。 但也只是遗憾而已。 嫁进黎家近二十年,她享受了寻常人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却没吃过什么苦,最后还将女儿送上了更加平坦的道路上,郁夫人很知足。 黎东山还未归家,韦夫人与郁夫人各怀心思,传旨之人却在这时候登了黎家的门。 黎家乃是建康名门,从前也不是没接过旨,韦夫人并不慌乱,吩咐人准备香案及其余一干接旨须得用到的东西,匆忙更衣之后,便带着儿女迎了出去,正碰上郁夫人带着儿女出来,四目相对,恭谨的向她行个礼,自然而然的站在她身后。 韦夫人心头忽的一堵,视线微微倾斜,瞥见黎江月之后,心中更添不快。 她尚且如此,黎江雪便更加不必说了,在家里闷了几个月,她两颊瘦削,眼下青黑难掩,目光幽冷如厉鬼,难掩凌厉的自郁夫人母女脸上扫过。 郁夫人恍若未觉,黎江月也不做声,只垂着眼站在母亲身边,沉静端雅如空谷幽兰。 黎江雪视线顺着往下一瞥,目光忽然间凝住了。 黎江月脚上穿了双正红色的绣鞋,鞋头上点缀着明珠,一针一线都用足了功夫,看起来精致又小巧,只是那色泽太过鲜艳,半遮半掩的藏在衣裙之下,同她身上穿的杏色衣衫并不搭配。 黎江雪心口一凉,忽然间意识到出门之前那母女俩在院里做什么了,再往黎江月脸上看,果然见她今日妆容仿佛格外浓重些,发髻也不似寻常在家时候梳的。 她心头猛地覆盖上一团阴云,一把拉住母亲手臂,惶恐而无助道:“娘,黎江月已经开始试嫁衣了吗?她跟表哥的婚事定下来了吗?!” 岂止是定下来了,六礼已经过了过了五个,就剩下最后亲迎那一步,这两人的婚事就成了。 韦夫人怕女儿伤心,也怕她执着于那段不可能的情爱,故而一直瞒着,不敢透一丝风声过去,这时候听女儿声音都在颤抖,着实心疼,顿了顿,强忍着道:“等宣旨结束,娘再慢慢跟你说!” 黎江雪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却全然不曾往心里去,只浑浑噩噩的站在面前身边,等宣旨的人到了,便游魂一般跟随母亲跪了下去,恍惚间听见两个名字,方才愕然抬头。 长而繁琐的褒美之辞结束,紧跟着是便是赐婚旨意,男方是鹰扬将军、四品县伯宴弘光,女方为岭南黎氏家主第三女黎江月,后边跟这些天作之合的祝愿之语,紧跟着又有宫中女官将皇后赐下的添妆首饰送上。 郁夫人虽是黎江月生母,这时候却也得韦夫人出面寒暄,她强撑着笑意将黎江月从郁夫人身边牵了出来,又与家中女眷一道行礼,谢过皇后厚赐。 首饰之外,皇后还额外赐下一只玉镯,女官将檀木盒的盖子打开,双手送到黎江月面前去,笑道:“皇后殿下说这只玉镯是她怀皇太子时佩戴过的,意义非凡,今日便赐予黎小姐,愿她成婚之后得生贵子,早日为鹰扬将军绵延子嗣。” 黎江月微红了脸,毕恭毕敬的将玉镯接过,遥遥向宫中行礼,谢皇后恩赐。 郁夫人眼见女儿得到这等荣光,心中欣慰难以言表,不觉落泪,忙别过脸去擦拭。 韦夫人笑的脸都僵了,然而天恩浩荡,她作为嫡母,又怎能恶语相向? 吩咐人厚厚的准备了银两奉上,她打心眼里盼着这群人赶紧走,哪知道还没等宣旨之人和皇后宫里的女官转身,就听身后一阵小小惊呼,赫然是黎江雪承受不住这等落差和打击,怒火攻心,竟生生晕过去了。 韦夫人心下大惊,反应却快,忙向传旨众人致歉,道是女儿现下身在病中,唯恐对天家不敬,方才强撑着来此处接旨,却不想到底身子孱弱,支撑不住,这会儿竟晕过去了。 众人见黎江雪两颊瘦削,面色煞白,眼下两团青黑,一副缠绵病榻的模样,倒不曾多想,宽慰韦夫人几句,就此告辞离去。 韦夫人赶忙令人去请大夫,又同侍婢们一道搀扶着女儿回房歇息,好一通兵荒马乱。 郁夫人却带着女儿回到住处,小心翼翼的打开那檀木盒瞧了会儿,又轻轻合上:“这是皇后亲自赐下的体面,可得好好收着。” 黎江月含笑点头:“女儿晓得的。” “真是好孩子,”郁夫人满心欢喜:“等着吧,你的福气还在后边呢!” 大夫还没到黎家,黎江雪就先一步醒了,对着床帐怔怔的看了半晌,忽的落下泪来。 韦夫人眼睛一错不错的守在边上,见状心疼的不行,也跟着掉了眼泪:“江雪,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你别吓唬娘啊!” “娘,娘!”黎江雪鼻子抽动几下,心酸难抑,想起方才庶妹得到的赏赐和体面,更是锥心刺骨似的疼痛与妒恨:“女儿心里苦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含恨指向郁夫人母女所在院落:“与表哥两情相悦的明明是我,帮表哥谋取官位的明明是娘,凭什么到最后却被那母女俩摘了果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说完,她失声痛哭,到最后又难以抑制的开始干呕,似乎要把心肝一并呕出来才行。 韦夫人毕竟是一位母亲,眼见女儿痛不欲生,心中滋味并不比她好受多少,万般怜爱不忍的将她搂住,柔声哄道:“没关系,江雪,娘再给你挑个好的,世间男儿何其之多,难道便只有他宴弘光格外出色?娘不信没人比他更好!”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说完,黎江雪的心态立马炸了。 “表哥他就是最好的,放眼天下,谁都不能跟他比!” 黎江雪只消想到表哥将来会登基称帝、黎江月也会成为他的皇后母仪天下,心脏就仿佛在被烈火灼烧,几乎喘不上气来,歇斯底里大哭良久,忽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牙切齿道:“娘!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嫁给表哥,求你帮帮我吧,娘!” 韦夫人听罢,真是又气又心疼:“江雪,你糊涂了不成?宴弘光跟江月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赐婚的旨意也下了,你怎么可能再嫁给他?你爹那一关过不了,当今那一关也过不了啊!” “我不管,我就是要嫁给表哥!” 黎江雪双眼猩红,几近疯狂:“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黎江月踩在我身上嫁给表哥,不能,我会死的!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庶女而已,她有什么资格骑在我头上?!” “江雪,你听娘说!” 韦夫人猛地按住她肩膀,用力道:“宴弘光跟江月的婚事已经定了,绝对更改不了,你又何必非得钻牛角尖?建康的名门子弟还有很多,娘给你选个比宴弘光还好的,来日前途远胜宴弘光,你是黎家的嫡长女、韦家的外孙女,丈夫又胜过宴弘光数倍,江月区区一个庶女,凭什么踩在你头上?” “不!”黎江雪绝望大叫:“不一样的!他们根本没法跟表哥相提并论!” “表哥表哥表哥!你心里难道就只有一个表哥,再容不下别人?!” 韦夫人恨铁不成钢:“宴弘光跟江月的婚事已经定了,又有陛下赐婚,决计无从更改,难道你身为黎家嫡女,竟要去给宴弘光做妾不成?!” 她这说的本是气话,不想黎江雪却当了真,面有动容,踌躇几瞬,嘴唇嗫嚅着道:“娘……” 韦夫人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但觉怒从心起,抬手一记耳光,猛地扇在女儿脸上:“疯了是吗?!为了一个男人,什么尊严体面都不要了?!你是黎家女儿,正室嫡出,怎么可能去给宴弘光做妾?!别说是你,即便是江月,也绝不可能!我丢不起这个人,你爹也丢不起,黎家更丢不起!” 黎江雪低下头,捂着脸,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可是黎家嫡女、韦家外孙,怎么可能给表哥做妾?” 韦夫人惊疑不定,余怒未消:“那你究竟想怎样?” 黎江雪抬起眼来,怯怯的看着母亲,试探着道:“从前周天子时,不也曾有过媵妾吗?我是嫡长女,身份尊贵,自然该是表哥的正妻,至于黎江月那个庶女,叫她做个媵妾不就好了……” 韦夫人气个半死,站起身来在室内转了几圈,捶胸顿足道:“我自诩不是个蠢货,怎么竟生出你这样蠢钝如猪的女儿?!宴弘光同江月的婚事已经定了,庚帖也换过了,陛下赐婚名字说的真真的,就是江月,黎家怎么可能改口叫你嫁过去为妻,江月做妾?这岂不是违逆陛下,也成了满建康的笑柄?你心心念念的表哥怕也不会同意的!” 黎江雪又滴了两滴泪,低下头去,倔强道:“反正我要嫁给表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表哥!” 韦夫人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意:“即便是做妾,也要嫁过去?” 黎江雪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了血,方才轻不可见的点一下头:“即便是做妾,我也要嫁过去!” “你死了这条心吧!”韦夫人恨极,寒声道:“我宁肯叫你出家当姑子,也不可能叫你去给人做妾,更何况是给你庶妹的丈夫做妾!” 说完,她拂袖而去。 身边的嬷嬷劝她:“夫人,您消消气……” “我怎么能消的了气?” 韦夫人心口堵得发痛,满嘴苦涩:“这个孽障——早知今日,我当年生她下来,就该直接掐死,也不至于今日闹成这样,进退不得!” 嬷嬷苦笑道:“您这便是气话了。” 说完,又劝道:“也难怪姑娘拗不过来这个弯儿,跟宴将军两心相许的人是她,只是因为一个误会,阴差阳错生生隔开,却叫郁夫人那边捡了漏儿,您叫姑娘怎么想得开?” 韦夫人听她如此言说,愈发后悔当日不曾向丈夫直言,以至于现下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当下怒气渐消,懊恼不已。 …… 黎江雪独自坐在床上,神情偏执,难掩阴鸷。 做妾怎么了? 皇家的妾侍,可比寻常命妇尊贵多了! 至于所谓嫡庶妻妾,还不就只是表哥一句话的事? 黎江月的确诡计多端,也会钻空子,但有一点她永远也比不过自己,那就是表哥永远都不会像爱自己一样爱她! 只是爹娘那边,却一定不会答应这么荒唐的提议。 她该想个办法,逼迫他们松口才是。 …… 等到了晚上,黎东山自官署归家,便道是要行家宴,黎家儿女们都到了前厅,只有黎江雪因着身体不适,未曾出席。 黎东山脸色遍是笑容,难掩得意,向郁夫人道:“接到陛下赐婚旨意了?” 郁夫人笑生两靥,语气轻快:“不止呢,皇后殿下还特意赐下了一只玉镯,说是她怀皇太子殿下时候佩戴的。” 黎东山开怀大笑:“这都是弘光替江月挣来的脸面,过几日见了,可得谢他!” 黎江月羞答答的应了声:“是。” 黎东山便同妻妾说起二人大婚的事情来:“弘光刚刚大胜归来,又得陛下看重,这婚事一定要大办才好,到时候广邀宾客,好生热闹一番,还有嫁妆……” 他看向妻子,郑重说:“宴家如何,夫人也是知道的,聘礼怕是拿不出多少,然则弘光给了江月这样的体面,便是最好的聘礼了,嫁妆上一定不能小气,比照江雪的份例来,不足的就从公中账目抽钱,厚厚的给她补上,女孩儿嫁妆是她自己的,多带一点过去,说话也硬气。” 郁夫人忙拉着女儿向韦夫人称谢,韦夫人神情僵硬,笑的勉强。 黎东山看出妻子心中似有不豫,难免皱眉,视线一转,瞥见长女一惯坐的位置空空如也,再一想这良缘原该是她的,心头倒添了几分歉疚,用过饭后便往妻子院中去了。 “江雪如何,身子还是不好吗?我着人带她出去散散心,玩几圈?” 韦夫人满心烦躁,唯有摇头:“江雪一心挂在弘光身上,不想阴差阳错,她的情郎却成了妹妹的,却叫她如何想开?吃了几个月的药,却总是不见好,人也恹恹的,精气神儿都散了……” 想起母女二人今日的那一场争执,她红了眼圈儿,转过身去拭泪。 她向来刚强,极少显露软态,如此一来,倒叫黎东山平添几分怜惜不忍:“也是我的疏忽,当日同弘光说起此事,竟不曾提及名姓……” 说完,又忍不住埋怨一句:“你也是,怎么瞒的这么严实,一句都不肯多说呢。” 韦夫人泪流满面,语气凄楚:“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黎江雪是黎东山第一个女儿,又是正室嫡出,难免格外偏爱,这时候听妻子提及女儿近来惨状,当真难过。 他站起身来,往女儿院里走:“我去瞧瞧江雪。” 韦夫人有心叫他亲眼目睹女儿现下情状,别整天觉得全天下就郁夫人娘俩可怜,便不曾拦,只跟在后边,低声道:“老爷别惊动人,隔着门帘瞧一眼便是了,那孩子心里边难受得不行,日日以泪洗面,两下里见了,也只会更难过。” 黎东山听得心头一沉,到了黎江雪院中,却听静悄悄一片。 仆婢低声回话:“小姐哭了半天,有些疲乏,将我们打发出来,说是要睡一会儿。” 黎东山点点头,放轻脚步往里间去,掀开帘子一瞧,却见内里光影昏暗,床前帐子垂着,看不真切。 时间也不早了,女儿既睡下,他不欲搅扰,正待转身离开,忽的察觉不对,不知有什么东西顺着床帐流了下来,将踏脚上摆着的凤头履染得变了颜色。 黎东山大惊失色,一掀帘子慌忙进去,便见床帐放着,女儿孤身躺在塌上,身上衣衫穿戴的整齐,手腕上皮肉外翻,鲜血濡湿了半边被子,淅淅沥沥的滴到了踏脚上。 毕竟是真心宠爱的女儿,黎东山喊话时声音都在哆嗦:“快,快去找大夫!” 韦夫人眼见女儿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心脏仿佛在这瞬间被利刃刺穿,撕心裂肺的发出一声惨叫,倒地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之时,她便见丈夫正守在跟前,韦夫人什么都顾不上了,猛地前倾身体,一叠声道:“江雪呢?她在哪儿,怎么样了?!” 黎东山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握着妻子的手,勉强笑了一下,说:“别怕,大夫说能救过来的。” 他心有余悸道:“亏得发现得早,大夫说若是再晚一点,人就没命了。” 韦夫人松一口气,重重跌到床上,几瞬之后,又起身说:“我去看看她。” 黎东山脸色沉沉:“我与你一起过去。” 黎江雪闭着眼眸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因着缠绵病榻几个月的缘故,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黎东山近来忙于公务,很少见长女,见状心疼的掉了眼泪,韦夫人见女儿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也是潸然泪下。 二人夫妻多年,却少有这般和睦相处的时候,坐在床边守了半夜,终于见女儿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韦夫人哭着骂道:“你这孽障,真是要我心疼死才行吗?!” 黎东山也是哽咽:“傻孩子,有什么不能慢慢说,非得寻短见呢?要不是救得及时,你救活不过来了,知道吗?!” 黎江雪目光呆呆的看着他们,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下掉:“我要嫁给表哥,我本来就该嫁给表哥……要不是娘一直拖延,不肯开口,要不是爹你糊涂,不曾问个清楚,我早就是表哥的妻子了,你们把我的婚事毁了,还问我为什么寻死?” 黎东山与韦夫人听她这般言说,当真是心如刀绞。 黎东山向来宠她,此时却也为难:“江雪,是爹对不住你,可是陛下都已经下旨了……” 他把自己的难处掰碎了说给女儿听,黎江雪却是置之不理,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韦夫人此前发狠,说是宁肯叫女儿去做姑子也不同意叫她去做妾,只是现下见她为了宴弘光连命都不要了,到底不能继续狠下心去。 究根结底,若非她当日一意拖延,也不会如此,若是丈夫能仔细问问,也不会到今日这境地。 孩子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她心心念念的夫婿也是被亲爹娘段送掉的,难道还真能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她死? 韦夫人心灰意冷,叹一口气,拉着丈夫到一边去说话。 黎东山呆愣良久,勃然大怒:“你疯了?我黎家嫡女,怎么能——” “那怎么办,叫江雪去死?” 韦夫人也是直到今日,方才发现眼泪竟还有这等妙用,不再跟丈夫硬碰硬,而是边哭边劝:“若非你我疏忽,江雪怎会如此?咱们把她的婚事搅黄了,难道还能再狠心逼死她?” 黎东山以手扶额,愁容满面。 韦夫人在他旁边,无声饮泣。 …… “什么?岳父大人要把两个女儿都嫁给我?” 刘彻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之后,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如此一来,我岂不成了朝三暮四的小人?” 他正色道:“若是传将出去,怕会叫人以为是我处心积虑勾引表妹,宴家向来门风清正,我也自诩为正人君子,岂肯做这中事?岳父大人快些收起这大胆的想法!” 皇帝们:“噫——” 刘彻神色自若:“怎么了,有事吗?” 朱元璋啧啧道:“彘儿啊,你可真是山羊放着绵羊屁。” 嬴政道:“什么意思?” 李世民笑出声来:“既骚气又洋气!” 第68章 第 68 章 黎东山自己难道就想把两个女儿嫁给同一人吗? 那可是江东名门、黎家的女儿啊! 以宴弘光现下声势,娶江月方才可以说是门当户对,而江雪作为黎家嫡女、韦家外孙女,这等显赫出身,做王妃也是使得的,现下却因为先前些许旧情,不惜与妹妹共侍一夫,黎东山心里边的憋屈大了去了! “怎么,”他心下不快,难免迁怒:“难道我黎家的女儿竟配不上你吗?” 刘彻心说黎江月也就罢了,长得好看还懂事,娶回去也就娶了,可黎江雪算怎么回事? 娶回去帮我添乱? 她什么尿性,你这个当爹的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不过真要是把她也娶回去,倒有一桩好处,韦家势强,能借机结好韦夫人,也是好事。 至于爱…… 什么爱不爱的,那东西不成吃不能喝,搁手里还容易砸脚,怎么跟真金白银和权柄相提并论? 刘彻心中左右权衡,当下为难道:“岳父大人厚爱,小婿本不该推辞,只是此次出征之前小婿便与岳家交换庚帖,六礼已经过了五个,此时只等最后迎亲,便可娶江月过门,陛下恩旨赐婚,圣旨上写得也是江月名姓,现下您说要将两个女儿都嫁给我……江雪该是什么名分?传将出去,却不知外人会如何言说。” 黎东山也知此事太过难为情,真要是办成,黎家可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合婚庚帖上写得名字是宴弘光和黎江月,赐婚旨意上写得也是这二人,江雪若真是嫁过去,那也只能为妾侍,饶是翻出了周天子时媵妾之事,地位仅次于正妻,也不能掩盖黎家嫡女为人妾侍一事的本质。 倘若这时候主持黎家诸事的是黎老爷子,那黎江雪死定了,他是宁肯叫这个不知羞耻的孙女真死,也不可能叫黎家嫡女给自己妹夫做妾的,可黎老爷子死了,这会儿做主的是黎东山。 他头脑不似父亲那般清楚,更无远见,偏宠长女,又忌惮韦家,饶是知道这么做肯定会引起争议,也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打算成全长女的一片真心。 再则,黎东山心里边也有些愧疚,若是当日与宴弘光敲定婚事的时候能多问一句,不要阴差阳错的把两个女儿搞混,或许事情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长女也不会绝望自杀。 思量再三,黎东山还是决定成全长女的痴情,无奈叹一口气,道:“庚帖和赐婚圣旨上都是江月的名字,那正妻必然得是江月,这无从更改,但是江雪阴差阳错失了姻缘,也是无辜,你万万不可轻慢于她,江月之外,不可叫别人越过她去……” 他愁眉紧锁:“我同夫人商议过了,本朝以左为尊,届时江月为左夫人,江雪为右夫人。” 刘彻踌躇不语,良久之后,摇头道:“江雪乃是黎家嫡女,如此一来,未免太过委屈,再则,江月那儿怕也难过,建康高门芝兰之才甚多,岳父大人何不为江雪细细甄选一个好的,待她甚至康复,再徐徐图之?” 黎东山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吗?” 刘彻假做一怔。 黎东山满脸无奈,苦闷的叹一口气,道:“实话告诉你吧,江雪昨晚在房中割腕自杀,亏得被我及时发现,否则……” “啊!”刘彻面露惊色:“她怎么这样糊涂?!” “贤婿啊,我同你说句实话,我现在也是没有办法了。” 黎东山神情难掩痛苦,一位父亲的无助与伤怀溢于言表:“江雪是我头一个女儿,现下如此,又是因我之故,我难道能亲眼看着她死吗?” 刘彻理解的点了点头。 黎东山道:“你来之前,我便将这话告知于她,你若是不应,我又该怎么同她分说?” 话既说到此处,刘彻再去推拒,便是有意拿乔了,当下不再推脱,点头应下,又道:“只是江月那儿,恐怕还要岳父大人前去相劝。” 黎东山想起爱妾郁氏和自己乖巧懂事的三女儿江月,不禁再叹口气。 委屈啊。 好好的一桩婚事,最后却闹成这个样子,江雪委屈,妻子委屈,黎家委屈,他也委屈,难道郁氏和江月就不委屈了? 江雪的性格他这个做父亲的也知道,一贯是凶狠霸道,没少欺负妹妹,将来姐妹俩同时出嫁、共侍一夫,她能按捺住脾气听从江月这个主母吩咐? 江月原本正欢欢喜喜的准备嫁衣,这时候得知刚进门丈夫就要纳妾,纳的还是自己嫡姐,不能打不能骂,她心里能痛快吗? 黎东山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仔细品品,黎家这个亏真是吃大了,唯一赚了便宜正是坐在他跟前面带忧色的未来女婿宴弘光。 人他得了,娇妻美妾,好不得意。 黎家的支持得了,朝堂上他遇上什么事,自己这个岳父若是不帮,正妻和爱妾怕都饶不了他! 连带着韦家都得关照几分这个外孙女婿,马德,真是越想越叫人生气! 黎东山心中恼火,偏偏这事儿发展到这等地步,也怪不得宴弘光,狠狠剜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婿一眼,他含怒起身,吩咐晚上行家宴,只是不需要大张旗鼓,请郁夫人母女二人前来便是。 刘彻听他这样吩咐,便知道是说通了自己之后又要去说通郁夫人母女了,明白这事儿不会再有阻碍,自是满身轻松。 高祖问:“黎江月会同意吗?” “不能够吧,”朱元璋说:“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嫁金龟婿,这会儿金龟婿要分一半出去给自己姐姐,且这姐姐向来霸道、此前还跟夫婿有情,她怎么会给自己埋雷?我猜她不会答应的!” 李世民咂嘴道:“这个真不好说。” “始皇,”他问旁边嬴政:“你怎么看?” “不知道,不看,也不在乎。” 嬴政漠不关心道:“我既不是女人,也没给丈夫纳过妾,如何知道她怎么想?” 刘彻听得嗤笑出声,叉腰道:“军事上你们在行,女人心计上我在行,黎江月肯定会答应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他说的信誓旦旦,皇帝们倒没人跟他打赌,只有李世民问了句:“刚才黎东山说黎江雪自杀了,你说会是真的吗?” 刘彻冷笑:“是真的,但也是假的。” 不等李世民再问,他便出声解释:“所谓是真的,是指黎东山一定亲眼见到了黎江雪自杀,知道她有进行过自杀行动,并且大为触动;所谓是假的,是指这自杀必定是黎江雪做戏,想以此逼迫父母让路,成功的嫁给我,即便是做妾也在所不惜。” “一个重生之后第一时间抱大腿,却不想想如何破局的女人,你们指望她能思考多少事情?前世的丈夫杀了她,黎江雪不可能再嫁过去,而她自己本人呢,又眼高手低,无力掌控权柄、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所以她就把宝押在了我身上,只要背靠未来皇帝,黎家一定会飞黄腾达,她自然也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说到此处,他耸了耸肩:“她豁出脸面不要,想方设法制造出宁愿做妾也要嫁给我的假象,当然不是爱我爱的发了疯,她爱的是前世高高在上的皇帝虚影,今日隐忍,只为来日富贵,你们觉得她失了智,实际上她清醒着呢,当然,这所谓的清醒是相对于她为自己制定的人生计划而言的。” 朱元璋颔首道:“最重要的是,她的计划的确成功了。” “成功也只是一时而已,根本不可能瞒一辈子。” 刘彻神情不屑:“她要同时糊弄住黎东山和韦夫人二人,才能迫使他们让步,也就是说,所谓的自杀事件是她自己搞出来的,根本没有韦夫人插手,就凭她的脑子,能做到万无一失?若是被郁夫人知道,将这事儿捅到了黎东山和韦夫人面前去……啧啧,我都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到时候黎东山必然震怒,韦夫人虽是黎江雪生母怕也会失望至极吧。 皇帝们虽都有过后宫,但却不能如他这般将后宫女子心思推测清楚。 李世民不无赞叹的看着他,点头道:“果然,论揣摩女人心思,到底是彘儿更胜一筹啊。” “这是自然,”刘彻面露骄矜之色,傲然道:“你们这群死直男懂个屁!” 李世民:“……” 皇帝们:“……” 哦~ 意味深长的凝视。 刘彻:“……” 刘彻恼羞成怒:“喂,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李世民随意的打个哈哈:“没什么。” “没什么?”刘彻勃然大怒,说:“我看你们分明另有深意!” 嬴政轻笑道:“也就是想起了些许汉朝皇帝的轶事而已。” 李世民:“譬如说文帝和邓通啦。” 朱元璋:“譬如说哀帝和董贤啦。” 嬴政饶有深意道:“再譬如说,汉x帝与x嫣啦。” 刘彻:“……” 刘彻看一眼站在一边看好戏的高祖,对这唯一一位不是他们所属世界的皇帝勉强解释:“别听他们胡说,谣言止于智者……” “哦,”嬴政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还有惠帝和闳孺,这也是老刘家传统艺能对吗?” 李世民:“嘻嘻嘻!” 朱元璋:“嘻嘻嘻!” 李世民两手抱胸,向高祖道:“这些事情想必李兄也有所听闻吧?” 刘彻饱含希冀的看了过去,希望高祖能跟自己站在一边。 高祖怜悯的看了彘儿一眼,语气遗憾。 “……隐隐约约有听说啦。” 第69章 第 69 章 等到当日晚间,黎家行家宴之时,人便不似前几回那么多,只有刘彻这个心机女婿,并黎东山与他的一双妻妾,外加一个黎江月而已。 也是,当众说自己嫡女倾心于庶妹夫婿、即便是做妾也想嫁过去,黎东山脸皮还没那么厚,韦夫人也没那么不要脸。 刘彻对今晚这场家宴的意图心知肚明,却也没必要抢着开口,自顾自坐在黎东山下首处当一个背景板,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韦夫人坐在丈夫左侧,视线不时从他身上扫过,神情难掩复杂。 平心而论,即便是对于岭南黎家来说,现在的宴弘光也是个值得投资的女婿。 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他前途远大、正当年少,从女人的角度来看,他相貌英俊,器宇轩昂,且家中父母都已经过世,嫁过去也无需侍奉公婆。 只可惜他已经定了亲事。 且与他定情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丈夫侍妾之女,自己女儿的庶妹。 韦夫人在心里边第一万次后悔自己那夜的犹豫和迟疑。 一念之差,生生将女儿推到了如今境地之中,堂堂岭南黎家的嫡女、大族韦家的外孙女,竟要嫁给庶妹的丈夫为妾! 韦夫人心头滴血,偏还无处发泄,僵笑用了几筷子菜,却是食不知味。 宴饮进行到一半,黎东山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挥挥手遣散内室仆从,眉宇间含着几分歉然,低声道:“秋静……” 郁夫人心思细致,打一开始,就发觉这场刻意限制了人数的家宴气氛有异,暗道是宴无好宴,韦夫人食不知味,她又何尝不是味同嚼蜡? 这时候听丈夫开口唤自己名字,她暗道终于来了,脸上却适时的挂上三分恬淡笑意,温声道:“老爷有何吩咐?” 黎东山心下为难,只是回想起卧床不起的长女,终究狠下心肠来,徐徐道:“江雪同弘光之间的事情,你也该是知道的,江月与弘光定亲之前,他们二人便已有情,只是不想阴差阳错,竟生生耽误了……” 悬在头顶的那柄剑终于落下来了,却正正捅在女儿那桩良缘上。 郁夫人心头陡然生出几分惊慌,转念一想合婚庚帖已经换了,当今天子赐婚圣旨上写得也是女儿名姓,断然没有叫江雪顶上的道理,心绪随之一稳,只唏嘘着感慨说:“是呀,妾身当日开口的时候,也没想到其中竟有这等关窍,待得知之后,却也晚了。” 她起身为黎东山斟酒,柔声细语道:“只是以咱们家大小姐的身份和德行,做王妃也是使得的,今日与弘光无缘,料想是缘分还在后边,老爷这个做父亲的却得替大小姐好生留意着,务必得帮大小姐挑一位出类拔萃的夫婿才是!” 黎东山听得心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指抚着酒盏边缘转了几转,硬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韦夫人看得心急,又无颜亲自开口。 她是掌家主母,郁氏是丈夫爱妾,两下里虽然没闹出过什么大的矛盾,但妻妾之间泾渭分明,向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时候要她朝郁氏低头,说想叫自己女儿给对方姑爷做妾? 杀了她她都说不出口! 韦夫人借着衣袖遮掩,在丈夫腿上狠狠拧了一下,黎东山疼的一个哆嗦,却不敢埋怨,慢腾腾的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终于道:“江雪对弘光情根深中,不能自已,我同夫人劝也劝了,打也打了,可她偏是不听,万念俱灰之下,竟将房中人遣出去,自己割了手腕寻死……” 毕竟是自家爱女,黎东山回想起昨日情状,不禁伤心落泪,嘴唇嗫嚅几瞬,向郁夫人道:“她情深至此,实在是……我同夫人商议过了,届时便叫江雪也一并嫁过去吧,江月为左夫人,江雪为右夫人,她们姐妹俩仍旧在宴家作伴,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 “砰”的一声脆响,郁夫人手中酒壶直直的砸在了地上,碎片与酒水齐齐飞溅出去,沾湿了她襦裙。 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错愕与吃惊。 郁夫人甚至顾不得提起裙摆,扫去上边沾上的碎瓷,看看韦夫人,再看看黎东山,愕然道:“江月为左夫人,大小姐为右夫人,老爷,夫人,本朝以左为尊,你们,你们竟不介意叫大小姐为人妾侍?” 韦夫人活了四十多年,从没有一瞬觉得这般耻辱,她脸色铁青,死死咬住嘴唇,一个字都没说。 黎东山强笑着打哈哈:“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说什么妻妾之分。” 自家姐妹,便不必说妻妾之分? 你开什么玩笑! 要不然先叫韦氏去我院里站一天规矩试试看?! 郁夫人心下冷笑,脸上不显,只向韦夫人行礼道:“还请夫人三思。江月与弘光乃是圣上赐婚,成婚之后必为正室夫人,大小姐身为岭南黎家嫡长女,怎可为人妾侍?更不必说是做妹夫的妾侍。若是传将出去,既是损害夫人声誉,于黎家诸多未出嫁的姑娘而言,也是大大不利呀。” 韦夫人如何不知这一点? 但凡女儿能听,她早就劝住了,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黎东山知晓妻室向来心高气傲,能坐在这儿听下去已经是咬着牙再忍了,倒不为难她,当下叹一口气道:“能劝的都劝了,若非势不得已,我与夫人也不会叫你和江月来说这话。” 郁夫人真真是吃了一惊。 黎江雪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是要死要活、即便做妾也非得嫁给宴弘光? 那可是岭南黎家的嫡长女啊! 这么荒唐的事情,她居然硬是逼着父母同意了?! 郁夫人自己也是妾侍,不至于自轻自贱,看不起别的妾侍,但是平心而论,打死她也不可能叫自己女儿去为人妾侍! 当年她给黎东山做妾是想过好日子,是因为不想吃苦,不做妾就得去清贫人家熬日子,但是现下情况不同了,以黎家的门第和黎家女儿相看的人家来说,锦衣玉食是基本条件,她是傻了才会叫女儿给人做妾呢! 皇家的妾也不稀罕! 然而无论心里边再怎么猜不透黎江雪想法,郁夫人都不想应允这事。 她不介意女婿婚后纳妾,事实上这也是贵族男子的常态,但是她介意女婿纳女儿的嫡姐为妾! 在一座府邸里边住了小二十年,郁夫人太了解黎江雪的秉性了,凶狠霸道,无理都要争三分,且她又是女儿嫡姐,出嫁之后在宴家跟女儿争吵起来,女儿该如何处置? 难道还真能当个普通妾侍,叫人给她三十个嘴巴,又或者是提着脚发卖出去? 到时候还不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且黎东山和韦夫人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更别说黎江雪此前还跟女婿有些旧情,又为女婿付出了这么多,宁肯做妾也要入府——她还不了解男人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万一旧情复燃,到时候自己女儿何处容身? 郁夫人意欲反对,语气却仍旧是温和的:“老爷,大小姐自是一片痴心,只是咱们对外该怎么说呢?在宴家的时候可以说是左右二夫人,对外到底还是要分个嫡庶妻妾的,到时候又该怎么说?” 黎东山与韦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郁夫人恍若未见,只继续道:“且江月与弘光成婚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大小姐若真是也要嫁过去,那该是什么时候进门?大婚当日跟在妹妹的喜轿后边?还是说成婚之后过上十天半个月、一顶小轿抬过去?毕竟是府上嫡出小姐,出嫁简薄,有**份,可若是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广宴宾客,您又该怎么对客人们说呀?” 一顶小轿将嫡女送到宴家? 太丢脸了! 大张旗鼓的宴客,轰轰烈烈的热闹一场,然后风风光光的把她嫁去宴家当妾? 更丢人! 黎东山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抿着嘴唇久久无语,终究是韦夫人按捺不住,眼眸隐忍的闭合一下,复又睁开,拍板说:“大婚当日,江雪跟江月一道嫁过去,届时叫她跟在江月的喜轿后边……” 是啊,我女儿是御赐的婚事,嫁过去做正房夫人,府里热火朝天的筹备了那么久,婚仪必定隆重热闹,到时候叫你女儿跟在后边蹭一点光,显得她没那么寒碜? 若换在平时,郁夫人断然不会同韦夫人呛声,只是此事关系到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以及她原本美满的婚事里是否要多一根搅屎棍,拼着恶了黎东山,她也一定不会退让。 郁夫人唇角微翘,正待说话,黎江月却在此时起身离席,近前两步,握住了母亲的手。 郁夫人微觉错愕,回头去看,便听女儿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愿意跟姐姐一起嫁去宴家。” 韦夫人目光微凝,黎东山面露喜色,几瞬之后,又迅速转为歉疚。 郁夫人心中恼怒:“江月!” “我愿意的。”黎江月握住母亲的那只手略微用力,捏了一下之后,旋即松开,向黎东山与韦夫人行礼道:“姐姐如此倾心于宴公子,甚至不惜性命,这等深情,我如何能无动于衷?一笔写不出两个黎字,我们既是姐妹,原就该彼此照顾,如夫人所言,在大婚当日一起嫁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既说出口,便再也收不回了。 韦夫人暗松口气,眸底少见的添了几分温度,向她微微颔首,道:“江雪病着,我代她谢过你了。” 黎东山昨日见长女病恹恹的倒在床上,难免心疼长女,这会儿见三女儿懂事的叫人心疼,心也止不住的跟着歪了。 这顿家宴吃到这儿,才算是把话给挑明白,黎江月点头应了,姐妹双嫁只是也就定了,再也不得反悔。 郁夫人心下恼怒,又觉心疼女儿,别过脸去拭泪,目光哀怨的看着丈夫。 黎东山颇觉愧疚,依依伸手过去,歉然唤了声:“秋静……” 韦夫人既得了最终结果,自然不会再留在这儿碍眼,到了这个年纪,她也早就不在乎丈夫晚上去哪儿过夜了,向席间几人致意,率先起身离去。 黎东山这才拉着郁夫人坐下,好一番低声细语,向这爱妾告饶。 刘彻与黎江月出了门,就着月色在廊中散步,语气歉疚:“江月,此事委屈你了。” 黎江月神态如常,柔声道:“只要表哥明白我的委屈,那便不算委屈。” 刘彻心说“果然”,却还是顺着这话头对她加以抚慰。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他估摸着内里黎东山该同郁夫人说的差不多了,便停住脚步,与黎江月随意说笑着,顺着来时的长廊折返回去。 遥遥能望见厅堂门口时,黎江月转过身去,眼波温柔如水,语气亦颇舒缓:“我既答允与姐姐一道嫁入宴家,便不会反悔,婚前黎家诸事,自然也会与父亲母亲协商,一一处置妥当。表哥少年英雄,又得天家看重,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江月无能,帮不上表哥什么,只能尽力主持庶务,抚养关家二位幼弟,做一个贤内助,不使得表哥分心家中,耽误公事。” 刘彻听得心中熨帖,当下执了她手,语气揶揄,欣然道:“既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黎江月玉面微红,含羞嗔他一眼,低声道:“贫嘴。” ……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刘彻起身告辞,黎东山正觉愧对郁夫人母女,今晚便往郁夫人处去了。 女儿好端端的一桩婚事被掺了颗老鼠屎,郁夫人怎会不恼? 只是她毕竟聪敏,知道事情已经定下,无从更改,故而并不同黎东山哭闹争吵,只坐在绣凳上垂泪,将一双眼睛哭的红肿起来。 黎东山本就格外宠爱于她,见状也不禁俯首做低,再三告饶:“我知道此事委屈了江月,可我也是无计可施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江雪死吧?” “再则,”他叹口气,无奈道:“当初最先跟弘光定情的毕竟是江雪,错非我点差了鸳鸯谱,也不会……” 郁夫人冷笑一声:“老爷既说最初如何,那咱们便来分辩一二。” 她用帕子擦了眼泪,道:“妾身敢问老爷,第一个向您提起许婚之事的是妾身,还是夫人?” 黎东山迟疑几瞬,道:“是你。” 郁夫人又道:“老爷觉得大小姐早就同弘光生情,只是阴差阳错没成,才叫我的江月捡了便宜。这时候江月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可以风光出嫁,大小姐却在房中绝望寻死,真是可怜,是不是?” 黎东山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既是如此,妾身又要问一问老爷了。” 郁夫人眼眸含泪,声音温和,却难掩锋芒:“大小姐昔日待弘光如何,江月昔日待弘光如何?大小姐与弘光生情,是因此前她将弘光打伤,心下愧疚,特意前去探望,可是在那之前,巴巴差人去给弘光送药,叫人帮他包扎伤口的是谁?” 黎东山无力回答,讷讷道:“秋静,我也知道江雪有时候是任性了些,可那时候毕竟她是亲自去的,江月却没有,以至于错过了机会,使得江雪与弘光生情,这难道是江雪的错吗?” 郁夫人垂泪道:“可是老爷,大小姐跟江月只差几个月而已,她们都已经及笄,不再是孩子了呀!弘光也十八了,表哥表妹之间本就容易惹人说闲话,江月谨慎,不敢损毁家声,这难道是她的错吗?弘光伤在背上,难道要她一个未出阁的表哥跑去帮着上药?” 黎东山想到此处,心头猛地一跳,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 郁夫人见状,当下便抽泣道:“老爷,此事是大小姐欠了江月的,江月却不欠大小姐的。至于所谓的大小姐与弘光早有旧情——妾身说句冒犯的话,您若真是这么想的,还不如立即就把江月叫来,叫她跪在这儿反省过错,她为什么不敢像大小姐那样深夜跑去表哥房里?她为什么不敢像大小姐那样在表哥房里呆一夜?她错在不该谨守闺阁女儿的规矩吗?!” 黎东山无言以对。 是啊。 就同宴弘光的感情而言,江月是比江雪要深的。 江雪的脾气他也知道,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从前不懂事的时候,没少给她表哥委屈受,反倒是江月温柔体贴,总是会帮一帮表哥。 若是那日不顾一切去探望宴弘光的人是江月,甚至说江月同江月一起过去,宴弘光绝对不会选择江雪的。 他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能把江月叫过来骂一顿,说你为什么不能像你大姐姐一样不要脸,豁得出去吗? 黎东山如何有颜面这样同女儿说话。 此前也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就觉得是江月占了姐姐便宜呢?! 他看着泪水涟涟的爱妾,心疼不已,也懊悔不已,伸臂将她拥住,皱眉道:“江雪也是太不像话了,闺阁女儿大晚上往表哥房里去,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她的……秋静,都是我不好,委屈你和江月了……” 过犹不及。 郁夫人静静依偎在他怀里,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黎东山走了,黎江月来向母亲请安,郁夫人见了女儿,神情中不免有些郁色:“你昨晚又何必……” “娘难道看不出来吗,父亲与夫人早就敲定了主意,昨晚也只是通知我们罢了,哪里容得我们反对?” 黎江月秀眉微挑,打开香匣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淡淡道:“与其被他们逼迫着答应,最后不欢而散,还不如主动应了,叫他们承我的情。” 郁夫人唯有一声叹息:“你呀。” “娘也别叹气,女儿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 黎江月笑了,近前去帮母亲揉肩,说:“同表哥换了庚帖的是我,圣上下旨赐婚的是我,这会儿从黎家嫁过去的却多了一个人,建康上下难道会觉得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能叫岭南黎家的嫡女作为媵妾,随我一道嫁进宴家?相反,受委屈的是我,愿意成全姐姐的是我,深明大义的还是我,何乐而不为?” 郁夫人气道:“好名声顶个什么用?等你开始过日子、受黎江雪气的时候,就会后悔这时候脑子里进的水了!” “不会的。表哥不是个糊涂人,她翻不出什么浪来。” 黎江月自信道:“从前婚事只在黎家内部宣布的时候,假使表哥反悔,改口要黎江雪,其实也能改掉的,可是他没有。他说我对他有恩,不愿损毁我声名,故而宁肯将错就错,不娶嫡女,也要娶我这庶女。若表哥说这话是真心实意,可见他是个正人君子,且头脑清楚,不至于被所谓的旧情蒙蔽,若表哥说这话是另有图谋,就说明他心思比我想象的还要深沉,这等人物,又岂会困囿于后宅之争?所谓的旧情几分真几分假,怕也要打个问号了。” 郁夫人目露担忧:“若真是如此……” “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黎江月自若道:“我求前程富贵,他求黎家支持,交易罢了,扯什么情呀爱的,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郁夫人听得笑了,又故意板起脸来,说:“你就不怕他偏宠黎江雪,冷待于你?别忘了,黎江雪可是嫡女,不仅仅是黎家女儿,也是韦家的外孙女呢!” “那又如何?”黎江月道:“韦家有儿有孙,即便势大,又有多少能分润到她这个外孙女身上?嫡亲兄弟尚且会有利益纠葛、你死我活,更别说外孙女了。” 说完,她冷笑道:“爹和夫人倒真是爱女情深,为着叫黎江雪得成所愿,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甚至不惜叫整个建康士族看黎家的笑话,可他们想过没有,闹出来这么一出,以后哪个世家大族还愿意娶黎家女儿?我素日里看着夫人不是个糊涂的,现下为着自己女儿,竟也迷了心肝,我既没有妹妹,不日又将出嫁,黎家之事同我有什么关系,反倒是其余姨娘和妹妹们,怕是生撕了那母女俩的心都有。” 郁夫人长长舒一口气,欣然拍了拍她手:“娘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当真是不如你。” 也只有面对母亲的时候,黎江月眼底方才显露出几分真情实意来:“我答允此事,其实还有一桩考虑,庚帖与圣旨俱在,我为妻,黎江雪只能做妾,届时她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娘在黎家日子也好过些,有她在宴家一日,韦氏便要对娘客气一日……” 郁夫人眼眶发酸,轻轻将女儿拥入怀中:“傻孩子。” …… 黎江雪做戏自杀是真,但割腕自杀也是真,要是没道伤口叫父母瞧见,她还怎么叫他们心疼,怎么叫他们应允自己嫁与表哥为妾? 黎江雪的设计没有落空,爹娘终究是心疼她的,眼见她躺在床上气息奄奄,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满口应下此事。 今日表哥来了,黎江雪知道此事,成败在此一举,虽然娘叫她歇着,但她实在是睡不着,困得不行了,就狠命在手心上掐一下,硬生生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从宴席上回来的韦夫人。 黎江雪强撑着坐起身来,目光灼灼的看了过去。 事情办成了,韦夫人心中却没有半分欢喜,无奈的叹一口气,黯然点头。 黎江雪喜形于色,见母亲神色颓然,那刚刚绽放的笑意便暂时收敛起来了。 “娘,”她说:“你别担心女儿,我会过得很好的。” 韦夫人:“……” 韦夫人累极了,什么都不想说,却还是强撑着叮嘱:“我们已经商议好了,届时你与江月同时出嫁,婚期已经很近了,得赶紧找人来裁制喜服,还有你的嫁妆……女孩儿家出嫁了跟在家里不一样,你再见了江月,便得客气些,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说到最后,她心如刀绞,无声饮泣。 黎江雪不以为然道:“差不多就行了,难道她还真敢拿我当小妾使唤?我可是黎家嫡长女,她不过是个庶女而已!” 韦夫人当真是怄的心口疼:“你既出嫁,便是宴家的人了,怎么可能跟在家里一样?妾者,立女也,你当是什么好营生?郁氏再得你爹宠爱,也得称我为主母,我让她站规矩,她几时敢推辞?你爹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家里姨娘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难道看不见?” “我跟她们又不一样,”黎江雪骄傲的抬着下巴,不屑的说:“我是娘的女儿,是世家嫡女,那些个破落户里出来的女人凭什么跟我相提并论?” 韦夫人气急,伸手拧她耳朵:“出嫁之后就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真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管你!” 黎江雪满口应了:“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快松手,疼!” …… 婚事就此定下,韦夫人便匆忙开始替女儿准备嫁妆,催着女儿尽快调理身子,另一边,黎东山也厚着脸皮给亲朋故旧送上请帖,道是不日便将有双份嫁女之喜。 整个建康都被黎家的神操作惊呆了。 岭南黎家赫赫高门,宴弘光虽是新贵武将,但能娶到黎家女也不能说是门当户对,谁曾想娶得是黎家庶女,当日竟还要纳黎家嫡女为妾? 皇帝听说这事的时候正在喝茶,听完都给呛个半死:“黎东山疯了吗?!” 黎东山没疯,但是世人看来也差不多了。 不过还能怎么样呢,自己养的女儿,含着泪也得完成她的心愿。 建康城中如何议论纷纷,自然传不到黎江雪耳朵里,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却也不似想象中那般春风得意。 “怎么是嫣红?!” 她猛地将手中嫁衣摔到地上,气急败坏道:“这颜色比黎江月那身浅那么多!” 仆婢们垂着手站在一边,低头不敢作声。 韦夫人自觉难堪,伸手去拉她:“江雪……” 黎江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我不要,我不要!说好了是左右夫人的,我为什么不能穿正红?!” 为着这个女儿,韦夫人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求见郁夫人,低三下四的将事情讲了,终于换得一身与黎江月颜色相同的嫁衣。 也是因为此事,黎江雪终于从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幻境中醒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究竟做出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婚礼前三日,遵从本朝风俗,刘彻令人送了一颗明珠往黎家去,待到婚礼当日,新娘子须得握在手里带到夫家。 宴家人送过去时正值黎家家宴,众人皆在。 黎江雪坐在韦夫人身边,距离那颗明珠更近,想也不想,便自木盒中将那明珠取出,捧在手中观量,笑盈盈道:“好像是夜明珠?这是陛下赏赐给表哥的那一颗吗?娘,你看,这可真好看!” 韦夫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黎东山脸上神情有些尴尬,黎家妾侍和底下儿女们小声低语着,目光各异。 黎江月也在笑,然后轻轻开口:“姐姐?” 她语气和蔼,声音不算高,但是足够叫所有人听见:“那是我的。” 第70章 第 70 章 黎江雪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就僵住了。 黎东山神情尴尬,韦夫人目光窘然,郁夫人微微垂着眼,脸上神情难辨喜怒。 黎江雪没想到庶妹会这样不给自己留脸,当着全家人的面,竟这么说出来了,嘴唇动了几下,方才玩笑着道:“江月,不过是一颗夜明珠罢了,你总不会这么小气,姐姐看一下都不行吧?” “那自然不会。”黎江月笑微微道:“姐姐与我乃是骨肉至亲,这夜明珠虽是陛下所赐,珍贵异常,却也抵不过你我之间的姐妹情分,距离成婚还有整整三日,姐姐若是喜欢,只管拿去赏玩,只在大婚之前还给我便是了。” 黎江雪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敛起,咬一下嘴唇,不悦道:“江月,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意要跟姐姐一较高下吗?爹娘可都说了,届时你我姐妹平起平坐,不分彼此的。” 黎江月也不气恼,仍旧笑着看她,说:“姐姐是要我差人去取合婚庚帖和陛下的赐婚圣旨来吗?” 黎江雪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韦夫人面色也不太好看,责备般唤了声:“江雪,别闹了,把夜明珠还给江月。” 黎江雪抿了抿唇,闷闷不乐的将夜明珠搁进檀木盒里,猛地往黎江月面前一摔:“谁稀罕,给你!” 盒子的盖子没有扣紧,她摔得时候又略用了些气力,落在黎江月面前时弹了一弹,那颗夜明珠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这下子,郁夫人的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 黎东山猛地拍案,厉声道:“江雪,你这是做什么?甩脸子给谁看?一点规矩都没有!” 韦夫人心中发急,拉着女儿坐下,又忙吩咐身边仆婢:“还不帮江月把夜明珠捡起来?” 仆婢们忙俯下身去找,却被黎江月不轻不重的给拦住了:“夫人爱惜女儿,江月也能体谅,但是体谅是一回事,该不该这么做便是另一回事了。老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姐姐,夜明珠是你丢掉的,现下还是劳烦你亲自来捡吧。” 黎江雪深以为辱,变色道:“你!” 韦夫人亦是目露愠色:“江月,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是我得寸进尺吗?”黎江月淡淡道:“夫人聪明一世,怎么到自己女儿身上就看不明白了?这还没出嫁呢,姐姐就昏了头,连御赐之物都敢往地上摔,这是打量着皇家可辱,还是觉得有了左右夫人的虚名,就把妻妾之分忘了?” 她对上韦夫人视线,微微一笑:“江月年幼,不敢言说天家如何,只是见家中向来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夫人若是如此宽宏大量,可以与府中妾侍姨娘们并驾齐驱,不分尊卑,那便当江月没说过这话好了。” 谁不知道当正妻比当侍妾体面? 谁不知道当砧板比当鱼肉舒服? 要说妻妾之分,那咱们就统一规则,没道理你这些年对着我亲娘摆正房夫人的架子,动辄让她站规矩、侍奉饭食,轮到你女儿做妾了,又开始说左右夫人、并驾齐驱。 天底下的好事还能全叫你占了? 韦夫人眼底瞬间闪过一抹狰狞,黎江月恍若未见,转过脸去吩咐身边婢女:“姐姐尊贵,总记得自己是岭南黎家的嫡女,想是没过过仰人鼻息的日子,江月不敢劳动姐姐贵手,你去捡起来便是。” 婢女应声低头,韦夫人却觉脸上如同当众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作痛。 她还能怎么说? 真就默认妻妾相平,府里姬妾与自己相差无几? 韦夫人心下怒的呕血,却也不好作色,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沉声吩咐:“去捡起来,给江月道歉!” 底下姨娘们压低了的议论声飘了过来,隐约带着几分讥诮。 黎江雪本就是因为拉不下来脸才会丢夜明珠的,这时候如何肯再去弯腰低头,只是见母亲目光凌厉至极,倒也不敢推诿,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上前去将那颗夜明珠捡起,擦干净放回到檀木盒里,悻悻道:“江月,对不起,方才是我一时糊涂,你别生气……” 说完,屈膝向妹妹行个礼。 黎江月笑意盈盈,客气道:“本就是骨肉至亲,姐姐如此为之,倒叫妹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黎东山起初见长女乱来,心中不免恼怒,再见三女儿作色,也有些担忧,这会儿事情解决,本该松一口气的,只是心里边却也并不觉得十分轻松,反倒暗叹口气。 他摆摆手,息事宁人:“好了,吃饭吃饭。” …… 婚期很快到了。 一方是新贵武将,一方是世家贵女,前有皇帝赐婚,后有黎家二女许一夫,这场婚事还没开始,就注定惹人注目。 刘彻现下居住的府邸乃是皇帝新赐,相较于黎家而言,自然不够大,只是宴家现下人丁单薄,娶妻纳妾只有也唯有三人,再加上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总共也才五个主子,这府邸仍旧显得过于空荡。 宴家这边早就准备好了,处处张灯结彩,锣鼓喧腾,刘彻特意请了昔日抗击北朝联军时候的统帅何安主婚,这时候这位老将正在前堂同瞿光启相对叙话。 宴家这边忙碌,黎家只会更忙,家主最为看重的两位小姐同日出嫁,一位有当今圣上赐婚,一位是正室嫡出、韦家的外孙女,这阵仗又岂会小? 郁夫人母女俩昨晚睡在一处,天不亮便起身忙活,眼见着女儿穿戴整齐、梳妆结束,也不禁红了眼眶。 “好好过,”她说:“你打小便是个聪明孩子,什么都无需娘操心,娘这辈子过得就不算坏,你的起点比我更高,也该比我过得更好才是。” 黎江月含泪应声。 嫁女儿跟娶儿媳妇不一样,一个是往外送,一个是往里迎,眼见着女儿从那么一丁点到现在的亭亭玉立,黎东山难免伤怀,近前去叮嘱女儿几句,也难过的掉了眼泪。 他有心想提一提长女的事情,又觉得这关头跟三女儿说这个太伤人心,再一想自己为着这桩婚事丢了这么大的脸,待长女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一句都没有说。 郁夫人处气氛热闹,韦夫人处却是截然不同,倒不是说那儿不够隆重体面,只是较之前者而言,氛围上终究难掩尴尬。 韦老夫人铁青着脸坐在椅上,几个儿媳妇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侧,开口就把这糊涂女儿骂的狗血淋头:“我打量着你也不是个蠢的,怎么把好好的孩子教成这样?给自己妹夫做妾……真亏你们干得出来!你爹臊得没脸出门,今日死活不肯过来,也不许你哥哥来,我也是鼓了好几鼓劲儿,才厚着脸皮过来的!” 韦夫人被骂的不敢抬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无奈,嘴唇刚一张开,泪珠子就掉出来了。 “哭,你还有脸哭?!” 韦老夫人愈发恼火:“我若是你,就该把她送到庵里去做姑子,免得败坏了家里名声!你闹出这么一场事来,自己女儿是得偿所愿了,黎家别的姑娘可怎么办?你妯娌几个怕都要恨死你了!就连我和你几个嫂嫂,出门都觉得脸上没光!” 韦夫人哽咽道:“娘啊,女儿也是没法子了,江雪执意如此,豁出去命都不要,手腕上那道口子那么深,差点就救不过来了,我,我……” 韦老夫人也是做母亲的人,能体谅女儿那时候有多无奈痛苦,拐杖敲在地上,连声说:“当真是孽障啊!” 事已至此,也已经无从转圜,她没再继续骂下去,而是道:“女婿呢?” 韦夫人脸色发灰:“早晨来说了会儿话,就往那边去了。” 韦老夫人见她将手中帕子扯得紧紧的,就知她心里怕是恼怒的紧,叹口气,规劝道:“你别恼,女婿这事做的也不算错。到底那边是圣上赐婚,又是明媒正娶,不得怠慢,若真是留在这边,叫外人瞧见又是怎么回事?” 她挥挥手,让人叫了穿着嫁衣的黎江雪过来,斥责的话什么都不说了,只掏心掏肺道:“孩子,外祖母跟你说几句话,你用心记住。你那庶出妹妹打小就是个机灵人,又是圣上赐婚的嫡妻,你争不过她的,过门之后少去见她,也别起什么小心思,只一门心思把你男人笼络住,早点生个孩子。到时候院墙一隔,她住一边你住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这就再好不过了。” 黎江雪有些惧怕外祖母,不敢不点头应声,又还记得三天前那晚黎江月对自己的羞辱,当下撅着嘴道:“她若是依仗身份,故意欺负我怎么办?” “她能怎么欺负你?叫你站规矩,给她敬茶还是布菜?你都豁的出去给自己妹夫做妾,还怕吃这点苦?” 韦老夫人没好气道:“放心吧,她亲娘还在黎家呢,到底是有个忌讳,不会把你往死了折腾的,还有你——” 她看向女儿,说:“你自个儿闺女在庶女手底下讨生活,以后该怎么对待郁氏,你心里就得有个数。你这儿拼命使唤她娘,她能不作践你女儿?分寸如何,你自己把控。” 韦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亲娘训了一通,脸上讪讪,赶忙应声。 良辰吉时到了,韦老夫人不再多说,叹一口气,将喜娘手中的金柄玉扇递到外孙女手里,温声说:“走吧。” 也是在这时候,黎江雪心中方才生出几分别意,微微红了眼眶,向母亲和外祖母叩头,最后告别:“娘,外祖母,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的!” 但愿吧。 韦夫人跟韦老夫人什么都不想说了。 黎江雪辞别长辈,黎江月也与父母道别,两位新娘子手持团扇、被喜娘引着上轿,黎江月在前,黎江雪居后,刘彻翻身上马走在最前边,向黎家众人辞别,动身往宴家去。 鞭炮声适时的响了起来,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略凉的空气中掺杂了细微的火/药香,伴着宴家张灯结彩的装扮,那喜气仿佛也跟活了似的,丝丝缕缕的往人的鼻子里钻。 黎江雪跟在妹妹身后进了门,一步,一步,逐渐踏进了拜堂的前厅。 “还真是娶两个呀。” “黎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黎家大小姐居然真的肯?” 众人视线投来,她听见了一阵低而嘈杂的议论声,只是很快停歇下去,仿佛方才那阵小小混乱只是幻觉。 黎江雪无声的咬紧嘴唇,恍然间想起唇上仔细涂抹的唇脂,赶忙松了开来。 何安白发苍苍,声音却是中气十足,远处鞭炮声不绝,他声音盖住了一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黎江雪站在刘彻右手边,按部就班的拜了两拜,结束之后却不曾再继续在原地停留,喜娘搀扶着她退后一步,诧异还未自心头蔓延开口,便听何安又一声: “夫妻对拜!” 黎江雪愕然间,刘彻与黎江月已经拜了下去,她僵立在稍远几步的位置,觉得心脏好像是被冬日里屋檐上垂下的冰凌刺穿了。 又疼又冷,那凶器就停留在她心窝,被她身体的热度逐渐化开,血水淅淅沥沥的流淌出来。 她不是表哥的正室夫人,是没有资格参与夫妻对拜的。 黎江雪心头发冷,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好像那根并不存在的冰凌此时就在她心窝上一般。 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资格站在表哥身边的不是黎江月,而是她! “……礼成!” 何安最后一声喊出,叫她回过神来,周遭欢笑一片,黎江月被喜娘搀扶着往别处歇息,她也终于得以离开此处,暂时脱离众人投在她身上的那种别有深意的眼神。 侧过身去交错位置的时候,黎江雪瞥见了黎江月面容,她今日气色真好,艳如桃花,眉眼含笑,占尽了三月春光。 黎江雪心脏被刺痛了,那一眼所望到的画面就像是毒蛇一样,不断的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 黎江雪迅速垂下眼去,叫喜娘搀扶着,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黎江月作为天子赐婚的正室夫人,自然被安排去了正房,黎江雪既为侧室,自然得往别处栖身,二人一前一后没走出去多远,便就此分别,各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安置。 刘彻作为新贵武将,今日大婚,娶得又是黎家女,武将世家之间的宾客诸多,虽有一众亲随心腹帮忙顶酒,最后却也喝的酩酊大醉,脚下摇晃。 等到傍晚时候,宾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关家兄弟兴奋了一整日,此时也去歇息,常随便小心问:“将军今晚往何处去歇息?” 刘彻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去夫人那儿。” 黎江月本就美貌,今日嫁衣加身、簪珥鲜明,更添三分光彩,灯影下人美如玉,难掩丽色,听喜娘道是丈夫过来,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 刘彻惯会做戏,新婚之夜,自然不会冷待于她,兼之黎江月温柔殷勤,夫妻之间相处自然分外融洽。 宴家总共就那么大,刘彻前脚去了黎江月处,后脚黎江雪便得了信,一把将手中玉扇丢掉,眸底遍是委屈恼怒。 陪嫁嬷嬷见状也是无奈,只柔声劝她:“夫人还是早些歇息吧,料想将军明日便过来了。” 黎江雪不悦道:“不是东方压倒西风,遍是西风压倒东风,头一日就叫那边压倒了,以后我还能抬得起头来?” 她唤了婢女来,低声耳语几句。 婢女面有迟疑:“夫人……” 黎江雪猛的瞪一下眼:“还不快去?!” 正房那儿熄了灯,刘彻温香软玉再怀,刚要准备办事,就听外边有人敲门,婢女压低了声音,无助道:“右夫人身体不适,说心口疼的厉害,想叫将军过去瞧瞧……” 刘彻支起身子,满头问号:“我既不是药丸,也不会看病,过去瞧她干什么?身体不适就去找大夫啊!” 黎江月抿着嘴笑,强忍着没有出声,那婢女满脸悻悻,屈膝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且慢!”刘彻忽然将她叫住了。 那婢女满心希望的停了下来:“将军?” 刘彻温柔了语气,深情款款道:“告诉江雪,喝点热水会好一些的。” 第71章 第 71 章 婢女:“……” 婢女仿佛受了些内伤,哽了一下,踉踉跄跄离去。 黎江雪满心焦急的在新房等待半天,等来的却唯有婢女一人。 她心有不甘,探头往婢女身后看了眼,见表哥身影不曾出现,脸色不禁沉了下去:“表哥呢?” 婢女低声道:“将军还在左夫人房里,不曾过来。” 黎江雪气恼道:“你没跟表哥说我心口疼,疼的睡不着吗?” 婢女支支吾吾道:“说了,可是将军说……” 黎江雪迫不及待道:“表哥说什么?” 婢女小心翼翼道:“将军说您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黎江雪:“……” 黎江雪感觉自己好像也受了些内伤。 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直男了一点,连表达关心的方式都这么直男。 她心中郁郁,又不能直接上门抢人,眼见着不远处红烛摇曳,烛泪徐徐落下,心绪也随之黯然起来:“你过去的时候,表哥已经歇下了吗?” 婢女低声道:“已经熄灯了。” 熄灯了啊。 黎江雪抱紧手臂,独自坐在床上,身形单薄,难掩孤单。 她眼睛四下里扫着,打量内里陈设,虽也是精心布置过的,但是较之她在黎家的闺房,却要差得远了,毕竟是刚刚起家的新贵武将,论及底蕴,又怎能同百年世家相提并论? 黎江雪垂下眼去,又想起今日拜堂时她不得已的退避,眼见表哥和黎江月对拜时候的心痛,初见时便觉难过至此,可是这样的日子,却是她以后每天都要面对的。 若不是因为黎江月…… 若不是因为她中途出手,将表哥抢走…… 黎江雪深吸口气,唤了人来为自己卸妆更衣。 这才是第一天,日子还长呢,她豁出一切才嫁给表哥,怎么能轻易气馁? 黎江月是正妻又如何? 当初与表哥两心相许的人是她,表哥睡梦里深情念出的名字也是她,这样的青梅竹马之情,黎江月凭什么跟她争?! 且走着瞧好了! …… 昨日宾客众多,刘彻忙里忙外折腾了一整天,第二日难免起的晚些。 黎江月醒的倒早,有意早些起身,腰却被刘彻搂住了:“不急,再躺会儿吧。” 黎江月低声道:“今日该往家祠去祭拜先祖……” 刘彻拍了拍她肩,玩笑道:“也不差那么一会儿,娶进门的媳妇还能跑了?” 黎江月莞尔,不再强求,顺势重新躺了回去,又睡了半个时辰,夫妻二人方才相携起身。 刘彻打个哈欠,伸开双臂叫黎江月帮着穿衣,又说起正事来:“北朝先后两次南侵都被打退,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次南下,只是我估摸着朝廷怕是不会让我久留中枢,过段时日,或许就会外派到地方去,你届时与我同去,还是留在建康?” 黎江月弯腰帮他系好腰带,柔声说:“我自然是想同夫君在一处的,不拘是建康还是州郡地方,只要别分开就好。” 说完,思忖几瞬,又道:“夫君若是想将两个幼弟留下的话,我留下倒也使得,毕竟他们年岁还小,身边没人照顾,难免有诸多不便。” 刘彻摇头:“他们本就是到此处来投奔我,我又岂能将他们丢在建康不管?且这两个孩子颇有些天分,叫寻常人教授,实在是暴殄天物。” 黎江月颔首道:“既如此,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处不分开便是了,夫君可知届时是往何方去?我也好早些令人赶制衣物,免得届时到了地方,衣衫器物都没有得用的。” 刘彻自己捡起案上玉佩系在腰上,说:“八成是北方几个州郡,朝廷须得着意防备北朝来袭,不会叫我往南方去。” 黎江月笑道:“那边气候与建康相差无几,倒也不怕过去之后水土不服。” 又问:“那位瞿先生,届时也会举家同往吗?夫君麾下一干心腹,哪些会去,哪些不会去?这些人常年征战在外,家小难免顾及不上,此次无论是否同去,临走之前,都很应该替他们将家眷打点好才是。” 刘彻听她说的面面俱到,极有条理,颇觉满意,嘴上应答着,又跟朱元璋鞭尸谭氏:“真该叫你前儿媳妇来看看什么叫正经主母!” 朱元璋:“呵呵。” 刘彻早就知道黎江月能尽到妻子责任,这时候见她这么快便适应了新的生活,更觉赞赏,穿戴整齐之后,便听人前来回禀,道是右夫人与两位小公子都在外边等着了。 毕竟是新婚第一日,黎江雪不敢放肆,身边又有韦夫人与她的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到底是记得自己为人侧室,起身梳洗之后,老老实实的往正房去请安。 至于关朴与关晟兄弟二人就更加不必说了,兄长娶了嫂嫂,作为幼弟,自然该当前来拜见。 黎江雪前世当阿飘的时候也曾见过这兄弟俩,重生之后面对面说话却还是头一遭,难免心有唏嘘,知道表哥看重这两个弟弟,且此二人皆非凡俗之辈,自然不肯得罪,近前去同他们寒暄,态度颇为热络。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关家兄弟此前还收过她的礼物,此时自然不会冷脸相对,故而刘彻与黎江月一道往前厅去时,便见那三人说笑言谈,极为和睦的样子。 黎江雪今日妆扮的极为明艳动人,黎江月亦不逊色,正红色的衣裙更显气色,黄金步摇挽发,端庄持重,颇有当家主母风范,二人同时身处堂中,容色之盛,连带着本来不甚富丽堂皇的前厅似乎也跟着金碧辉煌起来。 仆婢们送了茶来,关朴与关晟先后向嫂嫂行礼敬茶,黎江月点头称谢,又将此前准备好的礼物赠与二人,这一套礼节过了,方才轮到黎江雪。 嬷嬷仍旧送了茶来,黎江雪颇觉屈辱,咬了一下嘴唇,端茶近前,徐徐跪下身去,双手抬起:“夫人,请用茶。” 黎江月微微笑着,落落大方的接起茶盏,浅酌一口之后,温和道:“请起。”又示意身边嬷嬷将准备好的礼物赠与她。 黎江雪小脸微白,又称了声谢,再看向刘彻时,眉宇间便显露出几分哀怨,依依的瞧着他,小声道:“表哥。” 刘彻不喜她脑子蠢笨,却喜欢她容貌娇艳,笑眯眯的看着她,问:“江雪,心口还疼吗?” 黎江雪脸上微微一热:“好些了。” 刘彻语气骄矜,深以为傲:“怎么样,我就说喝热水有用吧?” 黎江月险些笑出声来,关朴、关晟也别过脸去笑。 黎江雪自然看得出他是在揶揄自己,又羞又恼,跺脚道:“表哥,你怎么这样呀!” “你呀。”刘彻看得失笑,催着两个弟弟回去读书,瞧着人走了,又将手递到了她面前去。 黎江雪受宠若惊的起身过去,便听他温声道:“既然业已出嫁,便不是小孩子了,从前那些娇气脾气也该改一改才是,可不能像昨晚那样胡闹了。” 黎江雪听他语气和蔼,隐含几分宠溺,心就酥了一半,不无得意的看了庶妹一眼,乖巧道:“我会改的,表哥。” 刘彻同她说笑几句,又提及自己即将离京赴任一事:“江月是要同我一起去的,你呢,留在建康,还是同去?” 黎江雪不假思索道:“我要跟表哥在一起!” 刘彻笑着抚了抚她面庞,说:“那就早些收拾行装,那地方可跟建康不一样,等到了地方再发现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一时半会儿的可找不到。” 黎江雪见他当着庶妹的面同自己这般亲近,心中难免得意,依依的拉着他手不放,整个人都要贴上去了。 刘彻也由着她,温柔的跟她说着话。 高祖百无聊赖道:“彘儿,是爱情来了吗?” 刘彻说:“不要把我跟那种无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李世民道:“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刘彻说:“看不出来吗,哄她玩儿啊。” 高祖瞥了黎江雪一眼,皱眉道:“你不记仇了?” 刘彻笑眯眯道:“记仇也不耽误我跟她睡觉、顺带着把黎家榨干啊。” 朱元璋啧啧两声:“那可是你两个媳妇的娘家啊,你真能狠得下心来?” 刘彻说:“就算是我亲娘的娘家,该杀了也得杀啊。” “是呀,”李世民撇嘴道:“虽然彘儿在位的时候丞相都死了好几个,可畏罪自杀的事情,关彘儿什么事呢!” 刘彻语气轻快,丝毫不以为耻:“是的呢!” 他跟黎江雪在那儿黏黏糊糊的一阵儿,黎江月坐在一侧恍若未见,脸上笑意依旧,最后刘彻又传了家中管事来,向她道:“家中账目都是早就整理出来的,现下你既嫁过来了,一干事项便尽数托付到你手里去。” 黎江月笑着应声。 中馈诸事交付到黎江月手里,刘彻很放心。 而且很不好意思的是,以他现在那点身家,怕是连一妻一妾嫁妆的一半多都没有,压根不怕人家贪。 至于黎家,就更看不上这些微家底了。 他不无唏嘘的再次向朱元璋鞭尸谭氏:“果然娶老婆还是得从高门娶,你看我一点都不担心她们俩偷我的钱贴补娘家!” 朱元璋:“呵呵。” 家祠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刘彻便带着妻妾二人前去上香,毕竟是新婚大喜,朝廷给了他十天假,祭祀之事结束他也不曾出门,而是往客房去见瞿光启。 此番大胜,刘彻自是首功,但瞿光启也是居功至伟,只是因着出身所限,不曾得到官职,只是被厚赐金银,却仍旧不得出仕。 这结果他早就有所预料,倒也不甚失落,现下听闻鹰扬将军前来,赶忙迎出门去:“将军今日刚经新婚之喜,如何竟有闲暇来此处见我?” 刘彻道:“我身边皆是粗莽武夫,少有先生这般胆识过人的文士,早先在军中少有闲暇,今日却得了空,自该前来拜访。” 瞿光启道:“建康中多得是饱读诗书之才,将军何以独独青睐老夫一人?” 刘彻便正色道:“建康文气斐然,却无勇武气概,士族耽于享乐,沉迷于清谈之术,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城门守吏,只想偏安一隅,竟无人有北伐之心,岂不令人扼腕?那日我见先生案上摆有兵书,墙上悬挂有北方山河,便知先生与我志气相投,心有所向皆在一处!” 瞿光启定定端详他几瞬,忽的道:“那日我初见将军,也是暗吃一惊,不瞒将军,老夫略有些相面之能……” 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将军似有天子之像!” 刘彻说:“别忽悠,说点靠谱的。” 瞿光启忙道:“我所说绝无虚言!” 刘彻心说给人造势这一套你是弟弟,说的这都是我们老刘家玩剩下的,搁我跟前扯什么淡呢。 他撇撇嘴,顺势往后边一靠,说:“瞿先生,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瞿光启目光凝滞住,饶有深意道:“将军果真非凡俗之辈。” 刘彻道:“彼此彼此。” 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大笑出声,窗外惊起一群飞鸟,再远处,春风骀荡。 …… 成婚三日,刘彻带着一妻一妾回门,刚到门口,便见早有仆婢再等,一半留下迎着他们进门,另一半忙不迭入内传禀。 女儿是身上掉下来的肉,现下嫁去别人家里,韦夫人与郁夫人岂能不忧心? 黎东山敬重妻室,宠爱妾侍,最喜爱的一双女儿同嫁一人,也实在放心不下,专程告了天假,在府里等着女儿女婿回来。 在大多数情况下,刘彻都是个体贴人,进门后拜见岳父岳母,便道是有政务上的事情需得请教,同黎东山一道往书房去叙话,又示意妻妾各自去同自己母亲小聚片刻。 韦夫人与郁夫人都对这安排极为满意,唯独黎东山有些怨念,只是这时候没人理他,都忙着稀罕自己女儿去了。 三日不见,郁夫人憋了一肚子话要问:“过得好不好?姑爷待你好吗?两边没闹起来吧?那两个孩子好相处吗?” 黎江月笑道:“都好,娘,你放心吧。” 郁夫人松一口气,又问:“姑爷这三天都是在哪儿过的夜?没因为之前那些事格外偏爱那边吧?” “头一天跟昨天都在我那儿,中间那天在那边,至于是不是格外偏爱那边……” 黎江月微微一顿,饶有深意道:“宠爱倒是有些,只是究竟是纯粹逗趣儿还是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府里的中馈是我在管,底下人的家小夫君也着我看顾,正妻该有的我都捏在手里,别的都随她去吧。” 郁夫人放下心来。 那边韦夫人也问自己女儿:“弘光待你如何?” 黎江雪微微红了脸,说:“挺好的。” 韦夫人见状,便暗暗点头,又道:“江月没给你委屈受吧?” 黎江雪面有得色:“表哥那么疼我,她哪敢呀!” 韦夫人的心也安了。 刘彻说是有事请教岳父,倒也不是作假,此次出京在即,身在地方,中枢上总该有个依仗,免得不知什么时候便中了敌人暗箭,连自己折损谁手都不知。 黎东山显然早就知道他要被外放出京的事情,进了书房之后,便提点他说:“这也是好事,出京外放,以你的本领和两次大功,但凡做出些成绩,叫履历上好看些,想来陛下便会将你调回建康重用。” 说完,又道:“你一向长于军武,此时却得改改,多同那些学富五车的清流名士交际,又或者是在上任之所宴请士族高才,办一场清谈宴,好叫世人知晓你绝非那等粗俗武夫,不通文墨……” 刘彻心说清谈会有个屁用,搞得满建康都透着一股子虚诞气,都快被北朝打成狗了,还有闲心在家清谈呢! 他心里不屑,但也不至于宣之于口,打探一下朝廷意欲派遣他往何处去,又仔细询问当地风土人情、历任官宦。 回门当日刘彻没急着走,把该问的都问了,又拜请岳父大人在朝中多多关照,在黎家用了晚饭之后,方才协同妻妾归府。 七日之后,他销假上朝,旋即便接到了皇帝旨意,任命鹰扬将军宴弘光为寿州刺史,三日之后正式走马上任。 寿州刺史,从四品官衔,正与他此时官阶相合。 本朝州郡依从郡中人口分为上中下三等,人口超过四万户为上州,郡守为从三品,人口超过两万五千户为中州,刺史为四品,人口低于两万户为下州,刺史为从四品。 寿州地处建康正北,是个人口低于两万户的下州。 旨意还未降下之时,刘彻便着手打探寿州诸事,从此地人口、耕地,再到赋税徭役和水利工程,大体上有了印象之后,信心满满的带着家小离开建康赴任。 关朴、关晟二人自然与他同行,黎家姐妹也一道前往,瞿光启乃至于其余心腹多半举家迁徙,众人接连赶路三日,终于顺利抵达寿州境内。 将一干琐事交付到黎江月手中,刘彻带上几名亲随,与瞿光启一道骑马巡视寿州城郊。 正值阳春三月,地里麦子郁郁葱葱,已经长至小腿高度,田亩之中有三二农夫停留,正弯腰拔草,身形伛偻,脸色黄黑。 刘彻勒紧缰绳,下马与几名农夫叙话,方才得知他们并非土地主人,而是田主的家奴,再细细去问,便知放眼望去几十亩麦子皆是一家之产,而其家所有田亩,却绝不止这几十亩。 刘彻又换了几个地方,前前后后跑出去几十里路,直到暮色深深,方才率众返回寿州新置办的府邸。 黎江雪刚见他回去,便撅着嘴迎了上去,嘟囔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天都黑了。” 黎江月则道:“我见时辰晚了,便叫两个弟弟先用了饭食,和江雪一道在这儿等你回来。” 刘彻满腹心事,无心与她们多说,扒了几口饭下肚,便去与瞿光启和一众心腹议事。 “寿州虽为下州,朝廷统计的户口必然低于两万户,至于真的是低于两万户,还是说有的人口被高门大户所掩藏、为避赋税隐瞒住,便不得而知了。” 刘彻将自己草草绘制而成的地形图摆出来,说:“寿州土地兼并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姓无地可耕,不得不卖身为奴,户数减少,赋税也随之减少,寿州破败,反倒肥了本地豪强,不仅势力日盛,世代积累的财富也越来越多。” “寿州如此,整个南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瞿光启苦笑道:“什么高门世家、累代风流,无非是世代盘剥,家族日盛罢了,若没了那些底层百姓流血流泪的卖命,他们哪还有闲心去开什么清谈会?” 另有心腹规劝道:“寿州距离建康不过三日,本地大族又往往与建康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主君须得徐徐图之,不可擅动啊。” 刘彻问瞿光启:“瞿先生以为如何?” “很简单,”瞿光启笑道:“一次性对抗所有豪强,这是最蠢的办法,立即就会迫使他们联合起来,本地官吏怕也会阳奉阴违,只有叫大多数豪强觉得主君是来同他们交朋友的,且对他们没有威胁,那才是好办法。” 刘彻摸着下巴,慢悠悠的笑了:“拉一批打一批,逐个击破。” 瞿光启含笑附和:“正是这个意思。” 刘彻抵达寿州三日,便在府中设宴广邀本地大族,尤其是同黎家有旧之人,表现的分外亲近,至于酒足饭饱之后又谈了些什么,便不足为人道之了。 作为刺史主政一月之后,刘彻终于展露獠牙,对着自己选定出的目标痛下杀手,拿着自己令人暗中查询到的罪证上门抓人,审问画押之后押出去杀了个人头滚滚,一套连环拳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往建康去求援,便释放其家奴、佃户,一半土地分发出去,剩下的喂到了其余豪族口中,其雷厉风行,寿州上下为之一震。 豪强大族私藏佃户奴仆久矣,只那几家便有数千人之多,刘彻借此机会刷了波声望,也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顺带着也成了其余豪强大族眼里的好友,得了空还时常提着酒登门拜访,好不亲热。 然后等到了第二年,又故技重施,重新杀了个人头滚滚。 李世民看得咂舌,说:“彘儿,你就不怕玩脱了?每年都这么搞,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来啊!” “拉一边打一边,这招永远都玩不脱,除非是你的手腕不行。” 刘彻笑:“老朱为着叫他大孙坐稳皇位,前前后后杀了多少功臣,那些个功臣怎么就没想起来联合造反?原因其实特别简单,就是那六个字,拉一边打一边,刀子没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叫好,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想哭也晚了。” 朱元璋:“……” 朱元璋怒发冲冠:“我艹尼玛刘野猪你最近cue我太多了你知道吗?!”说完提着刀要去砍他。 高祖跟李世民一边一个赶忙拉住他,说:“大哥,算了算了!消消气,别跟他计较!” 嬴政也说:“老朱,你先冷静一点!” 然后他从身后摸出来一把雪亮长刀递过去,目光难掩锋芒:“用我这把,这把锋利一点!” 第72章 第 72 章 刘彻初到寿州之时,便联合寿州本地亲近黎家及几个相近姻亲家族的豪强势力,将若干个小世家打掉,还顺带着除去了几个势力颇大的豪强,抄没其家产,土地一半充公,一半用来喂饱亲近自己的那些豪强。 杀了那么多豪强,剩下的怕了吗,唇亡齿寒了吗? 没有。 老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被抄家的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且刺史大人乃是黎家女婿,同我家沾亲带故,因这关系,还跟在后边吃了个沟满壕平呢。 这有什么好怕的。 刘彻见了他们也客气,脸上带笑,一口一个叔父伯父的叫着,不时的还在家中设宴款待,节日里彼此往来,亲近的跟一家似的。 宴家此前同本地豪强没什么交际,但是黎家有,倒也说不上有多亲近,只是岭南黎家的名头太大,姑表亲戚们都想沾几分光。 黎江月与黎江雪俱是黎家女,尤其黎江雪乃是当代家主嫡长女,在建康也是数得着的名门贵女,来到寿州这地方,简直就成了天女下凡,抬着下巴睥睨所有人。 若是仍在建康,别人碍于黎家声名,虽也称呼她一声右夫人,但终究轻鄙,然而到了寿州,背靠黎家和韦家声势,她倒真有些同黎江月并驾齐驱的架势了。 韦家在本地也有亲戚,姓卢,是韦夫人娘家嫂子表哥的妻弟,八竿子勉强能打一打的那种亲戚。 因为母亲的缘故,黎江雪难免亲近一些,没成想刚过夏天,卢家就送了个极有姿色的庶女给刘彻做妾,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声音跟百灵鸟似的,又清脆又好听。 刘彻看了一眼,心说“哇!大美人!爱了爱了!”,然后就欣然笑纳,领回家叫黎江月给安排个住处,开脸做了侍妾。 黎江雪气个半死,以后再见了卢夫人连个好脸都不肯给,看黎江月笑微微的拉着卢氏叫妹妹,又指点她以后在家中该当如何如何,愈发觉得恼火,有心想骂一句庶出的果然都没什么好东西,转念一想自己这会儿也是侍妾,生了儿女也是庶出,劈竹子难免带到笋,这才生生忍了下去。 黎江月也会出门交际,只是较之呼朋引伴、声势浩大的黎江雪不同,她更经常请刘彻麾下出身不高的亲信家小来家里坐坐,问问他们家中有什么困难、父母长辈身体是否康健,又或者是同刺史府里其余官吏的夫人们一道养蚕制衣,每月往庙里去拜佛,又或者是在城门口施粥。 刘彻听人回禀这姐妹俩的行事风格,也不过一笑了之,见了黎江月就嘱咐勤勉家事,见了黎江雪就喊亲亲宝贝,两人都觉各得其乐,也便是了。 关朴今年十二岁,关晟也八岁了,前者本就会骑马,后者资历也高,刘彻每日仍旧抽出功夫来指点他们军事本领和习武,若是不在家中,便叫瞿光启盯着他们读书,等闲不叫懈怠。 去年三月,刘彻带领家眷与一干心腹来到寿州,冬去春来,转眼便是第二年了。 过去的一年里,瞿光启联合其余幕僚通过了租借农具、耕牛等政策,鼓励生产,劝课农桑,抄没掉的那些家产刘彻只留了几分应急,剩下的则用来修缮寿州废弛的水利工程以及鼓励生育。 自耕农多了,每家固定拥有一定数量的田亩,官府又有租借农具、耕牛的政策,加之水利、赋税等几方面的协调,若干个有利条件累积在一起,寿州这潭死水终于活了。 家里有了余钱,朴素的生育观开始发挥作用,到第二年,孩童的啼哭声也多了。 瞿光启同一干幕僚四下里计量过,寿州本是下州,人口不超过两万户,豪强大族暗中隐瞒的户口家奴便得逾万,此前刘彻大刀阔斧杀了个人头滚滚,清理出人口不下四千,饶是以一家四口来算,也足足多了一千户人。 等到第二年春,刘彻故技重施,联合与黎家、韦家关系关系密切、乃至于自己扶植起来的新晋门户一道,势如雷霆,一举铲除寿州本地老牌豪强十数家,得隐瞒户籍家仆、佃户逾万,近两千五百户之多,抄没其家产无数。 功成之后,刘彻设宴请参与分润利益的几家豪强过府做客,亲自为上首二人斟酒:“还得多谢二位叔父襄助,方能有此成就啊!” 黎江雪衣饰鲜明,光彩照人,也笑吟吟的在一侧作陪。 那二人抚须大笑,难掩得意,花花轿子众人抬:“贤侄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哈哈哈哈!” 暮色渐起,夜雨潇潇,卢氏哭的一双眼睛都红肿起来,跪在地上求道:“夫人,妾身人微言轻,不敢同大人言说公事,只是卢家乃是妾身娘家,至亲之人,实在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落难……” 黎江月前不久才被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围着狐裘坐在椅上,为难道:“你也说了这是公务,我内宅妇人,如何能与夫君言说此事?” 卢氏无声饮泣,良久之后,忽的给她磕头,额头碰在地上,隔着地毯,都听见咚咚作响:“夫人,求求您了,妾身实在是没法子了!” 黎江月神情不忍,叹一口气,道:“你且起来,我试着去问问看,不敢说宽恕卢家,只希望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卢氏哭道:“夫人大恩,妾身没齿难忘!” 黎江月见她穿的单薄,寻了件披风给她,又令人打伞送她回去。 身边嬷嬷目送卢氏离去,方才低声道:“夫人,您也说了这是公务,何必提了惹大人不快?大夫不也说了吗,您月份还浅,叫少劳神,好生将养。” “几句话罢了,哪里说得上劳神不劳神?她既来求,我问一句也没什么。” 黎江月目视着窗外潇潇夜雨,声音低不可闻:“且今日之她,未必不是来日之我,结一份善缘总是好的。” 嬷嬷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没什么,”黎江月莞尔一笑,掩饰过去:“江雪还在那儿陪着?” 嬷嬷不禁皱眉:“您怀着身孕,不便侍奉,她近来可是太得意了,全然将自己当成家里的女主人,从前还说是右夫人,这会儿都让人直接称呼夫人了!” 黎江月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随她去吧,只是称呼而已,不必计较,你们听见了也无需与那边争吵。” 嬷嬷饶是心有不忿,听她如此吩咐,也悻悻点头:“是,老奴知道了。” 黎江月起身到窗边远眺,脸上笑意如昔,却没达到眼底。 卢氏青春正好,曼妙不可方物,入府也不过半年多,还是很得丈夫宠爱的,每月总会去个七八天,得了什么好玩的也记得与她一份。 而卢氏的娘家卢家,去年丈夫清缴豪强之时,也曾是宴家的座上宾,待之甚厚。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阻止丈夫对卢家痛下杀手。 可见所谓的美色与交情,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前一瞬言笑晏晏,后一瞬便能眼睛都不眨的取人性命。 那么,黎家呢? 曾经蒙受丈夫父亲救命之恩,却多年冷待于他的黎家又会如何? 直到今日,嫡姐仍对自己去年的横刀夺爱怀恨不已,觉得是自己毁掉了她本该完美的婚姻,迫使她以侍妾身份嫁入宴家,可实情当真如此吗? 黎江月的确没有抢夺嫡姐未婚夫婿的心思。 谁能想得到自己动辄提着鞭子出去打人的嫡姐会对那人心存好感? 谁能想到被打的那人竟会与打自己的人两心相悦? 有卢氏的前车之鉴,再去想嫡姐口中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心相许,黎江月站在窗前,听见前厅传来的丝竹之声,不觉哂笑出声:“可怜虫。” 可是转念一想,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只是宴家是她自己想要嫁进来的,这夫婿是她自己选中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的走下去。 美丽的容貌会伴随着时间老去,温存体贴也只是小道,丈夫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得到,他需要的是合格的主母与得力的助手,还有…… 黎江月低下头去,神情温柔的抚了抚自己尚未凸起的肚腹,微微笑了。 …… 刘彻往寿州任职不过一年有余,户数便从最开始的不足两万攀升到现下的两万户,府库充盈,水利为之一新,心中如何踌躇满志,可想而知。 昨晚送走一众宾客,刘彻毫无睡意,同幕僚们议事到深夜方才散去,各自安歇。 黎江月听人说他昨晚歇在书房,议事到很晚,就知道第二日不会起得很早,约莫着时辰叫人煮了醒神汤,带着往书房去寻他。 刘彻笑了:“你怎么来了?坐。” 黎江月同他说了些家中琐事,譬如两个弟弟又长高了、去年的衣裳短了一截,又说他麾下哪个亲信要成婚,哪家老人年纪大了、近来染病,得空须得去瞧瞧,如此絮语半晌,方才道:“昨日卢氏前去求我,为着她娘家的事,哭的倒是可怜,我想着夫君既已经将一众伏法豪强家中土地清点发放,家财尽收,饶他们一命倒也使得,于公示恩于众,于私也可安卢氏之心……” 刘彻端起醒神汤来喝了几口,颔首道:“却也有些道理。” 顿了顿,又说:“只饶恕卢家一家,未免太过显眼,我令人再挑几家赦免死罪,方才是彰显宽仁之道。” 黎江月笑道:“夫君心慈,我稍后便将这消息告知卢氏,料想她必定感激。” 刘彻欣然领受,丝毫不觉心慈二字与自己并不搭边,顺手抚了抚她还未凸起的肚腹,关切道:“大夫怎么说,身子可有不适?” 黎江月神情温柔而恬静:“都很好。” 刘彻满意颔首。 一碗醒神汤喝完,黎江雪拿起空碗放在婢女手中托盘上,顿了顿,到底有些忧虑,又小心试探道:“夫君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 “这还用说吗?”刘彻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儿子!” 黎江月:“……” 刘彻上辈子盼儿子盼的眼都绿了,接连生了几个女儿之后,才有了长子刘据。 要知道在那之前,连他亲舅舅田蚡都跟淮南王眉来眼去,说什么“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宴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刘彻:mmp!!! 前世这事儿直接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时候听黎江月问,他答得毫不犹豫。 很直接,很利落,也很扎心。 “哇!”高祖咂舌道:“彘儿你真的没有直男的命,还得了直男的病!但凡体贴点的不就该说男孩女孩都喜欢吗?” 刘彻冷笑:“虚伪!” 高祖傲然道:“我当初就是这么跟我的徐皇后说的!” 李世民傲然道:“我当初也是这么跟我的观音婢说的!” 朱元璋傲然道:“生儿生女都影响不了我对老马的感情!” 嬴政无所谓道:“儿子太多,二十来个吧,很早就有儿子了,不太在乎这个。” 高祖恍然道:“说起来我也有二十多个儿子呢。” 朱元璋恍然道:“说起来我也有二十多个儿子呢。” 李世民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十四五个吧,拖后腿了。” “……”刘彻:“?????” “你们怎么肥四,每天早晨挤兑我一下,就能快乐一整天吗?!” 刘彻愤怒不已:“我想要儿子怎么了,有错吗?老子家里边就是有皇位要继承啊!” 他两手叉腰,理直气壮:“把我要儿子打上公屏!!!” 第73章 第 73 章 黎江月往丈夫跟前去走了一趟,虽然办成了卢氏之事,但也额外承受了好些压力。 她再怎么冷静聪敏,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现下同丈夫一道外放在寿州,等闲见不到母亲,怀的又是头一胎,难免会多思多想。 要是遇上个体贴些的丈夫,这还是肯定会安抚她说“生男生女都喜欢”,偏偏遇上的是刘彻这渣男,一心就盼着生儿子,浑然不管老婆心里边有多少压力。 黎江月心下郁郁,脸上却不显露,仍旧带着几分笑意,同刘彻又说了几句,方才动身离开。 回到自己房里之后,她脸上笑容方才落下,少见的显露出淡淡忧色。 嬷嬷方才没跟她一起进书房,并不知那夫妻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现下见主母面带愁容,还当是卢家之事不顺,当下劝道:“该说的夫人都说了,若是不成,卢姨娘也不能怪您呀。” “此事夫君已经应了,”黎江月道:“我此时担忧,是因为……”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尚未显形的肚腹,忧心忡忡:“因为方才我同夫君说起腹中孩子时,他说希望这是个男孩子。” 嬷嬷毕竟年长,经历的事情也多,听她说完,便失笑道:“嗨,老奴还当是怎么了呢,夫人一向是个豁达的,现下怎么竟看不开了?” 黎江月迟疑看向她。 那嬷嬷便道:“宴家传到咱们大人这一辈,可就只有他这一根独苗了,两位小公子虽也称呼大人为兄长,但他们终究是姓关的,不姓宴,换您是大人,必然也想着一举得男,延续家族血脉。” 黎江月显然早就想到过此处,神色中难掩赞同。 嬷嬷见状,便继续道:“只是夫人您也别自己吓唬自己,若能一举得男当然是好,如若是位小姐,总归也是姓宴的不是?退一步讲,即便您真的生了小姐,总也比那位和卢姨娘强啊,您好歹生产过,她们俩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能生总比不能生好啊!” 黎江月听得笑了:“这倒也是。” 嬷嬷道:“您的心乱了,不过这也是寻常,毕竟是头一胎呢,左右寿州离建康也不算远,您不妨写封信回家,也问问咱们家夫人的意思,多听听她的话,这总是没错的。” 黎江月原也不过是钻了牛角尖,这会儿想开便好了,颔首应声之后,又往卢氏处去瞧她,说:“我已经同大人提过你娘家的事,他也点头应了,不敢说与从前相比如何,但终究性命无碍。” 卢氏在房里念了一夜经,眼下青黑清晰可见,闻言大喜过望,旋即眼泪盈眶,当即便跪下身去磕头道:“夫人大恩大德,妾身永志不忘!” 黎江月念及她向来乖觉,也不生事,此时不禁多提点她几句:“你娘家现下如此,所能依仗的也只有你罢了,而你所能依仗的,也只有夫君一人。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得想清楚,可别一时糊涂做出什么来,叫自己追悔莫及。” 卢氏到底不蠢,听完短暂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妾身明白了,多谢夫人指点。” 黎江月微微颔首,起身离去。 为着娘家的事情,卢氏这些时日都没有好好睡过一晚,现下对镜自观,便见镜中人神情委顿,容颜大损,同往日娇艳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左夫人有天子赐婚、正室名分,右夫人出身尊贵、外家势强,而她娘家败落,外无依仗,仅有的也只是这张脸罢了。 镜中人玉面惨白,卢氏也跟着咬住了嘴唇,吩咐人出门去送信给娘家,让他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自己则派遣贴身婢女去给主君送信,道是自己因娘家乱法之事无颜面见主君,自愿在院中吃斋念佛一月静心赎罪,望请主君准允。 那婢女前去送信的时候,刘彻正在书房理事,黎江雪殷勤在侧,红袖添香。 卢家的事情黎江月刚刚才来说过一次,刘彻自然不会忘记,这会儿听说卢氏这么懂事,不曾怨恨自己对她娘家无情,反倒心生自责,自愿在院子里吃斋念佛,不禁平添几分怜爱。 他道:“有这份心就好,吃斋念佛一月便不必了。” 婢女忙跪下身去道:“回禀主君,我家小娘道是娘家出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连带着损了主君声名,实在羞愧难当,奴婢出门前小娘便叮嘱过了,说主君若是心软宽恕,一定要再三劝阻,如若不然,即便主君去了,她也是没有颜面再见主君的。” 黎江雪听完就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 刘彻反倒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又向那婢女道:“你们小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转告她保重身体,一月之后我再去看她。” 婢女应了一声,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黎江雪撇了撇嘴,不屑道:“卢氏原也算是大家之女,进门也就算了,现下娘家获罪,打入牢中,表哥就该把她赶出去才是,现下竟还好吃好喝的养着她,也太过心慈手软了!” 刘彻道:“好啦,她这会儿也够可怜了,我再把她赶出去,叫她如何容身?” “我管她呢!”黎江雪嘟囔一句,又抱住他手臂缠了上去,撒娇道:“她要吃斋念佛,就叫她念去,表哥你多陪陪我,好不好?” 她心里边酸溜溜的,又是妒忌、又是醋意:“我跟江月明明是同时进门的,怎么她有了,我还没有消息呢?” 刘彻以手支颐,笑道:“天意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不管!”黎江雪摇晃着他肩:“你得多陪陪我!” 她还正当年少,美貌鲜艳,刘彻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很愿意哄着她玩,当下便笑眯眯应了:“好啊。” 黎江雪喜不自胜,娇声道:“表哥,你对我真好!” …… 郁夫人听闻女儿有孕,心中极为欢喜,将手中书信依依不舍的看了几遍,方才提笔回信,发回到寿州时,又专程将自己身边侍奉过身孕的两个嬷嬷一道送去。 黎东山听闻女儿有孕,也觉欣喜,碍于韦夫人,不好当众说什么,只是晚间到了郁夫人处时,却再难掩饰欣然之色:“因着弘光两次大胜,北朝嚣张气焰为之一缩,往年秋冬都会南下劫掠,去岁竟按兵不动,不曾南来!老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因着这事儿,陛下在朝堂上夸赞了弘光好几次。今春清点户口之时,寿州竟从原先不到两万户的下州变更为两万五千户的中州,满朝褒赞,连陛下也说,宴卿还未及冠,便成了四品大吏,本以为这就够了不起了,没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边,朕还没有下旨让他升官,他自己就给自己升了一级,哈哈哈哈!” 寿州原为下州,刺史为从四品,现下女婿以一己之力将寿州升为中州,刺史为四品,可不是自己给自己升了一级? 女婿飞黄腾达,女儿作为正妻,自也体面,且这还是又身怀有孕,若是一举得男,地位便彻底稳了。 郁夫人心生欣喜,却将高帽子扣在丈夫身上:“还得是您慧眼识珠,为咱们女儿挑了这样好的女婿呀。” 黎东山哈哈大笑,极为得意,语气中对宴弘光极为欣赏:“我原先还觉得将江月嫁给他是委屈了咱们女儿,现下看看,亏得下手及时,才将这贤婿给抓住了。你是不知道啊,前一阵子寿州那儿的亲朋故旧给我写信,都极力褒赞他,说人虽年轻,做事却很老道,我听着也觉得脸上有光……” 郁夫人笑吟吟的听着,心思却早就飞到了远在寿州的女儿那儿,几日之后,黎江月便接到了母亲来信,展开一看,上边写的都是怀孕时须得注意的事项,最后又说不管腹中之子是男是女,终究都是好消息。 儿子养不好一样是祸头子,女儿养好了照旧可以荣耀家门,左右她还年轻,以后还可以再生,万万不要因此而觉得有压力,劳神伤身,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黎江雪看得微笑起来,将书信收起,又吩咐人为建康来的两名嬷嬷安排住处,这时候却有仆婢来禀,道是右夫人把卢姨娘给打了,这时候卢姨娘那儿已经闹起来了。 卢氏的娘家跟韦夫人沾亲带故,也是因为这关系,当黎江雪得知卢家竟这般厚颜无耻、将庶女送给丈夫做妾时,颇有种被背叛了的愤怒感,卢氏入府之后便几次三番为难,这会儿眼见着卢氏娘家倒了,龟缩在院里吃斋念佛,如何忍得住不去她面前耀武扬威一通? 黎江月当真是头疼,抬手揉了揉额心,吩咐人去把嫡姐从卢氏那儿带出来,问清楚此事的确是黎江雪无事生非、先自动手打人之后,当即就下令停她半年的份例,给卢氏赔礼道歉,顺带着在自己院里反省一月,不得出门。 黎江雪自己有钱,半年的份例根本就是毛毛雨,塞牙缝都不够,她不看在眼里,而所谓的反省,她出不去,表哥还可以去看她嘛。 至于给卢氏那个贱婢赔礼道歉? 想都别想! 黎江雪执意不肯,底下人也不好强按着她过去。 黎江月听罢不怒反笑,下令叫她抄录《法华经》三遍,抄完之前不得出门,转头就差人将今日之事告知丈夫,顺带着送了一对美姬过去,开了脸叫做妾侍。 那两名美人俱是二八年华,一个吴侬软语,娇美可人,一个身姿窈窕,擅作《绿腰》,当真是一双玉人,格外招人怜爱。 刘彻:哇!两个大美人!爱了爱了!!我老婆真懂我!!! 黎江雪跟卢氏之间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对两人的脾气也足够了解,卢氏娘家倒了,自己也乖觉懂事,不曾有怨怼之言,反而自请在院里吃斋念佛,人家都退避成这样了,黎江雪你还上门去欺负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刘彻说:“夫人处置的十分妥当,便依她之言,也将我的话转告给右夫人,抄录完三遍《法华经》之前,我不会去见她,她也不要出门。” 黎江雪依仗着表哥宠爱,原本是想给庶妹几分颜色、下一下她脸面的,没想到黎江月反手还击回去,不仅将她困在了院子里边,还给表哥身边添了两个女人,叫她得不偿失。 不,这情况根本不能说是得不偿失,得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部《法华经》有八万多字,三遍就是二十五万字,就算是笔走龙蛇,也得写上一个月才行。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鬼知道那两个新来的女人会不会把表哥哄去,到时候卢氏也出来了,她好容易争取到的空窗期就这么飞了! 黎江雪满腹怨念,悔不当初,再想到黎江月这时候身怀有孕,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怀上,表哥身边分宠的女人也逐渐多了…… 所以说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忍一时之气,非得去找卢氏那个贱婢的麻烦?! 也怪黎江月小题大做,些许小事竟非得闹到表哥面前去! 贱人! 统统都是贱人! …… 黎江雪有多愤懑不平,刘彻一无所知,每日同幕僚和州郡官员们议事,得了空便带着两个弟弟出门跑马,晚上回家搂着刚得的两个美人亲热亲热,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北朝接连两次南征都被打退,去年秋冬便不曾再度南下,然而即便如此,南朝内部也不安宁。 刘彻在寿州主政一年,府库充盈,去岁只是重修水利,今年却盘算着整修官道,将寿州境内几个乡县的道路联合贯通起来,日后无论是行军打仗运输粮草辎重,又或者是百姓途经、商人行商,都是一大便利。 这日刘彻得了空,便与瞿光启一道骑马出门,考察民情,等到傍晚时分返回州郡府上之时,却见亲信匆忙迎上,递了建康传来的公函。 刘彻展开一看,不禁轻“咦”一声,递交到瞿光启手中,等后者看完,神色却有些复杂。 这方时空有南北朝同时对立,选官制度也并非科举,而是九品中正制。 这政策起初自然是好的,只是几代之后,世家门阀彻底把控了选拔官吏的权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才德已经不被看重,唯有家世才是衡量一切的标杆。 也是因此,黎东山虽无大才,却因出身岭南黎家而得以身居高位,而朝堂之上,尸位素餐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哪里有压迫,哪里便有反抗,受益于这选官制度的人不少,但是因此蒙受损失的也不在少数。 前世宴弘光出身低阶门户,不得建康士族看重,便孤身投军,闯出一片天地,通过军队这种暴力机器砸碎了延续百年的选官制度,而刘彻走的却是借力打力的途径,省时省力,逐步蚕食,最后掌权登位。 很难说这两种方法孰优孰劣,但是都有可能登顶,这却是真的。 刘彻这种办法对基础条件要求太高,必须得有bug级别的军事才能再加上岭南黎家级别的奶妈才能顺利进行,但是宴弘光所选择的那条道路,对于普通人而言,便要简单多了。 公函上说永州出了个名叫陈宪的年轻人,因为家世不高、门第败落,参与人才评比时被评了个“中下”,大为不忿,暗中勾结一干同等境遇之人起事。 事实证明此人的确是个人才,在永州堪称一呼百应,起事之后响应者甚众,几日之内附从作乱者逾万,很快便拿下永州,进军邵州,一时东南人心惶惶,朝廷不安。 现下朝廷向各州郡传下公函,便是申明陈宪逆贼身份,若有必要,甚至会从北方诸州郡调兵,用以镇压陈贼之乱。 跟随刘彻的诸人无一出自世家大族,依次阅读过公函内容之后,难免心有戚戚。 “世事如此,我辈想要建功立业,又岂止难于大族子弟千百倍!” 言下之意,对陈宪起兵作乱一事心有怜悯。 刘彻笑,却不置可否,只问另一名自己倚重的谋臣:“纪先生以为如何?” 纪先生手里仍旧握着那份公函,仔细看了几眼,神情感慨,摇头道:“此事只怕没有诸位想象的那么简单,而陈宪,怕也不是世人想象中怀才不遇、反遭打压的奇才。” 他取了张白纸展开,提笔勾画几下,迅速勾勒出永州地图,侃侃而谈道:“陈宪起兵之初,便杀永州刺史钱伦,要知道,钱伦虽是出身世家,却一贯是反对士族把持选官之事,主张地方推举贤才、择优录之的啊。按理说他的主张正与陈宪窘境相合,最终却被陈宪下令处死。” 然后纪先生点了点纸上永州的位置,喟然长叹:“就在几个月之前,钱伦有感于永州土地兼并严重,民不聊生,下令重新调查本地大族家中佃户、仆从数目,迫使其释放仆从佃户逾万人,士族怨之尤深。而永州失陷,落于贼手之后,钱伦身陷其中长达三日之久,其时逆贼不过几千人,然而永州驻军竟不动一兵一卒,漠视他死于贼手,致使永州彻底陷落,局势彻底失控……” 众人听得默然,瞿光启亦是一声叹息。 南朝建国近两百年,也逐渐显露弊端,世家门阀日盛,而天下百姓怨气渐生,有识之士都能看见,也有心想要变革,但是这其中涉及到的利益纠葛太大了,一个不好,就会落得跟钱伦相同的下场。 刘彻走得的曲线救国的路线,但是从心里来说,他是赞同宴弘光所做出的选择的,掌控军权,挺直腰杆,用暴力手段将旧秩序砸烂砸碎,再开新天。 不能有妥协,也不能折中,想好声好气的说几句话就提刀从对方身上割肉,做梦呢! 陈宪之乱在永州,距离寿州甚远,暂时用不着从此地调兵遣将,众人议论过后,便将思绪重新转到了整修官道一事上,唯有瞿光启在临走之前,揣测说:“事若有变,朝廷未必不会调用主君南下平定次乱。” 刘彻虽是不惧,却也难免诧异:“永州距离寿州甚远,如何会用得到我?难道朝廷当真没有可用之人了?” “可用之人……” 瞿光启冷笑:“朝中清谈风气如何鼎盛,建康高门如何笃信道教,沉迷于虚诞之说,主君难道不曾亲眼目睹?” 刘彻为之一默,复又笑道:“若真如此,与我而言,倒也是件好事。” 二人就此分开,瞿光启向他行礼告辞,刘彻则背着手,顺着长廊往后宅歇息。 此时月色皎洁,庭下积水空明,他心绪亦是舒畅,拐过游廊之后,忽听花园中似有低语之声,闻音而去,却见一窈窕女子正跪于蒲团之上叩首拜月,口中道:“一愿主君安康,二愿主母顺遂……” 刘彻心知此事未必只是巧合,然而见炉中香灰已经积了一层灰色,料想她已经在次等候多时,难免心软,近前一步,温声唤道:“小婵。” 卢氏似是不想会在此时遇见他,“啊”的一声轻呼,转过身去,以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秋日露水般明澈的眼眸:“妾身无德之人,羞于再见主君……” 刘彻看得心生怜爱,上前去道:“你既进了宴家的门,卢家的事情又怎会牵连到你身上去?若再这样讲,我便要生气了。” 卢氏眼眶盈泪,动容不已:“主君。” 衣袖放下,刘彻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数日不见,卢氏清瘦好些,容色却不减当初,平添几分窈窕楚楚,因是祈福拜月,她发间未有珠饰,极为素简,月光皎皎照在她脸上,恍若月里姮娥,仙气缭绕。 刘彻:“……” 啊,我的爱妾好像更美了! 想睡! 虽然我知道她耍了一点小心机,但是这一点都不重要! 她能为我花心思,我还是很高兴的! 香香软软的美人真可爱鸭! 第74章 第 74 章 卢氏在自己院中吃斋念佛沉寂了整整一月,待到一月期限结束之后,却是不出则已、一鸣惊人,再度得到刘彻宠爱,又因黎江月有孕正在安胎,黎江雪被禁足院中,一时在宴家后宅风头无二。 她自己也乖觉,知道这是主母有意抬举,第二日便去向黎江月请安,再三谢过她恩情,服侍着用了午饭,这才起身离去。 嬷嬷笑着送了她出去,向黎江月道:“总算是个知情识趣的,晓得夫人为她付出了多少心力。” 黎江月倚在隐囊上,温和道:“也是个可怜人,她不生事,我又何必为难?” 宴家后宅里总共就五个人,黎江雪不足为虑,卢氏也不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至于前些时日寻来的一双美人就更简单了,身契还捏在她手里呢,更懂得谨小慎微的道理。 黎江月没必要处处草木皆兵。 …… 四月底,寿州府衙之内终于通过了关于重修官道的提议,经过实地考察之后,选定了州郡之内八条主干官道加以整修,趁着夏收还未开始,征发农夫前来服役。 而远在建康之南的永州局势,却也伴随着温度的升高,越发糜烂起来。 本朝建国将近两百年之久,伴随着时间的发酵,世家门阀势力愈发强大,被盘剥的底层百姓也越发多了,土地兼并与苛捐杂税就像是两座大山一样,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在建康以南诸多州郡,百姓为躲避繁重的徭役和赋税,甚至自愿举家卖身为奴,可想当地底层与官员之间的矛盾已经尖锐到了何等地步。 陈宪起事之初,永州刺史钱伦被抓,本地豪强大户漠视观望,希望借陈宪之手除掉钱伦,只是这短短几日放纵之下,陈宪之势便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最后再想遏制,却也迟了。 陈宪拿下永州之下,便下令诛杀本地豪强大户,掠夺其家财为己用,很快又打出了“杀豪强、分土地”的口号,仅仅六个字而已,却足够打动人心,一呼百应,不出半月,麾下便有五万之众,连克几州,声势浩荡。 南朝内部近百年来少有征战,精锐兵团多半驻守北方,防备北朝来攻,太平了百十年的永州等地忽起战火,一时之间又如何浇得灭? 且那些个地方经过几代开发,本就富足,官员们多半出身建康名门,只想着去刷一刷官声,而后从容返回建康中枢,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故而一月之间,陈宪与麾下士卒势如破竹,先入上饶,再破东阳,到四月底,战火已经烧到了会稽。 陈宪甚至说出了“彼天授之人,可取南梁天下代之!”这样的话。 刘彻会同几名心腹谋臣绘制出陈宪进军图,从头到尾仔细分析一遍,心中实在无语:“好歹也是一方大吏,竟无陈宪一合之敌?以我之见,沿线望风而逃的主官统统该杀,错非这群人胆小怯懦,局势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会稽刺史万谯出身建康大族万氏,乃是皇后之兄,陈宪兵锋直指会稽之时,便丢下妻小不战而逃,刺史尚且如此,郡中其余人焉有战意? 生生将会稽丢了出去。 尤为可笑的是,万谯犯下这等大过,却因万家与皇后缘故得以免罪,此时正在家中安养,闭门谢客。 虽说向来知晓南朝文风鼎盛,弱于军事,但是菜鸡成这个样子,也实在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瞿光启道:“此时朝中将领青黄不接,老将年迈,年轻一代还不到能挑大梁的时候,或许主君很快便会接到建康传信,南下平定陈宪之乱。” 刘彻嗤笑出声,将黎东山自建康发来的书信往前一推:“先生猜的半点不错,料想建康传来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 从建康到寿州,快马加鞭只需要两日而已,会稽局势又糜烂到了极致,来使只怕不会给刘彻太多时间准备,当天来,当天便得走。 好在寿州诸事都已经上了轨道,只需萧规曹随,按部就班的完成即可,内有一干亲信辅助,外有黎家旁亲搭手,料想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刘彻当即便返回家中,告知黎江月自己很快便将南下剿匪,叮嘱她看顾好家中诸事,思忖几瞬之后,又道:“这次我要带关朴一道去,关晟留在家里。” 黎江月早就听人提及永州陈宪之乱,也曾经猜测过若是局势不堪、丈夫是否会被调去平叛,现下听他讲了,倒不十分惊诧,只说:“夫君只管去吧,家中的事情我会料理好的。” 说完,又取了一枚平安符置于他掌心:“这是我前几日往庙里去求的,夫君一并带上,我与几个妹妹留在家中,必然日日祈福祝祷,希望夫君早日大胜归来。” 从寿州到会稽,快马加鞭怕也要五日才行,在外行军打仗,更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了。 刘彻抚了抚她还未显形的肚子,叹道:“你也多多保重,此去山高水远,却不知这孩子出生之前能否回来。” 黎东山提前一日传讯往寿州去,刘彻也只占了这一日便宜,这天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第二日建康来使便飞马抵达,宣旨令寿州刺史宴弘光暂领永州都督之职,南下平叛。 刘彻领命受诏,当即辞别家小,点了五千精兵,并几名心腹幕僚,动身往会稽去。 宴弘光虽是后起之秀,年岁尚轻,其名却传诸海内,天下皆知。 原因无他,除去此人之外,还有谁能接连两次却北朝之锋,阻挡其南下征战? 甚至因他的缘故,去岁北朝连往年一年一度的南下劫掠大典都没有举办,老老实实的龟缩在淮河以北,着实叫建康众人松一口气。 刘彻未曾动身往会稽时,陈宪意态狂妄,甚至说出了“彼可为天子”这样的大不敬之言,待听闻这位声名赫赫的寿州刺史受令为永州都督南下,当即便改了口风,说:“纵使只据有永州之地,也未尝不可效仿勾践,一方为王。” 这话说的颇有些死鸭子嘴硬之感,刘彻听闻不过一笑置之,率领众人快马加鞭赶路五日,终于在五月初顺利抵达上虞,南朝与陈宪驻军对峙的城池所在。 刘彻初到上虞,便见有人出迎在外,体态肥胖,满面笑意,大抵是因为天气略有些热,额头上细细的生了一层汗珠,见了他之后便颇为亲近的凑了上去,口称贤侄。 刘彻下了马,笑着与他寒暄:“经年不见,叔父风采如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黎家姐妹的嫡亲叔父、黎东山的胞弟黎东安。 此次他受令为卫将军,名分上乃至征讨陈贼的主帅,但实际上谁都知道,真打起来还得仰仗这个侄女婿才行。 黎东山这两年前前后后帮了刘彻不少,替他挡着来自朝廷的明枪暗箭,政策上也大力支持女婿,为他背书,不时的在皇帝面前帮他刷刷脸,可不是他心地善良爱做慈善,而是纯粹的利益交换。 黎家身在中枢,地方上很需要这样一个新贵武将支持,与此同时,黎家人乃至于亲附黎家的故旧亲朋也需要一个有效刷军功的途径,作为在中枢更进一步的踏脚石。 互利互惠罢了。 黎东安跟刘彻总共也没见过多少面,这时候却亲热的跟父子俩似的,商业互吹了一阵,黎东安又向刘彻介绍身侧的中年文士:“会稽都尉金邈。” 刘彻礼貌的向他拱了拱手:“金都尉。” 金邈神情倨傲,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随意点一下头:“宴都督。” 会稽乃是上郡,刺史为正四品,都尉为刺史副手,从四品,正与刘彻官职齐平。 只是刘彻现下身兼永州都督,从三品衔,即便只是暂领,也仍是金邈上官,何以此人如此无礼? 刘彻向他拱手示礼,原因金家乃是建康一等名门,此人又是地头蛇,且与黎东安一道来迎,现下见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下不禁冷笑。 黎东山见金邈神情难掩轻蔑,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不知碍于何故,竟也不曾作色,直到金邈离去,只留下他与刘彻二人在时,方才道:“金邈依仗家门,向来狂妄,贤侄无须理会,且看他何时登高跌重!” 黎家门第已然不低,然而金家却更胜一筹,金邈曾祖父曾为侍中,祖父与伯父皆为尚书令,偌大的尚书台几乎都改姓了金,韦夫人的嫡姐便是嫁入金家,如此显赫高门,也难怪金邈如此盛气凌人,目无下尘。 刘彻此时虽年轻,却不气盛,以他此时的地位和所有,饶是背靠黎家,也不好与金家交恶,便只是淡淡颔首,将此人名姓记在心里,假做浑不在意道:“叔父放心,小侄自有分寸,绝不会与他争一时之气。” 黎东安见他如此上道,颇觉欣慰,就着黎家之事寒暄几句,便召集众将领官员,正式说起出兵诸事。 刘彻来此之前,便将会稽、上虞等地地图记在心里,现下抵达此处,与黎东安所与情报两相对照,很快便定了主意。 陈宪能一路打到会稽,很大原因便是此处承平已久,军事懈怠,而士卒更无战心,一触即溃,然而细细思之,陈宪麾下士卒也皆是出身此地,又能强到哪儿去? 他只是收容了一批无处脱身的流民、佃户而已,又不是找了一群天兵天将,又哪有此前会稽官员上疏求救时说的那般可怕。 城中现在缺的不是士卒,而是勇气和战心,而他,常胜将军宴弘光的到来,正可以添补这个不足。 陈宪此时驻扎在会稽,与上虞之间尚且隔着一个安阳。 刘彻令打出永州都督宴弘光的旗帜,从自己的五千精兵之中点了两千人出来,又自上虞选了三千士卒冲入其中,身先士卒,挥军西进攻打安阳。 安阳原本就只是个小城,守军不过几千而已,远远望见永州都督宴弘光名字的旗帜便起了退心,再见敌人来者甚众,如何敢收。 碍于陈宪军法严苛,守将壮着胆子出城迎战,不出三招,便被斩于马下,安阳就此光复,南梁大军士气为之一振。 刘彻率领麾下士卒入城,以安阳为据点迫近会稽,黎东安眼见首战告捷,士气如云,心中颇觉快慰,颠颠的跑去抱侄女婿大腿,又令原会稽都尉金邈驻守上虞,防备陈贼偷袭。 刘彻拿下安阳,却不急于进军,下令严守不出,亲自操练麾下士卒。 陈贼素知宴弘光威名,闻讯难免心有不安,又遭逢安阳惨败,更觉惴惴,现下听探子回禀,得知宴弘光在安阳城中练兵,如何还能再坐得住,内部便起了纷争,有的主张西退,有的主张南逃,唯独没人主张向安阳进军。 陈宪自己对上宴弘光也觉打怵,倒不曾苛责底下将领,甚至于再度改了口风:“面对宴弘光那等当世悍将,即便是落荒而逃,也没什么丢人的。” 他也曾亲自穿上戎装去为麾下将领士卒打气,效果却也只是平平。 刘彻初到上虞,便率领士兵攻下安阳,一举止住了军中先前因连连败退而生的颓废之心,练兵一月,初见成效之后,便趁着夜色出城,对着会稽陈贼悍然发动了攻击。 这两年他屡立大功,现下又身兼永州都督之职,若是此战大胜,料想这从三品都督之位便飞不掉了,既与黎家利益交换,帮黎东安抬轿子,倒也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故而陈宪率众败退之后,刘彻便传令附近州县警戒防备,又叫黎东安亲自率军追击,痛打落水狗,自己则坐镇会稽收尾,只是世事发展如何,却永远不会遵循个人所想。 第二日清早刘彻接到消息,上虞昨夜惨遭陈贼劫掠,金邈及其家小尽数为陈宪所杀。 刘彻怔了半刻钟,方才愕然道:“我不是传令各郡县小心防备吗?且上虞驻军逾万,陈宪不过乌合之众,落荒而逃,怎么会攻破上虞,最后金邈全家都被杀了?” 下属神情复杂,瓮声瓮气道:“金都尉笃信道教,道是自己可以沟通鬼神,业已借神兵万人驻守城外,故而不曾下令上虞额外设防,以至于昨晚城破被杀。” 刘彻:“……” 这个哥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刘彻真想把白眼翻到天灵盖去。 坏消息还不只是这一个,没过多久,斥候传讯,陈宪跑了,带着一众心腹将士乘船逃到海岛之上,踪迹难觅。 刘彻忍着发飙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的问:“卫将军不是率军追击去了吗,何以竟叫陈贼逃脱?” 斥候回禀道:“陈宪仓皇逃走之时,下令丢弃劫掠财物、珠宝美人,卫将军难免……” 刘彻:“……” 刘彻选择将白眼翻到了后脑勺上。 第75章 第 75 章 上天作证,刘彻不喜欢金邈是真的,想着以后给他点颜色看看也是真的,可他是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菜、这么蠢,自己把该打的硬仗都打完了,他还抢着上前去送人头。 要说他是看刘彻不顺眼,想故意丢掉上虞让刘彻丢丢脸,再靠金家把他自己摘出去也就罢了,可他愣是没跑,全家人都被杀了,这也只能说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至于黎东安…… 刘彻心里边有句mmp一定要讲! 路都给你铺好了,□□也架好了,好家伙,这位哥左脚踩右脚把自己摔下去了,说出去都未必有人信! 接连听了两个坏消息,刘彻身心俱疲,摆摆手吩咐斥候退下,一屁股坐会到椅子上,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高祖同情的看着他,说:“就很突然,是吧?” 李世民说:“难受就哭出来吧,别硬挺着。” 朱元璋说:“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 刘彻痛苦的捂住脸,说:“我太难了,老铁,最近我压力很大……” 嬴政问:“所以我们能笑吗?” “……”刘彻:“????” 刘彻满头问号,说:“老哥,此人言否?!!” 回答他的是一阵冷酷的欢快笑声。 皇帝与皇帝的悲喜并不相通,他们只觉得彘儿好笑,嘻嘻嘻。 每日辱彘√ …… 虽然前有金邈全家被杀,后有陈宪率众逃入海岛,然而这场席卷了小半个东南的叛乱终究宣告结束,以朝廷大胜告终。 事后黎东安带领一众心腹亲信满载而归,见了刘彻,脸上便有些讪讪,含蓄说起陈宪借机逃走一事,又暗搓搓的将锅甩到陈宪身上,说贼子狡诈,诡计多端,又悄咪咪的表示自己令人往他军帐里送了五箱金银珠宝,显而易见是封口费。 刘彻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跳起来给这肥猪一个嘴巴,大喊一声我艹尼玛? 他笑呵呵的说:“没关系没关系,叔父没受伤就好,至于陈宪,跑了也就跑了,他这次不跑,以后咱们怎么再来抓他刷军功呢!” 这话真真是说到黎东安心坎上了,再看这英俊潇洒的侄女婿,真是越来越觉得顺眼,当即就表示会上疏建康为他表功,别的不说,一方都督总是没问题的。 刘彻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陈宪既然仓皇逃走,剩下的残兵败将被清缴干净,便只是时间的问题,刘彻一边下令士卒不得有犯百姓,违令者斩,另一边又因为会稽等曾被陈贼占据过的地方豪强多半被杀,令下属清查各地田亩土地,上疏朝廷请求分地于民,抚恤百姓。 与此同时,也大胆放手,给关朴一支几百人的部队,叫他亲自上阵去主持围剿陈宪麾下残存的小股势力,在战场上磨砺幼弟。 此时统军将领多半御军无律,纵容麾下士卒劫掠百姓,黎庶苦之,刘彻严明法纪,又上疏为他们谋取立身之地,如此双管齐下,美名愈彰。 …… 陈宪及其麾下士卒将领在会稽等地停留几月,敲骨吸髓,留下的烂摊子有多大可想而知,刘彻一来须得总理军务,二来有意再次刷一刷人望,如此便额外多停留了些时日。 黎江雪被罚在自己院里抄写《法华经》三遍,整整二十五万字,笔都抄秃了好几枝才算完,拿去叫黎江月瞧了,说是过关之后,才得知丈夫早就南下往会稽平叛去了,这时候根本不在寿州。 此时黎江月怀孕五月,肚子已经显了,黎江雪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她知道表哥日后会做皇帝,也亲眼见证着表哥一步步走向高处,她相信有着黎家的帮助,表哥会比前一世更早登上皇位,可是问题在于表哥已经准备好做皇帝了,她却没有足够的资格去做皇后! 论名分,黎江月是表哥明媒正娶的妻室,她只是妾侍,论信重,表哥诸事都交付到黎江月手里去,虽也宠爱她,但跟对待庶妹的态度比起来,终究有所不同。 最重要的是黎江月怀孕了! 若她能一举得男,这便是表哥的嫡长子,黎江月有了儿子,也就有了依靠,日后自己又该怎么将她拉下正妻之位? 更别说自己直到现在都没个消息,就算是真的把黎江月拉下来、成了表哥正妻,当上皇后,最后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黎江雪越想越觉愤恨,目光晦暗自庶妹凸起肚腹上扫过,最后向她草草行了一礼,抿着嘴唇走了下去。 小厨房送了牛乳糕过来,嬷嬷接过,又摆摆手打发其余人退下:“老奴方才觑着右夫人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对,夫人与她同时嫁入宴家,现下您有孕五月,她一直都没动静,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论年纪,黎江月跟嫡姐只差了几个月而已,姐妹二人打小一起长大,堪称是知根知底,说得粗俗点,嫡姐一撅尾巴,她就知道对方想拉什么屎。 也是在这位嫡姐身上,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可怕的不是敌人太坏,而是敌人太蠢,尤其是敌人又蠢又冲动,且还得人庇护,万事都会帮着扫尾,那才真真是可怕至极。 因为你永远都猜不到一个蠢货会做出多么愚蠢的事情,同时迫于她背后之人的关系,无论多么苦的果子,都不得不往肚子里咽。 可现在跟在黎家的时候不一样了。 嫡姐仍旧是蠢,但是庇护着她的人不在了,没了韦夫人扫尾,嫡姐若是执迷不悟,真敢对她腹中孩儿做出什么来,即便不靠着妻妾身份的差别,黎江月也自信能玩死她。 “她若真是想动手,能用的法子也不过是那么几个,”黎江月手扶在腹部,淡淡道:“叫人盯紧小厨房,入口的东西一刻都不能离眼,再仔细着咱们院子里的人,虽说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但保不准就会被钱财收买,日常用具上也多用些心。” 嬷嬷毕恭毕敬的应了声。 …… 黎江月有孕五月,再有四个多月瓜熟蒂落,便要生了,而黎江雪自己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是表哥此时留在寿州,她一番痴缠,备不住很快便能有好消息,奈何表哥南下平叛去了,还不知何时才会回京,黎江雪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庶妹的肚子一天天的更大,而她自己却只能焦灼等待。 对庶妹长达十数年的仇恨和对于自己久久无子的苦闷纠结在一起,黎江雪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抱着肚子里的坏水在院子里憋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个还算完备的主意。 黎江月喜食甜食,隔三差五的总会用些糕点,黎江雪便暗地里吩咐悄悄购置了好些伤胎药材,又令人重金开道,将府里采购糖霜的铺子盘下来,将药材研磨成粉,少量的掺杂在糖霜之中。 因为剂量较小,所以很难被人发觉,又因为黎江月距离产期还有四个多月,天长日久的摄入这些加了料的糖霜糕点,腹中胎儿想不受影响都难。 钱财开路,此事自然做的顺遂,三日之后,那糕点便摆到了正房桌案上。 黎江月拈起一块来瞧了眼,随手丢回盘中,用帕子擦了手,问:“开方的大夫、抓药的伙计,还有糖霜铺子原先的主人,都给我找回来,也别难为人,叫写张供状,签字画押,然后好吃好喝的养着,这都是人证,得叫主君见一见才是。” 嬷嬷应声,又道:“那右夫人那儿……” “主君不在府中,我如何能贸然处置?真将这事儿捅出去了,也是叫人看宴家的笑话、讥诮岭南黎氏的家教!” 黎江月唇角冷冷一勾,抚着肚腹,徐徐道:“至于我那位好姐姐,我自然有法子招呼她!” …… 黎江月有孕六月时,按理说胎气也该稳了,只是不知怎么,反倒经常腹痛,时有下红,找大夫来看了,却也找不出问题所在。 她毕竟也是头一胎,丈夫、母亲又都不在身边,难免心慌,寿州本地的官家女眷也曾登门拜访,黎江月却都以身体不适,不能见客为由辞了。 是以所有人都知道宴夫人这一胎怀相不好,只吩咐人不时送些礼物补品前去,却不敢登门搅扰,唯恐真出了什么事赖到自己头上。 黎江雪心知这八成是自己那药起了作用,心下欢喜异常,却不敢显露出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探望自己庶妹,便见她白着脸躺在塌上,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虚。 活该! 哪天真把那小孽种打下来才好呢! 黎江雪假惺惺的关切了几句,便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开,刚走出去没多远,便见卢氏捧着一束海棠往这边来,大抵也是来探望庶妹的。 黎江雪一眼瞥见她,脸色霎时间阴沉起来。 说来也是滑稽,卢氏前脚自请在院里吃斋念佛、自省一月,后脚黎江雪也被拘住了,为着将那三遍《法华经》抄完,前后耗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被放出来。 可出来是出来了,表哥却走了,又听说卢氏重新得宠,哄得表哥怜爱非常,不仅赦免了卢家人死罪,还厚赠百金,重新帮他们置办了府邸。 赔了夫人又折兵,刚放出来就见仇敌得宠,这叫黎江雪如何不气? 若不是因为卢氏这贱人,她根本不会被表哥禁足,更不会须得抄写那二十多万字的佛经,以至于后宅无人,竟叫这低贱庶女得意去了! 自然,她之所以被禁足皆因自己兴风作浪,闯进卢氏院子里去打人,这点就被选择性忽略了。 黎江雪瞧见卢氏,卢氏自然也瞧见她了,途径时停下行个半礼,便捧着那束含苞待放的海棠继续往正房去。 黎江雪被气笑了:“站住!” 卢氏停下脚步,回过身去看她:“右夫人有何吩咐?” “哑巴了是吗?见到本夫人都不知道如何问好?” 黎江雪扶着婢女的手走到卢氏面前,讥诮道:“还是说上赶着去给别人当狗,眼睛里容不下其余人了?” 卢氏淡淡瞥她一眼,道:“右夫人,我是尊敬你是夫人的姐姐,这才称呼你一声夫人,可是你别忘了,你我本质上都是主君的妾侍,何分贵贱?你是良家出身,我也是良家出身,大家都是贵妾,平起平坐,谁也别看不起谁。至于所谓的当狗不当狗……这话可太难听了。说白了,咱们这些妾侍不都是服侍主君和主母的半个婢女吗,您说妾身是狗,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你放肆!”黎江雪玉面涨红,声色俱厉:“我乃是岭南黎家的嫡长女,你又算是什么东西,竟敢说与我一样?!” “是呀,岭南黎家的嫡长女,可真是了不起,”卢氏慢悠悠的笑了,清冷眉眼中薄薄的裹着几分嘲笑:“只是您既然这么了不起,怎么就跟妾身一样,给主君做了妾呢?” 黎江雪:“你!” 卢氏故作不解:“是觉得做正妻不舒服吗?” 黎江雪肺都炸了一半,抬手一巴掌掌掴她脸,手腕却被卢氏抓住,反手一掌扇在了她脸上。 老实说,并不是很疼,但是伴随着那一记耳光而来的屈辱感,却叫黎江雪没齿难忘。 “贱婢,你作死!” 黎江雪惊怒交加,捂着脸要上前打人,下一瞬卢氏便手扶栏杆,虚弱的倒了下去。 她身边婢女赶忙将自家小娘搀住,另一个婢女拦在身边,大喊道:“来人呀,快去请大夫,右夫人把我家小娘打晕了!” 黎江雪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瞬黎江月身边嬷嬷打正房里出来,厉声道:“闹什么?不知道夫人正静居养胎吗?!” 卢氏身边两个婢女声泪俱下,哭诉右夫人蛮横无理,当众将自家小娘打晕,好不可怜。 黎江雪又气又恼,恨声道:“胡说,明明是她打我!真是什么主子有什么奴婢,你们两个烂了心肝的东西,居然如此诬陷于我!还有卢婵,表哥又不在这儿,你装模作样给谁看?!” 她近前去作势要拉扯卢氏起身,还没够到卢氏衣角子,便听那嬷嬷寒声道:“右夫人,这是宴家正房夫人的院子,你是不是该收敛一些?总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自己此前是为什么被主君下令禁足抄经的吧?” 说完,又吩咐人赶紧搀扶卢氏进去,叫大夫帮着瞧瞧。 黎江雪听那嬷嬷当众揭破此事,大失颜面,正待与她争执,便听内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声。 不多时,便见卢氏身边的婢女前来想那嬷嬷回话,眉宇间喜气盈盈:“大夫说我家小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身子孱弱,胎气有些不稳,须得好生静养才是……” 嬷嬷听罢神色如常,只轻轻颔首,黎江雪却是如遭雷击,一张俏脸霎时间惨白一片! 卢氏那贱婢竟是有了身孕? 怎么会?! 她才进府多久呀,这就有了? 算算日子,正好是自己被禁足的时候怀上的! 黎江月有了,卢氏也有了,就她没有,难道她真的没这个福气,命里注定不能为表哥绵延子嗣? 若真是如此,她还能坐上皇后之位吗?! 黎江雪又妒又恨,恼怒非常,一时觉得黎江月和卢氏是走了狗屎运,一时又觉得上天待她不公,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却生生与表哥的正妻之位失之交臂,现下虽也嫁给了表哥,却得一次次见证别的女人为表哥怀上孩子…… 黎江雪心中五味俱全,神情难掩颓废,这时候却见正房门前垂帘一掀,庶妹脸色仍旧苍白,叫婢女搀扶着过来,心平气和道:“姐姐,为着你这个骄纵脾气,我罚也罚了,劝也劝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往心里记?你难道忘记主君此前为何生气,下令叫你禁足院中吗?卢氏向来温柔顺服,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如此为难于她?亏得她腹中孩子没有出事,否则待主君回来,岂容你这般悍妒不逊的妾侍留在宴家?” “我什么时候为难卢氏了?贱婢胡言乱语,构陷于我!” 黎江雪变色道:“方才分明是她蓄意挑衅,出手打我,又忽然自己倒了,我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过!” 黎江月道:“可是我听说方才她见了你便遥遥行礼,是你叫住她,主动跟她说话的,不是吗?” 黎江雪一时语滞:“这,这都是……” “够了!”黎江月神情一肃,沉声道:“你我同样出身黎家,我唤你一声姐姐,素日里你骄纵了些,我也都由得你,可你若是在府中兴风作浪,欺压他人,殃及主君子嗣,我却留你不得!” 说完,她不待黎江雪分辨,便下令道:“来人!送黎氏回她自己院中禁足,若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外出,仆婢若有趁机作乱,不服管教之人,统统拖出去刑杖,打死勿论!” 周遭人听得变了脸色,却也不敢违逆主母所言,当即便带着黎江雪往她自己院落里去。 黎江雪猝然变色,猛地想通了其中关窍,声音尖锐,怒道:“黎江月,卢氏那么做是不是你指使的?好啊,你竟跟那贱婢勾结起来陷害我,等表哥回来,他饶不了你……” 黎江月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觑着她:“姐姐,你真要我传了家法过来,才肯闭上嘴巴安分一些吗?只是刑杖酷烈,妹妹怕你身娇肉贵,承受不住。” 黎江雪视线上抬,正对上庶妹冰冷的目光,心下发寒,硬生生将后边那些个撒泼的话给咽回去了。 黎江雪被带走了,黎江月旋即下令封锁她所在院里,不得擅入擅出,饮食皆有专人陪送,与此同时,又将此前替她跑腿购置药材和收购糖霜店铺的仆从拿下,获取口供状纸。 卢氏这时候正躺在塌上歇息,见黎江月进门,正要起身,便被她按住了肩膀:“你也是双身子的人了,不必如此拘礼。” 黎江月扶着腰慢慢坐下去,叹道:“你心眼倒也实诚,说倒就倒,若真是摔出个好歹来又该如何?糊涂。” 卢氏感激道:“夫人于妾身有再造之恩,能为夫人效力,妾身岂敢躲懒?” 说完,她面露快意,遥遥望着黎江雪所在院落,冷笑道:“昔日她几次三番辱我,却不想今日一报还一报,当真是痛快!” 黎江月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宴家这会儿有两个孕妇,主君却不在家中,奇怪的是无论是黎江月还是卢氏,这一胎怀像都不是太好。 如此过了几天,黎江月心有不安,便令人去请了位道长来府中查看是否有所不妥,问过后宅中女眷住所和属相之后,惊觉乃是因主君不在府中,阳气亏欠,阴气侵扰,且右夫人黎江雪命格过阴,与二人腹中之子相克,故而方有此厄。 黎江月惶恐不已,忙追问此事该当如何解决,那道长便说:“只叫那位夫人在家中吃斋念佛,闭门不出即可,且府中如此,皆因阳气不盛,待刺史大人归来,阴阳调和,二气顺遂,府中灾厄立解,那位夫人也可自由离院活动。” 黎江月听得连连颔首,厚赠这位道长金银,将人送走之后,便下令叫黎江雪自己在院中吃斋念佛,为远在会稽的丈夫和家中两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黎江雪心知这其中必然有着自己不知的蹊跷,如何肯依,然而黎江月压根没去见她,只叫身边嬷嬷往嫡姐面前传话:“我叫姐姐吃斋念佛,是为了主君安好,也为着宴家子嗣,姐姐若是觉得这两件哪一样碍了你的眼,大可直说,我吩咐人安排一辆马车把你送到郊外庄子里,随你做什么去,岂不自在?” 一辆马车送到郊外庄子里,这向来都是坏了规矩的女眷才有的待遇,黎江雪真要是被人这么弄出去了,那以后还怎么见人? 黎江月是正房夫人,她却是侍妾,无论平日里底下人怎么右夫人右夫人的称呼,本质上终究是不一样的。 黎江雪恼怒交加,委屈的掉了半天眼泪,到底也是满心屈辱的服从了庶妹命令,老老实实的在家念经。 …… 七月中旬,刘彻终于将会稽诸事处理妥当,与黎东安、关朴一道启程前往建康。 此役他一举击溃陈宪势力,此后又大力宽抚百姓,平稳民心,居功甚伟,人虽还未抵达建康,便得知朝廷着意为为他加寿州都督衔,官从三品,连带着幼弟关朴也因小有斩获,得了个八品的宣节校尉衔。 而黎东安也借助这功勋扶摇直上,晋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而已。 二人一道往宫中去拜见皇帝,其后又往黎家去参加黎东山为弟弟和女婿举办的庆功宴,宾主尽欢,气氛极为欢畅。 过往黎东山见了这女婿,虽然意态和煦,但仍然难免有俯视之态,然而现下眼见他扶摇直上,俨然是一方封疆大吏,军权在握,再相对叙话时,从神态到语气,都透着十二分的和蔼,显然不单单是拿他当女婿,而是当一个平起平坐的合作对象了。 刘彻恍若未觉,仍旧恭谨有加,黎东山嘴上不说,心里却极为满意。 黎东安踩着侄女婿铺好的垫脚石晋位骠骑将军,对他颇有好感,拉着他的手絮语良久,其亲近之态,并不逊色于黎东安半分。 刘彻仍旧是殷勤体贴,宴席过半之后,又起身亲自为他斟酒:“小侄在建康倒也有一二故交,原是想带着他们往寿州去的,只是他们惦念家小,不得远行,听说叔父奉令节制禁军,却不知能否给他们一口饭吃,赐个官身……” 黎东安打个酒隔儿,大着舌头说:“小,小事一桩!” 刘彻也笑,眸光幽深,眼见着他将杯中酒饮尽,便抚掌大笑:“叔父海量!” 韦夫人与郁夫人久久不见这女婿,难免挂念,尤其是韦夫人。 黎江月既是正妻,又有身孕,两相对比之下,她如何能安心? 当晚刘彻与黎家人饮酒,她不曾前往列席,第二日却专程令人请了女婿过去,好生叮嘱一番。 刘彻都一一应了,转头便被郁夫人请了去,同样一番温言叮嘱。 他仍旧是点头,温文守礼,和煦体贴,再去拜别黎东山兄弟二人,直到走出建康城门,神情方才转冷,扬鞭启程往寿州去。 这一去一回,中间间隔了四个月时间,刘彻不曾令人事先通传,抵达寿州后便催马赶回自家府邸,先领着新鲜出炉的宣节校尉关朴去见了幼弟关晟,叫那小子对着哥哥羡慕嫉妒恨了一会儿,这才往正房去见黎江月。 他走的时候黎江月还没显怀,这时候肚子却很大了,卢氏陪在她身边,叫人搀扶着一道出门迎接。 刘彻顺手把黎江月扶住了,唏嘘道:“紧赶慢赶,可算是赶在你生产之前回来了,我一直牵肠挂肚,就怕错过了孩子出生。” 黎江月温柔一笑,又看向卢氏:“夫君也别只看我,也得问问小婵呀。” 刘彻早就从她家书中得知爱妾有孕一事,当下哈哈大笑,不无揶揄的看着卢氏,低语道:“就那么几天,没想到就有了,可见是上天垂怜,分外偏爱于你。” 卢氏目露羞怯,嗔怪般唤了一声:“主君。” 几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气氛倒是和睦,卢氏知道主母须得同主君说黎江雪之事,并不久留,略坐了会儿,便起身辞别。 黎江月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转过身来,方才将身边仆婢打发出去,将黎江雪出手暗害她腹中胎儿之事讲了。 “人我已经扣住了,这是口供,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 黎江月将那几张供状送过去,又道:“家丑不可外扬,更别说那是我的姐姐,真闹出什么来,丢的也是黎家和宴家的脸面,所以我也没宣扬出去,只说是八字不合,把她拘在院子里念经祈福,只等夫君回来处置。” 刘彻将那几张供状翻看一遍,却不发表意见,而是问她:“你怎么想?” 黎江月对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有功当赏,有过该罚,禁足半年,抄录《法华经》二十遍,夫君以为如何?” 刘彻叹道:“你啊,到底是心太软了,她要害你腹中孩儿,你只关她半年就算了?” 黎江月道:“毕竟她也未能得逞,再则,总得顾及黎家……” 刘彻屈起指节来划了划她光洁面颊,轻笑道:“那是从前。” 黎江月心头微微一突,恰到好处的笑了笑,没有言语。 刘彻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转过脸去,吩咐道:“将黎氏带来。” 侍从闻声而去,不多时,便带了黎江雪来。 她被拘在院里念了近两个月的经,又没有卢氏以色侍人的觉悟,不说是蓬头垢面,但也容色大损,刘彻看了一眼,便嫌弃的皱起眉头。 黎江雪尤且未觉,一见到自己表哥,便抽泣着哭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你要为我做主呀!” 刘彻以手支颐,左手扣了扣桌上几张供状,吩咐说:“拿过去给她看看。” 黎江雪起初还不明所以,面色茫然,接过那几张供状翻看几眼,霎时间脸色大变! 刘彻和颜悦色道:“冤枉你了吗?” 人证物证俱在,黎江雪如何敢喊冤? 当下脸色苍白如纸,讷讷半晌,颤声唤道:“表哥……” 刘彻点点头,微笑道:“你不分辩,想来便是没有冤枉你了。” 黎江雪近前几步,想像从前那样同他撒个娇,叫此事不了了之。 刘彻却不看她,脸上笑容落下,面无表情的吩咐一侧侍从:“传家法来,刑杖三十,让她长长教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说完,他站起身,离开之前,向妻子关切道:“我还有些公务须得处置,不在此处久留,你怀着身孕,怕看不得见血的事情,早些回去歇着,晚上我去看你。” 黎江月听得变色,勉强笑了一下,瞧瞧点头。 黎江雪却是大为惊慌,面无人色,颤声求道:“表哥,我知道错了,表哥——” “哦,对了。”刘彻回过身去。 黎江雪满眼希冀的看了过去。 刘彻爱怜的看着她,微微一笑,吩咐的却是身边侍从:“行刑的时候记得把嘴堵上,叫嚷起来,会很吵的。” 第76章 第 76 章 黎江雪满脸错愕,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绝情的话竟是一惯深情款款的表哥说的。 她身边老仆乃是韦夫人所派,此时也是惊慌失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夫人有错,自是该罚,只是也请主君体谅夫人年幼无知,又素来体弱,禁足便是,家法就免了吧!” 刘彻转过身去看她,目光冷漠:“你在教我做事吗?” 老仆听他语气不善,难免心下惴惴,只是她也算是看着黎江雪长大的,更知道三十板子意味着什么,自家小姐打小便身娇肉贵,真挨了三十板子,命都得丢掉半条! 她磕一个头,将韦夫人和黎家搬了出来,软中带硬道:“老奴不敢!只是我家夫人毕竟是主君表妹、黎家嫡女,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您骂她几句,叫禁足院中都罢了,怎么能传家法处置?若是打出个什么好歹来,夫人的母家岂肯罢休?” 她一狠心,看向上首处黎江月,别有深意道:“夫人,我家夫人跟您可是亲姐妹呀,她是正经的黎家嫡长女,却阴差阳错成了主君妾侍,心里如何会不委屈?您的母亲也是妾侍,您难道不明白做妾侍的女子有多难?” 黎江月听她拿黎家钳制丈夫,心中便知不好,从前丈夫示好黎家,几番隐忍,只是形势所迫而已,现下他既为从三品都督,手握一方军政大权,又岂肯再对黎家俯首帖耳? 她若是求个情,老老实实的领罚也就罢了,抬出黎家来压人,只会适得其反。 再听这老仆话里话外拿着自己母亲做筏子,大有自己若是不肯求请,便传书韦夫人叫她为难自己母亲的意思,黎江月饶是一尊泥菩萨,也生了三分火气。 她冷笑一声,心思急转,往椅背上靠了靠,索性将话挑明:“你这是什么意思,用我娘来威胁我?我若是不给黎氏求情,将这一页掀过去,就叫韦夫人磋磨我娘,叫我也尝尝至亲为人所制的滋味?” 那老仆不想她竟直接把话当众说出来了,脸上难免讪讪,勉强笑了一笑,假意恭敬道:“老奴不敢……” “不敢?你是打量着我没脑子,还是觉得主君太蠢,听不出你的言外之意?” 黎江月哂笑,神情冷凝,猛地击案道:“今日我就把话跟你挑明了,别说是你,即便是我父亲来了,嫡母也来了,也没道理越俎代庖管宴家的家务事!这是宴家,我夫君为宴家家主,我为主母,黎氏身为妾侍,不知谨守规矩也便罢了,竟还暗中买通人手,意欲害死主母腹中之子,人证物证俱在,告到建康天子面前去,她也占不到什么理!” 老仆听得变色,不敢做声,黎江月见状,便冷冷道:“我娘的确是黎家妾侍,可是她向来规行矩步,不曾越矩,更不曾颠倒嫡庶,谋害过主母腹中之子!你口口声声说黎氏与我乃是至亲姐妹,可就是我的至亲姐妹,要害死我的孩子,这难道不比寻常人更加可恨?若换成寻常人家,这等毒妇早该送去见官,要么便是直接送到郊外庄子里去,主君心慈,只是叫她领受家法而已,何错之有?!” 那老仆无言以对,说不出话来,黎江雪战战兢兢的与她依偎在一处,流着眼泪,哭泣道:“表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黎江月冷冷觑她一眼,心下冷笑。 到底是真的知错了,还是想着先认错渡过这一关然后再犯? 姐妹多年,黎江月或许比黎江雪还了解她自己。 与嫡姐共侍一夫,她自问没有难为过嫡姐,也没有故意磋磨过嫡姐,可嫡姐又是怎么对她的? 毫不犹豫的对自己腹中之子出手,何其狠毒! 那老仆就更有趣儿了。 嫡姐对自己下毒的时候一句不劝,坐等自己流产失子,却没想过六个月大的孩子生生打下来该有多伤身子,事发之后又拿自己生母威胁,若是不饶恕嫡姐,自己亲娘也没好果子吃? 简直欺人太甚! 这老仆尚且如此,韦夫人何等作态可想而知,再想到这两年同丈夫同床共枕时的细微发现,种种思绪纠结一处,黎江月迅速定了主意,扶着腰起身往丈夫面前跪下,眼泪霎时间就涌出来了。 不就是哭吗,谁还不会哭了? 她有孕八月,肚子已经很大了,跪下身去时,动作难免艰难。 刘彻看得怜惜,伸手去扶:“江月,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黎江月不肯起,摇头道:“请夫君听我说完。” 刘彻目光幽深,微叹口气,似是无奈:“讲。” 黎江月便流着眼泪道:“妾身嫁入宴家将近两年,向来兢兢业业、恪守为妇之道,辅佐夫君,扶养小叔,不敢给黎家和宴家脸上抹黑,又因为黎氏乃是妾身亲姐,故而处处忍让,不欲骨肉相争,惹人笑话。可是黎氏凶性难驯,无故责打同为良妾的卢氏在先,毒害主母嫡子在后,妾身腹中所怀之子,难道不是宴家骨血吗?但凡她心中对夫君有些在意,又怎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说到此处,她抽泣不止,良久之后,方才叩首道:“如此豺狼之辈,妾身实不敢叫她继续留在内宅之中,奈何她乃是妾身亲姐,道义所限,竟无法处置,再则妾身之母身在人手,若因妾身而害她殒命,妾身纵然到了九泉之下,怕也无颜再见生母。求夫君勿以家法惩处黎氏,且将此事告知黎家,任由父亲嫡母处置吧,妾身亦会修书一封,求父亲与生母一封放妾书,叫她往寿州来,妾身自会奉养她终老……” 黎江月将这长长的一席话说完,泪如雨下,难以为继。 刘彻向来知晓这女子灵慧,却不想竟这般聪敏。 他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意,难免心生赞叹,再想到她这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时候大着肚子跪在地上哀求哭泣,着实可怜。 当下便柔和了语气,温柔将她搀扶起来:“你我夫妻一体,何至于此?快快起来。” 末了又道:“此事便按照你说的来处置便是,好了,快别哭了。” 黎江月这才扶着他手臂站起身来,哽咽道:“多谢夫君。” 黎江月说了那么多话,黎江雪都没怎么听明白,就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挨打了,且会叫娘家爹娘商量自己的处置方式,再就是黎江月怕自己母亲为难她娘,想把郁氏那个狐狸精接过来。 这都是好事啊,黎江雪心想。 一来她不喜欢挨打,二来爹娘肯定护着她,三嘛,郁氏那个狐狸精滚蛋了,娘高兴都来不及呢! 黎江雪心下暗松口气,脸上便露出了几分轻松,眼泪汪汪的看着刘彻,怯怯的叫了声:“表哥。” 刘彻:“……” 谁来把这个憨批带出去,你真的拉低了整个屋里人的智商! 第77章 第 77 章 黎江月的提议倒也不坏,至少对刘彻来说不坏,把黎江雪这个球踢到黎家去,至于该怎么接,就叫黎东山和韦夫人为难去吧。 那老仆既然能说,刘彻不浪费那张嘴,自己和黎江月各自写了封信叫亲信带上,同那老仆一道往建康去了。 黎东山原还奇怪前几天刚分开女婿怎么这么快就写信回来,展开草草看了一遍,霎时间脸色铁青。 “你养的好女儿!” 老仆跪在地上不敢作声,他满脸怒色,向韦夫人抖着自己手里书信:“在宴家惹是生非,责打无辜良妾,又暗地里收买人手,意欲害死江月肚子里的孩子——江月是她的亲妹妹啊,她怎么能下得了手?!” 韦夫人有心辩解一二,奈何黎江雪这个队友真的太猪,手脚不利索,脑袋也不聪明,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想替她分辩都张不开嘴。 韦夫人着实气短,神色难堪,不得不低头替女儿认错:“此事的确是江雪不对……” “不然呢,难道还是江月不对?!” 黎东山怒发冲冠:“她不该有孕,不该顺顺当当的生孩子,就跟赶紧死了给你闺女腾地方?!毒妇,心如蛇蝎!” 这样一个名词再加上一个形容词,更叫韦夫人脸上发热,窘迫的站了半晌,方才低声道:“老爷生气归生气,总该想想如何处置呀。” “还能如何处置?叫他打!” 黎东山暴怒道:“叫他去传家法来,打死那个孽障算了!” “老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韦夫人气恼道:“江雪可是你嫡亲的女儿啊,那孩子打小娇贵,真挨上三十板子,那还能有命在?!” “那你说怎么办?” 黎东山气的发疯,脸上肌肉抽搐个不停:“干脆派几个人过去,把她接回家来?!” 韦夫人难堪的抿着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可能再接回来呢。 堂堂岭南黎家嫡长女、做皇族王妃也使得的千金贵女,却嫁给庶妹的丈夫做妾,因为此事,连带着整个黎家未出嫁姑娘的声誉都受到了影响。 韦夫人母女俩犯了众怒,只从黎家姐妹二人同日出嫁,黎家族亲女眷却只往郁夫人处凑趣说话,无人来向黎江雪和韦夫人道喜便可见一斑。 当日黎东山和韦夫人厚着脸皮把长女嫁过去做妾,已经在建康士族面前颜面扫地,这时候长女若是再因为毒害主母和嫡子而被驱逐回家…… 黎家姑娘的名声怕真就要烂透了! 即便黎东山自己不吭声,黎家的族老们也会杀上门来,要求弄死黎江雪这个害群之马! 接是不可能往回接的,但若是继续留在宴家,那必然就得按照宴家的规矩行事,该当如何处置宴弘光也说了,传家法来领三十杖…… 韦夫人只消想象一下那副画面,便觉得心惊胆战,忧心惊惧,少见的放低了姿态,两腿一软,跪倒在丈夫面前,哀声道:“夫君,你是弘光岳丈,又于他有恩,你好生劝劝他,替江雪求求情,他会听的,我们的女儿你难道还不了解吗?她是顽皮了些,但是本性不坏,之所以那么做,也是情深所致,一时糊涂,到底江月没出什么事,又何必非要喊打喊杀,要江雪性命?” 黎东山见她如此情态,不免有些心软,只是长女此时做下这等恶事还被抓个正着,又哪里是求几句情便能了结的? “她哪里是一时糊涂?” 黎东山在厅中转了几圈,复又回到妻子面前,恨铁不成钢道:“我看她是精心谋划,唯恐害人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外边仆婢来报,道是郁夫人来了。 黎东山闻讯神色稍缓,韦夫人却是面有抑色。 不多时,仆婢引着郁夫人进门,便见她身着素衣,发间更无妆饰,径直往黎东山面前跪下,哭求道:“主君救命!” “秋静,你这是做什么?” 黎东山见她形容憔悴,满脸泪痕,着实心疼,恨恨的剜了尚且跪在地上的韦夫人一眼,双手搀她起身:“地上凉,快些起来,仔细腿疼!” 郁夫人坚决不肯,哽咽道:“主君,妾身嫁给你二十年,为你养育了两儿一女,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还请你给妾身一条活路,放妾身走吧……” 黎东山勃然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我在,谁敢害你?!” 郁夫人见了女儿书信,当下便定了主意,必得脱离黎家。 因为她知道黎江雪离不了宴家,无论是为着黎家和宴弘光的联盟,还是为着黎家声誉,她都得继续留在宴家。 留在宴家,就得接受宴家的家法,三十杖打过去,半条命都得丢,韦氏向来爱女至深,连嫡女做妾这样荒唐的事情都认了,若知晓女儿被打没了半条命,她能忍得住不朝自己撒火? 自己虽是良家出身,又有丈夫宠爱,但丈夫又不能每天将自己揣在兜里护着,届时韦氏只需要抬出嫡庶妻妾的分别往下一压,自己必然会吃大亏。 再则,退一万步讲,韦氏若真是将自己磋磨死了,背靠韦家撑腰,丈夫这样利益至上的人,难道真会为了自己跟她拼命? 她又不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后半生安全都寄托在男人虚无缥缈的爱意上。 再则,事情涉及到自己女儿,郁夫人不想忍,也不能忍。 这些年来黎家妻妾相安无事,是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韦夫人,所作所为都没有踩到对方的底线上。 郁夫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她只求丈夫宠爱,不敢奢求正妻之位,韦夫人见她知情识趣,也不想跟丈夫彻底翻脸,双方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日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 黎江雪居然对她的女儿下手,意图谋害主母! 要知道事发之时女儿怀孕已有六月,腹中胎儿已经成型,六个月大的孩子生生打下来,一个不好就会一尸两命! 黎江雪能下得了这种狠手,自己女儿凭什么就得把苦果往肚子里咽? 这条毒蛇不清理出去,却得继续留在宴家后院里,这时候她再不赶紧离开黎家,这不是成心给女儿安个软肋,叫她受制于人吗? 此时听黎东山发问,郁夫人当下便一指堂中老仆,委屈哭道:“宴家来使已经说了,那日宴家说及大小姐做下的恶事,这老仆话里话外便用妾身钳制江月,说宴家若是敢对大小姐行家法,妾身也决计没好果子吃,一个老仆都敢这样说话,妾身若是继续留在黎家,如何还有命活?!” 黎东山却是刚刚才知晓此事,愕然看向堂中老仆,再看看妻室,惊怒非常,方才眼见韦夫人放低姿态所生出的心软霎时间灰飞烟灭。 他抬起一脚,正正踢中老仆心窝,毫不留情的骂出声来:“混账东西!当奴婢的不知恪尽职守,话里话外竟拿捏起主子来了?我告诉你,这是黎家,不是韦家,你少在这儿耍你们韦家的威风!” 韦夫人听得出他是在指桑骂槐,那话纯粹是说给自己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捏着帕子扯了半日,终于道:“老爷有话只管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说完,神情阴沉,向郁夫人道:“妹妹,你这话说的可是难听了,一个老仆说的话都信,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不明是非之人?” 郁夫人心知今日之事一过,二人便是彻底撕破了脸,如何肯退却,当即抬起头来,反唇相讥:“妾身敢问夫人,若是妾身在您的饭食里下毒,意欲害死您腹中之子,您得知此事之后,能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妾身姐妹相称吗?以夫人当年的威势,怕不是立刻便要官府锁拿了妾身去,乱棍打死赎罪!” “怎么,”她面有哂意:“您做主母的时候千百般尊贵,妾侍冒犯不得,江月便低贱如脚下泥,谁都可以踩一脚吗?!可是您别忘了,从前江月是庶女,大小姐是嫡女,可现在江月才是主母,大小姐是妾侍!” 韦夫人与郁夫人相处二十余年,几时见她这般声色俱厉,直言顶撞? 当即便变了脸色,厉声道:“郁氏,你放肆!” “妾身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还是说您听不得实话?” 郁夫人对她致以不屑一瞥,转向黎东山时,眼眶里便已经含了三分泪意:“老爷,您看看夫人现在的脸色,妾身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她就恨不能生吞了妾身——这还是您在这儿呢。” 韦夫人脸色铁青,一指她道:“贱婢,还不住口?!” 黎东山脸色比她还要难看:“你住口!” 郁夫人先以感情打动黎东山,旋即又以利动之:“老爷,大小姐刚嫁进宴家就开始欺辱无辜良妾,现在更过分了,居然意图毒害主母!您当然可以写信为大小姐求情,弘光一向敬重于您,料想最后也会答允,只是如此一来,您在弘光心里成什么人了?纵容大小姐戕害宴家子嗣,事后又大力庇护于她,如此为之,以后弘光还会这样心无芥蒂的同黎家合作吗?若不是为了这得力女婿,当年您又何必将两个爱女同时许给他?现下您若包庇大小姐,岂非自毁长城!” 黎东山被她说中了心事,神情难免犹疑起来。 “老爷!”韦夫人满心悲凉,颤声道:“江雪她可是你嫡亲的女儿啊!她刚出生的时候你那么高兴,每天都要去瞧瞧她才能睡下,她小的时候,还叫她骑在肩头摘花,你都忘了吗?!” “是呀,”郁夫人幽幽道:“大小姐是老爷头一个女儿,又是嫡出,一向得老爷宠爱,她得到的那么多,为什么连条活路都不肯给妹妹留?” 韦夫人眸光怨毒,含恨不语。 黎东山刚刚有些软化的心绪瞬间便重新冷凝起来。 郁夫人觑着身旁主母,嗤笑一声,含恨道:“夫人心疼女儿,自是人之常情,可妾身心疼女儿,难道便有罪吗?都是当娘的人,谁不想自己女儿顺遂无忧?可是夫人的女儿想踩在我女儿的血泪上舒舒服服——除非我死!” 韦夫人被她噎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郁夫人便转向黎东山,叩头求道:“老爷,夫人有多偏爱大小姐,您也是知道的,为了保全大小姐性命,竟连把女儿嫁给庶妹丈夫为妾这样荒唐的提议都应允了,那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您还在意这些年来与我在一起的情谊,就请您放秋静一条生路,写一封放妾书,让我离开这儿吧。” 韦夫人的脾气黎东山是知道的,韦夫人为了女儿甚至力劝自己答允嫡长女为妾,黎东山也是亲眼见到的,现下听郁夫人如此言说,倒不曾觉得恼怒不悦,只满心不舍,依依挽留道:“秋静……” 韦夫人却无心了解丈夫此时内心的情绪有多澎湃,她只明白一点,若真叫郁氏走了,黎江月那庶女没了钳制,以后女儿在宴家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深吸口气,放柔了语气:“妹妹,难道你就这样信不过我吗?你在黎家待了二十余年,又岂止同老爷一人有情?江月固然是你亲女,但是你还有儿子,难道也全然不管了吗?” “夫人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信不过你,又或者说,我虽信得过夫人人品,却信不过夫人的爱女之心,至于儿子……” 郁夫人道:“我的长子三郎业已娶妻,能为他筹谋的已经筹谋完了,六郎在外读书,也已经订下了婚事,他们都有老爷和黎家族老庇护,不像江月是个女儿家,孤身在外,虽为嫡妻,却得受妾侍的窝囊气。还有,夫人刚刚才说我不该信不过你,转头就拿我的两个孩儿来说嘴,这叫我心里怎么想?” 她转向黎东山,神情冷肃,不见半分笑意:“老爷,夫人方才说的您也听见了,若是日后三郎和六郎真遭了什么祸事,必然与夫人脱不了干系!” 黎东山目光幽微,打量目光在韦夫人脸上逡巡不定,看得后者心头惊惧起来,当即便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还没影的事便在老爷面前血口喷人?!” 郁夫人道:“真要是等这事有影儿了,怕也晚了。” 说完,她不再同韦夫人争辩,只向黎东山叩首:“还请老爷放妾身一条活路。” 黎东山到底怜她,又信不过韦夫人为人,虽也知大家门庭里写放妾书有伤颜面,然而若真是强留郁氏在此,若当真害了她性命,他岂非抱憾终身? 再则,三郎跟六郎业已长大,届时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 更不必说郁氏亲女江月为宴弘光正妻,此时又身怀有孕,若郁氏真被韦夫人给害死了,她如何肯善罢甘休? 一个不好,连嫁二女结下的情谊怕也就成了仇怨! 黎东山左思右想、周全利益之后,很快便定了主意,令人取了纸笔印章来匆忙书就,当场按了手印、盖上印章,将放妾书叫与郁氏,又令人往官署去处置相关事宜。 韦夫人心头一声叹息,隐忍的合上了眼。 郁夫人长子外放,此时不在身边,幼子正在书院读书,一年总共也才回来几次,她在这儿没什么可留恋的,当下令人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往寿州去投奔女儿。 嬷嬷问她:“夫人,届时咱们是住到刺史府去,还是另盘个府邸住下?” 郁夫人摇头道:“我虽是江月生母,但谁不知我曾为黎家妾?跑去刺史府充正经岳母的门面,既是自取其辱,也会伤及江月颜面。只令人购置一处宅院,离刺史府稍稍近些,隔三差五的去见见她也便是了,如此都督不会介意,咱们也自在些。” 嬷嬷应了声:“是这个理儿。” …… 郁夫人将自己院中诸事打理妥当,便只等黎东山与韦夫人敲定主意,回信给女婿之后,再同宴家来使一道出发。 郁夫人离开之后,黎东山与韦夫人爆发出一场激烈争吵,二人不欢而散。 黎东山往另一侍妾房中过夜,却从她口中惊闻当初黎江雪割腕自杀的真相——长女名为自杀,实际上却令人买通大夫,装模作样,用鸡血洒满床铺,以此逼迫自己让路,踩着黎家脸面将她嫁入宴家为妾。 黎东山当日将嫡女嫁给宴弘光做妾,是承受了极大压力的。 朝中同僚们的取笑、族中长老兄弟们的愤怒、还有家中侍妾们怨怼的目光,连上朝的时候皇帝都曾经出言揶揄,可他怜惜爱女,硬是顶着数座大山敲定了这婚事,现下得知当日的自杀不过是一场小女儿把戏,利用的就是他这一番拳拳父爱,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他对于骨肉的怜惜与爱护,却成了妻女用来垫脚的□□,黎家的名声也成了她们的擦脚布! 黎东山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套上靴子重新回到正房,劈手给了韦夫人一记耳光:“贱妇!你跟那孽种把我当什么?!” 他怒的浑身都在打颤,自己抬手打自己腮帮子,边打边反问她:“我不要脸,就喜欢被满建康取笑是吗?黎家百年清名狗屁不是,合该被你们踩在脚底?!” 韦夫人被他一记耳光打蒙了,又恼又怒,再见丈夫神志明显有异,慌乱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你们娘俩好啊,合起伙来糊弄我!” 黎东山心中怒极,流下眼泪道:“我心疼那孽种,她要给庶妹的丈夫做妾,我捏着鼻子认了!别人取笑我、族中长老兄弟埋怨我,我都认了,可你们怎么能这么利用我?在你们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了?!你好啊,你跟她合起伙来玩假自杀的把戏,你跟那孽种一起骗我!” 韦夫人听得糊涂,仔细梳理一遍,方才明白过来:“你说江雪当初是假自杀?这怎么可能?那时候你亲眼瞧见的,血流了一被子啊!” “你还装!”黎东山内心深处充斥着被背叛的愤怒,接连遭受的冲击更是彻底打碎了他对女儿仅存的怜爱之情:“孽种,贱妇!亏我还想着保全她,现下再想,她既不拿我当父亲,我又何必拿她当女儿?索性叫宴弘光打死干净!” 说完,便裹着满身寒气,离开正院。 韦夫人听得肝胆欲裂,快步追了上去:“老爷!” “你住口!” 黎东山双眼猩红,神情狰狞道:“我受够了,忍无可忍了!你要么马上闭嘴,要么明日找你娘家兄弟来,我开祠堂请族老,写封休书给你,你马上带了回你们韦家!” “嘿,”他好笑般的自嘲出声:“早知如此,我还写什么放妾书,干脆把秋静扶正了便是!” 韦夫人如遭雷击,呆呆的站在远处,颤声道:“老爷,我……郁氏不过妾侍,怎能扶正?” 黎东山冷笑:“不扶正,把你休了,叫她主事也是好的!” 韦夫人错愕的看着他,神情绝望,黎东山眼底毫无怜惜之情,唯有面对仇敌一般的冷酷与森寒。 一股凉意自脚下逐渐蔓延上来,韦夫人浑身发冷,想要发声说句什么,嗓子里却像是被堵了棉花。 视线开始发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身形猛地一晃,晕倒在了地上。 黎东山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到书房去含恨匆匆书就信函一封,令人送去宴家来使处去。 第二日郁夫人与宴家来使一道启程时,便听人说韦夫人病了,此时人事不知,怕是不太好。 此时她业已得知昨晚正房里那夫妻二人大吵的事情,眼底泄出几分讥诮,轻轻摇头。 嬷嬷见左右无人,低声道:“是董姨娘?真看不出来,她素日里温温柔柔的,一向逆来顺受,竟也能做出这种事。” “这有什么奇怪的?兔子急了都要咬人呢。” 郁夫人冷笑出声:“咱们大小姐跟江月同天出嫁,喜不自胜,怕是不记得二妹妹被她害的有多惨吧?黎家嫡女自愿做妾,也毁了一家子未嫁姑娘的名声,二姑娘的婆家没多久就来退了亲,二姑娘成天在房里以泪洗面,你说董姨娘恨不恨?这才只是开始,等后边小的几个姑娘开始说亲了,家里边还有的闹腾呢。” 嬷嬷叹道:“咱们这位夫人聪明一世,可惜跌在这个女儿身上了。” 郁夫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 从建康到寿州,因为郁夫人等人乘坐马车的缘故,走了六天方才顺利抵达。 黎江月早早派遣身边人往城门处等待,听人说母亲进门之后,便忙不迭迎了出去。 郁夫人与女儿一别将近两年,如何不牵肠挂肚,母女相见之后,难免唏嘘落泪,彼此寒暄问候,自不赘言。 刘彻的亲信带了黎东山书信回来,展开一看,不禁失笑:“黎家出什么事了,黎东山这么恼火,竟连这女儿都不要了?说是进了宴家门,便是宴家人,生死随我处置。” 亲信便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 刘彻不禁啧啧出声,同几个老伙计道:“我就说她肯定是假自杀,果然,翻车了吧?” 旋即便将书信往前一推,吩咐说:“拿去给黎氏瞧瞧,再传家法过去,记得我的吩咐,三十杖,少一下都不成!” 亲信听命而去。 九月流火,天气渐渐没那么热了。 刘彻每天下午都带着两个弟弟往郊外去研习骑射,今日也不例外,吩咐人往黎江月处说一声晚间为郁夫人设宴,便带着两个弟弟出门去了。 郁夫人细细端详女儿,见她气色红润,因着身孕的关系,脸上也多了些肉,瞧着倒很有正房娘子的端庄富态。 她笑的温柔,虚虚的抚了抚女儿肚腹,感慨道:“现下就等着我的乖孙孙出来了。” 黎江月扶着腰,失笑道:“娘,你摸一下,没事的。” 郁夫人叹道:“我也是当过娘的,难道还不明白这些?我摸一下,惹得孩子也动,你又该好半天不得安生了。” 黎江月听得微怔,眼泪霎时间就下来了。 也就是亲娘,才会种种顾虑,远道而来见到临产在即的女儿,都不敢动手去碰,唯恐叫她添上几分不适。 郁夫人见状急了:“怎么还哭了呢。”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泪。 黎江月笑着摇头,将母亲手掌按在自己脸上,舍不得松开。 仆婢便在这时候打门外进来,小声道:“那边刚刚行了家法,说是直接晕过去了,夫人……” 黎江月神色微顿,旋即又温和道:“找个大夫过去瞧瞧,别不舍得用药,着人好好伺候着吧。” 仆婢应声而去,郁夫人眉宇间却有些诧色,低声问女儿:“真打了?” 黎江月亦低声道:“自然是真打,三十杖,夫君早就说定了的,岂会更改。” 郁夫人眉头微微一跳,抬眼去看女儿,神情中微有担忧。 黎江月反倒笑了,依偎到母亲怀里,轻轻说:“娘,你放心吧,我好着呢。” 晚间刘彻在府上为郁夫人设宴接风洗尘,席间几次举杯致意,十分客气礼敬,郁夫人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并不摆岳母的架子,以礼待之,宾主尽欢,气氛和畅。 晚上刘彻没往妾侍房里过夜,而是往正房去陪伴黎江月,大夫说她产期将至,半月之内便会生产,故而他这段时间若得了空,便经常去陪她。 黎江月伸手去帮他解衣,刘彻见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如何肯用,叫她往塌上去坐着,自己三两下脱了外袍,顺手挂到一边。 内间还没熄灯,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话,黎江月便试探着说起黎江雪之事来:“那边来回我,说是伤的严重,躺是不敢躺了,起码得趴上半个月才行……” 刘彻听得眉梢微挑,伸手抬起她下颌,轻声问:“觉得她可怜?” 黎江月将手放在肚腹上,轻轻摇头。 刘彻便笑了,又问:“那就是觉得我狠心了?” 黎江月目光有些慌乱,几瞬之后,颤声道:“夫君,我……” 刘彻不喜不怒,也未曾言语,将身上中衣脱去,转过身去,后背朝向她面庞。 身形矫健,体量高大,肩背肌肉线条流畅,这是一副极其具有男子气概的躯体,美中不足的是他后背上有狰狞纵横的鞭痕,望之可怖。 黎江月抿紧嘴唇,眸光颤动,试探着伸手去抚摸他背上早已愈合的可怖伤口,又唤了一声:“夫君。” 刘彻转过身来,随手将中衣丢在床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黎江月似是想要说句什么,刘彻却伸手过去,食指点在了她唇上,轻笑道:“我虽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大恶之辈,以你这两年行事而言,一声贤妻还是当得起的,我心里有数。” 黎江月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刹那间,她甚至有种流泪的冲动。 刘彻熄了灯,上塌歇息,因为黎江月有孕,夜里经常起身,便叫她在外侧,自己在里边躺下。 里间的灯熄了,外间却还亮着几盏,床帐落下,光线隐约温柔。 刘彻睡觉前下意识想摸摸身边妻子隆起的肚腹,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将手缩回去了,打着哈欠道:“我摸一下孩子也跟着动,你又得好久才能睡着,从前我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吭声?” 恰似夏夜里的一道惊雷,黎江月心脏猛跳,身体不易察觉的颤抖了一下。 刘彻凑过脸去,在她面颊上轻啄一口,语气温和,似是叹息:“我不吃人,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是我妻,腹中怀的也是宴家骨肉,我焉有不爱之理?” 他握了握她的手,说:“睡吧,江月。” 第78章 第 78 章 郁夫人抵达寿州之前,黎江月便令人为母亲准备了居住府邸,她一向心思谨慎,自然也知道以母亲的身份来说,自辟一府居住才最合宜。 只是现下她临产在即,那府邸又不曾打理布置,刘彻便出面挽留,请郁夫人留在府上,直到黎江月生产之后再行离去便是。 郁夫人本就有意陪伴女儿生产,闻言自无不应。 黎江雪挨了三十杖家法,真真是命都没了半条,当时便晕死过去,直到第二日方才在疼痛之中醒来。 仆婢守在边上,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掉,见她睁开眼了,忙道:“夫人醒了?您先喝点水吧,瞧您嘴唇干的,都起皮了……” 黎江雪浑浑噩噩的趴在塌上,脑海中会想着的却是父亲那封浸透了无情与冷漠的书信以及丝毫没有怜爱之情的表哥,她埋脸在手臂之间,小声抽泣着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堂堂岭南黎家的嫡长女,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韦夫人晕倒之后,黎东山拂袖而去,她身边仆婢匆忙请了大夫,扎了几针之后,方才幽幽转醒,却是独自躺在塌上落泪,眼神空洞。 她身边陪房吓坏了,赶忙遣人送信往韦家去,请韦老夫人过府来瞧瞧自己女儿,真遇上什么大事了,韦家出面与黎家协商,总比自家夫人硬扛要好。 黎东山听闻不过冷笑一声:“想请谁就请谁,随她去!养出这等鲜廉寡耻的女儿,还一味纵容她——当黎家是什么地方?韦家若真是心疼女儿和外孙女,那便一并带回他们家去,一封休书我还是给得起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半分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韦老夫人刚登门,听底下人原原本本的讲了,当即便觉眼前一黑,想要晕死过去。 “你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韦老夫人杀到韦夫人房里,脸上每一道皱纹的沟壑里都填满了愤怒:“那个孽障既自寻死路,你又何必再管她?当日她执意嫁出去做妾,难道你丢的脸还不够?女儿是你亲生,儿子便不是了吗?!为着此事,你把家里边姨娘和没出嫁的女孩全都得罪了,连你自己的亲儿媳妇都生了怨气——你要真是被休回家,你的儿子还有脸见人吗?!” 她手掌颤抖的几乎捏不住拐杖,半是央求、半是恼怒:“算我老婆子求求夫人了,咱们韦家好歹养你一场,你别祸害韦家姑娘们的声誉了,成吗?真被休回去了,你哥哥嘴上不说什么,你嫂嫂不得生撕了你?!” 韦夫人听得锥心刺骨,合上眼去,直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啊,她连我也骗了啊!我是真以为她要自杀,所以才劝老爷点头的,我没想到她……” 韦老夫人见状,也是老泪纵横,拽着她的脖领子把人拉起来,说:“你就当那孽障死了,以后再也别去想了!你还有儿子,下半辈子还长,别全都拴在她身上!” 韦夫人爱女之情比海还深,此前也是一心一意为女儿筹谋,却不曾想打一开始女儿就在欺骗自己。 黎东山的拳拳父爱遭到了欺骗,尚且惊怒如此,韦夫人几乎把心肝都掏给女儿了,现下得知掩藏在虚假之下的真相,更觉痛不欲生。 接连几次打击,她身体本就有些不好,现下再遭逢重创,夜里甚至还呕了血。 黎东山顶着偌大压力成为建康最大的笑话,最后却得知这不过是一场骗局,便将那母女俩看成一丘之貉,一眼都没去探望过。 长女通过欺瞒,踩着他和黎家声望如愿以偿,却害了二女儿,这会儿真相被解开,黎东山难免心生歉疚,加之董姨娘资历甚老,仅在韦夫人之下,故而他很快便以韦夫人病重、无力管家为由,将一干家务诸事交付到董姨娘手里。 这消息传过去的当晚,韦夫人又吐了一次血。 建康这边的消息还没传到寿州,黎江月便发动了。 她是头一胎,难免生的艰难,只是到底身为主母,又有亲娘在旁边盯着,折腾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为刘彻生下了这一世的长子。 郁夫人就在产房里陪着女儿,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孩子离开产道的刹那,听见产婆笑吟吟的说“是位小公子”,她立时便松一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黎江月也觉释然,满头汗珠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另有人出门去给刘彻报信。 刘彻听得一怔,下意识又问了一遍:“是儿子?” “大人没听错,”产婆喜笑颜开:“是位小公子!” “好,”刘彻当即大喜:“好好好!”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睁眼,浑身上下都透着红,哭声却很响亮。 郁夫人看那新生的小儿两腿不停地蹬着,笑着说:“这孩子腿脚真有劲儿,像他父亲。” 黎江月虚弱的躺在塌上,微微含笑。 关晟凑头过去看了眼,兴奋道:“大哥,你还没给他起名字呢!” 前世刘彻盼儿子盼的眼睛发绿,结果前几个却都是女儿,现下黎江月一举得男,他欢喜之余,又有几□□处幻境之中的虚幻感。 长子刘据出生的时候,他那样欢喜,同世间任何一个喜得爱子的父亲都没有什么两样,温柔的抱起那个新生的小生命,发誓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他。 可是后来…… 刘彻眼底陡然生出一抹伤感,弯下腰去、动作娴熟的将那大哭不止的小儿抱起,有心想说给他取名为“据”,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个“据”字不好,从前叫这个名字的孩子没有一生顺遂,也没有如他所想那样据有天下。 现在怀里抱着的是个截然不同的新生命,还是另外选一个字吧。 “我这一代从弘,下一代从元,”刘彻低头在这小儿红彤彤的腮帮子上轻轻亲了一口,神情中透露出希冀与盼望:“继往开来,从头开始,这孩子就取名叫元新吧。” …… 寿州都督宴弘光嫡子降世,难免会在府中设宴,洗三那日,丝竹之声响了一日,在院中养伤的黎江雪也难免听闻。 她趴在塌上,木然转过头去,问:“外边是怎么了?都闹腾一天了。” 仆婢神情迟疑,不敢作声。 黎江雪不解的蹙起眉,几瞬之后,忽的反应过来:“黎江月生了是不是?!男孩还是女孩?!” 仆婢低声道:“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 是表哥的嫡长子啊! 黎江雪声音喑哑,终于在这一刻捶床大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明明前世表哥在登基之前都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的,为什么她重生了,表哥反倒却有了妻室,还有了嫡长子?!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要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让我重生,为什么还要让我和表哥相爱? 还要表哥,他明明就是喜欢我,承诺要娶我的,只是因为黎江月那个贱人横刀夺爱,竟叫我一步步的落到了深渊里,永世不得翻身! 上天何其不公! 也是在这时候,来自建康的信使带着她兄长的书信来到了黎江雪门前。 对,爹不管我没关系,我还有娘,还有哥哥! 黎江雪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将书信拆开,却见内里只有寥寥数字,将黎家内部局势简单阐述一边,最后冷漠的告知于她,以后就不要再写信回去了,无论是爹娘还是他这个哥哥,从今以后都当自己妹妹死了,不会再对她伸出任何援手。 信纸自她指间滑落,徐徐落到了地上,黎江雪自己也宛如一片单薄的信纸,随之跌在了床榻之上。 来自黎家的信使除了给黎江雪带来了那封绝情的书信,还为黎江月以及刚出生的外孙带来了大笔厚礼。 董姨娘的儿子亲自往寿州祝贺,同时又呈上黎东山的亲笔书信,恭敬道:“父亲原本是想亲自来见一见外孙的,奈何公务繁忙,实在不得脱身,便叫我代为致意,将礼物给妹妹和外甥带来。” 他半个字都没提黎江雪。 事实上,对于黎家来说,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甚至说比死人还不如,起码死人真就是死了,不会作妖。 刘彻与他心照不宣。 …… 这年冬春之交,沉寂了两年之久的北朝再次联军南攻,声势浩荡,不减从前,朝廷当即下诏加寿州都督宴弘光为正三品镇北将军,节制北部六州,统军出征。 前几次出军之时,刘彻皆是偏将,此次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帅出征,自然分外谨慎,携一众心腹亲信北上迎敌,同时还不忘将关朴带上。 和平环境下养不出长平侯,唯有金戈铁马才行。 关朴艺高人胆大,率领一支轻骑便敢深入敌军,小有威名,逐渐开始崭露头角。 刘彻看着自己精心栽培的小树苗繁叶茂,笑的心满意足。 北朝全线溃败之时,刘彻接到了寿州家中传信,卢氏顺利为他诞下了这一世的长女。 刘彻端坐马上,细细将那封书信看了几遍,难得的显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温柔:“女儿啊,也好,这下子真就是儿女双全了。” 正值傍晚,云霞满天,他思忖几瞬,忽的想起按日子推算,女儿是正月初一的生日。 “倒真是赶得巧了。”刘彻握着马鞭思量一会儿,失笑道:“本来家中只有儿子才从元的,偏她生的这么巧,便也从儿子排行吧,名字就叫……元霞吧。” 南征大胜,镇北将军宴弘光一时风头无二,大有碾压当世名将之态,而手握北方重军,一方霸主之态尽显。 过了二月,刘彻班师返回寿州,黎江月跟府里管事们对完账目,回房进门之前,就听儿子“啊啊呀呀”的叫声传来,似乎是被哄得高兴了。 她心头微动,旁边仆婢则低声回禀:“主君在里边呢。” 黎江月轻轻颔首,放轻脚步走进去,便见丈夫躺在床上,两手夹住那小儿腋下,用自己腮上胡子扎他肉呼呼的小脚,爷俩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她心绪微柔,随之微笑起来,那小儿被父亲举着,视线也高,看见母亲过来了,兴奋的“啊啊”出声。 黎江月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胎发,低声道:“我弟弟刚从书院里出来,有心想找些事情做,只是年纪太小,又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前些日子写信给我,说想来寿州投奔你,夫君若是觉得不妥……” 刘彻看了她一眼,笑吟吟说:“这有什么不妥的?那不也是咱们元新嫡亲的舅舅吗?” 黎江月笑:“夫君说的是。” 宴元新逐渐大了,能翻身、能坐起来,也能自己在床上爬一会儿了,卢氏有时候抱着女儿过去,羡慕的不得了,半是宠溺、半是抱怨的说:“我们姐儿就是个懒虫,整天都不想动,就爱睡觉。” 黎江月听得忍俊不禁:“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别忘了,元新到底比元霞大好几个月呢。” 卢氏将怀里女儿交给保母,又低声道:“夫人听说了没有?那边可算有了精神,这几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呢。” “随她去吧,”黎江月淡淡一笑,说:“只要她别起什么坏心,衣食用度都别亏待了,就当是养个闲人好了。” 然而黎江雪想当的却不只是一个闲人,而是皇后。 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爹娘都不管她了,黎家其余人更加不会理会她,曾经光芒万丈的所谓黎家嫡女,现在连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她又有什么能让自己依靠呢? 黎江雪终于想明白色衰爱弛的道理,有精神梳妆打扮,捯饬一下自己了。 好在她还年轻,底子也好,前段时间在床上瘫了那么久,人都躺的瘦了,冷不丁一瞧,倒真有几分杨柳婀娜之态。 可只是这样还不够。 对于表哥来说,美貌的女人到处都是,至于旧情,黎江月同卢氏便与他没有旧情吗? 她必须得拿出别人拿不出的好处才行。 当天将将过去,春意初至,万物复苏的时候,刘彻在花园里邂逅了身着素衣、艳如桃李的黎江雪,四目相对,她盈盈一拜,双眸含泪,轻轻唤了一声:“表哥。” 刘彻:“……” “哇,这些女人为什么都喜欢在花园堵我!” 他跟几个老伙计吐槽,说:“同样的把戏一次两次觉得新鲜,次数多了就烂大街了好吗?!” 李世民百无聊赖待:“废话,舞台就这么点,她们心能有多大?” 黎江雪的确美貌,刘彻看着也有那么点心动,只是他跟黎家的合作都已经成了过去式,还真不缺这么一个女人。 他眉头微蹙,转身想走,黎江雪却在此时跪下身去,抱住了他的腿:“表哥,求你听我说完!” 她神情自责,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了,一时鬼迷心窍,居然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江月是我的亲妹妹,她腹中怀的也是你的孩子,我做出这种事情,如何还有颜面再活于世?我原本是想自我了断,向表哥谢罪的,人已经挂到了梁上,半生半死之间,魂魄却飘进了地府……” 刘彻:“……” 嚯,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啊! 他心里吐槽,却饶有兴趣的停下脚步,满脸紧张与关切,追问道:“果真吗?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雪哀哀的看着他,哭泣道:“阎君说,我本是天上仙娥,表哥却该是人间帝王,天君派我下凡来辅佐表哥成就大业,不想我一时鬼迷心窍,竟险些铸成大错,现下召我进入地府,点名前事,另我专心辅佐表哥,勿再生乱……” 刘彻:“……” 刘彻问:“阎君没说别的吗?” 黎江雪微微一怔,不解道:“别的什么?” 刘彻嘿然不语。 朱元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们这么偷跑出来,好像是挺不地道的哈。” 高祖道:“要是被逮回去的话……” 李世民默默的接了下去:“一定会被愤怒的阎君砍成薯片!” 黎江雪总觉得好像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小心的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表哥?” 刘彻温柔了神情,说:“江雪,你说的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我很想相信你,但是……” “我有办法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黎江雪两圈捏紧,坚定道:“表哥,阎君曾经让我翻阅一卷天书,我知道以后你还要打那些硬仗,我能帮到你很多的!” “真的吗?” 刘彻眼底狐疑之色未曾散去,语气却柔和了下来,解下身上披风披到她肩头,叹气道:“算了,江雪,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不好,但是别用这种小儿把戏来糊弄我。” 他叹一口气,神情无奈:“我又何尝想那么对你?只是当日人证物证俱在,我想庇护你都没法子。别再说这种胡话了,也不必这样委曲求全,我不忍心。” 第79章 第 79 章 黎江雪左思右想才敲定了这么一个主意,利用自己重生归来、知晓一些前世要事来扯个谎,既能得到表哥重视,又能为自己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现下谎撒完了,观众却不相信,她如何能不着急? “表哥,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 前世黎江雪死后,魂魄便飘到了宴弘光身边,亲眼见到他自南统北、登基御极,接连六七年过去,就算是只猪,或多或少的也该受到几分熏陶了,更别说她是个人。 许多细微的事情或许不够了解,然而前世宴弘光的进军方向,哪一仗打得不太顺利,哪方军阀会起兵造反,却是说个七七八八。 刘彻心知她说的是真的,却有意借此撬开她的嘴,当下手扶住她肩头,语气无奈:“江雪,你别这样。当日你给江月下毒是真,但业已受了惩罚也是真的,我不会再翻旧账的,你没必要撒这种谎。” 说完,又道:“我还有些事情,晚上再去看你,好不好?乖,回去吧。” “表哥,你相信我!” 黎江雪急了,一把拉住他衣袖,拽着他往自己院里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刘彻适时的显露出几分无奈与纵容,由着黎江雪把自己拉进屋里,遣散仆从之后,开始吐露前世之事,从南方陈宪再度生事,到他执掌大权之后几度北征,又说起他与北朝打过那些硬仗,吃过那些暗亏,还有关家兄弟如何骁勇…… 刘彻起初还听得漫不经心,到最后,神色却凝重起来:“江雪,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黎江雪见他终于信了,大松口气,语气娇嗔:“表哥,你还不知道我吗?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要不是得授天机,我怎么可能说得出这么一席话来?” 她倒也有些谨慎,唯恐今天一次性吐个干净,来日说不出什么来再度失宠,故而便只说了这两年之内会发生的事情,别的却都隐瞒着,想着慢慢往外吐,也叫表哥多多宠爱自己几分,早些怀上身孕,得个孩子傍身。 刘彻看得出她这份小心思,却也不甚在意,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能省事一点是一点,不然当初他娶黎家姐妹,同黎家结盟做什么? 只是叫他因为这个无休止的容忍黎江雪,那也是不可能的。 若是她懂事听话,那就多哄一段时间,若是她再度惹是生非,那就杀了来个干脆,至于所谓的前世诸事,他心里边的确好奇,可若说是为此付出巨大代价,那就是扯淡了。 前世宴弘光单打独斗都能登基御极,现下换了他来,背靠关家兄弟和一空间的ssr反倒不行了? 开什么玩笑呢! 刘彻心里迅速定了主意,便温和了神情,柔声细语的哄了黎江雪一会儿,当天晚上就歇在了她这儿。 第二日上午,黎江雪便光彩照人的出现在了正房里,名为来向主母问安,实际上却是向宴家后院众人昭示自己王者归来。 黎江月仿佛并没有听出黎江雪话里话外的刺,一笑置之,卢氏懒得理她,推说回去陪伴女儿,朝主母行个礼,起身走了。 剩下几个出身低的妾侍皆以黎江月为首,也会做人,不管黎江雪说什么都笑着应声,到最后她自觉没趣儿,悻悻离去。 等到了下午,卢氏抱着女儿往正房去,话里话外不无惊奇:“她还真是起来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黎江月神情温和,拍着手鼓励儿子站起身来,扶着床边走几步:“她当初是做错了事,只是主君也下令罚了,又何必死咬着不放?” 卢氏同她交好,黎江月便额外多提点了句:“她既得脸,你也别跟她对着来,退一步海阔天空,千万别走了歪路。你是咱们家大姑娘的娘,谁不高看一眼?最要紧的始终是孩子,来日元霞大了,为着姑娘家的脸面,主君也不会叫她外家只做个平头百姓的。” 卢氏毕恭毕敬的应了:“是,妾身晓得了。” 黎江月不愿与嫡姐起纷争,卢氏又有所退避,黎江雪风头一时无二,重新出现在了寿州官宦女眷的交际圈里。 而事态发展也的确如黎江雪所说一致。 这年六月,此前率领一众心腹士卒遁逃到海岛之上的陈宪卷土重来,声势浩荡,半月之内便连克数城,经浃口入余姚,破上虞,再度将旗帜查到了会稽,很快又进军吴兴,刀锋直指建康。 刘彻在寿州已有三年之久,也到了时候该换个地方,朝廷几番争议之后,终于下达旨意,改镇北将军宴弘光为征南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寿、扬、徐、兖、豫五州军事。 刘彻虽是南下赴任,然而剿匪在前,战事纷扰,便不曾携带家小,黎江雪还记得他每次出征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如何肯放弃这样一个独得宠爱的良机? 当下便缠磨不休,非要与他同去才好,最后又说起自己得天所授,届时必然能帮得上忙。 刘彻眸光冷静,无波无澜,看她表演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应允。 此前往会稽去时,他尚且只是寿州刺史,金邈因出身门阀世家,很是瞧他不起,现下故地重游,却是军权在握的一方雄主,无人再敢怠慢分毫。 饶是黎东山亲自来此,也率众迎出城门三里之遥,遥遥望见,便迎上前去,笑容殷勤,连声称呼贤婿。 刘彻端坐马上不曾下去,手持马鞭,漫不经心道:“岳父大人是什么时候到的?” 黎东山没想到素来对自己极为恭敬的女婿会这样对待自己,怔楞几瞬之后,还当是他一路舟车劳顿,不曾反应过来,勉强一笑,道:“有些时日了。” 说完,又道:“这几位都是咱们本家的姻亲,贤婿,我来为你引荐一二……” 本家姻亲、引荐一二是假,打算跟在他身后捡军功,抬一抬自家身份才是真吧? 刘彻嗤笑一声,什么话都没说,马鞭横甩,率先入城。 黎东山吃了一嘴的马队尾气,登时有种被当众打了耳光的屈辱,神情阴沉,脸色恼火,其余黎家族亲们的脸色也不好看,面面相觑一会儿,没人主动出声。 刘彻率领一众卫率入城,队伍后边却是一辆马车,看装饰布置,料想里边坐的该是女眷。 女婿走在前边,黎东山下意识以为后边便该是女儿了,抬起衣袖擦了擦脸,满面不悦的走上前去:“江月,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宴弘光他是不是昏了头,竟敢如此待我?!” 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面庞。 黎江雪目光讥诮,道:“黎大人,叫你失望了,你的爱女不在这儿,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黎东山不想马车内坐的竟是长女,神情不禁有转瞬恍惚,旋即又化为纠结与惆怅:“江雪,你……” “别叫我江雪!” 黎江雪眼神倏然转冷,恨声道:“江雪早就死了,你们抛弃她的那天,她就死了!当年我接连收到家中来信,从爹娘到哥哥——我以为你们会帮我,却没想到你们都恨不得我死!” 她语气里充斥着嘲讽:“怎么,现在我起来了,你们却跌下去了,后悔了?可惜,晚了!” 相隔几年再见,女儿此言何等绝情,黎东山因为骨肉重聚而生出的几分温情彻底散去,再一想女婿方才的态度,眸中全是怀疑与狠厉:“是你撺掇弘光同黎家交恶的?!” 黎江雪听得微怔,转眸见父亲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紧绷,便知道他此时愤怒到了极点,心下不禁暗觉畅快,当即便应了下来:“是我又如何?可惜呀,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吃!” 她放下帘子,心中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咱们也走吧,表哥该等急了!” 黎东山脸色铁青,拳头捏紧,良久之后,终于硬邦邦的从嘴里边吐出来两个字:“孽障!” 乌合之众毕竟是乌合之众,即便是给他们两年时间,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刘彻既到了此处,便先往军中巡视,稳定人心之后,又召集一干亲信附属开会,商讨出征诸事如何。 黎东山本是文官,厚着脸皮主动请缨,就是来找女婿蹭功劳的,没成想没抱准大腿,却把脸贴在了马屁股上,当着一众亲属的面,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他心中不快,现下到了军帐之中,便有意同刘彻别苗头,刘彻说一,他便说二,刘彻说这个好,他便说这个不好,故意跟他呛着来。 刘彻说:“阳安无需去打,借道即可……” 话音刚落,黎东山便冷笑道:“为什么不打?这伙逆贼起了叛乱之心,又岂肯借道于你?年轻人做事不要太想当然!” 刘彻斜了他一眼,说:“黎大人,你用嘴放屁之前看地图了没有,阳安还掌控在自己人手里。” 军帐内传出了一阵快活的笑声。 黎东山:“……” 黎东山闹了个红脸,坐直身体去瞄挂在一边的地图,果然见阳安上画的标志正是己方所有,显然未曾失陷。 他自知方才丢人现眼了,难免神情窘迫,却恼羞成怒道:“既然阳安尚且掌控在自家手中,你方才为何要说无需去打?” 刘彻淡淡道:“我只是陈述现实而已,真没打算跟黎大人抬杠,毕竟我事先也不可能猜到您来之前连局势图都没看过啊。” 众人哄堂大笑,黎东山一张胖脸涨得更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要分辨一句,却被刘彻一抬手制止了。 “黎大人,你还是闭上嘴吧,”他说:“你就那么一张脸,省着点丢。” 黎东山:“……” 黎东山心下大为恼火,会议刚刚结束,便起身离去,回到住处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现下同宴弘光交恶对黎家有害无益,几经踌躇,便厚着脸皮重去寻他。 即便女婿这会儿宠爱江雪,因为她的谗言而不喜黎家,可江月也是黎家女儿,还给他生了嫡长子呀,难道他竟宠妾灭妻,这等大事都听信那孽障挑唆? 黎东山向来俯视女婿惯了,这时候见了刘彻,虽是服软,语气却难免硬邦邦的:“贤婿,我知道你偏宠江雪,听她谗言觉得我们心狠,所以故意为难黎家,可是你也得想想,当初她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死活要嫁给你做妾,又做出自杀闹剧来,这样的女儿,换了你你还敢要吗?” 刘彻:“……” 刘彻听得不明所以,怔楞几瞬后,愕然同几个老伙计说:“卧槽!这傻逼不会以为我针对黎家是为了黎江雪吧?!” 朱元璋道:“我看是。” “……”高祖:“别太高看他的智商,真的。” 刘彻满心无语,思绪转的却快,当即便面露怜惜之意,深情款款道:“可江雪那么做都是为了我,豁出去一切不要,都一定要嫁给我,宁肯自杀都要嫁给我,这样的女子,我怎能不爱?!” “……”黎东山:“?????” 黎东山瞠目结舌半晌,又恼火的戳穿了真相:“自杀是假的,她装的!” 刘彻面露赞赏:“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真不愧是我爱的女人!” “……”黎东山:“?????” 黎东山惊怒非常:“宴弘光,你确定要为了那孽障跟黎家反目吗?你知道这会付出什么代价吗?难道你连江月和你的嫡子都不顾惜了?!” “孽障?” 刘彻勃然大怒:“住口!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的江雪!” “……”黎东山:“?????” 艹你妈的臭傻逼,恋爱脑都该死!!! 黎东山憋了一肚子火,头顶冒烟,面目狰狞的离开了。 刘彻:嘻嘻嘻。 …… 到这个世界几年,从最开始的身先士卒,到麾下将领如林,这等剿贼战争,已经不需要刘彻亲自出马,划分任务安排下去,自己便留在军帐里静待消息。 关朴此次也来了,刘彻同样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 黎东山原本是带着一干裙带关系子弟来占便宜的,现下见抱不到女婿大腿,又不愿无功而返,正暗道晦气,忽然瞥见女婿给他弟弟安排一路人马出战,眼珠就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那小儿才多大年纪啊,看着倒是人高马大的,但是身上稚气未脱,撑死了也才就是十四五岁。 他知晓宴弘光向来爱护那两个同母所生的弟弟,现下连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敢派他出征,不怕出事,可见此战并没什么危险。 黎东山当即便把自家子弟叫了出来,点齐自己带来的人马率军出发。 刘彻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差点把自己呛死,当下满头问号。 黎东山,拿你们家那些歪瓜裂枣挑战朕的长平侯,梁静茹给你勇气了是吗?! 他被气笑了,也知道黎东山不会听劝,倒不是心疼黎家那群废物,只是可怜他们手下的士卒,当下吩咐人在后边跟着,没事也就罢了,出了什么事,也好及时有个照应。 事实证明刘彻的顾虑一点没错。 正对上敌军之后,关朴率领一支轻骑如狼入羊群,出其不意,杀的对方人仰马翻,黎东山的子侄们正如鸡入虎群,按着头被打了个半死。 虽说比喻句里边都涉及到动物,但是正如野狼跟哈士奇是两个物种一样,前后双方也有着极其惨烈的对比。 晚间清点过得失战况,刘彻笑了,旋即冷下脸来,吩咐将临阵脱逃的几人推出去斩首,以正军心。 黎东山带着众人离开建康时踌躇满志,若是带回去几个骨灰盒,那该怎么同亲族交待? 求情的话还没到嘴边,刘彻的冷眼便先一步扫了过来:“黎大人,一将无能,害死千军啊,这几人皆是由你引荐,现下损兵折将,若非我派人远远跟着,见势不对,匆忙近前迎敌,你猜那几队士兵还能回来多少?!” 黎东山神色尴尬,笑的讪讪,正准备放低姿态求几句情,刘彻却已经凛然了神色,厉声道:“来人,即可将他押下,责打三十军棍,以正军法!” 黎东山脸色大变,正待开口与之争辩,士卒们却不曾给他这个机会,虎狼一般冲上前去,提着他的胳膊把人拽了出去。 军中刑罚酷烈,如何是他这样养尊处优的文士所能承受的? 整整三十军棍下去,黎东山软成了一滩烂泥,几乎要烂在地上了。 行刑的士兵便在这时候低下身去,难掩畅快的在他耳边道:“痛苦吗?都督让我带句话给你——这就是当初右夫人受刑之后的滋味啊。” “……”黎东山:“?????” 黎东山原本痛的三魂七魄都飞走了一半,听完这话,也硬生生给拽回来了。 当初那孽障挨打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得叫我尝一尝这滋味? 喵喵喵??? 她挨打是因为她给主母下毒被发现了,下令打她的是你宴弘光,现在你们俩恩爱起来了,把锅都丢给老子? 恋爱脑全都不得好死,宴弘光你听见了吗——恋爱脑全都不得好死! 黎东山神色狰狞,指甲直接抠进了地里,一团烂泥似的被人抬起,便见不远处正在行刑。 随同他往此处来的几个年轻子弟被人按倒,行刑人举起手中利刃,手起刀落,人头咕噜噜滚出好远。 黎东山看得脖子一凉,在心里惨呼一声,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宴弘光,你忘恩负义,好狠的心肠! 黎江雪,你践踏家族声誉在前,瞒骗爹娘在后,现下竟还撺掇着宴弘光那畜生对我痛下杀手,心肠之恶毒,远胜宴弘光百倍! 黎东山心内愤恨与怨毒几乎要沸腾了,满头冷汗,脸色苍白,趴在塌上痛苦呻/吟了一夜,眼眸中狠厉光芒愈来愈盛。 你们二人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真心相爱是吗,为了那孽障什么都不顾是吗? 那孽障跟前途摆在一起的时候,你选哪个?! 黎东山冷笑出声。 刘彻一直着人盯着黎东山住所,几日之后,终于听底下人来报,道是黎东山派遣心腹离开军营,悄悄往会稽去了,因为那处乃是陈宪驻军所在,探子不敢多跟,中途便折返回来了。 难道黎东山被我刺激到了,想私下联合陈宪,让我剿匪失利? 刘彻心头冒出这么一个猜测,难免暗加警惕,哪知到了第二日,便听人前来禀报,道是黎东山那心腹从外边领了一行人来,看装扮根底,仿佛是出身军伍,又说黎东山这几日很是活跃,还曾让人暗地里打探右夫人行踪,似乎对她的出行规律颇感兴趣。 黎江雪本就是爱出风头的人,现下丈夫出任本地最高长官,庶妹又不曾随军而来,齐肯放过这个机会? 整天穿的花枝招展,去搞夫人外交,享受本地官僚女眷们的奉承,很是乐在其中。 黎东山若真是有心打探她行踪,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刘彻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便有点明白过来了,目光幽幽,唤了亲信前来,低声道:“找人盯着那行人,看他们是否知晓黎东山那亲信身份。” 若是知道,也还罢了,若是不知,趁机来个买一赠一,岂不美哉? 黎东山心里边打的主意是勾结陈宪,将黎江雪绑到他手底下去,宴弘光若进,则真爱不保,若退,毕竟遭逢大败,声名大损,无论如何,他总不会吃亏。 至于黎江雪——自从那孽障撺掇着宴弘光那畜生打了他三十大板,父女之情便彻底断了,从此以后二人只有仇怨,再无亲缘! 黎东山也知此事关系重大,若叫宴弘光得知,必得深恨自己,若叫陈宪得知,此贼未必不会以此要挟,逼迫自己上他的贼船,故而便令亲信隐瞒身份,说清楚双方只是因利而合,事情结束后便即刻分开。 饶是陈宪素来狡诈,也猜不到暗地里跟他合作绑架宴弘光爱妾的便是那爱妾生父,只当是宴弘光屡立战功,惹得南梁内部朝臣不满,有意叫他栽个跟头。 左右只是派遣一支小队配合而已,成了大赚一笔,输了也只会赔这么一支小队,陈宪短暂的思考了片刻,当即便点头应允。 黎东山将黎江雪的出行规划透露给陈宪下属,旋即便稳坐钓鱼台,等着看一出好戏。 中途己方战略转移,他也被抬着往别处去,黎东山不曾多想,趴在马车上,满心快意的等着看宴弘光跟那孽障倒霉,哪知马车走到一半,却忽的停了,车外传来一阵短暂的交战杀喊声,听得他胆战心惊。 外边终于安寂下来,马车的门猛地打开,只是出现的却不是随行侍从,而是一众神情狰狞的高大健汉。 “真是黎东山——宴弘光的岳父!” “马德,没想到除了那小娘们之外,还逮到了一条大鱼!” “……”黎东山:“?????” 第80章 第 80 章 黎东山愣在原地,神情呆怔,对方却没愣住,三两下将他从马车上拽起来,直接拖到了马背上,反手绑了几下,催马便走。 黎东山前些时日才刚受了三十军棍,马车上趴着颠簸行进都觉得疼,更别说这么残暴的被人拽着丢到马背上了,龇牙咧嘴痛呼声中,朦胧间中视线与麻袋一样被丢在马背上的黎江雪对上了。 四目相对,黎东山立时便明白了这行人身份,当真是晴天霹雳,一道惊雷,脸上且青且白,心中五味俱全。 这要是一伙儿普通劫匪,他还能抬出身份、许以利益,对方只想求财,不敢惹事,说不定就会把他放掉,可换成陈宪手底下的人…… 岭南黎家家主、敌方高级文官,且又是宴弘光的岳父,这条大鱼的价值可比所谓宴弘光的爱妾多多了,人家凭什么放? 抓你回去论功都来不及呢! 黎东山回想起自己前几日的洋洋得意和主动差人前去联系陈宪、意图绑架黎江雪要挟宴弘光时的踌躇满志,那时候他只消遥遥想到宴弘光为着那孽障进退两难的场景就想开怀大笑,可是这会儿再去回想,他真想穿越时空回去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开门揖盗、引狼入室、自作聪明、自作自受、自食苦果、自讨苦吃、悔不当初,贻笑大方…… 好歹是接受过世家门阀高等教育的优秀人才,这些个四字成语一个接一个的在他脑海中涌现出来,停都停不住。 黎江雪今日原本还约了会稽本地的豪族女眷一道小叙,不想不知道打哪儿冲出来一伙强人将她掳走,二话不说就把她嘴巴堵住,丢到马上飞速出城。 黎江雪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她满心惶恐惊惧,却见这行人并不曾直接离去,反倒绕到郊外某条小道外潜伏等候,仿佛是还有另一个目标须得掳掠。 黎江雪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不安之余,又忍不住猜测那个被埋伏的倒霉鬼是谁,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自己亲爹,老话都说是难兄难弟,这下子却成了难父难女。 抓到了宴弘光爱妾黎氏,还顺带着把黎东山给抓了,陈宪派遣出去的这支小队满载而归,不再迟疑,唯恐被宴弘光察觉端倪堵住,当下快马加鞭,直奔会稽而去。 直到他们走了,刘彻派去的搜救部队方才姗姗来迟。 会稽距离黎家父女被擒之地约有一日之遥,这行人唯恐路上节外生枝,并不曾停下歇息,不吃饭不喝水,撑着一口气直接进入到会稽城中。 他们年轻体健,自然无妨,奈何黎江雪是个弱女子,黎东山是个重伤号,马背上颠簸了一天,命都丢了半天。 到地方把人往下边一放,解开绳索之后,黎江雪弯腰大吐,呕出来的却都是酸水儿,黎东山却连吐都没得吐,腰臀处的伤口迸裂,血把衣衫都染湿了。 陈宪听闻逮到了这两条大鱼,大喜过望,亲自来瞧,便见这二人皆是神色惨淡,痛苦不堪,当下便沉着脸训斥下属:“混账东西,我再三下令以礼待之,何以竟叫黎公与夫人如此?还不下去领罚!” 说完,又吩咐亲信,假惺惺道:“赶快去找两个大夫来——哎呀,叫黎公如此,实非陈宪本意……” 黎江雪识文断字,眼见城头上的会稽二字,便知不好,现下见了陈宪,听他说的客气,也仍不觉释然。 这时候她倒是想起来黎东山这个亲爹了,推开陈宪安排的两个婢女,近前去搀扶着黎东山起身:“爹。” 黎东山也觉得有个帮手总比没有好,勉强牵动一下嘴角,温和唤了声:“江雪。” 陈宪哈哈大笑,说:“夫人想为父尽孝,在下是很钦佩的,既如此,便叫你们父女俩住在一处好了,彼此也有个照应。” 说完他一挥手,自有人领着黎家父女往城中安身,另有人小心跟上看守,谨防他们逃走,又或者是被宴弘光救去。 几个下属目送那父女俩离开,神色中难掩笑意,陈宪面上也难免充斥着一抹得色,冷哼道:“现下宴弘光岳父、爱妾皆在我之手,掣肘颇深,他岂敢有异动?有此二人在,远胜千军万马!” 众人随即附和,神情欢悦,气氛轻松。 …… 另一边刘彻得知黎东山与爱妾黎氏皆为陈宪所劫,“啊”的一声惊呼,跌坐在椅子上,面如土色,难掩忧虑。 纪先生眉头紧锁道:“黎公之名天下皆知,向有令声,如今他身陷敌手,却不知陈贼会如何辱之,都督应当早做决定啊!” 刘彻站起身来,身形摇晃一下,很快镇定下去:“派遣人手往会稽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黎公和江雪救出来!” 刘彻前前后后几次派遣人手前去解救黎家父女,却都无功而返,陈宪得了此二人,便是得了两道护身符,又岂肯松懈看守? 如此拖延了半月,局势却始终未有进展,再次聚集众将领开会的时候,便有人小声提出了异议。 “朝廷给出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若继续拖延下去,恐怕不妥。” “会稽深陷敌手,百姓蒙难,黎公心怀天下,必然也心生不忍。” “黎公昔年曾赞田横五百士之风,褒其慷慨声气,料想此时也不愿我等为贼人所制,不得西进。” 刘彻神情沉静,默然良久之后,流下了鳄鱼的眼泪:“黎公一心为国,可堪舍身,我又如何能顾惜爱妾,不肯攻城?既如此,我马上便上疏朝廷,求情加恩黎氏一族,再点齐兵将,明日出战!” 众将领声音敬佩,起身行礼道:“都督深明大义,属下自无不从!” 刘彻既定了主意,便再不迟疑,第二日冲车、云梯、投石车轮番上阵,誓要一举将会稽拿下。 陈宪眼见宴弘光接连沉寂半月,心里边想的已经是划江而治当一方霸主了,却不想对方今天竟跟抽风似的,上来就决一死战? 他有点看不透宴弘光的路数,皱眉思量一会儿,亲自披挂铠甲,来到城头,吩咐下属喊话:“宴弘光,你是不想要你岳父和爱妾的性命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轰鸣,投石车猛地发力,将他身下城墙砸的猛烈剧颤。 陈宪吃了一口灰,呸呸呸吐了几口,阴着脸吩咐道:“将黎家父女给我带上来!” 底下攻城之势越强,陈宪的脸色也越发难看,眼见己方士卒不敢恋战,纷纷后退,眉宇间的那道黑气也愈发浓烈。 底下侍从推推搡搡的带了黎东山和黎江雪过来,二人双手反绑,神情惊惧,被推到了城楼之上。 黎东山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陈宪,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陈宪满脸阴鸷:“这就要看你们俩在宴弘光心里有多少分量了!” 黎东山一听这话,就觉得自己要凉。 黎江雪却是涨红了脸,大声说:“表哥一定会救我的!你这逆贼若敢伤我,表哥必然会见你碎尸万段!” 陈宪察言观色,觉得黎江雪这么自信,一定有自信的理由,或许这个宴弘光不爱江山爱美人,格外的在意她? 想想也是,此番南下赴任,他连正室夫人都没带,只捎着黎江雪过来,其恩宠之隆,可见一斑。 此前宴弘光沉寂了那么久,这会儿却突然铆足了劲儿要一决生死,大概也是被刺激到了,既然如此,不如先给他一点好处,定一定他的心,再徐徐图之? 城下战事正进行的激烈,刘彻手持长刀,杀的对方人仰马翻,地方将士节节败退,正当此时,却听城门上一声大喝:“宴弘光!” 刘彻抬头去看,便见陈宪立在城墙内侧,手中长刀正架在黎江雪脖子上:“宴弘光,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你若退军五十里,我便饶你爱妾性命,若退军百里,我便连同你岳父一起饶了,怎么样?!” “或者说颠倒一下这两人的位置?” 他狞笑道:“你下令全军后退五十里,我饶他们一人性命,你选谁?!” 饶是知道希望很小,黎东山也饱含希冀的望了过去。 黎江雪浑身颤抖,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表哥救我!” 陈宪脸上笑意愈深,刀锋逼近黎江雪脖颈,厉喝道:“宴弘光,你选谁?!” 刘彻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冷下脸来,一声断喝:“哪个都不要,给老子打!” 第81章 第 81 章 话音落地,身后弓箭手齐齐发力,当下其势如雷,直奔城头而去。 黎东山脸色苍白,面颊上没有一丝血色,黎江雪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目光惊痛,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表哥……” 刘彻视线再没有往城头瞥过一眼,见战局渐稳,胜利的天平倾向己方,这才勒住缰绳,放目遥望前方。 会稽周遭都已经被南梁士卒围住,陈宪插翅难逃,慌乱中手中长刀划破黎东山脖颈,又一刀刺到黎江雪腹部,匆忙将刀刃拔出,便带着一干心腹匆匆下了城头。 一个时辰之后,会稽城破,陈宪及其心腹数人逃脱不得,束手就擒,刘彻骑马入城,踏着满地血水,神情冷凝。 心腹亲信把持城中各处要道,近前去低声道:“都督,黎东山死了,但右夫人还有气,要不要为她找个大夫?” 刘彻道:“谁还有气儿?” 心腹怔了一下,语气中便添了几分不确定:“右夫人?” 刘彻道:“右夫人怎么着?” 心腹迅速会意过来,面露哀色:“陈贼暴虐,黎公与右夫人皆已死于敌手,属下业已收敛了黎公与右夫人尸身,都督可要再去看一眼,尽一尽哀思?” 刘彻神色黯然,叹一口气,周身萦绕着一股愁绪:“前边带路。” 黎东山颈部动脉被划破,血液喷溅出去,当场便没了性命,黎江雪却是被捅到了肚腹,虽也痛苦,但离死还差一步。 刘彻手提佩刀,缓步登上城楼,便听见黎江雪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传来,声音低微,不住地催促着:“大夫,大夫怎么还没来?” 士卒熟练的敷衍她:“快了,快了。”瞥见刘彻过来,忙站直身体,向他郑重行个军礼。 刘彻不曾言语,只朝他摆摆手,示意周遭人退下。 士卒们行礼离去,黎江雪因疼痛而拉的格外长的反射弧终于也在这时候反应过来,躺在地上、动作缓慢的转过身来,视线触及到来人之后,瞳孔猛地扩大起来。 她脸上充斥着浓重幽怨,隐约带着几分恨意,又有些央求:“表哥,你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吗?大夫,大夫什么时候才能来?” 刘彻微微一笑,半蹲下身体,轻轻道:“一定觉得很不甘心吧。” 黎江雪反应迟缓的露出几分疑惑:“什么?” 刘彻伸手过去,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将那发丝挽回耳后:“明明得到了那么大的机缘,明明重生一世,为什么生活却变得一团糟,甚至于比前世还不如?起码前世这个时候,你还活的好好的呢,是不是?” 黎江雪嘴唇张大,目光惊恐的看着他,喉咙里“咯吱”响了几声,终于艰难的发出了声音:“你?!难道你……” “很奇怪吗?不应该啊,”刘彻帮她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微笑道:“你这样又毒又蠢的东西都能重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果然,果然! 重生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宴弘光! 可若是这样的话…… 重生之后的初次相见那晚的梦中呢喃、此后二人深情款款的表白与爱意,还有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那时候,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着自己靠近他,讨好他,豁出去所有、甚至不惜做妾都要嫁给他的? 一个滑稽的笑话,还是一个跳梁小丑?! 黎江雪瞳孔紧缩,目光破碎,死死的咬紧嘴唇,这一瞬甚至于忘记了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双眼紧盯着他,恨不能生噬其肉。 “你这是什么眼神?恨我吗?” 刘彻语气轻快,笑吟吟的看着她,摊手道:“可是我没逼你啊,那些选择也不是我强迫你做的。是我逼你跟我在一起的吗?是我逼你嫁给我做妾的吗?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愿意?” “可是你骗了我!” 黎江雪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你说你爱我,所以我才——” “爱啊,”刘彻仔细咂摸了一下这个字眼,又低头问她:“那么江雪,你爱我吗?” 黎江雪短暂的迟疑了一下,语气心虚:“我当然是爱你的,不然我为什么要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虚伪吗?!” “当然不,我觉得你比我还虚伪呢!” 刘彻以一中小巫见大巫的口气道:“你真的爱我吗?你是爱我宴弘光,还是爱慕前世的天子宴弘光,又或者是一心一意的爱慕着至高无上的权位?” 黎江雪本就惨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刘彻终于讥诮出声:“爱是吗,这个字眼我没资格说,你也一样。重生那夜,你是真心实意要去给我送药的吗?你是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想去弥补我吗?还是说送药是假,趁机结好于我,日后借我的势才是真?” 这话说的一针见血,黎江雪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分颜色。 她嘴唇咬得出血,恶狠狠道:“我没有那么想,我没有!我是去给你道歉的,我都给你送药了,你还要怎样?!” “你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刘彻听得笑了,抬手拍了拍她尚且温热的面颊,嗤笑道:“我隔三差五找茬打你一顿,再去给你送送药,不走心的道个歉,你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是天生的贱骨头,还是生来就没有羞耻心?” 他说:“我父亲对黎东山有救命之恩,可黎东山那条老狗又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还记得你从前欺辱过我多少次吗,嗯?” 黎江雪听得恼怒,神情窘迫,勉强分辩道:“你只说我爹对你不好,怎么不说黎家也给了你多年庇护?最起码没叫你饿死街头!我祖父待你比嫡亲的孙儿还要好!” “是呀,你说的也有那么点道理,”刘彻笑了:“所以我决定,只杀黎家内部欺辱过我的人,别的倒可以轻轻放过,好歹那也是元新的外家,不是吗?” 一提元新,黎江雪就难免会想起生死对头黎江月,登时便含恨道:“是,就算我不安好心,可黎江月跟她娘那个狐狸精难道是什么好东西?有中你就把她们也一起杀了啊!” 刘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眯眯道:“她们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都跟我无关,可是我知道她们没害过我。” 黎江雪腹部汩汩的流着血,气息越来越弱,听到此处,却回光返照般迸现出了十二分的生机:“你当黎江月那贱人是什么好人吗?难道她是真心想帮你?还不是想踩在我身上向你献好?!” “但我的的确确受过她几次恩惠,无论是为了踩你一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害过我,郁夫人也没害过我。” 刘彻似笑非笑道:“但你,就不一样了。” 黎江雪听他提起郁夫人,眉宇间阴鸷之色愈重,再想起自己这些年过得糊里糊涂,为着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伤透了亲娘的心,临死之前,倒真是说了一句人话。 她柔和了语气,带着几分哀求:“表哥,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活不长了,可是我娘她是无辜的,你不要害她……” 刘彻笑着摇头:“不,她不无辜。” 他注视着黎江雪忽然将僵滞住的面庞,徐徐道:“你在外边如何兴风作浪,她难道不知道?你跟你哥哥在府里如何欺压于我,她难道不知道?她知道,只是不在乎,反正只是一个低门子弟,被踩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黎江雪听得面露绝望,猛地抓住他衣袖,叫声凄厉:“表哥!” “她是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不会杀她,但也不会照拂她,就叫她继续留在黎家,尝一尝我当年过过的日子好了。” 刘彻毫不留情的将她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轻声细语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啊,说起来我还是黎东山救命恩人的儿子呢,过得都是这中日子,她都是我仇人了,我还这么待她,是不是很仁慈?” “宴弘光你不是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这么对我!” 黎江雪猛地抬手去打他,神情疯癫如垂死挣扎的野兽,甚至顾不得剧痛到近乎麻木的肚腹:“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这个混蛋,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 “看吧,你就是这中人。” 刘彻笑吟吟的看着她,说:“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欺辱恩人之子有错,不觉得自己无事生非有错,不觉得自己凶狠跋扈有错,你之上众生平等,你之下阶梯分明。我是混蛋,是无耻之徒,但我起码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惦念着黎老爷子那几分好,而你却连我这个无耻之徒都不如啊。” 黎江雪死死的瞪着他,发出临死之前的嘶吼:“宴弘光,宴弘光——” 刘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着说:“你重生当晚跑去找我,不是因为后悔,也不是觉得自己错了,你只是觉得自己站错了队,选错了人,没能拿到最大的好处而已。你只是为了抱大腿,可千万别美化成善良和爱。我非善类,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临死之前,我得把这道理跟你说清楚。” 黎江雪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嘴角溢出血沫儿。 刘彻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她,看她垂死挣扎,抽搐不住,一直到最后厌弃,那双眼睛仍旧大睁着不肯合上。 他“啧啧”两声,弯腰去合上她眼眸:“这女人作了这么久,终于死了,可喜可贺。” 李世民:“撒花。” 高祖:“恭喜。” 朱元璋:“看的累了。” 嬴政:“你好像还挺感触。” “是啊,”刘彻唏嘘着说:“好歹也在一起那么久,有几分共通之处呢!” 嬴政皱着眉头,嫌恶道:“她只是单纯的蠢和坏,你是缺德,那能一样吗?” 皇帝们嘻嘻嘻笑了起来。 “……”刘彻:“?????” 不是,你们真就是一天不杠我一下就难受吗? 皇帝跟皇帝之间还有没有温情存在了?! 刘彻吩咐属下打扫战场,再收敛黎东山和黎江雪尸身,准备带回去妥善安葬,一切都处置妥当之后,便闭门谢客,病恹恹的开始养病,理由都是现成的。 征南将军宴弘光深明大义,为报国家,眼睁睁看着一手扶持自己的岳父和爱妾死于敌手,大为伤怀,卧病不起,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消息传回建康,朝廷上下亦是一片哀悼之声,岭南黎家的家主没了,别管他生前是个什么东西,总该给几分体面的,诸多加恩封赏,自不赘言。 黎江月早就收拾了行装准备举家南下,听闻这消息便没法出行了,与一干后宅女眷抵达建康,叫卢氏领头与其余人继续南下,自己则往黎家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几年未见,韦夫人也变了模样,昔年盛气凌人的贵妇人也平添几分岁月风霜,两鬓斑白,叫儿媳妇搀扶着,坐在灵堂前恍若失神。 董姨娘作为董家女眷的代表迎来送往,打点着家中诸事,外边韦夫人之子在招待男客,神情困顿,面容憔悴。 从前这中时候,韦夫人是一众女眷的绝对中心,只是时移世易,这时候到底不一样了。 董姨娘的女儿年前出嫁,还是黎江月帮忙做的媒,夫家诗书传家,门第清贵,虽不比黎韦金王这等贵姓,但也颇有些底蕴。 这时候见了黎江月,她忙不迭迎上来寒暄,周遭女眷们也逐渐围了上来,俨然成了众人中心,温声细语的宽慰黎江月几句,还有些隔了几隔的亲眷问起宴元新来。 “怎么没带孩子过来?这时候也该不小了吧?” 黎江月笑:“已经来磕过头了,这几天他有些咳嗽,叫保母们带着呢。” 出门的时候,嬷嬷都忍不住唏嘘说:“这可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当初谁能想得到您会有今天?还有董姨娘,在后院里唯唯诺诺了那么多年,瘦瘦小小的一个,这时候看起来身上倒是多了些肉,脸上也有光彩了。” 黎江月道:“人过得什么日子,脸上都写着呢,儿女顺遂,心绪舒畅,脸色当然好看。” 外边下起潇潇细雨来,仆妇撑着伞送她离开,黎家这一年的秋天弥漫着一层灰色,但谁都看得出来,宴家正大步迈进光辉灿烂的未来。 宴家的后院里少了黎江雪,倒是陡然寂静起来,连卢氏去给黎江月请安的时候,都忍不住嘀咕:“她在的时候嫌吵,现在一下子人没了,又好像是缺了什么。” 黎江月轻叹口气,却不接这一茬,只转了话题,问:“在这儿住的还习惯吗?从前咱们在寿州,陡然换了地方,大人倒是不怕什么,只怕孩子适应不了。” 卢氏笑的温柔:“夫人还不知道我们姐儿吗?小霸王似的,体格大小就好,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适应不了的。” 丈夫再没提过嫡姐的事情,黎江月也不提,只是人死账消,碰到她生辰忌辰乃至于中元等节日,都叫人悄悄帮着做场法事,烧些金银纸钱。 刘彻知道这事,但是也没多管。 陈宪既死,南方便暂时安寂下来,他既总督五州军事,大权在握,又岂肯放过这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再则,关朴、关晟二兄弟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成长。 前番被打退之后,北朝三国沉寂了两年之久,方才卷土重来。 刘彻再次挂帅,这一次却未亲自领兵出征,而是坐镇后方,叫关朴率军出击,与麾下另几名将领同挑大梁。 而他的长平侯也没有让他失望,大胜而归,缴获无数,刘彻一鼓作气,将战线推到了淮北,一举收复淮北七州,声威大震。 此战之后,征南将军宴弘光率军还朝,授中书令、加骠骑将军,进入建康掌权。 关朴却不曾同兄长一道返回,以功加游击将军——这个他兄长曾经坐过的从五品官衔,驻扎淮北,坐镇一方。 此后两年间,刘彻屡次率军出击,先征北齐,再罚北魏,北周见事不好,想要与两个邻居联合,却是为时已晚,先后为其所诛灭。 北齐国灭之后,刘彻的官职从骠骑将军变为大将军、顺阳郡公,待到关朴、关晟兄弟灭亡北魏、北周时,再拜太尉、扬州牧,同时加赐羽葆、鼓吹及班剑二十人,等到南北一统,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人臣之至已达矣。 他最开始就是冲着那个位置去的,手下诸人亦有心图富贵,南梁皇帝很快就被自愿的同意了禅让之事,刘彻假惺惺的推辞了几次,终于欣然受之。 朝臣们也曾议及国号,刘彻想都不想便用了“汉”字,年号建元。 皇帝登基,自然该追封先祖,加恩功臣,生父宴纲便不必说了,自得追封皇帝,生母薛氏处却有些麻烦。 毕竟她当年改嫁,死后也与后边丈夫合葬,现下是否还应当追封皇后、与宴纲合葬,朝廷上着实争议了一段时间。 刘彻本就不在乎这些虚名,否则也干不出登基之后叫王太后与前夫生的女儿相认的事,当下大笔一挥加恩薛氏母家,至于迁葬追封一事,便不必惊扰亡者了。 丈夫死的早,薛氏又青春美貌,一个寡妇带着儿子长大,不知会吃多少苦,改嫁有什么错? 又不是丢掉儿子自己跟野男人跑了,生存当前,实在没必要对一个弱女子过多苛责。 后夫对薛氏不坏,待宴弘光这个继子也没说的,无论是宴纲、还是后边组起来的那两夫妻都已经入土,晚辈们再去纠结这些事情,实在是没有必要。 再说,也总有两个弟弟的情面在呢。 刘彻加封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为王,大封功臣之余,自然也不会忘记后宫。 黎江月与他夫妻数年,兢兢业业,向无疏漏,又诞育有一双儿女,皇后之位自然也当得,卢氏是他长女的生母,膝下另外还有一子,叫做个淑妃吧,至于其余妾侍们的位分,就叫皇后自己看着安排好了。 黎江月向来办事妥当,此时自无疏漏,拟了单子送过去,见刘彻点头之后,忽然间行个礼,道:“妾身冒昧,有一事须得问过陛下才好……” 刘彻道:“什么?” 黎江月顿了顿,方才道:“陛下加封后宫,那未入宫之前便逝去的,是否还要追封?” 她并非不能容人的主母,多年来宴家后宅就没了一个人,那便是黎江雪,这时候所说的也只能是黎江雪。 过了这么几年,刘彻都快忘记黎江雪眼睛鼻子长什么样了,下意识就想说“不用管”,忽然间听见高祖在空间里边大叫“不行!”。 高祖痛心疾首道:“彘儿,你别犯傻啊!史书上肯定会记载黎江雪死在什么地方的,这会儿你登基了又没给她加封,说不定后世人就会揣测她是你的真爱,下令不许任何人提及——你要知道后世人脑回路很奇怪的!” “噫——” 刘彻只消想到若干年之后后世人揣测黎江雪是自己的白月光、朱砂痣,立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抖了抖,深以为然道:“当真是老成持重之言!” 说完他面露疑惑,看向黎江月,满脸不解道:“你说的是谁?未进宫之前,后院里谁没了?” 黎江月听得一怔,却以为他是不欲再提起那人,眉头微微一跳,很快便笑道:“是妾身想错了。” “不,你没想错。” 刘彻见她不上道,心下暗暗着急,只得自己开始演:“仿佛是有那么一个人,前几年没了——嗨呀,只是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都想不起来她是谁了,好苦恼哦!” “……”黎江月:“?????” 刘彻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姓什么来着,江月,你还记得吗?” “……”黎江月心情复杂:“姓黎。” “哦,好像是这个姓吧,”刘彻随意的摆摆手,漠不关心道:“大好的日子,提死人多晦气,以后别说她了,就当没找个人吧。” 黎江月:“……” 黎江月微笑道:“是,妾身知道了。” 刘彻赶紧去看起居官:“刚才那一段记下来,字号加大加粗!” 黎江月:“……” 起居官:“……” 陛下的脑袋好像是坏掉了呢。 第82章 第 82 章 刘彻对长子给予厚望,而宴元新也的确没叫他失望,文武全才,年纪虽小,却颇有明君之像。 登基称帝之后,刘彻便琢磨着册封太子,反正这孩子也大了,不似小儿那般容易夭折,封了也不怕立不住。 黎江月听闻这消息,不喜反忧,见了他之后,便进言说:“元新还小,难当大任,且陛下膝下有诸子……” 刘彻明白她在怕什么。 元新是嫡子,也是长子,他很快就会长大,而那时候自己还未必老去,天家父子既是亲人,也是对手。 若有意外,便如当初的戾太子…… 只是现在毕竟不是当初,而自己也不是从前那个刘彻了。 他叹一口气,少见的显露出几分温情来:“天下父亲在见到儿子出生的时候,心里都是高兴的,盼他有出息,盼他能挑大梁,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最初的那份舐犊之情都是真心实意的。这孩子担得起来,我也愿意叫他承担这一切,你这个做母亲的又何必杞人忧天?” 他曾经错过一次,为此懊悔终生,即便是建了思子宫,杀尽陷害儿子的人,用余生来忏悔,又于事何补?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黎江月深深的注视着他,良久之后微微一笑,轻轻说了声:“好。妾身都听陛下的。” 从前长女长子出世的时候,刘彻踌躇满志,想要撇开祖母和母亲独掌大权,想要北击匈奴,想要做千古一帝、青史留名,故而在新生儿降生的短暂欢喜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 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虽说汉朝人眼中二十四五岁早已经是成年人,但以他一生的寿数和那时候的眼界而言,也唯有年轻二字才能形容。 二十四五岁的刘彻虽然做了父亲,但更多的时候仍旧是将视线投向远方,难免也错过了底下儿女的成长,直到自己垂垂老矣之时再去回想,却发现脑海中除去那短暂的几个片段,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重来一世,他不想再犯同一个错误了。 往后的十数年来,关朴、关晟二兄弟提三尺剑,为他开疆拓土,也曾经有人进上谗言,道是二王乃是异姓之人,大军在外,恐有不测。 宴元新逐渐长大,身为嫡长,又是皇太子,身边难免会聚拢起一群人,也不乏有别的皇子设计构陷,希望能将自己大哥拉下皇太子之位。 更有人弹劾黎家兄弟,剑锋直指皇后。 刘彻心里却自有一杆称,下令彻查进言之事,一经发现事为编造虚构,当即下令诛杀进言之人满门,又厚赐二王及皇后母子加以安抚,如是几次,攻讦之风消弭,彻底风平浪静下去。 黎江月敬重丈夫之余,甚至觉得有点可怕——他为什么永远都能稳坐钓鱼台,一点错误都不犯? 年轻的时候不敢问,中年之后年岁渐长、白发已生时,她终于有胆子问了出来。 刘彻沉默了很久,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正当黎江月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却听他道:“因为曾经犯过错。犯过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刘彻说:“那个错误太过惨痛,我永生难忘。” 他转过脸去看她,甚至于微微笑了一下:“这就是答案。” 黎江月仿佛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夫妻多年,她始终觉得丈夫眼中仿佛有着另一个世界,那里边没有别人,只有他,而他也从来不打算邀请其余人进入那个世界。 她知道,但是从来都没想过强求。 难得糊涂,人活得太过真实,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啊,下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刘彻翻了翻月历,问她说:“皇后有什么想要的吗?” 黎江月笑着摇头:“臣妾是陛下的皇后,天下臣民的母亲,一人之下而已,哪里会缺什么?” 嬴政冷笑:“她明天过生日,你今天死,这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刘彻冷笑的比他还响:“我就不!我偏要等到过完五十岁生日之后再死!我还要在冬天死,就死在我的寝殿里边!别跟某些皇帝似的巡游在外忽然死了,抱着一堆臭鱼烂虾下的地府!” 嬴政:“……” 嬴政:“是朕提不动刀了,还是你刘野猪飘了?” “提不动刀了?怪哉,你一直不都是用剑的吗?” 刘彻不怀好意的笑:“王负剑?!” 嬴政:“……” 嬴政视线阴森森的看着他,口中慢慢的吐出来两个字:“很好。” 刘彻:“嘻嘻嘻!” …… 意识陷入模糊,刘彻再度睁开眼睛,便见自己身处在白雾空间之中,几个皇帝全都在,只是不见了李世民。 他心知李世民必然是往下一个世界去了,左右张望一下,奇道:“还没有白绢落下?” 朱元璋道:“没呢。” “嘿,这可真是怪了。”刘彻心说前几次这时候早就该掉白绢了啊,正疑惑间,就见嬴政跟朱元璋卷起袖子,不怀好意的围了上来。 “……等等!桥豆麻袋!” 刘彻悚然道:“你们要干什么?!” 嬴政堵在了他左边,拔剑道:“讽刺朕的时候,你很快活嘛。” 朱元璋堵住了他右边,拔刀道:“取笑朕的时候,你很得意嘛。” 刘彻活像是个被小混混堵在了巷子里边的弱鸡青年,看一眼站在一边看好戏的高祖,求救道:“李兄救我!” 高祖眉头微皱,想了想,慢慢走上前去,拔出腰刀,递给了嬴政。 “用我这把,这把更锋利一点!” “……”刘彻:“?????” 皇帝们围攻团欺刘彻时,李世民已经成了脱缰烈马,迫不及待的往室外跑,满心激动与希冀,声音都在发抖:“李元达遇见了跟他媳妇那么像的人,老朱遇见了跟他媳妇那么像的人,彘儿遇见了卫霍,我肯定能遇到我媳妇!啊,媳妇——观音婢!” “……喂!”刘彻抱着头挨打的时候还不忘分辩一句:“不带这么概括的,很容易惹人误会啊!” 李世民没理会他,急急忙忙的往外边走。 其余皇帝们暴打刘彻一通之后,也借着他的眼睛打量李世民现下所处环境,便见建筑为木质结构,不见金玉痕迹,周遭布置分外简朴。 往窗外看,但见绿树如茵,稍远些的地方有条年久失修的官道,早不复最初修成时候的平坦。 仿佛是个陈旧驿馆? 再见李世民衣着华贵,潇洒不凡,约莫二十出头,虽还不知具体身份,却也知身份必定非同凡响,当下都在心里泛起嘀咕来。 这是个什么情况? 一个出身豪门的贵公子,怎么会往这样荒僻的驿馆中停留? 李世民出了门,也发觉现下情况不对,迅速收敛起心中激动之情,不动声色的打量周遭。 门外有一行侍从守候,身上衣甲、佩刀皆是不凡,见了他之后,纷纷躬身行礼,只是个个面有忧色,愁云惨淡,不像是随同主君出门办事,倒像是跟主君一道回家奔丧。 李世民见状,心中也情不自禁的疑惑起来,难道真是去参加葬礼的? 看自己身上这装扮也不像啊! 李世民正觉不解,忽听远处有马蹄声达达传来,一众侍从显然也听得这动静,脸上便添了几分警惕之色,一半将他围在中间,另一半近前警戒,直到瞥见来人是谁之后,神色方才猛地一松。 “康王殿下!” 来人身量雄壮,燕颔虎须,脸上覆盖有浓重悲色,率领一众轻骑飞马而来,遥遥望见李世民站在驿馆台阶之上,便呼唤出声,待到了近前之后,动作迅猛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喟然泣下: “臣李纲拜见康王殿下!东京失守,太上皇与当今都为金人劫掠北上!臣奉皇太后之令迎殿下往南京应天府即皇帝位,承继大统,以安天下黎庶之心!” 康王殿下? 东京失守?! 太上皇跟当今都被金人抓走了?!! 皇太后专程派人来迎立我为皇帝?!!! 不是吧,刚落地就能当皇帝,朕的命有这么好吗?!!! 还有你们这个国家是怎么肥四,为什么这么菜?! 什么金人银人的,记得朕在世的时候,这些个蛮夷头领明明都是多才多艺的大唐民族舞蹈团队后备役啊??? 你们这一届的皇帝不行啊! 李世民听得皱眉,暗中撇嘴。 李纲却自怀中取了黄绸书就的懿旨,双手呈了上来:“此乃皇太后亲笔所书,另附有朝中重臣留名,还请殿下过目!” 李世民神情凝重,展开来看了一眼,眉头登时便是一跳。 虽还未见过这位皇太后,但只看这一笔字,倒是分外出挑,再细细阅读黄绸上书就的内容,更是字字泣血,令人不忍猝读,后边还跟着十数个重臣署名,加盖印玺,可知这封懿旨的分量有多重。 国都被金人攻破,两个皇帝都被抓,整个皇室都被一窝端了,故而皇太后下令传召原身这个不在东京的康王往南京应天府去继位? 可是不对啊。 李世民心里边思量着,两位皇帝身份贵重,金人必然得抓去,可皇太后也绝非寂寂无名之辈,何以留在东京的所有皇室成员都被一窝逮走,她却得以幸免,还得到众臣承认,降下懿旨传召自己往南京应天府去? 假使这位皇太后在大难之时丢下太上皇和皇帝自己跑了,那朝臣们怎么会礼敬于她,让她来传召自己往应天府继位? 可若说这位皇太后是被人救出来——朝廷有能力救皇太后出来,为什么不救太上皇和皇帝? 不管怎么看,都是后者价值更大啊! 说不通。 李世民当即便觉得这位皇太后身上只怕有故事,当下不置可否,却将语气里添了三分迟疑,低声道:“皇太后……” 只说了这三个字,别的什么都不曾讲。 李纲却不曾多想,面露了然,解释道:“这位皇太后并非刘后,而是从前为太上皇所废黜的孟皇后。刘后为婕妤时,诬陷孟皇后行巫蛊之事,太上皇闻讯后惊怒异常,遂废之,迁居宫外,号玉清妙静仙师。此次金人攻破东京,按照名册索取皇室中人,身在东京者无一幸免,唯有孟后因早已被废,移居宫外得免。” 事情涉及到太上皇当年的糊涂账,李纲提及之时,面露难色:“孟氏一族世有清名,孟后昔年无辜被废,亦有冤屈,且刘后辞世之后,太上皇深觉愧对孟后,已经拟旨复孟后皇后之位,只是还未曾明发下去,金人便打到了东京,故而朝臣们商议过后,便迎孟后为皇太后,以正名分视听。” 李世民听他说完,登时明白过来,双手搀扶李纲起身,面露哀色,神情沉痛:“神州陆沉,社稷倾覆,金人气焰竟如此嚣张,我辈唯有拼尽全力,挽大厦于将倾,才不至于死后无颜面见先祖啊!” 金人攻破东京,锁拿二圣及一干皇室成员、高门显贵之后浩荡北上,昔日天下繁华所在的东京也被洗劫一空,中原华夏文明持续了近千年的骄傲和自信遭受到致命性的打击,这岂是屈辱二字所能形容? 李纲身为武将,曾亲眼见到过东京惨态,听康王如此言说,旋即潸然泪下:“殿下有如此雄心壮志,是祖先之幸、社稷之幸啊!” 天可汗称号获得者、优秀演员李世民也掉了几滴眼泪,哽咽道:“现下天下局势如何?” 李纲目光悲悯的看着他,似乎不忍说出口:“太上皇……您的父亲被金人掳走了。” 李世民:“……” 哦草,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李纲顿了顿,深吸口气,痛苦道:“当今天子……您的长兄也被金人掳走了。” 李世民:“……” 天呐,真的有!!! 李纲眼见着康王殿下凤眼睁大,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激烈而昂扬的情绪,拳头也捏的死紧,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颓然的低下头,说:“除了康王殿下和您的家眷之外,皇族其余人都被金人掳走了。” 李世民:“……” 我的妈呀,天胡!!! 一觉睡醒发现我爹我大哥都被敌方抓走了,全家除了我老婆孩子之外都被抓走了,就留下一个名不太正、言也不太顺的皇太后,这不是开局就给我俩王四个二吗?! 李世民转过身去,痛苦的捂住脸,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当场来一段bbox。 李纲视线微微一抬,便见康王殿下背对自己,肩背不受控制的抽动着,仿佛是悲伤过盛、难以控制,又好像是肩头承载了山一样沉重的担子,却拼尽一切力气在咬牙坚持。 李纲的眼眶湿了,几乎不忍心再说下去,声音颤抖,猛地跪了下去:“殿下!” 李世民整理好情绪后,转过身去看他:“还有什么好——好叫人难以接受的消息,你便一并说出来吧,没关系,我能承受得住。” 李纲垂泪道:“金人在我境内大肆劫掠,屠杀军民,百姓哭声传出十数里之远,北方户口锐减,怎一个惨字了得!” 李世民原本还有些滚烫的心绪霎时间凉了下去。 他少年时便遭逢乱世,知道战争对于民生和经济的摧毁有多大,建设可能需要几十年,但毁灭却只需要短短数月、甚至是更短的时间便能轻松达成。 遥想当年大唐之时,玄武门之变后,他接手的国家又何尝不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贞观初年,大唐的人口户数甚至不足三百万,可饶是如此,他也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支撑社稷,同凌烟阁功臣们力挽狂澜,贞观盛世,何其雄也! 又不是没吃过苦,又不是没受过累,又不是没有尝试过手把手将一个废墟中的国家整修重建,又何惧之有? 李世民回首往昔,被激起了豪情壮志,心中意气激昂,感慨万千:“你直说吧,遭受金人劫掠屠杀之后,我境内人口户数几何?” 二百万户、一百五十万户,还是一百万户? 不能再少了吧?! 李纲饮泣道:“康王容禀,只有不到一千一百万户了啊!” 李世民:“……” 李世民:“?????” 李世民满头问号,又问:“那赋税又从何计?” 李纲道:“幸得金人在北,不曾占据东南,国库虽有损失,然而东南富庶,尚可支撑。” 李世民:“啊。” 李世民张大嘴巴,呆滞了半刻钟之久。 李纲想起此前应天府内的传闻乃至于主和派的嚣张气焰,再眼见康王如此,唯恐他为金人气焰所摄,不敢北伐,反而要对金人低头议和,当下心生一股悲愤之气,连声叩首,哀声求道:“今二圣为金人所辱,社稷倾覆,如此奇耻大辱,怎可与金人苟合相交?若得如此,臣事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历代先祖!” 脚下石砖坚硬,他却浑不在意,几下之后,额间鲜血淋漓:“殿下,我朝尚有大将宗泽、张所、富安等人可用,又有岳飞、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后起之秀,几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无不盼望王师北上,若殿下有令,臣随即便可北上抗贼,还请殿下坚定志向,勿要为主和派那群小人所惑啊!” 李世民:“……” 李世民忍不住跟空间里的老伙计们说:“我太难了!飞龙骑脸,这踏马想输都难啊!” 皇帝们:“……” 另一个世界里的完颜构:“?????” “唉,”李世民叹口气,说:“别金人金人的叫人家,太狭隘了,这明明都是少数民族舞乐团的二人转分支啊!” 第83章 第 83 章 李世民见李纲面有戚色,神情委顿,还当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没成想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得到的却是这结果。 开局一千一百多万户,手握大半江山,爹跟哥都被抓了,就剩下自己这一个合理合法的正统继位人选——我的妈还有比这更好的牌吗?! 李世民差点笑出声,再见李纲叩首于地,额头鲜血淋淋,心中大为感佩,忙近前一步,双手将他搀起:“这是历代先祖披荆斩棘创下的基业,后辈岂敢失落寸土?必然得收复故土,北定中原!李卿快快请起!” 李纲却不肯起,抬起头来,额间鲜血顺着面颊流下,悲声道:“来日殿下登基,还会记得今日发下的宏愿吗?!” 李世民正色道:“我永志不忘,还请将军证之!” 李纲不顾一切抢了迎接新君的差事,自南京应天府飞马赶来,并非有意攀附新君,而是因他力主北伐,又唯恐这位新君继承了雪乡二圣的优良血统、被金人吓破了胆子,不敢出军,故而来此之前甚至做好了以死谏之的准备,现下听康王殿下如此慷慨激昂,当下涕泪横流,再拜道:“苍生之幸,社稷之幸啊!” 事态紧急,二人并不拖延多说,当即翻身上马,往城中去寻康王家小,收拾行李动身往应天府去。 空间里,朱元璋听完他们说话,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康王,金人,雪乡二圣考察团,李纲,中兴四将……这不是完颜构吗?” 高祖跟嬴政听得面露疑惑,齐齐道:“嗯?” 角落里鼻青脸肿的刘彻也往前凑了凑:“什么狗?” “辱狗了,彘儿——是完颜构。” 朱元璋白了他一眼,吟诗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是一代明臣岳飞的传世之作啊。” 他神情之中透露出深深赞许,隐约带了些许悲色:“靖康二年,金国南下攻破大怂首都东京,掳走钦、徽二帝及皇族、宫嫔、勋贵三千余人,北怂灭亡,其遭辱之甚,世所罕见,钦徽二帝乃至于完颜构的骚操作,也硬生生刷新了昏君底线……” 朱元璋叹一口气,将靖康之役的始末讲了,末了,语气难掩不屑:“钦徽二帝再加上一个完颜构,啧啧,上下五千年都找不到第二份的神奇组合,真不愧是高粱河车神的后代。” 作为强汉时代的皇帝,刘彻压根没法想象后世居然会有这样丢人现眼的王朝,更难以想象居然会有人类做出这样的骚操作。 蛮夷……朕即位之初还蹦跶过几年,再之后那不就是大汉的狗吗? 嬴政也被刷新了三观,朕不是针对在座的东胡、丁零、匈奴,而是你们本来不就是垃圾么? 高祖听得热闹,忍不住问:“皇帝群里没见过他们啊——” 朱元璋冷笑:“这几个垃圾有资格跟咱们待在一起吗?那不是拉低了咱们的档次!” 李世民旁听了一路,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所以最后岳飞其实已经上高地了?” 朱元璋:“对。” 李世民:“然后完颜构十二道金牌把他叫回来,反手点了投降?” 朱元璋:“对。” 李世民:“……” 就踏马很迷啊! 以后就别说你行你上了,就算是换个普通人过去,不理朝政吃喝玩乐不也比这强? 刘彻瞠目结舌:“就算是拴条狗在龙椅上也比这玩意强啊!” “过分了,”嬴政矜持的说:“狗看见外人进屋还是会叫几声的。” 刘彻:“……” 艹,根本无法反驳! 朱元璋又说:“这个世界背景跟大怂很像,你八成就穿成了康王完颜构,不过细微之处必然有所不同,具体如何,便得你自己好好把控了。” 李世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朱元璋恼怒道:“你知道什么叫历史虚无主义吗?!不能完全一致的好吗?!” “……”李世民:“懂了。” 空间里唏嘘感慨,喟叹不已。 一代名将岳飞死于莫须有的罪名,李纲有心杀贼,却接连数次被贬,赵鼎两度为相,佐国元勋,最终绝食而死,还有李光、胡荃…… 李清照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陆游临死前尚且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宗泽临死之前不曾提及家事,唯有三声“渡河”,岂不令人为之泪下! 天下从来不缺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更不是这方年月没有血性儿女,只是困囿于朝廷所限,君主无能,如何能不叫人心生愤恨,捶胸顿足? 皇帝们聚在一起感叹不已,恰在此时,却见空间上方飘下来一方白绢,高祖眼疾手快抓过来看了眼,眉头立时便皱了起来。 李世民出来的比前几个皇帝早,又知道那白绢写得便是这方世界的脑残梗概,当即便道:“写得什么?别抢了,谁念给我听听?!” 朱元璋嫌弃的皱着眉头,给他念了一遍: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国破之后,所谓的皇族贵女,也不过是飘零落叶,无处栖身。 家国倾覆,永宁在这世间艰难生存,却有一双温暖而坚实的手掌向她伸来,将她拉住泥潭,走向光明。 她笑,柔声唤他:“宗镇哥哥。” 她时时不忘这个人给了她希望,可最后却也是他给了自己绝望,当她和他的青梅同日遇险,他选择了青梅,待到成婚那日,又因为青梅弃她而去,独留她一人错愕伤心…… 她的心死了,绝望了,决意远遁而去,可他却找上门来,紧紧地抱住她,说:“我爱你。” 乱世飘零,他们的爱情何去何从? 朱元璋:“呕!” 李世民:“……” 刘彻:“……” 高祖:“……” 嬴政:“……” “啊,女方是宗室女,男方叫宗镇是吗?金朝皇室排行,宋金结合?” 高祖啧啧称奇:“妈耶,还是跨国婚姻!” 朱元璋暴怒道:“国仇家恨,谈个屁的爱情婚姻啊,这不就是俘虏降臣跟侵略者的美化版爱情故事?金人能娶个宋女做王妃?扯淡呢吧!” 刘彻撇嘴道:“老朱,别这么说啊,你儿子不也娶了元朝贵族女子为正妃吗?” “废话,往家里娶跟往外嫁那能一样吗?再说,朕可没跟金朝人似的那么对待元人!” 朱元璋嗤之以鼻:“别人都打到你家去了,抓了你爹你哥你全家,光着上身行牵羊礼,奸杀你娘你婶你姐妹,这种人谈个屁的爱情啊!没文化就去翻翻书,实在不行就去浣衣局看看沦为公用□□的姐妹们有多惨,也看看被刮了一遍又一遍的东京有多惨,闲出屁来了是吗,跟灭国仇人谈什么爱情呢!” 高祖:“还在成婚当日丢下老婆跑了……” 刘彻默默道:“婚前一切都准备好了,请帖发出去了,亲朋好友都来了,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婚礼肯定办的很盛大,结果那男人被别的女人勾走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抛弃了我女儿,我跟我女儿还有我们全家一定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嬴政:“没法he,不能he,当朕不要脸的吗?打完金朝之后必须把人抓回来杀了,五马分尸,不能更仁慈了……” 高祖咂嘴道:“爱情,又是爱情,这些个世界就没点别的东西了,感情万事都是爱情支撑起来的?” 刘彻不怀好意的笑:“李兄,还记得你与后宫宠妾柳氏二三事吗?” 高祖茫然摇头:“只记得凤凰男忘恩负义靠女人上位了呢。” 二人笑容核善的对视一眼,然后高祖一拳打了过去。 刘彻愤怒又委屈:“你不是也怼我了吗?怎么还打人?!” 高祖冷笑:“谁叫你打不过我的?活该!” 朱元璋叹口气,背景是刘李二人大战:“大概我们真的老了,不懂后世人在想什么。” “这跟后世不后世没关系啊,而是这所谓的爱情一开始就建立在畸形地基上,垃圾内核,与时代无关。” 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给后世人足够的资金支持,谁敢写一个华夏女跟岗村宁次卿卿我我真爱无敌的故事?谁敢说爱情美好,不涉及双方立场?” 众皇帝:“……” 卧槽,有那味了。 瞬间理解。 然后李世民问:“所以这个永宁到底是谁啊?还能拯救吗?这脑袋瓜要是能掰回去的话就试一下,不行的话就别要了,看得糟心……” 说话间的功夫,众人已经到了康王落脚的宅院,李世民下马入门,往里边走了几步,视线瞥到背对自己抱着孩子摘花的年轻少妇,身形猛地一僵,呼吸也随之颤抖起来。 ……观音婢。 那少妇听得身后声音有异,回过头来,面如银盘,端庄雅秀,见了李世民先是微怔,旋即含笑迎上前来:“夫君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三日方归吗?” 又逗弄着怀中小女,柔声道:“永宁,父王回来了。” 李世民:“……” 呜呜呜我媳妇真温柔,我女儿真可爱! 刘彻:“喂,李老二,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李世民:“我媳妇还是这么漂亮!” 高祖:“你没事吧?” 李世民:“这孩子跟兕子小时候一样玉雪可爱,天啊,她朝我笑了!” 嬴政:“你还记得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李世民:“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怎么会犯错呢,肯定是对面金狗先引诱她的!该死的金狗,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才能抵消我心头恨意!” 朱元璋:“说好的‘脑袋瓜要是能掰回去的话就试一下,不行的话就别要了’呢?” 李世民:“呜呜呜小可爱爹爹抱!” 刘彻:“……” 刘彻:“一看就是老双标狗了。” 第84章 第 84 章 李世民抱着自己的心肝小公主亲了又亲,舍不得松手,原身的记忆终于在这一瞬朝他打开了门户。 此人乃是宋廷九皇子,姓赵名构,今年二十岁,娶妻魏氏,膝下有一儿一女,都尚在幼龄。 赵构的父亲便是被金人劫掠到北方去的太上皇徽宗皇帝,但相较于徽宗皇帝这个死后才上的谥号,还是金人给他的昏德公称号更加合宜一些。 昏德公十八岁登基,御极之后几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也没重用过一个忠臣,生活上奢侈无度,政治上昏庸无能,军事上被动挨打,经济上搞得民不聊生,民间起义多如牛毛,爱出宫去逛青楼,还发了癫似的在宫里边大搞封建迷信,除了那笔瘦金体还算硬气,别的什么都不硬。 论及当皇帝的能力来,跟昏德公一起被金人掳掠北上的当今天子钦宗皇帝能跟自己爹来个五五开。 当然,钦宗也是他死后追谥的称号,这时候还是叫重昏侯更合适一些。 两年之前,金人便曾经迫近东京,昏德公当场就吓尿了,迫不及待的把皇位丢给长子重昏侯,然后就发挥高粱河车神的血脉力量,带着妻妾财物仓皇跑路。 重昏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心说我爹都不在乎祖宗江山了,我还在乎个屁? 爹你可别忘了,你儿子我也是高粱河车神的优秀子孙啊! 然后重昏侯跟老婆郑皇后打声招呼,叫收拾包袱赶紧跑路,主和派一片应和之声,唯有时任太常少卿的李纲入宫苦苦恳求:“太上皇将宗庙交付到陛下手中,您难道要弃而去之吗?” 投降派丞相白时中、李邦彦都说不行,这把要完,大家伙赶紧跑,李纲迎头怒斥:“彼辈身为宰相,应当尽忠体国,力抗金人,怎能不战即退,望风而逃?” 投降派的两名宰相怒了:“你行你上啊!” 但李纲是真的行,当即请命道:“若陛下不弃,臣愿以死报之!” 重昏侯非常感动,据说眼泪都流出来了,当即就下令加封李纲为东京留守,主持东京防卫事务,然后还没过一个时辰,这股子感动劲儿就没有了,背起包袱就要跑。 李纲以死相谏,重昏侯再次被打动,然而回去睡了一觉,表示说不行,朕还是得跑。 李纲:“……” 烂泥扶不上墙,怎一个艹字了得! 李纲头疼欲裂,只得用利益劝阻脑壳不太正常的软骨老板:“禁军亲眷俱在东京,陛下强迫他们随同南狩,万一他们顾念家中亲人,四散回城,谁来保卫陛下?且金人已经迫近东京,您出去之后,正撞上他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重昏侯说:“李卿说的非常有道理。” 然后他饱含期待的说:“那我们向金人议和投降叭!” 李纲:“……” 李纲说:“臣不畏死,若陛下有意与金人议和,臣愿前往金人军营。” 重昏侯说:“你不行,你脾气太过刚直,很容易惹得金人爸爸不快。” 李纲:“……” 然后重昏侯派出投降派出城议和,迅速领回了议和条件:五百万两金子、五千万两银子、牛马一万头、绸缎一百万匹,皇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派宰相、亲王到金营为人质,把金军送过黄河。 李纲:“……” 李纲苦口婆心的说:“钱要的太多了,没法给,也给不出;三镇皆是军事要地,割让给金人,那我朝就完了;宰相可以为质,但亲王不行。现在我们应该先派遣能言善辩之人与其争议,拖延时间,待到勤王大军到此,金人胆怯退避,届时这条约如何,再行商定。” 重昏侯:“可是我好怕,要不然就给他们叭!” 李纲:“……” 重昏侯:“他们要三镇,那就给他们吧,至于钱,勒紧裤腰带凑一凑,总会有的。” 李纲:“……” 于是重昏侯割让三镇给金人,同时厚赠金银,几日之后,勤王大军来到,金人打着饱嗝儿退离东京。 重昏侯很满意,祖宗的基业保住了,东京也没丢,这么完美的结局,有什么不好的? 对了李纲,你去把我脚底抹油溜走的亲爹接回来。 李纲去了,迎回昏德公之后,反手就被重昏侯罢免了职务。 糟老头子成天叽叽歪歪没完没了,你在教朕做事?! 烦死了! 李纲:“……” 身心俱疲。 让我死了吧,真心的。 这一次金人来袭事件给钦徽二帝柔弱的心灵上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也为二人此后一系列的骚操作奠定了基础。 靖康之役时,金人围困东京,钦徽二帝肝胆欲裂投降派战战兢兢,有一霹雳炮手向城外金军发炮,事后竟被枭首处死,岂不荒谬? 太学院数百人跪在宣德门外上疏,忠耿之士以死谏之,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能阻碍钦徽二帝和投降派们发软的膝盖。 金人索取金银,给,掏空府库也要给。 金人所要骡马,给,洗劫东京也要给。 金人索取少女一千五百名,因为凑不够人数,连皇帝的后宫嫔妃都送过去充数,有少女哭泣不止,不愿受辱自尽,全家都被问罪,其余人见状只得顺从,流着眼泪被送去了金军营中。 开封府原本应该是与东京百姓公道的所在,此时却成为金军最得力的助手,满城搜捕妙龄少女,以供金军玩乐,到最后稍有姿色之人都被强迫涂脂抹粉,送入金营,而这也只是靖康之难的短暂一瞥而已。 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生灵涂炭之态,又岂是惨烈二字所能形容。 李世民将这段回忆看完,整个人都傻了:“我的妈,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怂蛋又软骨的皇帝?!都这样了他们咋还不死?!卧槽,被抓了之后还有闲心生孩子?!生男为奴,生女为娼,这种时候了把孩子生出来图什么?体验人生疾苦?!” 高祖挠了挠头,说:“孩子是他的后宫生的,但也未必是他的吧……” 李世民:“……” “卧槽,那他们还不死!” 李世民暴跳如雷:“这种人活在世间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吗?!” 嬴政默默道:“或许就是为了证明人的下限能有多低。” “他们为什么还不死?!” 李世民怒道:“都去拜谒金人先祖了,还牵羊礼——我的妈这俩傻逼为什么就是不死?!自杀有那么难吗?找根绳子吊上去就好了啊!” 刘彻弱弱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李世民:“可是这踏马也太赖了!牵羊礼啊!!!为什么还不死!!!” 钦徽二帝与赵宋宗室、后妃、亲王、公主、驸马勋贵众人□□上身,身披羊皮,脖子上系绳,像羊一样被人牵着去拜谒阿骨打庙…… 那可是华夏文明的至高尊崇,一国君主,天下养望的存在啊! 别说是在封建王朝时期,即便是后世现代,哪个男女能受得了光着上身,如畜生一般被人牵着招摇过市? 社会性死亡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种对于人格的极致侮辱,钦徽二帝居然硬生生忍下来了?! 道理他都懂,可是钦徽二帝为什么还不死?! 李世民并非局中之人,然而将事情快速浏览完一遍,肺都气炸了一半,再去想身在其中、侍奉过昏德公、重昏侯二帝之后仍旧兢兢业业一心为国的李纲,心中敬佩之情当真是比泰山还高,比海水还深! 这要是换了他,早就一刀捅死那两个瘪三了! 原身赵构乃是昏德公第九子,生母只是一名宫女,并不得昏德公宠爱,连带着这儿子也不被父亲喜欢。 年前有司观察到天象有异,道是赵家祖先不安,昏德公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就把赵构这个不讨他喜欢的儿子赶到了赵家祖地去替自己尽孝,连带着家小一并过去,没想到阴差阳错,却保全了这一家人平安。 康王不受宠爱,康王妃也不似别的王妃那般出身名门大族,而是武家之女,只是这王妃并非昏德公所赐,而是康王自己求的,二人年岁相当,婚后生有一儿一女,甚是和睦。 李世民暂时将心头怒火压下,低头亲一口可可爱爱的小公主,长长的舒了口气。 康王妃魏氏微笑看着这父女俩,忽然发觉丈夫身后另有来客,侧目细看,神情微微一惊。 李纲方才重重叩首于地,额头上鲜血淋漓,临行时只是随手擦了一把,途中另有血液流出,凝固在脸上,分外狰狞。 魏氏出身武家,倒不十分惧怕,吩咐人取了沾水的巾帕来与他擦拭,又令人去寻些伤药来:“这位先生是?” “臣资政殿大学士李纲见过康王妃!” 李纲向魏氏行礼问安,接过侍婢递来的沾水巾帕擦拭过面孔之后,恭敬道:“臣奉皇太后之命,来此迎康王及其家眷往南京应天府去,事态紧急,还请王妃即刻令人收拾行装,点齐人手之后,马上出发。” 李世民将自己玉雪可爱的小公主放到脖子上,扶住她两条肉乎乎的小腿,温声道:“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叫人简单收拾行装,带上两个孩子,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出发北上。” 魏氏又是一怔,却不多问,吩咐人收拾细软和两个孩子日用之物,着意嘱咐带上两名大夫,侍从备齐弓马。 婢女送了伤药过来,另有人取了巾布来帮李纲包扎,处理妥当后没多久,便见康王妃魏氏牵着一名四五岁大的男童过来,向李世民道:“已经准备妥当,现在可以出发了。” 李纲估摸着时间,从自己与康王过来,到现在不会超过三刻钟,然而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康王妃便将行装收拾妥当,安排好一干事项,着实可以贤内助称之。 再看康王殿下,更是天纵英明,英武之气咄咄逼人。 妈呀,看多了前两个皇帝,这位康王殿下身上简直是闪烁着天神一样的光辉,连他身边的康王妃都像是天女降凡了。 李纲激动感慨之际,李世民也弯下腰来打量面前长子赵泽,四岁大的孩子看起来也不算小了,眉宇明俊,与自己十分相似,再拍拍他肩膀,年纪虽小,身子倒还算结实。 他不像承乾,不像青雀,也不像雉奴,只是他自己。 倒也很好。 李世民扶住女儿小腿,笑眯眯的捏了捏他的脸,站起身来,正色道:“走吧。” 南京应天府内,孟太后及一干朝臣正对这位新君翘首以待。 首都东京失陷之后该当如何、被金人掳走的钦徽二帝该当如何,此后本朝应该南退还是北进,应当求和还是主战,应天府内众说纷纭,谁都说服不了谁。 只是因为先前钦徽二帝遗风,主和派与投降派难免占据上风,主战派艰难支撑,只希望李纲此去顺遂,能说动康王勿要如先前二帝那般一心投降。 没错,经历了前两位皇帝之后,主战派们的底线已经被拉的无限之低——胆小没关系,怯懦没关系,想议和也没关系,只要别投降,陛下就是万古未有之圣君。 李纲走后,宗泽难免忧心忡忡,向儿子宗颖感慨说:“只希望康王有高祖之风,勿要如……” 他叹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宗颖神情黯然,显然并不对李纲此去抱有很大的希望。 靖康元年二月,宗泽与金人十三战皆胜,上疏朝廷请求调动诸道府合围东京,又发书于附近几个州郡的驻军统领,请求共同出军,结果那几人皆不予理睬,宗泽孤军奋战,然而饶是如此,却也未曾遭逢一败,只是究竟将孤兵少,不得不中途后退。 靖康之役发生后,宗泽得知钦徽二帝为金人所掳,当即率军奔赴滑州,经过黎阳,意图渡过黄河,堵住金人退路,然而勤王之师竟无一队到达,只得黯然作罢。 而此时,宗泽也已经是位六十九岁高龄的老人了。 刚刚才遭逢靖康之役,按照历史上既定的时间,明年这位抗金名将便会过世,死前大喊三声“渡河”,旋即溘然长辞! 李世民骑术精湛,李纲更是马上将军,魏氏出身武家,骑术自然出众,只是一双小儿女年幼,路上颠簸过甚,怕会吃不消。 钦徽二帝都被金人掳掠北上,太宗皇帝的后代便只留下康王这一支在国域之内,细细数之,也不过康王与其长子两名男嗣而已。 李纲虽急于同康王往南京应天府去,此时却也不敢多催,康王年轻体健,自无大碍,可若是因此害的康王世子出了什么问题,他岂非百死难赎? 魏氏深明大义,如此过了一上午,午间停下歇息时,便道:“应天府诸事甚急,太后独木难支,殿下早去一日,天下便早安定一日,您只管与李学士先行,妾身与两个孩儿随后便到。” 李世民初见爱妻,相处的时间连一日都没有,难免不舍与她分离,当下出声挽留。 魏氏却正色道:“正值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殿下早日往应天府去主持大局,于天下黎庶而言便是最大幸事,又何必碍于妻小在此,作小儿女情态?只消留下一半卫戍扈从,妾身自能带着两个孩子顺利抵达应天府。” 李世民注视着面前妻子熟悉的面庞,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昔年玄武门之变时她与自己一起登上城楼、勉励士兵的旧事。 他的爱妻、他的观音婢从来都不是依附于他的柔弱蒲柳,而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够与他并肩而立,共赏大唐万里江山。 他微微一笑,不再坚持,只叮嘱说:“路上小心,万万保重。” 魏氏笑容恬静,柔声道:“夫君也是。” 李纲眼见这样深明大义的康王妃,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周易》讲否极泰来,是说运气坏到了极点就会开始转好,是不是上天也觉得大怂已经怂到了极点,接连出了两名极品皇帝,现在终于决定给他们一对出类拔萃的帝后夫妻? 不行,回去得找个庙拜一拜,这种事不信不行的。 李世民与李纲辞别魏氏和两个小儿,轻装简行,飞马奔赴南京应天府。 一行人午后出发,接连赶路一夜,第二日清晨时候,天刚刚亮便顺利抵达应天府。 钦徽二帝都被金人一窝端了,宗室除去康王一家外无一幸免,此次李世民入应天府,便是受皇太后之令前来继位。 李纲有意先行入城,令百官来迎,李世民摇头否决,面色肃穆,沉声道:“先带我往宗将军府上拜见。” 李纲先是微怔,旋即湿了眼眶,恭声应道:“是。” 说完,拨马往宗泽府上去。 时间还有些早,宗府的门房脸上还有些未曾散去的倦色,听闻有人前来拜会,忙近前询问来者是谁,见是自家老爷的熟人李纲,神情中更添几分恭敬,正想问他身边这年轻人是谁,怎的未曾见过,忽的想李纲担了个什么差事,两腿霎时间便软了。 “康王殿下……” 李世民轻轻颔首,又问道:“宗将军可在府中?” 仆从忙不迭前去通禀,李世民则与李纲一道入内,将将走进前厅,便见一鬓发斑白的老者满脸讶色,神情激动的迎了出来,正是宗泽。 他也是前不久才起身,听人回禀,道是李纲李学士与康王殿下一道来访,还当是自己听错了。 李纲亲自去迎康王入京,此事宗泽自然知晓,只是这一行人如何会来得这么快,又怎么不先入行宫向皇太后问安,反倒先往自己府中来?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政治信号。 这位年轻的、宗室中唯一幸免于难的康王殿下,显然是主张北伐、收复失地的,否则,又何必初入应天府便往自己府中来? 宗泽迅速想明白此事,心绪大为激荡,眼眶随之湿了,正待躬身行礼,却见康王殿下先一步向自己郑重一礼,弯下身去。 宗泽忙道:“殿下不可!”说完,自己跪了下去。 李世民一把将他搀住,坚持道:“将军抱忠义之志,为国忘家,目睹君父之陷于涂淖之后数日间举义兵十万余人,如此大义,还请受构一拜!” 宗泽年近七旬,为国家风里来雨里去几十载,君主不解,同僚惑之,只凭一腔热血维持至今,现下听康王远道而来如此赞许称慕,岂能不动容感念? 再思及靖康之耻,家国之辱,当下怆然泣下,语不成声,李世民与李纲亦是垂泪,哽咽不已。 山河倾覆,生灵涂炭,这等惨烈时节,早不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宗泽迎了李世民往内室去就坐,这一次李世民没再推辞,往上手落座,李纲在侧相陪,仆婢送了热茶过来,旋即便合上门扉,让内里三人安静议事。 靖康之役才过去不久,几人难免提及此事,再之后,不免说起当时行军诸事乃至于东京应对之法。 宗泽见康王英明神武,有太/祖皇帝之风,又兼他此时乃是帝位的唯一继承人,不免婉言规劝,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李纲在侧,也随之附和,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变了味儿。 宗泽道:“金人弱于文义,却也有其过人之处,纯粹野蛮式的骁勇,往往能……” 李世民摇头,嗤之以鼻道:“乌合之众而已,又何须惧之?我只需率领一支轻骑深入敌中,攻之射之,贼自乱耳,届时乘胜追击,必然叫其溃败退却!” 宗泽:“……” 李纲:“……” 虽说前两位皇帝是菜逼,专心投降不想打仗,但康王殿下你也没必要这样吧。 过犹不及了啊喂! 大怂还能不能更好了,上天还能不能派个正常点的皇帝过来?! 算了,好战总比爱投降好。 宗泽跟李纲的心情有些复杂,李世民却只是笑,并不过多解释,事实胜于雄辩,他相信以后这二人会相信自己的。 李世民在宗泽府上停留了一个时辰,便起身辞别,往宫中去拜见皇太后孟氏。 同时,百官闻讯前来拜见新君。 孟太后是个苦命的女人,出身名门,品貌端庄,只是因为太过端庄持重,不为爱逛青楼的昏德公所喜,被废黜出宫,可是祸兮福之所倚,也是因此她躲过了一劫,没被金人劫掠北上,当真是一啄一饮,皆有天定。 此时见了李世民,孟太后并不骄矜自诩,和颜悦色的与他说了会儿话,谈及靖康之役时,终于落下泪来。 “妇道人家,身居宫外,不知朝政该当如何,只盼新君声名,光复河山,迎回二帝,血靖康之耻。” 李世民面有戚色,恭敬应声。 百官之中有消息灵通之人,听闻康王入京之后便先往宗泽府上拜见,就知他乃是倾向于主战一系,暗自皱眉之余,又觉得这位康王殿下未免太过天真,说的更直白一些,就是没遭受过金人的毒打。 到底是年轻人,吃几回亏就知道了。 皇太后下了懿旨,康王又是宗室之中仅存的太宗之后,百官自无异议,是年五月一日,康王赵构于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年号为建炎,遥尊北方二帝之后,登基称帝,又册嫡母孟氏为皇太后,正妃魏氏为皇后,世子赵泽为皇太子,幼女赵长宁为晋阳公主。 新帝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清查投敌叛国之人,从重罚之。 宰相李邦彦力主割地求和,留守东京之时,竟下令处死向金军营中开炮的士兵,辱国之甚,着去其官,抄没家产,满门抄斩; 开封府尹徐秉哲为讨好金人,大肆搜捕东京妇女,整车整车的运往金军营帐,着去其官,抄没家产,满门抄斩; 吏部尚书王时庸叛逃金朝,为其开门引路,奴颜婢膝,人称金人外公,着去其官,抄没家产,满门抄斩…… 新帝刚刚登基,便杀了个人头滚滚,投降派与主和派人心惶惶,纷纷上疏抗议,本朝向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陛下何以如此? 李世民微微一笑,旋即冷下脸去,当庭传杖,令刑杖四十,进言者二十余人,其中过半被打断了脊骨,最后起身不得,满身血迹,被拖出了前殿。 满朝臣工一时寂静无言,主和派噤若寒蝉,主战派却是目露雀跃欢欣。 李世民淡淡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时移世易,规矩自然要变。” 有文官战战兢兢近前,颤声道:“陛下,祖宗之法岂可变更?” 李世民道:“祖宗之时,可曾有过靖康之耻?” 一时满殿寂静,无人做声。 宗泽年老,眼见新君一扫沉疴,朝局大有焕然一新之态,心中郁结尽释,当即便上疏请求领军出征。 李世民却知晓原本历史上这位老将唯有一年寿数而已,当下再三挽留,请他负责节制禁军与南京守军,同时,又将一项任务交付与他。 宗泽听后怔楞良久,最后起身郑重拜道:“臣领命,必不敢有负陛下所托。” 卯时中(早晨六点),天光将亮,宗泽披挂整齐,往新帝寝宫清明殿前去敲钟,三声之后,往寝殿之内去,扬声喊道:“赵构,你可还记得靖康之耻吗?” 新帝起身,声音硬如磐石:“一日未曾雪耻,一日不敢忘怀!” 第85章 第 85 章 李世民既继位,旋即便以李纲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右相),又大力起复主战派大臣,下诏勉励出军抗击金人的勤王部队,号召天下臣民一心,共抗金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御史中丞颜岐当即便进言称:“李纲为金人所恶,不宜为相。” 右谏议大夫范宗尹随即附和:“李纲名浮于实,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相。” 中书侍郎黄潜善与宰相汪博彦更是痛心疾首,一意主和,大肆鼓吹南迁扬州,不作战守之计。 值得一提的是,汪博彦有个学生,名叫秦桧。 李世民依序将朝臣奏疏看完,简直想大笑三声,满殿都是这样的朝臣,大怂不亡国那还有天理吗? 此前便有宋廷官员因谄媚侍金被满门抄斩,其中可不乏有宰相级别的高官啊,而且还不止一位! 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臣勇士,但是钦徽二帝就跟个筛子似的,真金都给筛出去了,留下的都是蟑螂、臭虫、屎壳郎,这叫后边的继任君主怎能不火冒三丈? 李世民心中恼怒,却不作色,传了这几人来,唉声叹气道:“连年战乱,民心浮动,朕早不欲再起刀兵,若真能迁都扬州杭州等地去,再无战祸,倒也是件好事。” 汪博彦听罢大喜,心说这小皇帝总算意识到金人爸爸没那么好惹了,忙跪下身去,说:“陛下此言大善,您能够这样想,是苍生之福,社稷之福啊!” 说完,他还像模像样的掉了几滴泪:“臣等一意主和,并非是为了保全自身,而是为天下,为大宋朝廷计!战祸连年,民生凋敝,这天下经不起折腾、百姓也不可再遭涂炭了啊!李纲、宗泽等人一心汲汲于名利,假借北伐广邀名望于天下,此国贼也,万万不可纵之!” 颜岐、范宗尹、黄潜善几人随即跪下身去,言辞恳切,流着眼泪道:“正是如此,还望陛下纳之!” 李世民甚为动容,面有戚色,也跟着哽咽道:“众卿家所言甚是有理,朕已经决议南迁,只是金人凶戾蛮横,随时有可能南下攻打应天府,若是咱们走到半路,金人打过来怎么办?” 汪博彦没想到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小皇帝前几天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要北上抗金,今天居然就服软了。 他略一思忖,便道:“陛下可先下旨抗金,稳定人心,再以孝道为名,令皇太后及皇后、皇子、公主南迁,待到扬州事态稳定之后,再率领一干朝臣南下,同时令李纲、宗泽等人断后防卫,如此万无一失矣!” 李世民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李纲、宗泽之辈,国贼也,朕岂可用之?还请汪卿再举荐贤良之人。” 汪博彦给噎了一下,稍稍考虑几瞬,又道:“张所、傅亮略有薄名,或可用之。” “不妥,”李世民摇头道:“他们也是主战派的走狗,朕不用也。” 汪博彦脸上神情微僵,有种被小皇帝当众打了一耳光,又觉得那好像只是自己错觉的感觉。 他左右看了看,就见同行几人神情微妙,略带窘然,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感觉好像也没错。 颜岐举荐了几名负责断后防卫金兵的将领,无一皆是主战派中人,李世民照旧否了。 如此几次三番之后,那几人便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黄潜善硬着头皮问:“陛下既以为主战派之人不可当此大任,却不知陛下心中是否有良将人选?” 李世民目光依次在几人脸上扫过,看得他们浑身发毛,最后哈哈一笑,离开座椅,近前去拉住汪博彦手掌,神态和煦,面带信重:“那些个主战派不安好心,朕不愿用之,这等国之要事,还是要交付到汪卿这样侍奉过三代君主的老臣手上,朕才能放心啊。” 汪博彦脸上肌肉一僵,发力想将手从小皇帝手中抽出,奈何对方那双手就跟钳子似的,将他手掌捏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竟挣脱不得。 李世民恍若没发现汪博彦的挣扎,严肃了神情,正色道:“录诏,加右仆射汪博彦为讨贼先锋,颜岐、黄潜善、范宗尹三人为副使,即刻北上往宋金防线处为朕南狩断后,不得有误!” “……”汪博彦:“?????” “……”其余三人:“?????” 认真的吗,陛下? 汪博彦终于明白刚才脸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感是从哪儿来的了,当即便跪下身去,推辞道:“臣年老,难当大任……” 李世民手臂用力,轻轻松松将这老倌儿搀扶起,笑吟吟道:“汪卿此言差矣。宗泽此贼今年六十有九,尚可上阵杀贼,听闻二圣被俘北上,连夜行军百里,意图渡过黄河阻截金军后路,汪卿不过五十有八,正当盛年,怎么就怕了他?” 他视线扫过冷汗涔涔的其余三位大臣,目光核善:“至于这三位爱卿就更加不必说了,年轻有为,正该为朕南狩尽一份心力才是!” 汪博彦还待再说,李世民便冷下脸来,厉声道:“难道众卿是想阻拦朕南狩避难吗?为了自己那点蝇营狗苟,竟敢阻碍天下太平、苍生福祉?!如此不忠不义之臣,朕岂敢用之?!” 几人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知,有心分辩一句,李世民却无心去听:“朕一刻都不想在应天府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南狩?金人随时都有可能打过来,朕坐卧难安!尔等勿要在南京过多停留,也无需携带家小,出宫之后即可北上为朕断后,不得有误!” “来人!”他扬声道:“领朕旨意,即刻送此四人北上,用最快的马!” 汪博彦还待再说,李世民却已经松开手,反手将他往外一推,马上就被禁军借住,架住他手臂往外拖,其余三人也是一样的待遇。 马匹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把人往上边一按,抽一鞭子就能出发,另有人随从在后,将他们一行人送到北方宋军与金军的对峙战线上去。 想跑?跑不掉。 到了地方跟金军投降? 别忘了你们家小在哪儿! 真跟金人打? 打得过的话那还会当投降派吗? 四人苦不堪言。 李世民要的就是他们苦不堪言。 金人打过来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还有人站在一边说风凉话嚷嚷着主和,可见还是因为刀没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想解决这伙子人? 简单,他们不知道疼,那就直接送到宋金前线去,叫亲身体验一下不就好了? 完美。 范宗尹马术不精,走出去几十里,便跌下马好几次,等晚上到驿馆停下歇息时,两股战战,浑身上下遍是青紫,分外狰狞。 其余几人皆是文官,向来养尊处优,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范宗尹硬着头皮跟护送(押送)自己一行人北上的禁军说:“我实在是马术不行,颠簸受苦,行程是否可以慢些?” 禁军眼睛一瞪,说:“放肆!这可是陛下圣旨,耽误了陛下南狩,你付得起责任吗?!你将天下苍生和万民福祉放在哪里?!” 范宗尹:“……” 汪博彦今年五十有八,这时候也是个标准的老人了,体力上跟宗泽那样的武将没办法相提并论,马背上吃了一天尘土,也觉腰酸背痛。 此时他见范宗尹近前与护送(押送)自己一行人的禁军商议,也走上前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放低姿态说:“并非我等惫懒,耽误王事,而是力不能支,体弱难耐,实在不行——就给我们找辆车吧。” 禁军冷笑:“几位贵人多忘事,不记得黄河以北都被金人搜罗了一遍,这会儿走在路上,我上哪儿去给你淘换一辆马车?” 汪博彦欺软怕硬,见此人凶蛮,语气愈发软了,怯怯的一指窗外,小声说:“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驿馆外边有辆驴车,再找个人帮我赶着,料想速度也不会慢。” “是啊,”范宗尹也道:“有驴车代步,总比在马背上颠簸要好。” 颜岐和黄潜善也纷纷附和:“驴车也行,找个懂驾车的人跟着,不比马匹速度慢多少。” 禁军听罢,眉头却浮现出一抹郁气,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满脸愤怒:“大胆!” 范宗尹:“?????” 其余三人:“?????” 禁军猛地拔出刀来,激愤不已:“尔等身为宋臣,竟敢用驴车内涵太宗皇帝!” “……”范宗尹:“?????” 其余三人:“?????”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范宗尹大声狡辩道:“驴车的事情,那能一概而论吗?太宗皇帝当年坐驴车是一回事,我们现在坐驴车是另一回事……” 禁军大怒道:“你还敢说!范宗尹,你是想造反吗?!” 其余几人也慌忙解释:“我等食君之禄,怎敢冒犯太宗皇帝?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驿馆周围负责警戒的禁军听见动静不对,瞬间围了上来,神色骄横,满目凶态:“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禁军便一指对面使人,神态愤愤,将方才之事讲了。 “反了,反了!身为宋臣,竟敢如此辱蔑太宗皇帝,还不快快将此事传书应天府,告知陛下!” “是!” “啪”的一声震响,李世民一掌拍在案上:“四贼狂妄,竟敢如此辱朕先祖,悖逆至此,何不杀之而后快?!” 禁军领命而去,第二日快马返回南京应天府复旨,道是四贼已死,尸首就地掩埋掉了。 被杀四人皆是主和派的骨干首领,消息一经传出,便惹得朝野动荡,主和派与投降派激愤异常,自从新帝登基之后一直按压住的怒火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在清明殿前久跪不起。 汪博彦之子身着孝衣,跪在当前,声泪俱下,痛陈父亲之冤:“家父向来恭谨,岂敢出言辱蔑太宗皇帝?且此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怎可取信于人?” 李世民面有戚色,被他问住,唯有以袖掩面,有些心虚的回答:“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众人勃然大怒:“官家,‘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第86章 第 86 章 李纲本就是当世名臣,胸怀韬略,既被任命为宰相,当即便上疏进言,主张一切罢和议,以老将宗泽为东京留守,往开封去主持防御事宜,又力主设置河北招抚司和河东经制司,由张所和傅亮二人出任主官,支持两河军民的抗金斗争。 同时,再大刀阔斧的对军制进行改革,破除军中**、赏罚不明等乱象,并建议在沿江、沿淮、沿河建置帅府,实行纵深防御。 李世民皆纳之,同时,又下达招贤令,希望天下英才尽往南京,若有出类拔萃之人,自可用之。 原先的历史进度上,完颜构花式作妖,百般折腾都没亡国,厚颜无耻活到八十多,李世民兢兢业业开创贞观盛世,万国来朝,到头来却只活了五十多——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没道理说完颜构百般针对忠臣良将大怂没事,他李世民过了折腾了几个投降派走狗大怂就挺不住了。 故而李世民登基之后,便下狠手处置主和派和投降派,连杀带打外加流放贬谪,再加上靖康之役时诸多朝臣随钦徽二帝一道被金人掳掠北上,朝堂之上空出来的位置就多了,招贤令下达之后,别说是全国各地的名士高才,即便是朝中大臣也颇有心动,纷纷在家构思奏疏,上表言事。 主和派与投降派一意南迁避祸,接连遭受几次打压之后,终于暂时安静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主战派的兴起,朝中有识之士纷纷上疏请求皇帝北归,返回首都东京,稳定人心。 殿中侍御史张浚进言说:“中原,天下之根本,愿陛下降诏葺东京、关陕、襄邓,以待巡幸。”另有诸多朝臣附从。 李世民将张浚奏疏翻阅一遍,朱笔书“可”,忽的笑道:“彘儿,这人姓张,说起来同你我都有些关系,他的先祖便是留侯张良,名门之后。” “是吗,”刘彻听到留侯名姓,神色微微一动,饶有兴趣道:“此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开元年间的名相张九龄,知道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他的名句。” 李世民笑道:“张浚是张九龄之弟张九皋的后代。” “还有更巧的呢。” 朱元璋吃着花生米,说:“张九皋的第二十三世孙张养浩是元代名臣,与清河元明善、汶上曹元用并称“三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潼关怀古……” “潼关?” 嬴政原本对此不甚感兴趣的,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倒来了几分兴致:“那首潼关怀古都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朱元璋思忖几瞬,徐徐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嬴政:“……” 刘彻:“……” “哇,”朱元璋觉得空间里边温度有点低,摸了摸自己手臂。奇怪道:“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嬴政:“伤心什么汉经行处?” “……”刘彻:“伤心秦什么经行处?” 朱元璋:“……” 你们俩自己对照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干嘛非得叫我老朱指名道姓的说出来? 朱元璋默默的低下了头,不参与到这场秦汉之争里边去。 除去张浚之外,朝廷内外上疏之人甚多,赵鼎、朱胜非、张所、傅亮等人先后有所进言,李世民拣选接纳,一一翻阅,从不假手于人。 嬴政、刘彻、高祖对这一世事情知之甚少,并不多问,反倒是朱元璋所处年代比这几人要晚,知晓后事之事,伸着脖子,饶有兴趣的跟着李世民一起看那些奏疏。 “淮南东路转运判官陆宰……” 李世民道:“这个人怎么了?” 朱元璋道:“他有个儿子叫陆游!” 李世民不明所以:“然后呢?” 朱元璋:“……” 朱元璋尽量用他能明白的方式进行描述:“你知道唐朝有个诗人叫杜甫吗?” 李世民在脑海里翻了翻,摇头说:“不知道。” 朱元璋:“……” 朱元璋开始生气:“不知道就算了!” 他深吸口气,忽的又想起另一事:“言事者当中,可有辛姓之人?” “没有吧,这个姓氏那么少,有的话我不会忘记的。” 李世民挠了挠脸颊,不解道:“怎么,有个姓辛的人后世很有名?” 朱元璋道:“辛弃疾……不过这时候他大概还没有降生吧?只是家学渊源,若真有辛姓之人来投,或许是他的父辈呢。” 李世民:“是吗。” “什么叫‘是吗’?”朱元璋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冷漠?” 李世民一边翻阅案上奏疏,一边道:“我又不知后世之事,你想叫我有什么反应?” 嬴政、刘彻、高祖俱是一脸茫然。 朱元璋:“……” 众人皆醉我独醒。 万万没想到老朱也有读懂屈原的这一天。 唉。 李世民不理会唏嘘不已的朱元璋,却捡起另一份奏疏细看,神情微微一动,口中阅读出声:“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势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为今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 “身份虽低微,却有凌云之志,言辞之间极具勇武之气,亦不乏谋略!” 李世民拍案叫好,称赞不已:“看他进言之中提及黄潜善、汪博彦等人,料想出身不高,不知朝局如何,只是言及对金作战之事,倒很有些谋略,若朕所料不错,该是个低阶武官出身……” 他视线往奏疏最后一瞥,署名赫然是修武郎岳飞。 李世民怔了一下,手执那份奏疏,向朱元璋道:“料想此人便是你所说的岳武穆?” 朱元璋神色中少见的显露出几分敬叹,隐约掺杂了些许悲悯:“纯正不曲,书如其人。这是我当年身在大明时为他写就的评语。” 李世民早听他讲过岳武穆旧事,从“尽忠报国”到“撼山易,憾岳家军难”,再到十二道金牌与千古奇冤,亦是扼腕叹息,甚为悯之。 岳飞此前曾经在宗泽帐下效命,李纲与宗泽又彼此交好,此前李纲亲去请康王入朝之时,便曾提及岳飞之名。 现下李世民见了岳飞上疏,便假做思虑之态,问左右道:“这个岳飞,便是月前与宗将军一道进军开德府的勇士吗?” 左右不意皇帝会忽的问起这样一个小人物,面面相觑之后,自有人前去查证,不多时,迅速来禀:“正是。” 原先的历史线上,岳飞此时已经初露峥嵘,听闻新帝继位,有意南迁,言辞恳切书就数千字进言书敬上,结果等待他的只有冷冰冰的八个字——小臣越职,非所宜言,旋即便被削去官职,赶出军营。 好在现下完颜构的壳子里呆的是李世民,听左右细细讲了岳飞此前诸事,方才提笔朱批,先允诺北上抗金之事,又提及他此次几番战役如何为之会更加省时省力。 岳武穆固然是不世出之将才,然他李世民又岂是泛泛之辈? 批阅之后,李世民当即下令将奏疏发还回去,又下令加岳飞为武功郎,命其在应天府中暂待,其后自有安排。 …… 岳飞此前曾在宗泽帐下听事,后者对他颇为关照欣赏,现下既到应天府,必然须得前去拜会。 宗泽知晓他出身农家,无甚家资,当即便挽留他在府中赞住,岳飞再三推辞,最终只得接受他的好意。 傍晚时分宗泽开始进晚饭,其子宗颖与岳飞随从在侧,难免说起行宫中那位新君来。 “上天庇佑我大宋,官家天纵英明,胆气豪迈,有太/祖之风!” 宗泽赞不绝口,饮一口酒,又说起自己每日晨间的差事来:“昔年勾践卧薪尝胆,今朝官家不忘靖康之耻,有君如此,朝臣自当尽心竭力,助君杀敌,再无后顾之忧!” 岳飞从前身在军中,只听闻过钦徽二帝行事如何,故而此前对于这位新君并不抱十分大的希冀,再听闻民间疯传官家有意南迁,故而那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间,不免有激愤之语,现下听宗泽如此言说,心中大觉懊恼不安。 用过饭后,宗泽父子先后离去,岳飞心事重重往客苑去歇息,一夜辗转未眠,清晨早早起身之后,却有人往宗泽府上来寻他,将他此前上疏的文书送还。 岳飞一时有些气馁,难道这奏疏未曾到官家面前便被因言辞不敬被拦了下来,发还到自己手上?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不算是很年轻,但是政治上还是十分稚嫩青涩,深吸口气,为难的皱起眉头来。 奏疏展开,岳飞不禁怔住,却见奏疏后方空白处被人用朱笔密密麻麻书就千言,褒赞在先,指点在后,言辞恳切,颇为褒勉。 岳飞愣了一刻钟之久,脸慢慢涨红了,一股热流顺着心肺游走在肚腹之后,他几乎是浑身颤抖着将那千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宗颖打这儿经过,见他跟丢了魂儿似的,红着脸站在那儿不说话,心下颇觉奇怪,正待近前去问,却见岳飞忽的跪下身去,遥遥向行宫所在而拜,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出什么事了?” 待听岳飞难掩激动的说了事情始末,净手之后翻阅过官家朱批,他不无歆羡道:“看来官家是有意启用你了。” 岳飞郑重道:“圣恩浩荡,飞唯有以死报之!” …… 两日之后,皇后魏氏与皇太子赵泽、晋阳公主赵永宁顺利抵达南京应天府,入宫之后,便先与丈夫一道往寿安宫去拜见皇太后。 李世民与李纲等人先行入宫,后边魏氏顾着两个孩子,反倒行进不快,只是也正因如此,两个孩子年纪虽小,精神倒很振奋。 魏皇后将一双儿女教的很好,见了皇太后之后,很听话的近前请安,口称祖母,皇太后未曾诞育儿女,现下见了这一双小儿,自然怜爱,叫上前来问了几句话,笑容极为慈爱,末了,又说起册封典礼之事。 魏皇后摇头道:“妾身此前是官家王妃,现下是大宋皇后,皇太后懿旨与官家圣旨俱在,谁又能否定这一点?现下朝廷南渡,正是艰难的时候,实在不必大张旗鼓的办什么册封典礼,劳民伤财,也损人心。” 皇太后无儿无女,名为新帝嫡母,却也未曾相处过多少时日,早先听闻魏皇后为武家之女,还担忧这个儿媳妇粗俗蛮横,不好相处,现下见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颇有母仪天下之态,不禁暗暗点头,含笑赞道:“皇后贤淑,是社稷之福。” 宫人内侍送了膳食过来,众人开始用膳闲谈,约莫如此过了两刻钟之后,李世民便正色道:“朕已经与朝臣商议过了,金人业已撤离东京,朕身为天子,为安抚人心、匡扶社稷,自该亲率六军北渡,收复中原。” 末了,又道:“只是母后年高,妻儿尚幼,实在不必与我们一道北上,便暂且留在应天府中等候,待金军退却,再行北渡也来得及。” 皇太后思及靖康之役时的满城黑云,仍觉心惊胆战,手掌颤抖,筷子落于地上:“官家,此事非同小可——二圣业已为金人所掳,皇室再也容不得半分闪失了,金人此时驻扎于黄河以北,随时都可能再打过去,你此时北上……” 李世民道:“《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现下百姓罹难,朕身为天子,岂能偏安一方?还请母后勿要再劝,朕已经定了主意,必然是要北上还京的。” 皇太后怔怔的看着他,眼眶微微湿了,良久之后,她弯下腰将脚下筷子捡起,递到身边宫人手中:“官家身为天子,尚且有如此胆气,我一老妇而已,又有何惧之?既如此,便叫皇后与皇太子留在应天府,保全太宗血脉,你我母子二人北上还京,安抚天下黎庶之心。” 李世民不意孟太后竟有这般胆色,着实一惊,正待开口,皇太后反倒笑了:“此前我劝阻官家,官家不听,现下官家若来劝我,我必然也是不听的。” 李世民难免动容,魏皇后却道:“官家若是还朝东京,妾身与一双儿女必然也得随从,主少国疑,更何况正值战乱之时,妾身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官家当真有个万一,泽哥儿尚是小儿,如何能担当大任?到底是要传位与太/祖皇帝一系的。” 李世民注视着身边人面庞,着实被触动柔肠:“你又何必……” “方才太后已经说了,官家有胆气北上,妾身难道便没有吗?” 魏皇后郑重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妾身身为国母,当与社稷共亡。” 李世民听得心潮翻滚,眼眶湿润:“上有贤母,中有良妻,外有一众忠臣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还都东京之事遂定。 次日消息传出宫外,天下赞叹,朝野民间士气为之一振,激昂不已。 金军尚在黄河沿线驻扎,帝后与皇太后却决议在此时还京,这是何等胆气? 皇室尚且如此,百姓又有何惧之! …… 李世民决议北渡还京,正当南京应天府筹备忙碌之时,宗泽却引了一人入宫,满面风霜,难掩风尘仆仆之态,初见到李世民,便伏地痛哭不止。 李世民看得诧异,问过宗泽之后,方知此人乃是阁门宣赞舍人曹勋,靖康之役时与钦徽二帝一道为金人劫掠北上,此前寻隙逃走,南下时带了徽宗皇帝血书御衣前来。 曹勋一路自北方奔逃至应天府,吃尽了苦头,唯恐损毁徽宗御衣,便将其穿在身上,日夜不敢解衣,现下到了御前,脱衣相见,却见上边是徽宗用血书就的八个大字“可便即真,来救尔父”。 李世民:“……” 卧槽! 道理他都懂,可是钦徽二帝为什么还不死?! 曹勋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讲北渡之后发生的事情:“过河之后十余日,太上皇便尝说,不知中原之民拥戴康王否?” 顿了顿,又说:“临行前太上皇有言,说见康王若有清中原之策,悉举行之,毋以我为念。又说祖先有誓约藏之太庙,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万望官家铭记于心。” 李世民:“……” 第一句他信,第二句就免了吧。 妻女为人奸/淫他没舍得死,牵羊礼拜祭阿骨打他没舍得死,北怂灭亡他没舍得死,这时候被金人当狗折磨了一通,忽然间茅塞顿开、灵魂升华,愿意牺牲生命说什么儿子想打金人就打,不要在意我的性命? 放屁呢! 还有第三句,朕杀的文臣走狗投降派脑袋都能摞起来做京观了,你又来放屁! 老子才不听! 李世民心下不屑,脸上倒不曾表露出来,这时候曹勋自怀中珍而重之的取出一方手帕,双手呈上。 内侍接过送了上去,李世民左右翻看几遍,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正觉不解之际,却听曹勋解释道:“太上皇再三叮嘱,请官家不要忘记他北行的痛苦,分别之际流下眼泪,用这方手帕擦了,让臣带回来给您,说一定要让官家知道我思念故国而流泪不已的痛苦。” 李世民:“……” 皇帝们:“……” 李世民:“呕!” 皇帝们:“呕!!!” 手上的帕子仿佛瞬间沾上了二百斤鼻涕加五百斤浓痰,他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种打盆热水来仔仔细细搓一遍手的冲动,触及过那方手帕的皮肤都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痒。 刘彻捂着心口,难以置信道:“他是在演歌剧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嬴政满脸嫌恶,皱眉道:“真是令人作呕!” 高祖与朱元璋:“别说了,已经在吐了!” 李世民第一万次咆哮出声:“所以他们俩为什么还、不、死?!” 第87章 第 87 章 李世民强忍着将那方手帕投进火炉的冲动,眉头皱起,向曹勋这个亲历之人问起靖康之役始末来。 曹勋失声痛哭,连呼数声“惨”字,又哽咽道:“金军围困东京之时,太上皇及同知枢密院孙傅听信小人之言,任用奸道郭京——此贼妄称习得仙法,能够施展道门秘术“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便可生擒金国将领,迫使金人退兵,太上皇深信不疑,遂厚赐金银,加官赐爵,令其于东京招揽士兵及无赖之徒,结果却不过是土鸡瓦狗,蒙骗世人,金军大败其六甲神兵,郭京此贼却趁机卷了财物逃走,第二日东京城破,大辱临头……” 李世民:“……” 不想骂了,真的。 皇帝们:“……” 万万没想到世间真有这等奇事,服了服了! 旁听的宗泽、李纲悲愤之余,又有些看淡一切的恬静,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曹勋又说起靖难之变中的忠义之士来,神情悲恸,垂泪不已:“金贼围困东京之时,城中尚且有七万士兵,尚书右仆射何栗上疏请求坚守,奈何二圣深信郭京道法,竟不肯从,城破之后,何栗随从二圣北上,忧愤交加,绝食而死,终年三十九岁……” “东京城外宋金对战之时,龙图阁直学士张叔夜及其子伯奋、仲熊连战数日,不曾有昼夜停歇,城破之后,虽身负重伤,仍竭力作战,此后金人掳掠二圣北上,张叔夜同行,到达白沟,渡河过宋金边境之后,流泪不止,是日自缢身亡,终年六十有三……” “东京城破之后,京城四壁都巡检使范琼变节,押解二圣往金军营中去,户部尚书梅执礼力争无果,归家后与其母说,主辱臣死,现下君主受此大辱,我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其母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既蒙受国家大恩,应当忠心以报,勿要挂念家中老人。梅执礼遂将父母托付于兄弟,与京中将领商讨夜袭敌营救回二圣,又冒死与金人周旋,道是东京城内百姓业已无金银可供索取,奈何有宦官挟私报复,暗中向金人透露实情,梅执礼及相关官员为金人所杀,终年四十八岁……” “吏部侍郎李若水,随同二圣往金军营中后怒斥完颜宗翰言而无信,完颜宗翰嘉其忠义,许以高官厚利,道是今日顺从,明日可得富贵。李若水严词拒绝,完颜宗翰又道尔父母年事已高,若肯屈服于我们,未尝不可以再回去见见他们。李若水道,忠臣事君,不复顾家矣,慷慨言辞,大骂不止。完颜宗翰遂令断其舌,李若水口不能骂,便怒目相视、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断手,死时不过三十五岁!” 曹勋说及此处,伏地大哭,不能停止,李纲与宗泽俱是饮泣,殿中宫人内侍也低头抽泣不止。 李世民虽非此朝中人,听到此处也不禁心生悲悯敬重,眼眶发热,可是转念在想钦徽二帝眼见如此忠臣殒命身边,惨烈至此,竟丝毫不为触动,苟延残喘,随从北上,拜谒金人宗庙,默认儿为奴、女为娼,莫说是人君之态,怕连人都算不上了吧?! 只可惜了这些仁人志士,竟为这样的社稷和君主而死! 殿中无人言语,唯有低低的啜泣声不时传来,如此过了良久,李世民方才道:“二圣及太上皇后、宗亲皇妹们现下如何,身体可还康健?” 曹勋说及此处,又是一重血泪:“二圣遭金人掳掠北上,折辱甚重,金人训斥如奴仆,殊无悦色,嘉德、荣德、安德、茂德四位帝姬均被强掳为金人妾侍,保福、仁福、贤福三名帝姬和两位皇子妃被折磨而死,其余宫嫔、帝姬、宗室女女眷俱被没入浣衣局……” 他不忍心再说下去,声音喑哑,泪湿衣襟,殿中抽泣之声愈发重了。 而这也仅仅只是靖康之耻的九牛一毛罢了。 饶是李世民并非亲历之人,又非赵宋皇室之后,此时也不禁胸膛堆火,积郁重重,背负如此国仇家恨,钦徽二帝如何能苟延残喘存活于世,完颜构又怎能心安理得的退居扬州,偏安一隅? 偏安一隅也就罢了,此后又为何阻碍岳飞收复失地,十二道金牌将人召回? 原本的历史线上,完颜构勉强同意岳飞抗金之时,是怎么跟岳飞约法三章的? 只准“收复襄阳府、唐、邓、隋、郢州、信阳六郡”! 敌军“若逃遁出界,不须远追”! “亦不得张皇事势,夸大过当,或称‘提兵北伐’”,或言“‘收复汴京’之类,却致引惹”! 不知道的听见看见,简直要以为金人是大宋的绝世恩人、再生父母,宁肯放纵它对己方百般欺辱,也不敢有损金人分毫! 大怂皇帝完颜构,岂是浪得虚名?! 李世民深吸口气,暂且将心头郁气压下,冷笑道:“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诸位卿家难道是头一天知道?二圣深陷敌手,帝姬、宫嫔与一干宗亲为之所辱,无非是觉得我大宋孱弱,无力还击罢了,哭没有用,叫骂也没有用,唯有出军北上抗金,这才有用!” 当即便下令开廷议,传召一众臣工往殿中听事,叫曹勋向众人讲述城破之后诸事乃至于忠臣烈士行径,最后又将徽宗血衣传诸众人观阅。 李世民垂泪道:“太上皇虽身在敌营,却挂心社稷,舍己为国,一心盼望王师北上,勿要以他为念,朕既为人子,又为天子,为宗庙社稷顾,岂敢不从?传朕之令,明日启程还都东京,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皆从之,百官之中若有胆怯推诿之人,立斩无赦!” 皇帝的家业可比众臣值钱多了,他都敢带着皇太后和老婆孩子还师东京,朝臣们为什么不敢? 道德绑架这东西,可不是后世独有的产物。 借着徽宗皇帝那件血衣的东风,第二日李世民便率众北上,折返回东京,期间曹勋上疏请求他派遣一支部队前去救回钦徽二帝,李世民嘴上说好好好,实际上根本没往心里去。 那两个孙子救回来干什么,给自己添堵? 别说救不回来,就算是救得回来,他也不会救的。 把这俩畜生弄回来简单,但剩下的人呢? 合着那两个祸头子回来了,就留下其余一干无辜女眷在那儿受苦,承受着金人的怒火,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天底下哪有这中好事。 话语权靠的从来都不是口齿,而刀枪,说白了,这东西是打出来的。 在用武力迫使金人顺服之前,说什么都没用。 从南京应天府往东京去,快马加鞭连一日都用不到,就算皇太后、皇后及一众官宦女眷行进缓慢,两日时间也绰绰有余。 大宋设置有东南西北四京,地名与后世有所重叠,但实际上全都在河南境内,跟后世所说的东京、南京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所谓东京,便是大宋都城汴京,又称开封府,所谓西京,便是指代洛阳,而南京应天府却是指河南商丘,同理,北京大名府便是指河南大名。 李世民及众臣出发之前,便先遣老将宗泽先行一步,作为东京留守,主持诸事。 此时金人尚且屯军于黄河以北,击鼓之声,日夜可闻,而此时几遭劫掠的东京近乎成了一片狼藉,百姓与士兵杂乱的混居在一起,盗匪横起,治安紊乱,早不复靖康之役前的繁华鼎盛之态。 于是宗泽严明法纪,斩杀不法之人立威,指挥下属帮助百姓重新修葺倒塌的屋舍,掩埋露在外边的尸首,同时又联络附近州郡疏通运输,沟通商旅,物价自此稳定,秩序很快被建立起来。 建言元年六月,完颜宗望病逝,金朝遂以完颜宗辅继任右副元帅,驻军黄河,随时准备南下。 完颜宗辅听闻宗泽被启用为东京留守,组织人手组织防卫,又重振东京,难免心生忧惧。 金人不修文德,信奉弱肉强食,他们会敬畏强者,也会鄙薄弱者,所以钦徽二帝在金人眼里是乖乖大孙子,宗泽在金人之间却有“宗爷爷”之称。 完颜宗辅忌惮宗泽之能,驻军不前,再听闻宋人皇帝业已带领皇太后及皇后、皇太子、公主北上,更觉惊诧。 钦徽二帝是什么尿性,金人再清楚不过,怎的这新上位的皇帝竟这般大胆,不曾南下逃命,竟还敢北上还京? 再听闻这位新君贬斥求和派和投降派、任用主战派将领的事迹,完颜宗辅甚为忧虑,令人传了永福帝姬赵佛保前来,询问道:“你在宋廷之时,想来曾经见过赵构?他素日行事如何,秉性又如何?” 永福帝姬今年不过十四岁,靖康之役后同姐妹们一起饱经摧残折磨,几月之间,已是形容羸弱,两颊青白,被金兵推搡着跪倒地上,声音颤抖:“九哥他很好,待弟弟妹妹也很好,他非常喜欢王羲之的书法……” 喜欢书法,还喜欢王羲之? 怎么听起来跟他那个没出息的老子差不多? 正常男人谁喜欢这个! 完颜宗辅蹲下身去,眼底有中名为残忍的光芒闪烁:“帝姬,若叫我知道你敢骗我,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永福帝姬浑身都在发抖,战栗不已:“我没有骗你,真的……” 完颜宗辅眉头紧锁,挥挥手令人将她待下去,左思右想之后,当下派遣使臣往东京去打探敌情。 使臣抵达东京之后,立时便被宗泽扣下,与此同时,李世民终于率众抵达汴京。 宗泽规劝道:“官家,完颜宗辅此时遣使前来,乃是刺探敌情,不可令其……” 李世民:“杀!” 宗泽还在继续说:“不可令其折返,泄露我方军机……嗯???等等——官家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李世民奇怪的看着他,重复道:“朕说杀,不必留之!” 宗泽:“……” 眼泪霎时间流了出来。 这就是在正常皇帝手底下工作的感觉吗? 呜呜呜我可以! 金人使臣被杀,这还是头一次。 完颜宗辅惊怒之余,当即便派遣女婿完颜突合速率领先锋部队渡过黄河,攻打汴京。 李纲、宗泽、张浚、朱胜非等朝臣得知消息,匆忙入宫求见,宗泽后边还跟着一个岳飞,见了皇帝之后,头一句便是:“官家,二圣北上,大宋折辱已甚,不可再辱,现下完颜宗辅令人……” 李世民:“打!” 李纲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若再行退之,恐有损天下士气!官家……嗯???官家——您方才说话了是吗?” 李世民两手抱胸,目视前方军情图,双目炯炯:“打!朕要御驾亲征!” 李纲:“……” 宗泽:“……” 其余主战派大臣:“……” 倒也不必如此。 是日宋军出征,迎战完颜突合速,名将张所亲自出战,又有老将宗泽压阵,士气如云,但闻鼓声如雷,声威震天。 张所与完颜突合速大战数十回合,正难分高下,忽然见身后士卒退出一条道路,一名年轻将领身着红袍,手提长/枪,迅猛而来,将他替下之后,与完颜突合速战在一起。 张所下意识要斥责此人乱来,勒马停住观望几瞬,却觉此人骁勇非常,有万夫不当之勇,再一回神,却见完颜突合速双刀已为这小将挑飞,掉落马下,为宋军所擒。 张所心下大喜,当即喝一声:“好!” 正待往前几步瞧瞧这小将面目,却见对方并不停留,背负弓箭、博马向前,径直杀入敌军阵中。 张所被激起了豪迈之气,当下大笑出声,挥军压上,正欲冲锋之际,忽见前不久在宗泽处见到的年轻人满头大汗,骑马自后方冲了出来。 ——岳飞,好像是叫岳飞? “你怎么——” 张所还没问完,岳飞便飞马自他身边掠过,李纲鞋都跑掉了一只,站在后边不知道该不该追,涨红着脸大叫出声:“官家,危险!不要去!” “鹏举——务必要保护好官家啊!!!!” 第88章 第 88 章 李世民三枪将完颜突合速击败马下,旋即便纵马向前,杀入金军阵中,岳飞看得肝胆欲裂,唯恐官家遭逢不测,赶忙催马追上,与他互为倚助,厮杀入阵。 金人在大宋境内征战之时,一向是摧枯拉朽、所向睥睨,完颜宗辅虽对这新君和宗泽颇觉忌惮,底下人却难免心存轻视。 骄兵必败,更何况他们迎头正对上的是ssr级别天可汗与几名大宋当世最强的几名名将,焉能不输? 主将完颜突合速被宋军生擒压下,金人士气大损,已然生了惧怕之意,那两员年轻将领却已经杀入阵中,血光四溅,如入无人之境,再见宋军严阵以待,前排军士密密麻麻的压了上来,当即心生退意,短暂的混乱过后,军阵立时便混乱的不成样子。 完颜突合速已经被宋军拿下,其余几名随行偏将心急如焚,高声主持秩序,却是收获甚小。 急躁与不安像是一片阴云,将这几人笼罩,李世民连挥几枪将身边金兵驱散,喝令岳飞护卫,自己反手抓住背上弓箭拉开,连发三箭,直取敌方三人副将性命。 金人本就乱了阵脚,再见几名将领被擒的被擒,被射杀的被射杀,如何还有心再战? 当下鬼哭狼嚎,仓皇败退。 李世民乘胜追击,却被濒临崩溃的岳飞一把抓住:“官家,别打了,我军大胜,已经够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世民冷笑一声,眯着眼睛,目视金人狼狈退去,瞥一眼迅速靠近此处的禁军首领,道:“可曾按照朕吩咐行事?” 禁军统领看这位新君的眼神如同再看天神下凡,眸光满身钦佩敬慕:“一切尽如官家吩咐,不敢有误!” “好!”李世民将手中染血□□丢给他,重换了一把在手上,同岳飞道:“鹏举,你随朕一起杀将出去,一日之内,必叫金人退出黄河一线!” 岳飞:“……” 想收复失地是真的,想驱除金人也是真的,但是! 求官家别这么猛,真的!!! 岳飞满心忧虑,弱弱的规劝道:“官家,我军已然大胜,士气大振,此次凯旋之事传将出去,天下必将随之振奋……” 李世民意气风发道:“今日收复黄河一线,休整几日之后,便可顺势东进,收复沂州、密州!” 岳飞继续说:“官家万金之躯,身系天下,何必冒如此大险,深入阵中?” 李世民目光希冀,展望道:“齐鲁之地既复,便可西进收复山西以及此前被金人夺去的三镇!” 岳飞:“……” 岳飞怒道:“官家,您到底有没有听臣说话?!这么干很危险的,您知不知道啊?!!!” 李世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痛心疾首道:“鹏举,你变了!” 岳飞:“……” 李世民道:“你太叫朕失望了!” 岳飞被他说的一怔,结结巴巴的解释道:“臣不是,臣没有!” 他说:“只是金人势强,正是气焰嚣张之时,官家心怀激愤之情,臣自然了解,只是为大局计,还请您稍稍收敛收复故土之志,韬光养晦……” 话说到一半,岳飞忽的呆住了。 什么金人势强,正是气焰嚣张之时…… 什么为大局计…… 什么韬光养晦…… 这踏马不都是主和派和投降派的台词吗,为什么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岳飞啊岳飞,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 岳飞,你脏了! 李世民却拍了拍他的肩,道:“鹏举,金人败退,溃逃着返回敌军营帐,这正是你我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岳飞神情复杂,抬头道:“可是官家……” 李世民作色道:“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婆婆妈妈、作妇人情态?!朕执弓矢,尔执锏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岳飞听得心头一热,一股激愤昂扬之气顺着脊背慢慢爬升,当下手握双锏,震声道:“官家有令,飞岂敢不从?!” 李世民哈哈大笑,手握缰绳调转马头,环视身后精锐禁军一圈,扬声道:“众人听令!即刻随朕杀入敌营,生擒宗辅老贼!” 众人齐声道:“谨遵官家之令!” …… 宗泽在后压阵,李纲一只脚没穿鞋站在他旁边,城内赵鼎、朱胜非等人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一众朝臣迫不及待的想来见证这万众瞩目的一刻。 宗泽满面红光,声音都在颤抖,向李纲道:“伯纪,你看到了吗?” 李纲眼眶发烫,眼中泪珠滚滚落下:“看见了,看见了!” 四目相对,二人痛哭出声,跌跪在地:“太/祖皇帝英灵在上,赐一英主降世,使我大宋不至有亡国之忧啊!” 向来都是金人追着大宋皇帝跑,什么时候竟然颠倒了顺序,变成大宋皇帝追着金军跑了? 苍天有眼,大宋有救了啊! 宗泽与李纲抱头痛哭,泪湿衣襟。 李纲道:“官家英明神武,类似太/祖皇帝,只是天子身系天下,如今日这般出军对阵也便罢了,万万不可叫他追击出城,深入敌军之中啊!” 宗泽笑道:“放心吧,我叫岳鹏举随从在侧,他向来忠正稳重,阵中可护持官家左右,若官家当真有意进军追击,他必然会阻拦的。” “真是忠心踏实的臣子啊!” 李纲称赞一句,擦干眼泪左右看看,疑惑道:“咦,官家和岳鹏举呢,难道业已回宫去了?” 左右:“……” 左右小声说:“官家追击金军去了。” 李纲:“……” 宗泽:“……” 李纲转头去看宗泽,语气怀疑:“忠心踏实的臣子呢?” 宗泽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问左右道:“是啊,忠心踏实的臣子呢?” 左右:“跟官家一起追击金军去了。” 李纲:“……” 宗泽:“……” 李纲面无表情的看着宗泽。 宗泽艰难的挠了挠头:“别这么看我,伯纪,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 李世民与岳飞带领一众禁卫前行,很快便追上张所,与此前出军追击溃败金人的士兵汇合,共同北进。 张所此时业已瞧见来人是谁,大惊失色,想要开口劝阻皇帝南归,却见后者向他微微颔首,略含了几分赞许模样。 张所忙垂下头以示恭敬,再抬首时,却见只见到皇帝与他一干心腹禁军催马前行的背影。 张所:“……” 从极端投降派皇帝到极端主战派皇帝,大宋到底还能不能更好了?! 官家——桥豆麻袋啊! 李世民与岳飞冲在了追击金人的第一线上,几乎是堵在后者屁股上、撵鸡似的将他们赶进了金军营寨。 完颜突合速走后,完颜宗辅便觉心绪不宁,同监军完颜希尹说及此事,后者却道是他疑心过重,宋人一贯软弱,又有何惧之。 完颜宗辅也只得这般安慰自己,勉强在军寨中等待了一个时辰,却听得寨外大乱,嘈杂之声四起,当下心头猛地一个咯噔,站起身来,往外间去勘察情况。 完颜希尹也离开军帐,满面惊疑:“出什么事情了?” 左右仓皇来报,道是完颜突合速为宋军打败生擒,己方仓皇逃窜,宋人跟随残兵追击到此,至于局势具体如何,却还不甚分明。 完颜宗辅满心骇色,如何还站得住脚,立时便吩咐击鼓稳定军心,又令人传逃回军寨的士卒来问明情况。 士卒们一路奔逃,丢盔弃甲,早已经狼狈不堪,脸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根本看不清楚面容。 监军完颜希尹瞥见那行士卒形容,总觉得不太对劲。 败军他也曾见过,回归到己方军营之后总会松一口气,可这群人却丝毫不曾放松,肌肉紧绷,蓄势待发,好似随时都会出击似的。 心头警铃大作,完颜希尹厉声道:“不对,有诈!快快将这行人拿下,再细查败退回来的士卒是否掺杂有宋人细作!” 话音落地,却也晚了。 军寨处杀声大作,赫然是先前跟随金人逃兵一起潜伏入内的禁军制造混乱,杀掉看守寨门的金人之后,迎了己方将士入内。 与此同时,完颜希尹但听身侧一声震响,信号引发,一时竟盖过了所有声响。 短暂的愕然之后,他立时便知不好,还未及转身逃走,便听耳边一声大喊:“金人主将在此,还不速速擒之?!” 寨门既开,便再也阻挡不住宋军攻势,李世民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岳飞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高声呼唤,叫金人得知他身份,只得硬着头皮冲将过去,如此前那般与他互为倚助,共同前进。 完颜宗辅但见军寨内杀声一片,俄而火起,一时间战马都找不到一匹,匆忙间回军帐去取了双刀在手,便见迎头杀来两员小将,俱是英武之气咄咄,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但见血光四溅,竟无一人可堪与之为敌! 怪哉,宋人手下几时有了这等强将?! 完颜宗辅心下正觉奇怪,视线忽的与年轻些的那员小将对上,四目相对,当时便暗叫不好,转头意欲逃走,那小将却飞马追了上来,一枪挑住他后颈铠甲,手臂发力,竟生生将他挑起示众:“宗辅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宋军来势汹汹,金人本就不安,又有先前那群残兵烘托,士气大减,现下见主帅为宋人生擒,更无斗志,纷纷驱马奔逃往黄河边,意欲乘船北渡。 李世民见状微微一笑,不再追这些残寇,转头见岳飞已将完颜希尹擒下,便收住长/枪,将完颜宗辅掼于马下,传令三军收拾残局。 禁军迅速近前去将完颜宗辅牵制住,捆住他手脚,同完颜希尹放在一处。 张所神情激昂,满面兴奋,近前去道:“官家何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李世民笑着摇头:“穷寇莫追。” 他笑吟吟的看着被禁军看管、面如土色的金国元帅和监军:“那些个金人不足为虑,这二人才是此行的最大收获。” 完颜宗辅。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子,金太宗完颜晟之侄,金世宗完颜雍之父,金朝之中素有人望。 完颜希尹。 三朝老臣,历史上女真文字的创造者,金朝宰相。 有此二人在,何愁大事不成? 完颜宗辅与完颜希尹满面愕然,看看李世民,又难以置信的看向张所,大惊失色:“你管他叫什么?!” 官家?! 难道这小将便是宋人新登基的皇帝赵构?! 昏德公那软骨虫的儿子、重昏侯那软骨虫的弟弟?! 孟德尔在哪儿——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这一点都不科学!!! 张所惋惜不已:“机会难得,当真是可惜了。” 李世民笑道:“放心吧,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有的。” 岳飞神情振奋,目光钦佩,重重颔首道:“以后经常会有的!” 完颜宗辅与完颜希尹:“???” 有没有人听见我们的问话?! 没有人理会他们,而且又因为嫌弃这二人太吵,很快就有人将他们嘴堵上,直接拖回东京,准备明天游街示众。 士卒们忙着打扫战场,没断气的补刀,断气了的挖坑掩埋,倒不是出于人道主义,而是惧怕传播瘟疫,另有军中的监察官在清点缴获和杀敌数目。 军心振奋,士卒快意,上到主帅、下到士兵,注视皇帝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敬慕,仿佛那不再是人间天子,而是天神降世。 …… 李世民正转身同岳飞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九哥!”。 他听得微怔,顺着声音来处去瞧,便见不远处站着几名身形孱弱的少女,为首之人年岁尚小,一张脸上几乎没有几分血色,可眼底透露出的光芒却是欣喜雀跃的。 眼泪蜿蜒着流了一脸,她哭着跑上前来,大喊一声:“九哥!” 李世民循着原主记忆,艰难的认出了来人是谁。 昏德公的第二十六女,永福帝姬赵佛保。 之所以说艰难认出,是因为数月之间,永福帝姬便被折磨成了另一个人,若非面容轮廓尚在,几乎认不出是当初宋廷中娇憨可爱的皇家公主。 永福帝姬乃是崔贵妃所出,生下来的时候身子便有些不好,那时候崔贵妃正得宠,昏德公也宠爱这女儿,故而为她择了永福二字作为封号,又为她取名佛保,一心寄望佛祖保佑这生来孱弱的公主,却不曾想…… 靖康之役时,永福帝姬也不过十四岁啊! 李世民心下一叹,下马迎了上前去,永福帝姬猛地扑到他怀里嚎啕痛哭,似乎要将这几月来遭受的屈辱和痛苦一起发泄出来。 “九哥,九哥!”永福帝姬泣不成声:“保福、仁福两位姐姐都死了,还有金儿!金人强逼我们陪酒助兴,事后又让在座将领每人带了两人离去,两位姐姐和金儿生生被他们折磨死了,那群畜生,他们半分人性都没有……” 岳飞听得激愤,泪湿眼眶,捏紧拳头,无声的别过脸去。 李世民亦是垂泪,温和抚着这可怜女孩脊背,安抚道:“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九哥,不要忘记佛保今日说的话!” 永福帝姬盈满泪珠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兄长,含恨道:“北上雪耻,复我大宋河山!” 李世民郑重颔首,承诺道:“金国不亡,此言我永远铭记于心!” …… 赵鼎、朱胜非、张浚等朝臣听闻汴京大胜,惊喜交加,飞马奔赴城外,却得知胜是胜了,官家却不在此,而是同将士们一道追击金人去了,不禁为之一默。 据现场城墙交代,当时的气氛就是凝重,十分凝重。 主战派的骨干们遣开其余人,低声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官家不是太上皇的子嗣?” “仿佛也有那么点道理?” “可官家跟太上皇年轻时候生的还挺像的……” “变异了?” “变异不变异的且在其次,关键是——谁能劝劝官家,以后别这么莽了?!” “主和的天子咱们扛不住,我怎么觉得主战的天子也扛不住呢?!” “是啊,”赵鼎长叹道:“皇太子年幼,若官家有个万一,失陷到金人手中,大宋社稷该当如何?!” 恰在此时,远处有士卒飞马来报,声音振奋:“黄河大捷!官家生擒金人元帅完颜宗辅、监军完颜希尹,又暗中令人凿船,杀敌一万,淹死金人以万计,缴获马匹七万,辎重无数!” 赵鼎:“……” 其余主战派们:“……” 赵鼎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纲腮帮子也跟着抽了一下,小声劝道:“倒也不必这样。” 赵鼎面无表情,喃喃道:“小丑竟是我自己。” 其余主战派们:“……” 完颜宗辅与完颜希尹南下时有多么骄横得意,现下便有多么落拓狼狈,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上,二人被押解着坐上刑车,伴随着辘辘车声运送往东京去。 靖难之役时,他们也曾进过东京,可那时候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现下又是如何场景? 而金人在东京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满城少女被掳掠一空,这样深重的仇恨,又岂是时间所能淡去的? 二人还未抵达东京,便有士卒含恨前去围观,朝刑车内的二人扔石头、吐唾沫,若非周围还有人看管,只怕立时便会被拖出去撕碎、生噬其肉。 别说底下士兵,饶是满朝臣工,听闻此二人被擒,也纷纷闻讯而来,观光打卡之后,士气蹭蹭的往上涨,对于新任官家的忠诚与好感度瞬间max。 虽说这位年轻官家的莽了点、激进了点,但是人家靠本事说话,一出手就大败金军,逮了完颜宗辅和完颜希尹回来,不服吗? 你行你上啊! 是日夜间,东京大喜,四处张灯结彩,朝臣相庆,百姓们更是相携往宫门前去叩头,希望圣明天子早日收复失地,致太平于天下。 完颜宗辅与完颜希尹被剥去甲胄,森冷监狱里被囚禁一夜,水米未进,第二日便被拖出去游街。 曾经扬鞭过路、百般得意,现下却是阶下囚徒,被人拴住脖子,清晨天还没亮就开始游街,下午去拜谒宋朝宗庙,喝一碗米汤,第二天继续拖出去游街。 轮回颠倒,曾经加诸于宋人身上的屈辱,现下却轮到他们生受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冷了,等到晚间,西北风轻而易举便能打透身上衣衫。 完颜宗辅瘫在破旧的刑室里,忍着腹中饥饿,梳理自己沾着菜叶和鸡蛋粘液的头发,不时抓几个虱子,徒劳无功的将其弹出透风的窗户。 一盏孤灯幽幽的闪烁着,无法给予他们分毫温暖。 完颜希尹木然躺在一侧,静听西北风呼啸,回想北方金国,满目悲凉,潸然泪下。 他神情凄楚,哽咽道:“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第89章 第 89 章 新君登基之后,便还都东京,旋即亲自出战,大败金军,生擒金人统帅完颜宗辅、监军完颜希尹及前锋完颜突合速,一时军心大振,士气如云,天下欢欣。 是日李世民返回东京之后,朝廷上下与内宫之中免不得有一番庆贺,百官齐齐叩首,口称万岁,孟太后与魏皇后也极为欢欣,下诏赏赐京中诰命夫人,又令人在城中施粥以贺。 李世民带了永福帝姬归宫,这位年幼的小公主几月来屡经摧残,见了皇太后及皇后之后,免不得又是一场痛哭,许多对于异性兄长不好言说的话语,这时候终于有人能够倾诉。 “那群畜生半分人性都没有,怎么糟践人怎么来,北行之时,宫嫔和几位姐姐不乏身怀有孕之人,随行宗姬、命妇亦妊者,金人为淫乐计,全数下令集中落胎,一时哭声不绝,血把营帐内的褥子都染透了……” 永福帝姬两颊凹陷,脸上却因为激愤显露出几分不正常的潮红:“还有有孕六七个月的,腹中胎儿业已成型,生生落下来,命都掉了半条,饶是如此,金人也未有丝毫怜悯,暴行如常……没过几天,人便随那可怜的孩儿去了!” 孟太后听得胆战心惊,连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魏皇后也是捂着心口,惊惧之余,痛恨之色尤甚:“彼蛮夷之辈,殊无人性!该杀!” 永福帝姬抬手用帕子去擦眼泪,却如何也擦不干:“昔日在宋廷之时,我们姐妹几人总不喜王淑仪,却不想一众女眷之中,唯她节烈刚直,北上途中,完颜宗翰索取王淑仪,皇父讷讷不敢作声,王淑仪宁死不愿为金人所辱,遂夺剑自刎,殒命于众人面前!” 她神情钦佩,又有些自怨自艾,凄凉道:“现下回想,真不如那时候便如她一般去了,起码走得干干净净,不必再受那些羞辱,在金人帐中活的狗都不如,既辱没自己,也损了皇家颜面……” “傻妹妹,这便是胡话了!” 魏皇后见她神情惨淡,大有了无生趣之意,忙执了她手,柔声安抚:“错在金人,与你有什么干系?刑部判案向来都是只判处罪犯的,谁敢说受害的人也有过失?该死的是金人,毫无人性的也是金人,你哪有分毫错误?王淑仪刚烈自尽,自然值得褒赞,但你暂且忍辱,以待来日,又有什么错?若你当日真与她一道去了,如何还有今日重逢?” 永福帝姬合上眼眸,神情痛苦,任由泪珠滚滚落下:“嫂嫂,你不知道那些畜生是怎么对我们的,什么帝姬,什么公主,我们在金人寨内活得连娼妓都不如,他们一个接一个……否则几位姐姐怎么会被他们折磨死?腻了之后再彼此转赠,辱已甚矣!” “母后,嫂嫂,父兄与亲母、姐妹尚在金国吃苦,我如何能独享安乐?还请母后和嫂嫂规劝九哥早日北上,迎众亲还京!” 说到此处,她睁开眼眸,跪下身去,痛哭道:“靖康之役世人皆知,靖康之耻如何能瞒过人去?天家公主受辱至此,上至宫妃帝姬,下至宗姬命妇,竟无一幸免,此前所未闻之大耻,今日只我一日归京,尚且不会引人注意,来日众人皆返,又该如何同天下人交待?!” 魏皇后听得心中酸涩,随之落下泪来,孟太后也是无声饮泣。 永福帝姬则哽咽道:“佛保已经定了主意,今日拜见过母后和嫂嫂后,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若朝野上下及民间物议如沸,有损皇家声誉,索性一条白绫吊死,了此残生。” “胡说八道!” 魏皇后流着眼泪斥责她,说:“你才多大年纪?十四岁而已,天家公主,平白遭难,受此大辱——难道金人是你引来的,东京城门是你打开的?!如何便要你出家、自尽来平息天下议论!那些个弃城而走的男人尚且能厚颜无耻苟且偷生,你又何必非要往绝路上走?!” 永福帝姬眼眶通红,还要再讲:“嫂嫂……” 魏皇后当即打断了她未尽之语:“好了,此事不要再提,我不同意,你九哥必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孟太后将她拉到近前,怜惜不已的拥住,哭着劝慰道:“好孩子,可千万别那么想,从前那么多苦都忍下来了,这会儿回了家,却保不住性命,岂不荒唐?听你嫂嫂的,没错。” 从孟太后宫中离开,魏皇后便往福宁殿去见丈夫,殿外听见内里他正同朝臣议事,便不曾贸然入内,等朝臣都散的差不多了,这才入内去说起永福帝姬说的话。 末了,她神色里添了几分迟疑与怜悯,低声道:“佛保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帝姬、宗姬也就罢了,皇家血脉,无论如何终究可以荣养终老,若她们愿意,再嫁也使得,可其余人呢?诸多王妃命妇,甚至是太上皇与皇长兄的宫嫔,又该如何处置?” 帝姬、宗姬遭难,驸马与郡马们自然不敢有异声,但宫嫔、王妃,乃至于其余命妇们呢? 钦徽二帝与她们的丈夫也能接受妻妾为人所辱,返回东京之后如没事人一般继续做夫妻吗? 只怕是不可能了。 李世民眉头微皱,神情思索,不曾做声。 魏皇后见状,也不催促,从果盘里取了一个橘子,坐在他对面慢慢剥开,剔去丝络之后,递到丈夫手里。 李世民掰了一瓣送入口中,慢慢咽下去之后,方才徐徐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一概而论,须得分类处置。保不住东京的是男人,欺辱女眷的是金人,没道理叫那些苦命女子承担一切。” 他顿了顿,正色道:“若城破之后、北上期间,其夫死节壮烈,其妻仍在,则令其落发出家,余生长伴青灯古佛;若此期间其夫仍存,则夫妻关系自动终结,两不相欠,若二人有意再续前缘,自可继续婚姻,若是无意,各自嫁娶也便是了。” 于那些被金人掳走的女眷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魏皇后听得松一口气,再想起钦徽二帝,神情不禁凝滞一瞬,压低声音,道:“那被掳走的宫嫔们又当如何?” 她注视着丈夫面庞,试探道:“待二圣南归之后,自行处置?” 叫那两个王八蛋自行处置? 呵,别看他们俩文治武功不行,甩锅却一定很强,真叫他们俩回来了,那群宫嫔能有的活才怪呢! 李世民心下讥诮,看一眼身旁妻室,道:“既是宫嫔,便不要再行改嫁,有儿女的到了岁数之后出宫去与儿女同住,未曾生育的落发出家,皇室赡养她们终老也便是了。” 魏皇后闻弦音而知雅意,霎时间便明白了丈夫话中的未尽之意——钦徽二帝肯定回不来了,所以他这个新君直接便可以做主处置一干被掳掠北上的宫嫔。 二人夫妻情深,这时候也真正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真是迎回钦徽二帝,到时候自家如何处之? 若是让位于二帝,只怕自家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可若是不让,那二人又岂肯善罢甘休? 果然,被金人抓走的太上皇才是好太上皇。 魏皇后想到此处,不禁微笑起来,起身去帮丈夫揉肩,言辞之中不无感慨:“官家慈悲,有心保全那群苦难女子性命,妾身在此谢过官家了——若换成太上皇和皇长兄,她们的性命怕就保不住了。” 李世民对那二帝嗤之以鼻:“他们被抓了都能忍辱偷生,怎么别人就得自尽保全名节?东京是男人丢的,仗是男人打输的,被俘北上都在一起受罪,女眷们受的苦尤为惨烈,怎么到头来还得以死赎罪?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宋是女帝当家,搞得朝堂上乌烟瘴气,丢了自家都城!” 魏皇后忍俊不禁:“官家这话也忒刻薄了点……” 李世民气哼哼道:“朕这是实话实说!” 此前东京一战,李世民生擒完颜宗辅、完颜希尹与完颜突合速三人,之所以未曾取其性命,便是有意以这三人来与金人交换被掳北上的皇室中人。 魏皇后对此不甚了解,难免有所迟疑:“金人肯换吗?” 李世民神情自信:“一定会肯的!” 金朝立国之初国势不稳,故而从不立少主,而是兄终弟及,弟弟死后再还政于兄长之子,如此轮回行序。 也是因这缘故,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虽有十六个儿子,但他死之后继位的却并非亲子,而是与他同母所出的胞弟金太宗完颜晟。 这一点倒与本朝立国之初有所相似。 人都是自私的,得了什么好处必然都想往自己家捞,更别说是至高无上的皇位了。 高粱河车神继位之后,嘴上说兄终弟及,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将弟弟侄子清理干净之后,把皇位传给了自己儿子。 就这方面的情操而言,金太宗并不比邻居宋太宗高尚多少。 他也想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但金国并非宋朝,权力体系并不像中原那样完善,仍然保留有部落时期特点,军政尚未完全分开。 金太/祖十几个儿子都目露凶光的盯着,但凡这位皇叔敢说传位给他亲儿的屁话,金国上层立时便会掀起一场动乱,好容易建立起的国家旋即便会四分五裂。 来自宗室和朝臣的压力过于强大,即便金太宗也无法违抗,到底没有立亲生儿子为皇太子,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金□□后嗣。 现下正是建炎元年,金太宗五十二岁,按照这时候的平均寿数而言,他已经是个老人,此前因立储之事,也屡屡同宗室和朝臣们发生碰撞。 按照金朝旧制,皇储的人选该在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诸子之中选出,说的再明白一点,就是在金太/祖业已成年的诸子之中选出。 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干生性暴虐,不得人望,次子完颜宗望已经于今年六月逝世,不在讨论当中,第三子便是为李世民所俘虏的完颜宗辅,第四子完颜宗弼也是赫赫有名的金朝名将。 第五子完颜宗峻乃是完颜阿骨打的嫡子,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只可惜早早辞世,其子年幼,不在立储范围之内。 最终的人选便该在宗干、宗辅、宗弼之间决出。 至于后来声势浩大的宗翰一系,此时还没有完全成型。 宗干兄弟三人俱已成年,又各有所长,完颜宗干是庶长子,可惜不得人望,宗辅与宗弼颇有战功,平分春色,三人身后俱都跟随有诸多亲信势力,一时僵持不下。 现下宗辅为李世民生擒,最着急的便是宗辅身后的派系势力,想想也是,原本有三分之一希望角逐金国皇帝之位的派系头领被宋人逮住了,搁谁谁不心急? 先前投入了那么多,另外两派也彻底得罪透了,这时候头领死了,你说操蛋不操蛋! 完颜宗辅是金太/祖之子、金国皇位的有力角逐者,完颜希尹也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极有声望。 饶是宗干一系与宗弼一系都巴不得宋人赶紧把完颜宗辅推出去砍了,此时也不好表露出来,惹得完颜希尹的学生亲党不快。 刚刚完成了靖康之役、被金太宗赏赐铁券的完颜宗翰此时尚在河北,虽对完颜宗辅观感平平,奈何他向来与完颜希尹、完颜突合速交好,出于本人意愿,也不会反对进行交换。 钦徽二帝与一众被俘之人身陷北地已经有几月之久,该折辱的也折辱透了,李世民倒不急于争这几日时间,稳坐钓鱼台,只等金人遣使谈判。 反倒是金国内部深知宋地反金之声何等强烈,唯恐完颜宗辅三人为宋人所杀,金太宗闻讯之后,便匆忙传召众臣议事,商讨如何处置此事才好。 换是一定要换的。 完颜宗辅几人被俘之后,三家夫人便到宫门前哭跪不止,尤其是完颜宗辅之妻,大有皇叔若不换我丈夫回来,就是借机铲除异己、阻止太/祖之子承位的意思。 又声称若是皇叔不肯与宋人交换,使丈夫死于宋人之手,她就往阿骨打庙去上吊,叫太/祖皇帝看看他弟弟是如何迫害子侄的! 金太宗:“……” 当时就是头大,特别大。 老实说那女人是死是活其实影响不了大局,但是对于金太宗个人来说,结果却会非常糟糕。 完颜宗辅死了,留下个寡妇也去公爹庙里边吊死了,死前控诉皇叔借刀杀人,为亲生子为储扫除异己,宗干、宗弼这几个侄子再借此发动攻势,到时候宗室闹起来,他的亲生子便真的一点继位希望都没有了。 换吧换吧,金□□身心俱疲的揉了揉额头,心想这样也好,被宋人俘虏过的三太子宗辅必定大失人望,即便回来,怕是也再难成气候,何必为了他而断送亲生子前途? 不值当。 现在的问题就是该用什么代价来换取宗辅三人归金了。 有朝臣提议说:“新继位的宋人皇帝出乎预料的强硬,接连罢免、处死主和派宋臣,对我金朝没有丝毫畏惧胆怯,日后必为我金朝心腹大患,今次陛下既有意换回三太子几人,不妨便将那两个宋朝皇帝送回去,届时叫他们内部争斗起来,我朝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金太宗冷笑道:“你也知宋人那小皇帝出乎预料的强硬,连宋人善待文臣的祖训都当成了耳旁风,铁手铁腕把控朝局,这样一个皇帝,岂是那两个废物所能比拟的?将那二人留在金朝,宋人尚且心存忌惮,若将他们送回,不出三日便会暴毙而死,说不定屎盆子还会扣到大金头上!” “不如只送一个回去?” “两个是杀,一个便不是杀了吗?!” “……既如此,只能从被俘的宗室和宋朝女人身上下功夫了。” 对于金朝来说,这也是最实惠的做法。 归根结底,他们劫掠宋朝女人北上,一是为淫乐,二是为了满足那种居高临下践踏中原天/朝皇家女子的快感。 靖康之役至今已有几月,被掳掠北上的宋女早被淫/虐几遍,生理上的**得到满足,至于践踏皇朝女子的快感,那群可怜的女子已经被踩到泥里去了,还有什么没得到的呢。 说的简单明了一些,用一群玩腻了的女人换回己方三员大将,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金朝君臣定了主意,却也不曾直接摆明条件,而是奸猾的吩咐使臣见机行事:“若宋人执意索取那两个窝囊废,一定不可以答应,相反,若是他们绝口不提那两个窝囊废,只谈宗室和那群宋女,便可以适时的将那两个窝囊废抛出去……” 使臣明白其中的细微区别,自无不应:“陛下放心,臣自有分寸。” 来自金国的使节渡过黄河,进入宋军军营,声称自己带了金国皇帝的旨意前来,要求往东京去拜见宋国皇帝。 然而实际上,此人仍旧不改早先金人对宋朝的轻蔑,入城之后,首先便提出要先去见了宗辅三人,方才肯开始谈交换条件。 底下人做不得主,去问李世民,他唯有冷笑:“到朕的家门口来交换俘虏,毛病还不少,既如此,怎么不把二圣和被掳掠走的宗室、朝臣带过来叫朕看看?拖出去砍了,让完颜晟重新派个人来!” 东京之战大败金军之后,李世民在禁军与士卒之间的威望不逊色于□□皇帝,声音落地,便有人持刀出门,不多时,折返回来复命:“奉官家令,业已斩杀来使!” 李世民听完眼皮都没抬一下:“叫副使把他的脑袋带回去,叫完颜晟换个会说人话的来!” 第90章 第 90 章 李纲在侧,难免面露忧色:“官家,臣并非怜悯此贼,只怕金人丧心病狂,因此迁怒于二圣及一干宗室、朝臣……” 李世民道:“咱们手里边不也有人质吗?” 李纲:“……” 宗泽也愣住了。 李世民瞧他们几眼,眸底多了几分诧色:“你们不会真打算叫宗辅三人全须全尾的回去吧?” 李纲:“……” 宗泽:“……” 李世民心想你们大宋朝臣也太君子了点吧,难怪被窝囊皇帝和金人欺负成这样! 他叹一口气,循循善诱道:“所谓交换,自然是有来有往,达成双方都满意的条件才能进行,不是吗?” 众臣点头。 李世民又道:“我们第一要求便是换回二圣,第二要求则是迎回被掳掠北上诸人,可自靖难之役至今已有几月之久,二圣在金国备受屈辱,北上诸人折辱至甚,宗室、朝臣之中更不乏刚烈殉国者——金国自己都做不到全须全尾的完成我方条件,咱们又凭什么把宗辅三人好好的送回去?” 李纲:“……” 宗泽:“……” 其余人:“……” 好像是很有道理啊! 金国内部对于这场交换进行了激烈探讨,相对而言,宋国内部的争论声便要小得多。 自李世民登基之后,投降派与主和派屡遭打击,早已经一蹶不振,朝堂之上已经是主战派的天下。 而对于这场交换,众臣明面上口号喊得山响,出口则迎回二圣,闭口则复我河山,但实际上所有人心里边都有杆秤,那就是别人可以迎回来,但是二圣……那就算了吧。 忠臣的确是有的,但到底是忠于二圣还是忠诚于大宋和中原河山,这就见仁见智了。 二圣若是迎回,该当如何处置? 叫他们继续为天子主政,打倒主战派,再次启用投降派和求和派,奴颜婢膝问金人爸爸我跪的端不端正? 那还不如叫这群主战派去死! 现在这位官家英明神武,深明大义,虽说是莽了点,太过激进了点,但跟前边那两位比起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东京之战也实打实的叫朝臣们尝到了甜头,他们凭什么放着这样一位君主不去尊崇,反倒巴巴的请那两个倒霉皇帝回来? 主战派脑子里边又没有水! 还是把宗亲和被掳北上的朝臣、帝姬宗姬和命妇们赎回来更值当一点。 什么,你说二圣留在那儿怎么办,会不会很丢大宋的脸? 牵羊礼都办完了,金国好狗也当了,还能有更丢人的事情吗?! 再说,此前太上皇令人传血衣回国时不也说了吗,万事以家国为重,无需因他身在金国而有所顾虑,这可是二圣自己要求的,朝臣们这样忠心,怎么能不成全他们的心愿呢! 宋臣们心里定了主意,但嘴上肯定是不会这么说的,相反还要往外造势,大肆鼓吹迎回二圣、光复河山。 投降派和主和派多为文官,被杀被贬的不计其数,更有甚者朝议时挨了刑杖,脊梁骨被打断,此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如此强硬的一位官家登基,外边不是没有争议的,譬如苛待文臣、不守祖训云云,但是现在主战派就可以手握官家战绩,堂堂正正的把那群人给怼回去! 你们投降派和主和派蹦跶了若干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官家上位几个月就办到了! 把金贼逼退回黄河北岸! 还擒获了宗辅三贼,硬逼着金人低头谈判! 甚至于我们还可以迎回二圣! 耍嘴皮子的时候你们重拳出击,论及实际功绩的时候你们唯唯诺诺,我呸! 金国首都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距离东京甚远,形势若真有变,一来一回的功夫黄花菜都凉了,故而金太宗派遣使臣南下的同时,便下令征南元帅完颜宗翰可全权处理此事,许便宜行事特权。 金国副使悲愤交加,带着畏惧仓皇逃离东京,到河北与完颜宗翰部汇合之后,又询问完颜宗翰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完颜宗翰当然是支持进行交换的。 一来他本人与完颜希尹、完颜突合速交情甚好,二来金太宗早早将锅甩到了他头上,要是因为他拖延误了宗辅三人性命,金国内部那三人的亲眷附从还不跟他拼命? 至于正使死了…… 算了,死了就死了吧,赶紧把这事弄完得了,老子才不想替皇帝背锅! 副使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完颜宗翰撵出去叫南下继续就交换人质一事进行和谈。 而与此同时,被囚禁在金国的钦徽二帝及被俘虏北上的其余人也终于得知了宋军大胜、生擒完颜宗辅三人,宋金双方商议交换人质的事情。 忠耿的朝臣们仰天长叹、相对痛哭,又南向叩首,泪流不止,变节的朝臣们却是心中惴惴,惶恐不安。 被分散到金国宗亲贵戚后院为妾的帝姬、宗姬和命妇们泪湿衣襟之余,也纷纷盼望自己能够被换回国内,终结这暗无天日的凄惨生活。 昏德公听闻这消息,却是又惊又俱,唯恐金人恼羞成怒,迁怒于己,便透过看守自己的人向金人送信,表示愿意写信劝阻儿子停止抵抗,子子孙孙侍奉金朝正朔,并继续向金纳贡。 重昏侯则悄悄寻了心腹前来,令他逃走南下给九弟送信:“我不求再登帝位,若得南归,为一富家翁足矣!” 秦桧此时身在燕山府,正担任参谋军事一职。 靖难之役后他迅速变节,见风转舵投向完颜宗翰,十分得宗翰赏识,最后其余宋人都被送到北方继续囚徒生活,他却因卖国卖的最好最彻底,被留在燕山府任职,很快又南下帮助完颜宗翰参谋军机攻宋,或者是写信劝说昔日同僚向金称臣,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东京之战的消息传回,金人大怒,秦桧也不免心中惶惶,再听闻宋金打算就被俘之人进行交换,更觉惶恐不安,怕自己被一并送回,身死族灭,也怕自己投错了船,来日宋人北上灭金,照旧没什么好下场。 金国势强时他迅速调转船头,现下宋人起势,他心里边也不禁犯起了嘀咕,眼珠子的滴溜溜,跟妻子王氏商量了一宿,很快便定了主意,往宗翰处去晓以利弊,道是甘愿作为金人内线南下入东京城,心里边打的却是做双面间谍的主意。 金国胜则倒向金,宋人胜则倒向宋,无论战事如何,都能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完颜宗翰欣然允之,亲自斟酒,为他壮行。 秦桧走后,左右面露鄙色,不解道:“元帅,此人身为宋人,却能因权势利益而叛国,怎么能相信他忠心于我大金?” 另有人道:“我看他必然是觉得大宋势强,后悔投降,想倒戈相向!如此奸诈之人,不如今日便斩了他!” 宗翰目送秦桧身影消失,脸上笑容慢慢落下,眸光冷厉而阴鸷,宛若虎狼:“他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哪边势强就朝哪边摇尾巴,你们要做的是用好这条狗,而不是跟一只畜生生气。” 他缓缓落座,环视一周,军帐内再无异声:“宋人打赢了一场仗而已,他就有了小主意,想弃金南下,等我们出军打垮宋人,他的心思立即就稳了,转眼间又是一条好狗!” 秦桧夫妻紧赶慢赶,总算是比金国时节早一日渡过黄河,被宋人士卒押着到了东京城,很快便有人将这消息告知东京留守宗泽。 宗泽听罢,立时便察觉不对:“他说自己是杀了监视自己的金人,抢了小船南渡回京?简直满口胡言!” 他冷笑出声:“他不是与其余几名朝臣被关在一处么,如何只他一人南归?自金国至东京,越河过海,行程甚远,他夫妻二人如何能顺利返还?且金人既肯与他自由,必得用他妻室钳制,又如何能挣脱束缚,夫妻共同逃脱南返?!” 宗泽当即便下令将秦桧及王氏押下,进宫去回话道:“官家!秦桧夫妻在这时候返宋,疑云重重,官家断然不可轻信彼辈啊!” 魏皇后在侧研墨,李世民提笔习字,闻言头都没抬,说:“把他们夫妻俩放出来吧,朕有用。” “官家!”宗泽悲声道:“秦桧居心叵测,官家万万不可被此贼蒙蔽啊!” 李世民听得失笑,示意左右退下,又传了宗泽近前,低声道:“朕既不打算叫宗辅三人全须全尾的回去,便得寻个人来动手,事后金国必然震怒——把这个锅扣到秦桧头上,再把他夫妻二人遣返回金国去,如何?” 宗泽:“……” 默默擦干了方才激愤下涌出的泪水,然后反手给秦桧夫妇点了三炷香。 秦桧返回东京之后,当日便被授职为刑部郎官,走马上任之后,刑部侍郎周骏请他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苦恼道:“有几个犯人,嘴巴特别硬,但是什么都不肯说,又不能轻易害其性命,你说该怎么办?” 秦桧有意消弭自己与东京官员之间的隔阂,讨好于他,当即便笑道:“这有何难?不伤性命又叫人觉得痛苦,太简单了!就跟做饭似的,小火慢炖——皮鞭沾盐,先抽上几十鞭子,消磨他们的意志……” 周骏便请他往刑部大牢去,令人设了桌椅坐具,相对说话。 不过多久,下属前来回话:“那几人叫骂不止,污言秽语不绝,不肯认罪……” 周骏神情恼怒:“彼辈尔敢?再打,打到他们说不出话为止!” “欸,”秦桧笑着拉他衣袖:“周大人何必跟那等刑徒生气?真打上一百鞭子,人也废了,如何还有命活?” 周骏眼眸一亮:“敢请秦兄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办法的确是有,”秦桧见他问的诚恳,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只需取一团棉花,大体上与他口腔一般大小,上边扎上细针,只露出尖端,搁到那几个刁民嘴里去,届时唇舌发力,针尖便会刺透舌底,保管叫他们住口,比戴了笼头还有用!” 周骏抚掌大笑:“秦兄果然大才!” 秦桧谦虚的摆摆手:“雕虫小技而已,勿要这般言说!” 说完,又讲了几种酷烈刑罚与周骏听。 周骏如获至宝,忙吩咐手下人一一试过,没过多久,下属便折返回来回话。 “遵从秦大人吩咐,水刑上了三次,还是不肯服软!” “遵从秦大人吩咐,辣椒水灌了十斤,还是不肯服软!” “遵从秦大人吩咐,指甲盖拔了十个,还是不肯服软!” “遵从秦大人吩咐,老虎凳折了三折,还是不肯服软!” 周骏大怒:“贼子狂妄,死性不改!继续上刑,不能叫他们好过!” 秦桧:“……” 秦桧察觉到不对劲了,坐直身体,拍拍脸颊叫自己清醒点:“认真的是吗,这样了都不招?!” 下属愤愤道:“那几人满嘴胡言,说一些听不懂的鸟语,搪塞我等视听,根本无心招供!可恶!!!” 秦桧:“……” 秦桧:“………………” 秦桧:“确定他们说的不是金国话吗?” 下属:“……” 下属艰难的挠了挠头:“不,不会吧?” 秦桧:“……” 第91章 第 91 章 秦桧回想一下这时候关在监狱里边的金人会是谁,再想想自己方才说出去的那些个酷刑,脸都白了,后背上冷汗涔涔。 他二话没说,立即站起身来,叫那几个狱卒带路,领自己去见见受刑的几个人。 狱卒毕恭毕敬的应了,领着他到了行刑的牢房里边,人还没进去,就听一阵狂笑声从里边传来,阴冷牢房里说不出的阴森刺耳。 “招不招,招不招?!嗯?嘴巴很硬嘛!” “滋啦”一声响,肉被炙烤过后的气味与凄厉入骨的惨叫声同时传了过来。 秦桧听得胆战心惊,一阵风适时的吹了过来,牢狱里特有的恶臭气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叫人直欲作呕。 他抬了下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嘴巴艰难的动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没听见里边人说话?” 狱卒也觉得奇怪,往前走了几步,一脚把牢房们踹开,趾高气扬道:“先停停先停停,秦大人来了,赶紧收拾一下,别脏了大人的眼!” 里边几个狱卒连忙应声,点头哈腰,极为恭敬。 还有人问:“这地方脏污,秦大人何必过来?且去吃酒,小的们自会料理妥当!” 狱卒冷哼一声,拿捏着那股子狐假虎威的劲儿教训了他们几句,顺势还往受刑几人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秦桧在牢房外边听着,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一时之间又发现不了,他没敢往牢房门口那儿走,放轻动作靠近几步,趴在窗户上暗中观察。 牢房里光线昏暗,他趴在窗户上看得不甚真切,只朦朦胧胧瞧见几个人披头散发被吊在牢房里,宛若三片千疮百孔的猪肉,往脸上看…… 中间那个人跟宗翰长得有点像。 秦桧:“……” 秦桧:“!!!!!” 马德,不会是被俘的宗辅,宗翰他三哥吧?! 那旁边血肉模糊的那两团就该是完颜希尹和完颜突合速了? 拜我所赐,他们变成了这样? ……以后要是在大宋混不下去了,我还能去金国打打秋风吗? ……好像不太可能了哈。 秦桧木然的抓着自己头发,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只风吹日晒后最终定型的壁虎标本。 就在此时,光线昏暗的牢房忽的闪烁出一道亮光。 秦桧眼睛被晃了一下,猛地闭合一下,再度睁开,就见牢房窗户左右两侧各多了一支手臂粗的蜡烛,将他面孔映照的清清楚楚。 同时,牢房内手持蜡烛的行刑狱卒大喊一声:“什么人?!” 被吊在房梁上的三个人听见异声,也不禁睁开被打后浮肿的眼皮,目光幽幽的看了过来。 秦桧心头发凉,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跑,身体往后一退,正撞到领路狱卒身上。 后者吓了一跳,赶忙说:“哎呦,秦大人您还好吧?秦大人撞疼了没有?秦大人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秦桧:“……” 谢谢,秦大人只想静静。 那狱卒却没看懂他眼底未尽之意,转过头去,对着那几个狱卒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瞎了你们的狗眼,连秦大人都敢冒犯!不想活了吗?当心秦大人把你们也吊上去,给你们松松骨头!” 秦桧:“……” 秦桧感觉到有三道目光同时透射到了他脸上。 带着一种非常浓烈的情绪。 有的人看起来好好的,但就是走着走着就把后路走没了_(:3」∠)_ 秦桧到牢房去的时候心惊胆战,离开牢房的时候心如死灰,回到桌前,周骏正趴在上边呼呼大睡,还幸福的打着小呼噜。 秦桧双目无神,晃了晃他膀子:“周兄。” 周骏:“呼呼呼。” 秦桧深吸口气,又晃了晃他:“周兄?醒醒,别睡了。” 周骏:“呼呼呼。” 秦桧抬手揉了揉额头,强忍着杀人的冲动,说:“周兄,你好歹得给我个解释不是?” 周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神情茫然,四顾道:“那几个人招了没有?还是在说胡话搪塞吗?!” 秦桧:“……” 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原本以为今天出来可以在上司面前露一手的。 没想到反倒把屁股露出来了。 小丑竟是我自己。 呜呜呜呜呜! 回到家里之后,秦桧便见王氏临窗而坐,面有忧色,见丈夫回来,勉强展露笑颜:“怎么不多跟周大人坐坐?他是你的上司,刑部里资格也老,多交际些总没坏处的。” 秦桧差点没忍住哭出声来,摇摇头道:“不提这些了。” 又问妻子:“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出什么事了?” 王氏叹口气,目光忧惧:“我今日依次往京中高门家中去拜会,却没什么人肯见我,料想你我南归之事,朝中仍旧存疑。” 王氏出身甚好,祖父王珪曾是神宗时宰相,靖康之役未发生前堪称万事得意,娘家势强、丈夫前途无量,一向都是高门座上客,冷不丁坐了冷板凳,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秦桧再想今日周骏所作所为,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是朝廷怀疑自己夫妻二人乃是金国细作,故而特意出手,斩断所有可能罢了。 今日之事结束,自己算是将完颜宗辅三人得罪透了,既上不了金国的船,便只能站在宋朝这边,再也别打改弦更张的主意。 也好。 秦桧苦笑着安抚自己,钦徽二帝俱在北方,当今这位官家似乎颇有些雄才伟略,若真能上他的船,也未必没有前途。 且完颜宗辅三人俱是要犯,若没有官家允许,周骏绝对不敢擅自对他们用刑,如此一来,便可知自己的名姓必然已经挂到了官家心上,此后一心为宋廷效命,照旧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至于官家会不会将自己丢给金人,叫他们朝自己泄愤? 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最是强硬不过,主战派中的战斗机,他怎么可能会做出将己方臣子交给金国这样的事情? 不可能的! 秦桧看一眼窗外那轮圆月,重新坚定了做大宋好臣子的决心。 …… 交换双方俘虏的谈判进行的并不顺利。 金国这边被俘的全都是紧要之人,必须得全弄回去,但宋国这边就不一样了,钦徽二帝、宫廷中人、宗亲大臣、宗姬命妇,还有被劫掠的平民女子,想也知道不可能全都换回来的。 李纲作为大宋朝廷的代表与金人进行谈判,无论心里边怎么想,都必然得将钦徽二帝放在第一位,严词要求以宗辅三人交换二圣还南。 金人还记得临行前金太宗的叮嘱,如何也不肯应声,提出用宗辅三人来交换靖难之役时被掳掠北上的朝臣命妇以及东京百姓。 李纲同样拒绝了这个条件。 双方僵持了半月时间,到最后李世民都觉得烦了,差人前去传话,说:“要不然不换了,你们把宗辅三人的尸首领回去吧!” 金朝使节:“……” 真把那几人的尸首领回去了,金国内部这几人的亲信故旧还不手撕了他? 几番谈判与口舌相争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以完颜宗辅、完颜希尹、完颜突合速三人交换除钦徽二帝及宗室子弟之外的其余人。 包括后宫妃嫔、帝姬、宗姬、命妇,乃至于一众朝臣和战乱时被劫掠北上的无辜平民女子。 靖康之役时,金人手持名册索取宫嫔与帝姬、命妇,现下宋人也手持名册索取回来,活着的自然得送回,死去的须得将尸身送返,落叶归根,少一个都不行。 金人使臣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很快便离开东京北上,在河北宗翰部短暂停留后,将这条件传回上京。 金太宗见后并无异议。 对于金人来说,最值钱的无疑便是钦徽二帝,再就是其余宗室子弟,留下他们,用其余人交换宗辅三人,还算是值当。 交换之事是朝廷上早就通过的,宗室、朝臣自无异议,只是宋女美貌,绰约多姿,到手几个月而已,新鲜劲还没过去,这时候又要被送回东京,宗亲们难免心有不舍,犹疑着想留下几个最得宠的。 使节见状,只能实话实说:“宋人将这一条咬得很严,说既是交换,便不能少一人,且即便是死了,也要将尸首运回,专人查看无错之后,再行交换。若有寻人替代,又或者是假称死亡、另寻尸身替换被发现,那交换一事便得作罢。又说金人封不住所有宋人的嘴,若传出有人在此期间虐杀宋女,又或者是被送回的尸身面容被毁,看不出是否为死者本人,那只怕三太子几人也会缺斤少两,叫咱们掂量着办。” 宗亲们听得悻悻,怏怏不乐,家中妻室女眷却乐得顺水推舟,赶紧将那群妖精似的宋女送走,免得男人被迷了心窍,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完颜宗辅之妻唐括氏忧心丈夫生死,叫上完颜希尹之妻纥石烈氏,再加上亲女完颜氏——完颜突合速也是完颜宗辅的女婿。 三人身着丧衣,挨家挨户去敲最顽固几名宗室的门。 靖难之役后,宋廷的帝姬们作为战利品进入宗室后院。 徽宗长女为金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之妾,第二女为完颜昌之妾,第三女为完颜阇母之妾,第四女为完颜希尹之妾…… 三十多位帝姬,除去年龄尚幼之人,无一幸免。 唐括氏与纥石烈氏先登了完颜宗磐的门,刚进去就开始哭自己可怜的丈夫,又把哭哭啼啼的女儿完颜氏拉出来,问完颜宗磐这个堂哥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一心想害死自己叔父,也叫自己堂妹年纪轻轻的就当寡妇。 纥石烈氏则哭着说完颜希尹曾经给你当过老师啊,却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师生之情了! 完颜宗磐一见这架势,头都大了一圈,还没等说话,正妃就满脸忧色的打一侧出来,拉着那三人的手,感同身受的开始掉眼泪,说:“懂的懂的,叔父他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夫妻俩也是日夜悬心,难以安枕。” 然后又说宋国公主和其余几个宋女都被带过来了,叔母走得时候记得一并带走。 完颜宗磐:“……” 皇帝的嫡长子都把人送出来了,其余宗亲也不好再推诿,刚点了头,家里正妃就忙不迭把那些个宋女都清点出来,一并送到宗辅府上了。 帝姬、宗姬及一干女眷遭逢大难,本就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被人押送抵达上京之后,姐妹离散各方,现下再度重聚,又得知有望南下,当即抱头痛哭,泪落不止。 唐括氏专门寻了一处府邸安置她们,不几日,徽宗的郑皇后和几位年长的贵妃、宫嫔也被送到了此处。 国难之后再见,当真是伤心断肠。 郑皇后与几位贵妃年长,并不曾遭辱,但诸多帝姬之中却有她们骨肉,此刻相见,如何能不惊痛交加? 郑皇后有一子五女,其中有两个女儿早逝,其余三女一子俱被俘虏北上,饱经折磨,现下母女重聚,如何能忍得住心中痛苦酸涩? 尤其是安德帝姬,原本的历史线上,她会在下月被折磨而死,现下却得以南返,同生母姐妹们团聚,实在是一件幸事。 崔贵妃也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们,但是在刘家寺被折磨死的那个可怜孩儿,从此却只能在梦里重逢了! “佛保呢,怎么不见佛保?” 她拉着小女儿的手,目光惶恐的四处张望:“串珠,你见到你佛保姐姐没有?!” 赵串珠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神情中带着几分欢喜:“娘,姐姐已经回到东京了,九哥大败完颜宗辅,接姐姐回去了!” 崔贵妃大松口气,眼泪也随之掉了下去:“好,真好!” 能逃离这个魔窟,再见到外边的阳光,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可她的三女儿香云,却永远都没办法再见到太阳了! 大喜与大悲同时交杂心头,崔贵妃心如刀绞,半句话都说不出,只紧紧拥紧了身边的几个女儿,半刻也舍不得松开。 一众女眷重聚了多久,哭声便近乎响了多久,另有王妃低声哭他们的丈夫:“我等得以南返,却不知留下的人该当如何……” 还有人抽泣道:“二圣也不得南归,苦矣!” 哭声之中,忽听一声冷笑传来:“错非二位官家,我等又岂会沦落到这等境地?苦?他们苦在何处?他们去给金人侍寝了?还是也到军营里去做娼妓了?!” 众人听此不敬之语,神情齐齐为之一怔,再去瞧说话人面容,不觉为之一默。 是韩修容,惨死在刘家庙的保福帝姬生母。 而韩修容在说出那一席话的同时,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握着分别前爱女递给自己的平安符,声音哽咽:“我的女儿,她才十四岁啊!她做了什么孽,就要遭受这些苦楚?!” 眼泪自她眼眶滑落,打湿了她衣襟。 韩修容死死的握着那枚平安符,声音紧绷的像是拉到极致的弓弦:“早知如此,我何必生她下来?我还不如在她出生的时候便直接掐死,好过叫她蒙受这等奇耻大辱,死前连件蔽身之衣都没有!我可怜的女孩儿——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她声音尖锐,恨意入骨道:“一味求和的不是他们吗?卑躬屈膝想保全自身的不是他们吗?!宫嫔卖了,帝姬、宗姬卖了,女人就跟货物一样,全都卖给了金人,能卖的都卖光了,国家怎么没有保住,他们怎么也成了阶下囚?!苍天无眼,何不早杀此二人!!!” 如此大不敬之语,若在从前,韩修容还未说完,只怕便已经被拿下,可是现下之时,竟无一人出声反驳。 做江山的是官家,享受万民叩拜的是官家,可为什么遭难之后受苦的却是女人,被当成牲畜糟践的也是女人? 上天何其不公! 郑皇后与几个女儿哭成一团,乔贵妃搂着小女儿默默流泪,无人注意之时,二人悄悄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眼底的恨意却如出一辙。 她们是皇帝的宫嫔,但同时也是母亲。 天底下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被糟践成这样,还无动于衷? 不可能的。 唐括氏几人左右奔走,程序进行的很快,点齐人数之后,当月便启程南下。 离开故国往金朝去是一般滋味,离开金国返回故土,却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众人满心雀跃,难掩欢欣,饶是连日赶路身体疲乏,也坚决不肯半路停歇,心里边憋着一股气直奔东京,去时将近一个月的路程,回程时便只用了半个月。 金国在东京遭逢大败,宗辅三人被俘,士气低迷,为稳定军心,河北宗翰部几次南下试探,却都被宋朝军队打退,宗翰对宋国与新登基的皇帝愈发添了三分忌惮,不再贸然出兵。 而李世民在改革军制之余,也一直着意把控局势,金国来人抵达东京之前,没有再闹出过什么大的阵仗。 双方维持着短暂的和平。 是年十月,双方在黄河边上进行了交换仪式。 李纲亲自出马,手持名册,确定人数无误之后,率先迎了死者棺椁过河,又令人将宗辅三人押解上来,与金人进行交换。 金人使节看见对方用两轮车推出来的三太子宗辅,眼都直了,再看看几乎不成人形的完颜希尹和完颜突合速,当场就把刀□□了。 李纲一声暴喝:“你干什么,想打一仗不成?我可不怕你!” 金人使节怒发冲冠,一指己方三人,怒道:“这都打糊了,你说我干什么?!!!” 李纲理直气壮道:“糊了就糊了,修一修总会好的,又不是死了,你凶什么凶?!!!” 第92章 第 92 章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大宋,可不是钦徽二帝在时的大宋了! 金人使节眼底凶光一闪,看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宋军,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强行按捺住怒气,挥挥手,示意其余人将三太子几人请下,赶忙去找大夫来看看。 李纲又是一声冷笑。 昔日随从二圣北上的十万臣民,现下只剩下八万余人,饱经摧残之后重回故土,一时泪下不止,哭声震天。 李纲听得心下凄楚,随行士卒更是不忍心听,纷纷别过脸去拭泪。 金人也不欲在此处停留,接到宗辅三人之后便扬帆启程,直奔河北宗翰部而去。 南返众人之中以徽宗郑皇后身份最尊,此时与崔贵妃一道几人踩在母国的国土上,不禁泪湿衣襟,周遭帝姬、宗姬和王妃们也是哭成一团。 李纲见了被俘虏北上的几名同僚,分别之后再聚,自是唏嘘感慨不已,甚为伤怀,不多时,又一道去拜见郑皇后,强硬如他,声音也不禁含了三分哽咽。 “臣尚书右丞李纲,奉官家之令前来迎太后与诸位贵人南下还京……” 郑皇后今早匆匆梳妆,更换衣着,尽量叫自己得体一些,然而即便如此,也仍是弱不胜衣,面容清癯,满头青丝白了大半,通身北国风霜之气。 其余人也是这般,早不复昔日雍容华贵之态,满面离索。 然而这时候得见故臣,众人心中终究是欢喜的,泪珠将今早勉强涂抹的妆容染花,脸上笑意亦单薄,但却皆是真心实意的。 “终究是官家英明神武,光复东京,方才有今日重聚之事……” 郑皇后神情赞许,颔首道:“也是诸位朝臣辅佐有功的结果。” 李纲忙道不敢。 帝后及一干朝臣尚在东京等待,李纲便不迟疑,禀明郑皇后之后,当即下令出发南下,直奔东京城去,又令宫人将临行前带来的凤冠翟衣送过去,替郑皇后等人重新梳妆更衣。 靖康之役结束之后,四月底众人随从二圣北上,九月南返,中间间隔了五个月的时间,种种摧残与悲惨的事情累积在一起,足够叫人变成另一副模样了。 郑皇后身边的女官替她着装,到最后忍不住哭泣出声,李纲送来的翟衣本是按照郑皇后北上前尺寸做的,现下穿在身上却宽大异常,腰上几乎束不住腰带,头发几乎全白,凤冠也难以遮蔽。 崔贵妃年轻时因那长发乌黑柔顺而得宠,现下却掉了大半,剩下的也已经斑白,握在手里小小的一撮,几乎插不住发簪。 同行的女医替一众女眷诊脉,发现众人俱是气血损耗,有的刚过三十便已绝经,有的被强行落胎、又或者是被迫绝育,此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宫人们低声哭泣,难过不已,郑皇后反倒看淡了,劝慰众人说:“咱们好歹还活着,还能回来,有什么不知足的呢?皇室帝姬之中,难道没有以棺椁返回的人吗?靖康之役后,死的宋人还少吗?” 崔贵妃也劝道:“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既能折返回东京,便是大喜。” 到当日傍晚,日头西沉之时,一行人顺利抵达东京城门,李世民率领一众朝臣亲迎,孟太后与魏皇后、永福帝姬随从在侧。 当日被掳掠北上的工匠和平民女子也不在少数,东京城外也站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满心希冀的盼望着阔别已久的亲人能够再聚。 李纲骑马走在前方,远远望见禁军开道,心绪也随之昂扬起来,下马将缰绳递给扈从,快步上前,跪地道:“臣不负圣望,业已迎回郑太后、诸位贵太妃及靖康之役后被掳北上诸人,死者亦有棺椁随行,使其落叶归根,不曾遗落一人!” 话音刚落,便听哭声渐起,南归的朝臣们下了马车,望见东京城门及大宋天子的仪仗,当即便伏地大哭,悲恸不已。 李世民令李纲起身,温言勉励几句,便见最前方车架垂帘一掀,郑太后手扶宫人手臂,慢慢下了马车,崔贵妃随从在后,其后是徽宗几个资历甚长的宫嫔。 李世民记忆里的郑太后面容富态,神情和蔼,崔贵妃更是风韵犹存,面如满月,现下再见二人,却觉真真是老人了,错非衣着光鲜,与六十老妪无异。 他心下暗叹,与魏皇后一道近前去向郑太后行礼,将将要躬下身去,却被郑太后先一步搀扶起来,正色道:“官家于国有如厮大功,挽大厦于将倾,扬国威于海内,我等仓皇逃窜之人,错非因官家英明,此时只怕仍旧深陷上京,不得南返,安有颜面受官家大礼?快快请起!” 李世民与魏皇后坚持要行礼,郑太后坚决不受,几番争论之后,到底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 永福帝姬与崔贵妃母女相见,感慨万千,郑太后则近前去向孟太后行礼,口称姐姐。 孟太后推辞道:“我原是被废黜的皇后,如何还担得起你这般称呼?” 郑太后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且您是太上皇的原配发妻,靖康之役前太上皇又有意迎您入宫,论情论理,都该由我来向您行礼的。” 李世民与魏皇后也有所劝慰,孟太后这才肯受。 如此寒暄了几句,李世民便问起仍旧留在北边的二圣来,声泪俱下,分外悲恸:“朕身在东京,却时常思量二圣身陷敌营之苦,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又岂是一个苦字所能形容?却不知母后南下之时,父皇可曾叮嘱过什么,又有什么话要同百官讲?” 钦徽二帝被俘北上之后,金人便将其与一干朝臣、儿女分开,唯有郑太后与崔贵妃、乔贵妃等几名上了年纪的宫嫔陪伴,期间再没有同其余人相见过。 现下郑太后听新帝这般问,当即便流下泪来,环视一周,哽咽道:“太上皇听闻康王登基,甚为欢喜,一直都在念叨,说吾儿不必顾虑父兄,只一意杀贼便是,又说他虽身在北国,不曾亲眼见到官家登基称帝、横扫金人的英姿,但心里是高兴的,说官家有太/祖皇帝之风,是上天赐给大宋的贤名君主……” 李世民心说徽宗皇帝要是能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扛不住,得从地底下钻出来才能缓过劲儿来。 只是他毕竟不傻,知道郑太后这话对自己大有益处,三言两语便彻底确认了自己法统——自己登基称帝是徽宗皇帝首肯、赞誉过的,来日哪怕其余兄弟从北边回来了,也断然没有再叫自己让位的道理。 虽然不知道郑太后为何会说这一席话,但既是得了好儿,接着总没有坏处。 于是李世民感同身受的流下眼泪来,又开始痛哭父兄被劫掠北上之苦,朝臣们心有戚戚,也随之大哭不止。 郑太后由着众人哭泣发泄,等哭声渐渐停了,方才擦拭了眼泪,向众人道:“太上皇被金人掳掠北上,视线里再也瞧不见东京之后,便哀叹不已,途中目视忠臣喋血,生灵涂炭,更是悔痛不已,深深自责,道是祖宗将天下交付到他的手上,结果他一不能清明朝堂,被奸佞蒙蔽,二不能保家卫国,捍卫宗庙,为金人所辱,三来心中胆怯,不敢同金人交战,屡屡屈膝,丧权辱国,即便是驾崩之后,也要以发覆面,无颜面见先祖们的!” 李世民:“……” 昏德公要是能说出这么一席话来,那可不仅仅是太阳从哪儿钻出来的问题了,得是太阳炸了才行! 其余人却听得动容,慷慨激烈,哭叹不止。 毕竟以正常人的视角来看,家国破碎、皇室猛辱,这样惨烈的局面之下,再不知廉耻的人也会有所感触的,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一席话来并不奇怪。 郑太后说完,也停下哭了几声,等朝臣们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方才继续道:“太上皇到了金国后,日日以泪洗面,痛悔不已,说天下局势糜烂至此,俱是他与长子昏庸之过,我等妇人听得胆战心惊,连连规劝,他却只是摇头痛哭,说若非他不信忠良,畏战胆怯,金人决计不至于如此狂妄,肆虐宋土之上,杀我臣民,辱我百姓……” 说到此处,她难以为继,崔贵妃流着眼泪接了下去:“进入金国境内之后,金人强令我等拜祭阿骨打庙,朱皇后宁死不从,先是投缳自尽,被人救下之后又投水而死,太上皇与皇上深受触动,决意自尽殉国,不想金人却用被俘臣民的性命要挟,二圣顾惜家小百姓,不得不勉强屈从,此后又几次三番自尽,不愿屈身侍金!” 李世民:“……” 朱皇后自尽他信,但是钦徽二帝自尽,还踏马以身殉国,这就扯淡了吧?! 他没少听空间里老朱科普二圣的神奇事迹,这时候郑太后与崔贵妃说的自然一句不信,可朝臣们却不知道这些,只当是二圣遭逢家国大难之后痛改前非,有了羞耻心和愧疚心,且说这话是又是从头到尾与二圣一道关押的郑太后和崔贵妃,自然不会生疑。 郑太后听崔贵妃说完,目光微微闪烁一下,旋即又道:“太上皇与皇上既有死志,金人看管愈发严苛,期间又有人每日往二圣身边去观其言行举止——彼辈丧心病狂,千方百计搜罗了两名与二圣相貌相似的金人,意图令他们学习模仿二圣言行习惯,以假乱真,来日送回大宋,祸我朝纲!” 话音落地,周遭一片嘈杂之声,朝臣们纷纷变色,怒斥金人无耻之尤,痛骂不止。 李世民也惊讶的捂住了嘴,揉出一个“天呐,怎会有这种事!”的表情来。 崔贵妃哽咽道:“临行之前,太上皇与皇上传了我等几人前去,说官家英明神武,换了我等回去,女眷与百姓既南归,他们此后便再无挂念,我等听太上皇话中大有不祥之意,连忙规劝,太上皇却咬断自己手指,置于手帕之上,令我带回来交与官家,道是此生再难于官家相见,仅以一指遗之,聊以抚慰官家思父之情!” 说完,她失声痛哭,自怀中取了一方手帕打开,双手递到李世民面前去。 郑太后与乔贵妃却哭的站不住身,跌坐在地,面北而拜,其悲恸情状,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李世民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方手帕,打开看了一眼,作痛苦不堪情状,再见郑太后与乔贵妃如此,不禁面露绝望:“难道父皇与皇兄,此时都已经……” 郑太后捂着心口大哭出声,乔贵妃与崔贵妃叫女儿搀扶着,遥遥跪拜北方。 李世民身形踉跄一下,跌跪在地,无声饮泣。 郑太后满面泪痕:“临行之前,太上皇只说了两个字,叫我带给官家!” 李世民忙道:“什么?” 郑太后双拳紧握,含恨道:“无他,唯雪耻耳!” 第93章 第 93 章 李世民听到此处,神情怔楞,良久之后,忽的“啊呀”一声,泪如雨下,手掌捏成拳头,大哭着锤地不止:“父皇,皇兄!” 他环视一周,怒发冲冠:“金人肆虐,害朕父兄枉死,朕身为赵姓子孙,有生之年必定北至上京,掘其宗庙,以报我大宋靖康之耻、二圣殒命之仇!” 身后孟太后等人听罢,旋即面北而跪,周遭大臣随之一道伤心痛哭,声传数里。 岳飞虽满心忠君报国的想法,但此前也因钦徽二帝的种种骚操作对二帝心怀怨言,现下听郑太后与崔贵妃讲了二圣北上之后发生的事情,遥想二人刚烈至此,也是眼眶发烫,泪湿衣襟,当即膝行几步近前,叩首道:“飞愿率军北上,迎还二帝圣体,奉其往皇陵安葬,还望官家恩准!” 李世民抬手止住了他话头,红着眼睛道:“二圣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在先,刚烈殉国在后。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北上进军,而是为二圣建衣冠冢,将其临终所言传诸海内,昭彰其言行,痛改其前非,再发讨金檄文于天下州郡,臣民一心,共抗金贼,则大事可成矣!” 岳飞听得心虚激昂,悲怆泪落:“谨遵官家之令!” 众臣亦纷纷道:“官家圣明!” 李世民遂迎了郑太后及其余南下诸人回宫,请孟太后与魏皇后宽抚一众女眷,自己则在集英殿设宴款待南下的诸多朝臣,询问他们此番北上见闻,商讨此后二圣丧仪及北上出军诸事。 关于一众女眷该当如何处置,李世民早就同魏皇后和孟太后通过风,现下后宫里重聚过后,魏皇后将此事讲了,惹得众人又落了一场泪。 一众女眷被俘北上,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辱,听闻可以南下归国之后,欢欣之余,也难免觉得胆怯畏惧,近乡情怯,唯恐故国之人觉得自己为金人所辱,归国之后也要一根白绫吊死,保全皇家声誉。 帝姬、宗姬们也便罢了,王妃乃至于后宫宫嫔们心中忐忑尤甚,现下听魏皇后如此言说,如何能不感恩戴德? 郑太后与崔贵妃、乔贵妃听后,也不禁感慨出声:“官家不仅仅是明君,也是个慈悲人,大抵是苍天有眼,见大宋颓势尽显,故而才派他来此力挽狂澜。” 待到晚间宫宴结束,魏皇后回到寝宫之后,方才显露出几分怜色,同丈夫道:“此前在城门处之时,郑太后与一干女眷不过强颜欢笑,待到了宫中,母女、姐妹相见,才真是分外凄惨……” 她卸了钗环,正对镜去摘耳铛,叹一口气,又低声道:“我也说起改嫁之事,但一时却无人应声,虽说不会叫帝姬姐妹们落发出家,可我怕她们此后也不会再想出嫁了。” 李世民只消想一下靖康之役后这群金枝玉叶遭遇过什么,便觉呼吸有些困难,他身为旁观者,只是思虑尚且如此,更别说帝姬们那些亲历者了。 他叹口气,手扶住妻子肩头,道:“都随她们去吧,左右宫里也不是养不起,也都是可怜人,你若得了空,便好生抚慰一番。” 魏皇后颔首应了,又低声问:“夫君,今日在城门口时,郑太后说二圣连遗言都交付给她了,此时必然业已殒命,这话可信得住吗?” 李世民莞尔一笑,道:“这话若是信不住,什么话才信得住?二圣被俘北上之后,郑太后与几位贵妃一直与他们被关在一处,难道她们还会撒谎?” 魏皇后失笑,神情中有些轻蔑的样子:“妾身却觉得二圣仿佛不是那般刚烈之人,恐怕做不出以身殉国这样的事情。”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李世民道:“郑太后说他们说了,也那么做了,几位贵妃也随之附和,朕又点头应了,李纲也领了为二圣修建衣冠冢的差事,那他们就是死了,即便是仍然活着,那也是死了!” 吏部统计了北上朝臣中大义殉节之人的名单出来,礼部则在李纲的催促之下迅速拟定了二圣衣冠冢的设置诸事,同时,又令文才出众的学士们连夜书就一篇朗朗上口的讨金檄文出来,官家与宰相们预览之后通传天下。 第二日朝议之时,李世民下令追谥大义殉节的朝臣们,同时,又大力启用年轻将领,如岳飞、孟珙、王坚、虞允文等人。 虞允文这名字把朱元璋炸出来了,探头去张望几眼,见他姿貌雄伟,慷慨不凡,不由长叹出声:“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孩子。” 刘彻:“……” 是不是好孩子跟相貌有关系吗,你还不是纯粹有允文滤镜。 李世民也很唏嘘,叫了虞允文近前去仔细端详几眼,又问:“你是伯施之后?” 虞允文听官家称呼的这样亲切,心下暗暗生疑,脸上却不显露异色,恭敬道:“正是,先祖虞公世南,为大唐太宗皇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臣正是其后世子孙。” 李世民听得心潮翻涌,又在他脸上看见了故旧之人的影子,起身拍了拍他肩,勉励道:“伯施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你是他的后嗣,万万不要叫朕失望啊!” 虞允文:“……” 虞允文躬身应了:“是!” 离开文德殿之后,一道接受召见的孟珙不禁道:“彬甫从前可曾拜见过当今天子?” 虞允文摇头道:“并不曾。” “那便怪了,”孟珙疑惑道:“我方才听官家口气,倒像是识得你家先祖似的。” 虞允文:“……” 虞允文:“应该是错觉吧?” 孟珙:“哈哈哈哈肯定是啦!” 虞世南是大唐贞观时候的人物,官家怎么会识得他呢! 讨金檄文传诸天下的同时,金国使节也带着宗辅三人顺利抵达宗翰处,因为这三人身份不同寻常,宗翰亲自率领一干偏将出迎,站在寒风里等了半天,人没见到,只见到三个糊了的卷子。 宗翰扯着使节衣领子把他提起来了,面目狰狞道:“人呢?!” 使节艰难的一指旁边糊了的三人:“那儿呢。” 完颜宗翰面色阴沉,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大怒道:“走的时候好好的,现在你跟我说变成这样了?!宋人竟敢欺辱我金国至此——” 宗辅三人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现下既到了宗翰处,自有医官再去查看,不多时,便去向宗翰回禀,面有戚然:“三太子几人的舌床都被刺伤了,说不出话来,饮食上不能吃过于酸甜苦辣咸的食物,酒水能不沾就不要沾,指甲都被拔掉,不能沾水,两条腿也算是废了,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宗翰听到一半,便合上眼去,额头青筋绷起。 军帐中金人将领更是义愤填膺,纷纷拔刀道:“宋人辱我大金太甚——元帅,还请下令,我等即刻南下,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为三太子几人雪耻!” 完颜宗翰神情阴鸷,良久不语,这时候外边忽然有侍从前来回话:“元帅,三太子他们想见你!” 完颜宗翰听得眉头一跳:“不是说舌床养好之前说不出话来了吗?” 侍从神情中有浓重的怜悯之色,语气不忍:“三太子他们好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话想讲,舌头流血也顾不上,元帅快去看看吧!” 完颜宗翰再不迟疑,往宗辅三人所在的军帐去了,门帘一掀,目光相对,便见对面那三个糊了的卷子情绪激动起来,口中含含糊糊的同他不断重复着一个字,奈何舌头受了伤,流血不止,咬音十分含糊。 宗翰反应迅速,当即便道:“别说了,写给我看!” 于是完颜希尹艰难的伸出被拔掉指甲的手指,慢腾腾的在桌上写了一个“秦”字,紧跟着写了个“杀”。 宗翰怔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是一个姓秦的人把你们害成这样的,让我杀了他?!” 宗辅三人大力的点头! 宗辅眉头微皱,又道:“可姓秦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可知晓他名姓?” 完颜希尹哆嗦着手指,在桌上“秦”字之后又写了个“桧”字。 完颜宗翰:“……” 认真的吗,兄弟。 这可是我安插过去的细作啊。 完颜宗翰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此人我倒也识得,虽是宋人,但早先便已经倒向大金,前不久才被我送回东京,想叫他当内线的……” 宗辅三人的情绪忽然间激烈起来,如果头顶能有弹幕的话,这时候肯定写满了mmp。 完颜希尹浑身都在抽搐,颤抖着在桌上写了“背金投宋”四个字,嘴角白沫儿都喷出来了。 完颜宗翰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脸色啥时间阴沉下去。 秦桧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宗翰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是一条得力的狗,但心中却毫无恩义可言,母国都可背弃,这样的一个人,还指望他对金朝有多忠贞吗? 名为内应,实际上却见宋国势强,重新倒了回去,故意折磨宗辅三人向宋国表态,以秦桧的品性,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要说是宋国皇帝故意为之——笑话,秦桧算什么台面上的人物,一来并非宰相高官,二来此前又与宋国皇帝无甚交际,赵构那小儿为什么要专门为他设这陷阱让他跳? 完颜宗翰如此思虑几瞬,心头怒火更盛,温声安抚宗辅三人几句,转头便令人传书东京,责令宋人立即将伤害宗辅三人的宋臣秦桧秦会之交出,否则便要血洗河北境内的宋人城池。 李世民上午以钦徽二帝的名义下罪己诏,下午则与一干朝臣往二圣衣冠冢前哭祭,满朝悲愤,战意昂扬,正在这时候,完颜宗翰的书信被送到了东京城内。 李世民展开看了一眼,便猛一拍案,怒发冲冠道:“金贼欺我太甚!” 再传书于一众朝臣,自宰相至五品官吏皆是面有愠色,怒火滔天,宗泽、韩世忠、岳飞,及孟珙、王坚、虞允文等小将也纷纷请求出战。 秦桧眼见宗翰来书索取自己,当即就出了一身冷汗,再见皇帝与朝臣们的态度,又将那颗咚咚咚跳个飞快的心脏放回到肚子里去,跪下身去,说了些愿为家国现身的漂亮话。 宗泽却道:“臣请出征,为官家剿灭宗翰此贼!” 韩世忠与岳飞等人亦出列道:“臣等也愿为社稷尽绵薄之力!” 李世民站起身来,神情肃穆,环视一周后,轻轻颔首,又慨然道:“传朕旨意,尚书右丞李纲镇守东京,与尚书右丞朱胜非、侍中赵鼎协同理政——” 李纲几人听得眼皮子一跳,赶忙出列,朱胜非往外走的动作太大,一屁股把秦桧撞倒在地。 秦桧正奇怪于几位宰相为何这般激昂,然后便听金殿之上官家双目炯炯,一声断喝:“朕要御驾亲征!” 李纲:“……” 朱胜非:“……” 宗泽:“……” 主战派的其余朝臣:“……” 艹!(一种植物) 就知道会这样! 秦桧左右看看,便见几位宰相眉头紧锁,难掩忧色,看起来并不赞同,只是碍于官家态度强硬,到底也没有再出言反对。 也是,他也不禁在心中暗道荒唐。 官家今年不过双十年岁,皇太子年纪尚幼,宗室子弟又皆在北方,若他御驾亲征有个万一,刚刚才有些起色的大宋不是立即就要完蛋? 老实说,现在反水再倒向金国还来得及吗? 在线等,挺急的。 算了,别等了,网线都被宗辅他们剪了,还踏马指望什么呢! 秦桧心有戚戚,倒真是真心实意的盼望着这位年轻的官家别出事,不然他前脚挂在战场上,后脚大宋就得垮台,他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就得被快递到宗翰帐下,到时候…… 秦桧真不敢再想下去! 李世民迅速定下了北进诸事,又点齐兵将,随自己出征,摩拳擦掌许久,视线忽的落到了秦桧身上,当下亲近的唤着他的字,说:“会之?届时你也与朕同行,共同击贼,复我大宋河山!” 秦桧现下不过是个刑部郎官,德蒙天恩,能够随当今圣上北上出军,这是祖坟炸了才能有的待遇,自无推辞之理,心下惊喜,当下满口应下,连连称颂皇恩。 等下了朝回到家里,秦桧同王氏说起此事,后者也极为欢喜。 “官家说是御驾亲征,但不过也就是为了激励士气,做个样子罢了,你随从在侧,哪有什么危险?” 王氏喜不自胜:“可见官家眼里是瞧得见你的,此前着意切断你与金国联系,正是为了这会儿重用于你呀,否则以你的官职资历,伴驾这等美事如何轮得到你?” 秦桧也极得意,南归之后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正是这个道理啊。” 王氏又问:“除了你,还有谁伴驾在侧?” 秦桧道:“唯有一个名叫岳飞的低阶武官而已。” 王氏道:“此人是谁,什么来路?” 秦桧轻蔑道:“原是宗泽所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罢了!” 王氏便不再将此人放在心上,只再三叮嘱丈夫到了军中万事小心,一切皆以官家需求为上。 秦桧自无不应。 李世民往后宫去同两位太后和妻室辞别,第二日便率领一干将领士卒浩荡北上,渡过黄河,与宗翰部遥遥对峙。 如此休整三日,待到大军养精蓄锐之后,李世民便令人牵了爱马飒露紫来,手持长/枪,披挂上阵后,又转过头去,饶有兴趣的问秦桧:“会之擅长什么兵器啊?” 秦桧:“……” 秦桧看看披挂整齐的官家,再看看默默穿戴甲胄的岳飞,脑袋瞬间大了一圈。 这是要去打仗吗? 玩真的是吗?? 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官家要去打,叫岳飞的小白脸也要亲自上阵??? 假的吧,摆拍是吗???? 肯定是摆拍吧,官家身系天下,怎么可能真的上阵打仗呢! 秦桧平复了一下心绪,强笑道:“臣擅用刀。” 李世民“哦”了一声,当即吩咐左右去帮他取一把好刀来。 秦桧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艰难的挠了挠头,试探着问:“官家昔年可曾研习过兵法?” “兵法还用学吗?” 李世民疑惑的看着他,反问道:“两军交战,不是冲上去打就行了吗?” 秦桧:“……” 果然官家没打算上战场吧! 看看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还冲上去打就行……军事专家牙都要笑掉了! 秦桧松一口气,笑着拍了几句马屁,接过左右呈上的大刀,没再多想。 约莫过了两刻钟,李世民催马出城,岳飞随从,秦桧见状,也赶忙跟上。 宋金双方将士对阵与城下,刀锋悍利,杀气冷冽,千万人列队严阵以待,兵戈铁马之气凛然。 秦桧拨马跟随官家往前走,马蹄声达达了一会儿,他就发觉出不对劲儿来了,这不是两国交锋前线吗,官家到这儿来干什么? 摆拍的话也太危险了吧喂有没有人来劝劝他?! 秦桧回过头去,目光渴望的看向宗泽。 宗泽眉头皱着——果然是要开口劝了吧,真是大宋好忠臣啊喂你把头转过去是什么意思?! 秦桧后背上都起了一层白毛汗,浑然没有发觉前方李世民已经走完了叫阵程序,暴喝一声“打!”,便催马冲向敌军阵营,骁勇冠绝当时,如入无人之境:“赵构赵德基在此!” 秦桧:“???” 秦桧:“!!!” 卧槽官家真冲出去了!!! 卧槽官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样子,为什么这么能打?!!! 卧槽这是真实存在的官家吗?!!! 岳飞一声断喝,随即冲了出去:“岳飞岳鹏举在此!” 秦桧:“???” 秦桧:“!!!” 卧槽小白脸岳飞也冲出去了!!! 卧槽小白脸为什么也这么能打?!!! 卧槽这是真实存在的小白脸吗?!!! 秦桧目瞪口呆,坐在马上呆愣如一只木鸡,这时候李世民忙里抽闲回头看了他一眼,兴高采烈的招呼他:“会之速来,前方有几万落单了的金人!” 岳飞亦道:“秦兄,快些来与我并肩作战!” 秦桧:“……” 那二人话音落地,周遭金人得知他便是秦桧秦会之,神情中不约而同的透露出几分凶戾。 秦桧看得心惊胆战,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服个软退回去,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宗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一鞭子抽在他坐骑屁股上,那骏马受惊,径直向远处金军冲去。 秦桧:“!!!!” 我去年买了个表老子是文官不会打仗啊!!!! 第94章 第 94 章 李世民与岳飞一马当先杀在最前方,其骁勇世所罕见,秦桧看得目瞪口呆,再回过神之后,人已经随着身下骏马一道冲向金军阵中,面容扭曲,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回宋军阵地去才好。 他想退,金人却不想。 此处出征之前,金人便听闻秦桧随军南下的消息,宗翰当即下令,有生擒秦桧者厚赐千金,爵三级,现在秦桧在一众金军眼中不是手持长刀坐在马上的人,而是马背上驮着的荣华富贵,再看他骑马时候的姿态与手握刀柄时的生疏模样,更是发疯一般朝他涌了过去。 秦桧眼见着李世民和岳飞身边围的金人越来越少,更多的却冲自己杀来,当下又惊又怒,其中还掺杂有三分委屈——艹你妈的金狗欺软怕硬,有种打他们去啊 欺负老子是个文人没上过战场,你们算什么本事! 心念间的功夫,金人杀将上来,秦桧满头冷汗,瞄一眼不远处的李世民,便见他手中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威,杀的金军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秦桧偷学了一招,手中长刀横扫,再顺势劈出,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像个二百五,手腕猛地一痛,吃力不住,长刀随之落地。 下一瞬金军手中长矛便横刺过来,肩头疼痛忽的传来,秦桧痛呼一声,跌落马下,旋即便被金军围住,锋芒直指咽喉。 刀锋迫近的时候,仿佛是带有温度的,凛冽如冰,叫他勃颈处生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来。 秦桧肝胆欲裂,满心骇然,什么都顾不上了,便大喊一声“鹏举救我!!!”。 话音落地,便听一声马嘶,围住他的金军纷纷散开,马蹄声达达伴着杀喊声一道传来。 秦桧倒在地上,身上铠甲沾染上了鲜血和泥土,更显得他此时分外狼狈,然而这时候他倒在坚硬的地面上,心脏却是温暖的,眼眶里也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 鹏举,好兄弟! 多谢你来救我! 你的大恩大德,做哥哥的永世不忘! 金人倒退着让开了位置,秦桧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视线瞥见岳飞催马往这边来,他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 等等,兄弟,该刹马了! 再不刹马你就踩到我—— 咚!!! 卧槽???!!!! 岳飞所骑乘的骏马乃是李世民所赐,体格剽悍,健壮非凡,没有两千斤重,起码也有一千五百斤,这么一蹄子踩在肚子上,巨大的痛楚与压迫力之下,秦桧两眼都差点从眼眶里冲出去,灵魂也被那一踏而挤出体内,剧烈咳嗽几声,忽的呛出来一口血。 岳飞将面前敌军杀退,左右张望,满脸疑色、 李世民瞥见,高声道:“鹏举,出什么事了?!” 岳飞道:“刚才这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过来之后又没有了!” 秦桧:“……” 李世民:“肯定是你听错了!” 岳飞:“应该是吧!” 李世民顺势一抖手臂,长/枪尖端血珠飞出,他当下朗声大笑,唤岳飞道:“走,咱们往前边去会会完颜宗翰!” 岳飞心绪激昂,随之大笑:“敢不从命?!”当下纵马回撤,追随官家而去。 秦桧:“卧槽——等等!别再踩到——岳飞我艹尼玛!!!” 秦桧仰面躺在地上,猛地又喷出去一口血。 先前围困住他的金兵见岳飞走了,方才小心翼翼的重新围了上去,用兵器扒拉了他一下,迟疑着问同伴:“他还活着吗?” 同伴试探着戳了戳秦桧腹部被踩了两下的那处伤口,见秦桧瞪大眼睛对自己怒目而视,笑的欣慰:“还活着!” 众金人大喜:“马上将他带回去!” 李世民与岳飞听得身后动静,却只做不知,大胜之后率军却敌三十里,又令人清扫战场,查验缴获如何。 此次出军大捷,士气自然为之一震,只是秦桧身陷敌手,为敌军所擒,朝臣眼中却是美中不足,圆月有缺,还有人以为秦桧忠君体国,大宋良臣,不能眼见他为金人所害,当即便请命前去相救。 李世民哈哈大笑,却不解释。 宗泽则道:“秦桧当日南归,便是疑点重重,我与官家察觉此人神色有异,只是假作不知罢了,后来故意叫他去看守宗辅三人,再令人暗中监视,果然听得他与宗辅三人商量行苦肉计骗取官家与朝臣信重,借此打入中枢,窃取本朝机密。我与官家商量之后,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官家假意重用于他,令此贼随侍左右,却是借机将他还到金人营中去,同时再利用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假信息扰乱宗翰视听,一举数得!” 众臣不曾想其中竟还有这般曲折故事,当真啧啧称奇,另有人思及前事,不禁怒斥出声:“好贼子,竟这般狡诈阴险!错非官家英明,竟险些被他骗过去!” “那金狗也当真狡猾,为了骗过我等,竟甘心承受酷刑,蒙蔽视听!可恶,可恨!” 李世民深藏功与名,坐在上首静静保持微笑。 …… 秦桧前后被岳飞骑马踩了两次,饶是有盔甲护着,肚腹里肠子也是断的断、伤的伤,宗辅三人在东京时被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早就铆足了劲儿要百般报复回去,此时岂肯叫他死个痛快? 待金人劫了秦桧回营,三人前去确认过此人便是当日在牢狱中见过的秦大人之后,立时便传了医官为他诊治,务必要留下他这条命才行。 秦桧在剧痛之中艰难的睁开眼睛,倒抽一口凉气后环视一周,就见面前停留着三个坐在轮椅上的卷子,大概是最近修养的还可以,糊的没离开东京时那么厉害了,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默默对他进行死亡凝视。 秦桧:“……” 秦桧笑的比哭还难看:“好久不见了,大家还好吗?” 完颜希尹冷笑一声,完颜突合速冷森森的抽动了一下嘴角。 完颜宗辅笑容核善的看着他,说:“大家都很好。但是你很快就要不好了。” 秦桧:“……” 秦桧:_(:3」∠)_ 宗辅三人虽被送回,却也是伤痕累累,近乎残疾,这消息途径半月之后,终于飞马传至上京金太宗耳朵里,紧跟着便是宗翰部接连失利,受挫于宋军的噩耗。 金太宗原本正侧躺在塌上,听罢却是立时坐直身体,脸上肌肉抽搐几瞬,猛地抓起案上茶盏砸了出去。 靖康之役时,金人便打断了宋朝皇室的脊梁骨,原以为接下来的战斗都会顺风顺水,长驱直入,定鼎中原,却不想自从赵构那个小皇帝登基之后,金人在正面战场上便接连碰壁,连好容易打下来的河北都丢了一半! 再这样继续下去,能不能保住上京老家都得画个问号了! 金太宗神情阴沉良久,又传召宗亲心腹前来议事,当天晚间便令人飞马传书各部金人护卫策应,联合南下作战。 宗翰部尚在河北,宗弼部正征山东,完颜娄室自太原南下,为宗翰部策应,三管齐下,同时南攻,来势汹汹。 李世民不慌不忙,令岳飞往山东去迎战他上一世的死对头宗弼,老将宗泽随行为他压阵,又令韩世忠与孟珙、王坚等将领去应对完颜娄室,自己则亲自挂帅,迎战号称金国第一名将的完颜宗翰。 随行朝臣虽知这位年轻的官家骁勇善战,然而此战关系重大,官家更是身系大宋江山,怎能叫他们不心生忐忑? 宗泽与岳飞离开河北之前,便一道进言,请求官家南下还京,以名将吴玠为帅,李纲辅之,共同迎战完颜宗翰。 李世民不许,摇头道:“吴玠虽为良将,然不如朕多矣!” 宗泽:“……” 我们官家这爆棚的自信心哟! 宗泽皱眉问:“官家以为完颜宗翰如何?” 李世民道:“不失为一代名将,然不如朕多矣!” 岳飞劝道:“官家,并非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此战非同小可,宗翰也非泛泛之辈……” “宗翰,呵!” 李世民淡定的往椅背上一靠,蔑然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岳飞:“……” 宗泽道:“官家,您此前不也在阵中见过宗翰吗?难道您心中便一点感触都没有?” “感触当然是有的,”李世民回想一下,唏嘘道:“就是那种很微妙的感觉……” 宗泽欣然道:“有感觉的对吗?” “嗯,”李世民试探着描述出来:“就是那种跟对方眼神交汇,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握手,只是看一眼,对方就知道他要完蛋了……” 宗泽:“……” 宗泽:“………………” 官家,甄嬛传看过吗? 真想叫安陵容分一点自卑给你! 第95章 第 95 章 十月的上京已经下起雪来了,寒风凛冽,在外边站一会儿就会觉得耳朵都要被冻掉。 钦徽二帝受不了此处严寒的天气,宛如两只鹌鹑一般,抄着手坐在屋里喝茶,忽然听窗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夹杂着金人蛮横的呼喊声,腹腔内的那颗心脏冷不丁颤抖起来,脸上也不觉显露出几分惶恐。 “发生什么事情了?” 徽宗不安的向外张望,钦宗则壮着胆子站起身来,刚要开门,那门扉便从外被人撞开,只听“砰”的一声响,直接把他拍到了墙上。 钦宗那张螳螂脸撞到墙上,当即就听“咯嘣”一声,生生将鼻梁撞断,两管鼻血顺着人中两侧慢慢流了下来。 钦宗反应慢了半拍,伸手摸了一下,瞧见满手的血之后,剧痛方才姗姗来迟。 徽宗眼见儿子被伤成这样,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强撑着大宋天子的威仪,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尔等意欲何为?我二人虽被劫掠北上,却也仍旧是中原天子,彼辈擅闯我居所在前,打伤我儿在后,今日必然得给我一个说法!” 为首的金人冷笑一声,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天子?狗屁!” 徽宗猝不及防,便觉下颌一阵剧痛传来,倒退几步摔倒在地,砸在了与钦宗共饮的那张茶案上,猛地咳嗽几声,吐出来一口掺杂着血丝的唾液。 那金人吩咐下属将钦宗擒下,又近前来拿徽宗。 这时候徽宗也顾不上中原天子的威势了,战战兢兢,颤声道:“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那金人嗤笑了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转头就便扯住他衣领,直接将人拽出了屋外。 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积了一尺高的积雪,人走过去将将没过脚脖子,徽宗被人强行拖拽着出去,积雪顺着衣领刮进衣服内侧,又湿又冷,说不出的难受。 他咳嗽几声,还没来得及再度求饶,便同钦宗一道被押进了刑房。 钦宗捂着鼻子,慌里慌张的用帕子擦拭鼻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徽宗捂着下巴,觉得后槽牙都被那金人打的有些松动。 就在这时候,二人却听关门声响起,刑房里的光线瞬间黯淡下去,随之鲜明出来的,是几名金人不怀好意的打量和室内悬挂着的冰冷刑具。 “从哪儿开始?” “二位陛下何等尊贵,何曾进过这种地方?” 那金人笑道:“还是先拔调他们指甲,叫好生清醒一下吧!” 其余人都笑了,只是那笑容同室外一尺高的积雪如出一辙,冰冷、寒凉,没有半分温度。 钦徽二帝的心头仿佛也随之覆盖上一片阴影。 北风卷着雪粒呼啸经过,刑房内好像也栖息着无形的恶鬼,趴在角落里不怀好意的窥视着两名来客。 徽宗听得两股战战,钦宗额头上业已生了一层细密汗珠,强撑着挤出来一个笑:“我二人皆天子也……” 那金人冷笑不语,令人剥去二人身上厚重冬衣外袍,一鞭子带着劲风抽了过去,中衣瞬间见血,钦徽二帝同时发出一声惨叫,北风中传出去很远,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 是年十月,宗泽与岳飞率军往山东去对抗宗弼,韩世忠、孟珙、王坚等人往太原去应对完颜娄室,李世民挂帅亲征,带领宋军主力对战宗翰。 先前一场大战,已经足够叫宗翰摸透这个宋国皇帝的底子,年轻气盛,骁勇善战,同时,性格里也有迥异于父兄的激烈刚直,不可一世,并不惧怕于冒险。 宗翰自诩并非胆怯之人,但倘若异地处之,他是绝对不会挂帅亲征,赌国运于一战的。 不过也是,他轻蔑的笑。 才二十岁而已,到底是太年轻了,觉得这个世界只凭他一人便能改变,真不知该说这是天真还是愚蠢了。 宗翰便传了左右前来议事,待众人坐定之后,震声道:“是时候该给宋人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了!他既自诩勇武,我们不妨专为他来设置一个陷阱,宋朝此前便失陷了两个皇帝在上京,若此子再度被擒,士气必然大受打击,届时再遣赵佶南下称帝,则宋地尽为我大金囊中之物!” 众人应声,纷纷许之。 …… 十月底,宗泽、岳飞二人抵达山东,初到此处不久,完颜宗弼便在城外叫战,二人皆非心浮气躁、受不得激将之人,只将免战牌挂上城头,转头则下令大军休整,养精蓄锐。 底下将领听城外金军出言不逊,污言秽语不绝,纷纷请求出战:“元帅难道不记得靖康之耻与二圣所遭受的侮辱了吗?!” 宗泽仍旧不许,只令众将士回营歇息,看护战马,擦拭兵器,与战友一同修习阵法。 如此过了三日,完颜宗弼眼见宗泽坚守不出,军心不禁随之浮躁起来,亲自率人到城下叫骂不止。 将士们再度请战,宗泽不许。 另有人心气郁郁,前去劝说岳飞:“宗帅老矣,早无战心,将军何必率军出击,力挫宗弼此贼?” 岳飞驳斥,责令其出。 一连免战半月,城中将士怀携二圣以身殉国后的悲壮慷慨,怒气更积攒到极致,宗泽眼见宗弼部志气不似从前,烧灶冒烟亦不像从前那般频繁,料想他们所携带的粮草消耗甚大,不再如从前那般充沛,当即便下令拣选精干士卒千人,由岳飞亲自率领,趁夜偷袭敌营,烧掉宗弼部储存粮草。 同时,又另选一支奇兵在金军营寨往河边去的必经之路埋伏。 宗弼接连叫阵半月却未曾得到应答,又日夜防备宋军来袭,早已是人疲马乏,岳飞趁夜引火烧寨,金军猝不及防,惨呼之声震天,宗弼匆忙令人去取水救火,却又一次中了宗泽埋伏,损失惨重。 岳飞一击得手,并不曾急于撤退,趁乱烧了金军许多营寨,待与另一支奇兵汇合之后,方才且战且退,返回城去。 金军的粮草被烧损大半,本就不甚宽裕的补给愈加岌岌可危,宗弼听罢大怒,猛一击案,第二日亲自披挂上马,遣人到城外去叫阵。 这一次,面对众将领饱含盼望的目光,宗泽深吸口气,沉声道:“开城门,出战!” 完颜宗弼出战前在宗翰处夸下海口,道是一月之内必定将山东土地尽数收入囊中,结果先前被宗泽拖着延迟了半月之久,昨夜又被烧掉了粮草辎重,搞了个灰头土脸,若不能迎来一场大胜,怎么能一雪前耻? 此番出战,便特意点了金国精锐出战,五千铁浮屠、三千拐子马列于军前,严阵以待。 宗泽一眼瞥见,不禁啧啧称奇:“官家真乃神人也!竟能未卜先知,料敌于先,此前在东京时便传授士卒破此二道之法,又令我等将谙熟此道的士卒带上奔赴山东,果然应在今日!” 岳飞莞尔,旋即点兵列阵,正色道:“宗帅且在此处督战全局,飞去去便来!” …… 东线战事顺遂,西线韩世忠部同样进展顺遂,毕竟两方面对的都非金军主力,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始终是驻军河北的宗翰部。 宗泽走了,岳飞跟韩世忠等人也走了,河北宋军营中便只留下李世民、吴玠与一干新锐小将。 朱胜非急的头秃,看官家怡然自得,该吃吃、该睡睡,头发掉的更凶了:“官家可有何破敌良策?” 李世民诧异道:“打仗这种事,不是冲上去就行的吗,还要什么良策?” 朱胜非:“……” 马德,又来了! 但凡你不是官家,我不是宋臣,今天非得捶你一顿不可! 可我是文官,好像也打不过他呜呜呜呜! 李世民:嘻嘻嘻。 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还干不掉我的样子! 山东宗泽、岳飞部接连半月严守不出,等到了河北、宋金主力对决战场上,严守不出的却变成了宗翰。 面对大宋天子挂帅亲征,这位金国猛将仿佛也心存忌惮,无论宋军如何叫阵,都不肯出军寨。 朱胜非愁眉苦脸道:“看样子他是想效仿我军在山东的做法,消耗官家和一干士卒的斗志……” 李世民:“唔。” 朱胜非:“……” 朱胜非:“官家有何良策?” 李世民:“没有。” 朱胜非额头上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那宗翰打过来怎么办?” 李世民:“无他,干就完了。” 朱胜非:“……” 又是想弑君的一天! 如此又过了几日,李世民照旧带领一支轻骑引诱金军,不觉深入几分,金军却在此时出阵,大军压下,力图毕其功于一役,将宋人皇帝擒下。 左右见状失色,朱胜非远远在城头上看见,尖叫的像是一只被屠夫掐住脖子的公鸡。 唯有李世民神态自若,令左右后撤,自己断后。 元帅左监军完颜昌率领数百骑兵夹道追击,李世民丝毫不露怯色,引弓而射,金人无不应声而倒,待到金军畏惧,意图后撤之时,当机立断下令发起了反冲锋,生擒完颜昌。 完颜宗翰身在营中,听闻这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被赵构小儿逃脱?!” 下属:“……” 怎么告诉元帅那其实不是逃脱,而是战胜后自若离去。 完颜宗翰勃然大怒:“完颜昌呢?即刻叫他来见我!” 下属:“……” 下属硬着头皮说:“左监军被宋人皇帝抓走了。” 完颜宗翰:“……” 我艹,这踏马不科学! 李世民生擒完颜昌之后,旋即取佩刀枭其首,令左右将其首级挑于枪上示众三军,以宋军士气大振,金军一方却是愁云惨淡,斗志锐减。 此时吴玠率领一支奇兵自后方压下,两面夹击,金军放眼望去,便见前后皆是宋军,不觉胆怯,再看宋人皇帝一马当先杀在最前,刀锋卷刃、衣袖兜血,如战神降世,无人可挡,更无恋战之意,纷纷后退逃生。 两军对阵之时,一旦出现士兵逃生的态势,便很难止住颓势了。 宗翰得知士卒仓皇北逃之后,当即提刀上马,下令亲信侍从斩杀溃逃士卒稳定军心,旋即亲自出战,正面应对宋人皇帝攻势。 李世民此前便曾在军阵之中与宗翰有过匆匆一瞥,此时见了他,便三两下挥退身边金人,催马迎战过去。 宗翰手持长刀,力劈泰山落下,声势何止千斤?! 李世民大喝一声“来得好!”,旋即手中长/枪侧挑,卸去刀锋力道之后,顺势横刺。 枪是兵中之贼,本就灵活迅猛、神出鬼没,到了李世民手中,更是如有生命一般,处处不离完颜宗翰要害,宛如露出獠牙的毒蛇,随时准备取其性命。 完颜宗翰起初心中还有些轻视,与这宋人皇帝对战几招,脸色旋即剧变,神情正色,再不敢有半分疏忽,眼见他长/□□向自己双目,下意识举刀去扛,却不想李世民虚晃一招,枪尖下移,手臂发力,径直刺穿他脖颈! 但听“噗嗤”一声破骨没肉之声传来,完颜宗翰喉咙里发出一阵细碎声响,唇边溢血,已然殒命。 完颜宗翰颓然倒下马去,周遭金军随之一滞,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元帅死了!”,其余金人便像是被猎狗追赶的羊一样,仓皇逃窜。 李世民收住枪势,不曾再去追击,事已至此,宋金主力之战业已落下帷幕。 将士们自去追击金军,另有人领命打扫战场,李世民垂眸看了地上死不瞑目的完颜宗翰、靖康之耻的主要制造者,发出一声轻嗤,旋即震声吩咐道:“将完颜宗翰头颅斩下,传首三军,尸身剁成肉泥,以慰我大宋战死将士与枉死平民!” 下属领命而去。 是日宋军大败完颜宗翰部,杀敌两万,获其马匹七万头,宗翰子完颜设也马及十数名将领被生擒,俘虏无数。 李世民率军返回城内之时,朱胜非带领一干文臣亲迎于外,见皇帝仪仗远远而来,当即跪地,山呼万岁。 数日之后,山东、太原捷报传来,宗泽、岳飞业已收复山东,韩世忠亦复太原,昔日被割让给金国的三镇再度回归宋朝,一时朝野欢庆,臣民相庆。 是年十一月初九,宋廷作《康王破阵乐》传诸天下,万民同喜。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蛮夷。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第96章 第 96 章 此战之后,宋军不仅将河北境内的金军全数清除,又一举收复山东、太原等先前割让给金国的三镇,新君赵构声威大震,海内欢腾。 捷报传回东京,孟太后及郑太后等一干女眷泪流满面,朝臣们更是纷纷到宗庙中去哭祭太宗皇帝,道是王师北上,鼎定中原,业已收复大半北方故土,来日休养生息之后,便可北上杀贼,尽雪靖康之耻! 李世民三线作战大获全胜,欣然之余,短时间之内也不欲再行兵事。 河北、太原、山东三地倒是还好,距离本国腹地不远,粮草辎重的运输比较及时,可若是再行北上,直破上京,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人吃马嚼再加上一路消耗便是个天文数字,更别说国内连年战祸,百姓无心耕种,也是时候该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了。 李世民当即下令清缴收复国土内的金人参与,斩杀金人占领期间的宋奸,同时,又拣选心腹留守三地,恢复民生,安抚人心,诸事商定之后,下令班师回朝。 大军十月出征,还京时却已经是十二月中旬,饶是东京位于战区南方,却也仍旧能感觉到深冬的凛冽寒意。 但滚烫的人心却不畏惧此时的天寒地冻。 孟太后与郑太后为首,迎着风雪,率领京中朝臣与宫中女眷齐齐出迎,侍从们规劝两位太后往车架之上等候,二人却坚决不肯。 孟太后道:“官家建功而还,收复失地,这是多么大的功勋,将士们在也在前线浴血奋战,我二人只是在此处静候些时辰罢了,如何便等待不得?” 郑太后是靖康之役的亲历者,回想昔日东京如何凄惨黯淡,再回想现下满朝臣子是何等意气风发,不禁落下泪来,长叹出声:“官家真英主也,非如此,何以定祸乱?!” 魏皇后随侍在侧,神情含笑,眼眸里盛满了骄傲和与有荣焉。 晋阳公主拉着母亲的裙摆,满脸希冀道:“娘,爹爹这次回来,是不是就能有时间多陪陪我们了?” 魏皇后笑了:“待会儿你亲自问你爹爹,好不好?” 晋阳公主开心点头:“好!” 郑太后与崔贵妃听见那母女俩说话,不免将视线投了过去,目光落到稚嫩可爱的小公主脸上,眸光不约而同的为之一颤,眼底泄露出几分哀意,旋即又将目光挪开。 崔贵妃用帕子擦了擦忽然间涌出来的泪珠,笑着感慨:“公主金枝玉叶,还是这样天真活泼更好一些。” 郑太后语气喟叹,轻轻道:“是呀。” 李世民此去斩获颇多。 主力战场上宗翰被杀,麾下将领或者被杀或者被俘,前不久刚被赎回去的宗辅三人再次被抓,收复土地诸多。 西线战场上完颜娄室右眼中箭,仓皇逃窜。 东线战场上岳飞生擒金国大将完颜宗弼及其麾下一干将领,押解众人往东京去。 抵达东京城门与两位太后汇合之后,李世民率领大军入城,其后便令人押解宗弼、宗辅等人往宗庙去献俘,然后便是声势浩荡的游街仪式。 宗弼等人深以为辱,咬紧牙根、捏着拳头,双眼猩红,宗辅三人却是一回生二回熟,瘫在囚车里神情麻木,一言不发。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早知今日,为什么不催着底下人把他们送回上京? 不过这也不能怪别人,谁叫他们伤的太重,医官不建议长途跋涉呢? 谁又能猜得到手握十万金军精锐的宗翰说败就败,还被宋人皇帝给杀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此前害他们三人秦桧历经酷刑之后已经被五马分尸,如若不然,他们真是死都闭不上眼睛! 完颜希尹想到此处,不禁自嘲而笑,唏嘘出声:“好在秦桧死了。” 完颜宗辅木然道:“你觉得我们还会有第二次机会被赎回去吗?” 完颜希尹:“……” 完颜宗弼艰难的动了动嘴唇,说:“梦想还是要有的,那两个宋国皇帝不是还在上京吗?” 其余人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 …… 上京。 钦徽二帝已经变成了九分糊的卷子。 宋国新君登基之后,金朝在战场上损兵折将,连连失利,此前被金人当成发泄工具的女眷们业已被遣返回东京,现下能够用来泄愤的,也就剩下钦徽二帝和一干宗室子弟了。 金人本就是蛮夷,凶性未驯,二圣落到他们手里,着实是吃尽了苦头。 鞭子甩过去从头到脚招呼了一遍,皮开肉绽之后往盐水里边一泡,反手就把他们指甲给拔了…… 钦徽二帝何曾吃过这种苦头? 挨鞭子的时候便开始哭爹喊娘,痛哭求饶,到最后连祖宗爷爷都叫出来了,却未曾得到金人半分宽宥,半死半活之间听金人说起宋国接连获胜、那位新登基的天子并非凡俗之辈,心里不觉得有半分欣慰,反倒怨恨起远在东京的儿子/弟弟起来。 若非他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金人岂会这般动怒,如此为难于他二人?! 不孝之子,压根就没安好心! 徽宗自幼养尊处优,蹭破点皮都是天大事故,被金人吊起来当畜生折磨了个半死,不禁哀哀求饶:“别打了,朕……我是天子啊!给我纸笔,我写信给我儿赵构,让他向大金称臣,岁岁纳贡,我是他皇父、大宋天子,一声令下,他岂敢违逆?” 钦宗也弱声附和:“是啊,把我们打死了对金国有什么好处?赵构那厮铁了心要对抗大金,我与父皇若是死了,不就更给了他北上的理由?” “相反,”他笑容谄媚,奴颜婢膝道:“大金若肯放我回去,重登帝位,我必然事金如事父,不仅对金称臣,还可以每年供奉金银绸缎和美人……” 徽宗惊道:“你可还记得我是你亲父?即便南归,也该由我南归才是,几时能轮到你?!” 钦宗分辩道:“皇父年高,不似我还年轻些,能为大金效力的时间更久!” 徽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勃然大怒道:“你这厚颜无耻之辈,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丢尽了赵家祖宗的脸!” 钦宗呵呵笑道:“皇父可知什么叫五十步笑百步?” 父子二人被吊在房梁上,活像是两片腐烂了的猪肉,争夺着给金人当狗,金人冷眼旁观,不时与同伴嗤笑出声。 另有人将这父子二人说的话告知于金太宗,后者听罢简直啼笑皆非,作为笑谈与亲信取乐之后,又不屑一顾道:“南归?他们真觉得自己还能回去,回去了也能继续当皇帝?赵构小儿岂是善与之辈,若留在金国,尚且能保全性命,苟活于世,若是到了宋国……呵!” 这话说完不过一月,金太宗便接到了前线传书,展开看了一眼,见上边写山东完颜宗弼部为宗泽、岳飞所破,宗弼本人为宋军生擒,便觉眼前一黑,身形摇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强撑着看下去,更是噩耗连连,金军业已丢了太原三镇,完颜娄室右眼中箭,狼狈北退,而在河北,金国第一名将完颜宗翰战死,麾下将领无一得返,十万大军仅有三万得以逃脱…… 金太宗看到此处,但觉心潮翻涌,惊怒交加,脸颊肌肉剧烈抽动几下,忽然间喷出一口血去,猛地瘫软在地! 左右见状大惊,却不知那前线传书究竟写了些什么,侍从慌忙将金太宗搀扶起身,另有人去传太医。 金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近前去捡起落到地上那份溅上了鲜血的传书,从头到尾翻阅一遍,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不见丝毫血色。 他木然的将那份传书递给了下一人。 不多时,金国大殿被惊惧与绝望所笼罩。 御医来的很快,听左右描述过事态如何之后,又帮金太宗诊脉,事后用银针连扎几下,便见金太宗幽幽转醒。 “传令完颜娄室,大军全线后撤,退出河北、山东、太原三地,不要与宋军纠缠……” 说到此处,他剧烈的咳嗽几声,嘴角再次溢出鲜血来:“为宗翰举丧,厚赐其妻小家眷,安抚宗室,勿要使上京生乱!” 亲信应声去办,周遭人皆是面有哀容。 完颜宗磐眼见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父亲变成这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驾崩,再想到皇位未定,难免迟疑惧怕:“父皇,现下宋人势强,他们会不会……” “不会!”金太宗断然道:“宋国连年战乱,国力消耗甚多,东京又遭我大军劫掠,几近一空,料想宋人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北上,只是……” 他面有戚色,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内容,仍觉惊痛不已,黯然道:“只是这一关怕是不好过啊。” 左右神情黯然,无人发声。 金太宗心情决计不会比他们好半分,这时候却也只能强撑着主持大局:“此战我朝失利,宗室被俘者甚多,尤其是宗辅、宗弼、宗敏,皆太/祖皇帝之子,不能身陷宋人之手,必得赎回……那两个宋人皇帝死了吗?” 左右低声道:“还不曾。” “将他们带过来吧。” 金太宗苦笑:“但愿这二人足够值钱,能换回我金国失陷敌手的勇士。” 金太宗所说宗室被俘者甚多,可不是在开玩笑,只金太/祖便有宗辅、宗弼、宗敏三子被俘,其余宗室子弟不下二十人。 金国建立不过十余年,仍旧保留有部落联盟的旧俗,军政权力尚未完全分开,金太宗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将那些宗室子弟当成弃子抛弃,只能赎回。 否则,政变流血近在眼前,上京喋血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考验钦徽二帝价值的时候到了。 几月之内,这是金国第三次派遣使节南下了。 使节面带敬畏之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进入东京,被纠仪御史教导过规矩之后,按照宋人礼节往紫宸殿去拜见宋国天子,请求宋金议和。 大宋朝臣们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些金人也是能听懂宋国官话、能学会宋人规矩的,区别只是从前宋国孱弱,没有资格叫这些蛮人低头,现在宋国接连告捷,也打断了金人的脊梁骨。 果然,还是天/朝上国来的更爽一些! 紫宸殿上,金国使节以一种分外谦卑的语气,向李世民表达了来自金太宗完颜晟的问候与关怀,并且对先前两国的几次摩擦和争端表示歉疚和遗憾,同时又主动提出送二圣南还,以此交换宋国释放此前大战中被擒获的金国宗室子弟。 满殿朝臣出战前便哭着祭拜了二圣衣冠冢,还军之后李世民还带着人假惺惺的去哭了一通,这时候朝臣们再听这厚颜无耻的金人竟还不死心,意图用金人来假冒二圣,祸乱大宋,还敢以此为由要求交换一干被俘的宗室将领,霎时间便想大笑三声,再一口唾沫把使节喷回上京去! 李纲虎目圆睁,抡起一拳打歪了使节下巴:“你还敢跟我们提二圣——” 金人使节猝不及防,生生挨了一记老拳,脑子瞬间就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硬是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个笑,和颜悦色的向李纲说:“李大人仔细手疼。” 说完,又继续问:“官家以为我方才所言如何?” 满殿朝臣们觑着他脸色,满心快意——苟日的金贼,你也有今天! 李世民微微一笑,示意朱胜非将此前拟定好的议和条约念给金人使节听。 “《建炎条约》,内容如下。” “一,金对宋称臣,双方约为父子之国,金帝称国朝天子为父。” “二,金国每年向宋供金三十万两、银一百万两,骏马十万匹。” “三,归还幽州、顺州、儒州等大宋未占领的燕云十六州诸地。” “四,金国需赔付我大军开拔之资,共计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绸缎一百万匹……” 朱胜非先后将几项条款念完,含笑问道:“暂时就是这些条件,金使,你有什么疑问吗?” 金国使节来之前就知道宋人必定会狮子大张口,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真敢把口张的这么大。 尤其是第四条——这踏马明明是当初金军抵达东京时要求宋人支付的钱款! 金国使节感觉自己被人当众扇了数个耳光,然后又往脸上吐了口唾沫,还顺带着踩了一脚。 他脸色铁青,怒意昭昭,只是有鉴于此前被大宋天子斩首的那位使臣下场,强撑着没有翻脸,勉强争辩:“赔付的金额太高了些……” 朱胜非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用金国宗室抵债啊,需要我们列个价目表给你吗?” 金国使节感觉自己又挨了一耳光。 他嘴角抽动几下,僵笑道:“我朝国君年长,宋天子年少,称父子之国,恐怕不妥当吧?” “嗨,这算什么,”朱胜非欣然道:“虽然我们官家年轻,但是他志气大啊。” 金国使节:“……” 金国使节连笑都挤不出来了:“朱大人,你们开具的这些条款,是不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有吗,我不觉得啊!” 朱胜非两手叉腰,理直气壮道:“不过我们的确是故意这么干的,如果你心里觉得不舒服的话,那我就诚恳的跟你说一声——那又怎样?不服气就忍着!” 第97章 第 97 章 如此严苛的条款,金国使节不敢擅自答允。 然而自宗辅以下,诸多金国宗室子弟失陷敌手,宋军声势正盛,若一怒之下杀死宗辅、宗弼等人,挥军北上,这责任叫谁来承担? 金国使节踌躇不已,再三告罪,请求迟缓议和诸事,旋即便令人快马加鞭,将宋人开出的议和条款传于金国都城。 而此时此刻,远在东北的上京也酝酿着一场剧变。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立国之初,有鉴于五代十国的中中乱象,便拟定了“兄终弟及,复归其子”的储位继承方针。 完颜阿骨打的母亲翼简皇后拏懒氏生育了五个儿子,其中长子与第三子早逝,阿骨打建立金国之后所实行的兄终弟及储位制度,也仅仅局限于存留于世的两个同母兄弟。 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之后,便册立同母所出的四弟完颜晟为谙班勃极烈(储君),阿骨打逝世之后,完颜晟继位,即金太宗,他效仿兄长,册封同母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如无意外,金太宗辞世之后,便该由完颜杲继任金国帝位。 可是完颜杲运气不好,坐上储君之位没几年就病死了。 金太/祖与金太宗再没有同母弟弟,按照金国的继承序列,金太宗该将储位交还给太/祖一系,然而太/祖嫡子早逝,留下的都是庶子,金太宗有意立自己的嫡长子为储,只是碍于朝臣和宗室,一直都没敢将此事挑明,故而储君之位也一直空悬着。 金太宗现下也是个五十一岁的老人了,前些时日见过前线战报之后惊怒吐血,当天晚上便发起烧来,唐括皇后与太医们守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午后,方才退下烧去。 然而还没等唐括皇后松口气,便听人回禀,道是金太/祖的长子完颜宗干带着一众太/祖老臣在殿外求见——金太宗吐血垂危,太/祖诸子之中有资格同宗干竞争的都被宋国一锅端了,他此时求见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唐括皇后出身金国大族,又为金太宗诞育有嫡长子完颜宗磐,心知宗干此行必是为了储君之位,眉宇间霎时间便染上一层阴霾,看一眼躺在塌上、神情疲惫的金太宗,她难掩不甘,低声道:“陛下,我们宗磐……” 金太宗目有颓然,对着头顶床帐看了良久,方才叹道:“叫他们进来吧。” 虎死余威在,更别说金太宗还没有死,真真切切的执掌大权,在天子位,故而饶是宗干为储位而来,此时也分外谦和,恭敬问皇叔身体如何,此后与谈起朝中诸事,到最后,方才提及储位之事。 “此前我大金几番与宋人交战,都遭逢不利,不禁损失了十余万金国勇士,也使得三弟、四弟身陷敌营,更有甚者,宗翰业已阵亡,局势糜烂至极,断断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完颜宗干如此分析几句,便迫不及待的显露出本来面目:“侄儿不才,忝为太/祖长子,愿为皇叔分忧解难!” 话音落地,金太宗还未发话,却听殿外有一女子冷冷道:“女真祖训兄终弟及,复归其子,向来是嫡子承位,你虽为太/祖皇帝长子,却是庶出,如何能承继大业?!” 殿外垂帘一掀,若干名宗亲簇拥着一三十上下的贵妇人入内,赫然是金太/祖嫡长子完颜宗峻之妻蒲察氏,手里牵着儿子完颜亶。 宗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弟妹,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祖训如何,便该知道这祖训本就是防备着主少国疑,五弟的确是皇父嫡子,但他毕竟已经去了,亶儿也的确是皇父嫡孙,但是现下大金正值危难之际,立一小儿为储君,怎能服众?!” 蒲察氏听得嗤笑,正待出声,却听殿外又是一阵嘈杂声传来,宗辅、宗弼之妻被一干家臣心腹簇拥着过来,神情冷峻:“兄终弟及,五皇叔既去了,便该还位于□□一系,现下三太子、四太子不在此处,怎么能越过他们谈起储位如何?皇叔若当真应了,只怕不能服众!” 一时间宗干、蒲察氏与宗辅、宗弼之妻争执起来,另有人觑着唐括皇后神色,出言提议立太宗嫡长子完颜宗磐为储君,很快也陷入唇枪舌剑之中,不多时,宗翰之妻及其余一众想捡便宜的宗室也凑了过来,大殿之内人声鼎沸,比菜市场还热闹。 宗干认为既然还位于太/祖一系,便该立他这个长子,蒲察氏当即怒骂,你一个庶出之子,有什么资格觊觎大位?□□皇帝定下兄终弟及的规矩时,可没把庶出弟弟包括在内! 宗辅、宗弼之妻立即冷笑,说完颜亶年幼,更不可为国君,即便要立,也该在成年的太子之中拣选! 另有人奉唐括皇后之令提议立太宗嫡长子宗磐为储君,马上就遭到了太/祖一系的一致对外——兄终弟及,有你们太宗一系什么事?! 简直是打出了狗脑子。 唐括皇后人虽立在丈夫床榻边上,心却飞到了争论的人群之中,紧紧扯着手里边的帕子,满心焦灼。 对外侵略可以转移内部矛盾,如果蛋糕做的够大,不会有人察觉到内部出现了多么严重的矛盾,但一旦蛋糕变小、甚至是整个砸到地上去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金太宗木然躺在床上,听一众宗室在不远处进行着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人关心病床上的皇帝还能支撑多久,也没有人顾得上南方宋国是如何的虎视眈眈,更没有人想过金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满心凄凉,想笑一下,面部肌肉却动不了,唯有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想女真立国之初,兄弟齐心,勇将辈出,对外征战少有不胜,不仅打败了昔日的宗主国辽,擒拿天祚帝入金,还在富饶的大宋身上狠狠咬了一口,靖康之役于宋人而言是天大耻辱,对金人来说,却是无上荣光! 那时候金国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不可一世? 宗室众将领觥筹交错,举杯相敬,气氛又是何等的和睦友善? 距离靖康之役不过几月而已,再多回首,却是恍如隔世,难道那次大胜便是金国最后的绽放? 真是不甘心! 殿中的喧闹还未结束,完颜宗干正指着几个宗室破口大骂,宗辅之妻唐括氏跳起来抓破了他的脸,完颜宗磐厚着脸皮凑上去,没说几句就被蒲察氏往脸上啐了一口。 “够了!”闹的正凶之际,忽听一声断喝传来,声势沉沉,难掩威势。 众人转头去看,却是金太宗手扶床柱,强撑着坐起身来,目光幽幽在众人脸上划过,宛如刀子一般,霎时间叫众人垂下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天子虽病,但一代雄主之风不减。 “想做储君,就得拿出储君的样子来,只盯着自己眼前那些许利益,却将大金抛诸脑后,这样的人,如何能为储君?!” 金太宗看向唐括皇后和嫡长子完颜宗磐,心下痛惜,却也不得不强忍下去,沉声道:“女真祖训兄终弟及,更何况大金现下正值危难之际,更不得轻改,储君出自太/祖一系,毋庸置疑!” 宗干几人霎时间面露喜色。 唐括皇后眼睫微合,隐忍着咬一下嘴唇,屈膝道:“是。” 完颜宗磐也不情不愿道:“是。” 金太宗又转头去看蒲察氏:“主少国疑,更别说宋国现下正对我大金虎视眈眈,国情如此,决计不容幼主登位,但宗峻乃是太/祖嫡子,亶儿是嫡长孙,两代之后,若他得存,则为储君,若不存,则立其子!” 蒲察氏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这对于他们母子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真叫儿子当了储君,若是金太宗早亡,他们母子二人便是权臣与宗室们手中的傀儡,即便身为太后和天子,手里边怕也捏不住多少权柄。 当下也拉着儿子行礼道:“多谢皇叔!” 有资格继位的总共就那么几个,太宗一系被排除掉,蒲察氏母子出局,剩下的宗干与宗辅、宗弼之妻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尤其是宗干,现下宗辅、宗弼身在宋国,能不能顺利回来都得打个问号,当立者舍他其谁?! 金太宗视线在侄子和侄媳妇脸上转了一圈,却不再指定下去,只疲惫的咳嗽几声,唐括皇后见状,忙取了靠枕来,叫他顺势倚了下去。 完颜宗干真恨不能扑上前去晃着自己四叔的膀子叫他赶紧宣布自己为储,两眼发光、眼巴巴的瞅了半晌,却听金太宗道:“储君人选将在皇兄诸子之中决出,至于究竟是谁,则要等宗辅、宗弼等人北归之后再定。若有人能平稳局势、力挽狂澜,迎回身在宋国的宗室子弟们,我会以金国皇帝的名义支持他成为谙班勃极烈,若无人可为之,则待宗辅、宗弼等人北归之后,由所有宗室共同推举决定!” 金太宗目光依次在宗干及两个侄媳妇脸上扫过:“谁有异议?” 三人对这结果都不甚满意,却也知道这已经是最为公允的法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顿了几瞬,齐齐道:“一切听从皇叔安排。” 金太宗又咳嗽了几声,颓然道:“我累了,都回去吧。” 众人退去,唯有唐括皇后留在殿中,看一眼躺在塌上的丈夫,心下气怒交加,为亲生儿子不忿,又不敢违背丈夫心意,瘫坐到床榻上,眼泪簌簌流下。 金太宗转目看她,叹息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停顿几瞬,又郑重道:“一切都是为了大金!” 金太宗发话之后,上京的局势显而易见的平稳下来,但是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表面,储位尘埃落定之前——甚至是落定之后的很长时间,上京都不可能迎来真正的安宁。 一月初,宗弼等人游街半月之后,宗辅三人也被逼着开始唱二人转的时候,上京终于接到了使臣传书,也知晓宋国开具出的《建炎条约》内容如何,金太宗通过强权稳定下来的上京,霎时间再次震颤起来。 “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更不必说还有每年供奉——宋人是疯了吗?” 完颜宗干拍案怒吼:“宗辅、宗弼皆败军之将,国之大耻,哪值这么多钱!” 这话不仅是得罪了宗辅、宗弼派系之人,连带着其余被俘的人也得罪了。 宗翰虽死,但他的两个儿子也被俘了,现下宗翰之妻听宗干如此言说,怎能开怀? 更不必说其余大大小小的宗室了。 金太宗若真有意叫宗干为储,早就可以立他,毕竟排除完颜亶这个嫡长孙之后,阿骨打诸子便以宗干为长,何必再叫宗辅、宗弼等人参与这场储君之争? 现下再听宗干如此言说,更觉得此人是个草包,不可托付大任。 议事桌前众人如同那日在殿中一般,再度打出了狗脑子,金太宗强撑着身体坐在御座之上,满心悲凉,最终还是传了亲信前来,一字字录诏,令传于幽州后,再行发往东京。 金宋约定为兄弟之国,宋为兄,金为弟,金太宗称呼宋徽宗为兄。 金国每年向宋国进贡金三万两、银十万两,山参一千斤、骏马一万匹。 割让幽州、顺州、儒州等宋国未曾占领的燕云十六州之地与宋国。 愿意送还二圣南还,赔偿宋**费金五十万锭、银三百万锭,衣缎八十万匹,返还靖康之役中被掳走的图籍、礼器、车驾诸物,从此两国永结为好,再无兵戈之事。 “这是朕能接受的最低条件。” 金太宗令人传书给身在东京苦苦等待的使节:“若最终达成的条件比这个宽松,朕自有重赏,若齐平,无功无过,若超出这条件,朕必定下令族诛,你提头来见!” 金国使节见到这旨意,心都凉了半截,只是担忧上京家眷,不得不强颜欢笑,同宋人周转求和。 与此同时,李世民也经由探子之口,得知了此时上京城内的乱象。 朱元璋道:“原本历史上金太宗活的年岁更久,完颜希尹更是追击赵构一路到了扬州,现下金国几次大败,金太宗大受打击,寿命大概会比从前更短,金国内部的储位矛盾也会提早爆发,甚至因为接连战败、利益受损,爆发的比原先更加严重。” 李世民道:“原先他活到了什么时候?” 朱元璋道:“七年之后。” “七年,”李世民盘算几瞬,询问道:“之后是宗弼继位?” “不,”朱元璋摇头道:“是完颜亶,阿骨打的嫡孙,完颜宗峻与蒲察氏之子。” “啊?”李世民诧异道:“怎会是他?” 朱元璋笑道:“几方利益权衡的结果罢了。” 李世民瞬间明白过来,手敲着桌案,思索怎样才能搞浑这一池水,为大宋争取最大的利益。 如此过了几瞬,他眼眸微微一亮:“有了!” 刘彻道:“什么法子?” 李世民道:“说来还是始皇给的灵感。” 嬴政听得长眉一挑:“哦?” 李世民并不卖关子,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郭开。”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而笑。 …… 因为收复失地、大败金国的缘故,这年的春节办的格外热闹,皇帝更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道是不醉不归。 金国使节作为败军之国的使臣,也在国宴之上得到了一个角落位置,心不在焉的听得宋人皇帝、太后说话,配合的鼓鼓掌、唱唱赞歌,然后就坐在角落里出神,想着自己的任务该怎么办才好。 正发呆的时候,使臣忽然间听见一阵鼓乐声传来,仿佛是有人献舞,他未曾多想,仍旧独自出神,忽听一阵叫好声传来,鼓掌声、击案声几乎要将大殿掀翻,也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回去。 怎么肥四,难道是献舞的舞姬长得格外美? 使臣探头看了一眼,忽然原地楞住,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却见映入眼帘中的场景未曾有分毫改变。 ——我的妈谁来告诉我为什么在台上跳舞的几个人跟大金的几名宗室王长得这么像?! 为什么为首的看起来那么像宗翰大元帅的长子真珠大王设也马?! 哇!宋人也太恶毒了吧! 为了侮辱大金,居然找这中替身来殿上跳舞,妄想以此羞辱我大金! 看几个人跳的都是些什么啊,垃圾! 我艹——居然还全场转着圈跳?! 谁教他们拿个瓢向人讨赏的?! 我们大金的宗室王才不会这么厚颜无耻! 来了,到我面前了! 使节心下激怒不已,脸上却不敢有所显露,败军使节在战胜国的国宴上闹事? 他又没跟梁静茹借一点勇气。 那大汉跳舞到近前去,伸着瓢向看客讨赏,周遭人随意从面前果盘里取些什么丢进去也便是了,等轮到那使节面前时,他便随手抓了把瓜子往瓢里边扔。 瓜子本就是散的,他手又有些不稳,瓜子随之掉出去几个,看守那几名大汉的宋人瞥见,但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大汉背上已经挨了一鞭,忙不迭点头哈腰,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瓜子。 金国使节见状,忍不住“啧啧”两声,这群狠毒的宋人,对待这群替身竟也这般毫不留情! 他面前掉落有几片倒扣着的瓜子皮,那大汉以为是完整的瓜子,忙伸手去捡,捡完之后顺势抬头,正对上金国使节怜悯而不屑的目光。 一个半跪在地上捡瓜子皮,一个张着腿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四目相对,两人脸上的表情同时破碎了。 金国使节:“……” 卧槽这个人真的好像真珠大王! 宋人从哪儿找到这么逼真的替身的?! 真珠大王:“……” 艹你妈的狗奴才,敢叫老子给你跪下捡瓜子皮,你死定了! …… 李世民开出的条件纯粹是为了羞辱金国,复靖康之耻,他知道金国拿不出来,所以也不会强求,等金国使节第n次求见,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阐述着金国提出议和条件的时候,终于点了头,双方正式签订议和条约。 等到签订条约的当日,金国使节眼见着宋人在文书上盖印签字,满心激动,眼泪都掉下来了,珍而重之的将文书收起,又往紫宸殿去向皇帝谢恩。 “今次事了,我等一行人便北上还京,日后宋金两国便如兄弟之邦,彼此相守……” 李世民不耐烦的摆摆手:“这些个废话就别说了,朕跟完颜晟都很清楚,这狗屁条约只管一年用,明年两国再度开战,到时候再看看谁是儿子谁是爹!” 金国使节:“……” 赵宋官家真是好生无情,也好生犀利。 他笑的讪讪,又说了几句吉利话,方才恭敬退了下去。 魏皇后等那使节走了,方才从帘幕后边出来,眉头微蹙,隐有忧色:“官家当真打算放那群金人回去?” “你且宽心,”李世民自案牍之间抬:“朕既然刚放他们走,便是认定了他们必然翻不出什么浪来,等到明年,再把他们逮回来跳舞!” “再则,”他轻笑道:“你真觉得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之后,他们还是原先的自己?” 魏皇后听得微怔,旋即忍俊不禁。 …… 金国使节总觉得被放出来的宗室们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但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来。 还有,真珠大王看他的眼神好像格外凶狠。 ……大抵是错觉吧。 钦徽二帝被金人护送着南下,金国被俘的宗室子弟们也被押解最后去拜谒宋人先祖,金国使节随从在后,晚一点的时候宋人应允让他跟宗辅、宗弼几人说几句话。 使节跟在众人后边,心情沉重的目送宗室王们被押解到了宋人宗庙里边去,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果然得到允许与他短暂会面。 宗辅神情麻木,面有疲色,宗弼脸色惨白,身形摇晃,看模样都被糟践的不轻。 金国使节看得忧心,不禁关切道:“是否是那些宋人苛待二位太子了?” 宗辅跟宗弼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金国使节就觉得那中不对劲儿的感觉重新又冒出来了。 三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国内态势如何、议和条约的内容又是什么,如此过了几瞬,门外忽然有人打马经过,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接连脆响两声。 金国使节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宗辅和宗弼忽的变了脸色,宗弼扭着屁股开始原地转圈,宗辅挤出个笑脸来,喜气洋洋的开始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啊……” 宗弼扭着腰接了下去:“大年初一头一天啊!” 金国使节:“……” 原地僵住。 忽然反应过来,同样原地僵住的宗辅和宗弼:“……” 第98章 第 98 章 《建炎条约》全数通过,金人使节立时便令人传书上京,将这消息告知金太宗及一干被俘宗室子弟的家眷,原以为此事就此尘埃落定了,却不想消息传出之后,旋即又激起了另一场巨大风暴。 金五十万锭、银五百万锭,再将靖康之役时劫掠到的图籍珍宝悉数送回——不看每年须得缴纳的供奉,这些便已经大大超出了上京宗室们的心理承受范围。 尤其是完颜宗干。 金太宗承诺将还政于太/祖一系,现下太/祖嫡子早亡,嫡长孙又被金太宗安抚下去,储君之位除了他这个长子,还有谁担得起? 靖康之役叫金人吃的沟满壕平,但毕竟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会儿宋人忽然间往金朝肚子上擂了一拳,逼迫他们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吐出来,完颜宗干如何肯依?! 毕竟在宗干眼里,接下来要当金国皇帝的人是他自己,被俘的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凭什么叫自己掏空家底、以一种近乎砸锅卖铁的方式赎回被俘的宗辅、宗弼等人? 完颜宗干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金朝仍旧保有部落式的权力结构,靖康之役自东京搜刮的大笔钱财多半流入宗室之家,而所谓的皇室,也不过是完颜氏这一族人当中血脉最纯粹的一支罢了。 宗辅、宗弼被俘,宗翰之子被俘,另外还有不少于二十名宗室身陷东京,然而上京城内完颜家的宗室何其之多,现在要他们为被俘之人买单,将前不久欢天喜地收下的家财尽数取出,如何能叫众人甘心? 完颜宗干一向刚愎自用,秉性阴狠,不被宗室待见,然而现下却借助这时机掀了桌子,身后迅速聚集起一批宗室来,甚至于唐括皇后和金太宗的嫡子完颜宗磐都有隐隐站在他身后的态势。 原因无他,大家都不是菩萨,谁也不想从自己兜里掏钱去救别人。 然而反对的力量也同样强大。 宗辅、宗弼之妻是必然得换丈夫回来的,宗翰之妻业已失了丈夫,然而两个亲生儿子都被俘虏,难道她还能狠下心肠来不管不顾,叫亲生子死在东京,庶子继承宗翰权位? 怎么可能! 其余被俘宗室的家眷也咬紧牙根不肯放弃。 宗翰之父乃是国相,他本人也手握重军,堪称是皇室嫡系之外宗室里最强的一支,再加上宗辅、宗弼的旧部,势力甚至于隐隐压过对方一头。 完颜宗干受够了皇位上四叔的那些大道理,什么大局为重,什么一切都是为了大金,统统都是狗屁! 下一任储君出自太/祖一系,所以四叔他才能大义凛然的说这些轻巧话,要是你死之后是你亲生儿子来当这个家,你还舍得出钱换那群人回来?! 宋人有句古话说的甚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不是为了利益! 完颜宗干知晓四叔金太宗必然不会反对用重金交换一众宗室俘虏回京,故而根本没有往他面前去多费口舌,纠结了一众亲附于自己的宗室与士兵之后,悍然对宗辅、宗弼、宗翰等几家被俘宗室的府邸发动了猛烈攻击。 大力要求赎回被俘之人的就是这几家,若是他们都死了,谁还会主张换那群废物回来? 宗辅、宗弼等人死在东京,既能减免那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赎金,还能一举消灭两个最刺眼的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 至于所谓的亲情——女真向来都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完颜宗干率军出击没多久,消息便传入宫中,金太宗刚服过药,此时正沉沉睡着,唐括皇后在侧,眸底神色略微一动,应声之后,便将传讯之人打发下去了。 她没有唤醒金太宗,将这消息告知于她。 身边女官有些迟疑的看着她,低声道:“娘娘,您……” 唐括皇后转过身去,视线掠过床榻上悬挂着的帐子,漠然道:“我没有陛下那样的胸襟,能为女真天下牺牲一切。” 她眼底显露出浓重野望:“我的儿子宗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上储君之位!” 就叫完颜宗干去杀吧,等那几家都被屠尽,她再令人去收拾残局,宗干残杀宗室手足,如此豺狼心性,如何能担当大任? 同样,宗辅、宗弼几家都被杀光,再也没人会支持重金将被俘宗室赎回。 如此一来,太/祖一系的继承人便所剩无几。 届时她再请丈夫下令宽恕随从宗干作乱之人,废黜重金交换被俘宗室一事,双管齐下,两度加恩,何愁大事不成? 也正可以趁机敲打一下心思浮动、骑在墙上不知道该倒向哪边儿的唐括家。 唐括皇后是唐括氏家主的妹妹,宗辅之妻是唐括氏家主的女儿,到底是支持宗辅,还是支持太宗之子完颜宗磐,唐括家一直都在左右摇摆,若是宗辅之妻死了,宗辅也死在宋人手里,那唐括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唐括皇后笑了,眼底不见丝毫温度。 完颜宗干有自己的小算盘,唐括皇后也觉得自己算无遗策,然而事情的最终走向,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完颜宗干麾下既汇聚了诸多宗室,便不要指望他谋事有多隐蔽,动身之前便为宗辅、宗弼、宗翰之妻窥得先机,三家惊骇之余,当即便传召旧部组织反击,意图先下手为强。 完颜宗干原先想的是趁其不备、一击毙命,却不成想那几家早有准备,硬生生将偷袭战打成了对抗战。 一方是太/祖长子、多家宗室的联合体,另一方是此前金朝掌军最多的三家王府,双方猛地碰撞在一起,连带着整个上京都要抖三抖。 两方本就是利益攸关,现下既动了兵刃,便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到了这等地步,自然是不死不休。 唐括皇后原本还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待了半个时辰之后却听杀喊之声传的身在宫中都能听闻,猛地发觉局势已经彻底失控,底下心腹来报,道是甚至有上京流民心怀叵测冲击王府皇宫,意图趁乱谋利。 她心下惊慌,赶忙入内意图唤醒丈夫,却见金太宗被宫外乱声吵醒,虚弱的睁开眼眸,疲惫道:“外边怎么了?” 唐括皇后不敢隐瞒,遮掩住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小心翼翼的将事情讲了。 “混账东西!” 金太宗脸色猛地涨得通红,强撑着坐起身来,咳嗽道:“大敌当前,竟还有闲心内讧,他们是失了智吗?!” 唐括皇后又惧又怕,也难免担忧他身体,近前去帮丈夫顺气,却被金太宗一把拨开,高声传了侍从前来:“传令上京守军入驻城内,即刻稳定局势,备马——我要亲自问问这些孽障,看他们是不是真要叫大金灭亡才甘心!” 唐括皇后听得怔住,急道:“可是御医说过,你的身体不能再奔波劳累了——” 这话还未结束,金太宗转眼看她,目光阴鸷,重重一掌掴在她脸上,力气之大,竟叫唐括皇后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蠢货!” 没等唐括皇后委屈的申诉几句,金太宗便怒声道:“你以为你瞒下消息不叫我知道,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叫宗磐为储君吗?宗磐他是我亲儿,若真是有机会,难道我会不想叫他得偿所愿?!” 他一下下锤着自己心肝,一代雄主,老泪纵横:“那五十万锭金子、五百万锭银子,哪是为了赎宗辅、宗弼等人回来,是我大金战败之后用以向宋求和的赔偿款啊!你以为我不管宗辅等人死活,这笔钱便不需要赔了?今日宗干与宗辅、宗弼几家两败俱伤,折的是我大金手足臂膀,如此自毁长城,若叫宋人知道,怕是连牙都要笑掉!” 唐括皇后听得惶恐,低着头坐在地上不敢出声。 金太宗心下恨极,穿上靴子,一脚将她踹倒,身形摇晃一下,却仍旧强撑着出了寝殿,亲自骑马去稳定上京局势。 持续了大半日的混战结束,半个上京都成了废墟,还有人借机浑水摸鱼,打家劫舍,抢夺百姓财产。 事后清点结束,金太宗才知道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宗辅作为太/祖一系仅次于宗干的太子,府邸遭到了最为猛烈的攻击,宗辅之妻唐括氏及其儿女悉数被杀,连襁褓中的小儿都未曾得以幸免。 宗弼之妻仆散氏虽得保全,腹部却中了一箭,情况不容乐观。 宗翰家亲信部将众多,未曾被攻破,还顺带着对宗干府邸来了个反冲锋,将宗干诸子一网打尽…… 金太宗听到此处,便觉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完颜宗干更是目眦尽裂,错非被人按住,立时便要冲上前去同宗翰之妻拼命。 “够了!” 金太宗当即一声断喝:“到底还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真的要我大金今日亡国才肯善罢甘休吗?!” 两方别过脸去,目光仇恨,不愿同敌方对视。 金太宗手握马鞭,唇心上蕴含着一抹深紫,手掌也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他旋即将手笼入衣袖,自若道:“幽禁宗干于五国城,非死不得出,厚葬唐括氏及其儿女,至于议和之事,朕意已决,决计不可更改!” 宗干被流放到了五国城,那原本是囚禁钦徽二帝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他后半生的栖息之所。 然而无论是宗干还是另一系,都对这结果不甚满意。 宗干觉得皇叔是在趁机打压自己,给他亲儿登位铺路。 宗翰、宗弼一系觉得皇叔对待宗干未免太过宽仁——他可是屠尽了宗辅三太子满门啊,如此大罪,怎么能用区区幽禁抵消?! 若是太/祖皇帝在时,有这等悖逆之人在,必然要剖出他的心肝来祭奠死者才是! 双方都不满意,然而在金太宗的强令之下,也只得低头,勉强接纳这个结果。 唐括皇后自然也不情愿,然而她久在丈夫身边,看得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悲哀不甘之余,也不曾出言反对。 第二日,金太宗便令人按照几月前每家领取的靖康所得金银数额再度收回,一时上京城中怨声载道,人心不稳,还有几家宗室推说金银业已花光,不肯缴纳。 金太宗得知之后,便下令强入其家,搜索出金银之后,便下令以违抗皇命为由满门抄斩,宗室们心下凛然,再不敢推诿对抗,然而因此一事之后,心中难免埋下了不满的种子。 强压之下,金太宗三日内便凑足了宋国索取数目,令亲信协同钦徽二帝一道南下,带到宋国去完成《建炎条约》,接回被俘的一干宗室。 出发时已经是一月中旬,等这行人抵达东京、再将宗辅等人带回上京,料想便该是二月了。 然而金太宗的身体,却是一日日的坏了下去。 那日强撑着出门平乱,几乎将他本来就不算多的元气消耗殆尽,当日晚间便吐了血,此后断断续续的时常有呕血之事发生,只是他严令太医闭口,宗辅等人返回之前不欲声张罢了。 唐括皇后侍奉左右,眸色也随之变幻不定起来。 …… 钦徽二帝在金人手底下吃尽了苦头,浑身上下一块好地儿都没有,指甲盖也被拔了个精光。 十指连心,刺一下都疼,生生将指甲盖拔掉,那该是什么滋味? 行刑之时,钦徽二帝痛的死去活来,痉挛不已,后背冷汗硬生生打透了身上衣衫,结束之后的数日里,没碰一下,都觉得钻心疼痛,深入骨髓。 那样痛苦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最近几日,金人们的态度却忽然间好了起来。 钦徽二帝心下惊疑不定,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像是两条野狗一般,瘫在一起相互取暖,舔舐伤口。 直到三天之前,二人方才得知大宋新君赵构击退金军,斩杀金国大将完颜宗翰,生擒宗辅、宗弼等人,得前所未有之大胜。 现下宋金双方业已签订了议和条款,其中一条便是要将他们二人遣送回国。 听闻这消息之后,徽宗足足愣了一刻钟,方才回过神来,看一眼同样饱经折磨的长子钦宗,父子俩抱头痛哭,嚎啕不已。 “本以为终将老死于北国蛮荒之地,不曾想竟有归国之日!” 金人送了崭新衣冠和热水来,叫二人去洗个澡,更衣之后又郑重其事的请了大夫前来,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 长期遭受折磨之后,钦徽二帝见到金人便觉两股战战,刚被对方触碰,便止不住的开始战栗。 然而这二人毕竟并非凡俗之辈,很快便适应了这种金人嘘寒问暖、对待他们百般恭敬的生活,并且在闲暇之际畅想起了回国之后的美好生活。 徽宗从没想过皇帝原来可以当的这么硬气,正如钦宗也没想过原来金人也是可以被打败的,父子俩唏嘘感慨了一阵,再想起大宋紫宸殿上的那把龙椅,心思霎时间浮动起来。 从前徽宗不想当皇帝是真的,一心退位当太上皇也是真的,当了皇帝就得受苦,动辄被金人欺负,正经人谁当皇帝啊! 从前钦宗不想当皇帝是真的,找人给九弟带信,说若得南归,只想做个富家翁也是真的,动辄被金人打成狗,还得顶替废物太上皇出城投降,正经人谁当皇帝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啊! 老九/九弟帮他把金人训成了狗,失地收回了,金人老实了,国家又开始蒸蒸日上了——我们爷俩虽说治国不行、打仗不行,除了投降啥啥都不行,但是摘果子还是可以的啊! 老九/九弟,现在我们要回去了,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钦徽二帝美滋滋的做起了梦,当皇帝时候的架子也重新摆起来了,南归之时见一众金人对他们甚为恭敬,愈发拿乔起来,今日要吃鲜鱼,明日要吃特产,将同行金人指挥得团团转,过足了宗主国天子的瘾,原本十日便能返回的路途,硬生生走了二十日才到。 李世民听说钦徽二帝南返,嘴上满口应下,待金人走了,方才面露悲色:“金人狡诈阴险,竟欺国朝至此!” 李纲与宗泽等人也愤愤道:“官家何苦与此辈周旋?直接点破其阴谋便是了!” “不妥,不妥。” 李世民摇头道:“当日太后与贵太妃们南归,只说二圣已有死志,待众人走后便要以身殉国,却不曾亲眼见到二圣大行,如此,又怎能保证金人送回的不是二圣本人?若朕父兄仍存,岂非天大喜事?” “再则,”他面露敬色:“昔日太后与二圣分别之时,皇父便曾经咬下自己手指为证,届时两厢验证,自可判明真伪,即便金人狡诈,令那替身也断一指,仍然可以叫太后与几位贵太妃亲眼辨认,确定真假。” 众臣听得面露钦佩之色,纷纷道:“官家圣明!” 李世民微笑不语。 …… 二月初,金人带了二圣与一干赵宋宗室抵达东京,同时又有大笔金银、财物随行。 李纲再度出马,手持册簿,一样样核对图籍、器物、车驾等靖康之役时被金人掳走的财物,令下属重新登记入册。 至于钦徽二帝和南下宗室们么—— 李纲等主战派朝臣早就想清楚了,别管钦徽二帝是不是真的,他们都得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就哪儿凉快哪待着去,哪有清点财物来的更加重要? 至于宗室们——这群垃圾纯粹是添头,不重要啦! 钦徽二帝踏上了宋国土地之后,便觉周身轻松,空气都充斥着甜美的气息,迫近东京城之后,更是激动不已,吩咐金人替自己更衣,坐在车驾上等待赵构来迎,哪知道左等右等,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根本没人鸟他们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威吗? 钦徽二帝心头不禁闪过一抹冷意,对视一眼,都无心再在车驾上继续停留,叫金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径直往大宋士卒看管最严密的地方去。 李纲眼见昔日被掠夺走的大宋财物一样样归还大内,心潮澎湃,泪湿眼眶,正激动振奋之时,冷不丁听人在自己身后咳嗽一声,旋即便是一句:“李卿——” 李纲心想哪来的野狗没拴,好吵! 然后继续念:“祭祀用金镶红宝石酒樽一对。” 下属点头记下。 钦宗又叫了一声,李纲恍若未闻,继续念金人呈上的单据,顺带着跟己方单据对比,忙的不可开交。 钦宗见状难免恼怒,深吸口气,近前去拉了拉李纲衣袖,不悦道:“李纲!” 李纲这才回过头去,只是看得不是钦宗,而是徽宗。 准确的说,是徽宗两手。 虽说指尖还包的严严实实,但是却能看出十指俱在。 李纲内心狂喜。 哦吼,假货!!! 太好了,不用弄真成假了!!! 两个替身金狗千刀万剐安排上,再火速给二圣c位出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徽宗想象中的回国应该是万人空巷、举国欢腾,赵构亲自率领百官在城门口跪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跟儿子坐着车驾到了东京城门口,除了严阵以待的士兵和一心收钱的李纲之外野狗都没看见一条,凄凄惨惨戚戚。 此前钦宗出声叫了李纲几次,他都没有回头,徽宗心下颇为恼怒,心想待会儿就把这个王八蛋贬谪到海南去跟猴子抢香蕉。 现在见李纲回过身来之后第一个看的便是自己,几瞬之后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面露欢欣、喜盈于色,徽宗在短暂怔楞之后,忽的感动起来。 李纲这厮素日里看起来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温情,没想到心里居然将朕看的这么重! 看他见到朕之后多高兴啊! 惊喜的捂住嘴,眼眶里涌出泪,话都说不出来了! 之前我儿叫他,他不是不想理,只是因为幻听过太多次,所以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吧! 甚至于即便知晓我们今日回来,也近乡情怯、不敢前去探望,只能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的天呐,这是什么神仙君臣情! 呜呜呜爱卿朕以后会好好对你的!!! 徽宗眼角有晶莹的泪花溢出,柔和了神情,近前一步,颤声道:“伯纪……” 回应他的是李纲的一记老拳。 徽宗猝不及防,硬生生挨了一下,猛然栽倒在地,还未回过神来,李纲便抬起一脚,重重碾在了他脸上! “该死的金狗!害我钦徽二帝,竟还敢假冒二位天子,意图混乱我大宋帝嗣,其心可诛!” 徽宗:“????” 钦宗:“????” 二人听得愣住,目瞪口呆如两头木驴。 李纲却没愣住,吩咐左右将二人嘴巴堵上、押解进宫,又流着眼泪,痛苦不已道:“进京去告知宗帅等人,来的是两条金狗,二圣业已为金人所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徽宗:“?????” 钦宗:“?????” 第99章 第 99 章 钦徽二帝听得不明所以,恼怒非常,正待说话,嘴巴却先一步被人堵上,当下火气立起,双眼圆瞪,对李纲怒目而视。 李纲却不理他们,周遭随行的士卒便更加不会理了,三两下将钦徽二帝捆起来,拖拽着登上马车,押往东京城内。 因为二圣即将南返的事情,宗泽、赵鼎、朱胜非等主战派肱骨一整晚都没睡好,满心希冀回来的是假货,又怕那二人洪福齐天,真就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若真是有所悔改、肯老老实实被人奉养着过富贵日子也就罢了,怕只怕他们争权夺利,要逼迫官家逊位,重蹈覆辙,再度将大宋拖到泥潭里边去。 上天已经给他们赐下了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官家,可断断不会有第二个了! 昨日离宫之前宗泽与赵鼎等人悄悄交换了一个颜色,谁都没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回来的二圣一定要是假的! 即便是真的,也一定要是假的! 不是他们不知忠君爱国,而是这千辛万苦才被收拾起来的山河,实在容不得再次遭逢劫难了! 众人心底都坚定了这样的想法,然而终究不能心平气和的面对这一切,接到李纲传讯后齐齐一怔,回过神来之后,赵鼎开怀而笑,喜盈于色:“伯纪说来的是两条金狗,二圣业已死在金国了?!” 朱胜非不好意思的拐了他一下,提醒说:“朱兄,矜持一点,别笑得那么放肆。” 宗泽默默道:“但凡你少露一排牙出来,这话说不定我就信了。” 赵鼎:“……” 朱胜非:“……” 殿中其余人:“……” 短暂的目光交汇之后,欢笑声与击案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我的妈耶,死了——真是生的龌龊,死的光荣!” “死得好,死得妙,哈哈哈哈哈!!!” “二圣对大宋江山做出的最大贡献,没有之一!!!” 岳飞听的头大:“诸君倒也不必如此……” 他前几年听闻二圣行事,也曾对这二位大宋君主心有不满,然而郑太后南归那日听她代为转述二圣言语,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当时便感动的流下眼泪来,心中印象大为改观,倒也略添些钦佩之情。 末了,便提议道:“不如,咱们去见一见那两个金人?” 宗泽几人思量过后,颔首道:“也好。” 钦徽二帝被人堵上嘴捆住投入大牢,进了监狱之后,便有专人严密看守,未经宰辅允许,严禁他人私自探望。 朱胜非与赵鼎均为宰相,自然有资格入内,与宗泽、岳飞一道进入监狱内部,便牢房里倒着两个人,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住,面容朝里,看不出相貌如何。 宗泽看得皱眉,吩咐人入内去帮那二人松绑,刚拔出塞在那两人口腔里的破布,钦宗便破口大骂:“天杀的赵构,果真是黑了心肝,父皇是他生父,我是他长兄,他竟敢如此对待我们,是将礼法和祖先放在哪里?!这畜生不如的东西!” 宗泽等人在新任官家的带领下一次次大获全胜,早已将他奉若神明,现下听钦宗如此出言不逊,眉宇间霎时间笼罩上一团阴翳,杀机毕露。 徽宗年长,不似钦宗这般激愤,活动一下发麻的手腕脚腕,看一眼牢房外站着的几张面孔,心下便暗叫不好——怎么全都是昔日被他打压过的主战派臣子? 嗯? 那边是有个生面孔是年轻人,又是哪个? 宗泽几人在钦宗开口时,便在心里为他定了死刑,再瞥过徽宗十指俱全的手掌,头顶不约而同的飘过五个大字——你们死定了! 赵鼎低声道:“开口便构陷官家,辱蔑至甚,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今日受辱不平,实际上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直指皇位!” 朱胜非也道:“那年老些的金人没说话,贼眉鼠眼的打量我等,可见此前大抵只见过画像,一时还难以将我等的面容与名姓对上号。” 宗泽冷笑道:“果然是假的——该死的金狗!” 钦宗扶着墙站起来,转头便开始骂李纲。 徽宗回头瞪了他一眼,叫他闭嘴之后,又挺着发抖的两条细腿,跌跌撞撞的走向前去,声音颤抖,饱含深情道:“宗帅,是你吗?!” 宗泽没理他,只同身边朱胜非道:“太上皇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老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假的就是假的,只得其形,不得其质!” 朱胜非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 赵鼎则兴致勃勃的端详着徽宗两手,喜道:“你们看,他有十根手指!” 徽宗:“……” 不是,隔着栅栏看猴子是吗?! 你们这群佞臣还记不记得朕是大宋天子?! 徽宗脸色有转瞬阴沉,却强忍着不曾作色,只柔和了声音,叹息道:“朕回首昔日之事,感慨良多,当日金军兵临城下,悔不听忠臣之言……” 朱胜非:“嘿!他还会说大宋官话!这强调拿捏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赵鼎鄙薄道:“果真是下了些功夫的!” 宗泽用刀把儿别了别徽宗的脸,左右端详着看了看,说:“虽然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但细微之处还是能看得出不一样!” 徽宗:“……” 徽宗忍无可忍:“宗泽!赵鼎!朱胜非!你们是否神志有失、昏了头脑?可还记得朕为大宋天子,尔等为大宋之臣?!” 朱胜非惊叹道:“哇,还在演!入戏太深了!” “……”徽宗:“?????” 徽宗满头问号,惊怒至极,面目狰狞着咆哮道:“朱胜非我艹尼玛!朕是天子,天子!!!” 他声色俱厉的看着面前几分,愤怒道:“是不是赵构指使你们这么做的?好啊,他翅膀硬了,居然对父兄下如此狠手!可你们别忘了,朕才是大宋天子,这天下的主人,现下朕既南归,那小儿怎敢继续占据帝位,绝口不言退位之事?!” 钦宗凑上前来,同样愤愤道:“赵构那小人囚禁父兄,贪慕权位,传将出去,便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赵鼎道:“果然是冲着皇位来的。” 朱胜非冷笑:“若非如此,如何乱我大宋朝纲?” 宗泽一拳打在墙上:“金狗阴险狡诈,其心可诛!” “……”徽宗:“?????” “……”钦宗:“?????” 二人面孔涨得通红,毫不迟疑的破口大骂,毫无人君之仪。 岳飞皱着眉头,满脸嫌恶的看着他们,忽然用金国话道:“守不住江山的天子,有什么资格再登帝位?” 这话可算是戳中了徽宗的心窝子,抓着栏杆死命的把脑袋往外伸,对着岳飞就是一通恶狗咆哮。 岳飞淡定的后退几步,说:“他听得懂金国话,果然是条金狗!” 徽宗:“……” 艹你妈的——换你被抓过去带大半年试试啊! 有语言天赋是朕的错吗?! 他还要再说,但是众人却无心再听,得到二人确为金狗的结果之后,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徒留那二人在此跳脚,叫骂不止。 …… 金人既将钦徽二帝送回,又带来了《建炎条约》上所达成的金银数额,李纲当下不再迟疑,很快便令人将宗辅、宗弼等金国宗室带来,等清点过金银无误之后,再将人交给前来接人的金国要员。 因为涉及到的金银数额太过庞大,图籍、大内库藏等珍稀奇玩数不胜数,李纲带领几百名下属从早忙到晚,直到暮色渐起,周遭亮起火把照明之后,方才宣布清点结束。 “金五十万锭、银五百万锭,布锻八十万匹,这几个数目是对的,但是昔日靖康之役中金国自国朝掠夺走的金玉饰物、文书古籍对不上。” 李纲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打算盘,目光雪亮,难掩精明:“其中还缺少了珍稀瓷器二百三十六件、名人字画二十九幅,前朝郭皇后佩戴过的那顶凤冠上的明珠也少了整整九颗,以及若干南珠、翠玉……” 金人听得额头冒汗,惶恐不已,赶忙躬身讨饶:“李大人容禀,实在不是我等有意克扣,更不是我国陛下刻意将这些留下,只是瓷器、字画等物本就微妙,一路运输难免破碎损坏,至于明珠、南珠等饰物更是小巧,经手的人也多,我们几度搜寻,但实在是找不到了!” 李纲不耐听这金人分说,转头就去李世民跟前告了一状,把事情原委讲了,又愤愤道:“依臣所见,必然是金人故意为之,彼辈畏威而不怀德,官家若不加以申斥责备……” “别说了伯纪,”朱胜非悄咪咪的拉了拉他衣袖,提醒道:“再说下去官家又要御驾亲征了!” 李纲:“……” 哦艹,拥有这样一名极端主战派的官家,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 他舔了舔嘴唇,低下头没再说话。 好在李世民这时候正聚精会神的欣赏案上新得来的王羲之墨宝,李纲说的那几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在脑子里边过多停留。 一侧的尚书郎见状,忙低声提醒:“官家,官家?” 李世民猛然回神,看一眼李纲递上来的奏疏,不以为然道:“李卿,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头脑太过死板了,那金人不是都解释过了吗,瓷器、字画等物容易损伤,并非他们有意克扣,我大宋天/朝上国,心胸宽广,何必同这些蛮夷计较?未免有**份。” 李纲听他话中大有就此作罢之意,一双浓眉差点原地飞起来,却听御座之上官家冷笑一声,语气嗜血道:“交易交易,那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他们给的钱少了,咱们对应的也少给点货,这不过分吧?” 他捡起桌案上那张李纲统计出来的物品缺失单扬了扬,和颜悦色道:“告诉那群在押的金国宗室,丢失之物价值连城,须得用三个金人首级、七条金人手臂,并二十根金人手指抵账,至于究竟用谁抵账,怎么分配,就叫他们自己商议去吧。” 李纲:“……” 其余朝臣:“……” 卧槽,牛批还是官家牛批! “对了,”李世民闲闲的补充道:“告诉他们别钻空子,每个人身上最多只能丢一样,要是有人敢用死人充数,全员宫刑。” 李纲:“……” 其余朝臣:“……” 给官家献上膝盖! 这事说完,李纲又说起被收押在牢狱中的钦徽二帝,眉头紧锁,正义凛然:“臣今日见了那二人,便觉得不对劲,虽然面容与二圣相似,身量也相似,然而此二人通身都透露出一股猥琐之气,与二圣迥然不同,再观其言行,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金人消息闭塞,料想不知郑太后与崔、王二位贵太妃业已将其阴谋揭穿,谋害二圣之后,竟还敢叫这两名替身南下,祸乱我大宋朝纲,其心可诛,其行当杀!” 宗泽随即躬身行礼道:“官家,郑太后与贵太妃们南归之时便曾说过,太上皇与她分别之前,咬断自己的一根手指作为凭据,可现下往东京来的太上皇却是十指完好,可知其人是假!” 赵鼎与朱胜非、岳飞纷纷出列道:“臣等也已经去见过那二名金人,确是金贼无疑!” 李世民听得默然,良久之后,忽的流下泪来:“果真不是吗?” 他说:“昔日郑太后传讯回东京,朕虽为二圣立了衣冠冢,但心里始终存在着那么一线微弱的希望……” 宗泽听罢,亦是老泪纵横:“二圣业已为金人所害,殒命他乡,如此深仇大恨,国朝之辱,还望官家勿要忘怀,来日定当雪耻啊!” 话音落地,殿中朝臣都呜咽着哭了起来。 李世民声音哽咽着应道:“一定会的!” 钦徽二帝在监牢里呆了一夜,第二日便被押解着到了朝堂之上,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腿弯处便被人踢了一脚,满身狼狈的跪到地上,听李纲慷慨言辞,对这二人一通大骂,开口则金狗无耻,闭口则杀之而后快,言辞极尽犀利,毫不留情。 徽宗听得大怒,与钦宗一道出声分辩,主战派朝臣们却立时搬出了郑太后等人南归时说的话来——太上皇慷慨大义,怎么会苟且偷生至此? 更不必说郑太后南下之时,太上皇曾经咬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作为凭证,而此时此刻,你可是十指俱全! 徽宗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后宫们竟会给予他致命一击,错愕良久之后,悲声大骂:“贱婢无耻,害朕至此!” 他鬓发散乱,神情慌张,涨红着面孔,视线仓皇划过满殿朝臣的面孔,拍着心口,大叫道:“是朕,是朕啊!难道你们连自己的天子都不识得了吗?!” 钦宗亦是惶恐不已,想找人来辨认一二,却不曾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竟无从开口。 李世民目光沉静的注视着这二人,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冷意:“令百官依序出列,一一辨认此二人究竟是此前被掳走的二圣,还是金贼顶替,意图来此祸乱我大宋朝纲!” 钦徽二帝听得呆住,旋即目露希冀,神情恳切的环视一周,迫不及待道:“你们认得朕的,是不是?是朕啊!” 那声音拖得很长,像是落日的余晖,即将消失之前的黯淡。 满朝文武分列两队,文臣自李纲、朱胜非、赵鼎起,武将自宗泽、吴玠起,依次在钦徽二帝面前站定,片刻之后,再行离去。 李纲端详过后,摇头道:“此金贼也,绝非二圣!” 朱胜非亦是摇头:“此金贼也,绝非二圣!” 赵鼎附和道:“此金贼也,绝非二圣!” 宗泽更是嗤笑出声:“此金贼也,绝非二圣!” “……” 紫宸殿上数十名朝臣先后看过,从头到尾,皆是清一色的八个字,无一人认定面前两人乃是大宋君主、被金人掳掠北上的二圣。 最开始的时候,钦徽二帝脸上尚且残余有几分血色,听到最后,却是面白如纸,几无人色。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朕?!” 徽宗眼眶通红,目光绝望,难以置信的看着朝臣们,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朕名赵佶,朕是天子啊!!!” 他一把拉住李纲衣袖,战栗道:“伯纪,你是忠臣啊!当日金人兵临城下,你以死谏之,不叫朕南逃,那是何等的忠心耿耿,短短数月而已,你竟都忘记了吗?!” 李纲面笼寒霜,拂袖将他挥开,嫌恶道:“金狗勿要靠近我身!” 徽宗又红着眼去问宗泽:“宗帅,朕虽被金人掳掠北上,却也听闻你连夜行军至黄河,意欲擒贼救驾,年近七十尚有此心,现在你当真是昏了头,连朕都不肯认了吗?!” 宗泽言简意赅道:“滚!” 钦宗脸颊肌肉剧烈颤抖几下,眼泪扑簌簌流了一脸,跌跌撞撞的走在朝堂之上,视线依次落在朝臣们脸上,却无人肯给予他半分回应,半个眼神。 抛弃过这片山河、舍弃过忠臣百姓的人,有什么资格再来质问众人为何不肯承认自己? 求仁得仁,报应不爽! “是你——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是不是?!” 徽宗目露绝望,神情癫狂的冲上玉阶,死死的瞪着御座之上英明神武的年轻官家:“你好狠毒的心肠!秦朝赵高指鹿为马,已经足够荒唐,你,你比他还要恶毒百倍千倍!” 李世民没说话,空间内的始皇嬴政不悦的皱起眉:“好好当你的金狗,不要cue朕的大秦!” 徽宗发疯似的扑上前去,却被李世民一脚踢中胸中,咕噜噜滚下玉阶,摔的头破血流。 李世民垂下眼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淡淡道:“到了这等地步都不肯放弃做戏是吗?好,朕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吩咐左右:“请郑太后、贵太妃们,以及诸位长公主往紫宸殿来辨认此二人。” 左右应声而去,钦徽二帝先是一怔,面上旋即浮现出几分希望之色来。 李世民瞥见,心下冷笑不已。 郑太后等人早就听闻二圣返回东京之事,这日早早便梳妆整齐,听闻皇帝有请,待众后宫女眷齐全之后,方才打头领着,往紫宸殿去了。 视线淡淡瞥过那二人,她眼底悄无声息的滑落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与恨意,摇头道:“我与太上皇夫妻多年,如何会辨认不出?此人绝非太上皇,而是金人假扮!” 崔贵太妃亦道:“此二人皆金人也,绝非二圣!” 乔贵太妃也说:“他们都是金人,并非二圣。” 等到长公主们出面,更无一人承认钦徽二帝身份。 她们每说一句,钦徽二帝的脸色便要更白一分。 听到最后,徽宗神情绝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他放眼去看,见到的却是满脸冷漠的朝臣和不愿与自己相认的妻妾女儿,御座之上,新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于国而言,无一臣肯为他发声,认他为君。 于家而言,妻妾儿女无人肯认。 饶是徽宗知晓自己身份,此时也不禁产生了几□□在幻境的虚妄之感,难道我真是个金人吗? 如若不然,我怎么会活的这么失败,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归国,竟无一人肯认? 家国不容,无处栖身。 沦落到这等地步,虽是活着,又同死了有什么区别? 徽宗跌坐在地,神情惶惶,左顾右盼几瞬,忽的大笑出声,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又放声大哭,好像要把心肝都一并呕出来一般。 钦宗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不住的低语道:“我是谁?我是赵恒……我是赵恒吗?” 他环视一周,声音凄厉至极:“我是赵恒,是赵恒啊!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朕?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也没有人理会他。 只有李纲抖了抖衣袖,出列道:“如何处置这两名金国奸细、大宋蛀虫,还请官家下令!” 李世民端坐御座之上,神情肃穆,威仪万千:“此二人假冒二圣在先,妄图篡夺皇位在后,辱国辱民,欺我大宋,如此狂徒,若不明正典刑,不足以正天下臣民视听。着凌迟处死,明日于午门行刑!” 众臣听得心下一凛,旋即躬身道:“是!” 钦徽二帝原本还深陷打击之中,意态疯癫,听闻自己明日将被凌迟处死,却是冷汗涔涔,霎时间面如土色。 “你敢!”徽宗绝望怒吼道:“朕是你亲父!” 钦宗目眦尽裂:“赵构,你弑父杀兄,天道所不容,难道不怕下了地府受祖先惩处,阎君不容?!” 弑父杀兄,天道所不容? 李世民剑眉一挑,冷笑道:“朕不怕!” 第100章 第 100 章 李世民既为天子,自是言出必行,当下不再理会面前钦徽二帝,吩咐禁军堵上二人嘴巴,直接打入天牢,明日于午门明正典刑,凌迟处死。 冤枉吗,可怜吗? 一点也不! 大宋打不过金国吗? 不是的! 大宋没有忠臣良将吗? 不是的! 大宋的百姓不渴望王师北上,收复失地吗? 不是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北宋到南宋,赵家朝廷始终偏安一隅,苟且偷安?! 主战派的忠臣们纷纷被贬谪,孤老他乡,主和派与投降派得到重用,争先恐后的向金人献好,皇帝就跟没有骨头似的见了金人便跪地求饶,眼见东京城破、妻女遭辱,竟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不可笑,不滑稽吗?! 靖康之耻,千古未有之大辱,自东京至北方边界线之中无数平民百姓惨遭劫掠杀害,皇族女性受辱至甚,昔日天下繁华所在的东京被洗劫一空,岂不令人扼腕痛惜? 从更加深远的角度去想,华夏自汉唐以来的昂扬与骄傲遭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思想与文化就此趋于保守,理学对于妇女的压迫愈重,守节保贞思潮开始盛行,钦徽二帝与赵构更是罪孽深重! 开封府在城中张贴布告,阐明事情原委,道是金人派遣两名与二圣容貌相似的金人南下,意图混淆视听,颠覆大宋朝纲,经由满朝文武与太后、贵太妃、长公主们辨认,确定此二人均系金人假扮,罪大恶极,明日午间于午门外行刑,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布告贴完没多久,便有百姓围了上去,听识字的人念了一遍,登时便群情激奋起来。 “这群金国杂种,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 “好在官家和贵人们目光如炬,没被那二人瞒过去!” “凌迟处死……这俩金人可有的受了,活该!” “是啊,凌迟,想想就痛!” 还有人小声说:“长得那么像的话,说不定就是二圣本人呢?说不定就是官家见不得二圣回来与他争位……” 话音落地,立时便被众人喷了回去:“没看告示上边说了吗,文武百官和宫里的太后太妃都说不是,敢请这么多人都瞎了眼,连二圣是真是假都辨别不出?!” “就是,这俩金人要真是二圣,官家就该快刀斩乱麻偷偷叫人把他们杀了,何必非得广而告之,在午门外凌迟处死,搞这么大的阵仗?” 还有人瞥一眼守在布告旁边的禁军,撇嘴道:“若不是二圣相信那个神棍郭京,金人岂能这般轻而易举的打进东京?他们在东京停留的时候,死了多少人,糟践了多少姑娘——但凡二圣不是皇帝,犯下这等大过,也该被凌迟处死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人不欲多事,将两手笼在衣袖里,嘟嘟囔囔的走了。 偌大的东京城里边,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就算是紫宸殿中的朝臣们,又何尝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漠视了“假”二圣的处置结果? 并非是他们不够忠君爱国,实在是二圣这两个所谓的君主连半分君王之态都没有,坐视他们还京重享荣华富贵,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算什么,惨遭□□的百姓们又算什么? 等到第二日钦徽二圣行刑之时,李世民下令开恩百姓,允许到午门前观刑,还没到行刑时刻,午门外便聚集起成千上万的百姓,还有些官员也在其中,神色复杂的看着昨夜临时搭建起来的行刑台。 等到午时三刻,便有人押解着钦徽二帝来到此处,明正典刑,凌迟处死。 钦徽二帝被人倒捆住手,嘴巴也被堵上,杀猪似的绑到了柱子上,口中发疯似的支吾出声,奈何却怎么也吐不出塞住嘴巴的抹布。 正值二月上旬,东京的天气尚且有些冷,两人额头上却生出细密的一层汗珠,眼底更是盛满了惊惧与怨恨,满心不甘。 他们都是天子啊! 自古王侯将相尚且不辱,天子之死,怎么可以刀剑加身? 赵构那个小人,居然真的敢这么对待他们! 他一点都不怕吗? 不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不甘心——他们到死都不甘心! 大宋与金国连年征战,国内百姓屡遭劫难,对于金人的痛恨尤其严重,宗辅、宗弼等人还没有被交换回去的时候,每天都得被带出游街,一个多月过去,东京百姓半分都不曾觉得厌倦腻烦,得了空便出去关照那伙人几分,吐口唾沫骂骂娘,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这会儿再见到了“假扮二圣”的金人,自然不会有多宽宥,怒骂过后,烂菜叶与臭鸡蛋齐飞,径直砸到了那二人脑袋上。 还有人直接就把那二人当成了二圣本人,看守的禁军还没反应过来,一桶秽物便兜头将那二人泼个正着。 几名禁军看着衣袍上溅上的不明液体,眉毛不约而同的抖了抖,那边泼向那二人的老妇人已经咒骂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骂金人没关系,但是当着禁军的面儿骂二圣,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看守的差役近前去劝阻,那老妇人发疯似的将他们挥开,痛哭道:“骂的就是那父子俩,挨千刀的畜生!他们一死了之,浪子回头金不换,别人呢?!我儿死于东京之战,唯一的女儿又被开封府抓走送入金人营中,当今官家圣明,打退金人之后将被掳走的百姓赎回,我日盼夜盼,只盼着能跟女儿团聚,最后等到的却是她的尸首,被那群畜生折磨的不成人形!” “天杀的太上皇!”她嚎啕大哭:“他们算什么痛改前非?我儿何辜,我女儿又何辜?他们才是真正死的惨烈!别说二圣死了,就算没死,抓起来千刀万剐了也不冤枉他们!!!” 靖康之役时,东京城中的百姓们谁家没有儿女,谁家没有丧声? 现下听这老妇人哭的可怜,不免触动情肠,也跟着落下泪去。 钦徽二帝起初还满心愤恨不甘,听到此处,却是面如土色,惊愕非常,脸上仅有的几分血色都失去了。 他们的手脚被束缚住,嘴巴都被堵上,可是耳朵还能听,眼睛还能看。 午门前偌大的广场上站满了动静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有的低声抽泣,有的彼此搀扶,有的抓起石头往他们身上砸,眼神中充斥着仇恨,还有人哭着大骂他们父子俩,用他们难以想象的恶毒语言咒骂他们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托生成畜生,永世不得超生…… 竟无一人对他们有所缅怀,显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朝臣不认他们,妻妾不认他们,儿女不认他们,现在,连百姓都不肯认他们了! 回首往昔,他们究竟是活了些什么?! 行刑持续了整整三天,钦徽二帝的痛苦也持续了三天,李世民该吃吃该睡睡,午饭的时候还能多吃一碗饭,丝毫不觉得有心理压力。 他悄悄跟空间里边的几个老伙计说:“那俩王八犊子说我下了地府之后一定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只是我觉得按照阎君的评判方式,假设我原本应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杀了他们之后怕得立地成仙!” 皇帝们都笑了。 行刑持续了三天,钦徽二帝自然也硬生生的挺了三天,等最后那日行刑结束之后,亲信入宫回禀:“官家,那两名假扮二圣的金人死了,尸身该当如何处置?” 李世民头也没抬:“投入焚尸炉烧掉便是了。” 亲信应声而去。 …… 三天时间过去,被俘的金国宗室们终于做出了选择。 经过既不友好也不愉快的洽谈之后,三名地位稍低的金国宗室丢掉了脑袋,再次之一些的七名宗室丢掉了手臂,剩下的所有人都丢掉了手指,有的是一根,有的是两根。 李纲心满意足的统计了结果出来,很快便走完了最后一道交接程序,将宗辅、宗弼等人交与金国来使,同时,又和蔼可亲的向他们道别,笑容友善的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 宗辅等人皮笑肉不笑的登上了北上回国的马车,还未抵达金国境内,便在来使口中得知上京遭逢巨变的消息,刚刚才因为脱离虎口稍显和悦的神色,马上便蒙上了一层浓重阴云。 宗弼听闻妻子仆散氏中了一箭,府邸还被宗干下令放火烧了,眉头立时便紧紧皱起,然而幸福本就是对比当中得出来的,看一眼旁边悲痛欲绝的宗辅,他瞬间又觉得局势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虽然我被俘了——但是我三哥被俘了两次。 虽然我老婆中箭了,情况很危险——但是我三哥全家都被杀了,连个婴孩都没能留下。 最重要的一点是宗干还没有死,附从作乱的宗室也没有得到严惩,可想而知,皇叔并不打算要他们性命,削弱女真实力。 下一任储君必定得出自太/祖一系,而太/祖成年的太子就那么几个——宗干不可能了,宗望业已去世,宗峻死的更早,皇叔也说了,其子不可能继位,也就是说储君的人选只会在自己和宗辅之间决出。 皇叔他要保宗干等人性命,这也就意味着他其实只有一个选择——真要是立了宗辅,他能忍得住不给自己妻儿家小报仇?! 宗弼坐在船上渡过黄河,想要放声大笑,踌躇几瞬之后,到底是按捺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交付巨额赎金换自己一行人回去的关系,上京宗室已经与自家闹崩,而原本应该坐在同一条船上的被俘宗室们,却因为宋人的离间而彼此仇视。 宗弼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眸光随之阴沉下去。 自从建国以来,金朝的都城上京少有这般气氛低迷的时候,饶是得知宗辅、宗弼等人顺利还京,也没能组织起一场有序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只有各家亲眷在城外等候,见到自家男人之后哭泣落泪,且没过多久,便被同样等候良久的宫中侍从分开,传金太宗令,将他们带到宫中。 宗弼家来的是侧妃,道是正妃仆散氏重伤未愈,还在家中休养,宗辅家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来,凄凄惨惨戚戚。 宗弼看得唏嘘,虽是竞争关系,也不觉生了几分怜悯,安抚般的拍了拍他肩膀,什么话都没说。 宗辅勉强扯出来一个笑。 对于大多数病人来说,冬天都不算是个好的季节。 天气冷,病情时有反复,对于金太宗这样的老人来说,这时节便更加艰难了。 起初还只是会在夜里咳嗽吐血,渐渐的发展成了昏睡不醒,一整天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清醒的,说话也变得吃力起来。 他心知自己大限已到,只是宗辅、宗弼等人还不曾归国,只得强行硬撑,唯恐再出现什么意外,甚至都不许唐括皇后在侧侍奉,只留下亲信侍从看顾左右,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早做安排,为继任者扫平障碍。 宗辅、宗弼等人听金太宗身边亲信道是陛下近来不太好,尚且有些不信,待到了宫中,见到躺在塌上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金太宗,着实吃了一惊,愕然跪地,问皇叔近来如何。 金太宗病的严重,连视力都有些模糊,眯起眼睛之后,方才辨认出来者是谁。 一直提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散了下去,他示意侍从将自己搀扶起来,旋即下令传召太/祖、太宗后人来此,自己有话吩咐。 亲信知晓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含着眼泪应了。 不多时,该来的都来了,唐括皇后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方手帕,眸色幽暗,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丈夫。 金□□倚在靠枕上,双目无神的望向头顶床帐,像是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如此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双目恋恋不舍的在长子完颜宗磐脸上短暂停滞,很快又逼着自己狠下心肠,将目光转向太/祖诸子。 宗辅、宗弼、宗隽、宗敏…… 视线迅速在众人脸上扫过,金太宗很快定下心来,咳嗽几声,咽下一口血后,伸手道:“宗弼,到我身边来!” 话音落地,殿中其余人神色各异,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到了宗弼身上。 完颜宗弼心下大喜,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面有悲色,恭敬应声之后,起身到金太宗床前跪下:“侄儿在!” 金太宗抚着他的头顶,话却是对其余人说的:“皇兄第四子宗弼,人品贵重,屡建功勋,合宜承继大统,今日我册立他为谙班勃极烈,你们谁有异议?!” 底下传来一阵小声的议论,却无人抬高声音反对。 金太宗轻轻颔首,像是了结了一件心事一般,迅速道:“我之后以梁王宗弼为谙班勃极烈,宗弼之后,当立者为我儿宗磐!” 完颜宗弼心头转着数个主意,只是这时候肉都要掉到嘴里去了,他没理由节外生枝,当即便流泪道:“皇叔所言,侄儿必定铭记于心,绝不辜负皇叔厚爱,更不敢轻慢宗磐半分!” 完颜宗磐与唐括皇后站在一侧,不知道该觉得失落还是该觉得高兴。 金太宗却在这时候转向他们,叮嘱道:“宗磐,你叔父以你为谙班勃极烈,你之后还/政于□□之后,立亶儿为谙班勃极烈!” 完颜宗磐闷声道:“是,儿子记住了!” 蒲察氏拉着完颜亶的小手,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此后金太宗又有诸多安排,从宗室的加恩与惩处,到接下来与宋国的交战接触,不一而足。 这些话大抵已经在他心头盘旋过若干次,现下信手拈来,极为流畅,众人见他脸上似乎添了几分血色,言语也愈发顺畅,心头不禁浮现出几分悲意。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现下如此,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金太宗自己也知道,长长的说完一席话之后,又低头看宗弼,流泪道:“大金建国不过十余年,宗弼,不要叫它亡在你手里啊!” 宗弼道:“是!” 金太宗又向宗辅伸手,将他的手掌递到宗弼手中,谆谆教诲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大金风雨飘摇,正是最危难的时候,千万不要彼此内讧,空耗国力,知道吗?!” 宗辅心下冷笑。 皇叔,被杀了全家的不是你,你自然说得轻巧话! 表面上却也含泪点头。 金太宗目光欣慰的点点头,大喊了几声“好”,便大睁着双眼,就此中断了呼吸! 完颜宗弼怔了几瞬,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探他鼻息,惊愕之后,很快大哭出声:“皇叔大行了!” 低头抽泣之时,唇角却悄无声息的翘了起来。 唐括皇后两腿一软,跌坐在地,完颜宗磐陪在母亲身边,望向宗弼的眼神中有难以掩饰的敌意与仇视。 宗辅面无表情的跪在地上,目光不易察觉的自某几家宗室脸上划过。 殿中人神色各异,表面上哭声四起,暗地里心怀鬼胎,金太宗临死前期盼不已的兄弟齐心,注定是不能够了。 早在上京发生动乱的时候,李世民便接到了消息,早早有所安排,现下城中细作听闻金太宗大行,立时便行动起来,按照此前布置,散发风声出去。 陛下表面上将皇位传位梁王宗弼,实际上只是用他来当靶子罢了,叫他当皇帝,此前附从宗干作乱的宗室能安心吗? 不止呢,听说梁王为了平安回京,甚至不惜杀害同被俘虏的宗室——这种人谁敢信他? 还有啊,我猜梁王登位之后,很快就会报复那些反对赎他回来的人! 宗辅三太子的家小都没了,即便再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生下来呢,等梁王死了,太/祖一系后继无人,皇位还不是要传到太宗嫡子手中去? 那群年轻狐狸再怎么狡猾,怕也斗不过大行皇帝这个老辣猎人! 金太宗嫡子完颜宗磐麾下的某个谋臣归家之后,便见爱妾满脸惶恐,侍奉他脱去披风之后,不安道:“我听底下人来回话,都说是风向不对,梁王向来恩怨分明,此前上京阻止赎他回京之人众多,还因此惹出了一场大战,他真能毫不记恨?毕竟当初,皇后与嫡皇子可都是坐山观虎斗呀……” 说完,又讲起近来市井之间流传颇广的那些传言。 那谋臣听罢,眉头便拧个疙瘩,把刚脱下的披风穿回去,转身出门去求见完颜宗磐。 游牧民族可没有中原那么多忌讳,说兵变就兵变,杀父弑兄都没什么了不得的,更别说是杀个把子侄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谁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系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市井之间的传言完颜宗磐也听说了,本就对宗弼极为不满,再听那谋臣说完,便更加添了几分搞事的想法。 只是他向来敬重父亲,记得金太宗临终前的遗言,惴惴不安前去问唐括皇后该当如何。 唐括皇后唯有冷笑:“痴儿,今日你不杀宗弼,来日宗弼必定杀你!” 她道:“你父亲这些年是如何为你筹谋,一心希望你能成为谙班勃极烈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死心眼,放不下大金山河,又不肯对侄子痛下杀手,这才有今日局面,他尚且如此,你猜梁王想不想叫自己亲儿当谙班勃极烈?你猜梁王有没有你父亲那样的情操,能为大金牺牲亲儿利益?!” 字字句句都扎在完颜宗磐心上。 他眉宇间盈荡着几分阴鸷,神情几转,终于定下心来:“还请母后助我!” 有人挑唆完颜宗磐起事,另有人挑唆宗弼生疑。 某个犯了罪从南边逃来的宋人力劝宗弼先下手为强,如若不然,一定会成为唐括皇后母子的刀下亡魂。 宗弼毕竟也是名将良才,闻言便下令将那宋人押下处死:“皇叔大行,内忧外患,这时候你撺掇我对皇叔留下的孤儿寡母动手,是何居心?!若是错杀此二人,只怕大金立时便要乱起来了!” “梁王,我这可都是为您好啊!” 那宋人分辩道:“您刚刚抵达上京没多久,手下有多少势力,暗地里又得罪过多少人?可唐括皇后和嫡皇子却在这儿扎根数年,您扪心自问,真是闹将起来,大行皇帝留下的亲信到底是听您的,还是听唐括皇后的?!” 宗弼神色阴晴不定,不曾言语,只是挥一挥手,示意下属将他放开。 那宋人见状,便知他心中亦有猜疑,眼珠转了一转,又低声进言道:“梁王若是不信,我倒有一妙计,唐括皇后若要对您动手,必然不敢公然为之,您只需……” 宗弼眉头郁色微松,赞许的看他一眼,颔首道:“便依你之见!” 七日之后,金太宗的祭礼之上,宗弼饮下毒酒身亡。 唐括皇后作为金太宗之妻、皇室里地位最为尊崇的女人出面主事,要求依从金太宗临终所言,册立嫡皇子完颜宗磐为新君。 正当一众宗室朝臣神情惊愕、猝不及防时,宗弼却带着一众亲随,脸色阴沉的出现在丧仪上。 死的只是一名替身而已。 但唐括皇后和完颜宗磐想杀他却是真的! 金太宗临终之前艰难维系起来的完颜氏皇族霎时间分崩离析,四分五裂! 事发之后七日,李世民接到了细作传书。 唐括皇后与完颜宗磐作为太宗嫡系,在上京城中拥有天然的地利因素,饶是宗弼早有准备,也吃了暗亏,仓皇逃走时中了一箭,而宗辅却联合松散宗室发难,与此同时,被幽禁在五国城的宗干也不安分,杀死看守他的金人,被亲信趁乱救走…… 总而言之,只一个乱字罢了。 铁板一块的金国是狼,四分五裂的金国狗都不如。 李世民将那封密信烧掉,莞尔轻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便听殿外传来侍从们的问安声。 不多时,玉雪可爱的小公主迈着小步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李世民仿佛受了当心一箭,呜呜呜我的崽崽真可爱鸭!!! 保母们看小公主走的还算稳当,便不曾阻拦,眼见着她投到年轻官家怀里去,方才暗松口气,悄无声息的后退几步,叫这父女二人相处。 李世民娴熟的将女儿抱起,亲亲她小脸蛋,转头便带着她出去散步,宫里边呆的没意思,索性就出宫往宗泽府上闲逛。 他到的也巧,宗家人正吃饭,岳飞也在。 李世民吩咐众人不必拘礼,抱着小公主落座之后,又问道:“鹏举怎么也在这儿?” 岳飞笑道:“今日宗帅孙儿生辰,老人家不欲大办,只叫臣来凑个热闹。” “是吗。”李世民不曾想还是个特殊日子,视线一扫,便见宗泽儿媳妇身边坐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眉宇间隐约透着将门之子的英气,他爱屋及乌,笑吟吟的问了句:“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孩子也不拘谨,站起身来,落落大方道:“回禀官家,小子名叫宗正,正大光明的正。” 第101章 第 101 章 宗正? 李世民听得微怔,恍惚间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再哪儿听过了。 高祖提醒他说:“白绢上说过的,你心肝女儿的金国相好不是叫宗镇吗?” 李世民旋即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皱眉道:“你可别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我们永宁还是个孩子呢!” 说完之后,他将那两人的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间浮现出一个念头来:“你们说——” 皇帝们齐齐看了过去。 李世民却把后边话给咽下去了:“算了,没事了。” 皇帝们:“……” “玩我们是吗?”刘彻气道:“裤子都脱了,就给我们说这?” 李世民瞥他一眼,不耐烦道:“彘儿别骚,把裤子穿上。” 刘彻:“……” 刘彻愤愤的跟旁边朱元璋道:“你看他!明明是他先问我们的,最后又什么都不说了。” 朱元璋昨天斗地主输得一塌糊涂,这会儿见到他烦得很:“去去去。” 刘彻受伤了:“你们怎么都这样?!” 嬴政浓眉微皱,看他一眼,和颜悦色道:“彘儿,兵书看完了是吗?翅膀长硬了是吗?又觉得自己能媲美卫霍、独当一面了是吗?” 刘彻:“……”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 高祖跟朱元璋将两手抄在袖子里,围观每日辱彘,口中啧啧出声:“多笋呐,始皇,别说了,你看他都哭了,嘻嘻嘻!” 刘彻:“……”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李世民心里边转着一个主意,有心叫怀里的宝贝女儿来一场主次颠倒的爱情,再一想这可是朕的亲生女儿,含在口里怕化了、放在掌心怕摔了,怎么可能叫她去接触那些低劣金人? 复仇雪耻这种事叫爹爹来做就好,小公主嘛,只管快快乐乐的长大,平安顺遂一生就很好。 李世民定了主意,再看面前小小少年宗正,喜爱之意仍旧不减,叫他到近前来考校功课,末了,又问习过武功没有。 宗正一一答了,应对之间极为得体。 李世民欣然颔首,解下随身玉佩赐予他,又向宗泽道:“宗家有子如此,是家国幸事,皇太子逐渐长大,身边正该多些这样的孩童陪伴才好。” 言外之意,便是要令宗正入宫为皇太子伴读。 当今官家不似钦徽二帝那般多情,后宫唯有魏皇后一人而已,且早早便册立了嫡长子赵泽为皇太子,这时候宗正能被选中为皇太子伴读,于他自己和宗家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宗泽带着孙儿起身谢恩,全家喜不自胜,李世民又点了岳飞教授皇太子武功,等到回宫之后,笑吟吟的将这消息告知妻子。 魏皇后又有了身孕,五个月的肚腹已见隆起,哄着女儿睡下,吩咐保母将小公主抱走之后,方才笑道:“官家仿佛很欣赏岳鹏举?” 李世民道:“忠臣良将,哪有君王会不喜欢?” 说完,他半蹲下身去,将脸颊贴在魏皇后肚腹上,满目希冀:“五个月了,也该会动了吧?” 魏皇后眸光温柔,手指轻轻抚摸丈夫面颊,好笑道:“哪有这么巧的?” 说完,又呢喃般道:“也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母亲日前入宫探望我,说男女在腹中是不一样的,我有儿有女,届时自能分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李世民道:“都好,儿女我都一样喜欢。” 魏皇后听得心头暖热,略顿了顿,又道:“我听说日前有人上疏,奏请官家选秀纳妃,充实后宫……” 李世民笑了,起身到她身边坐下,哼道:“说的百般好听,还不是为着自家富贵?咱们一家人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来掺和什么。” 前世他有过很多女人,儿女也不算少。 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十七岁雁门关救驾,十八岁敌营救父,十九岁于晋阳起兵,二十三岁为天策上将,玄武门之变后登基称帝时,也不过二十八岁。 一路走来,的确有过挫折磨难,但都只是他前进道路上微不足道的小小点缀,是以他从没有想过即便是人间帝皇也会有求而不得,生离死别。 贞观十年,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子观音婢与世长辞,李世民惊痛发现原来这世间终究有人力无法阻挡的事情。 爱妻的辞世叫他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也使得他就此丧失了对宫嫔的兴趣,自此之后再无儿女降生。 李世民将爱妻留下的一双年幼儿女接到身边亲自顾看,夫妻阴阳分隔的十三年间,不间断的令人为爱妻祈福祝祷,又令人在宫中搭建层观,终日眺望妻子陵墓所在。 思绪到了此处,他第一万遍唾骂出声:“魏征那个该死的乡巴佬!不就是搭建层观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朕又不是没有钱!只见昭陵,不见献陵——我爹那个老王八蛋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惜得看,死了还看个鬼啊!” 说到此处,他捶胸顿足,痛恨不已:“天杀的魏征,观音婢在的时候几次三番为他求情,等她去了,我建座层观远眺她长眠所在那乡巴佬都要去刷政绩,硬是逼着我把层观拆了呜呜呜呜……早知后事,我最开始就不该听观音婢劝,早早将那王八蛋杀了了事!” 高祖想起自己风雨同舟多年的徐皇后,不禁心有戚戚,朱元璋想起马皇后,也是眼有泪意。 嬴政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是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出言嘲讽他人的真心。 只有刘彻没心没肺,阴阳怪气道:“哟,瞧你这个煽情劲儿,不是你们集体唾弃马老大跟谭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时候了?” 李世民:“!!!!” 这是观音婢被侮辱的最惨的一次! 他惊怒交加:“谭氏那蠢妇有什么资格跟我妻相提并论?拿到一起去比较都是在侮辱我的爱妻!” 朱元璋亦道:“长孙后对外庇护忠臣,对内规劝君王,于母家抑制外戚,于丈夫生死相随,又诞育三子四女,如何担不起贤后二字?谭氏怎么能跟她比!” 李世民撸起袖子想打人,忽然想起来刘野猪身在空间,一时半会儿打不到他,却也不肯放弃,当即怒道:“能叫个滴滴代打吗?以后谁出来了不在空间里想打野猪的话,我可以无偿帮打两次!” “……”刘彻:“???” 高祖跟朱元璋卷起袖子兴高采烈的冲上去了:“我来!” “……”刘彻:“?????” 卧槽——你们不讲武德啊! 刘彻被锤个半死,鼻青脸肿的瘫在地上呻/吟。 李世民却想起前世之事来,伤怀不已:“野猪不懂,始皇也不明白,只有跟妻子共患难多年、风雨同舟过的男人才会懂。少年人的心门原本是敞开的,只是经历的风雨多了,也会逐渐关闭,变成铁板一块。她是唯一能走进去,在我心肠还没有完全冷硬之前融入其中的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去了,我的心也被剜走了一半。” 朱元璋听得感触良多,老妻大儿热炕头,马皇后与长子朱标又何尝不是他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高祖也是唏嘘不已。 已经过了一生,再有此世,李世民早没有娶妃纳妾的念头,只跟爱妻相守终老,这就很好。 更何况他们还有孩子。 想起孩子,又惹出了他又一桩伤心事。 李世民与爱妻有三子四女,只是儿女缘分太浅。 长子承乾先于父亲离世,次子青雀寿数只比父亲多了三年,幼子雉奴倒还好些,却也是体弱多病,五十多岁的时候人就没了。 儿子惨,女儿也惨。 长女长乐公主二十三岁便去世了,城阳公主倒是还好,寿数为诸多儿女之中最长,心爱的三女儿兕子只活到十二岁那年,幼女新城公主也只有三十载寿数。 就好像是一个魔咒,爱妻去世之后,李世民不断地在经历离别与失去。 “生太多孩子也没什么好处,过于耗费元气。” 他叹口气,温柔的握着妻子手,说:“再生这一个,我们一家五口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就很好。” 前世爱妻前前后后生了七个孩子,饶是养尊处优,又有御医调养,也难免伤身,过世前两年还生了小女儿新城公主,也是在那之后,才开始病的…… 魏皇后不想丈夫会这样说,怎会不为之动容,莞尔轻笑,又道:“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天家怎可如此?多子多福,难道官家不想多有几个儿女吗?” 李世民笑着摇头:“有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魏皇后听得怔住:“官家。” 李世民执起她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温柔而缱绻的注视着她,空气中仿佛也充斥着爱情的甜蜜。 刘彻用鼻子哼了一声:“马老大跟谭氏也是生了三个孩子呢!” 李世民连余光都没有给他:“滴滴代打在吗?揍他!” …… 战事暂歇,金人赔付的巨额金银又尽数到账,李世民便开始着手整顿政务,裁撤冗官,改革吏治,又令李纲为使,北上巡视刚收复的燕云十六州,恢复生产,改善民生。 与此同时,北方金国的消息也陆陆续续的传了过来。 兄终弟及是女真的传政方针,宗弼也的确是金太宗临终之前确认的继承人,然而当日上京一场乱战,宗弼仓皇抵抗不得,带着一干亲信仓皇逃出上京。 没过多久,唐括皇后便在唐括家和金太宗旧部的支持之下令儿子完颜宗磐在金太宗灵前继位,宣称完颜宗磐才是下一任的金国皇帝。 宗弼听闻这消息,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且他自己本也有些根基,当即便奔赴上京西侧的隆州,召集旧部,意欲兴兵往上京去讨伐逆贼,没过几日,宗辅率领属下前去投奔,兄弟二人合兵一处,声势很是浩荡。 一方是太/祖之子,金太宗认证过的下任女真君王,另一边是太宗之子,正经的嫡出皇子。 双方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几番征战,谁都没有讨到好处,如此过了几月之后,双方便以上京与隆州中间划分界限,宗弼、宗辅所在之处称为西金朝廷,完颜宗磐所占据的上京一方称为东金朝廷,双方彼此敌视,但碍于局势,都不欲大兴战事,维持着暂时的和平。 李世民看完前线传来的金**情传书,不禁嗤笑出声,本来就是一群土鸡瓦狗,现在还一分为二,唯恐女真不被灭国是吗? 他吩咐叫底下几名重臣传阅那份文书,又正色道:“朕令尔等去寻耶律大石等辽国残余的踪迹,可曾寻到?” 宗泽道:“辽国国灭之后,耶律大石率领一干亲信西迁,臣令人前去搜寻,日前传讯道是已经获得其行踪,只是……” 李世民道:“只是什么?” 宗泽面有迟疑,踌躇着道:“只是当日辽国国灭,我大宋曾经参与其中,耶律大石只怕不会情愿内附。” “天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李世民语气轻飘飘的,不以为然道:“耶律大石作为辽国宗室,必然看我大宋不顺眼,只是跟金国比起来,咱们只怕马上就成了天仙下凡!” 靖康之变发生于1127年,北宋就此灭亡,南宋正式开始。 但在这之前,曾经的北宋宿敌、高粱河车神的间接缔造者辽便先于北宋亡国。 1112年,辽国末代皇帝天祚帝来到春州,召集附近女真部落的酋长为他跳舞助兴,只有完颜阿骨打不肯,双方不欢而散。 此后又过了两年,完颜阿骨打整合了女真势力,起兵反辽。 1122年金军攻破中京,天祚帝本人被迫流亡,东奔西跑三年之后被金人抓住,押往上京,辽国灭亡,此后虽然也有耶律大石等抵抗金人的辽国残余势力,但始终不成气候,并没有给金国造成多大震慑。 对于宋人来说,金国是生死大敌,靖康之耻的缔造者,但对于辽人而说,金国更加可恨! 北宋亡了,但好歹还有南宋,辽国可是什么都没能剩下! 更别说女真人最初只是辽国养的狗、豢养起来定期宰割的肉猪,现下主人家被家养的狗咬死了,狗反倒成了主人,对于辽人来说,这比被南边宋人打垮了还要可恨! 李世民之所以吩咐搜寻辽国残余,便是打着叫他们充当征金先锋的主意。 一来上京等金国腹地之处不同于中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大宋士卒难免会不适应,但相对来说,辽人却早已经习惯了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作战。 二来许多事情李世民嫌脏手,更不愿叫大宋士卒沾染,倒不如叫辽人来做,反正他们都是游牧民族,野性未驯,最知道怎么收拾对方最痛苦。 靖康之役金人把东京糟践成什么样了,杀我军民,辱我百姓,难道金人还奢望着王师北上之后接张降表就拍拍屁股撤军走人? 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些个事情叫宋人做出来,传出去可太不好听了,干脆全都丢给辽人去做,事后再把他们一起干掉拉倒! 嚯,李世民你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甩锅小天才! 宗泽亦是老将,自然能猜测到自家官家的想法,对此深以为然,转头就督促下属去同耶律大石等人洽谈,收容这群丧家之犬,王师北上之时叫他们前方带路。 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大宋再不曾动过刀兵,金国亦是如此,西金朝廷与东金朝廷虽然小小生过几次摩擦,但都是浅尝辄止,不肯耗费军力,仍旧如从前那般对峙着。 这年八月十五,魏皇后腹中之子瓜熟蒂落,李世民与两位太后在殿外艰难等待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殿内传来婴孩的嚎哭声。 三人俱是面露喜色,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正撞上出门报喜的产婆,笑的两眼眯起,行礼道:“恭贺官家、太后,皇后娘娘方才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皇子?”孟太后喜形于色:“好,真好!” “皇室的子嗣始终是太单薄了,”郑太后也笑道:“皇后能为官家再添一子,实在是天大喜事!” 李世民却无心去想这些,拨开一众宫人侍从,往内殿去探望刚刚结束生产的妻子。 魏皇后脸色尚且有些苍白,注视着床榻上那个小人儿的目光却满是慈爱,见丈夫匆忙入内,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是个男孩子呢,倒有些像我。” 李世民低头看了眼,便见是个红红皱皱的小猴子,也不知道妻子是怎么看出来像她的。 他有些无奈,怜惜道:“累不累,还难受吗?” 魏皇后下意识要摇头,李世民加重语气道:“说实话!” 她这才悄声道:“好疼!” 看丈夫目露痛惜,又劝慰说:“好在是第三个,不跟头胎似的,疼了一整晚才生下来。” 李世民半分都没有被安慰到。 看着床榻上妻子温柔端丽的面庞,再想起前世接连生产后她亏空的身体,他心里实在难过,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承诺道:“这是最后一个,以后我们再也不生了!” 魏皇后只当丈夫是少见的显露出几分孩子气,失笑道:“这种事情,哪里是咱们说了算的呀。” 李世民微微一笑,却没再说别的,见她面有倦色,便不曾再多说,温柔帮她将被子盖上,说:“睡吧,养养神,我在这儿守着。” 魏皇后轻轻应了一声,神态恬静的合上了眼睛。 等到了晚间,皇太子赵泽跟晋阳公主赵永宁回来了,围在母亲床边对着新生的小弟弟惊奇不已。 李世民则传了御医往书房去,开门见山道:“你一定有办法,能叫夫妇无子吧?” 御医:“……” 御医脸色当时就是一变,心说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钦徽二帝在时,后宫里宫嫔众多,难免有后妃争宠陷害的事情,御医们见得真是太多了,本以为这位年轻官家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肯定不会有那些腌臜事情,没想到这一日终究还是叫他遇到了! 叫夫妇无子——官家想针对的是哪个宗亲? 果然,当皇帝的心都脏,即便自己皇位坐的稳稳当当,儿子都有两个了,还是不放心自己兄弟! 御医自顾自脑补了许多,再一回神,便压低声音,询问道:“官家的意思是永绝后患,还是徐徐图之?” 李世民道:“永绝后患。” 御医听得心头一凛,声音更低:“若是如此,药效便要猛烈一些,官家最好是将人提前拘在宫里,安排好御医看诊,免得被人察觉,坏了您的大事!” 李世民:“……” 李世民无语道:“你在想什么?朕是替自己问的!” 御医:“????” 御医:“!!!!” “官家,使不得啊!” 御医听得呆住,回过神来,登时便跪下身去,脑袋一个劲儿的往地上嗑:“您是大宋天子,自当绵延后嗣,永守山河,怎么能……” 李世民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你只管去开药便是。今日之事出朕之口,入你之耳,不得令第三人知晓,若哪天朕在他人口中得知此事,又或者朕二子有恙,朕即刻下令诛杀你九族,听明白了吗?!” 御医冷汗涔涔,苦劝道:“官家,不可啊,您——” “去办吧。”李世民温和道:“朕不想再说第三遍了。” 御医壮着胆子抬起头来,正对上年轻官家视线,这一瞬他甚至于忘记了规矩,满心不安的注视君颜。 李世民和颜悦色的看着他,甚至于还有闲心朝他笑了笑。 御医无计可施,只得应声:“臣,臣这就去办……” 空间里几个皇帝不成想他竟能下这等决心,脸色各异。 嬴政浓眉皱起,神情中透露出几分不赞同的意味,只是他向来不喜干涉他人私事,故而并不开口。 高祖先是微怔,设身处地的代入进去想想,倒觉得能明白他心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朱元璋也有些不理解——总共就俩儿子,你不觉得少了点吗? 转念一想,若是换成他,老马前世生孩子生的气血两虚,早早辞世,孩子们身体也不太好,好几个都走在他前边,他还会那么执着于生孩子吗? 何必呢。 反正这方世界也不是他们真实所处,又何必为了虚无的子孙万代,虚耗面前活生生的人? 那不是没有感情的嫔御,选进宫只为绵延子嗣的宫妃,而是跟他相伴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的妻子啊! 朱元璋什么都没说。 只有刘彻鼻青脸肿的坐在角落里,倔强的冷笑一声,说:“马老大跟谭氏也有三个孩子呢。” 李世民:“滴滴代打……” 话音落地,便见高祖和朱元璋已经挽起衣袖,在刘彻惊恐的目光下走了过去:“别说了兄弟,已经在打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靖康之变发生之后,李世民于当年五月初一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建炎,此后接连征战金国,未尝一败,不仅迫使金人低头递上降表,老老实实的把吃进肚子里的尽数都吐出来,还一举收复山东、太原三镇等地,复大宋河山。 自他登基之初,宋金双方便在打仗,一年时间内几乎都没怎么停过,宋国的疆土成了战场,对于经济和民生的破坏程度不言而喻,金国自身损兵折将,内部也接连发生动乱,同样无心恋战,双方很有默契的罢战议和,各自恢复元气,以待来日。 上天有眼,建炎二年着实是个好年头,风调雨顺,四时有度,等到年终盘点的时候,全国各地皆有喜讯传来。 户部统计了这一年的钱粮入库数额出来,递到官家面前去时i,脸上的笑纹都遮不住。 更叫李世民高兴的还有另一件事。 或许是因为他的到来改变了大宋朝廷倾覆的命运——毕竟在后来人朱元璋的记忆里,靖康之役之后北宋可是直接灭国,紧接着开始了南宋历史的! 又或者是因为得遇明主,社稷有望,原本应该在建炎二年七月辞世的宗泽直到年尾都活的好好的,一顿饭能吃三碗,高兴了还能骑马提刀上阵。 这年六月的时候,李世民便心有戚戚,时常往宗泽府上前去探望这位老将,他不欲叫他走时心有遗憾,便经常说起北伐之事:“朕有生之年,必要平定四方!不只是燕云十六州,盛唐时候的所有疆土——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陇右道、河北道,统统都是朕囊中之物!” 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宗泽欣慰不已,感慨落泪。 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宗泽壮怀激烈,深以为然。 …… 第n次这么说的时候,宗泽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年轻官家,神情不解,皱眉思忖几瞬,忽的神色大变,遣退身边家人侍从之后,跪地哭道:“官家是否贵体有恙,寿数无多,故而近来时常往臣府上来诉说未曾实现的志向?” 李世民:“……” “老臣愚钝,直到今日方才发觉!” 宗泽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天不怜我大宋,刚刚降一英主,旋即便要收回么?官家年轻,宗泽老朽,何不索我性命,留官家在世一展宏图?!” 李世民:“……” 李世民非常感动,然后黑着脸说:“多谢宗帅美意,只是朕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每隔三天都有御医诊脉,没什么问题。” 宗泽:“……” 宗泽默默站起身来,迅速擦干了眼泪,以一种委屈中带着控诉的目光看着他,不说话。 所以我们的铁头官家最近这是在闹什么幺蛾子哟! 李世民:“……” 李世民总不能说按照史书上的走向,你马上就要死了,梗了一梗后,终于道:“朕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宗泽理解的点点头,又劝谏道:“臣都明白,但是还有一句话要同官家讲——空谈误国,实干才能兴邦啊!” 李世民:“……” 李世民假笑着点点头,跟他打声招呼,悻悻的走了。 骑马回宫的路上,他忍不住跟几个老伙计说:“我看他中气十足的,是不是没事了?” 高祖想了想,语气不太确定:“应该是吧?” 嬴政在宗泽身上见到了老将王翦的影子,心下颇为敬重这老臣,此时便罕见的开了金口:“秦桧的命运可以改变,岳飞的命运可以改变,钦徽二帝更是殒命于午门之外,奸臣昏君尚且如此,为什么忠臣的命格就不能改变?” 李世民心头一松,失笑道:“确是这个道理,我是当局者迷了。” 刘彻则道:“他前世辞世,多半是因为眼见时局颓败,没有希望,完颜构又一心苟且偷安,无心北上,老人家满腔壮志难酬,心生孤苦愤懑,再好的身体也能被气垮。现在你来了,金国被打成狗了,大宋蒸蒸日上,他心里边那口气顺了,身体自然也好了。” 朱元璋也道:“你们可别忘了,这是个六十九岁都能提刀上马,冲锋陷阵的名将啊!” “嗨。” 其余几位皇帝正觉有理,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刘彻洋洋得意的把眼皮往上一翻,阴阳怪气道:“老朱,这话只能咱们俩说,他们这些四五十岁就死了的人是不懂七十岁以后的状态的!” 朱元璋:“……” 其余皇帝:“……”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呼叫滴滴代打,高祖跟嬴政就卷起袖子,目光不善的走过去了。 李世民好歹活了五十二岁,他们俩可惨,就四十九岁,连五十大关都没越过去呢! 刘彻嘴皮子一秃噜把话说完了才觉出不对劲儿,扭头想跑,却也晚了。 朱元璋坐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彘儿,你身体里是不是有洋人血统,另外有个名字叫不挑事挨打不舒服斯基?” 刘彻:“……” 这一年大宋境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库内钱粮充盈,朝堂上君臣一心,反倒是金国那边,一直都过得不怎么顺遂。 当日上京之变后,梁王宗弼在隆州另立朝廷,金□□嫡子完颜宗磐也在母亲唐括皇后和一众亲信的扶持下登基称帝,双方都宣称自己才是本国正统,金国天子。 虽然彼此都有意保存实力,控制局面,然而上京至隆州一无山脉阻隔,二无江海分割,双方又不肯后提叫对方占便宜,隔三差五的就会产生摩擦,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隔几个月便会打一场也不奇怪了。 消息传回东京,大宋朝臣纷纷请战,出乎群臣预料的是,一向好战的年轻官家却没有点头应允,只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还不到时候。” 李世民还在等。 等耶律大石等辽人参与帮助自己训练出一支能够驰骋安东的劲骑。 大宋跟辽国是冤家不假,但金国在辽人眼里更加不是东西。 宗泽派人找到耶律大石等人的时候,他们还想着奋起反抗,听宗泽派去的人讲完意图之后,马上就表示如果大宋想北上抗金,那辽人自带干粮也要帮帮场子! 建炎二年的冬天,李世民哪儿都没去,蹲在宫里同宗泽、吴玠、岳飞等人研究明年春天的进军线路,地图一摆,从南到北剖析一遍,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意思在。 他心爱的小公主也四岁大了,受父亲熏陶,年纪虽小,胆子却大,李世民抱着她去骑马,她不仅不怕,还拍着手高高兴兴的笑。 旁边郑太后看得胆战心惊:“官家也真是,仔细吓到孩子!” 魏皇后反倒笑了,抱着小儿子,温柔道:“不会的,官家是慈父,不会鲁莽行事。” 孟太后也笑道:“永宁这个脾性也是随了她爹爹,人说三岁看大,等她成年呀,怕也是个能拉弓骑马的女中豪杰!” 郑太后听得微微一怔,再想起自己遭难的几个女儿,心绪微微一沉,注视着小公主的目光却愈发慈爱起来:“女中豪杰好啊,自己的命自己主宰,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不要像水中浮萍一样,只能随波逐流。” 魏皇后心知她是想到了伤心事,只是郑太后没将此事挑明,她若是贸然出言劝慰,反倒更加惹得郑太后伤心。 郑太后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也怨我,平白的说起这些来,倒叫皇后不自在。” 魏皇后赶忙道:“母后这么说,才真是叫妾身无地自容呢。” 女人们这边说着话,气氛颇为融洽,等李世民过来,便齐齐停了口,魏皇后含笑起身,吩咐左右开席。 李世民捏了捏小公主头顶的小揪揪,将她送到皇后身边,目光环视一周,忽的发现帝姬们中间似乎少了一人,席位空出来了,只是徽宗留下的女儿太多,他一时之间想不出到底是缺了谁。 他低声问魏皇后:“那边哪个妹妹没来?” 魏皇后低声答他:“珠珠病了,起不得身,刚令人递了牌子进宫请罪,说今日来不了了。” 她说的珠珠便是指惠福帝姬赵珠珠。 现下正值隆冬,天寒地冻的,帝姬们身娇体弱,偶感风寒也不奇怪。 李世民未曾多想,恍惚记得惠福帝姬的生母王贵妃早逝,从金国被赎回后也很是病了一段时间,不禁有些怜惜,便多说了一句:“打发人去瞧瞧,赏些东西下去,这些女孩们此前吃够了苦头,咱们做兄嫂的很应该多爱护一些。” 魏皇后颔首道:“已经吩咐人去了。” 李世民感慨于爱妻贤淑,又与自己心有灵犀,欣慰的握了握她的手,转头去同两位太后说话。 殿外严寒一片,内殿却温暖如春,宫人们备了锅子,汤底调制好之后,那香味便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往人的鼻子里边钻,厨子们片了肉出来,薄如蝉翼,沾水即熟,再加上其余热气腾腾的各式菜肴,原本过分庄严华丽的大殿仿佛也侵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魏皇后派去探望惠福帝姬的女官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进殿一看,见气氛正是热烈,便迟疑着不曾近前。 魏皇后身侧张女官瞧见,便悄悄离开,拉着她到一侧去,低声问:“可是帝姬病的严重了?” 那女官面有愤愤之色,恼火道:“帝姬却不是病了,而是脸上有伤,羞于见人!” 张女官面露惊色,再见她神情,更知道此中另有内情,登时便肃穆了面孔,沉声道:“怎么回事?” 那女官恨恨道:“驸马无礼,竟赎回去一个青楼女子做妾,还将帝姬的首饰赠与那青楼女子佩戴,帝姬大为恼怒,与驸马争辩,那厮胆大包天,竟敢对帝姬动手!帝姬被打伤了脸,羞于出门,又不想传将出去成了东京笑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推辞掉今日宫宴,自己在家中养伤!” 张女官听得怒从心起,既恼恨驸马狂妄悖逆,又怜悯帝姬年幼失母,北上受苦,好容易回到东京,又遇人不淑。 此外,又有些怒其不争:“帝姬当真糊涂,贵妃早逝,她还有兄嫂在,进宫来告他一状,官家不扒了驸马的皮才怪!” 这话说完,她自己便先一步苦笑出声:“不怪帝姬,是我太过想当然了。” 为何这样说? 因为本朝的公主跟前朝的公主压根没得比。 汉唐的公主有多剽悍? 只消摆出来那一个个封号便足够说明一切了。 鲁元公主、馆陶公主、平阳公主、太平公主,哪一个生前不是号令风云,跺跺脚政坛都要抖三抖? 养养男宠什么的都是小事,这可都是真真切切影响过天下政局的女人! 可本朝呢? 打从太/祖皇帝起,公主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一个赛一个的温柔恭谦让,文臣们那张嘴也有两副面孔,将那些个温柔贤淑、忍让谦顺的公主夸成了花儿,转头又将那些个性情与他们心目中端庄贤淑相差甚远的公主们喷成了筛子。 只是被夸奖就一定好么? 史书记载的谦顺贤淑,却要公主们用一生的容忍来交换! 看看宋朝都出了些什么驸马吧,苛待公主、生病之后被子上全是虱子的,跟公主乳母通/奸的,花天酒地当着公主的面跟小妾乱搞的,还有把公主活生生磋磨死的…… 知道的这是公主和驸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封建女性道德模范和男性人渣比拼大赛呢! 有那么多的前车之鉴摆着,惠福帝姬生母又早逝,再加上外家无人撑腰,即便是受了委屈,又能怎么样呢? 她甚至于都不敢奢想兄嫂会为她出气撑腰。 这也是驸马胆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 前朝的公主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凭什么受不了? 那小女官恼火不已,气的都要哭了:“张姐姐,你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有多过分,明明是他夺了帝姬的嫁妆去妆扮那青楼女子,帝姬生气前去质问,他却说,却说……” 张女官面沉如水:“说什么?” 那女官气极大哭:“说帝姬也是金人糟蹋过的帝姬,不比青楼女子尊贵多少,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张女官听到此处,但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饶是她向来颇有涵养,此时也不禁怒骂出声:“这个畜生!男人守不住城,叫女人被糟践了,他不以为耻也就罢了,竟还拿出来说嘴?!帝姬与他的婚事是徽宗皇帝在时定下的,金人劫掠二圣北上时他也在,怎么不见他壮烈殉国,斩杀金人?现下欺负弱质女子时,倒很有几分胆量!” 她心下恨极,生生将嘴唇咬破了,看那小女官哭的满脸是泪,又取出帕子帮她擦了:“哭什么?现下宫宴未散,帝姬们都还在,我贸然入内去说这些,倒惹得帝姬们伤心。你放心,等宫宴散了,我立时便去求皇后娘娘做主,即便是在她面前把她磕破,也一定求她为帝姬主持公道!” 那小女官含泪点头,张女官又叮嘱她几句,整理过形容之后,方才重新到殿中去侍奉。 孟太后与郑太后上了年纪,午后都有些困乏,魏皇后体贴的令人送她们回去,帝姬们也纷纷离宫出府。 张女官还没来得及把惠福帝姬之事说出来,魏皇后便先一步问了出来:“我见你出去之后一直心不在焉,可是珠珠有什么不好?却也不太像,真要是病的重了,你早就该开口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世民转头看了眼,便见张女官嘴唇都咬破了,料想惠福帝姬处必然是出了事,当即便正色道:“究竟是怎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张女官便“扑通”一声跪下,将那女官所说之事复述给帝后二人听,末了,又含怒道:“驸马如此无礼,不仅仅是在欺辱公主,更是在侮辱皇家,如此悖逆无道之人,岂可轻纵?!” 魏皇后是女人,此前又有惠福帝姬有交,本就怜惜这个可怜的姑娘,再听说驸马如此欺凌于她,当下怒从心起,面色阴沉。 至于李世民么…… 他的乖儿子李治前世也曾经面对过类似的局面。 同母出的小妹妹新城公主第二段婚姻开始不久,便传出与驸马不睦的传闻,没过多久便去世,令有司审问驸马,驸马不能对。 李治惊怒之下,当即下令处死驸马,流放其族。 至于后来李治发现误会了驸马,又将其与妹妹合葬,乃至于新城公主抑郁而死兴许是为了前夫,李治或许是心中愧疚故而才迁怒于驸马,这就与本话题无关了。 李治跟李世民比起来,那真是小绵羊跟老虎的区别,这样一个君王在听说妹妹受了委屈都能杀驸马流放其族,换成李世民会怎么干? 这时候听张女官将事情原委讲了,李世民满头都是“???”,怔楞半晌后,不解道:“驸马疯了是吗?人间不值得他停留了?” 魏皇后:“……” 张女官:“……” 朱元璋慌忙道:“哎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锅!只跟你说过大怂有多丢人,完颜构有多无耻,从没跟你说过宋朝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地位!” 他赶忙给李世民科普:“在宋朝,公主被驸马苛待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李世民:“!!!!” 开头即暴击! 李世民难以置信道:“皇帝们都不管的吗?!” 朕的女儿是不少,有些个的确不怎么得宠,可就算再怎么不得宠,驸马敢杀朕的女儿,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刘彻也惊了:“不会吧?这不是高祖经历的脑残世界发生的事儿吗,现实里真有驸马敢杀公主?!” 嬴政也皱眉道:“真的假的?” “嗨,”朱元璋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样子,说:“皇帝们要么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有的是宗室过继之子,哪有闲心管这些事啊。” 李世民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就能容忍驸马杀自己女儿?你跟天王老子共治天下也不行啊!还有宗室过继之子,大家都是姓赵的,谁亲谁疏不明白?!” 嬴政默默道:“艺术果真来自于现实。” 其余皇帝们:“……” 朱元璋继续道:“在宋朝,还发生过驸马与公主乳母私通的事情。” 李世民:“呕!” 其余皇帝们:“呕!” “认真的吗?!” 李世民惊诧道:“跟公主的乳母私通——真就是没羞没臊,不要脸了是吗?!” 刘彻语气阴森:“后来呢,驸马死了吗?!” 高祖跟嬴政不约而同的往前伸了伸耳朵。 “没有,”朱元璋道:“公主贤淑,帮他们求情,事情不了了之了。” 李世民:“……” 其余皇帝们:“……” 刘彻气笑了:“公主还是不够贤淑,太过小肚鸡肠,就应该叫驸马纳乳母为妾,二人共侍一夫,娥皇女英,姐妹相称,方才不负自幼相识之情啊。” 李世民:“……” 其余皇帝们:“……” 多笋呐彘儿。 朱元璋又道:“在宋朝,还有更极品的驸马在后边,公主卧病,驸马侍疾,嗯,与婢奸于主旁。” 李世民:“……” 其余皇帝们:“……” 李世民怀疑人生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嬴政嘴角抽动一下,犹豫着道:“不,不能吧!” 刘彻皱眉道:“这踏马就太过分了吧!” 朱元璋笑了笑,没说话。 李世民代入到自己身上一想,宝贝女儿病恹恹的躺在床上,难受的要死,驸马那个狗崽子却堂而皇之的在女儿病床前跟小妾鬼混——我的妈代入感太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杀人了! 魏皇后跟张女官见官家久久不语,不禁面有忧色,唯恐他想和稀泥,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训斥几句就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却没想到李世民回过神来之后二话没说,抄起腰刀,杀气腾腾的走出去了。 魏皇后吓了一跳,赶忙追了上去:“官家?” 李世民回过头去看她,和颜悦色道:“你且回去午睡片刻,朕去杀条狗,马上便回!” 第103章 第 103 章 魏皇后听丈夫如此言说,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未曾劝阻,只吩咐张女官与他同行:“官家毕竟是男子,女人事务不甚了解,你一道过去,帝姬若有不便之处,你多多看顾些。” 张女官应声道:“娘娘宽心,我晓得的。” 李世民心头怒火翻涌,并不停留,提刀上马,带着一众禁卫扈从往驸马府上去,张女官原是魏皇后的陪嫁,同样出自武家,也是会骑马的,带领几个健妇随从在后。 驸马姓王名昪,祖上曾为太宗功臣,与惠福帝姬的婚事原是徽宗在时定下的,只是还没能成婚,便遇上靖康之役,王家人同皇家一道被劫掠北上,直到李世民登基称帝、大败宗辅之后,方才用宗辅将众人换回。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窝火——这个王八蛋,要不是朕打了胜仗把你们全家换回来,这会儿你们还在上京铲雪呢,踏马的当着大宋臣民、享着天家恩惠,反手就来欺负我妹妹?! 半路出家、不怎么熟悉的妹妹也不行! 公主府距离皇城不算太远,不到两刻钟,李世民便顺利抵达惠福帝姬的公主府门前,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一扔,转身大步往府邸里边走。 门房见外边忽然来了一群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去问,就先一步被人拦住了,禁军把令牌往前一送,门房嘴巴张的扁桃体都露出来了。 李世民没心思跟底下人啰嗦,吩咐把府里边的人看管住,便就近找个婢女带路,领着自己去见惠福帝姬。 等到了门前,他面笼阴云,左右打量一番,惊怒道:“这是偏房,帝姬怎么能住在这儿?!” 那婢女业已得知他身份,战战兢兢道:“驸马说帝姬体弱,此处阳气更重,有益于恢复元气,故而……” 好,真是好! 李世民脸色铁青,半晌之后,又问:“那正房是谁在住?” 婢女声如蚊讷:“是驸马在住。” 李世民冷笑道:“怎么不叫小妾跟他同住?” 婢女畏惧于他威势,一张脸都吓白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道:“正房只驸马在住,但每晚都会叫人过去作陪……” 李世民被气笑了,驸马这是每晚都翻牌子是吗? 没有皇帝的命,还得了皇帝的病?! 这时候偏房里边惠福帝姬听见外边动静,还当是驸马又来闹事,心下疲乏不堪,又打发人出去瞧。 嬷嬷满面怨怒的走出门来,正准备说话,先一步瞧见了来人面孔,神色立即就变了。 帝姬的娘家哥哥来了,别管是不是同母所出,到底是一个姓的,官家要是真不把这妹妹放在心上,怎么会专程出宫往公主府来瞧她? 嬷嬷“啊呀”一声,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跪在地上委屈而无奈的求道:“官家要给帝姬做主啊,实在是驸马欺人太甚……” 李世民看得心生悯意,吩咐张女官将她搀扶起身,又问道:“珠珠呢?” 话音刚落,便见偏房门口垂着的珠帘一掀,神色憔悴的惠福帝姬随之出现,端详几眼,惊呼道:“九哥?” 她惊喜交加,几瞬之后,自觉现下形容不宜面君,忙举袖遮掩,半是羞惭、半是凄楚:“官家怎么来了?” 李世民方才匆匆一瞥,便见她右侧脸颊伤得厉害,长长的一道深紫色伤痕,从嘴角一路连到眼角,眼白里弥漫着红血丝,看得人触目惊心。 张女官只听那小女官说惠福帝姬伤了脸,却没想到竟伤的这么严重,快步近前端详过后,心下又怜又怒:“天杀的王昪,竟敢如此对待天家公主!” 又关切道:“怎么伤成这样?大夫怎么说?” 惠福帝姬无言开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旁边婢女垂泪道:“昨日帝姬听说驸马开库取了些宫里陪送的嫁妆首饰,难免要去问询一二,不想到了正房之后,却见那些个首饰全都在那青楼女子头上,帝姬深以为辱,便同驸马争执起来,结果没说几句,驸马便动了手,帝姬脸上的伤是拂尘打的,只差一点,眼睛怕就要失明了……” 那婢女原是惠福帝姬的陪嫁,向来与她亲厚,说到伤心处,不觉哽咽难言。 最先出去的嬷嬷便接了下去:“出了这样的事情,帝姬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却也不敢将事情闹大,连御医都不敢请,只叫府里的大夫来瞧,顺带着上了药。驸马那一下打的狠,当时脸皮就破了,没多久就开始往外渗血,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好彻底,会不会留疤……老奴真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惠福帝姬听得委屈而难堪。 委屈是丈夫无礼、欺辱自己至此,难堪则是寻常女子受了丈夫和婆家欺负还可以回娘家去告状,可是她不敢。 她怕言官御史弹劾,更怕宫里压根就没人肯帮自己,最后自取其辱,不仅拿王昪没办法,事后还要被他和他的妾侍们取笑。 当今官家是她的兄长,但毕竟不是同母所出,交情甚浅;她的母亲虽然位分尊贵,但毕竟已经过世多年;她的外家虽然也曾经显赫过,但时移世易,也已经泯然众人。 至于婆家——婆家要真是通情达理的人家,驸马怎么会如此无礼? 名为帝姬,可她环顾左右,却找不到一个依靠,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九哥来了,惠福帝姬恍惚间察觉到了一丝朦胧的希望,只是她在困境中挣扎太久,忽然间伸过来一根救命的绳索,竟不敢往上攀! 万一那是假的呢? 万一九哥也劝她跟王昪好好过日子,做国朝女子的典范、皇室帝姬的标杆呢? 不将一切说破,她心里尤且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给予自己一丝小小的安慰,幻想兄长也是在意自己这个妹妹的,但若是将一切都说破,那真是想再继续欺骗自己也难了! 惠福帝姬神情中浮现出几分凄楚,嘴唇开合几次,终于道:“外边冷,九哥且入内来说话吧。” 李世民见状,不禁叹一口气,与她一道进了内堂,第一句便问:“还疼不疼?那大夫医术好吗?罢了,差人去请个御医瞧瞧,朕才能放心,我们珠珠生的这样美貌,若因此留了瑕疵,岂不可惜?” 惠福帝姬神情猛地一颤,再看他时,眼底已经有了盈盈泪光,哽咽道:“九哥……” “你这傻姑娘,遇上这种事,怎么也不告诉宫里?见不到朕,还有你嫂嫂,还有两位太后,怎么能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李世民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冷凝,杀机毕露:“他王昪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朕打了胜仗,赎他回来,现在他们全家都在上京吃雪!受了朕的恩惠,还敢欺负朕的妹妹,朕看他是活够了想找死!” 惠福帝姬没想到九哥会这么说,一直无处寄托的那颗心脏仿佛也有了安身之所,起初还只是小声抽泣,到最后,却是放声大哭,仿佛要将这段时间以来遭受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李世民心平气和的等她哭完,又温和道:“珠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受了委屈就进宫去跟哥哥嫂嫂说,你有家,有亲人,他王家难道比天家还了不起?你是太上皇的女儿,金枝玉叶,哪有被臣下欺负的道理!” 惠福帝姬哭道:“九哥,我怕,真闹大了,言官们会非议的,仁宗皇帝时……” “言官最好不要非议,不是为了朕,也不是为了皇家,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祖宗家法还说善待文官呢,可那有什么用?保得住天下不遭金人践踏吗?” 李世民冷笑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太/祖皇帝必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朕的话才是祖宗家法!” 张女官差人去请御医,李世民转过头去,双目定定的注视着惠福帝姬道:“珠珠,王昪如此待你,难道你还对他抱有希望?告诉九哥,你是希望九哥杀了这个无耻小人,帮你的姐妹和后世公主们正正风气,还是差人将他找来打一顿,让他痛改前非,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 “选择权在你手里,”他说:“告诉九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惠福帝姬原以为九哥最多也就是帮自己打王昪一顿出出气,又或者是效仿从前宋朝皇帝对待文官们的方式——不喜欢哪个臣子便贬谪出京,却没想到九哥出手便是绝杀,竟要取王昪性命。 她着实吃了一惊,思绪飞转,却在此刻回想起了成婚之后王昪的种种欺辱。 他因妻子曾经被金人劫掠北上之事深以为耻,屡次出言嘲讽,刺她心肝;他广纳姬妾,流连于青楼之中,浑然不将她放在眼里;他逼迫自己迁出正房,退居偏房,又一意纵容妾侍们欺辱自己,还有昨天,他毫不留情的对自己出手,没有半分怜惜在意…… 金人蛮横凶狠,又是国朝仇寇,尚且不曾对她大打出手,可这所谓的丈夫,宋国朝臣,却对着她拳打脚踢,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嫌被欺负太少,被羞辱的不够多吗?! 因着靖康之变,姐妹们遭受到的苦楚已经够多了,而前代的种种实例,也叫国朝公主的尊荣一降再降,现下她若是再行退却,来日身死之后,会不会也像荆国大长公主一样得到文官们的一致称颂,被誉为国朝贤淑女子典范? 她自己堕入泥坑也便罢了,怎么能使得姐妹们同样不得翻身? 惠福帝姬合上眼眸,一行清泪缓缓流出:“杀了他!” “九哥!”她睁开双眼,声音清厉:“杀了这个连金贼都不如的无耻小人!” 李世民如此相问,本也是有意一探她心中所思所想。 若是个思维正常、尚且知道自尊自爱的,那自然要救,若是个如高粱河车神女儿那般的传奇人物,新婚丈夫跟乳母私通被降职之后趴在地上痛哭着求哥哥给丈夫免罪的…… 那你们俩干脆彼此祸害吧,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现下李世民见惠福帝姬人虽柔弱,行事却很拎得清,不禁暗暗点头,见她哭的满脸是泪,当即温声劝道:“能摆脱这个小人是好事,哭什么?当日被劫掠北上的多了去了,被赎回东京的也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有罪,都该死吗?” 惠福帝姬听得神情动容,目光微亮。 李世民见状,不禁失笑:“男人也就是那么回事,别太放在心上,王昪死了还会有下一个,若是不想改嫁,又不想落发出家,寻家道观去做道姑也是好的,素日里吟吟诗,作作画,办个赏花宴、清谈会什么的,叫姐妹们一起聚聚,不也很好吗?左右你也有自己的俸禄,不愁吃穿。” 惠福帝姬吃够了金人的苦头,也吃够了遇人不淑的苦头,听罢,便流着眼泪、满怀希冀道:“真的可以不出嫁,找家道观去做女冠吗?” 李世民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惠福帝姬听得心动不已,踌躇几瞬,又迟疑道:“若如此,天下是否会非议皇家,影响到还未出嫁的妹妹们?” 李世民面露诧异,不解道:“这有什么好非议的?你只是不出嫁做女冠而已,又不是发了疯出去杀人放火,有什么使不得的?” 惠福帝姬听罢,泪如雨下,跪下身去,向皇兄行大礼叩拜。 李世民忙叫人搀扶她起身,好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行这等大礼?” 说话间的功夫,外边有人前来回禀,道是御医已经来了。 妇人诊脉看病,李世民不好继续留在此处,再则既见过了妹妹,也是时候该去会一会王昪那个狗崽子了,当下交代张女官几句,便起身离去,令人引路,往正房去见王昪。 李世民初到府上,便下令把控道路和府中诸人,故而直到此刻,王昪都不知大祸将至。 李世民到了正房门外,自有禁军在前开路,走进去瞧了一眼,当真是灯红酒绿,酒肉声色,难为王昪这样没心没肺,把妻子打成那样,还能心安理得的跟小妾鬼混。 他被气笑了,旋即便冷下脸来,寒声道:“屋子里边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扒掉外衣,吊起来抽三十鞭子再说别的!去传王家人来,所有能喘气的都给朕带来,出嫁了的女眷也一并带来!” 又向同来的惠福帝姬身边嬷嬷道:“等里边人被抓出来了,你挨着认一认脸,然后带上人手,把府里边其余欺负过珠珠的都给朕逮过来!踩在大宋的国土上,竟也敢欺负朕的妹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嬷嬷听得心生激昂,忙不迭应了声,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你再去走一趟,”李世民转头吩咐身边亲信:“把在东京的所有驸马都给朕叫过来。不给他们立个规矩,他们以为赵家男人都死光了呢!” 亲信听得心下一凛,暗暗替其余驸马们捏一把汗,却也不敢迟疑,当即应声:“是。” 这时候王昪与一众姬妾已经被带了出来,仍且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口中叫骂不休,忽然瞥见院中站了个身穿檀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不怒而威,赫然是当今天子、赵宋官家。 王昪见状便知不好,再想想当今官家为人,便跟被剪了舌头似的,立时将那些个脏话给咽回去了。 他脸色惨白,神情畏缩,被两个健壮禁军提着胳膊架出来,讪讪道:“官家……” 李世民这时候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一眼不曾往那边瞥,侍从取了座椅到院中来,他坐等着王昪等人受刑。 王昪见他神情冷漠,一言不发,就知道自己要完,还没等开口讨饶,身上外袍便被禁军扒掉,绳子将两手拴在一起,直接吊到了院里杨树上。 内室里烧着暖炉,天气虽严寒,内里却是温暖如春。 王昪与一众姬妾本就穿的不多,被人扯着拉到院子里,扒掉外袍往树上一吊,寒风轻而易举的将身上衣衫打透,冷意仿佛能直接钻进骨头里边去。 他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却因为手臂被绑起来吊在树上,连这冷战都打的不怎么痛快。 就在这时候,王昪瞧见先前往屋里去擒他的禁军过来了,手里捏着一条浸过桐油的黑亮马鞭,神色森冷的走上前来。 “等等——你要做什么?” 王昪下意识想要挣扎,却也只是徒劳的摇晃几下。 下一瞬,禁军手里的鞭子猛地挥了过来,但听“啪”的一声脆响,尖锐的破空之声伴着王昪的尖锐惨叫声同时传来。 行刑这件事也是有门道的,别管是杖刑还是鞭刑,行刑人都有本事控制力道和声音,有的看起来瘆人,但是其实不重,还有的是看起来没事,但内里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压根活不了多久。 行刑的禁卫一跟王昪没什么交情,二看不起他为人,三知道官家心里必定恨极了这人,这会儿是一点都没留手,鞭子抽的又重又响。 一声过去,王昪便是一声惨叫,皮肉就跟被刀划过似的绽开。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气力惨叫,那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中气十足,到最后喊得喉咙受损,声音嘶哑,鞭子仍旧跟最开始行刑时一样响,他却再也喊不出来了。 外袍早就被剥去,王昪没穿靴子被抓出来,身上只留内里中衣在,现下早已被马鞭打破,露出内里绽开的皮肉,血水横流,一眼看过去,当真是惨不忍睹。 王昪是个成年男子尚且如此,其余姬妾们就更加不必说了,整整三十鞭子挨完,无论此先如何美貌动人,这时候都成了血葫芦,吊在树上不时的呻/吟出声,痛呼不已。 王昪秉性如何,王父、王母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儿子是自己生的,儿媳妇是别家来的,到底是偏向谁,那还用说吗? 是,儿子的确做的过分了点,但他们不是都已经训斥过了吗,他就是不听,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惠福帝姬身为皇室公主、王家媳妇,难道便不知道规劝丈夫言行,督促他改正错处吗? 相夫教子,这本就是妇德之一啊! 惠福帝姬此前也曾几次往王家去,希望公婆能够劝诫丈夫一二,王父、王母起初还耐着性子敷衍她几句,最后不耐烦了,等儿媳妇再去,便开始称病。 国朝以孝治天下,一个“孝”字压下去,惠福帝姬也是无可奈何。 她毕竟不是傻子,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再多,就知道公婆根本无心去管这事,之后也就不再去自讨没趣了。 这时候王父、王母尚在府中,忽然听闻官家传召,却不叫他们进宫,而是往惠福帝姬的公主府上去,便知事情要糟。 官家怎么会在公主府里? 难道是惠福帝姬跟宫里告状了? 他们应该怎么解释才好? 将王家所有人都传过去,连同出嫁了的女儿也一起,这是不是太过兴师动众了? 帝姬也真是,夫妻俩吵架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非得闹成这样?! 王母心中有些恼怒,王父却是心中惴惴,低声同被传召回家的次子商量:“是不是你大哥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情,惹得官家大怒?否则,何以要叫王家全家人一起过去?” 王家次子在朝堂上任职,深知这位年轻官家的秉性,不触犯到他的底线,那什么都好说,但要是有人不长眼触到了他霉头,那就完蛋了。 你让他一时不痛快,他能让你一世不痛快! 王父出嫁了的妹妹匆忙间被人找回娘家,本就忐忑,再听哥哥这么办言说,不禁面露焦急,恼火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简直是昏了头!自己作死不要紧,别连累别人啊!” 王母本就与小姑不和,当下横眉怒目道:“还不知道事情原委呢,你做什么把一切都扣到大郎头上?去就去,有什么好怕的?神宗皇帝在时,便废黜了公主下降时昭穆一等的规矩,惠福帝姬既是公主,也是王家的儿媳妇,纲常所在,难道还能翻过天去?!” “你懂什么?”王父恨铁不成钢道:“赶紧把嘴给我闭上!” 他警告道:“等到了官家面前,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那可真是掉脑袋的事儿,别说我没告诉你!” 王母听得惧怕,这才讪讪的停了口。 王家不敢违抗皇命,全数到齐之后,便往惠福帝姬府上去,途中王父试探着塞钱给同行禁军,却被对方给退回来了。 开玩笑,能在禁军之中任职的,官家都能叫出名字来,个顶个的前途无量,疯了才会往王家这艘要沉的破船上跳呢! 王父见禁军们坚决不收,本就忐忑的心绪愈加不安起来,等到了门口,却见荣德帝姬的驸马正在同守门禁军寒暄,略说了几句,便被人引着往内院中去。 王父心头一个咯噔——这是惠福帝姬的公主府,王家人来也就算了,怎么荣德帝姬的驸马也来了? 他猛地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很严重。 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的多得多。 王家人匆忙被召集齐王惠福帝姬的公主府来,心头不约而同的堵着几分慌乱,驸马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宫宴他们都去了,惠福帝姬夫妻因病不曾前往的事情他们也知道,可是此时此刻,官家为什么要将惠福帝姬的姐夫们传召到她的公主府里来? 要真是惠福帝姬不好了,也该叫帝姬们前来探望的,不是吗? 肯定是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饶是王家人和驸马们都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在看见满院子被吊在树上鲜血淋漓的人时,也不禁胆战心惊,面如土色。 王昪跟他的小妾们挨了三十鞭子,又在寒风中冻了那么久的时间,伤口处涌出的鲜血都几乎要凝结成冰,人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尤其是王昪,出手招呼他的禁军最卖力,他伤的也最重,鲜血染红了身上中衣,顺着本该雪白的袜子滴到地上,因为被吊起来的时间太久,他脚下已经凝结了一滩血冰,这情景看起来分外残酷。 王家人离开家门时穿戴的整齐,驸马们也是锦帽貂裘,见到这一幕却同时打个冷战,仿佛有一股凉气活了过来,顺着脚底一路钻到心窝里边去,叫他们出不得声,喘不出气,魂魄都不敢乱动一下。 禁军们在院中添了火盆,李世民歪坐在椅子上闲闲的烤火,不理会王家人,只含笑向驸马们道:“来了?” 驸马们笑的比哭还难看:“是。” “坐吧,别拘束。” 李世民指了指不远处吩咐人摆上的座椅,主人家似的,和颜悦色道:“这是珠珠的公主府,你们都是她的姐夫,是自家人,没必要这么客气,放轻松点,就跟自己家一样!” “三姐夫,瞧你热的,汗都出来了,”他热情洋溢的招呼安德帝姬的驸马,体贴道:“朕找个人帮你扇扇风?” 三驸马:“……” 三驸马毕恭毕敬道:“臣不敢,臣很好,官家让臣自己凉一会儿就好,无需麻烦仆婢们了。” 李世民“哈哈”笑了几声:“三姐夫还是这么客气!” 说完,他伸手去烤火,脸上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往小了说,这是珠珠的公主府,她才是主人家,往大了说,这是大宋的都城动静,朕是主人家,只是怎么总有人搞不清自己的身份,越俎代庖,反噬其主,欺负起主人来了?” “怎么,”李世民目光宛如刀子,淡淡在王昪脸上划过,又去扫一侧惶恐不安的王家众人:“是觉得全家人的脑袋不不值钱,想帮他们换个位置吗?” 第104章 第 104 章 王昪生生挨了三十鞭子,三魂七魄都被打出去一半儿,天寒地冻的吊在外边,伤口处流出的血水都凝结成冰,舌头仿佛也冻住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驸马们也不傻,眼见这妹夫被打成这样,院子里还吊着一群姬妾模样的女人,再想想王昪这个妹夫一向的风评,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必然是这孙子又干了什么缺德事,将官家得罪狠了,最后替他和他的爱妾们赚了一顿鞭子,也成了儆猴用的那只鸡。 死道友不死贫道,别说王昪跟驸马们没什么深交,他们不想近前说情,只看看官家这时候的脸色,再看看王昪现下的惨态,即便是交情匪浅,也不敢往前伸脖子啊! 驸马们低着头不敢吭声,王家人更是两股战战、如临深渊,胆子大的悄悄在几乎被打成血人的王昪身上扫过,胆子小的只低头瞧着自己脚尖,唯恐动作大些被官家瞧见,成了下一个王昪。 李世民手扶在椅子上,见状不禁嗤笑,笑完之后道:“今日朕与皇后奉二位太后在宫中行宴,姐妹们也都去了,独独缺了珠珠,说是病了,不便入宫。皇后放下不下,打发人来瞧她,可是开了眼界。” 驸马们都刚从宫宴上离开没多久,知道惠福帝姬抱病不曾入宫的消息,这会儿再听官家如此言说,心头便有了几分猜测,不动声色的交换一个颜色,木头人似的观望下去。 相较之下,王父与王母太了解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了,一听就知道惠福帝姬未曾入宫肯定跟自己儿子有关,本就不安的心绪愈加添了几分惶惶。 李世民也不卖关子,冷冷一笑道:“皇后派来的女官来见了珠珠之后,才知道她今日未曾入宫哪里是因为染病,分明是王昪这厮丧心病狂,殴打帝姬,重伤其面,珠珠不欲叫两位太后忧心,这才打落牙齿和血吞,将一切都忍下去!” 话音落地,驸马们神色中便显露出几分惊诧。 本朝公主的地位虽不似汉唐公主那般尊崇,但毕竟也是天家帝女,驸马们和公主感情冷淡的也有,但若说是大打出手,还把公主的脸伤了…… 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王父听罢也是面露惊色,旋即跪下身去请罪,身后王家人见状跟随,乌压压跪了一片。 王父连声称罪,口中不住的道:“小儿糊涂,年少无知,竟做出这等荒唐事来,都是臣管教无方,官家打的好,打的对!” 王母眼瞧着儿子被打成了血葫芦,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几块好的地方,心疼的要命,只是畏惧于天家声势,一直不敢开口。 这时候听丈夫一个劲儿的说官家打的对,自己儿子是自作自受,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怨艾,恼怒的剜了他一眼,恨恨的掉了几滴泪。 若李世民真是个二十来岁、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这时候见王父这般恭敬而愧疚的态度,说不定就会糊弄过去了,可惜他不是。 惠福帝姬跟王昪成婚多久了?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自己难道不知道? 惠福帝姬此前难道没有登门拜访,请求公婆管教过分无礼的驸马? 这会儿王昪踢到铁板了,做的混账事东窗事发了,倒摆出这副深明大义的模样来了? 早干什么去了! 说到底,还不是想到此为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世民眼底闪过一抹讥诮,脸上却不露声色,只道:“王卿,你知道珠珠为何会跟驸马起争执吗?” 王父自他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心下愈发忐忑,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那朕来告诉你,”李世民道:“因为驸马取用了珠珠的陪嫁首饰,因为驸马将珠珠的陪嫁首饰送给了从青楼里赎出来的妾侍,珠珠得知之后动怒,前来索取,他却对珠珠大打出手,现在你知道了吗?” 王父原还想着若是小两口生了口角,夫妻二人各执一词,家务事、糊涂账,含糊着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真就是个纯种王八蛋,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也难怪公主会生气了。 嫁妆本就是妇人私财,正经人家若是用妻子和儿媳妇的嫁妆,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若是正经家用也就罢了,居然是拿去讨青楼女子欢心…… 别说王八蛋儿子娶的是公主,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受不了这种委屈啊! 王父能明白官家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天寒地冻的,他脑门上却生了汗珠,忙不迭叩首道:“小儿狂悖,行事不检在先,欺辱公主在后,着实是……” 王父还要继续往下说,李世民淡淡一抬手,止住了他话头:“王卿,你上一次往公主府里来是什么时候?” 王父听得一怔,回想几瞬,道:“大概是上个月。” “哦,上个月,”李世民点点头,脸上神情在这料峭寒风中一寸寸冷了下去:“朕见你既非眼瞎,也非痴傻,怎么连驸马住在正房,却逼迫珠珠住偏房的事情都没看出来?!” 王父刚到此处便见儿子这副惨态,如何还定下心来,明训实帮的骂了儿子几句,却没发现官家话里边设置的陷阱,这会儿听李世民怒斥出声,方才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想要改口,却也晚了。 他硬着头皮解释:“臣那时候只是往正房这边走了一遭,见帝姬也在此处,便不曾多想……” “好一个不曾多想!你打量着朕是傻子,问你之前都不知道问珠珠几句?!” 李世民抓起面前石桌上的茶盏,猛地砸了过去:“口口声声说王昪年少无知,那你呢?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难道是猪油蒙了心,脑子进了水,连尊卑体统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王昪那混账欺辱天家公主?!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若非你一味纵容,带头轻鄙赵家帝姬,王昪安敢如此?!王昪那厮丧心病狂,你这老贼更是无耻之尤!” 那盏茶刚被送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在外边放的久了,已经凝结成冰。 李世民准头也好,正正砸在王父脑袋上,惊怒之下,力道何其之大。 王父猝不及防,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脑袋上好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又痛又麻,脑浆也成了浆糊。 他身体摇晃几下,猛地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王母见状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惊慌道:“夫君,夫君?” 那茶盏落到地上,碎成两半,里边茶水都冻成了冰疙瘩,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王母试探着去摸丈夫鼻息,感觉还有呼吸,这才松一口气,又去摸他伤处,却是一手的血。 她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大呼一声,扑在丈夫身上放声大哭,王家其余人也是战战兢兢,面有惧色。 李世民目光冷冷在王家父子身上一扫,寒声道:“把他们父子俩给朕弄醒!” 这俩人若是国之功臣,社稷栋梁,这时候自有人将他们挪到内室去取暖看顾,再请御医前来诊脉施针,只是此时禁军们心说这俩人算是彻底的恶了官家,能再继续热乎多久还不一定呢,谁有闲心给他们送温暖。 当下打了两盆冷水过来,一盆泼到王昪身上,另一盆浇到王父头上。 王母这会儿还搂着丈夫哭的跟唱戏似的,那禁军听得耳膜作痛,半句提醒的话都没说,手里边那盆水就对准俩人脑袋浇下去了。 这时候天冷,肌肤要是沾上了水没有及时擦干,风一吹皮肤马上就要泛红发僵,更别说这样兜头浇了一身会有多难受了。 被吊在树上晕晕沉沉的王昪醒了,挨了一茶杯抽搐倒地的王父也醒了,王母头发、衣衫上都在往下滴水,脸上的妆容也花了,看起来就跟一只显露原型的野鸡似的,浑身的毛都支棱起来了。 她先是眼见儿子被打成了血人,再见丈夫被打晕在地、额头流血,现在自己又在大冬天被人浇了一头的水,什么面子里子都没了,当下情绪崩溃,大哭着控诉道:“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便道是善待文官,神宗皇帝在位时,也废黜了公主下降,昭穆一等的规矩,官家怎能如此折辱我等?!若是传将出去,便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王父刚刚才被那盆冷水冻醒,脑子尚且是一团浆糊,等听明白妻子说了些什么,想制止却也晚了。 李世民听得笑了,却不同王母争辩,只转头看向守着王昪的禁军,吩咐道:“放他下来,剁掉他一只手。” 一阵寒风吹来,周遭人不约而同的打个冷战。 王母身上衣衫湿个半透,风一吹当真是冷彻心扉,然而这寒风冷衣再怎么凉,都不会比官家方才说的那句话更冷。 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尽数消弭,正待开口求情,李世民便先一步看了过来:“朕不叫你开口,你最好把嘴闭的严严实实,朕不是太/祖皇帝,也不是太宗皇帝,没他们那么多的仁心,你的声音真的很吵,若再说一个字,朕便下令割了你的舌头!” 王母的叫嚷声都滚到上嘴唇了,闻声立即往里一缩,抬手将嘴捂得严严实实,半个字都不敢说,眼见着禁军将自己儿子从树上放下来,拔刀斩掉他一只手,热泪自眼眶中滚滚落下,喉咙中哽咽不已。 王昪双手被捆住吊在树上的时间太久,血液不流通,再加上寒冷作祟,虽然被斩掉右手,大脑中感知到的疼痛却是微乎其微,更多的还是视觉上的冲击——手起刀落,寒光一闪,自己的右手便飞了出去。 王昪捂住断腕惨叫出声,一片寂静之中,那声音分外凄厉瘆人。 驸马们虽知道这位年轻官家向来剽悍,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然而剽悍到了这等地步…… 惹不起,惹不起。 王昪一边惨叫,一边在地上打滚,剧烈挣扎的动作触及到了身上伤口,却是痛上加痛。 王母一个没忍住,抽泣出声,很快便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泄露出丝毫声响,王父眼见长子如此,也是心如刀绞,合上眼睛,默默垂泪不语。 “嚯,原来你们也是人,也有爱子之情?见到儿子这般情状,心里也会觉得难过,而不是想买一支鞭炮去门口放着庆祝,是吗?” “可是王卿,”李世民道:“老话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们夫妻俩有爱子之心,别人便没有吗?你的儿子受了伤会疼,会打滚,会哭,会惨叫,别人家的女儿都是木偶,是泥捏的,感觉不到疼,被人欺辱了也不觉得痛苦,是吗?” “现在知道难受了,针扎到自己身上知道疼了,可此前珠珠几次三番登门,苦苦哀求你们管教驸马的时候,你们都做什么了?!” 李世民猛一击案,声音近乎咆哮道:“珠珠不肯将事情张扬出去,是因她心善,不想将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叫你们看来,就是她软弱好欺负,活该被王昪那个畜生、被你们王家踩在脚底是吗?!” 王家人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李世民恍若未见,怒意愈加沸腾起来:“口口声声说太/祖皇帝、神宗皇帝如何——太/祖皇帝说朝臣可以欺负他们的女儿,驸马可以用公主的嫁妆讨好青楼女子吗?!神宗皇帝说驸马可以对公主大打出手,令公主迁居偏室,驸马居住正室吗?!事到如今,仍旧不知悔改,强词夺理……” 他伸出手去,食指依次在王家人身上点过:“看看你们王家人的言行举止,再看看王昪那个畜生,真是连猪带圈没一个好的!” 王父听得涕泗横流,当下以头抢地,不住的求饶。 王母眼见着儿子躺在地上不动了,满心焦急担忧,被丈夫扯了一下衣袖,这才不情不愿的低下头去,跟着他一起叩首。 王父的妹妹何曾见过这等天威,早就骇的变了脸色,此时听官家如此评说王家人,再想到官家将王家的出嫁女也一并带了来,怎能不惶恐惧怕? 当下膝行两步近前,哭道:“官家,王昪与帝姬的事情,妾身作为出嫁之女,的确并不知情,王昪有罪,兄嫂有过,可妾身和王家的其余出嫁女们,可不曾欺辱过帝姬半分啊!” “朕知道,”李世民道:“朕既令人带你们来,自有朕的用意。” 说完,他瞥一眼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的驸马们,轻笑道:“大姐夫?” 大驸马一个激灵,强笑道:“臣在,官家有何吩咐?” 李世民和蔼道:“大姐夫可知道,朕为何要叫驸马们前来?” 大驸马下意识瞥了眼死狗一样满身血污、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王昪,暗暗念了声阿弥陀佛:“想是官家有意叫臣等以王昪为鉴,勿要如他这般狂悖,做出不敬帝姬、有辱皇家的事情来。” 李世民笑着摇头:“大姐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话说到了这儿,大驸马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完美捧哏:“敢请官家指教?” 李世民神色随之一凛,目光锋锐起来:“昨日王昪取了珠珠的陪嫁首饰送给那青楼女子,珠珠前去索取,却与他争执起来,你们可知这畜生说了句什么话?” 众人听得一怔,齐齐摇头。 李世民冷笑一声,却嫌那话肮脏,说来污了自己的嘴:“王昪,你来讲!” 王昪先是挨了三十鞭子,鲜血淋漓的被挂了半天,又挨了一盆冷水,紧接着还丢了一只手,这时候倒在地上,真跟条死狗差不多了。 只是官家问话,却由不得他不回,禁军找了盆热水泼过去,融化掉他身上寒霜的同时,也叫那些破裂的伤口随之痛痒起来,思绪却变的清晰了。 王昪心知自己只怕难有活路,遭受过这等折磨之后,如何还有心力回话,索性倒在地上装死,任由热水从自己身上汩汩流下,带着或浓或淡的血色流向四周。 李世民见他破罐子破摔,却也不气,只笑微微的说了句:“他不肯说便罢了,带下去,剐了他。” 王昪:“……” 其余人:“……” 什么叫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这就是。 王昪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没怎么吃过生活的苦,整天都想着找刺激、寻乐子。 前不久金人假扮的二圣被处刑之时,他也慕名前去参观,凌迟持续了整整三天,他刚好是第二天去的,只看了一眼,当场就吐了,两条腿直哆嗦,回家之后做了好几宿的噩梦。 我的妈——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刑罚?! 听说那两个金人一直都是活着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片的只剩下骨头,折磨了整整三天才咽气! 王昪不敢想象这种酷刑施加到自己身上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以他立即就软了,再不敢到底装死,卑躬屈膝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李世民挥挥手示意前去拿他的禁军暂时后提,微笑道:“那就说吧。” 王昪脸皮抽搐一下,颤声道:“我那时候说,说……” 李世民厉声道:“说什么?!” 王昪一狠心,低头道:“说这帝姬也是金人糟蹋过的帝姬,不比青楼女子尊贵多少,凭什么嫌弃别人?!” 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是死定了,索性梗着脖子,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以我们王家的门第,什么清白姑娘娶不到,凭什么要捡金人玩过的烂货?她一直忍着不吭声,不也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残花败柳吗!” 这话一落地,周遭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神色愤慨的,有面容惊怒的,还有目露赞同,垂下头遮掩住自己情绪的。 李世民不需要看都能猜到,却不急着去看其余驸马们,只问王父、王母:“你们俩怎么说?” 王母捏着帕子,久久没有做声。 王父讷讷几瞬,终于低声道:“古语讲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这畜生虽悖逆,但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王母附和道:“正是如此。” 李世民却不动气,点点头,道:“朕仿佛记得,二圣被劫掠北上之时,你们家似乎也随同北上了?” 王父的脸色忽的难看起来,讪笑一下,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李世民便问王父:“王卿,圣贤书可曾教导你忠君体国?” 王父低声道:“教导过的。” 李世民道:“何栗、张叔夜、梅执礼、李若水……我大宋岂无忠君殉国之人?这几人慷慨就义,意气激昂,王卿,你怎么没死?是没找到机会吗?” 王父:“……” 王父勉强分辩道:“臣,臣是想保全有用之身,侍奉二圣南还,为国尽忠。” “原来如此,”李世民面露感慨之色,欣然道:“二圣有王卿这样的忠臣,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只是王卿既如此牵挂二圣,何不即刻下去与二圣相会,做大宋忠臣,为二圣效牛马之劳?” 王父:“……” 王父听得冷汗涔涔,后背衣衫黏湿的沾在身上,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湿冷毒蛇,叫他不寒而栗。 王母见状,小声替丈夫分辩道:“未曾自尽殉国的也不只是我家夫君一人,官家如此要求,未免稍显苛刻了……” “说那些话的是王家子弟,却非别家人,朕自然得问一问栽培他的家族,是否如同他希冀的那样刚烈忠贞。” 李世民说完,又转向王母,开门见山道:“王夫人,你被金人奸过没有?朕看你尚有几分姿色,料想北上之时,必定很得金人喜欢了?” 王母听得变色,一张脸霎时间涨得通红:“妾身年长……” “别这么妄自菲薄,”李世民道:“你也算风韵犹存呐。” 说完,他看向这夫妻俩身后的王家众人,笑吟吟的问王父:“王卿,你女儿被金人奸过没有?你儿媳妇被金人奸过没有?你的侍妾被金人奸过没有?总不能金人远远望见你家女眷,便觉神光笼罩,不可逼视,故而秋毫无犯吧?有这样的神仙法术,还叫郭京炼制金甲神兵做什么,二圣就该叫你家女眷去守城啊!” 王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何曾听过这般粗鄙露骨的话,神情局促而难堪,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尚且如此,其余王家女眷便更加不必说了,年轻些的脸皮薄,思及当日北上惨状,不禁衣袖掩面,抽泣出声,男子也是面红耳赤,面上愧色深深。 “哟,女眷怎么都哭了?感情都是被金人奸过的?男子都低着头,感情都是没自杀殉国的?哦,也对,自杀了的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这可就奇怪了!”李世民不解道:“以你们王家的家风和规矩,东京城破、靖康之变时,不是该男子立即自尽殉国,女子自尽守贞的吗?怎么还这么多人?” 说完,他一脚将面前火炉踹翻,通红的炭火咕噜噜滚了一地。 李世民神情冷厉,再无半分和颜悦色:“朕面前跪着的都是鬼是吗?!口口声声说帝姬是金人糟蹋过的烂货,嫌弃帝姬不贞,那你们又是什么?!” 王家人叩头不止,神情惊惧,无人做声。 驸马们慑于天威,再不敢安然落座,纷纷起身,到一侧去跪定。 李世民站起身来,到王父面前去:“忠君体国的王卿,你为何还没有殉国,你怎有颜面抛弃二圣,苟活于世?” 王父羞甚辱甚,抽泣出声,跪地不语。 李世民又问王母:“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被金人奸了又奸的王夫人,你怎么没带着儿媳妇和女儿一起吊死,保全自己和王家的名声?” 王母低着头,神情难堪至极,指甲硬生生抠到了地下坚硬的土里去。 李世民一脚将王昪踹翻:“你这么能耐,怎么也被抓到上京去了?!要求别人的时候,能不能顺带着也要求一下自己?!” 又问王昪之弟:“你爹没教过你忠孝节义吗?殉国而已,找把刀抹脖子就行,你怎么不敢?胆子被狗吃了是吗?” 再到王家女眷面前去道:“你们怎么没死?怎么不知道守节?一院子的残花败柳,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丢人吗?你们早就该找块石头碰死了!” 女眷们听到此处,伤心尤甚,当下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王父等男子为之触动,随之嚎啕出声,泪下不止。 李世民看得笑了,轻声细语道:“怎么,你们也有羞耻心,也知道难受呢?” 然后他一把揪住王昪发髻,厉声道:“既然如此,你来设身处地的想一下,珠珠听你那么说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她想被金人糟蹋的吗?她有罪吗?!你身为七尺男儿,被俘之后都不曾自尽殉国,凭什么要求她死?!你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朕的皇妹可不是!” “还有你们,”李世民目光自王家人脸上一一扫过:“看珠珠被羞辱很舒服是吗?看她身为帝姬,低三下四一次次登门求情,很得意是吗?靖康之变后,王家男人的膝盖骨没弯?王家女人被金人糟蹋的少?自己屁股底下全是屎,转头就嫌别人脏,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王家人听得又羞又愧,哭声愈响。 李世民不再理会他们,揪着王昪发髻,将他拖拽到了驸马们面前,依次在他们面前走过:“看看,都给朕看清楚了!” 驸马们看得胆战心惊,面色惊恐。 “朕知道,你们当中的某些人跟他想的一样,只是还算聪明,不敢宣之于口,今日朕就把话给你们放在这儿!靖康之变被俘之后你们没死,以后就少踏马在心里给自己抱不平,觉得天家帝姬配不上自己!” 李世民眼底含冰,厉声道:“你们能全须全尾的回来,是因为朕,不是因为你们有多了不起,更不是因为金人仁慈!你们没被奸过,不是因为你们有多勇武,有多智谋百出,而是因为金人看不上,没人稀罕!但凡金人里边有几个好南风的,你们的屁股还能保得住?!” 驸马们听得心头颤抖,战栗不已,齐齐跪伏于地,恭敬道:“是。” 李世民一把将王昪丢在地上,目光依次在他们头顶扫过:“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太/祖皇帝和神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你们觉得呢?” 驸马们如何敢有异声? 当即道:“一切听从官家吩咐,臣等并无异议。” 李世民哈哈大笑了几声,又假做不满道:“说几句话而已,姐夫、妹夫们怎么都跪下了?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第105章 第 105 章 还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咱们官家还有两副面孔呢! 驸马们眼见王昪被打了个半死,趴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再听官家说的那些话,只怕自己点头点的慢了,马上被官家拖出去当典型,如何敢有二话? 头铁也不是这么铁的啊! 当皇帝的心都脏,驸马们也明白这道理,“一家人,不必客气”这样的话皇帝自己说说也便是了,要是他们敢信,那脑袋只怕得换个地方呆了。 寻常人家里夫妻两口子打了一架,舅兄只能上门给妹妹撑腰,若是帝姬跟驸马打了一架,惹得舅兄上门…… 看看王昪现下的惨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会儿官家要表现自己的亲和宽厚,他们只能顺从,强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个笑,顺势站起身来:“官家说的是。” 李世民笑了几声,临风而立,同驸马们寒暄起来。 王昪先是被打成了血葫芦,又迎头泼了一身冷水,紧接着右手被剁掉,桩桩件件都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的酷烈,眼见着胸膛起伏的弧度都小了,似乎命不久矣。 李世民笑微微的跟驸马们说着话,看守王昪的禁军小心近前,回禀道:“官家,王昪那厮快要不行了,是找个御医先帮他稳住脉,还是由他自生自灭?” 话音落地,驸马们脸上的神情齐齐为之一颤。 李世民恍若未见,只皱起眉头,不解道:“这就撑不住了?” 他目光困惑:“朕也没怎么着他啊,不就是打了几下吗?” 驸马们:“……” 呵,这教科书式的避重就轻。 禁军面有赞同,附和道:“官家说的是,都怪那厮太不中用了!” 驸马们:“……” 呵,这教科书式的狗腿子。 寒风料峭,刮得人心思都乱了。 李世民抬手揉了揉额头,吩咐说:“找个御医来给他看看吧,毕竟是朕的妹夫、珠珠的夫婿,老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叫他这么死了,珠珠心里必然难过,朕心里边也挺不是滋味的。” 驸马们听他如此言说,七上八下的心脏霎时间稳了下来,倒不是替王昪高兴,而是大家都是驸马,若王昪今日惨死,他们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想也是,王昪毕竟是驸马,王家也是大族,官家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要他性命的。 大驸马深吸口气,笑着奉承道:“官家宽仁,是社稷之福。” 其余驸马们也纷纷附和。 “嗯,”李世民将两手背到身后去,欣然领受了这夸赞,又道:“叫他死的这么痛快,岂不是便宜他了?叫御医把他的情况稳定住,三日之后明正典刑,五马分尸!” 驸马们:“……” 驸马们刚刚挂上去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 李世民则问左右:“宫中帝姬有多少已经出嫁了的?” 左右思忖几瞬之后,恭敬回道:“已经有十一位帝姬出嫁。” “哦,那刚刚好啊。”李世民笑容闲适,眼眸里却凝结着冬日寒风:“斩下王昪十指,分赏给驸马们,天寒地冻的跑过来一趟,总得带点纪念品回去。” 说完,他向驸马们和蔼一笑。 驸马们:“……” 驸马们笑容里像是掺杂了十斤苦瓜,强撑着行礼道:“多谢官家赏赐。” 李世民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跪在地上嚎啕痛哭的王家人也听到了,王父与王母原本正相对饮泣,闻声当即变色,王母大呼道:“官家,不可!” 李世民漠然看了过去。 王母畏惧于他威势,两股战战,只是挂心儿子性命,强撑着不肯退缩,膝行几步近前,哭道:“官家,小儿有错,您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便留他一条性命苟活于世吧!” 她知道官家不在乎自己儿子性命,但惠福帝姬他总是在乎的,便央求道:“小儿千错万错,百般不对,但他终究是帝姬的夫君啊!您若是杀了他,帝姬日后该当如何?求您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官家!” 李世民诧异道:“夫君怎么了,很了不得吗?朕若是杀了他,再给珠珠选一个不就是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遍地都是啊!至于珠珠日后如何……” 他神情中浮现出几分讥诮:“王夫人,朕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了。若说你看不开吧,你北上时被金人奸了又奸,尚且不曾自尽,回国之后坦然跟丈夫生活在一起,还不忘给别人家的女儿挑刺;若说你看得开呢,你又觉得珠珠没了你儿子后半生就完了,怎么,你儿子是夜壶吗,离了他就活不了了?!” 王母被他呛住,再说不出话来,有心搬出烈女不侍二夫的古话来,奈何自己历史也不清白,涨红着脸讷讷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败退下去,王父却向前哀求道:“官家……” “有这个闲心替儿子求情,不妨先哭一哭自己!王昪是个畜生,你们王家也没什么好东西!” 李世民目光在难掩惶惶的王家人脸上扫过,冷笑道:“王昪屡屡欺辱珠珠,难道你们夫妻二人没有参与其中、煽风点火?你王家的女儿难道没有借机索取珠珠陪嫁,连王贵妃留给女儿的遗物都夺了去?还有你们王家子弟——王昪不得出仕,你们可没少得皇家荫庇啊,竟也能冷眼旁观,坐视帝姬受人欺辱?!” 王家众人听得冷汗涔涔,面如土色,王父有心辩解一二,李世民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你的话还是等到了底下之后,去说给二圣听吧!” “传朕的吩咐,驸马王昪及王家之人欺压帝姬、辱蔑皇家,坐不敬,王昪五马分尸,王家本家之人处斩,亲族流放三千里,出嫁女不纠其罪,其后世子孙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驸马们只知道官家动怒,原以为处置掉王昪也就是了,却不曾想竟连王家都跟着吃了瓜落,霎时间心头发冷,面露惊慌,悄无声息的交换个颜色,谦卑的低下头去。 唇亡齿寒,他们尚且如此,更别说王家人了。 好容易停住的哭声立时大作起来,王父抽泣着近前请罪求饶,李世民看也不看,吩咐人将王家人带走,无关之人送回,又同驸马们道:“朕去看看珠珠,她伤的不轻,女孩儿家脸面要紧,便不叫你们一道前去探望了。” 驸马们满头冷汗,反应倒很快,旋即便行礼告辞,道是回府之后便将此事告知妻子,叫她们前来探望小妹。 李世民笑着吩咐人送他们出去,又往惠福帝姬处去探望她。 御医被人急匆匆叫来,见了惠福帝姬面上伤痕,也是大吃一惊,小心擦拭过之后帮忙上了药,又专门为她受伤的眼睛开方子,李世民过去的时候,诸事都已经处置妥当,御医在小厨房里盯着婢女煎药,张女官在内室陪伴惠福帝姬。 正房与偏房之间相隔一段距离,但也不是十万八千里,这时候北风正盛,难免将王昪和众姬妾的惨叫声与王家人的哭嚎声吹将过去。 惠福帝姬起先还觉心有惴惴,再去想王昪与王家人是怎么对待她的、姬妾们又是如何欺辱于她的,心中不禁浮现出一抹快意来,畅想着王昪死后自己出家做女冠的逍遥日子,神情中也随之显露出欢欣模样来。 李世民入得门去,惠福帝姬与张女官忙起身迎,他笑着颔首,落座之后,温和道:“从今以后,无论是王昪还是王家人,都不能再侵扰于你了,朕会下旨废黜你们二人的婚姻关系,此后你再嫁也好,出家逍遥也罢,朕都是赞同的,左右咱们家大业大,也不缺你这一口吃的。” 惠福帝姬回想起噩梦般的婚姻生活,如何还会想再入其中,听他说完,便跪下身去,迫不及待道:“臣妹无心再嫁,情愿出家去做女冠,逍遥一生,望请九哥成全!” “快些起来,怎么老是喜欢跪?” 李世民虚扶一把,又笑道:“你既想做女冠,那九哥赐个道号给你便是,以后若是又想嫁人了,再还俗也来得及。” 惠福帝姬从前与九哥九嫂交际的少,被王昪欺负也不敢入宫求援,现下见这没相处过多少时候的兄长如此拳拳关切,百般爱护,不禁泪湿衣襟:“九哥如此待我,珠珠实在无以为报……” “怎么又哭了?”李世民无奈道:“你既叫朕一声九哥,那便是朕的妹妹,做兄长的哪里能不管你?再说,即便你不是我妹妹,只是寻常女子,朕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若非九哥,我后半生还不知要如何,说是恩同再造,半点也不过分的,”惠福帝姬笑着擦了眼泪,诚恳道:“珠珠出家之后,必定日日为九哥九嫂祈福,但愿能回报兄嫂恩情之万一。” 李世民留下同她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御医送了药去,他看着惠福帝姬服下,嘱咐她好生歇息,自己则起身回宫。 惠福帝姬千恩万谢的送了他出去。 王昪与惠福帝姬之间的关系,周遭邻居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那人渣究竟能做的有多过分。 这一日左邻右舍先是见官家带着禁军进了惠福帝姬的公主府,没多久驸马们和王家人也到了,就知道里边只怕是出了大事,偷偷摸摸的在自家墙头上观望,最后果然见驸马们走的时候脚步踉跄,脸色苍白,王家几个出嫁了的女眷被侍从搀扶着出去,其余人却是被押解出去的,看离开时候的方向并非回府,而是下狱。 里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心里边都冒出来这么个疑问,只是不敢前去打听,没过多久,便见出嫁了的帝姬们携手前来,一个都没少。 左邻右舍就没个傻的,思忖之后,很快便有了答案——八成是王昪那混蛋欺负帝姬叫官家知道了,这不是,坐牢全家桶都安排上了! 左边邻居说:“王昪有病,王家人也有病!从前太上皇在时也就罢了,现在这位官家是个什么人物,他们难道不知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找死呢!” 右边邻居唏嘘道:“我就说王昪蹦跶不了多久,王家也兴盛不了几代,不说君臣之别,就说要没要官家,他们能从上京被赎回来?官家对王家一族有救命之恩啊!这头承了人家兄长恩惠,转头就虐待人家妹妹,这是人干的事情?活该!” 王昪跟王家是被杀的那只鸡,驸马们是被吓唬的那只猴。 大驸马回到府里之后一屁股坐下,连喝了三碗热水才觉得心肺肠子暖和起来,手也没之前抖得那么厉害了。 嘉德帝姬看得奇怪,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珠珠竟连一碗水都没给你这姐夫喝?” 这话说完,她自己便明白内里肯定有事,压低声音,询问道:“官家叫你去做什么?难道是珠珠出什么事了?她还好吗?” “去的不只是我,其余驸马们都去了。” 大驸马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挂了一院子的血色男女,王昪被斩下的那只右手血淋淋的摆在眼前,他心脏跳得快了,艰难的眼一口唾沫,胆战心惊道:“的确是出事了……” 他定了定心,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 嘉德帝姬听闻王昪如此欺辱于惠福帝姬,眉宇间不禁浮现出几分怒色,再听闻王家与王昪说的那些话,惊怒之余,又难免黯然神伤,最后听丈夫讲了官家说过的那些话,却是怔楞出神,恍若灵魂脱壳。 大驸马吓了一跳,唯恐妻子出事,明天官家上门扒皮:“玉盘,玉盘?你还好吗?我差人去请个御医来?” 嘉德帝姬怔怔回过神来,忽的“啊呀”一声,慢慢落下泪来。 说得真好。 把她想说,但是又不能说的话都讲出来了。 被金人劫掠北上,她们有错吗? 被金人欺凌折辱,她们有错吗? 她们该死吗,该自尽保全名节、维护皇室声誉吗? 可是二圣没有自尽、朝臣们没有自尽、亲王、宗室、驸马都没有自尽,凭什么逼她们自尽呢?! 男人不能卫国,女人不能守贞,明明都没有做到,凭什么女人该死,男人就能堂而皇之的活在世间? 难道所谓的女人贞洁,竟比家国宗庙还要重要吗?! 男人都有脸面苟活于世,却要求女人守贞殉节,难道女人的脸皮生来就比男人薄吗?! 就是不自尽! 她们凭什么自尽! 嘉德帝姬起初只是小声抽泣,然后哭声愈大,眼泪也掉的愈凶,最后支撑不住,伏在桌上嚎啕痛哭。 大驸马有心出言劝慰,话将要出口的时候,却又顿住,只握住她的手,无声的陪伴在侧。 同样的画面也出现在其余公主府上。 有王昪的前车之鉴在前,就算是装,驸马们也得装成天下第一深情人,满脸担忧的守候在侧。 李世民回到宫中,便将自己的处置说与魏皇后听,末了,又道:“朕处罚的过于严苛了吗?” 魏皇后出身武家,见多了父亲被那些个文臣打压,更不喜那些酸儒规矩,且她自己也有女儿,怎么会出声反对? 设身处地的思考一下,若今日被欺负的是她的女儿永宁,什么母仪天下的风度,什么贤淑宽和的秉性,她怕不是要生撕了王昪和王家人才能解恨! 现下听丈夫这么问,魏皇后当即摇头:“妾身觉得官家处置的很是妥当。唯有如此,方能给予朝野上下一个震慑,也切实有力的改变帝姬们可能遭遇的不幸命运。” 说到此处,她起身行大礼,郑重道:“靖康之变时,受辱女子何止万千?朝野、民间也时有议论,要求帝姬们殉节守贞,官家女眷与商户女子更是如此。官家将被掳之人赎回之后,使得百姓阖家团圆,固然是一大善事,然而有些极端的宗族却不肯接纳南还女子,更有甚者,竟闹出了人命,妾身身为国母,以为此风万不可长,靖康之变乃是国之大辱,天下臣民蒙难,怎么能独独苛责在女子身上呢?” 李世民将她搀扶起身,正色道:“皇后言之有理。” 此事朱元璋也曾说过,北宋时尚且有五代遗风,并不将所谓的贞洁看得很重,二嫁的妇人可以做皇后,甚至有两位宰相为争娶一名寡妇大打出手,皇室高门尚且如此,民间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南宋之后,因为靖康之耻的缘故,对妇人的束缚陡然加重,从前锐意进取的激昂精神也遭受到了打击,全面转向保守,长远来看,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沉吟过后,便与魏皇后一道去拜见两位太后,阐明今日之事后,请两位太后联名下诏,正天下争议、明百姓视听。 孟太后本就是慈悲心肠,自无不应之理,郑太后自己有几个女儿,如何愿意叫她们受了委屈还要承受骂名? 更没有不应的道理。 只是孟太后想的更多一些,面有忧色,提点说:“我们两人自然是赞同此事的,王昪与王家如此欺辱珠珠,自当领罚,只是百官那里,尤其是文臣们,难免会有所争议,官家心里边也该有个准备才是。” 李世民从容笑道:“金人都打过了,也打赢了,朝堂上翻不出什么浪来的。” 第二日到了朝堂之上,果然有言官闻风而动,直指昨日官家施刑罚于驸马王昪及王家众人之事。 “本朝开国之后有制,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仁宗皇帝在时,便不赞同此法,称‘以富贵之故,屈人伦长幼之序’,大为不妥,后来神宗皇帝继位之后,降旨称‘此废人伦之序,不可以为法’,令公主向舅姑行礼,天下震动感叹,说以公主之贵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别人?” 李世民听他说了这么长一串都没个重点,眉头不禁皱起:“所以呢?” 言官便道:“帝姬既以常礼侍舅姑,若有纠葛,便是家事,岂可以国法刑之?驸马行事确有不妥,然而官家下令将其五马分尸,问罪其家,实在有失圣明,杀戮太甚,臣请官家收回旨意!” 另有人出列附和,齐声道:“臣等奏请官家收回旨意!” 李世民被气笑了,却不急着发作,只和颜悦色道:“那诸位卿家以为,朕该当如何处置呢?” 那言官听得微怔,很快顿首道:“令驸马向帝姬谢罪,夫妻修好,再结白头之约。” 李世民点点头,却问道:“几位卿家都在东京安家吗?” 言官们神色微变,却不敢欺君,声音便低了些:“是。” 李世民道:“料想诸位卿家这般慈悲,一定不介意把家中资财捐给朝廷吧?驸马索取帝姬嫁妆讨好青楼女子,是为一己私利,尔等捐献家财于国家,可是为了天下和黎民百姓啊!你们一定不会反对的,是吧?” 言官们:“……” 李世民又道:“料想诸位卿家这般豁达,一定不介意朕赏你们廷杖吧?驸马动手殴打帝姬,是夫为妻纲,朕身为天子,下令惩处朝臣,是君为臣纲,完美契合诸位卿家所说的三纲五常,你们一定不会反对的,是吧?” 言官们:“……” “还愣着做什么?传朕之令,即刻抄没其家财,不得有误!” 说完,李世民冷下脸来,猛一挥手:“带下去,打!” 言官们没想到御座之上的年轻官家丝毫不按常理出牌,正目瞪口呆,却有禁军上前拿人,剥去官服之后,拖去殿外廷杖。 言官们面色霎时间失了血色,惊呼大呼道:“官家!我等皆是衷心直言,朝堂之事,您怎可如此儿戏?!” 李世民冷笑一声,两手抱胸,讥诮道:“没关系啊,待会儿你们挨完打,朕或许可以考虑向你们道个歉,君明臣直,以后咱们还能天长日久的作伴呢!” 会说风凉话是吧? 说到底,还是因为针没扎到自己身上! 叫驸马道个歉,然后重归于好? 你来试试看被人搬光家产、打个半死之后还能不能心平气和的跟朕玩君明臣直! 武将们早就知道这位年轻官家的秉性,压根都不打算插手,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不说话,文官当中摸清楚官家脉的也不少,同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廷杖声自殿外传来,伴着言官们的惨叫声,李世民冷冷觑着殿中群臣,嘿然不语。 皇帝跟朝臣的关系本就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想学前几朝文官那样吐朕一脸唾沫星子,逼朕打落牙齿和血吞? 做梦呢! 三十杖打完,大半言官都爬不起来了,血染里衣,被人拖着进殿向皇帝谢恩。 李世民高坐堂中,目光敛和,神情肃穆:“诸位卿家皆是忠君体国之人,朕有一件任务,今日便交付到诸君手上。” 朝臣们听得微微变色,言官们也知道这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本就惨白的面色愈加惊慌起来。 李世民神色中却添了几分忐忑与不安,皱眉道:“昨日星官夜观天象,见彗星出于东南,必然是北方金人失德,叔侄相争,上天方才降下彗星预警。” 说到此处,他正色起来,面有骄矜:“宋金两国既为兄弟之邦,朕不能坐视金国蒙难,尔等明日便持朕手书北上,告知宗弼和宗磐二人,朕对于他们二人,怀有一种父亲般的关怀,不能眼见金国遭难,大宋承天所授,只消他们割让一半领土与我大宋,朕即可上表天君,免除金人罪祸!”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言官们:“……”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胖虎! 李世民垂眼看着他们,微笑道:“国家养士二百年,已经到了你们报效大宋的时候!去吧,若是谈不下来的话,就不要再回来了,朕没有你们这样无能的大臣!” 第106章 第 106 章 言官们受了廷杖,命都丢掉了半条,奄奄一息的趴在殿上,听官家自说自话交过来如此艰巨的一个任务,登时喉咙一甜,险些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官家,随口扯出来几句彗星出于东南的谎话就叫金人割让上京以北的土地给你,梁静茹给你了勇气是吗? 此前宋金几次对战,金人的确是输了,也认怂赔款了,但这时候双方都休养生息了一年多,都蠢蠢欲动的时候,你上门去索要金国领土,人家能给你吗?! 不把这群上门放屁的宋人砍了祭旗才怪呢! 然而李世民浑然没有再理会他们的打算,既敲定了主意,旋即便催促言官们出发,甚至于连吐了两个成语,说:“事关重大,事不宜迟——尔等今天下午就出发吧,自东京至金国边境也有段距离,让户部点几名御医跟着,你们路上养伤便是了,刚好你们的家产都被捐赠给朝廷了,路费就从那里边扣……” 言官们听得目瞪口呆,正待说话,李世民已经摆了摆手:“好了,带他们下去,收拾一下马上出发北上。” 禁军入内来将那几名言官带走,那几人大呼不止,连声求饶,坚决不肯去金国送死。 李世民叹口气,语重心长道:“爱卿们勉之啊,若能叫金国割让上京以南的土地与大宋,朕在东京为你们摆酒庆功,若金人蛮横,不服天/朝教化,害尔等性命,朕即刻发军北上,为你们复仇!” “……”言官们:“????” 官家,这是人干的事吗?! 李世民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叛国投金这种事,爱卿们这等品性高洁之人一定是不屑于去做的吧?就算是为了留在东京的家眷性命,也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言官们:“……” 老子有句mmp一定要说! 李世民面带微笑,目送禁军们将那几人带下去,听那呼喊之声逐渐消弭在耳廓之外,这才转向朝堂上的文武众臣,满脸诚恳道:“还有哪位爱卿对于朕对王昪及王家人的处置有异议?有的话就说出来,朕虚怀若谷,是很愿意纳谏的。” 朝臣们:“……” 李纲嘴角抽搐一下,同旁边朱胜非道:“官家心够脏的啊。” “嗨,”朱胜非手持笏板,老神在在道:“当皇帝的都这样。” 王昪及王家人这一茬儿就这么被掀过去了。 仅剩的几个迂腐官员不敢再就驸马之事发声,又过了会儿,见官家心情似有好转,方才小心翼翼道:“驸马有错,自当惩处,臣并无疑虑,只是官家令惠福帝姬出家为女冠,实是开恶劣风气之先,臣不得不谏。” 李世民:“……” 李世民心好累啊,忍不住跟老伙计们说:“大怂的官员怎么都这样,有打嘴炮的功夫办点实事不行吗,成天弹劾这个痛斥那个,有这闲工夫的话捡捡垃圾种种树啊!” 高祖嗤笑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吗?都说宋朝时候好,好在哪儿?文官日子舒服啊,可话又说回来了,舒服的也就只是文官而已。” “元达兄这话说的是,”刘彻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一把折扇,一边扇,一边说:“在地府的时候我还去轮回井那儿蹲过,想投生到宋朝去的可真不少,尤其是男人,嚯,他们是真心觉得自己到了大怂一定能出人头地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明明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朱元璋撇嘴道:“舒服也是士大夫舒服,他们上辈子家里坟头上都不知道有没有埋过村长,□□的做什么梦呢!” 李世民槽多无口,天子冠冕的十二旒珠遮住了他视线,他尽量心平气和道:“开恶劣风气之先?朕只是叫妹妹出家做女冠而已,哪里恶劣了?” “天下向来是男耕女织,阴阳交泰,若非如此,人口怎么会增长,兵员、赋税、徭役从何而出?” 那官员慢吞吞道:“我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出家的帝姬,今日惠福帝姬开此不良之风,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必将国之不国,社稷危矣!” 李世民:“……” 我妹妹今天当了女冠,来日社稷都危险了,我妹妹这么厉害,她自己知道吗? 李世民并非嗜杀之人,此前廷杖时既然已经见了血,这时候便不欲再生事,当下温和与他讲理,说:“本朝制,女子婚龄未曾出嫁,须得向官府缴纳税金,帝姬自然也不例外,不会少交半分,既如此,又有何不可?” 那官员面色悲色,一掀衣袍,跪地道:“还请官家三思啊!天家帝姬,岂可与平民女子相提并论?若上行下效,则天下危矣。且帝姬受天下供养,本就该为天下女子表率,今日帝姬出家,明日官宦之女出家,若此事风行于民间,必将损毁大宋根基!” 李世民听得笑了,两手抱胸,往御座上靠了靠。 底下官员们余光瞥见,就知道官家要放大招了,低着头噤若寒蝉,唯恐待会儿血溅到自己身上。 李世民道:“平民女子可以出家,但帝姬不配,是吗?” 那官员变色道:“臣本意并非如此。” 李世民道:“帝姬出家,一旦此风传将开来,天下危矣,是吗?” 那官员小心翼翼道:“是。” 李世民便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起草一封奏疏,令即日起禁僧、道、杂家,拆毁天下寺院、道观,无论男女,成年之后即刻由官府婚配。若是夫妻任意一方死了,三日之内留下的那个必得再度成家,违令者杀?朕觉得如此一来,人口肯定蹭蹭蹭往上涨,三年之内增加到两千万户也不成问题啊!” 那官员听他如此言说,又如何敢应声? 僧、道发展了这么多年,拥趸者甚重,上至宫中太后、太妃,下旨黎民百姓,谁能得罪的起? 至于男女成年之后强行婚配,更是要出乱子的! 还有夫妻一方死后三日,留下的那个便要再度成家,更是违背礼教,他若敢如此言说,只怕立时便会成为士林败类,清流之耻! 那官员涨红了脸,讷讷几声,终于勉强道:“若依从官家之言,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 “朕没说错啊,你不是一心想增加人口吗,如此远见卓识,连帝姬出家会损毁大宋根基的话都说出了,现在有增加人口的法子,你怎么反倒不肯依从?” 李世民嗤笑一声,又道:“你若觉得这法子太过激进,矫枉过正,朕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不等那官员回话,他便道:“你纳妾了吗?” 那官员脸皮一僵,神情有些局促:“纳了几个……” 李世民目光中便透露出几分责备来,怫然道:“你只有一个人,年纪看着也不小了,还能生孩子吗?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陪送份嫁妆把几个妾都嫁出去,让她们找个年轻男人生孩子,为大宋江山做贡献!” 官员:“……” 李世民又问:“你儿子有妾吗?” 官员声音都僵了:“有的。” “大胆!”李世民怒道:“他也就一个人而已,凭什么纳妾?娶一个正妻还不够吗?还想不想为增加大宋人口做贡献了?!” 底下有朝臣听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那官员甚是难堪,左右脸面都丢的差不多了,当下便厚着脸皮道:“臣年老,犬子倒还年轻体健。” “哦,年轻体健~” 李世民说那四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荡漾:“你只说年轻体健,这谁能明白?直白点,一年能生几个孩子?朕来说个数,三百六十五个,有吗?” 官员:“……” 官家,生产队的骡子都不带这么能干的! 李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了这个开头的,其余朝臣也随之哄笑出声,朝堂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那官员又羞又囧,神情难堪到了极点,局促的站在那儿,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 李世民轻嗤一声,下令将其逐出朝堂后,又寒声道:“天子家事也是国事,朕不是不能体谅,只是朕的皇妹既没有杀人放火,也并非恶贯满盈之辈,何必这样苛求于她?金人南下时唯唯诺诺,帝姬出家时重拳出击,怎么,只敢针对弱势之人是吗?没种的东西,天晓得他怎么会有儿子!” 朝臣们眼见官家发落了两次大臣,既不想跟第一伙儿一起出使金国,也不想跟第二个一样被官家羞辱的想要原地暴毙,很聪明的闭上嘴,将话题转到了正经国事之上。 王昪及王家人的处置再无异议,惠福帝姬出家之事也就此尘埃落定。 郑太后自己有女儿,也曾被掳北上,亲眼见到过被俘女子的悲惨,且从前又与惠福帝姬之母交情甚好,便厚赐千金,孟太后及其余贵太妃们也有厚赐。 惠福帝姬便亲自往东京城外去,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位置,出钱建了一座道观,供她自己居住,也收容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 道观建成当日,李世民与魏皇后一道前去道喜,其余帝姬们也去了。 姐妹几个在道观之中转了转,便见此处景致秀美,翠竹摇曳于山间,清泉奔涌于石上,欣喜之余,不无感慨:“积德行善,山林间度此余生,倒也是件美事。” 临行前,魏皇后温柔道:“得了空便回宫中看看,两位太后都很挂念你,若是想要再嫁,嫂嫂帮你相看。” 惠福帝姬已经改换了女冠妆扮,衣着素简,神态恬静,摇头说:“多谢嫂嫂好意,只是实在不必了。” 她莞尔轻笑:“这样就很好。” 魏皇后便不再劝。 于惠福帝姬而言,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 李世民手握实权,既下了命令,如何容得底下人推诿拖延,朝议结束之后的当天下午,受了廷杖的言官们便在泪眼中与家人分别,踏上了前往北方金国的道路。 那一通廷杖实在不好承受,虽说没把人的脊梁骨打断,但是也得在塌上瘫半个月才能起身,这时候直接被塞到马车上颠簸着往上京走,想也知道会有多痛苦。 那几名言官多半都是文臣,又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又不想早早往上京去送死,便试探着跟护送(押送)他们的禁军商量:“咱们能走得慢点吗?不是我等推辞,实在是伤得厉害,马车颠簸,痛不欲生啊!” 禁军满脸嫌弃:“这不是有御医跟着吗。” 言官看着面前又臭又硬跟茅坑石头似的禁军,强逼着自己挤出来一个笑:“但是疼啊,你看我身上这伤口都没长好呢,刚要开始结痂,马车里边一颠,马上就破了,血哗哗的往外淌啊!” 禁军冷漠道:“这不是有御医跟着吗。” 言官:“……” 艹你妈的就算有玉皇大帝跟着也挡不住老子疼啊! 他们心知这群禁军都是官家心腹,一路又得依仗禁军护送北上,倒也不敢作色,满腹怨气的回到马车上,强行撑了两日,到一处驿馆之中落脚之后,终于再也按捺不得,一道去跟护送(押送)他们北上的禁军统领商量。 “能在这儿歇几天吗?因为实在是太痛了,连日赶路,伤口总不见好。” 禁军统领不理他们,只倚在窗边,看着天空中的那轮圆月出神。 言官们:“……” 言官们忍着火气,扒拉他一下,说:“你有没有听见我们说的话?能不能在这儿停留几天?” 禁军统领仍旧望着窗外,面有感慨:“你看这轮月亮它又大又圆,就跟当日我护送范宗尹、黄潜善等主和派北上时一样。” 言官们:“……” 言官们:“!!!!” “先等等!”他们心头打颤,慌忙道:“当日护送范公等人北上的也是你?!” 禁军统领恍若未闻,只继续道:“也是在这个窗前,那几名贼子嚷着疲累,让我帮他们叫一辆驴车代步——彼辈竟敢用驴车内涵太宗皇帝,我等身为大宋忠臣,岂能容忍这般狂悖之行?当即便传书东京,奉官家令斩杀那几名国贼!” 言官们:“!!!!” 禁军统领幽幽道:“听说他们死在这儿之后,对面那个山坡都改了名字。” 离他最近的言官小心翼翼道:“改成什么了啊?” 禁军统领道:“叫落傻叉坡。” 言官们:“……”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窗外那轮明月未曾变化,只是落到几人眼里,那皎洁光芒仿佛也染上了几分阴森,那明月宛如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悄无声息的窥视着他们。 禁军统领好像刚回过神来似的,转过身体去看他们,手扶刀柄,关切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出神了,几位大人方才说什么?有要求尽管提,能帮的我一定帮。” 言官们:“……” 对不起打扰了。 这就回去睡觉。 禁军统领目送他们快步离开,却追了上去,满脸热情,微笑道:“真没什么要说的吗?伤口疼不疼,在这儿休息几天?” 几名言官走得飞快,伤的最终的那个落在后边,看一眼禁军统领已经到了自己旁边,登时惊出来一身白毛汗,连忙道:“不疼,不需要休息,为国尽忠的事情,怎么能说休息呢!” 禁军统领:“我看你伤得很重。” 言官:“我不疼哈哈哈!” 禁军统领:“你后背上伤口裂了,血都沁出来了。” 言官:“是吗?哈哈哈我没注意到!” 说完他伸手去摸,顺手撕下来一片结好了的痂,摊手道:“一点都不疼,真的,不跟你说了,我好困,睡了睡了!” 官家的态度已经表露的很清楚了,再敢留在大宋境内拖拖拉拉的不肯走,那就杀了了事,至于出使金国,听起来的确危险,但好歹还有一丝生机。 几个言官脸上笑嘻嘻,心里mmp,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悄悄商量了会儿,终于还是决定不闹幺蛾子了,老老实实的往金国去谈割地的事儿。 “谈个屁啊谈!”年轻些的言官说:“金人又不傻,凭什么割地给咱们?” 他神情颓废:“我看咱们是死定了,也不知道王师北上之后,能不能顺带着把咱们的尸首带回去……” 另一名言官也郁郁道:“我才新纳了个美妾,都没受用几次,就要魂亡金国了。” “别这么想,此事也不是半分生机都没有,”年纪最长的言官道:“有年前几次大胜在,金人必定胆怯,且他们现下一分为二,未必不可能割地给大宋……” 其余几人同时看了过去。 那言官被几双眼睛看得额头生汗,强撑着吃了几个花生米,最后把心一横:“不就是忽悠吗?能把金人忽悠瘸了,咱们就能活,如若不然……也不知道他们装咱们回去的时候会不会找副上等棺材,我想要楠木棺材呜呜呜呜。” 几名言官被触动了情肠,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哭了半天,在上路时就不再消极怠工,开始想到了金国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没办法啊,留在宋国就是个死,谈不下来割地条款也是个死,直接叛国的话金国倒是有可能接收,但留在国内的九族和祖坟怕就惨了。 言官迂腐,但也不至于丧尽天良,连全家性命都不管不顾,往好处想,即便是死在金国,那还能得个好名声,惠及子孙呢! 当然,能不死还是不要死。 金国业已一分为二,等到了边境线上,言官们便开始抽签,一半人往西金朝廷处去见宗弼,另一半人则往东金朝廷处去见宗磐。 他们到的不巧,唐括太后于三日前辞世。 她是金太宗完颜晟的遗孀,东金朝廷皇帝完颜宗磐的生母,出身大族,对东金朝廷的建立影响深远。 这样一位人物辞世,东金朝廷受到的震动不言而喻,饶是西金皇帝宗弼心中甚为痛恨唐括皇后母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也派遣使臣往上京去吊唁慰问。 大宋派遣而来的三名言官,便在满城缟素中来到了上京城。 现下宋金之间仍旧是邦交关系,兄弟之国,又有此前李世民打下的几次胜仗做底子,几名言官颇得礼遇,沐浴更衣之后,第二日便被引着往宫中去见金帝宗磐。 几人心知此去关系性命,自然不敢懈怠,几次演练,确定无误之后,方才定了心神,昂首阔步,往金国皇宫去。 待见了宗磐之后,不等金国侍从言语,便先声夺人道:“宗磐,你大祸临头,死在眼前了!” 宗磐接连几日为死去的母亲守夜,神色中难免透露出几分憔悴,强撑着坐在御座之上,等着与宋使过过情面,却不想竟听到了这样一句诅咒之语,登时神色大变,面露阴鸷:“找死!你们当真以为朕不敢杀宋人吗?!” 言官们打挨过了,骂挨过了,恐吓受过了,连棺材想要什么材料都想好了,如何会怕他一句怒喝? 当即神色不变,意气昂扬,一指御座之上的宗磐,震声道:“天降彗星于东南,北方不祥之事甚矣!唐括氏之死便是征兆之一,而你,怕也撑不过今年了!” 宗磐与唐括太后感情颇深,本就伤怀于生母离世,再听这几人言说唐括太后之死乃是上天所谓,怎能不怒? 当即面笼阴森,咆哮出声:“宋人如此狂妄,竟敢诅咒母后,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斩了,头颅用石灰处理后送到太后灵前祭奠!” “大胆!”那言官厉声道:“我等身为宋使,彼辈蛮夷安敢有犯?我等若死,彼辈必遭天谴!” 声音硬生生将宗磐的声音盖住了。 宗磐眸光微动,怒极反笑:“好个宋使,好张利口,来人,割掉他们的耳朵,再剜出他们眼珠,我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巧舌如簧!” 那言官不为所动,不卑不亢道:“你以为我等会怕吗?未免小觑了我大宋男儿!” 说完,他三两下扯开外袍,露出血肉模糊、尚未结痂的后背:“我等北上之时,途中遇一熊罴,与之争,身负重伤,如此尚且面不改色,又怎会怕你金人!” 宗磐目光往他后背上一瞥,但见皮肉外翻、分外狰狞,无需细观,也能猜想受伤之时该是怎样鲜血淋漓的可怖场景。 女真族是有熊罴崇拜的,部族之中会在特殊的节日里获取熊罴将其杀死,以此来向上天祈福,同样,能够杀死熊罴的人,也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宗磐与殿中金国侍从眉头齐齐一跳,脸色都有些变了。 要说那宋使撒谎,他们是不相信的,因为没必要。 事先往自己背上弄了个如此惨烈的伤疤,就为了撒谎说自己杀了头熊罴? 大可不必。 先是唐括太后去世,紧接着宋使来金杀熊,到了殿上之后又说自己命不久矣,几条线索连接起来,宗磐心中不禁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 最开始的时候宋人说什么来着? 天降彗星于东南,金国大不详? 他收敛怒色,哈哈大笑:“宋使果真忠勇,有宋国官家之风,朕方才只是想试一试足下胆色罢了,佩服至极,佩服至极啊!” 说完,宗磐亲自走下玉阶,作势要近前与几名宋使说话,却见为首的宋使忽的变了脸色,与同伴道:“挺危险的,他病的不轻啊。” 宗磐:“……” 朕就当你是放了个屁。 宋使:“非常严重。” 宗磐:“……” 艹,再逼逼朕生气了! 宋使:“非常严重,太严重了!” 宗磐:“……” 宗磐忍无可忍:“你们说什么呢?!” 宋使恍然回神,笑道:“没事,您别往心里去。” 另一名宋使低声道:“什么严重不严重啊?” 宋使:“应该告诉他,这病危险——啊,没事,我看出来点事,不知道该不该说,算了,说了你肯定不信。” 宗磐冷笑:“装神弄鬼!” 说完,转身往御座处走。 宋使:“这病发现就没救了,等死吧!” 宗磐:“……” 艹你妈的说话说半截的宋狗你不得好死!!! 第107章 第 107 章 宗磐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回事?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其余金国侍从也是神情含怒,目光不善的看着宋使一行人。 “陛下不要着急,且听我慢慢分说。” 那言官不慌不忙道:“家母出自杏林世家,我自幼在她老人家身边耳濡目染,略学了些粗浅皮毛,日前我大宋都城东京见彗星出于东南,星官称北方将有大凶,出使之后来此一见,果然听闻唐括太后薨,今日见了陛下,更是印堂发黑、眉宇间大有不祥之色,可见那彗星果真是冲着金国来的!” 宗磐听得将信将疑。 要说天象神鬼之事,他是相信的,女真建国初期,仍旧留存有非常强烈的原始崇拜,譬如熊罴、海东青,乃至于先祖崇拜。 可宋使说的这些话,实在太过于玄乎了。 但转念一想,仿佛又有那么一丁点可靠。 唐括太后辞世不过几日而已,自东京出发至上京却有半月路程,总不能这几人未卜先知,母亲还没过世,就准备编出来这样一套谎话骗自己了吧? 且途中猎杀的那头熊罴,也是女真崇拜的动物之一,难道真的是巧合? 宗磐心里边泛起了嘀咕,目光狐疑而冷锐,依次在那几名宋使脸上扫过,转身往一边走了几步,低声问侍从说:“朕的脸色很难看吗?” 侍从亲自见证了宋使力证金国大不详的那一幕,心里边难免存了几分惊疑,这时候再听宗磐发问,脸上便添了些许凝重,仔细打量他几瞬后,担忧道:“陛下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双目神光黯淡,确实有些……” 宗磐脸色大变,再去看几名宋使,神情中便添了几分急迫。 他才刚坐上帝位没多久,最大的儿子都没成年,这时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妻小焉能得以保存? 不说东金朝廷内部如何,西金那边宗弼便不会放过他的后嗣! 宗磐迫不及待道:“宋使既能看得出朕身体有恙,可有方法医治?” 宋使道:“自然是有的,我等此行北上,便是要为陛下排忧解难。” 说完,又问:“最近一段时间,陛下有没有觉得自己身体有异,同之前不一样了?” 宗磐皱眉苦思,不远处的金国侍从则低声与同伴道:“陛下脸色不好,眼下青黑,确定不是因为太后薨逝,接连守夜几日导致的吗?” 同伴:“……” 同伴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说:“就你聪明,别人都想不到是吗?宋人有句话说得好,叫敬鬼神而远之,陛下若是真出了事,你来负责?!” 他默默的闭上了嘴:“我什么都没说。” 一众金国侍从默默的看着宗磐双手抱头,手口并用的跟宋使形容:“别的地方都没感觉,就是头越来越大……” “什么,是腿有毛病,筋脉出了问题,把头憋大了?!” “不可能,我腿好好的!” 宋使镇定自若道:“没病走两步。” 宗磐:“行,走几步,走几步。” 宋使:“停——我看出来了,你腿有问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不信?来,看我的手,腿往上抬,能抬多高是多高——往下跺!麻了吗?” 宗磐:“……” 宗磐捂着腿哭了:“麻了!” 宋使:“来,跟我走,跟我走——快点!走起来,跟上……” 宗磐:“哎呀!哎呀我的妈!!!” 宋使停下脚步,宗磐一瘸一拐宛如鸭子在殿中打转,惶恐不已:“朕这是怎么了?朕的腿!” 金国侍从们纷纷变了脸色,近前去将宗磐搀扶住,后者慌张的像个二百斤重的孩子:“这病该如何医治?还请宋使教朕!” 宋使见计策初见成效,也是暗松口气,脸上却是神情严肃,正色道:“天降大灾于金国,令唐括氏薨、金国皇帝染病,皆因彼辈无道,擅自入侵他国、害杀百姓在前,兄弟骨肉阋墙、裂土分邦在后,若不知真心悔改,痛改前非,惩罚与灾祸不仅不会消弭,反而还会愈演愈烈!” 宗磐道:“到底应当如何才能消弭祸事?还请贵使直言。” 几个宋使交换一个颜色,取了国书,双手递上:“我大宋自有高士,应对之法皆在国书之上,还请金国皇帝细阅。” 宗磐满心迫切,叫侍从接过来呈上,打开看了一眼,眼角登时就是一抽,等全数看完,脸色便在茄子和黄瓜的两中颜色之间跳跃转变。 “叫朕割让上京以南的所有领土给宋国?这绝无可能!” 宗磐一掌击在案上,怒道:“你们简直是异想天开,若得如此,我大金与灭国何异?!” 金国本是由女真族所建,祖上便在黑龙江以渔猎为生,富庶程度与中原相差甚远,又因为地理纬度的缘故,其国土之中越是偏南的地方便越是繁华,现在宋国直接要求东金朝廷割让上京以南的所有领土,这跟亡国了有什么区别? 宗磐饶是先前被宋使们糊弄住了,也不至于会因为害怕而答应这所谓的合约。 他心里很清楚,金国是完颜宗室和金国人的金国,自己作为金太宗之子,只是众人选出的一个利益代表而已,不答应这所谓的条约,自己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死于天谴,但若是答应了,今天晚上就会有金人揭竿而起,造反谋逆,取他性命! 宗磐反应如此激烈,并不出乎宋使们的预料,见他这般情状,当即也冷下脸去,寒声道:“宗磐,我们宋国有一句俗语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客气些,叫你一声金国皇帝,若是不客气了,你也不过是区区蛮夷一酋长罢了,如何敢对抗上国,咆哮使臣?!” 他面笼寒霜,冷笑道:“你是忘记黄河之战金人如何惨败,还是不记得完颜宗翰之死了?你父亲尚且不能与我大宋官家对抗,更何况是你!” 所谓蛮夷之人,向来都是欺软怕硬,靖康之役时,恨不能将宋国皇室踩到泥里去践踏一遍才好,近年来见己方势弱,饶是使臣如此无礼于宫中,尚且不敢变色。 饶是宗磐身为东金皇帝,见到大宋官家那句“对你怀有父亲般的关怀”不也什么都没敢说,只能对着割让上京以南土地这一条表示不满? 腰杆直不直,看得是国家实力,而不是嘴炮水平。 宗磐听罢,果然柔和了脸色,面露为难道:“并非我不敬宋国皇帝,而是这条约实在太过苛刻,若当真割让上京以南所有土地,今晚上京便会大乱,还请几位回东京后在大宋皇帝面前替我好生美言几句,解释我的为难之处才好……” 使臣一行人往上京来时,便听闻经由此前几番大战之后,宗磐早就成了金国内部的主和派,反倒是宗弼,尚且野心勃勃,希望南下一雪前耻,现下见宗磐如此谦和,不称“朕”而改称“我”,便知其中大有可谈之处。 那使臣当即便道:“你什么都不做,我等如何替你美言几句,救你于水火之中?割让上京以南不行,那你说割让何处便行了?!” 老实说,宗磐觉得割让哪里都不太行。 只是宋使既然逼问到了头上,又如此来势汹汹,他头大半晌,不得不道:“不妨便割让平州以南领土为宋所有……” 宋使气笑了:“金国皇帝是在同我们开玩笑吗?我王师早已收复河南、河北、山东与燕云十六州,平州毗邻燕京,要了又有什么用处?你还真是一毛不拔!不行,坚决不行!” 谈判可以,想只通过谈判就叫金人交出上京以南的土地却是在痴人说梦,几名言官商议之后,便约定能宰就宰,多谈一分是一分,官家说谈不下来就赐死,但谈的多了,是不是能赎命? 这可不是为了荣誉和赏赐,而是为了自己的后半生! 将上京以南的土地谈下来,就能全须全尾的回东京跟家人团聚,将平州以南的土地谈下来…… 回去肯定会被剁头的! 宗磐眉头染上一层郁色:“若依宋使之见呢?” 宋使:“割让上京以南全部领土!” 宗磐:“不行!坚决不行!” 宋使:“算了,各退一步,割让济州以南全部领土!” 济州……我踏马,济州跟上京有多大区别?! 宗磐:“不行!最多来州以南!” 宋使:“来州,我呸,国朝抬抬腿就打过去了,这还需要谈?!济州以南!” 宗磐:“最多锦州,不能再多了!” 宋使面目狰狞,喊的破音:“我说个地方——咸州,不能再往南了!” 宗磐面容同样扭曲成一团:“广宁府,这是我的底线!” 宋使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刀来,猛地劈到了桌子上:“沈州以南,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 宗磐一掌拍到桌上:“你欺人太甚!” 宋使冷笑出声,与他针锋相对道:“金国皇帝,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肯向我大宋称臣,说明你还是将《建炎条约》放在心上的,也说明你才是金国正统,毕竟当初与我主签订条约的乃是你国太宗皇帝,所有金国人都承认的先帝。至于宗弼那个小人……你身为金国君主,自然可以上表请求天/朝出军,助你讨伐逆臣啊!” 宗磐与宗弼本就是水火不能相容,登基以来双方已经发生过十数次的摩擦,他只想着己方出军容易被宋人捡便宜,却没想过联合宋人出军,揍那个兔崽子! 现下听宋使如此言说,眼眸登时便亮了起来。 原本的世界线里,金国南下时虽也几度获胜,却也看出南宋并非想象中那般孱弱,金国内部旋即分化成主战派与主和派两系,宗磐便是主和派的骨干人物。 南宋有完颜构与秦桧居中策应,宗磐尚且如此,现下北宋仍存,国力强悍,他又怎能一条道跑到黑,坚定不移的支持南征? 宗磐猥琐发育了一年时间,就跟豆腐乳发酵似的,完成了从主和派到投降派的转变,只是因为宋金之间尚未开战,没能完全将他这一秉性激发出来而已。 现下听宋使表态,愿意出军与己方一道征讨宗弼,本来有些阴沉的脸色便和煦起来,请宋使去帮自己开药治病,又令人传唤亲信入宫议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亲信闻讯而至,立时便伏地大哭道:“可以进献金银马匹,但却不能割地,这就如同当初六国对待秦国那样,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啊!” 殿中摇曳的烛火在宗磐脸色留下几分阴翳:“朕不割让土地,宋人便不会来打吗?宗弼便能老实吗?与其等到宋人北上,国力受损,倒不如索性将那些土地割让给他们,图个安生!” “宗弼……” 亲信哀求道:“陛下,宗弼再如何,也终究是您的堂兄,同为完颜氏的后人,但宋人却是大金仇寇啊!” 宗磐冷笑道:“那又如何?朕已经定了主意,天气转暖之后便与宋联军西进,征讨宗弼那个叛臣!至于沈州以南的土地……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 宋使进了药房,随意点了几样温补的药草,又特意寻了十几样珍贵药草,以独家药方的名义打发其余人出去,倒进锅里开始熬药。 温补的下锅,珍贵的丢进锅底烧掉,临了又从鞋底抠了块泥巴丢进过来,用大勺哗啦啦搅拌均匀。 同行言官看得头大,说:“这行吗?你别把他搞死了!” 宋使不以为然道:“就是补药,吃不死人的。” 这几人都没下过厨,压根不知道熬药用多少水、烧多久火,又不太擅于烧这中灶台,勉强烧了一刻钟多之后,就被烟呛得受不了了,眼见锅里边的汤药滚了,就糊弄着洗把手,叫人过来盛药。 金国侍从看着锅里那十多斤汤药陷入了沉思。 “这是多久的分量,一个月的吗?” 宋使矜持的笑:“是七天的分量,早中晚各喝一次。” 想了想上京的气温,又补充说:“喝之前要烧热,晚上喝完盖好被子睡觉,才能叫药效发挥到极致。” 侍从迟疑着点了点头:“行吧。” 另有人取了汤药验毒,确定无误之后,给宗磐送去了。 宋使:“……” 深藏功与名。 …… 宋使留在上京等待三日,宗磐的精神也一日日的好了,毕竟他本来就没病,纯粹是接连守夜几天累坏了。 只是宗磐自己坚信自己是被宋使的汤药治好了,早中晚各喝一碗,咕嘟嘟喝的倍香。 三日之后,宗磐将加盖了大印的国书交与宋使,差人送他们南下。 李世民原以为那几名言官此去死定了,没想到还真就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虽说没达成他的要求,但是能索取到沈州以南的土地,却也是意外之喜。 往宗磐处去的人有这等收获,宗弼那儿也还好,虽说宗弼一心主战,但迫于周遭形势,到底还是捏着鼻子割了地给宋人。 那一片都是荒漠,对于现下的他来说,没什么太大的价值,但对于大宋来说,意义可太大了。 只要现在占下了,经营若干年后,这就是“自古以来”啊! 李世民听忐忑不已的言官们讲述了出使时发生的事情,唏嘘不已,不无感慨的同老伙计们:“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 皇帝们听得忍俊不禁。 高祖道:“如何,你可是要宽恕他们?” 李世民轻嗤一声,哼笑道:“终究是有功归国,杀了的话,难免叫群臣心寒,若不杀,彼辈迂腐小人,留在国内却也无甚益处。” 他将面前的东金国书卷起来,吩咐侍从拿去归档:“我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就是一贴狗皮膏药,只能外敷,不能内服。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可不能白念,有这样的急智,也不能浪费。” 嬴政听得眉毛一挑,会意道:“你要对西夏用兵了。” 李世民莞尔道:“赵兄知我。” 辽国早已为金所灭,金国此时业已孱弱,不足为虑,位于大宋西侧、此前几次趁火打劫的小国西夏,便成了李世民心中的下一目标。 金与西夏原本都是辽国附属,后来金国叛主成功,西夏也跟着改换主人,几次与金配合进攻宋国。 原先的历史线上,南宋建国之后曾经遣使往西夏通好,前后两次,西夏都置之不理,没过两年听说金军又要南下,立即慌了神,颠颠的跑去跟南宋修好。 李世民两手抱胸,神情冷凝:“后世皇帝真是飘了是吗?贞观这中年号,也是他西夏小国可以用的?还取了个名字叫李乾顺……不行,得锤他一顿才能解气!” 没错,西夏崇宗李乾顺也曾经用过贞观这个年号,前后有十二年之久。 同时,日本也有个贞观之治,只是没中国那么有名而已。 李世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蛾子,谁踏马都想从自己身上蹭点粉装点一下门面。 西夏原本是辽的属国,李乾顺登基之后几次三番求娶辽国公主,后来天祚帝将宗室女成安公主耶律南仙下嫁与他。 靖康之役之前,金灭辽,天祚帝奔逃到西夏边境,李乾顺用天祚帝与金国做了利益交换,天祚帝被擒,辽正式宣布亡国。 同年九月,耶律皇后所出的皇太子忧愤而死,不几日,耶律皇后绝食自尽。 而自此以后,从李乾顺至其子李仁孝皆奉行尊崇金国的政策,直到金国势力渐颓,蒙古崛起。 李世民想想自己在时的大唐疆土,再想想宋国疆土,就打心眼里觉得窝囊,不说南宋,只说北宋,那也是个阉割版的华夏中原! 什么西夏,什么西洲回鹘,那分明是朕的陇右道! 什么辽国、金国,还朕的单于都护府和安东都护府来! 他可不是完颜构那中废物,被人打成狗了立马就就地趴下汪汪叫,天可汗了解一下! 李世民下令赏赐几名言官家小,又以未能完成使命为由,责令其出使西夏,再建功勋。 言官们走得时候都哭成了泪人,呜咽着问:“官家,这次事情办成了能让我们回家吗?” 李世民嗯嗯哦哦敷衍过去,微笑着将他们送走。 岳飞在侧,悄咪咪的问了句:“官家真会叫他们再会东京任职?” “鹏举,你想什么呢,”李世民道:“物尽其用,叫他们帮朕打通西域不好吗。” 岳飞:“……” 终究是我太天真了! 大宋休养生息一年有余,国力蒸蒸日上,开春之后天气转暖,李世民清点过国库与兵员之后,决议率军出击,先征西夏,再伐金国。 李纲听罢,都要哭了:“官家,三思啊!您是昆山之玉,怎么能跟西夏和金国那样的瓦砾硬碰硬?若是有个万一,臣都不敢再往下想!” 宗泽也为难道:“官家,大宋国土比□□时候还多,您又还年轻,回宫去歇歇吧!” 朱胜非试探着道:“官家出去游猎吧,要不然,咱们选选秀,又或者是修建几座行宫?” 李世民:“……” 真是令人痛心,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了! 主和派和投降派被罢黜掉,言官们也被发落了,裁撤冗官,行政机构重新洗牌,很快,朝野中又重新分化出了两党。 以李纲、宗泽、张浚、吴玠、岳飞等人为首的主和派,以及以官家和年轻武将们为首的主战派。 李纲等人:“……” 艹! 就,就踏马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底李世民才是天子,性情又素来刚硬,终究还是强行通过了决议,令李纲与宗泽留守东京,自己与吴玠、岳飞、韩世忠以及朝中一干小将出发北上,征讨西夏。 李纲愁的头发都多掉了不少,只能叮嘱岳飞:“紧跟着官家,别叫他乱来,千万别出什么闪失,大宋承受不起啊!” 岳飞唯有诺诺:“是,我记住了。” 宗泽怒道:“嘴上记住不行,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才行!能打就打,不能打就回来,别冒进,万事小心!” 岳飞:“……” 岳飞能怎么办呢,岳飞也很无奈啊。 跟金国比起来,西夏实在算不得什么,李世民被众人劝住,困在营帐里脱身不得,又有意栽培以岳飞为首的小将,便令众人出战,自己坐镇帅帐,恹恹的静等前方传来的好消息。 春风自西方刮来,将零星的杀喊之声传入耳中。 李世民百无聊赖的坐在椅上,一边撕纸,一边无奈道:“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朕也只是个二十二岁的热血青年啊。” 岳飞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能够担当大任,很大程度上是官家提拔、信重的缘故,首次主战一方,更加不敢松懈大意。 他本就是一块璞玉,又经过李世民几番雕琢,华光外显,再难掩藏,出阵斩杀西夏将领之后,又排兵布阵,传讯三军,交战不过半个时辰,西夏便仓皇败退。 岳飞心下大喜,却不骄矜,吩咐士卒兵分三路追上,却见有禁军骑马而来,送了皇令与他。 岳飞展开看了一眼,眉头登时便为之一跳,深吸口气,吩咐大军前行压上,竟是不予理会。 又过了两刻钟,再度有禁军前去送信,他展开一瞥,仍旧将其收入怀中,不曾理会。 …… 这场追击持续了大半日方才结束,宋军大捷,主将岳飞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勘察过伤亡情况之后,神色镇定,往帅帐中去。 小将们见状,不禁咋舌:“不愧是岳鹏举,喜怒不形于色,若换成是我,这时候早该欢喜的跳起来了。” “是啊是啊,真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禁军入内通禀后,帅帐门帘掀开,岳飞向主坐上官家行礼,然后深吸口气,将怀里的十二道金牌掏出来拍到桌面碎纸上,忍无可忍的咆哮道:“臣在外边打仗,官家却连发十二道金牌要求换自己上阵——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征讨西夏的战事进行的十分顺利。 西夏毕竟只是小国,国力不似大宋那般殷实,西夏皇帝虽有英名,还蹭着大唐的光用过贞观这个年号,但是撞上正版天可汗李世民之后,正如同李鬼遇上了李逵,如何能够抵抗? 更不必说岳飞等人亦是一代名将,得遇英主,尽展所能,也绝不是西夏武将所能对抗的。 宋军三月出军,将士们在岳飞的带领之下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接连取胜,杀敌九千,俘获牛马无数,此后又是连战连胜,士气激昂,等到四月下旬,战线便被推到了西夏都城兴庆府。 饶是西夏也曾听闻宋朝崛起,接连击退金国的事情,但没有亲身经历过,终究会觉得有些虚幻。 宋国真有那么厉害? 宋国官家当真那般英武? 那可是大怂,那官家也是钦徽二帝的血脉继承人啊! 现在这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没错,宋国真就有那么厉害。 宋国官家真就有那般英武。 就是有一点很麻烦,什么时候宋人才肯退兵回东京去? 在线等,特别急! 李乾顺在御座之上枯坐了一夜,眼下青黑,双目像是干涸的水井,膝下文武大臣分列两侧,激烈的争论不休。 有人主张向宋国称臣,厚赠金银乞降;有人主张死守不出,等待金国来援;还有人神情晦暗,目光在御座之上的西夏皇帝脸色扫过,盘算着这时候开城迎接宋军,是否会在新朝得到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各怀鬼胎,不一而足。 李乾顺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嘴唇也有些干裂,他抬起头来,木然的环视一周,满心苦涩。 向宋称臣? 此前钦徽二帝蒙难时,他几次三番落井下石,与金国瓜分宋国土地,现下若是称臣乞降,大臣们或许还能得以保全,他与其余的西夏皇族又当如何? 至于等待金国来援,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年前宋军便已经收复山西,西夏与金国接壤的部分也只留下些微几分罢了,穿过荒漠前去求援,谈何容易。 再说,现下金国已经分裂成了两部分,他该向哪一部分求援? 就算是千辛万苦派遣使臣过去,金人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割让土地给宋国以求平安,又凭什么砸锅卖铁来帮助他? 至于死守不出——打得过也就算了,打不过还守什么守? 拖延的越久,宋人便越恼火,来日城破,不仅皇族蒙难,满城百姓只怕也有性命之忧。 李乾顺满心绝望,不禁回想起自己听闻靖康之变时取笑钦徽二帝的那些话,现下的他,不正如当年靖康之变时被围困在东京里的钦徽二帝? “派人出城,去向宋人乞降,”沉默太久,他声音喑哑,停顿了片刻,声音方才艰难的从喉咙里流泻出来:“西夏愿向宋称臣,进献金银、马匹,只求保全国祚,绵延李氏皇族血脉。” 侍从应声而去,很快便将国书送至岳飞军中。 事关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令人飞马传讯报于尚未往兴庆府城外来的官家,询问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传讯的人走到一半,正遇上李世民军帐中往岳飞处送信的禁军,道是带来了官家手书,一行人一道折返回岳飞营中,将手书递交上去。 岳飞展开一看,便见手书并非长篇累牍,只简略数语而已,可以接受西夏乞降,但是必须就此终结西夏国祚,李乾顺肉袒面缚,衔璧牵羊,责令西夏交出此前犯边武将军民,如此诸多要求。 李世民不打算再继续保留西夏,明明能一拳打死,凭什么还留着他上蹿下跳恶心自己? 且他既有意打通西域,必得途径西夏,没道理将这条通往西域的道路掌控在西夏手中,叫大宋臣民冒着被截杀的风险居中借道。 岳飞既受了皇命,自无不从之理,面东京而行礼,礼毕之后又问送信的禁军:“官家可有别的吩咐?他打算何时往这边来?” 那禁军眸光躲避,闪烁其词。 岳飞心里边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便是此人有鬼,转念一想他并非孤身前来,而是与十数名禁军一道上路,没理由出问题,且岳飞在官家身边待得久了,识得他字迹,与手书中所呈现的并无二般。 若是此人没鬼,那就是官家有鬼了。 岳飞剑眉皱起,思忖几瞬,忽的脸色大变:“官家不会是去打金国了吧?” 禁军:“……” 禁军满脸无辜的看着他。 岳飞:“……” 又是被主战派官家气死的一天! 李世民既有手书传来,岳飞自然不能违逆,令西夏来使将己方要求带回,又率领宋军在城下严阵以待,等候西夏国内的最终答复。 李乾顺看过宋人回复之后,久久无言,朝臣们却是目光闪烁,暗地里心照不宣的交换着眼色。 李乾顺毕竟不是庸人,局势糜烂至此,再没有翻盘的可能性,他苦笑一声,衣袖颓唐落下:“开城门,向宋人投降吧。” 辽国灭亡不过五年而已,那时候他心觉头顶少了一座大山,暗松口气,靖康之变也不过两年而已,那时候他觉得金人起于东北,最开始只是小小的一支势力,他们能做到的事情,自己没道理做不到。 现在…… 算了,躺平认输好了,这些事情越想越叫人难过。 李世民既北上出军金国,便由岳飞来主持受降仪式,兴庆府城门大开,李乾顺肉袒面缚、衔璧牵羊而出,身后是西夏朝臣随从,更远一些的地方,西夏士兵押解此前犯边将领在后。 西夏起源于唐,崛起于五代,仁宗皇帝赵祯在时,李元昊正式建国西夏,此后几次三番在宋国边境上兴风作浪,原以为可能要几代之后才能将其拔出,没想到事情进展的竟有这般顺遂。 岳飞心中半是激昂,半是感慨,令人封存西夏玺印,收容西夏君臣,同时率军入城,把控都城要道,清点西夏国库,又下令宋军不得扰民,严守军纪。 李乾顺出城乞降之时,李世民业已率军北上,征讨宗弼。 年前宋金几次大战,金国早就伤了元气,若是万众一心,或许还能有救,只是完颜皇族内部几次分裂,现下又有了东西二国,再想对抗由李世民率领的一干精兵强将,谈何容易。 四月底,李世民北上,五月上旬,便连克数城,再有沈州宋军协同征讨,宗弼麾下将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仓皇逃窜北上。 李世民宛如盯住了猎物的雄狮,丝毫不肯松懈,一口咬住,便决计不肯松开,一路北上追击,刀锋直指宗弼所在的隆州,又令人传书宗磐,令其与自己两面夹击,攻克隆州,覆灭西金政权。 与此同时,宗弼的部下也在劝宗弼传书宗磐,希望双方联合抗宋。 宗弼唯有冷笑:“联合抗宋?若非宗磐将沈州以南的土地尽数割让给宋国,我又怎么会这样狼狈?他不浑水摸鱼、趁乱打劫就偷着笑吧,还敢奢望他与我联手抗宋?” 并不曾派遣使臣往宗磐处求援。 李世民送去的国书宗磐收到了,后者嘴上应和,也的确派遣人往二金国分界线处处巡视,却是一连几日逡巡不定,只是小打小闹,却不肯投入大批兵力参与其中。 宗磐毕竟不傻,恨宗弼是真的,但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凉了,唇亡齿寒,西金朝廷要是完了,宋国便将对东金实现西、南两方包抄,又因为东部临海,若如此,局势未免太过不利。 李世民接到边境细作传讯,道是宗磐部如此,不怒反笑。 亲信奇道:“官家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朕打一开始就知道宗磐不会出军助我,”李世民不以为然的将宗磐书信一丢,说:“之所以传递国书过去,就是想打完宗弼之后再以此为由兴师问罪罢了。” 亲信:“……” 默默为宗磐点三炷香,然后在心里大喊官家牛批! 五月底,宋军攻克隆州,李世民身先士卒,杀入城中,宗弼仓皇逃窜,却被宋军擒下,捆绑收押,届时带回宋国游街祭庙。 与此同时,李世民连发三道国书,严厉斥责宗磐枉顾上下、轻慢宗主国天子的行为,又怒骂宗磐约束国民不善,以至于金国境内时有反抗宋国的言论发生,同时挥军东进,誓要一举覆灭金国政权。 隆州城破,宗弼被擒的消息传入上京,宗磐便知不好,再见宋国官家接连传了三封国书前来,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怎能不怕? 宗磐强撑着下令组织将士反抗,鼓舞士气,同时,又遣使往宋**中,极陈己方过失,表示愿意割让土地,进献金银,以求上国宽宥。 李世民置之不理。 能一口吞下去的肉,为什么非得吃两口? 三日之内,宗磐瘦了十斤,万不得已之下,召集几名文学通达之士入宫,一起憋了大半日,终于书就降表一封,令人带去宋军营中,亲手交付到宋国官家手中。 李世民展开看了一眼,眉头不禁为之一跳,饶有兴味的勾起了嘴角。 “臣宗磐言,窃以休兵息民,帝王之大德;体方述职,邦国之永图……” “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所有岁贡银绢二十五万匹,自壬戌年为首,每春季差人般送至东京交纳……” “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既盟之后,必务遵承,有渝此盟,神明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 李世民:“啧啧。” 皇帝们:“啧啧。” 以一己之力,生生将“臣构言”逼成了“臣宗磐言”,这是何等的了不起? 不过对于天可汗来说,都是正常操作。 宗磐这降表写得分外谦卑,对于领土和主权的要求也低到了尘埃里,李世民看得唏嘘不已,泪湿衣襟,旋即下令全军停驻,不再近前。 有臣下进言,称上京就在眼前,金帝宗磐及金国宗室更是唾手可得,官家怎可因一时宽仁,而纵虎归山? 据在场人氏透露,当时官家分外感慨,连声叹息:“宗磐如此低头,以示谦卑,又早已向我大宋称臣,朕实不忍心破其城池,出军杀之。” 众臣再三相请,终究不曾准允。 大宋将士军纪严明,尊奉皇帝旨意,不曾乱为,不想此前依附于宋国的辽人心怀鬼胎,骗过同行宋军,趁着夜色杀入上京城中,以报昔年金人灭国辱君之仇。 是日夜间,上京城内哭声震天,传出数里之遥,火光大作,无数民宅都被付诸一炬,皇宫之内也有火光映出。 李世民坐在军帐里看了会儿东京传来的奏疏,觉得有些疲乏,起身到帐外去活动一下筋骨,便见远处火光闪烁,风中传来隐隐哭声,不禁为之皱眉:“那边是怎么了?” 身旁禁军看了眼,说:“大概是山火吧,当真烧的猛烈。” “是啊,”李世民感慨说:“以后得告诉将士们小心点,别带火种进山,太危险了。” 禁军深以为然:“官家说的是。” 众人停住看了会儿火,忽然听见动静不对,李世民又问:“怎么有人在哭?” 同行武将道:“大概是出殡吧。” 李世民诧异道:“这可是深夜了啊。” 同行武将理直气壮道:“脑子不太好的一家人在出殡!” 李世民唏嘘不已,摇摇头,转身回到军帐之中。 根据《宋史》记载,上京城中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方才熄灭,世祖文皇帝时在北方,听闻辽人叛逆,入上京城作乱,大惊失色,当即下令宋军入城相助,只是却也晚了。 上京城大片民宅都被烈火焚烧坍塌,百姓死难者甚重,上至皇帝,下至宗室宫妃皆遭辱,辽人痛恨于亡国之仇,乃发掘金国宗庙墓室,先代金国皇帝扬骨于外,惨不可言。 李世民入城之后,便见满城狼藉,遍地残垣,实在难以想象此前上京城内情状。 到处都是被焚烧之后坍塌的屋舍,露出的墙壁业已被火焰舔舐成乌黑色泽,地上尚且留有喷溅过的血液痕迹,令人触目惊心。 李世民面露悯色,微微摇头,又问被擒住的辽人:“你们把宗磐给杀了?” 辽人道:“我等本是想带他往故国首都去,用他人头祭奠辽国先祖的,并不曾杀他。” 李世民点点头,又道:“国库里的财物都封存起来了吗?” 辽人道:“我们原先打算带着那些财物返回故国,伺机东山再起的,大火烧宫之前,便将财物收敛封存。” 李世民叹一口气,骑马绕着上京城转了一圈,眼见这座城池荒废大半,金国宗室们身上也是一副遭受过酷烈折磨的模样,女眷们衣衫不整,伏在一起哀声哭泣,神情不忍,面露怒色:“这群辽人真是丧心病狂,竟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侧随从深以为然,附和的点了点头,还有人捂住嘴,不叫自己因为靖康大仇得报而笑出声来。 亲信前来询问:“他们还挖掘了金国陵寝和宗庙,金国两位皇帝的尸体都遭到了损毁,其遗骸业已收容起来,敢问官家,该当如何处置?” 顿了顿,又道:“完颜阿骨打主持了灭辽之事,尸身被损毁的格外严重。” 李世民又叹口气:“那就收敛安葬了吧。” 亲信颔首应声,又道:“那完颜晟?” 李世民回首去看,便见宗磐满身脏污、神情麻木的坐在一众哭泣不止的宫妃、儿女身边,怜悯的叹了口气:“金国灭亡,他在这儿也没什么亲人了,烧掉找个罐儿装起来,太庙献祭之后,埋到二圣陵墓里边去吧。” 他擦了擦眼泪,说:“好歹相识一场,叫他们就个伴儿。” 亲信感动道:“官家果真是宅心仁厚,一代圣君!” “别这么夸朕,朕承受不起,”李世民摆摆手,哽咽道:“快去办吧。” …… 自从官家率军亲征之后,李纲、宗泽等留守东京的老臣们真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唯恐官家那个激进派主战分子出什么事,到最后主少国疑,大宋重新栽到泥里去。 时间久了,朱胜非等人便劝他们:“没有那么可怕,你们应该相信官家才是,以官家的雄才伟略,怎么可能出事?” 李纲:“就怕阴沟里翻船。” 宗泽:“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 这话还没说完,他自觉不详,忧虑不已的咽了下去,回府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坐起身来,取了纸笔,言辞恳切的规劝官家早日回京。 一天一封信,不间断的往前线送。 李纲太了解自家铁头官家的作风了,知道宗帅这是在做无用功,只是到底心存一丝希望,盼着能发生奇迹。 这天午后,宗泽接到了前线传书,展开看了一眼,登时神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 李纲见状,忙正色道:“可是前线战事不顺?” 宗泽声音颤抖,捧着书信的双手也开始战栗:“官家,官家他……” 李纲见他如此,便觉一股凉气自脚下直冲天灵盖,心神巨震,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官家他怎么了?!” 宗泽的声音仍旧带着颤:“官家他去打金国了!” 李纲猛地一慌,旋即又是叹息:“终于撞到南墙了是吗?官家他肯服软了吗?” “不!”宗泽声音仍旧带着颤抖,语调却激昂起来:“官家他灭掉金国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电视剧《大宋赋》开播短短两周,导演、编剧及格一众主创全都被骂出了翔,期间观众多次炮轰剧组,上了n次热搜,,并且随着接下来剧情的展开,这分数还不断地随之下滑。 为什么? 因为货不对版啊! 点开《大宋赋》的官博一看,底下全都是骂的,而且人家也不是一味的说脏话,骂的有理有据、声情并茂。 一盏小桔灯:“我艹导演你脑子是不是有病?你跟编剧一起晃晃脑袋,听听看里边有没有水声?!老子看《大宋赋》是想看世祖文皇帝扫平西夏、灭亡金国,沟通西域,开创一代盛世,踏马的不想看钦徽二帝和他们的后宫争斗好吗?!” 肚子咕噜噜:“到底要怎么说剧组才能明白,那两个窝囊废只是背景而已,开头背景音提一句就行,没必要大书特书,真想给特写就拍最后在金国自尽,前期真的没必要,至于后宫,顶多你叫孟太后跟郑太后出来溜溜,多展示一下李纲、宗泽等名臣前期在钦徽二帝手下的无奈,找一群网红脸跟钦徽二帝腻腻歪歪,姐妹争斗,我踏马直接原地暴吐!你们敢不敢再恶心一点?!” 一个星期之后。 肚子咕噜噜:“我艹老子输了!我以为你们打着世宗文皇帝的名号对外宣传,结果前五集全是钦徽二帝的后宫爱情就够恶心了,万万没想到后边还有更恶心的!世宗皇帝是史书记载的爱重皇后,虚设六宫,没有纳妃,踏马的你给我整出来一个金国郡主白月光,卿卿我我腻歪了三集,魏皇后还成了恶毒女配,模仿白月光的穿着妆容,用尽心机嫁给世宗文皇帝???人干事?!!编剧跟导演出来挨打,老子有句mmp一定要讲!!!” 又一个星期过去。 小老虎被吃掉了:“艹你妈的狗剧组,老子骂不动了!靖康之耻,知道什么是靖康之耻吗?!知道当时的女性遭受到了多么惨烈的□□和折磨吗?!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靖康之变时,惠福帝姬与其余皇室帝姬、宗姬、命妇一道被掳北上,建炎年间,驸马王昪坐不敬,五马分尸,家族流放,此后帝姬出家当了女道士,余生没有再婚,只是积德行善,收容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死后将所有财物捐出,薄葬在道观之后,后世人为她立的庙还在那儿……” “踏马的你们都搞了些什么,居然给我扯出来一条感情线,说她出家不嫁是为了祭奠与金国宗室男子的爱情?!斯德哥尔摩也不是这样的吧?!要不你就原创个人物上演这种戏码,既想蹭惠福帝姬的知名度,还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你是人吗?!人家用后半生积德行善,就是为了一千年后叫你这种垃圾诋毁的?众筹杀手打爆编剧的狗头!!!” 底下还有评论说:“我太难了,真的!求求编剧改行吧,去街上卖煎饼果子,要不然就进个厂打工,别再祸害我世祖文皇帝了!还有导演,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拍,就打开百度,找到世祖文皇帝的百度记录,从他出生开始拍,照着拍,流水账也行啊!” 金百万:“我拜托那群垃圾演员的脑残粉别来喷了,什么你行你上,别的老子不敢说,换我来拍也不可能更差了!就是世祖文皇帝出生,长大,不受宠,稍大点遇见魏皇后——哪怕初见那天魏皇后女扮男装掉到世祖文皇帝怀里,头发散开、俩人当众慢镜头转圈圈都比你这狗屁《大宋赋》靠谱啊,起码老子不拆官配!” 金鱼小媳妇:“卧槽,楼上姐妹牛批,有画面感了!” 热心网友圆球:“打从最开始剧组宣传说要展现世祖文皇帝波澜壮阔的一生,我就开始激动,等了一年多,最后激动了个寂寞,艹!” 盗梦贼:“人间真实,哈哈哈哈哈!” 小熊□□:“《大宋赋》(x),《大怂赋》(√)!” 一切的一切都汇总成一句话——傻叉编剧biss!傻叉导演biss!借机往里边塞人加戏的网红脸biss! 该死的光电呢?! 平时全都拉灯、脖子以下,什么时候能给爸爸治一治这种胡编乱造、颠倒是非的垃圾剧目?! 迟建是世祖文皇帝的脑残粉,打小就听爷爷讲世祖文皇帝北上收复国土、东征北战的演义故事,也因为小时候打下的良好基础,对历史特别的感兴趣,高考之后毫不犹豫的报考了北大历史系,反正他们家也不缺钱,为的就是情怀。 最开始网络上传出消息说要拍一部展现世祖文皇帝辉煌一生的电视剧,迟建还有些不敢置信,再后来剧组官宣的时候上了热搜,他点进去一看,我去,一水的老戏骨、名演员,爆剧预定啊! 迟建毫不犹豫的关注了剧组官博,等待一年之后,官方宣布了《大宋赋》的播出时间和合作视频平台,迟建有生以来第一次花钱开视频会员,只是点进去看了几集,就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第一集讲徽宗后宫争斗,第二集讲钦宗东宫争斗,第三集终于提及金国对宋廷造成的威胁,迟建一直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心想终于要开始正戏了,然后就是徽宗退位当太上皇,钦宗登基,俩人的后妃们混合宫斗了三集。 迟建:“……” 老子有句妈卖批一定要讲! 接下来的剧情就更扯淡了,世宗文皇帝在东京邂逅了金国郡主白月光,二人一见钟情,同时,钦宗垂涎白月光美色,也想纳她为妃。 世宗文皇帝为心上人与钦宗硬杠,被贬去看守皇陵,白月光为救世宗文皇帝被钦宗玷污,心碎离开动静,魏皇后趁虚而入,灌醉世宗文皇帝,与他有了夫妻之实…… 迟建:“……” 啊,我的眼睛! 众筹一双没有看过这些剧情的干净眼睛!!! 再之后就是靖康之难,期间穿插有金国宗室对惠福帝姬的强取豪夺、虐恋情深,钦徽二帝及后妃宗室被俘北上,世宗文皇帝继位,励精图治,攻打金国。 该死的出品方为了捧一个刚出道的小鲜肉,不仅叫那个又白又瘦、浑身都没几两肉的弱鸡饰演一代名将岳飞,踏马的居然还跟世宗文皇帝炒男男cp?!!! 还有历史上岳飞就是宗泽举荐的,别他妈说岳帅跟宗帅打对台好吗? 人家好好的一代名将,抗金的时候不小心挖编剧祖坟了是吗?! 迟建刚开始看的时候怀抱着一种“哇,叫我来回味一下世祖文皇帝开挂般的一生有多叼”的心情,看到这儿神情麻木,满心脏话,只想知道这个糊弄着自己花钱开了会员的煞笔电视剧到底能有多傻逼。 世宗攻打金国,生擒宗翰——艹,历史上宗翰不是被杀了吗? 哦,宗翰是白月光郡主的爹啊。 果然,白月光来了,穿越对峙阵前的宋金两国大军,跪在世宗马前,梨花带雨,哀求他宽恕自己的父亲。 世宗恨她当年不辞而别,没有答应。 白月光,白月光自杀了,然后侍女说出了当年真相,白月光为救心上人被钦宗玷污,不得不远走他乡,然后世宗悔不当初,拔刀自尽?!! 喵喵喵??? 侍女你嘴是被缝上了吗,为什么不早说??? 白月光拖欠你工资了是吗? 什么,白月光离开东京的时候留了信,只是被恶毒女配魏皇后偷偷烧掉了?! 很好,这很符合电视剧里的人设! 接下来的内容迟建没有细看,进度条随意往后一拖,就看见世宗掐着魏皇后的脖子,面红耳赤大吼“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朕要废了你!”,皇太子哭着上前替母亲求情,却被一脚踹开。 然后李纲终于出场了,神情焦急,劝阻说官家冷静,魏家实力强大,抗金之事还要用到皇后的父亲,还请官家以大局为重,如此云云。 迟建:“……” 他默默点x,没有继续为难自己的心脏。 然后打开微博,找到剧组官博,将导演和编剧骂了个狗血淋头。 编剧被骂的关闭评论,第二天发了条微博: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配图是编剧正在输液,神情憔悴,疑似是被骂的太多,身体出了问题。 迟建愕然,一个人反思了很久,然后点开微博,打上一行字。 雪崩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勇闯天涯! 反手@了编剧。 迟建开会员看这部电视剧之前,还是个好好的精神小伙,看完之后心脏仿佛挨了一锤,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回首往昔,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初一那年看神雕侠侣,小龙女被尹志平玷污。 他在墙上靠了半宿,愣是没能睡着,第二天下床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打开电脑开始编辑一篇长文为世宗文皇帝正名,也为那些彪炳青史的人物正名。 “虚假的世宗文皇帝:跟金国郡主一见钟情,跟钦宗争女人,借助岳丈势力抗金灭宋,跟岳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最后身居高位,独自缅怀失去的爱情。” “真实的世宗文皇帝,天纵神明,英姿勃发,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二十岁被命运推着坐上皇位,改年号为建炎。建炎元年,世宗收复失地,重创金人,建炎二年,世宗重获燕云十六州,名震天下,建炎三年,世宗灭西夏、金国,致太平于天下,其年二十三岁!” “此后励精图治,劝课农桑,开创建炎盛世,北征蒙古,东讨瀛洲,将领土版图拓展成亚欧大陆,欧洲人称上帝之鞭,蛮夷尊称为天可汗,国人以圣君称之,要不是航海条件跟不上,大军难以跨越太平洋和印度洋作战,以大宋当时的战力和国力,世宗能统一全球!” “且终世宗一生,一不杀功臣,二不鸟尽弓藏,三不喜好渔色,四不好大喜功!宗泽、李纲、朱胜非等人年长,得以保全尚且正常,但吴玠、岳飞等人年轻,世祖却不曾有过半分猜忌,一生看顾重用,视为臂膀,这才难能可贵!” “内廷之中,世宗不虚设六宫,不曾纳妃,唯有魏皇后一人而已,不似钦徽二帝后宫众多,又拣选童女入宫修道。” “更为难得的是,世宗虽为男子,思想却并不保守。郑太后及一干帝姬、宗姬、命妇被赎回京,却没有被钉上耻辱柱,而是被世宗恩待,长者奉养,年轻女子许其改嫁,并不限制其出家。驸马王昪施暴于公主,世宗闻之,并没有一味劝和,而是严刑峻法将驸马处死,以儆效尤。” “后世有人因此批评世宗暴虐,然而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正因为世宗用严刑峻法刹住了高门、民间对于北上女子失贞的嫌恶和责难,才使得北宋风气为之一开,一改先前的保守与封闭,方才有此后妇女地位渐高,贞洁观念逐渐淡化的转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世宗品性中最为可贵的一点,便是不曾被权力所腐化,更没有如同前代皇帝一般,临死前表现出种种不合常理的举动。世宗之前并不是没有出过明君,他们也都先后建立起耀眼的功勋,然而伴随着年轻的增长和健康状况的恶化,他们的心态也随之变化,掌握权力的顶级怪物开始扭曲,对天下造成的危害不言而喻,但是世宗没有,善始善终。经天纬地曰文,慈惠爱民曰文,世宗当之无愧!”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会有一个默默支持着的女人,世宗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不是金国郡主白月光,而是他的原配发妻魏皇后。” “史书记载,魏皇后出身武家,父亲是三品武将,听起来的确不凡,然而但凡了解过世宗之前大宋是如何重文抑武的,就不会觉得这样的出身有多显赫,更不会觉得世宗娶魏皇后是为了争取魏家支持,借魏家兵马征讨金国。” “世宗并非徽宗皇帝嫡出,生母只是一名宫女,而徽宗子嗣诸多,他跟他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引人注目,这其间世宗在史书上留下的记载也很少,除去出生、赐名,以及此后跟随在钦宗等皇子之后接到赏赐之外,几乎没有记载,直到世宗十五岁那年,方才单独被史官记录一笔。” “宣和四年春,帝幸洛阳,康王构求以怀化大将军女魏氏为妃,上允之。” “这个‘帝’是指世宗之父徽宗,康王是世宗那时候的封号,怀化大将军女魏氏则是后来的魏皇后。我相信只要看过并看懂这行字的人,就不会相信世宗不爱魏皇后,另有什么白月光。” “宣和四年,世宗十五岁,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谁要是硬说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段爱情,那我也没办法,毕竟你可能成熟的早。再看当时的背景——众所周知,宋朝的都城在东京,为什么徽宗回到洛阳去?因为当时洛阳发生了一件奇事。” “据记载,当时洛阳百慧园中的牡丹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官员上报之后,徽宗以为大吉,他是修道的,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于是就带着一干亲信、皇子、宗室到洛阳去,并为此赋诗行宴,赏赐百官,可想而知,这时候他的心情是非常好的,而世宗这个不被父亲重视的儿子,就选在这个时候向父亲表明了自己想要娶妻的意愿,徽宗可能都没有多想,便点头答应了,不得不说,世宗是煞费苦心。” “电视剧《大宋赋》里讲世宗娶魏皇后,是为了魏家的兵权,这更是滑稽可笑。第一,世宗之前北宋对武将的打压非常严重,兵不识将、将不识兵,魏皇后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手握军权,割据一方,第二,魏皇后父亲的记载多见于神宗、哲宗两朝,钦徽二帝时反而很少,《宋史》后妃列传中魏皇后的记载,也几次提及世宗与妻子往魏家去探病,由此推论,很可能魏将军身体有恙,卧病在床,早年征战沙场,徽宗时便已经赋闲,何谈掌控军权?” “根据《宋史》留下的记载,世宗兄长们的妻室都出自文臣家族,唯有世宗之妻出身武家,要知道在那时候,亲王娶一位出身武家的王妃,很可能是会被人取笑的,然而世宗还是坚定不移的做了,难道这还不算爱情?且终世宗一朝,魏家也不曾出过实权武将,如果魏皇后的父亲当真是实权武将,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几方面综合下来,说世宗是因军权而娶魏皇后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成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世宗与魏皇后的记载都是同时出现的,他们一道离京去戍守皇陵,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美好的岁月,并且生下了一双儿女,夫妻相敬如宾,分外和睦。宣和年间宋人写的见闻小说里,记载了康王一家出门游春的事情,王妃怀抱幼女,康王使世子坐其肩……” “魏皇后的识见与胆色并不逊色于男子,年幼时便颇不凡,靖康之变时世宗往南京应天府继位,她催促丈夫先行,自己怀携子女上京,途遇盗匪,却临危不乱,指挥扈从将其杀退,从容前往南京。” “世宗登基之后,魏皇后更是他的贤内助,朝臣若有错失,又或者是世宗震怒之时,她都能寥寥几语,劝得世宗息怒,上能奉养孟、郑两位太后,下能抚恤帝姬、宗妇,朝臣敬服,世宗也曾几次感慨‘有此良配,此生足矣’,史书盖章一代贤后,《大宋赋》的编剧是有什么毛病吗?把魏皇后黑成一个没有半分优良品质的女性!” “还有李纲,我闭着眼睛都能给这位名臣想出无数种出场方式,为什么编剧非要选择最为不堪的一种?!” “让他开场应对东京之乱,叫不了解这段历史的观众知道李纲是个什么人,做了些什么,在钦徽二帝手下做事有多无奈不好吗?!让他连夜入宫,劝阻禁军离宫,力劝钦宗留守东京不好吗?!” “哪怕你拍拍日常戏,叫他在家里吃饭,看一眼北方金国的方向叹口气,也算你拍出深度来了,为什么要把他拍成一个迂腐小人,拆散世宗和金国郡主,支持魏皇后乱政?!” “想拍猥琐小人的话去拍汪博彦,拍黄潜善、范宗尹啊,一句莫须有直接杀了,直击爽点,李纲又做错了什么?” “还有宗泽……” “岳飞……” 迟建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十指如飞,洋洋近万字迅速打了出来,结合史料批判剧情,将导演和编剧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点击发送,长长的吐了口气。 结束之后,他打电话给自己爷爷:“那个《大宋赋》您看了吗?” 池老爷子扶了扶老花镜,说:“小建啊,我年纪大了,时候一到,自己会死的,你没必要这么逼我。” 迟建:“……” 迟建忍不住笑了,笑完又问:“您是不是也觉得拍的不好?” 池老爷子:“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那就是一坨屎啊,还是一坨毫无可取之处的屎。” 迟建心里边转着一个想法,听老爷子说完,试探着问:“我有几个朋友,有导演系毕业的,也有专业干这个的,您说我以世宗文皇帝为主人公拍一部剧怎么样?” 池老爷子说:“哦,那很好啊。” 迟建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老爷子再说话,看了眼手机,确定通话没有中断,这才又叫了声:“爷爷?” 池老爷子说:“我在听呢,你还有事吗?” “有!”迟建忙不迭应声,停顿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道:“我能要点钱吗?” 池老爷子:“……” 自己家的崽,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宠着他了。 迟建从老爷子那儿拉到了一笔投资,踌躇满志盘算着待会儿该联系哪几个朋友,做哪些准备工作,却不知道他前不久发的长文火了,点赞已经超过了百万,评论也有几十万之多。 没办法,世宗文皇帝的名声太响亮了,政绩也太过亮眼,不敢说是后无来者,但起码前无古人。 直到今天,隔壁宇宙之源都有国民叫嚣自己是世宗文皇帝的后人,华夏正统——鬼知道世宗文皇帝什么时候到过那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宋国也没有皇子分封过去啊。 算了,宇宙都是你们的,区区一点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宋赋》蹭着世宗文皇帝的热度开拍,项目初定就万众瞩目,那时候谁都没想到会拍出这么一部烂剧,开播之后风评江河日下,剧组还理直气壮,一边去豆瓣刷分,一边降丑闻热搜,观众们心里边早就积蓄着怒火了,这时候发现有观众发长评结合史料diss导演和编剧,立即冲上去鼓掌欢呼,保护友军。 “我的妈完全就是我的心声啊,《大怂赋》拍的都是些什么,全员丑化,没一个正常人,我踏马服了!” “对啊,想我世宗文皇帝英姿勃发,活生生的杰克苏模板,小说都不敢那么写的天之骄子,随随便便就能拉出来一排典故,剧里边都拍了些什么啊!” “弱冠之年初登大宝,金军势强,兵临黄河,世宗二话没说,抄起枪就杀将出去,一马当先,所向睥睨——我的妈,只是说都觉得帅啊!” “二十岁的少年天子,眉眼英俊,卓尔不凡,闲时如落月雍容,动时如游龙矫健,这是什么神仙设定,我死了!” “要是哪个作者敢写一本书,说前一瞬国家被敌国打垮,皇帝都被抓走了,后脚新君登基,立马手提兵器出城对战,然后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我可能会去刷负——这踏马符合逻辑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智商?!!!” “哈哈哈哈哈太过真实!小说中的杰克苏——敢不敢有点逻辑?你这故事发展符合情理吗?!垃圾作者,有没有生活经验!历史中的真实杰克苏——说打你就打你,小说要将逻辑和情理,现实不用!!!” 第110章 第 110 章 点赞评论的人一多,关注的人也多,还有人专门转发,顺带着科普史料给不太了解相关史实的普通观众。 勇敢坚持:“钦徽二帝没得洗,真的,《大宋赋》拍的太误导大众了,别扯什么另有苦衷,别说什么曲线救国,我的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真是兢兢业业好皇帝呢!老实说,这俩人对大宋最大的贡献就是自杀了,没有之一!” 给开心开门:“楼上+1!剧方的骚操作我是服气的,打着世宗文皇帝的名号吸粉,抬高收视率,然后借机穿插私货,洗白雪乡二圣,顺带着给演员加戏?duck不必,我们不傻,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会看书的,知道那俩奇葩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风细细:“演员的脑残粉别洗了,躺平认嘲吧,你吹演员演技我还能捏着鼻子忍下去,吹二圣功绩就踏马扯淡了!金国第一次围攻东京的时候,是谁收拾包袱跑了?是徽宗!是谁紧跟亲爹的脚步想收拾包袱跑路?是钦宗!自家都城都不要了,李纲几次以死相逼才没叫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这俩垃圾有什么好洗的?!” 居家能手:“不止呢,东京被围解除之后,钦宗可是迫不及待的把太原等三镇割让给金国爸爸了!” eatffff:“北上被俘的时候,宗翰替儿子索取徽宗爱妃王婉容,徽宗默然不语,王婉容为弱女子,却毅然举剑自刎,徽宗粉来洗一下!” 小狮子:“靖康之变之后,张叔夜、何栗、李若水为国而死,钦徽二帝跟个乌龟似的苟延残喘,二圣粉来洗一下!” 差点就瘦了:“在任的时候大力任用主和派和投降派,跪舔金国那叫一个贴心,谁来帮他们洗地?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也就是毅然自杀而已,有什么好吹的!” 冰雪世界:“靠谱猛料,或许这两人只是被自杀,回国之后被凌迟处死的两个所谓金人,才是真正的钦徽二帝!” 甜过初恋如蜜糖:“卧槽,姐妹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不困了啊!” 确认过眼神,是想杀的人:“姐妹求解!我不缺这点流量!@冰雪世界” 橘子汽水加冰:“我的妈我看到了什么?认真的吗姐妹?在线蹲一个结果!” 一只胖猫儿:“姐妹,话不要说半截!我有个朋友快要死了,临死前想听听钦徽二帝之死的内幕!” 樱木花道的校服:“我作证,我就是那个朋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世宗文皇帝的热度本来就高,好不夸张的说,甚至是华夏文明对外交往的一张名片,连带着他的窝囊爹和窝囊哥哥也有那么点名气,作为儿子/弟弟的对照组,输的分外惨烈,每每有人夸赞世宗文皇帝的丰功伟绩时,多半会顺带着把这俩人拖出来鞭尸。 这俩人唯一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的,大概也就是徽宗咬下一根手指,让郑太后与几位贵太妃带信回国,督促世宗抗金,勿要以他们父子二人为念,其后不久,又毅然自尽殉国,给自己留了个体面结局。 现在忽然有人爆料,说钦徽二帝当年很可能没在金国自杀,之后被金国送回的两个所谓替身就是钦徽二帝本人,这怎能不叫人震惊诧异?! 乌托邦的船夫:“卧槽,也就是说钦徽二帝果然延续了一直以来的傻叉和怂逼形象,压根就没鼓足勇气自尽?果然,就他们俩的脸皮和几乎不存在的羞耻心,还是这种操作更加符合人设啊!” 爱画圈的云:“这也就是说世宗在位时被金人送回东京的那对父子的确是钦徽二圣?那俩畜生被凌迟处死了?妈呀,为什么忽然间觉得世宗更帅了!” 生活本该光芒万丈:“为世宗文皇帝疯狂打call!干得漂亮!!!” 还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妈妈说的对:“假的吧!钦徽二帝毕竟都曾经当过皇帝啊,又是世宗的父兄,要不是确定了南下那两人是假冒的,怎么可能被处死?而且还是凌迟处死这样的酷刑!” 莲子清如水:“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啊,也不知道楼上那些人在高/潮些什么。史书上记载的很清楚,正因为钦徽二帝都曾经当过皇帝,所以验明身份的过程特别严谨仔细,人到了东京之后,先叫朝臣辨认一遍,确定不是钦徽二帝之后,又叫孟太后和北上时跟钦徽二帝关押在一起的几位贵太妃共同辨认,她们确定那二人不是钦徽二帝之后,再叫帝姬们前来辨认,这样重复了三次,叫所有跟钦徽二帝相熟的人都见过他们俩,得出不是钦徽二帝的结论之后才下令凌迟处死的。” 念念不忘77:“呃,楼上说的也有道理哎……” 火锅狂热爱好者:“所以姐妹有实锤吗?上证据啊!@冰雪世界” 冰雪世界一直没有回复,好像是下线了。 吃豆腐脑一定加盐:“果然是假的吧,都不说话了。” 迷人的大魔王:“那可不一定……” 进行爆料的id冰雪世界没再发言,底下轰轰烈烈的猜测了一千多层楼,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只得悻悻散退。 结果第二天点开微博一看,热搜第一赫然就是#永佑陵保护性挖掘#,后边紧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永佑陵,宋徽宗的陵墓! 被保护性挖掘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再去想昨天冰雪世界的爆料,难道会是真的? 迫不及待的点进去,里边说的都是官样文章。 永佑陵距今约有千年之久,风吹雨打之下,损毁比较严重,为保护陵墓内的文物和文化古迹,经相关专家和政府官员几方会谈之后,决定进行保护性挖掘。 挖掘工作一月之前开始,三天前正式结束,因为牵涉甚大,前期的保密工作相当严密,直到大功告成,才将消息公之于众。 国内顶级的专家学者亲自进行了文物的保护和转移工作,而陵墓中的文物和古籍不仅对于研究北宋建炎年间的文化和皇家生活具有重大意义,也详细的向后人展示世宗与徽宗这位父亲的关系。 同时微博又特意提出,官方在永佑陵内有了令人震惊的发现,一经公布,或许会使得全世界都随之震动。 迟建看得兴奋起来,不觉屏住了呼吸,再翻一页,就发现没了。 没了! 这是人干的事情吗?! 到底发现了什么能够使世界震动的消息,你倒是公布出来啊! 麻蛋,说话说一半该死的官方我咒你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 被勾起了兴趣又大受打击的不仅仅是迟建一个,还有成千上万的冲浪网友,在官方微博底下激烈留言之后,又纷纷讨论起到底是什么样的发现能叫官方给予这样的评论。 比比爱草莓蛋糕:“卧槽,不会就像昨天那个姐妹透露的那样吧!” 永远的10086:“天呐,要真是这样的话,我将用后半生为世宗文皇帝疯狂打call!” 叫我葡萄叭:“姐妹,2g冲浪请求解释!昨天那个姐妹透露什么了?救救孩子叭!@比比爱草莓蛋糕” 比比爱草莓蛋糕:“@叫我葡萄叭昨天有个姐妹说有内部消息,南下被杀的那两个替身其实不是替身,就是钦徽二帝本人!” 叫我葡萄叭:“!!!!” 卧槽,真的假的!!! 这消息要是给坐实了,那全世界真得跟着震动几下! #永佑陵保护性挖掘#本来就是爆搜第一,没过多久,#真假钦徽二帝之谜#很快就成了爆搜第二,底下迅速积攒起几十万条讨论,网友们不间断的@官方,希望能今早得知真相。 迟建本身就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学生,后来又留校深造,见到热搜之后立马就想起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唐老上个月出国旅游去了,再一想导师在国内历史学科中的泰斗地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两家本来就是世交,又有师生情谊,他马上就给导师打了个电话过去,半是感慨、半是埋怨:“您瞒的可真是严实啊,之前我给您打电话,还说希腊特别好玩,半点风声都没透露!” 唐老哈哈大笑:“保密嘛,不得严一点?” 迟建跟导师寒暄了几句,迫不及待道:“老师,永佑陵里到底发现了什么?当年被杀的那两个所谓假冒钦徽二帝的金人,真的就是钦徽二帝本人吗?!” 唐老却没回答,只是反问:“网上的争论我也看见了,你怎么想?” 迟建踌躇几瞬,老老实实道:“不太敢相信。” 他一板一眼的分析:“就跟网络上反对派说的那样,钦徽二帝毕竟曾经做过皇帝,又是世宗父兄,法统上对世宗有压制作用,想要处死二人,又是用凌迟处死这样的酷刑,事先必须确认二人身份为假才行,否则奉行三纲五常的大宋臣民怎么可能会答应?” 略微顿了顿,迟建又说:“史书上的记载也非常明确,经由世宗本人、朝臣、太后与贵太妃,乃至于所有帝姬依次确认,都说那两人是假的,最后才将他们处死。此外,还另有一样铁证,据《宋史》记载,郑太后南下之前,徽宗咬断一指,令其带回,再之后那所谓的钦徽二帝被金人送回东京,‘徽宗’却十指俱全,这也是朝臣指证该人乃是假冒的直接证据,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推翻?” 唐老不置可否,只和蔼问道:“还有别的吗?” 迟建揉了揉鼻子,继续说:“还有,要真是钦徽二帝的话,世宗的做法不太符合常理。” 他说:“如果那真的是二圣的话,世宗指鹿为马将其处死,必然是担心他们危及到自己的统治,可是换个方向去想,世宗大权在握,甚至能封住所有人的嘴,指鹿为马,又怎么会惧怕二圣,非得杀掉他们才行?以他的胆识勇武,决计不会将二圣放在眼里的。再则,真想去除这两个威胁的话,就应该速战速决,推出去砍了岂不痛快,为什么非要凌迟处死,折磨了三天三夜才叫他们咽气?” 手机那边是一片寂静。 迟建看了眼手机,看仍旧停留在通话模式,这才不太确定的叫了声:“老师?老师您还在听吗,难道是信号不好?” 唐老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我在听。” 他说:“其实我也在反思。我们对于宋朝士大夫、对于世宗,甚至是对于郑太后、帝姬们的看法,其实都太过于片面了。” 迟建怔住了。 唐老什么都没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 第二天,官方正式发布讯息,永佑陵内的文物已经得到妥善的处理个归置,同时,会在三天之后通过直播的方式,让当代史学泰斗唐老向全世界直播官方通过发掘永佑陵得出的惊人发现。 毫无疑问,又是一个爆搜。 月光是海的梦境:“为什么非要三天之后!!!” 李丢丢亲妈:“同问!等的抓心挠肺!!!” 但是也不得不等下去。 业内人士预测,三天之后的那场直播,可能会创下有史以来最高的播放量记录。 等到了这一天,迟建早早吃完饭,打开手机播放器,心情复杂的开始等待直播开始。 上午九点,唐老跟央视知名主持一起出现在了直播间,简单介绍过几句之后,很快直入正题。 “我们这次对永佑陵进行保护性发掘,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要搞清楚建炎二年在午门外被处死的二人究竟是不是钦徽二帝。” 唐老扶了扶老花镜,徐徐道:“长久以来,大部分史学家都认为被杀的是两名金人,但是也有少部分史学家认为,那或许不是金人假扮,而就是真正的钦徽二帝。但是猜测没有用,臆想也没有用,一切都要靠证据说话。” “什么证据?根据《宋史》记载,世宗登基之后,遂于黄河同金国三太子宗辅战,将其俘虏之后,用他来交换靖康之变时被俘北上的皇室女眷和平民百姓,郑太后以及崔贵妃等年长的徽宗后宫女子也在其中。郑太后离开上京之前,徽宗皇帝咬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叫妻子带回故国,等郑太后等人南下之后,徽宗与钦宗很快自尽——这是宋朝时候的官方文字记载。” “后来世宗北征,灭掉金国,却没有找到钦徽二帝的尸骨,最后为二人修建陵墓时,内里也是空的,衣冠冢而已,而当初被郑太后带回的、徽宗皇帝的那根手指,则被珍而重之的封存在了徽宗棺椁之中。” 说到这里,唐老笑了笑,说:“发掘永佑陵之前,我跟郗老玩笑说,说不定当年被杀的两个金人真的是钦徽二帝,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大胆一些,将此前的朝堂辨认、郑太后的慷慨陈词统统推翻,那将是另一个迥异于史书记载的故事。”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郗老回答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说明郑太后当初带回东京的那根手指并非徽宗所有,世宗于建炎六年为徽宗皇帝修建陵墓,那时候他已经大权在握,以世宗的骄傲,应该不屑于作假,或许棺椁里根本就是空的,没有什么手指。” “当然,这都是我们两人的猜测而已,当不得真。等到开启徽宗皇帝棺椁的那一天,我们几个人早早就到了,穿上防护服之后,等工作人员将棺椁打开,第一时间过去检查里边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 观众们听到这儿,都不觉往前伸了伸耳朵,浑然忘记这是在观看直播,大可以调高音量。 唐老神情却有些感慨,顿了顿,然后说:“棺椁里边装的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没有锁,因为密封的好,甚至没有生锈。我伸手将那只檀木盒打开,甚至已经做好了看见一摊烂肉、一截断骨的准备,没想到里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东西,只有两封书信。” 直播间里的霎时间爆发出一整片的弹幕。 “卧槽,书信?!千年前的信?!” “谁写的?快说啊!” “我赌一包辣条,肯定有一封是世宗写的!” “+1!!!” 唐老并没有卖关子,略微顿了一顿,便说出了答案:“这两封信都来自千年以前,书写者大家都很熟悉,一位是世宗文皇帝,一位是显慈郑太后。我们非常小心的将书信打开,扫描了书信的原文出来。” 伴随着他的声音,导播适时的切换镜头,画面中浮现出一封书信来,笔力雄浑,难掩矫健,开篇便是:“宋皇帝赵构书与后人知……” “昔年钦徽二帝在时,国力凋敝,民不聊生,二帝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抚恤黎庶,辱国辱民甚矣,国之罪人,赵氏子孙之耻!” “《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朕为天子,当以天下黎庶为先,此无德无行无羞无耻之人,安得承继宗庙、君临九州?当杀之以谢天下!” …… 再之后便是郑太后遗留下的那封书信,言辞哀切,难掩痛恨,直陈靖康之耻,钦徽二帝无半分人君之态,遂与众太妃、帝姬行此事。 末了,又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吾虽为后宫妇人,然知耻尤胜于此二人也!朝臣非之、后宫非之、儿女非之,如此无能无耻之辈,天下不容!若九泉之下阎君有责,虽万死不改其志!” “前几天,我的一名学生打电话给我,问我在永佑陵里究竟发现了什么。我思考了很久,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唐老道:“最后我说,我也在反思。我们对于宋朝,对于宋朝那些人的想法,好像太过于片面了。” 他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郑太后的书信揭示了建炎二年,真假钦徽二帝的真相,我们应该如何评说这件事呢?是世宗为保权位,故而设计以酷刑处死父兄吗?不,我更加愿意将其称为一次觉醒。上至天子,下至朝臣,甚至包括后宫太后、太妃、帝姬们的觉醒。” “这不是一场迫害,而是一场觉醒,一场审判,是当民族面临生死大难,渡尽劫波之后,对待罪魁祸首的惩处,即便那个罪魁祸首是皇帝!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发现,所有人统一口径,用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处死了钦徽二帝,因为他们有罪,有过错,对华夏天下遭金人践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以为,这不是单单属于世宗一个人的成就,这是一整个民族的气节所在!” 第111章 第 111 章 直播结束之后,#钦徽二帝之死真相#的爆搜在微博热搜上挂了整整三天,这才转为普通的热搜标题颜色。 世宗文皇帝与显慈郑皇后书信的发现,不仅在史学界造成了巨大的震动,普通人收到的冲击也分外强烈。 阿飞养了很多只猫啊:“万万没想到真相居然会是这样,实名震惊了。” 少先队员花小梦:“没想到+1!老实说要不是在永佑陵找到了世宗加盖印章的亲笔书信,别人只靠嘴把真相说给我听,打死我也不信!” 浊酒一杯:“嗨,谁还不是呢!就跟唐老说的一样,我们对于古代人的看法都太过片面性了,以为他们全都是满脑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万万没想到这群老实人居然还能干出这事儿来!” 秋去冬来:“是啊,针对他们的这种行为,我必须严肃的批评一句——干得漂亮!” 冻死不穿秋裤:“说真的,我对于宋朝最有印象的是世宗文皇帝,再就是岳飞、魏皇后等人,其余人都只是片面印象,觉得郑太后还不错、帝姬们很可怜,再就是大臣们都挺忠心的。看过直播,听唐老说过真假钦徽二帝之死后,忽然间觉得这些人都生动起来,的的确确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 滋滋五花肉:“我踏马直接吹爆郑太后好吗?!还有崔贵妃等几位贵妃,妈呀,真不愧是宫斗最强王者,三言两语就把钦徽二帝给锤死了,爽翻天!先给那两条狗扣个高帽,再之后直接说他们死了,金人找人模仿他们训练替身,还有手指——简直是神来之笔啊!果不其然,后边那俩人再回来,十指俱全这一条就完了,凌迟处死,爽!皇帝的新衣算什么,皇帝的手指才是真牛批!” 爱媛橙巨好吃:“还有帝姬们、大臣们。我只要想想那个画面,钦徽二帝站在大殿上眼巴巴的盼着跟朝臣家眷相认,结果却没人理这两条狗,所有人都认定了他们是假的,踹他们去死——我的天不行了,我要爽飞了!!!” 映水无涯:“别说了姐妹,画面感太强,已经开始快乐了!” 还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难道就没人觉得世宗太过残忍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而且钦徽二帝还是他的父兄,杀掉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凌迟处死这样的酷刑,评论里居然一片叫好?你们还有人性吗?” 星星与小鹿:“卧槽,楼上你住哪儿?以后我抽烟的时候不往你家那边去,别给你熏出舍利子来!” 陈小松不松:“巴黎圣母院烧了,你没地方可去了是吗?知道钦徽二帝都干了些什么吗?知道因为这俩人,大宋死了多少人了?知道金军南下、大宋减了多少户口,多少妇女惨遭蹂/躏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用嘴放屁!” 朋友圈压缩照片像素!:“钦徽二帝死得好,死得妙,死的呱呱叫!这种人渣垃圾配凌迟处死刚刚好——楼上,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还有人将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发了张世宗文皇帝的书信截图出来,说:“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世宗文皇帝果然跟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是个书法大佬吗?!” “我我我,我也注意到了!” 底下有人附和:“普通人的一生——起早贪黑,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当了四年单身狗,毕业后发现自己比菜还便宜,得过且过。杰克苏的一生——打仗所向睥睨,用人从无错漏,英姿勃发,风采卓绝,二十岁称帝,二十三岁致太平,娇妻爱子一家和乐,精通琴棋书画,哪一样都是巅峰!” “呜呜呜我跟世宗的差距比人跟狗的差距还大!” 宋朝的史书中便曾经记载过世宗文皇帝书法卓绝,冠绝当时,却又不与徽宗皇帝相同,雄浑大气,颇有天子之态,只可惜极少留存于世,等到近现代时,又被毁于战乱。 也是因此,有些史学家难免心生怀疑,觉得所谓的书法卓绝或许是后人对于世宗文皇帝的滤镜,又或者是碍于他皇帝身份的吹捧,至于真实水平,可能并不十分出众。 现在发觉永佑陵,从里边得到了世宗文皇帝的亲笔书信,这种怀疑声音立即消失——笑话,李世民上辈子就是精研王羲之书法的一代大佬,重生一世之后唯有精进,怎么可能会退步? 不敢说是吊打宋代书法圈,但也是数一数二啦。 世宗文皇帝本来就是一代天骄,拥趸甚多,再经历过真假徽宗事件之后,本就高涨的热度再次暴涨,连带着《大宋赋》也跟着沾了光,被历史粉发动群众接连向光电投诉,河蟹神兽伸出了它的巨钳,这部垃圾电视剧还没等结局,就被迫下架了。 喜大普奔,大快人心! 与此同时,迟建开始了《世宗传》的拍摄准备工作。 没错,不再是是《大宋赋》,不再叫世宗前五集都不能露脸,就是以世宗为第一主人翁进行拍摄的一部电视剧。 并不很长,初步预定只有七集。 第一集简单介绍背景,讲钦徽二帝治理下危机重重的大宋,讲世宗年少时候的遭遇,讲靖康之变,讲世宗临危受命,登基称帝,挽大厦于将倾。 第二集讲世宗北上,魏皇后拒匪,讲世宗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贬斥主和派和投降派,重用忠臣,将李纲、宗泽、岳飞等人逐渐聚集到自己身边,讲世宗以莫须有为由处死黄潜善、范宗尹等投降派大臣。 第三集讲黄河之战,世宗挂帅亲征,所向睥睨,生擒宗辅,宋金协议交换人质。 第四集开始,提一笔金国内部兄终弟及的传统,顺势展现金国宗室内部的势力划分,中间宋金双方达成协议,郑太后等人南下,东京城门见到世宗等人,并提出了著名戏剧“皇帝的新衣”。 第五集讲世宗第二次御驾亲征,秦桧之死,宋军大获全胜,一举收回太原、山东等地,天下振奋,金国内部人心惶惶,颓然派遣使节南下议和,宋廷顺势提出了著名的《建炎条约》。 第六集双方正式通过《建炎条约》,金国赔偿巨额军费给大宋,同时割让燕云十六州,与此同时,金国内乱,钦徽二帝还朝,被领到朝堂之上,叫文武百官与郑太后、崔贵太妃,以及帝姬们先后辨认,最后二人被认定为金人假冒,凌迟处死。 第七集金国内部火拼,最终一分为二,宋国驸马王昪无礼,欺压公主,被世宗下令五马分尸,大宋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出征,岳飞灭西夏,世宗本人北上灭金。 最后一幕是上京城破之后,世宗打马自城门口经过,手握马鞭,南向而望,世宗微微一笑,意气风发,催马入城,一骑绝尘。 全剧终。 剧情非常紧凑,爽点非常密集,内容非常符合史实,乱七八糟的感情线一条都没有,就是冲着打脸八十五集电视剧《大宋赋》去的。 历史系专业学生、世宗文皇帝的脑残粉今天就要叫你们《大怂赋》的导演、编剧、出品人们见见什么才是专业,什么叫浓缩的都是精华! 迟建是历史系才子,对于建炎年间的历史远比其余人了解,加之本人文笔出众,熬了两个通宵把剧本赶出来,抱着笔记本电脑,顶着俩黑眼圈去拜访导师。 笔记本打开,唐老戴上眼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神情略微有些诧异,很快又笑了起来:“真想拍?” 迟建点头:“真想拍!” “那就拍啊,”唐老端起书桌上的茶喝了口,老神在在的说:“问我干什么?我可没钱支援你。” 迟建站起身来,娴熟而殷勤的帮唐老揉肩:“我这不是还年轻吗?叫您看看有没有出什么差错,不然到时候叫业内人士看见了,丢的可是您老人家的脸啊!” 唐老哼笑出声,拍了拍笔记本电脑,说:“发一份电子版给我,我再给你修修。虽说主线是世宗文皇帝,但是也可以适当的穿插一些副线。譬如说岳飞被启用、宗泽年老却战意犹存,再适当地增加一些女性角色的戏份,譬如说魏皇后、郑太后、孟太后,还有惠福帝姬,不是说要有感情线,而是世界上除去爱情之外,还有很多非常值得讴歌的情感。” 迟建受益匪浅,赶忙道谢:“那这事儿就多谢您了!” “还有,”他挠挠头,厚着脸皮说:“送佛送到西,您朋友里边肯定有不少宋代专家吧?您给我介绍几个,到时候我挨着登门拜访,请过去做专业指导,精益求精嘛!” “行,”唐老没有多想,就一口答应了:“就依你。” 投资有了,剧本搞定,剩下的就是演员的挑选,尤其是世宗文皇帝的扮演者,身为主角,更是重中之重,但是难点也在他身上。 没办法,世宗文皇帝太年轻了! 二十岁登基,二十三岁扫平四方,出场是个青年,结局还是个青年,这踏马不是故意难为人吗? 史书上讲了,世宗美仪容,爽朗清举,萧萧肃肃,又是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bug,上哪儿去找个符合形象的演员? 迟建想想后边那一排要求就觉得头大。 首先要英俊,有男子气概,这一条就把演艺圈内所有的小鲜肉给涮下去了,好看是一回事,美是一回事,但这可不等同于男子气概啊! 其次,要有一定的武打功底,动作好看,毕竟世宗登基之后的三年里大半时间都在打仗,马背上的戏份居多。 再之后,演技要好,成熟老练,不能给世宗文皇帝脸上抹黑。 我太难了! 迟建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决定一边找世宗文皇帝的扮演者,一边对其余演员进行海选。 相对于男主角的人选来说,其余角色就比较好寻找了。 女性角色主要是魏皇后、孟太后与郑太后,几位贵太妃、以及诸位帝姬,年轻的直接去影视学院找就行,年长的可以请两位老戏骨,毕竟城门口说皇帝的手指是场大戏,精华所在,不能拉胯。 男角色也比较简单,大多数朝臣年纪都不小了,中年男戏骨的选择空间还是比较大的,唯有难度稍高点的就是岳飞——跟世宗文皇帝的选角难度同理。 迟建写好剧本、相关部门打好招呼之后,就在微博上发布了自己要拍一部《世宗传》的消息。 他本人是个富二代,偶尔也会进行微博科普,也小小的有几十万粉丝,再加上此前发长文吸引了很大热度,粉丝直接涨到了百万。 这消息一发布出去,倒真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人支持,有人激动,还有人冷嘲热讽,说他是看大宋题材火了想蹭热度,之前发长文也只是为了拉踩《大宋赋》,给自己抬轿子。 迟建置之不理,只是把自己拉到的赞助、设定的集数和一水的专家团队往微博上一摆,说怪话的立即就安静了。 哥啊,就拍七集,是认真的吗?! 还有那些国宝级专家,你都是怎么请来的? 再之后就有人扒出来迟建身份,xx年的高考状元,北大博士,出身于巨富之家,但还真是不爱钱,没做生意,而是专门做文史方面的研究。 喷子们:对不起打扰了! 知名度打出去,再去找演员就要简单多了,迟建陆陆续续敲定了大多数角色的人选,世宗本人的扮演者也有了眉目。 那是一名华裔青年,名叫傅华,因为父母双亡,被一对早年移民美国、出身梨园世家的夫妻收养,从小打下的戏曲功底与美国百老汇舞台表演相融合,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表演体系,年纪轻轻就斩获了金球奖。 更重要的是,他本人具有强烈的爱国心。 迟建几经周折跟对方联系上,剧本发过去之后,对方表示很感兴趣,已经预定了飞往这边的机票,处理好美国那边的事务之后,这周末就会过去试镜。 世宗的扮演者有了眉目,岳飞的人选也已经定下,还没敲定的重要角色就只剩下魏皇后一个了。 老实说,对于魏皇后的人设,迟建仍然存有几分不确定,她应该是贤淑的、温柔的,但是按照历史上的记载,又应该是英姿飒爽的,不然怎么能叫自若逼退贼匪? 但这样一来,又好像是有些矛盾。 迟建先后看了几个人,都没能定下来,最后又约了时间,叫几个被选中的人再来试镜一次。 这天下午他原本是想先去见一位历史学的老师的,没想到对方家里出了点事,必须得赶回去,打电话跟他道歉,希望再约时间。 迟建通情达理,当然不会反对。 会面黄了,他的时间就没那么紧,早早到了影视学院那儿,也没急着进去,戴着帽子在校园里闲逛,走到一半儿就听见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在吵架,女生的面孔还有些熟悉,是先前参与试镜魏皇后的人选之一。 俩人大概是吵过一段时间了,男生脸色涨得很红,气急败坏的说:“林佳你能不能别犯蠢?!什么《世宗传》,就那么短短几集,你真觉得能火?这么公然跟《大宋赋》唱对台戏——你知道《大宋赋》的出品方是谁,有多少前辈大佬参与其中吗?!你去参演《世宗传》,那就是打那些人的脸,以后他们能不给你小鞋穿?你还怎么在圈里混?专家学者参与的多,那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改行去学历史!” 林佳说:“我觉得《世宗传》的班底很好,比《大宋赋》好,名我已经报了,不会改的。”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男生气笑了,说:“得罪那么多人,你还想出头?你可是入学第一,日常成绩也是第一,前途无量,为什么非得去试这个镜?!《大宋赋》里演魏皇后的是温思思,你在《世宗传》里表现的不好,惹人笑话,表现的好了,就等着她收拾你吧!你一没背景二没人脉,凭什么跟温思思对抗?!” 林佳心平气和道:“可是圈内人都很明白,《大宋赋》之所以拉胯,就是因为剧本不行,出品方和投资方在里边塞了太多的人,就算我不去试镜《世宗传》,我一没背景二没人脉,他们也不会用我的呀。” 男生的脸色很难看:“那也比刚出道就得罪人好!接了这个角色,以后谁还会找你拍戏?!” 林佳皱起眉来,说:“蔡泓,每年影视学院会毕业多少学生,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们还不知道?红的能有几个?被埋没的第一还少吗?我们这会儿都是学生,还没红呢,急急忙忙想着以后怎么跟圈内前辈大佬相处,没人给我们重要角色,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还是喜欢脚踏实地一点,你觉得呢?” 蔡泓抬手揉了揉额头,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带着几分不耐烦:“你是一定要去拍了是不是?你觉得自己一定会火吗?林佳,正常试镜早就该选出来了,那个迟建却还没有定人,你又坚持要去,我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你可别走歪路!” 林佳没想到男朋友会这么说,眼底瞬间闪过一抹错愕与羞辱,低头咬了下嘴唇,她很快就定了主意:“蔡泓,分手吧,价值观不统一,我们不适合再在一起了。” 蔡泓呆住了,好半晌过去,才难以置信道:“分手?林佳,你什么意思,真是攀上高枝了,觉得自己能火?你可别忘了,要不是我陪你参考,你能有今天?!” 林佳冷下脸来,说:“你只是陪我考了一场试而已,不是为我断了一条腿,没必要说的这么郑重其事,挂在嘴边好几年!能以第一名的成绩入学,是因为我自己的努力和老师的指导,跟你有什么关系?” 蔡泓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你——” 林佳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了:“晚点我把入学前的车票和住宿费打给你,应该还会给一点辛苦费,就这样!”说完,没再看失魂落魄的蔡泓,背着包快步离开。 迟建试镜的时候早就见过林佳,就觉得小姑娘将魏皇后柔情的一面表现的恰当,但是又好像缺了点什么,不是她的演技缺了什么,而是剧本中的设定有所缺失。 今天旁观了一场分手吵架,迟建恍然大悟——谁说温柔女子,就不能有犀利傲骨? 接下来的试镜进行的非常顺利,傅华饰演男一号世宗文皇帝,魏皇后的角色最终花落林佳,其余角色也各自有了归属,三天之后,《世宗传》进行了简单的开机仪式,正式开始了拍摄工作。 迟建有钱,迟家也有人脉,傅华、林佳等人也很能吃苦,从不喊累,再加上唐老等人的配合,三个月之后,《世宗传》正式杀青,通过审核之后,很快便通过网剧的方式与大众见面。 世宗文皇帝的热度很大,这部剧此前也是上过热搜的,再加上宣传跟得上,第一集的播放量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虽然比不上《大宋赋》的初期数据,但也相当出众了。 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被喂屎太多之后,也不至于分不出什么才是美味珍馐。 《世宗传》播放到第三集,口碑逐渐传开,傅华眉眼英俊,仪表堂堂,演技又足够出众,很快就成为全民观众心中的世宗文皇帝本帝,而其余演员也通过自己的出众表现,进一步使得这部短短七集的电视剧变得有血有肉。 播放第四集的时候,《世宗传》的播放量超过《大宋赋》播放量最高的那一集,同时口碑不倒,. 非常喜人的成绩。 《世宗传》真的火了。 《大宋赋》导演的微博又一次沦陷了。 评论区被顶上去的第一条评论是: 打败你的不一定是别的导演,还有可能是历史系学生。 第112章 第 112 章 官家他灭掉金国了! 他灭掉金国了!! 灭掉金国了!!! 李纲如遭当头一棒,头脑中霎时间一片空白,蹬蹬蹬后退几步,半个字都没说出来,人就仰面栽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旋即哈哈大笑,状若疯癫! 宗泽心头的震惊与喜意又何尝比他少? 眼见着李纲栽倒在地,摔得结结实实,他有心去扶,两脚却跟生根一样站在地上,动也动不得,嘴唇不时抽搐几下,面部神情似喜似悲。 手指一松,那封书信落到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兀自欢欣。 有郎官听见官署内动静有异,在外禀告一声,又不曾听见内中人言语,难免入内查看,推开门一看,着实吃了一惊。 李相公跌坐在地上,手捏成拳捶地,边锤边笑,宗帅僵立在不远处,眼眶含泪,面容中却难掩喜色。 郎官心头泛起嘀咕来:“李相公?” 李纲仍且坐在地上大笑,没有理他。 郎官又叫宗泽:“宗帅?” 宗泽也没有应声。 郎官心里边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更重了,余光瞥见宗泽脚下那封书信,迟疑着走上前去,捡了起来。 看到一半,那郎官神色便变了,等近乎一目十行的看完,他脸上涨得通红,自己把两手一拍,笑了一声,大喜过望道:“噫!好了!金国灭了,靖康之耻已雪!” 他丢下那封书信,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因着情绪太过激动,竟被门框绊倒,生生跌出去一米多。 朱胜非、赵鼎等人正往这边来,相隔一段距离瞧见这幕,不禁失笑:“向来也是个稳重人,这是遇上什么事情了,竟急成这样子?”说完,又打发人去搀他。 还不等侍从过去,那郎官便从地上爬了起来,神情癫狂,拍着手,大笑着往外边跑。 朱胜非见势不对,忙令人将他拦住,近前去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怎的这般神态失常!” 那郎官并不回答,只是拍掌大笑,口中含糊道:“灭了,灭了!” 朱胜非又问了几遍,他却都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朱胜非听得心焦,又恼火于下属如此失礼,大怒道:“该死的畜生,你灭了什么?!”一个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那郎官缓过那口气来,又吐出一口浓痰,回过神来之后,大喜道:“朱相公,金国灭了!官家灭掉金国了!靖康之耻已雪!!!” “啊——” 朱胜非听到此处,但觉心神巨震,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官家灭掉金国了?!” 那郎官道:“是,官家灭掉金国了!” 朱胜非虽已经听见,然而大喜之下,还是再问一遍,想听他再说一次叫自己听:“官家他真的灭掉金国了?!” “是,”那郎官震声道:“金国已灭,靖康之耻已雪!” 满院人脸上的神情仿佛都凝滞住了,就好像有神仙施加了定身咒一般,半晌过去,方才忽的活了过来。 欢笑声与惊叹声交织在一起爆发开来,那是一种历经过绝望之后又重获希望、得窥曙光之后才会有的激烈情绪,良久之后,又转为哽咽和痛哭,上至宰相,下至官员,无一例外。 朱胜非伏地大哭,泣不成声:“太/祖皇帝,先帝啊,靖康之耻已雪,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官家万岁,圣天子万岁!” 消息传到后宫,魏皇后自是大喜,孟太后亦是如此,而对于郑太后、崔贵妃等经历了靖康之变的后妃而言,这喜讯便来的愈加令人震颤欢欣一些。 宫人前去送信的时候,郑太后正同几位贵太妃一道听戏,怔楞几瞬,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了,擦都擦不及。 身为国母,眼见山河破败,儿女蒙难,怎么能不心痛? 这一切一切的耻辱,都是二圣和金人带来的,现下二圣已死,金国也为官家所灭,她们如何能不欢喜?! “上天庇佑,先祖庇佑!”郑太后等人由衷道:“到底是官家圣明,不世出之英主,方才能三年雪耻,复此国仇!” 等金国覆灭,靖康之耻已雪的消息传到东京城百姓耳朵里的时候,整座城市都成了欢乐的海洋。 虽然不是年关,更不是节日,却有鞭炮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家里没准备鞭炮的听说这等喜事,也忙不迭往店铺中去购置。 市肆里的小贩们生意都不再做,欢天喜地的将摊上的瓜果、零吃分发给众人,便匆忙收摊回家,与家人分享这难得的喜讯。 欢喜的背后也难掩悲声,在靖康之变,又或者是战乱中失了亲人的都悄悄准备了纸钱祭品,挎着篮子往坟墓前去拜祭,将这消息告知九泉之下的亲人们,希望他们安心投胎,勿要再挂念人间之事。 李纲笑了一整日,嘴都歪了,宗泽、朱胜非等人也差不多,见了谁都呵呵笑,脸上肌肉僵痛,却是痛也高兴。 有过几日,岳飞部传来西夏乞降,就此国灭的消息,东京城内更是人心振奋,喜气冲天。 金国固然是大宋百姓心中的王八蛋,可西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宋跟西夏打过的仗还少吗? 就在靖康之变的时候,西夏还狠狠在大宋身上咬了一口,这时候听闻西夏灭国,怎能不欢欣雀跃? 连一向潜心修佛的孟太后也暂时从佛堂里出来,在后宫走动,见了郑太后与魏皇后,也说:“倒不是我六根不净,贪恋红尘,只是近来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怕是佛祖在世也静不下心来的。” 今年三月,李世民率领大军亲征,到六月,便押解金国、西夏皇室中人与官员们一道,声势赫赫返回京师。 正值盛夏,烈日炎炎,然而百官与后妃们暴晒于日光之下,却丝毫不觉烦闷,脸上也是清一色的笑意连连,另有百姓等候在城门两侧,瞥见大军先头部队抵达京师,便再也按捺不住兴奋,高呼万岁,其声震天。 李世民到了近前,先去向两宫太后问安,受过百官拜见之后,又令押解金国与西夏俘虏们太庙献俘,此后加恩有功之臣,宫门撒钱与东京百姓同喜,无需赘言。 金国与西夏就此灭亡,辽国仅存的余民还没有来得及构建起西辽来,通往西域的道路再无阻碍,大宋眼前的敌人便只剩下盘踞在西南的吐蕃和南边的大理而已。 只是这两国倒也乖觉,眼见大宋新官家三拳两脚锤爆了金和西夏,如何还敢装聋作哑,当年七月便派遣使节前往东京,表态愿意向宋称臣,年年有所供奉。 李世民有心拓展版图,只是却也不急在一时。 说句心里话,比起中原的富庶和繁华,吐蕃和大理说是穷乡僻壤一点都不过分,越是往南的地方,中原王朝开发的就越少,至于西藏高原…… 打了也没太多油水,还要耗费心力开发的地方,还是先等等吧,刚刚结束了征讨金国和西夏的战争,李世民觉得有必要放慢脚步,叫大宋这台剧烈运转的机器休息一段时间,同时,也进一步消化灭掉金国和西夏之后的胜利果实。 派遣国中官员前去接收两国土地,主持当地行政,自是无需赘言,此外,李世民又做主决定了对于两国末代皇帝和宗室的处置方式。 平心而论,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饶是前世有渭水之盟,东突厥亡国、颉利可汗被擒之后也不曾杀他。 至于所谓的跳舞助兴,谥号为荒——朕都留他狗命了,你们还要怎样?! 李乾顺作为西夏的亡国之君,主动开城门乞降,可以得到颉利可汗同等待遇,至于宗室,参与过宋与西夏战争的处死,其余的贬为平民便是了。 至于金国的两位末代皇帝,李世民就只有一句话想说——你们这两条狗打算怎么死?! 战败不稀奇,亡国也不算稀奇,甚至说亡国之后皇室遭辱也不算是稀罕,但丧心病狂到金人这等地步,将亡国的皇室公主往泥里踩、情状惨烈至此的,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们这群王八蛋前脚践踏朕的国土,杀戮朕的百姓,后脚糟践朕的姐妹,□□皇室至此,就这还想活命?! 痴心妄想! 李世民连钦徽二帝那两个王八蛋都拖出去剐了,如何会放过这群金人,太庙献俘之后拉出去游街三日,旋即下令将金国两位末代皇帝宗弼、宗磐,以及宗辅、宗敏等参与过靖康之变乃至于南侵宋国的金人拉到菜市口凌迟处死,以复昔日靖康辱国之仇。 同时,又下令处斩金国十二岁以上所有男子,其余尽数没为官奴。 郑太后与帝姬们听闻此事,难免又掉了一场眼泪,只是相较于从前,流泪也是欢喜的。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却对于金国皇帝的后妃与金国公主,宗室女的处置产生了争议。 激进一派认为应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效仿金国,将其没入妓籍,温和派认为华夏礼仪之国,不可与蛮夷等同,金国已经灭亡,宗弼、宗磐等人悉数被杀,无需为难这些妇人,贬为庶民也便是了。 李世民以手支颐,听朝臣们在底下吵的激烈,最后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等回到寝宫,又问魏皇后:“你觉得该当如何处置?” 魏皇后听的一怔:“这是前朝政务,官家怎的问起我来了?” 李世民笑道:“你是女人,看法或许会跟朝臣们不一样呢?” 魏皇后迟疑几瞬,方才道:“终究还是立场的缘故吧。” 她叹一口气,说:“若官家问的是皇后,那我比较认同崔李几人的看法,为家国体面计,自当释之。但设身处地的去想,若我是被俘北上的帝姬们,是遭受蹂/躏的平民女子,可能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私心说一句话,这事官家不该问没经历过的,倒应该考虑一些遭受折磨的那些人怎么想……” 最后,魏皇后将手覆盖在丈夫手背上:“该当如何,终究还是要官家自己来拿主意。” 前世李世民曾经以昭仪的待遇来奉养前朝的萧皇后,为此还给自己惹出来一段风流韵事,鬼知道他跟萧皇后之间年岁差的多大! 可是他奉养萧皇后是为了向天下人表示唐承隋时,是为了显示的李唐江山的正统性,不是因为心善,更不是因为什么香艳绯闻。 但金国后妃和公主、宗室女眷是不一样的。 金国那群宗室简直就像是没开化的畜生一样,别说后路,他们连半条缝儿都没给自己留,怎么能奢求别人对他们的家小高抬贵手? 李世民听魏皇后说完,心中倒平添了几分别的想法,自己不方便去问,便叫妻子往郑太后处去探探风声。 魏皇后去了,正逢郑太后所出的几位帝姬也在,见皇后到了,忙不迭起身相迎。 魏皇后含笑同她们寒暄几句,吃了一盏茶之后,又含蓄的谈起今日朝堂之上的争议来,果然又惹得帝姬们掉了眼泪。 嘉德帝姬为诸位帝姬中年岁最长之人,将泪珠擦了,歉然道:“如此失态,让皇后见笑了。” 魏皇后忙出声宽慰。 嘉德帝姬捏着帕子,眼底尤有泪光,笑着摇头:“我也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话才体面大气,只是实在说不出口。外头文官说的轻巧,一句蛮夷不通教化,中原自不与之同,便将那一页翻过去了,可我们姐妹们,那些受足了委屈的女子又算什么?金人不通教化,所以可以将我们当青楼女子,肆意淫/乐,宋人礼仪之邦,所以就应当宽恕金人,以礼待之?可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成德帝姬也不禁垂泪道:“皇嫂,你就当我是小家子气吧,我恨金人,恨死他们了!” 她银牙紧咬,目光含恨:“我恨糟践过我的金国男人,也恨金国女人!她们是没糟践过我,可是她们作为金国宗室的家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就没趴在大宋身上吃肉喝血吗?!她们只是没糟蹋过我们身子而已,难道还少作践我们了?!那些没能归家的,一半是被男人糟蹋死了,一半是被那些女人折磨死了,我们哪里是人,分明是两条腿、会说人话的畜生!” 其余几名帝姬都低下头去垂泪,嘉德帝姬则执了魏皇后的手,徐徐道:“我们姐妹们心里恼恨是真的,感激官家去也是真的,说心里话,眼见金国覆灭,那群畜生悉数被斩杀,真是这辈子都没这么欢喜过。” 她声音更柔,正色道:“官家有他的为难之处,平衡之道,天下也不仅仅有我们这些女子,更有官员、百姓,他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若有决议,只管去做便是,我们姐妹几个都明白的,对他唯有感激,绝无怨意。” 魏皇后听她这样通情达理,着实难过,又说了会儿话,宽慰几句,方才起身告辞,返回寝宫。 李世民听妻子转述了嘉德帝姬的话,心下实在感慨,动容良久,最后传了人来,吩咐说:“白绫、毒酒,叫她们自己选吧。” 郎官听得微怔:“官家,朝堂上还没吵出个结果呢。” 李世民看他一眼,道:“你叫朕什么?” 郎官愣了愣,才道:“官家?” 李世民应了一声,吩咐说:“去办吧。” 郎官:“……” 郎官只得应声:“是。” 李世民叹口气,问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这算是办了错事吗?” 嬴政道:“不算。” 高祖道:“不算。” 刘彻道:“不算。” 朱元璋道:“不算。” 顿了顿,又幽怨道:“我还是觉得把宗弼他们的皮扒掉更好一点,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折中一下,先扒一半再凌迟,然后再扒另一半也行啊!” 李世民:“……” 第113章 第 113 章 上京的风凛冽如刀,远不似东京那般轻柔,正如同江南的桃花难以在塞北移栽成活一样。 百花之中,永宁最喜桃花,宗镇初次见她,便是在东京城外的桃林之中。 三月的春风骀荡,那桃花正开的明媚,他骑马打桃林外经过,远远听见有人在喊:“永宁!” 宗镇下意识扭头去看,便见不远处一个少女回头,真正是杏眼桃腮,容光明媚,莞尔一笑时,满山林的桃花仿佛都失了颜色。 他看得意动神摇,不觉跟了上去,目送那名叫永宁的少女进入宫城,再差人前去打探,方才知晓那原是宋帝赵构的女儿赵永宁。 靖康之变时,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宗室都被俘虏到上京去,唯有康王赵构一家因故在外,得以幸免,其后得到宋人拥立,登基称帝。 只是宋弱金强,说是皇帝,也不过是儿皇帝罢了,至于这所谓的公主嘛…… 对于金国而言,跟先前被俘北上的那些也并无什么分别。 相识相恋,相爱相杀,几番辗转,几经磨难,他们之间隔着家国,到底也没有终成眷属。 永宁死的那天,上京下了一场大雪,她毅然举剑自刎,勃颈处飞溅出的血液将雪白衣领沾湿,连带着她身下那一片落雪也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而这一幕,也成了宗镇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直到他死的那一天,妻妾儿女们围在床边,他躺在床上行将就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恍惚间见到了永宁。 她仍旧是青春年少时的模样,盈盈笑着向他伸手。 宗镇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笑来,伸手过去,颤声唤她:“永宁……” 窗外寒风呼啸,吹的窗棂“咯吱”作响,宗镇猛地坐起身来,额头冷汗涔涔,大呼一声:“永宁!” 旁边人被他这动静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怎么了,怎么了?!” 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当下狠狠他她一眼,忍气道:“宗镇,你有毛病吗?大晚上的,你不睡别人还要睡的!”说完,重新躺下去,抖了抖被子,继续入睡。 宗镇呆坐在床上,心里边愕然浮现出方才那一瞬看见的面孔。 那是宗敬,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异母兄长。 尤且记得他合眼之前,宗敬便已经辞世多年,但现下再见,他却仍旧是少年模样。 宗镇错愕至极,低头去看自己双手,却同样正是年少时候的样子,结实有力,皮肤也不同于年老时的褶皱粗糙。 他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呼吸也有些乱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重回年少了吗?! 那永宁呢,永宁现在在哪里?! 仍旧在她父皇和母后的身边,做快快乐乐的小公主吗?! 宗镇心头忽的涌上一股振奋,那喜意便像是一汪泉水一般,汩汩的从他心口不间断的往外冒。 真好,他心想。 现在他跟永宁都还很年轻,他们还没有经历前世的那些磨难与阻拦,他还有机会改正前世的错误,弥补自己对永宁的亏欠,他们还有那么长的一生,可以白头偕老! 宗镇眉宇间情不自禁的染上了几分雀跃,从前那颗伴随着年老而失去活力的心脏好像也同时重回年少。 他迫不及待的下了床,低头看见床下摆着的那双做工不甚精细的靴子,神情忽的一怔,心绪也为之迟疑起来。 他是太宗之子、皇室子孙,生母出身金国大族,仆从们几时敢这般轻慢他? 难道说是游猎在外,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 不然自己怎么会跟宗敬睡在一间屋子里? 宗镇并不曾深想,随意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穿上靴子,打开门向外看了一眼,脸上神情霎时间僵住了。 红墙琉璃瓦,脚下是平整的青石砖路,不远处宫阙巍然,天空中冷月勾魂,这场景可不像是游猎在外,随意寻个屋舍歇息…… 月色清冷,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仿佛也泛着一层冷光,叫宗镇前不久还欢欣雀跃的心绪迅速凉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仍旧是少年时的模样,绝对还不到二十岁,这个时间…… 宋金之间的对战,金国仍是占据上风,难道自己与宗敬是作为使臣到临安府的宋朝皇宫来? 临安府——这应该是临安府吧? 可宋国怎敢如此轻慢于他二人? 宗镇心头有无数个疑惑浮现,却都得不到解答,头脑中空空如也,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再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宗敬,回想他方才的不耐烦,宗镇更不欲再去问他,就着月色,在宋宫中游荡。 正是深夜时分,东京皇城内主要宫殿里的灯火多半已经熄灭,来回道路、长街、以及各处门户要处却是灯火通明,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戍守严密。 禁军统领今夜值守,忙里抽闲吃了份夜宵,再巡视掖庭时,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抄着手,老神在在的游荡,看衣着制式,应是下仆,却非内侍。 他皱起眉来,问守门的掖庭官吏:“那是谁,为何深夜游逛在此处?” 掖庭官吏看了一眼,眉头皱的比他还紧:“是个金国宗室,记不得叫什么了,看他干活麻利,才叫去内侍省伺候——这腌臜泼才,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入夜了还出来?!” 金国灭国已有十年之久,然而靖康之变留下的耻辱却仍旧未曾叫宋人忘怀。 禁军统领乃是东京人氏,靖康之变时全家遭难,本就是激进主战派,这时候听闻那乱纪之人乃是金国宗室,旋即便是一声冷笑:“还不将那畜生给我拿下?这是大宋东京,可不是他们上京,由得他们乱来!” 宗镇出了居住屋舍,便觉得更不对劲儿,这住的地方太偏,也太差了点。 正抬着下巴四处观望,却见前边忽然冒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宋国禁卫,二话没说就把他胳膊卸了,两臂反压在后,推到了一武官模样的中年男子面前。 宗镇成年时也是一员悍将,只是这时候毕竟年少,又刚刚重生,浑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剧痛传来,两条手臂便失去了知觉。 他疼出了一头冷汗,眸光森冷,正待怒斥出声,腿弯上却先挨了一脚,几乎是扑倒着跪到了那中年武将面前。 禁军统领寒声道:“已经过了一更,哪个叫你出来的?!” 宗镇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眸森森,神情比他还冷:“放肆,你可知我是谁?!南蛮狂妄,竟敢如此辱我!” 禁军统领:“……” 其余人:“……” 禁军统领被气笑了,飞起一脚将他踹翻:“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不过你马上就惨了,这我是知道的!” 说完,他朝宗镇啐了一口,吩咐左右:“拉下去打他三十棍!” 又忍不住跟掖庭官员讥诮出声:“这小王八羔子,金国都亡了,脾气还挺大,在老子面前充大头蒜!” 但凡是大宋官员,就没几个在意这些金国人的,不踩一脚就是天大的好人了,还指望他们帮忙求情? 做梦呢! 掖庭那官员啧啧出声,一指自己脑袋,唏嘘着说:“他大概是这里有病,前几天还是一条好狗,巴巴的给我捶腿倒茶,今天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发起癫来了!” 宗镇听得心神大震,瞳孔猛缩——方才他们说什么?! 金国亡了?! 这怎么可能!!! 宗镇几乎目眦尽裂,冲上前去想问个明白,不想按住他臂膀的禁军却不曾给他这个机会,三两下寻了块抹布将他嘴堵上,往不远处长凳上一按,马上就开始行刑。 ——不堵嘴不行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官家和贵人们都已经歇下,若由得那小金狗叫嚷起来,搅扰了众人安寝,岂非罪过? 宗镇嘴被堵住,结结实实的挨了三十棍,皮开肉绽,如同一片烂肉,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禁军统领看得厌恶,吩咐人把他丢回掖庭去自生自灭,又叫那掖庭官员好生盯着,免得这金狗发了疯,哪天冲出去冒犯了贵人。 房门被人踹开的时候,宗敬随之惊醒,怒骂声都滚到嗓子眼儿了,却在看清来人是谁时迅速收回,从床上爬起来,毕恭毕敬的近前去行个礼:“孙大人,这三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方才同禁军统领说话的掖庭官员,也就是孙大人,用帕子掩着口鼻,视线飞速在屋里扫了一眼,不悦道:“你兄弟犯事了,违反掖庭的宵禁令,被打了三十棍,禁军把他弄回来了,这时候就在院里,你跟他同住,有知情不报之嫌,先打上十棍,以儆效尤!” “……”宗敬:“????” 宗镇被打了三十棍,宗敬也挨了十棍,俩人真正成了难兄难弟,瘫在床上起都起不来。 宗镇挨完三十棍之后便晕死过去,再醒来之后,见到的便是一室简陋与满身伤痛,还有神情怨恨,幽幽看着自己的哥哥。 这竟不是梦吗?! 宗镇心下骇然,满目惊痛,环顾四周之后,终于颤声问:“大金真的亡了吗?” 宗敬:“……” 宗敬破口大骂:“艹你妈的狗宗镇,你给老子发什么癫?!金国早就亡了,你到今天才反应过来?!你自己找死,别连累我行吗?老子什么都没看,半夜被人揪起来打了,我踏马冤不冤?!” 宗镇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嘴唇仿佛也在这瞬间苍白起来:“大金真的亡了!” 宗敬:“……” 宗敬被气笑了,捂着作痛的屁股艰难下床,脱了裤子对着宗镇开始撒尿。 宗镇有心躲避,奈何伤的太重,根本起不得身,只能眼睁睁感觉到那热流打在了自己身上,顺势流淌下去。 他惊怒交加,脸色铁青:“宗敬,你干什么?疯了是吗?!” 宗敬咆哮回去:“老子今天非得呲醒你不可!!!” …… 宗镇用三天时间消化掉金国已经灭亡,自己成了无根浮萍一样的人这个事实。 父皇死了,母亲死了,成年的兄弟们死了,他跟宗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也多亏是因为金国灭亡之时尚且年幼,这才被没入掖庭为奴。 重生…… 多么可笑的重生! 他成了大宋奴仆,而永宁她,却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真正的公主。 而这一切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一个人。 宋帝赵构。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的话,宗镇希望自己马上就能醒来。 可惜,这不是噩梦,而是真实的世界。 他不得不像前世被迫和亲金国的永宁一样,在敌国屋檐下忍气吞声,甚至于他还不如前世的永宁。 毕竟那时候南宋虽然懦弱,却也未曾亡国,饶是金国上层无人敬重,她也仍旧是公主,而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亡国奴而已。 宗镇的心被刺痛了。 他忽然意识到,相较于前世,也许今生,他们更没有机会会走到一起了。 宗镇想见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发疯一样的想。 她还好吗? 会不会记得我? 会不会她也像我一样还记得前生? 宗镇对宋廷一无所知,他不敢去问宋人永宁现下如何,只能问跟自己同屋居住的兄弟宗敬。 相较于身受重伤的宗镇,宗敬只挨了十棍,加上这些年挨的打也不少,歇了两天就照常开始跑腿干活,回来的时间也不会早。 宗镇趴在床上无法翻身,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在这长久的停滞中麻木了,等了又等,直到夜色渐起,宗敬方才揉着肩膀,满脸疲惫的回来。 随手丢了一个粗面馒头给他,宗敬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抱着茶壶大口大口的开始灌水。 在外被人使唤就是这样,水都不敢多喝,唯恐中途如厕,耽误正事,被人责罚。 宗镇没吃馒头,只是定定的看着宗敬,等他喝完水,方才问了出来:“哥,你对永宁了解多少?” 宗敬没反应过来,衣袖胡乱抹了抹嘴,说:“永宁?谁?” 宗镇解释说:“就是赵永宁,宋国皇帝的女儿。” 宗敬:“……” 宗敬震惊的看着他。 宗镇抿了抿嘴唇,问:“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我到哪里去才能见到她?能有机会跟她说说话的话,就更好了。” 宗敬:“……” 宗敬回过神来,起身走上前去,脱了裤子开始对着他撒尿:“前几天还是没呲醒你!” 宗镇:“……” 宗镇挨了三十棍,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起身。 他们现下的身份,说的好听点是亡国宗室,难听点就是被俘奴仆罢了,但凡与人发生争执,只消看一看他们身上自带的金人光环,主管的小吏便不会偏向他们。 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真在床上瘫几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公子王孙? 宗镇强撑着起身干活,只是因为犯了事受过棍棒的原因,先前几经筹谋得来、在内侍省跑腿的活计已经被人顶了,他只能跟宗敬一样,去做哪些脏累的事情。 譬如说刷马桶。 宗敬还宽慰他:“见晋阳公主是不可能了,如果你有福气的话,也许会刷到她身边宫女用过的马桶!” 宗镇:“……” 宗镇什么都不说,黑着脸默默的刷马桶。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的确说的有理。 宗镇暗地里筹谋准备了几个月,终于有机会见到心爱的女孩一面。 宋国皇帝举行秋猎,宫中仆从一道去帮忙,他出钱贿赂了选人的小吏,这才被点上同行。 猎场内禁军巡视不断,防范远比宫廷之中更加严密,只是猎场里也有宫中没有的好处,那就是主子们住的地方离得不远,容易辨别。 尤其当今只有一位皇后,膝下仅有二子一女罢了,晋阳公主作为当今唯一的公主,自然格外惹人注目。 宗镇趁着去马圈铲屎的功夫,偷偷打量被禁军严密包围着的围帐,却不知自己的异常之处已经被别人看在眼里,且他又是金人,没多久,便被报到了禁军统领处。 “谁?宗镇?又是他!” 禁军统领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神情不善:“先前犯过宵禁,无视宫规,现在又窥探帝踪,不怀好意,这金狗到底是在筹谋什么?!派人仔细盯着,我要知道他到底是私自行事,还是跟别的什么人串通,图谋不轨!” 宗镇浑然不知身边已经多了几双眼睛,每天铲屎结束,就绕着围帐转悠几圈,希望能有机会偶遇心上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他刚转过长廊,就听一阵欢笑声自不远处传来,那声音难掩熟悉,即便相隔多年,他也不会忘怀。 那是永宁。 宗镇心脏猛颤,脸上不觉浮现出几分喜意,恍然发觉自己现下形容不整,忙低头打理,力求在心上人面前体面一些。 那轻快的脚步声近了,更近了。 她来了! 永宁穿着一身骑装,脚下踩一双羊皮小靴,英姿飒爽,发髻上并无过多妆饰,自有一种阳光般的明媚与神采飞扬。 她好像也看见他了,眼眸忽的一亮,边往这边跑边笑着唤他:“宗镇哥哥!” 永宁,永宁! 是我! 我在这儿! 宗镇心头滚烫,情绪翻涌,想说句话来回应她,喉咙却因激动堵塞,半个字都说不出,正待前去迎上,却见那少女越过自己,径直往自己身后去了。 宗镇脸上神情瞬间僵住,脖颈一寸寸的转了回去,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渊渟岳峙,挺拔如松,俊朗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笑意,伸臂将向他而来的少女抱个正着。 永宁笑,声音清脆,又叫他:“宗正哥哥!” 宗镇:“……” 宗镇:“…………” 言语很难形容那一瞬他心里的感觉。 就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一次海啸,一切都被毁灭,不留半分希望。 宗镇看着不远处相拥的那双男女,心头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破开一个大洞,呼啸着往里灌着冷风,舌头被他自己咬破,满口腥甜。 宗正哥哥。 那我又算什么? 天地之大,我还有什么? 宗镇正觉天旋地转,满心惶然,忽的耳边一阵轰鸣,再回过神时,便已经跌倒在地,脸颊被人踩住,死死的贴在地上。 宗镇猝不及防,但觉下颚剧痛,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其中夹杂这两颗牙齿。 禁军统领听闻那金贼竟偷偷溜到了晋阳公主身边,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公主在他的看顾之下出了错漏,被那金人挟持…… 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吩咐人即刻将宗镇拿下,禁军统领亲自去向晋阳公主请罪:“这金国余孽心怀不轨,臣未能及时擒拿,还请公主恕罪!” 赵永宁儿时便跟随父亲骑马打猎,胆子远比寻常女子要大,更别说又有宗正在侧,想发生意外都难。 她莞尔一笑,未曾见怪:“我无妨,你且办自己的差事去吧。” 禁军统领谢过她,又同宗正轻轻颔首,这才擦掉冷汗,吩咐人押解宗镇往偏僻处审讯。 永宁今年十五岁了,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人选都是现成的,跟她青梅竹马长大,两心相许的宗正哥哥呀! 父皇本来也是舍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的,只是宗帅年老,能叫老人家见到孙儿娶妻,早日四世同堂,总归是件好事。 永宁是帝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她既出降,婚仪自然分外隆重。 没了扫兴的乡巴佬魏征,李世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多给女儿塞点陪嫁了! 满朝金粉,十里红妆,万国来庆,偌大的东京仿佛成了欢腾的海洋。 永宁拜别了两位太后,又与驸马一道向爹娘叩头,最后与驸马一道离宫,开启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至于出猎那天遇上的那个小插曲,成婚之后她偶尔也曾经同丈夫提起过,只觉得金人亡国十余年之后却仍旧贼心不死,不得不防。 至于那个金人,她后来也没打听过,应该是死了吧。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昭王四十八年,赵国,邯郸。 这是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接连下了两天的雪,屋顶已然积了厚厚一层,院落前的空地与道路则被仆婢们打扫的干净整洁。 嬴异人身披狐裘,在廊下坐立不安,听得内室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痛呼声,凄厉入耳,他脸上蒙着一层浓重的忧虑之色。 赵姬怀胎九月,昨夜便发动起来,痛了几个时辰都未能顺利生产,女子产子本就是生死大关,嬴异人怎能不心急如焚? 那是他第一个孩儿,至关重要,且赵姬美貌绝艳而富有风情,他也是很喜欢的。 吕不韦清晨刚醒,便听底下仆从前来回禀,道是王孙爱姬昨夜便发动了,直到现在都没能顺利生产。 吕不韦又惊又怒:“混账东西,怎么不早些回禀?!” 赵姬是他与秦王孙之间的系带,也是他政治投资的重要一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虽不说是前功尽弃,但也必然损失深重。 更不必说他早已经耗费重金结交阳泉君,意图打通华阳夫人那一关,若能叫王孙携子同归,岂非更能讨安国君与华阳夫人欢喜? 吕不韦匆忙穿戴整齐,往嬴异人处去,又令人不惜重金,在城中搜寻经验丰富的产妇,将将赶到秦王孙处,却听一阵婴孩哭声自内传来,一片寂静之中,分外响亮刺耳。 吕不韦暗松口气,被侍从请着快步入内,掠掉身上寒气之后,便听嬴异人难掩得意的笑声传来:“好重!是个儿子,听他哭的多响!” 侍从掀开挡风的厚重毛毡,他侧身入内,便见嬴异人怀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哈哈大笑:“他是正月生的,又是我的长子,便给他取名叫政!” 赵政么? 吕不韦默默将这名字在心底念了一遍,不禁颔首,的确是个好名字。 嬴异人尚且年轻,初得爱子,自然欢喜,生疏的抱着那哇哇大哭的小儿,笨拙而亲昵的哄弄他,甚至未曾察觉到吕不韦的到来。 这么过了会儿,他忽的反应过来,抱着那挣扎哭闹的儿子到床前落座,含笑道:“你看我们政儿像谁更多一些?” 赵姬自己怀胎十月诞育下的儿子,感情较之嬴异人只多不少,爱怜的抚了抚儿子面颊,柔声道:“妾身觉得像王孙多一些。” 她正值芳华,风情绝艳,饶是刚刚生产完,脸色尤且有些苍白,也仍旧难掩丽色。 嬴异人的神情愈发柔和:“还要多谢你为我诞此麟儿。” 夫妻二人如此依依细语几句,嬴异人方才发觉吕不韦在侧,向他歉然一笑,将儿子交付给乳母之后,相携往外室去言谈。 嬴异人在前,吕不韦在后,毛毡从内徐徐放下,吕不韦视线余光与赵姬有转瞬对视。 她眸光哀怨,幽幽别过脸去,一束被汗水打湿的青丝贴在雪白脖颈处,说不出的香艳旖旎。 毛毡被彻底放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吕不韦几不可闻的发出了一声叹息,旋即垂下眼去。 …… 嬴异人名为秦王孙,然而身在赵国,头顶却始终悬着一柄利剑,原因无他,因为秦赵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恶劣了。 就在去年五月至十月这五个月的时间之内,秦赵两国为争夺上党而爆发了长平之战。 赵国接连战败,老将廉颇坚守不出,秦国便派人到赵国去散播廉颇投降的谣言,并宣称秦军不怕廉颇,只怕赵奢之子赵括。 赵王早就对廉颇的龟缩战术心存不满,又因赵奢曾大败秦军,认定虎父无犬子,故而临时换将,令赵括为主帅,对抗秦军。 相对应的,秦国则任命武安君白起为统帅,主持这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大战。 赵括年幼时便跟随父亲学习如何排兵布阵,到后来,连父亲都难不住他。 然而赵括所做出的最大贡献不是为赵国打败秦军,而是丰富词汇库,以亲身经历为后世人增添了一个名为“纸上谈兵”的成语。 短短的四个字,却叫赵国付出了血淋淋的惨痛代价,几十万投降士卒被杀,血流漂卤,赵国元气大伤,也为接下来史无前例的大一统封建帝国的建立吹响了号角。 嬴异人身为秦国质子,存在的作用就是制约秦国对赵国用兵,然而这时候秦国都要把赵国打瘫了,国中青壮死于秦人之手者不计其数,他这个秦国质子还想在邯郸活的倍滋润? 开什么玩笑! 没被杀就赶紧谢天谢地吧! 嬴异人处境如此,赵姬作为他的女人,自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跟随嬴异人夹着尾巴做人,只希望能早日返回秦国,结束这提心吊胆的生活。 而嬴政这个体内流淌着两国血脉的婴孩,就在邯郸城中一日一日的长大了。 嬴政过一岁生辰的时候,吕不韦往咸阳去先后拜见阳泉君和阳泉君的姐姐,先前送去的奇珍异宝起到了作用,二人见到这位来自赵国的大商人之后,表现的十分亲热,置酒招待,甚为亲厚。 吕不韦劝阳泉君:“您对于秦国没有功勋,之所以能享受荣华富贵,无非是因为华阳夫人,但华阳夫人无子,您的富贵又能有多久呢?身在赵国的王孙异人,德才兼备,渴望西归,他的生母并不得宠,序列又不靠前,若华阳夫人肯将他收为养子,来日他继任为王,必然感念夫人恩德,奉养至孝,而您也能永享富贵啊!” 吕不韦又请华阳夫人的姐姐携带重礼,入宫去规劝华阳夫人:“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夫人年轻貌美,深得宠爱,但是您没有儿子,容貌老去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不如趁太子宠爱,在太子的儿子之中挑选一个德行出众之人收为养子,先示恩于他,来日他必然孝顺于您,相得益彰。这样,太子在时,您得享荣华,太子去后,您也会是秦国最尊贵的女子。” 吕不韦不愧是吕不韦,事实上,能够在史书上留下篇章记录的,皆非凡俗之辈。 无论是跟阳泉君的对话,还是针对华阳夫人的对症下药,都直击痛处,全然说到了他们最忧心的地方。 阳泉君为了自己的将来和家族荣华,对吕不韦所言深以为然,华阳夫人出身楚宫,嫁入秦国之后,也见多了女子色衰爱弛的下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维系在丈夫的宠爱上? 再被姐姐和弟弟一劝,吕不韦大功告成。 再过一月,华阳夫人生辰,太子为哄爱妻高兴,令舞姬作楚国歌舞,又邀请阳泉君等楚国亲贵入宫相伴,以宽慰爱妻思乡之情。 华阳夫人自是欣喜,等到晚间,夫妻之间呢喃细语、恩爱过后,忽的伤感起来,流着眼泪说:“能够侍奉太子,是妾身的荣幸,然而不能为太子诞育儿女,却是妾身的不幸。在赵国的质子异人贤能,德才兼备,妾身想收他为义子,奉我终老,还请太子看在妾身多年殷勤侍奉的份上,准允妾身的请求!”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太子既爱重妻室,也曾想过华阳夫人的将来,现下她正得宠,自是风光无二,可自己百年之后,她又当如何? 若能叫她在自己死后有个依靠,倒也是件好事。 华阳夫人见丈夫神色松动,便知此事大有可为,连声称赞异人德行,道是六国闻名,连带着其生母夏姬也成了秉性宽厚的忠实之人。 天可怜见,夏姬在秦宫里本就是个小透明,一不得宠,二无依仗,要不然也不会偏偏挑中她的儿子去赵国为质子,这样一个女人,她嚣张的起来吗? 太子早有此意,又兼爱妻言辞拳拳,当下满口应允,第二日传召吕不韦入宫,任命他为王孙的老师,又厚赠礼物给远在赵国的异人,让吕不韦想办法将他带回秦国。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奇货可居也就实现了一半,吕不韦喜不自胜,辞别秦太子和华阳夫人,令门客在六国宣扬秦王孙异人的名声,自己则快马加鞭,返回邯郸,力劝赵国放异人一家归秦。 赵国当然不肯——踏马的你们秦国都快把我们赵国打糊了,我们没杀你这质子就算是宅心仁厚了,你还想走? 痴心妄想! 吕不韦便去游说赵王:“异人只是王孙,秦国太子又有二十多个儿子,您即便真的杀了他又能怎样?此前他身在赵国,长平之战时秦国难道便有所犹豫了吗?若再有长平之战之事,您将异人押解到前线去,您真的觉得秦国会因他一人而退兵吗?” 赵王默然。 秦太子毕竟还只是秦太子,秦国真正做主的是昭襄王,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太后之子嬴稷。 他不缺儿子,更不缺孙子,怎么可能为异人而停下征战的步伐? 事实上,自从长平之战开始,异人就成了一枚弃子,这也是赵国没有杀掉异人,又或者是用他劝阻秦国退兵的原因。 因为他们知道,昭襄王不在乎。 区区一个孙儿,在赵国呆了那么多年,昭襄王可能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因为他而给大秦造成损失? 不可能! 秦人别的不行,就是头铁,绝不服软低头! 吕不韦便趁机劝道:“大王即便是杀掉异人,对秦赵之间的僵局也不会有太多的缓解,相反,大王若是以厚礼相送,令他归国,异人岂会忘记大王的恩德?华阳夫人已经应允收他为子,来日他承继秦国大位,于赵国不也是天大好事?” 赵王脸上神情明显的缓和了几分。 吕不韦进一步劝道:“异人身边的赵女已经为他诞育长子,孩子出生后,异人便奏请秦国,将赵女册为夫人——那是他的长子,体内流有一半的赵国血脉啊!昔年宣太后主秦,楚人在秦国何等得意?华阳夫人为秦太子正室,楚国不也颇得优待么?秦国既然可以出一位楚太后,为何又不能出一位赵太后?!” 利益动人心,赵王难免意动神摇,道是同左右亲信商议过后,再给予最终答复。 吕不韦观察他脸上神情,就知道这事稳了,自信满满的往异人处报讯,异人与赵姬夫妻二人听闻,果然甚是欢喜。 吕不韦与异人在内饮酒相庆,赵姬返回内院,便见儿子正在院落中与母亲赵媪玩耍,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分外和睦。 赵媪察言观色,见她眉宇间盈荡着几分喜色,便知吕不韦处大事已成:“你们能回秦国去了?” 赵姬欣然颔首,将迎上来的儿子搂住,喜形于色:“总算是能离开这儿了!阿母,老实说,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提心吊胆,唯恐哪天秦人打过来,我与政儿都成了赵国的刀下亡魂,现下可算是放心了!” “傻孩子,别说胡话,”赵媪看着丰腴美艳的女儿与一侧玉雪可爱的外孙,神情慈爱,饱含希冀:“算师早就说过,你是能够享用富贵的人,等你和政儿回到秦国,便是这话应验的时候!” 异人与赵姬满心欢喜,吕不韦踌躇满志,赵家更是饱含期待,一心盼望自己家飞出去的那只金凤凰早日归秦。 秦国的王孙夫人在赵国又算个什么? 还得是回到秦国去才真正是尊贵! 然而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 又可以说,昭襄王真正是半点没将异人这个孙儿放在眼里,连带着刚刚两岁的重孙赵政,也只是随手便可以丢弃的弃子而已。 这时候赵政只有两岁,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来自至亲之人的舍弃,素未谋面的曾祖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他们一家,甚至不等吕不韦的筹谋落到实处,叫他们返回故国,便令秦将王齮发军围困邯郸。 赵王原本还在犹豫,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诛杀异人及赵姬母子。 吕不韦听闻秦军发兵的消息,当即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经过长平之战之后,赵国必定不会再容忍为质的秦王孙,当机立断叫上异人,用重金贿赂守城的赵国士兵,二人一道逃到了秦**营之中。 昭襄王可以不在乎异人这个孙儿,但秦国士兵不可以,毕竟那是秦太子的儿子、华阳夫人的养子,既入秦军阵中,他便是真正的秦国公子,备受尊崇。 吕不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此生最重要的投资品带离危险,也着实大松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没有人理会尚且身在邯郸的赵姬母子。 对于将将要满三岁的赵政而言,第一次抛弃与第二次抛弃之间间隔的时间实在是太近了。 第一次抛弃来自曾祖父,第二次抛弃来自父亲。 现在的他可能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这注定会成为懂事后难以愈合的伤疤,永远横亘在他的心头,一下一下,砾石一样磨在他心头最柔软的部分上。 吕不韦到底还顾念几分旧情,逃走之前,便令人向赵姬送信,后者的反应同样迅速,直到出城无望,当即就躲到了豪富娘家。 对于吕不韦而言,异人奇货可居,而对于赵家来说,女儿赵姬与外孙又何尝不是奇货可居? 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利益,都没有不庇护他们母子二人的理由。 赵姬母子因此得以保命。 娇妻爱子失陷敌国,异人固然伤感于一家分离,然而对他来说,接下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抵达咸阳之前,吕不韦请人教授他楚语和秦国诗歌,等到入宫觐见之时,又改换楚人装扮。 华阳夫人见后,果然大为欢喜,异人又改名为子楚,自此更得华阳夫人欢心。 有这位深受宠爱的嫡母在内吹风,连带着秦太子对他的观感也很不错。 嬴子楚在秦国长袖善舞的时候,赵姬母子正在邯郸经历着此生最痛苦难捱的时刻。 秦国退兵之后,搜捕最严的时刻也过去了,赵人听闻异人已经归国,认华阳夫人为母,深得看重,便停了对于赵姬母子追杀,可即便如此,在邯郸这个极端仇视亲人的地方,他们母子二人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赵姬虽是秦王孙的夫人,但毕竟不是秦王孙,赵家虽愿意庇护女儿和外孙,但终究不似吕不韦那般羽翼丰满。 赵姬美貌而富有风情,难免会被人调戏取乐,她为自己和儿子的性命计,只能强颜欢笑,婉然顺从,年幼的赵政作为秦国王孙的儿子在邯郸长大,遭受到的冷眼和轻蔑可想而知。 寻常孩童三岁时尤且会在父母怀里撒娇,而他却通过周围那些饱含恶意的冷语,早早明白自己是被父亲抛弃的孩子。 除去母亲和外祖家的人,没有人喜欢他。 赵人会朝他扔石头,吐口水,用最刻薄恶毒的话来咒骂他,孩子们会聚在一起欺负他这样的秦国孽种,成年的男人会当着他的面调戏他的母亲。 异人英俊,赵姬绝艳,赵政的容貌也是极出挑的,双眼狭长而锋利,板着脸看人的时候,有种不怒而威的气魄。 但是没有人会被一个小孩子吓住。 那些孩子聚在一起欺负他的时候,他抓起石头狠狠地砸过去,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经常被打的浑身是伤。 赵家的仆从要去搀扶,他坚决不用,宁肯自己一瘸一拐的回家,好像他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执拗,任什么也无法被消磨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年幼的赵政脑海中多了一个名为空间的东西。 一个身形剽悍的男子忽然出现在面前,三两下将那群赵国小崽子打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两手抱胸,目光颇为新奇的打量邯郸的街道。 赵政警惕的看着他:“你是谁?你也是赵国人吗?!” 他并不惧怕那些赵国孩童,但是却颇为忌惮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奇怪男人。 “我可不是赵国人!” 男人本是想低头看他的,又觉得不太礼貌,半蹲下身去与他对视,眼底隐约透着几分怀念:“不过,我可以教你一点有意思的东西来对付这些赵人。” 他笑的像个和蔼的老外婆:“扒皮揎草听说过吗?” 赵政:“……” 刘彻忍不住在空间里大叫:“别教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喂!” 第115章 第 115 章 朱元璋没搭理他。 刘彻又忍不住跟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年幼时自己的嬴政道:“始皇,你管管他啊!” 嬴政也没有搭理他。 刘彻面容扭曲,跟高祖和李世民道:“不理我,他们俩都不理我!” 高祖头也没回,李世民剑眉皱起:“嗯嗯嗯,知道了,他们不理你,我们也不想理,你安静点!” “……”刘彻:“?????” 刘彻自闭了。 邯郸的街道上,赵政后退一步,警惕的注视着自己忽然出现的男人:“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朱元璋抬手在他额间虚点一下:“你应当能感觉的到,就在方才,你脑海中多了一个名叫空间的地方,我与几位老友受人所托,到此处来见你……” 此时神鬼巫祝之说盛行,甚至有穆王西行见西王母的传说,赵政虽小,却也知自己脑海中那名为空间的地方颇为神异,再见面前男子对自己并无恶意,又点明空间之事,便信了三分。 只是他年龄虽小,经历的事情却多,凡事都多存几分谨慎,故而脸上仍旧不显,只故作疑惑道:“什么空间?我不明白!” 朱元璋见他如此机警,不禁暗中赞叹,却不多费口舌,当即身形遁去,进入空间之中。 他们来到此方世界,的确是费了一番功夫的,又因为违逆天道轮序,故而身有限制,既不能吐露后世之事,每日也只有一人能够离开空间,且不能干涉此间大事,打跑几个孩童也便罢了,若是提刀上阵,征战四方,只怕立时便会被这方世界的规则所绞杀。 赵政眼见方才那男子忽然消失在眼前,着实吃了一惊,旋即却听他声音在自己脑海之中响起,笑问:“如何?现在你可肯信了吗?” 赵政抿着嘴,一言不发。 不远处赵家顾看他的仆从走上前来,恭敬道:“公子,您没事吧?” 赵政问:“你方才都看见什么了?” 仆从听得微怔,面有难色,垂首道:“稚童无知,公子无需理会他们。” 他什么都没看到。 甚至不知道那个男人来过。 赵政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异光,点点头,冷静道:“回去吧。” …… 阿母不在府中,外祖父与外祖母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赵政遣散院子里的仆从,关闭门户之后,方才在心里出声呼唤方才出现那人。 或许是因为精神集中的缘故,他的视线似乎窥到了那方空间,无边无际的白雾下摆放有一张石桌,四个男人围桌而坐,似乎正在叙话,其中之一便是前不久才见到的那人。 角落里还蹲着一人,脊背朝向他,看不清面容。 “哦,”此前他见过的那男人道:“你看见我们了。” 赵政毕竟年幼,陡然得以遇到如此神异之事,语气中不免平添几分激动忐忑,却仍旧强力克制住,问朱元璋:“你方才说,是受人所托到此来见我?” 朱元璋不露痕迹的瞥了对面嬴政一眼,颔首道:“是。” 赵政目光依次在空间几人脸上扫过,道:“几位都是吗?” 朱元璋再次颔首:“是。” 赵政称谢,又道:“那么,是受谁所托?” 朱元璋不曾做声,高祖与李世民交换了一个颜色,三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到嬴政身上,叫他出声发话。 赵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了过去,便见他们正注视着坐在他正对面的一名男子身上。 那男人身量高大,即便是坐着,也仍能看出挺拔矫健的身形轮廓,脊背挺直,双肩放平,自有一股锋芒毕露的凛然气魄,令人不敢逼视,匆忙一瞥,便得恭敬的垂下头去。 他脸上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见不到他面容。 饶是隔着那层白雾,赵政也能感觉到其后那两道锋锐目光,睥睨天下,可威四方。 赵政心脏猛地一跳,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知怎么,惊骇之余,又忽然生出一种口干舌燥的雀跃与向往。 这人是谁,怎么会有这般慑人的气势与威仪? 他毕竟是秦国公子,饶是秦赵两国不睦,也曾与母亲赵姬一道往赵国王宫中去赴过宫宴,几度亲眼见过赵□□,然而即便是赵王,论及气魄威仪,竟也不能比拟面前人之万一! 赵政心里不甚恭敬的想,即便是他的曾祖父、当今秦王,怕也不会有这般气势吧? 为君者当如是也! 他小小的身体里陡然生出几分热血与向往,却不肯向人低头,拱手示个常礼,道:“尊驾也是受人所托来此见我的吗?敢问是受何人所托?” 嬴政道:“是一个与你非常亲近的人。” 赵政听得一凛,却也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不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嬴政道:“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赵政小小的眉头皱起:“那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有资格知道?” 嬴政平视着他的眼眸,沉声道:“到你能超越我的那一天!” 超越他?! 赵政吓了一跳。 那可是超越赵□□,甚至是超过自己心目中曾祖父的人啊! 他在心里问自己,赵政,你能做到吗? 最后的答案是,能! 赵政抬起头来,正对上那人视线,语气稚嫩而坚定:“我能做到!”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又说:“我与你有些不可说的渊源,其余几位,辈分与你齐平,军武吏治皆是当世大家,胜过世间俗人万千,你若有疑,自可求教。” 赵政短暂迟疑几瞬,旋即向几人称谢,略顿了顿,又一指角落里那人,疑惑道:“那他呢?” 刘彻站起身来,饱含希冀的看了过去。 “别理他。”嬴政淡淡道:“他是废物。” 刘彻:“?????” 其余皇帝们:“噗嗤!” 每日辱彘√ …… 正如同嬴子楚是吕不韦选中的奇货,赵姬与赵政也同样是赵家囤积的奇货,等邯郸之围解决之后,秦国重新派遣侍从往赵国去侍奉这位年幼的公子,赵家也为他聘请名师,修习诗书弓马。 因为那句“他是废物”,刘彻抑郁了整整一天,第二天缓过劲儿来之后,便自告奋勇要给赵政当老师辅导作业。 可是因为秦朝末年的连年战火,当时的诗书典籍散遗大半,刘彻接受的是汉家教育,而非战国末年的王孙公子教育,两边压根就不搭界,他能辅导个什么? 第二天上午,赵政的先生前来授课,嬴政了解过进度如何之后,无需书简,便默背着为赵政讲解,旁征博引,字字珠玑,接连讲了一个时辰,方才悠悠停下。 刘彻:“……” 到了下午,自有人带公子出门骑马——当然是一匹小马。 高祖、李世民、朱元璋友善的看着刘彻,说:“你要是觉得这方面比我们行,让你上也可以。” 刘彻:“……” 刘彻反手一个嘴巴拍在自己脸上:“我有什么资格上?我是废物啊!” …… 忽然间添了几位良师益友,又有那位不知名姓、不辨面目的男子在一旁鞭策,邯郸的生活好像也平添了几分意趣。 赵姬发现儿子近来仿佛开朗了些,也更加勤勉于功课,欣然之余,又有些儿子逐渐长大、逐步远离自己的失落。 傍晚她返回家中,往内室去探望儿子,便见年幼的赵政跪坐在桌前翻阅书简,神情专注,聚精会神。 赵姬看得微笑起来,放轻动作,等到赵政看完那一卷书,发现母亲来了之后,方才笑盈盈近前去将他抱住。 “晚上就不要看书了,”她爱怜的抚着儿子发顶,说:“仔细伤了眼睛。” 赵政依偎在母亲怀里,嘟囔道:“只看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要睡了。” 赵姬几次三番受辱,也要保全儿子,赵政屡次与街头孩童打架,也是要用自己的拳头维护母亲的尊严。 纵然日后这对母子会有诸多龃龉,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彼此的依靠,是对方心里最重要的人。 内室里母子俩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空间里嬴政默然不语,眸光追忆,说不清的缅怀,还是伤感。 高祖温和道:“若是觉得难过,便不要看了。” 他们是可以屏蔽掉外界一切,不看不听的。 嬴政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却拒绝道:“不必,我没有那么脆弱。” 顿了顿,他道:“父亲辞世之后,我为秦王,阿母为帝太后,此后我便是秦王,而非嬴政,阿母她,却只当自己仍旧是赵姬,而非帝太后。” 他轻轻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政逐渐长大。 秦赵之间的关系始终没有和缓,赵姬母子在赵国的待遇也始终平平,嬴子楚虽几次派遣使节前去问候,然而赵姬心里的绝望却一日更比一日深重。 往王公贵戚家中献舞时,那些嘲弄而怜悯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她身上,赵姬心生惊疑,很快便得知嬴子楚在咸阳又得新宠,甚至有了儿子的消息。 她强撑着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归家之后,马上抱着儿子痛哭出声。 “你阿父忘记我们了吗?!” 赵姬摇晃着儿子稚嫩的肩膀,目光惊慌而绝望,难掩愤恨:“他不要我,也不要你了?你可是他的长子,生来就要继承秦王之位的!算师明明说我可以享用荣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嬴子楚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且还不止一个,他膝下又有了别的儿子承欢,而那些女人会给他生更多的孩子。 就像是秦王兴长平之战时不在意异人这个孙儿一样,来日秦太子会在意他们母子俩吗? 嬴子楚还会记得他们母子俩吗? 赵姬满心绝望,耳朵里充斥着梦想破碎的声音,甚至于忘记了儿子今年也只有六岁而已,发疯似的发泄着自己内心的痛苦。 赵政任由母亲摇晃自己,一言不发。 赵姬被他的眼神刺痛了:“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政冷静的看着她,说:“哭没有用。对着我哭,更没有用。” 赵姬气极反笑:“你是在嘲笑我吗?你以为失去一切的只有我?你阿父不只是有了别的女人,还有了别的儿子!那孩子只比你小四岁,是你阿父离开我们的第二年生的,他在秦宫长大,深得夏夫人宠爱,日日承欢膝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我什么都没有失去。” 赵政平静道:“阿父会是秦王,而秦王从来不会只属于一个女人,也不会只有一个儿子。祖父那么宠爱华阳夫人,不也有众多姬妾和二十多个儿子?所以,即便阿父仍旧留在邯郸,这个结果也仍然不会改变。” 赵姬怔怔的看着他,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赵政则继续道:“阿母,赵国人会放我们走吗?” 赵姬被他这样冷静而理智的态度震慑,竟也认真思忖,回答起来:“若是会放我们走,早就放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赵政又道:“阿母,赵国人会杀死我们吗?” 赵姬愣了几瞬,摇头道:“除非再次爆发大战,否则,怕也不会。” 赵政道:“等到阿父继位,不,甚至不需要阿父继位,只需要等阿父坐上太子之位,赵国人就会送我们回去。” 赵姬的心绪平复下来,半是震颤、半是惊诧的看着儿子,问:“为什么?” “为了示好我们,也结好秦国。” 赵政道:“为阿父诞下次子的那位夫人出身韩国,若阿父为太子,你我母子不得返,阿父必立次子为继承人,这对赵国有什么好处?相反,若将你我母子送回,我二人皆与赵国有渊源,于赵岂非大有好处?且秦国这几年厉兵秣马,意图东征,若阿父为太子,妻儿俱被束缚赵国,这不是现成的发兵理由?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大衰,必然不敢与秦国争锋。” 赵姬一向听儿子教导儿子课业的先生称赞他幼而聪敏,却不知他竟有这般远见卓识,心惊胆战之余,又平添几分喜意,抚着他面颊,喜爱非常:“我儿天资这般聪颖,岂是成蟜所能比拟?若你阿父得以听闻你今日之言,决计不会立其余儿子为继承人!” 空间之内,嬴政闭眼静听赵政言辞,也不禁轻轻颔首。 赵政却道:“阿母,你同阿父相处的时日更久,阿父可是绝情负义之人?” 赵姬听得微怔,神情黯然,迟疑几瞬,摇头道:“他,他在赵国时,待我不薄,你又是他的长子,自然格外疼爱。虽说当年离开邯郸时将你我母子抛下,可当今之世,又有哪个王孙会为了妻儿放弃逃命的机会?” 她与嬴子楚的结合本就是美色和利益的交换,无关爱情,异地处置,赵姬同样不会抛弃性命只为一家团聚,故而方有此言。 赵政听罢,便道:“若真是如此,你我母子不仅没有失去什么,反而还会有所得。” 人对于自己付出过感情的人会格外看重,女人是这样,儿子更是这样。 他是长子,在阿父心里必定是不一样的,更不必说他在阿父看顾下长到三岁——世间有几个王孙公子能被父亲照看到三岁? 若不是阿父那时候在邯郸为质,一家三口患难与共,又有当日逃离赵国时不得不抛下妻儿的愧疚,阿父怕也不会格外看重他们母子,时常遣使前来问候了。 他说:“阿母应当每隔几月致信阿父,不言哀怨,只言情思,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勿要惦念,来日必定有一家团聚之时。” 赵姬虽不懂政务,却通男女情爱,闻言如何会不明白? 当即满口应下,又搂住他肩,喜不自胜:“政儿,阿母的心肝!你这头脑,当真是胜过阿母万千!”说完,便忙不迭出门去写信。 方才被阿母发狠捏过的肩膀仍在作痛,赵政抬手轻揉两下,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少见的显露出几分黯然。 他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内室之中的玄衣男子,忽的轻笑起来:“这就是为王的必经之路吗?” 嬴政笑了一下,并不答他。 赵政的目光却随之坚定起来。 是的,这就是为王的必经之路! 第116章 第 116 章 嬴子楚虽有为王之心,但毕竟并非禽兽,断绝情爱。 当日他与吕不韦仓皇逃离赵国是为保全性命,舍弃赵姬母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于本心。 因为对妻儿的歉疚,嬴子楚回到秦国之后,虽在华阳夫人和生母夏姬的安排下纳了几名侧室夫人,却不曾将其扶正,就连韩夫人这个出身夏姬母国的美人,即便为他诞下次子成蟜,也没能叫他松口,成为正经的王孙夫人。 此外,嬴子楚又屡次派遣使臣往赵国去问候赵姬母子,厚赠钱币布匹,同赵国朝廷交涉,希望能早日换得赵姬母子归国。 从某种层面来说,嬴子楚待赵姬母子不能说是不好。 赵姬虽无远见,却深谙男女之情,被儿子三言两语点透之后,很快便写信给远在咸阳的丈夫,极陈思念恋慕之情,缱绻温语之后,又说儿子逐渐长大,生的很像父亲,人也聪慧,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叫他勿要忧心自己母子二人,专心国事。 赵政则用秦国文字写了一封书信,信中问候父亲与尊长们,又抄录了一首秦国诗歌,请信使一并带回咸阳。 嬴子楚身在咸阳,心却遗落了一半在邯郸,这日正值次子成蟜生辰,韩夫人早早差人去请,毕竟是身边仅有的子嗣,嬴子楚不会拂他脸面,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之后,便往韩夫人处去了。 嬴子楚的生母夏姬与韩夫人同样出自韩国,母家还有些八竿子能打一打的亲戚关系,嬴子楚入门时,夏姬正怀抱成蟜,心肝肉儿的叫个不停,见儿子到了,脸上笑意愈深,叫他落座,又吩咐开席。 稚子可爱,韩夫人娇美,再有夏姬含饴弄孙,气氛着实和睦。 嬴子楚多饮了几杯酒,略有些醉意之时,便听母亲夏姬规劝道:“秦赵两国不睦,早非一日之事,你能够重回国内,已经是上天庇佑,这样的福气难道会有第二次吗?成蟜聪明活泼,身体康健,自幼受教于秦宫,又岂是你那长子所能比拟?异人,听阿母一句劝,扶韩姬为正室,叫成蟜做你的嫡子吧!” 说完,也不等儿子答话,便递个眼色过去,韩夫人乖觉的取了文书与玉珏奉上。 嬴子楚原本还有些醺然,听到此处,霎时间醒了大半:“阿母,儿已有正妻嫡子!” 夏姬作色道:“赵姬原本就只是侍奉你的姬妾而已,出身卑贱,怎么能做秦国王孙正室?一个侧室夫人就足够抬举她了!阿母只是要你册韩姬为正室,又不是逼你杀死赵姬,来日她与那孩子若能回国,我自然也是认的!” 嬴子楚的酒彻底醒了,看面前母亲说的振振有词,身侧韩夫人眸含希冀,简直抑制不住想要冷笑出声。 “你且带成蟜退下。”他冷面吩咐韩夫人。 韩夫人见他脸上笼着一层寒霜,不敢违逆,行个礼,抱着成蟜快步离开。 嬴子楚这才发怒道:“阿母,你究竟是要成蟜,要你的母国,还是要你的儿子?!” 夏姬听得身体一震,脸色旋即苍白起来。 嬴子楚却必得同她说清楚其中利害:“于情,是我对不住赵姬母子,且她生下政儿之后,我便传讯咸阳,立她为夫人,这是华阳夫人首肯了的!于公,阿母是我的生身母亲,韩姬是阿母的娘家人,现在您逼迫我将韩姬扶正,伤的不仅仅是赵姬母子,还有华阳夫人的颜面和利益!” “阿母!”他面色紧迫,疾言厉色道:“父亲还没有做秦王,我也不是王太子,现在您为了母国利益公然跟华阳夫人打对台,您有没有想过我?!宣太后之后,楚系外戚在秦国声势何等显赫,华阳夫人受宠多年不衰,她的心机与谋算又岂是你所能匹敌?别说我还不是王太子,就算我来日做了秦王,阿母为太后,华阳夫人也是居于阿母之上的秦王嫡母、华阳太后啊!” 夏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淡去,无言良久,方才不甘道:“可异人,我才是你的生身母亲啊!” “不是异人,是子楚!” 嬴子楚眸光锋锐,紧盯着面前母亲,一字字道:“阿母,我是您的儿子,这一点到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您只需要荣享富贵,安度晚年便可以,至于其他那些,以后再也不要想了。” 夏姬眼底尤且带着几分不忿,嬴子楚见状,索性将话挑明:“阿母,华阳夫人乃是华阳君之后,身负楚国王族血脉,身份贵重,十数年来恩宠不衰,虽然没有生育,却稳稳坐在正夫人的位置上,深得父亲爱重,连祖父都格外看重她几分,而您呢?您可是生了儿子的啊!您有儿子,她没有,然而只在后宫之中尚且斗不过她,您还想上前朝跟她斗?我劝您还是早点认清自己为好,别做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话说的太过犀利,也太不留情,但却都是实话。 后宫之中,向来是母以子贵,华阳夫人无子,却能稳压众多姬妾为秦太子正室,又岂会是纸糊的花架子? 夏姬要真是有本事跟正室夫人对呛,也不至于将唯一的儿子送去赵国为质,自己还在秦宫中过得苦哈哈了。 嬴子楚心中气怒交加,见夏姬神情讪讪,显然已经知晓其中利害,当即起身,拂袖而去,回到居室没多久,却听人前来回禀,道是赵姬夫人与小公子有书信传来。 嬴子楚听得怔住,忙令人呈上,展开叠的整整齐齐的布帛一看,眼泪当时就流出来了。 他当年抛下赵姬母子归秦,本就心存愧意,此后又在秦国锦衣玉食,另娶侧室,还生了儿子,更觉歉疚,心知赵姬性情热烈,必定怨恨,不成想她竟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反倒劝慰自己勿要以他们母子二人为念。 再展开儿子的书信细观,更是惊诧异常。 他年少时便往赵国为质,不通诗书,更不长于背诵,然而政儿这个六岁小儿,生于赵国、长于赵国,没有到过秦国一次,却能写得一笔流利的秦国文字,言辞之间甚为有礼,颇有庄正之态。 嬴子楚甚是奇之,传了送信之人前来,询问道:“这是政儿亲笔所书,还是另有人替他代笔?” 送信之人毕恭毕敬道:“小人亲眼目睹,是小公子亲笔书写。” 末了,又道:“夫人甚为明理,聘请名师教导小公子学习诗书礼仪,骑马射箭,讲授秦国风土,教授他书写秦国的文字……” 嬴子楚大为感动,转念想到今日夏姬与韩夫人闹的那一出,当即便持赵姬母子书写的布帛往华阳夫人处痛哭不已,陈述生母糊涂,自己夹在中间的为难之处,又请求华阳夫人能规劝秦太子一二,以他的名义责令赵国将妻儿送回。 庄襄王的王后早已去世,华阳夫人作为秦太子的正妻,又手握宣太后留下的人脉和势力,秦宫中的风吹草动很少有能瞒过她耳朵的。 夏姬扶持母国之女,意图与她打擂台的事情华阳夫人自然知晓,只是不曾急于表态——她有意以此来观察嬴子楚的态度。 现下见嬴子楚如此情态,华阳夫人自然满意,温声抚慰养子几句,又道:“赵姬如此深明大义,的确担得起王孙夫人之位,且她还为你抚育了这样一个聪慧出色的子嗣,更是秦国的功臣啊!”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交锋往往都是云淡风轻的,华阳夫人明白嬴子楚的心意,嬴子楚也同样明白华阳夫人的未尽之意,二人不动声色的过了一个回合,第二日,华阳夫人便向丈夫提起身在赵国的赵姬母子,又说起二人传书之事。 “这样贤淑通达的女子,这样天资聪颖的公子,自然是该接回秦国来的……” 末了,华阳夫人又道:“子楚身边唯有成蟜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这段时日以来秦宫里发生了些什么,秦太子心知肚明,夏姬之所以力劝子楚扶韩姬为正室为的是什么,秦太子更不至于看不明白。 坦白讲,他对夏姬这个透明人一样的姬妾既失望,又恼怒。 夫人待她不好吗? 若不是夫人收养子楚,她岂会有今日风光? 可是那妇人贪得无厌,竟然依仗子楚,公然与主母作对,意图扶正韩姬,简直是愚不可及! 今天想扶正韩姬,来日是不是就要跟夫人平起平坐了? 等他死了,那贱妾岂不是要压夫人一头! 秦太子此前几次想传夏姬来训斥一通,却都被华阳夫人温言劝住,道是不欲使得宫中生乱,且子楚贤德,不愿令子楚左右为难。 秦太子只得暂时按捺下去,现下见子楚又拎得清,再听爱妻言说赵姬母子如此善识大体,对比不甚安分的夏姬与韩夫人,心中观感自然更佳,不假思索便颔首应了。 庄襄王年迈,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眼见着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秦太子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且令子楚认华阳夫人为母,以嬴子楚为嫡子,再开口向赵国索取嫡系继承人的妻儿,便要容易的多。 前世直到庄襄王辞世,秦太子为秦王、册立子楚为王太子之后,赵姬母子方才被送回秦国,然而这时候因为赵政的干预,却直接将此事提前了整整三年。 使臣携带秦太子书信出使赵国时,年幼的赵政与几名侍从站在邯郸街头,远远瞥见一行身着燕国服饰的侍从簇拥着一辆马车前来,直奔赵宫而去。 燕国人怎么会出现在赵国的邯郸? 他吩咐侍从:“去打探一下,看来的是什么人。”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前来回禀:“那是燕国送来赵国的质子,燕王的儿子燕丹。” “燕丹,质子……” 国家利益面前,区区一个质子又算得了什么? 赵政眼底几不可见的闪过一抹讥诮,正待转身离去,脑海中却忽的闪过一段话,清晰异常。 “一段倾城绝恋,一场唯美邂逅,从此,她纠缠于那两个男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赵政就像是太阳,热烈,炙热,带着能毁灭一切的温度接近她,燕丹却像是月亮,温柔,恬静,在她受伤的时候永远陪伴左右,三个人的爱情,她该何去何从?” 赵政:“……” 赵政大惊失色,声音中透露出几分遭受到惊吓的余波:“这都是些什么?!” 生活在政治斗争世界的年幼始皇被突如其来的玛丽苏言情线吓到了。 嬴政:“……” 其余皇帝们:“……” 噗嗤! 嬴政眼眸微合,平复一下情绪,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这都是没用的东西,与你无关,不要多想。” 再一想这东西是见到燕丹一行人之后触发的,又说什么“一场唯美邂逅”,他当机立断道:“别逛了,回家去。” 赵政回想起脑海中那段话,尤且有些不解,只是他毕竟并非寻常小儿,很快便从那股迷惑的情绪中挣脱,抬手揉一揉额头,按照嬴政所说,转身返回外祖家。 马车之上,燕丹面色苍白,掀开帘子打量传闻中百姓走路都格外好看的邯郸城。 这就是赵国的都城,即将困住他的地方吗? 燕丹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随手将车帘放了下去。 秦国的使臣往赵国来就赵姬母子去留一事进行交涉,威逼利诱轮番上阵,赵国君臣如何能挺得住? 长平之战后,赵国已经丧失了对秦说“不”的底气。 听闻秦国来人,意欲将自己母子二人接回的消息之后,赵姬便陷入了欢喜之中,一日三日的差人往秦国驿馆去打探消息,兴奋而忐忑的沉浸在等待之中。 如此一月之后,赵国不得不黯然低头,答允放赵姬母子离开邯郸,西归返秦。 赵姬得知之后,喜得险些原地一蹦三尺高,强撑着没当场显露,回房之后抱着儿子一场痛哭。 迅速收拾了行装,辞别娘家众人,与儿子一道踏上了返回秦国的道路。 第117章 第 117 章 甚至无需仵作们动手查验,潘正和自己便看出来王妃们都是中毒而死,至于是否是同样一种毒药,以及细微之处是否有所区别,那就须得叫经验丰富的仵作们一一进行查验了。 已逝王妃们的父母没来,但是兄姐长辈们来的不少,这时候多半哭倒在地,男人们强撑收敛哀色,近前去同潘正和说话。 案件进行到这一步,众人都知晓此案必定与楚王有关,既如此,又怎能愿意叫自家女儿继续埋葬此处,百年之后与楚王同葬一园? 只是楚王毕竟是皇室亲王,埋葬在这里的也都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若真要将棺椁带回,又或者是安葬他处,必得经由皇室首肯才行。 潘正和既领了这差事,难免多跑几趟腿,吩咐人入宫回话,再询问皇帝的意思——是否允许王妃们的娘家人将其带回,再行入殓安葬? 嬴政这时候刚从皇太后宫里出来,听闻先前暴死的五位王妃皆是被人毒杀,眉头不禁皱起,半个字都没提楚王,只说:“王妃们婚后不久便暴死,又是为人所杀,可见同楚王没有夫妻之缘,叫宗□□开几份和离书,解除夫妻关系,母家将棺椁带回,自行安葬吧。” 想到这几位王妃多半是遭了楚王的灾,他又多说了一句:“虽为和离,但许其以王妃之礼厚葬,可协同礼部一道处置。” 那官员谢了恩,又匆忙出宫去回禀潘正和,王妃们的娘家人听闻此事,忧愤之余,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潘正和第一次登楚王府门的时候,楚王尚且板着脸装大爷,这时候主次颠倒,却要轮到他当孙子了。 王妃们都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入府之后居住都在正房居住,最后一位王妃在正房居住的痕迹还有所残留,再去找当时侍奉的仆婢问话,案件进展得非常顺利。 对于世间大多数正常人来说,可能从生到死都接触不到一桩凶杀案,但对于大理寺和查案好手来说,几乎每天都在跟凶杀案和罪犯打交道,寻常人眼里的稀罕少有,于他们而言却是司空见惯。 顶着巨大的压力,三天之后,潘正和入宫面圣。 而在这三天之内,五位楚王妃接连暴毙一案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御史、言官闻风而动,好像刚缓过来似的,纷纷上疏弹劾楚王无礼、汪才人僭越,连带着礼部也吃了瓜落。 寻常人家操办一场婚宴可能就得花费一年积蓄,更别说是亲王娶妻,一年娶了五次,这谁招架得住? 这还只是钱的问题,另一方面,你们楚王府一年之内办了五场正妃入门的婚宴、五场正妃过世的丧宴,有没有半点礼仪观念,全朝廷都得围着你们转是吗?! mmp! 礼部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种乱序之事居然也上赶着操办?! 哦,是皇太后硬逼着办的?! 不行,得上疏骂骂那老女人(划掉),事已至此,还是忍了吧! 宫里边皇太后也很委屈:“是哀家催着礼部办的吗?是吗是吗是吗?哀家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扶着额头,皱眉道:“可能是人老了,过去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潘正和入宫求见时,嬴政正伏案翻阅奏疏,间隙与几位重臣说话。 大秦的奏疏都是摞成小山的竹简,他甚至在寝宫里设了一个秤,每天要批阅完多少斤的奏疏才能休息,最后累的手腕酸痛翻不了奏疏,就用布帛将胳膊吊在脖子上慢慢翻。 现在到了此方世界,纸张和毛笔都成了日常化的用品,也大大的给工作狂提供了便利。 内侍进内通禀一声,得到准允之后便引着潘正和入内,垂着头小步快走进了门,就听皇帝说:“太懒散了,官员们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假期?削去一半吧,不,只剩一半也很多,削去四分之三!” 潘正和:“?????” 潘正和听得满头问号,进门一瞧,就见几位宰相站在下首,一脸菜色,看模样也对削减假期的事情不太能接受。 只是这位陛下究竟是什么脾气,宰相们也都知道,一时间没人敢吭声,只有向来颇得皇帝宠爱的雍王世子小声说了句:“皇伯父,您这一下子削的也太狠了,直接就减掉了四分之三啊。” 嬴政好像没听清楚:“什么,你们可以跟朕一样全年无休?” 雍王世子原地裂开了:“我不是,我没有!” 嬴政眼底带着一抹戏谑:“晚上还可以加加班?” 雍王世子抗拒道:“我不喜欢加班!” “不,你喜欢。” 嬴政一句话叫雍王世子变成了苦瓜,再看向站在下首的宰相们,又正色道:“假期是一定要削减的,最少削减四分之三,这是朕的底线,相对,俸禄也会随之增长,至于具体增加多少,届时几位宰相再同户部去商议,拟定个章程出来吧。” 他将面前那本奏疏合上,搁到看完的那一摞上边:“好了,退下吧。” 加工资当然是件好事,但加班却是件大大的坏事,更别说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钱的诱惑根本比不上自由。 几位宰相脸色灰败,悻悻的往外走,空间里朱元璋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指点江山:“看见没有,都看见没有?大臣这东西,就不能叫他们太放松了,老朱当皇帝的时候,一年就三天假,多放一天他们都高兴的像过年。看看这群人,一年到头差不多一百天假,削去四分之三也还有二十五天,四舍五入一下还是一百多天,前后有变化吗?他们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跟嬴政寻找认同感:“始皇,你说是吧?” 嬴政:“……” 皇帝们:“……” 嬴政很想说朕跟你不一样,因为朕舍得花钱,也舍得给爵位。 只是转念一想其余三个皇帝的放松划水状态,他到底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高祖、李世民、刘彻为帝时给的假期都不算少,少的也有个六七十天,李世民最多,全年一百多天的假期,这时候听朱扒皮在群里大谈剥削论,什么话都没说,就当是没听见。 只有刘彻阴阳怪气的说了句:“老朱,你们家四舍五入挺厉害的啊,二十五都能入成一百,钱这么入,别的也这样吗?贪污二十五两银子能算是没贪污吗?” 朱元璋:“????” 朱元璋撸起袖子往前走:“彘儿,你飘了是吗?飘了也没事,看老朱怎么把你拉下来!” 刘彻撒腿就跑,朱元璋拔腿就追,高祖与李世民在一侧边嗑瓜子儿边看戏,空气中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嬴政唇角几不可见的翘起一点,见潘正和上前行礼,便敛起笑意,正色道:“如何,可是此案有结果了?” “是,”潘正和肃然道:“臣走访了几位楚王妃的娘家,又审讯过王妃们的贴身婢女、心腹陪房和王府侍从,再结合楚王殿下的交际范围与验尸结果,终于还原了事情的真相。王妃们并非死于巫蛊诅咒,而是为人所害。” 他略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杀人凶手姓乔,名叫白枫,本是江湖女子,此前曾救过楚王殿下一次,故而深得楚王殿下看重,在王府中居住。乔氏与楚王殿下相处的久了,便暗生情谊,对几位王妃心生妒恨,下毒先后将其杀害。又因为那毒药发作的慢,显露痕迹也慢,死去七日之内根本看不出有中毒的迹象,故而才被遮掩过去,以为几位王妃都是无辜暴死。” 嬴政:“……” 皇帝们:“……” “哇,怎么回事!” 刘彻揉着屁股,说:“男主们都这么菜的吗,非得被女主救一次才行?赌上全体朝臣仅剩的的四分之一假期,那乔氏绝对不是楚王真正的救命恩人,女主才是!” 高祖:“很难不赞同!” 李世民:“很难不赞同!” 朱元璋:“很难不赞同!” 嬴政……很难不头疼! 他以手支颐,静默几瞬,方才道:“此事是否与楚王有关?” 潘正和目光微妙,恭敬道:“楚王殿下乃是亲王,臣不敢贸然审讯,而乔氏被擒拿之后,楚王殿下始终不置一词,臣更加无从分辨他在案件中的所担当的角色。再有……” 他停顿片刻,垂下眼去,低声道:“臣专门寻了嬷嬷前去验身,几位王妃皆是完璧。” 嬴政:“……” 皇帝们:“……” 刘彻更兴奋了:“我懂!女主出场之前,楚王不能跟任何女人上床,这是基本准则!” 嬴政头更疼了。 叫了一次滴滴代打叫彘儿安静点,他吩咐左右:“带楚王来。” 潘正和听得心思浮动,偷眼打量皇帝神情,却见皇帝面上无悲无喜,不露丝毫痕迹,他垂下眼去,静静的开始等待。 潘正和既入宫回话,为备皇帝垂询,案件相关人等自然也得在御书房外等候,皇帝既有传召,不多时,楚王庄明德便被禁军带到御书房内。 这是嬴政第一次见这个原身从前备受宠爱的儿子,或许也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楚王被内侍引着往御书房中来时,嬴政正低头喝茶,余光瞥见内侍身后的青年,神色顿变,饶是向来冷静自持,瞳孔也不禁有转瞬紧锁,神情更是阴鸷的吓人。 空间内几名皇帝探头看了一眼,也随之变色。 嬴政将手中茶盏搁下,双手笼回袖中,眸光冷锐,几不可闻的吐出来两个字:“胡亥!” “完犊子了,”李世民幸灾乐祸道:“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他就凉透了。” 楚王被圈禁在府中之后,一直都在想自己应该怎么脱身、面君之后又该如何分辩。 他向来是皇帝的爱子,是皇太后最宠爱的乖孙,生母是恩宠无二的贵妃,执掌宫权,他才不信自己会栽在这么个小浪上! 现下既见了皇帝,楚王二话不说,便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下,哽咽着请罪:“儿臣不孝,阴差阳错犯下这等大过,叫父皇忧心,天下非议,实在罪该万死,还请父皇降罪,儿臣绝无怨言!” 潘正和听他以退为进,句句彰显歉疚之心,却绝口不提枉死的五位王妃以及自己在凶案中担当的角色,不禁心下冷笑,神情中也透出几分鄙薄。 这时候却听御座之上皇帝赞许而笑,面带欣慰,颔首道:“你这样深明大义,以国为重,朕又怎么能违逆你的心意?来人,带下去杀了吧!” 第118章 第 118 章 潘正和:“?!!!!” 楚王:“?!!!!” 潘正和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句话,当场便怔住了,楚王更是傻在当场,没等回过神来说句什么,便有禁军上前将人擒住,最后以探寻的目光询问圣意。 嬴政漠然的摆摆手。 禁军二话不说,一边一个按住楚王手臂,直接把人提出去了。 楚王终于反应过来,惶恐至极:“父皇,您要杀儿臣吗?为什么?儿臣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您竟恶儿臣至此?!” 嬴政向来头铁,认定了一件事情便不会回头,又如何会与这跟胡亥一般面孔的便宜儿子分说,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寒声道:“朕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带下去,即刻处死!” 话音落地,禁军便将楚王嘴巴堵上了,拉扯着出了御书房,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复命:“陛下,获罪楚王已被处死。” 嬴政淡淡颔首,忽的侧目去看潘正和:“究竟查到了些什么,你一五一十的讲,朕喜欢能办实事的坦诚臣子,你应当明白才是。” 潘正和眼见皇帝三言两语处置掉了从前最喜欢的儿子,当下噤若寒蝉,如何还敢藏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禀道:“臣的确还查出了些别的来。” 他不敢卖关子,滔滔不绝道:“第一,乔氏口口声声说五位楚王妃均是她下毒所杀,然而她一个孤女,既无心腹,也无门路,又与几位王妃分院别居,如何能靠近王妃们,伺机致其余死地?” “第二,王妃们都是楚王明媒正娶,是王府的正经女主人,陪房与贴身侍婢众多,若是一个粗心大意也就罢了,怎么全都这样不谨慎,叫一个在王府没什么根基的孤女钻了空子?” “第三,就算乔氏聪敏异常,王妃们又不曾加以防范,但楚王殿下身边的嬷嬷都是宫里边出来的,又有汪贵妃盯着,区区一个孤女,怎么能翻得起这等浪?” 潘正和一个磕巴都不打,说了半日之后,终于点明了心中疑虑:“王妃们与楚王成婚,长则两月,短则半月,死后验身却皆是完璧,岂不蹊跷?臣觉得,乔氏所作所为,楚王未必不知,若非楚王帮她抹除痕迹,乔氏也不会隐瞒这么久。甚至臣完全可以怀疑,杀死王妃们的或许不是乔氏,而是楚王自己,毕竟接连迎娶五位王妃,却不肯与之同房,未免太过奇怪……” 不奇怪,毕竟楚王要为没出场的女主守身如玉。 乔氏的所作所为也不奇怪,初期当盛世白莲顶替女主功劳,中期为女主捍卫男主贞操,晚期被人戳破身败名裂,成为男女主感情升华的垫脚石,工具人杀青领盒饭。 完美。 嬴政心中有所猜测,却不多说,只颔首道:“楚王已死,但这案子还没完结,你去审讯楚王一干心腹与幕僚,再去提审乔氏,不拘用什么法子,朕要知道真相。” 潘正和有些迟疑:“乔氏对楚王殿下情根深中,只怕不会松口,至于楚王殿下的心腹与幕僚们……” 他还没说完,嬴政已经自手边寻了一份奏疏翻开:“不肯说,那就用刑。用刑也不肯,那就没必要再跟他们多说了,以合谋杀害皇族王妃论处,诛其九族。” 说到此处,他不禁皱眉:“不只是假期太多,刑罚也太过宽松,以至于官民无所敬畏,长此以往,难道不会混乱世道吗?不行,朕得想个法子。” 潘正和:“?????” 陛下,大可不必! 嬴政声音越来越低,隐约透露出几分落寞:“还是《秦法》好,事无巨细规定出来,宣之于民,贯彻得当,得找个时间默写出来,今晚不睡了,唉,朕只记住九成多,到底是老了,记性不行了。” 潘正和入宫之前怀着满腔热血,甚至想着即便冒犯君颜,也得直陈楚王之罪,只是没想到皇帝反手就把楚王杀了,然而又觉得本朝刑法太过宽松,意欲重修一部替代? 喵喵喵??? 陛下,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啊! 直到离开御书房,走出去一段距离,潘正和都觉得脚下发软,步子飘忽,忽的瞥见远处内侍抬了水来冲洗殿外的血迹,不禁心下一凛,再不敢有所迟疑,当即尊奉皇帝之令,出宫去审讯乔氏和楚王的一众心腹与幕僚。 乔氏的嘴巴很硬,就属于鬼迷心窍的哪一中,生是楚王的人,死是楚王的鬼,除去认罪说王妃们都是自己杀的,其余什么都不肯承认。 因她是个孤女,没有家族可以被牵连,报上去之后很快批了一个五马分尸,完美工具人女二就此杀青。 倒是楚王的一干心腹家中有老有小,吐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真相太过匪夷所思,又太过难以启齿,潘正和没有口述,而是写成奏疏呈到活到面前去。 嬴政随手翻开,一目十行的看完,眉头不禁狠狠跳动几下。 准确来说,是被雷到了。 八卦达人刘彻简直恨不能化身长颈鹿,把脑袋伸到空间外边才行,直勾勾的往那封奏疏上边瞅。 奈何相隔的远,奏疏上的字迹又小,什么都看不到。 他一个劲儿的催促:“始皇,别光看啊,也念给我们听听,大家伙都好奇着呢!” 嬴政抬头看他一眼,倒不曾隐瞒,概括成几句话,说:“乔氏因妒恨而杀死王妃们为真,楚王默许此事也是真的。他因身中奇毒而不举,只对几年前救过他的蒙面少女有感觉,他以为乔氏便是那少女,只是自己中毒更深,所以彻底失去了反应,又为保守秘密,所以漠视乔氏杀人。” 刘彻:“????” 皇帝们:“????” 认真的吗,这都可以?! 嬴政冷笑:“总比他是天降煞星,专门克死自己妻子来的更好一点吧!” 潘正和辛辛苦苦忙活了大半个月,查出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进宫之前两条腿都在打哆嗦,甚至还专门跟妻儿说了遗言。 原因无他——这么扯淡的一个结果,很难叫皇帝满意啊! 楚王身中奇毒而不举,且只对几年前的救命恩人有感觉? 乔氏一个江湖女子,随随便便下毒害死了五位楚王妃? 楚王真就是一点都不怕五个岳家联手搞死他? 喵喵喵??? 妈呀,老子自己看着都觉得这是在信口开河! 等到了御书房,把该说的说了,潘正和头都没敢抬,站在下首回想楚王被杀那天是以什么姿态被拖出去的,临死之前眼眶是不是有些湿润。 正黯然神伤之际,却听皇帝道:“事情办的不错。好了,退下吧。” 潘正和瞬间怔住:“嗯?” 嬴政便多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差事办的不错,退下吧。” 虽然没被拖下去,但是潘正和的眼眶也湿润了:“陛下相信臣,不觉得奏疏上说的是信口开河吗?” 同是极品世界垃圾逻辑的受害者,又何必再彼此摧残呢。 嬴政听得失笑:“朕相信你。” 潘正和惊讶的捂住嘴,不叫眼泪流出来,旋即感激涕零道:“陛下仁德宽厚,微臣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嬴政听得很感动,然后说:“既然如此,便由潘卿家来上疏请求削减官员假期时间,重修法典吧!” 潘正和:“……” 离开御书房之后,潘正和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 楚王业已被杀,五位王妃的死亡真相也被揭开,大理寺卿作为潘正和的直系上司,为此专程入宫,询问皇帝此事该当如何收尾,以及是否应当将真相公之于众。 嬴政道:“公开吧。” “是,”大理寺卿不假思索道:“臣会叫底下人闭紧嘴的……嗯?公开?!” 他大惊失色,膝盖一软,立时跪了下去:“还请陛下三思!楚王与乔氏合谋戕害正妃,影响极其恶劣,且此事早就在帝都内传的沸沸扬扬,若再将其中内情传出,岂不更叫百姓对天家指指点点?届时损伤的不仅仅是楚王一人,更是整个皇室的颜面啊!” 毕竟是名义上的儿子,也干系到自己的脸面。 嬴政略一思忖,便道:“既如此,便将楚王身中奇毒不举那一节删掉,只说他是被乔氏迷了心,豺狼虎豹凑到一起,害了王妃们性命。现下乔氏已经被五马分尸,楚王也已就死,涉案之人尽数被杀,足以向天下交待了。” 大理寺卿心道我们说的是一回事吗? 他苦着脸道:“陛下,臣顾虑的是此事一经传开,必定会有损皇家颜面啊,届时民意如沸,只怕……” 嬴政手持朱笔,低头批阅奏疏,闻言头都没抬:“楚王与乔氏合谋暗害王妃,此事是否为真?” 大理寺卿道:“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嬴政又道:“那朕下令处死楚王与乔氏及一干参与其中之人,是否为真?” 大理寺卿正色道:“陛下大义灭亲,深明大义,臣敬服!”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嬴政将面前批阅完的那份奏疏合上,顺势抬眼,剑眉英目,眸光湛湛:“楚王与乔氏丧心病狂,杀人害命,并非是朕授意,事发之后,朕更不曾遮掩庇护,先后将其明正典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朕俯仰无愧,为何不敢公之于众?” “大理寺卿,”他轻笑道:“你未免太看轻朕!”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大理寺卿原本已经做好了守口如瓶,再吩咐相关办案之人封口的准备,却不想竟会听皇帝如此言说。 怔楞良久后,他满心感慨,由衷顿首:“陛下天纵英明,胸吞万流,臣敬服!” 末了,又动容道:“得遇英主,臣荣幸之至!” “嗯。”嬴政不骄不馁,甚至于脸上的神情都没怎么变,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说:“朕决议要削减官员假期,重修秦法,这事已经叫大理寺少卿去办,他择日就会上疏,你既如此有心,便去附属个名字,以大理寺的名义将这封奏疏呈交到朝堂上。” 大理寺卿:“……” 离开御书房后,大理寺卿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 一年之内,楚王府办了五场喜事、五场丧宴,降智光环取消之后,上至皇族宗室,下至平头百姓,都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因为这桩连环大案,帝都闹的满城风雨,物议如沸,而官方的回应来的也很快。 皇帝令当世名吏、大理寺少卿潘正和亲自主审此案,又下令圈禁楚王于王府之内。 潘正和能以而立之年坐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三日之内便给出了答案,此后又很快彻底将案情剖析清楚。 五位楚王妃的暴死并非天意,亦或者是诅咒,而是人为,幕后真凶便是她们的丈夫楚王与心怀不轨、为楚王妃的位置而丧心病狂的江湖女子乔氏。 与此相应,皇帝的处置来的又快又狠。 楚王无情无义,丧心病狂,接连对结发妻子痛下杀手,着废为庶人,问罪处死;另一作恶之人乔氏五马分尸,参与过王妃之死的楚王府喽啰们斩首示众。 同时,又以约束管教儿子不善,几次包庇楚王为由废黜汪氏贵妃名位,废为庶人,冷宫安置,再加恩五位枉死楚王妃的娘家,略尽几分弥补之意。 这案子牵涉太多,受害者又皆是勋贵名门出身,且情节之荒唐、内容之离奇,都令人匪夷所思,故而一经爆出,便在帝都中造成了爆炸性的效果,其间固然有受害王妃们的家属推波助澜,以民意迫使朝廷重视此案的因素,但终究还是这案子本身自带的奇葩光环更加惹人注目。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楚王又是元凶,谁都知道他这次要糟,储君之位是绝对不可能了,还得被狠撕一块肉下来,只是却没人想到皇帝下手竟有这般犀利,处事竟有这般公允,居然未曾有丝毫庇护之意,直接就把楚王杀了偿命,连带着备受宠爱十余年的汪贵妃都被废入冷宫。 实情爆出之后,楚王与乔氏被骂的狗血淋头,但皇帝在朝臣与百姓心中的形象无限拔高也是真的,即便是被杀王妃们的家属,也只是深恨楚王,背地里却不能对皇帝心存怨怼,反倒深觉敬慕。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害死自己女儿的是楚王,从前皇帝最宠爱的皇子,皇太后最看重的乖孙,真相查出来之后皇帝半个磕巴都没打,直接问罪处死,这不是教科书式的大义灭亲吗? 汪贵妃受宠多年,又是皇太后嫡亲的侄女,汪国公的嫡女,这时候也一起被废入冷宫,如此大公无私,事后也不曾遮遮掩掩,混淆视听,皇帝都做到这一步了,谁还能说怪话? 只能说天子圣明,品德操守出众。 轰轰烈烈的王妃暴死案就此落下帷幕,而与此同时,一座稍显破败的府邸之中,蒋应辰睁开眼睛,艰难的咳嗽了几声。 这声音惊醒了守在旁边的少女,蒋薇儿第一时间看向床榻之上的兄长,眼见他双眸睁开,似乎已经恢复了神志,眼底不禁闪过一抹喜色,忙关切道:“哥哥醒了?如何,可还觉得不适吗?饿不饿,要喝水吗?” 蒋应辰头脑中还回想着死前发生的那一幕。 他在家里通宵打了两天游戏,第三天窗帘一拉,就觉得眼前发花,头脑轰鸣,被阳光一晒,好像魂儿都要被照出来似的。 蒋应辰心跳加速,赶忙把窗帘拉上,冲到卫生间去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觉得好些了,下楼去随便买了点牛奶面包什么的垫一下肚子,一边吃一边跟好友约着一个小时之后再开团战。 游戏群里边没什么人说话,只有几个女玩家在议论昨天新播的电视剧,说制作很好,某某演员角色诠释的很到位云云。 蒋应辰瞥了一眼,不禁冷笑,什么角色诠释的很到位啊,还不是这群母狗只知道看脸,遇见个长得好看的小白脸就冲上去跪舔? 至于再见到普通男人,那可就是另一幅嘴脸了,张嘴就说婆媳问题麻烦、生孩子很痛、还不想远嫁,眼珠子紧盯在彩礼上,口口声声说是新时代女性——新时代女性怎么还要彩礼? 这不就是默认把自己卖给男方了吗? 简直无语! 蒋应辰半年前才跟大学里交的女友分手,准确来说,是女友主动提了分手。 他是想结婚的,家里边连房子都准备好了。 蒋应辰规划的可好了,跟女友商量说:“首付是我们家出的,你们家负责装修,好不好?我爸妈年纪大了,半辈子的积蓄掏出来付了首付,得跟我们一起住才行,以后月供就从我的工资卡上划,用你的工资来维持日常开销,你觉得怎么样?” 女朋友顿了顿,说:“装修可以商量着来,首付一家一半,把我的名字也加到房产证上。” 蒋应辰满脸遗憾:“你说晚了,我们家已经把房子买下来了,你也知道的,贷款还完之前房产证上不能加名字。” 他诧异的看着女朋友,说:“你不会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们家在算计你吧?” 女朋友当时没说什么,晚上打电话给他,说:“我爸妈不同意,说要是照你说的办,我太吃亏了,以后要是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房子是你的,装修没办法折现,月供也是你在还,我的工资用来维持一家的开支,最后就是一场空。” 蒋应辰皱眉道:“你爸妈懂不懂法啊,结婚后夫妻共同偿还的部分,也有你的一半啊,怎么说的就跟我们家想占你便宜似的。” “我们知道,”女朋友说:“但是法律是一回事,实际操作是一回事,举证、取证,走法院程序太难了,我爸妈不希望我冒这个险。” 蒋应辰冷笑出声:“你们家什么意思啊,还没结婚呢,就想着离婚了是吗?对你来说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利益和算计?我记得你从前是很单纯善良的,大学毕业没几年,怎么就这样了!” 女朋友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对我们的未来有十成十的信心,觉得我们一定不会离婚,介意把房子卖掉吗?我爸妈说了,不占你的便宜,到时候我们家帮我出首付,房产证上写我的名字,你用那笔钱来装修,还可以添辆车,以后我的工资付月供,你的工资维持一家的开销,当然,我爸妈年纪也大了,又为我买房掏空了半生积蓄,他们肯定是要跟我一起住的,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蒋应辰:“……” 蒋应辰气笑了:“你怎么这么能算计?结婚之前就这样,以后日子还能过吗?!算我看错你了!” 女朋友那边好像有人,听完直接把手机要了过去,然后就是女朋友爸爸粗犷的声音:“滚你妈的蛋,这话你也配说?!自己跟个算盘成精似的,还有脸挑别人?什么垃圾东西!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蒋应辰气个半死,再打回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 平心而论,女朋友的条件挺好的,就这么错过,他也有些舍不得,上门去纠缠了几次,全都被打出去了。 蒋应辰气不过,就在共同母校的论坛上发帖炮轰前女友,说她攀了高枝就跟他分手,恋爱期间出轨,还因此堕胎云云。 前女友知道之后,反手晒出了分手当晚的电话录音,又联系律师取证把他告了,蒋应辰虽然不用坐牢,但是也得道歉赔偿,后来前女友家里聘请的律师又专门去蒋应辰的工作单位走了一趟。 结果很圆满,蒋应辰被开除了,丢的没脸出门,至今在家待业。 女玩家们讨论的那个演员,蒋应辰的前女友也很喜欢,他想起那些往事,心里膈应的不行,想了想,匿名在群里发言:“你们女人能不能看点有营养的东西啊,成天韩剧日剧古装剧,自称小公主,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也没见你们学学古代女人的温柔贤惠,只知道看钱要彩礼!” 几个女玩家说的好好的,忽然跳出来一条狗蹲在群里开始拉屎,恶心也能给恶心死,马上就回喷回去:“哪个坟圈子被人炸了,怎么把你给轰出来了?!” “还古代女人的温柔贤惠,你是不是代入太深了,古代有的东西多了去了,你想想你上辈子会不会是太监?!” “什么只知道看钱要彩礼,我的妈有人找你要了?谁啊,年纪轻轻的就瞎了?!这姐妹头脑不怎么清楚啊,捡了个残次品回去,后半辈子有的苦了!” 蒋应辰抱起键盘开始回喷:“真要是在古代,你们女人全都是低人一等的贱婢,平民女子最惨,一旦家里吃不上饭,马上就被卖出去换粮食,官员家的女儿也都会用来联姻,知道男人怎么称呼自己老婆吗?贱内!你们不总是自称什么小仙女小公主吗,那时候公主也低人一等,根本没男人要!” 蒋应辰噼里啪啦打了一段话,回车发送,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群主拉黑踢了出去,憋了一肚子火没能发泄出去,反倒在自己肺里边炸了。 蒋应辰猛地把桌上水杯摔了,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没能叫怒火消弭,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漏电的电线,白眼一翻,当场倒地狗带,再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蒋应辰茫然睁开眼睛,首先见到的就是面前清丽娇俏的少女,脸倒是很漂亮,可惜身材太差,洗衣板似的,都没开始发育,是原身的妹妹,叫蒋薇儿。 妹妹啊,可惜了。 是个小家碧玉型的美女呢! 原身今年十八岁,是个与他同名同姓的落魄士族子弟,祖上也是阔绰过的,甚至还帮他和当今天子的公主订了婚约,只是原身的爹枉法被削了爵位,这婚约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作数。 作废了才好呢。 蒋应辰对这婚约满心嫌恶,公主有什么好的? 娶个公主回家就不能当官,还不能纳妾,有些朝代更变态,公主死了驸马还得守孝,谁娶谁难受。 哎? 想到这儿,蒋应辰的眼眸忽然间亮了起来,这国家的国号虽然也是秦,却是个历史上没有记载过的朝代,规矩会不会跟记忆里的封建朝代不一样? 再则,历史事件和人物不同,但社会进度相同啊,肥皂、水泥、造盐、冶铁,抄几本小说,哪个不是一本万利? 还有,这个时空可没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更没有苏轼李清照温庭筠,到时候去考个科举,进入朝堂为官作宰,名利双收,还怕没女人吗?! 果然,他生来就是要建立一番功绩的! 蒋应辰满心激动,开始畅想美好将来的同时,空间内的皇帝们心有所感,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动。 那感觉就像是一颗椰子被人从外撬开了一道缝,显而易见的来了不速之客。 朱元璋道:“楚王死了,掌控天下经济命脉的那个好像也来了。” “确实,”李世民道:“我也感觉到了域外之人的到来。” 高祖颔首道:“其中带有些许熟悉的气息,仿佛是此人也有系统跟随?” 嬴政冷哼道:“上天当真是不开眼,这种人都有如此机缘。” 朱元璋眼珠转了转,眸光微微闪动,不动声色的看一眼旁边刘彻,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李世民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高祖道:“我有一个大胆的行动纲领。” 三人交换一个眼色,不约而同的笑了。 嬴政也笑了,意味深长。 刘彻:“……” 刘彻惊恐大叫:“喂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敲到麻袋啊!!!” 话音落地,他就被那三人抓住,揪住胳膊,合力投送到了空间之外。 他们不能离开这方白雾空间,但若只是从一方空间到另一方空间,应当不会有太多约束吧? 刘彻亲身上演从百草园骂到三味书屋,不知道在虚空之中行进了多久,终于在前方发现了一个光团,满腹怨气的挤了进去,旋即将原系统踩在了脚底,顺脚还碾了几下。 “什么狗东西都能穿越配备系统,贼老天眼真是越来越瞎了!” 蒋应辰发觉自己穿越之后还配备了系统,更是激动的不行,只靠他自己都能飞黄腾达,再加个系统,当皇帝也不成问题的! 哪知道刚听了几声机械音,系统就不吱声了。 蒋应辰急了:“系统,系统?还在吗?靠谱不靠谱啊你!” 然后就是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虽然不靠谱,但是还在。你好,1762548号系统很不情愿为您服务,不好也没关系,我不关心。” “……”蒋应辰:“?????” 他说:“认真的吗?系统。” 刘彻没好气道:“你又不聋,难道是脑子坏了,听不懂我的话?你这废物!” “……”蒋应辰:“?????” 蒋应辰懵了一刻钟才反应过来,心里边暗骂这傻逼系统太过刁钻,嘴上却不敢贸然跟它怼,只假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刚刚穿过来,有些搞不清状况。” 刘彻漫不经心道:“哦,这可能是因为你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弱智吧。” 蒋应辰:“……” 蒋应辰笑不出来了,克制了半天,才忍着发飙的冲动问:“请问,你能帮我做什么?” 刘彻反问他:“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蒋应辰立即道:“我希望你能帮我解除跟公主的婚约——这对我而言纯粹就是束缚,什么金枝玉叶,谁稀罕要啊!” 刘彻:“?????” 刘彻问:“你不想娶公主?为什么?” 蒋应辰就跟连珠炮似的,立即把自己之前想的那些个理由说了:“古代不是男尊女卑的吗,凭什么当驸马伺候公主?我又不傻!而且还不能纳妾!有的朝代还不能当官,公主死后还得为她守孝,我在现代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哪天穿到古代了,一定不娶什么劳什子公主!” 他振振有词道:“书上都记载了,那些高门出身的优秀子弟都不愿意娶公主,嫌弃会妨碍仕途!” “是啊,”刘彻说:“就算朝代限制,娶公主会妨碍仕途,那也是高门出身的优秀子弟烦恼,有你这种垃圾什么事?!” 蒋应辰:“……” 刘彻啧啧道:“我说话难听,你得往心里去啊,你们家祖坟上埋过镇长没有,出过太守吗?再次一点,进士也行啊!你们祖坟里边埋着的最发达的先辈,有资格到公主面前下跪吗,区区一个垃圾,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愁着怎么推拒公主?!” 蒋应辰:“……” 蒋应辰:“…………” 刘彻又说:“哦,娶了公主不能参与仕途对吧?可我记得你们后世好像是民主,没有恩荫的对吧?” 蒋应辰木然道:“对。” 然后刘彻说:“那我来帮你假设一下好了,你所在的国家有位元首,元首有个女儿,众所周知,民主国家是没有恩荫那一套的,如果元首想把女儿嫁给你,你愿意娶她吗?” 蒋应辰:“……” 蒋应辰结结巴巴道:“这,这不能一概而论。” 刘彻呵呵笑道:“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家庭出身,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将来,想想你们家祖坟,想想你少奋斗的三十年,再来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愿意娶国家元首的女儿吗?” 蒋应辰幻想一下那副画面,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虽说现代社会是民主的、相对公平的,但阶级总是客观存在的,要真是能娶国家元首的女儿为妻,那可真就是一步登天了! 他抿一下嘴唇,克制着兴奋,说:“我,我愿意……” “你愿意——你愿意个屁啊!” 刘彻冷笑出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第120章 第 120 章 蒋应辰:“……” 蒋应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躁又怒,面红耳赤道:“你这系统都是怎么说话的?我能被上天选中穿越过来,就说明我肯定是万里无一的天才,否则天底下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我穿越了?你只是个辅助系统而已,有什么好牛的?!” 刘彻呵呵冷笑:“有种你别找我帮忙啊!” 蒋应辰气得肺都炸了,想都别想就怒道:“鬼才稀罕你帮忙,别给老子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刘彻豁然开朗:“对啊,你不说我都没想到,我还可以给你拖后腿呢!” “……”蒋应辰:“?????” 蒋应辰一张脸涨得通红,心口也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半天没说出话来,就怕张嘴就吐出来一口血。 蒋薇儿见哥哥醒来之后脸色变幻不定,心下又是担心,又是忧虑:“哥哥还是觉得不舒服吗?不行,还得再差人去请大夫来看看。”说完,便吩咐仆从赶紧去办。 蒋家从前毕竟是阔绰过的,这时候仍旧有些家底,仆从、田产、商铺一应俱全,老话说破船也有三千钉,更别说原身的祖父曾经做过国公,地位显赫。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到底是时移世易,世道不同了。 蒋应辰瘫在床上用手抚着心口,慢慢给自己顺气,回想起原身小时候在国公府里见到的场景,那才真叫是钟鸣鼎食之家,满院富贵之气,门庭若市,仆婢如云,两下里一比,现在的蒋家活脱儿就是个乡下土财主,钱跟关系都有那么一点,比从前却差远了。 原身今年十八岁,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只是他这个人性子轴,还惦记着从前先帝许诺蒋家长孙尚主,故而没有娶妻,连个妾侍都没置办,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至于他的妹妹蒋薇儿就更可怜了,原本是国公府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出小姐,十三四岁的年纪,按理说高门大户提亲的人得踏破门槛儿,这时候却因为蒋家败落,登门来问的净是些小家小户。 原主已经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中丧命,蒋应辰全然继承了他的记忆,回想起这些年二人的兄妹情深,以及蒋薇儿这段时间以来对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暗暗坚定了神色。 我的妹妹,一定要全天下最优秀的男人才能配得上! 大夫来的很快,紧赶慢赶过来,脑门上尚且有残留的汗意,搭手探了一探,眉头旋即松开:“公子脉象平稳,又已经发了汗,此后好生将养几日,便不会有大碍。” 蒋薇儿闻讯大喜,湿着眼眶,说明日要往庙里去还愿。 蒋应辰却不以为然,哪个穿越后的男主会因为一场风寒丧命? 他才不会杞人忧天! 大夫被蒋家的家仆领着下去开药,蒋薇儿亲自去盯着,蒋应辰躺在床上,踌躇满志的思考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先把肥皂、玻璃弄出来,还是先搞冶铁和造盐? 还是说写写诗,当当文抄公,用才华折服当代? 对了,这时候有科举吧,要不就去考个状元当当?! 蒋应辰决定一样样的来,吩咐取了府里的账本来,翻开看了一眼,脑袋就开始疼了。 这时代既没有阿拉伯数字,又没有现代的记账方式,他虽然继承了原身的语言和书写能力,识得本朝文字,但思维的转换毕竟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看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本朝字迹,头瞬间大了一半。 他吩咐管家:“还是念给我听吧。” 管家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蒋应辰听明白了。 蒋家正走在坐吃山空的路上,进项远少于花销,亏得是祖上留下来的积蓄够多,不然早就过不下去了。 行吧,蒋应辰心想,到了我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制作肥皂,毕竟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制作肥皂敛财是最基础、最简单的手段,更别说这会儿蒋家还有家底,不用像那些苦哈哈的穿越主角一样自己搜寻原料,辛苦做工。 蒋应辰定了主意,便开始做事先的准备工作,起身下床到了书房,拿起毛笔来写字,又觉得这玩意儿捏在手里发软,不好用力,虽然有原主的记忆,但到底不如钢笔和圆珠笔用的顺手。 他张嘴想叫仆从去帮自己弄根炭笔,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咽回去了。 他还想着做当时第一才子,闲来无事去考考状元呢,没一笔好字怎么能行? 还是用毛笔写吧! 蒋应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用毛笔在纸上胡乱写了几句话,逐渐找到属于原主的手感之后,才咬着笔头,一板一眼的开始回想制作肥皂的过程。 好在这并不很难,需要的材料也不麻烦,纠结了两刻钟之后,蒋应辰大功告成。 “狗逼系统,还不想帮我?” 他面带讥诮,傲然道:“离了你,老子照样飞黄腾达!” 刘彻用声音演绎了一部名为《傲慢与偏见》的名著,呵呵冷笑:“拉倒吧,就你这样式的,在现代是垃圾,到了古代照样是垃圾!现代十几亿的人口你都没出人头地,到了古代就能飞黄腾达?鸡飞蛋打还差不多!” 蒋应辰听得心头冒火:“还不给老子闭嘴!” 又扬了扬手里的肥皂方子:“等老子日进斗金,看你还有什么屁话说!” “日进斗金?我的天呐!” 刘彻当场笑出了猪叫:“你有脑子吗?做过生意吗?管理过十个人没有?知道一斗金子有多重吗?八百个你捆起来,脑子都没有一斗吧?!” 蒋应辰刚刚才穿过来没多久,原主的身体又不算太好,一时怒火攻心,但觉眼前发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刘彻笑的差点断气:“莫欺少年穷……你上辈子没活到成年是吗?这么大的人了,脑袋能不能清醒一点?!” 他声音嘲讽,裹挟了几分怜悯:“我说蒋应辰啊,你前世之所以没发达、没富贵、没出人头地,不是因为你还是少年,更不是因为你还没成熟,而是你成熟了也就那逼样!你人生的最大值、生命的最顶点就是那样了——心胸狭窄,阴险小人,虽然是个一事无成的垃圾,但是嘴巴很臭!” 蒋应辰:“……” 蒋应辰心口一突一突的疼,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狗系统你给我等着!” “看不起老子是吧?!” 他恶狠狠道:“老子偏要做出个样子来给你看!” “怎么办,我好怕哦!” 刘彻阴阳怪气道:“蒋公子,快去做生意日进斗金,快去考科举高中状元,我等着您呢!别人都说是走一步看三步,您可比他们优秀多了,虽说今天刚穿越过来,但是也可以把骨灰盒的样式提上日程了呢!” “还做出个样子给我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一次笑出猪叫:“让我看什么,你的猪胰子香皂吗?这玩意儿早就有了,你不知道?寻常百姓用的是皂角,穷苦人家用的是草木灰,富贵人家用的都是兰草香料调制而成的香药,要你的猪胰皂干什么?放在水里打泡泡,用来对比自己脑子里有没有泡?!” 蒋应辰:“……” 蒋应辰原以为自己是寻到了一条发财捷径,万万没想到还没有来得及付诸实践,就遭受迎头一棒。 原来这个时代早就有猪胰子了。 原来肥皂还有草木灰和皂角可以替代。 可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写制作过程的时候怎么会想那么多?! 肥皂是有成本的,他不可能廉价售出,这也就注定了普通百姓不会想去购买尝试。 而肥皂的制作又不可能十分精良,仿佛也不可能售卖给达官显贵。 可是那些穿越小说里主角明明都办成了啊! 想到这儿,蒋应辰灵机一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我可以改良配方,卖鲜花皂!专门面向贵族女眷,女人都爱美,肯定会愿意为鲜花皂买单!” “喂,可不可以不要以你自己为参照物,把古代贵族女眷的智商想的很低?还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书都是选择性的?只知道古代名门望族的优秀子弟不想尚主,怎么就不多了解了解名门望族的生活?不过也是,你这种□□丝只需要了解十块钱怎么过一个月就好,没必要想太多!” 刘彻啧啧几声,道:“贵族如厕时候用来堵住鼻孔的枣子都是香料精心调制过的,用在脸上的东西更是名医出品,屡经验证,人家凭什么放弃那些不用,要你的廉价三无产品?你的鲜花皂有什么功效,用了能重返青春,还是长生不老?什么,用了之后能跟你一样自信爆棚,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蒋应辰接连提出几次提议,都被系统怼了回去,再去想自己的古代穿越创业计划,登时有种遥遥无期之感。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接连被怼数次,自信心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尊严更是深受践踏,心下怒极,血液全都跑脸上去了,额头青筋绷起,猛地吐了一口血出去! “天呐,你怎么了,你还好吗?快去发明绷带和止血药啊,趁现在还来得及!” 刘彻假惺惺的关切道:“别在地上摊着了——萌萌,站起来!” 蒋应辰:“……” 千般言语,万般憋屈,都在此时汇聚成一句话。 狗系统我艹尼玛!!! 刘彻冷笑一声,趾高气扬道:“没有一个白日梦是一巴掌打不醒的,如果实在醒不过来,可以多打几巴掌!” 第121章 第 121 章 蒋应辰脸色灰败,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心脏仿佛也被一只大手捏住,一抽一抽疼的剧烈。 又是一口血呛在喉咙里,他艰难的咳嗽几声,神情愤恨而不甘的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刘彻还想再讽刺这傻叉几句,却见后者倒地不起,眼底的神采越来越淡,竟是直接殒命,不禁微吃一惊。 “这也太弱鸡了吧,朕都没能发挥全部实力呢!” 话音落地,刘彻便觉身体随风而起,兜兜转转飞了半天,再一睁眼,赫然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白雾空间之中。 朱元璋几人送走刘彻之后,耳根子实在清净,正聚在一起围观嬴政处理政务,哪知道一天功夫都没到,彘儿居然又回来了! 朱元璋皱眉看高祖,高祖皱眉看李世民,李世民皱眉看朱元璋,三人你来我往的交换一个眼色,挽起袖子就往这边走。 “干什么?!”刘彻满脸警惕的往旁边一躲,怒道:“那垃圾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撵我走?!” 三个皇帝面露惊奇,空间外嬴政也不禁暂停了批阅奏疏的动作,不约而同道:“来说说吧,怎么回事?” 刘彻寡不敌众,不敢反抗,鼻子里哼了声,悻悻道:“那人原是后世之人,姓蒋,名应辰,祖父曾经做过国公,还曾经与秦国前一位皇帝订了婚约,约定将来叫长孙尚主,只是其子无能,犯罪被削去爵位,蒋家就此落拓下去,只有蒋应辰与其妹蒋薇儿相依为命。蒋应辰体弱,前些时日感染风寒,没能熬过去,再一睁眼,就是后世的蒋应辰过来了……” 他将自己与蒋应辰相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皇帝们听得忍俊不禁,李世民啧啧道:“果然,垃圾是放错位置的资源!” 唯有嬴政神色略带三分凛然,当即传了人来,道:“朕仿佛记得先帝在时,曾经与蒋家约定,来日令蒋家长孙尚主?”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左右为之一怔,不敢贸然应答,只恭敬道:“臣侍奉陛下时候尚浅,对此不甚了解,查探过后,再来回禀陛下!” 嬴政自无不许之理。 封建农耕时代,财产与土地很难分离,只要朝廷有心搜寻,找一个知晓名姓的落魄士族子弟,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嬴政三两下将蒋应辰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底朝天,又吩咐禁卫着人在府外盯着,皇权在上,任这后世来人有万般本领,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 蒋应辰在现代死去之后却穿越到了古代,踌躇满志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没想到事业没做成,甚至一天都没过去,就被自己的系统冷嘲热讽给气死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窝囊的男主?! 这要是写成小说发到点家去,就凭这第一章,怕就得被人喷成筛子。 蒋应辰猛地睁开眼睛,心脏仿佛仍旧能感知到死前那一瞬的抽痛与愤恨,他打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现代家里!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那算什么,一场噩梦? 蒋应辰上下打量着自己,满心惶然,低头瞥见自己的手指,身体忽然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原因无他,他食指的指腹上,还残留有一块墨迹! 那原本是他身在大秦世界时,用毛笔书写肥皂方子的时候留下的。 原来那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蒋应辰心下战栗,再回想起自己死因,登时咬牙切齿起来,三两下打开电脑,噼里啪啦的开始搜寻自己想要的信息。 肥皂…… 什么,公元前就有人制造出简单的肥皂了?! 还有那狗逼系统说的,什么贵族上厕所用香料浸泡过的枣堵鼻孔…… 卧槽,还真有这事?! 厕所里放置甲煎粉和沈香汁制作而成的熏香,香料浸泡过的枣子塞鼻,厕所建在高楼之上,上完厕所后用金盆和琉璃碗洗手?! 蒋应辰:“?????”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古代贵族的生活有这么逍遥?! 死去前那一瞬的痛苦仿佛毒蛇一般,仍旧不怀好意的在他心脏里伺机而动,而系统所说的那些话,那接二连三的羞辱与不屑,却像是刀子一样,叫他的自尊心切割粉碎,痛不可言。 “如果再有机会过去,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蒋应辰神情不甘,喃喃自语道:“既然古代早早就有了肥皂的雏形,我何必再去掺和?玻璃——对了,玻璃!” 他噼里啪啦又是一通搜索,很快便颓然发现这东西同样无法在古代实现量产,富贵人家不稀罕,贫穷百姓用不起,脱离了现代化大规模工业生产,根本不可能指望玻璃发财。 “肥皂不行,玻璃不行,晒盐制糖总行了吧?我还可以改良冶铁炉——还有水泥,实在不行也还有各式各样的现代小吃!炒菜好像是南北朝时期出现的?这是我在哪本小说上看见的来着,记不清了,算了,这不重要!” 蒋应辰越想越觉得兴奋,兴奋完之后又有些失落,想的这么好又有什么用? 他又不能再重新穿回去! 想到这儿,蒋应辰满心的不痛快,站起来准备去厨房找瓶肥宅快乐水,却被脚下凳子绊住,脚下一晃,脑袋好死不死的磕在了坚硬桌角上。 睁开眼睛之前,蒋应辰听见蒋薇儿熟悉的抽泣声传入耳中,他想骂娘,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激上天给了他第二次穿越的机会。 不做肥皂了,也不做玻璃,就做水泥和盐糖,再改良一下冶铁炉,发家致富当大秦首富,到时候再把婚事退了,娇妻美妾,照样风流! 蒋应辰心里边小算盘打的啪啪响,这时候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恍若魔音灌耳:“哦,你又来了。” 蒋应辰:“……” 蒋应辰眼底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神情中不受控制的透露出几分怨毒。 这时候却听那活生生将他气死的狗比系统呵呵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蒋公子,怎么样啊,还做肥皂吗?” 蒋应辰:“……” 蒋应辰脸上笑嘻嘻,心里mmp:“不做了!” “哦?”刘彻不甚关切道:“那你要做什么啊?” 蒋应辰重活一世,本来还是挺高兴的,奈何刚来这儿就再遇狗比系统,更要命的是这玩意儿好像是直接绑定在脑子里的,想摆脱都摆脱不掉! 他心下怏怏,知道这狗比嘴皮子厉害,所以压根都不搭话,心里边打定主意,无论那狗比怎么骚扰纠缠都当它在放屁,不必理会。 蒋应辰原以为系统会纠缠不休的,没想到对方问了一句,看他不回答,就没再吭声,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管他呢,不来打扰自己就行了! 蒋应辰坐起身来,宽抚了蒋薇儿几句,再想起自己中途夭折的肥皂计划,到底是不甘心,眼珠略微一转,便吩咐道:“备水,我要洗澡!” 他大病初愈,本是不适合洗澡的,蒋薇儿出言反对,奈何蒋应辰执意不听,便吩咐仆从多取些炭盆来取暖,到底是应了他。 蒋应辰对于古代的了解多半都来自于电视剧,本以为会见到仆从抬一个浴桶过来,没想到府里有专门的浴房,底部设有进水口和出水口,另有仆从捧着托盘过去,上边是浴汤中要用的香药与事后涂抹身体的香膏,热气腾腾,香风阵阵,着实惬意。 蒋应辰特意拿起那份香膏看了看,打开盖子轻嗅,便觉那香气淡雅,不似俗物,再回想自己此前信心满满的香皂计划,瞬间有种被打脸的羞辱感自心底涌来。 这还只是个落魄了的士族子弟,若换成高门勋贵,甚至是宫廷之中,又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蒋应辰假做担心日常花费过多,以忧心家族来日为名询问仆从,却听那仆从笑道:“嗨,咱们这算什么?皇族专门在城外温泉群旁修了庄子,有专人在那儿饲养蝴蝶,偶尔陛下起了兴致想用锅子,前边有宫人弹琴,后边有人放蝴蝶入殿雅增情趣,那才真真叫稀罕呢!” 蒋应辰:“……” 仆从诧异的看着他:“大公子,您怎么不说话了?” 蒋应辰:“……” 没什么,就是贫穷又一次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专门养蝴蝶,在皇帝吃饭的时候放过去增添情趣,有权有势的人可真是会玩! 蒋应辰泡在暖融融的热水里边,更坚定了自己要飞黄腾达,做人上人的念头。 洗完澡之后,他胡乱擦干身体,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立马就走进书房奋笔疾书。 晒盐、制糖的方法,各种炒菜小吃,至于水泥的配方,现代有几个人会不知道? 唯一有点复杂的,大概就是冶铁炉的改进,不过还好,穿过来之前他特意查过,相关记忆在脑海中保留的特别清晰。 蒋应辰奋笔疾书的时候,心里边也仍旧存在几分担心,唯恐那狗比系统出言冷嘲热讽,又或者是说自己想做的这几门生意根本没有可行性,哪知道它除去最开始的时候冷笑了几声之外,别的时候竟一言不发,不置一词! 果然,这次的道路才是对的! 这狗比之前嘴那么碎,这次不也什么都没说? 蒋应辰在心中暗暗得意,脸上也不禁显露出几分骄矜,传了仆从前来,叫他们先照自己吩咐把水泥鼓捣出来,又叫另一拨人去捯饬盐糖。 他毕竟不是傻子,知道保密的重要性,用的全都是蒋家签了死契的家仆,临行前又三令五申,道是泄密者死。 如此过去半月,盐糖都见了成果,底下人按照水泥的配方几经调配,也终于研制成功。 蒋应辰心下大喜,吩咐人在后院弄了片水泥地出来,自己检验过成果之后,便开始着手将水泥和盐糖推向市场,同时,又大刀阔斧的投入到冶铁炉改造的事业中去。 第二天,京兆尹府来人了。 消息传到蒋应辰耳朵里的时候,他不禁一怔,下意识想,难道是皇帝终于想起我跟公主的婚约,打算给我们赐婚了? 可千万别! 老子才不想娶公主! 蒋应辰满心抗拒,近来很少说话的系统却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当场笑出了猪叫。 蒋应辰:“……” 蒋应辰被它笑的有些心慌,不知怎么,心里竟平白生出几分忐忑与忧虑来,匆忙间洗了手,往前堂去见来客。 来人姓郑,蒋应辰虽然有颗称雄天下的心,但此前毕竟只是个升斗小民,见了官之后,难免拘束不安,客气的叫了声“郑大人”,又学着电视剧里边的样子,吩咐人看茶。 “茶就不必了。” 郑大人轻轻抬手,止住了蒋家仆从动作,向蒋应辰道:“本官今日来此,是耳朵里听到了些许风吹草动,故而来此问询一二。” 蒋应辰暗暗加了几个小心:“愿闻其详。” 郑大人道:“听说蒋公子近来令家仆往海边晒盐?” 蒋应辰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脸色登时一变,再一想自己没偷没抢,何必惧怕? 定了定心,便道:“是。” 郑大人眉头微皱,奇怪的看他一眼,又道:“听说蒋公子制造出一种名为水泥的材料,坚固非常,据说可以用来修建城池、堤坝?” “是啊,”蒋应辰眉宇间泄露出了几分得色:“这您也知道了?” 郑大人:“……” 郑大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问:“本官还听说,蒋公子私下里正在改造冶铁炉,仿佛初有成效?” 蒋应辰真就奇怪了,明明吩咐家仆闭嘴保密,这姓郑的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人家既然登门来问,又直接点出了冶铁炉,那肯定不是无的放矢,非要否认,也是给自己找难堪。 蒋应辰心下不满,想着稍后应当好生约束拿起子家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免得他们被纵坏了,都不知道主人是谁! 心里边这么想,脸上却带着笑,想从姓郑的这儿打探一二:“确有此事,郑大人,您好灵通的耳目啊,能不能给小弟透个风——您是怎么知道的?” 郑大人:“……” 郑大人抬手揉了揉额头,没说话。 狗比系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蒋应辰不解道:“您怎么了,郑大人?” 郑大人:“头疼。” 狗比系统又笑了一声。 蒋应辰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又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真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带了笑,小心翼翼道:“郑大人,是小弟哪里说错话了吗?” 狗比系统笑出了猪叫。 蒋应辰:“……” 蒋应辰忍无可忍:“你在笑什么?!” 狗比系统:“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蒋应辰:“什么高兴的事情?!” 狗比系统:“盐铁官营,违令者斩。” 蒋应辰:“……” 蒋应辰:“!!!!!” 狗比系统我艹尼玛,你为什么不早说?!!!! 第122章 第 122 章 郑大人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的牵动一下嘴角,说:“先是制盐,再是冶铁,还偷偷摸摸改造冶铁炉,研究那些个用来修建城池、道路的劳什子出来,蒋公子,你几个意思?” 蒋应辰:“……” 蒋应辰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盐铁官营。 偷摸大规模制盐,换算到现代,等同于偷摸在家大批量提炼白/粉。 改良冶铁炉,换算到现代,等同于在家建设兵工厂,意图打造大规模攻击性武器。 这两者再结合水泥的制造,等同于存在有□□政权的可能性。 蒋应辰:“……” 感悟来的太晚了。 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 假如他的穿越生活写成一本书,第一章的章节名称是穿越,第二章是被狗比系统气死,第三章是再次穿越,第四章是死于违法乱纪…… 蒋应辰悲哀的发现,自己在现代一事无成,到了古代也仍旧翻不出什么浪来。 他看着郑大人,苍蝇似的搓了搓手:“郑大人,该怎么说呢,你登门之前我其实都不知道盐铁官营这回事,不,也不能这么说,我其实知道一点,只是一时半会的没反应过来。。” 郑大人:“……” 郑大人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蒋应辰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满脸虔诚的看着他。 然后郑大人冷笑一声,吩咐左右:“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还不将他拿下?!” 蒋应辰:“……” 蒋应辰满心绝望,又难掩悲凉,京兆尹府的衙役们却管不了这么多,饿狼一般扑上去将他按住,卸掉膀子之后,直接把人押了出去。 “郑大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蒋应辰被人推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却还是艰难的回过头去替自己解释:“郑大人你相信我!” 郑大人没说话。 回应他的是衙役的一记老拳。 蒋应辰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旋即便是一阵剧痛传来,向前踉跄几步,亏得是被人按着,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疼痛与恐惧一起袭来,蒋应辰痛哭出声,求情不止,见郑大人不为所动,等到了牢房之后,甚至摒弃前嫌主动哀求狗比系统:“从前都是我不好,大哥千万别跟我计较,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叫我脱身,我做什么都可以!大哥,求你了,求你了!” 刘彻翻个白眼,语气讥诮:“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说完,直接离开了他的意识空间。 蒋应辰:“……” 盐铁官营,触之者死,更别说蒋应辰还偷偷摸摸的在家里改良冶铁炉,这更是犯了天大忌讳。 蒋家早就败落,朝堂之上连个能求情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案件事实清晰,想求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蒋应辰痛苦而绝望的在牢房里等待了三天,没迎来生命的曙光,却听闻了末日的噩耗,数罪并处,斩立决。 衙役将这消息告知过去,蒋应辰心肝猛颤,一股热流顺着大腿缓缓流下,竟是直接给吓尿了。 衙役在牢房里当差,见多了这种事,倒也不很惊奇,摇摇头转身出去,三天之后送了酒菜过去。 “你妹妹送来的,断头饭,吃吧。” 菜肴很丰盛,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酒也是价值千金。 可蒋应辰怎么吃得下去? 别说是鸡鸭鱼肉,这么个档口,就算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他也吃不下去啊! 最后吃饭的时候,蒋应辰手都在抖,胡乱吃了几口填饱肚子,就被人押解着往外边去行刑。 他两条腿抖得像是筛子,见了郑大人之后,立即跪地求道:“郑大人,我还知道很多事情,我可以帮你们改良冶铁炉,可以帮你们绘制地形图,我还可以……” 郑大人今上午跟同僚打牌接连输了好几把,心里边正觉晦气,闻言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不耐:“闭嘴吧,烦死了,还不把他嘴堵上?!” 衙役闻声而动,胡乱寻了块抹布将蒋应辰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刽子手捧着雪亮大刀走上前去,蒋应辰两条腿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日光亮的耀眼,恍惚中仿佛有人在念他的判决书。 蒋应辰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来不及想,唯有一双眼睛的余光,紧盯着刽子手手中的大刀,心绪随之起起伏伏。 伴随着一声令下,蒋应辰心脏猛颤,下一瞬重力与疼痛一道袭来,他双眼暴突,两拳用力,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堵塞住的惨呼! …… 蒋应辰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他带来的关于技术上的改进,还是很值得研究推广的。 亲信将这段时间以来蒋应辰忙活的东西整理出来呈了上去,嬴政一一翻阅之后,龙颜大悦,旋即下令道:“令工部与户部共同筹备此事,先进行试验,验证过结果之后,再行推广!” 盐糖都是暴利,若真能大幅度提高产量,对大秦来说自然是件好事,至于水泥一物,对于修建大型工程和道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虽然刘彻也提醒说水泥内部没有钢筋,很难将其使用在大规模建筑上,但仅仅就修路和加筑堤坝这两件事来说,就是天大利器了。 更不必说冶铁炉的改进,这是可以直接推动王朝生产力的! 户部与工部看过相关文字记载之后,又有专人询问蒋家参与其中的一干家仆,档案整理出来之后,热火朝天的投入到了生产研究当中。 而嬴政却察觉到了这几样新事物之外更大的利益之处。 蒋应辰这人不怎么聪明,志大才疏,之所以能有一个接一个的好主意,无非是借助后世之利罢了,若能把他使用好了,岂不就等同于自己可以通过他借用后世之便? 这门生意才真正是值得做。 …… “啊——” 猛地睁开眼之后,蒋应辰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现代的家中,摸一下额头,却是冷汗涔涔,心有余悸,后背也已经被惊惧之下涌出的汗水打湿。 这算是什么? 又一场噩梦吗?! 蒋应辰颤抖着抬起手臂触摸自己后颈,确定脑袋仍旧与身体连在一起,这才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 有前一次的经验在,这回他什么都不想说了,打开电脑之后,十指飞快进行检索。 盐铁官营…… 旧时政府为了限制工商业的发展和增长财政,对盐铁进行垄断经营,据说春秋时期就出现了,汉武帝时期正式将盐铁售卖之权收归国有?! 蒋应辰看着网页上显示出的大片说明,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悔恨。 好歹也有个大学文凭,盐铁官营他当然也是听说过的,然而看多了穿越小说,总觉得盐铁都是暴利,可以发财,同时,也不觉得自己距离古代的律法有多近,没想到他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回想起刀锋切断他脖颈时的锋利,蒋应辰两条腿仍旧有些打颤,猛地回过神来,停都不停,立马开始百度豆腐、螺蛳粉、肉夹馍、胡辣汤、热干面之类的做法。 老子只是想发财而已,这有错吗?! 不能搞盐铁,做点吃的总行了吧? 难道这也犯法?! 蒋应辰还真就不相信了! 这几样查了个七七八八,一股令人窒息的心悸感如潮水般涌来,蒋应辰猛地捂住心口,惨白着面孔,倒在了电脑桌前。 再次睁开眼睛,蒋应辰对于蒋薇儿的哭声已经有些麻木了,问了声今日是什么时候,却发现时间并非停滞不前,而是已经推进到他在古代因为私自染指盐铁而被处刑的一个月后。 原来自己不是在某个时间点不停地刷新重生,而是重生在永不停歇的时间线上? 蒋应辰心下惊奇,却也不曾多想。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重生时间究竟定在什么时候根本无关紧要,能凭借后世之人的识见和脑海里的知识出人头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盐铁这玩意儿要命,蒋应辰不打算沾了,冶铁炉也不敢碰了,连带着没受到限制的制糖业都不敢发展了,只打算老老实实做点小吃,丰富古代美食,顺带着敛敛财,等积攒下一定家底之后,再把触角伸到别的领域去。 什么房地产啊,民用物资生产啊,到时候再抄几首诗词混个才子名声,一定会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保管没人敢再招惹自己。 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见多了各种手段,难道还玩不过这些古人? 钱有了,名声有了,权也不会缺,到时候把那桩晦气婚事推掉,娇妻美妾、酒池肉林,还不尽着自己造作?! 蒋应辰越想越觉得圆满,忍不住坐在床上笑出声来,这时候却听有人在自己脑海里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哟,来了老弟?” 蒋应辰:“……” 蒋应辰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怎么又是你?!” 刘彻嘻嘻笑道:“你都能再来,我为什么不行?” 蒋应辰回想起前不久刽子手斩下来的那一刀,尤且心惊胆战,再想起这狗比系统眼睁睁看着自己跳进火坑却一声不吭,事后先一步跑路,更是怒发冲冠,跳着脚骂道:“不是,我就奇怪了,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贱的系统?你为什么还不死?你早八百年就该死了!!!” 刘彻就当他是个屁,浑不在意道:“你这种垃圾都能重生几次,我凭什么不能长生不老?” 说话间的功夫,他瞅见桌案上的计划书了:“哦,不搞盐铁了,要做小吃啊?” 蒋应辰:“……” 刘彻:“不继续改良冶铁炉了吗?” 蒋应辰:“……” 刘彻:“是因为没有思绪吗?” 蒋应辰:“……” 敲里吗,听见了吗狗比系统?! 敲里吗!!! 蒋应辰没吭声,阴着脸一言不发,只对着那几页计划书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终于传了人来,吩咐照计划书上边的安排,将这些后世小吃一样样鼓捣出来。 这些食物都已经经过后世人民唇舌的检验,味道自然无可挑剔,制作步骤又给的详细,没过多久就顺顺当当的搞了出来。 蒋家名下有不少铺面,其中就有酒楼,蒋应辰顺势将这些小吃一一推广出去,每三天一道,蒋家酒楼很快打响了名声,成为城中众多老饕聚餐行宴的必去之处,营业额也是蹭蹭蹭直线上升。 蒋应辰实现了日进斗金的梦想,自是骄矜得意,在狗比系统面前一通炫耀。 没想到那狗比冷笑一声,转头就给他泼了一身冷水:“你带来的方子都用的差不多了吧?你还能再掏出新东西来吗?过去这么久了,你猜其余酒家有没有研究透你那点东西?” “我要是其余人,压根就没必要在酒楼和菜式上跟你对着来,”他噼里啪啦的嗑着瓜子儿,语气中含着讥讽与冷意:“手艺上不能匹敌,那就在物理上消灭你!” 蒋应辰当场嗤笑出声,说它是杞人忧天,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上门闹事,说是吃了蒋家酒楼的东西肚子疼,差点出了人命,嚷嚷着叫蒋应辰赔钱。 蒋应辰心知这是个来讹钱的无赖,如何肯应? 没想到那无赖背后有人支撑,直接把事情闹到了京兆尹。 对方显然早早打点了关系,京兆尹不打不骂,也没对蒋应辰用刑,客客气气的叫他喝了几杯茶,然后说人是吃了你们酒楼里的东西才肚子疼的,得停业整顿一段时间,也不久,就半个月。 可蒋应辰弄来的菜式都没什么太深的门道,容易被制作出来,也就意味着容易被人抄袭仿制,味道上也不会有鲜明的区别。 这时候又没有版权和专利,蒋家酒楼整顿上半个月,谁还会到这儿去吃? 眼见着就得黄了。 刘彻笑嘻嘻的在他脑海里嗑瓜子儿,噼里啪啦吵得蒋应辰脑仁疼,抬手揉着额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掌柜的劝他息事宁人,毕竟这段时间以来酒楼赚的已经够多了,而蒋家今时不同往日,老话说民不与官斗,这总是有道理的。 蒋应辰反手给了他一嘴巴子,怒气冲冲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敢说这种晦气话,立马给老子滚蛋!” 掌柜的捂着脸不敢做声,伙计们敢怒而不敢言。 蒋应辰却是余怒未消,愤愤道:“这群无耻小人,抄袭我的菜式在前,暗箭伤人在后,不给他们点教训,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穿越者的脸都要叫自己丢没了! 其余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有刘彻“啧啧”两声,嗑着瓜子说:“老弟,自信点,早就丢没了!” 蒋应辰:“……” 第123章 第 123 章 蒋应辰这时候学聪明了,压根不跟狗比系统搭话,冷冷扫了周围人一圈,吩咐众人退下,自己回房去想破局之法。 蒋家衣食无忧,只要别出什么幺蛾子,银子是管够的,哪怕蒋家酒楼开不下去了,只凭借此前的积蓄,也足够支撑蒋应辰富贵一生,蒋薇儿体面出嫁。 可蒋应辰不想这么窝囊。 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不去奋斗,再攀高峰,如何对得起这一场穿越? 更对不起他先被狗比系统气死,再被官府砍头! 他还等着富甲天下,执掌四海经济命脉,甚至是更高一步,掌控朝堂呢,怎么可以在最开始就倒在几个小人的阴谋诡计之下?! 按照穿越小说的正常走向来说,他这会儿才刚出新手村,怎么能遇上些许挫折就气馁放弃! 蒋家欠缺的不是钱,而是权力。 若原身的祖父还在,哪怕只是蒋家的爵位还在,堂堂国公府,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失策了。 蒋应辰满心懊悔。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将宝贵的精力都耗费在做生意上,早些下场去考科举,得个官身,那些宵小又岂敢打自家主意? 不过幸好,他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科举考试,蒋应辰眸光微亮,考状元是来不及了,但若是当大秦第一才子,以文华之气横扫四方,他还是能做到的。 这是个纯粹的架空时代,李白杜甫苏轼都没有出现,以中华五千年的诗词歌赋积累,岂不是吊打这群异界之人? 蒋应辰想到此处,心下不禁振奋起来,眉飞色舞的到了书房,提笔蘸墨,思忖着该抄谁的诗才好。 若论气魄,首推李白,摒弃掉那些不合时宜的诗词,就选《行路难》好了! 单写一首,还有可能是偶然,再加上一首,可信性就更高了。 就抄苏轼的《定风波》好了! 有了盐铁官营的教训,这回蒋应辰就提了千万分的小心,将这两首诗词背诵着默写出来,确定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内容之后,认真誊写一遍,加了几句谦虚恭敬、请求指点的情面话,连同拜帖一道,投递到了宰相苏仲门下。 原身的祖父在时,曾经对苏仲小有薄恩,后来原身的父亲犯罪被削了爵位,亏得苏仲左右周转,蒋家其余人才得以保全,没有被抄家流放。 原身本就是个迂腐文人,放着这么粗一根大腿不去抱,宁肯在家里发霉,也真就是脑子有疮。 古人不是最看重名声,讲求信义吗? 苏仲虽是宰相,也不能对恩人的后嗣见死不救啊,不然他哪里还有脸出去见人? 御史不弹劾死他才怪! 蒋应辰对原身这做法很看不上,撇嘴骂了几句酸儒,就在家里翘首以待,等候苏仲的回信。 这时候苏仲尚在官署之中,等到傍晚归家之时,方才听闻蒋家大公子令人投了拜帖,微微诧异之余,又吩咐呈上,展开一看,却是蒋应辰以晚辈之名递上两首诗,语气谦顺,请求尊长斧正。 苏仲心念微动,目光顺势往下一瞧,徐徐念了出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惘然……” 再看下一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苏仲看得皱起眉来,传了外院管事来,吩咐说:“去查一查,看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两首诗词开头怎么都一股沉郁之气?” 末了,又颔首道:“诗词倒真真是写得好!” “老爷,蒋公子上门之前,我便着人去打探过了。” 苏家从前与蒋家有过交际,只是近年来方才逐渐淡了,外院管事既见蒋家有人投递拜帖,谨慎起见,自然会令人前去打探蒋家近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苏仲问起,便如同倒豆子一般道:“蒋家名下的酒楼近来新出了几个菜方儿,很是勾人肠胃,连带着周围酒家的生意都受到了影响,有人背地里使坏,找客人去闹事,说是在蒋家酒楼吃坏了肚子,嚷嚷着要赔偿,最后事情闹到了京兆尹府,两边各打三十大板,没叫蒋家酒楼赔偿那客人,又叫蒋家酒楼整顿半月。” 只是为了这事? 苏仲看一眼手边摆着的那封拜帖,再瞥一眼上边那两首堪称传世之作的诗词,眉头皱的更紧。 只看这两首诗,应辰该是遇上了什么不小的挫折打击才对,现下管事却说蒋家近来没出过什么大事,只有酒楼停办半月这些许波折? 应辰那孩子他也见过,性情温诺,才气平平,行事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有几分执拗与坚守。 蒋家已经落寞,自己位居宰辅,正是声势鼎盛的时候,他却说蒋家承恩已经够多,不肯往来与之交际,依仗苏家威势,除去年关拜会,从不登门,现下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投上拜帖? 倒不是说蒋家就应该受这种委屈,只是应辰那孩子向来不计较这些外物,应当不会为了酒楼停业而违背当年说过的话,专程来请自己为他张目吧? 还有这两首诗…… 苏仲自问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评说之时也无偏颇之处。 蒋应辰资质不算差,但也不甚出挑,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若说是秉性锐意进取,行文大开大合,这就纯粹是南辕北辙了。 再看书信上的字迹,仍旧与旧时一般,显然是刻苦练过的,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之气,便略带了些呆板,豪迈开阔的气度更是半分也无。 老话说字如其人,有这样一笔字的人,能写出这样疏阔激荡的诗词吗? 苏仲迟疑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难道几月不见,应辰竟长进了这么多?” 他摇头失笑:“罢了,想这么多做什么,还是把人叫来看看,才是正经。” 蒋应辰收到了苏仲回帖,道是第二日便是休沐,他不会出门,叫他无需拘束,登门便是。 蒋应辰见了回信,自是欢喜,能顺利抱上宰相的大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岂不是一步登天? 按照传统穿越小说的流程来说,宰相家里肯定会有一位待字闺中、兰心蕙质的小姐,被他的才华所折服,带着几个漂亮丫鬟嫁到蒋家! 蒋应辰想到这儿,不禁满心火热,又想起苏仲的夫人颇为喜欢妹妹蒋薇儿,晚饭时便将此事讲了:“薇儿,今晚早点睡,明天我们一起去拜会苏相公,苏夫人一向喜欢你,到时候我跟苏相公议事,你去陪她说说话。” 蒋薇儿还不知他往苏家投了拜帖的事情,闻言不禁怔住,神色几变,最后蹙眉道:“哥哥从前不是说了吗,祖父当年于苏相公有恩,只是顺手为之,而苏相公当年为蒋家求情奔走,却是冒着性命危险的,当年的恩情,苏相公早就还清了,反倒是我们,欠他的数都数不清,本来还说要少来往,年关去一次也便是了,现在怎么又要去?” 蒋应辰本来还觉得这妹妹乖巧懂事,听她说完,心里也不禁生出几分不悦来。 要不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呢,家里边酒楼都要开不下去了,她想的还是什么恩情还清没还清? 蒋应辰有些不耐烦,只是想到近来这便宜妹妹真心实意的关切,强忍着没有发作:“薇儿,不去找苏相公,我们的生意怎么办?真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酒楼停业?以后的日子还长,这次我们忍了,以后怎么办?还忍吗?” 蒋薇儿又是一怔,厅堂中灯火晕黄,她眼底有一闪即逝的错愕与惊疑。 蒋应辰心下烦闷,没有看见。 蒋薇儿很快又垂下眼去,柔声道:“哥哥,我们从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蒋家留下的积蓄足够我们兄妹俩富贵一生,哥哥只管好生读书,将来科举谋个官身,重振家声,对哥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了。” 她略微顿了顿,又继续道:“至于苏相公,他是好人,愿意关照庇护我们,但两家的情分是有限的,用一次少一次,咱们还年轻,以后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要命的关卡,即便真是厚颜前去请求,也该将旧时情分用在那时候才对呀!苏相公自己也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终究还是哥哥自己科举做官,才是正道。” 蒋应辰彻底没了胃口,站起身来,没好气道:“我既然投了拜帖,那就一定要登门的,你若是不想去,那明天就自己在家待着好了!”说完,也不听蒋薇儿言语,便转身离去。 蒋薇儿身边的婢女眼见这般情状,面有忧色:“姑娘……” 蒋薇儿手心冰凉,捏着帕子,目送那熟悉身影远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 第二日蒋应辰起个大早,收拾妥当之后,便见蒋薇儿已经改换了出门时的妆扮,落落大方坐在厅中等待,一身浅绯色衣裙,衬得她娇美如三月里的一枝杏花。 “这才对嘛,哥哥又不傻,难道会害你?” 蒋应辰看得眼前一亮,又柔和了语气,说:“昨天哥哥心情不好,话说的重了,薇儿,你可别记恨哥哥啊!” 蒋薇儿唯有摇头:“爹娘都不在了,咱们兄妹两人相依为命,那就是世间最亲的人,我怎么会记恨哥哥?” 蒋应辰笑了两声,吩咐人去备车,与蒋薇儿一道前往苏家。 蒋家兄妹每年正月都会往苏家去拜会,又有管事事先打过招呼,二人畅通无阻进入苏家,蒋应辰被人引着往苏仲的书房去,蒋薇儿则往后院去拜见苏夫人。 仆从送了茶过去,苏仲将茶盏端在手里,却不曾饮用,目光在面前青年身上打量一圈,只见他现下双眸熠熠,意气激昂,倒真有几分锐意进取之态,同先前大相径庭。 毕竟年纪还不大,少年意气,性情更改也不是稀罕事。 苏仲不曾多想,反倒有些欣慰于他这变化,没有提酒楼的事情,只问那两首诗:“都是你自己写的?若真是出自于你之手,学问倒是精进异常。” 蒋应辰对原主的性情有所了解,这时候便故意表露出心有触动、奋发图强的模样:“蒋家只有我和薇儿二人相依为命,我若再不振奋起来,两代之后,蒋家后嗣岂非泯然众人?无论是为了先祖,还是为了薇儿,都很应该改一改秉性,奋发进取才是。” 人的可取之处并不仅仅局限于才华,还体现在一个人的操守和品性上。 苏仲虽知蒋应辰文华不甚出众,却也喜爱他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坚持,现下再见他一扫此前温诺,颇有些焕发新生之感,着实欣慰。 当下便赞许道:“你既然能想通这一节,于你、于薇儿、于蒋家都是天大好事。你写的那两首诗我看了,其疏朗豪迈,当世少有,若是传将出去,立时便会重演洛阳纸贵一事。我自会将这两首诗奉与同僚赏析,介绍你进入帝都文人的圈子里,或诗文唱和,或命题作赋,多结交些人脉,对你日后为官大有好处!” 蒋应辰听到“诗文唱和,命题作赋”八个字的时候,心中便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苏仲却未曾发觉,继续道:“科举下场应当没问题了吧?四书五经应当都研读透了?左右就是那些圣人书籍,老三样罢了,你能写得出这等诗词,料想应当没什么问题才是。” 末了,又拍了拍他肩膀,欣然笑道:“秋闱在即,紧接着就是春闱,再通过殿试,得了进士出身,才真正是有资格在朝堂之上立足,应辰,勉之啊!” 蒋应辰:“……” 刘彻:“嘻嘻嘻,傻眼了吧?!” 蒋应辰脑袋大了一圈,勉强一笑,没有说话,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终于道:“我此次前来,另有一事要请求苏相公。” 苏仲笑道:“可是为了酒楼的事情?你且放心,我自会令人往京兆尹府去打一声招呼……” 蒋应辰摇头,神情肃穆,敛衣行礼:“我想求苏相公代为引荐,让我有机会能够面圣。” 苏仲:“……” 苏仲怔楞半晌,方才道:“入宫面圣?” 蒋应辰到底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身无爵位,入宫朝见皇帝是个天方夜谭,自然不会奢求苏仲给自己一个一对一的舞台,只说:“我也知此事太过为难苏相公,故而几经辗转犹豫,才敢说出口。” 又解释道:“说是面圣,实际上只是求一个见到陛下的机会而已,若有什么宫廷宴饮,还求苏相公提拔一二,让我有机会得见天颜,一展所长。” 苏仲听明白了:“你是想在宫宴之上吟诗作赋,一鸣惊人,引得陛下注目?” 蒋应辰道:“正是如此。” “糊涂!” 不成想苏仲当即变了脸色,训斥道:“应辰,你怎么会想出这种办法来?往好处想,若是一切顺遂,你身无功名,只凭诗词得蒙陛下看重,如何能得到满朝同僚认可、敬重?往坏处想,你可知道届时宫宴之上会以何为题?若是你所赋诗有误,贻笑大方,来日成了满皇城的笑柄,又当如何?” 说完,他又摇头道:“且陛下向来只注重实务,并不很看重诗词文赋,即便你能写出传世佳作,他也未必会重视于你啊!” 怎么会不被重视? 那可是华夏五千年文明的精华所在啊! 蒋应辰心下不以为然,却不敢对苏仲作色,只温声劝道:“您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有个什么分寸?糊涂东西!” 苏仲又气又急,语重心长道:“读书科举才是正道,精研实务,详知农桑民事也是正道,但唯独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才气之上,那是空中楼阁,可远观却不可近与啊!” 蒋应辰如何听得进去? 读书科举——原身这个大秦土著都没能办到的事情,他能办到吗? 精研实务,详知农桑——他要是真有本事,前世就发达了,还至于苦哈哈的在家里抠脚,当无业游民? 他太想一步登天了,而穿越也给了他一个最好的机会。 这是个架空世界,跟他记忆中的历史截然不同,五千年的文明瑰宝就像是散落在地上的宝石,可供他随手摘取,这都不能飞黄腾达,他怎么对得起华夏先祖? 苏仲不肯帮忙,蒋应辰眼珠转了转,很快便有了主意,叹一口气,道:“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只是再不肯提,苏相公怕是如何也不会愿意帮我,只好将实情尽数告知。” 他说:“我祖父在时,曾经与先帝有约,届时令长孙尚主,现下蒋家败落,却不知这约定是否仍旧存续,我年近弱冠,又有意下场科举,届时交际广了,难免会提及亲事,若直言与皇室有婚约,倒像是无耻攀附,若说没有,又仿佛有不敬皇家之嫌,故而便想着……” 这事苏仲也是知道的,闻言眉宇间神色顿松:“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他有心替蒋应辰去问,再一想自己并非蒋家亲族,没有立场开口,便不曾提及,思忖几瞬后,颔首道:“既如此,我自当寻隙为你安排。” 蒋家长孙与皇室公主的婚约乃是先帝在时定下的,并非蒋应辰杜撰,而蒋家的国公之位虽然被削,但蒋应辰到底也是勋贵之子,若明年进士及第,甚至名列三甲,再去尚主,也是一桩美谈。 苏仲应了声,蒋应辰着实欢喜,忙不迭起身谢过,被苏仲叫起之后,又不无得意的向狗比系统道:“看见没有?我就是天命之子,任谁也阻挡不了我走向成功!” 刘彻冷笑一声,讥诮道:“是吗?那咱们拭目以待!” 苏仲留蒋应辰用饭,蒋应辰自然不会推辞,等到了午间时候,苏仲又着人去请夫人和蒋薇儿前来。 四人齐聚,说完家常之后,又免不得提及蒋应辰今日来意。 苏夫人只当蒋应辰意图面圣是为了先帝时定下的那桩婚约,未曾多想,反倒是蒋薇儿目光微动,不露痕迹的在哥哥脸上扫了一眼。 蒋应辰这时候正跟苏仲说话,因为一桩心事办成,满心欢畅,举杯与苏仲共饮,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春风得意。 蒋薇儿心头一突,眼底泄露出几分惊疑,很快又转过脸去,同苏夫人说笑起来。 菜肴一样样上齐,酒香气弥漫在厅堂之中,觥筹交错,气氛和睦。 蒋薇儿轻挽衣袖,用公筷夹了一片鱼肉送到蒋应辰碗里,笑意温婉,柔声道:“哥哥少喝些酒,多吃菜。” 蒋应辰喝的高兴,哈哈笑道:“没事,哥哥酒量好,喝不醉的!” 又跟苏仲说了几句,随手夹起那片鱼肉吃下。 那个瞬间,蒋薇儿的身形难以察觉的颤抖了一下,很快又被她遮掩过去,嘴角弯起,强颜欢笑。 蒋应辰喝的酩酊大醉,回到蒋家之后,便倒在塌上呼呼大睡。 蒋薇儿站在窗外注视着床榻上睡相狂放的青年,神情哀恸,眼眶里盈满了泪,眸光流转间,又有刺骨的恨意闪过 她很快坚定了神色,抬手将眼泪擦掉,吩咐人备了马车,再次前往苏仲府上。 苏仲夫妻见她折返,颇觉诧异,苏夫人笑着问:“难道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蒋薇儿道:“请苏相公与夫人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相求!” 苏仲夫妻变了脸色,将她带到书房,正色道:“到底是怎么了?” 蒋薇儿跪下身去,哭求道:“我知道此事荒谬,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方才来求苏相公。今日与我来此的人不是我哥哥,而是一个占据了他身体的妖孽!” 她眼睫颤动一下,眼泪簌簌流下:“我生母去的早,打小与哥哥相依为命,我知道哥哥才能平庸,可他真的是个好人。他不会凶我,不会用那种不耐烦的神情看着我,不会对府里的婢女动手动脚,更不会对人粗暴,出言粗鄙,还有,哥哥他是不吃鱼的……” 苏仲听得匪夷所思,又惊又骇:“可是今天——” “那是个妖孽,是占据了哥哥身体的妖孽!” 蒋薇儿目露恨意:“我不能叫那个妖孽害了我哥哥,又顶着哥哥的皮囊和面孔去毁掉蒋家仅剩的声名!他若真是为婚约而想面君,大可以开门见山,何必扯出什么诗词之事?先是诗词,又是婚约,他执意想面君,到底是为什么?” “苏相公,”她声音清厉,咬牙道:“这才是您最要思虑的地方啊!” 若今日所见的蒋应辰当真是个妖孽,自己又居中引荐,叫他见到陛下…… 苏仲脚底发冷,后背冷汗涔涔:“天子脚下,竟出了这等妖孽!” 他回过神来,定一定心,厉声道:“持我手令,即刻封锁蒋家所在街区,包围蒋府,不能飞走一只苍蝇!备马,我即刻入宫面圣!” 第124章 第 124 章 嬴政原本还吩咐人盯着蒋应辰,看他接下来还能往外掏什么好东西,哪知道没等这傻叉掏完,就直接来了个掉马,被苏仲顶着一头冷汗告到了宫里。 “出头状告此人的蒋氏乃是蒋应辰的胞妹,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她既说此人为假,料想不会有错……” 苏仲先一步接受了这个结果,再去想今日见到的蒋应辰,便觉处处都是破绽:“应辰那孩子臣也是见过的,了解他秉性如何,才华并不十分出挑,但人是很稳重妥帖的,然而今日所见,却是张扬激进,臣原还以为他是遭逢变故改了性子,现下再想,若说是内里的人变了,就完全能解释的通了!” 嬴政心情有些复杂,沉默几瞬之后,道:“面容不变,身体内的灵魂却换了人吗?果真是荒诞离奇。” 苏仲以为他不相信,忙道:“陛下,此事并非臣捏造杜撰——” “朕知道。”嬴政淡淡一笑,道:“天道有变,什么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了,从前楚王妃接连暴死一案是这样,现在这真假蒋应辰一事,也是如此。” 楚王妃接连暴死一案在帝都引起了巨大轰动,虽然事后皇帝大义灭亲,海内称誉,然而朝臣百姓们私底下却是议论纷纷。 即便是苏仲自己,也偷摸犯着嘀咕——楚王是疯了吗,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 完全没有内在逻辑啊! 现下听皇帝将这件案子跟蒋应辰之事划了等号,苏仲方才陡然间惊醒过来。 天道有变,妖魔临世。 他细细将这八个字品了良久,悚然道:“陛下,若真是如此,便更该小心了啊!那妖孽执意想要见您,心里边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苏仲脑洞大开,越想越怕:“他竟可以悄无声息的杀死蒋应辰,代替他生活在蒋家,错非薇儿机警,怕是无人能够发现异常,若他如法炮制,将陛下换掉,届时岂非将万里河山交付到妖孽之手?!” ……倒也没那么厉害。 嬴政听得忍俊不禁,却也不欲过多泄露,只道:“朕身为天子,得天道庇护,妖魔鬼怪岂能近身?至于那蒋应辰,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说完,他即刻手书圣旨一封,加盖印玺,以人间天子的名义,令禁军前去蒋家擒拿妖孽。 嬴政知道蒋应辰那厮是打不死的蟑螂,不定死后还能不能再回来,便多问了一句:“将此事告知于你的,便是蒋应辰之妹蒋薇儿?” 苏仲道:“是。薇儿聪慧谨慎,察觉事态有异,便趁那妖孽醉酒成眠之际往臣府中送信,臣方才能够及时反映,入宫报信。” “当真机敏。”嬴政赞了一句,温和嘱咐道:“以防万一,擒拿住那妖孽之后,不要在他面前提及是蒋氏出面状告,以免他使出什么阴毒法门将其暗害。” 苏仲心悦诚服,躬身谢道:“陛下谨慎入微,深有仁心,臣不及也。” 嬴政神情上显露出几分唏嘘,摇头道:“朕虽不曾见过真正的蒋应辰,但只听苏卿话中所形容,再观蒋氏言行,倒真真是个质朴之人,尚主却也使得。娶朕的公主,不怕他没有才华,只怕他德行不够,可惜了。” 苏仲想到此处,也是黯然:“应辰他虽不是世人所欣赏的风流才子,但真的是个好孩子,天不垂怜……” 嬴政便道:“待到擒拿了那妖人,确定此事无误之后,再额外加恩蒋氏,封为郡君吧。” 苏仲替蒋薇儿谢了恩,又道:“两家也是几代的交情,臣想收薇儿为养女,免得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嬴政向来知晓他品性,自无疑虑,颔首应了,又吩咐禁军即刻出宫拿人。 蒋应辰自觉办成了一件大事,在苏家喝的实在不少,回家之后倒头便睡,浑然不知蒋薇儿归而复去,更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大半。 蒋家附近的街道早就被京兆府严密封锁,等禁军一到,立时冲到蒋家府内,将闲杂人等一一控制住,另有几名八字阳气重的禁军冲到主屋去拿要犯蒋应辰。 蒋应辰这时候还睡得迷迷糊糊,几个禁军却半分不曾松懈,铁链子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提着一万个小心,头脸蒙住,直接把人给带走了。 蒋应辰是喝醉了,又不是喝死了,被人拽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外走时便醒了一半儿,只是头脸都被黑布蒙住,醉酒之后的脑子又是一团浆糊,脚下就跟踩着云似的,浑然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禁军们却不管这些,直接将人押到大理寺中关押重刑犯的牢房之中,墙壁有成年男人腿那么厚,外边还安了一层栅栏,防范之严密,连一只蚊子都别想轻易飞出去。 一事不劳二主,嬴政不欲将此事宣扬出去,便叫苏仲负责主审此案,毕竟他跟真正的蒋应辰足够熟悉,得到了什么信息,也能迅速跟蒋薇儿进行沟通对照。 牢房中光线不甚明亮,但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也仍旧能够看清牢房中人年轻的面庞。 苏仲回想起从前见过的蒋应辰,温诺中带着几分执拗,不禁悲从中来,毕竟是恩人之后,蒋薇儿事后也要为兄长收敛尸身,若真是动用酷刑,最后损毁的不成样子,也是叫人伤心。 他曾经主政地方,知道牢狱手段,传了人来,温和吩咐:“这妖孽该死,但皮囊却是我世侄的,不要伤损,想个法子,叫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行刑之人吃的就是这碗饭,手上有真功夫在,既能把人打成血葫芦但是养几天就能好,也能叫人看着好好的,但是内里腐烂败坏,没多久就一命呜呼。 想不损毁肢体而叫一个人痛苦,办法实在是太多了。 “小的明白您的意思,相爷,您去那边歇着,小的跟您保证,只要他这会儿还是□□凡胎,不出两个时辰,就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苏仲欣慰颔首,转身到隔壁相邻房间等候。 行刑之人往腰上贴了几张符避避晦气,洗把手,带着吃饭的家伙什慢慢走了上去。 蒋应辰睡了一个多时辰,意识之中已经有了几分清明,正迷糊的时候,就听狗比系统叫他:“嘿,老弟,快醒醒,有好事登门了!” “什么好事登门,只要你说话,那就肯定没好事!” 蒋应辰嘟囔着回复一句,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便见一室昏暗,墙壁发灰,四下里透着一股怖然之气。 墙上凿空了的地方点了一排手臂粗细的蜡烛,昏黄闪烁之间,愈发扭曲狰狞。 蒋应辰的酒霎时间醒了大半:“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被绑在椅子上,浑身发抖,看着面前居高临下的行刑之人:“你是谁?!” 惊吓过后,蒋应辰短暂的找回了几分勇气:“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实话告诉你,我与苏相公有旧——你总该知道苏相公是谁吧?!还不快些将我放了,否则来日苏相公追究起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行刑之人冷笑出声,自手边箱子里寻了一根中指长短的银针,狠狠贯到他穴位上:“便先叫你这妖人清醒一下,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到了什么地方!” 一阵直击灵魂的疼痛猛然传来,蒋应辰瞬间惨叫出声,不受控制的向上挺直身体,奈何四肢与肚腹却被铁链紧紧束缚住,竟也挣脱不得。 待那股子疼痛缓和下来之后,他额头已经细密的生出一层汗珠,手掌更是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那点子些微醉意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行刑之人便在此时厉声问道:“你这妖人究竟是谁?害了蒋公子,又意图面圣,是否是想借机行刺,颠覆我大秦江山?!” “……”蒋应辰:“!!!!” 接连两个天雷,分毫不差的劈在了蒋应辰头上。 ——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蒋应辰了?怎么知道的?! ——谁说老子想借机行刺,颠覆大秦江山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蒋应辰首先想到的就是苏仲。 原因无他,今天他前脚刚见完苏仲,后脚就被抓到这儿审讯,怎么可能跟苏仲没关系? 至于第二个问题,可能真就是阴差阳错,谁叫他执意想去见一见本朝皇帝,在他面前一展大才呢! 不能认,坚决不能认! 蒋应辰心想这可是古代,最是迷信不过,他们可不知道什么是穿越,就只知道鬼神之说,要是发现原本的蒋应辰没了,自己是个冒牌货,还不马上拖出去烧了? 他打定主意,咬牙不认:“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行刑人哈哈一笑,抬手两针刺了下去,立时就叫蒋应辰听明白了。 前世蒋应辰也只是个普通人,既没接受过疼痛忍耐的训练,更没有烈士一般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怎么可能受得了专人研究过的酷刑? 行刑人先给了他几针醒醒神,然后就是贴加官,看人不行了就赶紧停下,叫他缓一缓,然后继续。 行刑人说是两个时辰,但实际上蒋应辰连两分钟都没能挺过去,一个没有经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却能够忍受贴加官这样的酷刑,那才真是天方夜谭。 贴到三张纸的时候,蒋应辰就感觉自己要死了,行刑人却不想叫他死,一把掀开,叫他喘几口气,然后倒带重来,蒋应辰想求饶都没那个机会。 这么过了三遍,蒋应辰瘫在刑具上像条死狗,好容易行刑人给了他一段稍微长那么一点的休息时间,他缓过那口气儿来,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流:“我招,我全都招!” 在隔壁等待的苏仲神色为之一凛,挥挥手,示意审讯的刑部郎官入内。 “你叫什么名字?” “蒋,咳,蒋应辰。” “——蒋应辰,还敢胡说?!” “真的,我真叫蒋应辰!” 刑部郎官问一句,蒋应辰答一句,中间他还想摆个谱见见刑部郎官的上司,脑袋被按在水里待了几分钟之后,立马老实起来了。 “这妖人竟是来自后世的?”苏仲来到牢房之外,看过审讯记录之后,有些难以置信。 刑部郎官也是半信半疑:“下官看那妖人很不老实,说的话未必是真,他说准备了几首诗献与陛下,想着一鸣惊人——正常人会这么想吗?咱们陛下向来圣明,岂会因几首诗而重用一人?这样荒唐的供词,怎么能呈交到御前去?” 他眸光幽冷:“还是要用重刑,才能叫他吐露实情!”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蒋应辰肯定是死定了。 苏仲旁观良久,便发觉这妖人仿佛也没那么可怕,并没有什么妖鬼本领,或许是被陛下那一封加盖玺印的旨意给镇住了? 很有可能! 也是因此,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忌讳,与那郎官言谈之时,甚至不曾避开此时瘫软在牢房中咳嗽的蒋应辰。 他们说话的时候,蒋应辰便竖着耳朵偷听,这会儿听那铁面郎官说自己讲的都是假的,还要用刑,两条腿就不受控制的开始抖,哀嚎道:“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啊!!!” 刑部郎官双目如电,寒声道:“事到如今还不肯招供,简直冥顽不灵!” 蒋应辰又怕又恨,身体抖得像是筛糠,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苏仲见状,倒也信了几分,略一思忖,道:“你说你准备了几首诗,打算御前呈上,一鸣惊人?” 蒋应辰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是啊!” “姑且信你一次,”苏仲道:“念来听听。” 那铁面郎官却已经转身去拿贴加官的纸张,目光不善的看了过来。 蒋应辰心肝脾肺肾都在尖叫,脑子也空了一半,神情空白,声音颤抖的开始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不是这个,鹅鹅鹅,这,这个也不是……海客谈瀛洲,海客……对,就是这个——” 他发挥起高考前夜的记忆力,滔滔不绝的开始往下背诵:“海客谈瀛洲,烟波微渺信难寻……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蒋应辰背的抑扬顿挫,苏仲听得聚精会神,连那刑部郎官的脸色都略微和缓了些。 蒋应辰心知自己已经摸到了压在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何肯放弃这良机,语气愈发激昂,口齿愈加清晰:“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刑部郎官:“……” 苏仲:“……” 刑部郎官:“???安能摧眉折腰怎么着?” 苏仲:“???当众把这首诗献给陛下,认真的是吗?” 蒋应辰:“……” 蒋应辰神情僵怔几瞬,原地裂开了:“搞错了,不是这首——” “满口胡言,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刑部郎官脸色铁青,厉声道:“上大刑!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第125章 第 125 章 蒋应辰本就是个普通人,哪里受得了酷刑加身,哭爹喊娘涕泗横流,连自己二十一世纪的爸妈叫什么,最后一次尿裤子是什么时候都招出来了。 审讯之人见多了这类情态,观察他情状,便知道这妖孽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当下再无疑虑,捧着签字画押之后的供书给苏仲过目。 审讯过程没有见血,苏仲全程耳闻目睹,自无不信,吩咐小心看押这妖孽,自己入宫向皇帝回话。 嬴政坐在御座之上听他说完,眉头都没动一下,再翻阅一遍供书,颔首道:“将这妖孽处死。如朕先前所言,加蒋氏为郡君,你亲自去办。” 苏仲应声退下,回到大理寺后停都没停,便直奔监牢而去。 即便没了妖法,暂时被拘束住,他也不敢宽心,非得眼盯着人死了才放心。 行刑人毕恭毕敬的问:“相爷,陛下旨意中可曾提及如何处死这妖人?” “并不曾。”苏仲扫一眼满脸湿润、不知是泪还是汗的蒋应辰,神情悯然,叹息道:“体内之魂乃是妖人,但这身体却是我世侄的,陛下既不曾吩咐死法,我又何必叫他死后肢体不全?” 他问:“你最开始用的那法子叫什么?” 行刑人躬身道:“贴加官。” 苏仲朝他摆了摆衣袖。 行刑人应了一声,会意的走上前去。 蒋应辰早被折磨的濒临崩溃,双目无神,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行刑人走到近前时,他仍旧是呆呆的,等那张喷上水的纸又一次覆盖在自己脸上时,却猛地反应过来,剧烈挣扎,疯狂抖动,但终究于事无补。 他又一次死了。 …… 窗外阳光明媚,蒋应辰却仿佛仍旧身处在昏暗恐怖的牢狱,猛地睁开双眸,眼睛就像是被阳光刺到一样,大叫一声,他抬手捂住了脸。 这一捂叫蒋应辰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把手放下,目光在明显属于现代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喜极而泣! 回来了! 他又一次活着回来了! 死而复生的巨大惊喜淡去之后,蒋应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还会再穿过去吗? 头一次,他对于穿越产生了几分恐惧与不安。 即便是穿去一个自己已经初步熟悉的古代世界。 即便穿过去之后顶替的身份就生活水平来说,已经能够吊打同世界里的大多数人。 毕竟他真真切切的死了三次啊! 死亡的恐惧能够把人彻底打垮,更别说是整整三次了! 再则,蒋应辰心里边有一丝近乎诡异的明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要是再死一次,就真的是死了,没可能再穿回来了!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蒋应辰脸色苍白,不见半分血色:“发明小东西不赚钱,盐铁官营,触之者死,做菜会被人排挤,接触熟人还会被熟人拆穿,最后死得更惨,我还能干什么?” 对于生存的巨大渴望启迪了他的头脑,蒋应辰飞快的打着补丁:“肥皂不赚钱就不要做了,盐铁会要命就别沾了,做菜会被人排挤,但是也能赚钱,大不了赚的少一点,总比没有好,接触熟人会被拆穿,那就少跟外人接触,别去见苏仲了,宁肯不要大腿也得要命……” 想起苏仲,他眼底闪过一丝怨毒,有心报复,奈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宰辅,他却只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就能量而言,双方根本不对等,恨又能如何? “不见苏仲,蒋薇儿最好也少接触,早点把她嫁出去。还可以换个环境,结交一些从前没接触过的朋友,嗯,就说是大病初愈,想离开帝都散散心……” “不行,得多查几首名诗带上,出人头地全指着它了!还得多看看书,争取科举考个状元,点家穿越科举的文那么多,没道理别的同乡能飞黄腾达,我就不行!” 蒋应辰心里边这么想,打开百度就开始疯狂搜索,跟自己高考前脑海里积淀的那些名诗相对应,还专门避开那些用典太过的诗词,记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熟悉的晕眩感终于来了。 最后一次穿越,是生是死,是荣华还是末路,都看这一回了!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睁开眼之后蒋应辰没敢表现的十分出格儿,喝了药之后,便说是身体渐好,想往书房去坐坐。 他都想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推说在书房里发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菜谱,觉得挺有意思,就吩咐底下人照着做出来,品尝过之后再推广到酒楼里边去。 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蒋应辰原本有些沉郁的心绪也逐渐舒朗起来,心里边的太阳刚刚升起,就听“咔嚓”一声,暴风雨马上来了。 那个熟悉的、该死的声音又一次冒出来了,阴阳怪气中带着几分冷嘲热讽:“老弟,来了?想好怎么死了吗?” 蒋应辰:“……” 蒋应辰默默在心里念了声“阿门”,然后决定当狗比系统是在放屁,不必理会,不必回应。 刘彻也不在意,嘻嘻笑了两声,开始“咔嚓咔嚓”的嗑瓜子儿。 蒋应辰:“……” 蒋应辰捏紧拳头,开始在心里默念:“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他暗地里加了双倍小心,推出新菜,酒楼谋利,发现有人开始效仿也没生气,甚至于还主动将菜方公布出去,为蒋家,也为他自己挣了个好名声。 帝都是不能再待了,毕竟这里认识原主的人太多,说不定哪天就撞上苏仲,又或者是被蒋薇儿看出端倪了。 蒋应辰推说要出门散心,顺带游学,软中带硬的将蒋薇儿劝住之后,便动身前往洛阳,改名换姓,行走于士子之间。 接连死了几次,蒋应辰到底存了几分机警,不敢与人相交过近,每隔七天抄一首诗宣扬出去,以此打响名气。 他也知道自己文学造诣不行,所以在外从不吟诗唱和,更绝口不肯提四书五经,即便被交好之人再三邀请,也是三缄其口,仿照着记忆中原主的神情作态,始终默默。 如此一来,倒真有不少人被他唬住,觉得此人身负文才,只是性情古怪孤僻了些。 蒋应辰心下暗喜,脸上却始终淡淡,如此接连两月过后,便有人赠了他一个“闭口公子”的雅号,又因为他所抄录的名诗都是五千年凝结的瑰宝精华,推崇之人愈多,士林之中亦是声名鹊起。 蒋应辰用的本就是一个假身份,与人交际的多了,难免露出破绽,其余人顺势去查,又有蒋应辰授令家仆放水,洛阳本地豪族很快便得知此人并非是一名落魄书生,而是出自勋贵门楣,只是父亲获罪,方才失了爵位。 老话说破船也有三千钉,这话用在蒋家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再则,比起寒门书生这个身份单薄的人设来,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因家族落拓饱尝世间冷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蒋公子,可是要讨喜多了! 再加上抚养幼妹长大成人,因为不愿欠人人情、甚至连苏仲这样的世交宰相都甚少登门,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妾侍都没有…… 前后几重光环叠加在一起,蒋应辰本人也跟镀了层金光似的,瞬间成了士族子弟眼中的翘楚,未婚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蒋应辰本来就不缺钱,现在又名声大噪,结交的都是洛阳权贵,备受推崇,事态进行的分外顺利,让他在飘飘然之余,也有了几分错觉。 人在无限接近权力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仿佛也拥有了权力。 简而言之,就是蒋应辰开始飘了。 原身的相貌在经过国公府几代联姻之后较之前代有所改观,不说是英俊潇洒冠绝当世,但起码也在及格线以上,再有祖辈余荫和才华垫底,不乏有名门动了投资心思,意图嫁女与他。 权贵们既不知道那些诗都是蒋应辰抄的,也不知道不肯攀附宰相、洁身自好的是原身,只觉得这年轻人文采斐然,胸中定有丘壑,且深谙闭口妙处,不似寻常少年轻狂,再加上蒋家与苏仲的交情,这不是明摆着的金龟婿吗? 回到家里去跟妻室一说,贵妇们再去一打听,哦,人长得挺好的,品行可靠,天纵奇才,虽说还没个功名,但只要下场,就是手到擒来,前途无量,而且家里边父母都已经辞世,女儿嫁过去就能做当家主母…… 这么好的女婿人选,还在迟疑什么? 再一打听,就发现不对了。 这位蒋公子的祖父在时,跟先帝定过亲呀,现在虽然定亲的两人都作了古,但这亲事可没被取消。 跟公主抢夫婿? 还是算了吧! 蒋应辰前几次穿越过去都是没几天就死了,能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飘飘然之余,又有些五迷三道,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且他还保持有最开始穿过来时的朴素观念——驸马不是人当的,既不能纳妾,又不能做官,还会被人笑话,傻子才干呢! 洛阳几名权贵有心嫁女于他,他自然知晓,得意之余,还不忘一一筛选。 这家是个庶女,不要! 这家虽是嫡出的,但上边有好几个哥哥,分不到什么财产,不要! 这个是嫡出的,没有哥哥,奈何她娘肚子不争气,只生了这一个,以后财产都是庶出弟弟的,人家会把自己当正经姐夫?也不要! 这个倒是不错,是嫡出,上边有个哥哥,亲娘也得宠,可惜外祖家门第低了点,不能最大限度的给自己提供帮助。 还是选刘家的女儿吧,家世最好,生母还是宗室郡主,娶了她能跟皇家沾亲带故,就是那家小姐长得像爹,有点丑。 蒋应辰有些惋惜,很快又劝自己,没关系,还可以纳妾呢! 他自己个儿想的倒是挺好,还暗示了刘家几次,对方起初还挺热络的,最后却忽然间冷了下来。 蒋应辰不明所以,酒席间悄悄问了一句,刘家长子便将实情说了:“蒋公爷在时与先帝有过约定,普天之下,谁敢截公主的胡?” 蒋应辰霎时间明白过来,懊恼的直拍大腿——怎么就把这节给忘了呢! 送走刘家长子,蒋应辰在屋里开始盘算。 当今的公主不算少,但是大的大、小的小,与他年岁相当的早就出嫁,要不就是定了亲,还没定亲的公主之中,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一岁,跟他差了整整七岁。 总不能叫他为此等上好几年再成婚吧? 蒋应辰心里边这么想,但是也不至于傻兮兮的说出来,真要是到了皇帝面前,肯定要说自己年长,不堪匹配公主的。 想完这一茬,蒋应辰又开始想科举的事情。 必须下场了。 一来这些个世家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有了功名才肯将女儿嫁过来,二来有了功名之后,自己才能做官,人脉才能有可用武之地。 还是那句话,科举文主角都是连中三元的,他这个穿越主角凭什么做不到? 蒋应辰踌躇满志:“就算不是状元,保底也得是探花!” 刘彻听完当场笑出了猪叫。 蒋应辰:“……” 蒋应辰就当没听见,坐在案前开始翻书。 这时候就听狗比系统说:“老弟,高考省状元,你是吗?” 蒋应辰:“……” 狗比系统:“上的清华还是北大啊?” 蒋应辰:“……” 狗比系统:“啊,两个都没上成啊,怎么回事,是不喜欢吗?” 蒋应辰:“……” 狗比系统:“高考过一本线了吗?” 蒋应辰:“……” 狗比系统:“高考进全省前一百名了吗?” 蒋应辰:“……” 狗比系统:“全省前一千名也行啊。” 蒋应辰:“……” 狗比系统夸张的大叫起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在现代一本线都没过,却梦想自己到了古代就能高中状元吧?!” 他嗤笑出声:“老弟,在武力方面,你不会自取其辱找武林高手比武,为什么到了头脑这方面就这么膨胀?全省前一千名都没进过,到了古代保底探花?赵子龙浑身是胆,你也浑身是胆?要不然怎么敢这么做梦!” 蒋应辰:“……” 蒋应辰脸色铁青,伸出了一根中指:“狗比系统,我艹尼玛!” 刘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科举显然不是这么容易考的。 原身足够勤勉努力,接受的教育也能够碾压普罗大众,却一直都没有下场考试,就可见一斑。 至于蒋应辰…… 老实说他自身的资质比原身还差,又没有后者的勤勉和努力,能成就怪了。 蒋应辰翻开《尚书》,随便瞅了一眼,就见上边印刷字体写的是“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 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不好意思说错了,后边有两个字不认识_(:3」∠)_ 从来没有接触过《尚书》的人,忽然间要用这个考试,这跟找个小学生让他去大学考高数有什么区别? 蒋应辰脸色表情僵住,机械式的将面前那本《尚书》合上了。 科举为官的道路走不通,果然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恩荫——蒋家早就败落,无从恩荫。 立功授官——他本身文不成武不就的,上哪儿去立功? 果然还是要想办法刷刷名望,成为士林中的一面旗帜,然后被朝廷征辟。 也只能这么办了。 蒋应辰揉着额头苦思良久,终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 是年四月二十一日,正是鄂国公罗渊七十大寿。 他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且七十又是高寿,便是嬴政也出宫往鄂国公府上祝寿,为其增光。 鄂国公虽然致仕,不再参与朝政,但身份与资历毕竟摆在那里,且又有天子亲临,堂中所坐皆是重臣要员,鄂国公的两个儿子在下首处作陪。 蒋应辰祖父在时,与鄂国公亲善,蒋应辰便想法子走了后者门路,鄂国公有意拉同袍儿孙一把,便给了他这个机会,见席间气氛和睦,便闲话般笑问一句:“陛下身在宫中,可曾听闻过六尺巷?” 嬴政闲适的坐在椅上,道:“什么六尺巷?” 鄂国公哈哈一笑,却不多说。 其子会意,近前回道:“这原是发生在桐城的一桩趣事,陛下日理万机,难怪不知。桐城有个姓吴的人家,邻居姓蒋,两家中间有条巷子,吴家扩充宅院,想要占据那条道路,蒋家不肯,两家闹的很僵,后来蒋家人写信给京中亲戚,希望亲戚出面打压吴家,事后收到亲戚回信,大为感怀,当即退了三尺,邻居见状惭愧,也退了三尺,所以那巷子便改称为六尺巷。” “哦?”嬴政被他惹得生了三分兴趣:“信上写了些什么?” 鄂国公笑道:“还是叫他本人来同陛下讲吧。” 嬴政淡淡颔首,很快便听外间内侍唱喏:“蒋应辰到——” 他剑眉轻挑,饮一口茶,旋即坐直了身体。 蒋应辰尚且不知,被人教导过礼节,低着头快步入内,行过大礼之后,毕恭毕敬的垂着头,不敢贸然出声。 嬴政神情不辨喜怒:“你在信上写了些什么?也说给朕听听。” 蒋应辰克制住心头激动,恭敬道:“草民只是写了一首诗而已。” 嬴政道:“什么诗?” 蒋应辰深吸口气,抑扬顿挫道:“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嬴政:“……” 嬴政:“………………” 刘彻又一次笑出猪叫:“妙啊,老弟!” 第126章 第 126 章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嬴政:“……” 怒火x1000 这世界是有过秦朝的,只是秦朝二世而亡之后创建王朝的并不是刘邦,而是项羽,老话讲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读书明义尚且如此,更别说历史了。 本朝国号为秦,但是跟从前那个二世而亡的秦没什么关系,而是跟李渊和大唐帝国一样——因为开国皇帝曾经是先朝秦国公,故而以秦为国号。 蒋应辰抄这首诗之前也犹豫过,觉得是不是有点冒犯,会惹了皇帝忌讳,出去打听一下当朝天子是个什么脾气,就听见街头巷尾全是赞誉,譬如说深明大义,虚心纳谏,勤勉朝政,还有大义灭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什么的…… 蒋应辰直接代入了宋仁宗。 为了给儿媳妇谋求公道,连亲儿子都能杀了的烂好人。 这个秦始皇说的是秦朝那个暴君,又不是本朝先祖,皇帝他肯定能够体谅吧? 再说写这首诗既不是为了展现文采,也不是为了吹捧前朝,纯粹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心胸气度啊! 看看张英,因为这首打油诗得了多少称赞,没道理他就不行! 蒋应辰好歹是个后世人,见多了炒作手段,早早安排人去老家那边准备,等求助的书信发来,便仿照张英回复,再吩咐人出去宣扬,文才再加上德行,创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影响来。 蒋国公早早去了,但是残留的关系还有那么点,他几经筹谋寻到了鄂国公门上,后者怜惜他的才学和经历,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蒋应辰对自己写的诗词很有自信,准确的说,是对于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积累有自信,入内回禀之后垂首站在下边,等待皇帝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问询。 空间里边李世民几人笑的打跌,嬴政反倒不动声色,除去眸光淡了些,神色丝毫不变。 “蒋应辰,”他说:“朕听说过你的名字,也听过你写的诗。” 蒋应辰心下暗喜,忙道:“草民惶恐。” “惶恐,”嬴政眼底含了几分讥诮,却单刀直入道:“那些诗词皆是出自你之手吗?” 刘彻跟嬴政相争多年,真就应了那句“最了解你的一定是你的敌人”,眼瞅着始皇没直接叫人把这傻叉叉出去五马分尸,反倒问起蒋应辰写的那些诗词来,就知道他想像这傻叉用诗diss他身后事一样,将那些羞辱原数奉还,叫蒋应辰在大庭广众之下原形毕露,颜面扫地。 他跟嬴政关系不好,但更看不起蒋应辰,幸灾乐祸的笑了几声,嘻嘻笑道:“这回是真没救了,等死吧!” 蒋应辰先被嬴政问的胆怯,又听狗比系统话里似乎另有深意,不禁心头一突,只是御前不敢显露,强撑着不曾露怯,镇定道:“是。草民拙作,让陛下见笑了。” 嬴政笑了,夸了句:“写的不错。” 旋即又关切道:“下场参加科举了吗?看你似乎年近及冠,又有这般大才,举人功名总该有了吧?” 蒋应辰:“……” 蒋应辰脸皮一僵,亏得是低着头,才没叫人看出不对来:“草民胎里边带了病,身体一直都不算好,有心下场参与科举,却也一直未能如愿。年前时日府里边请了个名医,可算是见好了。” “也是。”嬴政道:“朕也知科举熬人,接连几日下来,铁打的身子也要垮,更别说你自幼体弱。” 如此说着,他神情流露出几分爱才之意:“本朝设置科举,本就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你既不乏文才,又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正是朕所需要的青年俊彦啊……” 蒋应辰听他问起科举功名之事,原本还满心忐忑,听到此处,却是难掩欢欣,异常激动,千般准备、万般筹谋,为的不就是这一日吗? 当即便一掀衣摆,跪地谢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鄂国公在侧,也笑道:“蒋国公若见今日之事,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嬴政欣慰颔首,脸上却显露出几分迟疑之色,很快又释然道:“只是本朝科举取士,向来尊奉公允,朕虽有意授予你功名,加以重用,却也不欲因此使你遭天下人非议,这样吧,朕当场考察你一二,走个流程,也叫天下人心服口服,如何?” 蒋应辰听得心头猛颤,但觉一股燥意自脚底涌上,直冲心肺,甚至于忘记了鄂国公再三交代过的规矩,抬头向皇帝所在上首看去。 这位皇帝正当盛年,尊严若神,穆穆有天子容,腰间佩剑,威势赫赫。 四目相对,蒋应辰心中大惧,慌忙收回目光,甚至于忘了推辞考察一事。 等回过神时,鄂国公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法子好,陛下向来恪守法度,难得肯为人破例,又为应辰想的这般周全,更是一片苦心——应辰,还不谢恩?!” 谢你麻痹谢! 蒋应辰心慌意乱,仿佛回到了期末考试作弊被老师发现的的前一瞬,脑海里拼命回忆着原身为科举所做的那些准备,温书背诵记笔记,奈何他长久没有翻过,这时候陡然去想,脑子里边就像是蒙了一层雾似的,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那边嬴政已经欣然一笑,开口问道:“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作何解?” 蒋应辰:“……” 蒋应辰慌得几乎要哭出来——这都是些什么?! 本朝立国几代,坐在这儿的几位重臣要么起于科举,曾经是当年的三甲,要么出于钟鸣鼎食之家,四书五经也是耳熟能详,饶是鄂国公这样的武将,当年也是科举入仕的。 这群人围成一圈围观皇帝考察这位近来声名大噪的才子,原以为陛下会出个难题,都铆足劲儿竖着耳朵等着听,没想到问的居然是这样基础的问题,院试上也稍显简单。 错愕之余,又不禁失笑:“陛下果真爱惜蒋郎。” 再转头去看蒋应辰,却见后者跪在地上,面颊涨红,嘴唇嗫嚅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鄂国公急了,恨不能过去踢他一脚叫他开开窍:“你这孩子也真是,一到紧急关头便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了!” 蒋应辰后背上已经生了汗,随便动一下,汗珠子就会顺着脊梁淌下去,只是从心底涌出来的慌乱与焦躁太过灼人,他跟个木桩子似的,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旁边鄂国公的长子小声催促他:“应辰,快说啊,这么简单的问题,别叫陛下久等!” 蒋应辰:“……” 你有说这话的功夫,给我做个弊多好。 蒋应辰憋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周围人急得不行,还当他是临场紧张,以至于无法言语。 嬴政心下冷笑,脸上却适时的添了几分体谅之意:“这个问题或许有些偏了,朕再换一个。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作何解?” 蒋应辰:“……” 九年义务教育,就让他听懂了一个子曰。 蒋应辰一张脸红涨的像是要滴出血来,手指局促的在衣袖里蜷缩着,跪在地上什么都说不出。 鄂国公简直要气死了,一把年纪站起来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道:“这是《论语》啊!之前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哑巴了?陛下宽仁,你怕什么?!” 又替他向皇帝求情:“这孩子胆小,没见过世面,吓住了!” 嬴政道了声无碍,用一种猫戏弄老鼠的眼神,游刃有余道:“朕可以等。” 蒋应辰:“……” 皇帝坚持要问,他不可能拒不奉诏,但真叫他来回答,又一个字都回答不出…… 万幸的是有前边那几首诗词打底,还没人怀疑他是抄的,只当他是紧张惧怕过度,这才说不出话来。 蒋应辰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在晕倒之前想出了应对方法,伏地请罪道:“草民向来胆小,怯于在人前吟诗作赋,解答疑难,故而向来不敢参与诗会、文会,只在府中闭门造车。今日得见陛下,正如同若干年前秦舞阳随荆轲觐见秦始皇……” 嬴政:“……” 怒气x10000 空间里的几位皇帝:“……” 刘彻:“……” 老弟,你不去买彩票可惜了,真的。 我跟他对骂了这么多年,都未必能有你这一天叫他生的气多。 心下恼恨至极,嬴政不怒反笑:“朕有那么可怕吗?说不出话来也没什么,来人,赐纸笔!” 皇帝有令,自无不从之理,侍从很快便取了来,并小案一起,送到蒋应辰面前。 嬴政道:“你既道是胆怯难言,总不至于连写都写不出来吧?” 蒋应辰没想到这皇帝竟还是个刨根到底的脾气,当场便为之一怔,对方却全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笔墨纸砚旋即便摆了过去。 他变了脸色,心乱如麻,回忆起先前几次死亡的经历,涨红的面庞逐渐白了下去,连告罪都忘了,便猛地跌坐到了坐席之上。 鄂国公长子见状,不禁面露担忧,有心近前说情,改日再考,却被鄂国公拉住,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老头子活了七十年,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饭,看出来这事儿有点不对劲儿,不敢再继续往里掺和了。 不只是他,其余几位朝臣见了蒋应辰此时神色,心里边也暗暗犯了嘀咕,凑热闹的心思为之一消,正襟危坐起来。 嬴政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洪范八政,指的是哪八个方面?” 蒋应辰手握毛笔,慌里慌张的蘸了墨,却一个字都写不出。 这已经是极为简单的内容,开蒙了的学生多半知晓,何以他这大名鼎鼎的才子竟回答不出? 周遭人的脸色彻底变了,鄂国公神情中也添了几分凝重。 嬴政不看他们,继续问道:“《周易》泰卦的内容是什么?” 蒋应辰握笔的手开始颤抖,笔尖在洁白如雪的纸张上落下了一个刺眼的黑点,却没能写出一笔一划。 嬴政剑眉微动,嗤道:“《诗经》卫风有几篇?这总不至于不知道吧?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用手指比划也可以。” 蒋应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消弭,并不比面前白纸好看多少,两股战战,眼底堆满了惧怕与惶恐。 嬴政见状,一掌击在案上,寒声道:“你既能写得出那等传世名篇,受誉于士林,现在怎么连这些最最基础的东西都回答不出?到底是慑于天威,不能言语,还是你根本就是无才无德之人,滥竽充数?!” 他身体前倾几分,声色俱厉:“那些个被人称颂的诗词,当真是你写的吗?!” 皇帝接连考了几个问题,蒋应辰一个都没回答出来,已经足够丢人现眼,这时候怎么敢承认那几首诗词都是抄的? 一个欺君之罪压过来,立即就能叫他死透! 更别说这事情根本就不是开口承认能解决的。 是,这是他抄的——抄的谁的? 能写出这等名作的人,为什么当世竟无人知晓? 到头来还是要死! 蒋应辰咬紧牙根,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回陛下,那些诗词的确是草民写的!” 他说:“草民自幼弱于背诵,长于诗词,您若是不信,草民还可七步成诗,愿现下赋诗一首,交由陛下与诸位大人品鉴!” 嬴政冷笑一声,却道:“那首《定风波》写的不俗,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蒋应辰硬着头皮道:“承蒙陛下喜爱,是这首词的福气,也是草民的福气。” 嬴政道:“可是朕现在不想听你作诗,只想听你说说这首《定风波》。” 蒋应辰听得心绪微松,正准备就学着高三时候的诗词分析胡扯一通,却听皇帝道:“你来说一说这首词总共有多少字,平仄韵脚如何分布,这总不难吧?” 嬴政如同噬人猛虎,紧盯着他不放:“你既然写得出来,同词牌严丝合缝,没道理不懂这些的。” 蒋应辰:“……” 谁他妈会知道这个?!!! 嬴政道:“建造亭台楼阁之前,首先得打好地基,你连楼阁都盖起来了,打地基不应该是手到擒来吗,为何闭口不答?” 蒋应辰脸色惨淡异常,心里边飞速的默数《定风波》一共有多少字,奈何越急越错、越错越急,数了半天,竟都没个结果。 “朕来告诉你,那首《定风波》共计六十二字,前段五句,三平韵两仄韵,后段六句,四仄韵两平韵!” 嬴政冷笑一声,神情中仿佛蕴含着一场狂风暴雨:“假的毕竟是假的,到什么时候都真不了!你一不知四书五经,二不知词牌格律,如此写的出那等名句?坑蒙拐骗到朕的面前来了,简直胆大包天!” 完了! 这是蒋应辰心里唯一的念头。 周遭人投来异样的眼神,蒋应辰有种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游街的感觉,才子的假面被剥去,裸露出来虚假、无能的真实自己,他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落差? 嬴政的看着这个被自己揪到太阳底下的阴沟里的老鼠,眸光森冷:“欺君罔上,大不敬!即刻将其拿下,五马分尸!” 第127章 第 127 章 话音落地,蒋应辰便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 左右侍从却不管他此时形容如何,近前去将人拿下,直接拖拽出去。 蒋应辰此前依仗着李白、苏轼等人的传世之作得了多少夸赞,这时候周遭人就有多惊诧恼怒,能成为朝廷重臣、身居高位,哪个脑子都不是白给,再去想此前的那些蹊跷—— 蒋应辰从来不参与诗词唱和。 蒋应辰从来不在人前写诗。 蒋应辰从来不跟人谈论经学文义。 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这可真是……” 鄂国公神情痛心,扼腕叹息:“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顾及昔日旧交之情,想借机拉老友子孙一把,却没想到蒋应辰根本就是滥竽充数,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些名诗名词,竟坑蒙拐骗到皇帝面前去了! 亏得皇帝眼明心亮,当场考校,将其戳穿,否则若真是授官入朝,闯出祸来,既害了一方百姓,也坑了自家儿孙! 鄂国公上了年纪,激愤之下,脸色闷白,次子离他最近,赶忙近前将父亲搀住,放轻动作为他顺气。 长子则跪地谢罪,惶恐道:“陛下明鉴,蒋应辰弄虚作假、沽名钓誉,府上事前并不知晓,只是父亲一片爱才之心,这才有意推举于他!” 鄂国公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原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农夫与蛇。 嬴政见了鄂国公此刻情状,也觉不忍,吩咐人去传太医,又温言宽慰其长子:“鄂国公的为人,朕自是信得过的,只是那小人汲汲营营,于你家无甚关系。” 今日来此为鄂国公祝寿的多半与这家有交,此时纷纷开口去打圆场,顺带着拍一拍皇帝马屁:“终究是陛下圣明,一眼便看穿此人腹中空空,三言两语便试了出来!” “是啊,陛下目光如炬!” 蒋应辰曾经几次面临死亡,但哪一次都不像这次一样令他觉得恐惧,毕竟从前死了还能复活,这次死了,就真是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被侍从们拖着离开前堂不久,蒋应辰终于从恐惧中暂时挣扎出来,颤声道:“我有话要说,我要见陛下,我知道很多东西,可以帮陛下很多的!” 侍从们尊奉的是皇令,行事之时如何会打折扣? 想也不想便将他嘴堵上,直接带离鄂国公府行刑。 绳索套上四肢时,蒋应辰直接尿了裤子,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流,想要破口大骂,亦或者是痛哭几声,然而嘴巴却被堵得严严实实,到底也不能如愿。 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 …… 鄂国公身体一向硬朗,方才也只是因为急火攻心,太医来诊过脉之后帮忙扎了几针,很快便恢复过来。 蒋应辰之所以能面圣,皆是因鄂国公府穿针引线,鄂国公既缓过那口气来,免不得跪地请罪,嬴政心知此事只能怪蒋应辰,自然不会迁怒于其余人。 皇帝仍然在这儿,看起来兴致不减,寿宴当然也要继续进行,鄂国公府在府内空旷处搭了戏台,帝都最有名的杂技班子在台上配合的精湛。 又一阵叫好声伴着鼓掌声响起,空间内的几位皇帝却同时产生了一股抽离感。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界灵魂,被彻底抹杀。 嬴政唇角微翘,视线落在舞台之上,抬手轻拍几下,仿佛在附和方才一众人的欢呼。 蒋应辰凉透了,嬴政这晚睡得格外舒心,第二日清早起身上朝,视线瞥到殿中沙漏的时候,心绪忽的为之一顿。 他唤了亲近侍从来,假做记不清楚的样子:“从前有位蒋国公……” 那侍从听得微怔,很快便反应过来:“是,蒋国公业已辞世数年,爵位也因其子不肖,被削掉了。” 嬴政见他如此反应,霎时间明白过来——过了一晚之后,其余人已经失去了关于穿越版蒋应辰的记忆,如同前几次一样,穿越版蒋应辰死后,蒋家相关的事情又一次重新刷新。 不同的是若是从前,穿越男还会再穿过来,但现在他已经死透,不可能再度出现,留在这里的只会是跟妹妹相依为命多年,秉性温诺而执拗的本土蒋应辰。 空间内皇帝们明白过来,神情难掩欣慰。 高祖也不禁感慨出声:“这是最后一次刷新了吧?也好,虽然没见过真正的蒋应辰,但只听描述,也觉得是个好孩子。要真是就那么死了,还被害的没了身后名,妹妹也被人指指点点,那真是太委屈了。” 嬴政唇角几不可见的翘起些许弧度,很快又平复下去,重归平静。 李世民心细瞥见,若有所思道:“始皇仿佛有些在意原先的蒋应辰?” 嬴政眼底显露出几分追思之色,默然良久,方才道:“他叫我想起扶苏。” 不是“朕”,而是“我”。 皇帝们齐齐为之一怔。 嬴政却没再同他们说什么,只问那侍从:“蒋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吗?” 侍从思忖几瞬,回答道:“主家血脉不丰,仿佛只留有一双儿女,臣对此知之甚少,陛下若有意,臣马上去打听。” 嬴政颔首道:“去吧,打探的详细些。” 侍从毕恭毕敬的应了声,退出殿去,只是心里难免觉得疑惑,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问起这样早已经没落了的门第? 再一打听,他就明白了——原来先帝在时,跟蒋国公有过婚约,说要叫蒋家长孙尚主! 侍从打听到这桩旧事,立马就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问起蒋家人了,知道此事或许关系到某位公主的婚事,愈发不敢怠慢,将蒋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扒了一遍,蒋应辰和蒋薇儿都被整理了十几页的资料,自觉无误之后,方才呈了上去。 就资质而言,蒋应辰只能算是中等,不算聪明,也不算笨,但是足够勤恳努力,懂的笨鸟先飞。 科举文里边多的是十几岁就连中三元,但是真实世界里二十七八岁能考中进士就是春风得意、世间第一等,蒋应辰今年才十八岁,真没必要那么急。 真正叫嬴政欣赏的是他的心性。 温和,宽厚,善待家仆,扶养幼妹,骨子里带着一股执拗,同时又很拎得清,知道苏仲与蒋家有旧交,但是从不去攀附,家里有祖上余财,但是从不挥霍。 他想恢复家声,但是从来没想过依仗他人,知道自己与公主有婚约,但是皇家不提,他也不会到宗正寺去询问。 温文尔雅,君子如玉。 像他记忆里的扶苏。 有这么个女婿,倒也不错。 且嬴政心里还存着另一个有些隐秘的想法。 蒋应辰的性情与扶苏相似,料想二人能谈得来,与此同时,蒋应辰也因家门倾覆、另有些扶苏不具备的世故,懂得迂回和蛰伏的道理。 若皇长子当真是扶苏,便叫蒋应辰到他身边去,学识只是其次,能规劝皇长子,不要造成如前世那般的悲剧,这才是真正的第一要务。 嬴政将那份关于蒋应辰的调查文书合上,回想一下未婚公主们的年龄,眉头不禁拧个疙瘩。 齿序靠前的公主早已经出嫁,再小一些的也有了婚约,这时候成婚订婚都早,没有婚约、齿序最前的便是六公主,今年才十一岁,比蒋应辰小七岁,七公主比姐姐小了几个月,也是十一岁。 六公主跟皇长子、大公主都是元后所出,七公主是淑妃所出。 每每想起皇长子,嬴政心头便会咯噔一下,忧心他是扶苏,又忧心他不是,最后只得苦笑,暂且将这一节忽视。 朱元璋也劝他:“抓心挠肺,这滋味大家都懂,你要是实在惦念,大可以传他回来,一探究竟。” 嬴政道:“国事要紧。”便不再提。 他既有心叫蒋应辰做皇家驸马,自然不想成就怨偶,是否婚嫁,也得看看两位公主态度如何才是。 六公主跟七公主都是十一岁,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年纪,但归根结底,拿主意的还得是各自生母长辈才行。 淑妃尚在,替七公主做主的自然是这个生母,元后早逝,顾看着六公主长大的则是她的胞姐,封号临昌的大公主。 临昌公主业已出嫁,早就在宫中开府居住,嬴政寻个由头令人请她入宫,又打发人去传淑妃作陪。 第一个孩子总归是不一样的,更别说临昌公主乃是元后嫡出,父亲面前,自然更有体面,入宫之后向父亲行礼问安,便笑盈盈在侧落座,淑妃饶是到的更早,也不得不为之退避。 嬴政看着与记忆中长女相似的面庞,心下感念不已,简单寒暄几句,便提及正事:“先帝在时,曾经与蒋国公有约……” 他将事情原委讲了,正色道:“这婚约既是先帝定下的,后辈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朕已经差人前去打探,蒋应辰此人才学略逊,品性却是好的,尚主倒也使得。” 自有内侍送了蒋家和蒋应辰的相关文书到临昌公主与淑妃面前,二人先后看了,神色不一。 淑妃诞育了一双儿女,女儿行七,儿子行三,眼见着皇长子触怒皇帝被赶去修河渠,皇四子又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心里难免生出几分野望——都是龙子龙孙,谁说自己儿子就不能当皇太子? 二皇子是庶出,三皇子也是庶出,谁比谁尊贵啊! 蒋家早已经没落,爵位都被削掉,蒋应辰又非官身,仔细说起来,门第条件是所有驸马中最差的,淑妃还想着将女儿嫁入高门,给儿子寻一个得力助益,嫁到蒋家去,那不是糟践了吗?! 她笑的不太自然,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低眉顺眼道:“到底六公主才是姐姐,齿序居长,又是嫡出,小七不敢僭越。” 临昌公主瞥了她一眼,笑微微道:“淑妃这么一说,倒显得小六霸道了,只是自家姐妹,都是骨肉,何必分的那么清楚?淑妃要是看中了这女婿,从前有孔融让梨,今日小六也可以让妹妹一个夫婿,成就一段良缘呀。” 淑妃被她噎住,羞红了脸,又怕皇帝真的应了,将女儿嫁去那破落门户,眼睫一垂,眼眶里就涌出泪来了:“小七自幼被臣妾骄纵坏了,陛下也是知道的,蒋家毕竟不是当年了,真把她嫁过去,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临昌公主嗤笑一声:“瞧淑妃这话说的,小七自幼骄纵坏了——难道比我们小六骄纵的还厉害?不能把小七嫁过去要她的命,小六的命就不是命?!不知道的以为小七才是中宫嫡出呢!” 淑妃听得恼怒——刚才不还说自家姐妹,没必要分的那么清楚吗?! 该死的双标狗! 侍奉多年,她知道皇帝不喜后宫吵闹,也知道临昌公主这个长女在皇帝心中分量颇重,饶是心下生恨,也不敢与之争吵,只拿帕子拭泪,梨花带雨、目光央求的看着皇帝。 嬴政抬手揉了揉额头,问临昌公主:“淑妃无意令蒋家尚主,你也不想?” 临昌公主不答反问:“父皇可曾叫人查验过,那蒋应辰当真如文书上所说一般?” 嬴政颔首应声。 临昌公主便起身离席,正色拜道:“这是皇祖父定下的婚约,做晚辈的怎么能推拒?更不必说父皇也已经令人查过,知晓蒋应辰人品贵重,可堪托付终生。儿臣不愿令皇祖父失信,也不愿令父皇为难,小六向来孝顺,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儿臣愿意替妹妹应下这桩婚事。” 嬴政起初听她与淑妃针锋相对,言辞尖锐,还觉头疼,现下听她这般深明大义,句句都说到心坎上,怎能不欣慰动容? 当下和颜悦色道:“蒋应辰是块璞玉,自然也有他的光彩,小六也是朕的女儿,做父亲的,怎么会不希望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你们都是好孩子,没有辜负父皇对你们的爱护和看重——起来吧。” 临昌公主面带笑意,从容起身,自然而然的坐会到父亲身边。 淑妃愣在一旁,呆滞如一只木鸡。 离开皇宫,坐上返回公主府的马车之后,婢女方才低声问:“公主,这婚约……” “这是好事。” 临昌公主摘下耳畔沉重的红宝石耳铛,轻轻揉了揉耳垂:“父皇做事,向来滴水不露,那蒋应辰若无可取之处,他如何会看得上眼?” 她瞥一眼婢女,顾盼神飞:“你真以为父皇想叫蒋应辰尚主,仅仅只是因为多年前皇祖父和蒋国公酒后几句没有被记档的所谓婚约?” 婢女会意过来:“陛下有意重用蒋应辰!” 临昌公主道:“于公而言,蒋应辰很快便会被起用,可堪匹配公主,于私而言,他也的确是个好的夫婿人选,秉性温柔,从不拈花惹草,家里人口也简单。我没见过蒋应辰,但是见过他妹妹,清丽脱俗,是个好姑娘,有这样的妹妹,料想哥哥也不会差。” 她叹一口气,道:“嫁一温柔夫婿,夫妻和睦,生活顺遂,这就很好,对于天家公主来说,富贵又有何益?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婢女心知她是想起了伤心事,神情也随之黯然起来:“公主,您……” “算了,”临昌公主摇头苦笑:“事已至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夫妻之缘我是不求了,只愿弟妹顺遂,诸事平安。弟弟脾气执拗,父皇也是如此,我只能尽力居中周全,他是嫡长子啊,若不得继位,岂能保命?还有小六,蒋应辰这样的驸马便很好,何必奢求高门贵戚。” 马车声辘辘,一路到公主府门前。 临昌公主搭着婢女的手下去,便见有仆婢匆忙来迎,神色且慌且怒,见了她之后,强忍着压低声音,道:“公主,驸马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看起来像是……” 婢女的手臂因为愤怒与惊骇而颤抖,临昌公主反倒十分平静:“像是谁?” 仆婢道:“像是您的妹妹,江阳公主!”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不同于婢女的激愤气怒,临昌公主这时候超乎寻常的冷静。 若她还是从前的临昌公主,这时候大概已经哭了。 夫君离家几月,却带回来一个怀着孕的女人,且那女人又同与自己不睦的庶妹极为相似,她非得提着剑要去取那两人性命不可! 但是现在…… 无关紧要的两个人,何必为他们生气? 平白糟践了自己身子,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至于驸马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又跟妹妹江阳公主生的相像——江阳公主的夫家都不着急,御史言官也没骂,父皇甚至不曾知晓,她有什么好急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故而临昌公主听完之后只是一笑:“知道了。”便不再多问。 婢女急得都要哭了,眼眶通红,看起来恨不能立即就杀到那双狗男女面前去给他们一刀:“公主,沈家欺人太甚!别说驸马没有纳妾的例子,就算是有,纳谁也不能纳三公主啊!谁不知道她跟您处的不好?!” “还不住口?!” 临昌公主神色顿变,秀眉蹙起,厉声道:“谁跟你说驸马要纳三妹妹了?叫皇家公主做妾,他也不怕折了他九族性命,大秦还没亡国呢,轮得到他们沈家如此悖逆不敬?!更别说三妹妹是已婚之人,你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她还怎么做人?堂堂皇室公主,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恬不知耻之事!” 婢女被骂的噤声,抽泣着低头擦泪,临昌公主见状,便温和了语气,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也不能口不择言,驸马跟三妹妹都非无礼之人,且三妹妹也已经出嫁,他们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无耻行径?” 又吩咐左右:“去驸马那儿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便举步往正房去。 临昌公主的奶嬷嬷何氏跟在她身边,一直都没做声,等到了内室,服侍临昌公主更换常服时,方才柔声道:“公主若是有气,便同嬷嬷说一说,总憋在心里,伤的是自己身子。” 临昌公主苦笑道:“嬷嬷,我是真的没事,打从沈蔺为救江阳而放弃我那天起,我的心就死了,现在随他们怎么折腾,我都没有感觉了。” 她将腕上镯子褪下,眸底平添了三分柔意:“我只盼着明安能收收性子,别再跟父皇顶着来,小六呢,就叫她嫁个好人家,夫妻和睦顺遂。长姐如母,母后已经去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得顾看弟妹。” 何嬷嬷心疼道:“公主忘了,皇后殿下辞世惦念的不仅仅是皇长子和六公主,还有您,说过刚易折,女儿易苦,求陛下多加顾惜,别叫公主被迫长大——对皇后殿下来说,皇长子跟六公主是孩子,公主您也是孩子啊!” 临昌公主想起母亲辞世前说的话,终于湿了眼眶,别过脸去拭泪,合眼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愿。” 她是诸皇子公主中最年长的,又是嫡出,自然备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正如皇后所说,这世道女儿易苦,任你婚前是天家帝女、金枝玉叶,成婚之后也得降落凡尘、柴米油盐。 临昌公主的驸马沈蔺出自高门,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且沈家世代戍守北疆,手握军权,着实不可小觑,更不必说沈蔺本就是名闻京城的美男子,英姿勃发,渊渟岳峙。 临昌公主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见到沈蔺,也动了心,她性情刚强激烈,敢爱敢恨,听闻沈蔺还没有定亲之后,便跑到父亲面前去请求赐婚,一是为全自己的少女情怀,二是想以此为皇长子争取一门得力姻亲。 皇帝向来宠爱长女,也有意为皇长子铺路,考察过沈蔺之后,再跟沈家透个风,见对方也愿意,很快便下旨赐婚,到第二年春,十里红妆,将长女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 但是婚后的生活并不像临昌公主想象的那么美满。 丈夫沉默而寡淡,即便夫妻共处之时,也很少有甜蜜私语,又因为公务繁忙,夫妻二人聚少离多。 那时候临昌公主并没有多想,只当他是性情如此,骄傲了十几年的大公主放低姿态为他洗手作羹汤,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丈夫的温情和体贴,而是来自丈夫和庶妹江阳公主的致命一击。 彼时沈蔺在地方为官,临昌公主同行,江阳公主的舅父染病,她前往探望,途径临昌公主夫妻所在之地时停留小驻,不想却为贼人所劫。 对方将刀刃架在她们姐妹二人脖子上,狞笑着问沈蔺:“她们俩只能救一个,你选谁?” 江阳公主低头饮泣,梨花带雨,临昌公主的心绪尚且不曾从惊愕骇然之中转圜,便听沈蔺说:“我选江阳!” 他选江阳…… 他居然会选江阳?! 一个是结发妻子,同床共枕两年有余,一个是妻子庶妹,总共只见过几面而已,生死关头,他选的居然是江阳?! 被丈夫舍弃的痛苦,两年夫妻之情不值一文的冰冷顿悟,短短几瞬之间,临昌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绝望,何为死去活来。 贼人哈哈大笑,一把将江阳公主推回,挟临昌公主上马远遁。 她猝然回首,便见庶妹扑到丈夫怀里失声痛哭,他少见的变了神色,神情焦急,满目怜惜,临昌公主的眼泪,终于在这一瞬落了下来。 侍从迅速将江阳公主接住,沈蔺终于回过神来,眸光惊痛而紧迫的看向妻子,上马去追,临昌公主余光瞥见,却没有任何感触了。 心都死了,怎么可能还有感觉? 江阳公主拥着沈蔺痛哭失声的时候,贼人已经带着临昌公主飞马离开,最后将她救回的不是沈蔺,而是父皇赐给她的暗卫冷崇。 临昌公主从马上摔下来,腿被摔断了,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被摔断腿的人不是自己。 等回过神来,便见臂间披帛被撕开,整齐的缠在了断骨之处,冷崇跪在地上,为救驾来迟、冒犯公主玉体请罪。 “你有什么错呢?” 临昌公主仿佛被绝望淹没,木然道:“一意要到这儿的是江阳,舍弃我的人是驸马,你救了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降罪?” 冷崇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只是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的瞳仁很黑,作为人间杀器,眼眸里却盛有鸽子般的温润与柔和。 临昌公主隐忍良久,到底也没能忍住,先是小声抽泣,到最后放声大哭。 等沈蔺率人赶到时,见到的已经是平静下来的临昌公主,她沉着脸吩咐匆忙赶来的侍从准备马车,送自己回府,不曾与沈蔺说只言片语。 事后沈蔺到临昌公主面前解释,道是江阳公主是客,自家是主,当时实在不好弃江阳公主而选她,又说前方自己早已经安置妥当,另有扈从围追堵截,且又有暗卫配合,必然不会叫她出事。 江阳公主被婢女搀扶着前去探望长姐,哭哭啼啼的叫长姐不要误会,说自己已经是出嫁之人,与姐夫并无什么牵连,又说正是姐夫看重姐姐,所以才会连带着看待自己这个妹妹。 沈蔺听得皱眉,看她一眼,到底没再说话。 彼时天色已晚,灯火幽微,临昌公主半躺在塌上,觉得自己断掉的那条腿森森的疼,她视线在沈蔺脸上扫过,又去看江阳公主,最后推说累了,眼眸一合,令人送他们出去。 江阳公主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看一眼沈蔺神情,没敢开口。 沈蔺却柔和了神色,到床边落座,问妻子还疼不疼,饿不饿,是否想进些饭食。 临昌公主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觉得这声音如此的令人厌恶恶心。 沈蔺还在说话,用他几乎从没有用过的柔声细语诉说着自己的关心与体贴,临昌公主听得胃部翻涌,且怒且恨,抬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寒声道:“我说累了,驸马听不懂是吗?!” 公主尊贵,但沈蔺毕竟也是顶级勋贵门庭的少主,这一巴掌打过去,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江阳公主嘤嘤着近前:“姐姐,不怪姐夫的,你若是生气,只管朝妹妹来……” 她还没说完,后半截话就在沈蔺的冷眼中咽了回去。 而沈蔺向来孤高,当众挨了一巴掌,也觉难堪,大抵是理亏在先,到底没有发作,嘱咐临昌公主好生歇息,这才起身离去。 临昌公主身为嫡长公主,向来骄傲,怎么会愿意吃这种窝囊亏? 又觉得此事蹊跷,便暗中令人去查。 不查不要紧,查过之后她才知道沈蔺与江阳公主原来早就相识,更查出今日遇见的贼人同江阳公主的乳母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再去想今日江阳公主要来此游玩,又因泡温泉的缘故,令暗卫不得近身,临昌公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按理说遇上这么一桩事情,江阳公主受惊不轻,也该在这儿停歇几日的,只是不知为何,当天晚上便收拾行囊,第二日遣人前去向临昌公主辞别,动身离开。 临昌公主听闻只是冷笑,却不置一词,沈蔺提及此事之时,更是眉毛都没动一下。 如此过了一月,却有人前来传讯,道是江阳公主探望过其舅父之后折返回京,山路崎岖,又因连日骤雨,泥泞难行,不小心翻了车,连人带马车跌落山涧,江阳公主没死,但也丢了半条命,更要紧的是她那时候已经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因为这一摔而流产。 消息传回的时候,沈蔺正陪临昌公主用饭,闻讯当即就变了神情,“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脸色铁青:“是你做的?!” 临昌公主看他一眼,淡淡道:“驸马说话要小心些。江阳是我的妹妹,骨肉至亲,再和睦没有的,我怎么可能会害她?畜生都不会害自己的手足姐妹,我又怎么可能丧尽天良,对自己姐妹下此狠手?” 沈蔺的脸色很不好看,盯着她看了半晌,嘿然冷笑,起身离开。 何嬷嬷见状,不禁担忧:“公主——” “随他去!” 临昌公主厉声道:“沈家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可那又如何?!不也要向我大秦称臣,对我父皇三跪九叩?!他以为他是谁!” 沈蔺还未走远,听到此处身形为之一僵,旋即加快步伐,拂袖而去。 何嬷嬷明白她痛苦与愤怒,自己奶大的孩子,怎么会不心疼? “实在不成,干脆就一拍两散,您还年轻,何必陷在这里边蹉跎!” “散不了了。” 临昌公主笑的苦涩,摇头道:“明安那个脾气,我实在放心不下,背靠沈家,也能叫其余皇子多些忌惮。至于沈家,手握军权本就容易惹得父皇忌惮,超乎寻常勋贵,固然体面,但是也必然得与皇室联姻结亲,谦卑以对,否则他们能安安生生的交接几代?若失了我这个父皇长女居中周全,满门倾覆也未必是说笑话!” 她看得很明白:“我需要沈家替明安充门面,沈家也需要我来周全与皇室的关系,各取所需罢了,嬷嬷只管等着看吧,别管人后如何,人前沈蔺是不会与我撕破脸的,不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沈家。” 此后事态发展,果然尽如临昌公主所言。 江阳公主能对自己出手,临昌公主自然也不会留情,能留江阳公主一条命,已经是宅心仁厚了,毕竟她可不相信江阳公主找人劫掠自己是想带回去玩过家家。 因为那一摔,江阳公主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大夫告诉她,她本就身子孱弱,这一伤又伤了元气,若不好生休养过去,只怕再不能有孕,还会折损寿数。 这话传到临昌公主耳朵里的时候,她的腿已经彻底痊愈,能走能跳,骑马打猎不逊色于从前,听闻江阳公主这会儿还在床上躺尸,不禁同情的说了一句“活该”。 但也是因为那一摔,临昌公主与沈蔺的夫妻关系彻底跌落冰点,再也不复从前。 临昌公主不在乎。 至于沈蔺怎么想…… 她也不在乎。 这回沈蔺离京公干,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带了个跟江阳公主相似的怀孕女人,临昌公主是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如果那真是沈蔺的妾侍,准确说是外室,她作为当家主母,皇朝公主,马上就可以下令拖出去打死,连带着沈蔺都没好果子吃,沈家也不敢有怨言! 大秦从来没有纳妾的驸马,为什么你沈蔺能例外? 难道是依仗沈家威势,蔑视皇家? 如果那怀孕的女人真是江阳公主,怀的孩子还是沈蔺的,那就更好了。 想想吧,出嫁了的公主跟姐夫搞到一起,还弄大了肚子—— 临昌公主马上就要迎来自己此生最理直气壮的时刻。 她可以提着鞭子去打这对狗男女,可以挥着大刀去砍这对狗男女,她甚至还可以叫上江阳公主的驸马和婆家人轮番上阵,将这对狗男女钉到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且还得趁早! 作为长女,在父亲膝下承欢的时间最多,临昌公主太了解当今的脾气了。 愿意给儿女撑腰,会护着出嫁了的女儿,但是骨子里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刻板,看重律法和规矩。 出嫁了的女儿找了个野男人鬼混,父皇听说之后可能只会皱皱眉头,骂几句就算了,但要是出嫁了的女儿跟姐夫鬼混,还搞大了肚子—— 江阳她完蛋了! 除非江阳马上研究出一种亩产十万斤的稻种,又或者是一夜之间撸起袖子把长城修出来,否则这事儿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 临昌公主心情好着呢,她才不担心! 被她差去问话的婢女很快回来了,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沈蔺满身风尘仆仆之气,神情疲惫,进门之后第一句话,便是:“穆沛死了。” 穆沛便是江阳公主的驸马。 临昌公主手持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是吗。” 沈蔺似乎没想到她反应竟会这般冷漠,抿一下唇之后,道:“穆家乱成一团,也没个人主事,三公主本就体弱,又怀着胎,我便做主把她带回来了……” 临昌公主听到一半,眉头就皱起来了,等全部听完,不禁被气笑了:“驸马,穆家乱起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巴巴的跑过去,把穆沛的妻室带走护着?皇室公主尊贵,但起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哪天你死了,我也要守孝的,哪怕只守二十七天,也得尽个心不是?” 她连扇子都不打了,一把丢开,说:“穆沛尸骨未寒,你这姐夫就去把人家妻室带走了,美其名曰保护?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呢?究竟是我太迂腐保守了,还是你跟江阳太开放热烈了?” 沈蔺痛苦的合上眼去,纠结道:“临昌,江阳她也只是一个可怜人,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到底她也是你的妹妹啊!” “我咄咄逼人?!” 临昌公主倍感滑稽,一摊手,说:“为丈夫守灵二十七天难道不应该?乡野村妇急于再嫁,也没这么不讲究的吧?更别说她还怀着孩子——” “等等,”她秀眉微挑,难以置信道:“驸马,总不会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是你的吧?” 沈蔺深吸口气,劝道:“临昌,别问了,难得糊涂,这样对谁都好。” 临昌公主寸步不退:“真是你的?” 沈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临昌公主死死的盯着他,忽的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吩咐左右:“备车,我要进宫!” 她面笼寒霜:“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两年咱们再怎么冷淡,我也没出去偷人,给你送顶帽子戴戴,现在你跟我妹妹搞到一起,弄出孩子来了,又跟我说难得糊涂,这样对谁都好?难道我脸上就写着冤大头三个字,任由你们拿捏不成?!” 沈蔺见她要进宫,忙起身去拉她衣袖,面有燥怒:“你总是这样,行事只凭自己高兴,从来不会顾及别人!” 又叹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央求:“临昌,算我求你,别问了,好吗?” 临昌公主嗤笑出声,挥袖将他甩开,转身便走。 “怀宛!” 沈蔺出声唤她的名字,牙根紧咬,声音里隐藏着一丝颤抖:“你若是入宫,你我夫妻之缘,今日便断了!” 临昌公主听完大为震惊,然后走得更快了。 徒留沈蔺一人怔在原地,惶然出神,眼底难掩伤痛。 不知过去多久,江阳公主被人搀扶着来此寻他,便见沈蔺跌坐在地,神情黯然,双目无神,仿佛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的东西。 她看的心头微跳,恨意更浓,眼眶却适时的湿了,近前几步,哽咽道:“蔺哥哥,你跟长姐吵架了吗?都怨我,你为什么不将实情告诉她?” 沈蔺嘴唇发白,良久之后,轻不可闻道:“此事事关你的声誉,我既答应不会外传,又怎么能再对她说?” 江阳公主眼眸里盛满了泪,感激的看着他,仿佛他就是全世界:“蔺哥哥,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沈蔺却没看她,声音飘忽而无力:“穆沛死了,哪怕是为了他的身后名,穆家也不会将那件事翻出来的,我令人在外寻一处府宅安置你,至于以后……” 他抿一下唇,涩然道:“怀宛已经进宫,陛下得知此事,必然生气,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实情告知——你毕竟是皇室血脉,陛下再怎么震怒,也不会叫你流落街头,衣食富贵总是有的。” 江阳公主流着眼泪:“蔺哥哥,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沈蔺听得皱眉,拒绝的话没有出口,江阳公主便哀求道:“我从前是做过错事,但是已经受过惩罚了,蔺哥哥,求你叫我留下吧,我不会碍你和长姐的眼的……” 沈蔺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江阳公主,脑海中恍惚回忆起一张苍老而慈祥的面孔,挣扎几瞬,心绪却在回想起当年贼人叫他二选一时妻子瞬间惨白的面孔中坚定起来:“不行。” 江阳公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长姐已经进宫了,父皇向来疼她,我算什么呢?父皇若是生了气,说不定就会废黜掉我的封号,蔺哥哥再不要我,我还能去哪儿?还不如死了算了!” 沈蔺听得变色:“说什么胡话!” …… 那边临昌公主乘车入宫,刚下马车,眼泪就掉出来了。 不就是哭吗,谁还不会哭了! 她是嫡长公主,向来得宠,传话的内侍见她哭的脸都花了,又惊又骇,不敢停留,赶忙入内通禀,很快又小跑着出去,毕恭毕敬的请她进去。 嬴政前脚刚把六公主跟蒋应辰的婚事订下,正觉松一口气,跟几个朝臣议了会儿事,就听人传禀,道是临昌公主又回来了,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哭的跟个泪人似的。 嬴政又惊又忧,吩咐赶紧叫她进来,不多时,便见临昌公主泪流满面到近前跪下,哭求父亲为自己主持公道。 “驸马与儿臣感情淡薄,成婚之后便屡有冷待……” “那贼人挟持儿臣与江阳,他想都不想,便选江阳而弃儿臣……” “现下江阳丈夫辞世,驸马却将她带回府中,且江阳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嬴政听到沈蔺面对二选一时舍弃妻子而选妻妹,眉头便狠狠一跳,空间里几个皇帝也是原地裂开了,再听说后边的经典剧情之驸马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那女人还是公主妹妹,立马就明白这是哪一部分情节了。 嬴政对临昌公主有前世的长女滤镜,此前与她说起六公主和蒋应辰的婚事,也觉这女儿深明大义,善识大体,更添几分喜爱。 这时候见她哭的委屈,又真真切切的遇上了神经病,着实怜惜:“好孩子,委屈你了,快起来吧。” 又吩咐左右为公主奉茶。 临昌公主早就对驸马死心了,这时候楚王狗带,弟弟的储君之位更稳几分,又何必再受那些窝囊气? 当下娓娓道来道:“并非儿臣跋扈,不肯容人,只是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违背伦常。” 嬴政深以为然:“确实如此。” 临昌公主学着江阳公主的样子,嘤嘤嘤道:“还请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 “这样丢人现眼的东西,留下又有何益?” 嬴政神情冷凝:“一起赐死吧!” 临昌公主嘤嘤嘤道:“起码也要打他们一顿板子……嗯?!!!”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临昌公主知道自己父亲脾气,也知道一旦事发,那对狗男女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下手会这么干脆利索,二话不说,直接就赐死了! 这也太……痛快了! 临昌公主原本只是假哭,听父亲说完,再掉眼泪,就是真心实意的感动了:“还请父皇三思,江阳再不好,也是皇家公主,沈蔺也是沈家少主,将来要承继西北军的啊!” 嬴政丝毫不为所动:“江阳是皇家公主不假,但正是因此,朕才更加不能姑息养奸!她若只是成婚之后豢养几个男宠也就罢了,骄纵任性些也不算什么,可她都做了些什么?出手暗害长姐在先,勾引姐夫、与其珠胎暗结在后,这等人性泯灭、不知羞耻的畜生,还留她做什么?!” “至于沈蔺……” 他眼眸微眯,神情中狠色一闪即逝:“沈家世代把持着西北军,只怕要忘记自家是大秦之臣了,昔日朕为你和沈蔺赐婚,是有意抬举沈家,给他们一个机会,可落到沈家眼里,又成了什么?朕怕了他们?沈蔺又算个什么东西,娶大公主为妻,还想纳三公主为妾?他以为大秦亡了是吗?这等不忠不义之人,朕不用也!” 临昌公主先前为那二人说情,并不是于心不忍,只是顾惜皇家脸面,又怕沈家因沈蔺之死生乱,现下听父亲如此言说,如何会有二话,当即跪地行礼,含泪叩谢。 “受委屈的是你,忍辱负重的也是你,有什么好跪的?老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朕的长女、皇室嫡长公主,膝下又何止万金” 嬴政想到那对搞在一起的狗男女,冷笑道:“真要是跪,也得那那俩人在你面前跪才行!”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嬴政来到此方世界不久,便着手整顿吏治、调动官员,修改刑律和节假日,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所想,更是要借此分化原先的政治势力,重新整合朝堂上的力量。 现在对沈家动手,赐死沈蔺这憨批,如探囊取物,绝不会生出什么动乱来。 他吩咐左右将临昌公主搀扶起身,道:“沈蔺、江阳二人不法,赐毒酒,你与内侍一道前往,最后送他们一程,一解我儿心中怨囿之气!” 临昌公主满心感激,动容道:“是,多谢父皇!” 内侍备了毒酒,另有禁军扈从,与临昌公主一道往公主府去。 因是皇帝所赐,入府之后几人便径直往前堂而去,又差遣禁军往偏房去寻驸马沈蔺与江阳公主二人前来。 沈蔺知晓临昌公主入宫一事,心知皇帝必定会为此震怒,早就做好了受到惩处的准备,现下见禁军来寻,并不惊诧,应声之后,出门往前堂去。 半路上他遇见了江阳公主,大抵是受了惊,江阳公主一张小脸惨白的厉害,不见半分血色,虚弱的捂着还没有鼓起来的肚子,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 远远瞥见他之后,她仿佛有了主心骨,小跑着飞奔到近前去,颤声道:“蔺哥哥,这阵仗是不是也太大了?我,我有些怕!” “别怕,怀雅,”沈蔺暗叹口气,温柔注视着她,道:“我会保护你的。” 江阳公主抽泣着“嗯”了一声,视线再瞥到寸步不离跟在自己和沈蔺身边的禁军,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自怨自艾道:“从来都是这样,父皇眼里只有长姐,至于我……怕是连我的相貌都要记不得了吧。在父皇心里,我大抵永远也比不过长姐。也是,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有谁会真的把我放在心上?” 沈蔺看她周身仿佛都萦绕着几分灰败,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怜惜:“怀雅,别这样看轻自己,你也有你的好处。” 即便江阳公主被皇帝下令赐死,她也仍旧是皇室公主,不容寻常人等轻侮,故而临昌公主特意遣了两个婢女为禁军带路,将她带到前堂中领旨。 那两名婢女皆是临昌公主心腹,看沈蔺这个王八蛋不顺眼,更觉得江阳公主这朵小白花恶心,从前还得虚与委蛇做戏,这时候皇帝连赐死的旨意都下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那边沈蔺说完,不等江阳公主再惺惺作态,便冷笑道:“驸马说的是,公主别自怨自艾呀,您也有您的好处!譬如说背着丈夫跟自己姐夫乱搞,譬如说珠胎暗结,瞒着夫家搞了个孽种出来,再譬如说成婚之后还惦记着自己姐夫,买通人手意欲害长姐性命——啧啧,这种事寻常妇人听见都要吓死,更别说做了,到底是公主您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呀!” 江阳公主说话一向喜欢内涵,似是而非、朦朦胧胧,叫人觉得不高兴、摆了脸色出来,她再委委屈屈的掉几滴眼泪,说我也没那么意思,是你们曲解了,叫外人一看,倒像是她受了委屈似的。 她就这么弯弯绕绕的活到今天,不敢说一直都顺风顺水,但大多数时候还是顺遂的,这时候陡然有人给她来了个单刀直入,直接就把她身上那层伪善的假面掀开,让肮脏浊臭的内里暴露在阳光下,脸面上怎么过得去? 江阳公主先前脸色惨白,一是做戏使然,二是脸上事先抹了层粉,纯粹是为了博取沈蔺同情,顺便叫宫中传旨的内侍见到,把自己今日情状讲与父亲听——自己都这么惨了,父皇就别再苛责自己了。 这会儿听那婢女说完,毫不留情的将她那点脏事翻了个底朝天,江阳公主脸上的那一层白立时便真切起来,身形也随之开始摇晃战栗。 沈蔺既是恼怒,又是怜惜,侧目去看那婢女,寒声道:“放肆!江阳乃是公主,岂有你这贱婢指指点点的份儿?临昌她平时就是这样约束自己婢子的吗?!” 那婢女先前随从临昌公主一道入宫,早知道沈蔺跟江阳公主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且这些年来又与这二人积怨甚久,如何会向他们低头? 当即便反唇相讥:“奴婢的确是低贱婢子出身,可饶是如此,却也知晓何为仪礼、何为廉耻,断然是做不出谋害长姐,还私通姐夫、珠胎暗结这种脏事的!至于江阳公主金枝玉叶,如此尊贵,却反倒能如此行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那便见仁见智了!驸马若觉得奴婢说错了,就请您点出来,叫奴婢改正——自然,奴婢是公主的婢子,生杀予夺都随公主处置,您心中不满,觉得婢子僭越,大可以去同公主言说,请公主处置奴婢!” “你!”她牙尖口利,沈蔺被噎个正着,反驳不得。 至于叫临昌公主处置这婢女——他与临昌公主早就势同水火,那婢女却是陪伴临昌公主多年的旧人,即便真去跟临昌公主说了,她又怎么可能加以理会? 不拍手叫好才怪呢! 江阳公主身形摇晃,神情难堪,沈蔺也是面色铁青,那两名婢女却是看得快意,未曾开口的那个也笑道:“江阳公主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怎么也会有看不明白的事情?什么陛下心里只有我们公主、浑然不将您放在心里,您这是对陛下心存怨怼,觉得陛下处事不公吗?” 江阳公主向来谨慎,现下地位又摇摇欲坠,岂敢往头上扣这个帽子:“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那婢女笑嘻嘻道:“我们公主乃是元后嫡出、陛下第一个孩子,更别说元后贤德,我们公主也明达聪颖,这样一个女儿,陛下怎么会不宠爱?江阳公主虽也尊贵,但是非嫡非长,外祖家又不得力,陛下面前逊色于我们公主,仿佛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江阳公主为什么深恨长姐? 一是因自己不如临昌公主得宠,二是因自己不是中宫嫡出,不钻营算计,根本不会被皇帝在意,三是因自己生母出身微贱,外祖家门楣太低。 这婢女字字句句都跟针一样,直往她心口上扎,锥心刺骨之处,又岂是一个痛字所能形容?! 江阳公主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几下,泪珠子就滚下来了,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道:“蔺哥哥,都是自家姐妹,我竟不知长姐竟对我有这般深的芥蒂!如若不然,这两个婢子今日怎会一气呵成,这般羞辱于我?!” 她身形单薄,肩头抖动,说不出的萧瑟可怜。 沈蔺见状难免心软,又对临昌公主的霸道和她身边侍婢的蛮横心生不豫,正待温声劝慰几句,却听方才言语那婢女嗤笑出声,不屑一顾道:“江阳公主的眼泪,还是到前堂去流吧,婢子虽然低贱,但也有几句真心话想说给您听,您现在就急着哭,待会儿哭不出来了可怎么办?” “还有呢,”另一名婢女附和道:“您大可不必在驸马面前给我们公主上眼药,明里暗里的说我们公主跋扈,容不下你——毕竟天底下真找不出来几个红杏出墙跟自己姐夫私通还怀了孽种的妇人,能容忍这等厚颜无耻之人的大妇就更少了!还有,驸马在我们公主眼里真的没那么重要,您自己把他看得比天还高是您自己的事情,别觉得我们公主也如此这般,君既无情我便休,堂堂皇室嫡长公主,这点心胸气度还是有的!” 江阳公主到底不傻,眼见这两个侍婢直接同自己和沈蔺撕破了脸,就猜到皇帝的惩处也许比自己想象中更重,惊惧骇然之余,更觉妒忌委屈。 果然,父皇永远都只能看见长姐,却看不见其余的女儿! 她苍白着面孔,低头垂泪,不曾做声,沈蔺心头同样萦绕着一团忧虑,目光烦闷的看一眼那两名婢女,也未曾言语。 那两名婢女看他们不做声,不禁冷笑,嘴上却没有停的意思。 不就是被说几句尖酸刻薄、蛮横无理吗? 有种你们俩别做那些亏心事啊! 我们公主只是被丈夫和庶妹联手背叛,断了腿、伤了心,蹉跎了几年青春而已,狗男女可是被骂了呢! 我呸! 这时候不骂什么时候骂? 这俩人马上就要死了,再不骂来不及了! 外边侍从通传驸马和江阳公主到了,何嬷嬷出门去看,便见自家公主遣过去的两个婢女叉着腰骂的高兴,忍俊不禁后,很快又正了神色,请那二人入内。 沈蔺与江阳公主眼见正堂外林立着的禁军与内侍,神情都有些微妙起来,不安的对视一眼,一道走入内堂。 宣旨的内侍站在前方,临昌公主坐在一侧,见两人来了,唇边溢出一丝笑容,甚至于还颇有余裕的朝他们点了下头。 江阳公主太了解这位长姐的性情了,热烈如火,睚眦必报,她甚至都做好了被长姐打一顿的准备,连哭诉的时候该说些什么都打好草稿了,这时候再度相见,长姐脸上却半分气怒也无,甚至还能含笑同她对视? 到底是因为长姐不在乎蔺哥哥,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还是因为…… 江阳公主心头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内侍展开圣旨宣读,临昌公主得蒙恩旨不必下跪,江阳公主与沈蔺却不成,对视一眼,齐齐跪地俯首。 “……驸马沈蔺与江阳公主私通,秽乱皇族,有辱国体,天地所不容,宗庙所共愤,着鸩酒赐死,以正天下风气,卫我皇族声誉!” 内侍将圣旨宣读完,神情似笑非笑:“驸马,公主,谢恩吧。” 江阳公主听到一半,骨头就软了,跪不住身,直接软倒在地,两股战战。 沈蔺更是如遭雷击,面如土色,难以置信道:“陛,陛下下令赐死?!” 内侍双手将圣旨递与他看:“此为陛下亲笔所说,玺印亦在,奴婢尝侍宫中,外边禁军也唯有陛下才能号令,若是有人假冒圣旨,岂能如此面面俱到?” 沈蔺接过圣旨从头到尾细阅一遍,却不曾发觉任何造假痕迹,再去想方才那两名婢女超乎寻常的态度和进门时妻子唇边的微笑,如何还会再有疑虑? 后背上冷汗涔涔,他猛地跌坐到了地上。 临昌公主唇角含了一丝快意微笑,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内侍送了鸩酒过来,白玉酒杯剔透小巧,满斟两杯,送到了二人面前:“驸马,公主,请吧——” 江阳公主再怎么巧舌如簧,这时候也没用了。 看着面前的白玉酒杯,饶是浑身发软,她也骤然迸发出了一股气力,挣扎着坐起身来,惶恐大叫:“不,不是那样的!我跟蔺……我跟大姐夫之间的清白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临昌公主这个长姐来了,满脸卑微,膝行到长姐面前去,声泪俱下:“长姐,你误会我,也误会大姐夫了!” 沈蔺也终于自惊惧之中回过神来,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怀宛,怀雅说的没错,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 临昌公主被气笑了:“什么都没有?你们是把我看成跟傻子一样只会喊阿巴阿巴的女人吗?!” 她一脚将想伸手去抱自己大腿的江阳公主踹开,又抄起茶盏砸到沈蔺头上,叫他滚远一点:“之前几度相会的难道不是你们?!找人暗害于我的难道不是你江阳?!弃我而去,选择江阳的难道不是你沈蔺?!” 临昌公主面笼寒霜,神情冷厉:“怀着孕被姐夫带回京城的是江阳,妹夫尸骨未寒就把妻妹带到家里,还搞大了她肚子的是沈蔺,你们俩臭鱼配烂虾,从前不是最要好了吗,怎么,从前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晚了!” “怀宛!” 沈蔺神情痛苦,面露难色:“我早就跟你说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真的是有难处,才没办法将真相告知于你的!” 临昌公主心平气和的笑了:“我能体量的,真的。” 她说:“我不想知道你的难处是什么,也不会逼着你说出来,你是君子嘛,就该守口如瓶,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明白。这下你可以放心的去死了吗?” 沈蔺忍无可忍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尖酸刻薄?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哪怕是一次也好!” 临昌公主冷漠道:“不能!一次也不能!毕竟我是个尖酸刻薄的人,我能有什么好心眼呢!” 沈蔺情绪激动,剧烈喘息着,双目紧盯在她脸上,眼眶有些红了。 临昌公主恍若未见,挥挥手示意内侍近前端酒。 沈蔺不做声,江阳公主却不能,饶是被临昌公主一脚踹开,也不折不挠的再度膝行上前,哭道:“长姐,你真的误会了!我腹中的孩子的确不是姐夫的!是,是……” 她脸上神情乍青乍白,头发披散下来,说不出的狼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狠心道:“是穆昌那个畜生的!” 她捂着心口,哭倒在地:“他奸/污了我——我知道这孩子留不得,可是大夫说了,我当年小产伤了身子,若是再打掉这个孩子,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做母亲了,我舍不得!穆沛染病之后,我便跟他分房,时间上根本对不上,若是叫人知道,我,我干脆死了算了!” 临昌公主听得变了脸色,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怜惜,她叹口气,然后吩咐内侍:“把斟酒端给她。” 江阳公主:“……” 沈蔺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临昌!” 他像是第一次见到临昌公主一样:“江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临昌公主漠然道:“哦。” 沈蔺拳头捏紧,又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她被穆昌玷污,有了身孕,这件事根本瞒不下去,我不将她带走,她以后怎么活?!” 临昌公主又“哦”了一声,点头说:“那你很善良啊。” 沈蔺:“……” 沈蔺深吸口气,指着江阳公主,一字字道:“即便我跟江阳之间是清白的,你也要她死吗?!” 临昌公主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一样,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沈蔺变色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笑你脑子被驴踢了,笑你们这对狗男女马上就要共赴黄泉,不得好死!” 临昌公主定了神色,声音清厉:“她说自己被穆昌玷污,这你也信?沈蔺,好歹你也是个驸马,我也曾经跟你到过地方上,你不知道公主府有多少人,公主身边有多少下人?江阳,我的庶妹,我想你对她的了解应该比我还要多——她是那种会被人算计、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的蠢货吗?还她被穆昌玷污,有了身孕——她把穆昌玷污了,叫穆昌有了身孕都比这可信!” “沈蔺,你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仅仅是因为江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今日我出府入宫前,你说我若是走了,夫妻之缘就此断绝,怎么,感情你觉得我们的夫妻之缘还没断呢?!” 临昌公主终于将心里话说了个痛快:“你要是头脑不清楚,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早就断了!早在你弃我而选她的时候就断了!” 沈蔺听她提及旧事,神情中不禁闪过一抹愧意,声音温和几分,低声道:“当日之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他看一眼不远处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江阳公主,终于吐露真相:“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江阳她,其实是我的表妹。” 江阳公主顿时变了脸色:“蔺哥哥,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是真的。”沈蔺有些难以启齿,然而此时此刻,终究是顾不得了:“这原是沈家的家丑,又涉及到已经故去之人,故而我一直都将这件事埋在心里,谁都不曾说。” “我的姑祖母曾经与高门子弟有过婚约,只是,只是她私下里却与一年轻学子有了首尾,还珠胎暗结。事发之后,曾祖父大为震怒,为顾全家族脸面,便宣布姑祖母病逝,终止了那场婚约,又将姑祖母送到了庵里去,后来姑祖母诞下了一名女婴,生下不久,便被曾祖父下令送走……” 江阳公主听得怔住,临昌公主却丝毫不为所动。 沈蔺苦笑一声,继续道:“曾祖父辞世后,曾祖母舍不得女儿,便改换名义,叫她装作守寡的远房侄女,重新回到家里。我年幼丧母,姑祖母顾看我良多,老人家临终之前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惦念着出生之后就被送走的女儿,我几经周折去查,才发现这个姑母入了宫,承宠之后,还诞下了一位公主……” 他一掀衣摆,跪在临昌公主面前,愧疚不已:“姑祖母于我有恩,临终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希望女儿安好,江阳是她的外孙女,我不能叫她置于危险之中……但怀宛你也是我心中所爱,那日之后,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叫我痛不欲生,无颜见你。” 江阳公主听到此处,已经是泪流满面。 临昌公主神色却未有分毫松动,只问沈蔺:“你知道当初那伙贼人是谁找去的吗?” 江阳公主身形猛地瑟缩一下,畏惧的低下头去。 沈蔺面有难色,踌躇半晌,终究还是点头:“我知道,事后我也责骂过她,且你也已经报复回去,怀宛,冤家宜解不宜结……” 临昌公主定定的看着他,嘿然不语,忽然抬手一巴掌,重重掌掴在他脸上! 沈蔺又惊又辱:“怀宛,你——” “跟我没有关系。” 临昌公主漠然挑动眉梢,说:“你姑祖母背弃婚约,与人苟且,是她自己下贱,厚颜无耻,跟我没有关系。你生母死的早,你姑祖母于你有养育之恩,可你生母也不是我害死的,跟我没有关系。江阳她不受宠,是因为她非嫡非长,外祖家不显,也跟我没有关系。” “可是沈蔺,”她说:“你想报恩,想庇护江阳,想背地里当她的好哥哥,成全自己想当君子是意愿,为什么要把一切苦痛都建立在我身上?我有什么义务要剜自己的血肉来帮你?” 沈蔺霎时间脸色惨白。 临昌公主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觉得我知道江阳被人玷污之后会心软吗?知道你姑祖母的故事之后,会觉得她很可怜吗?关我屁事!我只觉得你是贱人,你姑祖母是贱人,江阳是贱人,你们可真是贱人他妈给贱人开门,贱人到家了!” 第130章 第 130 章 沈蔺一向将那位抚育自己长大的姑祖母视为至亲,现下听临昌公主如此叱骂于她,怎么能忍耐的了? 当下勃然变色,含怒道:“临昌,我姑祖母早已辞世,你嘴上积德,放客气些!” “叫我放客气些?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再则,我哪里说错了?你想报答你的姑祖母,只管报答去,在她坟前结庐三年也好,娶她的外孙女为妻也好,都随你去,只是别攀扯到我身上!受了她养育之恩的是你,到头来割肉报恩的却是我——感情你姑祖母养你,就是养了个寂寞?!” 临昌公主眉宇间蕴含着冰雪般的森冷:“你姑祖母曾经有过一桩婚约,只是她自己下贱无耻,与人婚前苟且,珠胎暗结,事后竟还把孩子生出来了——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怎么,你姑祖母没跟人婚前苟且?你姑祖母没把那奸生子生出来?难道你跟我的道德标准不一样,觉得女子订婚之后再与外男苟且有孕是小事?” 她唇边显露出几分讥诮:“要真是这样,那我就奇怪了,沈家当年为什么要叫自家姑娘假死,取消婚约?直接叫你姑祖母大着肚子嫁过去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啊,未婚夫家里肯定能体谅的,是不是?” 沈蔺听得且怒且羞,脸皮滚烫,无言以对。 江阳公主却白着面孔,艰难出声:“蔺哥哥……” 沈蔺闻声看了过去。 江阳公主眸光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破碎:“你说你爱长姐——难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全都是因为你的姑祖母,而不是因为你心仪于我吗?” 她方才听沈蔺口口声声说长姐才是他心头所爱,不禁怔在当场,回过神来之后,顿觉心如刀割,痛心断肠。 没成婚之前,她便不喜长姐,只是临昌公主毕竟是皇室嫡长公主,很得皇帝宠爱,手段非凡,而她手下无人无势,那些许恩宠还是百般经营得来的,怎么敢跟长姐作对? 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但是长姐嫁给了沈蔺。 她心心念念的梦中情郎沈蔺! 为什么,为什么长姐总要跟她抢?! 虽然蔺哥哥从来没有说过,但她知道,他也是喜欢自己的! 父皇的宠爱、嫡出的身份、一双彼此扶持的弟妹,还有强势的外祖家,长姐拥有的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夺走她的爱人?! 江阳公主恨得心头滴血,指甲生生掐破掌心。 临昌公主出嫁那日,她与其余皇子公主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临昌公主的凤辇离开皇城时,便暗暗在心里发誓,总有一日,也要叫长姐尝一尝痛失所爱、锥心刺骨的滋味! 她成功了,也的确做到了。 当年她和长姐一道被贼人劫持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在贼人的刀锋上不放,唯恐他们丧心病狂,真的取了二位公主性命,只有江阳公主不怕,全心贯注的用余光觑着长姐脸上神情。 她相信蔺哥哥一定会选择自己,蔺哥哥也的确没叫她失望。 那时候长姐脸上的神情,江阳公主能回味一辈子。 即便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不经意间想起来,都能快意良久。 长姐,你也有今天?! 但是现在,蔺哥哥说他心里最爱的女人其实是长姐,而这些年来对她的好,纯粹是因为他的姑祖母?! 江阳公主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如若真是这样,她这些年的痴心与执着又算什么? 她为什么不好好跟驸马过日子,非要搅和到长姐的婚姻中去,叫自己落得眼下这般狼狈的境地? “蔺哥哥,你骗我的是不是?” 江阳公主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的颤抖,她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说:“你心中所爱明明是我,才不是长姐!” 心底的精神支柱接近崩塌,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扑到了沈蔺身上,偏执大叫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的,你以为只要你不承认对我的爱,长姐就会放过你我,父皇就会收回成命吗?可是我不怕死,我不在乎这些!” 她眼眶通红,目光恶狠狠的在临昌公主及周围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沈蔺身上时,视线却柔和起来。 江阳公主声音温婉,仿佛仍旧是那个会用闪亮眸光注视着他的温柔少女:“蔺哥哥,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在乎了,我只要你!你心里有我,我们两情相悦,不是吗?” 临昌公主:“……” 临昌公主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上演地铁老人皱眉,嫌恶的往椅子里缩了缩。 沈蔺眉宇间仍旧有前不久与临昌公主争执之后的疲惫与颓然,这时候看着面前的江阳公主,他脸上有些悲哀,其中掺杂着愧意:“对不起,怀雅,真的对不起。” 江阳公主脸上的神情僵住了。 沈蔺看见了,却还是狠下心肠,继续说了下去:“我早就该告诉你的,只是几次话到了嘴边,又优柔寡断,中途咽了回去。你的生母已经离世,沈家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认你这个外孙女,你现在过得很好,多年前的旧事,又何必叫你知晓,心生不快?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当你是我的亲生妹妹,关怀你,包容你,甚至……” 他神情中痛苦一闪即逝:“甚至明知道你出手伤害我的妻子,却也不忍心对你施加惩戒,没想到阴差阳错叫你误会,酿成大错!” 沈蔺眼眸闭合,泪水簌簌流下:“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怀宛,是我辜负了她!” 多年情爱旧梦一朝破碎,江阳公主怎么接受得了? 若真是如此,她暗下毒手害死驸马,又为了封住驸马庶弟的口与他私通,都是为了什么? 想跟沈蔺来一场他眼中的乱/伦之恋?! 还是成心想叫自己本来就不算平坦的人生再多几道坎坷?! “你撒谎!你这个骗子!!!” 江阳公主状若疯癫,发疯似的大叫,手掌激烈拍打在沈蔺身上,崩溃痛哭:“你骗我,这不是真的!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你为什么不敢说?!” 沈蔺苦笑出声,面上泪痕未干,由着她打骂,并不反抗。 临昌公主却被江阳公主的尖叫声吵的头疼,吩咐左右把她拉开,手持一柄折扇,站起身来。 “说完了吧?” 她眼底含着几分笑意,闲适自在,仿佛是在游春:“那该轮到我说了。父皇下旨赐死,本该是立时执行的,我由着你们俩说了这么会儿话,总也该收点利息不是?” 江阳公主面露惧色,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分。 临昌公主恍若未觉,面带微笑,捏着那把折扇走到江阳公主面前去,抬手一掌重重掴在她脸上。 扇骨本就坚硬,边缘锋利,江阳公主肌肤娇嫩,但听“啪”的一声脆响,江阳公主猛地惨叫一声,脸颊上已经多了一道血印子,皮肉翻开一条细线,看起来分外狰狞。 “长姐的男人就这么好吗,脸不要了,命不要了,都得弄到手?难还是说贱骨头这种东西真就是祖代相传的,从你外祖母那儿一路挪到你身上,连皇室血脉都没能净化得了?” 临昌公主笑微微的瞧着她,轻声细语道:“委屈是吗?气不过是吗?恨我是吗?江阳,你脑子没病吧!我堂堂皇室公主,可不是瞧上一个男人就直接背着包袱嫁过去的,事先父皇问过沈家意思,沈家必然也会问沈蔺心意,他们真就是铁了心不想尚主,我难道还真能跟你似的,什么尊荣体面都不要了,就非得嫁给他不可?你下贱,我可不!” 江阳公主捂着流血的面颊痛呼不止,目光仇恨的盯着她。 临昌公主手中折扇抬起她下巴,嗤笑道:“说什么沈蔺是为了保全你,才说心仪于我,真要是这样的话,他当初怎么不娶你?据我所知,你结识他可比我要早啊!” 江阳公主微怔,脸上飞速的闪过一抹羞辱,垂下眼睫不语。 “原来你知道啊!” 临昌公主笑出声来,然后抬高声音,徐徐道:“他是沈家少主,西北军少帅,父皇并非庸碌之君,他不跟皇室联姻,父皇岂能放心沈家?稍有不慎,便是倾家之祸!既是联姻,他要娶的妻室自然是越尊贵越好,毕竟那位公主越是受父皇看重,沈家的船就越稳当,不是吗?” 说到此处,她遗憾的摇摇头,说:“我不是想戳妹妹的心,更不想叫妹妹难受,说的委婉一些——你我未曾出嫁之前,就恩宠尊荣而言,妹妹你给我提鞋都不配呢,沈蔺他怎么会娶你?沈家又怎么看得上你呢?!” 江阳公主:“……” 就差那么一点,江阳公主就原地裂开了。 临昌公主欣赏着她脸上的恨意,目光悠然瞥过江阳公主捏紧的手指,畅快不已:“这就是阴阳怪气的感觉吗?可真舒服呀!难怪妹妹从前都喜欢这么说话呢,姐姐也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江阳公主:“……” 江阳公主死死的咬着牙,一言不发。 临昌公主尤嫌不够:“说起来,妹妹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贱人呢,自己痴恋着的男人为了权势不娶你,你不恨他,倒来恨我了!咱们姐妹多年,我自问不算是个坏姐姐,平日里关照弟妹,待你不薄,谁曾想妹妹腹中只有个不知道打哪儿弄出来的孽种,竟没有半份心肝,当日途径府上,我好心好意留你暂住,你却买通人手,意欲毁我清白,害我性命?妹妹的外祖母虽下贱无耻,但好歹不曾害人性命,恶毒至此,妹妹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江阳公主听到此处,已经是恼恨欲死,不禁开口,咬牙切齿道:“我恶毒,你难道便是什么好人?当初难道不是你在我的马车上做了手脚,害我身受重伤,因此流产,再难有孕?!” “是我做的啊,怎么了,有问题吗?” 临昌公主理直气壮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不应该吗?至于让你身受重伤,因此流产还再难有孕——妹妹真是太轻看自己了,丈夫死了妹妹都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怀孕,这样的本事,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呀,要不是姐姐让你摔下山涧,妹妹哪能激发出这等本领?” 江阳公主为之气结:“你!” 临昌公主抬着下巴,轻哼一声,吩咐侍从:“上酒,不肯喝就灌下去!” 又同江阳公主假笑道:“妹妹且先走一步,九泉之下只管放心,你死之后,姐姐虽然不会给你烧纸,但是也能保证不往你脸上吐痰。” 江阳公主:“……” 敲里吗,听见了吗庄怀宛,敲里吗! 内侍端着酒杯近前,却听一道沙哑声音忽的传来:“且慢!” 临昌公主转目去看,便见沈蔺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眸里盛满了哀伤与痛苦:“怀宛,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只希望你看在夫妻几年的份上,能够如实回答我。” 临昌公主听得眉梢一挑,回首往昔,到底是点了头:“你问。” 沈蔺凄然一笑,注视着她,神情忐忑道:“你,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临昌公主:“……” 临昌公主:“…………” 临昌公主真想回到几年之前,在一路小跑往父皇面前去请求赐婚的那个自己脸上扇一巴掌,然后掐断自己脖子,把脑袋里边的水往外倒一倒。 我若是不喜欢你,心里有你,何必巴巴的去父皇求赐婚?! 是,沈家是勋贵高门,世代簪缨,但大秦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多了,我身为皇室嫡长公主,嫁给谁不是低嫁,难道除了你,满京城就找不出第二个青年俊彦了?! 又何必非得嫁给执掌军权的门户,给自己的将来埋雷?! 直到这一刻,临昌公主终于彻底释然了。 真是一场笑话。 她满心期待的美满婚姻,在丈夫的怀疑中开始,在庶妹的仇视中进行,最后又在一地鸡毛中落幕。 简直完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落幕之后的结果还不算坏。 临昌公主笑了,是释然,也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她想起了新婚时候丈夫的冷待和若即若离,再去想沈蔺今天说的话,终于有了几分明悟:“打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嫁给你的目的,是吗?” 沈蔺有些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临昌公主明白了。 然后她双眉一挑,以一种多年算计一朝暴露的语气,颔首道:“你果然知道了。” 沈蔺心头一跳,猝然变了神色:“怀宛,你——” “事到如今,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怀着一种报复的快感,临昌公主满心恶意的笑了:“没错,我从来都不爱你,我嫁给你,只是为了依仗沈家军权,再在适当的时候反戈一击,叫沈家彻底倾覆,以此作为皇弟登上皇太子之位的阶梯!” 江阳公主呆住了。 沈蔺更是如遭雷击,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失声道:“庄怀宛,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仅你要死,沈家也完了!” 父亲做事向来滴水不露,临昌公主相信沈家此时已经是穷途末路,更不介意以此来刺激沈蔺一二,叫他走得痛苦一点:“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跟你长长久久的过下去,只是想借助这场婚姻接近你和沈家,伺机寻找沈家谋逆的证据,以此扳倒沈家,以此打通皇弟的晋身之道罢了!” “爱你?”她倍感滑稽,轻笑几声,讥诮道:“你这样的货色,也就是江阳那蠢货当宝,本公主见多了风流才子多情郎,岂会放在眼里?实话告诉你,这些年为了大计与你虚与委蛇,当真是恶心透顶!” 临昌公主所说的话在沈蔺心中掀起了一片狂风巨浪。 夫妻感情是假的,婚姻本就是一场算计,甚至于从一开始,她就打算要沈家倾覆,为皇长子的将来铺路?! 他到底是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又把沈家带到了怎样的绝境之中?! “庄怀宛,”沈蔺脸色煞白,喉头腥甜,激怒悔恨之中,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不间断的涌出,很快沾湿衣襟,沈蔺满眼绝望与悲恸,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庄怀宛,庄怀宛!” 临昌公主丝毫不为所动,心里还觉得很痛快,冷声吩咐左右:“上酒,不喝就灌下去!” 沈蔺倒在地上,双目无神,且哭且笑,毫无求生之意。 江阳公主却不肯就死,大叫道:“我要见父皇!他是误会我跟大姐夫私通才会赐死我的,若是知道我跟大姐夫之间是清白的,必然不会要我性命!我要见父皇!” 临昌公主毫不留情的碾碎了她的希望:“天子一言九鼎,圣旨岂能收回?再则,难道你身上的罪过就只这一条?你的驸马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你当年意图害我性命、毁我清白,难道是假的?你意图勾引沈蔺,跟他一道回府、意图算计于我,难道也是假的?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认,可怜虫!” 江阳公主双眼猩红,身形不由自主的瑟缩一下,很快又发疯般的大叫道:“我要见父皇,我要去父皇面前申诉!” 临昌公主嗤笑,吩咐左右:“她不肯喝就罢了,直接灌下去!” 江阳公主惊骇欲绝:“你敢?!” 临昌公主面笼寒霜,毫不畏惧:“我当然敢!” 说完,她冷冷挥手:“灌下去!”自己手提披帛,走出前堂。 途径沈蔺身边时,他拉住她裙角,面色惨白,声音虚弱:“怀宛。” 他颤声道:“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是不是?你本性良善,做不出那种事的,更不会因为我,而牵连到整个沈家……” 临昌公主冷笑,笑他自不量力,眉宇间野心勃勃,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沈蔺,能给我和皇弟做踏脚石,是你的荣幸,也是沈家的荣幸!” 她大力扯回沈蔺手中虚虚拉着的裙角,转身走到了院子里,任由心腹与内侍们处理扫尾。 这也是她跟沈蔺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多时,何嬷嬷出来回话,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叫自己当场笑出声来:“殿下,江阳公主和驸马去了,您节哀。” 临昌公主痛苦的弯起了嘴角:“他们走的安详吗?” 何嬷嬷摇了摇头,叹息道:“江阳公主嘴里一直叫着我不要死,最后是绑起来灌的酒,没多久就西去了,驸马也很痛苦,又吐了血,眼泪流了一脸,好在大家都很坚强,一个哭的都没有,还有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 临昌公主:“噗嗤!” 第131章 第 131 章 爱过是真的,但恨也是真的,而临昌公主身为帝女,天生骄傲,再怎么爱慕沈蔺,也绝对不可能在他抛弃自己而选择江阳公主之后仍旧对他心存爱意。 她是皇家的嫡长公主,母亲早逝,下边还有一双弟妹须得照拂,不缺爱,也不缺担当,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牵连在那点男女情爱上? 这些年与沈蔺之间的冷漠与对峙,早就消磨掉了青春年少时候的些许旖事,徒留下冰冷而麻木的憎恶。 沈蔺死了,江阳公主也死了,压在心头的两块石头被彻底推开,临昌公主长舒口气,吩咐备车,回宫复旨。 自有侍从前去收敛沈蔺与江阳公主的尸身,何嬷嬷往内里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心道:“公主,若此事真如江阳公主所说,她不曾与驸马私通,陛下是否……” 临昌公主不禁哂笑:“我了解父皇,也了解江阳。穆沛死的突然,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来得突然,经不起查的,更别说她害我是真,与驸马有私是真,还有她的生母,原本就只是寻常宫婢出身,被陆昭仪推举承恩有了身孕,才得了名分,若叫父皇知晓她其实是沈家女的奸生子,你猜父皇会怎么想?” “圣旨已经下了,明明白白说的是赐死,我奉令而行,又有什么过错?即便真是有几分错处,我也不怕,谁叫父皇喜欢我呢!” 她抬起下颌,满脸骄傲,仍旧是当初鲜衣怒马、灿若朝阳的临川公主。 皇帝派遣去的内侍围观了整个过程,临川公主自然不会蠢到有所删减,入宫之后老老实实将事情原委讲了,又道:“儿臣处事不当,还请父皇惩处。” “你又有什么错?起来吧。” 嬴政正低头翻阅奏疏,头都没抬:“即便你再度入宫请旨,朕也是要赐死的。” 临昌公主动容道:“父皇,您——” 嬴政抬起眼来,轻笑道:“就是你实在不像是坏人,更不像是会为了给弟弟铺路,而自愿嫁入沈家的人。” 临昌公主面露窘然,低着头闷了半晌,才说:“儿臣心里气不过,就是要叫他死也死不安心!” 嬴政摇头失笑,忍俊不禁,却道:“他若是真的了解你,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跟明安秉性相似,骨子里自有一股骄傲,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婚事来铺路?你不会,明安也不会。” 临昌公主尤且记得弟弟离京之前与父亲的那一场大吵,唯恐父亲因此不悦至今,现下见皇帝心绪尚佳,便试探着道:“明安性情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许多事情上与父皇的看法南辕北辙,但他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对父皇不敬……” 嬴政眉宇间笑意收敛,沉默几瞬,说:“朕知道。” 他神情中添了几分萧瑟,像是寥落灯火:“他认死理,朕也是,都有不对的地方。” 皇长子觉得父亲行政太过严苛冷厉,皇帝又觉得长子太过仁慈,不肖自己,偏偏父子俩谁都不觉得自己有错,铁头碰铁头,最后两败俱伤。 前世死后到了地下,长生梦碎,嬴政是满心不甘的,又得知赵高、李斯篡改遗诏,令胡亥登基,矫诏令扶苏自杀,更是惊怒交加。 再后来,胡亥那畜生毫无半分人性,将所有兄弟姐妹尽数诛杀,大秦二世而亡,国祚断绝…… 愤怒与不甘过后,嬴政也有所反思,脱离始皇帝的角色去想扶苏的话,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大秦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军工机器,一经运转,便很难停滞。 他诚然是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但与此同时,也将大秦反向束缚住,他在之时,无人胆敢逐鹿天下,他死之后,帝国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维系。 但是以当时嬴政所处的位置和所经所想来说,即便再来一次,他也仍然不会做出与先前不同的选择。 站在扶苏的立场上来说,他没有错,但站在嬴政的立场上来说,他同样没有错。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生物,恰如政治本身就是一个多面体。 嬴政没有过多的体会过父爱,同样也无法将父亲的慈爱灌注到长子身上,他曾经对长子失望过,怀疑过,可到最后,长子用性命来向父亲证明了他的忠孝可靠。 有君臣之情,无父子之爱,这个结果,真的不是嬴政想看到的。 现在来到这方世界,回想往昔,再观今朝,嬴政有中恍如隔世的感觉,忽然之间,他有了一中近乎笃定的猜测——皇长子是扶苏,一定是! 嬴政兀自出神,临昌公主却在这沉寂中心生不安,唯恐父亲仍旧恼怒于弟弟行径,不禁轻声呼唤:“父皇,父皇?” 嬴政回过神来,叹一口气,复又释然笑道:“等河渠修完,就叫他回来吧,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临昌公主喜形于色,代弟弟叩首谢道:“是。” 先是楚王之死,再是江阳公主与长公主驸马沈蔺之死,近来京城内亡故之人实在不少,只朝臣们尚且没来得及发现这其中存在的内在关联,很快便被沈家谋逆被诛一案吸引了全部目光。 沈家世代簪缨,几代掌控西北军,现下忽然因意图造反而被满门抄斩,着实令人惊疑,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详细列出了相关物证,从沈家家主与外敌勾结的书信,到沈家私藏的兵器盔甲,不一而足,板上钉钉是有意造反的。 临昌公主进宫告状时便从父亲话里边听出了几分端倪,这才有用沈家之事叫沈蔺死不瞑目的那些说辞,她以为沈家只会被削官流放,没想到到最后却是满门抄斩,一个都没留,相关九族统统都被发配去修长城了。 临昌公主熬了一罐鸡汤,捧着进宫打探消息。 嬴政对她来意心知肚明,开门见山道:“沈家的确有意谋反,满门抄斩不算冤枉。” 临昌公主骇然道:“是沈家满门都有所参与,还是……” 嬴政道:“只是沈家家主。” 又补充一句:“但只他一人,便足够代表沈家了。” 临昌公主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毕恭毕敬的向父亲行礼,留下鸡汤退了出去。 空间里边几个皇帝唏嘘不已。 高祖说:“得亏始皇来得早,要不然接下来她跟驸马肯定还有的掰扯,譬如说驸马爹有意造反,驸马为了保护妻子,不得不表面跟她划分界限,对她冷若冰霜,主动纳妾,又或者是跟江阳公主搞到一起……” 朱元璋说:“按照惯例,期间肯定会有小妾,又或者是江阳公主本人到她面前去耀武扬威的。” 刘彻无聊撕纸玩,说:“或许她还会流产一次,绝望数次,痛苦数次,悔不当初数次。” 李世民百无聊赖道:“反正最后都会和好的啦!” 嬴政摇头,翻开了下一本奏疏,由衷道:“你们不去写话本真是太可惜了。” 空间内皇帝们齐齐大笑出声。 三日之后,嬴政下旨为六公主和蒋应辰赐婚,与此同时,皇长子庄明安修完河渠,动身返回京师。 前边五位公主都已经出嫁,皇帝给六公主赐婚也不稀奇,只是选定的驸马无官无职,父亲又因罪除爵,门第上实在有些不般配。 至于说什么这婚约是先帝所定——相对而言,前五位公主的年岁与蒋应辰更加般配,陛下怎么都没想起来这婚约,偏偏到六公主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再联系到前段时间大驸马沈蔺暴死以及沈家被满门问罪,这婚约便更加耐人寻味了。 有人暗地里投向二皇子,有人宣誓向三皇子效忠,有人觉得皇长子仁孝,且为嫡长当立,还有人冷眼旁观,只做纯臣,根本就不想插手其中。 皇长子庄明安便是在这等风云诡谲之际抵达京城。 临昌公主提前一日将六公主从宫里边接了出来,等到皇长子抵达京师那日,一道往城门前去迎接。 她们不知道的是,嬴政也去了,只是不曾大张旗鼓,而是站在城头,遥遥相望。 皇长子高大挺拔,容貌上与父亲相似,眉宇间的气度却要柔和许多,没有接触过他的人只听说这位皇长子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便将其想象为文弱书生,实际上更应当形容为温厚坚毅。 一别数月,皇长子脸上似乎黑了些,神情却仍旧舒朗,见到姐姐和小妹妹之后与其寒暄,很快便问起驸马沈蔺之死与小妹妹的婚约来。 临昌公主只有报喜,却不报忧:“我跟沈蔺的关系你也知道,早就淡了,他与江阳勾结,蔑视皇朝,心怀不敬,一起被父皇赐死……蒋应辰么,倒是个不错的人,赐婚之后与他妹妹一道来我府上拜见,很是温和宽厚,应当对你的脾气。” 微风和畅,姐弟俩且说且行,六公主倒背着手,蹦蹦跳跳的去踩杨柳随风摇曳的影子,气氛和睦而轻松。 皇长子却忽的心有所感,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楼。 空荡荡一片,唯有一行飞鸟掠过,却无半分人影。 临昌公主诧异的看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皇长子笑:“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他本就是领受皇命出京,在城外与姐姐简单交谈几句,笑着揉了揉小妹妹的头,便辞别二人,入宫奏事。 皇帝仍旧是他出宫之前的样子,端肃理智如同庙堂里的神祗,不食人间烟火,不与凡人相通。 但皇长子朦胧之中有中感觉,父皇他……跟之前不一样了。 他将奏疏呈上,又谈起一路上的见闻来,皇帝始终没有发话,隔着十二旒珠,目光静静落到他脸上。 似出神,似怀念。 皇长子心头微生诧异,只是自觉无错无过,并不心慌,只恭谨立在原处,等候父亲可能会有的垂问。 嬴政注视着下首处高大温厚的青年,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感伤与缅怀,然而经历过死别国破之后,能再见到故旧之人,总也是好的。 他无声的叹口气,旋即摇头失笑,最后收敛笑意,道:“近前来。” …… 临昌公主与弟弟分别之后,到底心有不安,唯恐他入宫之后再度同父亲争执起来,便同妹妹一道动身入宫,想着若有意外,还可以规劝一二,到了勤政殿外,却见父亲的心腹们守候在外,宫人、内侍们也被遣了出来。 临昌公主暗吃一惊,正待近前低声询问几句,却见殿门打开,弟弟面带泪痕,从里边走了出来。 她大惊失色,又不好立时显露,拉着弟弟走出去一段距离,方才道:“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父亲骂了? 不应该啊,弟弟性格的确温和,但可不软弱,没道理随随便便哭鼻子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难道父皇骂的很凶? 可印象里父皇从来不骂人,生气的时候冷冰冰的看着你,比什么都可怕! 临昌公主正浮想联翩,却听皇长子道:“父皇没有骂我。我们只是放下一切,推心置腹的说了会儿话。” 临昌公主:“什么话?” 皇长子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该怎么说呢。 从前总觉得父亲宛若神祗,无所不能,世间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伤害他,但是今天再看,却发现原来父亲也是凡人。 只是他站得太高,想的太远,独自在高处,身边空无一人,才显得仿佛不在人间。 皇长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长子时的场景,红红的一个小人儿,又软又吵,哇哇大哭着被乳母抱着送到自己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那是自己的长子,第一个儿子,而自己,也是父亲的长子,第一个儿子。 父亲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啊! 第132章 第 132 章 正如同嬴政所说的那样,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而这对父子之间从前所有的隔阂都来源于公务政事,与私情私利无关。 皇长子性情温厚,并非激进主战之君,但是承继帝国、抚恤百姓,做一守成之君,却是绰绰有余。 目送那高大而熟悉的身影离去,嬴政默然独坐良久,再回过神来之后,便传召郎官前来录旨,册皇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六公主许嫁蒋应辰一事,近来京城议论纷纷,觉得皇长子大抵是被踢出了储君候选队伍,毕竟皇长子长姐的夫家刚刚被满门抄斩,九族也被提溜走修长城,而幼妹的夫家又如此不显,甚至没有官身。 那郎官虽未掺和其中,但心中难免有所猜测,听皇帝吩咐录旨立储,怔楞几瞬,方才回过神来,恭敬的提起笔来,心头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皇帝早就有意册立长子,毕竟他既是嫡出,又是长子,且的确仁孝,能够服众,否则,又如何会叫他娶军中名将之女为正妃,又默许他与将领往来? 至于扶苏,原本也是板上钉钉的大秦太子,向来后世以前朝亡国之因为鉴,秦朝废止封建之事,汉朝遂行郡国并行制,又因为始皇帝死时扶苏在外,赵高、李斯趁机作乱,故而有汉一代,太子再不曾离开关中,以防不测,可见一斑。 旨意很快被草拟出来,郎官双手呈上,请皇帝过目。 不过几百字而已,嬴政却看了许久,手指触碰到黄绸缎面,仿佛通过此物触碰到了尘封在心头的那段记忆。 若是当年能够早立扶苏为太子…… 若是能早些看出赵高那奴婢的狼子野心…… 若是…… 罢罢罢! 嬴政先是长叹,复而失笑,取出印玺加盖其上,令人前去宣旨。 皇长子返回京师之后,尚且不曾归府,拜见过皇帝之后,便同临昌公主和六公主一道返回自家府邸,与王妃和世子团聚。 众人其乐融融之际,却有仆从匆忙来报,道是两位重臣前来宣旨,现下已经过了朱雀街,再有半刻钟时间便要抵达府上。 临昌公主听得微恐,六公主不明所以,皇长子心中却有了些许明悟,吩咐府中人准备香案及一干接旨之物,带领妻小往门前等候。 两位重臣脸上微微含了几分笑意,神色较之从前,却多添几分恭敬与凛然,展开圣旨宣读结束,又笑道:“太子殿下,请接旨。” 皇长子恭敬谢恩,接过圣旨,站起身来,王妃随之起身,却有种踩在云上的晕眩感,临昌公主也怔住了,只有六公主一蹦老高,拍着手欢喜笑道:“大哥是太子了,恭喜恭喜!” 因为这一句话,气氛才算是彻底活过来了。 王妃吩咐仆从往府门外去散发喜钱,又招待宫中内侍,请两位朝臣喝杯茶再走,临昌公主则盘算着什么时候入宫谢恩,行宴款待百官,忙碌是真的,欢欣雀跃也是真的。 消息传到京师,百官勋贵俱是为之惊愕,然而转念一想,自古立嫡立长,皇长子既嫡且长,又非痴愚残疾,本就应当是储君人选,现下敲定下来,又有什么好疑惑的? 还有人暗自揣测着,觉得皇帝大抵是想搞平衡制约那一套,论据还是那么几个——临昌公主夫家被满门抄斩,六公主夫家同样不显,要真是一心一意要叫皇长子登基,为何不给他添几分得力姻亲? 自有侍从在外搜罗消息报于宫中,而嬴政听闻之后,也不过付诸一笑。 满朝文武,诸多勋贵,能派的上用处的人多了去了,难道还能都跟皇太子结亲? 真觉得娶了这家女儿,这家人就会拼死拼活付出一切,那才是蠢呢! 李世民不禁哂笑:“向来娶妻娶贤,何必苛求门户?承乾为皇太子,娶的是秘书丞之女苏氏,这么一看,我也是不满意这个儿子了?” 刘彻也撇嘴道:“皇帝真心想给儿子铺路,又不是只有娶妻纳妾这一条门路,直接令三品及以上门户嫡子入侍东宫便是,何必玩那些弯弯绕。” 朱元璋回首往事,神情郁卒:“亲兄弟都会阋墙,更别说姻亲了,靠不住的。” 嬴政原本还在为宫外传言发笑,闻声不禁敛起笑意,默然片刻之后,半是自嘲、半是讥诮:“不阋墙的天家,那还叫天家吗。” 李世民默默点了个赞。 种种流言蜚语之下,甚至没人关注到六公主的驸马蒋应辰也在东宫谋了个职位,其实也不能说是没人注意到,只是蒋应辰既为天子女婿,要迎娶的又是皇太子胞妹,皇帝亦或者皇太子想给他镀一层金,在东宫某个官也是寻常。 没有人将精力放在这桩小事上。 皇太子顾惜幼妹,自然要见一见这位未来妹婿、东宫臣属,又知晓他并非才思敏捷之辈,故而相见之后不论文赋,只谈庶务,提起此次南下修河渠一事,不想对方言之有物,知之甚多,显然并非是死读书的呆子。 皇太子心下暗奇,旋即正襟危坐起来,谈完河渠一事,又问起其余国务,以此考较。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蒋应辰意态温和从容,既不以可堪应答为荣,也不因不明某事为耻,应对自若。 皇太子喜爱蒋应辰温文尔雅,君子风范,听的时候便不禁颔首,待一席清谈结束,便和蔼问:“应辰如此谦谦君子,何以此前声名不显?” 蒋应辰道:“朝堂之上英才如月,应辰却只是疏星,岂能与之相较?是太子殿下抬爱,方才有此赞誉。” 皇太子听得微笑起来,又问:“你既是孤的妹婿,又是东宫属臣,今日初次相见,可有什么想对孤说的?” 蒋应辰便坐直身体,正色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殿下觉得您能做到几条?臣以为真正的孝道不仅仅是顺从,还要在父母有错时加以规劝阻止,殿下扪心自问,是否能够真的做到?” 皇太子心知他是在暗指先前自己与父亲争执,被驱逐出京南下一事,有心辩解,却见蒋应辰轻轻摇头,道:“臣能明白殿下的想法,也能体谅殿下仁爱万民的慈悲之心,然而想要劝谏君上、规劝陛下改变主意,难道便唯有当面驳斥这一个途径吗?臣也知古来明君皆能纳谏,然而也请殿下设身处地的想一下,您到底是愿意接纳讽谏和婉言相劝,还是更喜欢直言驳斥,谏臣在百官面前对您大加反驳,令您颜面尽失?匹夫尚且不可辱,更可况天子?” 皇太子微微变色。 蒋应辰则恭谨拜道:“臣年未及弱冠,才学亦逊色朝堂上衮衮诸公多矣,只是以臣的微末识见而言,若您与陛下意见不一,施政想法南辕北辙之时,当面驳斥是下下之策,婉言劝阻是中策,寻求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再去加以规劝,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皇太子回想起数月之前自己与父亲在朝堂之上的那场争执,当真恍如隔世,那时候父亲威严端方,高坐御座,他如同初生牛犊一般怀抱着一腔热血勇往直前。 当时他只觉得父亲的做法有失妥当,法度过分严苛,却没有从父亲的角度去考虑过整件事情,更没有想过倘若父亲依从自己所言,自己又应当如何去做。 有勇气,有仁心,但若是用错了地方,走错了方向,也会是十成十的可笑。 皇太子回想当日之事,不禁后背生寒,再去想父亲选中蒋应辰入侍东宫,甚至是为自己妹婿的原因,心下如何不动容感慨? 可怜天下父母心! 皇太子端正了神色向蒋应辰回礼:“应辰虽才学不显,然而论事鞭辟入里,体察世情,这才真正是孤所需要的臣子!” 这一日皇太子与蒋应辰的言谈后来辗转传入嬴政耳中,他听后便微笑起来,神情欣慰,同空间里的几个老伙计道:“蒋应辰不失我望。” 高祖亦笑道:“无才不一定无德,始皇助他在先,他辅佐皇太子在后,真正是一啄一饮,自有天定。” 皇长子秉性温厚,却不迂腐,头脑灵活,一点就透,又有蒋应辰及东宫一干臣属辅佐,就现在的天下局势而言,嬴政很放心。 皇帝们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与盼望,但是真正论起内心渴求的强烈,却无人能超乎嬴政,原因无他,大秦帝国的下场太惨烈了。 大秦数代先祖励精图治建立起的强大王国,嬴政呕心沥血开辟的大秦帝国,仅仅只存续了十四年便土崩瓦解,二世而亡,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而这方世界的这个国家国号为秦,皇太子又如此酷似扶苏,难免会叫嬴政心里平添几分宽慰。 等到寿终正寝那一日,魂灵脱离身体,原本是该立时离去的,只是不知是否天道垂怜,竟叫他在这方世界多停留了片刻时光。 内殿中哭声一片,临昌公主与六公主几乎哭成了泪人,皇太子面有戚色,却还是在蒋应辰等心腹臣子的陪伴下往正殿继位,以正名分。 嬴政目视皇太子穿戴冠冕,登基称帝,百官景从,仪规肃整,神情专注,良久无言。 空间里皇帝们眼尖,望见他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泪意。 刘彻少见的没有说话。 朱元璋想近前去宽慰一二,却被李世民拉住,轻轻摇头。 始皇帝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静的空间。 他自己能调节好的。 …… 仍旧是白雾蒙蒙的空间。 一张石桌,皇帝们围成圈坐,眼瞅着白绢自空中落下,朱元璋眼疾手快,一把抓到手里,然后——噫! “周书惠发现自己居然跟一本言情小说的女主重名,兴致勃勃的搜了搜故事梗概,真想对天翻二百个白眼!” “女主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得跟男主这种心怀天下苍生的圣父在一起,宁负天下不负卿的反派他不香吗?!” “至于反派是个坏人,杀人如麻、动辄屠城什么的,谁在乎,爱我就好了嘛!” “第二天一觉睡醒,周书惠发现自己穿到了这本小说里成了女主——圣父男主滚开,那个反派,我来啦!” 朱元璋:“……” 皇帝们:“……” 刘彻茫然的挠挠头,说:“一个是心怀天下的圣父,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反派,不是,就不能找个正常男人好好的过日子吗?” 朱元璋一针见血道:“隔壁村二傻子心里眼里只有她,别的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看她跟不跟?” 李世民啧啧道:“说到底,她就是想找个有权有势、眼里只有她的舔狗而已——划重点,有权有势!至于这个人品性如何,是不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谁在乎呢,刀不砍在她自己身上,当然不知道疼了。” “有一点很奇怪,世间人口千千万万,被反派钟爱的女人只有一个,但被反派害的家破人亡的却有很多,她怎么才能确定自己一定会成为反派钟爱的女人,而不是被反派害的家破人亡的炮灰?” 嬴政剑眉微皱:“后世管这叫什么,概率学吗?” 朱元璋嗤笑一声:“迷之自信。” …… 高祖在呼啸的寒风声中睁开眼睛,便听马蹄声达达传入耳中,定睛细看,才发现自己此时身在马上疾驰,锦帽貂裘,身后约有数百扈从,似乎是以自己为首。 他心念微定,脸上不动神色,等到前方途径驿馆时,方才勒马停住,暂时歇脚。 高祖既停了下来,左右自然附从,跟随他走入驿馆后,右侧下属自怀中掏出一份地图,观量几瞬之后,恭敬道:“大将军,此处距离兴安只有五十里路程,天黑之前便能顺利到达。” 大将军? 武将之中的最高统帅? 这行人这是要去往何方? 高祖随意“嗯”了一声,自有侍从前去索要茶水,他作不经意状手扶面颊,却摸到一手的络腮胡子,从皮肤状态来看,可不像是毛头小子,起码也是个年当而立的中年人。 大将军出行在外,赶路奔赴兴安,这是做什么去? 下一瞬,记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这是个架空世界,朝廷势弱,各方诸侯势强,原身何震魁先前坐镇燕云,天下大乱之后顺势南下入京,挟天子以令诸侯,顺带着给自己封了个大将军。 何震魁生于名门,却并非贵气公子,性烈如火,粗中有细。 他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又偏爱继妻,苛待长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改换名姓投军,硬生生闯下了偌大一份家业。 何家他已经没什么挂念的人,只是牵挂同胞双生的妹妹,当年他离家之时,妹妹许了人家,无法与兄长一道离去,后来听闻她出嫁,何震魁还辗转托人送了贺礼过去,再后来东征西战在外,实在无力维系联系,关系便逐渐的断了,直到他率军南下,方才重新有了妹妹音讯。 何震魁这些年来东征西战,刀头舔血,妹妹的生活也同样不是很如意。 娘家被继母把持,几个异父弟妹与她不甚亲近,婆家胡家见风转舵,待她不甚宽厚,亏得她肚子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 何震魁早就差人去搜寻妹妹何在,若是可以,最好把妹妹和两个外甥一并接走,等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有了消息,只是随同这消息一并带过来的,真不算是什么好事。 胡家老太太前些天出门烧香,不小心掉进河里去了,亏得被人救起,这才没有出事。 救胡老太太的是个出身低门的小家碧玉,嘴巴甜,相貌好,特别讨人喜欢,胡老太太问她想要什么酬谢,那姑娘就羞答答的看着胡家大爷,低着头捻帕子。 胡老太太立马就明白了,当即就拍板叫娶回去做平妻。 天可怜见,商户人家才有平妻呢,胡家好歹也是官宦世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胡老太太坚持,家里边丈夫有意,再有小姑子煽风点火,何氏再想反对,道德绑架马上就来了——这可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难道你想叫人家做妾? 在你眼里,老太太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别说是娶回来做平妻,但凡你是个真孝顺的,就该把正妻位置也让出来,只是胡家顾念你诞下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只叫那姑娘做平妻,给你和你一双儿女留几分体面的! 何氏气的几乎呕血,想要带一双儿女离开胡家,奈何娘家已经没了她的容身之处,哥哥一走十几年,这时候还不知是否仍在人世。 继续留在这儿…… 现在胡家就这么对她,以后还能有好儿? 她一个人倒还罢了,可她还有孩子呢! 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白着脸什么都说不出来,回房之后,搂着一双儿女失声痛哭。 何震魁听人说完,一掌拍下,将桌上砚台震得老高:“胡家敢这么对老子的妹妹?简直找死!” 回话人赶忙道:“下边人已经去胡家传话了,那起子小人听说大将军是胡夫人兄长,吓得肝胆俱裂,已经把那姑娘打发走了!” 何震魁冷笑,眼底凶光闪烁,却不评说此事,匆忙将公事委托到心腹手中,动身往兴安去。 离开驿馆赶往兴安的时候,高祖特意往马匹兜袋里边看了一眼,不禁道:“老朱,你跟何震魁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 朱元璋:“????” 高祖:“知道这里边装的什么吗?” 朱元璋道:“什么?” “剔骨刀,”高祖咋舌道:“这家伙有个行军伙伴当过屠夫,他也学了几手,这次去的时候把刀也带上了,打算剜出妹夫的心肝去亲娘坟前祭拜谢罪——这家伙娶他妹妹之前去他娘坟前发过誓,说如果辜负何氏,情愿剜心谢罪!” 朱元璋又是感慨,又是唏嘘:“这大兄弟真实诚,是个好人!” 第133章 第 133 章 何氏出自名门,作为嫡出女儿,在家的时候也算是得宠。 她的生母何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识见非凡,眼见朝堂失势,天下动荡,难免忧心自家日后如何,待到身染沉疴,大夫含蓄告知无法医治之后,免不得要为一双儿女早做打算。 儿子年长些,性情刚烈,粗中有细,到哪里都能找一口饭吃,何夫人不甚忧心,只是放心不下女儿。 丈夫并非长情之人,自己死后他必然会另娶,届时继夫人主持中馈和内宅,女儿又当如何? 若继妻是好人,那自然是好,可若是个刻薄不好相处的,总得为女儿提前铺路。 何夫人趁着精神尚好的时候请了娘家兄弟来,丈夫在侧作陪,当众写了文书,言明将嫁妆尽数留给女儿,文书一式三份,娘家一份,自己手里一份,丈夫那儿还有一份,又替女儿寻了夫家,交换信物之后,将婚事彻底定了下来。 后来的事情证明,何夫人实在有先见之明。 天下动荡,士族衰颓,家中儿女往往与实权诸侯将领联姻,士族内部通婚渐少,何家在这天下大势的滚滚洪流之中,难免受其影响。 何家家主续娶的继妻潘氏是一个落拓士族家中长女,泼辣而妩媚,进门之后立时将丈夫拿捏住了,不间断的从何家掏东西贴补娘家,等生下儿子之后,眼睛盯着的就不再仅仅是何家家产,连原配夫人的嫁妆都盯上了。 奈何何夫人先见之明,事先就把潘氏的路给堵死了,嫁妆单子一式三份,潘氏无从下手,想借机拿捏何夫人留下的女儿,婚事却早就订好了,人家亲生父母定下来的婚约,你一个继室有什么资格更改? 潘氏在何氏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恼恨之后,倒也断了这份心思,毕竟那只是个丫头片子,嫁出去之后就是泼出去的水,何家的家产没她的份,真要是为了嫁妆撕破脸,自己不仅没理,不能成事,还会惹得议论纷纷,自己的儿子更无法与何震魁那竖子相较了。 因为何夫人的苦心周全,何氏在娘家时没吃过什么苦,刚出嫁的时候,胡家门第低于何家,待她也还客气,后来父亲被继母撺掇着开祠堂将哥哥的名字剔除族谱,叫潘氏所出之子继承何家,胡家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再后来胡家隔房的女儿被兖州都督看上,娶回去做了填房,胡家可算是抖起来了,别说何氏,整个何家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打这之后,何氏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亏得还有一双儿女在,母凭子贵,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呢。 那天胡老太太出门上香,按理说上午出门,午后就应该回来了,哪知道过了下午还不见人影。 何氏觉得八成是出事了,打发人去看,正碰上胡家家仆带着落水受惊的胡老太太回来,身边还跟了个模样娇俏的姑娘,身段妖娆,双眸含情,目光落在自己丈夫身上,听人说了自己身份之后,眼角往下一垂,不屑一顾的样子。 何氏暗暗皱眉,却不计较,张罗着请了大夫来帮婆母诊脉,又叫下边去烧水熬汤,还没等忙活完就被胡老太太叫过去了,意思也简单,为了报答费姑娘的救命之恩,她决定叫儿子娶她做平妻。 平妻……正经的官宦人家,怎么可能在家里搞平妻这一套? 也就是那些个商户人家才会这么做! 何氏不肯依从,搂着一双儿女落泪,当即就被胡老太太传唤过去一通叱骂:“委屈你了是不是?我们胡家容不下你了?芳兰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也就是你和老大的救命恩人,这会儿人家既不谋财,也不索利,只是心慕我儿,想要进门罢了,你竟也不肯依从?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觉得芳兰不该救我,就该叫我老婆子在水里淹死!” 说完,又开始哭天抹泪,从床上爬起来,叫底下仆从送自己回老家——不敢在这儿继续碍儿媳妇的眼。 何氏又气又恼,满心悲凉,偏生一个“孝”字压过去,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跪在地上非胡老太太磕头,边磕边掉眼泪。 这时候她的丈夫胡光硕不好出面,就轮到小姑胡氏来□□脸了,先是柔声把亲娘劝回去,又去搀扶跪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嫂嫂,婉言道:“嫂嫂,娘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脾气急了点,但是没什么坏心思。” 她娓娓道来,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我知道这事儿委屈嫂嫂,只是娘和大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费姑娘救了娘,对我们家有大恩,胡家也是体面门户,怎么可能知恩不报?传将出去,娘和大哥怕都没脸出门了!” 又动之以利:“说是平妻,但咱们这样的人家里,谁会把所谓的平妻当回事?到底嫂嫂你才是正房夫人、胡家主母呀!再说,费姑娘门第不高,嫂嫂却出身高门,她这还没过门,嫂嫂膝下有儿有女,怎么可能越得过嫂嫂去?” 怎么可能越不过我去? 何氏脸上的泪意暂时停了,心里的泪珠却是滚滚落下。 要说身份,她的生母才是何家的正经主母、父亲的原配发妻,可现在的何家,哪里还有人记得母亲? 要说儿女,哥哥身为何家嫡长子,理应继承家业,可现在哥哥杳无音讯,还被父亲开祠堂除了名,堂而皇之被称为何家少主的,难道不是潘夫人的儿子? 只看眼下胡老太太和小姑子的态度,何氏心都凉了半截,再去想仿佛神隐掉了的丈夫,那颗心彻底是凉透了。 但凡丈夫能站在自己这边,婆母跟小姑子还能来自己跟前说这些话? 她想要拒绝,但是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想要离开胡家,却又无处容身,如此绝境之下,不认命又能如何? 这几年何氏流的眼泪够多了,人也瘦削,容颜不复年轻时候美丽,她笑的惨淡,略显凹陷的眼眶宛如两汪干涸了的泉眼,最后还是恭顺的低下了头,声如蚊讷道:“好。” 胡氏脸上神情顿时一松,胡老太太这时候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呀,也别多想,到底你才是正室,芳兰贤淑懂事,必然不会像你娘家继母那样刁蛮跋扈的。” 胡氏也亲亲热热的拉着嫂嫂的手,悄声说:“嫂嫂别担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跟嫂嫂站在一起的,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那位费姑娘跟我可没交情!” 何氏心下冷笑,脸上却还是强撑着同她们寒暄,最后见胡老太太面露疲惫,这才起身告辞,往自己院子里边去。 这时候何氏的一双儿女都还没有睡,在房里等候母亲,听见外边仆婢们的说话声传来,急忙要往外边跑:“娘!” 保母们在后边紧紧跟着:“哎哟,外边冷,快把斗篷穿上!” 何氏的儿子胡康林和女儿胡皎皎虽是双胞胎,哥哥却显而易见的比妹妹要高,跑得也更加快,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母亲面前,便见母亲眼眶发红,面有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 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与雀跃落下,胡康林小脸板着,问母亲说:“祖母又为难娘了吗?” 何氏勉强笑了笑:“别胡说。” 又领着儿女的手进屋:“吃过饭了没有?事情来得突然,娘急急忙忙去了,也没顾得上你们。” 两个孩子并排着坐在圆桌前,忧心忡忡的看着母亲,说:“吃过了。” 小脸上满是担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母亲看。 何氏看得心头发酸,险些再度落下泪来,好歹是忍住了,一边一个抱住,说:“娘没事……” 她慢慢把胡老太太落水被费氏救了的事情讲了,略顿一顿,又把丈夫将迎娶费氏为平妻的事情说给两个孩子听。 自从潘夫人把持何家、胡家又将女儿嫁到军阀家里做填房之后,胡老太太待儿媳妇便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喜爱那一双龙凤呈祥的双胞胎,到底还不曾撕下那层伪善的表皮。 两个孩子年纪不大,还不太能了解平妻的意义,然而看母亲神色,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胡康林当即便发脾气道:“不要什么平妻,只要母亲!父亲又不是没有姬妾,为什么还要再娶?!” 胡皎皎拔腿就要去找胡老太太:“我去跟祖母说!” 何氏一把将她给拉回来了。 他们娘仨在胡家的地位本来就岌岌可危,要是去闹一场,把胡老太太对孙辈的宠爱闹没了,以后还怎么过? 何氏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强笑道:“娘真的没事,那个姑娘救了你们祖母,想求个名分,就给她吧,反正既越不过我,也越不过你们。” 她搂着两个孩子,骗他们,也骗自己,自欺欺人:“娘不在乎这点小事,也不是没地方可去,大不了咱们回外祖家。你们嫡亲的舅舅从军去了,用不了几年就会回来的,他啊,年轻的时候就像一座小山那么壮实,拳头有盆口那么大,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咱们……” 何夫人临死之前殚精竭虑,为女儿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正是因为当日的悉心安排,叫女儿婚后掉进了另一重火坑。 天下动荡,士族衰颓,胡家虽然嫁女给兖州都督做填房,但底子终究大不如前,在这等时候,何夫人临死之前留给女儿的大笔嫁妆自然格外惹人注目。 ——要知道何夫人出嫁的时候,正是士族荣光的最后绽放,她本人出自书香世家,门第清贵,出嫁的时候带了整整八十八抬嫁妆,羡煞旁人,胡老太太把持着内院大权不放,又怎么舍得丢下这么一块肥肉? 可恨何氏不懂事,做了胡家的媳妇,却不知道为胡家分忧,她几次旁敲侧击想叫儿媳妇补贴家用,顺带着取几件稀世奇珍,等女儿出嫁的时候用来添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竟然毫无反应! 也正是因此,胡老太太才会抬费氏跟何氏打擂台,看能不能借机牟利。 反正何家也不管她了,嫡亲的兄弟从军多年,八成早就死在了战场上,何氏哪天真有个万一,那些个价值连城之物不都得留给她的一双儿女? 小儿年幼,她这个嫡亲的祖母帮忙掌管,又有什么不对的! 胡老太太心里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胡氏眼馋嫂嫂陪嫁里的珍宝许久,这时候也喜笑颜开的在旁边陪着,畅想日后如何。 而费家那边这时候也紧锣密鼓的张罗着,门庭冷落了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热闹。 费夫人容光焕发,嗓门前所未有的敞亮:“动作快点,找人把前院修葺出来,不然到时候姑爷来接亲看见,多不体面,还有裁衣裳的婆子,多找几个过来,这是娶正房娘子过门,可不能委屈了!” 胡家打发人去看了几次,也很给费家体面,亲家长亲家短的称呼着,双方寒暄的亲热。 这事儿的动静不算小,何家家主也听说了,眉头大皱,当即就要去胡家说道说道,却被继妻潘夫人给拉住了:“胡家二房的女儿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这时候眼里如何还看得见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掺和!” 何家家主气不过道:“那可是我嫡亲的女儿,岂能叫他们这么欺负?!” “那老爷就去吧,”潘夫人不再拦他,只冷笑道:“大小姐是你嫡亲的女儿,我们娘几个都是路上捡的,不值什么钱,死了也无关痛痒!” 何家家主听得讪讪,迟疑几瞬,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胡家跟费家紧锣密鼓的张罗了好几日,眼见着迎亲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胡家门前却有人登门来访。 胡光硕人在府中,听门房来报,道是兖州别驾来了,心下暗惊,忙不迭出门去迎。 别驾乃是刺史的佐官,此时兖州都督也兼任刺史,别驾正是兖州都督心腹。 胡光硕隔房的堂妹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但终究也只是填房,前边原配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已经娶妻了,堂妹年轻美貌,虽也得宠,但是膝下无子,将来也就没有依靠。 胡家人面对何家和其余纸老虎门户抖抖威风也就罢了,是不敢朝兖州都督的心腹们装模作样的。 胡光硕匆忙出去,一见到来人,脸上便挂了笑:“别驾公务繁忙,怎么到鄙府来了?可是都督和夫人有什么吩咐?” 那别驾却不同他啰嗦,开门见山道:“贵府夫人可是姓何?” 胡光硕听得心头微跳,不明所以道:“正是。” 别驾又道:“尊夫人娘家有位嫡亲兄长,是同胞所出,多年前离家从军,尊讳震魁?” 胡光硕听他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称呼何震魁时又分外谦恭,心头便暗暗加了几分小心,迟疑着说了声:“是。” “那便没错了。” 那别驾这才展露笑意,含了几分恭敬,道:“尊夫人的兄长改名易姓,北上从军,屡立战功,坐镇燕云,月前率军南下进入京城,加正一品大将军,何等威风!” 胡光硕自然也是见过何震魁的,敬畏非凡,只是这位妻兄从军一去多年,再无音讯,他心里早就当死人处理了,哪成想忽然间得知何震魁富贵还乡,还成了名义上执掌天下兵权的大将军? 胡光硕原地怔住,呆若木鸡,再回想起妻兄的脾气和这些年来自己对妻子的态度,霎时间冷汗涔涔。 要是叫何震魁知道自己这么欺负他妹妹,不当场找把刀把自己剁了才怪! 那别驾尤且未曾发觉,笑道:“大将军牵挂胞妹,发下文书搜寻,都督闻讯之后,便令我来此打探消息,不得拖延怠慢,我带了大将军的亲笔书信前来,尊夫人何在?速速带我前去拜见!” 胡光硕终于自震颤之中回过神来,满心惶恐,额头生汗,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跌跌撞撞道:“我,我来为你带路。” 别驾忍俊不禁:“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下大将军坐拥京师,北有燕云,南震兖徐,来日不可限量,胡兄这是高兴的走不动道了吗?哈哈哈!” 胡光硕笑的比哭还难看。 别驾这时候才注意到府上张灯结彩,悬挂红绸,边往前走,边饶有兴趣道:“贵府是要办喜事?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待此事办完,我必得厚颜留下讨一杯喜酒喝!” 胡光硕:“……” 胡光硕今早看见四处悬挂着的绫罗红绡,只觉是看见了新人海棠花一般娇艳妩媚的面孔,这时候再去看,却觉得那仿佛是妻兄狰狞可怖的面孔,随时都能张开巨口将他直撕碎吞噬。 他嘴唇勉强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后背冷汗已经打湿衣衫。 偏生下人也不长眼,喜气盈盈的凑上前来,说:“老爷,费家那边打发人来,说找大师算过,迎亲的时间还得再早一点,请您到时候提前一刻钟过去!” 胡光硕:“……” 别驾:“……” 别驾脸上的笑容僵住:“是你娶亲?” 胡光硕:“……” 胡光硕艰难的狡辩道:“这,这是个误会。” 别驾:“……” 别驾看一眼张灯结彩的胡家府宅,“呵呵”冷笑了两声,什么都没再问。 …… 这时候何氏正在房里教导一双儿女读书,却听人回禀,道是老爷带了一位客人过来。 何氏握笔的手停滞住,难掩诧异。 她早就在后宅蹉跎中失了颜色,丈夫已经很少过来了,即便是特殊的日子里顾念规矩前来过夜,也纯粹就是盖着被子睡觉而已,夫妻关系比水还要淡。 这时候怎么忽然间过来,还带了位客人? 何氏心下不解,却也未曾多想,嘱咐儿女留下温书,自己更衣之后往前边去见客。 别驾一扫先前冷淡,见到何氏之后,既热情又恭敬的迎上去,嘴里边噼里啪啦说的亲热:“下官曾经遥遥目睹大将军雄风,今日见夫人英姿飒爽,眉宇之间与大将军相似,方才知晓前人说同胞血肉、一脉相连不假!” 何氏听得愣住,旋即回过神来,泪如雨下,激动不已:“哥哥他……果真尚在人世?” 别驾笑道:“大将军匡扶社稷,国朝能臣,自然尚在人世!” 说完,又将先前讲给胡光硕听的那一席话更加细致详尽的说给何氏听。 何氏在胡家苦熬多年,受尽了委屈。 她也是人,也有感情,有心肝,怎么会不痛苦难受? 只是她自知无从依靠凭借,也只能咬紧牙根坚持,忍气吞声,不对外吐露自己难处。 现下再听闻哥哥尚在人世,又创下这等伟业,这些年来苦苦压抑着的委屈和心酸再也按捺不住,跌坐椅上,失声痛哭。 胡光硕听得心虚,更惧怕妻兄,悄悄溜出门去,吩咐底下人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扯掉,再使人将何震魁没死还发达了的消息告知胡老太太和胞妹。 胡康林和胡皎皎听到母亲哭声,难免闻声而来,院子里正撞见胡光硕,倒叫后者心头一松,少见的被激发出了几分慈父之心。 妻兄再怎么不喜欢自己,也得顾及自己是妻子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啊,杀了自己,他们以后怎么办? 胡光硕特意停下脚步,温和关怀了一双儿女几句,又说:“好孩子,来了?去陪陪你们娘,懂事点,多劝劝她。” 顿了顿,又假做若无其事之状,多加了句:“你们舅舅来信了。” 胡康林听得变色,胡皎皎也惊讶张大了嘴巴。 自己有个舅舅,是母亲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事儿他们自然知晓,只是他们出生之后从来都没见过这所谓的舅舅,跟庶弟争执时他们都说舅舅早就死了,连名字都被何家从族谱上划掉了。 如此过了几次,兄妹俩便觉得这从未见过的舅舅大抵只存在于母亲的记忆里,且业已离开人世,这是母亲的执念和幻想,他们又何必打破? 可是今天他们知道了,舅舅没有死,舅舅来信了! 因为胡家内宅一惯压抑的内部环境,两个孩子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一向偏爱庶弟的父亲今天格外和颜悦色,一路过来府上仆从又在拆卸迎娶平妻的那些装饰,如何不明白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究竟有多少分量? 父亲怕舅舅,母亲终于有人可以依靠了! 胡康林面露欢喜,胡皎皎撒腿就往屋里跑:“娘,娘!” 她扯着嗓子,高兴的大喊:“舅舅要来了吗?舅舅会打爹给我们出气吗?!” 胡康林兴高采烈的跟了过去:“舅舅会打我爹吗?会吗会吗会吗?!” 胡光硕:“……” 胡光硕:“…………” 你们这两个没心肝的小畜生!!! 第134章 第 134 章 胡光硕听得头大,本就慌张的心绪愈加不安。 这要是从前,他早就杀进去给那俩小畜生一人一个嘴巴了,可这时候那别驾在屋里呆着,妻兄随时可能杀过来,又哪里敢对这两个孩子动手? 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啊! 胡光硕原地僵站片刻,终于回过神来,硬着头皮进屋,就见何氏搂着一双儿女几乎哭成泪人,身边跟她从何家一道嫁入胡家的仆婢们也是垂泪,别驾在旁边陪着,不时的宽慰几句。 胡光硕有心告饶,叫妻子到时候在妻兄面前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奈何别驾还在此处,儿女仆婢都守在跟前,那些个求情的话实在没脸说出口,只讪讪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故作温柔的帮妻子擦眼泪。 “这儿还有客人呢,又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看你哭的脸都花了。” 他柔声道:“大哥尚在人世,又建功立业,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反倒掉起眼泪来了。” 何氏抬起眼来,用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着面前满脸柔情、眉宇间藏着几分讨好与谄媚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有多久没这么耐心而温和的跟自己说过话了? 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从当初的无话不说变成了相敬如冰。 不,相敬如冰前边好歹还有个相敬二字,可她又有什么? 丈夫移情别恋,府里边纳了好几房妾侍,更别说通房丫头和那些个家伎了,夫妻感情却是一日比一日淡薄。 深夜夫妻共处的时候,她委婉说起自己遭遇的委屈,希望丈夫能到婆母和小姑面前周转一二,那时候他又是怎么说的? “我母亲养育我成人不容易,你是晚辈,又是儿媳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甩脸子给老人家看?” “我就那一个妹妹,用不了几年就会出嫁,以后就是别家的人了,你这当嫂嫂的心胸就这么狭窄,迫不及待想将她扫地出门?” 话说到这儿,何氏又能如何? 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胡光硕内宠颇多,庶子庶女也不少,何氏一没有娘家依仗,二还有婆母小姑作妖,唯恐一双儿女重演自己和哥哥当年故事,更不敢同胡老太太和胡氏撕破脸,每每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以此换得胡老太太对一双女儿的微薄庇护。 后院有个姓张的姨娘,胡光硕特别喜欢,连带着宠爱张姨娘生的儿子,那孩子好几次跟女儿生过口角,而胡光硕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女儿身上,又怎能不叫何氏心冷? 丈夫持续多年的冷待与偏心,早就消磨掉了何氏的最后一丝夫妻之情,只是顾虑一双儿女年幼,不得不继续留在胡家与这家子人虚与委蛇,但凡她是只身一人,离了胡家之后,哪怕找根绳子吊死,也比继续留在这儿受这些窝囊气来得强! 上天庇佑,给了她和一双儿女一条活路,哥哥回来了。 不仅是回来了,且还功成名就。 从前百般冷漠的丈夫瞬间变了脸色,既是体贴入微的爱侣,又是宽和和善的慈父,何氏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些改变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理亏,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一双儿女!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 没办法啊,何氏自嘲的想,谁叫你娘家没人呢,谁叫你哥哥一去从军便十几年没有消息呢,谁叫你前无出路、后无退路,只能任由拿捏? 归根结底,胡光硕无非是柿子捡软的捏,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所以就可以不在乎,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欺压自己,漠视他的母亲和妹妹欺辱自己,可是他没想到哥哥没有死,还回来了! 何氏真想大笑三声——果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她眼底闪过一抹讥诮,用帕子擦了眼泪,神色、声音都与从前一样柔顺,起身问道:“老爷怎么又过来了?哥哥没有死,不日便将前来见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您且去前边忙吧。马上就是婚期了,费家姑娘是娘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胡家的救命恩人,又是娶做平妻,不好委屈了的,管事们不够得力,还得您亲自去前边盯着,看有没有该请的宾客落下了,又或者是准备不周的地方。” 从前提起费氏,胡光硕想的是美人,这时候再提起费氏,想的可就是断魂刀了。 他也知道官宦人家娶平妻这事荒唐,对于正妻是极大的侮辱,但是他的正妻娘家已经落寞,又是继妻掌家,根本不会多管这事儿,至于正妻本人一贯都是忍气吞声,即便是不高兴,顶多也就是关上门回自己院子里掉几滴眼泪,肯定是不敢跟他闹的。 这时候天下动乱,礼崩乐坏,谁还有闲心管什么平妻不平妻的事情,而正妻又无力反对,平白得个美娇娘,对他没有害处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在心里那么盘算的时候有多得意,这时候胡光硕就有多慌张。 何震魁那个人他是知道的,性烈如火,身形魁梧,十八岁就能独自上山打死为祸的老虎,再扛着一路走下来。 胡光硕跟正妻还没成婚的时候便认识何震魁,那时候何震魁请他喝酒,自己干了一杯之后,郑重其色的说自己即将离家,就把妹妹托付给他了,希望他能善待妹妹,不要辜负她,如若不然,眼睛认识妹夫,手里那把刀却不认识。 胡光硕哪里敢得罪那煞星,忙不迭应了,后来又跟他一道往何夫人坟前祭奠,发誓要掏心掏肺的对待妻子。 后来何震魁一走就是十多年,起初还有消息传回,后来就干脆没有动静了,这些年天下征战甚多,死伤者甚众,胡光硕就觉得他肯定是死了,这才敢大着胆子欺负何氏,没成想何震魁忽然间就蹦出来了,还成了掌控天下兵马的大将军?! 从前他身无官职的时候就够可怕了,这时候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岂不就是阎罗在世?! 这时候胡光硕只恨不能倒带重来,退回到自己答应娶费氏为平妻的时刻,又或者是将费氏的事情从所有人的脑海里删除干净,哪里还敢奢想娶美娇娘入府。 听何氏温温柔柔的说了这么一席话,他冷汗都要下来了,顾不得别驾尚在,一个劲儿的作揖道:“从前是我糊涂,委屈夫人了,咱们官宦人家,向来是夫妻相应,哪有搞什么平妻的?不娶了不娶了,我早就吩咐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拆掉了!” 原来这些道理你自己也明白? 何氏心中嘲讽之意愈盛,口中却道:“只是娘也说了,费姑娘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又不求财索利,只希望入府侍奉而已,她是咱们胡家的恩人,这样的小小要求都不肯答应,岂不叫人寒心?” 胡光硕额头冷汗冒的更凶:“娘她是老糊涂了,夫人何必与她计较?费姑娘是帮了娘,但也不能说是救命恩人啊,难道没了她,咱们家那些仆婢都是死的,竟不知道近前去救老太太出来?至于做什么平妻,就更加不可能了,咱们是懂规矩的人家,哪能做这样不体面的事情!” 何氏看着面前丈夫的面庞,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张皇与不安,也听他满口狡辩,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没了说话的心思。 反倒是双胞胎中的男孩儿胡康林看着父亲,撇嘴说了句:“爹,既然你也知道这些道理,为什么还要答应娶那个姓费的女人?” “就是说啊,”胡皎皎附和哥哥道:“既然是懂规矩的人家,不能不要体面,那为什么祖母和姑姑一意促成这桩婚事,给爹娶什么平妻?” 胡康林补了句:“我看爹这几天来回张罗,挺高兴的,半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 胡光硕:“……” 胡光硕真想回到多年之前,把这两个小畜生给掐死! 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你们姓胡,可不姓何! 他心里恼恨,再见何氏坐在椅上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不禁在心底暗骂一句“得志便猖狂”,只是势不如人,不得不低头服软。 胡光硕指甲掐着手心,狠了狠心,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何氏面前。 “夫人,是我错了,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竟做出了这等伤你心的混账事!” 该丢的脸都已经丢了,也不介意再多丢一点,胡光硕抬手一个嘴巴打在自己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是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忘了当年许下的誓言,是我对不住夫人!” 夫妻多年,丈夫几时在自己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过? 更别说自打嘴巴,跪在地上道歉了。 然而何氏冷眼看着,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丝毫心软和被打动之后的感动。 你这一跪算什么? 你挨了一个嘴巴算什么? 我把你搀扶起来,感动的涕泗横流,夫妻重归于好,再无嫌隙…… 那我这些年遭受到的委屈算什么? 你娘对我的欺压和折辱算什么,你妹妹几次兴风作浪,抢夺我娘留给我的珍贵遗物又算什么? 更不必说你纵容妾侍不敬主母,还一心偏帮庶子,由着他欺负我的一双儿女! 这些年来,我在胡家流的眼泪太多,承载的心酸和委屈也太多,你这区区一跪,再加上一个嘴巴,根本不足以弥补分毫! 何氏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显分毫。 她恨胡光硕,恨胡老太太和胡氏,恨这些年来欺辱过她们母子三人的所有胡家人,但是却不会急于表露出来。 哥哥毕竟还没有来,真的将胡家人逼急了,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来,饶是哥哥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相隔千里之遥,怕也是鞭长莫及,此后更无力回天。 直接原谅,叫人觉得虚假,靠不住。 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发作说要叫哥哥替自己报复回去,只会逼得胡家人狗急跳墙。 拿捏着火候,叫胡家人觉得自己虽然生气,但还是想继续跟胡光硕过下去的,这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至于这些年所遭受到的委屈和欺辱,等哥哥到了,还怕没有机会倾诉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虽是女子,却也明白这道理。 胡光硕自己打完嘴巴,便强忍着屈辱跪在地上,等待何氏说话,哪知道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 他心下不耐,又怕何氏不肯原谅,到时候妻兄来了要杀人,抬眼一看,便见何氏坐椅上默默流泪,大抵是今日哭的太多,衣襟都被打湿几分。 胡光硕后院姬妾甚多,足够了解女人心事,见状便知有门,妻子对自己仍旧是有感情的,当即顾不上什么颜面,膝行几步近前,又是好一通告软求饶。 何氏哭了半晌,又被周围人劝慰半晌,这才幽怨而恼怒的停了眼泪,恨恨道:“若不是我哥哥今日功成名就,你如何会肯这样低头!” 胡光硕听她这般言说,就知道先前那事掀过去了,暗松口气,脸上娴熟的挂上了与姬妾调笑时的轻佻语气:“亏得夫人疼我,肯在大哥面前替为夫周全,小人在此先行谢过夫人!” 说完,又是好一阵作揖讨好。 何氏冷哼一声,这才吩咐人将他搀起。 那别驾看了好一通热闹,心下啧啧称奇,现下既然已经将事情办成,自然不会过多停留,向何氏讨了一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回京师,到何大将军手中。 何氏通晓文墨,写一封信自然是手到擒来,胡光硕唯恐她心中余怒未消,写信给何震魁告状,死缠烂打跟过去偷眼打量,却见说的都是兄妹之情及当年旧事,心下大安,言辞之间愈发柔情蜜意,百般柔哄。 别驾带了何氏书信返回兖州,入城之前便先跟兖州都督府上大公子的心腹见了一面。 兖州都督前几年新娶的那位继室胡夫人终于有了身孕,虽然还不知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却已经将手伸到了前任夫人留下的两个儿子院中。 她既伸手,那二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胡家与何家俱在兖州,大将军何震魁之妹嫁与胡夫人堂兄为妻的事情也是兖州都督府上最先知晓,大公子为此颇为心忧。 姻亲关系这东西有时候没有,但有时候又真真有用。 他已经知晓大将军离家之后被何家除名的消息,功成名就之后不曾富贵归乡,只着人去寻这同胞所出的妹妹,可知何家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所在乎的也仅仅是这胞妹一人。 而大将军的胞妹又是继母胡夫人的伯母…… 此时胡老太太尚在,那可是胡夫人嫡亲的祖母,有胡老太太居中协调,若是说动何氏,请大将军开口替胡夫人讨人情,那于他们兄弟二人而言,岂非大大不利? 胡夫人年轻貌美,若一举得儿,便是幼子,届时难保老父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 大公子心有忧虑,故而为底下人争取了这一桩差事,叫先去探探风声,好早做准备。 别驾回到兖州之后,当即笑道:“大公子无忧矣。”又将往胡家去的见闻讲了。 大公子果然欣喜:“向来听闻大将军性烈如火,现下胡家如此折辱大将军的胞妹,他齐肯善罢甘休?” 别驾哼笑道:“胡家也是自己作死,但凡这些年来待何氏好些,别将事情做绝,又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何氏的书信被送往京师,同时还附带着别驾书信,阐明自己在胡家的所见所闻,外加自己从何家陪嫁到胡家的老仆处打听到的那些个消息。 譬如说胡老太太时不时的叫儿媳妇过去立规矩,好几次寻衅叫何氏去跪佛堂,再譬如说胡氏痴缠不休,索取何氏嫁妆中的珍贵之物,还有胡光硕一味偏心庶子,明明是庶子有错,却因为爱妾煽风点火,而不分黑白去责骂何氏所出的一双儿女,诸此种种。 可想而知大将军见到这封书信之后会作何反应。 …… 胡光硕眼见妻子信中没有提及胡家对她的虐待,心下大安,又知晓妻兄坐镇京师,来日不可限量,当下一改多年以来的冷淡之色,百般温存,千分讨好,甚至还叫了两个孩子到近前去,慈爱的问起他们功课如何,略微询问了些粗浅的,便一叠声的开始称赞,将变色龙演绎的活灵活现。 何氏心里不屑,脸上却不曾表露,笑微微的看着丈夫跟一双儿女说话,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胡老太太就被女儿胡氏搀扶着过去了,前几天还瘫在床上一个劲儿的喊头疼,喘不上气,说落水的时候坐下病了,这时候却是腰不疼腿不酸,精神奕奕。 胡光硕得知妻兄没死,反倒发达了之后心虚惧怕,胡老太太脸皮比儿子厚,进门之后就流下了鳄鱼的眼泪,拉着儿媳妇的手,欣慰道:“我当初见到你哥哥,便知道他前途无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何氏的感觉就像是好好的走在路上,忽然间踩了一坨狗屎,又好像是婆母忽然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忽然间就会说人话了似的。 从前总说她娘家兄弟一味逞凶斗勇,很不成器,这时候倒变成前途无量了。 她是打算在哥哥到来之前稳住胡家人,但是却并不打算再忍气吞声——只看胡家人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知道哥哥现在有多少分量,也不敢再叫自己忍气吞声。 何氏面色平静,一言不发,胡老太太果然惧怕起来,放软身段,好话不间断的往外说,一时讲自己的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一时将费氏刁滑,拿救命之恩要挟,她为了胡家的声誉,才不得不叫儿子娶她过门。 到最后,又把胡康林和胡皎皎搬出来了:“我纵是有千般不好,待两个孩子也是好的呀,谁不知道府上我最疼的就是他们?” 何氏听得笑了。 胡老太太哪里是疼爱这双孩儿,分明是拿他们当成活的吉祥物放在身边逗趣,真是当金孙疼爱,还能坐视庶子欺负这两个孩子? 事后胡光硕反倒惩罚了自己一双儿女,老太太可是一声没吭,自己上门去求,都推说午睡,见都不肯见! 胡老太太不知道儿媳妇心里边的恨意有多深,又积蓄了多久,见她笑了,便当那一茬是过去了,脸上也随之挂上了几分笑意,略一偏头,又示意女儿赶紧过来说话,给嫂嫂低头认错。 大将军,那可是正一品,执掌天下兵权啊! 虽说现下军阀各自为战,但是何震魁占据燕云到兖徐这北方重地,可是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势力! 若有一日他登基当了皇帝,儿媳妇就是正经的长公主,何震魁又跟何家人闹翻了,便宜事还不得尽着儿媳妇和两个外甥? 胡家只是跟在后边喝点汤,都能撑得沟满壕平! 胡老太太将正值妙龄的孙女嫁给年近半百的兖州都督做填房,着实吃到了军阀姻亲的好处——孙女还只是做填房,前边还有原配留的两个儿子尚且如此,这会儿儿媳妇是大将军的胞妹,以后胡家还怕不能荣华发达? 胡氏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妩媚而精明,接到亲娘眼色,赶忙近前去给嫂嫂磕头认错,何氏似笑非笑的点了她几句,惹得胡氏一阵脸红,再有胡老太太和胡光硕居中说和,外人冷眼一瞧,真就是亲亲热热一家人了。 等到了晚上,胡光硕自然而然的留在妻子房里安歇,何氏推说累了,将他撵了出去。 胡光硕还想死皮赖脸的留下,见何氏面露不耐,这才悻悻应了,转身离去。 胡康林跟胡皎皎兴奋了一整天,这时候正并排躺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母亲。 何氏吹了灯,见两个孩子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禁失笑:“怎么还不睡?” 胡康林替母亲不平:“娘,从前他们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你都忘了吗?” 胡皎皎咬着嘴唇,也说:“娘这些年流的眼泪都能把水缸填满,怎么被哄了几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胡康林踌躇几瞬,终究还是说:“娘,我说了你别难过,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悔改,也不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你,说白了,还是害怕舅舅找他们麻烦!” 何氏微微一笑,温柔拂过两个孩子面庞,柔声道:“娘都知道。睡吧。” …… 接下来的几天,何氏度过了出嫁之后最为惬意的几天。 别驾登门之后,胡光硕便使人往费家去退亲,起初那边还想闹事,听闻何氏兄长便是当朝大将军之后,连个屁都没敢放,就把婚书交出去了。 第二天费夫人带着女儿登门,往何氏面前磕头致歉,姿态之谦卑、言辞之低下,同日前来胡家商议婚事时的张扬得意截然不同。 胡老太太跟胡光硕也跟转了性似的,待何氏比祖宗还亲近,胡光硕这时候头脑也清明了,说张姨娘先前不敬主母,屡屡在后宅闹事,带下去打了三十板子,直接送到庄子上去了,连同她生的儿子好像也成了洪水猛兽,随意交给后院另一个不得宠的姨娘养着,还因为惹是生非被罚着去佛堂静思三月。 何氏微笑看着他们表演,只静静等待兄长的到来。 …… 高祖一行人抵达兴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当日往胡家去送信的别驾随行,刚进城门,便有人匆忙往胡家去送信,胡老太太赶忙打发人去请儿媳妇,一家子人到门口去迎接贵客登门。 高祖却不曾急着往胡家去,只吩咐扈从:“你走一趟,去把救了胡家老太太的那家人叫来,不用全都找来,把他们家主事的带过来就行。” 扈从听令而去,别驾骑马在后,随之一缩脖子,心说要开始了,大将军这一关可不好过,胡家人自求多福吧! 胡老太太领着一大家子人在门口等了半晌,天寒地冻的,脸都僵了,却顾不上自己,只满脸关切的问儿媳妇:“冷不冷?今日的风是有些大。” 胡氏则吩咐左右,分外体贴:“还不再替嫂嫂换个手炉来?等了这么久,早该冷了!” 对上何氏视线,她笑的温柔。 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精神齐齐为之一振,不多时,便见一行劲骑飞马而来。 为首之人身披玄色大氅,面容坚毅,双目明光逼人,气度豪迈,腰佩长刀,身形极为魁梧,正是当朝大将军何震魁。 胡老太太和胡光硕有心近前寒暄,奈何自己心虚理亏,不敢贸然靠近,只用眸光觑着何氏,希望她能先一步过去探探风声。 何氏却没有注意到婆母和丈夫的迫切眼神,一瞥见那熟悉面容,便湿了眼眶,快步迎上前去,唤道:“哥哥!” 昔日分别之时,胞妹珠圆玉润、气度温淑,相隔数年之后,却是形容羸弱,面容憔悴,只是一双眼睛极为明亮,里边盛满了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与骨肉重聚的欢欣。 高祖心下感慨万千,一时之间反倒说不出什么话来,抬手拍了拍妹妹肩膀,语气微带哽咽:“哥哥来得晚了,叫你受苦了。” 何氏摇头:“能再见到哥哥,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又叫一双儿女近前:“来见过舅舅!” 胡康林与胡皎皎走上前去,跪下身去,给初次见面的舅舅磕头问好。 高祖近前去将两个孩子扶起,仔细打量一圈,便见相貌上都生的极为漂亮,大概是挑了父母的长处去长,真真是一双金童玉女。 他看着胡康林,这原世界中的男主,心下不无感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豪爽一笑,吩咐左右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两个孩子,又同胡家众人一道入府。 胡老太太心下本就含着几分忐忑,胡光硕与胡氏也心有不安,唯恐何震魁忽的发难,当场杀人,不想后者却表现的十分亲近,全然不曾提过何氏这些年来在胡家的遭遇。 难道是他还不知道? 又或者是知道了,但是见何氏书信里边没提,所以不打算过多计较? 那感情是好! 胡老太太跟胡氏对视一眼,都暗松口气,胡光硕也颇欢喜,哪知屁股还没落座,就听外边何震魁的扈从前来通传,道是费家姑娘的父亲费卓已经到了。 这一声可非同小可,胡光硕两腿一抖,直接跌坐到了地上,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墩,胡老太太端茶的手也随之哆嗦,手里边茶盏直接砸在了地上,胡氏同样惶惶不安的看了过去,视线正对上被人领着进来、同样惶恐的费卓。 高祖哈哈大笑,近前去将胡光硕搀扶起来,满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光硕何至于此?你我多年旧交,又是姻亲,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胡家人听得惊疑不定,胡光硕心内不安,勉强含了几分笑,解释道:“这几年,的确有些委屈了夫人……” 高祖随意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胡家的人,我怎么好多管?事情原委我也听说了,那位费姑娘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你也是为了报恩,何错之有?” 胡光硕听得怔住,心说这人真是何震魁? 出去打了十几年仗,脑子给打傻了了? 还是说他其实另有阴谋? 胡光硕笑的僵硬,连声说“不敢、不敢”。 高祖啧啧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容易多心,这是毛病,得治!” 又向战战兢兢的胡老太太和胡氏道:“您是我的长辈,我自然尊敬,至于胡姑娘,我也是当妹妹看待的!” 说完,他大马金刀的往上首落座,道:“只是光硕啊,这件事你办的不漂亮,当哥哥的得说你!” 胡光硕赶忙点头,却见妻兄抬手一指胡老太太,震声道:“这是谁?你亲娘,生你养你的女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她的性命,于你而言就是无价之宝,你随随便便娶人家姑娘当平妻就完了?不够!还得给钱!我想个数,一万两……不行,你娘的命就值一万两,这是骂谁呢,十万两,不能再少了!” 胡光硕听得变了脸色,胡老太太也是面孔发绿。 高祖恍若未见,挥挥手吩咐道:“叫上胡家的管家,开库拿钱!哪有他们这么办事的,人家姑娘救了他老娘,反倒把自己搭上了!” 十万两,整个胡家能拿出来的现钱顶多也就是十万两,真要是全给了费家,胡家以后怎么办,喝风? 胡老太太听得心如刀绞,银子哗啦啦飞出去,真跟有人拿刀子割肉似的,疼得钻心,也真真要命! 胡光硕嘴唇颤抖,想要分辨,高祖却先一步看了过去,反问道:“光硕,这可是你亲娘啊,你不会觉得她是烂命一条,不值这个钱吧?!” 胡光硕:“……” 胡光硕笑的比哭还难看:“这哪能呢。” “我想也是。” 高祖笑着说了一声,又拍着桌子道:“还有一件事,你办的也不好,就是你要娶费家姑娘当平妻的事情!” 胡光硕听得一个激灵,赶忙道:“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这婚事已经退了,我也已经向夫人磕头道歉……” “你不是对不起我妹妹,是对不起人家费家啊!” 高祖脸上一冷,寒声道:“人家姑娘救了你娘的命,这是多大的恩情?再没有大过这个的了!可你们家是怎么对人家姑娘的?娶回来做平妻——这不是骂人吗?什么平妻不平妻的,有我妹妹这个嫡妻在,不还是低人一头?感情人家救了你老娘,到头来还得把自己搭上来你们家做小?这办的是人事吗?!” 胡光硕傻了:“啊?!” “啊什么啊?!我今日叫费家人来,就是商量这件事的!” 高祖抬脚踩在旁边椅子上,暗示道:“人家姑娘救了你老娘,对你,对你妹妹都有恩啊,除了给钱之外,是不是还得有所表示?” 胡光硕思绪全都乱了:“这个,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听我说!” 高祖面露赞誉,夸赞道:“你原先的那个思路就很好,结亲啊!你不能娶费家姑娘当平妻,这是欺负人,但你有妹妹,你可以把妹妹嫁过去啊!” 胡光硕原地呆住,胡氏也是错愕不已,好容易回过神来,强笑道:“费家就一个儿子,已经娶妻了,没法结亲呀,大将军。” 高祖眉头皱着,恨铁不成钢道:“妹妹,思想别这么狭隘,你可以做妾的!” 胡氏:“……” 胡氏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怎么行?!那种破落门第,叫我做妾——” 话音未落,高祖脸色随之冷厉下去,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那是普通人吗?!那是你娘救命恩人的哥哥,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你的恩人!” 他痛心不已,劈头盖脸一通怒骂:“你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怎么能知恩不报?这事要是传出去,你娘和你哥哥还有脸出去见人吗?!没心肝的东西!” 第135章 第 135 章 胡氏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何震魁身形魁梧,还未及冠的时候就能上山打虎,此时正当盛年,他挥手一巴掌过去,又岂是胡氏这样娇养闺中的小姐所能承受的? “啪”的一声清响,胡氏但觉头重脚轻,仿佛被迎面驶来的马车撞到似的,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原地转了半个圈儿,她身体撞到桌子上,猛地栽倒在地,半天之后缓应过来,艰难的咳嗽几声,吐出来的血水里边倒着两颗槽牙。 胡光硕同这胞妹还是很有感情的,见状又惊又痛,“啊呀”一声,没等说出别的什么话,胡老太太已经“心肝儿肉”的哭叫着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将女儿搀扶住,叫她靠在自己怀里。 高祖激怒之下,浑身都在颤抖,随手一指地上抽搐不止的胡氏,向胡光硕道:“光硕,你这是个什么妹妹?她说的那是人话吗?!费家姑娘救的可是她生身母亲的性命——这等滔天大恩,叫她去费家做妾怎么了?难道她是觉得费家姑娘不该救老太太,就该让老太太在冷水里淹死?!” 胡光硕呆若木鸡:“这个……” 高祖痛心疾首:“连亲生母亲的救命恩人都不放在眼里,这等孽畜还养她做什么?!你这兄长也真真是好性子,竟然也由得她如此撒泼,若换了我,这等有辱家门的东西,早早打死了事!” 胡氏脑袋里呼呼的刮着风,直到这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胡老太太搂着女儿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充斥着泪水的眸光间隙在何震魁身上扫过,隐约怨恨,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给自家招祸。 母亲的哭声还在耳边,胞妹倒在地上,衣襟沾血,人事不知。 胡光硕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三下四道:“大哥,不是我和妹妹不孝,只是费家毕竟门第低微,费姑娘的哥哥又已经娶妻,叫我妹妹去做妾,实在是……” 高祖叹一口气,通情达理道:“光硕,我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就是脾气急了点,没什么坏心思。” 他说:“我知道这事委屈你妹妹了,但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说一千道一万,费家对胡家有恩,到哪儿去都是咱们家欠他们啊!” 说着,高祖笑了笑,和颜悦色道:“至于叫令妹往费家去做妾,其实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说是做妾,但她有这样的娘家和哥哥,谁会真的把她当妾?再则,只看费家姑娘品行高洁,不顾危险下水救人,便可想象费家家风清正,这样的人家里,必然不会有磋磨妾侍、将其打骂甚至提及提着脚发卖出去的事情的——你妹妹并非贱籍,饶是做妾,那也是贵妾,很有几分体面的!” 哪能一样吗?! 贵妾不也是妾,天生就得低正妻一头?! 费家那儿子早就娶了妻,房里还有几个妾,嫡子庶子好几个,自家名门出身的妹妹嫁过去给他做妾—— 真不怕折了那王八蛋的寿数! 胡光硕内心悲愤,怒火激荡,有心撕破脸大骂面前妻兄几句,摆出胡家家主的威风,奈何势不如人,憋了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敢开口。 高祖说后边那些话的时候,胡老太太便暂时停了哭声,皱着一张老脸,越听越觉得他说的那些话熟悉。 好像都是自己和女儿劝何氏接纳费氏为平妻时候说的。 胡老太太想明白这一节,心中情绪又岂是翻江倒海四个字所能形容,又悔又恨,又恼又怒。 早知如此,她当初又何必拿捏何氏,以至于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胡老太太悔不当初! 毕竟是多年的狐狸成了精,胡老太太心知何震魁如此是有意为何氏出气,爱女的将来只在对方一念之间,当下什么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 她连滚带爬的到了何震魁脚下,正待叩头求饶,就被何震魁一只手提溜起来了。 饶是刚刚吩咐人榨光了胡家的家财,又反手将胡家女儿送出去做妾,这时候何震魁脸上的神色也仍旧是和蔼的,笑微微的瞧着她,说:“老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您可是长辈,怎么能跪我?!” 说完他把胡老太太往座椅上一丢,向坐在一边冷汗涔涔的费卓道:“你能养的出那样善良的女儿,儿子想必也极为出类拔萃,以此类推,料想儿媳妇必然贤淑懂事,并非刁蛮跋扈之人。” 大将军说一,费卓怎么敢说二? 借他个胆子都不敢跟大将军拧着来。 高祖话音落地,费卓便忙不迭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谦卑说:“大将军谬赞,小儿能纳胡家姑娘为妾,是他的福气,如何敢有所欺压……” 胡光硕听得眼前发黑,胡老太太更是几乎晕死过去。 明明是自家女儿的婚事,却被两个外人三言两语给敲定了,堂堂胡家的女儿、兖州都督之妻的堂妹,嫁去费家为妻都是珍珠掉进了臭泥坑,这会儿却不得不去做妾?! 胡老太太但觉心口血气翻涌,剧烈的咳嗽几声,喉头霎时间涌上一股腥甜。 胡光硕张皇失措,流着眼泪上前去帮母亲顺气。 胡氏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一口血痰堵在心口,想说话也说不出,目光都有些涣散,这时候听何震魁直接定了自己终身,又气又急,那口气一顺,血痰吐了出来,旋即虚弱道:“不,我不要……” 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何氏站起身来,温柔将小姑扶起,端起茶盏,喂她喝了口水:“慢点,别急。” 胡氏万万没想到这等时候帮助自己的竟会是自己欺辱了多年的嫂嫂,心中又羞又愧,泪眼朦胧的看了过去,动容道:“嫂嫂。” 何氏亲亲热热的扶着她的手臂,悄声道:“别担心,好妹妹,日后你在费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来同我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跟你站在一起的,毕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啊!” 胡氏:“……” 胡氏脸上的感动一寸寸僵住,然后彻底破碎开来。 这分明是当日她和母亲一唱一和、逼迫嫂嫂点头应允纳费氏为平妻之后她跟嫂嫂说的话,现下却被嫂嫂尽数奉还! 明明何氏说话的声音那样温柔,神情那样婉顺,温热的手掌就扶在自己手臂上,但胡氏却有种兜头又被打了一记耳光,吐一口唾沫的屈辱感。 这是嫂嫂的报复吗? 还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胡氏心头滴血,目光含恨,死死的瞪着面前的何氏,旋即便觉又一阵咳意传来,松动了的后槽牙隐隐作痛。 何氏微微一笑,松开手,站起身来。 高祖欣慰的看着她,颔首道:“妹妹还是那么温柔懂事。” 说完,就吩咐左右:“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反正只是纳妾,而非娶妻,仪式上也没必要那么讲究——” “对了,”他有些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向费卓道:“之前两家不是都把成婚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虽然颜色不太搭调,但凑活着用一下也是使得的。胡家姑娘是我妹妹的小姑子,那也就是我的妹妹,给个面子,就这么办吧!” 费卓哪里敢有异声? 再说,帮儿子纳个出身尊贵的美妾回家,费家也不算亏。 他忙不迭点头应了,又差人回家安排。 胡光硕听得又急又慌,却也无计可施,胡老太太与胡氏也涨红了脸,有心反抗,奈何却只是螳臂当车,根本无从抗衡。 高祖说干就干,毫不迟疑,当下令人去寻花轿,打妹妹院子里找了几个婆子,简单帮胡氏开了脸,马上就要派人送到胡家去。 至于迎亲、拜堂,纳个妾而已,拜什么堂,迎什么亲! 胡氏自然是不情愿的,胡老太太也不舍得,然而一见高祖随行扈从入内,鄣刀雪亮,随时可能饮血,如何还敢抗议,哭着叫婆子帮忙开了脸,眼泪涟涟的坐上花轿,直接送去了费家。 高祖没出府门去送,站在院子门口目视胡氏身着喜服,被两个婆子搀扶着,伴着啜泣声与胡老太太的泪眼离开,神色唏嘘,面带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小姑娘,今日再见,竟是就要出嫁了!” 又吩咐何氏:“让厨房准备几个菜,我跟光硕多年不见,又碰上胡家姑娘出嫁这等喜事,必然得喝上几杯才好!” 他热情洋溢的挽留胡老太太:“您也来,人多热闹!” 胡光硕拳头紧握,不算长的指甲生生将掌心刺破,满嘴牙齿咬得死紧,生怕一个抑制不住,骂出声来。 胡老太太也是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头顶去,再用眼刀一寸一寸的把这个害了自己女儿的王八蛋给剐了。 然而局势不如人,也只能低头强笑,打落牙齿和血吞。 …… 何氏出了院子,便见与哥哥同来的心腹扈从们等候在外,她此前虽未见过这些人,这时遇见却也觉得亲切,吩咐人去备下酒菜款待,勿要怠慢,却见为首中年文士走上前来,恭敬道:“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何氏听得心下微动,却不迟疑,吩咐身边嬷嬷去安排今晚的菜肴酒水,自己则随从中年文士往一侧叙话。 那中年文士道:“大将军公务繁忙,听闻胞妹受困于兴安胡家,心急如焚,抛下京城公务,匆忙往此处来为夫人主持公道,现下此间事情了结一半,大将军只怕不会继续在此处停留,料想明日便会启程还京。夫人与您的一双儿女是打算继续留在兴安,还是随从大将军一道北上还京?” 何氏本就聪慧,又深知兄长性情,现下再听此人言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此间事情了结一半,是指费氏嫁与丈夫做平妻的事情已经被抹平胡氏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至于另一半…… 怕就得着落到婆母和丈夫身上了。 这人表面上问的是自己日后与一双儿女何去何从,实际上问的却是自己此后究竟是要继续在兴安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还是要离开胡家,带着两个孩子随从兄长北上。 对于何氏来说,这是个无需考虑的问题。 这些年来,她无数次想过离开胡光硕、离开胡家,只是娘家此时是继母管家,根本不可能接纳她,而一双孩儿都是胡家骨肉,上至老太太,下至胡光硕,怕都不会答允叫自己将他们带走。 她没法走,走不掉,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咬着牙在寒夜里坚持,留在胡家忍气吞声。 现在哥哥回来了,欺辱她多年的婆母和小姑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丈夫不敢有二话,她可以毫无顾虑的将一双孩儿带走,既然如此,还留在胡家干什么? 舍不得刻薄尖酸的婆婆和小姑,还是放不下薄情的丈夫和一后院的小妾? 何氏当即道:“我与胡光硕夫妻情分已尽,若哥哥不嫌弃我们母子三人累赘,我们必然是要与哥哥同行北上的!” 中年文士听得微笑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大将军若非牵挂夫人,又怎么会匆忙离京、日夜兼程来到此处?夫人且令人去收拾行囊,再着人看顾好小公子和小姐,明日随我们一道离开。” 又赞道:“大将军乃是世间英豪,胸吞万流,夫人亦是刚烈果决,兄妹二人皆非凡俗。” 何氏被人说惯了柔顺贤淑,陡然听了这样一句夸赞,不禁微怔,旋即失笑,福身谢过他,回房去收拾行装。 这时候天色已晚,早就到了歇息的时候,胡康林跟妹妹胡皎皎趴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兄妹俩语气兴奋的议论:“舅舅的胳膊好粗,个子有小山那么高,可真是威猛!听说舅舅年轻时候还曾经打死过老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胡皎皎满脸崇拜:“要不然爹和其余人怎么会那么怕舅舅?你看祖母和姑姑,听说舅舅要来之后,再不敢给娘脸色看了!” 何氏听得微笑,心绪少见的轻松起来,没急着进屋,只站在外间听两个孩子说悄悄话。 “舅舅可真好!”胡康林兴奋过后,又有些失落:“要是舅舅能早点来就好了,娘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之前娘被祖母罚跪,膝盖都青了,站起来都打晃,还得每天去给祖母请安……” 胡皎皎也黯然起来:“娘怕我们担心,从来都不说这些的,可是房里药味那么重,怎么会闻不到?” 她有些孩子气的怨恨,愤愤道:“爹从来不管这些,可张姨娘那天只是崴了脚,他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我说了几句,他还发那么大的脾气!” 何氏脸上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听着两个孩子在床上低声絮语,不觉湿了眼眶。 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是这两个孩子却远比自己想象中聪明敏锐。 也是,胡家这么大,她一个人瞒着,又有什么用? 胡老太太和胡氏对待自己这个母亲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丈夫的冷待和薄情,他们也心知肚明,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自欺欺人、装作过得很好,两个孩子不忍心拆穿,陪着自己演戏罢了。 何氏满心苦涩,却更加坚定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处在胡家的地盘上,整日里活的小心翼翼,连带着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承受了那么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要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还要在祖母长辈们面前表现的分外乖巧懂事,为母亲争夺几分微博体面…… 这固然是一片孝心,体贴入微,但对于何氏这个母亲而言,又是怎样的锥心之痛! 何氏故意加重脚步,走入内室,果然听内里床上动静瞬间消失,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她抬手将床帐收起,向两个明显装睡的孩子道:“睁开眼吧,娘有话要问你们。” 胡康林跟胡皎皎抬手捂住眼睛,五指张开两条缝,从里边偷偷摸摸的觑着母亲神色。 何氏好笑道:“睡不着也别硬睡,正好咱们娘仨说几句话。” 略顿了顿,又用方才那中年文士说的那席话来问一双儿女。 胡皎皎是女儿,相较于胡康林这个长孙,在胡老太太处并不很受重视,也更加能体谅到母亲这些年的不易与辛酸,当即便道:“我要跟娘走,跟舅舅一起去京城!娘在这个家里活的这么辛苦,我跟哥哥也不开心,还不如去跟着舅舅过活呢,再差也不会比这儿更差了!” 末了,又快意道:“姑姑真的嫁去费家做妾了?还是哭着去的?活该!当初她来劝娘的时候有那么多话讲,满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什么费家姑娘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不能轻慢,这时候叫她替自己亲娘去报恩,她怎么又哭了?怎么不说百善孝为先,国朝以孝治天下了?!” “还是老话说得对,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她哼了一声,道:“舅舅干得漂亮,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用她自己的法子来治她自己——” 胡康林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错,”胡皎皎点头道:“就是这句话!” 相较于胡皎皎打小就显露出的爽利性格,胡康林便要温和许多。 何氏低声问儿子:“康林,你怎么想?” 胡康林道:“圣人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一报还一报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胡皎皎急道:“哥哥,谁让你说这个了,娘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京城舅舅家!” “我跟娘一起走。” 胡康林坚定道:“娘只有我们,我们也只有娘。儿子又不是傻子,这些年来胡家待我们母子三人如何心知肚明,好容易舅舅来了,娘终于有机会脱离樊笼,怎么可能继续留在这儿?我们一起走!” 何氏听一双儿女说完,眼眶湿热,险些落下泪来,伸臂将他们拥住,哽咽道:“有你们这席话,娘死也无恨!” …… 何氏母子三人在内院叙话,高祖与胡家娘俩在前堂寒暄,胡氏乘坐的小轿摇摇晃晃,行驶在前往费家的路上。 关于未来的夫婿人选,胡氏心里有过无数个期盼。 胡家的确是日薄西山,但破船也有三千钉呢,她的堂姐能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她没道理不能嫁入豪强之家做主母啊!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聘书没有,合婚庚帖没有,一顶简陋的小轿,甚至连身上这件正红色的喜服都是暂时偷来的,明早不见天日就要过期。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她,你不是正妻,只是随意被打发过去的一个妾侍而已。 胡氏早先挨了高祖一巴掌,脸颊高高肿起,虽然也化了妆,但是根本无从遮掩,现下虽是办喜事,就此出阁,但她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上好的胭脂打在脸上,也仍旧遮掩不住来自肌理深处的惨白与绝望。 嫁去费家那等破落门第做妾,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胡氏想拒绝,然而面对雪亮刀锋的时候,话到嘴边,又给咽下去了;她想逃走,身边却是防卫严密的扈从,根本插翅难逃。 她坐在喜轿里破口大骂,眼泪流的像河水一样凶,哭花了脸上妆容,也叫她此时形容变得愈发狼狈。 绝望像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浪头,径自将她淹没。 胡氏骂完了,又开始痛哭,开始懊悔,开始回想自己堂堂胡家的嫡女、兖州都督继妻的堂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等地步。 何氏,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何氏这个嫂嫂! 胡氏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对嫂嫂的欺辱,依仗母亲索取嫂嫂嫁妆时的跋扈,还有数日之前,义正言辞的用救命之恩来绑架嫂嫂,迫使她不得不接纳费氏这个平妻…… 胡氏悔不当初。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嫂嫂!!!” 她嚎哭着掀开轿帘,向随行的扈从们哭求道:“我真的知道错了,送我回去,我给嫂嫂磕头赔罪,送我回去啊!我不要去给费家人做妾!送我回去!!!” 没有人理睬她。 这顶小轿注定会在不久之后抵达费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 胡氏走了多久,就哭了多久,而胡老太太这个胡氏生母,心里难道便会很舒服吗? 何氏是儿媳妇,是别人的女儿,死活她都不在乎。 不,甚至说儿媳妇能早点死了才好呢,到时候她的嫁妆不就都成了胡家之物? 但是自己的女儿就不一样了,那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骨肉,磕了碰了受了委屈,当娘的心里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这会儿自己金尊玉贵的女儿被迫离家,去给那个破落门户家里做妾,对于胡老太太而言,生生将心肝剜出来丢到地上踩,也不过如此了。 厨房很快送了酒菜前来,扈从们检验之后,呈了上去。 胡光硕面如土色坐在下手,费卓虽为儿子纳了一个娇妾,但脸色也不十分好看,胡老太太僵硬如一尊木偶,呆坐在儿子身边,尽力控制住自己情绪,不要当场发疯,指着何震魁那王八蛋破口大骂。 酒桌上四个人各怀心思,只有高祖是真的高兴,相隔老远,都能听见他豪迈粗犷的笑声。 他亲自起身帮胡老太太斟酒,后者一个激灵,忙道不敢。 “哎哟,您可别这么说,”高祖道:“您是长辈,又是我妹妹的婆母,这些年来舍妹承蒙您关照,我这个当兄长的是感恩戴德,给您倒酒,您就受着,您当得起!” 他虽然办的不是人事,但这张嘴里边说出来的话却是真真好听,只是胡老太太有前几次的教训在,又怎么敢放肆得意? 手持酒杯,战战兢兢半晌,到底也没能扛住,手一哆嗦,酒杯落地,应声而碎,酒水撒了一地。 高祖啧啧道:“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看着身体还挺硬朗的,怎么连个酒杯都拿不住?” 他示意婢女去收拾残局,哈哈笑道:“总不会是被我吓到了吧?不能啊,我这么体贴和善的小辈,有什么吓人的?” 胡光硕笑的僵硬,费卓脸上谄媚笑容也带着一股子塑料感,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谦卑的低下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胡老太太虽也见过些世面,但真正跟杀伐决断、征战疆场的当世之雄面对面坐在一起却还是头一遭,更别说她这些年来可劲儿作践人家妹妹,心里边打的主意就是赶紧把何氏弄死了自己好接管她的嫁妆。 这时候对上何震魁,她怎么能不心虚惧怕? 胡老太太额头上全都是汗,见证过亲生女儿的下场之后,就知道何震魁有意用软刀子割肉杀人,这时候既有了这个引子,便豁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大将军饶命!我这些年是做了些错事,待令妹也有些……是我不好,老糊涂了,我该死,我对不住令妹,您着人请她来,我当着您的面给她磕头赔罪——” 她既跪了下去,胡光硕哪里还顶得住,一屁股没坐稳跌到地上,旋即便屁滚尿流的爬上前去,极尽谄媚讨好之态:“大哥,是我混蛋,我对不起夫人,您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消消气……只是两个孩子还小,夫人也不能没有丈夫,求大哥饶妹夫一命,用后半生来弥补夫人和两个孩子啊!” “欸,你们这是干什么?不知道的见了,以为我是什么杀人如麻的恶人呢!” 高祖赶忙招呼左右:“还不快把老太太和光硕搀扶起来!” 左右闻声近前,可胡老太太和胡光硕如何敢起?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只低三下四道:“我们二人有错在先,向您赔罪也是应当,大将军若不宽恕,我们是决计不敢起身的。” 高祖听得笑了,捻起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老太太说的是心里话?” 胡老太太见他终于不再拿腔作调了,就知道此事有门,喜的几乎落下泪来:“是,是真心话!” 高祖又问胡光硕:“你呢?” 胡光硕点头如捣蒜:“自然也是真心话!” 高祖听得颔首,咀嚼的动作不停,口中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得好生掰扯一二了——老太太?” 胡老太太忙道:“是。” 高祖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母亲带病登门,同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答应她的?” 胡老太太思及旧事,霎时间变了脸色。 高祖却笑了起来:“当年胡家牵涉到朝廷大案,祸及满门,是我外祖父为之奔走,方才使得胡家免于祸事,我母亲觉得娘家有恩于胡家,自己又久病缠身,即将不久于人世,这才将女儿托付于你,觉得两家有这样的渊源在,你一定会善待她的女儿,却没想到你恩将仇报,竟然盼着救命恩人的后嗣早赴西天,趁机谋取她的嫁妆!” 胡老太太原本就惨淡的脸色彻底消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却也知道这事绝对不能承认,当下按捺住心虚,高声辩解:“我没有!我是对令妹不好,可是她是我的儿媳妇,又为胡家诞育了一双儿女,我怎么可能盼着她死?更别说她的外祖还对我们胡家有恩,我怎么可能——” 她还要继续慷慨陈词,却听外边一阵“沙沙”声传来,两名健壮扈从拖着一名周身鲜血淋漓的仆妇入内,直接将其丢到地上,溅起一片带着血腥气味的尘土。 “大将军,胡老太太陪房口供在此!”说完,便将那文书双手呈上。 高祖接过来看了眼,不禁失笑,随手将那薄薄的几张纸弹到胡老太太面前去,笑问道:“老太太,你方才想说什么,怎么不继续了?” 胡老太太仿佛忽然间被剪去了舌头一样,满目惊慌,辩解声戛然而止。 良久之后,她方才颤声道:“必,必然是贱婢胡言乱语,构陷于我,大将军,您一定要相信我!” 高祖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笑吟吟道:“我当然是相信您的,当年毕竟是母亲选中您做亲家,将女儿托付过去,做儿子的怎么可能怀疑母亲的眼光和远见?” 胡老太太心头微松,勉强应对:“何夫人风姿高雅,识见非凡。” 高祖却摇头道:“只是此事疑点实在不少,等闲怕也难以交代过去。” 胡老太太心头忽的涌现出几分不祥之感:“大将军,你——” 高祖低头看一眼地上未曾干涸的酒痕,感慨道:“送行酒您已经替自己斟了,我也不必再多此一举,母亲作古多年,您还是下去跟她老人家慢慢解释吧!” 胡老太太猝然变色,“啊呀”一声惊呼,便待从地上爬起来向外逃窜,就在这时候,却见面前血光一闪,喉咙传来一阵细微疼痛,双眼瞪大,重重跌到地上。 高祖归刀入鞘,饮一口酒,大呼一声痛快! 费卓已经傻在原地,惊呼声即将溢出喉咙时,将将反应过来,死死将嘴捂住,一声都不敢出。 胡光硕眼见胡老太太殒命面前,又惊又骇,神情悲愤,面容狰狞想要近前拼命,却被高祖一脚踹翻,摔在座椅之上,好半天没爬起来。 高祖随手将佩刀丢给侍从,手提酒壶,稳步近前,眸光湛湛,寒光慑人。 胡光硕看得胆寒,方才鼓起的勇气瞬间消退,不自觉慌乱后退,声音带着哭意:“你已经杀了我娘,你还想如何?!” 高祖仰头将壶中酒饮尽,随手掷去,又自腰间取出一柄匕首,哈哈大笑:“不如何,只是我久未归乡拜祭,愧见生母,借你心肝一用,聊以告慰!” 第136章 第 136 章 借你心肝一用,聊以告慰…… 人要是没了心肝,那还能活吗?! 胡光硕听得肝胆俱裂,脸色煞白,双目被那匕首闪烁的寒光所刺,惊恐之下,不觉流下泪来:“不,不,大哥,你——” 他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却被走向前来的高祖又一次踹翻在地,三两下扯开胡光硕胸前衣襟,在他的剧烈挣扎之下,匕首悍然下挥,但见血光四溅,下一瞬皮肉分离…… 胡光硕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几下,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高祖脸色不变,随手将手中匕首丢到脚下,吩咐侍从取盒子来装了胡光硕心肝,等到第二日天亮之后,与妹妹一道往母亲坟前祭奠。 另有侍从入内收拾残局,将胡光硕和胡老太太死不瞑目的尸体拖出去掩埋,又清理厅中血迹。 费卓就坐在距离胡光硕不远的位置,因为方才那几刀来的悍利,血液飞溅到了他脸上,又湿又热,带着一股粘稠的腥气。 费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呆坐在地上,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自有仆婢入内,战战兢兢送了热水来,高祖净了手之后,随意扯了巾帕去擦,视线瞥过费卓时,不禁停了下来,饶有兴味道:“差点忘了——还有你呢。” 胡老太太跟胡光硕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摆着,费卓这辈子就没这么害怕过,僵硬的身体缓和过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叠声的哀求:“大将军大人有大量,饶恕小人这条贱命吧,您多担待几分,就当小的是个屁,随便给放了吧!” 高祖笑眯眯的看着他,问:“好容易攀上了胡家,肯定特别高兴吧?” 费卓回话时声音都在打颤:“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高祖冷哼一声,又道:“胡家答应叫你女儿做平妻,料想也得意坏了?” “也是,”他自问自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胡家到底还有几分底蕴,总比你们费家好多了,至于你们家的女儿嫁过来做平妻是不是委屈了我妹妹——嗨,反正那是别人家的女儿,委屈了也就委屈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不是?” 费卓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的磕头,脑袋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硬生生将头磕破,鲜红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了下去,尤且不曾停下。 高祖见他这样乖觉,不禁冷笑:“你倒真是聪明,知道柿子捡软的捏,为自家谋取最大利益,只可惜运气不够好,撞到了老子我头上!” 他将手擦干,手中巾帕甩手砸到费卓头上:“你们家是一门心思钻营,踩着我妹妹往上爬,但是又跟胡老太太和胡光硕不一样,罪不至死,我不杀你,也不会杀你女儿!” 费卓听得心头一松,磕的头破血流,眼底却透着欢喜和如释重负,连声谢道:“大将军虚怀若谷,心胸宽广!” “你夸早了,我心胸真不怎么宽广。” 高祖唏嘘一声,旋即传了侍从来,眸光讥诮:“持我手令往兖州都督处,告诉他,老子我在京城主政一日,费家便不能有人入仕为官!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吗?老子今天就给你踩回去!” 费卓听说能够保全性命,当即大喜,这会儿再听高祖说他主政之时费家人不得入仕为官,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喜意霎时间便僵硬起来,整个人如坠冰窟,心头冰凉。 他为什么想把女儿嫁进胡家? 还不是想着借机帮衬自己家里,令家中族中子弟为官入仕,光耀满门? 辛辛苦苦钻营了那么久,豁出去脸皮不要,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之后,却又因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岂不叫人懊恼悔恨! 何震魁手握燕云,南控兖徐,大有一统天下之势,来日他坐稳江山,费家岂不是要被打压一世? 即便是到了后世,怕也难以从这一层阴霾之中幸免! 这惩罚真是比杀了他来的还要残忍! 费卓方才眼见着胡光硕被剖开腹部没了心肝,便觉得心口发凉,这时候却真真切切是体会到了被挖走心肝的滋味儿,涎着脸哀求的看了过去,想要开口讨饶,高祖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挥挥手,示意左右带他出去。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晚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 但对于何氏和她的一双儿女来说,哥哥来了,他们有了依靠,真真是多年以来睡得最为安心的一个晚上。 多年的习惯使然,第二日清晨,何氏早早便醒了,往一侧卧房里去瞧了一双儿女,见他们这时候睡的正香,便不曾惊扰,梳妆更衣之后,往客房处去拜见兄长。 她的陪房早就在外边等着了,见主母出来,忙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老太太跟老爷都被大将军杀了,尸体直接拖出去埋了!” 何氏知道哥哥必然会为自己出气,却没想到竟直接要了婆母和丈夫性命,不禁一惊:“啊,竟是如此?” 陪房便将胡老太太有意将她磋磨死再吞没嫁妆的事情讲了,又道:“当年老爷在咱们家老夫人坟前发誓,说会善待夫人,如果不然,情愿剖心谢罪,大将军说到做到,当夜便剖开胸膛,剜了他心肝出来,今日一并带去咱们家老夫人坟前祭拜,结束之后便启程回京。方才大将军差人来了,说两个外甥年幼,别叫看这些沾血的东西,在家里等着便是,您兄妹两个祭拜完了,再回来接上他们动身还京。” 何氏并非傻子,不至于好赖不分,婆婆都想着磋磨死自己谋取自己的嫁妆了,自己又何必为她的死而伤心难过? 若不是哥哥荣归故里,死无葬身之地的怕就是自己了! 至于胡光硕…… 若是叫她自己来选,打一顿再和离也就是了,毕竟他再怎么不是东西,也是两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夫妻一场,总想着给对方留几分余地。 但是现下哥哥直接将人杀了,剖出心肝来去母亲坟前祭奠,何氏也没有任何异议。 若有负心,便将心肝剖出向岳母谢罪——这是胡光硕自己对着亡故母亲发下的誓言,现下他既违约,哥哥践诺,又有什么不妥? 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何氏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吩咐厨房送早饭过去,再打发去瞧一瞧有没有什么遗落下的行李,脚下不停,往客苑处去。 京城有飞马传书抵达,高祖打开看过,吩咐几句之后进院,正跟何氏碰上,四目相对,齐齐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兄妹二人分别多年,餐桌之上难免会提起各自这些年来的经历。 高祖喝着粥,间隙道:“哥哥也已经成婚,儿子都有两个了,大的那个今年七岁,比康林和皎皎还小一岁,对了——” 他三两口把粥喝完,随意一抹嘴,向何氏道:“我现在想起胡家就觉得膈应,既然要离开这儿,索性离个干净,连同姓氏一道改了,跟咱们一样姓何多好!” 何氏对胡家没有什么留恋之情,现下听哥哥如此言说,自无不应之理,只是两个孩子那儿…… 她抿一下唇,说:“上京的路上,我再跟他们慢慢说。” 高祖颔首应了,见何氏已经放下筷子,也不拖延,吩咐人带上成防着胡光硕心肝的木盒,起身往何夫人坟墓前去拜祭。 空间里几个皇帝端详着何氏神情,面色各异。 李世民眉头微皱,忽的叫了一声:“元达。” 高祖自侍从手里接过缰绳:“怎么?” “你昨晚那事,是否办的有些草率了?” 李世民忧心道:“杀便杀了,却将胡光硕心肝一并剖出——他毕竟是你两个外甥的生父。这些年来他冷淡漠视那母子三人,两个孩子心里边有怨气也是寻常,但是若知道你杀了他们生父,还把他的心肝剖出祭奠亡母,只怕难免会……” 高祖微微一笑,气度雍容,口中说的却是:“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管他们呢!” 他翻身上马,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冷意:“妹夫对妹妹不好,我得收拾这个孙子,给自己妹妹出气;妹夫违背了当年在亡母坟前发下的誓言,做儿子的不能叫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怎么着也得把他那副黑烂心肝抠出来叫老太太在地底下消消气;两个外甥不被亲爹喜欢,这些年受了太多委屈,当舅舅的得好好待他们,带去京城,给俩孩子一个好前程,事情做到这儿,我可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高祖手握马鞭,眸光锋锐,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我是舅舅,只管尽舅舅的心就成了。既帮报仇又给前程,还无时无刻不关怀呵护两个孩子敏感的内心,这不是舅舅,是孙子——孙子都办不到呢!” 李世民听得忍俊不禁,又有些赞叹。 朱元璋也道:“元达通透。” 高祖则笑道:“该办的我都办了,他们愿意接纳,固然是好,不愿意接纳,我也不强求,只要不触碰到底线,没必要要求所有人都照我的心思活,那得多累啊。” 胡家人将府门打开,高祖骑马,何氏乘坐马车,二人并排前行。 何氏到底是没忍住,掀开车帘,试探着向兄长打探:“只听哥哥提及两个侄子,却不知嫂嫂祖籍何方,是哪家闺秀?” 高祖顺着记忆翻了翻,笑道:“你嫂嫂她算不上大家闺秀,却也担得起一句女中豪杰。我岳父原先是朔方城的守将,家中唯有这一个女儿,守城之时岳父身受重伤,你嫂嫂便提刀替父上阵,指挥朔方军民坚守城池三日,后来我率军去援,她一眼就相中我啦,当然,哥哥也相中了她,后来我们就在朔方城里拜堂成亲,摆了几桌酒,做了夫妻。” 何氏问这一句,一是好奇,二是担心自己携带一双儿女前去投奔,会惹得嫂嫂不快,现在听哥哥如此言说,心中霎时间浮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明朗妇人形象,当下再无忧虑,笑语道:“这才真真是姻缘天定呢!” 何夫人坟茔所在之地距离胡家不算太远,高祖骑马,何氏乘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便顺利抵达。 何家被继室潘夫人牢牢把持,何夫人坟茔难免落寞,好在何氏心中惦念亡母,每逢节庆总会到这儿来拜祭,墓前保持的十分整洁,丝毫不见杂草乱树。 高祖与何氏一道近前,自有随从送了瓜果糕及一干祭奠之物,又将盛放胡光硕心肝的盒子打开,取出内里东西,搁在盘子里一并摆了上去。 何氏看了一眼,便扭过脸去,跪在坟前烧纸,边烧边道:“娘,哥哥回来了,我们兄妹俩分别多年,今天总算是聚到一起了,您可以放心了……” 说着,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 高祖也道:“娘,儿子回来了,只可惜匆忙了些,没把您的儿媳妇和两个孙儿一并带来,过些时候儿子得了空,再跟他们一起回来看您,到时候您肯定高兴!” 兄妹二人在坟前说了许久的话,到最后干脆停了口,只静静跪在坟前,左右垂手侍立在侧,不敢前去惊扰。 如此过了良久,高祖与何氏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留下侍从在此看顾母亲坟茔,又同妹妹折返回胡家去,点齐人手,折返回京。 胡老太太跟胡光硕一死,胡氏出嫁,整个胡家好像也随之空旷了,等胡康林跟胡皎皎睡醒起床之后,便觉得偌大的胡家好像变成了一座空宅,所有人都消失了似的。 何氏的陪房守在边上,闻言哭笑不得:“嬷嬷还在这儿呢,怎么就是所有人都消失了?” 胡皎皎揉了揉眼睛,有些兴奋的问她:“祖母呢,爹呢?还有姑姑,舅舅是怎么收拾他们的?!” 陪房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真相固然是真相,但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血腥和残酷,她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接受真实。 所以最后陪房只是笑了笑,说:“夫人同大将军一道去拜祭老夫人去了,等她回来,自然会说与你们听。” 等何氏回来了,又悄悄道:“他们问呢,我瞒着没说,夫人自己想想怎么开口才是。” 何氏心里有些纠结,暂时拖延着不曾开口,坐在马车上驶离胡家,回首远眺胡家牌匾时,却有种身上束缚尽数解除、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心下微动,垂眸去看一双儿女,忽的又释然起来。 纸是包不住火的,与其叫两个孩子从别人口里得知此事,还不如自己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原委说与他们听。 且哥哥身居高位,本就引人注目,他的胞妹带着一双儿女到了京城,受到的关注难道会少吗? 胡家的事情哥哥并未刻意隐瞒,即便自己不说,京城里的贵人们也会打探出来,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畏首畏尾,刻意遮掩! 若是做母亲的尚且胆怯,不敢做声,两个孩子又怎么能直起腰杆说话? 何氏定了心神,当下不再犹疑,将当年之事细细讲给一双儿女听,从何夫人母家对胡家的恩情,到胡光硕在母亲坟前发下的誓言与此后胡老太太母子的言行,最后停顿几瞬,终于将胡老太太母子已死的消息告知二人。 胡康林与胡皎皎毕竟还是半大孩子,听完难免惊诧,胡光硕是个偏心眼的王八蛋,但胡老太太待他们总还是有几分温情的,骤然听闻二人昨夜都已经被舅舅所杀,难免为之变色。 兄妹俩年纪相同,但“大事”上边,胡皎皎还是要等哥哥拿主意的,这时候便皱着小眉头看向哥哥,等着他出口评判。 何氏心头也微微有些忐忑,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儿子。 胡康林是胡家长孙,从胡老太太那儿得到的偏爱也多一些,得知祖母死讯之后,说半分都不伤神是骗人的,只是低头沉思许久,终究还是道:“舅舅的做法,其实没什么问题。” 他抿一下嘴唇,慢慢道:“祖母的确待我不坏,但是也不能因此抵消掉祖母对娘的坏,我不能因为自己得到的善待,就对于娘这些年来遭受到的委屈视若无睹。再则,舅舅也审了祖母的陪房,祖母她为了娘的嫁妆,是想要折磨死娘的,实际上她也那么做了,那个姓费的姑娘不就是祖母坚持要娶进门的吗?” 胡康林道:“爹跟娘都是至亲,祖母跟舅舅也是,都是血缘骨肉,是非曲直,该论的便是一个理字了。” 胡皎皎被哥哥说服了,回想起父亲面容,神情中不禁闪过一抹畏惧和不忍:“可是直接挖出爹的心肝,实在是太残忍了……” 胡康林道:“人无信不立,那是爹亲口对外祖母做出的承诺,从舅舅的角度来看,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胡皎皎皱起眉头:“哥哥,你怎么这样?爹他再不好,也是我们的父亲啊!” 胡康林不气不恼,只是问妹妹:“娇娇,你是觉得舅舅做的太过分了吗?还是觉得娘对祖母和爹太冷漠了?” 胡皎皎低下头,不敢说话,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腰间丝绦。 何氏见状,并不动气,只温和道:“没关系的,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都可以打开天窗说个明白,娘不会怪你的。” 胡皎皎垂着眼睫,轻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可是皎皎,我觉得你这么想舅舅和娘,也不太对。” 胡康林坐到妹妹身边去,兄妹俩肩头挨在一起。 他拉着妹妹的手,说:“娘为我们忍受祖母的刁难和姑姑的欺辱,忍耐张姨娘的寻衅,但凡不是为着我们,她怎么会过得这么苦?娘有手有脚,若不是有我们拖累,早就解脱了,何必留在胡家虚耗?而爹呢,这些年他又为我们做过什么?” “说的通俗易懂一点,娘是常行善事,最后却因为些微瑕疵功败垂成,而爹呢,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公平吗?更何况屠刀不是爹自愿放下的,是被舅舅夺走的。” 何姣姣听得涨红了脸,愧疚的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此时神色。 何氏也不曾想儿子能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动容,欣然一笑,不曾做声。 胡康林则继续同妹妹道:“爹跟祖母去了,我心里也难过,书上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死并不能消弭罪恶,毕竟他们的死并不是为了恕罪,而是纯粹因为舅舅的惩处。你只看到祖母跟爹指缝里露出来的些许温情,却忘记了这些年为我们挡风遮雨的娘,这不也很过分吗?” 第137章 第 137 章 胡皎皎本就涨红的面颊愈发烫了起来,恨不能把头埋进脖子里边去,手指局促的捏着衣角,不敢看娘和哥哥现在的神情。 何氏见她如此,却是心下大安,天下儿女在母亲面前总是有着无限豁免权的,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无论到了何等境地,在母亲面前,终究会有回旋余地。 更何况女儿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又是胡家血脉,在胡家时虽也不被优待,但较之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自己,境遇却是好之又好,真的要求她马上接受祖母和父亲被舅父所杀、父亲还被剜了心肝的事实,也未免太过苛刻。 儿子聪敏懂事,何氏内心自然欢喜,女儿一时钻了牛角尖,经由儿子劝慰之后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何氏更觉欣慰。 胡皎皎一直红着脸没有说话,何氏也不强求,温柔抚了抚女儿发顶,道:“没关系,娘能体谅,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娘只怕你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生生叫咱们娘仨疏远了。” 她语重心长道:“哥哥一直惦念着我们母子三人,了结胡家的事情之后,又接我们上京居住,他是一番好意,满心关切,我们却不能当成理所当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话虽有失情理,可成婚之后骨肉疏离的事情还少吗?不说别的,只看你外祖父——那是我的生身父亲,这些年来,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 何氏说到此处,触动情肠,不禁流下眼泪来。 胡皎皎心里又愧又疼,小声抽泣着道:“娘,你别哭!都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 何氏抬手拭泪,笑着摇头:“你外祖父无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顿了顿,继续道:“嫂夫人和蔼,早早收拾了院落出来供咱们娘仨居住,哥哥也愿意长久收容,只是咱们自己不能不懂事,真就厚着脸皮天长地久的住下去。娘想着咱们初到京城,两眼一抹黑,又没什么相熟人家,暂且在哥哥府上借住倒还使得,等过个一两年,把京城熟悉过来了,还是得重新寻个地方安置。日后康林须得娶妻,皎皎也得议亲,叫外人看着一家子厚颜住在舅家,总也不成体统。” 胡皎皎年纪不算大,听母亲说嫁娶之事,倒也不甚羞涩,反倒是胡康林颔首应声,说:“娘想的很长远。” 何氏笑意温柔,手扶在他肩头,道:“京城是好地方啊,名宿大儒诸多,等到了那儿之后,娘求你舅舅帮忙参详个人选,送你去读书,还有皎皎,不管什么时候,多学点东西,总是有好处的。” 胡康林郑重点头,胡皎皎也是一脸认真:“知道了,娘。” 外边日光灿烂,好像能一直暖到人的心里去,何氏将母子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由衷道:“你们舅舅给的,终究不是咱们自己有的,他体贴咱们是一回事,咱们却不能依仗他的声势在外胡作非为,给他丢脸,这话你们俩要牢牢记在心里!到了京城之后,咱们母子三人便是一体,更加不能先生内乱,骨肉离间啊!” 胡康林与胡皎皎对视一眼,齐齐应下:“娘,我们记住了!” …… 高祖与一众扈从骑马,何氏与一双儿女乘坐马车,接连赶路半月,终于顺利抵达京师。 何氏叫仆婢搀扶着下了马车,领了儿女下来,微有些忐忑的同哥哥一道入府,没走几步,便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个英姿飒爽的妇人迎上前来,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料想便是嫂嫂朱氏,忙福身去拜。 初次相见,朱氏同样还礼,又执了她的手,脸上带笑,关切道:“妹妹一路辛苦,饭食都是早就备好了的,且先歇一歇再用。现下既回了家,便不要拘束……” 说完,又叫两个孩子给姑姑磕头。 何氏见嫂嫂热情体贴,不禁暗松口气,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过去,又示意一双儿女给舅母问安。 寒暄过后,她悄悄打量嫂嫂,便见朱氏面容周正端庄,并不十分美貌,面若银盆,体量微丰,浑然不似时下赞誉的杨柳美人,眉宇间带着几分坚毅刚直的气度。 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父亲身受重伤之后代替父亲上城头坚守吧。 何氏心下赞许,神情中不觉透露出几分来,朱氏在京中见多了高门贵妇的矜傲情态,看不起她出身武家、体貌粗犷,却又碍于丈夫威势不得不低头讨好,现下见小姑子如此作态,愈发喜爱几分。 她本就是直来直去的人,见状也不遮掩,当即笑道:“说句冒犯的话,妹妹可别生气,没见面的时候,我问夫君妹妹生的如何,他说是跟他差不多,我心想那可坏了,到时候带回来一个又高又结实的回来,怕就要跟嫂嫂一样,出门时备受瞩目了。” 何氏听得忍俊不禁,却由衷道:“嫂嫂孝义双全,为国守城,功在百姓,又岂是世间寻常女子所能匹敌的?我方才也在想,若嫂嫂是我,易地而处,决计不会如我这般深陷胡家,不得脱身。” 胡家的事情朱氏早就听丈夫提过,后来兴安那儿也有书信发还京城,现下听小姑子这般言说,朱氏不禁正了神色,轻轻摇头:“若是太平年间,是妹妹这样的姑娘过得更好,可若是到了天下动荡的时候,便是嫂嫂要更胜一筹了。” 说完,她视线落到胡康林和胡皎皎兄妹俩身上,目光不无歆羡:“妹妹生的好,两个外甥也跟金童玉女似的,不像我们家两个小子,像他爹,五大三粗的,成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他们俩除了功课之外,每日还得跟从师傅习武,累是累了点,但是没坏处的,妹妹若是有意,也叫他们兄妹俩一起。” 何氏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在这儿先谢过嫂嫂了!” 几个大人在那儿说话,孩子们一起到院子里去玩。 胡康林兄妹俩和何震魁的长子何绍峻只差着一岁,和何震魁的幼子何绍博差了三岁,起初胡康林兄妹俩还有些拘谨,后来被何绍博带着在院子里疯跑一阵,逐渐也跟着放得开了。 高祖匆忙间用了几口饭,便往官署中去理事,只留下姑嫂二人叙话,朱氏等何氏吃完,起身领着她往为她们母子三人安排的院落中去,边走边道:“我娘死的早,我爹不肯再娶,家里边就我一个人,也没个兄弟姐妹,夫君那边的事情妹妹知道的比我清楚,除去妹妹之外,就没什么亲近人了,这么大的宅院,之前总共就住了我们四口子人,空的白天都能闹鬼,这会儿妹妹来了,还带着两个外甥,可算是热闹起来了!” 大将军府的仪制摆在那儿,内宅宽敞的能跑马,而哥哥又没有纳妾,不空荡荡的才怪呢。 何氏听嫂嫂说的诙谐有趣,也不禁随之微笑起来,等到了嫂嫂安排的院落一看,便见里边都已经收拾出来了,庭院干净,花草芬芳,一干器具用物都是好的,着实是用了心的。 她有心想谢,朱氏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眼波扫过,先一步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来谢去的,你不累我都累了!赶路疲乏,且先去歇着,等到了晚上厨房点火烤羊,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何氏送了嫂嫂出去,独自躺在塌上,满心安宁,忽然间有种回到了出嫁前时候的感觉。 不,比那时候还好。 那时候她还忐忑于继母潘夫人和成婚之后的生活,对于未来存着几分茫然,现在才真真是有了地方扎根,脚下一片平稳,就像是一只在风雨中飞向了太久太久的疲惫燕子,终于找到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真好。 …… 胡康林兄妹俩在舅舅府上居住半月之后,便在母亲的主持之下改换姓氏,名字不改,但从此之后便是何康林和何皎皎了。 大将军的胞妹和外甥抵达京师,又不是见不得人,总要出去交际的,与其见了人之后再去更改名姓,还不如打一开始就直接掰扯清楚。 如此过了几日,朱氏便在府中设宴,广邀京中高门贵妇前来,叫小姑子和两个外甥穿戴整齐,郑重将他们介绍给京中众人。 胡家本也有些名望,何家也是底蕴不俗,何氏跟两个孩子很能撑得住场,别管来客们心里边在想什么,这日宴饮终究是宾主尽欢,何氏与何康林兄妹俩也正式进入到京城的社交圈子里边去。 与此同时,与京师相隔数百里之遥的平城,周书惠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昨天晚上周书惠睡不着,拿手机刷微博,正巧看到一本女主名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说。 她来了兴趣,搜着看了下,嚯,写得还挺长,几百万字呢! 周书惠没耐心细看,直接到网上去搜小说内容梗概,没被男女主的爱情所谓爱情吸引,反而被大反派吸引了全部目光。 按照网络上流行的说法,大反派是个标准的美惨强。 他是皇族宗室子弟,叫于思弦,相貌阴鸷俊美,冠绝当世,生性冷厉残酷,手段狠辣,因为年幼时候的遭遇,对于世界充满了恶意,同时,又有一颗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心,毕生所求就是登顶帝位,睥睨天下,没想到中途遇见了女主这朵小白花儿,陷入到了情爱里边去,即将到手的天下都给搞没了。 周书惠恨铁不成钢——专心搞事业啊,别碰什么狗屁爱情! 她对男主不感兴趣,匆匆扫了几眼,就根据目录提示去看于思弦的相关章节,越看越觉得这个这个大反派魅力爆表,杀伐决断,冷酷睿智。 于思弦遇见已婚女主,对她一见倾心…… 于思弦强取豪夺,用女主的家人威胁她改嫁给自己,用迎娶正妃的礼节对待她,甚至不惜为此跟爱慕自己的高门贵女撕破脸…… 阿西吧,女主居然逃走了,一心去找男主——于思弦对你掏心掏肺的好,恨不能把你捧在手心,你居然还想跑?! 于思弦抓住了女主的妹妹,用女主妹妹的性命威胁她回去,女主回去了,囚禁play,怀孕了——我的妈,都这样了女主还不忘逃跑?! 你是觉得你家人被你拖累的还不够吗?! 果然,于思弦为了泄愤,把女主爹杀了。 周书惠气个半死,再往下翻了翻,女主逃跑,于思弦亲自带人去追,女主跳入水中躲避,因此流产,最后还是被于思弦找到了。 周书惠:???? 感情你折腾一通,是逃跑了个寂寞? 还是说就是为了把孩子弄掉?! 那可是于思弦心心念念盼望的、连名字都起好了的小宝宝啊! 看一眼书上“于思弦在书房僵坐良久,眼尾猩红,眸光破碎,面前摆着的却是他一早为孩子准备好的佩玉……” 女主你没有心! 再继续看下去,周书惠更气了。 女主最后还是回到了男主身边,而且还利用于思弦对她的感情,帮助男主派系把于思弦杀了,之后跟男主和和美美的生活在一起了??? 这是人干的事吗?! 周书惠原本就没有睡意,这时候就更加睡不着了,把书里边跟于思弦有关的内容检索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眶都红了,又顺着链接,找到了同好读者们专门为于思弦创建的超话。 “我的于思弦,阴鸷冷厉、容貌冠绝天下的尊贵世子,要不是他一心求死,谁能杀的了他?” “不是所谓的公道和正义杀了他,而是他心甘情愿被心爱女子杀死,甘之如饴!” “女主真的好贱,不爱他却利用他,要不是于思弦心里有她,她早就死八百次了!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于思弦是有罪,但他的爱没有罪,比什么都干净!” “如果能够重来,别在年少的时候遭遇那么多的挫折和磨难,于思弦先于男主遇见周书惠,那该有多好……” 周书惠看得动情,更觉得于思弦可怜。 哪有人生来就是冷酷残忍的? 只是他遭遇了太多太多的磨难,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爱一个人,他只能自己摸索前进,这难道还不叫人同情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打个哈欠,上床睡觉,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却愕然发现自己穿成了小说女主、跟自己同名同姓的周书惠。 周书惠怔楞了大半晌,才算回过神来,看一眼铜镜里面容稚嫩的小姑娘,忽的激动起来——于思弦! 圣父男主滚一边去,那个反派,我来了! 周书惠踌躇满志,一心想去拯救反派,与之双宿双飞,然而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谁能放心叫她一个人出去? 周书惠没走出去多远,就被仆婢拦下,直接将人送到周夫人面前去。 周书惠抬头一看,不禁愣住,周夫人的面容,居然跟自己现实世界中的妈妈一模一样,说话时候的腔调和语气也一样! 感情这还是个群穿? 周书惠激动坏了,没过多久便见到了自己爸爸和妹妹,虽说他们都不记得现实世界里边的事情了,但长久相处后产生的熟稔与亲近却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亲人都在这儿,于思弦也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干就完了! 对于原书小说,周书惠只草草看了个梗概,也就是对于于思弦的事情知道的格外多一些。 嗯,原女主今年八岁,算算时间,圣父男主应该已经跟他的舅舅一起去京城了? 于思弦比原女主大六岁,今年十四,大概是在荆州? 按照原书的时间线来说,这时候故事都没有正式开始,这些琐碎东西压根都没有记载啊! 周书惠心下郁卒,只能暂且等待,毕竟命运的力量是巨大的,总有一天,女主会跟反派遇见。 于思弦呀于思弦,你可要等着我啊! 周家的门第不算很高,但也不低,毕竟是女主嘛,即便是个青楼女子,也肯定是高门大户流落在外的女儿。 周书惠初来乍到,起初还有些不适应,然而有熟悉的亲人们陪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过了几天,就迅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做做美食散散步,一心等待自己跟于思弦的相逢。 十四岁,于思弦他肯定早就黑化了吧?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周书惠想,他本来就不怎么白啊! 曾经在心里数次惋惜过的卓卓少年,终于能真正的呈现在自己眼前,周书惠怎么抑制得住心里的激动与雀跃? 她会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温暖,永远不离开他,相伴一生一世! …… 荆州城内的一处僻静府宅里,几名劲装侍从正同主子回话,头颅低垂,噤若寒蝉。 “京城传来消息,大将军似乎有意对楚州用兵。” 隔着一层轻薄帘幕,内里坐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容貌上透着十成十的昳丽,深邃的眼窝与凌厉的双眸使得他平添几分刀戈之气,中和了脸上那种过分的美艳,呈现出另外一种绝世风华。 于思弦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大将军的志向可不仅仅是大将军,他的心大着呢!” 几名下属恍若未闻,低着头不敢应声。 于思弦也不为难他们,只道:“北上的道路都打通了吗?” 下属道:“有个姓周的别驾,年前刚调过来的,跟咱们没什么交际,又不好绕过去,怕得再耗些功夫……” 于思弦眼皮都没抬:“没必要这么麻烦,找个机会,除掉他。” 下属显然早已经习惯,并不变色,只恭敬道:“那他的家人?” 于思弦不以为然道:“碍眼的话,就一起杀了。” 下属毕恭毕敬道:“是。” 第138章 第 138 章 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平城的天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阴翳,灰蒙蒙的,看得人心绪也随之沉郁下来。 中午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周父神情有些凝重,周夫人见他近来早出晚归、忧心忡忡的样子,难免忧心:“难道是公务上遇见了什么难题?” 周父勉强一笑,劝慰妻小:“没事,很快就能解决。” 等吃完饭之后离开前厅,脸上方才显露出重重忧色。 平城虽小,却处在南北贯通的要处,上至钱粮周转,下至盐铁运输都得途径此处,其要害不言而喻,也正是因此,盯着这地方的人也多。 周父身居平城别驾,为从四品,但谁都知道刺史年高,早就不管事了,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他。 他年过而立,在朝堂中蹉跎多年不得志,此前蒙大将军看重,方才被遣到此处来主政,若是能做出一番成绩,待到任期结束,便会调回京城,加官重用。 任期只有三年,结束之后他也不过三十五岁,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是个相对年轻的岁数,若真能重归中枢,那此后自然是一片坦途。 可这又谈何容易? 平城本地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交错,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真要是想整治明白,怕还得废些功夫。 等周父走了,饭桌上只留下周夫人和周书惠姐妹,周书惠方才小声问母亲:“娘,爹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我看他这几天脸色不太好。” 丈夫现在在办的时候,周夫人或多或少有所了解,这些话没法儿外人说,她自己又憋得难受,只能跟两个女儿倾诉。 周夫人放下筷子,将事情原委粗略讲了,说完之后忍不住叹一口气。 五岁的周书瑶听得不明所以,周书惠却明白这事情有多危险。 什么钱粮周转、盐铁运营,这可都是要命的东西,穿越小说里但凡主角当过巡盐御史,又或者是去掌管漕运的,哪个没遇上几次要命的危险? 这可不仅仅是虚拟杜撰,马克思都说过,资本家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上绞刑架的危险! 而钱粮、盐铁所关系到的利润可不仅仅是百分之三百! 周书惠越想越急——主角遇上这种困局都得出事,更别说自己爸爸这个配角! 原书里边女主爹不只是个清贵文官吗,怎么被架到这儿来了?! 周书惠真想骂人,又怕被亲妈看出不对,饭也无心吃了,坐在凳子上憋了半天,终于小声道:“娘,这也太险了,我害怕,要不就叫爹辞官吧……” 周夫人只当女儿是小孩子稚语,笑的无奈:“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爹爹十年苦读,又在朝堂之上蹉跎半生,好容易得到了一展身手的机会,现在你叫他放弃?这怎么可能!就是他肯,朝廷也不肯啊。” 事先不知道爸爸但的是什么职务也就罢了,这会儿真知道了,周书惠心里边总有点打鼓,觉得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 她心乱如麻,忽然间有点想哭,将手里筷子拍在桌上,气道:“爹在京城呆的好好的,到这儿来做什么?朝不保夕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图什么啊!” “满口胡言!” 周夫人听完之后变了神色,还未说话,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厉斥。 周老夫人被两个仆婢搀扶着进门,头发花白,不怒而威:“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该心存宏图,建功立业——你以为你爹这官职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盯着,想取而代之呢!” 说完,又去看周夫人:“虽说女孩家不用考功名,但总也得叫她读书明理,书惠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是该好好管教一下这孩子了!” 周夫人不敢跟婆母硬顶,再则,自己心里边也觉得婆母这话说的有理。 当下肃了神色,训斥女儿道:“少说多听,说了多少遍,你怎么总不往心里边记?” 周书惠看着面前一脸刻板的老夫人,不情不愿的低头应声,心里边想着这老婆子真烦人,爸妈和妹妹过来也就算了,怎么她也来了! 从前她就不喜欢这个奶奶,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而且还重男轻女,一心偏疼叔叔家的堂弟,都不怎么喜欢她和妹妹,现在又被训了一通,心里边就更烦了。 等周老夫人跟自己妈说完话,只留下亲妈和自己姐妹俩的时候,周书惠才撅着嘴凑过去,说:“祖母怎么不去叔叔那儿住?她不是只喜欢堂弟吗。” 周夫人没想到女儿嘴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气的伸手掐她的嘴:“说什么胡话呢,越发没规矩了!” 又想起此前在前厅时女儿听婆母训话的态度,愈加严肃起来:“你祖母人是严厉了一点,但心是好的,她是家里边的老祖宗,真要是想为难人,别说咱们娘仨,你爹都得老老实实的跪下!你也少说你祖母偏心,只喜欢堂弟,我进门之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却没见她往我和你爹房里插手,话都没多说一句,就冲这,你就给我烧高香吧——你爹真纳个小的生了儿子,咱们娘仨以后才真真是惨了呢!” 五岁的周书瑶坐在一边,懵懵懂懂的跟着点了点头。 周书惠:“……” 没救了。 我妈她彻底被封建观念洗脑了。 周书惠懒得分辩,装出受教了的样子说了几句,便吵着头疼,推说要去睡觉。 周夫人又气又恼,嘴里念叨着哪怕花费人情银两也得请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好生管教一下自家女儿,又去揪小女儿耳朵:“可别学你姐姐!” 周书惠刚吃过午饭,倒真是有些困了,躺在床上迷糊了半天,将将要睡着的时候,就觉窗外一道亮光猛地晃了一下,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咔嚓”声。 雷雨来了。 院子里隐约传来婢女们的惊呼声,大抵是雨声来得突然被淋到了,守候在外间的婆子们吩咐人关闭窗扉,别叫雨水进到屋子里边来。 阴云密布,天空中半丝光线都没有,阴翳翳一片,叫人的心绪也跟着沉闷起来。 周书惠坐起身来,便见屋子里边阴沉沉的,瞥一眼窗外遍是阴霾的天空,心脏忽然涌上一股不安。 她下了床,问守在外边的仆妇们:“爹回来了吗?” 仆妇估摸着时辰,说:“还不到归府的时间呢,再说雨下的这么大,老爷怎么可能会回来?” 这倒也是。 周书惠抱着手臂,心想爸爸这时候虽然当着个不算小的官儿,但也得按时打卡,刚刚才吃过午饭没多久,哪能这么快就回来呢。 她心里边这么想,但那口气却始终松不下,倚在床边等待了一下午,却始终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这样的恶劣天气里,周夫人显然也有些不放心,打发人去官署里找,却听小吏说别驾带人出城巡视去了,或许得晚一点才能回去。 周家人略微放心了一些。 女儿还小,周夫人没有坚持叫她们等丈夫回来再吃饭,娘仨一道用了膳,便吩咐保母带两个女儿回去歇息,她自己在这儿守着。 周书惠心里不安,不肯走。 周书瑶见状起哄,也不肯走,但她到底年纪小,没过多久就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很快睡着了,周夫人便悄悄示意保母抱她回房去睡,自己跟长女一道留在前厅继续等候。 窗外雨声沙沙,周夫人和周书惠都无心言语,忽然听见灯火“噼啪”一声,方才猛然回过神来。 周夫人恍惚间坐直了身体:“是夫君回来了吗?” 婆子起身到外边去看探听消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夫人,老爷还没有回来。” 顿了顿,又说:“老夫人院里也还掌着灯,料想也是在等老爷回来呢。” 周夫人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半夜时分,周夫人以手支颐,不住地打着哈欠,周书惠也有些困倦,报信的人便是在这时候抵达周府,也将噩耗带给了周家深夜未眠的每一个人。 “大人去了!马车横梁断裂,天黑,又下着雨,竟也没人发觉,马车滑下山涧,大人被揪起来的时候,人就不成了……” 周夫人脸色煞白,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周书惠脸色青白,手掌冰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死了? 爸爸死了! 可是,可是…… 她耳穴轰鸣作响,一种剧烈的悲伤与痛苦席卷而来,将她淹没,仅存的几分意念绝望自语。 可是爸爸他今年也才三十二岁啊! 眼泪顺着她青白的面庞无声流下,周书惠嚎啕痛哭。 周夫人被女儿的痛哭声所惊醒,缓过来之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随之大哭出声。 周父今年三十二岁,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倒了,不只是周夫人母女哭,仆婢们也跟着哭。 前厅乱成一团,周老夫人强撑着前来主事,谢过送信之人之后,又细细问及事情原委,以及儿子尸身和出事的马车何在。 送信的人一一答了,最后又道:“现下大雨不便,明日便都会送回来了。” 周老夫人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惊疑,她垂下眼帘,吩咐人好生将他送了出去,又传了管事家仆前来,声音苍老而痛苦:“你带人去接大郎回来,雨夜游荡在外,我怕他以后回不了家……” 说到此处,她老泪纵横,然而很快又强行控制住情绪,低声叮嘱:“他去的蹊跷,你到了之后,眼睛放亮一些,这时候下着雨,很多痕迹过后就没了,得你亲眼看到才算是真,还有出事的马车,也带人去瞧瞧,咱们府上那个赵九郎,他养父不是做过仵作吗?你带他过去,悄悄的什么痕迹都别露,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管事原还难过,听完不禁心下一凛,心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曾多问,当即点头应下。 “你打小就跟着大郎读书,脑子最是灵光,所以我把这事交付到你手上,”周老夫人低声叮嘱:“小心些,万事都别急着出头,归家之后再跟我说!” 管事郑重应了:“我记下了,老夫人只管宽心。” 周父没了,周家的天也塌了一半。 周夫人强撑着吩咐人去掉不得当的布置,又打发人去置办一干丧仪用物,她耳畔还坠着一对儿珊瑚耳铛,陪房见她带带怔怔的出神,小心翼翼的近前去帮她摘了。 周夫人却忽的大哭出声,一把夺了回来,死死的握在手里:“这是成婚那天夫君送给我的啊!” 十几年的时间,养只狗都要养熟了,何况是同床共枕的人,更何况丈夫又是一个那么好的人。 温和体贴,君子端方,自己进门几年没有消息,他也不急,反倒劝慰自己,后来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也没有纳妾,可就是这么好的丈夫,才三十出头,就抛下自己和一双女儿去了! 周夫人哭的几乎背过气去,周书惠也是痛心断肠,而周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又该是何滋味? 只是儿媳妇跟孙女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她若是再倒下,这个家就真是要乱了。 周夫人跟周书惠哭了半宿,眼睛肿的像是两个桃儿,周夫人毕竟年长,从痛苦中短暂挣扎出来之后,赶忙起身去准备接下来的一干事项。 陪房拦住她,叫先去换身衣裳:“前边老夫人在盯着呢……” 周夫人又是羞愧,又是难过,使人去跟周老夫人说了一声,自己迅速去换上丧服,开始主持府中诸事。 周老夫人打发去的管事是跟周父的尸体一起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昨夜与周父一道出城的几个官员,俱是面有戚色,慰问过周老夫人婆媳俩之后,得知府上没有男丁诸事,便往前边去帮忙张罗,接待断断续续到来的宾客们。 周老夫人熬了一宿,又遭逢这等剧变,一夜之间好像便老去了很多,周夫人几次催促婆母前去歇息,她都不肯应,直到见到那管事眼神带着焦急的看过来,终于点头应允。 到了后边偏僻地方,没过多久,管事便到了。 “听老夫人的吩咐,我先去看了现场,老爷跟车夫都是摔下山涧才没的,只是马车上的那道横梁断的蹊跷。我怕自己看不准,还叫赵九郎仔细瞧了,他也说不对劲儿,那横梁不像是年久磨损坏掉的,倒像是被人故意锯开……” “老爷身上带着酒气,被雨水冲了那么久都没冲淡,可知是没少喝,但咱们老爷您是知道的,酒量不好,这方面也克制,出门办差,他没道理喝这么多的。” 管事将自己发觉的可疑之处一一讲了,越是说到最后,便越是哽咽,他胡乱抹了把脸,说:“老夫人,接下来怎么办?您只管吩咐,咱们总不能叫老爷枉死啊!” 周老夫人脸上蒙着一层深入骨髓的哀色,良久之后,方才道:“去查查那个车夫,看他的家人在哪儿,最近怎么样,还是那句话,一切都以小心为上。” 管事应声而去,只有周老夫人独自坐在远处,脸色晦暗,手中佛珠转的飞快。 五岁的周书瑶还不太能理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周书惠是不一样的。 表面上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女孩,但实际上,却有着二十几岁的灵魂,她能够深切的理解到什么是死亡,也真真切切的承受了丧父之痛。 这种滋味,仿佛是将三魂七魄从身体里硬生生的扒出来,施加一遍满清十大酷刑之后,再硬生生的塞回去。 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男人不在了。 周书瑶睡醒之后,一个劲儿的问爹爹去哪儿了,周书惠木然坐在一边,听保母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哄妹妹说爹爹出远门了,内心的烦躁逐渐积蓄,终于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爹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我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 周书瑶被姐姐吓住了,呆怔几瞬,咧开嘴哭了起来。 保母见大小姐如此,不敢说什么刺激她,赶忙哄着周书瑶往别处走。 周夫人在侧,无力的叫了一声:“书惠。” 她既是伤心,又是疲惫:“别这样。” 周书惠从昨天便开始持续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我就说爹不该当这个什么别驾,你们偏偏不听!大道理一套接一套,说的好像是我无理取闹似的,现在爹死了,你们高兴了?!说到底,都怪那个什么大将军,要不是他非得给爹安排这个职务,爹怎么会死?!爹他就是被你们一起害死的!” 周夫人勃然变色,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女儿,盛怒之下,抬手一掌扇了过去:“你是不是疯了?满嘴胡话!你爹过世,能怪他当这个官吗?能怪大将军给他安排这个职务吗?你怎么不怪为什么昨夜下雨,为什么不怪上天叫你爹来到人世间?!” 周书惠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母亲。 而周夫人余怒未消:“不想见人就回自己房里带着,不想说话就别说,你爹走了,你是他的女儿,别给他的身后名抹黑,也别给他丢脸,别在这儿发疯!” 周书惠咬着牙,恨恨道:“娘,我看你才是疯了!”说完,一跺脚跑了出去。 徒留周夫人独自气怒交加,内心伤怀。 …… 那车夫原本就是本地人,家人自然也容易寻得,管事循着信息找过去之后,便见门前悬挂着白幡,显然业已得知了车夫死讯,再细看,院子里边似乎有人在收拾行装,挪动屋里边的陈设。 他们家在办丧事,杂人也多,管事装作看热闹的样子,凑过去问了句唱戏的婆子:“他们家这是干什么,看着像是要搬家?” 那婆子唏嘘的很:“当家的男人没了,他婆娘不想再在这儿住了,等丧事办完,就打算投奔娘家兄弟去。” 管事心下疑窦大起,没急着走,盯了许久,又发现门道了。 这家人不算穷,但是也不算富裕,既然是搬家,就该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他冷眼瞧着好些轻便器物都没怎么带,反倒跟那些个笨重家具一样,直接锁到旁边屋里去了? 可见还是这事儿里头有鬼! 管事将这消息回了周老夫人,后者久久未曾做声,良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去把老大家的叫来。” 待周夫人来了,便将管事查到的消息尽数告知于她。 周夫人得知丈夫身死并非天灾,而是人为,怎能不怒? 当下恨不能将幕后凶手揪出来生噬其肉,又知晓婆母谋算远胜于自己,故而并不急于发声,只道:“娘是怎么打算的?媳妇都听您的。” 周老夫人见状,不禁有些欣慰,定了定神之后,徐徐道:“我儿此番遇难,多半是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才惨遭狠手,那么他又挡了谁的路?” 周夫人虽略知道些官场之事,却也不甚详细,思忖几瞬,为难的摇了摇头:“夫君回家之后虽也说过一些,但是能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少,无从判断……” “何必这么麻烦?” 周老夫人镇定自若道:“我儿初到此地没有多久,又秉性和善,从不与人交恶,今日突遭横死,绝非是因私怨,而是公仇,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此事呈交给派遣他来到此地主政的大将军?你我都是内宅妇人,能做的毕竟少,但大将军就不一样了。” 周夫人豁然开朗,一时又是心酸,又是动容:“亏得娘能压住阵,若是儿媳只身在此,只怕早就方寸大乱……” 周老夫人承受了丧子之痛,却也强撑着宽慰儿媳:“大郎去了,你更得好好的,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两个孩子,好好教养他们,女儿对爹娘的孝心也是一样的,不会比儿子少,至于以后,总还有二郎、三郎在,都是一家人啊。” 周夫人听婆母少见的柔和了声音,却是愈发难过,老人家失了儿子,心里必然不会比自己好受,饶是如此,也强撑着安抚自己,自己再低迷下去,真真就是惹人笑话了。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先去回了刺史大人,夫君去了平城诸事须得叫他协助才行,由他出面将车夫的家人扣住。” 思忖过后,又补充道:“平城官署内部怕也未必安宁,少不得要请刺史大人多出几分气力,帮忙顾看车夫一家子人了,还有昨晚跟夫君一道出城的几个人,怕也未必干净。” 周老夫人见儿媳妇重振旗鼓,眼底不禁露出几分欣然之色:“刺史年高,只等致仕了,若非大事,我也不欲牵连,只是我儿死的蹊跷,便不得不劳烦于他了!” 周父毕竟官居平城别驾,乃是刺史之下的一把手,现在他因公殉职,刺史饶是年高,也得往周家来致意。 周老夫人识文断字,周夫人未出嫁的时候也有个才女名声,二人一道写了封字字泣血的求助信,安排管事送往京师,等刺史到了,再使人将他请到内室,婆媳俩一道给他跪下了。 刺史:“……” 就踏马很突然,而且头大! 还我本该平静的老年退休生活! 然而周家婆媳俩求到了门前,又“不经意间”提及已经有书信送往京城,饶是刺史再怎么不想掺和这事儿,也不得不秉公处理,一方面吩咐人将车夫全家扣住,另一方面又封锁周父出事的现场,控制住当晚同行诸人,等待京城来人查案。 周家管事快马加鞭,两天一夜之后,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抵达京师大将军府门前。 高祖这时候正用晚饭,接过书信一瞥,眉宇间霎时间浮现出一抹冷意,随手将筷子放下,寒声道:“立即点人出发,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事态有变,可紧急调用当地驻军配合行动!” 心腹应声而去,却被高祖叫住:“等等。” 他加了一句:“备上一份厚礼,替我向周老夫人婆媳俩致意。” 心腹颔首,转身离去。 高祖捡起筷子,神情平和,继续用饭。 朱氏与两个儿子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并不觉得奇怪,朱氏还主动为丈夫添了一碗饭。 反倒是何康林有些惊奇,拿着筷子,目光有意无意的在舅舅脸上打转。 高祖察觉到了,便温和问他:“康林,有事吗?” 何康林略有些窘然,见舅舅面无怒色,方才道:“那位先生来回话的时候,我看舅舅脸色不太好,这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高祖听得笑了:“我方才生气,是因为有人乱法妄为,着人前去处置,探查究竟,这怒气便消了小半,剩下的大半则要等到事情水落石出,见了暗中捣鬼之人才能出来。你们都是我的至亲,好好的又没惹到我,何必朝你们甩脸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胡康林的脾气更像母亲,温和坚韧,但饶是如此,生气时也难免会对周围人有所迁怒,不只是他,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在胡家的时候,胡光硕曾经得到一个美貌姬妾,怀孕生产时不幸一尸两命,那时候胡光硕的心情就很糟糕,见了人就骂,看所有孩子都不顺眼,别说是他们兄妹俩,连张姨娘生的那个庶子都不敢去触霉头,老老实实的在院子里憋了大半个月,等他心里边的火气和痛苦发泄掉之后才敢出门。 也是因此,这时候见舅舅如此行事,何康林才更加觉得感触钦佩。 “这是个好习惯,”他说:“我也要向舅舅学习。” 高祖笑了:“那敢情好。” 空间里皇帝们却还在寻思平城发生的那件事。 李世民忽的道:“兄弟,你说这个很可能被害身亡的周姓官员,会不会跟本世界的女主有点关联?” 朱元璋也很敏感:“都姓周啊,世界上姓氏那么多,正好女主跟这个人同姓,有点巧合。” 高祖回想一下白绢上说的话,只知道女主名叫周书惠,反派是个杀人如麻、动辄屠城的狠人,再额外有一点恩待,就是叫他知道了外甥就是原男主,但说实话,这可真不算是什么提醒。 天下姓周的人多了去了,叫书惠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上哪儿去找穿越女主? 至于反派,这就更难找了。 何震魁从前是见过周姓官员的,很是欣赏他的才干,但是再怎么欣赏他的才干,也不会专门为问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个女儿叫书惠啊,叫人一听,这大将军肯定不是个正经大将军。 高祖听得眉头微皱,倒也觉得这猜测有些靠谱,左右也耗费不了多少精力,便传了人来,叫去打探一下周家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叫查的详细一点。 刘彻啧啧着问他:“那周家要真是有个女儿叫周书惠,那你怎么办?直接抓起来杀了?” 嬴政嫌恶道:“你能不能别说些一听就智商很低的话?” 高祖端起面前汤碗轻吹,慢慢喝了口,无奈道:“我能怎么样呢,她父亲是为国办事、因公殉职,这是忠烈之后,当然得厚待了。” 刘彻“呵”了一声:“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高祖笑了起来:“真不用管,就冲她一心要扑反派的那个劲儿,自己就把自己作死了,我何必脏手,平白无故担个恶名。” 神隐了许久的系统小心翼翼的冒了出来,问:“万一她真跟反派看对眼,强强联合呢?” 高祖眉毛一挑,没有说话,空间里刘彻已经笑出了猪叫。 “我的妈强强联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 系统:“……” 朱元璋摸着下巴,说:“我觉得通过女主找到反派,把他们俩一网打尽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系统:“……” 嬴政唇角溢出几分讥诮:“为什么总有人搞不明白?反派只是心理扭曲,不是傻。他喜欢真白花,就是那种心地纯真、坚毅美好的女人,遇上个山寨版的,只会让她全家给她戴白花!” 第139章 第 139 章 高祖不在乎所谓的原世界女主是不是出事官员的女儿,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此时他既为大将军,挟天子以令诸侯,执掌征伐诸事,燕云在手,兖徐南望,稳定后方之后,怎么可能坐视天下分裂,华夏不统?近来便在统筹麾下部将谋臣,决议率军南下,刀锋直指楚州。 就在大军厉兵秣马、整军待发之际,高祖派遣过去调查周父之死的官员终于顺利抵达平城。 周老夫人机警,周夫人也不是猪队友,再有刺史无奈之下的配合,这案子实在不能算是难查。 周书惠起先不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一直对于他往平城任职之事满腹怨言,总觉得若是父亲不到此处,便不会意外横死,这时候得知父亲乃是为人所害,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那股郁气就像是拧开了阀门似的,瞬间爆发出来。 “当官当官当官,我看你们是要官不要命了!要不是为了当这个劳什子官,爹会被人害死吗?我之前说那个什么大将军,娘还动手打我,要不是他让爹到这儿来任职,爹会死吗?!” 周夫人身着丧服,跪坐在灵前为丈夫烧纸,这时候听女儿说这么一席话出来,但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失望、愤怒、痛心,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她连话都不想说了,站起身就要给女儿一个大嘴巴子。 周老夫人抬手拦住她,捏着那串佛珠,不怒而威:“你父亲去了,你觉得咱们家里边是我觉得高兴,你娘觉得高兴,还是你妹妹觉得高兴?在这种时候对至亲说这些诛心之言,着实可恨!至于你父亲之死,你不怨恨害死你父亲的人,不怨恨幕后真凶,反倒怨恨起支持他一展宏图的至亲和一力任用他的大将军,这又是何道理?!” 周书惠打小就跟奶奶不亲,这时候得知父亲横死的真相,自觉有理,闻声就要再呛回去,哪知道周老夫人目光冷冷一横,没等她再开口,便有仆妇快步近前,二话不说将她嘴巴堵住,手臂反拧,牢牢控制住了。 周书惠猝不及防,剧烈挣扎,不住的扭动身体,奈何这时候实在年幼,根本敌不过那两个健壮仆婢。 “七八岁的丫头片子,你还成了精了!” 周老夫人缓缓转动佛珠,目光冷凝,在她脸上一落,周书惠有些畏惧,不觉停了挣扎举动,目光不满而怨恨的瞪着她。 周老夫人轻轻摇头,转向周夫人时,语气中便添了几分责备:“这孩子说的你都听见了,言行举止也是你自己瞧着的,哪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模样?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管男孩女孩,不拘学问如何,品性是最要紧的,要是根子烂了,那上边再怎么花团锦簇,也结不出好果子来!” 周夫人又羞又愧:“娘教训的是,是我没管教好这孩子。” 周老夫人见儿媳妇能听得进去自己说的话,不禁暗暗颔首,听那串佛珠戴回到腕上,语重心长道:“从前我怕你多心,有些话从来不肯讲,但是到了今天,大郎已经去了,便不得不说了。” 周夫人听婆母说的郑重,忙跪下身去,恭敬道:“是,儿媳恭听娘教导。” 周老夫人道:“你们夫妻俩膝下唯有一双女儿,从前还可以盼着先开花后结果,现在是没这个指望了,你还年轻,应当慎重考虑将来。大郎有两个弟弟,也有子侄,我却不打算将别的孙儿过继给大郎,人家有爹有娘,离了父母到你这儿,总也不是那么回事。二郎三郎和底下孙儿们若是有心,自会庇护照拂长房的孤儿寡母,若是没这个心思,按着头抱个孩子来认你当娘,又有什么意思?只怕来日反噬,为长房家产害了你和两个孙女!” 周夫人听婆母为自己和两个女儿如此殚精竭虑,眼眶不禁为之湿润起来,颤声应了声:“是。” 又听婆母继续道:“老太爷去的时候,咱们就分了家,虽说每逢年关都会聚到一起,但账目早就分开了,大房的财产一分为三,两个丫头一人一份,剩下的一份你用来养老,以后日子还长,手里没钱怎么行?” 周夫人出嫁多年,只觉婆母虽然处事公允,却也过于严苛,有失亲近,这时候听她说完,方知老夫人外冷内热,不仅明白事理,心里也不乏谋算,当下什么话也不说,只诚恳的给婆母磕头。 周老夫人近前去将她搀扶起来,看一眼不远处神色愤愤的周书惠,叹气道:“书惠今年八岁,年纪倒还不大,好好教导一下,性子能正过来的。咱们老家本也不在这儿,等此间事情结束,咱们便扶棺北上,送大郎回京城安葬,接下来几年你带着书瑶在家守丧,我便带着书惠到城外庄子里边去住,你别不忍心,树苗歪了,不狠下心来修剪,以后怎么会好呢。” 在刻板的跟尺子一样的祖母身边住上几年,那还能活吗? 不得生生给折腾成个泥胎木偶?! 周书惠身体动不了,但一双眼睛里全都透着抵触,满怀期盼的看着母亲,希望她能够拒绝,没想到周夫人压根没看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目光动容道:“娘一心一意为我们娘仨打算,儿媳妇若是出言拒绝,怀疑您的一番好心,岂非不识好歹?来日到了地下,夫君也是要怨恨我的。” 周书惠没想到母亲全然不顾自己想法,便一口应下,心中又怒又怨,再一想接下来几年即将迎来的生活,更觉头顶阴云密布,没有一丝光亮。 周老夫人却同儿媳妇道:“送信的人走了三天,大将军派遣来彻查此案的人料想已经在路上了,这孩子心思重,又时常胡言乱语,府里人多眼杂,若她跑出去说了些不该说的,既是辱没了大郎的身后名,也会叫大将军心中不快,将大郎留下的余荫耗尽,索性令人先行将她送回京师,等大郎的冤情调查明白之后,咱们再回京师与她相聚。” 周夫人也觉这安排更加妥当一下,当下颔首应了,到底顾念女儿年幼,怕她长路折返吃苦,便点了心腹陪房与周老夫人的人与她同行,今日收拾行装,明天便动身出发。 她自觉如此为之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周老夫人的安排更是周密谨慎,却不知周书惠全然体会不到这些,只觉得奶奶和亲妈都被封建社会彻底荼毒坏了,主动帮那什么大将军找理由,这时候居然还想把她关起来进行封建腐朽教育。 还到庄子里去住几年——这不都是宅斗文里边失宠姨娘去的地方吗?! 她才不要去! 周老夫人失了儿子,又接连几天强撑着处理丧仪,既是疲惫,又是伤心,周夫人见婆母脸上显露疲色,便强硬吩咐侍从送老夫人回房歇息,自己送了小女儿回去,又着人盯着长女别乱跑,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周书惠叫住了。 房间里窗帘拉着,又没有掌灯,只有她的眼睛,在一片灰暗中闪烁着异样光彩:“我不想跟祖母一起住,不要把我送到庄子里边去,娘!” 周夫人丝毫不为所动:“不行,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娘!”周书惠急了:“我可是你的女儿啊!” 周夫人坚定道:“正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歪路!” 许是察觉到了女儿语气里的抵触与怨恨,她放柔语气,道:“书惠,娘真的是为了你好,这时候女人本来就难,你没了父亲,又没有同胞弟弟,以后难道还能全都指望堂弟帮扶吗?你祖母出身高门,德行连皇太后都夸赞过的,你在她身边陪伴几年,既有孝顺美名,又耳濡目染她言行,长大之后说亲也好听的。” 周书惠不可思议道:“娘,我今年才八岁,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再说,谁说女人就一定得嫁人?!名声,我才不稀罕!” 周夫人见她这样冥顽不灵,真是锥心般的难受,忍不住落下泪来:“你爹爹当初往平城任职的时候喝的很醉,回房之后跟我说,他当这个平城别驾不仅仅是为了成全他自己的志向,也是为了两个孩子,他的官位高些,职务要紧些,别人高看一眼,将来你和书瑶出嫁,哪怕没有兄弟帮衬,婆家也不敢欺负,可书惠,你爹爹不在了,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真的没法任性……” 周书惠觉得这纯粹是鸡同鸭讲:“娘,你被洗脑了,也被奴役化了,我跟你没法沟通!” 她失望至极,一屁股坐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头脸。 周夫人被女儿的言辞伤到了心,定定看她良久,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后擦了眼泪,又叮嘱守在外边的婆子:“给她热点饭菜,晚些时候送来,只盯着别叫出去,别的都随她吧……” 婆子赶忙应了。 …… 车夫一家都被扣住,当晚与周父同行的官员也被拘禁,再加上同样被封存的物证,怎么可能查不出内里蹊跷。 在刺史府的监牢里被关押了三天,车夫一家早就慌了,没怎么审,就老老实实的招了。 车夫前些天情绪不太对劲,不知道从哪儿得了一大笔钱,嫁给老娘并嘱咐她藏好,哪一天自己出了意外,办完丧事之后就带上钱远走高飞,再也别回来了。 车夫娘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儿,哭着再问,儿子却不肯说,被问的急了,也是垂泪,讲多说无益,只会害了全家性命。 与周父同行被拘禁的官员也是神色惴惴,起初还不肯供认,用刑之后,很快就被撬开了嘴。 自从前朝开始盐铁官营之后,私盐的价格随之飙升,财帛动人心,很快便纠结起庞大的私盐买卖利益集团,自南向北进行运输。 这从前本是南北一线官员们心照不宣的事情,然而月前局势突变,南方仍旧控制在朝廷宗室肃王手中,北方却是大将军何震魁大权在握,周父作为大将军派遣来的平城别驾,难免就成了私盐利益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之而后快。 调查此案的官员按照招供官员的口供前去逮捕私盐利益集□□来处置此事的人员,匆忙赶去却是人去楼空。 好在高祖对此早有预料,派遣亲信调查周父横死一案的同时,又令人南下调查私盐的售卖网络,以查案为名掩人耳目,待到掌握了足够的讯息之后,便以雷霆之势发动,就地发动驻军将其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肃王与于思弦父子损失惨重,不得不就此退出北方的私盐市场,这就是后话了。 …… 周老夫人言出必行,第二日等到周书惠睡醒,用过早膳之后,便打发人带她返回京城,周夫人也唤了同行的陪房过来仔细叮嘱。 周书惠昨日便是满脸的不情愿,这时候脸色并不曾转圜多少,周书瑶坐在小凳子上,雀跃道:“姐姐要出去玩吗?我也要去!” 被周书惠瞪了一眼,她往回一缩脖子,蜷缩在保母怀里不敢吭声了。 周夫人见长女如此,愈发心忧,也更加坚定了叫婆母来教养她的想法,该说的都说完了,便打发陪房带着女儿出发。 周老夫人冷眼看着周书惠神色,特意唤了那陪房来,悄悄叮嘱:“这孩子聪明,别把她当小孩子看点,路上谨慎点,别叫她离了视线。” 陪房心想这才八岁的孩子,聪明又能聪明到哪儿去? 这会儿听周老夫人叮嘱,口中应了,却没怎么往心里边记。 周书惠神情阴沉,被人半送半强迫的坐上了马车,临行前愣是一句话都没跟祖母和母亲说过,周书瑶跟姐姐说再见,她也置若罔闻。 不能在这儿呆了,周书惠想。 奶奶她纯粹就是个只知道规矩的木偶,还是规行矩步,动辄拿大家长姿态压人的控制狂,而亲妈呢,来到封建社会之后,彻彻底底的暴露出她的奴性,已经没救了。 她今年才八岁,但灵魂可不是八岁,怎么受得了在庄子里陪着刻板沉默的奶奶待上几年? 可以想见,等她从庄子里边出来,奶奶和娘就会给她张罗婚事,到时候别说是嫁给于思弦,怕是成婚之前都未必能见丈夫一面。 她才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离开这儿之后她又能去哪儿? 周书惠想不出来,但是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寻的逃跑机会。 等到了京城老宅,再想脱身那可就难了! 不管了,先跑了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道理那么多穿越前辈能活下来,她就不行的! 这幅躯壳里边的灵魂毕竟是个成年人,一路护送周书惠的人都不会对她设防,尤其是同行陪房是周夫人的奶娘,对周书惠分外亲昵疼爱,仔细筹谋的话,逃跑还是很有可能的。 上路之后,周书惠故意对着陪房抱怨祖母和母亲的冷酷,假意亲近,陪房听罢,自然会去劝慰,周书惠便显露出被打动了的样子,逐渐放软了态度,也打消了陪房和同行其余人的警惕心。 因为自家小姐年幼,众人并不急于赶路,白天也会在驿馆停歇,走走停停,做好了耗费半个月时间抵达京师的准备。 这天午后,周书惠吃过午饭之后便推说困倦,打发其余人出去之后,割破窗帘系在窗台,带着从陪房处偷来的银票打算逃离祖母和母亲的控制。 临走前想了想,又拿了窗台上的胭脂,打算给强权的祖母和母亲留一句话。 我才不是你们的傀儡! 哦草,现代呆的太久,提笔忘字,不会写“傀儡”两个字。 算了,还是简单点吧。 最后,周书惠只在床单上一句诗。 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陪房在外边守了半个时辰,中间进门去瞧瞧小姐有没有踢被子,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已经没了周书惠的踪迹,再去看床单上留下的十个鲜红大字,还当是遇上了绑票的劫匪,霎时间便觉眼前发黑,几乎晕倒在地。 同行的管事听见动静,进门一瞧,再看看窗台上系着的布条,就知道小姐肯定是自己跑了,跟陪房一说,后者赶忙起来,分头行事,带人去追。 周书惠在现代生活生活的太久了,到了古代之后,又一直处于家人的严密保护之下,四品别驾的女儿,在这样的时空里是可以凌驾于世间大多数人之上的,所以她根本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天下动荡,只简单的以为在现代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出门吃小龙虾都没问题,这时候□□的,只身上路肯定没有问题。 可她忘了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说的再精确一些,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官道上、衣饰精美、五官出挑的小女孩。 这简直就像是黑夜里的火把一样惹人注目。 正是午后,官道上偶尔会有车马途径,只是急于赶路,瞧见一个小姑娘只身上路,固然惊奇,却不曾为之停驻。 起初周书惠还有些不安,慢慢的也就放松了警惕。 原主今年才八岁,打小就娇养府中,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没过多久,她脚就开始发酸了,找个地方坐下,想脱掉鞋子揉揉脚的时候,却见不远处密林里忽然冒出来几个匪盗,目露垂涎将她围住,二话没说,先将她脖子上的金项圈扯了下来。 那匪盗动作粗鲁,金项圈刮着周书惠的肌肤被摘下来,旋即便觉脖颈处一阵蹭破皮的疼痛传来,她这时候终于知道怕了,却还是强行鼓起勇气,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爹是大官,你们若是敢伤我,跑到天涯海角去我爹也会把你们抓到的!” 她到底也明白远水解不了近火,故而放完狠话之后,便略微柔和了姿态,说:“项圈你们拿去,算是买路钱,现在放我走,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几个匪盗听的哈哈大笑,为首之人拔刀出鞘,神情残忍而贪婪:“杀了你之后绑上石头丢进河里,谁能知道你在哪儿?被捞出来的时候,怕也烂的差不多了!” 他笑的狰狞:“小姑娘,偷偷跑出来的吧?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只听动静,马匹似乎不少。 几个盗匪显然心存忌惮,后退几步观望,周书惠见状眼眸微亮,撒腿就往前跑,大喊:“救命!救救我!!!” 前方驶来一辆马车,拉车的四匹马俱是清一色的玄黑,通体寻不到半根白毛,高大矫健,雄峻非凡,马车上挂着一串银色的铃铛,正随风作响。 周书惠望见之后,不禁微怔,旋即又是一喜——四匹黑马,银色铃铛,这是于思弦的马车!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面露惊喜,扬声喊道:“救命!!!” 几个盗匪远远瞥见这辆马车,就知道里边的人自己肯定得罪不起,虽然恼恨于煮熟的鸭子飞了,但到底也觉得命更重要,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后退数步,做好了逃窜准备。 马车自远处驶来,车帘被一双纤细优美的手挑开一线,周书惠仿佛望见了帘子后边俊美无俦的少年于思弦。 她叫得更加大声了。 马车停都没停,径直从她身边驶过。 周书惠:“……” 周书惠:“!!!” 周书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思弦他,就这么过去了?! 难道他没有听见有人在路边呼救吗?! 接连叫嚷后作痛的喉咙告诉她,自己的的确确豁出性命求救过,但是飞速掠过的那辆马车也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于思弦没打算理会她。 周书惠错愕至极,也惊慌至极,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几个盗匪是否已经到了身后,而是狠下心来,奔跑着去追那辆马车。 “于思弦,救我!” 她撕心裂肺的大喊:“于思弦!!!” 跑出去一段距离的马车停住了。 银色铃铛声音清脆。 马车的车门打开,驾车人让开位置,周书惠跑得两腿发酸,喊得嗓子疼痛,再也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再去抬眼,便见面前掠过一角深紫色的衣袍。 少年于思弦穿一身窄袖圆领袍,围着狐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风华绝代。 比周书惠曾经想象过的于思弦更加耀眼夺目。 她看的呆住。 而于思弦就在这时候半蹲下身,端详她的面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他的面孔,周书惠有些痴了。 就在这时候,却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姑娘,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大抵是因为马车太高,她身量又未曾长成,故而犹疑了几瞬,方才小心翼翼的跳了下来。 但还是摔了一下。 周书惠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还有些莫名的敌意。 蠢死了! 那小姑娘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涨红着小脸蛋跑到她面前去,关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怎么一个人在路上呢?” 转向于思弦时,又生气道:“刚刚你明明也听见她在求救,为什么不停下来?!” 周书惠呆住了。 这一刻她心目中的错愕与惊骇,以及还没有被她发觉的愤怒与不甘甚至远远超出了马车在她面前飞速驶过的瞬间。 第140章 第 140 章 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周书惠不自觉的捏紧了手指。 而于思弦则漠然道:“非亲非故,她死不死关我屁事!” 周书惠没有错过他望向那个小姑娘时眼底一闪即逝的柔意。 也是在这个瞬间,她在几乎要将自己淹没的不甘与错愕之中,了悟到自己先前的敌意为何而来。 因为被顶替了。 原女主在于思弦心目中的位置,白月光、朱砂痣那样的存在,被别人顶替了。 可明明自己才是女主啊! 怎么会这样?! 周书惠瞬间有种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感觉。 她心心念念想见到于思弦,用余生温暖他,是建立在自己是女主、与他两情相悦前提之下的,这时候忽然冒出来另一个小姑娘顶替了本该属于女主的人设,那自己又算什么?! 周书惠眼底有一闪即逝的狰狞,这短暂的神色变化并没有逃过于思弦的眼睛,他神情中厉色微微一晃,旋即又笑了,放柔声音道:“小妹妹,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于思弦手中捏着一把折扇,懒洋洋的抵着自己下颌,语气调侃,好像在开玩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知道这是我的马车?要好好回答,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我怕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哦!” 周书惠作为看完所有于思弦剧情的人,最明白他到底是什么心性,回想起方才马车停都不停的自她面前经过,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在乎手上多一条人命。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的开始惶恐害怕。 这可是于思弦啊! 可以为心爱的女人杀尽天下人,可以眼睛眨都不眨的下令屠城,可以将你捧在掌心呵护备至,但前提是你得是他心尖上的人才行! 周书惠原以为一切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她早就对于思弦有意,于思弦对她一见钟情,却没想到现实跟想象完全是两种画风,一见钟情没了,于思弦身边还多了朵小白花。 周书惠心头忽的生出一股懊悔来,又不敢违逆于思弦的意思,实话她是不敢说的,跟于思弦讲他是一本书里边的反派,还为了自己负尽天下人,最后被自己杀了? 于思弦怕不是立即就要赏她一个凉凉。 真的不能说,那就只能编,但是怎么编,就很考验技巧了。 周书惠头脑中思绪转的飞快,很快就有了主意,学着五岁周书瑶的神情,装出懵懂的样子:“我听我爹提过你,他说肃王世子于思弦乘坐着一辆由四匹黑马牵引的马车,车上还挂了一串银铃铛,我方才见到,脑海里便浮现出我爹说的话了。” 于思弦一早便发觉她衣着不俗,往脸上看,也是个美人坯子,一口牙洁白而整齐,可不是平民百姓能够拥有的。 这时候听她说听父亲提过自己,倒也不觉惊奇,只挑眉道:“你父亲是谁?” 周书惠想起已经去世了的爸爸,脸上浮现出一抹哀色:“他已经去世了。”见于思弦眸光探寻,又将父亲名字讲了。 于思弦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自己日前的吩咐。 事实上,他之所以匆忙南下,便是因为肃王府近年来辛苦编制起来的走私巨网被大将军何震魁以彻查周父之死为遮掩一举破获,为稳妥计,他这个幕后少主自然是越早离开越好,这时候听面前小女孩说她父亲便是被自己下令杀死的周父、一切变故的源头,神情中不禁生出几分兴味。 于思弦没有忽略她孤身一人上路的诡异行径,面露悯色,怜惜道:“说起来,我同你父亲也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匆匆一别之后,再得知他音讯,竟是他西去之时!” 他叹口气,又关切道:“你父亲既然去世,你身为长女,不为他守灵也就罢了,怎么孤身一人在此?若不是遇见我们,怕就要被这起子匪盗害了。” 说完,他随意摆了摆手,无需言语,身后侍从便躬身领命,手握兵刃,往密林中去追踪方才那几名盗匪。 周书惠说起父亲之死,难免伤怀,低头擦拭眼泪,又迅速将锅甩到了周老夫人头上:“我是被祖母赶走,叫自生自灭的。我父亲去了,只留下我和妹妹两个人,已经够可怜了,谁知道祖母偏心二叔三叔和隔房的堂弟们,居然打算把爹的遗产分给他们,将我们母女三人扫地出门!” 她神情凄凉,边哭边道:“我跟她对峙,她便用长辈身份压制我,又说我没有规矩,差人将我送回京城庄子里严加管教,半路我听见祖母的陪房们暗地里商量,竟说要闷死我,给我娘报个病故了事!我实在是怕的紧,便偷偷跑出来了,没想到……” 周书惠泣不成声。 于思弦听她说了几句,就知道是在说谎。 那位周老夫人出身名门,品性是满京城公认的过硬,除非是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为了仨瓜俩枣败坏自己名声、谋害嫡亲孙女的事情来。 还吩咐陪房闷死她——她的父亲才刚死,尸骨未寒,又是因公殉职,在何震魁那儿肯定也是挂了号的,他的两个女儿必然能得到庇护,又因为没有儿子,两个同胞弟弟也能得到一定的政治余荫,他们得有多丧心病狂,才会在这时候对大哥留下的孤女下手? 到了周家那个层次之后,钱真的没那么有用,对周老夫人和周家两兄弟来说,大房留下的那点财产同周父死后留下的政治余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于思弦心下冷笑,倒很欣赏她信口胡说的本事,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若是心里边事先没这么想过,怎么可能迅速编出这么一席话来? 可见她跟祖母不睦的确是真的,被祖母派人送回京师也是真的,至于实情如何,那便不得而知了。 周家近年来虽小有落寞,但终究也是名门,周家那位老夫人生养了三个好儿子,不只是周父,他的两个弟弟也都非凡俗之辈,又有何震魁看重,眼见着就能再度振兴门楣。 留下这个对周老夫人和周家满怀仇恨的小女孩作为棋子,以后或许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于思弦心思几转,脸色却不动声色,与他同行的小姑娘听周书惠说完,小脸上交替浮现出愤怒与心疼神色来:“怎么会有这种祖母?真是太坏了!” 又关切道:“小姐姐,你要是没地方可去的话,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先找个地方安身,到时候再写信给你娘和你外祖家,叫她们帮你主持公道!” 于思弦闻言冷哼:“我什么时候答应收留她了?” 周书惠心头一紧。 那小女孩叉腰道:“是我要收留这个小姐姐!” 于思弦嗤笑道:“你收留个屁,还不是得靠我?” 小女孩想了想,坚持道:“那就把我的衣食用度分一半给她——我爹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也是你许诺我的,不算占你便宜!” 于思弦见她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忍俊不禁,没有再说什么。 周书惠听于思弦不打算收留自己,本是满心惶恐的,这会儿被那小姑娘留下,按理说本该是件好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在这时候,密林中忽的传来几声凄厉惨叫,听其音色判断,应当是方才截杀周书惠的那几名盗匪。 周书惠心理年龄虽大,但毕竟生在红旗下,长在太平年间,见过最暴力的画面也就是初中时候班里的小混混打架,什么时候真的见过血? 她听得胆战心惊,两股战战,偏生这时候一名盗匪在惊惧之下跌跌撞撞跑出密林,正要往官道这边逃窜,一名侍从追了上来,一刀了结了他性命。 血色飞溅,那盗匪双眼暴突,死不瞑目。 周书惠反应不及,看个正着,旋即发出一声刺人耳膜的尖叫,下一瞬,眼睛就被那小姑娘捂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小姑娘哄她:“别去想就好啦!” 周书惠猛地背过身去,大口的喘着气,看一眼满脸漠然的于思弦,再看看蹲在身边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小姑娘,难以置信道:“你不害怕吗?!” 小姑娘摇头:“我不怕。” 周书惠尖声道:“死人了啊,你居然不怕?!” “我才不怕!”小姑娘面露骄傲:“我爹爹是大英雄,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才不怕这些!” 周书惠不敢转身,心有余悸,又为她的反应惊骇万分:“你知道什么叫死了吗?他——” 小姑娘不解道:“那是坏人,罪有应得,死了是好事,为什么要怕?” 这真是顶替了自己女主身份的人吗? 女主怎么能这么冷血呢! 于思弦自己就是个冷血动物,怎么会喜欢自己的同类? 他该喜欢那种娇软可爱、会撒娇的单纯女孩子才对! 周书惠怔怔的看着她,听到的那几句话在脑海里打转,心思也随之浮动起来。 她没有再说话。 于思弦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便登上马车离开,周书惠被那小姑娘拉着手,与他们一道上路。 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那小姑娘姓白,名叫白露。 有点奇怪的名字,跟某个节气一样。 一路上周书惠都没说话,中途停下歇脚的时候,白露跳下车去外边透气,叫她一起,她推说有些累了,坐在马车上没下去。 于思弦也没下去。 白露离开之后,车厢就便只留下于思弦和周书惠两个人,她手指捏着衣角,酝酿一下情绪之后便垂下眼帘,泪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的掉了出来。 于思弦不耐烦的看了过去。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书惠抽泣道:“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我从来没见过……白露她好厉害啊,明明比我还小,见到死人却面不改色……” 于思弦笑了。 下一瞬,他伸手扯住周书惠的头发,狠狠将她掼到脚下:“别在我卖弄你那点小聪明,我可不是白露,会心慈手软!” 于思弦年纪虽轻,手上的力气却大,更别说周书惠这时候只是个八岁大的女孩,她只觉得头皮仿佛都要被生生撕掉,痛呼一声,趴在车厢底下抽气不止,没等开口讨饶,脸颊上便贴过来一把冰冷匕首,刀锋上那一星寒光闪烁。 于思弦随手将那匕首在她脸上拍了拍,每一下都叫周书惠浑身战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有下次,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周书惠憧憬的是做大反派的心尖宠,享受大反派宁负天下不负自己的独家宠爱,却没想到憧憬了半天,心尖宠没当上,独家宠爱也飞了,自己反倒成了被负的天下。 这时候周书惠就觉得于思弦身上的光环没那么亮眼了,眼睫挂泪,屁滚尿流的从车厢底部爬起来,蜷缩到了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于思弦见状冷笑,反手将匕首收起,合上眼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白露回来了,周书惠显而易见的察觉到于思弦周身的温度似乎高了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开始妒忌,也恨。 妒忌白露,恨白露,妒忌她得到了于思弦的特殊宠爱,恨她抢走了自己的心尖宠待遇。 也恨自己,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当,非得往外跑,这时候到了于思弦手里,沦落到这等境地。 但生活总要继续。 落子无悔,这条路终究是她自己选的。 回到肃王势力的大本营荆州之后,于思弦去同父亲议事,白露则叫人取了笔墨来,又专程请了个识文断字的先生,拉着周书惠坐下,道:“你说,这位先生写,把你跟我们说的再复述一遍,咱们多写几份,到时候直接把书信发到平城去,发到京城去,你娘和你外祖家都得知道你祖母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勾当才行,揭穿她的虚伪面目,拿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周书惠:“……” 真要照她说的写了的话,那还不马上就被人揭穿了? 她头皮发麻,勉强解释:“毕竟是嫡亲祖母,我又是小辈……” 白露不假思索道:“正因为是嫡亲祖母,所以她对你痛下杀手,这才更加可恶!快说呀,书惠姐姐,你在犹豫些什么?” 周书惠没想到白露不仅脑回路不同常人,还风风火火说干就干,又怕自己露馅,哪里敢讲? 几次推辞之后,白露就笑了,让人请那位先生出去,眸色冷了:“你这个撒谎精,从头到尾没一句实话!!” 周书惠脸色顿变! “你有胆子一个人往外跑,从二楼上滑下去,而不是坐以待毙,可见不是傻子,也有胆识,既然你祖母要害你性命,谋夺你父亲留下的家产,你又为何不敢奋起反击?” 白露冷冷道:“我给你想的法子,算是最直观有效的了,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要不然,使人带着你回平城去击鼓鸣冤?大将军派遣去调查你父亲之死的人还没有离开,你这时候出头状告,他一定会管的!” 周书惠没想到这小姑娘不仅性格彪悍,头脑也精明,不禁心下微慌,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活了二十多岁的人,怎么能被一个真小丫头吓住? 她冷哼一声:“我没必要跟你解释那么多!” “好啊,你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 白露面露鄙夷,往地上呸呸呸了几口,说:“可你别忘了,你这一路回来,吃喝用的都是我的份例,从前我拿不准你是不是好人,所以愿意给你,现在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凭什么还分给你?你马上滚!嫡亲祖母都能这样构陷,哪天反手卖了我,怕是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说完,便使人把她撵出去。 这一下可真真是捏住了周书惠的痛脚。 一路同行,白露早就给她科普过了一个人出门有多危险,她既没钱,又无力谋生,而且还没有户籍名帖,随便被人抱了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时候白露赶她走,周书惠哪有什么地方可去? 她又羞又恼。 羞的是二十多岁的人,真被个小丫头拿捏住了。 恼的是自己离家之后居然落拓成这样,别说飞黄腾达当反派的心尖宠,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周书惠狠下心来,厚着脸皮开始哭,向白露道歉,诉说自己的心酸和不易,话都没说完,就被她迎头啐了一口。 白露叉着腰跟个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道:“瞎了你的眼,骗了我一次,还想骗我第二次?你个谎话精,打量着我傻呢!” 周书惠:“……” 这个死丫头! 昨天还叫人小姐姐,今天就喊人谎话精! 周书惠楚楚可怜,抽泣道:“我一个人在外边,会遇上很多危险,会死的……” “你死不死关我屁事!” 白露毫不客气道:“你以为我还会再可怜你?哈哈,我差点笑出声!” 周书惠:“……” 周书惠险些被气死,难以置信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恶毒?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要背上多大的孽?!” “好人死了才可惜,你这样满口谎话还构陷亲祖母的人死了不可惜!我这是积德行善!” 白露压根不被她道德绑架,袖子一撸,气势汹汹道:“吃我的喝的我住我的,你还哔哔哔说个没完了——来人,马上把骗子给我打出去!” 第141章 第 141 章 白露是被于思弦带回来的,还有专门的仆从跟着,这时候一声令下,其余人不敢拖延,当即便扯着周书惠的袖子把她往外扔。 周书惠又急又慌,难掩惧怕,色厉内荏道:“你们敢!” 她说:“我可是你们世子的客人!” 白露叉腰冷笑:“不义不孝,满口胡言,你算个狗屁客人!” 又催着人赶紧把她弄出去。 仆从们拖着周书惠往外走,没等离开府门,就被于思弦的心腹瞧见了。 他知道周书惠的身份,也知道于思弦打算用这忠烈之女的名义来达成某些算计,这时候见周书惠被人拖着往外扔,赶忙拦下,再仔细一问,不禁头大,叫先把人留下,自己匆忙去给于思弦回话。 “白露吩咐人把周书惠赶出去?” 于思弦饮一口茶,饶有兴味道:“为什么?” 心腹将自己问到的情况讲了:“白小姐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发觉到周书惠话里边的漏洞,方才找了人来一试,周书惠露了端倪,白小姐大发雷霆,马上就叫人把那个骗子赶走。” 于思弦听得忍俊不禁,沉吟片刻之后,吩咐道:“这个周书惠留下有用,别真叫白露给赶走了,这样,你随意找个地方安置她,只是有一点,叫人仔细盯着,别让她跑了!” 心腹恭敬应了,临出门前,忽的想起一事,便折返回去,含蓄道:“世子,周书惠胆小怯懦,而且愚蠢,自然可以利用,白小姐却跟她不一样。现在她肯跟您一道往荆州来,是信了您的说辞,觉得她父亲是您的救命恩人,若是哪一天叫她知道她父亲战死的真相,只怕……” 于思弦当日编出那么一个谎话来哄了白露与自己同行,本来是觉得那小女孩很有意思,人小鬼大,纯粹带着解闷,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之后,倒真是有点喜欢她了。 这时候听心腹如此言说,再想到将来白露得知真相与自己决裂的样子,他脸色一沉,眸光冷锐:“我不是说过,当初的事情谁也不能再提吗?!” 心腹被他看得心头一颤,暗暗懊悔方才多言:“属下失言,还请世子勿怪。” 于思弦面笼寒霜,冷冷觑他一会儿,终于道:“退下吧。” 心腹如蒙大赦,恭敬行个礼,垂首快步离开。 肃王府大的能跑马,但再怎么大,消息也终究有透露出去的时候。 白露知道周书惠被于思弦留下之后很不理解,匪夷所思道:“那可是骗子,连亲祖母都能构陷的撒谎精!” 于思弦笑道:“我留着她有用。” 然后又赶紧转开话题:“在这儿住的习惯吗?离家那么久,功课也该捡起来了,我差人给你寻几位先生——你从前在家的时候念过书没有?” “念过,先生们还都夸我聪明呢!” 白露脆生生道:“于思弦,你帮我找两位教我读书写字的先生,再帮我找两位教导我习武的先生,可别随随便便就选了人,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却来教我!” 于思弦心下大奇:“读书写字也就算了,你一个小姑娘,习武做什么?” 白露抬着下巴,骄傲道:“我爹爹可是大英雄,大英雄的女儿怎么能不会武功呢?你听说过京城那位大将军的妻室朱娘子没有?那就是我的榜样!” 窗外阳光正盛,透过窗扉洒在她脸上,细碎的绒毛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于思弦不觉微笑起来,故意夸大语气,说:“原来你的志向这么远大呢,真是失敬失敬!” 白露被他吹捧的飘飘然起来,仰着头陶醉了好一会儿,忽的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白露吗?” 不等于思弦摇头,她便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是秋天生的,那天正好是白露,我娘怀我的时候听说了朱娘子替父守城的是壮举,十分钦慕,所以就给我取名叫白露,说一听就能想到秋天,万物萧瑟,天地肃杀,很像个女侠的名字!” 于思弦知道白露的母亲是个官家小姐,听到这儿,嘴角不禁抽搐一下:“你娘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白露白了他一眼,说:“我喜欢这个名字,而且我将来就要当女侠,去行侠仗义!” 于思弦看她这样元气满满的模样,又情不自禁的想要微笑。 最后他伸手揉了揉白露的头,承诺道:“好,我帮你找两位最好的习武师傅,只要你不怕苦。” 白露眼眸里全都是亮晶晶的光:“我才不怕苦,大英雄的女儿怎么能怕苦呢!” …… 周书惠丢了,周夫人的陪房和一众随从又急又慌,沿着官道的两个方向分头去找,没能寻到周书惠本人,却找到了几名盗匪的被杀现场。 草地里掉落了一枚项圈,正是周书惠此前脖子上戴着的。 陪房吓得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惨白着脸,赶忙去寻人帮忙。 周家也是名门,驿馆不敢怠慢,匆忙去报了官,又着人去调查现场,看有没有遗落下的蛛丝马迹。 从周书惠离开到她遇上盗匪,于思弦等人路过将她带走,再到周家人循迹而来,中间间隔的时间不算太久,现场痕迹基本得以保留。 几名仵作四处观察良久,商讨之后,终于统一了说法:“周小姐离开驿馆之后,便漫无目的的往前走,正好在这儿遇见了几名盗匪,被夺走了项圈,就在这时候,官道上有其余人路过,嗯,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他们将周小姐救下……” 陪房脸上半分血色都没有:“我们家小姐是被后来来的人救下了?” 几个仵作小心的对视一眼,摇头道:“只怕未必是救。” 为首的说:“要真是纯粹好心救下,必然得问清楚事情原委,此处距离驿馆如此之近,为什么不将周小姐送回去?看几名盗匪是死状,应当是被高手所杀,既然能轻而易举的料理掉盗匪们,没道理空不出人手送周小姐回去的。” “被杀盗匪中有一个距离官道特别近,路边野草又有被压过的痕迹,看地上残留的半只脚印,应当是周小姐留下的,根据方位判断,她应当是直面了那个盗匪的死,这实在是……” “再就是那枚项圈,真要是好心救她的话,不会将项圈丢下不管的,除非是杀人者奉令而为,只管杀人,不管取回项圈。” 陪房听几名仵作说完,腿软的几乎站不住脚。 自家小姐近来格外胡闹她是知道的,老夫人和夫人为何送小姐回京城,她也是知道,但现在小姐丢了,落在一群不明身份、善恶难辨的人手里去,她痛心断肠,懊悔自责也是真的。 她跌坐在地,痛苦不已:“小姐丢了,叫我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但事实总要面对,隐瞒也是于事无补。 陪房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饶是心内自责,如有火焚,也不敢拖延,留下几个人在这儿等着,看是否会有新的发现,自己则带人匆忙返回平城,将此事告知于周老夫人和周夫人婆媳俩。 周夫人前不久刚失去了丈夫,这时候又丢了女儿,脸上白的像纸,眼眸瞬间失去了神采,死死的捏着小女儿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书瑶被母亲捏的手痛,抬起头来看了眼母亲这时候的神色,便忍着没有出声。 周老夫人先是惊诧,很快会意过来,见陪房与儿媳妇俱是失魂落魄,不禁叹一口气。 “别自己吓唬自己,”她说:“书惠现在必然没事。” 陪房愕然抬头,周夫人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娘,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书惠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哪儿,但是能猜到她必定平安无事。” 周老夫人道:“现场留下的痕迹,说明救下书惠的人并非善类,事发至今,他不仅没有将书惠送还到驿馆去,也不曾联络周家,更加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救书惠?” 她断然道:“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书惠身上有对他有用的东西!” 周夫人听得一惊,事关女儿生死,她头脑转得飞快。 钱,女儿走的时候没带多少。 美色,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儿去? 要是想着带走女儿养大谋利,又为何将那金项圈弃之不理? 再则,女儿能说会道,知道自己父母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将她送回,难道自家会吝啬于酬劳不成? 周夫人心里接连浮现出几个猜测,都被她自己否决,最后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娘,难道说……” 周老夫人点头:“周家。书惠是周家的女儿,是大郎的骨肉,那人将书惠带走,不图钱财,只是看中了她周家女儿的身份,假以时日,将她丢出来,对他而言,或许能发挥奇效。” 周夫人牵肠挂肚,忧心至极:“娘,可是书惠……” 周老夫人冷哼道:“书惠是你的女儿,难道你还不了解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方既然想利用她,她肯定是能活下去的,毕竟她也没什么道德底线,任凭对方摆布,只是顺从,绝对吃不到什么苦头。” 毕竟是亲生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听婆母这样评说,周夫人难堪而心痛,跪在周老夫人面前,垂泪不语。 周老夫人见状,便叹口气,吩咐其余人退下,叫保母带了周书瑶离开,这才道:“我会请大将军帮忙,搜寻书惠踪迹,只是……你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她手握佛珠,喃喃道:“我十七岁嫁进周家,到今年四十有九,在这个家里边整整待了三十二年呢,大郎,大郎今年也是三十二岁。周家的清名,是先祖们传下来的,不能被人抹黑,更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抹黑,老大家的,你明白吗?” 周夫人心头猛地一颤,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周老夫人显露出几分欣慰模样:“我不知道那人带走书惠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但是隐约也能猜测几分,虽不知他究竟何时发难,却也得早做准备。大将军派来的人还没有走,我会写一封信,言明今日孙女被人挟持、生死不明之事,再直陈大郎横死真相,一式三份,大将军那儿一封,你一封,二郎一封,来日若是有变,不管你们谁取出来,都能讲个清楚明白。” 周夫人听她言下之意,显然不觉得自己能活到那时候,不禁心生悲恸,再一抬眼,视线触及到婆母鬓边近来骤然变银的白发,眼睛霎时间有种被刺痛了的酸楚。 周老夫人也落下泪来:“我也是当娘的人,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有多难,但是凡事咱们都得讲个理不是?若非书惠她自己偷偷溜走,百般不听管教,又怎么会有今日之祸?先祖留下来的清名不容玷污,大郎因公殉职,也是铮铮,我不能叫别人往他脸上抹黑!” 周夫人哭着应了。 周老夫人点点头,将儿媳妇搀扶起来,放柔语气,拍着她的手背道:“你是个好孩子,大郎娶你,没有娶错。我这个人脾气硬,少说那些软面团话,但心里是很中意你的。” 周夫人近来诸事繁忙,竟也不曾仔细打量过婆母,这时候再看,便发觉她不仅白发陡增,从前挺直的脊背也有些弯了,丧服加身,周身带着一股沉沉暮气,仿佛即将燃尽的灯火,在萧瑟秋风里摇晃。 她心头骇然,又痛又惧,哭道:“娘,您千万千万保重身体,咱们家现在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 “我知道。”周老夫人顿了顿,很快又笑着说:“扶我进去吧。” …… 高祖派去的亲信遵从主公吩咐,到了平城之后,一方面彻查周父之死,另一方面又去打探周家是否真有个名叫周书惠的女儿。 结果是肯定的。 那时候周书惠已经被周老夫人送去京城,好在他们行进速度不算快,亲信赶紧使人去追,追上之后藏在暗处等待,却又瞧见周书惠自己撕破窗帘连成一线、从二楼上滑下去了。 暗中盯着的人迟疑了几瞬,便没有出声喊人,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也亲眼见证了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 大将军想知道的是周家女儿的去向,而他们那几个人显然也不足以与对面的一行劲骑抗衡,当下便不曾打草惊蛇,目送着那群人带着周家小姐离去。 再悄悄跟上去打探,竟一路跟到了荆州,也是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那马车的主人竟是肃王世子于思弦。 …… 半个月之后,周老太太带着儿媳妇和小孙女周书瑶抵达京师,而与此同时,周书惠的最终去向也摆到了高祖案头。 “肃王世子于思弦,出身尊贵,容貌邪肆俊美,大反派找到了!” 高祖捏着那张书信看了半晌,又将其丢下,啧啧道:“周书惠果然还是去找他了,又或者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叫她遇上心心念念的反派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不是跟她设想的一样,马上就能跟反派双宿双飞。” 刘彻摇了摇食指:“我反倒觉得那个跟于思弦同行的小姑娘更加有女主的感觉。” 李世民:“+1!” 朱元璋:“+1!” 嬴政:“+1!” 高祖失笑,又假做遗憾,摸着下颌道:“就是可怜了我外甥,好端端的丢了个媳妇!” “对了,”他问左右:“我外甥呢?” …… 何震魁坐镇北方,颇有问鼎天下之态,何康林作为他的侄子,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跻身于一众高门子弟之中,俨然毫不逊色。 然而也难免会有人说几句酸话,拿胡家的事情说嘴,见何康林心性沉稳,丝毫不为所动,又去挑拨易燃易爆炸的何皎皎。 “你不会是因为改了姓氏,就真觉得自己是何家人吧?省省吧,谁不知道你是胡家的女儿,大将军杀了你爹!” “还一口一个舅舅叫得那么亲热呢,我真是替胡家心寒!”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胡家倒了,何家起来了呢,厚着脸皮在何家住着,跟着亲娘改姓何,以后说不定还能沾光混个公主当当呢,换了我肯定也舍不得走啦,顶多就是丢点脸呗,怕什么!” 何皎皎听得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要过去打人,那些个说酸话的见状立时要做鸟兽散。 何康林一把将她拉住,又吩咐家仆将方才说话的那几个留住。 那几人见状,立时便叫了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即便是大将军府上的人,也不能蛮不讲理吧!” 胡皎皎见他们这副无耻嘴脸,真想冲过去给他们一刀,被哥哥严厉的看了一眼,这才悻悻的缩了回去。 胡康林则近前去,温声细语道:“这位兄台,我打你哪儿了?还是说何家的家仆打你哪儿了?大庭广众之下,你只管说,康林不会推诿,必然给你一个交待。” 何家家仆把拉住的袖子一松,那几人霎时间讪讪起来,嘴硬道:“还没有打,是被我喊住了!” “既然没有打,你为什么要喊‘打人了’,言语之中又声称大将军府蛮不讲理?” 胡康林淡淡道:“如若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说贵府有意与大将军为敌,心怀叵测?如果贵府当真如此,我归府之后怕要同舅舅说上一二,如果没有,也只是被我喝止住了而已,不代表你们没有,是吗?” 那人被他说的语滞,良久无言,最后只窘然道:“强词夺理!” 胡康林嘴角微弯,隐约有讥诮之意:“强词夺理?那我来问你们,我和妹妹固然改姓何氏,可这又有何不可?我们几时说过自己是大将军的子嗣,大将军又何时开祠堂将我们认作他的儿女?” 第一个说话的人无言以对。 胡康林又道:“大将军是我们母亲的胞兄,不叫舅舅又该叫什么?恪尽礼法而已,难道这也有错?还是说你们回家之后管祖父叫孙儿,管生父叫儿子,连喊一通?” 周围人哄笑成一片,第二个说话的涨红了脸,理屈词穷道:“你总不能否认大将军杀了你们的生父吧,难道这也是胡编乱造的?我说替胡家人心寒,说错了吗?!” 胡康林反问道:“你觉得我舅舅做得不对?” 那人嘴唇动了动,不敢真的将这罪名扣到大将军头上,冷哼一声,愤愤别过脸去。 胡康林嗤笑一声,又道:“那你怎么不去报官呢?是不认识去京兆尹府的路吗?” 说话人:“……” 去京兆尹府干什么,听京兆尹问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上司吗?! 胡康林道:“胡家之事究竟如何,没有人比我和妹妹更加清楚,圣人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错在何处?当日我祖母陪房招供的状纸尚在,人证物证俱全,哪个觉得有疑虑,不妨去舅家问问,看若是他们,到时候会如何处置!” 那人撇一下嘴,不服气道:“总不会杀人就是了。” 胡康林“哦”了一声,点点头,又认真跟他解释:“你娘是贱命一条不值钱,我娘不是。你舅舅没血性,不敢替同胞妹妹出气解恨,我舅舅不是。你娘生了个傻子,慷亲娘之慨,还觉得自己宅心仁厚,我娘可没那么倒霉!” 那人听他如此出言折辱,既是恼怒,又是羞窘,全身的热气仿佛都涌到脸上去了:“满口胡言——” 胡康林没等他说完,便转过头去问何皎皎:“之前他们嚷嚷了些什么,说我们怎么着他们来着?” 何皎皎心领神会,袖子一挽,雄赳赳气昂昂道:“说我们动手打人了!” 胡康林不屑的看着那几人,摇头道:“我们何家人行得正、站得直,从来不会暗箭伤人,打人都是众目睽睽之下打的,绝对不会藏头露尾,不敢露头!” 说完,他抬手一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就像现在这样。” 被打的人懵了,回过神来之后,但觉脸上火辣辣的。 既是疼,又是羞,怒发冲冠要去跟他拼命。 胡康林护着妹妹往后边一躲,淡定的吩咐何家侍从:“打!” 侍从们吃的都是何家饭,又俱是精锐,听他如此吩咐,自不迟疑。 对面只是几个半大孩子,哪里能够匹敌,三两下就被锤翻在地,侍从闻讯而来,也难以同何家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精锐相提并论。 周围人没想到胡康林说动手就动手,眼见着事情要大了,赶忙近前去劝:“冤家宜解不宜结,退一步海阔天空……” 胡康林抱着手臂看热闹,淡定道:“没事,打了也就打了,我舅舅兜得住。” 周围人又劝:“这几位皆是公候之子,真的闹大了,大将军面上也不好看……” 胡康林反问道:“公候之子,非亲非故,难道还能比亲妹夫更近?” 胡皎皎配合的摇摇头:“我不信。” 第142章 第 142 章 几个出口说酸话的都被暗倒锤了一通,侍从们知道分寸,不会要命,但伤筋动骨是免不了了,嘴巴最臭那个被打的最惨,腿都断了,何皎皎专门跑过去在他身上踢了几脚。 打人的时候她倒高兴,打完之后往回走的时候,神情却有些沉郁,坐在马车上默然良久,忽然叫了声:“哥哥。” 何康林看过去:“怎么了?” 何皎皎抿着嘴唇,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当初娘带着我们跟舅舅一起进京的时候不就说了吗,在京城稳定下来之后,就带着我们搬出去住,外边那些人说的那么难听,我们还是早一点离开舅舅家自立门户才好……” 胡康林莞尔,道:“皎皎,如果是我学业有成,又或者是娘打算为我们俩议婚的话,尽早搬出去我没有异议,但若是因为今天那些人说的话,便实在没这个必要了。” 他认真问妹妹:“我们住在舅舅家,有对今天那些说酸话的人造成任何伤害吗?” 何皎皎摇头。 何康林又道:“舅舅、舅母以及两位表弟有表露过不欢迎我们的意思吗?” 何皎皎摇头:“都对我们很好。” 何康林便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为了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我们母子三人尚未彻底在京城站稳脚跟,为了外边的几句闲话就急匆匆离开舅舅自立门户,这纯粹是打肿脸充胖子,不仅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让舅舅费心防范,还会伤了舅舅和舅母的殷殷垂爱之心,何必如此。” 这天的事情很快便被高祖所得知,没过多久,被打几名少年的家人便登门致歉,姿态放得很低——自家儿子虽然被打了,但纯粹是因为他们自己嘴贱,也没法怪别人。 还有个特别不服劲儿的,真就是挽着袖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去大将军府上要个说法,高祖哈哈大笑三声,然后就差人将他打发走,三日后寻个由头撸了他的官,直接将其赶出朝堂。 何氏听闻之后,难免心有忧虑,在院里跟一双儿女用饭时,便唉声叹气道:“你们俩呀,也真是不叫娘省心,哥哥又宠着你们,如此一来,真真是将人得罪死了!” 胡皎皎把嘴巴里边的米饭咽下去,冷哼道:“那人当着我的面都敢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酸话,背地里还不知道是怎么编排咱们的呢,挨那顿打冤枉他了?至于他的父亲,但凡懂事明理,就知道自家儿子有错,不登门道歉也就算了,老老实实龟缩就行,偏偏他还觉得自家吃了亏,巴巴的上门来叫舅舅给他个交代——这种小人直接清出朝堂就对了,舅舅要是再留着他,不定会生出什么祸事呢!” 何康林补充道:“舅舅在京城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不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算了,竟还屡次生事,要说人没有远见,那还可以谅解,但是局势都摆在眼皮子底下,甚至说都戳到他眼皮了还不知冷热,被发落了也是活该。” 何氏:“……” 何氏又好气又好笑,隐约还带着点欣慰:“我在这儿说你们俩这事儿办的不太妥当呢,你们俩倒好,联合起来给我上了堂课。” 何皎皎嘻嘻笑道:“谁叫我们俩本来就占理呢!” 何氏也笑了,捏着筷子失笑良久,最后温声道:“吃饭吃饭,不说这些了。” …… 高祖早就有意对楚州用兵,筹谋得当之后,便留下心腹把持朝政,自己亲自率军出征,长子何绍峻今年不过七岁,然而身份终究非比寻常,便一道带上,至于幼子及府中其余人等,则尽数委托到妻子朱氏手中。 他相信以朱夫人的胆识和才能,足以应付京城可能发生的变故。 儿子是便宜儿子,侄子也是便宜侄子,加之长子与何康林年岁相当,高祖本是想带上后者一起去的,询问过意见之后,却被后者拒绝了。 这倒也不十分出乎高祖预料。 毕竟几个孩子的课业和成绩他都看在眼里,何康林书念得好,头脑灵光,秉性清正,只是在武功这一项,就稍稍弱了些,这孩子好像生来便带着一股温和儒雅之气,同金戈铁马格格不入。 高祖当然也不会强人所难。 五月出军,五月中大军顺利抵达楚州,陈军城外,鏖战数日之后,楚州城破,高祖大胜而回,顺势恩封楚公,加九锡,许建封国,一时风头无二,何家门楣愈高,炙手可热。 向来加九锡之人多半心存谋取大位之心,高祖也不例外,他的一干心腹臣属为之欢欣,只盼主公再进一步,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但与此同时,难免又使得皇朝宗室以及勋贵老臣心怀不满,意图打压何氏一族的上升势头,重振皇族声威。 这些都是寻常之事,无甚稀罕,高祖并不在意,却没想到掺和其中的并不仅仅是宗室和皇朝旧臣,还有何震魁的父亲何向济与继母潘夫人。 当年何震魁离家之时,同父亲和继母闹的很不愉快,等他走了之后,又是接连几年毫无音讯,何向济便在继妻的撺掇下把长子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叫继妻所出的儿子当了何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事儿何震魁知道,只是不在意,高祖也懒得搭理何家人,此前往兴安去走了一遭,却连何家的门都没进——反正都被除名了,你我无亲无故,那还去个屁! 当日高祖往兴安去时,并不曾长久停留,在胡家待了短短一夜,第二日便带了妹妹和一双外甥返京,等何向济和潘夫人得知此事之时,人都走出去老远了。 何向济人虽糊涂,但到底不傻,见儿子过家门而不入,就知道他对何家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加之儿子此时权势滔天,也不敢贸然前去讨嫌,只老老实实的龟缩在兴安老家,当做没这回事。 但有些事情真不是躲避就能逃得了的。 何向济当年那事办的多狠啊,虽说世家名门里边少有跟妻子鹣鲽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但起码的敬重、嫡庶分明还是要有的,像何向济那样娶了继妻之后将原配生的长子赶出家门,没几年就宣布将其除名,嫡女出嫁之后女婿要娶平妻都不敢放屁的,真真就是少之又少了。 何震魁不想跟何家人有任何干系,连报复都懒得施加,高祖更是眼不见为净,直接将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但其余人眼里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将军这个人向来性情酷烈,爱而欲之生,恶而欲之死,只看他对待胞妹和两个外甥的态度便可见一斑,有这么个先例在前,他内心深处对何家的真实态度又该如何? 虽然高祖没有表露出针对何家展开报复的态度,但此时他声威正盛,哪有人敢触他的霉头,同何家交好? 何家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潘夫人了,别人针对何家,还得有所顾忌,何向济再不是玩意儿,那也是大将军的生父,可潘夫人又算个什么东西? 针对潘家展开打击报复,绝对的政治正确! 官场上的老油条,也没人真的会提把刀去潘家把潘家人一口气儿全杀了,但是软刀子割肉,这才是最疼的。 潘夫人娘家是个没落士族门第,她嫁给何向济为继室之后,潘家着实是乘上了这股东风,潘父在何家运作之下在兴安谋了个肥缺,她哥哥也娶了个娘家小有势力的姑娘为妻。 自打大将军过家门而不入之后,潘父在衙门里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 起初是工作调动,被派去查账、索债,办种种出力不讨好的琐碎事情,可兴安本地豪族盘根交错,同气连枝,他又能怎么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最后事情没办成,肥缺也丢了,虽然编制还在,但是油水是一点都没有了。 没过多久,官署评定官员优劣的时候,潘父不出预料的被评了个最劣,文书发到京城去,叫吏部审阅,只要那边通过,他后脚就得吃瓜落儿。 ——能在吏部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会豁出去自家仕途不要保他? 又不是满腔父爱无处发泄! 潘父被贬了官,很快又因为迟到被上司点名批评,此后林林总总的事情累加在一起,最后被当做典型拖出去打了板子。 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一来就坐下了病,在家躺了几个月,硬生生把职务给躺没了,等养完伤回到官署一看,就是查无此人的状态了。 潘父如此,潘夫人和潘家女眷更惨,别说议亲,这时候都没什么正经宴会敢请她们了,虽说大将军这时候还没有发作,但真要是等到那边发作自己再去斩断关系,怕也晚了! 何向济跟潘夫人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夫妻俩就张罗着给儿子说亲,一心想挑个好的,千辛万苦的选好了人,这时候女方那边忙不迭来退了婚。 鬼知道你们家抢了大将军家产的儿子还能蹦跶多久,除非是傻了才会把女儿嫁过去呢! 倒真是有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的、对未来做一场豪赌的,但是那样的门第潘夫人又看不上。 能继承何家家业的所谓长子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别的儿女了,兴安本地名门真切的演示了有多远跑多远的心理状态,对他们避之不及。 人是社会的动物,家族更是,当何家、潘家等人被整个兴安社会孤立的时候,何向济跟潘夫人怎么可能坚持的下去? 就算他们俩能咬紧牙根不低头,别忘了他们还有儿女呢! 潘夫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也知道大将军肯定厌恶自己至极,都不敢去冒头,只哭哭啼啼道:“我死了不要紧,只求大将军给几个孩子留一条活路,到底是至亲骨肉,又何至于此?至于何家家产,他本就是长子,给他也使得,孩子们读的是圣贤书,怎么会不通晓情理?作为幼弟,怎么敢强占大哥的东西呢。当年如此为之,不也是因为有人谣传,说咱们家大少爷战死沙场了吗……” 她年过三十,风韵犹存,捏着帕子哭了半晌,直哭的何向济心都软了。 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坐在一边唉声叹气了半宿,最后试探着说:“要不,我到京城去探探风?” 不求长子恩荫何家多少,只要他肯见自己,肯认自己这个父亲,就足够解除何家现在的危机了。 至于潘家…… 他能为了利益抛下一双儿女,为什么不能因为利益抛弃潘家? 没把潘夫人一并丢下,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潘夫人听他说完,先是面露迟疑,假意规劝,眼泪却不肯停,濡湿了胸前衣襟,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定了何向济进京的念头。 她不傻,没做此去谋利的准备,只想着叫大将军松口给条活路,最好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既往不咎,重回何家来。 有大将军的无限荣光在,何家那点子家产还算什么。 只是不知道何震魁会不会答应。 何向济满心忐忑,潘夫人也是心有不安,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了。 潘夫人替丈夫收拾了行装,何向济便启程上京往大将军府上去,门房得知他身份后,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入内通传,毕竟自家老爷跟老家那边的烂事满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 何向济站在大将军府的门前,装了满满一肚子的心虚,只是见这门房如此,难免心生不快,正当此时,却见一行健仆骑马而来,中间扈从着一个岁的小公子,往脸上看,依稀有几分长子年幼时候的模样。 ……应该有吧。 太久没见,记不太清楚了。 心里边含糊着,何向济却满脸激动欣喜的迎了上去,回想一下潘夫人哭泣时候的样子,模仿着湿了眼眶:“这,这是震魁的孩子?不知不觉间,竟也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岁月果真是不饶人呐!” 说完,又擦了擦眼泪,动情道:“像你父亲,跟他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康林很不好意思的说:“你认错人了,我是康林。” 何向济:“……” 默默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何向济对长子无情,对女儿同样如此,何氏在胡家时,同娘家的来往便少了,以至于几年不见,何向济竟连相隔不远胡家里边的外孙相貌如何都忘记了。 这时候被何康林点破,何向济不禁有些尴尬,想再说句什么,却见何康林根本没有再理会他的意思,转过身去,大步往府里边去了。 他是何震魁的外甥,视同亲子,众人又知道这位小公子聪敏谨慎,现下见他如此作态,更不敢擅作主张,放何向济进去,只勉强接了他的拜帖,投送到内庭朱夫人处。 朱夫人原还不知道拜帖主人是谁,正准备打开,就听门房在外说是老家那位来了,短暂愣神几秒钟,猛地反应过来,当下冷笑一声,直接将那拜帖摔到地上。 “什么老家新家,大将军就这一个家!” 她嗤之以鼻:“咱们家的家谱早就修出来了,大将军是头一代,我便是头一代的当家主母,打哪儿跳出来个小丑,动动嘴皮子就要骑到我们头上,瞎了他的狗眼!” 朱夫人随意往椅背上一靠,眼底冷光闪烁:“马上把他打出去,再通令兴安境内,严禁有人狐假虎威,假借大将军的名义作乱,违令者斩!” 大将军不在府中时,朱夫人便是当家主母,说一不二,门房不敢推诿,将朱夫人的命令传达给何向济,又示意左右将他打出去。 何向济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却没想到竟会这么不受待见,专程上京一趟,没得到儿子的特赦令也就罢了,竟还带回去一封催命书。 什么“严禁有人狐假虎威假,借大将军的名义作乱”,用安陵容的话来说,这不是满兴安告诉不准给我消停日子过吗?! 何向济怒的打颤,硬生生挨了十几棍子被打出府后,跌坐在外边问:“何震魁他真是那么说的——他竟然这样绝情冷血?!” 门房道:“这是夫人的意思,就跟大将军的意思一样了。” 何向济先是一怔,旋即会意,心头陡然升起几分希望来:“妇人之言,怎么能够当真?” 他道:“叫何震魁来说话,否则我就不走了,叫满京城看看,他们夫妻俩是怎么欺辱我这长辈的!” 门房看他这时候站的远了,离何家门前还有一段距离,倒也不好再打,再则,真要是给打死了,怕也不好交代,踌躇几瞬,赶紧回去给朱夫人回话。 朱夫人听后冷笑三声,传了左右前来:“走,咱们去会会他!” 何向济赖在府门外不走,也不顾及形象,直接坐在地上,叫嚷着非得叫何震魁过来才肯起来。 这时候却见府门大开,仆从抬了张太师椅来摆下,紧接着迎面走来一行手持兵刃的仆婢,自觉分立两侧,再后边才是个年约三旬、英姿夺目的飒爽妇人。 何向济为这声势所摄,站起身来,反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随之清了清嗓子。 朱夫人走出门来,眼角夹了他一下,便是一声嗤笑,大马金刀的在太师椅上坐了,道:“大将军不在府上,我可以全权代替他处置所有事项,你今日到这儿,是当自个儿是大将军的爹,还是陌路之人?” 何向济不觉并拢两腿,道:“血肉至亲,自然是斩不断的……” 朱夫人嗤之以鼻:“血肉至亲——难道当日听信继室、驱逐长子的不是你?难道长子离家、生死未卜之际开祠堂将他自族谱之中除名,做无根之鬼的不是你?现在又在我面前说什么血肉至亲,亏你有脸在此大放厥词!” 她词锋甚利,何向济难以匹敌,愈发讪讪:“那是我一时糊涂……” “我看你不是一时糊涂,而是这辈子就没怎么清醒过!” 朱夫人道:“驱逐长子离家的是你,开祠堂将他从族谱上除名的也是你,怎么,感情你的信誉一文不值,你家族老都是木偶、任由摆布,你家家谱上边写的是教人怎么养猪?!你们或许天生无耻,浑身没两根骨头,我夫君可没那么低贱,被人踩到坭坑去了,还大声叫好!” 何向济听得冒汗,取了帕子擦拭,又将锅全都丢到潘夫人头上去了:“我当年如此,心里其实也很难过,都是贱人挑唆……” 朱夫人笑出声来,反问道:“‘贱人’二字是说你自己吗?!” 何向济脸上一热,讪笑道:“是那潘姓妇人,生性刁滑贪婪,暗中撺掇使坏,我被她蒙蔽,这才……” “她撺掇,你就听?她使坏,你就顺从?她生性刁滑,你又为何要宠着她,叫她生儿育女,甚至为家产谋害原配长子,漠视原配留下的女儿被人磋磨?” 朱夫人一针见血:“潘氏挑唆是非,固然可恨,但你糊涂自私才是根源所在!” 何向济嘴唇嗫嚅几下,说不出话来。 “说的可真好听,脏事都是潘氏干的,跟你无关,可我就奇了怪了,潘氏那么贪婪,怎么没把何家家产都给哄走?你被潘氏蒙蔽,对她做的恶事一无所知,按理说应当是爱极了她,后院怎么还有那么多姬妾通房?” 朱夫人目露不屑道:“感情潘氏算计别人的时候你是佛祖座前白莲,纤尘不染,一无所知,惨遭蒙蔽,可怜至极,可是当潘氏的算计涉及到你自己的利益时,你立马就清醒了,寸土不让,分利不丢,一根毛都不让她拔?何向济,我怎么觉得你是选择性被蒙蔽,间歇性损人利己呢?” 何向济听得脸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神情羞窘半晌,恼羞成怒:“我们何家的事情,有你什么事?叫何震魁来跟我说话!” 朱夫人道:“大将军很忙,哪有时间见你这等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人!” 何向济色厉内荏道:“那我就不走了,看谁耗得过谁!也叫满京城都看看,你们夫妻俩到底是什么货色!” 朱夫人幽幽笑了:“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村夫,竟跑到大将军府门前撒泼闹事,不教训一下的话,满京城都以为我们夫妻俩是那种任人欺凌的劣等货色了。” 她往椅背上一靠,气势凌人,渊渟岳峙:“不想走就别走了,传杖,赏他五十棍子,打完了也别急着抬走,先在门外晾上三天再说,你喜欢这块地儿,我叫你待个够!” 第143章 第 143 章 真就按在那儿打了五十棍子,那可就不是想不想走,而是能不能走的问题了。 何向济本就心虚,见朱夫人目光凌厉,双眸含锋,再想想外边传扬的她办的那些事,当即就生了怯懦之心,后退几步,口中讪讪道:“我不过一时气急,说几句赌气话罢了,你怎么反倒较真起来……” 说完,不敢磨蹭,转身欲走。 朱夫人冷笑出声,吩咐把他拽住,又下令传刑。 何向济只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普通中年人,哪里招架得住这个,被人拉住不得脱身,神情愈发慌了;“你这是干什么!” 侍从们取了长凳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何向济按到上边去了,后者眼见着那群体格剽悍的侍从们取了小腿粗细的棍子出来,脸都绿了,再也支撑不住,颤声道:“我可是何震魁的生父,你怎可打我?罢了罢了,既然我早就将他从族谱中除名,他也自开一支,你们不想理会我,我又何必再来讨嫌?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 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从长凳上爬起来。 朱夫人冷笑一声,眼皮都没眨一下,侍从们见她丝毫不为所动,自然知晓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 棍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但听“咚”的一声闷响,何向济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好像都被这一下子敲出体内了! 他向来养尊处优,年纪也不算小,别说是挨打,染了风寒都得在家养上半个月,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怎么可能禁受得了? 当即便是一声惨叫,痛呼出声。 行刑人见多了这等事情,并不觉得惊奇,遵从朱夫人吩咐,结结实实打了五十棍子下去,等到最后,何向济已经是血湿衣衫,气息奄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风大,从街头一直吹到巷尾,那股子血腥气就跟活了似的,一个劲儿的往人鼻子里边钻。 朱夫人冷冷觑了地上死狗一样的何向济一眼,这才觉得替丈夫和小姑子出了一口郁气,吩咐人在那儿守着,叫他待足了三天,不管死活都弄回兴安去。 何向济到了何家门前,这可是件大事,自有仆从将此事与朱夫人的处置告知高祖,他听后不过一笑,说:“我既不在府上,诸事都由夫人处置便是。”然后就不说别的了。 何氏听闻何向济这会儿就在门外,被嫂嫂下令打成了瘫子,也丝毫不觉怜惜,唯有快意。 说是父亲,对她和哥哥来说,何向济还不如个陌生人呢! 起码世间大多数陌生人尚且存留有几分怜悯之心,不会见死不救,而何向济这个所谓的父亲,却能将长子赶出家门不管不问,见他从军不返,甚至连长子的名字都开祠堂从族谱里边划掉了。 若哥哥那时候真的死了,日后不就是孤魂野鬼,无处栖身,日后连香火供奉都没有? 那些年何氏带着人去修葺母亲坟茔的时候,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想帮哥哥烧几张纸,做做法事,又觉得哥哥可能没死,只是没有消息传回罢了,但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又怕哥哥到了地下无所依靠,贫苦无依,这可不都是何向济这个所谓的父亲害的?! 至于她就更加不必说了,但凡何家肯伸伸手,父亲肯帮女儿撑一撑腰,胡家又怎么敢欺辱她至此! 何向济挨了打,便被人丢在府门外边看管起来,门房帮着找了个大夫,粗略给上了点药,别叫他真死在这儿,又见他身上伤口还不住地往外流血水,地面清理之后很快又变得脏兮兮,踌躇片刻,去马棚里找了张破旧毯子往地上一铺,把何向济给裹住了。 这时候何向济既不蛮了,也不横了,气若游丝的瘫在那张脏兮兮的毯子上,乖得像个鹌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向济是真的怕自己就这么死在儿子门口了。 别管到时候儿子儿媳妇的声誉会不会受到影响,到时候自己都死透了,还管这些干什么? 还是活着最好! 后背的伤口一阵接着一阵的疼,到最后何向济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觉,只有麻麻的痛,像是有蚂蚁在伤口血肉里钻来钻去,让他疼痛瘙痒,难以抑制。 到了傍晚的时候,太阳西沉,很快便刮起风来,何向济打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放软身段,沙哑着声音道:“小哥,你行行好,跟你家夫人通禀一声,叫我走吧,这时候就这么冷,等到了晚上,我还不得冻死在这儿?” 门房哪敢应承:“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夫人的脾气,那叫一个说一不二,她定下来的事情,别说是我,大将军都未必能够更改。” 因为方才那一通打,何向济算是记恨住朱夫人了,这时候听门房说完,不禁变色:“反了她了,这可是何家,岂容她叽叽歪歪?我儿身居高位,怎么能被妇人钳制!” 他前后娶了两个女人、数个姬妾,都是温柔谦顺的,饶是潘夫人性格泼辣些,那也得看是什么时候,对着他的时候还是得俯首做低。 门房听得翻个白眼,正待说话,就听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心下一凛,左右张望几眼,赶忙拽着何向济身上那张破毯子往外扯。 何向济在毯子上瘫了大半天,身上伤口刚刚有点要愈合的征兆,被他这么一拖,但觉伤处火辣辣的疼痛,钻心蚀骨,忍不住骂了一声:“直娘贼,想痛死我不成!” 门房不乐意了:“要不是我把你拖走,待会儿你得被马蹄子踩死!” 话音落地,就听那马蹄声近了,地面随之轻颤,何向济的伤口一颠一颠的疼,强撑着抬起头去看,便见何家门前驶来一行劲骑,为首之人高大魁梧,仿佛一座小山,双目凌厉,相貌堂堂,正是阔别多年的长子何震魁。 何向济心中陡然生出几分希望,暗暗发狠,撑着身子坐起身来,饱含深情道:“震魁……” 高祖闻声看了过去,旋即扭过头去:“这辈子都没这么晦气过!”转身进府去了。 何向济:“……” 原是我不配! …… 晚饭的时候高祖压根没提起瘫在门外的何向济,朱夫人与何氏更不会讲,至于何康林和何姣姣—— 胡老太太和胡光硕好歹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总有些面子情,故而他们死的时候何姣姣心有戚戚,可何向济八辈子不往胡家去一趟,跟着娘回门还要被潘夫人冷嘲热讽、被那几个后来生的舅舅姨母欺负,鬼才会对何向济这种外祖父有感情呢! 吃饭的时候别想晦气事,容易胃口不好。 一直到吃了晚饭,各自道别回去安歇之后,高祖方才同朱夫人道:“别叫他死了,三天后送回兴安去……” 仆婢们端了热水过来,朱夫人将巾帕放在盆里浸了,又捞出来拧干,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再吩咐人去何家盯着,看有没有人借机登门对他动之以利,叫他打着你亲爹的名义站出来指责你,虽说名声这东西对咱们来说没用,但真到了某些特殊时候,大义名分还真就成了要紧东西,不是吗?” 高祖不禁莞尔:“夫人知我。” 朱夫人哼笑一声,将巾帕递给他,又道:“还得防着那个潘氏,你们兄妹俩跟何向济的龃龉虽是由何向济糊涂自私而生,但她居中煽风点火,怕也起了很大作用,何向济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时候眼见着儿女与自己决裂,何家日薄西山,难免不会将她推出去讨好你们兄妹二人,潘氏又不蠢,难道会看不出这层利害关系?为了潘家,为了她的儿女,也为了自保,这时候只要有人悄悄推她一把,她自然会心动。” 高祖擦了把脸,预想一下何向济那时候的脸色,神情中不禁添了几分期待:“狗咬狗一嘴毛,那可真正是一出好戏。” 门房毕竟只是仆从,能在这儿当差的,更是一顶一的机灵,若无朱夫人授意,他怎么敢擅自帮助何向济,还帮他请大夫? 说到底,不是高祖和朱夫人心软,而是这种时候,作为诱饵的何向济,活着比死了更加有用。 那大夫和膏药起到了一定作用,何向济的求生欲也的确是强,在何家门口□□了整整三天,终于得到准允离开,折返回兴安老家。 而与此同时,有心人也将话透到了潘夫人娘家,由潘家嫂子辗转传到了潘夫人耳朵里。 何震魁发达了,来日未必不可位登九五,这样一个金灿灿且光宗耀祖的儿子硬生生舍了去,何向济能不懊悔心疼,能不想着跟他修补关系? 既然是修补关系,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将一切都推到继妻头上,将他们娘几个送去给何震魁出气了,到时候他成了皇帝的爹,哪怕不当太上皇,也无人敢惹,还怕没有女人? 至于儿孙,何震魁自己就有俩儿子,那可是再尊贵没有的嫡孙了,且他也不是很老,真想生儿子的话有的是,何必稀罕潘夫人给他生的那几个! 这话真真是戳到了潘夫人的心头上。 何震魁衣锦还乡,她这个继母怎么做都成了错,何向济那儿好歹还有一层父子关系挂着,可她有什么? 她没有任何能叫何震魁忌惮的东西,甚至于也没有能够叫何向济在舍弃她时犹疑一二的好处。 美色,她年纪也不轻了,虽是风韵犹存,但对何向济来说,还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资源。 儿女,何向济那老东西硬朗着呢,想生就能再生。 娘家——她娘家说话要是硬气,还至于把她嫁过去给人做继室,眼巴巴的等着她往娘家送好处?! 潘家嫂嫂打发了仆婢们出去,眸子里精光闪烁,小声说:“妹妹,你得早做打算啊,到时候人家爷俩是一家人,你跟外甥们成什么了?咱们两家近来怎么样,你也瞧见了——何震魁甚至都没发话,爹就丢了官,满兴安都没人敢搭理咱们,等他有了以后,咱们还能活?” 潘夫人紧紧捏着帕子,神情晦暗不定。 潘家嫂嫂便放柔声音,说:“妹妹啊,嫂子没必要算计你,说的都是自家人才能讲的实话呀,何向济要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越是见你就越想到他丢了的金儿子,那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哪天何震魁想起当年的事儿来,你跟外甥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但他要是死了,那可就不一样了,人都没了,何震魁再喊打喊杀,老天爷都得看不过去啊,哪天他真上去了,再想想这事儿,备不住就赏外甥一个爵位,以他的身份,随随便便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你跟外甥都受用不尽啊!” 倒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潘夫人眼睫微垂,食指和拇指不自觉的开始搓动,这是她思考时候的表现。 潘家嫂嫂明白见好就收的理儿,见状一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告辞了。 潘夫人爱何向济吗? 如果这么问的人是何向济,那么潘夫人会饱含深情的说一声“爱”,但如果问的是别人,且这个答案不会被其余人知道,潘夫人大抵会毫不犹豫的说一声“爱个屁!”。 她嫁过来的时候才十六岁,正是少女最好的年华,何向济呢,三十多了,长子比她小不了几岁,庶子庶女一大堆,她是疯了才会喜欢这种男人! 嫂嫂说的有理,潘夫人知道,现下有所迟疑,不是觉得夫妻多年不忍心下手,而是害怕事有遗漏,被人发现端倪怎么办。 何向济自然死亡,自己是遗孀,非自然死亡,自己是杀人凶手,其间的差异可太大了,由不得她不谨慎。 潘夫人想寻个万全之法。 七八天之后,何向济被人送回来了,马车还没过来,同行的小厮就骑马回来送信,说这次去事情办得很不顺利,老爷被朱夫人下令打了,伤得很重,须得好生将养才行,请夫人赶紧去请大夫,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 潘夫人从中察觉到了一丝契机,眸光微动,脸上却适时的显露出几分焦急与担忧,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带人迎了出去。 相较于离家时候,何向济瘦多了,一来一去总共也没有多少时间,他脸颊上眼见着凹陷下去,精神也有些颓废。 潘夫人怔怔看了几瞬,旋即便低下头去擦泪,使唤人忙前忙后,又近前去半跪在何向济身前,以一种强撑着的坚强与鼓励道:“没关系,老爷,不管以后怎么样,妾身都愿意跟您一起走下去的,哪怕是下黄泉,也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睛!” 然后她红着眼眶,开始说家里的事,近来儿子读书很勤勉,女儿也很挂念父亲,现下他既归来,没什么比一家齐聚更好的消息了。 何向济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将一切都推到了继妻潘夫人头上,都是她狐媚奸诈,一意撺掇,煽风点火,自己才会跟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闹成这样,朱夫人面前这么说,回来的时候心里也这么想。 他受了伤,尊严大受折损,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火,这时候见潘夫人如此深情款款,柔婉体贴,倒真有些不好开口了,板着脸“嗯”了声,吩咐人抬自己下去。 潘夫人眼见着他眼底神色从厌恶不耐转为有些复杂的动容,不禁心下冷笑,眼神却愈发温柔紧迫,一错不错的紧盯着何向济,好像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自己眼前一样。 何向济见状,虽觉得她是害的自己父子决裂的罪人,但是体谅到她的一片深情,这时候也暂且将心头烦闷按捺住,不曾发作。 潘夫人在何家做了十余年的主母,见多了后宅手段,自然有相熟的大夫,找来帮何向济诊脉,又瞧过伤口之后,便悄悄告诉她何向济这一回伤的重,动了元气,但是好生调养,戒酒戒色,勿要动怒,总是能缓过来的。 潘夫人应了声,眼珠一转,便去何向济面前请罪,说一切都是因自己而生,实在无颜面见夫君,近来丈夫养病,自己便往佛堂去日日跪拜求佛,忏悔自己的过失,也祈求佛祖保佑,让丈夫早日康复。 何向济见她这样懂事,着实熨帖,敷衍着劝了一句,见她执意要去,便不阻拦了。 能在潘夫人手底下存留的妾侍们自然都非泛泛之辈,近来家里边发生了些什么,也是心知肚明,见她自请去了佛堂,都暗暗猜度着她怕是完蛋了——得罪了大权在握,甚至极有可能位登九五的大将军,那还能不死吗? 就算是真不死,以后怕也出不来了。 没看见老爷都没心思保她了吗! 权臣们盯着的是皇位,仆从们盯着的是管家之位,妾侍们盯着的就是后宅之主的位置了。 何向济年纪也不小了,嫡子嫡女都有,应当不会再续娶了,侍妾虽然不能扶正,但哪怕是得到管家权也好啊,不为自己,也为了孩子呢! 一时间各展神通,上门争宠。 潘夫人人在佛堂,但到底掌控何家后宅多年,知道何向济和后宅那群姬妾是什么性子,再去算计便要简单多了。 何向济正在养病,不能近女色,但耐不住姬妾殷勤,又有潘夫人暗中推波助澜,晚上差人悄悄在香炉里些许的暖情香,天时地利人和,何向济想不办事都不成。 他沉迷女色,本就接近崩溃的身体自然承受不住,然而姬妾们近来争宠激烈,各式汤药不要钱似的往那儿送,生生将人给补得虚了,等到身体彻底崩溃的时候,再想补救就难了。 何向济接连折腾了十多天,终于在某天晚上抽搐不止,吐血晕死过去。 那姬妾吓得半死,尖叫出声,仆从们冲进门去,先将那姬妾控制住,令人去找大夫,又差人去请潘夫人出山主事。 等何向济再度醒来,见到的就是满脸忧虑、难掩关切的潘夫人,她身着素衣,脸上尤且带着熬夜顾看他一宿之后的疲乏,见他醒来,眼眸里霎时间盛满欣喜。 “老爷!” 说完,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出来了。 何向济正是身心脆弱的时候,饶是铁石心肠,这时候也不禁跟着掉了眼泪出来。 不用说,夫妻俩重新和好了,那些个莺莺燕燕再也别想过来伺候,到底是性命要紧,至少在养病期间,何向济是想收收心了。 因为这段时间的纵情声色,何向济本来就不算好的身体几乎是彻底崩了,被人搀扶着走几步都喘得要死,大夫诊脉之后,含蓄责备过他沉迷女色之后,又再三警告——静心修养,戒色戒怒。 何向济听得聚精会神,满口应下。 他躺在塌上养病,潘夫人殷勤侍奉左右,亲尝汤药,分外体贴,夫妻俩感情愈发和谐。 如此过了半月之后,何向济身体开始有了些许起色,这天午睡方起,却发现一直以来都守在身边的潘夫人不知去向,再仔细一听,倒像是在门外跟底下人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听的不是很清楚。 “几个管事办完事回来,正巧就撞见了,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么丧心病狂,老爷才刚病,他们就搞到一起去了,简直无耻之极……” 何向济心头“咯噔”一下,旋即便觉一股惊惶自脚底蔓延到五脏六腑,起不得身,便只强撑着往前蹭了蹭,却只听见潘夫人说:“先别叫老爷知道,现在外边传的那么厉害,所有人都在议论,指指点点,叫他知道,怎么受得了?总归是贱人该死,做出这等无耻勾当!” 何向济听到此处,脸皮不禁随之抽搐一下,神情也狰狞起来,连潘夫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注意到。 “老爷,您……” 何向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徐氏怎么了?你说,一五一十的说!” 潘夫人面有为难,神情不忍,何向济厉声呵斥之后,她终于难为情的开了口。 “几个管事撞见的,徐姨娘与人私通,公然,这时候外边已经传开了……” “我把人给扣住,让一并关起来,带人审问了徐姨娘身边的丫鬟,才知道他们早就勾搭成奸了……” “人证物证俱在,又是抓了个现成……” 没等潘夫人把接下来的台词说完,何向济便吐了一口血出去,心口剧痛,瘫软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大夫被人匆忙找来,看了一眼之后,便是摇头:“之前便提醒过,不能动怒不能动怒,怎么还……” 潘夫人哭的如丧考妣:“大夫,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夫叹口气,道:“就算是恢复了,行动和言语怕也会受到影响,罢了,还是先开几服药吃着吧。” 何向济再度醒来,便发觉自己动不了了,喉头仿佛也堵着一口痰,话都说不出来,潘夫人双眼红肿的像是桃儿,目光哀切的坐在床边。 何向济急了,挣扎着想要说话,最后却也只是“啊啊啊”几声,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只听见大夫叮嘱:“按时吃药,注意保暖,你家老爷身体底子不坏,好生将养,兴许还能恢复……” 潘夫人令人好生送了大夫出去,又扑到丈夫床前,泪水涟涟:“老爷,别怕,无论什么时候,妾身都会陪着你的!” 何向济感动的流出了眼泪。 何向济头一次吐血之后,侍妾们都被赶到后院去拘束起来,发生了徐姨娘的事情之后,潘夫人看管更严,这晚便由她来守夜,亲自瞧着丈夫入睡。 时辰有些晚了,何向济起了睡意,眼瞧着婢女送了汤药过来,只等着喝完睡觉,早日养好身体。 潘夫人接了药碗,微笑着打发婢女出去,坐在床边笑微微的看着丈夫,像是在打量一副旷世名画。 或许是因为外边的风太过凄厉,又或许是因为灯火摇曳,光芒太暗,何向济心头忽然生出几分胆寒与怖然,嘴唇动了一下,眼珠一转看向药碗,示意潘夫人赶紧喂自己吃药。 潘夫人笑了,当着他的面,将那碗药倒进了花瓶里。 何向济脸色突变,然而没等他脸色变完,就见潘夫人伸手过去掀开了他身上盖着的厚厚被子,然后起身去打开了窗户。 冷风呼啸,打着凄厉的卷儿灌到何向济耳朵里。 他霎时间明白了潘夫人的意思,目光惊怒,面容扭曲,拼尽全身气力扭动起来。 潘夫人看他这样滑稽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直笑的何向济胆战心惊。 良久过去,潘夫人扭着腰坐到床边,娇声道:“老爷,你不是一直都夸妾身美吗?现在妾身现在还美不美?”说完,又是一阵轻快笑声。 这个毒妇! 何向济用目光表达着自己的震惊与愤恨。 潘夫人笑吟吟的看着他,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解开他衣襟,指腹抚摸着他后背上还未褪下的伤口结痂,眼见着何向济不受控制的浑身颤抖时,方才猛地发力,一片片撕扯下来。 何向济痛的眼眶冒泪,想要痛呼嘶喊,嗓子却跟被棉花堵住似的,根本不能出声。 潘夫人笑的开怀:“老爷,舒不舒服?妾身为了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呢!” 何向济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不出话来,明明能感觉到后背伤口重新被撕开,鲜血流下,却连痛呼都做不到,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潘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快意,朝他啐了一口,转身到外间去歇息,徒留何向济一人躺在床上,满心被背叛的不堪和愤恨,在痛苦与冷风之中挣扎。 到第二日清早,潘夫人打着哈欠起身,随手将何向济身上的被子盖上,又将窗户合上。 何向济一夜未眠,面无人色,双目怨毒的盯着她。 潘夫人丝毫不惧,只柔声道:“老爷,您别急,咱们的日子还长呢。” 怕大夫发现,潘夫人没有叫何向济彻底断药,而是断断续续的喝,但在剧烈的精神折磨和全天冷风照顾下,这点汤药根本没有发挥作用,何向济的身体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何向济真要不行了,浑身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双眼暴突,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金鱼。 而潘夫人快活的要死,美女蛇一样眨巴着一双妩媚的眼睛,像是前些天一样,笑吟吟的看着他。 为什么? 何向济很想问问她。 我对你不好吗? 潘夫人看出了他没能说出口的话,不屑的嗤笑一声:“你真觉得你是什么香饽饽?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何家要真的还是当年,你会娶我做继室?!” 她脸上闪现出一抹怀念:“那时候我十六岁,多好的年纪啊,鲜嫩的能掐出水来,我娘说,她从来没见过像我那么好看的姑娘……” 说到此处,潘夫人看向床上行将就木的何向济,难掩厌恶:“而你,年纪大了我一旬还多,底下庶子庶女成群,要不是你是何家人,你能娶我?这些年跟你在一起,我无时无刻不想要作呕!” 何向济的自尊心遭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喉咙愤怒的“格格”出声。 “你怎么还不死呢?我一直在等你咽气,你赶快死啊!” 潘夫人目光狰狞,扯住他的头发,恶狠狠道:“为了送你去死,我真的等了太久太久,让那些个贱人虚耗你的元气,用徐姨娘来打垮你的根基,怕来日有人验尸,无法给你下毒,只能想法子叫你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再慢慢磨死你……你怎么还不死?!” 震惊,狂怒,怨毒,几种情绪交替在何向济眼底闪过,最终转为绝望。 他知道,只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从潘夫人手下逃生。 而何家内宅早已经被潘夫人尽数掌握。 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来救自己呢? 两行浊泪顺着何向济的眼角慢慢滑落。 潘夫人嫌脏了自己的手,猛地将他头上枯黄的发丝松开,取了帕子擦手。 门外有些突兀的响起了敲门声。 潘夫人有些不耐烦:“谁?不是说了这时候不要过来吗?” “是我,夫人。” 那声音温柔而平和:“我听说父亲病了,即将不久于人世,特意从京城来探望他。” 潘夫人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门外的人是何氏。 她有种头脑炸开的感觉,瞬间毛骨悚然。 何向济那双浑浊的眼眸霎时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唯恐女儿这时候离开,喉咙里剧烈的“格格”响动起来,身体也艰难的开始扭动。 潘夫人后背冷汗涔涔,竟像是何向济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何氏也没有等待潘夫人回话,婢女帮忙推开门,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儿子何康林。 何向济老泪纵横,竭尽全力的在床上发动四肢,以一种近乎抽搐的方式,痛苦的向女儿求救。 何氏穿一身家常衣裙,端庄柔婉,看一眼旁边脸色惨白、却仍旧难掩风韵美貌的潘夫人,再转向躺在床上,骨头外边只罩着一层皮的何向济,不禁叹一口气。 她问儿子:“你外祖父舍弃我和你舅舅都要留下的继室夫人,是不是很漂亮?” 何康林仔细打量潘夫人几眼,点头说:“确实很漂亮。” 何氏笑的讥诮:“你外祖父用命换的,必须得漂亮!” 第144章 第 144 章 何向济人虽倒在床上不能动弹,但是脑子还能正常运转,听得出女儿话中难掩的嘲讽与鄙薄,然而生死关头,又哪里能顾及的到这些? 只是满心希冀,双目放光,喉咙里“嚇嚇”作响,喘息的像是一只破败了的风箱,盼望女儿将自己救出囚笼。 潘夫人在何家经营多年,自问此事办的滴水不露,而这时候眼见何氏不惊动任何人来到这里探望何向济,便知道自己筹谋败露,功败垂成。 她不是何向济,跟何家兄妹俩没有血缘关系,且这些年来结怨甚深,即便开口求饶,无论何氏还是何震魁,怕都不会饶她。 至于向何向济求饶…… 呵,夫妻多年,她还不了解这个男人吗? 不触及到他个人利益的时候,你就是心肝宝贝命根子,一旦伤害到他的切身利益,管你是骨肉至亲还是大罗神仙,他统统都不会认! 现在何向济已经得知了自己害他的真相,想求他原谅,帮忙说情? 简直是痴心妄想! 潘夫人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压根也不想再跟他低头,为了娘家,为了几个孩子,也为了她自己,这些年来她俯首做低的也够了,凭什么临死之前还要低三下四,明知道没有一丝希望,却把脸凑过去让人打? 不就是死吗? 眼睛一闭,心一横就过去了,有什么好怕的! 潘夫人脸上浮现出一层冷白,像是寒冬腊月里天空中那弯月亮的色泽,冷冷的、裹着一层白霜,她下颌微微抬着,不屑一顾、又有些倨傲的模样。 外边何氏的侍从送了两把椅子进来,何氏与何康林一道坐了,又吩咐自己带来的大夫近前去瞧瞧何向济现状,看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潘夫人眸子里全都是嘲讽:“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是你们那一家子,把他丢在门外置之不理的也是你们那一家子,这时候我要他的命,不正是顺了你们心意?你们倒是又巴巴的冒出来当什么孝顺儿女了!” 何氏脸上带笑,不以为忤:“把他打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他自寻是非,明明早就将哥哥驱逐离家、族谱除名,后来却恬不知耻,往哥哥门前寻衅;把他丢在门外置之不理,是想用他引出暗怀鬼胎的人,也叫他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至于拦着你对他痛下杀手,却也不少是因为想当什么孝顺儿女……” 她对上潘夫人的眸子,眼底毫无笑意:“只是因为他虽然不是东西,但你也绝非善类。依仗着他的威势狐假虎威多年,四处兴风作浪,临了又为了自己利益将他一脚踢开,暗下毒手,大义凛然的对他进行宣判,你又比他高尚多少?你们俩半斤八两,一样恶心,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谁也别嫌弃谁!” 潘夫人眉头一跳,有些不屑,又有些不以为然。 何氏抬手指了指门外:“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何向济瘫在床上不能言语,那我来替他问你几句话。” 她神情中显露出一抹冷意,单刀直入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委屈,说自己青春少女嫁给他做填房委屈了,可我问你,当年你嫁给何向济做继室,难道是何家强抢良家女子,何向济以权势逼迫潘家把你嫁过来?开什么玩笑!” 不等潘夫人应声,何氏便嗤笑出声:“总共也才过去十几年而已,你打量着谁不知道当初那些糟污事?你前边几个姐姐虽是庶出的,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寻个秀才举人出身的嫁过去做正房娘子便是了,偏你们家爱攀附,全都送出去给高门做小,这难道冤了你们?当初我母亲辞世,何向济有意续娶,难道不是你娘巴巴的将自己女儿带出去给他看的?正经人家的好女孩,哪有肯直接带出去给外男相看的,也就是你们家,呵!” 何向济瘫在床上,不住地“啊啊”做声,以示赞同。 潘夫人脸上青灰色淡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眉宇间难免透露出几分难堪与窘迫。 何氏见状冷笑一声,又继续道:“婚事是你们潘家上赶着成的,继室也是你自己个儿乐意当的,是,何向济不是东西,他自私自利,他好色,他不是年轻少年郎,但他不是个贱骨头,何家再怎么不济,破船也有三千钉,他想娶个美貌的填房,高门大户可能不屑嫁女,但小门小户说一句如过江之鲫可不过分,但凡你那时候朝他摆个冷脸,嫌弃他妾侍内宠多,庶子庶女一群,他还肯娶你?你是漂亮,是青春曼妙,但天底下青春曼妙的少女多了去了,能嫁进何家做继室夫人、披金戴银,荣耀娘家的可只有一个!” 何向济剧烈的扭动着身体,恨不能立即康复,跳起来来个托马斯大回旋表达自己对女儿言语的赞同之意。 潘夫人在何家多年,地位根深蒂固,早没人敢拿当年的事情说嘴,即便是说起来,也多半是恭维,说她眼光好,有后福,丈夫宠爱,肚子争气,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女也不碍眼,以后整个何家都是她儿子的。 别看士族这会儿落拓了,但那也是分跟谁比,老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好生经营的话,再富贵几代还是没有问题的。 潘夫人被人吹捧着,整个人都跟飘在云朵里边似的,心里边得意快活,欣然至极,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丈夫,又难免觉得失意怅然,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 天下好男儿千千万,自己又是这般资质,怎么偏就嫁给他了? 真就应了那句老话,一块好肉掉到狗嘴里去了。 这时候听何氏再提当年之事,字字句句都说这婚事纯粹是利益与美色交换,谁也不欠谁,真有种脸皮被人生生扒开的感觉,且羞且愤:“你倒将自己老子说的千好万好,感情只有天仙才配得上?这时候倒想起往他脸上贴金来了,却忘了当年你回娘家哭哭啼啼的时候,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既不觉得他千好万好,只有天仙才配得上,也没忘记当年回娘家哭哭啼啼的时候,何向济都说了些什么话。” 何氏冷静道:“但是你,潘夫人——你没资格在这儿吃着何家的饭,享受着何家的荣光,还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来何家是糟践了你!平心而论,对当年的你和潘家,何家是费尽心力都要抱上的一棵大树,但潘家对何家来说算什么?别说当年,就是现在,潘家在何家面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你,对于何向济来说,即便当时青春美貌,楚楚动人,也绝对不是什么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世美人,倾城绝色!你方才那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说的分外尖锐,刀子一样,直接戳破了潘夫人心头的骄傲,她脸上有一闪即逝的狰狞之色,死死的扯着帕子,什么都没说。 何氏则哂笑道:“潘夫人,这些年你多得意啊,依仗着何家,潘家算是扬眉吐气了,你前前后后往自己娘家送了多少好处?怕是你自己都算不清了吧?就这一点,何家就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再就是后来……” 说到此处,何氏神色愈发冷锐,回想当初,恨意彰显出来:“何向济固然跟哥哥不睦,但若非你居中煽风点火,总也不会糟糕到后来那般境地!尤其是后来,你居然撺掇着何向济将哥哥从族谱中除名——从前那些事情或许有何向济自己的意思,但这一桩呢?!我不信哥哥离家几年、生死无信的时候何向济会突然想起来把他从族谱里除名,你敢说这事不是你算计着为自己儿子铺路?!” 潘夫人一张脸涨得红紫,想要分辩,却是理屈词穷,她也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是穷途末路,索性不与何氏争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随你怎么说吧,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我不在乎。” 何氏笑了:“你不在乎自己,还能不在乎你的几个孩子,不在乎你的娘家?” 潘夫人眼皮猛地一跳,旋即便自若道:“他们都是姓何的,又不姓潘,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娘家,我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想那么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在乎!” 何氏轻轻摇头:“不,你在乎。” 潘夫人强撑着的镇定终于有了一丝难以发觉的缝隙。 何氏注视着她,道:“你要是真不在乎那几个孩子,不在乎你的娘家,我进来的时候你就会豁出一切去同归于尽,杀不了我,总也能杀得了何向济,我叫了你十几年夫人,自认为了解你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临死之前带一个作伴的,你肯定做得出来,你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你心存忌惮,那么,你忌惮的又是什么?” 潘夫人的额头沁出了一丝冷汗,而何氏却只是笑微微的看着她,再也没有作声。 如此缄默半晌,到底是潘夫人先行低头,带着也是狼狈之色,咬牙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何氏却不回答她,只问同自己一起来的大夫:“他怎么样?” 何向济也顾不得继续用眼神杀死潘夫人的大业,满脸希冀的看了过去。 大夫脸色沉重,沉吟几瞬之后,道:“这位老爷早先伤了元气,此后又不曾好好用药,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再之后又……” 他叹口气:“说的通俗一点,这幅身体就像是穿了十几年的破棉裤一样,外表看着还行,内里已经腐朽不堪了!” 何向济的眼神瞬间失去了大半光彩,再去看向潘夫人时,眼底恨意愈发浓烈。 何氏则问道:“拼尽全力补救的话,还能有多少寿数?” 大夫思忖一会儿,道:“一年半,不会再多了。” 何氏又问:“他还能再站起来吗?能说话吗?” 大夫摇头道:“即便能再有一年半的寿数,怕也得与床褥为伴,不能起身了,至于说话,他的嗓子并没有遭受损伤,只是因药物导致不能言语,喝几副药就会好的。” 何氏轻轻颔首,道了声“多谢”,另有侍从引着大夫去写药方。 她则叹口气,向一侧旁观了全程的儿子道:“这就是后宅不宁的坏处了,老话说娶妻娶贤,总是有道理的,但除此之外,一家之主心思清明,行事端方,这才是立家之本。胡家的事情,是你亲身经历,何家的事情,是娘亲身经历,娘这次特意带你回来,就是希望用现实的两个例子让你明白这个道理,牢牢记在心里。” 何康林郑重点头:“娘,我知道了。” 何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再等等,最后说几句话,马上咱们就出发回京城去。” 何向济听女儿刚回来就要走,少见的生出来几分离别之情,潘夫人更是面有诧色,难以置信道:“你居然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何氏自若道:“你的确不是好人,也的确害过我和哥哥,但起码我跟哥哥都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人世间,不是吗?” 何向济满心不忿,不满的“嚇嚇”出声,看样子要是身体情况允许,恨不能自己找把斧头把裴夫人给劈了。 潘夫人则是如释重负,颇有种逃过一劫的轻松感。 何氏冷眼看着,心下嗤笑:“我来之前,曾经与哥哥嫂嫂叙话,不杀你,也不杀何向济,你们俩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脏手,还是你们俩在一起继续祸害吧。何向济呢,能活的时间不多了,就拖着这个破风箱一样的身子,珍惜你不多的这几年,至于潘夫人你……” 何氏眼底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讥诮和嘲讽:“有的时候,活着未必比死了舒服。我娘在的时候,跟何向济也算是琴瑟和鸣,可她死之后,何向济是怎么对我和哥哥的?相敬如宾、没有过错的原配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尚且如此——” 回想起前些年自己和哥哥遭受过的委屈,她神情中横添几分恶意:“你这个丧心病狂、意图害死他的继妻,以及你的儿女们,又会得到怎样的对待?哥哥说了,也叫你们尝尝我们当年的滋味,潘夫人,你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半大孩子不容易,可千万要撑住啊!” 潘夫人妩媚鲜活的面庞瞬间失了血色,嘶声道:“你!” 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何向济的脾气了,正如同何氏说的那样,没有过错、出身尊贵的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何向济都能那么对待,那自己这个对他痛下杀手、将他害的不人不鬼的继妻和自己的儿女,他又会怎么对待?! 潘夫人简直不敢想下去! 病床上何向济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原本黯淡的眼眸重新绽放出了光彩,“啊啊”的发着声音,紧盯着女儿的面孔不放。 何氏笑了:“您放心,我会给您留下人手的,就这么走了,我跟哥哥还怕你再闹什么幺蛾子呢。” 何向济眼皮微松,眸光狰狞,神情恶毒的叫潘夫人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 何氏却在这时候帮何向济掖了掖被角,说:“还有一件事情,临走前我问问您的意思,何家的家产,您打算留给谁啊?” 潘夫人脸皮猛地一抽。 何向济用脸上的每一道褶子尽情的表达着自己的内心想法——老子就算把钱拿出去扔到大街上,也绝对不给潘氏生的狗崽子们! “您不能说话,没关系,还可以眨眼,我说个主意,您要是同意就眨两下眼,不同意就不要动。” 何氏说:“家里边的东西,我跟哥哥是不打算要了,看样子您也不打算分给潘夫人的儿女们,但是底下别的弟弟妹妹们还没成家,您百年之后,拿出九成来分给他们,留下一成给何家的老人养老送终,怎么样?” 何向济眨了两下眼睛。 很快又激烈的眨起眼来,一边眨,一边看向潘夫人,“嚇嚇”出声。 何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露不解,潘夫人想到了,但是不会主动提醒,只是死死的捏着手指,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把这个糟老头子弄死。 何康林猜到了几分,提醒母亲:“外祖父是不是想要回这些年潘夫人送到潘家去的东西?” 何向济惊喜而赞叹的“啊”了一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眼光看着这个外孙。 何氏忍俊不禁,抚了抚儿子发顶,问何向济:“那这笔钱您是怎么打算的,给谁?” 何向济看着她,不说话。 何氏怔了半天,忽的明白过来:“给我和哥哥?” 何向济眨了两下眼睛。 “行吧,不要白不要,”何氏忍不住念叨几句,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临了了,你倒是办了点好事,难道是要死了,后悔了?不,我不信。” 何向济:“……” 她叹口气,说:“只是最苦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再给这么一点好儿,又有什么意思?我不会感动,哥哥也不会,你不是个好父亲,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最后何氏说:“这笔钱我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哥哥料想也不会看在眼里,还是用来帮扶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吧,你这辈子在儿女身上作孽太多,死后怕也要下地狱,我替你积德行善,做些好事,到了地府之后,说不定你就少下一遍油锅呢?” “……”何向济:“?????” 真是我的乖女儿,爹有被孝到! 何氏起身离开,同何康林一道顺着离开,身后那道大门猛地合上,关住了何向济,也关住了潘夫人,画地为牢,就此困住他们终生。 返程的时候,何康林悄悄问母亲:“外祖父会怎么对待潘夫人?还有那些后来生的小舅舅和姨母们。” “我不知道,”何氏道:“但一定会是最戳潘夫人心窝子的方式。” 她笑的嘲讽:“这种事情,你外祖父做起来最拿手了,而且效率一定也不会低。毕竟他寿数也不多了,不尽早安排好,怕是到了地府也得懊悔。不过,这就跟我们无关了。” …… 过了半年多,何氏辗转从嫂嫂朱夫人处得知了兴安那边的消息。 何向济接连吃了三天汤药,能开口说话之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祠堂,叫人把不能行动的自己抬到祠堂里边去,当着所有族老的面把潘夫人生的两个儿子除名,一文钱都没带,直接赶出了潘家。 就像当年潘夫人撺掇着他对长子做过的事情一样。 潘夫人几乎哭瞎了眼睛,但是也无法弥补,有心叫娘家收养两个儿子,奈何身在何家,根本传不出任何消息,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揣测之中煎熬着,每日搂着仅剩的女儿垂泪,痛苦不已。 何向济的报复尚未结束,没过多久又将女儿从潘夫人身边强迫带走,自己病重无力掌管后宅,就在姨娘们当中找了个跟潘夫人仇恨最深的主事,一切行动都是奔着叫潘夫人痛苦去的,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当时大夫说何向济最多能再活一年半,但现实跟理论终究是不一样的,大概过了一年时间,高祖听人回话,说兴安那边潘夫人去了,就猜到何向济可能寿数无几,又等了几天,果然接到了报丧的消息。 吃饭的时候,高祖将这消息跟何氏讲了,喝一口汤,又道:“他们俩死的时候相近,干脆就葬在一起吧,至于娘,等局势稳定之后,我打算找个良辰吉日回去迁坟,叫她往京城来……” 何氏“啊”了一声,下意识道:“那娘不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朱夫人失笑道:“婆婆聪慧,且有远见,知道何向济是个什么人,不然也不会早早就想着给你找路了,九泉之下她惦念的是你们兄妹俩,而不是无情无义的丈夫,真要是叫她老人家和何向济葬在一起,备不住她反而不高兴呢!” 何氏瞬间豁然:“的确是这个道理。” 高祖并不忌讳生死,含笑同何氏道:“等咱们两个的墓地选好位置,就让娘的坟茔居中,一边看儿子,一边望女儿,眼睛都不够使了。” 何氏忍俊不禁,颔首道:“都依哥哥的,就这么办!” …… 七年后。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过得飞快。 七年时间里,高祖整合军队,陆续进行南征和西进,北方戎狄不敢造次,西方也再度打通了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在南方,战线也推到了荆州城外,肃王势力的腹心地带。 肃王毕竟是宗室,声望甚高,加之荆州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想要一朝攻破,自是难之又难。 故而高祖在拿下荆州以北的复州之后便班师回朝,只留下精锐部队镇守在双方势力交界线处,为首之人赫然是他的外甥,今年十六岁的何康林。 胡光硕的为人暂且不讲,品相还是不错的,何氏也是美人,何康林作为一双俊男美女的孩子,容貌气度自然出挑,真正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何氏与两个孩子在大将军府住了两年,等何康林与何皎皎十岁的时候便搬出来开府另住,只是嫡亲的兄妹俩,几个孩子又玩得好,素日里的交际也未曾受到什么影响。 何康林的品性是经过穿书女主认证的——品性那么不好的人说他品性不好,负负得正,由此可知这个外甥的品性杠杠的,没有任何缺憾。 至于才能,这孩子跟何家两兄弟一样,都是高祖和其余皇帝们眼睁睁盯着长大的,说一句文武双全,还真就不是吹嘘。 要知道,这可是原书的男主设定呢! 叫他留在复州,高祖很放心。 何康林人虽年轻,行事却老辣,主政复州之后,便着手清查土地,查处豪强,改革吏治,使得复州官场风气为之一新。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天刚亮,何康林就听外边儿侍从们在说吉祥话儿,都道是瑞雪兆丰年,不觉微笑起来。 正当此时,却见幕僚谭宴提酒而来,笑道:“公子大喜,有这一场雪,无论荆州那边如何心急,怕都不敢贸然出军。” “再则,”他进了内室,脸上笑意微收:“天寒地冻,病人怕是愈发难熬,肃王年前便传出病讯,此前肃王府接连搜寻名医入府,却都是一去不回,料想肃王身体欠佳,情况未必十分如意。” 何康林请他落座,摇头道:“即便肃王身体欠佳,于思弦却也是智计百出之辈,想要攻克荆州,怕也没那么简单,起码要三年时间。” 谭宴听得失笑:“公子倒也不必如此替丞相谦逊,世人有心有眼,自会观望,丞相爱民如子,士卒秋毫不得有犯百姓,民心向指,而肃王一系时常有屠城之事发声,尤其是肃王世子于思弦,生性邪肆,杀人如麻,向来不受约束,谁又愿意在这样的主公麾下听事?” 而此时此刻,荆州城内,于思弦也正同几名下属说起议事。 “此人原是山间隐士,不知何康林究竟有什么本事,竟将他给请出来了,应对之间着实有些棘手……” “近来战事不利,何贼驻军距离荆州不过二百里,卧榻之侧有人近在咫尺,夜间安歇也不能合眼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现在城内人心不稳,很容易生出变动来的!” 于思弦坐在上首,身披一件红色外袍,却丝毫不显得女气,七年的时间过去,他本就邪肆俊美的面容彻底张开,眉眼开合低垂时,那股逼人的倾城艳色呼之欲出。 周书惠跪坐在下首静听谋士们议事,视线却不受控制的往于思弦脸上瞥,没看几眼,后者淡漠而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毫无温度,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周书惠心中一凛,忙收回神来,畏缩的一蜷脖子,从宅斗剧和从前看过的电视剧里找一点话说:“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 她在于思弦身边呆了几年,日子过得不很如意,于思弦喜怒无常,心思诡异,也就是因为她还有点用处才没被杀,但即便如此,被打几耳光也是常事,还有好几次被拖出去打了板子,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月,就尊严方面来说,活的连狗都不如。 这时候周书惠也清醒了一半,不敢再奢望自己跟反派酱酱酿酿,只希望自己能好好的活下去,有机会的话欣赏一下反派的盛世美颜。 好歹也是个穿越人士,或多或少记得一点小发明,比起古代人来,也要多一些奇思妙想,接连几年下来,周书惠在于思弦面前略微得了几分脸面,可以当个末等幕僚,在开会的时候帮忙端茶倒水伺候。 这时候她讲的那几句本是顺口一提,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于思弦眯起眼来,这姿态让他看起来有些危险:“那个谭宴既然是山中隐士,应当也有家人亲朋?可曾跟随他一道往复州城?” 下属闻弦音而知雅意:“他父母早逝,他父亲的同窗好友收养了他,后来又收他为徒,至于他的师傅现在在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于思弦眼眸微亮:“去查,这或许会是一个突破口。” 他微微一笑,眸光忖度:“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相依为命的师傅肯定很重要吧?若是有这个人质在手,何愁他不肯为我们做内应?” 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周书惠饶是知道他很坏很坏,也不禁被迷住了——老天,怎么会有这么吸引人的男人啊! 会议就此结束,幕僚们先后散去,周书惠不敢跟于思弦单独待在一起,推开门走出去,首先望到的便是一角鲜艳的红色裙摆。 白露坐在对面屋檐上,腰佩长剑,双手抱胸,尽消去了年幼时的稚气,取而代之的咄咄逼人的明艳与张扬。 “喂,周书惠,”她说:“你人虽然是蠢了点,但偶尔说几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嘛!” 周书惠跟她相处了整整七年,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萝莉豆丁,武力上谁也别想压制谁,但是后来白露就开始习武了。 武功秘籍,飞檐走壁,多酷啊,周书惠也想学! 每天扎马步一个时辰,绕着肃王府跑三圈,劈砍三千次。 周书惠坚持了一天,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但是白露坚持下来了。 周书惠无法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到底是哪里来这么大的动力坚持下去的,她甚至悄悄试探了一下,遗憾的发现白露不是穿的。 她骨子里就是有那么一股韧劲,硬生生坚持下去了。 七年过去,白露左手刀、右手剑,内功深厚,而周书惠…… 周书惠长高了! 七年过去,白露打遍王府无敌手,而周书惠…… 周书惠长高了! 七年过去,白露甚至还单枪匹马挑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山寨,自己却毫发无损,而周书惠…… 不就是一个人单挑了一个山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书惠长得比天都要高了! 每当想到这儿,周书惠就忍不住想要叹气,有点钦佩,又有些羡慕。 但她也实在不能理解白露让自己过的那么辛苦,到底是怎么什么:“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习武有什么用?我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周书惠曾经见过白露用木棍跟教习师傅对打,那可是真的打,白露腿上挨了一棍子,第二天走路的时候腿都是瘸的。 她酸溜溜的嘀咕:“世子他那么喜欢你。” 白露坐在屋檐上笑吟吟的看着她,说:“我也真的想不明白,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大,脑袋怎么能这么蠢,但是时不时的又能蹦出来几句至理名言。” 周书惠不明所以:“什么至理名言?” 白露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有毛病。”周书惠自讨没趣,转身走了。 白露目送她身影远去,眸光逐渐淡了,顺势往屋檐上一躺,无声自语道:“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开始攻破的啊。” 第145章 第 145 章 现下南北双方对峙交战,但一时之间,胶着地区的联系是无法彻底斩断的,更别说战事开始之前双方便往对方辖区内派遣细作,这时候于思弦起意调查谭宴的师傅,很快便有了结果。 “谭宴的师傅号博陆先生,早年曾经出仕,后来辞官隐居,谭宴效命于何康林之后,他并不曾一同下山,仍旧带着几名书童在山中居住。” 于思弦听罢,眼底微露喜色:“寻个时机将他带到荆州来,不要惊动旁人,谭宴自幼与他相依为命,若有此人在手,便可挟制于他,有谭宴做内应,何愁大事不成?” 顿了顿,又道:“复州与荆州交界处盘查愈发严苛,只带着一个人倒还可能出来,若是带的多了,怕也麻烦,只将博陆先生带过来便是,至于那几名书童,便就地杀了,尸首处理干净,不要被人发现。” 属下恭敬应声,起身离去。 于思弦眉宇间紧迫微松,这才觉得有些疲乏,起身到廊下去活动一下筋骨,又问左右:“露露呢?” 侍从道:“白小姐在府里呆的闷了,骑马散心去了。” 于思弦便停了去寻她的脚步,声音无奈,又带着些许宠溺:“她啊,在哪儿都待不住,小时候倒还好,那么小一个人儿,自己不敢往外跑,长大了就不行了,成天在外边野。” 侍从明白他的心意,笑着奉承说:“您想个法子把白小姐给拴住不就行了?” 于思弦也笑了,忽然心有所觉,扭头一看,就见周书惠躲躲藏藏的站在不远处廊下往这边偷看,原本轻松惬意的心绪瞬间就坏了,满心腻歪与恶心:“周家也算是名门,周夫人是大家闺秀,周老夫人德高望重,怎么会养出这种女儿来?天生的下贱坯子!” 侍从知道周家小姐的毛病,心里也觉得无语,也就是世子留着她还有用,也得亏她是个女儿家,不然调换一下性别…… 王府郡主从外边带回来一个小少爷,生性愚蠢没眼力见还满嘴谎话,一有空就色眯眯的盯着郡主看——早八百年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快了,”于思弦估摸着时间:“这枚棋子养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发挥一下作用了,等她把该办的事情办完了……” 他眼底眸色寒冷彻骨:“就把她那双眼珠子抠出来,送到军营里去吧,那么喜欢男人,我让她喜欢个够!” 侍从听得心底微寒,脸上却不敢显露,只恭敬的垂着头噤若寒蝉。 于思弦也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转身往王府后院去探望卧床已久的肃王去了。 周书惠对于于思弦的想法和厌恶一无所知,见他走了,忙追出去几步,直到看不见于思弦背影了,这才悻悻的低下头,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板着脸的样子好看——连生气时候的样子都好看! 周书惠捂着自己有点发烫的脸,偷偷的笑了出来。 …… 白露骑着马出去兜了一圈,确定身后无人跟随,这才调转方向,往荆州城南的一家铁匠铺子去了。 她毕竟是在肃王府长大的,吃穿用度俱是最好,连带着那匹马也是膘肥体壮,极为引人注目,相隔一段距离,铁匠铺子里边便有人窥见,很快迎了出去。 “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铁匠谨慎的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没人跟着吧?” 白露摇头:“进去说。” 铁匠又往后张望了几眼,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叫学徒守门,自己领着白露往里边去了。 “复州距离荆州太近了,于思弦近来有意用兵,他把主意打到了何康林的谋士谭宴身上,意图派人去绑架谭宴的老师博陆先生,逼迫谭宴为他充当内应。” 白露郑重道:“我想请叔父替我往复州走一趟,提醒博陆先生小心,同时也见见何丞相的外甥何康林,看他为人品性如何,是否可以与之联手。” 铁匠先是面露不屑:“阴诡小人,不敢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决战,暗地里使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龌龊手段!” 他满口应下,又道:“此事简单,我往复州去走一趟便是,至于那位何公子,我倒不觉得有合作的必要,并非信得过信不过,而是咱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必叫外人插手?” 铁匠面露痛色,语重心长道:“露露,以你我二人的身手,想要杀于思弦又有何难?从前你只是怀疑,不知真假,故而不曾动手,现在等了又等,又是为了什么?你不要被他那点小恩小惠打动——若非因为这阴毒之人,你父亲又怎么会惨死疆场,你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好好的一个家生生散了!” “他害死我父亲,让我家破人亡,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我怎么可能忘怀?” 白露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冷意:“只是一刀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他,我不仅要他的命,我还要他看着他们父子俩几十年经营起来的势力烟消云散,一无所有!” “杀他容易,再杀一个肃王也不难,但是想要摧毁掉他们父子俩建立起的荆州势力,非得与何丞相里应外合不可。” 仇恨在心里积压数年,白露深吸口气,方才心平气和的继续道:“我听说何丞相爱民如子,嫉恶如仇,主政之后官场吏治为之一新,而他的外甥复州都督何康林更是早有慧名,是个品性端方的君子,但也不至于迂腐,只是我忧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敢冒下决断、打草惊蛇,所以才要请叔父替我去探探路。” 铁匠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意动,重重颔首道:“是了,简简单单叫那父子俩死了,着实便宜了他们,还是要叫他们亲眼看着荆州城破,才足以泄我心头恶气!” 白露微微一笑,又道:“于思弦早早在复州城内布置了内应,飞鸽传书速度更快,叔父若是没能救下博陆先生,便去谭宴处寻他,料想于思弦那般看重的谋士,应当不是泛泛之辈。”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铁匠便更换衣着出城,准备往复州去,白露则骑马出城,在外边转了几圈之后,方才折返回肃王府去。 铁匠姓孙,名江海,是白露父亲的结义兄弟,义兄为人所害之时他身在他乡,等得知消息前去奔丧的时候,却见白府已经是人去楼空。 孙江海也曾经入过行伍,仔细调查过义兄之死后,便发现其中另有蹊跷,只是朝廷早已结案,义兄入土,义嫂也已经辞世,他憋着一股执着始终不曾放弃,辗转数年之后终于找到了荆州,设计与义兄留下的孤女相见,两相印证之后,确定于思弦就是害死义兄的凶手。 这时候在白露处得了消息,孙江海片刻都不曾停留,骑马出城奔赴复州,上午出发,终于在傍晚时候抵达博陆先生隐居的山下。 奈何山势连绵,博陆先生隐居其间,方向难辨,虽然也从山脚下百姓处问过博陆先生居所的大致方位,但等他执着火把找到那处茅庐之后,夜空之中已经是明月高悬,星子遍布。 相隔一段距离,孙江海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上过疆场的人对这些总是敏感的,他心道不好,催马近前去看,便见那茅庐的门扉锁着,仿佛是主人家出了门。 □□进去一看,更是不见半个人影。 孙江海心头“咯噔”一下,骑马在附近搜寻一圈,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动土的痕迹,料想博陆先生身边的书童多半已经遭了难。 此处并非内城,距离外城也有段距离,且山路难行,不明对方去路,很难追的上去。 孙江海没挖开看,当即催马下山,往官署中去求见谭宴,门房问来者是谁,便道是博陆先生的亲眷。 谭宴这时候尚未歇息,听门房来回话,当即便下令请人过来,见了孙江海之后,不禁微怔。 事态紧急,孙江海并不啰嗦,不曾泄露白露身份,更不提消息来源,只将于思弦令细作劫了博陆先生往荆州去,意图以他要挟谭宴就范一事言明。 谭宴脸色顿变,不曾过多追问,当即使人兵分数路去追,又道:“且随我去见都督!”说完,便大步流星往门外去。 孙江海难免诧异,紧随其后道:“先生打算将此事告知何都督?须知于思弦令人劫走令师,便是想以他来挟制你,暗中配合荆州行事,若叫于思弦知道你将此事捅到何都督处去,令师只怕……” “我正是因为顾惜老师,所以才不肯为他所挟持!” 谭宴道:“老师他性格激烈刚正,若知道我因他身在敌手,为人所制,背弃主公,又怎么会惜身?必然引颈自尽,不肯叫我因他而心生踌躇,首鼠两端!” 孙江海听得心头猛震,虽然从未见过博陆先生,却由衷心生敬意:“谭先生,你——” 谭宴快步前行,头都没回,夜风萧瑟,他声音透着坚毅,丝毫不为所动:“我了解老师的为人,正如同老师了解我,若我真的因他而与于思弦勾结,枉顾大义,即便他能够保全性命,也必定不肯苟活于世,所谓至爱亲朋,不仅仅是保全他的性命,更要理解他的精神所在!” 孙江海深受震动,二人却在此时到了都督院门外,侍从进去通禀一声,很快便见内室掌灯,另有人引着他们入内,何康林披衣来见。 谭宴迅速而简明的将事情原委讲了,又道:“于思弦劫了老师往荆州去,无非是为挟制于我,我得知消息之后,便下令兵分数路去追,若能追的到,自然是好,若追不到,于思弦自然知道此事已经为都督所知,届时且看他如何应对便是。” 何康林眉宇间浮现出几分忧虑,片刻之后,又告释然:“于思弦虽行事酷烈,但一向礼敬大贤,博陆先生德高望重,料想他不会痛下杀手,且他本意是在复州城内添个内应,事既败露,杀人泄愤也是砸了他一直挂在脸上的假面……只等他遣人送信便是。” 谭宴定了心,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还要多谢这位壮士特意前来送信,在下在此谢过!” 孙江海面有愧色:“受之有愧,本是想救下博陆先生的,没想到晚了一步,什么也没做成,实在当不起先生一谢。” 谭宴笑着摇了摇头。 从得知消息出城来寻老师,到与绑架老师的人失之交臂,对方来的其实已经很快了,之所以晚了一步,并不是因为他半路停歇,有所懈怠,而是因为于思弦早就打探明白老师住所,且命令的传达又早了他一步。 但是从时间上来推断,此人得知消息的时间足够早,在王府中的内线身份也足够高,只是吃亏在复州这边无人配合,这才吃了个亏。 那人既要坏于思弦的事,可知是与他不睦,但到底是与于思弦不睦,还是与整个肃王派系不睦,这里边的学问可就大了。 谭宴再三谢过他,却不曾贸然提及此事,主宾寒暄片刻,便请人备了屋舍,领着孙江海前去歇息。 等人走了,谭宴方才道:“都督以为此人如何?” 何康林道:“或许可以与我们内外策应,共夺荆州。” 谭宴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 绑架博陆先生的行动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成功了是把人带回了荆州,失败了则是因为此事已经传扬开来,让谭宴做内应一事,根本不切实际。 于思弦想带着白露一起去拜访博陆先生,却被白露拒绝了:“一个老儒士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武林高手么,倒还值得一见!” 反倒是周书惠很感兴趣,巴巴的凑过去了。 等到了门前,博陆先生压根不拿正眼看他们,全程闭目养神,无论于思弦说什么都当放屁。 于思弦心下不快,表面上还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客气的退了出去。 周书惠反而很不屑:“都是阶下囚了,还这么傲气,呵!” 于思弦就当她是在放屁。 让谭宴当内应的不可能了,他索性变阴谋为阳谋,叫下属写了一封信送去复州,以博陆先生的口吻邀请弟子来荆州做客,说是自己身染沉疴,时日无多,临死之前希望再见弟子一面。 周书惠不以为然:“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会来?荆州这边可是明显的刚不过北面呢,为了老师放弃大好仕途,他怎么舍得?再说何康林也不会放啊,这个谭宴给他当了那么久的军师,知道的要紧消息太多了!” 书信送到复州谭宴手上,他仔细阅读几遍,神色凝重,起身往何康林处去,孙江海与他同行,不知道该劝他去,还是该力劝他留下来,神情为难,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进门之后,谭宴下拜,面有愧色:“都督,我……” 何康林正提着水壶浇花,见状失笑,温和道:“去吧。” 他放下水壶,说:“因博陆先生身在敌手为人挟制是一回事,往荆州去探望他又是另一回事,于思弦既摆了这等姿态出来,料想不会害你们师傅二人性命,博陆先生年事已高,因这场惊吓卧病也不奇怪,若就此天人永隔,你岂非要抱憾终身?管子讲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国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谭宴流泪再拜,何康林将他搀扶起身,为他摆酒送行,出城相送。 第二日,谭宴顺利抵达荆州,入城之后,便被人引着往肃王府中去拜见老师博陆先生。 周书惠都已经做好谭宴不来、于思弦杀那老头泄愤的准备了,没想到谭宴真的来了,何康林也真的把人放了! 她又惊又诧,错愕良久,又不禁哑然失笑:“果然,圣父就是圣父,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要不是有个好舅舅兜底,早教人骗傻了!” 周书惠槽多无口,顺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就见白露坐在那儿喂鱼,就蹭过去吐槽了几句:“你说他们是不是傻?!” 白露坐在石凳上,能清晰地感觉到袖中那封书信的温度,信封上的字迹端正隽永,对比叔父的言辞,可以想见那位年轻的复州都督是怎样一位风光霁月的端方君子。 她扭头看了周书惠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夏虫不可语冰,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第146章 第 146 章 博陆先生听肃王府的侍从回禀,道是学生谭宴已经到了门外,大惊失色,等谭宴进门,刚跪下身去行礼,博陆先生二话不说,迎头砸过去一只茶盏。 “昏了头的东西!我老了,死又何惜?你为我而投荆州,才真正是叫我死了也不能瞑目!” 博陆先生破口大骂:“肃王父子狼子野心,枉顾道义,这等人岂可为之效命?以你我师生之情要挟你为他效命,是为不仁,为避免泄露风声,将我身边书童尽数杀害,是为不义,这等不仁不义之徒……滚!滚出去!” 谭宴不得应声,讷讷退出门去。 于思弦的亲信守在门外听完了全程,神情微有窘迫,脸上却还是勉强挤出来几分笑:“早就听闻博陆先生性烈如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哈哈!” 谭宴唯有苦笑。 那亲信便引着他去见于思弦,期间难免会问及破局之法,谭宴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肯为肃王一系出谋划策。 于思弦也不恼怒,仍旧是笑微微的,说是谭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令人带他先去歇息。 亲信面有愠色:“不识抬举,且去了结了那师徒二人性命,成全他们便是!” “何必与他们置气。”于思弦抬手拦住了。 作为肃王世子,又与何丞相的外甥何康林年纪相当,二人难免会被拿来比较,现下何康林既做出这等坦荡仁慈之行,于思弦自然也不会希望自己被人比下去。 “两个闲人罢了,我肃王府还是养得起的,用些许米钱换何康林少一个得力谋士,这笔账不算亏。” 于思弦手握折扇,微微含笑,有这样一幅皮囊,自然是风度翩翩,风采斐然,只是太过用力以至于手背上青筋蹦出,难免将他此时心态显露一二。 此前荆州方面在战事上接连失利,本就军心惶惶,加之肃王父子行事向来冷厉残酷,民间也难免有所非议,现下复州距离荆州如此之近,再不想个法子出来,只怕大事不妙。 于思弦的心情不好,仆婢们等闲不敢近前,周书惠老实的像是一只鹌鹑,乖巧的减少了偷窥的次数,偏生这时候于思弦想起她来了,特意让人去把她传了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需要你为我效力的时候到了。” 周书惠身在荆州多年,早已了解他秉性,如何敢反抗,只战战兢兢道:“还请世子吩咐,小女深受肃王府大恩,必定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于思弦眸光含笑,徐徐道:“犬马之劳倒也不必,只是要你站出来,以周家女的身份说几句话罢了。” 肃王卧病在床,荆州诸事便皆有于思弦处置,战场上无法战胜敌人,那就在声名上重创敌人。 这些年于思弦也没闲着,除了周书惠之外,另外还搜罗了好些人在门下,之所以引而不发,便是等着哪一日倾巢出动,直捣黄龙,一举叫敌方再也不得翻身。 “你父亲乃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周家也是门第清华,向有令名,只可惜你父亲英年早逝,丧命于小人之手,实在令人伤怀唏嘘。” 于思弦站起身来,眼眸微垂,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周书惠:“我需要你站出来,当着天下人的面控告何贼暗害你父亲,以此清洗平城以南数十座城池的官场,铲除异己,事后又挟持你们孤儿寡母,只有你拼死逃了出来……” 父亲的死是周书惠心头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她不愿以此替于思弦站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他那双冷漠无情的眼睛,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周书惠惶然低下头去,小声说:“好,好的……” 接下来于思弦又交代了几句话,周书惠都老老实实的答应了,神情恍惚的走出门去,却见肃王府里的仆从们正张罗着悬挂灯笼和彩带,还有人在张贴喜字,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她心头猛地一颤,忽然涌出一股极为不妙的感觉来,近前去问那张贴喜字的婢女:“这是在干什么?” 婢女看了她一眼,说:“世子要跟白小姐定亲了,你不知道吗?” 周书惠满脸愕然,呆怔良久,毅然转身回去,到了于思弦面前:“世子,你要跟白露定亲?!” 于思弦掀起眼皮子来看她:“有问题吗?” 周书惠被他看得打个冷战,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搓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道:“没问题。” 于思弦道:“退下!” 周书惠默默往外走了一步,又折返回去,期期艾艾半晌,涨红了脸:“世子,有句话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都想告诉你……” 于思弦道:“我要跟露露定亲了。” 周书惠心口一痛,不觉湿了眼眶,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我……” 于思弦笑了,提起白露的名字时,他眸光仿佛都温柔起来:“我是真心喜欢露露,想跟她白头偕老的。” 周书惠不明所以:“啊?” 旋即便听于思弦继续道:“大喜的日子,我心情真的很好,你要是敢说什么破坏我心情的话出来——我让人剐了你!” 周书惠眼眶里边的泪珠猛地惊落,她知道于思弦做得出这种事,也知道他说出口的话就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当下什么旖旎心思和少女情怀都没有了,就像被狼撵着似的,胡乱行个礼,便跌跌撞撞的逃窜出去。 于思弦要跟白露定亲了。 于思弦要跟白露定亲了! 果然,反派终究是要跟女主走到一起去的! 只是为什么白露会成为女主,而不是取代了原主的自己?! 妒忌与不甘交织在一起,视线瞥见坐在花园凉亭中修理弓箭的白露,周书惠控制不住双腿,走上前去。 “世子要跟你定亲了,你知道吗?” 白露头都没抬:“我知道啊,怎么了?” 周书惠诧异于她此时此刻的平淡反应,情绪不禁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这么镇定——你真的爱他吗?!” 白露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脸上一停,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也不讨厌就是了,反正也不认识别的人,跟他在一起也挺好的。” 周书惠急了:“你既然不爱他,怎么能跟他在一起?!” 白露笑了,神情有些奇怪:“不是你说的吗,女孩子早晚都要嫁人的,为什么不嫁给世子哥哥?他待我那么好,相貌好,出身也好,是个上上等的夫婿人选啊。” 周书惠:“……” 周书惠仿佛受了些伤,还想再说什么,于思弦留在白露身边的婢女却在这时候捧着时兴鲜果来了。 她不敢叫于思弦知道这些话,强笑着同白露寒暄几句,起身离开。 …… 定亲的日子就要到了,于思弦脸上笑意愈深,较之此前的虚渺与冰冷,更添几分真实。 白露却愁眉不展,不见半分期待与希冀,全然没有新娘子的羞涩与欣喜。 于思弦既真心爱她,难免关切,白露起先不肯讲,他问了几次,终于黯然开口:“说是定亲,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在这儿的要么是肃王府的客人,要么是你的亲朋故旧,而我的血脉亲人呢?一个也没有。” 她向来刚强,受了伤也不喊痛,这时候眼底却分明有了泪意,别过脸去,不肯叫人看见:“若是爹娘还在,该有多好,即便他们不在,爹的故交好友,外祖家的人来看看也是好的……” “算了,”白露站起身,失落道:“就当我没说,你去忙自己的吧。” 于思弦见她如此郁郁寡欢,难免心疼,拉住她手思忖几瞬后,轻轻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距离定亲还有一段时间,我使人去搜寻一二倒也使得,只是……” 白露瞬间会意,摇头说:“还是不要了,我爹娘的故旧亲朋都在北方,何家掌控之地,何必为此生事。” 嘴上如此说,却是黯然神伤。 于思弦见状,实在不忍,握着她的手静思良久,忽的道:“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嫁去了峡州?之前你有提过的,北上祭拜你父母的时候,老宅的门房曾经转交你姨母的信给你。” 白露恍然“啊”了一声,眉宇间神色霎时间鲜活起来,喜悦过后,又迟疑道:“峡州距离荆州倒也不算太远,只是姨母年长,让她专程前来,恐怕太为难人。” 峡州尚在肃王一系掌控之中,找一家人过来而已,又有什么难处? 只要能叫白露欢喜,就是那姨母最大的福分了。 于思弦一心想叫心上人开怀,一解愁思,询问过白露那位姨母的相关讯息之后,便打发人去请:“看他们家里边还有些什么人,若得空的话,叫都过来吃一杯酒,给女方充充场面。” 二人若是定亲,宾客大半都是冲着肃王府来的,真叫白露孤零零一个人,难免会有些不长眼的轻看于她,再则,也实在太过凄清孤苦,他又如何忍心。 亲信快马加鞭的去了,等到了峡州之后,很快便找到了门上。 白露那位姨母今年年过四旬,家中端是人丁兴旺,光儿子就有五个,这还不算出嫁了的女儿呢。 听说外甥女定亲在即,未婚夫又是肃王世子,那位姨母先是痛哭一场,流着泪说妹妹福薄,没能见到今日,旋即又催促着叫去荆州观礼,全家都去。 媳妇们神情犹豫,说儿女年幼,不便远行,姨母骂了几声无用,到底怜惜孙儿孙女,还是叫她们留下顾看孩子,自己与丈夫和儿子们带了护院随从,同那亲信往荆州去。 人还没到,白露便等不及了,算着时间去城门口等待,接到人之后抱头大哭。 于思弦端详着对面妇人的眉眼,见与白露与四五分相似,心下再无疑虑,招呼着一众来宾,先是拜见姨夫姨母,问明白年纪之后,又跟那五个小伙子表哥表弟的称呼起来。 定亲的前几日,周书惠这枚棋子终于被丢了出去,被人请到两军阵前慷慨陈词,又写信给周家的故旧亲朋,言明父亲之死的所谓“真相”。 自己的性命就捏在于思弦手里,周书惠不敢不从,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唯恐触怒了他被拖出去剐了。 假话说的多了,她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起初还有些心虚,到最后却理直气壮起来——于思弦说的也有可能啊,谁说自己父亲就不可能是姓何的杀了,然后趁机排除异己?!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从于思弦口中得知祖母去世的消息,自己最怕的人没了,当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周家素有名望,周书惠作为周家女替于思弦站台,起先的确起到了很大作用,惹得北边军心不稳,百姓议论纷纷。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周老夫人就防着这一手呢,人虽然不在了,但还是留下了应对的方法。 没过多久,周夫人与周二夫人带着周老夫人当年留下的书信一同出现在朝堂之上,高祖也令人取来当年周老夫人送到自己手中的那封书信,三封摆在一起,铁证如山,谁还能有异议? 于思弦的算计彻底破灭。 消息从京城传到荆州时,正值于思弦与白露定亲大喜,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肃王强撑着身体见证儿子的喜事,姨母一家混杂在前来恭贺的宾客之间,帮着迎来送往,分外周全,于思弦与白露身着华服并肩而立,当真是一双璧人,珠联璧合。 细作的书信便是这时候传来的。 于思弦看了一眼,眼底迅速的闪过一抹阴鸷,顾及到今日大喜,很快又恢复如常。 白露在侧,眼盯着他神色有异,便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于思弦勉强一笑,柔声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处理些事情,马上就来。” 避开人流来到侍从严密把守的中院,他脸色彻底阴沉下去:“带周书惠来!” 侍从领命而去,很快便带了神色黯然、又隐约带着几分期盼的周书惠来。 因为今日是于思弦与白露的订婚之喜,她难免心有怏怏,这时候被于思弦的心腹带来,又平添几分希冀——万一他体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也肯稍稍怜惜自己一点呢? 不求他弃白露而选自己,哪怕是留在他身边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呀! 周书惠想到这儿,眼眶便有些红了。 她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何曾想到自己竟也会有今日,为了一个男人,低到尘埃里去! “世子……” 周书惠满心柔情与忧伤,刚说出这两个字来,就听“怆”的一声,于思弦拔剑出鞘。 她心头陡然生出几分不安,下一瞬便见那剑刃的雪亮白光到了近前,带着无边冷意不断迫近,最终将周围一切尽数变成黑暗! 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慢慢流下,剧痛在下一瞬猛烈袭来! 周书惠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眼眶处热血源源不断的流出,她颤抖着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处整齐的剑伤,回想起方才那一剑,霎时间明白过来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于思弦一剑划过,弄瞎了她的双眼! 非人所能承受的剧痛与骤然失明的黑暗同时涌来,周书惠狼狈跌坐在地,哀嚎不止。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等到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于思弦的声音像是玉石碰在一起似的,仍旧是那么好听,只是字字句句组合在一起,却是刻骨的恶毒阴鸷,叫人不寒而栗:“喜欢男人是吗?今日本世子大喜,大发慈悲成全你——送她去军营,仔细别叫她死了,就让她喜欢个够!” 第147章 第 147 章 周书惠饶是沉浸在双眼被刺瞎的剧烈痛苦之中,听到这话也不禁猝然变色,声音同身体一般剧烈颤抖:“世,世子,你说什么?!” 于思弦归剑入鞘,眼神不耐:“马上送她走——从今以后,再别叫这个贱人出现在我面前!” 亲信虽然厌恶周书惠不知轻重,但这时候看她形容凄惨、双目已瞎,也不禁有些怜惜,只是到底不敢违逆世子的命令,挥挥手吩咐人押着她往军营去。 热血顺着脸颊不间断的往下流,遭受到剧烈刺激的眼眶却情不自禁的涌出泪来,又酸又涩,进一步加重了那痛苦。 周书惠语气破碎,身体颤抖如同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难以置信道:“世子,你要送我去做军/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一行血泪顺着眼眶缓缓流下,她痛心断肠,头脑中坚持了数年的信念轰然崩塌,终于按捺不住,在这一瞬嚎啕痛哭:“我只是爱你,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周书惠瘫坐在地,哭声不止,左右想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带走,一时之间竟也未能如愿。 于思弦见状冷笑,索性将这些年来积蓄的怒气与不屑告知于她:“爱我,你也配?周书惠,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谈爱?” 他语气之中难掩厌恶,还带着几分终于能摆脱掉这个累赘和腌臜东西的快意:“每次你看着我的时候,我都发自内心的想挖出你这双眼睛,扔在地上踩一脚!要不是你尚且有几分可供利用的地方,你以为我会留你在身边?呵!” 周书惠曾经那样炽热而真心的爱过他,为他哭,为他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想过不要名分,哪怕是给他做妾也好。 在于思弦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她知道自己不是他心中所爱,但她觉得好歹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面子情总是有的,即便于思弦不会像爱白露那样爱她,起码也会有些温情。 今天她终于知道了。 什么都没有。 除了冷冰冰的厌恶和恶心。 周书惠笑的很凄凉,但还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哽咽道:“是因为白露吗?我知道她一直都不喜欢我,你是因为她才……” 话音落地,她便被于思弦一脚踹翻。 “你没资格叫露露的名字!露露是不喜欢你,但是她一向堂堂正正,不会暗箭伤人,不会在背地里捣鬼,更不会偷偷摸摸收买婢女败坏别人的名声!” 他冷笑道:“周书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天底下没人能看得透你?算了吧,但凡你有一丁点脑子,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处处跟露露较劲,争强好胜,你有那个本事吗?就凭你,给露露提鞋都不配!” 周书惠如坠冰窟,心脏仿佛也在这一瞬间暂停跳动,痛不可言。 她忽然间想起了母亲泪水涟涟的面庞,父亲的和蔼,小妹的活泼可爱,甚至于想起了一向刻板严肃的祖母。 想自己的血脉亲人,也想自己穿书之后做出的那些选择。 跟父母顶嘴,跟小妹吵架,不懂事惹祖母和母亲生气,被送回京城,还半路爬窗逃走。 最后生生落到了于思弦手里,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 她想起了穿书前的那个夜晚,她倒在床上,脸颊微红,畅想着书里的精彩世界,想惊才绝艳的肃王世子于思弦,也怜悯他的爱而不得,惨遭背叛。 那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女主,得到了反派的心,是反派负尽天下也要拥有的心上人,却没想到自己只是炮灰,是反派不屑一顾的倒贴女配,是他手下的一枚弃子,没有用处之后就会被冷酷处理,不带半分留恋。 终于,周书惠凄凉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饶是眼眶像是进了盐一样的疼痛难耐,却也抵不过心里的痛苦与酸楚。 “我真是一个笑话!” “哈哈哈哈,”她一边拍着地面,一边笑个不停:“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活该啊,活该叫自己走到这一步,活该瞎了眼,活该被你推到地狱里边去,我自己作的,哈哈哈哈!” 于思弦看她这样发疯,眼底厌恶之情愈深,这时候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了,转过身去瞥了一眼,眉头霎时间舒展开来:“露露,你怎么来了?” 白露看一眼跌坐在地,双眼被刺瞎却发笑不止的周书惠,秀眉微皱:“她怎么了?” 于思弦用身体遮挡住她的视线:“太丑了,别看。” 又帮她提着裙摆,拥着她往另一处说话:“仔细脏了衣裳。” 白露眉头未松,又问他:“周书惠怎么惹着你了?何以……” “没有用的人不必留下,”于思弦不以为然道:“我让她活到今天,已经足够仁慈了,要不是顾念到你我大喜,不宜见血,早就要了她性命!” 白露叹口气道:“找个大夫帮她看看吧,你出手未免也太过狠辣。” 于思弦莞尔,抬手捏了捏她脸颊,温声道:“知道了,我都安排下去了,她自有去处。你的心也太软了,周氏之前屡屡生事,你竟还帮她说话……” 话音落地,便听外院处有嘈杂声传来,仿佛是出了什么意外。 于思弦微微变色,却不曾急于出去查看情况,将白露护在身后,沉声吩咐亲信:“去看看是出什么事了。” 亲信领命而去,留下的几个也各自警戒,大喜之日出了乱子,于思弦面有不虞,正待转头宽慰白露几句,忽觉后心一阵剧痛传来。 于思弦神色顿变,脸颊肌肉猛地抽搐几下,他踉跄一步,转过头去,愕然而惊痛的看向手握匕首,含笑站在自己面前的白露。 几个亲信大惊失色,慌忙上前,白露不慌不忙,衣袖轻抬,但听窜空之声传来,旋即天空一声震响,杀伐之声四起。 于思弦脸色惨白,咳嗽一声,血顺着唇角流出,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手扶栏杆,慢慢跌坐在地。 他眼底有泪,那是被挚爱之人背叛的痛楚与惊愕。 “露露,为什么?”于思弦强逼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白露脸上笑意彻底遁去,唯有冷漠与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个理由够不够?!” 于思弦脸色微僵,旋即苦笑:“你知道了?” 他眉头紧皱,显露出痛苦和纠结的模样:“我向来自诩落子无悔,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终究也不能做到。露露,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年阴差阳错害死了你的父亲,这些年我与你在一起时,心里时常觉得歉疚,总想着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能稍稍弥补你几分……” 白露冷静而漠然:“歉疚没用,懊悔也没用,要偿命才可以。” 方才那一匕首来的又快又狠,于思弦根本无从规避,跌坐在地被几名亲信守着,略一低头,便能窥见那一星血色自前胸晕染出来。 他身上的喜袍是红色的,那血色沁出,冷眼瞧着便像是落了一滴水在上边,不甚明显,但是看在于思弦眼里,又是何等的锥心刺骨。 这是他们定亲的大喜之日,这是他们的喜袍啊! 他心中愈发痛楚,又因为身受重伤,气息随之带着几分虚弱:“露露,你要杀我?你是真心想让我死的吗?” 白露反问道:“难道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于思弦还未说话,那亲信便气不过道:“白姑娘,你未免太过狼心狗肺!这些年你身在王府,吃穿用度比府上郡主还要精贵,你以为你靠的是谁?要不是世子收留,给你荣华富贵、栖身之处,你早就流离失所,饿死街头了!” 于思弦更是苦笑:“露露,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当真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感觉得到,但是不感激,一点也不。” 白露眼见着于思弦眼底光芒黯然下去,这才略一抬眼,向那亲信道:“我为什么要感激于思弦?感激他害死我爹爹,害我家破人亡?我天生贱骨头是吗?谁稀罕身在王府,谁稀罕衣食用度精贵?若不是他,我应该在爹娘身边长大,无忧无虑,若不是他,我这时候该当承欢父母膝下,一家其乐融融,我又不是没爹没有家,谁稀罕他那点恩惠?你生来就死了爹娘,没有家人爱护,我可不是!” 那亲信气急变色:“你!” 于思弦却又咳嗽两声,喉咙里涌出一口腥甜,他心知自己时辰不多,目光愈发涣散,却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希望,近乎哀求的叫了声:“露露。” “我是真心爱你的,露露!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哪怕只有一丝?” “没有。”白露摇头,神情清冷,不带半分温情:“但凡我对你有一星半点的爱意,都是对我爹爹英魂的玷污!” 她抬起下巴,仍旧能看出年幼时候的骄矜影子,傲然道:“我爹爹一生忠烈,战死沙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是大英雄的女儿,怎么可能喜欢你这中阴诡小人?!” 第148章 第 148 章 我是大英雄的女儿,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阴诡小人? “阴诡小人……” 于思弦面露凄楚,笑的悲戚:“露露,你我相知相交多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不然呢?难道你觉得以你的所作所为,竟还是个正人君子、国家柱石?” 白露面露讥诮,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假面,冷声反问道:“勾结北戎,意图南北夹击对抗何家的难道不是你?为向北戎示好,泄露军机以至国朝大败,我爹爹战死的难道不是你?这还只是你我相识之前,此后你做过的孽难道就少了吗?光战败之后死于屠城的百姓便以万计,这还不够吗?!” 于思弦怔怔的看着她,眼泪顺着面颊蜿蜒流下:“露露,我知道我有万般坏,我不是好人,但是我真的喜欢你!除去你父亲那件事之外,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世人辱我谤我,说我什么都好,只有你不可以,我是真的,把我所有的好都给你了……” “我知道,但是我也真的真的不在乎你所谓的这些好。” 白露轻笑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滑稽的意味:“于思弦,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站都站不起来了,心里边想的却只是这些年来你对我的付出,而不是你对我造成的伤害——这到底是单纯因为爱我,还是要通过“爱我”来展现你的情深,满足你的表演欲?” 说到此处,她眼底有泪光闪现:“我爹爹死的那年,我才七岁,我娘怀着身孕,听闻爹爹战死的噩耗,惊痛之下早产,一尸两命去了,我原本应该有宠爱我的爹娘和一个健康的小弟弟,可是因为你,一夜之间,我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 “这还只是我家,因为那一仗,国朝死了多少将士,他们的故旧亲朋又该是怎样的痛心断肠?你知道有多少个妻子在殷殷盼望丈夫归家,多少个儿女满心希冀能见到父亲的身影吗?只因为你的算计,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离散?!” 后背处的伤口在剧痛过后,转为麻木,于思弦仿佛失去了知觉,面色惨白如纸,沉默良久之后,艰难的张嘴替自己辩驳:“露露,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会爱上你,否则,我怎么会……” 他看着白露脸上神色,目露黯然,渐渐停口:“罢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白露点头道:“的确没什么用了。” 于思弦便不再开口,只专注的看着她,好像要永远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到了地下也不能忘却分毫。 外边刀戈杀喊之声愈重,几个亲信心有不安,想出去看看究竟,又不好丢下他一人在此,神情踌躇,左右为难。 他们脸色晦暗,更衬得白露面容朝气蓬勃,仿佛是清晨初升的朝阳,带着无限灿烂与辉煌。 周书惠满心哀凉,苦笑良久,听见于思弦饱含深情的叫了声“露露”,也不曾停下。 来就来吧,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好奢想的呢? 总想着跟白露为敌,的确是她自不量力。 可她没想到白露会帮她说话,还让于思弦去找大夫帮她包扎。 再想想自己这些年暗地里给白露使的那些绊子,背地里放出去的那些流言,周书惠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想跟白露说声对不起,又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恶毒女配死不悔改,假惺惺装可怜恳求饶恕、然后卷土重来的老旧戏码。 还是算了吧。 白露应该也不稀罕。 周书惠的双眼被于思弦那一剑刺瞎,不能视物,耳朵却似乎变得灵敏了些,她跌坐在地,听着于思弦温声细语的同白露说话,听院外忽然间变得嘈杂,也听到了于思弦的闷哼声和接下来他与白露的对话。 周书惠惊愕不已,一时失声,等回过神来之后,却是心绪复杂,惊诧之外,情不自禁的浮现出几分钦佩。 白露的确比自己更适合做女主。 于思弦没再说话,他身边的亲信仿佛也随之成了哑巴,外院的杀喊声逐渐消弭,周书惠听见“啪嗒”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几声或轻或重的声响。 刚刚失去光明,耳朵对于各种声音的辨别明显不够迅速,她在脑海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金步摇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现在这院子里佩戴金步摇的只有一个人,白露。 于思弦身受重伤,几个亲信守在他旁边,而以白露的身手,即便同时对抗那几名亲信,料想也不会陷入颓势,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陷入颓势,那几人也没道理什么都不做,反倒先摘去她发间的金步摇。 周书惠在心里揣度着,那步摇是白露自己摘掉的,其后零零散散落到地上的,应当是发髻间的其余珠饰。 可惜了。 那套头面是用黄金和红宝石打造,价值连城,于思弦真心爱她,专门找了数十名能工巧匠,前后忙活了半年才成呢! 她前不久才见到过,白露鲜艳美貌,那套黄金与红宝石共同打造的头面华贵夺目,正是相得益彰,美不胜收,这时候却掉在地上,落入泥土之间,不知道会不会摔坏。 周书惠心觉惋惜,于思弦更是愣住,眼见着白露摘掉发间珠饰丢在地上,发丝披散下来,又三两下将身上红色衣裙撕碎丢掉。 于思弦惊痛不已:“露露,你——” 大概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白露红色衣裙之内身着素衣,信手将唇脂抹去,折一根花枝挽发,从头到脚再无半分喜色,清冷冷如一束月光,以肃王府的覆灭来祭奠自己逝去多年的父母。 周书惠虽看不见这一幕,却听得见声响,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的浮现出“素手裂红裳”五个字来,恍惚之间想起年幼时候白露说过的话。 白露,听起来的确很像个女侠的名字。 于思弦面如土色,凄楚不已:“露露,你竟这样恨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有的人会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好,可我,却只对你一个人好,露露,你真的要如此绝情吗?!” “于思弦,你始终不明白,我是人,不是被你豢养、用来展现深情的物件。我所倾慕的男子,不应该独独只对我好,而应该有一颗仁心,心怀慈悲,善待苍生。天下这么大,独独只对我一个人好,这不更说明了你的狭隘吗?” 白露道:“人活一世,眼光要放得远,心胸要开阔些,我虽是小女子,却也觉得女子所追求的不应该仅仅只是一个男人狭隘而偏执的情谊,你觉得我应该为你的所谓深情动容,生死相伴,未免也太轻看我!” 说话间的时候,她整顿完形容,正色道:“我爹爹去的早,但他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今天也说给你听,不是什么辞藻华丽的骈文,也没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就一句话而已——做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于思弦听她说完,脸色愈发惨白,喉咙里又一阵腥甜涌来,猛地吐了一口血出去。 白露手提匕首,缓步向前:“我方才那一下并不曾伤及你的心脉,只要别剧烈活动,短时间内是死不了的……” 于思弦眼神中忽的生出几分神采与希冀,白露却在此时微微一笑:“我之所以如此,并非心里有你,不忍下手,也不是我学艺不精,不慎失手,我只是想让你再活一会儿,亲眼见到肃王一系覆灭、荆州城破,如此罢了!你还不知道吧?复州的人,是我领进来的。姨母一家,也是你亲自接进城的啊!荆州完了!” 于思弦猝然变色,几名亲信更是面露惊惶,有一人怒道:“白露,你好狠毒的心肠!” “狠毒吗?我不这样觉得。” 白露秀眉微挑,语气唏嘘,道:“于思弦,你父亲肃王是宗室,就昔日名望而言,远胜于何丞相,然而现在荆州却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境地,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她嗤笑一声,不屑道:“荆州势颓,你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打胜仗,如何整顿军事吏治,却是打敌方军师的主意,绑架他的老师,逼迫他为你做内应——有你这等蝇营狗苟的少主,荆州怎么可能取胜?你一直耻于与复州都督相提并论,说他只是黄口小儿,不堪一击,可以我之见,何都督风光霁月,端方君子,又岂是你所能比拟的!” 于思弦听她这样吹捧何康林,心中情绪又岂是羞恼二字所能形容,目光愤慨,虚靠在亲信身上,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外院就在这时候彻底安静下来,旋即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之后,走进来一名中年文士,正是谭宴。 进门之后,谭宴向白露行礼,笑道:“大功告成,我大军已克荆州,谭某在此替都督向白小姐致谢!” 白露还礼:“应尽之份而已,先生何需如此客气。” 于思弦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破灭,心上人的背叛与一生野望的终结给了他重重一击,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目光随之涣散下去! 谭宴带来的士卒入内,将那几名亲信扣住,那几人见大势已去,也不反抗,颓然束手就擒。 谭宴则同白露道:“此间事了,白小姐有何打算?” 白露道:“我在这儿没什么好留恋的,即日便动身北上,拜祭亡父亡母坟茔,将于思弦已死、荆州城破的消息告知他们。” 谭宴肃然道:“白将军为国捐躯,国之栋梁,都督此前曾言,待到荆州事情了结,必定亲自北上祭奠!” 白露请他向何康林代呈谢意,谭宴则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文牒递上:“有它在,白小姐路上也便宜,若有需要,便可请当地官署襄助。” 白露由衷的道了声:“多谢。” 行李都是早就收拾好的,骑上马就能出发,白露辞别谭宴,正欲转身离去,忽的瞥见坐在一侧满脸血泪的周书惠,便停下身来,叫了声:“喂。” 周书惠只觉那声音离自己很近,茫然抬头:“你叫我?” “不是你还是谁?” 白露道:“周书惠,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周书惠黯然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不过你讨厌归讨厌,却也不是罪该万死。” 白露道:“我已经跟谭先生说了,请他差人送你回周家去。你到荆州的第二年,周老夫人便过世了,你娘先没了丈夫,又丢了女儿,相依为命的婆母也去了,总是哭,眼睛也哭坏了……” 她叹口气,语气中带了几分悲悯:“你爹爹是个好官,周家也是向有清名,可惜你……回去吧,既然托生成人,总不能太没良心。” 最后向谭宴点一下头,她转身离开。 “等等!”周书惠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颤声道:“白露,别走!” 她惶恐道:“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你送我回去……” 白露被气笑了,扭头看她一眼,直接“呸”了一声:“去你大爷的,我又不是你娘,凭什么管你?能让人送你回去就是宅心仁厚了,你还顺着杆子爬上来了!” “我要去拜祭我爹娘,没空送你!” 她没好气道:“信得过我,就让谭先生安排人送你回去,信不过的话你就在这儿当瞎子吧,死活随你!” 周书惠脸色惶惶,颤声求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白露,你再行行好,把我送回去吧,我信不过别人,我会死的!” 侍从牵了马过来,双手将白露的行李递上,她接到手里,翻身上马,漠然道:“关我屁事!这些年你背地里没少给我使绊子,真当我不知道?!” 白露手握马鞭,嗤的一笑:“你不知道我们女侠都是爱憎分明的吗?!” 她不再理会周书惠,只向谭宴拱了拱手:“谭先生,有缘再会!” 谭宴笑道:“白小姐,一路平安。” 白露莞尔,斗笠盖在头顶,扬鞭而去。 第149章 第 149 章 送走了白露,谭宴便着手处理肃王府中的一干事项,只是在这之前,难免将目光挪到满面惶然如惊弓之鸟的周书惠脸上。 “说起来,我与你父亲也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 他叹口气,没继续说下去:“你母亲现下正在京城,我会使人将你送回周家,周小姐,你好自为之。” 周书惠目不能视,只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心下惶惶,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 这时候却听有脚步声靠近自己,听声音,是个中年婆子:“周小姐,您眼睛看不见,我拉着您的袖子领路,前边有门槛儿的话,我自当提醒。”说完,便轻轻拉住她衣袖,领着她往院外去。 周书惠听她是个女人,心绪稍安,察觉到衣袖处传来的牵引气力,迟疑几瞬,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肃王一系倒了,于思弦死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子,不顺从他们还能怎么办? 她这些年来私底下没少跟白露作对,但对于白露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这时候跟白露托付的人走,总比自己一个正当妙龄的瞎眼少女出去乱转要好。 被那婆子领着出去,周书惠便觉一股扑鼻的血腥气直冲心肺,再回想自己在院中听到的杀伐之声与白露和于思弦的对话,即便看不见周遭场景,也能想象到这是一幅怎样的残酷画面。 想起于思弦,她的心脏便不由自主的抽痛一下,旋即便是剧烈的苦涩与自嘲。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沦落到这等地步,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周书惠心绪黯然下去,无心言语,听那婆子提示着下了台阶,转入长廊,接连迈过几道门槛,又登上了返回京城的马车。 荆州,别了。 …… 接连赶路数日,周书惠终于被送到了京城。 婆子不知道周书惠过往的战绩,相处一路,只觉得这个被刺瞎双眼的少女沉默寡言,性情温柔,再扫过她那双原本应该清亮明澈,现在却被白布遮住的眼眸,语气中不禁带了几分怜惜。 “周小姐,到了。” 近乡情更怯,周书惠抿了一下嘴唇,不安道:“到周家了吗?” 婆子应了一声,便见门房迎了过来,问过来人身份之后,且惊且诧,请她们在府外暂待,自己则匆忙入内传话。 不多时,便见府门打开,几个仆婢簇拥着走出来一个相貌清丽、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出来,正是周父与周夫人的小女儿周书瑶。 “姐姐?!” 周书瑶快步走出来,神情惊喜,身形却在瞥见周书惠被白缎蒙住的双眼时迅速凝滞,目光惊痛。 略微顿了一顿,她走上前去,拉着周书惠的手,笑着流下泪来:“我是书瑶啊,姐姐,回家就好,这些年来,我和娘都很想你!” 周书惠也是激动不已。 离家之时,记得妹妹仿佛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这时候拉着妹妹的手去摸她的脸,恍然发觉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自己却…… 姐妹分别多年,再次相见,却是时移世易,大有变迁!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糊涂以及自己对家人造成的伤害,周书惠悔之不及,懊恼不已,嘴唇嗫嚅几下,叫了声“书瑶”,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周书瑶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又吩咐请送姐姐回来的婆子们入府歇息,那婆子坚决不肯:“事情办完,我们便回去复命,不敢叨扰贵府。” 周书瑶赶忙谢过,一个眼色递过去,身边婢女便将出门前准备的荷包送上,那婆子推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的受了。 周书惠目不能视,这时候便由周书瑶牵着她的手往内院去,骨肉离散多年,她一边叙述这些年来周家发生的事情,一边止不住的流泪:“祖母第二年就辞世了,娘哭的太多,眼睛也不太好了,好在二叔二婶宽厚,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堂弟们待我和娘也和善,还有……” 她有些羞,放低声音,说:“我已经定亲了,对方是咱们世交家的次子,很是温文敦厚,再过几年等他有了功名,两家就张罗着办婚事。” 周书惠听妹妹说着话,心里边的酸涩一浪涌过一浪,祖母明理,爹娘慈爱,叔婶宽厚——多少宅斗文里女主打着灯笼都投不到的好胎,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拥有了,从前为什么就是不知足? 自作主张跑出去撞见于思弦,自以为是的跟他成了一路人,到最后瞎了眼也成了弃子,可不是自作自受? 周书惠在心里自嘲,你该觉得庆幸,要不是白露及时下手把于思弦给杀了,要不是何康林出兵荆州把肃王一系彻底击垮,这时候你早就被送进军营,活的连一滩烂泥都不如了! 同妹妹一起进了内院,周书惠去拜见分别七年之久的母亲。 相隔七年,屡屡经历大悲之事,周夫人早不复当年的秀美模样,两鬓微霜,面容清癯,身形单薄如纸,最要紧的是那双眼睛不复当年明亮,蒙了一层雾似的,遮挡了内里神采。 周书惠看不见这一幕,被妹妹牵着进了内室,二话不说,跪倒在地。 周夫人听人回话,道是长女回来了,自是满心欢喜,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只看了一眼,便是泪如雨下:“书惠,你的眼睛……” 事到如今,空问一句又有何益? 只会叫孩子更伤心罢了。 周夫人不再提此事,一把将女儿抱住,边哭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书惠被母亲抱住,嗅着她身上熟悉而温馨的气息,会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糊涂,一时悲从中来,反手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她的眼睛坏了,但是触觉还在,手掌拂过周夫人发丝时,便觉干燥发涩,松松垮垮的一小把,头发如此,更何况说是人呢! 一股悲凉夹杂着懊悔自心底升腾而起,周书惠悔不当初! 母女三人哭了半晌,终于遣散了仆从,到内间去说话,又难免问起周书惠这些年的境遇来。 事到如今,周书惠无意隐瞒,将自己当年办的糊涂事、以及被于思弦带走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讲了出来,说完之后,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周夫人的神情也从最开始的悲恸与怜惜,逐渐转为惊怒与恨铁不成钢:“书惠,你糊涂啊!” 她说:“当年老夫人要送你回京城,亲自教养你,那不是想关你,是一心爱护你,你竟然半路跳窗逃走,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有后来,到了于思弦手里,你为求活命,竟然倒戈相向构陷何丞相,还对他生了情谊——且不如那于思弦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你可知道,于他便是害死你父亲的幕后真凶?!” 说到激愤之处,周夫人不能自控,咳嗽不止,脸色发青。 周书瑶见状慌了,赶忙去寻了药丸来,就着水喂母亲服下,又一个劲儿的帮她顺气:“娘,您别生气,平复一下心情,大夫都说了,您现在忌讳生气……” 又怕母亲留在这儿再生气,赶紧使人将她送回卧房歇息。 周书惠如遭雷击。 于思弦竟然是害死父亲的幕后真凶?! 居然是他?! 她跪不住身,猛地跌坐在地,霎时间面无血色:“书瑶,娘说的是真的吗?于思弦就是害死爹的幕后真凶?!” 周书瑶银牙紧咬,气恼道:“不然呢,难道还会是假的?你在他身边多年,难道还没看清楚他是个什么人?屠城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是杀死挡了他路的爹爹了!” 她痛心失望:“姐姐,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当年爹爹在平城任职当差,他挡了谁的路,你难道不知道?!于思弦是个什么人,无利不起早,绝非善人,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收留你?你自己也说了,当年那几名劫匪杀人,他不想管,听你叫出他名姓,得知你身份之后方才管的,所图为何,这还不清楚吗?!” 周书瑶连说了三声“糊涂”! 真是他做的! 这短短五个字就像是一面巨鼓敲响在她耳畔,震得她耳膜充血,心脏飞跳,咚咚咚,像是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 于思弦不仅是白露的杀父仇人,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自己与白露年岁相仿,一同在肃王府长大,白露杀于思弦替父报仇,而自己呢? 满心都是于思弦,甚至不惜给他做妾?! 老天,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穿过来?! 觉得父母过得太顺遂,想给他们增添一些波折和苦难吗?! 于思弦……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的男人,居然是她的杀父仇人,害的周家支离破碎的元凶! 而这些年,于思弦又是以何等不屑的眼光看待她的殷勤讨好,满心热忱的?! 周书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头,神情破碎。 激烈情绪挣开了伤口,蒙住眼睛的白缎沁出血来,殷红沾染到白缎之上,惨烈异常。 周书瑶虽也恼恨于姐姐糊涂,但终究是血肉至亲,眼见她如此形容,也是不忍,吩咐去请了大夫,帮她重新包扎眼睛上的伤口,又疲惫道:“姐姐,既然回来了,就收收心吧。于思弦死了,父亲九泉之下也得以瞑目,这些年叔父们待我和娘不薄,咱们就算不给周家增光添彩,也不能给周家脸上抹黑,你说是不是?” 周书惠木然的坐在地上,恍若失魂,良久之后,她颤声道:“书瑶,姐姐求你一件事。” 周书瑶道:“什么?” “给我一条白绫,让我死了吧。” 周书惠宛如木偶,灵魂尽失:“我活着的时候,没为周家做过一件好事,反倒只会给周家丢脸,之前我在阵前抹黑何丞相的事情,肯定也已经传开了吧?让我以死恕罪,这是最好的结局。” 周书瑶恼她糊涂,恨她不辨是非,但骨肉之情毕竟是真的,她们同父同母,血出同源,姐妹二人一别多年,今日初次相见,又怎么忍心要姐姐性命? “别这么说,姐姐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周书惠木然道:“我真的活够了,书瑶,我只求一死。” 她说:“你要是真的拿我当姐姐,就最后帮我一次,让我死吧,书瑶——” 回应她的是周书瑶的一记耳光。 “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像个大人的样子?!” 周书瑶忍无可忍:“之前出现在你面前的所有岔路,你都走错了,直到今天,你还要一错再错吗?你要是一心求死,就该死在于思弦逼迫你构陷何丞相的战场上,以你的死来鉴证周家的铮铮风骨,不与逆贼同流合污!那时候你苟且偷生,周家的脸面已经丢尽了,现在你再求死,除了让娘和我伤心之外,还能有什么用?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周书惠被妹妹戳到了伤心处,且羞且愧,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双手抱膝,小声呜咽起来。 周书瑶想再说句什么,见她如此,也是于心不忍,最后只叹口气,道:“你的房间,娘一直让人留着,去歇一歇吧,别做傻事。” …… 第一天的痛斥过后,周家人没再说什么叫周书惠难堪的话,即便是周家二房、三房的婶娘们过去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寒暄几句,很是温厚。 但正是这样的温厚,更叫周书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她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这样好的一家人,却多了她这样一颗老鼠屎! 歉疚,自责,懊悔,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人虽然还活着,却成了行尸走肉。 这天晚上有灯会,周夫人见周书惠情绪稍好一点,也多用了一碗饭,又叫周书瑶同姐姐一道出去散散心。 她没说看花灯,自从眼盲的周书惠回到周家之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了和“看”相关的字眼。 这更加加重了周书惠的愧疚。 花灯节很热闹,也很拥挤,周书瑶知道姐姐双眼不能视物,所以便将周遭景致形容给她听。 周书惠罕见的起了几分兴趣,甚至还想到里边去瞧瞧,周书瑶犹豫了一会儿,见她兴致颇高,到底是答应了。 人流拥挤,喧嚣而沸腾,姐妹俩挽着的手便在此时被人群冲散,周书瑶感觉到姐姐手指自自己掌心一寸寸抽离,愕然望了过去,却在这一瞬读懂了周书惠的口型。 她说“再见”。 再一回神,已经不见了周书惠的身影。 数以万计的游人之中找一个有心躲藏的人,即便那人是个瞎子,也仍旧是件难事。 周书瑶慌了神。 花灯节沿河举行,周书惠离开妹妹之后,便按照事先判定好的方向,跌跌撞撞的往河边走。 还没等走到河边,就被人拦下了。 来人声音清朗,温和道:“姑娘,你走错方向了。” 打量着她身上衣着,又道:“你家在哪儿,我差人送你回去。” 周书惠起先被吓了一跳,听他并无恶意,很快镇定下来:“没有错,我跟家人约定好了在这儿相见,他们很快就过来了。”说完便停住不动,做出等待的模样来。 那青年“哦”一声,提醒一句“不远处就是河流,姑娘小心”,脚步声渐渐远了。 周书惠继续往河边走,却听那青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为什么想要投水?” 略一停顿,又道:“是因为眼睛?” 原来他方才只是做出离去的样子,实则一直都守在旁边,没有走。 周书惠被这样细致的温情打动,嘴唇嗫嚅几下,终于道:“不是。是我自己活够了。” 她哽咽道:“我是个烂人,我不值得可怜,我没做过一件让家人高兴的事情,反而一直让他们丢脸,我没资格继续活在这世界上!” 那青年道:“可我看你衣着整洁,显然是被人精心照顾着的,你的家人很关爱你。” 周书惠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羞于面对他们。” 青年道:“你将死亡认定为恕罪与忏悔,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会给你的家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莞尔道:“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未必吧。你死了,带你出来的人会怎么样?离家前高高兴兴目送你出门的家人又会怎么样?固执己见,觉得用死就可以洗刷一切,恰恰是又一件让家人伤心的事情啊。” 周书惠怔住了,良久之后,苦笑道:“你真的很会安慰人,也很温柔。我猜你一定是活的顺风顺水,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和磨难。” “不,”青年笑了,摇头说:“我年幼时吃过的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周书惠有些错愕,默然片刻后,道:“真难得,从你的言谈之中,一点都看不出来。” 青年道:“过去的痛苦已经过去,何必让它存留至今?正因为我曾经遭遇过诸多磨难,所以我才不希望别人重蹈覆辙啊。” 周书惠愣愣的听着,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出来。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她说的是于思弦:“他年幼的时候,也遭遇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后来他选择挥刀向人,以此抵消记忆里的阴影。” 青年道:“这对他不好,对别人更不好。” 周书惠流着眼泪道:“你说得对。” 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从前总向往杀尽天下只为一人的倾城绝恋,歆羡于宁负天下不负卿的真挚爱情,但人活一世,所追求的不应该只是爱情,世间还有很多珍贵而美好的东西。 有的人遭受到了伤害,选择对更弱者拔刀,宣泄自己的愤怒与不平,但还有人会对更弱者心怀悲悯,兼济天下,不希望有人遭受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历经劫波之后的温柔与慈悲,是世间最可贵的品质。 第150章 第 150 章 何康林在原地陪着那姑娘等了两刻钟时间,便见有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带着几个婢女婆子过来,远远瞧见身边那姑娘的穿着模样,惊喜的叫了声“姐姐”,忙不迭的往这边来。 他问那姑娘:“是你妹妹?” 周书惠自从双目失明之后,对于声音的分辨能力愈强,人群之中能够清晰的分辨出妹妹周书瑶的音色来。 她点头:“是她。” 何康林不欲久留,道了一声“珍重”,便同几名家仆悄然离去。 “等等——” 周书惠出声叫他,却也晚了,周遭再无回声。 周书瑶唯恐姐姐出事,急了一头冷汗出来,等到了近前,便见姐姐左顾右盼,倒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松了口气之余,又主动拉住她的手:“姐姐,我在这儿!” 周书惠问:“你方才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身边有什么人?” 周书瑶听得微怔,左右打量几眼,旋即摇头:“我只急着找姐姐,倒不曾注意别的,怎么了?” 周书惠怅然若失,复又释然道:“是劝说我不要投河的恩人,他大概是走了吧。” …… 白露一路北上,返回祖籍朔方城,越是迫近老家,记忆里的那些曾经便愈发无所遁形,等抵达白家老宅,眼见府邸空僻,难掩荒凉之后,心头哀意更是达到了顶峰。 印象里宽阔的演武场已经荒废,练功桩东倒西歪,父亲和他的结义兄弟们在这儿骑马较量,汗流浃背,恍惚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内宅里母亲精心养育的花草早已经枯萎,花坛里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反倒是院子里的那几棵杨树枝繁叶茂,外扩的枝叶压住了屋檐,遮挡出一片浓密阴凉。 爹爹还没有辞世的时候,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总会到院子里纳凉,爹和娘含笑叙话,她握着捕虫网东跑西跑捉萤火虫,有时候也会把脸贴在娘隆起的肚子上,嬷嬷们总是笑着逗她,说小姐,夫人肚子里是位小公子还是位小姐? 昔日恢弘旧宅,今日断壁残垣,所谓触景伤情,不外如是! 白露无心修葺故府,将眼泪擦去,起身离开,寻了人打探父母坟茔所在。 说来可笑,她虽是亲生女儿,却只在父母入土时前来拜祭过一次,没过多久便被于思弦骗到荆州去,期间一次也不曾北返,却不知父母坟茔是否早已荒凉,杂草丛生。 白露一走便是七年,现下再度归来,朔方城已是大不相同,从前破败的道路被重新整修,原先空旷的平野也多了人家,她找个人问明道路,一路寻了过去,却见父母坟茔规整,陵园整洁,坟墓前有残存的纸钱痕迹,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 白露心下暗惊,又难免动容,寻了守墓人来问,对方疑惑的看她半晌,忽的喜道:“大小姐,是你吗?我是郑瘸子,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领着你上山抓过兔子!” 白露又惊又喜:“瘸子叔,怎么是你?!” 郑瘸子脸上便显露出苍凉而唏嘘的神情来:“将军走了,夫人也走了,我无儿无女,没地方去,索性到这儿来为他们守墓。种善因得善果,这些年来到这儿祭拜将军和夫人的人不少,都还记得他们的恩情呢,说来惭愧,我在这儿守着,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他满面风霜,低下头去擦泪。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白露劝慰道:“您在这儿为我爹娘尽心,我感激都来不及的。” 郑瘸子笑了笑,又道:“起先是将军的旧部故交前来拜祭,过了几年,何丞相下令重新为将军修葺坟茔,何家那位公子每年到朔方城来巡视时,也会过来祭拜,给我留下些银钱购置纸钱和时兴瓜果,纸钱逢年过节烧了,能吃的祭拜之后分给附近的孩子,他们帮着我扫扫纸灰拔拔草,不然这么大的地方,我一个老瘸子怎么忙得过来。” “啊,原来如此,”白露心中大为感激,忙询问道:“是何家的哪一位公子?” 郑瘸子道:“是何丞相胞妹家的公子,从母姓,叫……” 他一时没想起来,白露则会意过来,含笑接了下去:“叫何康林。” 郑瘸子恍然道:“对,是叫这个名字,人上了年纪,脑子也不好使了。” 白露忍俊不禁,如此过了几瞬,脸上笑意便添了三分感怀,离开荆州前她同谭宴讲自己要北上拜祭父母,那时候谭宴说都督改日也会前去,那时候她只当是句客气话,没想到竟是真的,且那位年轻的都督已经坚持拜祭了几年。 但饶是自己与叔父阐明身份,决议与他合作、共同对抗荆州肃王父子时,他都不曾提及此事表功,当真是真君子。 白露心下钦佩,与郑瘸子寒暄几句,又往父母坟前说话祭拜,接连三日之后,动身往京城去向拜谢何丞相与何康林。 …… 周书惠同周书瑶一道归家,心下愧疚难当,往后院周夫人房中去跪下,由衷忏悔:“从前是女儿不懂事,惹祖母和娘生气,给周家抹黑,现在回了家,竟还犯糊涂,实在不该……” 她低下头,声音低沉:“娘,女儿不会再寻死,也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您在家的时候,女儿就在您身边尽孝,等您百年之后,便落发出家,做姑子去,为祖母和娘祈福,也为周家祈福。” 周夫人定定看着她:“书惠,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周书惠叩头道:“是,女儿所言,字字句句出于真心,绝无半句谎话!” “好,好好好,”周夫人欣然而笑,旋即老泪纵横:“你终于长大了,只是这长大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周夫人没有劝她,周书瑶也没有劝,对于周书惠来说,不婚不嫁,出家终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起码她背后还有周家,还有妹妹,无论如何,都会顾看她终老。 周二夫人听闻此事,随之默然,回房之后从梳妆台最底下的暗格里找出来一封信,没有打开,只对着信封出神良久,最后长叹口气。 娘啊,那孩子自己想明白了,倒也省了我去出这一遍头。 周二叔回房看见,轻拍了妻子肩膀一下:“干什么呢,一个人出神儿!” “娘辞世之前,留了封信给我,”周二夫人舒口气道:“若有一日书惠做了有碍周家声名的事情,再度回府之后,便把这封信拿出来,内容我也看过,叫她落发出家,余生祈福,早先嫂嫂病着,她又刚回来,我实在不好开口,现下她自己说了,倒也便宜。” 周二叔没想到母亲想的这么长远,钦佩过后,旋即又伤感起来:“儿孙不孝啊,老人家走得都不安心!” 周二夫人笑着宽慰丈夫:“好在这会儿都好了,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第二年的春天,周书惠随同周夫人一道出门归府,路却被人流堵上了,母女俩心下奇怪,打发人去瞧瞧怎么回事,不多时,便有随从小跑着回来回禀:“何家那位公子定亲了,府里人在外边分发喜钱,去抢的人可多呢,路都给堵上了,一时半会儿的通不了,夫人,咱们还是绕路走吧。” 周夫人听是喜事,眉宇间也跟着盈了几分欣然:“是何丞相府上的公子,还是何夫人府上的那位?” 随从道:“是何夫人府上公子,此前出任复州都督、现下官居大理寺卿的何康林何公子。” 正说着,就听身后位置有马蹄声传来,随从“嗬”了一声,引着马车往一侧让路,却听对方声音分外清朗,言语和煦:“原是周夫人当面。” 又吩咐左右:“前边路不通,让开道路,请周夫人转路离开。” 周书惠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心头随之一颤。 周夫人不曾察觉到女儿的异样,笑着向他称谢,等车夫调转马头之后,又道了一声:“何公子,恭喜。” 对方彬彬有礼道:“多谢夫人,等到成婚之时,还请您不吝到府,来饮一杯水酒。” 周夫人含笑颔首致意,等放下车帘之后,不禁同马车里边的婆子感慨:“真是青年俊彦,一表人才,却不知女方是哪家小姐,得许这等如意郎君。” 婆子笑道:“这还不简单?差个人去打探一番也就是了。” 周书惠心脏跳的飞快,手指捏着衣袖,心思复杂:“娘,方才那位何公子是谁?” 周夫人徐徐道:“就是方才提到的何夫人的儿子,刚刚定了亲的大理寺少卿。” 原来是他。 何康林。 这个世界的男主。 那晚阻止自己投水自杀,又温声规劝的青年男子。 一股苦涩忽的自心头升起,周书惠垂下眼去,想牵动嘴角笑一下,却未能如愿。 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她忽然间很难过。 一心渴求的反派于思弦害的自己几乎为家国所不容,双眼失明,满心嫌恶的圣父男主何康林却救了自己一命,驻足开解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叫她不要误入歧途,走错道路。 自己当初真就是猪油蒙心,也瞎了眼。 回到家没多久,婆子便打听了消息过来,语气惊叹,以一种很夸张的声音说:“夫人一定猜不到何公子的未婚妻是谁!” 周夫人来了兴致,把京城数得上的名门闺秀都说了一遍,那婆子却只是摇头,到最后坐在一边翻书的周书瑶也来了兴趣,催促道:“妈妈,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周书惠也觉好奇,不由自主的将身体前倾,恰恰在这时候,脑海中忽的闪过一道身影,她福至心灵,错愕道:“不会是白露吧?” 那婆子也愣了:“大小姐怎么知道?” 周书惠神情怔楞,满心颓然与自嘲,摇头苦笑。 其余人却奇怪道:“白露?这是哪家小姐?没听说京城有姓白的名门勋贵啊!” 那婆子回过神来,没理会周书惠那一节,就着刚听来的八卦,侃侃而谈:“这位白小姐可了不得,父亲乃是昔年战死朔方的镇北将军,她八岁那年,镇北将军被肃王世子勾结北戎害死,母亲受惊难产身亡,而她呢,则被肃王世子哄骗到了荆州……” “才八岁大的一个小姑娘啊,竟也发觉父亲的死另有蹊跷,于是卧薪尝胆,深入敌营,习得一身武艺,正逢当时何公子为复州都督,白小姐便差人前去送信,双方互送情报,内外勾通,一举将肃王势力铲除,克复荆州,白小姐更亲手取了肃王世子性命,报了杀父之仇!” 一众人听得啧啧称奇,敬佩不已。 周夫人目露赞叹,褒扬道:“白小姐一个女儿家,竟有这等胆气,不逊世间须眉,这样的巾帼英雄,的确不是京城闺秀所能比拟的!” 周书瑶也道:“很有当年朱娘子的风范!” “娘,”她兴冲冲道:“何家不是也送了帖子过来吗?等他们成婚的时候,我也要去!这样一个奇女子,我很想见见她!” “好,”周夫人欣然道:“一起去。” 略顿了顿,又想起周书惠来,脸色随之微变:“书惠,你……” “我就不去了,娘替我带一份贺礼过去吧。” 周书惠按下心中苦涩,由衷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他们本来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夜色渐起,外边掌起灯来,何康林端坐在书案前处理在大理寺没有处置完的公文,仪态端方,对面不远处支了一张小几,白露以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何康林掀起眼帘看她一眼,道:“你要是觉得闷了,就出去透透气,或者去跟皎皎说会儿话,她这会儿可佩服你呢。” 白露摇头,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他身边去,弯腰靠近他耳边,轻轻叫了声:“何都督。” 何康林道:“现在已经不是都督了。” 白露眼眸含笑,却不搭理这句话,只继续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听说外边有人说闲话,说我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娘家使不上一点力气,你娶我亏大了!” 何康林道:“要娶你的是我,又不是他们,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 白露在他背上推了一把:“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么……” 何康林写完最后一笔,将面前公文合上,转过身去,注视着她的眼睛:“就是荣幸之至。能娶到这样有勇有谋、节烈清正的姑娘为妻,是我的福气。你父母早逝,我的家庭难道便分外圆满?月亮尚且有阴晴圆缺,更何况是人呢!” 白露的眼眶湿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何康林将她抱得更紧。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 朱元璋恍惚间回过神来,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好香! 屋子里不知道寻了什么香,清幽静谧,像是一缕梦,嗅到鼻子里边去,仿佛连三魂七魄都跟着飘飘然起来。 他定一定神,便见自己身着锦袍,坐在太师椅上,拇指戴了一枚玉扳指,不似凡品。 往手上一瞧,皮肤光泽而富有弹性,还很年轻。 再环视内室一圈,更不禁啧啧称奇。 光辉灿烂的夜明珠,千金不换的南海鲛纱,唐朝时期的字画,宋朝烧制出来的青瓷,一侧搁着个掐丝珐琅的香炉,内室与外室之间的交汇用十二扇象牙雕花屏风隔开…… 借用红楼里边的话来说,这屋子,神仙也住得了! 朱元璋看着房间装饰,仿佛是个女子闺房,他尤且不知自己身份,低头看一眼原身衣着,迟疑着往床榻那儿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他当即就愣住了。 床上侧躺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发丝微乱,媚骨天成,只露出半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儿,那眼睫扑闪扑闪的恍若鸦羽,樱桃似的小嘴儿,往身上看,已经能瞧出婀娜身段,腰肢纤细,胸脯娇俏,当真是琦年玉貌,万般风情。 朱元璋在心里“哇塞”了一声,靠近一点去看,便见那少女香汗淋漓,仿佛身体有所不适,明明生就这样妩媚绝色的面孔身段,眼眸却宛如小鹿一般单纯清澈,闪烁着惶恐不安的光芒。 朱元璋隐约意会到了几分,不禁皱眉:“你……” 那少女却被他靠近的举动惊吓住,慌不择路的钻到床榻里边去,拉起被子,虚弱的盖住身子:“你这狗贼,休要靠近我!” 她贝齿咬住娇红的嘴唇,眸光痛恨:“我爹爹虽欠了你些银钱,但他总会筹措到的,我只是暂时栖身于此,你不得犯我,等我爹爹筹够了钱,便会接我回去的!” 钱! 有人欠了老朱的钱!!! 朱元璋立时清醒过来:“你爹欠了我的钱,用你来抵债?!” 那少女气愤之下,涨红了脸:“我爹爹会还的!” 朱元璋压根不接这一茬:“欠了多少?!” 那少女愤愤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下一瞬,朱元璋大手准确的掐住她脖颈,宛若屠夫抓鸡,狠命摇晃两下:“欠多少?说话!” 少女不意他竟这般粗鲁,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拍着他的手让他松开,跌在床上,剧烈咳嗽道:“六,六十多万两……” 朱元璋:“?????” 朱元璋:“!!!!!” 我的妈,你哪值这么多钱! “来人!” 朱元璋大手一挥,咆哮着吩咐道:“赶出去!马上把这个小娘皮赶出去!让她老子还钱!!!” 第151章 第 151 章 少女听得愣住,受了伤似的,怔怔的看着他,那泪珠晶莹如同水晶,顺着她光洁白皙的面庞流了下来,看得人不胜怜惜,只想将她拥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 朱元璋:踏马的烦死了!欠钱还有理了!!!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得忍俊不禁,那白绢便在这时候飘落下来,刘彻一把抢在手里,展开一瞧,不禁“啧啧”几声。 《外室成凰》 世人只道璐王天纵神明、威严端方,却不知他暗地里有多邪肆放荡,尤其是在床笫之间,恨不能将她的腰肢折断…… 陶初晴替父还债,成了璐王的外室,只求安身立命,不求荣华,璐王要娶正妃了,她才不要与人共侍一夫,当即收拾包袱准备跑路,姑娘我不陪你玩了! 哪知道璐王飞马几百里追了上去,双眼猩红,将她压在墙上狠狠亲:“你是本王的王妃,不经本王同意,你竟敢逃走?!” 刘彻:“……” 高祖:“……” 嬴政:“……” 李世民:“……” “不好意思,”刘彻木然将白绢丢下,捂住心口:“我有点反胃……呕!” 皇帝们少见的没有辱彘,而是齐齐手扶心口,不约而同:“……呕!” 刘彻吐完了,就开始吐槽:“还《外室成凰》,璐王后来当皇帝了是吗?堂堂一个皇帝,找个正经女人当老婆很难吗,非得扶个外室当皇后?” 高祖头大道:“璐王都能在外边置办外室了,可见并非不举,年纪到了,府里边没有王妃?哪怕是有个侧妃在,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啊!” 李世民死了这么多年,反倒能看开了:“不以出身论英雄,皇后是二嫁女都不稀奇,刘娥当过外室,后来也成了皇后。” 嬴政斜了他一眼,一针见血道:“陶氏能跟刘娥相提并论?刘娥有脑子,她有什么?身段婀娜,体量风骚,还是媚骨天成?” 李世民哑口无言。 “哎哟我的妈呀,还璐王要娶正妻了,她不想与人共侍一夫,收拾包袱跑路哈哈哈哈——” 刘彻笑的喘不过气来:“妾都通买卖,你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自己收拾包袱跑了,还踏马跑出去几百里,踩着风火轮连夜跑的?璐王追过去,双眼猩红,妈耶,连夜赶路连物种都变了,从王爷变成了红眼大猩猩!” 高祖无语道:“不愿与人共侍一夫,却愿意给人当外室,她这是把外室理解成是养在外边的菩萨吗?” 朱元璋:“……” 朱元璋旁听了整个过程,脸色铁青。 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也是在这时候,属于原主的记忆姗姗来迟。 本朝国号为明,开/国□□姓朱名元璋。 朱元璋看到这儿,便是虎躯一震。 再顺着原主的记忆往下翻,开/国□□朱元璋册立嫡长子朱标为皇太子,后皇太子英年病逝,遂改立其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再之后靖难之役,judy……朱棣登基称帝,再之后朱高炽、朱瞻基,现下正好传到朱瞻基之子朱祁镇手里。 朱元璋看到朱祁镇这个名字,眼底霎时间凶光闪烁,手掌也不受控制的开始哆嗦。 他老人家死后到了地下,满心以为大明千秋万代无忧,哪知道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王八蛋子孙! 起初是朱允炆要削藩——这不是扯淡吗,藩王们都是你亲叔叔,又没有过错,你听信儒生之言,上来就喊打喊杀,人家本来老老实实的,也得被逼的造反,学术上管这叫作死! 后来朱允炆经过一番骚操作,硬生生把自己搞的众叛亲离,这时候他可想起皇爷爷来了,三天两头烧纸写祭文给皇爷爷哭诉叔叔们欺负侄子,尤其是燕王,这家伙做的最过火。 朱元璋在地底下怒发冲冠,脱了鞋对着门前那棵大槐树猛抽,假想这是那个王八蛋孙子的狗头。 再之后就是老四,虽说靖难之役叫老爷子很生气,但不得不说老四的确比他侄子更适合坐江山,在位的时候五征蒙古,干得不错! 之后大胖孙子朱高炽只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就下来了,嗯,乖孩子,他之后朱瞻基也不长命,三十八岁就没了,他的长子朱祁镇当了皇帝,这年才九岁,好在太皇太后张氏贤德,弹压奸宦,任用名臣,大明发展的还不错。 儿子辞世之后,太皇太后张氏坚持了七年,终于驾鹤西去,这一年朱祁镇十六岁,能跑能跳还倍儿能作妖,压在自己头顶的那座大山没了,亲娘耳根子又软,他也跟撒了欢的野狗似的,转着圈儿的跳高。 在京城作妖作够了,朱祁镇又想学成祖皇帝和父亲朱瞻基御驾亲征,带了一干众臣和二十多万人马亲征瓦剌,结果就是大明战神朱祁镇力压大宋高粱河车神,成就土木堡之变这一惊世伟业,几乎将大明基业断送,二十万精锐全军覆没,皇帝被俘,永乐年间起积蓄起来的武将勋贵集团几乎被一网打尽,大明一度中衰,对于北方游牧民族的作战自此由攻势转变为防守。 值得表扬的是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巨大劫难之中,大明战神朱祁镇始终保持着平稳而镇定的心态,不急不慌,不骄不躁,通过帮瓦剌催促大明军队打开城门、向大明索取财物等方式,迅速同瓦剌方面建立起亲切而友好的关系,直到后来返回大明,瓦剌方面送行人员泪湿衣襟,分外不舍。 上一次出现这等人物还是宋朝的钦徽二帝,这么优秀的大明皇帝,可不得供起来吗! 朱元璋收到讲述土木堡之变的祭文后,几乎当场吐血,天可怜见,早先他还背着手笑话宋朝钦徽二帝窝囊,转头自家就出了这等不孝儿孙! 朱祁镇还没死,打不到他,父债子偿,朱元璋就迁怒到朱瞻基头上了,先把朱瞻基吊起来打了一宿,又挽起袖子到后院去磨刀。 朱棣听说自家出了这等不肖子孙,也是目眦尽裂,气势汹汹上门问罪孙儿朱瞻基,刚一进门就见人被吊在树上,鼻青脸肿,满脸生无可恋。 他心下大惊,狗狗祟祟的往后院一张望,就见老爷子一边磨刀一边骂朱祁镇,骂一声吐一口唾沫,满口牙磨在一起,都要冒火星子了,当下满头冷汗,二话不说就溜了。 土木堡之变生生将朱元璋的肺气炸了一半,好在总算也不是全无半分好消息。 朱祁镇被抓走之后,于谦等大臣上疏皇太后孙氏,国不可一日无君,遂立郕王朱祁钰为皇帝,遥尊身在瓦剌的朱祁镇为太上皇,又组织了北京保卫战,先后打退瓦剌太师也先的进攻,时间久了,瓦剌见朱祁镇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就把人给放回来了。 于谦忠直清廉,两袖清风,完美契合朱扒皮的要求,朱祁钰也不坏,跟于谦君臣相得,有朱祁镇这个哥哥在前边对比着,简直就是神仙儿孙。 朱元璋一个劲儿的点头:“这才是好大臣,好皇帝!” 景泰帝朱祁钰把兄长朱祁镇安置在南宫,待遇都给够,美人也不缺,朱祁镇脸皮之厚堪比钦徽二帝,一气儿生了七八个孩子。 朱元璋一见就觉得要糟:“朱祁钰你个傻蛋,赶紧把他宰了拉倒,这种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留他干什么?一刀杀了,倒也干净!” 果不其然,没过几年,夺门之变发生了。 朱祁镇在皇太后孙氏以及一干支持者的附庸下发动了夺门之变,再度登基,当日便下令诛杀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旋即废朱祁钰为郕王,没过多久,朱祁钰离奇去世,死后谥号为“戾”,而他在位时的骨干朝臣们遭到了惨烈清洗,奸臣宦党再度得到重用。 消息传到地府,朱元璋暴跳如雷,抄起棍子就去打朱瞻基——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哪知道朱瞻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早早就藏起来了,朱元璋没找到重孙,倒见到了同样满脸愠色找过去的朱棣,抄起棍子把老四打了一顿,打的累了,爷俩坐在院子里,背靠背商量等朱祁镇下来之后怎么收拾他才行。 等朱祁镇到了底下之后,马上就被磨刀霍霍的□□皇帝和成祖皇帝一起绑走,扔进油锅里炸了个外酥里嫩,等灵魂状态恢复过来,又抓紧小黑屋去扒皮揎草——这是太/祖爷最喜欢的刑罚。 但无论扒朱祁镇多少次皮,大明朝失去的那些东西都无法挽回了。 朱元璋每每想起这个不肖子孙,都懊恼的捶胸顿足,后来李世民到了大宋世界时,他对钦徽二帝的无耻行径痛恨尤甚,一方面是因为这两个混蛋着实该死,另一方面也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家的不孝儿孙。 此时到了这方世界,陡然发现当今天子便是大明战神朱祁镇,朱元璋怎能不变色? 但是再仔细从原主的记忆里一琢磨,又发觉细微之处好像不太一样。 朱元璋自己亲手创建的大明朝廷里,朱祁镇被抓走之后,于谦上疏皇太后孙氏,请求再立皇帝以安天下,立的是朱瞻基的次子朱祁钰,但这方世界里朱瞻基就朱祁镇一个儿子,这时候朱祁镇被抓了…… 朱元璋豁然开朗:“这个世界叫《外室成凰》,那陶氏既跟了原身,可见原身后来是要当皇帝的,不用问,指定是土木堡之变后原身被迎进京城做皇帝了。” 再一数原身的辈分,可不是吗。 原身姓朱,名祁光,父亲是太皇太后张氏的次子,朱祁镇父亲朱瞻基的同胞弟弟,也是朱祁镇的堂弟。 朱祁镇在土木堡之变中被擒,皇太子朱见深才两岁,压根不堪大用,宗室之中论及血缘关系,就数原主最为正统了。 七年前太皇太后张氏辞世,因为朝廷对于宗室管束严苛,饶是其父是太皇太后亲生子、先帝的同胞弟弟,也不得入京吊唁,只得在封地之中哀悼凭吊。 朱祁光的父亲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听闻母亲离世之后卧病数月,人也跟着去了,朱祁光作为璐王的嫡长子,顺理成章的承继了父亲的亲王之位,成了下一任的璐王。 先璐王是太皇太后的幼子,很得父亲和哥哥疼爱,封于河南府洛阳,富庶膏粱之地,肥的流油,再加上接连三代皇帝赏赐,璐王的家底算是诸亲王之中最丰厚的了。 正值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发生的那一年。 原主的记忆显示,半个月前京城传来消息,说皇帝御驾亲征去了,连带着对于藩王的监控都加强了。 按照这时候的消息传递速度推算,土木堡之变大概已经发生了。 朱元璋眼皮子当即就是一跳,心绪仿佛是一锅烧开了的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略一思忖,旋即冷笑。 朱祁镇你个王八羔子,且在瓦剌那儿等着,看你祖宗手把手教你做人! 刘彻“啧啧”几声,交头接耳道:“老朱怒了,等着吧,朱祁镇的扒皮套餐预定上了!” 嬴政、李世民、高祖不约而同道:“我看也是!” 朱元璋却在这时候瞥了陶初晴一眼,盘算着京城那边自己暂时使不上力,便先将这小娘皮的事情处置清楚。 陶初晴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心中又惧又怕,涕泪连连,宛若一朵风雨中摇曳的脆弱芙蓉:“你,你究竟意欲如何?!” 朱元璋:“硬了。” 陶初晴先是一怔,旋即面笼红霞,羞怒道:“你不要脸,无耻之徒!” 朱元璋:“拳头硬了!” 陶初晴:“……” 下一瞬朱元璋伸手过去,猛地掐住了她脖颈:“你爹身为皇商,办事不利,延误了贡品上交时辰,辗转不及破产,欠了老子一笔巨款!” 陶初晴在家时是千金小姐,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纤细脖颈被他掐住,喘不得气,只学着先前那次经验一般,一个劲儿的拍打他手背,艰难道:“放,咳咳,放开我……” 朱元璋手指微松,陶初晴得了一丝喘气时机,却听他和蔼道:“本王既不是什么魔鬼,也非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 陶初晴心头微松,旋即便见他变了神色,手掌猛地收紧发力,上下剧烈摇晃,面目狰狞:“但是你爹欠我的那六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三两七分六厘三毫,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不然九族扒皮处置!统统扒皮,听见了没有?!!!” 第152章 第 152 章 陶初晴本就是个水铸的娇人儿,哪里经受得住这般粗鲁,脖颈被人扼住喘息不得,一张芙蓉面涨得通红,眼见着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朱元璋只是要钱,不是要命,见状冷哼一声,猛地将她推开。 陶初晴的父亲本是洛阳皇商,奉命为内宫提供绸缎绫罗和金器,原定六月时将东西送至京城,却没预料到五月下旬之时要上供的贡缎和金器被人动了手脚,全都废了。 东西废了,可买卖不能废,身为皇商,做的是皇家买卖,哪个敢胆敢延期? 陶父深恐到时候难以交差,害了全家性命,就将主意打到了璐王府上此前定下的那批绸缎和金器上边。 毕竟一个是王府,一个是皇宫,饶是细微之处有些不同,但只要别碰上皇帝、太后用的犯禁东西,别的规制上都差不太多,稍加改动之后也能糊弄过去。 璐王府订下的东西被送去京城交货,算是躲过了一劫,陶父心里边那口气却不敢松,又使人在扬州、杭州等地奔走,尽快凑齐璐王被送去京城顶替的那批货品。 皇家不好惹,难道璐王便好惹了吗? 可是有些事情不能急,一急就会出错,陶家长子到了杭州之后绸缎和金器没筹措到,反倒被人骗了,钱没了,货也没拿到。 消息传回洛阳,陶父又气又急,却也无计可施,好在王府负责采办的管事跟陶家沾亲,娶得就是陶父的妹妹,见爱妻苦苦哀求,舅兄夫妻更是跪地不起,妹婿也是于心不忍,一咬牙,暂时将这事按了下去,又督促着陶家赶紧把东西准备出来。 璐王还没有娶妻,后院无人,那些个绸缎本也是要发到王府名下铺面里边在洛阳销售,暂时按下去倒也不怕王爷知道,至于府中金器,损耗度本就不高,库里边也有存余,暂时顶上一阵,总能糊弄过去。 陶家跟那管事主意想的倒好,却没成想璐王心血来潮开始查账,那管事只是负责采买,又非只手遮天,此事很快便暴露出来。 璐王是有钱,但也不是冤大头,你陶家办事不利在先,被人坑骗在后,可是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叫璐王府帮你收拾烂摊子? 事发之后,那管事马上就被带下去打了五十棍子,眼见着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旋即又被扔进了大牢,如无意外,怕就要带着一身蛆虫死在里边。 好歹在王府经营了这些年,管事总也有几个相熟小厮,事发之时就知道不好,一溜烟去给管事之妻陶氏送信,让她能想办法就想办法,要不然不只是她自己男人要死,娘家也肯定得完蛋,王爷发落了管事,难道还饶得了陶家? 陶氏惦念着娘家,也不会舍弃丈夫,自己是个内宅妇人,孩子还没成家,这时候没了男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大难当头,陶氏脑子转的飞快,想起王爷年近弱冠身边却没有妾侍侍奉,自己娘家侄女又是天生娇媚,国色天香,马上就有了主意,坐上马车匆匆赶回娘家,提了个献女的主意过去。 陶夫人当即变色,勃然大怒:“妹妹,你不能为了活命将我女孩儿往火坑里边推啊!一顶小轿把初晴送去璐王府——亏你想得出来,她可是你嫡亲的侄女儿!” 陶氏也是面红耳赤,又气又急:“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你觉得我男人挨了打,下了大狱,这事儿就算是完了,陶家也摘干净了?!当初跪在我面前千求万求的是你和大哥,我是碍不过骨肉情分才求夫君帮忙的,现在他遭了难,你们怎么能不管?我夫君有错,王爷也打了,我们夫妻俩的事儿就算完了,王爷可没说要一并打杀我,我这会儿急匆匆来送信,为的是哪个?”说完,便是哽咽不已。 此事全因陶家而起,妹夫遭难也是因为陶家,这时候妹妹到了跟前,陶父没法子昧着良心不管。 再说,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妹夫作为管事,瞒骗王爷、知情不报要罚,难道陶家这个罪魁祸首就能逃脱的了干系? 只会更惨。 陶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妹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抛弃你和妹夫不管的……” 陶夫人面有恼意:“你!” 陶父迎上她的目光,眼底遍是无奈:“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除了这个天姿国色的女儿,陶家还有什么能被璐王看在眼里? 陶夫人失声痛哭。 陶初晴隔着屏风旁听了全程,心头冰凉,脸色惨白,听着父亲的叹气声和母亲的啼哭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再度回过神来之后,人已经跪在了父母面前:“爹,娘,女儿愿意,愿意去侍奉璐王……”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的破碎不堪。 恰在这时候,门房满脸慌张的过来,道是璐王府的管事来了,言明璐王令陶父即刻前去回话,不得有误。 前厅里所有人都慌了神色,陶父眼神几变,再看女儿陶初晴时,便想起见到了救命稻草,匆忙示意妻子且帮女儿整理形容,自己则亲自去迎人,谦卑而客气的请来人入内喝茶。 那管事极不耐烦:“王爷还在等着,哪有时间陪你磨牙?这便走了!” 陶父塞了一只金锭过去,好说歹说道:“且略坐片刻,叫小人交待妻女几句。” 那管事见了油水,面色稍霁:“最多半刻钟,可不敢叫王爷久等!”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陶父满口应了,又请他入内喝茶,陶氏亲自端了出来。 她男人本也是府内的采买管事,同来人有些交际,现下见了,难免有些面子情,那管事见了陶氏,面露悯然,稍稍寒暄几句,脸色略好。 陶夫人便在这时候领着女儿出来了。 陶初晴生的貌美,一张小脸宛如三月的灼灼桃花,占尽春华,眸光流转,摄人心魄。 那管事看得失神,陶父便在此时又塞了一枚金锭过去,赔笑道:“小女年方二八,略有几分姿色,愿执箕帚,侍奉王爷左右。” 那管事既能坐到这位置上,自然是个人精,先前不假辞色,无非是因为陶家完蛋了,没必要给他们好脸色,这时候见陶家女真真绝色,又想到王爷身边还没这么个贴心人,一时间心思浮动,态度大为和缓。 陶父见他如此,便知此事妥了,有意拉近距离,赶忙道:“王府高门,商户人家难以攀援,您在府里边行走,还请多加关照小女几分……” 管事闻弦音而知雅意,想着陶氏女若能得宠于王爷,来日记得自己今日恩情,必将有报,当即哈哈一笑,满口应下,再面对陶父时,愈发客气,竟称兄道弟起来。 陶父大松口气,不再拖延,同那管事一道往王府中去回话。 他们走了,陶夫人和陶氏也松口气,陶初晴欢喜于家中灾厄暂时解除,又哀恸于自己即将被送去璐王府上,一时悲喜交加,心绪复杂。 陶氏见状,心下也觉黯然,握住侄女的手,道:“你姑父在璐王府多年,相熟的嬷嬷不少,我马上便去走走关系,请她们多多关照,王爷府上没有正妃侧妃,内宅清净……” 陶初晴只觉她虚伪至极,冷冷将陶氏手掌拨开,话里带刺:“不敢劳烦姑姑费心!为了一己私利,姑姑能把我送去王府,现在倒是慈爱起来了!” 陶夫人端茶送客,板着面孔道:“妹妹,当初妹夫帮忙瞒下那事,的确是对陶家有恩,今天陶家送女儿进王府,也算是报答了这恩情,只是你这样冷心冷肺的小姑,也当真叫人心冷,现下既然两不相欠,以后咱们也不要再有所往来了!” “你,你们……” 陶氏啼笑皆非,深觉荒唐:“嫂嫂,当初你跟哥哥上门求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姿态!此事本就因陶家而起,王爷问罪,也是陶家罪责最重,初晴入府,的确可能帮我救夫君出来,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保全陶家满门性命?就算能救出来,我夫君那五十板子也真真切切是挨了的呀!” “咚”的一声轻响,陶夫人将手中茶盏搁到案上,面带讥诮,轻声细语道:“妹妹,就算我们家欠了你,行不行?我这么说你心里能舒服一点?你这门高亲我们家攀附不上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总不会连端茶送客的道理都不懂吧?” “好,好好好!” 陶氏暗自咬牙,拂袖而去:“我今日也算是看清了!” 陶夫人觑着她身影消失,唇角冷冷往下一按,再转向一侧宛若失神木偶的女儿时,不禁悲从中来:“她三言两语将自己洗得干净,只是苦了我儿……” 陶初晴泪眼朦胧,目光脆弱:“娘,你跟爹,真的都不要我了吗?” 陶夫人忍着心酸,抚慰道:“初晴,给爹娘一点时间,只要把钱筹措出来了,我们就去接你回来!” 陶父跟那管事到了璐王府上,不等璐王问话,便先行拜倒,痛陈陶家这段时间以来的流年不利,最后又哭诉家中连遭不幸,卖完惨之后终于将本来目的说了,道是家中小女略有蒲柳之姿,愿意入府侍奉璐王,替父赎罪。 管事有心逢迎,也大言陶氏女美貌倾城,天姿国色。 璐王被他们一前一后的鼓吹惹得起了意,对此饶有兴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此事,暂且将陶家罪过按下不表,让人去接陶氏女入府,这才有了朱元璋穿过来时候的事情。 送个女儿过来,就抵了六十多万两银子的债…… 朱元璋:就踏马匪夷所思! 嫦娥下凡都不值这个钱!!! 张口“狗贼”,闭口“不得近我”,你当你是到王府来当皇太后的? 朱元璋一把将陶初晴丢到地上,大马金刀的在塌上坐了,居高临下道:“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告诉你爹,能欠本王钱的人还没生出来,不想试试本王手段,就赶紧还钱!” 陶初晴剧烈咳嗽半晌,眼尾染上了一抹红意,妩媚勾人,见璐王并非怜香惜玉之辈,丝毫不吃娇蛮可人那一套,如此疾言厉色,不禁心慌,姿态随之放得低了。 “王爷,六十多万两,这个数额太大了,一时之间实在筹措不出……” “这关我屁事!” 朱元璋毫不留情道:“能还就还,还不上就抄家扒皮,本王好歹是个亲王,还能叫商户人家给欺负了?官司打到北京去本王也不怕!” 陶初晴哪里听过这些,“抄家扒皮”,只听这字眼都觉可怕! 她心中又惧又骇,再顾不得什么颜面,膝行几步近前,攀住男人的腿,眼眸含泪:“王爷,不要,我,我已经在这儿了,您怎么还说银子的事?” “不对吧,”朱元璋抬腿把她踢开,冷笑不已:“你刚刚不是还称呼本王狗贼,说不得近你吗,这会儿怎么又变了?” 陶初晴原本只是拿乔,没想到乔没拿好,反倒掉桥下水里边了,当下悔不当初,面露乞求,嘤嘤啼哭:“小女在家骄纵惯了,今日初来乍到,不通规矩,冒犯了王爷……” 朱元璋听她嘴里跟含了团毛线似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心绪愈烦:“你好好说话!” 他不假辞色道:“抵债就要有抵债的样子,你到这儿来是伺候人的,充什么主子模样?扭扭捏捏、惺惺作态,知道的是陶家欠了本王,不知道的还当是本王欠了陶家!” 陶家虽是皇商,家门富庶,但毕竟只是商户,能嫁女去王府做妾,也不算是辜负了,更何况璐王正当年少,身边又没有王妃侧妃,若能早一步生下儿女,儿为郡王、女为郡主,以后陶家也算是有了依靠。 陶初晴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她也是父母从小娇宠着长大的,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合婚庚帖就没名没分的进了府,心下愈发不快,难免撒娇卖痴,使使小性儿。 这时候听璐王丝毫不留情面,直言自己是来抵债的货物,一张小脸儿霎时间失了血色,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汹涌,樱桃似的唇随之抿紧。 朱元璋更烦了:“欠债的是你们家,还不上钱把你送来抵债的是你们家,现在你又摆出这副样子膈应谁?!你要是不愿意来抵债,那就别来,洗干净脖子在家等死,要是愿意,那就高高兴兴的来,把本王伺候好了,那什么都好说,这会儿你来是来了,人却半死不活的,不尽伺候本王的本分,一根手指头都不让碰,还嚷嚷着人到了债就没了——怎么,感情本王六十多万两银子买了个寂寞?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哪有这么好的事!” 陶初晴听罢,眼泪流的更凶:“小女入府,是真心想侍奉王爷的,王爷意欲如何,只管吩咐……” 朱元璋眉头皱的能夹死一窝苍蝇,嗤笑一声,以手支颐,问:“你会怎么伺候,床上会玩什么花样,罗衾之间有多少本事?你知道买一个平头正脸的丫鬟需要多少钱吗?知道洛阳城最当红的青楼头牌身价多少吗?知道赎一个知情识趣、精通琴棋书画的清倌人要多少银子吗?” 陶初晴从头听到尾,脸上羞惧之意愈发浓烈。 朱元璋则换个姿势,讥诮道:“公侯之家嫁女,一万两银子就能把婚事办的体体面面,你挺着脖子到我这儿来卖身,转头就想换六十多万两回去?是你发癫了,还是你觉得本王发癫了?有这钱去灾区买丫鬟,一气儿能买六十多万个,一天一个到死都睡不完!” 他目露冷光:“你不稀罕本王,正好,本王也不觉得你值这么多钱,你回去吧,叫你爹赶紧把钱筹齐,要不然,哼!” 陶初晴哪里敢走? 陶家欠债的事情已经被揭穿,且最大的债主又是璐王,在这洛阳城里如何还混得下去? 若是自己前脚被送进王府,后脚就被送出去,其余人没了忌惮,还不生生将陶家踩死! 陶初晴忍着屈辱,再三放低姿态,哀求道:“王爷,小女一心倾慕于您,这才入府侍奉,并不仅仅是为抵债,请王爷明鉴……” 朱元璋垂眼看她:“你不想走?” 陶初晴摇头道:“既然入了璐王府,那小女便是王爷的人了,怎么能离开?” 朱元璋目光在她海棠花般娇艳欲滴的面庞上扫过,颇为意动,转瞬又迟疑道:“你得有个心里准备,无论如何,你都不值六十万两,明白吗?” 陶初晴垂下眼睫,忍辱负重道:“王爷此前说了那么多,小女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朱元璋伸手去抬起她下颌,陶初晴顺势抬头,但见眸光潋滟,面如桃花,绰约多情。 他有些醉了,飘飘然道:“别说,你是长得挺好看的……” 陶初晴面有羞意,娇嗔道:“王爷!” 目视整个发展过程的皇帝们:“……” 刘彻瞠目结舌:“老朱是不是疯了?” 嬴政冷笑:“我看他是色迷心窍了。” 高祖摇头道:“不见得。” 李世民冷静的接了下去:“抠门是本体,老朱丢不掉的。” 男人的手掌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抚摸在脸上的时候,有种轻微的痒意。 陶初晴有些耻辱,还有些羞涩,有了方才的教训,她不敢再拿乔作色,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主动宽衣解带,起身服侍时,就听璐王问:“你真的不回陶家,选择继续留在王府?” 陶初晴面颊飞上两朵红云,并不直接应声,只含羞用肩膀在璐王胸膛上一撞,声音妩媚:“王爷!” 然后就听璐王又补了一句:“有句话本王事先说好,抵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本王只会白嫖,不会给钱!” “……”陶初晴:“?????” 陶初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愕然道:“王,王爷?” 朱元璋深情款款的看着她,饱含期待道:“白嫖,可以吗?” 陶初晴:“……” 一股郁气掺杂着火山爆发前的滚滚热量,在她心头猛地炸开,其声势丝毫不逊色于一场十级地震。 陶初晴把涌到嗓子眼的那口血咽下去了。 大可不必。 告辞! 第153章 第 153 章 白嫖,还踏马可以吗?! 好歹也是个王爷,你怎么这么抠?! 陶初晴心头怒火涛涛,只是有前两次的教训在,到底不敢出言反驳,只是身体猛地僵硬起来,躲避般的往后缩了缩,将抗拒表露出来。 朱元璋无意强求,见状兴致冷了大半,坐直身体,眉头紧皱:“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物质的女人,哼!本王看错你了!” 陶初晴:“……” 艹你妈的狗璐王,想白嫖,做梦去吧! 皇帝们:“……” 很好,这很老朱。 陶初晴脸颊微红,却分不出到底是气红的还是羞红的,跌坐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朱元璋则抬高声音,向门外道:“来人!” 外边侍从听见内里动静,暗自嘀咕奇怪,王爷这么快就完事了? 心里边这么想,动作却不敢停顿,告罪一声,推开门进去:“王爷有何吩咐?” 朱元璋一指跌坐在地的陶初晴:“把她送回陶家,再知会洛阳令,即刻派兵将陶家看管起来,别叫他们跑了,三日之内若是筹措不出拖欠本王的银款,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得姑息!” 侍从听得怔住,陶初晴却是“啊呀”一声,眼泪惊落,近前求情:“王爷宽恕,陶家实在是有自己的难处,并非有意拖欠不还……” 朱元璋一脚踹开:“难处是你们的,凭什么把苦果喂给本王吃?六十多万两银子,买你九族脑袋绰绰有余!” 陶初晴还要再说,朱元璋便厉了神色,一指她面庞,冷声道:“再敢纠缠不休,罗里吧嗦,本王即刻下令将你拖出去打死!” 陶初晴就跟被人剪了舌头似的,立时噤声,那眼泪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间断的往外掉。 梨花带雨,牡丹含露,那双眼睛就跟能说话一样,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面前璐王,希望他能法外开恩,宽恕陶家。 朱元璋见状,略微起了些许恻隐之心,放柔了声音,再度开口询问:“真的不能白嫖吗?” 陶初晴:“……” 陶初晴扛起轿子连夜逃回陶府。 朱元璋很是悻悻:“这物质的女人!” 皇帝们:“……” …… 原主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去的更早,府里边只有先代璐王留下的两名侧妃,再就是几个郡王郡主。 朱元璋顺着原主的记忆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便不再在这些琐事上边倾注精力,盘算着这时候土木堡之变应当已经发生,不禁叹一口气,到书房里去静心思忖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乱局。 与朱祁镇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一道出发征讨瓦剌的不仅仅是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及内阁大学士曹鼐、张益等一百多名朝臣,还有京营二十多万精锐人马。 前者都是辅国重臣、老四亲手栽培的武家栋梁,而后者更是皇帝手中直接掌控的精锐部队,是朱家皇帝最直观的军事力量。 一个昏君,一个奸宦,把一切都葬送了。 饶是死去多年,再度回想起土木堡之变时,朱元璋也觉痛彻心扉,深吸口气压住那股郁气,他耐着性子盘算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朱祁镇被俘,消息传回北京,群臣震动之后,必然会如同前世那般请求册立新君,如于谦所说“社稷为重,君为轻”,到时候当立者谁? 原身是唯一可能的人选。 大难临头,主少国疑,皇太子朱见深今年才两岁,不可能被拥立,而这一世跟从前不同,没了朱祁钰这个冤大头帮忙稳定朝纲,论宗法血缘,当立者只会是原身——仁宗皇帝嫡孙、当今皇帝堂弟,根正苗红。 从前在地府时,朱元璋几度感慨过朱祁钰太过心慈手软,被大臣们推着坐上皇位之后,行事畏缩,将一切都交付到于谦手中去——于谦是个忠正之臣、能信得过是一回事,但皇帝自身秉性柔弱,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有朱祁镇那个王八蛋在前边顶着,朱祁钰浑身上下简直闪烁着天使一样的光芒,把朝政全权交付给于谦也没事儿,那踏马叫垂拱而治,一代圣君!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朱祁钰,只有朱元璋,改日朝廷的信使礼官到了洛阳,迎他入北京城继位,他断然不会像朱祁钰那般妇人之仁,自有法子料理那群王八蛋! 提议迁都南逃的徐有贞,腆着脸厚颜无耻回京的朱祁镇,还有门达、逯杲,一个一个,他心里边都有帐要算! 朱元璋在书房里边待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夜色渐深,终于起身循着原主记忆去卧房安置,临合眼之前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夭寿!老马去哪儿了?!” 想到这儿,朱元璋再无睡意,一咕噜翻身坐起,将原身记忆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发现了几分端倪。 先璐王妃还在的时候,曾经与一个姓蔺的千户之妻交好,她生下儿子之后几年,蔺夫人有了身孕,先璐王妃还曾经笑言若蔺夫人这一胎若是个女儿,便许给自己儿子为妻。 蔺家的门第不算太高,但是蔺家女儿做个王妃绰绰有余,毕竟本朝吸取前代亡国教训,后妃大多选自民间,皇后、贵妃尚且如此,王妃门第低一些也不稀奇。 先璐王夫妻和睦,先王妃既这样讲,先璐王也不曾反驳,只是天不垂怜,蔺夫人生产时难产去世,没过几年先璐王妃也因病辞世。 蔺家那位小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先璐王心里边就有点犯嘀咕,再过了些年头,那女孩十岁的时候又没了父亲,先璐王不甚喜欢,这桩口头婚约便渐渐无人提起,而那位苦命的蔺家小姐便由叔父叔母养着,算算年岁,今年也该十五六岁了。 原身只知道这件事情,却没见过那位蔺家小姐,朱元璋在心里思忖着这件事,面有感伤,怔然出神:“老马也是出生没多久就没了母亲,父亲寿数也不算多,这要真是她的话,命也太苦了些……” 他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泪光,旋即抬手擦了,重新躺下:“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明天往蔺家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朱元璋一夜好眠,陶家却是彻夜灯火通明,全家人皆无睡意。 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被送入王府,陶父和陶夫人都跟被剜了心头肉似的,一整晚都耷拉着脸。 长子陶荣更是自责不已,唉声叹气,一个劲儿的埋怨自己无能,被人骗了钱款,以至于妹妹沦落到这等境地,要用余生替他的错误买单。 只有陶大奶奶觉得不太对劲儿,看一眼如丧考妣的公婆,再看看丈夫,不解道:“这不是好事吗?那可是璐王,超品亲王啊!本朝向来恩待宗室,现在璐王府上又没有正妃侧妃,自然也没有后宅内斗,只要妹妹肚子争气,生个一儿半女出来,以后不就是眼瞅着的金山银山?陶家有个郡王外孙、郡主外孙女,走出去脸上都有光!哪怕妹妹无所出,只要得了璐王欢心,咱们也不用像从前一样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哪个官儿过来咬咱们一口了!” 陶父和陶夫人满脸郁色,神情愤愤,陶荣也狠狠剜了妻子一眼:“没心肝的东西,张口好事闭口好事,这种好事你怎么不去?!” 陶大奶奶娘家也是皇商,底气充足,并不怵他,闻言马上怒了:“我要是有初晴那张脸我早去了,还能嫁给你?!” 陶荣听得呆住,回过神来,恼怒交加:“你这无耻妇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初晴进了火坑,你这当嫂嫂的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不成?!” 陶大奶奶也是一愣,看一眼公婆脸上隐忍的怒色与赞同,诧然冷笑:“既然觉得那是火坑,怎么还推她进去?推都推进去了,还惺惺作态个什么劲儿?有骨气的话就砸锅卖铁把钱还上,别卖女儿啊,自己把事情办砸了,朝我发什么火儿呢!” 陶荣一时气结:“你!” 陶父和陶夫人更是脸色铁青,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听小厮急匆匆前来禀告,声音张皇:“老爷,夫人,小姐、小姐被送回来了!” 陶父猝然变色,陶夫人也是惊骇不已,二人不约而同的向前迎了几步,便见女儿苍白着脸色走进前厅,目光先后在全家人脸上一扫,泪珠子就“啪嗒”、“啪嗒”的掉出来了。 陶父想想自家欠的那笔债,再想想璐王威势,一时焦急不已。 陶夫人也忍不住拉住女儿手,颤声问:“晴姐儿,你怎么回来了?见到王爷没有?说了些什么?!” 陶初晴会想起璐王说的那些话,心头只觉屈辱,死死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陶夫人见状急了,用力摇晃她手臂:“晴姐儿,你说话呀!” 陶初晴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要我,说我不值那么多钱,除非是白贴给他,否则他绝对不要!还说限令陶家三天之内还钱,如若不然,别怪他不客气,该抄家抄家,该杀人杀人,他绝对不会留情!” 陶父如遭雷击,蹬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到了椅子上。 陶夫人骇的面如土色,一时无言。 陶荣自责不已,一下接一下的用脑袋撞墙:“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都怪我……” 自责也好,畏惧也好,都不能对解决困难起到一丁点的作用。 陶父毕竟老成,眼见着女儿这一关没有走通,当机立断,开始盘算从哪里筹措钱款,想法子把那六十多万的亏空补上。 一方是超品亲王、当今天子的堂弟,另一方是洛阳皇商、无官无爵,真的斗起来,死的只会是陶家人,陶父赌不起。 “我早就算过了,陶家再挤一挤,大概能凑出十万两银子……” 陶夫人眸光一闪,环视周遭,神情中带着一种为大局而牺牲的柔情光芒:“我既然嫁进陶家,那就是陶家的人,我的嫁妆和这些年铺面的收入凑一凑,能拿两万两出来。” 其余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看向陶大奶奶。 陶大奶奶:“……” 陶大奶奶仿佛没瞧见公婆和丈夫眼光中的暗示,矜持的握着手腕上的玉镯,说:“我嫁进来的年份比娘少,但是心意不比娘少,我出三万两!” 才三万两! 陶父跟陶夫人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不悦,到底没有显露出来,只暂时按捺住了,温声询问儿媳妇:“你娘家那边,能帮上多少?亲家家大业大,咬咬牙,几十万两银子总是能掏出来的,都是一家人,风雨同舟……” 陶大奶奶:“……” 陶大奶奶被气笑了:“爹,咱们在商言商,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娘家是有余钱,但是这会儿陶家借了,来日用什么还?我是出嫁的女儿,嫁妆怎么用,娘家管不着,但是我不能为了自己度过难关去坑自己娘家啊!” 陶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陶荣更是深觉妻子算计无情:“现在都大难临头了,你想的却只是以后陶家还不上这笔钱?!” 陶初晴也蹙眉道:“嫂嫂,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啊!” 陶大奶奶看陶家人一致对外,脸色也不好看了:“三万两,我就这么多,愿意接受你们就拿着,不愿意咱们就一拍两散!生意就是生意,扯什么感情啊!” 陶父见她真生气了,脸色稍霁:“你也别多想,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 “嗯嗯,”陶大奶奶微笑着点头,忽然把矛头对准了陶夫人:“娘,您娘家也是家底殷实,您什么时候回去走一趟?起码也得要个十万两出来吧?” 陶夫人:“……” 陶大奶奶又问陶初晴:“事到如今,娘给妹妹准备的嫁妆也别留了,一起送过去抵债吧?” 陶初晴:“……” 陶大奶奶又看向陶父:“爹,您什么时候去舅姥爷家走动一下?祖母虽说去了,但她的娘家就是您的舅家,还时常走动着呢,这种时候亲戚就得帮忙啊!对了,还有姑姑家,您也得去看看!” 陶父:“……” 就踏马很突然。 陶家家庭会议就此谈崩,陶大奶奶满心的不痛快,回房去卸了钗环,洗把脸上床睡觉。 睡到一半,又被丈夫推醒了:“家里遭了这等大难,你怎么还睡得着?!” 陶大奶奶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看丈夫黑着脸靠在床头唉声叹气,憋了许久的那股子火气终于发出来了:“我嫁进你们家,真算是掉进泥潭子去了!用嘴说谁不会,你倒是办点实事啊!家里遭了这等大难,你怎么还坐得住?!” 她抡起枕头砸在丈夫身上,边砸边骂:“去你舅舅家借钱啊,去你姨母家借钱啊!再去你朋友家走动走动!实在不行端个碗上街要饭,好歹不也是个进项?祸是你闯出来的,债是你爹作下的,一家子朝我这个外姓媳妇发脾气,你们是人吗?!” 陶荣恼羞成怒,作势要打,陶大奶奶勃然变色:“你动我一下试试看?!当我娘家人是摆设不成?!” 陶家这会儿就是个泥坑,还真不敢丢掉这么个得力亲家,陶荣悻悻将手放下,丢下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拂袖而去。 陶大奶奶气的掉了几滴泪,又自己擦了,口中骂道:“什么东西,自己没本事,倒拿我撒气!” 再想想今晚公婆小姑的态度,更觉心冷,外间守夜的嬷嬷过来,小声劝她:“姑娘,气大伤身,跟这种人计较什么呢。” 陶大奶奶哼了一声,冷笑道:“我怎么能不生气?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藏着私呢!什么去这儿借钱去那儿借钱,等着瞧吧,也就是姑姑那儿能松松手,别的哪个肯理陶家?” 嬷嬷脸上犹豫之色一闪即逝,叹气道:“姑奶奶那儿就别指望了,早谈崩了……” 说着,又把陶夫人跟陶初晴将陶氏冷嘲热讽赶走的事情讲了。 陶大奶奶气的心梗,倚在床上思忖半晌,嘿然冷笑:“他们既这样待我,一心想趴在我娘家身上吸血,我又何必傻乎乎与他们共患难!嬷嬷,你替我回娘家走一趟,给我爹带个话……” 嬷嬷道:“什么?” 陶大奶奶道:“陶家若是一时周转不开也就罢了,都是姻亲,借他一笔款子倒也使得,可现在是直接破了产,若是借了,那可就等同于打了水漂!我虽然是嫁过来了,但也不能坑害自己娘家,爹娘固然愿意帮我一把,但弟弟已经娶了妻,千万别为我叫弟妹和爹娘生了龃龉。” 她穿上绣鞋,下床从箱奁里翻了账本出来,算盘打着出神半晌,终于道:“当年我出嫁的时候,爹娘给了三万两的陪嫁,这两年铺面赚的不少,凑一凑能有个五万多两,这些铺子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卖给别人我舍不得,还是再交给爹娘吧,叫爹凑五万两银票去璐王府,权当是我的赎命钱,求璐王高抬贵手,叫我带了陪房和婢女们回娘家去。” 嬷嬷听她这么说,着实吃了一惊,再一想自家姑娘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就没再劝,只迟疑着问了句:“璐王肯吗?” 陶大奶奶苦笑道:“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强。” 第154章 第 154 章 第二天朱元璋一觉睡起来,到院子里边去活动一下筋骨,就听人说外边有个姓田的皇商求见,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朱元璋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当即笑了:“出手很阔绰吧?” 不然只凭一个皇商,哪里能登王爷的门,更别说还特意点了一句,说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 下属赔着笑,说:“沾王爷的光。” 朱元璋问:“干什么的?” 下属一听有门,赶紧把事情说了:“田家大女儿嫁去了陶家,就是陶家的大少奶奶……” 看王爷神情挺感兴趣,就往细里说:“要不怎么说陶家不是东西呢,撺掇着自家儿媳妇去娘家要钱填债,儿媳妇不肯,就全都变了脸,昨天晚上陶家大爷还差点对媳妇动手!田家舍不得女儿受苦,也怕到时候陶家还不了债,害了他们女儿,就说愿意出五万两银子孝敬,求您放陶大奶奶回娘家去,以后跟陶家再没干系。” 刘彻“嘿”了一声,说:“这家人脑子还真灵光!” 朱元璋在心里盘算着时间,昨天晚上陶初晴才回去,今早田家的人就来了,田家反应迅速是一回事,陶大奶奶必然也是个当断则断的性子。 他挺欣赏这样的女人,又多问了一句:“这五万两银子是田家出的,还是他们家女儿出的?” 下属哪知道王爷问的这么细,立即就哑了火,好在反应迅速,立马就说:“小的这就把田老板叫来,叫他来给您回话!” 田父年过四旬,一张圆脸,带着点胖,看起来和气又精明,进门之后行个礼,毕恭毕敬的开始说出钱赎女儿离开陶家的事儿,求王爷高抬贵手。 朱元璋问他:“这钱是你出,还是你女儿出?” 田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一下,才说:“是小女自己出,都是她的陪嫁。” 他在商场行走多年,略说了几句话,就看出这位王爷眼睛里不揉沙子,又怕王爷觉得这钱少,忙带了十万分的小心,说:“小女出嫁的时候,带了三万两的嫁妆,这两年她自己经营的不错,添了两万盈利,一共就五万两,都拿出来了,王爷若是觉得少,只管再开价,小人再往里添补……” 朱元璋有些欣赏田家父女俩,便摇头道:“五万两就算了,给三万两就行,去把你女儿接回去吧,这事儿跟她没关系了。” 田父原本都做好了再搭几万两进去的准备,没想到三万两就把事情给了结了,当下感恩戴德,一个劲儿的谢过王爷宽宏。 朱元璋坦然受了,又道:“你生了个灵光女儿,嫁去陶家可惜了,接回去之后别叫她急着改嫁,哪天本王做媒,给她挑个好的。” 田父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之后,又是一连声的谢恩。 这时候妇人改嫁的本来就少,能有王爷居中说和,这是天大情面,再则今日一见,璐王也并非蛮不讲理之辈,他既说是要给女儿挑个好的,那就必然不会弄虚作假,岂不比自家去撞运气要好得多? 自己女儿的性情本领,田父自然了解,只要别跟个傻乎乎的烂根子人,怎么着都能过得不错,说不定得了王爷恩赐,能当个官太太呢! 王爷赏脸,田家当然没有不识抬举的道理。 这边事情办完,田父不敢久留,千恩万谢的出去,回府叫上自己儿子,带上护院去陶家接女儿回去。 李世民则问朱元璋:“你真要给田氏说媒?” 朱元璋语气之中很是欣赏田氏:“是个精明婆娘,还懂的审时度势,又是璐王封地出来的,跟脚上先天就带着璐王府的痕迹。军中多得是到了年纪还没成家的汉子,挑个好的把她嫁过去,既不委屈她,还能恩惠示下……” 嬴政看得更深:“你是想起徐家、张家那些武将勋贵门户了吧。” 朱元璋一笑,有些傲然的模样:“时势造英雄,徐达、常遇春若非跟随于我,未必能有后来的封公封侯,土木堡之变既埋葬了一批武将勋贵,我未尝不可以再造一批!随手埋一枚棋子罢了,有用固然是好,没用我也不亏。” 高祖哈哈大笑:“奸诈,你才应该去做买卖呢!” 刘彻也笑了:“大家都懂,做皇帝的心都脏!” 田父离开之后,朱元璋简单用了早膳,便准备出门往蔺家去拜访,刚要迈出前堂,又觉得不妥。 先璐王夫妻在时,同蔺家人有交,但到了他这一代,关系就淡的多了,贸然登门,又算是怎么回事? 且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蔺家姑娘,可略要些脸面的人家,都没道理叫自家姑娘出门拜见男客的。 朱元璋略一盘算,便有了主意,传了人来,低声嘱咐:“从前母妃在时,曾经与蔺家夫人亲善,现在蔺家夫妻俱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孤女,托身在叔父家中,你不要惊动旁人,前去打探一番,问明这小姐品性相貌,再打听一下她近来是否会出门,到何处去,再来回我。” 亲信一听这话,便会意过来几分,恭敬应了,上午出门,午后便回去了:“蔺家那位小姐今年十六岁,闺名兰颐,端庄持重,能诗会画,处事很是得当。再过几日,便是蔺家小姐生母的忌辰,每逢这个时候,她都会到福安寺去念经祈福。” 见王爷听得认真,甚至不觉前倾身体过去,那亲信又多加了一句:“蔺家叔母并非意与之辈,为着长房留下来的财产,曾经同蔺家小姐的外祖家吵过几次,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有蔺家叔父居中调节,到底不曾闹大。” 朱元璋听他描述,觉得那位蔺家小姐多半就是自家老妻,再听到蔺家叔母之事时,神色便添了几分愤愤:“这女人利欲熏心,连孤女的家财都想侵占,我看得扒扒皮才行!” 亲信:“……” 皇帝们:“……” 朱元璋又问了那位蔺家小姐到福安寺念经祈福的时辰,便打发亲信走了,盘算着到时候怎么来个偶遇,要真是老马,等完事之后,就找个人上门提亲,到时候三年抱俩,生一炕孩子,美滋滋! 他这边想的正美,陶家那儿却是阴云密布。 陶父看着面前来势汹汹的田父和田父儿子,脸色铁青:“亲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来接小女回去,”田父脸上笑呵呵的,仍旧是很和气:“还请陶兄通融一二。” 昨晚陶荣一去不返,陶大奶奶定了主意之后,便叫人收拾了细软出来,这时候见父亲和弟弟来了,不禁湿了眼眶,叫了声“爹爹”,便垂泪不语。 田父便吩咐女儿的陪房:“轿子就在外边等着,还不把小姐扶出去?” “且慢!” 陶父伸手拦住,说话的却是匆忙赶来的陶荣。 他狠狠剜了陶大奶奶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去看田父:“岳父大人,你这么做事,是不是有些不妥?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田家女嫁进陶家来,那就是陶家人……” 说到这儿,他神色渐厉:“一无休书二不曾和离,公婆和丈夫都没点头,哪个敢接她走?!” 田父不气不恼,笑呵呵的往后一让,璐王府的管事站了出来,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狐假虎威,什么叫狗仗人势:“这是王爷的意思,你要是不服气,就找王爷说去!” 田父作个揖,道了多谢,又为难道:“路管事,陶家说的也有些道理,一无休书二没和离,我这会儿把小女接走,以后怕是……” 路管事就是先前帮田父通传的璐王亲信,旁观了全程,知道王爷要给田家女说媒的事儿,这要单单只是田家的事,他未必肯费心多管,但是王爷发了话,这事儿就一定得办的漂漂亮亮。 当即就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向陶荣道:“写和离书,马上!” 陶父与陶夫人俱是面有怒色,陶荣更觉大失颜面,陶初晴看不过去,愤愤不平道:“你们欺人太甚!” 路管事一个眼神瞥了过去,寒光凛冽:“写!” 民不与官斗,商人更不敢与官斗,更别说是王爷了。 陶荣被他冷冷看着,肩头仿佛压了两座大山,额头青筋迸出,死死的捏着笔杆,匆匆写就了一封和离书过去,签上名字,按个手印,发泄似的扔到了田家父女面前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今日总算是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田父眉头一跳,脸上笑意微敛,田家儿子气不过,想要分辩一句,却被陶大奶奶拦住了。 “夫妻的确是同林鸟,但是两只鸟谁也不欠谁的,总不能你家那边起了火,就把火引到我家林子里边去!” 她冷笑道:“债是你爹欠的,事情是你办砸的,献女进王府去希望王爷开恩、是你妹妹把王爷惹恼的,本来姑姑那儿还能帮上点帮,结果姑姑被你娘跟你妹妹气走了——祸事都是你们家人惹出来的,到最后逼着我吸娘家的血还债,这还有天理吗?就你们家这做派,我很难不飞啊!” 陶父跟陶夫人板着脸一言不发,陶家兄妹也是讪讪。 田父见好就收,吩咐人去搬运女儿东西,该带的都带走了,便谢过路管事,辞别陶父,带着人和东西浩浩荡荡的离开。 那行人的身影刚刚消失,陶荣便再也坚持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大骂道:“愚妇势力,贪慕虚荣,田家也狡诈,一见陶家势不如前,便脚底抹油溜了……” 陶夫人听得难过,不禁别过脸去拭泪,陶初晴也小声抽泣起来。 陶父环视一周,见全家人都跟打了败仗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便强撑着振奋起精神来:“王爷只给了三天时间,哭于事无补,还是该想想怎么办才好。” 陶父跟陶夫人之前说只能挤出来十万两银子,这纯粹是在卖惨,金器损毁了,但金子还在,这就是本钱,至于绸缎,饶是损了品质,但降价销售,也不愁没有门路,之所以没那么办,到底还是贪心不足,想等等,再等一等,说不定到最后这笔债就不了了之了呢! 只是这时候洛阳令都派人围住陶府了,性命危急,陶父跟陶夫人也无心再去耍小聪明,能换钱的都盘算一遍,现在居住的宅子卖掉、连陶夫人帮女儿准备的嫁妆都算上,还有个二十五万两的缺口补不上。 怎么办? 陶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妹妹家,妹妹出嫁时候带了价值三万两的嫁妆,妹婿在王府做管事,这可是体面人,祖辈积蓄的应该也不少,打发人去登门,陶氏见都没见,就叫给轰走了。 陶父有些吃惊:“怎么会?妹妹她不是这种人啊!” 陶夫人跟陶初晴有些心虚的对视一眼,没敢吭声。 陶父抓着头发,疲惫的跌坐到了椅子上,半晌之后站起身来:“我亲自去一趟!” 陶父到了妹婿家门口,就被拦住,说是家里有事,不便见客。 陶父心知这是托词,如何肯走,在外边梗着脖子等了半个时辰,从里边走出来个小丫鬟,说是夫人请他进去。 到底是自己有求于人,陶父饶是心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跟着那小丫鬟进了屋,门帘一掀,就嗅到一股掺杂着血腥味的浓重药气,再往里一瞧,妹婿趴在床上,脸色蜡黄,尚且昏睡不醒。 妹妹坐在一边,上一次见面也没隔多久,她脸庞却显而易见的瘦了,精神也不甚好。 见这情状,陶父先自软了三分,没敢提借钱的事儿,先问候说:“妹夫现在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陶氏眼眸无神,看了哥哥一眼,道:“就那样。” 陶父见她这样冷淡,心也凉了三分,兄妹俩你来我往的说了些车轱辘话,陶父终于硬着头皮,点明了来意。 陶氏笑了,气的。 “哥哥,你看看我这个家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能张的开嘴问我借钱?事情刚发的时候,你跟嫂嫂跪在我面前,说大家都是骨肉至亲,我没法不管,再三求了夫君将这事瞒下,又拿了三万两银子回去,可到头来我得了些什么?” “夫君挨了五十板子,几乎丧命,娘家那边呢,也没落到好!是,是我出口提议把初晴送进王府的,可最后答应这事的不是你跟嫂嫂吗?商家女能进王府侍奉,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福分,既能保全陶家,又能给陶家一个依仗,我又是为了谁?” 陶父听得出妹妹话里的埋怨,又感觉她不愿为娘家出钱出力,心里边存了几分怨囿:“可要不是初晴入府,妹婿这时候还在大牢里出不来呢,妹妹,你这么说,只怕有失偏颇吧?” 陶氏没想到哥哥会这样讲,着实一怔,回过神来之后,哑然失笑:“我原以为那些话是嫂嫂和初晴想的,没想到连哥哥也有份!” 说罢,她厉了神色:“哥哥是在跟我算账吗?觉得我夫婿是初晴救出来的?天可怜见,初晴这样有本事,能说动王爷,将我夫婿从大牢里放出来,怎么就不知道说动王爷开恩,宽恕她娘家人?!怎么就被一顶小轿完璧归赵,重新给送回去了?!” “——你听着,”陶氏怒道:“我夫婿能被放出来,是我厚着脸面拿了传家宝去求王爷面前的管事,千求万求,说尽了好话才办成的,跟初晴有什么关系?!” 陶父被她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说了一通,脸面上着实挂不住,讪讪笑道:“是我不好,话说的急了,妹妹别生气……” “话说的急了?我倒觉得那全都是你的真心话!” 陶氏冷笑道:“哥哥,我开口提议叫初晴入府,为的是谁?我跟夫婿破财的破财,伤命的伤命,为的又是谁?当日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今日前倨后恭是又是谁?我之前以为是嫂嫂糊涂,才说那些个话叫我伤心,现在再看,未必不是你默许放纵的!嫂嫂忘恩负义,固然可恨,但如你这般当面装老好人、虚伪哄骗,背后捅刀算计至亲的,才是真真可恨!” 陶父变了神色,面有羞窘:“妹妹……” “当日是我眼瞎心盲,我认了!那三万两你怕是还不上了,我也不要了,就当是报答了陶家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陶氏端茶送客,面笼寒霜:“你走吧,别叫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自此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往来了!” 第155章 第 155 章 陶家这会儿就是个泥潭,坭坑里的人迫不及待的想抓一根救命稻草上岸,这么个紧要关头,陶父哪里舍得丢掉妹妹这门亲戚。 他跟舅家的确还有联系,陶夫人的娘家也不是一穷二白,然而陶家跟这些亲戚到底隔了一层,哪里比得上自家胞妹的关系亲近? 别看这会儿妹婿就跟不行了似的,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妹婿的亲娘是先璐王妃的陪房,指不定哪天璐王念及旧情,就再把他给起复了! 这时候见陶氏动了真怒,陶父赶紧灭火,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歉然道:“是我办事不妥当,我给妹妹赔罪了,我……” 陶氏早就冷了心,压根不听他花言巧语,扯着嗓子喊了人来,当着一众仆从的面,半分情面都没给哥哥留:“从今以后,我跟这个人、跟陶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许再叫他进府来,不许再替他通传,更不许替他递东西过来,陶家其余人也一样,都听见了没有?!今天我把话说在这儿,以后谁要是敢明知故犯,立时发卖出去,别在我这儿碍眼!” 主母这样发话,仆从们哪里敢有二话,瞧着跟陶氏一块过来的陪房都不吱声,更没人敢冒头了。 陶父闹了个没脸,着实难堪,又厚着脸皮说了几句,见陶氏浑然不理,终于讪讪离去。 …… 陶家的困局朱元璋不关心,只等着时候到了去收钱,没钱也可以,就顺带着收收人头。 虽说现在自己不是皇帝,但堂堂亲王,收拾个商户还不是手到擒来? 更别说他是真的占理! 出乎预料的是三天之后,陶父带着东拼西凑的六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三两七分六厘三毫登了门,朝领路的管事点头哈腰之后,毕恭毕敬的将那些个银票呈上去了。 朱元璋心觉稀奇,随意将那厚厚一沓银票铺开,挑了张对着太阳一看,好像是真的? 他吩咐亲信:“找个账房来点一下,看有没有假票。” 陶父:“……” 亲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亲信眼底好像飞速的闪过一抹掺杂着淡淡鄙视的震惊。 你表现的太不体面了,王爷。 亲信应声去了,陶父站在下首噤若寒蝉,低着头,随时听候璐王吩咐。 账房来的很快,且一来就来了俩,向王爷行个礼,就退到一边去清点银票数额、确定真假。 朱元璋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陶父说着话:“之前不还说拿不出来吗,这时候怎么又凑出来了?” 陶父额头冒出了细密汗珠,恭敬的垂着头,说:“小民再怎么艰难,也不敢拖欠王爷银钱,能借的都借了,能走动的关系都走了,只怕误了王爷的事,亏得上天保佑,到底不曾迟了。” 这无非是场面话,朱元璋也明白,问了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约莫过了一刻钟,那两个账房过来回话:“王爷,数额对得上,银票也都是真的。” 朱元璋在心里“嘿”了声:“果然,钱这东西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皇帝们:“……” 然后他大手一挥,吩咐道:“行了,带他下去打五十板子,这事儿就算是完了。” 陶父大惊失色:“王爷,钱不是已经还上了吗,怎么还要打?!” 朱元璋双眸幽冷,注视着他,嗤笑道:“还钱是一回事,你伙同府上管事欺瞒本王是另一回事,只是五十板子而已,你若是不想挨,本王跟洛阳令说一声,拖出去扒皮,倒也使得!” 五十板子固然难捱,但扒皮这就超乎人类界限了。 陶父冷汗涔涔,没敢再出一声求饶,哆嗦着身子说了句“谢王爷赏”,就被人架到外边行刑去了。 朱元璋坐在太师椅上,听外边板子打下去的噼啪声回响,抬手招了亲信过来,低声吩咐说:“去查查怎么回事,这笔钱凑的蹊跷。” 陶父挨完打之后被随行的小厮抬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亲信方才过来回话,神情有点奇怪:“陶家自己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 朱元璋道:“那剩下的十五万两是从哪儿来的?” 亲信微妙的顿了顿,方才道:“陶家姑娘定亲了,明天就过门,嫁的夫家您也知道——是蔺家的公子,那十五万的缺口的蔺家帮忙补上的。” 朱元璋匪夷所思道:“蔺家居然肯为了一个女人砸出去十五万两银子?!” 亲信道:“蔺家公子对陶家小姐一往情深,非她不娶。他是蔺家二房的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蔺家的希望所在,他都把刀架到脖子上边了,蔺家夫妻俩怎么拒绝?” 朱元璋:“……” 刘彻适时的插了一句:“舔狗男二。” 高祖道:“十五万两就换个这,生这儿子还不如生个叉烧呢!” 嬴政道:“他这举人怎么考上的,确定没作弊吗?” 李世民呵呵了两声:“很难说!” 朱元璋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蔺家挺有钱啊,随随便便掏十五万两出来给亲家抵债?” 亲信道:“蔺家夫妻俩咬着牙出了一半,还有一半是蔺家老太太的,蔺家公子在祖母膝下长大,老太太去世之前,把自己的私库给了孙儿,连带嫁妆一起凑上,挤了这些钱出来。” 朱元璋槽多无口:“蔺家夫妻俩居然愿意?” “他们自然是不高兴的,要不然这婚事也不能办的这么急。” 亲信道:“昨天两家定了亲事,明天陶家姑娘就要过门,就这么一天功夫,想也知道亲事会准备成什么样,寻常富户纳个妾都没这么敷衍的,可见是蔺家夫妻俩心中不快,故意给陶家添堵。” 朱元璋幽幽的叹了口气:“唉。” “这已经够可以的了,好歹还帮儿子张罗了婚事,”高祖两手抱胸,哼笑道:“要是老朱儿子花十五万两娶了这么个女人……” 朱元璋感同身受的捏紧拳头:“不管这儿子是亲生的还是野生的,统统拖出去扒皮!” 皇帝们:我就知道! 亲信走了,朱元璋手里边捏着一枚玉佩把玩,忽然间想起亲信打探到关于蔺家小姐的事情,忽的悚然一惊:“蔺家这群王八蛋,不会动了我们老马爹娘留下来的钱吧?!” 皇帝们面面相觑一会儿,最终道:“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朱元璋:“!!!” 朱元璋:“这群天杀的畜生!!!” 朱元璋:“我可怜的老马!!!” 朱元璋:“我要扒了他们的皮!!!” 朱元璋捶胸顿足:“老马,我对不起你呜呜呜我来晚了啊!!!” 皇帝们:“……” 嬴政默然良久,终于说了一句:“感觉蔺家人要糟。” “……”刘彻:“始皇,自信点,把感觉去掉吧!” …… 跟陶父一道往璐王府的小厮生等着陶父挨完了那五十板子,这才伙同同伴一块将陶父抬上马车,带回到陶家人现在栖身的府宅去。 为了凑钱抵债,陶家能卖的都卖了,家仆大多发卖出去换了银子,只留下几家知根知底的。 陶家的祖宅也没能幸免,一并卖了出去,这会儿一家子人龟缩在一处两进的院子里,只觉得院子小、屋檐低,处处都透着局促,带着小气。 陶父往璐王府去还债,其余人提心吊胆的在家里边等消息,陶荣在门口转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熟悉的自家马车,车帘一掀,下来的小厮面有难色,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陶荣心头猛地一颤,已经生了几分不详预感,颤抖着手掀开车帘一瞧,就见父亲瘫倒在车厢里,后背血肉模糊,已经失去了意识。 那小厮抹着眼泪道:“钱还上了,王爷怒火未消,叫把老爷带出去打了五十板子,还没数到三十,老爷就不省人事了……” 陶荣眼前一阵发晕,手扶住马车,强撑着站稳身子,吩咐人去请大夫。 爹倒下了,娘跟妹妹都是女流之辈,担不得事,他要是再倒下,那陶家就真的完了! 陶荣有条不紊的张罗着处置此事,又跟几名小厮一道,小心翼翼的将陶父挪到屋里。 陶夫人一见丈夫这般情状,便是眼泪涔涔,哀怨不已。 陶初晴更是摧心断肠,狠狠一跺脚,气道:“钱都还了,他还待如何?我找他说理去!” 陶荣一把拉住她:“疯了吗?不要命了?!” 陶初晴放声大哭。 陶荣自己也是鼻子发酸,以手扶额,蹲在门框边默默等待大夫前来问诊。 陶夫人哭了半晌,又劝陶初晴:“回房去歇着吧,也别哭了,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哭肿了眼睛,过门的时候不好看……” 陶初晴哽咽不止:“爹都这样了,我哪里还有闲心拜堂?” 又委屈道:“说是拜堂,可这算是什么婚事?昨天定下,明天过门,直到现在,合婚庚帖都没送过来,还不如一顶小轿被送去王府呢,起码是给王爷做小,等闲人都得高看一眼!” 正说着,外边人来回禀,道是蔺家公子来了。 陶夫人忙擦了眼泪,转身去迎,见陶初晴板着脸在一边不吭声,忙轻推她一下,含泪道:“就当是为了咱们家!” 陶初晴身形猛地一震,咬住嘴唇的贝齿松开,收敛起不悦模样,转身整顿形容。 蔺和风生就一副温柔公子的模样,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礼貌的同陶夫人寒暄几句,又将合婚庚帖以及成婚所需的一干文书送上。 陶家从前是皇商,现在只是小民,而蔺家却是官身,只有敬着,不能得罪。 陶夫人见这未来女婿待自己颇为礼敬,酸涩的内心不禁得到了些许安慰,叫儿子来陪同说话,自己往隔间去查看文书内容是否有误,刚刚打开,就见里边夹着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心下动容不已,眼眶也随之湿了。 她悄声示与陶初晴看:“真真是体贴人,别总记着两天就过门的事情,也记得他待你的好,整整二十五万两银子,为了娶你过门,说拿就拿出来了!” 陶初晴一怔神:“不是十五万两吗?怎么又变成二十五万两了?” 陶夫人见左右无人,又格外压低了声音,方才道:“说是十五万两,其实是二十五万两,咱们家把牙咬碎了,也才凑出来三十五万两,他找上门来说要娶你,蔺家凑十五万两,他自己额外还有十万两,只是不便叫人知晓,便将那十万两搁到咱们家名下,说是咱们凑了四十五万两,蔺家出十五万两。” 陶初晴骇然道:“蔺家能出十五万两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这十万两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谁知道呢,”陶夫人不以为然道:“兴许是他有什么别的门路吧,要不然就是自己在外边置办了什么产业,不敢叫家里知道,管他呢,钱到手就是了。” 说到这儿,她拉着女儿的手,殷殷嘱咐:“我的儿,这位蔺公子待你,真真是没的说,二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听说他为了叫蔺家夫妻同意娶你过门,都把刀架到脖子上了!等你到了蔺家,最要紧的就是拿捏住他,蔺家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又有出息,你拿住了他,就是拿住了蔺家!” 陶夫人看一眼躺在床上脸色青乌、人事不知的丈夫,眼底闪过一抹浓烈恨意:“璐王之所以能如此欺辱我们,还不是因为他有权有势?可他到底只是宗室,不能做官,更不能进北京城!蔺公子是个前途无量的人,还不到二十岁就考中了举人,又是头名,金榜题名不在话下,以后未必不能入阁作宰,那才是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 陶初晴被母亲的话激起了豪情壮志,回想起那晚见到璐王时他的粗鲁和无礼,她的神情随之坚定起来。 外边陶荣正与蔺和风寒暄,小厮请的大夫就在这时候匆匆赶来。 蔺和风愣住了:“府上有人有恙?” 陶荣面露悲色,苦笑着将他请到了内室。 蔺和风亲眼见到陶父满身血污、倒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模样,大皱其眉:“璐王行事未免太过狠厉,朝廷早就该立法好好约束这些宗亲了!” 陶初晴坐在床边,桃腮挂泪,神色凄然:“他是超品亲王,未免不过是蝼蚁小民,即便是受了欺辱,又有什么办法?” 蔺和风眼见美人伤怀如香兰泣露,心脏仿佛也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扯得生疼,一时责任感顿生五脏:“初晴,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为你父亲讨回公道!” 得到了蔺和风如此承诺,这一晚陶家人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反倒是朱元璋忧心不已,睡意全无。 一更天。 朱元璋在床上翻了个滚,怅然道:“老马那么小就没了父亲,生活在叔父家仰人鼻息,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来的太晚了,真是对不起她。” 合眼睡了。 二更天。 朱元璋平躺在床上,恨恨道:“天杀的蔺家人,别叫我逮到他们克扣老马爹娘财产的把柄,不然统统拖出去扒皮充草!” 又有些怀念与黯然:“不过老马她那么宽厚仁慈,一定会阻止我的……算了,别扒皮了,砍头就好,唉!朱元璋啊朱元璋,你为什么这么善良!” 合眼睡了。 三更天。 朱元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反复折腾半晌,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面目狰狞:“蔺家那群王八蛋,老子非得扒了他们的皮!!!” 第156章 第 156 章 掏了十五万两白银,为自家前途无量的儿子娶了一个破产商户的女儿为妻,蔺家夫妻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于连独子的婚事筹备都带了点赌气的成分。 两天之内把婚事敲定下来,去绣房里买了身大众码的婚服送去,再给亲朋故旧送个信儿,府门前悬挂了两根红绸,就这么简陋至极的娶了儿媳妇过门。 女孩子一生当中最要紧的日子,却被这样敷衍对待,陶初晴自然委屈伤神,只是记挂着母亲的嘱咐,她没有跟蔺和风闹,而是将自己的委屈掀开展现给他看。 蔺和风一心爱慕于她,见状于心有愧,自然会更加善待她,接下来在妻子与父母的交战之中,也会更加倾向于她。 洞房花烛之后,第二日两人起个大早,往正房去拜见蔺父蔺母。 独子成婚,本该是大喜的,只是蔺父蔺母脸上毫无笑意,嘴角耷拉着,面孔板的像是木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经历了一场大丧。 陶初晴进门去瞧,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心头登时一个“咯噔”,好在蔺和风温和而有力的扶住了她手臂,也给了她走进去的勇气。 嬷嬷端了茶,双手递过去:“请少奶奶给老爷敬茶。” 陶初晴深吸口气,跪下身去,伸手去端茶碗,刚一触及到碗身,手就被烫的一哆嗦,那茶碗失手跌落,摔的四碎。 蔺母当场就变了脸色:“陶氏,你这是什么意思?进门第一天就跟我们甩脸子看?这是蔺家,不是陶家,岂容你如此无礼!” 蔺父也是面色不善。 陶初晴惊愕而委屈:“我没有那个意思,茶碗太烫了,我才没接住……” 蔺母冷笑道:“陈嬷嬷端得住,你为什么端不住?” 说着,她起身去摸托盘上完好的那只茶碗:“我怎么觉得不烫?!” 陶初晴试探着伸手过去,只觉温热,却不烫手,同方才那只茶碗截然不同,她诧异不已,却瞥见面前蔺母眼底清晰的晃动着一抹讥诮。 陶初晴霎时间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第一只茶碗烫,第二只温热正好,你故意要给我难堪!” 蔺母脸上显露出一个杂糅了震惊、委屈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下一秒,眼泪就出来了:“罢罢罢,儿子大了,成了家,娘和老子都碍眼了,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就摔碗给脸色看,以后我们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蔺母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伤神不已,蔺父面有戚色,低声安抚妻子。 “你!”陶初晴气急无言。 一方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另一方是心仪爱慕的妻子,蔺和风左右为难。 他知道父母对于自己娶初晴为妻心怀不满,也明白婚事办的潦草、初晴心里委屈,这时候身为人子、人夫,他只能往好里劝,不能刚刚新婚,就叫一家人分崩离析。 蔺和风拉着陶初晴跪在父母身前,恳切道:“爹娘抚养儿子长大,恩情如山,儿子岂敢忘怀?初晴是儿子的妻室,对二老的敬重之情绝不比儿子少半分!” 又同陶初晴道:“夫妻一体,爹娘如何爱护我,自然会如何爱护你,底下人办事不妥当,茶水备的烫了,自然是他们的过错,只是这才新婚第一日,爹娘面前摔了碗,实在不吉,咱们俩向爹娘叩三个头,给他们赔罪吧!” 一番话既周全了蔺家夫妻,也间接的给陶初晴撑腰,双方心底虽然仍有不满,但到底也没再闹起来。 小两口给上首处蔺家夫妇磕了头,另有嬷嬷重新备了茶送来,陶初晴抿着嘴唇端在手里,送到蔺父面前:“爹,您喝茶。” 蔺父接了,板着脸说了几句夫妻和睦、家业才能长久的训诫话,没有见面礼。 陶初晴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强撑着没有流出来,又给蔺母敬茶:“娘,您喝茶。” 蔺母“嗯”了一声,看她几眼,反倒和颜悦色起来:“既然做了蔺家媳妇,那就要恪守妇道,操持内宅,诞育儿女,督促和风功课,还有……” 说到此处,她加重语气:“府上大伯大嫂在的时候,同璐王府也有些香火情,这会儿和风娶了你,以后怕也无颜再去烧这个灶。你娘家的事情我跟你爹都知道,也不想再说些什么惹你难堪,只是妇人出嫁从夫,你娘家那边,以后你还是少回去的好。” 蔺父想想为娶这个儿媳妇花掉的金山银山,心脏就一抽一抽的疼,十五万两银子,别说是娶个破产了的商家女,到京城去娶个落魄了的伯府女儿都绰绰有余! 这时候妻子开了口,他也多说了句:“你娘家前头嫂嫂的事情,我跟你娘也听说了,人家考虑的也有道理,救急不救穷……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陶初晴听公婆字字句句都在拿娘家前不久遭的难打转,心头所思所感,又岂是屈辱羞愤四个字所能形容! 陶家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娘家,怎么就不能走动了? 丈夫也是陶家女婿,蔺家是陶家亲家,亲戚有难,帮扶一把这不是应该的吗? 还有嫂嫂,明明是她大难临头各自飞,嫌贫爱富抛弃陶家,到了公公嘴里,怎么就成了“人家考虑的也有道理”? 陶初晴的眼泪掉到了地砖上,跪在地上无声饮泣,蔺和风看得心疼,将她搀扶起身,耐着性子道:“娘,新婚头一天,您说这些做什么?初晴要真是刚嫁过来就忘了娘家,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子,您放心叫她给您做儿媳妇吗?” 儿子打小聪慧,读书科举,从没叫自己操过心,可是自从这个小妖精出现之后,不仅拿刀抵着脖子逼迫自己接纳这个儿媳妇,现在更是处处顶嘴,跟自己呛着来…… 蔺母眼眸微眯,却也知道这时候越是紧逼、越会将儿子推远,当下叹一口气,假做释然:“罢了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媳妇是你坚持要娶回来的,事到如今,娘也不说什么了,只要你高兴,娘就高兴!” 蔺和风果然为之动容:“娘!” 蔺母又叫人取了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来,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色泽鲜艳明丽,极为难得。 蔺和风见状脸色一松,陶初晴也有些诧异,小声说了句“谢谢娘”,又示意身边婢女收起来了。 蔺和风又向她示意坐在一侧、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是堂妹兰颐。” 蔺兰颐在旁边看了一场大戏,这时候见灯光打到了自己这边,便落落大方的站起身来,福身叫了声:“嫂嫂好。” 陶初晴抬眼去看,便见少女生的端秀,面容并不十分娇艳,只是言行之间,有一股从容风仪。 她不自觉整顿形容,还礼道:“妹妹也好。” 又叫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奉上,是一枚砚台。 蔺母特意将视线在上边多停留了一会儿,确定儿媳妇肯定察觉到自己眼神里的鄙薄而儿子还没发现之后,这才迆迆然将视线收回。 陶初晴察觉到了,心里也的确觉得非常不舒服。 但这种不舒服是没法说出来的,毕竟婆婆只是多看了那方砚台几眼而已,没说话,没什么动作,单纯只是转了转眼珠。 可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来自婆婆的不屑和轻蔑。 嫁到蔺家的第一天,陶初晴亲身体验了何为“下马威”。 …… 新妇拜见舅姑之后,蔺家夫妻起身去了后堂,蔺兰颐客气的同堂兄堂嫂点头致意,旋即起身离开。 秋高气爽,蝉鸣声透过郁郁葱葱的杨树枝叶传入耳中。 身边的婢女小声道:“大少爷很爱护大少奶奶呢!” 另一个婢女则道:“我看夫人的脸色,大少奶奶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们俩小声议论着,蔺兰颐一直没有吭声,直到拐过长廊,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时,方才沉了神色,问婢女:“叔母院子里的春罗真的找小夏打听我后天是不是还去福安寺拜佛的事情?” 说到此事,婢女正色起来:“千真万确,问的可仔细呢,当时小夏也没多想,事后又觉得不对劲儿,就存了个心眼,专门找我说了一嘴。” “姑娘,不是我挑拨离间,而是大少爷娶妻这事儿本来就有些蹊跷。” 那婢女压低了声音,道:“府上是个什么光景,您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老太太是公府嫡女,下嫁到咱们府上,嫁妆本就丰厚,当年老太太病着,您去庙里替她老人家祈福,阴差阳错的没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回来之后夫人说老太太临终前交代了,私房全都给了大少爷,老太太的陪房问了句‘那姑娘呢?’,夫人便发作起来,又哭又闹,指天发誓说老太太就是那么吩咐的,姑娘不好同叔婶撕破脸,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说回这次府上办的喜事,要说大少爷那儿凑了七八万两银子,倒还说的过去,老太太的家底在那儿摆着呢,可老爷跟夫人那儿也出了七八万两,我就不太相信了,倒不是说老爷和夫人拿不出这笔钱,而是他们未必能舍得出这笔钱,您可别忘了,咱们家太太有嫁妆单子留下来,方便核查,但老爷留下的东西呢,查验起来可就麻烦了!” 另一个婢女道:“小节上不一也就罢了,大笔的银款上总不能出漏子吧?” 婢女哼道:“那可不一定!当年老太太多喜欢咱们姑娘啊,咱们家夫人去的早,姑娘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最后临终前一个子儿都没给姑娘留?这怎么可能!这种昧良心的事夫人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蔺兰颐听得莞尔,从果盘儿里捡了颗松子拨开,轻轻送到嘴里:“说不准这时候,叔母正盘算着怎么堵我的嘴呢!” 说到此处,她眼睫微垂,示意婢女靠近,低声吩咐道:“你哥哥在外边当差,行走时没那么扎眼,后天叫他去替我办件差事……” 事实上,蔺兰颐猜的半点不错,蔺母这时候正跟身边嬷嬷商量着怎么料理掉长房留下来的侄女。 “本来有她在家里,我就够糟心的了,这时候又来了个陶初晴!” 婚宴办的草率而敷衍,但架不住心累,刚进卧房,蔺母就唉声叹气的往软枕上一靠,没好气道:“兰颐好歹懂事些,不给我惹麻烦,你看看那个陶初晴,妖妖娆娆的,走路都迈不开腿,我好好的儿子,就配了这么个女人——就为着这么个女人,还搭进去十五万两银子!” 陈嬷嬷帮她揉着肩,温声劝道:“夫人嗳,您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得暂时忍忍,不为她,也为着咱们大少爷呢,您方才不也瞧见了?大少爷多宠她呀,打老鼠也得仔细伤了玉瓶不是!大少奶奶再怎么不讨您喜欢,都是小辈、儿媳妇,您当婆婆的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让立个规矩、给大少爷纳个妾,怎么收拾不了?反倒是大姑娘,年岁到了,心也大了,前两年就知道撺掇着外祖家来闹事,这回您又挪了先头大爷留下来的银款,得先把她料理了才是!” 蔺母坐直身体,深以为然:“你说得对。和风这时候正宠着陶氏,我不能为这么个小蹄子,伤了我们母子之间的情分,反倒是兰颐那小丫头,必须得趁早办掉!” …… 等到了蔺兰颐到福安寺进香的那一天,朱元璋起个大早,打开衣橱开始捯饬自己。 “这套宝蓝的好,显气色!” “要不就换那套大红色的?看着多精神啊!” “哎呀,老马是去给亡父亡母祈福上香的,我穿的花里胡哨的,是不是不太好?!” 皇帝们:“……” 皇帝们面无表情的围着桌子坐成一圈,静静看他表演。 朱元璋对着镜子照了整整两刻钟,最终还是选了那套宝蓝色圆领袍,腰束玉带,脚踩黑靴,整个人如一把出鞘宝刀,寒光凛冽,英姿勃发。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儿:“怎么感觉是要去打仗呢……” 刘彻看得烦了,忍不住翻个白眼:“要不你干脆把头发剃了去福安寺当和尚吧,反正这个流程你熟!” 朱元璋照着镜子,往腰间系了一枚玉佩,边照边道:“还有滴滴代打服务吗?” 空间里几个皇帝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到了某一处。 刘彻:“……” 刘彻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 福安寺外有连绵数里的松柏,秋来百花萧瑟,等到了寺前,只见台阶两侧摆放着菊花,色泽金黄,灿烂如夏日暖阳。 朱元璋来的早,没急着进去,只假做观赏之态,驻足寺前,来来回回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见下属一路小跑近前报信:“王爷,蔺家的马车来了!” 来了! 朱元璋心头微松,旋即又紧张起来。 会是她吗? 如果是的话,见了面该说什么? 你上辈子是我媳妇,这辈子还得是? 听起来好像是个流氓! 朱元璋心里边七上八下的,清清嗓子,往寺庙后边走了百十步,假做散心之态,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方才重新折返,往寺庙正门口去。 他来时便看过了下马处与寺庙山门的距离,有意盘算着时间,等再度走到山门前,迎面遇上一行仆婢,两个婆子左右开路,后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脸颊微丰,眼如杏子,整个人看起来端丽而明秀,透着一股从容不怕的温婉气度。 是她! 四目相对,朱元璋一时顿住,回想起前世风风雨雨几十载相伴之情,感慨万千,蔺兰颐只觉那青年眼底似乎有千言万语,似曾相识,心神失守,为之驻足。 婢女见势不对,轻轻推了自家姑娘一把:“姑娘,姑娘?” 蔺兰颐回过神来,脸上微微一烫,有些慌乱的收回视线,拾级而上。 如此走了几步,又不禁顿住,回头去看。 那青年仍旧站在远处,视线却稳稳落在她身上,目光再次对上,他神情似是感伤,又似是欣喜,向她启唇一笑,躬身示礼。 蔺兰颐怔住,倒不曾再躲避,转过身去,落落大方的向他福了福身。 婢女叫她:“姑娘?” 蔺兰颐回身继续向前,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疑惑似的:“好奇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朱元璋目视那纤细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却不曾收回视线,定定看着那处,失神一般,轻轻道:“是她。” 兜兜转转两世,到底还是又聚到一起去了,不知道打哪儿传出一阵吟诗声,听得人为之彷徨迷惘。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第157章 第 157 章 阴阳之间隔过一层,这会儿重新见到年轻时候的老妻,朱元璋心中不胜欣喜,也不胜唏嘘。 前世三十载夫妻之情,她活成了他的手足肺腑,相融一体,难以分割,不想天不庇佑,她竟丢下他早早去了,却叫他留存于世,摧心断肠! 蔺兰颐与蔺家侍从们进了寺内,走得远了,朱元璋却不曾举步跟上,斜坐在山前栏杆上,似哭似笑,神情难定。 皇帝们知晓他与马皇后的深情厚谊,也能猜到久别重逢之时,他心绪是如何翻涌,并不出声搅扰,只叫他一个人静一静,舒缓过来。 亲信早前听王爷吩咐让去打探蔺家小姐的消息,就觉得大概是有人在王爷面前提了当年先璐王妃跟蔺家夫人的那几句口头婚约,王爷孝顺亡母,这才有此一问。 消息打听出来,也得了蔺家小姐的行踪,这会儿王爷来见到了,看神情是极为满意的,这时候不近前去寒暄叙话,来个邂逅,更待何时? 他也乖觉,不用主子吩咐,便差人去盯着蔺家小姐那边儿,以防万一,福安寺的前门后门都安排上了人。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等朱元璋回过神来,便见那亲信双手递上来厚厚一摞经文:“属下知道王爷要来拜祭蔺家夫妇,早早请人誊抄了这些佛经,供您今日佛前供奉!” 又小声道:“蔺家小姐到前殿去了,您这会儿过去,指定能碰到!” 这事情办得妥帖,朱元璋由衷夸赞几句,接过那一沓经文准备到前殿去二次偶遇,却见王府侍从急急忙忙来寻,向那管事道:“山下出事了,蔺家的风声不太对!” 亲信听得眉头一抖,没等发问,朱元璋却是一凛,抬手将他拨开了:“此处人多眼杂,且到旁边说话!” 主仆几个寻了一处僻静地方,朱元璋正色道:“蔺家出什么事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那侍从恭敬的应了声,迅速道:“先前管事差我们几个在山下等着,看蔺家人有什么动静,就赶紧上来知会,方才蔺家小姐在山门前下了马车,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就有个小厮领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过来了……” 他一路急急忙忙跑过来,喘息尚且有些急,停下来舔了下嘴唇,又继续道:“那小厮看着脸熟,是蔺家的人,前几天小的打探蔺家消息的时候曾见过他!起初我们几个也没多想,哪知道那油头粉面的家伙进去了,那小厮却在门口那儿张望,倒像是要等什么人,没过多久,蔺家太太就跟吴夫人一起过来了,那小厮近前去问了声好,蔺家太太看都没看他,就摆摆手就退下了,可那小厮却挺高兴,好像是办成了什么差事似的!” 朱元璋听到一半,就觉得事情不对——八成还是钱惹的祸! 蔺家叔母来此拜佛是寻常事,为什么偏偏赶在今天? 她是跟吴夫人一起来的,一块儿进门,那必然是早早约定了时间,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侄女叫上,今日一起过来,却偏偏一个早、一个晚? 除非是她心怀鬼胎,打着什么主意! 理由都是现成的,为了帮儿子娶陶初晴,她挪动了长房夫妻俩留给独女的财产! 再一想进去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朱元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杀千刀的东西,居然敢贪墨老马的东西,还敢打这种腌臜主意! 找死! 等朱元璋全部听完,已经是面笼阴云,神色冷厉慑人,手扶刀柄,转身就要进去生劈了蔺母,却听那侍从急忙忙补了一句:“王爷,小的还没说完,后边还有——” 那亲信觑着王爷脸色,一脚踹在侍从屁股上:“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别拖拖拉拉的!” “是是是,”那侍从一叠声的应了,见王爷就跟马上要砍人似的,再不敢停留,连珠炮似的道:“蔺家太太跟吴夫人进了山门之后,那小厮好像是办完了事儿似的,转身想走,哪知道没走出去多远,旁边松树林子里边蹦出来几个人,直接把他按倒,拖进林子里边去了,下手很是利落,有些像行伍之人,因为动作迅速,除了我们几个蹲守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瞧见了,别人浑然不曾发觉……” “我们几个不敢惊动他们,蒋头儿身手最敏捷,悄悄跟上去了,听了几句之后才知道,那几个人是从前蔺家大爷的下属,是蔺家小姐找来的,套儿里有套儿,不用说,进去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肯定也有人料理,蔺家太太要真是打着什么坏主意的话,只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说完他一抹嘴,巴巴的道:“这回是真说完了!” 亲信小心翼翼的瞧着主子神色:“王爷,您看……” 朱元璋此前听完前半段,一张方脸黑的像磨,杀气腾腾,只等着进门找到蔺母一刀劈了,再听完后半段,面上郁色全消,拧着眉头思忖几瞬,忽的哈哈大笑。 那侍从被王爷给笑蒙了,亲信也有些傻眼,俩人对视一眼后,亲信试探着道:“王爷,您没事吧?” “本王没事。”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他们暂且退下,这才同空间里皇帝们分说,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还有些难掩的骄傲:“我们老马的确是菩萨心肠,宽和慈悲,但佛祖尚且有金刚怒目之时,更何况是人?大明皇后、母仪天下多年,即便再世为人,重回年少,仅凭这些个宵小奸佞之辈,又怎能奈何得了她!” 高祖跟李世民很能体谅他现下心境:“你方才是关心则乱!” 嬴政不了解这种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情谊,但也不会出言诋毁,刘彻眼皮子跳了一下,倒是想说句风凉话,摸了摸前不久被打之后浮肿的脸,到底给忍下去了。 朱元璋说完之后,便唤了人往前殿那边去寻老妻,她自己能料理干净是一回事,自己过去帮她撑腰,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元璋手持一沓厚厚佛经,身后跟着一行英武侍从,殿中老僧眼见来人龙骧虎步,器宇轩昂,心下不禁一凛,越过几名香客,主动近前行礼:“阿弥陀佛,施主有礼。” 朱元璋道了声“大师客气”,又阐述来意:“家母在时,与蔺家夫人交好,今日是蔺家夫人的忌辰,而家母已逝,我日前听闻此事,特意替家母来走一遭。” 洛阳不比北京、南京繁华,勋贵云集,蔺家长房夫妻在时,也是本地体面人家,死后蔺家办了极盛大的水陆道场,每年也会捐大笔的香油钱到此,加之前不久蔺家小姐才刚刚来过,这会儿朱元璋顺势一提,那老僧便会意笑道:“原是为蔺家夫妻而来,这倒是巧了,蔺家小姐刚刚也在这儿……” 朱元璋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问道:“蔺家小姐现下何在?既然遇见了,总该去问候一声,同她致意的。” 老僧笑着指了方向,朱元璋称谢,带着人循向去了。 …… 蔺二夫人打的主意是将长房留下的侄女和娘家侄子凑成一对儿,左右长房就这一个孤女,留下的财产全都是她的,等她出嫁都得算作嫁妆,若是嫁到自己娘家去,那不就是左手倒右手? 因为儿子的婚事,蔺二夫人挪用了大伯留给侄女的财产,这事儿侄女似乎有所发觉,她就先下手为强,想趁着蔺兰颐到福安寺上香的空档将此事彻底解决。 为了以防万一,蔺二夫人还专程叫上了光威将军之妻吴夫人。 这位夫人向来以端严守礼闻名,丈夫又是四品武官,在洛阳女眷之中很有声望,有她同行见证,来日蔺兰颐决计不敢有所反复。 蔺二夫人自觉算无遗策,踌躇满志,就等着抓个现成,按个情投意合的名义过去,赶紧把婚事给办了——老天,我儿子能考中举人,果然是遗传了他娘的聪敏头脑! 蔺二夫人与吴夫人去进了香,各个佛堂叩拜过去,觉得有些累了,便待往后边客房去歇息片刻。 方才接待她们的僧人差了小沙弥领路,却被蔺二夫人拦住,问了侄女何在,又转头向吴夫人解释:“今日是我家大嫂的忌日,兰颐早早就过来了,我瞧着今日来客不少,无谓多占客房,且去与她坐坐,一块说说话。” 吴夫人自无不应之理。 二人相携到了客房门口,便见蔺兰颐的婢女守在门外,眉宇间隐有急色,见蔺二夫人和吴夫人过来,神情焦灼,一个劲儿的往屋里张望。 蔺二夫人心头生出一抹得意,同吴夫人一道近前,那婢女却推三阻四、拦着不让进,然而蔺二夫人迫不及待想进去接收胜利果实,铁了心要闯,又岂是几个婢女所能拦住的? 蔺二夫人怀抱着满腹欣喜,带着吴夫人闯了进去,迎头就见自己娘家侄子和小厮都被捆在一边,另一头是她差出去打探侄女动向的小厮,几人个个鼻青脸肿,显然是挨了打,嘴巴堵得严严实实,地上淅淅沥沥的见了血。 旁边站着几个剽悍军汉,个个横眉怒目,看模样有些眼熟,仿佛是从前大伯帐下的军士。 蔺兰颐捏着帕子,端庄矜持的坐在椅上,左右站着两个嬷嬷,桌上摆着几张供状,上边血淋淋的按着掌印。 蔺二夫人呆在原地,仿佛瞬间从九重天跌到了十八层地狱,又好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桶冰水,透心凉。 栽了! 这是她心里边唯一的想法。 吴夫人年过四十,斗过小妾,战过婆母,时不时的还得跟几个妯娌过过招,找本聊斋一躺,活脱就是成了精的狐狸,进门见到这一幕,再去想蔺二夫人死活拉着她非要进来,心里边就跟明镜似的——这是闯进蔺家内部后宅风波里了! 吴夫人端肃守礼、见不得糟污事是真的,但是她更恨别人拿她做筏子,存心利用。 都是千年的狐狸,打眼一瞅屋内场景,谁还不明白蔺二夫人心里边打着什么主意? 吴夫人瞥一眼僵在一侧、表情窘惧的蔺二夫人,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鄙薄,嘴角不快的往下一压,很快又抬了上去。 她定了神,故意露出来几分诧异,眉头狐疑的皱着,侧脸打量被绑着的几个人:“我看他们好像有些脸熟……” 几个军汉面有怒色,眸光凌厉如刀,直直的盯着蔺二夫人看。 蔺二夫人…… 蔺二夫人满嘴苦涩,仿佛吃了一斤黄连。 蔺兰颐适时的掉了几滴眼泪,拿帕子擦了,哽咽道:“亏得几位叔父来此祭奠亡母撞见,否则我哪里还有命活?早一头碰死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到蔺家小厮面前去,语气温柔,眸光森冷:“这个混账东西,吃的是蔺家米粮,却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情来,竟勾结了外人,意图坏我声名,被抓到之后还往叔母身上泼脏水,说一切都是叔母指使的……简直匪夷所思!” 蔺二夫人只觉脸上仿佛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手指无措的捏着帕子,希望能有个人救她于水火之中,避免接下来两厢对簿的窘态。 偏生吴夫人有意给蔺二夫人难堪,报复她拿自己当刀子使,这时候便分外配合,遭到惊吓似的,帕子捂住嘴巴,骇然道:“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蔺夫人,是你指使的吗?!天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来?!” 蔺二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有心辩解,又不知道蔺兰颐到底拿到了多少证据、那几人到底招供了些什么出来,嘴唇动了几动,到底没敢开口。 吴夫人见状,面上惊色愈发浓烈:“蔺夫人,你为什么不解释?你这是默认了吗?!” 蔺二夫人:“……” 蔺二夫人只想找到三天前下帖请吴夫人来这儿做见证的自己,狠狠甩几个嘴巴子过去! 让你多事! 怎么就没想到这女人是把双刃剑呢! 怎么着,这时候割到自己的手了吧! 蔺二夫人无言以对,神色窘迫至极。 蔺兰颐心下冷笑,不再看那瑟瑟发抖的小厮,慢慢走到她面前,盯着她道:“不止这些,他们还说叔母之所以设下这等毒计将我除去,是因为叔母盗用了我父亲留下的财产,怕我发现,故而联合外人,一举将我除去,到时候我爹娘留下的财产,就成了叔母囊中之物!” 吴夫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叹:“真是好狠毒的心肠,为了钱物,竟做出这等人性泯灭的事情来!” 蔺二夫人:“……” 蔺二夫人原以为自己设了一个极精妙的圈套叫侄女钻,却没想到侄女顺手在圈套里边又设了个圈套,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她听得出吴夫人话里边的挤兑,也听得出侄女话里边给自己留了余地——直到现在,那些个阴谋诡计都只局限在娘家侄子和小厮的嘴里,虽说攀咬到了自己身上,但到底没能落实。 紧急关头,她头脑转的飞快。 大伯跟大嫂去了,侄女借住在自己家里边,饶是有外祖家做主,婚嫁也得问过自己和丈夫的意思,若非势不得已,她肯定不想彻底闹翻,所以这时候没直接盖棺定论,而是巧妙的留了空子给自己钻。 要是自己能把话给圆过去,把盗取的财物给还回去,叫她出了气,这事儿就能了结,如若不然,怕就不好收场了! 蔺二夫人想透了这一节,当真是抓心挠肺的难受,占便宜的时候有多高兴,往外吐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然而今天她已经是栽了,一边吴夫人虎视眈眈,另一边侄女手里人证俱全,且还随时可能由人证延伸出物证来,她怎么赌得起? 蔺二夫人脸颊肌肉抽搐几下,转身身去,抡起一巴掌重重扇在娘家侄子脸上:“你个混账东西,素日里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竟还敢把主意打到我家兰颐身上,简直作死!我家品貌双全的女孩儿,岂会嫁与你这等纨绔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见蔺兰颐脸色凉凉的觑着自己,并不做声,便狠下心肠,左右开弓,连扇了七八个嘴巴过去:“你且在这儿反省着,稍后我带了你回去,同你爹娘分说!” 这边教训了娘家侄子,蔺二夫人又快走几步向前,铁青着脸,一脚踹在自己差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踹翻。 因着马面裙太过宽松,动作又不娴熟,她险些栽个跟头,亏得被身边婆子扶住,这才没摔个仰面朝天。 只是这等时候,蔺二夫人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扶着婆子的手站直身体,对着小厮破口大骂:“猪油糊了心肝的东西,为了赌钱,连老子娘都不管,被我抓住几次偷酒去卖,打了板子,竟记恨于我,背地里如此损毁我的声名!明日连你老子娘一起捆了,拖出去发卖了才算完!” 一气儿将两边人都骂了一遍,蔺二夫人丢到地上的脸皮也捡的差不多了,顺势流着几滴鳄鱼的眼泪,用帕子揩了,无声饮泣,近前拉住侄女的手,动情的红了眼圈儿:“兰颐,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虽说治家严苛些,但心思是再正不过了,你爹娘去的早,这些年借住在我那儿,我拿你当亲生女儿疼,吃穿用度都尽着你来,就怕委屈了你!不想这起子小人作祟,闹出些有的没的出来,倒叫我没脸见你!” 说完,像是被触动了情肠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蔺兰颐也掉了几滴眼泪,同样红着眼眶道:“我知道,这些年我也是拿叔母当母亲看待的,之前叫人在外边拦着,不叫叔母进来,就是怕叔母知道这些小人办的事情伤心,损了我们母女俩之间的情分啊。” 蔺二夫人:“……” 你这演的跟真的似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好在蔺兰颐早早写好了剧本,亲近的拉着叔母的手,对视几瞬,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叔母向来都是清风朗月,品性高洁,怎么可能贪墨我爹爹留给我的银款呢?” 蔺二夫人痛的心头滴血,却还是咬着牙接了下去:“大伯去的早,你又还小,那些个东西没法交付到你手上去,我同你叔叔只得代为保管,现下你既长大了,也该尽数给你,不然再闹出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来,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叔母考虑的很是妥帖。” 蔺兰颐欣然颔首,眼眸含笑:“既然这样,也请几位叔父做个见证,定下七日时限,请叔母将爹爹留下的二十万两银款尽数交还到我手上……” 蔺二夫人悚然一惊:“二十万两?!” 哪有这么多! 能有个十八、九万两就不错了! 旁边魁梧些的军汉也在这时候说了句什么,蔺兰颐扭头去听,神色明显一惊:“什么,叔父想把这些人送官?!” 蔺二夫人:“……” 蔺二夫人忍气吞声道:“我记错了,确实是二十万两。” 旁边魁梧些的军汉又说了句什么,蔺兰颐再度扭头,大皱其眉:“叔父,我跟叔母相处多年,知道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写文书按手印就不必了吧?” 蔺二夫人:“……” 蔺二夫人喉头一甜,将将要吐一口血出来,就听蔺兰颐忽然抬高了声调,难掩诧异:“什么,事情闹大,损了蔺家声名,堂哥的举人功名也许会不保?!” 蔺二夫人“咕咚”将那口血咽下去了,神情狰狞:“我写!” 蔺兰颐心下暗笑,几个军汉嘴角也随之微翘。 吴夫人看得出这几人是在合伙给蔺二夫人挖坑,然而她一不爽于蔺二夫人的算计和利用,二来不齿于她贪墨侄女家财的行径,便在一边凉凉开腔,为蔺兰颐助阵:“蔺夫人,我这个局外人说句实在话,这可是为了你好啊,早点把字据立下来,你早一日少一分嫌疑,众口铄金,等事情传扬出去、闹的满城风雨了,你再想写也晚了!” 蔺二夫人一输再输,毫无战意,脸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 蔺兰颐适时的将笔墨纸砚推了过去:“叔母,请?” 蔺二夫人只觉得心肺肠子都扯得生疼,奈何势不如人,只得低头,攥笔时手捏的咯嘣响,可想而知是用了多少气力。 文书写就,签字画押,她一眼都不想多看,旋即别过脸去,带着些微喘意,咬牙道:“可以了吗?” 蔺兰颐执起那份文书细阅一遍,莞尔道:“侄女在此谢过叔母了。” 蔺二夫人心知自己在侄女和吴夫人面前已经掀去了那层画皮,既失颜,又失钱利,心下恼怒至极,再装不出那副宽厚模样:“兰颐,你真真是叫叔母刮目相看!” 说罢,转向身边仆婢婆子,恨恨道:“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走了!” 仆从们噤若寒蝉,不敢作声,两个腿脚快的近前去开紧闭着的房门,将将要触及到门栓时,一股巨力从外袭来,两扇门板猛地打开,光影瞬跳,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 “站住!” 朱元璋大马金刀走到门前,面上冷气森森,抓鸡似的掐着蔺二夫人的脖子,将她拎了回去,目露凶光:“本王不点头,哪个敢走?!” 第158章 第 158 章 吴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蔺兰颐也面露惊诧。 在这当口上,蔺二夫人是最难受的,脖颈受制于人,她怎么可能舒服得了? 蔺二夫人拼命挣扎着推搡来人,奈何那只大手活像一把铁钳,将她脖颈掐的紧紧的,一丝缝隙都没给留,终于终于在她即将窒息的前一瞬,大发慈悲将手松开。 新鲜空气瞬间涌入喉咙,疼痛之中带着一股畅然,蔺二夫人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几声,眼泪生理性的流了出来,嗓子仿佛在方才的粗暴对待中受了伤,喉咙里透着一丝腥甜。 然而这时候没人有闲心关注她情况如何,就连蔺二夫人身边的仆婢也为之愣神,因为吴夫人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匆忙整顿形容,近前见礼:“妾身光威将军之妻吴邓氏见过王爷!” 饶是蔺兰颐向来沉稳,此时此地再次遇见入寺前邂逅的青年男子,也不禁心生诧异,愕然道:“王爷?” 吴夫人低声提点她,也提点那几个军汉:“这是璐王,仁宗皇帝嫡孙、当今陛下的堂弟。” 蔺兰颐回过神来,福身见礼:“小女见过王爷。” 其余人也纷纷近前见礼。 朱元璋示意众人免礼,没看别人,只向前一步,同蔺兰颐道:“母妃在的时候,同蔺家伯母交好,只是那时候本王年幼,记忆不深。日前本王翻阅母妃留下的旧物,其中夹杂有蔺家伯母的书信,问了母妃身边旧人,才知道母妃不仅与蔺家伯母私交深厚,还曾经与蔺家伯母口头定下婚约,只是不想蔺家伯母去的突然,母妃也是寿年不永,再后来蔺家伯父辞世,此事便搁置了下去……” 先璐王乃是仁宗皇帝嫡子、宣宗皇帝胞弟,身份何等尊贵,就藩到了洛阳这地界上,绝对的万人之上,他的王妃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第一夫人,言行举止、交际往来都备受瞩目。 当年先璐王妃与蔺大夫人订下口头婚约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洛阳本地上了年纪的命妇们都有所了解,蔺大夫人的陪房更是一清二楚。 只是那毕竟只是口头约定,没有文书下聘,更没有交换信物,蔺大夫人去世之后,没过两年蔺家大爷也去了,璐王妃也因病辞世,少了内宅夫人之间的情分,王府与蔺家的往来也逐渐淡了。 蔺兰颐早就知道这事,只是王府那边这些年都没同蔺家走动过,叔父叔母又不敢贸然攀附,她一个闺阁女儿家,难道还能主动登门,说多年前璐王妃曾经跟母亲约定,叫世子娶自己为妻? 一个不好,就会自取其辱,贻笑大方! 蔺兰颐无心去攀这门亲事,却不成想今日璐王竟找到了跟前,再去想山门前二人遥遥对望、视线交汇时的场景,一时又羞又窘,心头还隐约掺杂了几分欢喜与庆幸。 女孩儿家要脸面,这些个话她没法说,只微微低着头,眼睫在脸颊上落下两道浅淡阴影,声音婉和的有些模糊:“原来如此。” 毕竟是前世夫妻,朱元璋察觉到了她隐藏在细微之处的羞涩与喜意,心头松一口气,暗暗欣喜,不觉轻笑起来:“我从前还不知此事,那日问过母妃身边侍奉的人,方才得知这段旧事,想着既是尊长有约,做晚辈的岂能不从?再差人去打探,知晓蔺姑娘还未许配人家,又临近蔺家伯母忌辰,便打算先来此祭拜过蔺家伯母,再去蔺家提亲,不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在这里碰上了!” 蔺兰颐到了年纪,也曾经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全然交付到叔婶手里? 怕不是觉得前半生过得太顺,想给后半生加点坎坷波折。 请外祖家去相看? 偏生外祖家在别处,两个舅舅又外放江南,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不说,即便是真有了合适的,怕也得远嫁。 自己去相看夫婿? 更使不得了! 叫外人知道,自己成什么人了? 只怕到时候轻浮纨绔蜂拥而至,却没个正经人可托终身。 从前这事儿还可以慢慢想,但是经此一事,怕是拖延不得了。 堂兄已经娶妻,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父母留下的财产数额庞大,叔婶明显动了心,这次暂时被她弹压下去,但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可是寻一个好夫婿谈何容易,若真是急于成婚,胡乱选了个人嫁过去,只怕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蔺兰颐举目四望,无处栖身,正巧这时候璐王向她伸手,她有什么理由不赶紧接着? 论容貌,璐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论品性,璐王就藩洛阳多年,也没干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且璐王府里既无王妃,也无侧妃,后宅清净有序,这不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福窝吗? 堂兄娶陶家女为妻,连带着蔺兰颐也听见一耳朵璐王府跟陶家的官司,堂兄只说璐王霸道蛮横,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事不是陶家有错在先吗,怎么能怪到璐王身上? 陶氏美貌倾城,蔺兰颐所见女子之中,就数她容色最盛,听闻当初陶家曾经将陶氏送入王府为妾,不想璐王不肯接纳,还来了个完璧归赵。 陶氏说起此事咬牙切齿,堂兄更是深以为耻,蔺兰颐却觉得璐王当真是坦荡君子,行事端方。 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绝色送到跟前儿,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 璐王硬是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她,就叫人重新送回去了。 蔺兰颐想到这儿,哪里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则有父母之命在,二来璐王有意,她又何必将这样一桩良缘推掉? 当下福身行礼,落落大方道:“家慈与先王妃有约在先,王爷是端方君子、履约在后,小女岂敢有辞?” 朱元璋喜笑颜开,当即解下腰间玉佩,近前递到她手中:“今日来的匆忙,不曾想竟在此处遇上你,从前这婚约既无信物,现在补上,也来得及!” 蔺兰颐微微红了脸,双手接过,迟疑一瞬,同样将腰间玉佩解下,递到他面前去。 朱元璋郑重接了,用帕子抱住,仔细收到怀里去了。 蔺兰颐脸上又是一烫。 吴夫人先是看了一场宅斗戏,紧接着又欣赏了一幕王爷扼颈的武打戏,到这会儿又成了大型古装青春偶像连续剧,一时之间只觉自己像是瓜田里的猹,不知道该先吃哪个瓜才好。 到底也是只千年狐狸,她很快回过神来,笑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妾身当真是有福气,在这儿见证了一桩良缘!” 朱元璋其实早就到了,站在门外听内里人说了半晌话,直到蔺二夫人仓皇想要离开方才现身,知道吴夫人一直都在帮助老妻,现下待她也颇和蔼,颔首笑道:“来日本王与兰颐大婚,夫人必然得去吃一杯喜酒!” 吴夫人从善如流,当即掩口笑道:“敢不从命?” 蔺二夫人捂着喉咙在一边咳得脸都红了,眼见着侄女攀上王爷要当王妃,再想想自己儿子娶的陶初晴却是璐王嫌弃不要的货色,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只是自家夫婿官居五品,璐王却是超品亲王、皇室宗亲,蔺二夫人饶是心中再怎么不快,也不敢表露出来。 将那股子即将溢出喉咙的咳意压制下去,她近前几步,拉着侄女的手,神情动容,欣慰不已:“当年嫂嫂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兰颐你,九泉之下若得知女儿要做王妃,必然是要含笑的!” 说完,蔺二夫人用帕子揩泪:“只感觉昨天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花园里蹦蹦跳跳,怎么忽然间就亭亭玉立的站在跟前,要嫁做人妇了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朱元璋被她这副唱念俱佳的模样给逗笑了,虚扶了蔺兰颐手臂一把,示意她且落座歇息,自己转过身去对上蔺二夫人,神色瞬间森然起来。 “兰颐她心怀慈悲,顾及着骨肉之情,那些个糟污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本王却没那么好糊弄!” 朱元璋一把拽住蔺二夫人发髻,扯着她的头发,将人拖到了她娘家侄子面前,一字字道:“这是个什么人?他到这儿来,你当真一无所知?!” 蔺二夫人只觉头皮都要被他扯掉了,痛的发麻,左右扭动身体,又挣脱不得,一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王爷,你不能屈打成招啊!我真的不知道他到这儿来了,我是冤枉的——兰颐,兰颐!你说句话啊!” 自打朱元璋说出那句“兰颐心怀慈悲,顾念着骨肉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蔺兰颐便愣住了,暖热的动容与酸涩的委屈一道在心头翻涌,等回过神来,才发觉眼眶一片湿热。 她自觉失态,忙别过脸去拭泪。 圣人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蔺兰颐自问本性不坏,乐善好施,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将善意施加给所有人,尤其是意图欺辱她的人! 什么心怀慈悲,顾念骨肉之情,无非是因为她难以与蔺家撇开关系,不得不忍着恶心放过叔母一马,也放过自己罢了。 吴夫人还在这里,到底自己也是姓蔺的,又未曾婚嫁,这些个糟污事情一旦攀扯起来,蔺家固然要损一千,她难道不会自折八百?! 这些私隐都是无从言说,也无法告知于人的,可是他懂,他全都明白! 自己的为难与苦痛、委屈与不甘,他全都明白!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蔺兰颐先前委曲求全,皆因为自己无所依仗,婚事未定,现下既有良夫可托终身,又何必再畏畏缩缩、忍气吞声? 若真是在这时候讲什么亲戚情分、骨肉之情,既是不识好歹,折了璐王拳拳心意,也是自甘下贱,情愿被人当成脚下泥踩! 蔺二夫人的求救之声愈急,蔺兰颐只作未闻之态,岿然不动。 那厢朱元璋冷笑一声,甩手将她掼到地上,拎起一侧凳子,但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起,凳子腿儿应声而断。 蔺二夫人何曾被人这般粗暴对待过,本来就头皮生疼,再见他这般悍武,魂儿都飞了一半,屁滚尿流的往一侧爬,一心找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躲避。 朱元璋压根没拿正眼看她,随手将蔺二夫人娘家侄子嘴里塞着抹布抽出来,没等那厮说话,棍子就点到了他鼻尖前:“本王问一句,你说一句,若有隐瞒撒谎——” 他眼底凶光一闪即逝,厉声道:“你到这儿来,是否是受人指使?!” 那厮先是被那几个军汉打个半死,再后来好容易松口气儿了,没想到又来了个凶神恶煞的璐王。 他知道自己跟姑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姑姑出事,自己也好不了,眼珠一转,结结巴巴道:“没,没人指使,只是赶得巧了……” 朱元璋笑了,牙齿森白,下一瞬手中棍子高高砸下,只听一道清晰的裂骨之声传来,那厮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像极了受了重伤的鹰隼,抱着自己左腿满地打滚儿,哀嚎不止。 吴夫人眼皮子猛地一跳,抬手捂住心口,没敢做声。 蔺兰颐先是别过脸去,略定了定神,又扭头回去,看一眼地上打滚的蔺二夫人娘家侄子,眸光又定定的落到璐王身上。 蔺二夫人原本已经爬出去一段距离了,听见这动静,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地上那厮还在翻滚,剧痛之下涌出的眼泪沾湿了地面,朱元璋一脚踩在他脊背上将人固定住,笑声听得他头皮发麻:“还是那个问题,你到这儿来,是否受人指使?” 朱元璋用手中棍子敲了敲他完好的右腿:“你还有一条腿,考虑清楚再回答!” 第159章 第 159 章 朱元璋敲一下,那厮哆嗦一下。 最后一个哆嗦打完,他就听璐王笑着问:“你说,要是本王在这儿把你打死了,传到北京去,会被定个什么罪?” 定,定个屁罪啊! 以璐王的身份和本朝对宗室的优待政策,能罚酒三杯就不错了! 大明朝出的混蛋宗室还少吗? 有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在,谁又能动得了他们?! 要是璐王真娶了蔺家小姐,那自己的罪名就更大了,别说自己这条烂命,全家人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都得打个问号! 那纨绔想通这一节,心肝脾肺肾都在哆嗦,汗流浃背,不等朱元璋再问,便嚎哭着道:“我招,我都招!是她让我来的!这都是她指使的啊!” 他一指蔺二夫人,近乎口不择言的疯狂甩锅:“她说我是庶子,既没功名,将来分家也拿不到多少财产,要是能攀上蔺家小姐,那以后就吃穿不愁了!我起初不想答应的,可她拿我小娘来要挟我,我是实在没法子才答应的——王爷明鉴啊!” 蔺二夫人哆哆嗦嗦的瘫在一边,闻言大怒:“满口胡言!到了现在你还妄图往我身上泼脏水!” 说完,又是指天发誓,又是哭哭啼啼,纠缠不休,死鸭子嘴硬。 朱元璋斜眼看她一看,抬手一棍砸到她脸上,蔺二夫人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下巴猛地磕到了地上,剧痛之下晕死过去,嘴边有鲜血慢慢流出。 朱元璋眼底溢出一丝冷意:“太吵了。” 又看向那纨绔,声色俱厉:“她是怎么联系上你的,怎么指使你的,派了谁去给你送信,中间哪些人经手过,你一五一十的写出来,如若不然,本王现在便取你狗命!” 话音落地,蔺兰颐便吩咐人送了笔墨纸砚那一套过去。 虽然相隔一世,但他们俩配合的还是这么默契。 朱元璋神情中闪过一抹笑意,却也知此时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的时候,放下衣袖,到吴夫人面前去,轻笑道:“来日到了官府那儿,还得请吴夫人居中作证。” 吴夫人还是头一次直面这等残酷审讯,再见蔺二夫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当下骇的脸色泛白,听璐王如此言说,忖度一下利害关系,自无不应之理。 蔺二夫人的娘家侄子虽然不学无术,但也能读会写,生命威胁当前,很快就将一份自陈罪责的文书一挥而就。 朱元璋接过翻阅一遍,又叫蔺兰颐核对其中出现的人物名姓,得知那些个居中穿针引线的确为蔺二夫人心腹之后,当即便下令去蔺家逮人。 蔺兰颐小声问他:“万一此事闹大,是否会对王爷声名有损?” 朱元璋不假思索道:“我们占理,怕什么?且本王身为皇室宗亲,这点事情还是担待得了的!” 说完,差人取些冷水将蔺二夫人泼醒,又吩咐侍从:“传本王令,将蔺家二叔和洛阳令一并叫到蔺家去,今儿个这笔账,得算个清楚!” 这时节天干物燥,福安寺为了谨防失火,客房前摆着成排的水缸,侍从们去提了桶凉水来,对准蔺二夫人的脑袋浇过去了。 秋天本就寒凉,那水在外边放的久了,更是冰冷刺骨,蔺二夫人在这寒意的刺激之下慢慢睁开眼睛,便觉下颌剧痛,头脑发沉,喉头一阵腥甜上涌,猛地咳嗽一声,吐出来几颗沾着血的牙齿。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她呆愣了大半晌,才算回过神来,只觉又痛又惧,又慌又怕,想张开嘴说句话,下颌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唯有钝麻的疼痛不间断的袭来。 娘家外甥和他身边的小厮都被人提着往外走,看这架势,这事儿不像是了结了的样子,蔺二夫人愈发心慌,却有人近前来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出去,不知要往哪里去。 蔺二夫人身上淅淅沥沥的滴着水,出了门叫风一吹,她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 福安寺本就是大寺,到这儿来上香祈福的达官显贵不少,蔺二夫人无意识的被人押着往外走,忽然间瞧见了几张相熟面孔,隔着一段距离,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仿佛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般,蔺二夫人下意识低头审视自己。 衣裙湿了,发髻乱了,松松垮垮垂下的发丝尚且滴水,被两个婆子押着往前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一股耻辱感自心头涌出,蔺二夫人剧烈挣扎起来,然而那二人是受了璐王吩咐的,岂敢叫她逃脱? 不仅没有松手,反倒抓得更紧了。 蔺二夫人无计可施,恍惚间发觉那几人神情似乎由震惊转为讥笑,捂着嘴交头接耳的说些什么,不用问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她满心悲凉羞耻,将头低了再低,不叫人瞧见自己的脸孔。 朱元璋骑马,吴夫人与蔺兰颐乘坐马车,约莫过了三刻钟时间,众人顺利抵达蔺府。 朱元璋下了马,得到通知的洛阳令忙迎了上来,毕恭毕敬请王爷安,蔺父神色惶惶,局促的站在一边,见洛阳令近前行礼,旋即也跟着走上前去。 王府的侍从早早飞马抵达蔺家,调遣府兵将蔺家围住,将蔺二夫人娘家侄子供状上说的那些个蔺家仆从逮住,一并捆了听候发落。 洛阳令是两年前上任的,到洛阳之后没急着去官署,而是先去王府给璐王拜山头——璐王就藩洛阳,前后两位亲王在这儿经营了几十年,说是洛阳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不跟他打好关系,谁能坐得稳洛阳令的官位? 好在璐王不是个爱生事的性子,秉性虽冷厉了一些,却不同于那些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混蛋宗室,逢年过节他带着儿子前来拜会,尽了礼数,行政上璐王也从不为难自己,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 这日洛阳令正在官署值守,哪成想突然就有璐王亲信登门,道是王爷请大人往蔺家去走一遭,言语倒客气,但动作上大有你若不听从,绑也要绑了去的意思。 洛阳令既还想在洛阳待下去、顺带着做出点政绩来,决计不敢拂了璐王情面,匆忙交代属官们几句,便带着几名侍从往蔺家这边来了,将将下马,正撞上被璐王府府兵半送半押过来的蔺家二爷,洛阳令眉头一跳,神情微妙起来。 这时候见了正主,问安之后,他不免问起璐王意图:“下官还想着过些时候去王府给您请安,没成想就被您给传过来了,且到的不是王府,而是蔺家——王爷,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蔺父有些忐忑的站在洛阳令身后,说着些车轱辘话:“王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此事却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攀扯清楚的,朱元璋一挥手止住了两人话头,转身往后边一瞧,见吴夫人与蔺兰颐被婢女搀扶着下了马车,蔺二夫人和被捆着的纨绔及一众小厮也下了车,这才点点头,板着脸道:“且去府内说话!” 蔺父一眼就瞥见了形容狼狈的妻子,失声惊叫:“夫人!” 想迎上去,却被璐王府的侍从拦住,目光威慑,语气硬邦邦道:“蔺家老爷还是听从王爷的吩咐为好!” 蔺家在洛阳本地也算是体面人家,洛阳令自然也是见过蔺二夫人的,现下见她浑身的、散着头发被两个婆子押住,面色微变,视线一侧,旋即瞧见了吴夫人。 吴夫人乐得替丈夫卖个人情给他,被仆婢们虚扶着往蔺家走,微微加快了步伐,洛阳令见状眸光闪烁,随之放慢了步子。 二人将将并排着的时候,洛阳令便听吴夫人压低声音,叹息似的说了句:“蔺二夫人真是昏了头,居然打前头大伯长嫂留给侄女财产的主意,不知道蔺家姑娘跟王爷是定了亲的吗。” 洛阳令堂前断案,处理的事务多了,对于蔺二夫人打前头大伯长嫂留给孤女财产主意这事不甚奇怪,反倒是后一句,着实叫他吃了一惊。 蔺家姑娘跟王爷定了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眼神微动,看一眼大马金刀走在前边的璐王,余光觑着规行矩步、不显山不露水的蔺家姑娘,再一想被人扣住、狼狈不已的蔺二夫人和那些个被捆起来的小厮,瞬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时候人多眼杂,洛阳令没有吭声,给吴夫人递了个感激的眼神过去,便快步追上璐王,紧随其后。 吴夫人唇角几不可见的翘起一点,很快又平复下去,放慢步伐,稳稳的跟在后边。 一行人到了前厅,朱元璋落座主位,蔺兰颐、洛阳令、吴夫人也分主客落座,蔺父原本也想坐下的,屁股刚沾椅子,便见璐王陡然射来两道凌厉眸光,心神失守,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 璐王府的侍从押了蔺二夫人和她娘家侄子等人进来,不多时,另有人送了供状过来:“王爷,按照您送来的供书抓了人,旋即就审了,他们全都供认不讳!” 朱元璋接过看了一眼,抬手一掌,将其拍在桌上:“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三言两语将今日之事同洛阳令讲了,一指堂下蔺二夫人,冷笑道:“这妇人侵吞先头大伯、长嫂的遗产在前,勾结外男意图暗害本王王妃在后,其心可诛,劣迹昭昭,本王容不得她!” 人证物证俱全,无从狡辩,苦主又是未来的璐王妃,洛阳令当即摆正立场,面露鄙薄,义正言辞:“当年蔺家大爷往北京去述职,下官也曾经见过一面,当真是风光霁月、胸怀坦荡之人,虽不曾见过蔺大夫人,但是想着先璐王妃与蔺大夫人友善,料想也必定是蕙质兰心之人,可惜天不垂怜,夫妻俩早早去了!” 说到此处,他感同身受般的湿了眼眶:“他们临走之前最舍不得的大抵便是自家爱女,只有托付到自家至亲手上才能放心,却没想到财帛动人心,竟险些害了自己女儿——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谁能想得到自家弟妹竟会如此包藏坏心,对嫡亲的侄女做下这等事情?!你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 朱元璋面笼寒霜:“本王也是这样想的!” 洛阳令表完了情,当即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朱元璋眼底凶光闪烁:“当杀之而后快!扒皮揎草,悬挂于市,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洛阳令:“!!!” 洛阳令猜到璐王或许会取蔺二夫人性命,却没想到他竟想用这种酷烈方式取蔺二夫人等人的性命,听完情不自禁的一抖,底下蔺二夫人等人已经是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尤其她那娘家侄子,本就是个色厉内荏之徒,从前也曾经因为猎奇心理去看过被处刑扒皮揎草的人犯,当场就被吓个半死,回家之后连烧了好几日,将养半月,才算缓将过来,听璐王讲要将自己扒皮揎草,但觉下身失禁,一股热流顺着两腿之间流出,顺势流淌到了地上。 洛阳令一时迟疑,面有怔楞,下一瞬朱元璋的目光便冷冷投去:“怎么,使不得吗?!” 洛阳令心想璐王乃是仁宗皇帝嫡孙、当今天子堂弟,大明宗亲之中血缘与当今天子最近的人,且这事儿他又占理,自己一个芝麻官,何必为了蔺家跟他硬扛? 当下笑了笑,谦恭道:“人证物证齐全,蔺姑娘又是王爷没过门的王妃,如此处置,方才能捍卫宗室尊荣,震慑宵小。” 他话音落地,蔺二夫人便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凄厉至极:“不,不!王爷,求您宽恕妾身,求您了!!!” 她被那刑罚吓得头皮发麻,几乎是屁滚尿流的爬上前去,神情凄惶,胳膊从湿漉漉的袖管里边伸出去,作势要拉朱元璋衣袍。 朱元璋哪里肯让她碰到自己,抬起一脚将她踹开,蔺二夫人跌出去几步远,伏地大哭不止。 蔺父与她夫妻多年,情分总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不纳妾不置通房,膝下就蔺和风一个儿子。 眼见着妻子狼狈至极的被人押回来,他就知道不好,只是慑于璐王威势,敢怒而不敢言,再听璐王讲了事情始末,更是想求情都无从开口。 正心慌意乱的时候,蔺父听了璐王对妻子的处置,扒皮揎草——妻子在家是娇养着的女儿,嫁到蔺家之后也没吃苦,到最后却要被人用扒皮这样残忍至极的手段处死,且死后还不得安生,他又如何忍心? 蔺父鼓了鼓劲儿想要开口,没想到妻子却先一步近前求饶。 她张开嘴的瞬间,蔺父眼尖瞥见妻子口腔内侧空缺了好几个缝隙的牙床,不知道是被怎样的蛮力导致的牙齿脱落,牙床上还不间断的往外沁着血,不知道该有多痛…… 蔺父看得心脏抽痛,再见妻子被璐王毫不留情的踹出去老远,五脏六腑都跟着抖了抖。 璐王行事酷烈狠辣,陶家当初送了个倾国倾城的美娇娘过去都没能叫他心软,现在自家哭几声求几句,他又如何肯高抬贵手? 还是得求兰颐才行! 璐王之所以动这么大的火气,无非是因为妻子动了大哥大嫂留给兰颐的钱物,又勾结娘家侄子意图毁坏兰颐清白,说到底,终究是为着兰颐这个未婚妻。 他好歹是兰颐嫡亲的叔叔,总归有几分香火情,且又有实打实的血缘关系在,哪怕是为着以后兰颐出嫁好看,不要娘家无人,璐王怕也会松口的。 想通了这一节,蔺父便不曾同妻子那般向璐王求饶,而是一掀衣摆,双膝往地上一落,跪到了蔺兰颐面前。 他面有愧色,自责不已:“兰颐,你叔母有错,叔父也有错,我与她夫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竟不曾看出她这份心思,加以规劝,以至于她今日酿成大祸,做下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来!” 说到此处,蔺父捶胸顿足,懊恼至极:“我糊涂啊,大嫂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大哥去的时候,也叫了我到近前再三要我保证好好待你,我怎么就……” 他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见侄女坐在椅子上定定瞧着自己,便不曾停手,巴掌一个接一个的打在自己脸上:“是我糊涂!今天这事虽然是你叔母做的,可是夫妻一体,她做的跟我做的有什么两样?我死之后,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大哥大嫂!” 说到伤心处,蔺父捶地痛哭。 蔺兰颐静静的看着他,神色无波无澜,其余人也不做声。 蔺父捶地痛哭。 蔺兰颐仍旧静静的看着他,其余人也仍旧不做声。 蔺父捶地锤的手都疼了,眼泪也快要流干了,蔺兰颐却半分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于脸色都没有变化一瞬,只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看他表演。 其余人像是看耍猴一样的瞧着这一幕。 蔺父羞恼交加,窘迫的停了眼泪,跪在地上进退两难。 这会儿要是起来,那可就白跪了,也不好张口给妻子求情。 可要是不起来,侄女不吭声,戏份该怎么往下演?! 蔺父心头陡然生出几分不悦——但凡侄女懂事一点,顾念到这些年他和妻子的养育收留之恩,就该赶紧把自己扶起来,劝说璐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还真能鼓捣着璐王把蔺家人赶尽杀绝,来日连个娘家人都没有?!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蔺父僵硬的活动了一下膝盖,语气里带了点儿责备:“兰颐!” 蔺兰颐垂眸看着他,道:“今日叔父这一跪,我是替我爹娘受的。叔父别觉得气不过,这都是你该跪的。” 蔺父神色微变,眉宇间有些恼怒,还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于璐王在场,到底不曾发作。 蔺兰颐见状,不禁失笑:“我娘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了,我记不得她,但是老太太在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娘,爹在的时候,也经常同我提起她,我知道娘是个温柔贤淑的人,嫁入府中后主持中馈,行事公允,进退得当,是个无愧于蔺家、也无愧于叔父叔母的贤妻;而我爹就更加不必说了,那是叔父的胞兄,祖父早逝,爹爹在时帮扶了叔父多少,叔父心知肚明。” 说到这儿,她神情中显露出几分讥诮,隐约带着嘲讽:“方才叔父自己也说了,爹娘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这个女儿,可叔父这些年又是怎么对我的?即便没有今日这事,叔父到了地下,便能坦然去见我爹娘吗?!” 蔺父勃然变色:“兰颐,你这是什么意思?真觉得有了王爷撑腰,就肆无忌惮的往我身上泼脏水?可你别忘了,你是我和你叔母养大的,这些年也是我和你叔母收留、抚育你,我们对你的恩情,你永远抹杀不掉!” 他面有怒色,而蔺兰颐脸上怒色更重:“我娘是去的早,可我是被祖母养大的,与你们有什么干系?!我在祖母膝下时,吃穿用度都是爹爹给的,后来爹爹辞世,唯恐我没了依靠,特意请了祖母过去,当着你和叔母的面,给足了我后十年的吃穿例银!” 说到此处,她眼底有泪光闪现,声音哽咽:“爹爹没有疑心过你这个亲兄弟,但是又不想因为我这个侄女叫叔母和未来的堂嫂不满,所以早早就留了银子给你们,每年折算成衣食用度,到了叔父嘴里,怎么又成了你和叔母把我养大?!你如何有脸面说出这句话来!” “还说什么收留我,让我借住府上——” 蔺兰颐一掌击在桌案上,恨声道:“这是我的家!是我爹爹迎娶我娘时出钱修建的府宅,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怎么就成了借住,怎么就要你们收留?!府宅建成之后,爹爹接了祖母来养老,又帮叔父奔走谋了官,后来叔父在这里成了亲,爹爹想着兄弟和睦,从没提过叫你们搬走,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亲弟弟居然鸠占鹊巢,堂而皇之的将这府邸当成了自己的,不仅自己住到了正房,还在这儿给儿子娶了妻,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 蔺父脸色苍白,不见半分血色,讷讷半晌,理屈词穷的狡辩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那该怎么说?!” 蔺兰颐毫不留情的反驳回去,眼见着蔺父额头汗出如豆,不禁嗤笑出声:“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叔父都得记清楚,你和叔母对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养育之恩,我更不曾借住你家,相反,是你们一家厚颜无耻,鸠占鹊巢!” 这话说的犀利而尖锐,堪称是一针见血,蔺父臊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左顾右盼半晌,正准备再行狡辩,朱元璋却听得烦了。 抬手摔个茶杯到他脑袋上将人砸倒在地,他又侧了侧身,手虚捂着嘴,悄悄同老妻道:“这种没脸没皮的东西,咱们不稀得跟他吵,气大伤身。先把钱的事儿问清楚了,到时候把这一家子拖出去扒皮,整整齐齐的,岂不痛快?!” 第160章 第 160 章 蔺兰颐心中原还怒浪翻涌,听到此处,却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被人瞧见,失了气势,赶忙掩口。 朱元璋见她展颜,自己也跟着笑了,又悄悄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蔺兰颐听得脸上一热,抬眼去瞧,却见他眼底全是诚恳,真真就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同叔父争辩而生出的怒焰彻底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柔和的涓涓细流。 该怎么评价这位璐王呢? 若说他是端方君子,偏偏又有这样一副酷烈脾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若说他威严庄正,又会悄悄跟自己说些促狭话儿,还怪有意思的。 若说他是个爱玩儿的人,言行举止之中又自有一股洒脱豪爽…… 不过不管从哪一方面评判,他都是个顶好的夫婿人选。 蔺兰颐想到此处,便不觉想要微笑,余光瞥见叔父身形晃动几下,带着满头茶叶沫子爬起身,方才回过神去,郑重以对。 “叔父,叔母,今天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咱们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蔺兰颐开门见山道:“我是我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夫妻俩留下的东西,除去赡养祖母的部分,剩下的都应当归我所有。我娘虽非公候之女,但也是大家闺秀,出嫁时外祖家给了八十八抬嫁妆,娘去世之前,发话把这些都留给了我,嫁妆单子一式三份,夫家、娘家、女儿各一份,我娘去了,她的嫁妆就由祖母和娘的陪房一起保管,后来祖母去了……” 她霍然转头,去看蔺二夫人:“叔母,你来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动过我娘的嫁妆?!” 因为璐王所说的“扒皮揎草”,蔺二夫人脸上弥漫着一层黯淡的死灰色,这时候听蔺兰颐问到亡母的嫁妆上,眼神不禁飘忽起来,嘴唇嗫嚅几下,叫屈道:“大嫂的嫁妆里边有什么,嫁妆单子上写得一清二楚,你外祖家又盯得那么紧,我怎么可能动得了?兰颐,你不要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啊!” 她说话时,蔺兰颐嘴唇抿得紧紧的,等她说完,猝然冷笑:“叔母,你既然说的这样问心无愧,那你敢不敢发誓?发誓说你没有动过我娘留下的嫁妆,发誓说你没有替换过我娘嫁妆里的金银绸缎,以次充好?神明在上,如果你敢撒谎,就叫堂哥此生功名不就,无后而终!” 蔺二夫人旋即变了神色,恼怒道:“兰颐,和风可是你嫡亲的堂哥,又向来爱护你,你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话来诅咒他?!” 蔺兰颐声音清厉:“我什么时候诅咒他了?应誓的前提不是叔母动了我娘的嫁妆吗?你为什么不敢发誓?还是你自知理亏,也怕报应到儿子身上?!” 蔺二夫人羞臊难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你!” “我母亲留下的嫁妆是第一桩,祖母留下的私库是第二桩!” 蔺兰颐见她哑口无言,当下冷哼一声,继续道:“叔母,我娘去的早,我是在老太太膝下长大的,她老人家待我如何,不只是我,祖母身边的老人们都看得真真的,她老人家意识清醒的时候,也几次说过,等她去了,私库便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堂哥,一半留给我,这话你认不认?!” 蔺二夫人脸上青红不定,牙齿咬在一起,下颌收的紧紧的。 蔺兰颐转目去看蔺父:“祖母都是在行家宴的时候说的,叔母记不得,难道叔父也记不得了?” 蔺父心虚的转开视线:“老太太,老太太仿佛是那么说过两次。” “是啊,我爹爹在的时候,没疑心过他的亲兄弟,将独女托付到亲兄弟手里,祖母在的时候,也没疑心过自己儿子,压根不曾白纸黑字的留下文书,哪曾想……” 蔺兰颐怆然一笑,神情痛心,隐约掺杂了几分失望:“哪曾想祖母一去,叔母便站了出来,信誓旦旦的说祖母临终前交代了,堂哥是蔺家唯一的男嗣,将自己私库全都给了堂哥,祖母的陪房邓妈妈问了几句,叔母又是指天发誓,又是啼哭不休,闹到最后,也只能息事宁人,不了了之!” 蔺二夫人低着头不敢作声,蔺父眼神四处游荡,也落不到实处去。 蔺兰颐眼底有泪光荡漾,倏然间闪过一抹狠意,定定看向蔺二夫人:“叔母,我有句话在心里憋了这些年,今日必然得问一问你,你若肯一五一十的讲,咱们之间尚且能有最后一丝情分,如果你敢撒谎,诓骗于我——” 蔺二夫人听得心慌,抬头去瞧,便见她眸光凌厉,直欲噬人一般,不禁打个冷战,下意识往后一缩脖颈。 蔺兰颐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她,慢慢道:“祖母临去之时,已经起不得身,如此过了几天,精神忽的好了起来,说是梦见了祖父,叫我去寺里去进香。大家都知道祖母这是回光返照,我照着她老人家的吩咐,将事情办完之后赶紧回府,却也晚了一步,邓妈妈说,老太太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守在边上,到底祖母是天命已尽,还是你急着谋取她的财产,害了老太太性命?!” 蔺父听得变了神色,双目如电,猝然扭头去看不远处的妻子。 蔺二夫人听得愣住,似乎是没想到蔺兰颐会这么问,回过神来之后,便觉周围人目光密密麻麻的投了过来,神情更是闪烁不定。 她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我没有!不是我!” 蔺二夫人眼眶里含着泪,目光环绕着四周扫动,想找一个相信自己的人:“真的不是我!!!” “老爷,老爷!别人不信我,你要信我!” 她连滚带爬的到了蔺父身边,哭道:“我是觉得老太太偏心,可我没想过害她啊!大嫂留下的嫁妆那么多,大哥也闯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兰颐吃穿嚼用几辈子都用不完,老太太怎么就这么偏心,还要留一半私库给她?兰颐将来总是要嫁去别家的,可我们和风,才是蔺家唯一的男嗣,要继承香火的人啊!” “我那时候是存着一点心思,看老太太要不行了,就把其余人遣出去,冒传了后边那几句话,可是我没干别的呀!老太太病了那么些日子,早就起不了床了,大夫都说没必要再吃药,家里寿材都背上了,我何必对她动手?!” 蔺二夫人抓着丈夫的衣摆,嚎啕痛哭:“老爷,你相信我!你待我那么好,老太太是你亲娘,我怎么可能对她痛下杀手?如果我真那么干了,就叫我来世投胎成猪狗,叫我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蔺父心头一松,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子,也不禁掉了眼泪:“别说了,我相信你。” 蔺兰颐方才一直紧盯着蔺二夫人神色,觉她所言非虚,也是暗松口气,脸上和缓几分:“祖母临去之前,究竟说了些什么?” 蔺二夫人勉强止住哭声,抽抽搭搭道:“她,老太太那时候脑子有些糊涂了,想起公公死后、蔺家落拓时候的事儿了,看我在旁边,就问了句‘家里还有粮食吃吗?’,我说还有,粮仓里满着,再一看,她就合眼了……” 蔺兰颐心脏抽痛,合上眼眸,任由泪水簌簌滑落。 蔺父被触动了情肠,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也跪坐在一边默默流泪。 如此过了半晌,蔺兰颐睁开眼睛,平复一下心情,徐徐开口:“我娘的嫁妆单子在我手里,稍后开库清点,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你们给我补上,我爹留下的二十万两银款,也一并给我。祖母从前说留给我一半私库,那就是一半私库,她老人家给我的,我一个子儿都不会让给别人,我宁肯换了钱去城外施粥,也绝不会将这笔钱舍给算计祖母身后事和腆着脸受用堂妹东西的人!” 蔺父蔺母脸色灰败,神情惶惶。 蔺兰颐恍若未见:“这宅子是我爹爹建的,地契房契我没见过,大抵是叔父叔母收起来了?可是没关系,这东西在官府有记档,咱们去查一查,是我的跑不了!今天一天把事情办完,明天你们一家子就搬出去,爱上哪儿去哪儿去,我管不着!” 朱元璋往老妻那儿凑了凑,悄悄道:“他们哪儿都去不了,已经预定好要扒皮了!” 蔺兰颐:“……” 蔺兰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知道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走之前得把账算清楚!” “嗨,还算什么算啊,都打算一锅端了——” 朱元璋摩拳擦掌:“从前他们能鸠占鹊巢、住在你爹娘留在的房子里,侵吞你娘留下的嫁妆、你爹留下的银款,还厚颜无耻把你祖母留给你的私库占了,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至亲,是除了你爹娘祖母之外、世间血缘最亲近的人?” 蔺兰颐用帕子揩了揩泪:“是啊,怎么了?” 朱元璋越说越兴奋了:“那反过来说,你也是他们的至亲,你叔父早就没了父母,嫡亲大哥也去了,他们夫妻俩就蔺和风一个儿子,蔺和风又刚成亲,还没有儿子,如果他们一家都死光了,你作为你二叔的至亲、世间血缘最亲近的人,是不是也能理所应当的接收他们家的财产?!” 蔺兰颐:“……” 你这一手玩的,给我整懵了。 蔺父:“????” 蔺二夫人:“????” 马德,还有这中操作?! 刘彻嗑着瓜子儿,幸灾乐祸的总结说:“把艾莉杀掉,然后穿上艾莉的的衣服!” 第161章 第 161 章 蔺兰颐听得好笑,嘴角微弯,忍俊不禁。 蔺父和蔺二夫人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当即变了脸色,慌忙道:“王爷,这,这万万不可啊!” 蔺二夫人在璐王那儿碰了数个钉子,早就知道这厮天生一副铁石心肠,说多少软话、磕多少头都没用,这时候压根不去做无用功,只是转过头去,神情戚然的看着蔺兰颐,希望她能践行自己的承诺,因为自己的坦然直言而向璐王求情。 蔺父也看清楚了主次矛盾,扑到侄女跟前去,央求道:“兰颐,你方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叔母肯说实话,总会宽容一二的!至于我跟和风,一个是你嫡亲的叔父,一个是蔺家唯一的后嗣、你的堂兄,你真的要致我们于死地吗?!” 他形容凄惘,颤声道:“这些年来,你叔母是做了些糊涂事,但叔父可没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啊,我若是知道你叔母挪用了你母亲的嫁妆,还动了大哥留下的银款,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兰颐,咱们是至亲骨肉,你不能一杆子全都给打死了啊!” 蔺兰颐面露失望,轻轻摇头:“叔父,直到现在,你嘴里边也没有一句实话。” 蔺父脸上表情微怔,显露出不解和疑惑的样子来。 蔺兰颐道:“为着我母亲的嫁妆,外祖家来过几次,闹过几次,是,当时叔父在官署当差,人不在家,但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不信你不知道。可是回府之后,你说过一句话吗?” “的确,叔母是你的妻子、我的长辈,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作为一家之主,不好妄作决断,人都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可是我等了又等,却没等到一句解释、半句交待,叔父竟是置若罔闻,全然不曾理会这件事!” 说到此处,她“嗤”的一笑,语气讥诮:“叔父,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觉得我拿你们夫妻俩没办法,只能吃这个哑巴亏,所以压根没有管?还是因为你觉得虽然叔母动了我娘的嫁妆,但这钱是用在你们一家三口身上的,你自己也是得利之人,所以就纵容叔母如此为之,默许了此事?!” 蔺父神情羞愧,讷讷无言。 “叔父,别把自己想的那么聪明,也别把其余人都当成傻子。” 蔺兰颐眸子里不见半分温情:“你是觉得让叔母在前边冲锋陷阵,把所有坏事都做了,这样你就干净体面、不沾半分尘埃了?可你别忘了,叔母跟我没有半分血缘关系,要不是嫁了你,她算蔺家的什么人?反倒是你这个嫡亲的叔父,佩戴着公允慈爱的假面,躲在女人背后暗施冷箭,这才真正是虚伪算计,冷血至极!” 蔺父被她戳破了心中所想,又是尴尬,又是羞窘,神色仓皇,恼羞成怒似的嚷了声:“别说了!够了!” “够了吗?可我还没说够!” 蔺兰颐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居高临下道:“叔父,叔母挪动了我父亲留下银款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吗?整整十多万两,我不信这笔钱全都在叔母手里攥着,她挪动之前不需要经由你同意!” 蔺父失声道:“别说了!” 蔺兰颐微微一笑,又道:“祖母死后,私库那点蹊跷,你真的不明白吗?明明祖母几次三番提及过,说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私库一分为二给我和堂兄,后来叔母说老太太临终前反悔了,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堂哥——她这么说,你就信了,一点怀疑都没有?!” 蔺父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恨声道:“我让你别说了,住口!!!” 蔺兰颐置若罔闻:“还有堂哥,好一个风光霁月的和风公子啊,祖母从前交待后事的时候他也在场,祖母去世的时候他就在外边守着,未及弱冠就考中举人的少年才子,就这么不通庶务,半点不觉得此事存疑?!” 蔺父跌坐在地,满头大汗,明明没有被施加酷刑,却有种被人架起来,如同牲畜一般剥去毛皮的惨痛感。 蔺兰颐见状,脸上笑意愈深:“还有那十几万两银子,为了娶陶氏过门,咱们家明面上出了十五万两银子,背地里出了二十五万两,这笔钱是从哪儿凑出来的,是叔父不知道,还是堂哥天生愚钝,猜不出来?怎么一大家子,就没个吭声的?!” “够了,够了!” 蔺父大汗淋漓,无言分辨,蔺二夫人忍无可忍,膝行过去将他扶住,声音尖锐:“你别再说了!” “我要说,我凭什么不说?!” 蔺兰颐湿了眼眶,眼底恨意昭昭:“你们住的是我的家!是我爹爹想着兄弟和睦,我娘贤淑,所以才叫你们留在这里的!可你们是怎么对他们唯一的女儿的?你们趴在我身上吃肉吸血,你们知道我没法反抗、甚至不敢将事情闹大,你们有恃无恐,恨不能将我敲骨吸髓,吃干抹净!你们俩,还有蔺和风,一家子忘恩负义、畜生不如的东西!!!” 蔺父同这个侄女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失态、情绪激烈,面红耳赤之余,又心生畏惧恼恨,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道:“兰颐,你真就是这么狠心,半分骨肉之情都不肯顾及?” 蔺兰颐面色逐渐平静下去,哂笑道:“难道不是叔父先把所谓的骨肉之情不当回事的吗?你做了初一,怎么还有颜面问我为什么要做十五?” 朱元璋抱着手臂坐在一侧,见状发出一声冷笑,眸光愈发不善。 蔺父蔺母的心随之跌落深渊。 她不肯帮忙! 她居然真的这么狠心! 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蔺父心生绝望,再也支撑不住伪善的外表,一指不远处端坐椅上的璐王,含恨道:“蔺兰颐,你是不是昏了头?你以为璐王是真心待你的?还不是贪图蔺家的家财!你以为自己是攀上了高枝,却不知道大祸近在眼前!” 他牙根紧咬,一字字从牙缝里磨出来:“是,我跟你叔母是算计过你的东西,是觊觎过大哥大嫂留下的财物,可璐王难道就是个好的?起码我们夫妻俩顾念着骨肉情分,没想过害你性命,可璐王呢?他是超品亲王,你又没有娘家依仗,总有一日他会把你吃的骨头都剩不下,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悔之晚矣!” “你找死!”朱元璋听得大怒,神情凶戾,便待近前,却被蔺兰颐抬手拦住。 她不屑的一嗤,坐回到椅子上,冷哼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缺那仨瓜俩枣,为了钱六亲不认?璐王堂堂超品亲王,他会缺钱?要真是这样,陶家欠了璐王府六十多万两银子,还能瞒那么久?要换了叔父,别说六十万两,只要外边有六千两的债没收回来,晚上怕就要睡不着觉了!叔父大可不必用你的小肚鸡肠来揣测王爷!” 朱元璋矜持而骄傲的往椅背上一靠,欣然道:“没错,是这样的!” 蔺兰颐又道:“以王爷的身份和地位,乃至于同当今天子的血缘关系,他要真是缺钱,这洛阳城里的皇商,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可是直到今天为止,谁听说过王爷在外边兴风作浪、掠夺富商家财的传闻?要说家底,蔺家必然敌不过那些个皇商富户,且蔺家也算是官宦人家,璐王为何要舍近求远,来啃蔺家这块没多少肉的骨头?叔父自己蠢,可别觉得王爷也蠢!” 朱元璋欣然附和:“没错,是这样的!” 蔺兰颐还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王爷想要算计蔺家这点家财,又何必非得娶我做正妃?只看叔父叔母现下这副作态,便可知璐王若是真心想要拿捏蔺家,比捏死一只蚂蚁都要简单,他又何必为了唾手可得之物,搭进去一个王妃之位?若真是为了钱财,天下富商无数,只要王爷有意,放出风去,说出价最高的人可以嫁女入王府为正妃——蔺家这几十万两家财算什么,几百万两也有人出得起!” 朱元璋愈发激动,觉得老妻字字句句都说到心坎上了:“没错,是这样的!!!” 他声音一次比一次激昂,相对应的,蔺家夫妻脸色一次比一次灰败。 蔺兰颐眼见他们神情变化,眸光嘲讽:“以蔺家的家财,王爷看不上眼,以我的容貌,也难说是倾城之色。若非昔年我娘与先璐王妃有约,而王爷又是守信之人,他何必来趟这趟浑水?璐王一系就藩洛阳多年,几乎从不干涉本地政令,今日王爷破例为之,无非是为了我!王爷守信践诺在前,庇护我于风雨之中在后,若说这样的男子不可托付终身,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一次朱元璋没再附和,而是注视着身侧老妻的面庞,神情诚恳而认真,超大声道:“在我心里,你就是世间最好看的姑娘!!!” 蔺兰颐听得愣住,旋即失笑,微觉失态,她抬手掩口,可饶是如此,笑意也从弯起的眼眸中源源不断的透出。 朱元璋怔怔的看着她,自己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蔺父:“????” 蔺母:“????” 不是,这踏马还阴差阳错的给你们整圆满了?! 蔺父气个半死,见蔺兰颐长篇大论帮璐王辩论,索性来了个反操作:“王爷,你不要被我这个侄女给骗了,别看她装的楚楚可怜,实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面容扭曲,心灵也很扭曲:“今天这事的始末您也知道,即便您不过去,她也吃不了亏,她知道我夫人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她一不找我揭穿,二不进行规避,她就是故意让我夫人以为她掉进陷阱了,然后反过来把我夫人坑进去!小小年纪,心机就这么深!”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只注视着老妻,动情道:“兰颐,你从前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所以才需要这样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有我在,你什么都不需要怕!” 蔺兰颐听得动容,郑重点头:“好,我信你!” 蔺父:“????” 蔺父又道:“王爷,你说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是怎么跟大哥的亲信旧部联系上的?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内里的算计可一点都没少!” 朱元璋怜惜道:“兰颐,你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的。真是让人心疼——我会好好待你的!” 蔺兰颐莞尔轻笑。 蔺父:“????” 一股腥甜从喉咙涌出,蔺父牙根紧咬,放了个大招:“王爷,你大概不知道吧,从前她撺掇着她外祖家来闹事的时候,逼着我夫人将陪房赶了出去,后来那家人流落街头,先后病死了,那可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 “那又怎么了?!” 朱元璋眉毛一竖,凶神恶煞:“你女人的陪房一家只是丢掉了性命,我们兰颐可是为此深感烦心!!!” 蔺父:“????” 蔺父还要再说,朱元璋已经一脚踹了过去,咆哮道:“够了!我忍你够久了!拖出去扒皮!统统扒皮!!!” 蔺父瞠目结舌,还待说话,却被璐王府的侍从堵住嘴拖走,蔺二夫人与他成了一双患难鸳鸯,夫妻俩一道被带了下去。 至于蔺二夫人的娘家侄子和参与其中的小厮们,就更加不必说了。 朱元璋余怒未消,神情暴躁,吩咐左右:“将他们家那个儿子一并抓起来,带出去扒皮,还有他新娶的那女人也一起!” “对了,还有陶家——” 这等关头,他尚且不忘吩咐人往陶家去走一趟:“陶家欠着本王六十多万两的债,还是还了,却是用蔺家的钱还的,可话说回来了,蔺家的钱就是王妃的钱,王妃的钱就是我的钱,踏马的陶家这不是用本王的钱还了本王的债吗?他想得美!” 朱元璋目露凶光:“蔺家出了二十五万两银子,你往陶家走一趟,叫他们把这亏空补上,要不然……呵!” 下属领命而去,洛阳令跟吴夫人在一边听得冷汗涔涔。 吴夫人跟蔺家没什么深厚交情,同陶家更无交际,这时候压根不想开口,只盘算着回家之后怎么跟丈夫说这件事,再怎么靠着今天的香火情跟蔺家姑娘拉一拉关系。 等人家成了璐王妃,再巴巴的上门,那不就晚了吗! 相较之下,洛阳令就有些头大了。 “王爷,”他小心斟酌着措辞:“蔺家夫妻俩也就罢了,冒犯皇室王妃,该当处死,但是蔺和风夫妻两个,要是也一并带出去扒皮的话,只怕是……” 朱元璋目如闪电,神光凛冽:“只怕是什么?!” 洛阳令打个寒颤,压低声音,再三柔和了语气:“只怕是有损王爷声名啊!” 老朱何时在意过什么声名! 朱元璋眼底厉色一闪,正要说话,就听旁边蔺兰颐轻轻叫了声“王爷”,待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女有一言,还请王爷听上一听。” 朱元璋脸色稍霁:“兰颐,你讲。” 蔺兰颐便道:“叔母的过错,证据确凿,抵赖不得,而叔父的过错,在乎失察,即便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对叔母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有掺和到这其中去,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确凿证据……” 朱元璋不假思索道:“无妨,待会儿让人带下去严刑拷打,想要什么证据,他就能招什么证据!”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在心里唏嘘:“要是我的锦衣卫在这儿,那该有多好!” 蔺兰颐:“……” 皇帝们:“……” 蔺兰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王爷!” 这一声似嗔似怨,朱元璋被喊的意动神摇,注视着面前蕙质兰心的女子,叹一口气,语气松动下去:“那你待如何?” 蔺兰颐娓娓道来:“叔母所犯罪责明确,明正典刑,我没有异议,但是叔父和堂哥堂嫂三人若与之同罪,只怕会惹得天下非议,小女不是怜惜他们,是怜惜王爷的清名,为了他们而使得王爷令名有损,实在不妥。” 朱元璋听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着想,活脱儿就是当年的老马,心中感念之意愈深:“那照你的意思,这事该怎么办?” 蔺兰颐道:“叔母是首恶,该如何问罪便如何问罪;叔父有失察之罪,纵容妻室侵吞侄女财产,管束后宅不当,不孝不悌,就该按照这个罪责罚他;堂哥明知道祖母心意如何,却还是为了一己之利漠视了祖母的吩咐,这是不孝,明知道父母侵吞伯父伯母留给堂妹的遗产,却视若未见,不加阻止,既有违道义,也不符合君子之道,革除功名也就罢了,至于堂嫂……” 她略加思忖后,徐徐道:“堂嫂毕竟才嫁到蔺家没多久,这些事情怕也无法牵涉其中,若以此事来问罪于她,那便是遭了无妄之灾了。” 朱元璋神情犹疑不定,良久之后,终于怏怏道:“你叔母和参与其中的扒皮处置,其余的流放到海南去吧!” 蔺兰颐瞧着他,不赞同道:“王爷。” 朱元璋梗着脖子不肯松口:“要么扒皮,要么流放,不能再宽松了!” 又说:“我不在乎什么名声,只在乎你,在乎你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世人想说什么,都随他们去,你不能这么糟践我的心意!” 蔺兰颐神情微震,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有泪光闪过。 终于她轻轻点头,福身道:“恭敬不如从命。” 朱元璋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 洛阳令也松了口气。 吴夫人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没等转过身去,便被璐王叫住,心下正觉惶惶时,却听他又叫人请了一直坐在偏厅的几名军汉前来。 朱元璋语气温和,言辞之间很是客气:“我回府之后,便令人来此提亲,现下蔺家只兰颐在这儿,未免太过不成体统,叫人瞧见,怕会轻看于她。吴夫人在官宦女眷之中素有令名,便请明日来此,为兰颐操持一二,几位叔父既是蔺家伯父的故旧,也请不要急于离去,留在府上暂住几日,吃过定亲酒后再谈去留,也叫人知道兰颐并不是无人照拂。” 吴夫人早先见他行事狠厉,不禁暗暗惊心,现下见他待蔺家姑娘如此体贴入微,又随之有些感慨。 说到底,还是蔺家夫妻俩做的太过了,璐王才会如此,蔺家姑娘果真是有福气,夫君是超品亲王,身边又没什么莺莺燕燕,璐王青年俊彦,而且还会疼人。 吴夫人心下如此作想,动作上却不迟疑,屈膝见礼,笑应道:“此事交付到我手上,王爷只管放心便是。” 那几名军汉皆是低阶武官,此前在福安寺眼见璐王为蔺家姑娘主持公道,心头提着的那口气便松了,再见他以超品亲王的身份,却待自己如此客气,更是诚惶诚恐,感念不已。 官大一级都会压死人,更何况是这许多级? 以他们的身份,即便抓了蔺二夫人的现成,也只能虚与委蛇,逼迫她写下欠条以供来日蔺兰颐索取银款,说是胜了,却也窝囊,但璐王却能将棋局掀翻,将那恶毒妇人拖出去扒皮处死! 这就是低阶武官跟宗室亲王之间的区别! 此时璐王开口挽留,说是为蔺家姑娘添几个人照拂,实际上却是给他们机会,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低阶武官出现在了璐王的定亲宴上,想也知道会引起多少人注目,说不定等回到营区,紧接着就是晋升令下来了,甚至根本不需要璐王吩咐,仅仅是他们几个在璐王的订婚宴上露个脸,底下人为了讨好璐王,就会巴巴的将事情办好! 他们明白这道理,蔺兰颐也明白。 璐王父子就藩洛阳多年,在此处根深蒂固,璐王的订婚宴,怎么会缺少宾客? 之所以如此为之,抬举那几名军汉,无非是为着自己罢了。 蔺兰颐不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当即敛衣整顿,正色向他一礼:“小女在此谢过王爷了。” 那几名军汉也肃然行礼:“下官多谢王爷抬爱!” “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朱元璋虚扶了老妻一把,又向那几名军汉道:“蔺家伯父过世多年,几位却肯为他孤女奔走,甚至不惜得罪蔺家,实在难得。世间多的是人走茶凉,也正是因此,几位的德行才更加令本王敬服!” 那几人正色道:“蔺大哥对我们有恩,现下他的孤女有难,我们前来帮扶,是义之所在,岂敢居功!” 朱元璋出言挽留,一是怕老妻身边无人,二来则是有意重用。 他在朝时候的亲王是用来戍守边疆、防备不测的,但是出了一个朱老四之后,此后的大明天子就把宗室亲王当猪养了,衣食无忧,富贵终生,但就是不能沾手军权。 璐王手里边有八百府兵,那是先璐王传下来的,之所以璐王在宗室之中地位格外尊崇,这也是先璐王留给儿子的政治香火。 成祖几个嫡子都是徐皇后所出,永乐后期却斗的跟乌眼鸡似的,仁宗朱高炽提心吊胆的继承了皇位,没过一年就驾崩了,宣宗继位平定汉王之乱后,皇室内部就觉得这样下去不成,得搞个章程出来。 先璐王是宣宗皇帝的胞弟,只想吃喝玩乐,不想跟大哥争雄,没等大哥开口,就特别乖的提出就藩,坚决拥护大哥的主张,坚决服从大哥的命令。 兄弟俩小时候生活在汉王这个叔父的阴影之下,感情还是很深厚的,也是因此,璐王在就藩时得到了特别的优待,并且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但这优待,也就到此为止了。 作为藩王,想往军队上伸手? 这是取死之道。 好在他正赶上正统年间。 好在大明朝正巧出了一位神奇皇帝。 好就好在……他妈了个巴子的朱祁镇,这一回老朱非得把你脑浆打出来不可! 朱元璋安置好蔺家一干事项,最后同老妻辞别,返回王府去准备下聘提亲等一干事宜。 吴夫人留下陪蔺兰颐说话,洛阳令不好掺和婚嫁之事上,同那二人道别,紧跟着起身离去。 朱元璋大步跨过门槛,眉头微皱,心有郁结的样子。 侍从牵了马来,他翻身上去,却没急着拨马,马背上踌躇几瞬,眉宇为之一松,转头看向站在蔺家门前作恭送状、等他离去再行上马的洛阳令,轻轻招了招手。 洛阳令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小跑着近前去:“王爷有何吩咐?” 朱元璋叹口气,道:“那几个人还是别流放了,岭南多瘴气,最是消磨人寿,要真是去了海南,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 洛阳令知道他说的是蔺父和蔺和风夫妻俩,赶忙应声:“王爷宅心仁厚,料想那几人必定倍感恩德……” “嗯,”朱元璋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夸赞,吩咐说:“直接砍了吧!” 洛阳令:“……” 朱元璋马鞭点了点他,又一指蔺府:“别叫王妃知道,偷摸着干。” 洛阳令:“……” 朱元璋也不看他,舒然吐出一口浊气,怡然自得道:“这下可舒坦了!” 扬鞭远去。 第162章 第 162 章 朱元璋既有心,璐王又是洛阳的土皇帝,婚嫁之事自然进行的极为顺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很快走完五个,就差最后一个亲迎的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臣带着一个惊天噩耗,风尘仆仆抵达洛阳。 朱元璋这时候在翻看婚礼的宾客名单,不时的吩咐亲信几句:“不要怕花钱,该添置的都添置上,王妃的外祖一家已经抵达洛阳,招待上一定要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说话间的功夫,又提笔修改了几处仪程。 璐王娶妻,这是府上第一等大事,底下人自然不敢敷衍应付,毕恭毕敬的应了声,一丝不苟的往心里边记。 嬴政跟高祖相对坐了下棋,李世民不远处舞剑,刘彻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百无聊赖的看着这一幕,说:“老朱,真没必要准备这么多,估算着时间,土木之变已经发生了,你随时有可能被迎到北京去继位,这边儿摊子铺得太大,到时候不好收。还有婚礼的筹备,这可不是口头说说,都是真金白银砸出去的,到时候你这边儿该办的办完了,海量的银子花出去了,北京那边来人接你,婚礼又得挪到北京去办,这时候准备的全白费了,你那个一毛不拔的性子……当心原地呕死!” 朱元璋看都没看他,只继续对着手头名单细瞧:“改抠的地方抠,该大方的地方就得大方,不管是在洛阳当璐王,还是到北京去当皇帝,我都得尽我所能,给老马最好的,这钱花在她身上,值!” 回首往昔,他被触动起了情肠:“当年我跟老马成婚的时候,还是郭子兴帮着张罗的,军中参加的弟兄不少,热闹是热闹,但终究少了一份体面,这一世我得给她补上!” 刘彻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却在此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侍从领着门房快步到了门外,说话时声音尤且带着几分喘息之意:“王爷,礼部尚书胡濙、驸马都尉石璟、内阁学士陈循等人并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持皇太后懿旨前来,此时已经到了门外……” 朱元璋听得神色一凛,眼底明光乍现——来了! 堂下一干垂着手静听王爷吩咐的亲信们神色各异,面面相觑,都搞不清楚这时候皇太后怎么会遣使往洛阳来。 若说是为着王爷大婚,派礼部尚书专程前来恭贺,只怕过于隆重了。 ——宣宗皇帝临终之前指派了五位托孤大臣,即张辅、杨士奇、杨荣、杨溥、胡濙,其中三杨已逝,五位托孤大臣仅存其二。 英国公张辅随从当今御驾亲征蒙古,另一位便是礼部尚书胡濙胡大人,算算年纪,也该是七十多岁的长者,北京距离洛阳可不算远,当今出征时候又带走了英国公,这位礼部尚书在朝堂上也该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怎么会被皇太后派遣来参加王爷的婚礼? 更别说同行的还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内阁学士、驸马都尉等人了。 必然还有些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这么多当朝政要,带着皇太后的懿旨前来…… 亲信们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又觉得这想法太过大胆,悄悄交换一个眼神,没人敢在这时候表露异样,整顿衣着,紧跟在王爷身后,到外边去接旨。 事态紧急,胡濙等人飞马赶来,风尘仆仆,朱元璋正待吩咐人去准备香案等一干用物,却被胡濙拦住:“王爷,事急从权!” 朱元璋从善如流。 懿旨正如同他所想那般,当今天子朱祁镇御驾亲征吃了败仗,北狩在外,虽有皇太子在,却尚是黄口小儿,主少国疑,不得立储,皇太后与朝臣援引《皇明祖训》中所规定的的“兄终弟及”一例,由皇太后下旨,令仁宗皇帝嫡孙璐王朱祁锟承继大统,入京为帝。 朱元璋等了又等,终于得了这道圣旨,虽是如愿以偿,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 土木之变,大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被抓,武将勋贵集团几乎被一网打尽,这样惨烈的结果,就这么血淋淋的呈现在他面前。 崽卖爷田不心疼,那是因为这田不是他打下来的,这样的结果,朱祁镇本人可能无所谓,但朱元璋听着,真就是锥心刺骨的疼! 胡濙是力主迎璐王入京为帝的人,原因无他,皇长子朱见深这时候才两岁,怎么能承继大统? 国泰民安之时,皇帝驾崩、幼主登基尚且会有一场风波,更何况现下瓦剌虎视眈眈,天子被俘,二十万精锐部队全军覆没,神州不安! 就情理和现实而言,胡濙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为了争取时间,甚至不顾老迈之身,以七十四岁的高龄,从北京骑马奔赴洛阳,只是到了璐王府门前之后,他心里边难免会有一些忐忑与不安,宣读皇太后懿旨之时,甚至有种灵魂一分为二的错觉。 一半稳稳的持着那份懿旨,一板一眼宣读,另一半惶恐的漂浮在半空中,不住地想“我做的对吗?”,我的选择,会不会将大明带向更加糜烂的未来? 旨意宣读结束,胡濙偷眼打量璐王神情,却见他眼底殊无即将荣登大宝的喜色,神情中弥漫着浓重痛惜与愤慨,似乎是极为惋痛于土木之变。 胡濙心绪稍安,再细细看他面容,忽的悚然一惊。 朱元璋接了那道懿旨细阅,察觉有人紧盯着自己,旋即抬眼去看,双目湛湛有神,饶是心无怒意,眸光也裹挟了三分凌厉威仪。 胡濙为他神色所摄,心神失守,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内阁学士陈循见状,赶忙弯腰搀扶:“老大人一路辛苦,接连赶路,料想早就腰酸腿软,还请璐王准允,寻个座椅前来……” 朱元璋还未应声,却听胡濙“啊呀”一声,两行浊泪顺着眼眶缓缓流下:“祖先庇佑!王爷的形容模样,正如同当年的太/祖皇帝啊!” 陈循听得愣住,一手将他搀扶住,下意识转头去看朱元璋,驸马都尉石璟也是面露诧色。 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不悦。 皇帝北狩,皇太后想要立皇长子为帝的,奈何朝臣反对,只得退而求其次,应允下旨迎立璐王为帝,但作为交换,须得册立皇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等新帝去了,便将大位重新交还到当今天子一系手中。 当日在大殿之上,胡濙坚决要求迎立成年藩王为帝,为此跟皇太后闹的很不愉快,皇太后固然掌控正统,是天子之母,但胡濙也是先帝临终前选定的托孤大臣,双方各怀己见,到最后,还是皇太后败下阵来。 金英此次往洛阳来,除了作为亲迎使将新帝奉迎入京之外,也在皇太后处领了观察这位新君性情和处世的任务,现下见胡濙为了阿谀新君,竟连太/祖皇帝都搬出来了,不禁在心下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胡大人年纪大了,记忆难免有所偏颇,□□皇帝逝去多年,您哪还能记得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 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奴婢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胡大人仿佛是建文年间中的进士啊,今儿个怎么一见面,就说璐王爷相貌与太/祖皇帝相似?” 胡濙听得出他话中深意,只是一笑:“我同杨溥杨大人一道于建文二年中进士,那时候太/祖皇帝业已辞世两载,但是在那之前,有幸同杨大人及其余一干年轻举子为太/祖皇帝召见,有幸在御前说过话,太/祖皇帝说我们都是将来的天子门生,那就是他老人家的学生,特许让抬头见了龙颜……” 金英没想到还有这一节,再一想这老家伙活得久,朝中又另有老臣,料想他不敢拿太/祖皇帝来弄虚作假,只得讪笑一下,就此作罢。 “嚯,老朱,他还见过你呢,挺能活啊!” 空间里李世民也有些稀奇:“你还记得他吗?” 朱元璋很是矜傲:“他得蒙召见,目睹天颜,这是三生有幸!我日理万机的,一年到头就三天假,哪天抽个空见了群毛孩子,怎么会往心里记!” 李世民哈哈大笑。 嬴政等人也忍不住笑了。 胡濙跟金英说了那么一席话,虽然不气不恼也没人作色,但空气中却飘荡着几分淡淡的□□味。 驸马都尉石璟笑着打了个圆场:“王爷身为太/祖皇帝子孙,容貌上与太/祖皇帝相像,也是情理之中。” 内阁学士陈循也穿插其中,说了几句车轱辘话,总算是将那一页给掀过去了。 朱元璋吩咐备茶,请几人往前厅暂歇,又问起土木之变的细节来。 胡濙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战事惨烈,乱军之中,殒命者数以万计,二十万京营精锐折损殆尽,文武勋贵之中,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恭顺侯吴克忠、泰宁侯陈赢、驸马都督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永顺伯薛绶、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都督吴克勤……侍从陛下北征的文武大臣几乎尽数死难,这是国之大祸啊!” 说到伤心之处,他哽咽难言。 朱元璋对张辅和朱勇没什么印象,倒是知道他们老子张玉和朱能,说是靖难名将,但是他老人家在的时候,这些个后辈小臣还真就不敢吱声,这俩人都是跟着老四朱棣混的,他知道这些个人,但是不甚熟悉。 朱元璋刚到了地下,没几年听说靖难之役的时候,很是生了场气,气朱允炆这个傻子自作主张,气朱老四竟敢造反,踏马的还造反成功了! 可是气完那一阵儿也就好了。 允炆死了,老四当了皇帝,不管怎么说他也姓朱,肉是烂在自家锅里,可这会儿不一样啊! 老四留给后世子孙的武将勋贵,被这么个不肖子孙糟践没了,这砸的是自家的锅,以后饿的也是自家肚子! 朱元璋越想越不是滋味,算算年月,更觉心酸:“英国公与成国公年纪都不小了吧?” 于谦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悲哀,敛衣行礼道:“英国公七十有五,成国公今年五十有九。” 好像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底下的小辈儿们也都成了老人家,且还到了地下。 永顺伯薛授之父薛斌,是蒙古人,洪武中期归附,“薛”是自己赐下的姓氏,再后边那些…… 勋贵武将如此,那二十万京营精锐同样让人心痛。 二十万精锐啊! 五军都督府,这是老朱手把手创建的! 叹叹叹!!! 局势如此,朱元璋这样刚强果敢的人,都不禁泪湿衣襟。 胡濙见他不因承继大统而展露喜色,进门之后先问土木之变详情,处事待人极有条理,心中便热乎乎的生了许多满意出来,这时候见这位新君因土木之变的惨态而落泪,又唯恐他性子太柔,成了当年宋廷旧事。 故而忙劝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还是应当着眼当下,请王爷即刻北上继位,清除王振乱党,稳固朝纲!” “叫几位见笑了,”朱元璋抬手擦了眼泪,不好意思道:“本王打小就有这么个毛病,听不得惨事……” 亲信在侧,也忙道:“我们王爷宅心仁厚,远近闻名!” 胡濙笑道:“宅心仁厚是好事,只是民间有句俗话,叫人善被人欺,王爷既要入京为帝,政统天下,其中分寸,便要您自己细细斟酌了。” 朱元璋深以为然的点头:“胡大人说的很是,本王记住了。” 第163章 第 163 章 当今天子御驾亲征,却被俘北狩,大明的天也塌了一半,事态紧急,胡濙等人无暇留在洛阳休整,叙话之后吃一盏茶,便待同朱元璋一道北上还京。 朱元璋自无异议,吩咐亲信去备马,又传了长史前来,叮嘱道:“国都不安,大明正值多事之秋,本王北上之后,尔等留于府中,紧闭门户,不见外客……” 长史知道此事干系重大,郑重应下,又道:“那蔺家那边,该当如何处置?” 朱元璋道:“本王亲自去走一遭!” 定了婚事之后,他便上表告知朝廷,只是路上走得慢,这时候还没到北京,胡濙等人此时听了,才知道璐王已经订了婚事,不日便将迎娶王妃过门。 本朝后妃向来选自平民小户,胡濙等人听罢不免忧心,唯恐新帝继位之后再因外戚生乱,见璐王匆忙离去,便传了长史前来,身体略略前倾,试探着询问:“璐王妃可是出自名门?” 内阁学士陈循等人知道他忧虑的是什么,此刻听到,不禁齐齐将视线挪到了长史身上。 长史斟酌着言辞,回答道:“璐王妃的母亲昔年与先王妃亲善。” 若是寻常人家女眷,哪里会有机会结交皇室王妃,更别说与之交际了。 胡濙心里存了几分担忧:“璐王妃之父官居何职?” 长史道:“王妃的父亲已经故去多年了,王妃是被祖母抚育长大的。” 胡濙心头微松,点点头,又问:“那璐王妃母家可有别的男眷?” 长史道:“王妃是蔺家长房独女,从前还有位叔父,有位堂兄。” 有叔父,还有堂兄! 这都是作乱的大好人选啊! 胡濙心说“果然来了”,愈发正色几分:“璐王妃的叔父官居何职?” 长史面无表情道:“他已经不在了。” 胡濙:“……” 胡濙听得眼皮子一跳,不死心道:“那璐王妃的堂兄?” 长史:“也不在了。” 胡濙:“……” 胡濙忍着挠头的冲动,询问道:“璐王妃母家便没有还在世的男眷了吗?” 长史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别说是男眷,女眷也就剩下王妃一个人了。” 胡濙:“……” 同行的其余人:“……” 长史耐心道:“胡大人,您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胡濙默默坐了回去:“没有了。” …… 婚事订下不久,朱元璋便写信给蔺兰颐的外祖项家,邀请他们届时前来参加婚礼,怕她的舅父们走不开,连带着还给舅父们的上官写了封信要求批假。 堂堂璐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比起后嗣凋零的蔺家,项家着实称得上是枝繁叶茂,项老太太生了二子三女,底下还有几个庶出的,蔺兰颐的生母是项老太太的长女。 因为长女产育之后不久逝世,项老太太对这外孙女便格外多了几分怜爱,饶是上了年纪,也几次往蔺家来帮外孙女撑腰,原本还盘算着亲上加亲,将外孙女娶回自家,哪成想还没敲定人选呢,就接到了外孙女和璐王的来信。 璐王是一品亲王,尊贵无匹,外孙女信中也极言璐王刚直,可托终身,项老太太欣然之余,又有中身在梦中的虚幻感,忙不迭催促儿媳妇收拾行装,一大家子到洛阳去吃喜酒。 朱元璋到的时候,项老太太正跟几个儿媳妇一道帮外孙女拟定嫁妆单子,从前长女的嫁妆都还在那儿,大件的家具和铺面、田庄都可以一并带过去,只是那些个绸缎布匹以及首饰不免因年月流逝而失了新鲜颜色,须得重新添置才是。 项老太太自己开私库给外孙女添嫁妆,几个儿媳妇没什么话好说,再则,虽说亲王不得干政,然而宗室的影响力在那儿摆着呢,外甥女做了亲王妃,枕边说几句话,比多少银两都好使,上赶着往里边添东西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情不愿说些怪话。 女眷们热热闹闹的说话凑趣儿,外边仆婢来禀,道是王爷来了。 项家的几个舅母目露揶揄,打趣的说了几句话,项老太太笑眯眯的制止了她们,叫往内间去回避,自己则拉着外孙女的手,起身去迎,出门见璐王面上殊无从前那般的轻松和煦之色,心头便是一个咯噔。 朱元璋止住项老太太行礼的动作,正色将北京来人的事情讲了,又歉然同蔺兰颐道:“事关重大,婚事怕得推迟一段时日了,兰颐,你且在洛阳待嫁,待到北京那边稳定下来,我便差人接你入京!” 先前皇帝御驾亲征,消息传到洛阳,所有人都说天子英武圣明,有乃祖之风,却不想到最后竟是这等结果。 蔺兰颐心中五味俱全,却没有多少自己可能会做皇后的欣喜,按下忧虑,柔声叮嘱:“此去绝非一片坦途,王爷万万小心,保重身体。” 朱元璋欣然一笑,抬手在她肩头轻拍一下,又嘱咐道:“正值多事之秋,洛阳怕也不会安生,王府那边,我吩咐长史闭门谢客,再调用四百府兵往蔺家来,以防万一,兰秋,你也多加小心!” 蔺兰颐点头道:“既如此,我即刻便将在外采买的管事召回,同王府一般闭门谢客。” 项老太太也颔首道:“这等时候,自然是谨慎为上。” 老妻沉稳,蕙质兰心,项老太太精明,处事老辣,朱元璋再无忧虑,着人去传此前留在府中等待吃喜酒的那几名军汉,点了他们同往京城。 皇帝北狩,璐王应皇太后懿旨入京,这时候随他一道前往,便是走了一条通天大道,那几名军汉得此机缘,焉有不应之理? 当即大拜行礼,连声应下。 朱元璋无暇在此地过多停留,同蔺兰颐与项老太太道别,带了那几名军汉折返回府。 项大太太几人从内间里边出来,还有些诧异:“王爷刚来,怎么就走了?茶都没吃一盏呢!” 蔺兰颐低着头没有作声,项老太太环视一周,差人去将几个儿子叫来,将璐王方才所说讲了。 项二太太又惊又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咱们兰颐可真真是有大造化……” 其余人也觉与有荣焉。 项老太太神情庄重而肃穆:“得落到头上了,那才叫造化,吊在半空中,只能说是望梅止渴。把外边采买的管事都叫回来,你们爷们儿几个也别出门了,王府那边闭门谢客,咱们也应当如此,这中时候,怎么谨慎小心都不过分的!” 项二太太性情最是活泼,年纪也最小,闻言不禁失笑:“娘,这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咱们姐儿跟王爷都定了亲了,这还能有变故?” 项老太太肃然道:“本朝后妃多半自民间拣选,若是你们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地之前出去张扬,传到了北京那边儿,这婚事能不能成可就不好说了!至于定了亲了,从前先帝在时,皇太后倒是早早被选入宫了,可后来呢,做皇后了吗?!” 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厉色。 众人不敢违逆项老太太的意思,也知道她所言有理,当下郑重应声,不敢再有异动。 …… 朱元璋回到王府,胡濙便迫不及待的催促着赶路,他也知道此事十万火急,并不拖延,带上一众心腹侍从飞马赶路,直奔京城而去。 胡濙年迈,陈循只比他小十岁,也是六十四岁高龄,此前二人身担重任,从北京一路骑马往洛阳去,所凭借的便是心头的那口气,这时候接了璐王返程,那口气一松,身体也垮了一半。 胡陈二人体衰,却不愿因自己而影响行程,国不可一日无君,且瓦剌迫近,大明朝廷危在旦夕,没什么比新君继位更要紧的事情了,当下胡濙做主将队伍一分为二,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同驸马都尉石璟侍从璐王先行,年高者落后一步,全力相追。 众人皆无异议。 沿途驿馆早就备了良马,朱元璋一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五天之后的清晨抵达北京城外。 远远眺望到京城的轮廓,无论是金英、石璟,还是同行侍从,都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神情中泄露出几分轻松,从胡濙等人离京开始便在城外翘首以待的礼部官员与宫中侍从也是大喜过望,迎上前去,恭敬向璐王见礼。 宫中与朝廷得知璐王一行人抵达京师,当即派遣礼官往迎,请以璐王尊宣宗皇帝为皇考,改成先璐王为皇叔父,同时,册北狩皇帝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 朱元璋心说这踏马不是拿老子当夜壶吗? 用我的时候让我巴巴从洛阳过来,等局势平定了,瓦剌退却了,再让我把皇位还给朱祁镇的儿子——感情我是个工具人,这所谓的皇帝是干了个寂寞?! 好在应对这事儿,他在地下时早就见了活生生的例子,朱厚熜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坚决不肯接受礼部提议:“当今北狩,天下无主,遂援引《皇明祖训》令本王登基,匡扶宗庙社稷,本王是以藩王身份入主京城,大宗无继,小宗承之,何错之有?又何必画蛇添足,令本王入嗣宣宗皇帝一脉?!” 礼官们听得变色,金英作为皇太后心腹,更深知此事不得不争,语气中随即添了三分凛冽:“王爷慎言!” 他拱手向北施礼,厉声道:“当今天子膝下有皇子数名,怎么就成了大宗无承继之人?!” 朱元璋浓眉一挑,不退分毫:“既然如此,叫本王来继的是哪门子位,当的又是什么皇帝?!” 金英哑口无言。 消息传到宫中,皇太后大为震怒,朝堂之上重提立皇长子为帝之事,然而这提议若是能够通过早就通过了,又何必等到今日,璐王抵达京城之外后再度提起? 吏部尚书王直再三劝道:“皇长子今年不过三岁,岂能君临天下?太后诚然有爱孙之情,然而主少国疑,值此危急关头,当立者唯璐王而已!” 皇太后顾左右而言他。 如此纠缠再三,兵部侍郎于谦忍无可忍,终于出列,震声道:“若是皇长子业已成年,臣等必定拥立皇长子为帝,然而此时皇子尚是小儿,瓦剌大军来袭在即,怎能服众?!” 皇太后还要言语,于谦则先一步一掀衣摆,跪下身去:“臣等如此言说,都是为了国家和天下,并非是为了一己私利,还请太后明察!” 在他之后,朝臣们乌压压跪了一地:“还请太后为国家计,早日迎立璐王入宫为帝!” 皇太后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嘉靖一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三年时间让大明朝臣消磨。 皇太后一心想为儿子占住皇位,即便儿子占不住,也得给孙子占住,可在满朝臣工的压力之下——尤其是胡濙自洛阳赶回北京之后,面对这个丈夫临终前安排的托孤大臣,皇太后到底还是低了头,令群臣上笺劝进,朱元璋遂于郊外受笺。 当天午后,朱元璋自大明门进入皇城,遣官禀告宗庙社稷,朝见皇太后之后,往奉天殿即皇帝位,不同于前几代皇帝继位之后大宴群臣,旋即便召开朝议,商讨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瓦剌。 大明立国近百年,敌军迫近京城,却还是头一遭。 朝臣们分外两派,一派主张全力抗敌,收复国土,另一派主张南迁,避其锋芒。 朱元璋身着十二章衣,头戴冠冕,佩天子剑,目光为十二旒珠遮掩,难辨喜怒。 大殿之上,侍讲徐有贞与同僚争的涨红了脸:“臣此前夜观天象,历数有变,天命已去,唯有南迁可以纾解此祸!南京,昔年太/祖皇帝定都所在,正是迁都的上上之选!” 话音落地,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便出言驳斥,礼部尚书胡濙与内阁学士陈循同样出声反对,尤其以兵部侍郎于谦的反应最为激烈:“京师是天下根本,若有变动,天下人心不定,宋廷当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烈吗?有敢议南迁者,当斩!” 两方面争论不休,到最后,终于将视线转到一直未曾发话的皇帝身上。 “望请陛下圣裁!” 朱元璋手扶剑柄,踱步下了玉阶:“朕听闻土木之变的消息传到京师,百姓惶惶,黎庶不安,富户纷纷收拾细软南逃,底下的官吏也是人心浮动、忧虑不已?” “正是如此!” 徐有贞闻言,以为是得了支持,娓娓道来:“臣并非惜身,只是依照现下局势,实在不可同瓦剌硬碰硬,只需暂避锋芒,休养生息,假以时日王师北上,必定可以重振我大明河山!” 朱元璋嘴角微微一勾,和颜悦色道:“朕倒是有个法子,即刻便可稳定人心,平复士庶惶惶之心,只是须得借徐卿家一物来用。” 徐有贞眼底闪过一抹疑惑,口中恭敬道:“陛下欲借何物?但凡臣有,必定敬上。” 朱元璋冷冷道:“借你人头一用!”说完,拔剑出鞘。 徐有贞但见面前雪光一闪,旋即便觉勃颈处一阵细密疼痛传来,血花飞溅,他面露惊惧,“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谓之以天子守国门,朕身为天子,若弃国都而奔他乡,来日到了地下,如何还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天子尚且不战而逃,士庶军民又怎能奋起反击!” 朱元璋归剑入鞘,环视一周,厉声道:“自即日起,有敢言南迁者,立斩无赦!” 第164章 第 164 章 徐有贞横尸当场,死不瞑目,大殿之上,文武群臣耳朵里仿佛还回荡着皇帝铿锵有力的声音,心下震颤,短暂的怔神之后,迅速反应过来,齐齐跪地,口称万岁。 先前大力提议南迁的几人战战兢兢,冷汗涔涔,唯恐皇帝再翻旧账,一时竟连头都不敢抬。 相反,胡濙、陈循、于谦等人主张留守北京、对抗瓦剌的朝臣们却觉深深受到了鼓舞,面色激动,心中巨石落地,不复再有忧虑。 朱元璋目光在剩下几个提议南迁的朝臣身上一扫,冷冷挪开视线。 若这是洪武年间,他立时便会下令将那几人处死,以儆效尤,只是这时候毕竟是景泰年间,今时不同往日,新君登基,瓦剌虎视眈眈,不好有过于剧烈的动作,且等过了这一关之后,再腾出手来收拾这几个软骨头! 他心下冷笑,收回视线,寒声道:“从前宋朝倾覆,一是因重文轻武,军备废弛,二是因昏君当政,朝廷内部有奸佞小人作乱,前车之鉴在此,本朝不得不引以为鉴!此番土木之变,太上皇固然有失察之责,然而罪孽深重者,莫过于王振也!” 满殿朝臣听皇帝提及王振名姓,神色各异,胡濙等忠耿之臣苦王振久矣,骤然听闻皇帝出声清算此阉,面上神色大振! 李时勉当世名臣,只因为接待王振的礼节不够隆重,便遭受刑罚,而不愿向王振献媚讨好而被下狱处死的官员更是不知凡几,三年前于谦进京觐见太上皇时,只因为不肯给王振送礼,便被网罗罪名下狱,判处死刑,此后虽经周转得以释放,但那些不似于谦那样令名在外,使得王振心有顾忌的官员呢? 更别说此次土木之变的直接导致者,就是王振这个竖阉! 鼓动太上皇御驾亲征在先,不通军事却硬要指挥在后,兵部尚书邝埜和户部尚书王佐因为出言反对他的决议,在草地上被罚跪了一整日,最后王振见势不妙,大军后撤之时,又想让太上皇往他的老家去停驻几日,光宗耀祖,马上还有几十里地就要抵达的时候,王振又害怕大军到处踩踏了他的田亩庄稼,匆忙传令绕道而行,却在这时候被瓦剌大军追上,成国公朱勇、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先后为大军断后,英勇壮烈,而太上皇与王振则率领其余军队撤往土木堡……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无须再说了。 现下朝中的忠臣良将听皇帝如此直叱王振,皆是面露喜色,大快人心。 吏部尚书王直面有激愤,当即奏道:“王振之罪,又岂止如此!当年三大殿修缮结束,太上皇在宫中延请百官,王振不得列席,竟自比周公,说出周公辅佐成王,功勋卓著,我为什么不能进殿去坐一坐、吃杯酒这等大逆不道的妄言!” “竟有此事?!” 朱元璋面有怒色:“区区一个阉人,竟敢自比周公!太上皇是怎么惩处他的?!” 王直:“……” 艹!(一种植物) 太上皇不仅不觉得王振自比周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而打开东华门大门让王振进去,让百官向王振行礼,令他列席。 王直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忧愤不已,再想到因王振而导致的那些个祸事,更是脸色铁青,闷哼不语。 礼部尚书胡濙也弹劾道:“王振扶持私党在前,蒙蔽天子视听在后,身为中官,屡行不法之事!此前翰林侍讲刘球上疏请求太上皇亲自处理政务,不可使权柄下移,因此触怒王振,竟被他诬陷下狱,处死之后又惨遭肢解!” 朱元璋大为震惊:“竟有这般禽兽妄行!” 紧接着又追问:“太上皇是怎么处置王振的,可曾下旨加恩刘球家小,御赐哀荣?” 胡濙:“……” 艹!(一种植物) 太上皇能怎么办呢,发生这种事情,太上皇也很无奈,还不是乖乖把他心爱的死太监原谅?! 胡濙嘿然不语。 紧接着于谦手持笏板,神情慷慨,愤然奏道:“王振之罪远不止此!身为中官,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与瓦剌进行走私交易,又纵容亲族不法,种种罪行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朱元璋震惊到无以言表:“只听说王振只手遮天,把控朝纲,却不知朝局竟糜烂到了这等地步——一而再,再而三,太上皇难道不曾惩处过他吗?” 于谦:“……” 艹!(真的只是一种植物) 王直与胡濙两位尚书不愿明言,他秉性刚直,却不惧怕,语带哂意,词锋甚利:“王振自幼陪伴太上皇长大,感情深厚,太上皇饶是知晓他行有不法,也时常庇护。又因为尊敬王振,竟连名姓官职也不肯称呼,张口闭口称呼先生,以至于王侯公主见了王振,也要称呼一声“翁父”!历数本朝及前代得势中官,无出王振其右之人!” 朱元璋惊愕不已,瞠目结舌,良久无言,最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了眉宇间的那抹无奈与惊诧:“太上皇蓄意纵容,以至于朝中忠臣蒙难,可皇太后安在——她老人家难道不管吗?!” 王直:“……” 胡濙:“……” 于谦:“……” 其余大臣们:“……” 艹!!! 皇太后就这一个儿子,能怎么管?! 顶多就是说几句,难道还能叫拖出去打死? 从前太皇太后在时倒是还好,王振不敢作妖,太皇太后去了,皇太后对他的震慑力接近于无,立时便跳起来了。 朱元璋对于王振那点儿糟污事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不知,一是挑起群臣对于王振一党的反对与厌恶,大刀阔斧的加以处置,稳定人心,清楚朝廷内部的不稳定因素。二来则是借机狠踩朱祁镇那个王八蛋一脚,顺带着给他定个性——当世钦徽二帝,昏的不能再昏的昏君! 若说是权宦掌政,皇帝无能为力也就罢了,王振不过是皇帝养的一条狗,却能肆意至此,这难道不是皇帝的责任?! 说到底,若非朱祁镇一意纵容庇护,王振又岂敢如此肆意妄为! 朝臣们也不傻,即便刚听新帝将宋朝灭亡的罪过归结到军制和昏君奸臣身上时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听他接连三次询问太上皇是否曾经惩处王振,也就会意过来了。 说宋朝灭亡的内部原因是昏君奸臣,又说那是前车之鉴,大明朝的奸臣是王振,昏君舍太上皇其谁? 这话或多或少有些冒昧,只是有前边那几次铺垫,再加上此次御驾亲征昏招迭出,以至于二十万京营精锐损失殆尽,一时之间群臣默然,竟也无人出声反对,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昏君奸臣的组合。 唯有皇太后的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变色,躬身道:“陛下,有错的只王振一人而已,太上皇只是被奸人蒙蔽,阻塞了视听,方才没能及时察觉到文武百官们的呼声啊!” 话音未落,朱元璋双目如电,冷冷看了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阉人,竟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朝堂之上?!来人,还不把他给朕赶出殿去!” 金英听得愣住,回过神来之后,一张白胖面庞涨得通红,深感大失颜面。 他是皇太后安排过去侍奉朱祁镇的,虽说一直以来都不得朱祁镇喜欢看重,但打狗还得看主人,言辞之间倒也有些敬重,朱祁镇北狩被俘之后,皇太后点他做了掌印太监,连阁老们见了他也颇客气。 新帝明里暗里的打压太上皇声名,他已经心下不快,现下又当着满殿文武百官的面遭受训斥,或许马上还会被赶出去,如何肯再忍耐,当即作色道:“奴婢是皇太后懿旨册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朝议之上,如何不能做声?!陛下,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即便您做了天子,也绝不能失礼于皇太后!” 新帝毕竟刚刚登基,根基尚浅,且皇太后又有孝道这柄利剑在手,若是闹出新帝刚登基皇太后就去哭皇陵的事情出来,这皇帝的位置,却不知他还能坐多久! 朱元璋听得出他话中威胁之意,眸光森冷,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忽然转过头去,厉声道:“胡濙!” 胡濙打个哆嗦,叩首道:“臣在。” 朱元璋道:“你是建文二年中的进士,历经五朝,你来告诉朕,是太/祖皇帝的旨意更重,还是皇太后的旨意更重?!” 胡濙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太/祖皇帝的旨意更重!” 朱元璋哈哈大笑。 大殿之中无人做声,金英脸色且青且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殿上回荡着他的笑声,像是指甲刮在琉璃器上似的,让人心里边毛毛的痒。 朱元璋笑够了,踱步到金英面前,抬起一脚将他踹翻,不等群臣有所反应,便一指宫门,冷笑道:“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太/祖皇帝在时,在宫门处立了铁牌,只是朕登基之后左逛右逛,都不曾瞧见,敢问诸位卿家,那铁牌如今安在?!”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牌子头一个触犯到王振的利益,早就被他取下来,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事情,太上皇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太上皇都没发话,大臣们就更加不敢发话了。 金英没想到他竟搬出来这个杀手锏,霎时间面白如纸,再无半分血色,朝臣之中亲善皇太后、又或者是王振的余党也不敢吭声。 唯有朱元璋手握剑柄,嘿然冷笑:“皇太后任命你为掌印太监,却不知经过太/祖皇帝允许没有?!王振将太/祖皇帝放到哪儿去了?太上皇将祖宗放到哪儿去了?即便太上皇年轻糊涂,皇太后总不年轻了,昔年承训于太皇太后,受教于宣宗皇帝,竟将朱家先祖都抛到九霄云外去,纵容一个低贱阉人如此辱蔑□□皇帝皇令?!” 金英被他一脚踹翻,滚了好几滚,方才稳住身体,再听他开口□□皇帝,闭口祖宗遗令,连皇太后都给训了,哪里还敢抬头,当即跪直身子,磕头如同捣蒜。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神情悲壮,难掩愤慨:“太/祖皇帝由一布衣坐定天下,创业何等艰辛,哪知道后世子孙不肖,竟叫一个阉人骑到他老人家头上去了,朕身为朱家子孙,死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太上皇纵容王振如此欺辱太/祖皇帝,有辱先祖,皇太后置若罔闻,一意纵容,全无妇媳之德!只是……只是他们一个是朕的皇兄,一个是朕的皇伯母,朕身为堂弟和晚辈,须得顾及天下人的眼光,又能将他们如何?亲亲相隐,人伦所在,朕甚至于,甚至于连一句重话都不会对他们说!” 说到动情之处,朱元璋潸然泪下:“罢了,罢了!你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不要再说王振摘掉□□皇帝铁牌的事情,也不要再说太上皇和皇太后纵容默许此事,蔑视先祖的事情了!” 大臣们:“……” 不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在提吗,陛下? 空间里的皇帝们:“……” 老朱这一波可以的。 朱元璋抬袖拭泪,面有戚色:“今日听见的,你们都忘了吧!就当王振没有摘掉□□皇帝留下的铁牌,就当太上皇和皇太后没有将□□皇帝的遗令不当回事……他们都是朕的亲人,不要让朕难做!” 大臣们:“……” 还提。 空间里的皇帝们:“……” 老朱,你好骚啊! “来人,去备马!” 朱元璋声音哽咽,难以为继:“朕要往太庙去哭太/祖皇帝,哭宣宗皇帝!” 大臣们:“……” 空间里的皇帝们:“……” 高祖舔了舔嘴唇,默默总结道:“走皇太后的路,让皇太后无路可走!” 第165章 第 165 章 这等危急时刻,群臣哪能坐视皇帝去哭太庙? 真叫他去了,那皇太后跟太上皇的百年声名就算是完蛋了!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可王振偏偏就是在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将那铁牌挪走了,这事实在匪夷所思。 别说是皇家,就算是普通富户里,哪个得脸的管事敢当着主人和主母的面把这家老祖宗留下的牌位掀了? 可王振就是这么干了,且太上皇与皇太后也愣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是朱家子孙,王振是朱家家奴,这官司甭管是打到哪儿去,都是皇帝占理! 群臣变了脸色,礼部尚书胡濙最为年长,又是宣宗皇帝的托孤之臣,见皇帝抹着眼泪往殿外走,真要去太庙哭朱家先祖,霎时间冷汗涔涔,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力劝道:“还请陛下三思,大局为重啊!臣明白陛下心中的悲愤,然而瓦剌此时正虎视眈眈,这等时节,实在……” 于谦有心处置王振及其亲党,但却也不想将事情闹到太庙去,新帝登基之后发现皇太后和太上皇纵容家奴辱蔑太/祖皇帝,愤而前去哭庙——这事若真的闹大,皇太后这个朱家儿媳与太上皇这个朱家子孙,永生永世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也明白皇帝如此作态是为了什么,哭太/祖皇帝,是要从先祖处得到处置太上皇这个不肖子孙的权柄,哭宣宗皇帝,则是为了打皇太后的脸,让她谨守后宫,不要多事。 我一个刚由小宗入主大宗的过继皇帝,没资格跟你这老资格且辈分高的长辈刚,那就让宣宗皇帝来,总不能他也没资格管你吧? 这招堪称是又绝又损,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那娘俩满头的小辫子,一揪一个准儿呢! 胡濙跪在地上苦求,王直、于谦等朝臣随之跪了一地,连出殿的路都给堵上了,好在朱元璋也不是真心想去哭庙,作态而已,眼瞅见胡濙打发人去请皇太后前来,更乐得继续做戏,愤慨难平的与群臣僵持。 新君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朝议,皇太后自然关注,毕竟这次决议牵扯到接下来如何对抗瓦剌,而瓦剌手中正握着她的独子、大明战神朱祁镇的性命,这等紧要关头,她怎么能松懈? 得知为着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块铁牌、新帝要去哭庙的消息后,皇太后大为震怒——这明明是我的操作! 震怒之后又转为深深的愤慨与悲愤,若是儿子尚在,新帝不过区区一个亲王,又岂敢对自己如此无礼?! 胡濙遣去的内侍还侯在边上,拿眼睛瞅着,不敢吱声。 皇太后身边的嬷嬷知道这事儿要紧,看皇太后恼的掉了眼泪,便赔着一万个小心,低声问了句:“太后,那咱们还过去吗?!” “去做什么?!” 皇太后一掌拍在案上:“看他朱祁锟得志便猖狂,是怎么拿腔作调的吗?!” 满殿宫人内侍都跪下了,那嬷嬷脖子一缩,再不敢发声,殿内落针可闻,只听见皇太后低低的抽泣声与喘息声。 如此过了半晌,她用帕子擦了眼泪:“准备轿辇,哀家过去一趟。” 几个小宫女听得不解,偷偷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不是说不去吗,这会儿怎么又要去了? 心里边这么想,却不敢问。 皇太后叫宫人搀着上了轿辇,目视着熟悉的红墙碧瓦和白玉阑干,心里边一阵一阵的发苦。 说不去,那是气话,把朱祁锟逼急了,他真去哭太庙了,那自己怎么办? 没有儿子做依仗,皇太后还算什么皇太后? 王振做下的事情抵赖不得,儿子又猪油蒙心连出昏招,再叫朱祁锟去太庙里哭一哭,他们娘俩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儿子是自己教的,王振的野心也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纵容出来的,自己酿成的苦果,终于要自己去尝了。 皇太后没有硬抗,到了大殿之上便自陈己过,又流着眼泪懊悔自己没有教导好太上皇,辜负了宣宗皇帝的期盼,以至于他被奸人蒙蔽,沦落敌手,说到伤心之处,泣不成声。 她这么一哭,从前教导过太上皇的老臣们也纷纷谢罪,说自己有负皇恩,死后无颜去见宣宗皇帝,如此云云。 连带着其余朝臣脸上也有了戚色,大概是觉得皇太后年轻时候没了丈夫,人到中年,儿子又被瓦剌抓了,新君登基,她无依无靠,好像也有那么点可怜。 朱元璋心下冷笑,哭的超级大声:“朕的父亲就藩之时,朕尚是黄口小儿,对于北京的印象甚浅,只记得祖母慈爱宽和,处事公允!再后来随从父亲到了洛阳,遥遥听闻祖母言行举止,更觉敬慕非常!” 他每说一句,就看皇太后一眼,说话时咬音又准又硬,活像是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祖母初为燕王世子妃,仁宗皇帝被册封为皇太子后,祖母又成了皇太子妃,侍奉太宗夫妇非常恭敬,极得太宗夫妻看重!皇太后初入宫时,便在祖母处听训,其后又侍奉祖母多年,想必更加了解祖母的嘉言懿行?!” 皇太后眼见着殿中哭声停了,群臣侧目,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感,硬撑着隐忍下去,咬出来一个“是”字。 朱元璋大声道:“宣宗皇帝继位之初,军国大议多禀听祖母裁决,可是她从不贪恋权位,即便母家弟弟忠厚,也不使他入朝参与决议,约束母家不得乱政!” 皇太后:“……” 朱元璋大声道:“宣宗皇帝驾崩之后,有人谣传祖母将迎立朕的父亲入京为帝,人心不稳之际,是祖母当着满朝公卿的面确定了太上皇的新帝身份,稳定朝局!” 皇太后:“……” 朱元璋大声道:“太上皇登基之初,祖母摄政,然而祖母却从不专权,又不肯垂帘听政,而是悉心教导皇帝,督促朝臣行善政,信重得力的辅政大臣们,从来没有因为私心而任用官员,混乱朝纲!” 皇太后:“……” 朱元璋超大声道:“祖母在时,便不喜王振误国,时常斥责于他,祖母在时,王振规行矩步,谨小慎微,不敢越礼——祖母虽不及孝慈马皇后高深,但得其毫发,亦足以光被彤管!皇太后,你说是不是?!”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 皇太后:“……” 艹!(一种植物) 头疼! 想骂人!! 该死的朱祁锟!!! 山上的笋都被你夺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太后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朱元璋也硬是不开口,以一种恳切的询问目光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如此僵持片刻,到底是皇太后服了软,低头道:“哀家不如先太皇太后多矣……” 说到一半,她又觉得憋屈愤懑,泪珠子顺着保养得宜的面庞流下来,迅速抬手擦了,方才继续道:“太上皇如此,是哀家教子不善,王振之所以如此,哀家也有失察之责。” 她入宫多年,只吃过一个大亏,那就是进宫时以为自己会做太孙妃,没想到后来又来了个胡皇后,她只做了太孙嫔,后来宣宗登基,又做了皇妃,也被胡皇后压了一头。 可是宣宗皇帝更宠爱她,饶是胡皇后已经生育过两位公主、又正当盛年,也以胡皇后无子为由将她废掉,改立自己做了皇后。 宣宗皇帝在时,她是被宠着的,宣宗驾崩之后儿子做了皇帝,她成了太后,太皇太后张氏顾全她的体面,也甚少拂她脸面,眼见着熬死了太皇太后,成为大明朝最高主宰了,谁又想儿子不孝,带军出征被人抓了,新帝继位,自己一把年纪,还要跟后辈子侄低三下四。 皇太后真心实意的掉了眼泪,难过也是真心难过,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错非哀家纵容,局势也不会糜烂至此,皇帝业已成年,又有大志,朝堂上的事情,哀家实在不宜继续插手,以后只管在宫中礼佛祝祷便也是了……” 朱元璋见她识趣,脸上表情随之一缓:“皇太后到底是深明大义,有太皇太后遗风。” 说完,又一叠声的吩咐底下人:“太后她老人家既诚心礼佛,你们也警醒着点,时不时的请高僧大德入宫讲经,每逢天灾之时往城中赈灾施粥,救济百姓,这便是无上功德了……” 皇太后擦了眼泪,笑容苦涩:“皇帝有心了。” 朝臣们亦道:“陛下宽厚仁孝,是社稷之福!” 朱元璋欣然领受,见皇太后起身离开,觑一眼跪在地上的金英,似笑非笑道:“狗奴才,瞎了你的眼,还不好生送太后回宫去?” 金英勉强挤出来一个笑,恭恭敬敬的磕个头,紧跟着皇太后的步子出去,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皇帝猛地咳嗽一声,目光不善的看了过去。 他心神一凛,又迅速反应过来,忍着心头涩然,摘下官帽毕恭毕敬的摆在了地上。 皇太后听见动静,却也没有回头。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这一停一顿的功夫,皇太后已经走得远了,金英再磕个头,急匆匆追了出去。 今日之后,皇太后伸往朝堂的那只手也被斩断了,日后困局深宫,料想掀不起什么浪来。 朱元璋手扶剑柄,稳步走上玉阶,往龙椅上落座,众臣归位。 金英那顶官帽孤零零的搁在地上,异样的刺眼,也异样的震撼人心。 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以于谦为首,朝臣们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弹劾王振朋党,王佑、马顺、郭敬、陈官、唐童等人,以及王振的两个侄子王山和王林。 内阁学士陈循厉斥工部侍郎王佑厚颜无耻:“王振问王佑为何不蓄须,王佑竟回答说老爷你没有胡子,做儿子的怎么敢有胡子?这等鲜廉寡耻之事,臣闻所未闻!” 朱元璋在地下的时候就听多了不肖子孙做的混蛋事,这时候再听王振亲党所作所为,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便淡淡道:“夷王振九族,相关朋党及王山、王林满门抄斩,其党派要员扒皮揎草,以儆效尤!” 群臣听闻皇帝如此处置,皆觉大快人心,胡濙、陈循、于谦等人俱是面有喜色,深感大明江山后继有人,王振的亲党却是面如土色,痛哭流涕,慌忙跪地求饶。 朱元璋看都不看,便吩咐带下去,转头又吩咐跟随自己从洛阳来此的一干亲信协同禁军前去抄家——这种油水活计,不便宜自己人,却要便宜哪个?! 群臣振奋,海内一心,齐齐跪地山呼万岁,朱元璋则有条不紊的下达政令:“内贼既除,即可专心对外。吏部尚书王直、吏部尚书胡濙,皆老臣也,可以托付内政,如王竑、彭时、商辂等年轻朝臣,俱是一时俊杰,许随同参与政务,两位爱卿务必不吝赐教,好生指教于他们几人。” 王直与胡濙齐齐施礼应声:“臣遵旨!” 王竑等被点到名的年轻朝臣俱是激动不已,慌忙跪地谢恩。 朱元璋轻轻颔首,吩咐起身,又道:“兵部尚书随从太上皇御驾亲征,现已罹难,朕听说这段时间以来,兵部侍郎于谦处置兵部事务十分妥当,号令明审,令行政达,即日起晋于谦为兵部尚书,同武清伯石亨、吴瑾、耿九畴、岳正等人共商阻击敌之事!” 于谦等人正色出列,恭声应道:“臣遵旨!” 朱元璋环视一周,郑重道:“朕已经调动两京驻军及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急赴京师,不日便将抵达,大明只是打了一场败仗而已,朕还在,京城还在,诸君还在,没有什么难关是咱们君臣同舟共济渡不过去的!” 群臣听得心神一凛,齐声道:“臣谨受教!” 朱元璋道:“王胡二位爱卿统筹内政,迅速将外城的百姓迁居到内城之中,务必行之有方,不使京城内部生乱,同时,协同工部制作武器盔甲、户部钱粮运转,有序分发——于爱卿!” 于谦应道:“臣在!” 朱元璋道:“随朕一道去巡视九门,检阅北京驻军!” 于谦躬身道:“是!” 朱元璋起身,群臣恭送,内侍尖细的嗓音拖得很长:“退朝——” 朱元璋换了常服,带了于谦和吴瑾等一干小将登上城楼,一边走,一边同这个记忆中令人惋惜感叹的兵部尚书闲话:“朕听说土木之变后,于爱卿经常彻夜伏案,筹谋国事?” 于谦郑重道:“臣身为朝臣,尽心国事,应有之无务而已,岂敢居功?” 朱元璋很感动,忍不住跟几个老伙计唏嘘:“多少奸猾之人只想休假,无心国务,看看于爱卿,他们难道不感到羞愧吗?难道不会感觉无地自容吗?!” 高祖:“……” 刘彻:“……” 李世民:“……” 三个皇帝不约而同的扭过头去,看另一个加班狂嬴政。 “别看朕,朕跟他不一样。” 嬴政从容道:“朕是勤于政务,但朕不抠,舍得给钱和封爵。” 三个皇帝默默将视线收回。 朱元璋:“……” 朱元璋不理会他们,继续问于谦:“听说于爱卿家无余财,为巡抚时入京奏事,旁人总劝你向王振送礼,你却笑说唯有两袖清风?” 于谦诚恳道:“为家国百姓分忧,哪里敢奢谈钱物?臣有一颗忠心,一份仁心便足够了。” 朱元璋动容不已:“你们这群只知道钱的家伙,看看人家的操守和觉悟!” 又同于谦道:“太/祖皇帝在时,时常感慨世多硕鼠,少有良臣,若那时候他能遇见于爱卿,那该有多好!” 于谦诚惶诚恐道:“太/祖皇帝英明神武,臣又岂能入他老人家的眼?臣惶恐,当不得陛下这般谬赞!” 朱元璋笑道:“太/祖皇帝的确英明神武,但若说你入不得他的眼,那边过分自谦了。” 说完,他解下披风披到于谦肩上,欣然道:“有于爱卿这样的忠臣良将,是大明之福,也是天下之福!” 于谦受宠若惊:“陛下……” 朱元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推辞,你受得起!” 君臣相得,空间里一时寂寂。 刘彻手里边的瓜子儿都掉了:“老朱选臣子的时候就跟个杠精似的,要求任劳任怨,要求无偿加班,最好是全年无休,而且还得没有金钱这种世俗的,万万没想到……” 李世民默默接了下去:“万万没想到,真就有个完美契合他要求的于谦!” 高祖唏嘘道:“这位于大人真真是个人物,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一生兢兢业业为大明……”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从前是朱祁镇不是东西,这会儿老朱来了,还能对不住他于谦?!” 朱元璋恼羞成怒:“上辈子老朱家已经对不住他了,这辈子可不能重蹈覆辙!钱没了可以再赚,良心要是没了……” 嬴政:“赚的更多了!” 第166章 第 166 章 朱元璋听得噎住,有心反驳,奈何自己黑历史太多,那点抠门秉性所有人都知道,不豫的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们,而是转过头去继续同自己的完美大臣于谦闲话。 “瓦剌裹挟土木之变的声势而来,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大明建国以来从没有遭逢过这等败绩,越是这等关头,便越要示敌以强,一来挫掉瓦剌的锐气,二来也是稳定朝臣和京师百姓人心……” “臣也是这样想的,此时示弱,只会让瓦剌轻视!”于谦眉宇间跳跃着一抹激动,深以为然。 太上皇在时,一味的宠信王振,甚少理政,皇太后又不似已逝的太皇太后那般明断,以至于阉党作乱,朝堂之上乌烟瘴气,他虽有心劝谏,奈何君主不听,也是无计可施。 后来太上皇北狩,胡濙等老臣商量着要立新君,最后选了宗室之中血脉最为亲近的璐王,他心里边难免存着几分忧虑。 太上皇年轻气盛,故而为祸,但这位璐王,可是比太上皇还要小两岁! 万一再选个毛毛愣愣的皇帝上来,大明就真是要完了! 哪知道这位璐王年纪虽轻,行事却甚是稳妥老辣,入京之初便咬死了名位,使得皇太后立皇长子朱见深为皇太子的计划泡汤,入朝之后又借着太/祖皇帝留下的铁牌发难,一举将皇太后势力清出了朝堂,旋即又反手诛杀宦党,清明朝局。 ——只这短短几日之间的举动,便胜过太上皇万千! 良臣得遇明主,是生逢其时,于谦心中难免欢欣畅然,眼见了新帝的雷霆手段,他自然不敢将其视为不通军务之人,一一将迎敌之法讲与皇帝听,却发觉这位新帝思路明晰、机智灵活,谈及军伍之事时言之有物,远胜过自己万千,不像是初出茅庐、只知纸上谈兵的年轻人,倒像是身经百战、胸有韬略的大将。 于谦大为惊骇,身后随行的年轻将领们也是目露钦佩,转念一想新帝从前的藩王身份,暗暗加了几分小心:“难道陛下曾经修习过兵法?” 朱元璋却不曾想那么多,只不假思索道:“啊?这还用学?不是张口就来吗?” 于谦:“……” 身后的一干小将:“……” 新帝入朝之后,于谦头一次笑的这么勉强:“陛下从前没看过兵书?难道说从前洛阳潜邸中有参过军的将士幕僚?” 朱元璋愣住:“这还用教?不都是转转脑子就能明白的道理吗?” “……”于谦:“????” “……”身后的一干小将:“????” 朱元璋看众人表情的变化,自己也很吃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老伙计们:“打仗这事儿需要学吗?” 高祖:“这不是天生就会的吗?” 李世民:“不是冲上去就行了吗?” 嬴政:“不是在咸阳发号施令就行了吗?” 刘彻:“不是让宠妃的兄弟带兵去打就行了吗?” 前三个皇帝微妙的沉默了一下。 高祖说:“我们中间好像混入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刘彻:“……” 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 于谦等人听了一通大明凡尔赛,嘴巴老半天没合上,好容易回过神来,纷纷低下头去遮掩自己神色。 陛下到底是太年轻了,又长在洛阳那样的繁华之乡,没有经过历练,虽说谈起军务时说的头头是道,但未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于谦咳嗽一声,委婉劝道:“陛下,对于瓦剌,我们要示之以强,但同时,也要有战术上的重视……” 朱元璋笑出声来:“太/祖皇帝在时,瓦剌只是大明的狗,太宗皇帝在时,它也不敢折腾,也就是到了近几年,哼!” 他摇头轻嗤,不以为然。 于谦:“……” “别这样,”他小声劝道:“陛下,那毕竟是瓦剌啊。” 朱元璋很不能理解他的谨慎小心:“瓦剌很了不起吗?” 高祖道:“当开国皇帝的,谁没刷过几个副本呢。” 李世民道:“薛举、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 嬴政矜傲道:“刷了个六国副本,很惭愧,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刘彻道:“匈奴副本了解一下。” 朱元璋骄傲的不得了:“你们都是什么起点,老朱又是什么起点?我年轻的时候,饿的饭都吃不上了,什么兵法谋略,这些个哪有人教,还不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自己一步步走出去的?论自古帝王之出身,无人出老朱之右!” 高祖笑道:“这倒是实话。” 李世民见多了五姓七望的高门与关陇集团的豪姓,此刻由衷道:“就这一点来说,我对老朱心服口服。” 饶是高傲如嬴政,也不禁颔首:“此言不虚。” 刘彻习惯性的嘴贱了一句:“天时地利人和而已,在这儿的谁生前还不是个皇帝了。” 嬴政扭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在空中招了招,下一瞬,往他面前丢了个破碗:“拿上它,去把天下打下来。” 刘彻:“……” 刘彻默默的闭上了嘴。 于谦又劝了几句,朱元璋始终不以为然,他满心忧虑,又见新帝年轻气盛,秉性刚直,故而不敢过分显于辞色,只是在同皇帝一道巡查完九门之后,悄悄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拜会,将心中忧虑讲了。 “说句冒昧该死的话,前番之所以有土木之变,一是因王振煽风点火,屡进佞言,二是因太上皇庸碌,一心效仿宣宗皇帝和太宗皇帝建功立业,而陛下他,仿佛也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胡濙摇头苦笑,反倒劝他:“年轻人,谁不想建功立业呢,天子也不例外啊!” 又说:“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何曾荒废过国政?于尚书你十天之中有八天留在官署过夜,忙于国事,可知道陛下自从入宫之后,夜夜都批阅奏疏直到子时,第二日天不亮便起身理政?我观当今言行举止,颇有当年太/祖皇帝的风范!” 于谦吃了一惊:“评价竟这般高……” 胡濙对于这位酷似太/祖皇帝的新帝有着莫名的自信:“且等着瞧吧,我决计不会看走眼的!” 朱元璋登基称帝,南北两京飞速运转的同时,边关局势愈发糜烂。 大明朝与宋朝中间只间隔了一个元朝,而宋廷倾覆前夕,同样发生了皇帝北狩这样的耻辱之事,现在大明天子被擒,文武勋贵死伤众多,二十万京师精锐损失殆尽,对于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边关将士失去斗志,纷纷弃城逃走,瓦剌太师也先挟持着朱祁镇一路南下,烧杀抢掠,一直到了宣府关前。 此前发生过许多将领弃城逃走的事情,故而此时宣府守将们内部也有争议,百姓亦是心内不安。 大同巡抚罗亨信时年七十有三,召集麾下将领道:“我身受国恩,今日国事至此,唯有以死报之,方才不辜负朝廷将宣府交付到我手中的信任!” 他拔出佩剑,往城门前巡视:“有胆敢弃城而走者,杀无赦!” 官兵们受到鼓舞,重提斗志,百姓们也为之心安,罗亨信又组织城内军民防御抗敌,军民一心,共度时艰。 也先率军前去,便见罗亨信身着戎装,亲自守在城门,官兵将士们手持弩/箭,严阵以待,城内妇孺孩童都协助守城,心知不能强攻,就令人把朱祁镇弄来,让他来叫门。 宣府是北京的最后一道屏障,有“北门锁钥”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瓦剌若得宣府,便可长驱直入,抵达京城,沿路百十万百姓怕都会遭殃罹难。 身为大明天子,朱祁镇会做出帮瓦剌人叫门这种厚颜无耻的事情吗? 当然会! 叫个门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瓦剌的哥们儿们招待朕那么热情,说话又那么好听,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瓦剌大营了! 朱祁镇厚着脸皮到了城门前,自报名号,背着手要求罗亨信打开城门,放瓦剌大军入城。 寒风瑟瑟,雪花飘飘,罗亨信花白的胡须颤抖几下,很快平复情绪,坚定道:“太上皇恕罪!臣为大明朝廷、为满城百姓守门,恕难从命!” 朱祁镇变了脸色,还待再说,罗亨信一声厉喝:“引弓戒备!” 也先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想啃宣府这块硬骨头,便带了朱祁镇,灰溜溜去大同,让人前去叫门:“我们把大明皇帝送来了!” 大同守将郭登闭门不纳:“天地祖宗保佑,大明已经有新君了!” 朱祁镇恼羞成怒,使人传话:“朕跟你有亲戚关系,你怎么能这样对朕?!” 郭登答复说:“奉命守城,不敢擅开城门。” 朱祁镇:“……” 朱祁镇:“那我能要点钱吗?” 郭登:“……” 上辈子是给了钱的,但是这辈子朝廷早早就有文书下来,严禁各处关隘守将与太上皇往来。 据小道消息说,因为皇太后和钱皇后此前送出去的那八大车珍宝,新帝心疼的掉了眼泪,说以后谁再敢往关外送一个子儿,就把他扒皮揎草,以儆效尤。 这事儿八成是谣言,但新帝的态度已经表现的很明显的,郭登自己也觉得这时候送钱过去纯粹是肉包子打狗,于是再次严词拒绝。 朱祁镇悻悻而归。 也先也很失望,宣府和大同闭门不纳,他同麾下幕僚商议之后,便决定绕道而行,过洪州堡,进攻居庸关,没多久,又转攻白羊口。 白羊口守将谢泽战死,关隘失守,几日之后,也先抵达紫荆关外,朱祁镇身边的太监喜宁引路使瓦剌绕道紫荆关后,前后夹击,守将孙祥、韩清战死,紫荆关就此失守。 就这样,瓦剌兵分两路,由白羊口和紫荆关进逼北京,时年十月十一日,抵达北京城外,驻军在西直门,朱祁镇则被安置在德胜门外的空房里。 等了又等,终于到了这一日。 城内将士枕戈待旦已久,而于谦筹谋了多少时间,朱元璋就磨了多少时间的刀。 瓦剌大军抵达北京,立足未稳之际,双方便来了一场遭遇战,大明杀敌数百人,夺回先前被劫掠千余人,虽是小胜,然而人心自此大定,士兵和百姓们也有了继续对抗下去的勇气。 也先见大明军容肃整,严阵以待,不敢贸然攻城,在太监喜宁的提议之下,重新打出了朱祁镇这张皇帝派,要求大明派人前来迎驾。 这等大事,于谦不敢擅作主张,往宫中去问皇帝该当如何处置。 朱元璋只是冷笑:“太上皇从前重新的内侍都杀光了吗?” “大牢里还有几个……” 于谦怔了几瞬,会意的笑:“臣明白了。” 也先原本是想试探大明朝廷虚实,却没想到最后只见到一群形容萧索的死太监,当即大怒:“让胡濙、于谦、王直等人前来!”又索取巨额银款,珍宝古籍。 朱元璋听后,嘿然不语。 内阁学士陈循急声道:“此事断然不可!” 话音落地,便听一声厉斥自殿外传来:“放肆!太上皇的性命,难道便不在尔等心上吗?!” 皇太后身着素衣,发间并无珠玉,只半月时间而已,她便清瘦良多,到了近前之后,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求:“陛下既已位登九五,太上皇对于瓦剌而言并无多少作用,只需多赠金银珠宝,必可换他回来……” 朱元璋道:“也先要的可不仅仅是金银珠宝,还要胡濙、于谦等人出去走一遭。” 皇太后心急如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元璋听得嗤笑,扭头看她,道:“再把朕杀了给他助助兴怎么样?” 御书房里的朝臣慌忙跪了一地。 皇太后嘴唇咬得出了血,目光怨愤:“陛下,太上皇是你嫡亲的堂兄,你们都是朱家子嗣啊!” 朱元璋一掌击在案上:“宣府守将罗亨信是朱家子孙吗?郭登是朱家子孙吗?谢泽、孙祥、韩清……死了那么多忠臣良将,他们都是朱家子孙吗?!他们可以为了大明去死,太上皇又有何颜面苟活?!” 皇太后愤然道:“太上皇——太上皇当初御驾亲征,也是为了保卫大明江山,陛下这样指责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朱元璋眯起眼来:“保卫大明江山?哈哈哈!” 他大笑三声,脸上笑容收敛,眸光森冷:“真亏你说得出来!” 皇太后恼怒不已:“你有本事你去啊!” 朱元璋手扶刀柄,渊渟岳峙,活动一下筋骨,站起身来:“你儿子是花架子,一踹就倒,但朕是真的行!” 第167章 第 167 章 说完,朱元璋当即一声厉喝:“来人!” 内侍与宫人们自殿外蜂拥而至:“奴婢在。” 朱元璋斜一眼皇太后,嗤笑道:“瓦剌来袭,京师迎战在即,这等时候,最要紧的便是内部一统,勿要生乱,万一有什么人为太上皇偷偷下令开了城门,又或者是什么皇太什么后为了救窝囊儿子性命暗中使人去同瓦剌私通,那便大大不妙了!” 皇太后:“……” 这个马赛克打的,跟指名道姓有什么区别。 她脸色铁青,朱元璋恍若未见,只继续吩咐道:“朕即刻便往九门去同于尚书一道督战,尔等在此侍奉皇太后,片刻不得离开,若朕回来之前皇太后有了什么闪失,朕摘了你们脑袋!” 宫人内侍在新帝身边侍奉多日,早已经了解他性情,此时听得一个激灵,却不敢将这话当成玩笑,齐齐躬身施礼,应声道:“是!” 皇太后怒极反笑:“皇帝这是要拘禁哀家吗?!” 朱元璋淡然道:“朕没这个意思,太后不要多想。” 皇太后冷笑一声,抚开近前来的宫人侍婢,寒声道:“若哀家一定要走呢?!” 朱元璋道:“宣宗皇帝在时,与太后鹣鲽情深,君夫去了,太后心里必然也是难过的,只是为着太上皇年幼,方才强撑着那口气罢了。只是不想太上皇实在混账,一味宠信奸宦在前,北狩被俘在后,堂堂华夏天子,竟然为异族叫门,简直丢尽了我大明的脸面!” 他面笼寒霜,神情森然:“太后教出了这等不孝儿孙,心中歉疚难当,上对不起祖先神明,下对不起黎庶百姓,万念俱灰,悬梁自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朱祁锟,你敢!” 皇太后面孔惨白,厉声呵斥:“哀家是宣宗皇帝的皇后,是太上皇的生母,你不过是从小宗入继的新帝,如何敢这般对待哀家?!你死了到了底下,还有何颜面去见宣宗皇帝?仁宗、太宗、□□皇帝都饶不得你!” 朱元璋被逗笑了。 真踏马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了,老朱居然被人用儿孙和重孙威胁了! 真到了老子面前,他们敢吱一声,老子跟你改姓孙! “宣宗、仁宗、太宗?哈哈哈哈!”朱元璋放声大笑。 皇太后被他笑的心里发毛,强撑着神情,色厉内荏道:“你笑什么?这都是大明先祖,有何可笑之处?!” 朱元璋好容易收起笑意来,抬手一指她,道:“这话朕记住了,太后最好也记在心里,若果真有黄泉地狱,你我二人到了底下,且再分说!” 皇太后听得莫名,还要再讲,朱元璋却懒得分说,转向左右,斥责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皇太后请下去!” 然后又用压低过、但是皇太后能听见的声音吩咐:“吃喝拉撒都随她去,只是不能离开房间,也不能让外边人跟她传递消息……” 内侍有些不安:“陛下,这毕竟是皇太后啊,奴婢们——” “老老实实呆在这儿的就是皇太后,出了这个门,想作妖扯老子后腿的,就什么都不是了!” 朱元璋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拍拍手,便有心腹送了白绫过来。 皇太后被骇的面无人色,若非是被宫人搀扶着,几乎立时便要倒地。 朱元璋看也不看她,直接将白绫搁到那内侍手里:“想走也可以,用它——别问,问就是思念宣宗皇帝,愧对大明先祖和黎庶百姓!” 内侍捧着那根白绫,仿佛是端着一座大山,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了句:“是。” 朱元璋提了提腰间玉带,心满意足的清了清嗓子:“走了!”说完,提着佩刀离开。 徒留皇太后和那群内侍、宫人僵立原处,呆滞如一群母鸡。 空间里皇帝们看得忍俊不禁,高祖道:“看老朱把人给吓得!” 嬴政也不觉微笑起来:“你也不怕真的把事情给闹大了。” “不会的,”刘彻嘿嘿笑了几声:“皇太后要真是死了,那事情可闹大了,老朱这会儿是朱祁锟,可不是开国太/祖朱元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内侍没那么大的胆子,真把皇太后勒死了,他肯定也得死。” 李世民摸着下巴笑:“你就不怕皇太后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往外冲?” 朱元璋冷哼一声:“她若是有这个胆子,那倒是好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她哪儿敢!还到了地下让太宗、仁宗、宣宗皇帝教训老子——这三个王八蛋要是敢吱声,老子非得给他们锤出屎来!” 嬴政笑了半日,终于正色几分:“皇太后毕竟有着大义名分,以你现在的声望和权柄去这么做,仍旧稍显激进了,料想你是有了主意?” 朱元璋哈哈大笑,却不做声。 刘彻就哼道:“他是有主意了,只是瞒着咱们不说呢,嘿!” …… 也先起初想的是打朱祁镇这张牌来试探大明虚实,然而新君登基之后,朱祁镇便成了明日黄花,全无益处,只赚了几个此前得朱祁镇宠信的太监出来,于谦、王直、胡濙等人连个影子都没能瞧见。 虚假的和谈就此结束,双方都开始动真格儿了。 于谦作为总指挥使,分别调遣诸将,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于九门外,都督陶瑾安定门,广宁伯刘安东直门,武进伯朱瑛朝阳门,都督刘聚西直门,镇远侯顾兴祖阜成门,都指挥李端正阳门,都督刘得新崇文门,都指挥汤节宣武门…… 而于谦自己则同石亨一道,率同副总兵范广、武兴陈军在德胜门外抵挡也先,传令下去,临阵之时将领不顾军队先撤离之人,斩其将,军队不顾将领先退者,后队斩杀前队,直接抹杀了将领和士兵们的侥幸之心,至此再无人胆敢退缩怯战。 于谦与石亨、范广共同戍守德胜门,而也先的进攻也由德胜门开始,于谦严阵以待,命令石亨设伏于空置的屋舍,派遣数名骑兵诱敌,瓦剌万余人追击而上,副总兵范广趁机发射火器,先前埋伏起来的将士们共同出击,打了瓦剌一个措手不及,也先的弟弟孛罗、平章卯那孩中炮死,明军声威大震。 初战告捷,于谦面色稍霁,范广、石亨几人亦是面露喜色,城墙之上弓箭手引弓戒备,目送瓦剌士兵退出射程,眉宇间不约而同的浮现出几分轻松之意。 恰在此时,于谦却听破空之声传来,寻声扭头去看,却见一支利箭伴着破空之声如雷电一般迅猛射出,城下瓦剌马背上的将领后背中箭,应声跌下马去,军队阵势一时大变,随之哄乱起来,连那将领的尸首都顾不得抢回,便四散着一哄逃离。 于谦见状大喜,回头道:“这一箭是谁射的?当赏!” 石亨亦道:“瓦剌贼众已经退出射程许多,却还能一击而中,臂力非凡,精准异常,果真难得!” 却无人出声认领称谢。 下一瞬,又是一箭发出,同样直取一瓦剌头目性命。 于谦骇然转头,着实吃了一惊:“陛下!” 朱元璋不看他,臂膀发力,引弓再射,口中笑道:“于尚书,看朕箭术如何?!” 弓弦一松,又一名瓦剌头目应声倒地。 于谦震动不已,由衷道:“陛下神武非凡,臣敬服!” 石亨亦是面有钦佩之色,躬身道:“陛下勇武,有太/祖皇帝之风!” 朱元璋知道后边石亨这孙子要造反,但这时候见了他,态度还是很和蔼的——造反是之后的事情,守城是眼前的事情,且先榨光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等瓦剌大军退却,再寻个由头杀了便是。 他笑着褒赞石亨几句,这时候也先见德胜门这儿占不到什么便宜,便转奔西直门去了,防守西直门的乃是都督孙堂,只是于谦唯恐事有万一,忙令石亨引兵前去襄助。 在前一世,于谦已经证明了他的韬略和本领,故而此时朱元璋并不发言,于谦却不敢忽视天子,恭敬询问:“陛下以为如何?” 朱元璋断然挥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既用于卿家防守北京,自无质疑之理!” 于谦心下动容,称谢不已。 朱元璋却在此时遣退左右侍从,面有忐忑,低声问道:“于卿家,朕可以放心的将大明和北京交付到你手上吗?” 于谦听得身形一震,当即一掀衣摆,跪地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敢有辞!” “好!”朱元璋面有感慨欣然,亲自将他搀扶起身,拉着他的手,依依道:“于卿家便是朕的诸葛孔明啊,有臣如此,朕夫复何求!自古圣君垂拱而治,朕深以为然,太后在宫中念佛,朕稍后便去拜谒太庙,祈求历代先祖庇佑,瓦剌不退,势不出庙!偌大的朝堂,朕能信得过的只你一人罢了,今日朕便将抗敌诸事交付到于卿家手中,还望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于谦感念不已,泪湿衣襟:“得陛下如此信重,臣岂敢叫陛下失望?!” 朱元璋眼睛里有一闪即逝的泪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起驾离开。 胡濙正统筹北京钱粮,忽听身边有人长叹一声,递上一盏热茶。 他无心去用,一心扑在算盘上,随意摆摆手,道:“退下,勿要搅扰!” 那人却不退缩。 胡濙白眉微皱,面有不悦,扭头去看,顿时大惊失色:“陛下——臣万死!”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朱元璋一把拦住他,神情动容,目有欣慰:“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不断供给军粮——真是朕的萧何啊!偌大的朝堂,朕只信得过你一人罢了……” 又过了半日,王直处。 朱元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王卿家真是朕的张良啊!偌大的朝堂,朕能信得过的,也唯有你罢了……” 空间里的皇帝们:“……” 你心真的好脏啊,老朱! 刘彻两手抱胸,啧啧说:“老朱,撒谎就撒谎,能别老cue我们大汉朝的朝臣吗?要不就是高祖皇帝的张良、萧何,要不就是刘备的诸葛亮——” 李世民不怀好意道:“不说他们,你让老朱说谁?爱卿真是朕的胡惟庸啊,还是爱卿真是朕的蓝玉?不太好吧?” 高祖:“嘻嘻嘻!” 嬴政嘴角微翘,忍不住别过脸去笑。 朱元璋:“……” 滚! 你们这群混蛋,上辈子都没喝过开水是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168章 第 168 章 朱元璋额头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隐忍下去,继续跟王直演戏,直到把人感动的涕泪连连之后,这才转身离去。 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使亲信换上自己衣袍,往太庙中装模作样,自己则穿了软甲,带上一干亲信,自心腹把守门户处,直奔居庸关而去。 心腹之中有人心存疑虑,低声劝谏:“陛下,此法是否太过险恶?您万金之躯,岂能如此冒险?” 朱元璋冷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叫朱祁镇那厮知道,皇帝御驾亲征,究竟是何等风范!” 前世也先攻打北京,屡屡败在于谦之手,眼见各地勤王将兵即将到来,唯恐被包了饺子,将占领区洗劫一空之中仓皇北逃,这一世,朱元璋却不打算给这王八蛋这个机会! 朱元璋离了北京城,率领心腹卫率西行,出具加盖官印的文书、假借京城来使为名,纠结先前被瓦剌冲垮的大明军队,重整旗鼓,稳定军心。 地方军队听闻这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小将是京城勋贵之后,家中有亲眷死于土木之变,心中便添了几分哀意,再见他骑射无双,勇冠三军,也逐渐聚起几分勇气。 朱元璋心知一众将兵士气衰退,不能直面瓦剌,便拣选数百名悍武之人为敢死队,协同己方卫率一道换上瓦剌军装,往居庸关去诈其开门。 守城的瓦剌将士还沉醉于白羊口和紫荆关的接连大胜,更知晓太师率众前去围困北京一事,见来众不过数百人而已,不疑有他,开门将其迎入,发觉不对之时,却也晚了。 朱元璋手持□□,骁勇无双,如入无人之境,扈从们惊得目瞪口呆,这时候却也顾不得别的,拼死杀上前去,护持左右,另有人释放信号,令守候他处的援军策应,疾驰居庸关。 …… 留守的将士们等了又等,满心忧惧不安,朱元璋一行人刚刚离开们多久,那主将便掀开军帐,火急火燎道:“朱将军率人离开多久了?!” 手下低声回答:“只两刻钟而已,将军且静心等待便是。” “静心等待——老子这时候要是能静得下心来,那才真是有鬼了!” 那将领暴喝一声,见那士兵面有惶惶,自觉失态,长叹一声,回到军帐中长吁短叹。 副将劝他说:“我看朱将军胸有成竹,料想也是有把握的,按照时间推算,怕还得有的等,将军实在不必心急至此——再则,到了这等关头,急也是没用的。” 将领冷笑:“太上皇御驾亲征之前,也胸有成竹,结果呢?!” 话音落地,他又觉得其中深意大为不详,不耐的摆摆手,自去座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居庸关方向传来三声响炮,军帐众人齐齐为之一振,目露喜色。 副将喜形于色,转向主将,正待说句什么,却见后者已经迅速提起佩刀,大马金刀走出军帐,神情雀跃,扬声喝道:“集合上马,奔赴居庸关!” 副将会意一笑,迅速翻身上马,扬鞭往居庸关方向去。 …… 先前大明几次落败,将士们心中既有惊惧,又不乏忧愤,现下眼见朱将军仅以数百人杀入居庸关中,痛击瓦剌将士,一时军心大振,一扫先前的低迷气氛,精神振奋,杀上前去。 朱元璋冲在最前边,所向睥睨,真正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瓦剌士兵们见他为领军之人,起先还想设法将他擒杀,打散大明军队的锐气,然而去一个送一个、去两个送一双,如此持续几次,再无人看近前,远远瞧见那青年仗枪而来,便如羊群畏惧猛虎一般蜂拥退散,不敢直面其锋芒。 士兵们生了畏惧之心,居庸关的防卫旋即变得岌岌可危,大明将士愈发振奋,作战更加勇武,瓦剌一方却生了畏战之心,纷纷躲闪逃窜。 戍守居庸关的瓦剌将领心知此城地势紧要,若失在自己手中,来日军法从事,必死无疑,再见朱元璋一马当先、众人无堪匹敌的状态,暗暗咬牙,披挂上马,一声暴喝:“我便来会会你这厮!” 朱元璋扬声大笑:“来得好!”说完,便主动迎上前去。 他身边的亲信扈从都是在洛阳时跟随左右之人,虽然知晓王爷勇武非凡,武功高强,但平日里大家也就是练练拳脚骑骑马,顶破天了就是出去打个猎,但是谁能告诉他们——为什么陛下一上战场就变成这样了?! 人间杀器,所向睥睨,他是背着我们偷吃了什么buff吗?!! 这不科学!!! 心腹们在风中凌乱,却又不敢松懈,饶是自问身手不如皇帝万一,却还是防守左右,以备不测。 朱元璋却不曾想那么多,只觉得终于来了个像样的敌手,一杆长/枪灵活而凶狠,招招式式都直奔对方要害而去,迅猛至极。 瓦剌将领举刀去挡,却听“铛”的一声震响,但觉虎口发麻,刀背被他撞下去不下三寸! 他心下骇然,下一瞬便见那一星银光闪烁,直奔脖颈而来,心中暗道不好,意图躲闪,却也晚了! 长/□□破脖颈,寒光闪烁的棱角刮下大片皮肉,血色飞溅,那瓦剌将领身形失去平衡,向左一歪,便要栽下马去。 朱元璋催马近前,一把扯住他头盔下的发辫,反手拔刀将他头颅斩下,银枪高高挑起,习惯性道:“主将已死,投降的只扒皮,不揎草——” 空间里的皇帝们:“” 亲信:“……” 亲信这辈子的反应就没这么快过,冲上前去捂住皇帝的嘴,几乎是抢着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把挑着瓦剌将领死不瞑目头颅的□□,扬声大喊道:“主将已死,投降不杀!” 他夺枪的时候,另一名亲信冲上去接替他捂住了皇帝的嘴,又是紧张,又是忐忑:“陛下,这话一喊出去,别说是人,瓦剌的马都能多跑八百里!” 高祖皱着眉头,恨不能杀出去拍他两巴掌:“老朱,醒醒!场上不能发懵,这可是在打瓦剌啊!” 李世民道:“老朱你是不是昨晚没睡醒?!” 朱元璋如梦初醒:“说顺嘴了!对不住对不住!” 他很不好意思,又跟亲信说:“亏得你们反映及时,才没叫朕犯错!” 亲信见他终于醒了,暗送口气,将手松开,出言称罪。 “你是一片忠心,何罪之有?”朱元璋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神情欣慰。 居庸关破的突然,守城将领又为敌军所杀,剩下的瓦剌士兵没了斗志,纷纷缴械投降,朱元璋吩咐人收拾战场,又着手清点伤亡情况。 最开始他提出突袭居庸关的时候,军中不乏有人反对,这时候眼见明军大胜,居庸关重回己方手中,又得见这位青年将军战场征杀时的英姿,当下再无疑虑,众将领一道抵达帅帐之时,便不约而同、齐齐跪地,口称统帅。 朱元璋坦然受了,又请众人起身,裁定功绩,分发赏赐,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众将领眼见他不仅仅强于征战,更是赏罚分明,理政有方,心下更觉钦佩敬慕,议事结束离开帅帐,还忍不住与同僚嘀咕:“果真是勋贵之后,不同凡响——” 同僚更被激起了豪情壮志:“趁这个机会多立些功劳,未必不能得爵,到时候娶个俊婆娘,生他十个八个儿子,能有一个得到朱将军些许皮毛的,将来也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朱元璋出帐巡视,听闻这话,哈哈大笑:“若你真能立功,届时我为你做媒,给你说个好的!” 那小将知晓他出身不凡,又钦佩他身手和能力,听他如此许诺,当即欣然应下:“既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 朱元璋既拿下居庸关,便是切断了居庸关南北两处瓦剌通讯,也先得不到居庸关以北的消息,居庸关以北也无从听令,若是时日长久,两方必定能够反应过来,届时也先大军会扑,居庸关危矣。 然而朱元璋兵行险着,钻的就是一个时间空子,上辈子也先只在北京打了五天,便匆忙后撤,这一世他为天子,准备的更加妥当,也先只会更早撞得头破血流,收兵回撤。 朱元璋知晓时间的紧要,当下自不迟疑,拿下居庸关,稍加休整之后,便挥军北上,将瓦剌留下的占据的城池据点一一拔除。 京营的精锐被朱祁镇祸祸光了,可那又如何? 他朱元璋照样能再拉一支精锐出来! 从各处将士之中抽取精锐悍勇之人,名为先锋,实际上则是将来自天南海北的将士们打散,重新整合,统筹出一支完全属于他朱元璋、听信于他一人的虎狼之师! 等各地勤王的将士们到了,等真正优秀的将士们在与瓦剌的对抗中、在血与火的磨砺中脱胎换骨,这支队伍瞬间就会得到十倍百倍的扩充,不过数日时间,又是一个精锐京营! 都说淮西乡党,人才辈出,可泱泱中华,人杰地灵的地方多了去了,难道就是淮西的风水格外好些? 归根结底,是因为淮西出了一个朱元璋! 从前他能做到的事情,这辈子没理由做不到! …… 当日也先率众被奔赴北京,连克白羊口、紫荆关两关,自以为胜券在握,京城已经是囊中之物,不想却在于谦身上碰了个硬钉子,苦攻几日不见成效,眼见大明各地勤王部队即将来援,唯恐被人包了饺子,只得带了朱祁镇愤愤退兵。 于谦与石亨等人夜晚都不曾归家,只在城墙边上搭了帐篷就近歇息,眼见着瓦剌偃旗息鼓、颓然离去,皆是喜上眉梢,城墙之上一片欢腾。 于谦眼眸闭合,眼泪簌簌流下,一掀衣摆,面向太/祖皇帝陵墓而跪:“谦幸不辱命!” 起身之后,遣人往太庙去给皇帝报喜,又沉着冷静的调兵遣将,追击瓦剌。 也先终于退兵,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困居宫中的皇太后听罢面露喜色,得知儿子再度被也先带走之后,霎时间泪如雨下。 明明相隔这么近,明明同在北京,可他们母子俩,就这么生生错过过了,怎么叫她不痛心断肠! 于谦同胡濙、王直等重臣碰头议事,大变终结,朝廷安泰,再度相逢,几人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轻松,寒暄叙话之后,便准备一道往太庙中去请皇帝还宫,传讯的士兵便在此时匆忙赶来。 “于尚书,大事不好了,也先又回来了!” 于谦面色大变:“什么?!” 他神情霎时间阴云密布,什么都顾不得说,便大步向外走:“备马!传令全城戒备!” 于谦登上城楼,石亨也从庆功宴上被人拽了过来,二人面笼寒霜,眉头紧皱,眼睁睁看着蝗虫般密集的瓦剌士兵潮水般向京城涌来,神色却逐渐变得疑惑。 于谦:“瓦剌军队的阵型有些乱。” 石亨:“不太像是来打仗的。” 半刻钟过去了。 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怎么感觉是被人撵回来的?!” 胡濙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眯着眼道:“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啊。” 王直抄着手道:“我也这么觉得。” 石亨道:“要不要差人去问一问陛下的意思?事关紧要……” “不必了。”守城将领之中有跟随皇帝自洛阳来到北京的,闻言咳嗽一声,道:“陛下入太庙之前,早已经将朝政托付到了他最为信重之人的手上,现下这点小事,不足以撼动陛下对那位大人的信重!” 于谦忽然清了清嗓子。 胡濙矜持的垂下了眼睛。 王直自若的抚了抚胡须。 都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第169章 第 169 章 上一世也先带了朱祁镇发兵北京,正遇上于谦严阵以待,瓦剌大军在京城外围同大明军队僵持了整整五日,眼见各地勤王部队即将抵达,唯恐届时被包了饺子,这才匆忙劫掠、迅速北撤。 这一世朱元璋主持大局,准备的更加充分,于谦没有丝毫后顾之忧,又有胡濙、王直等人全力配合,几方面作用之下,也先更没讨到什么好处,在德胜门、西直门依次猛攻,却没能打开缺口,坚持了三天半时间后,终于颓然决定回撤。 这一来一去,光路上就是两三日功夫,再加上陈军北京城外那三天半,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六日之久,人吃马嚼,兵刃损毁,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朝的太宗皇帝朱棣迁都北京已经有几十年时间了,此处是公候勋贵栖身之地,更是富贵温柔之乡,若真能破了这北京城,劫掠到的财物之多,怕是把全军的马匹都拿出来运载也难以负荷! 只可惜瓦剌猛攻三日之久,却也未曾撼动这座城池分毫,之前投入的粮草和人力物力全都打了水漂,而明人狡诈,早就将京师附近的城池搬空,瓦剌虽可劫掠边陲之地的汉民,然而那些个地方,又能刮出来几两油水? 也先在一众卫率的扈从之下骑马离开,临行前依依回首,便见夕阳落日,晚霞满天,壮烈而灿烂,昳丽雄浑。 他不禁泪洒当场:“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日能再度抵达北京!” 大军无功而返,心腹也是怅然,眼见主公如此失魂落魄,不禁婉言相劝:“以太师的雄威和我瓦剌当今之声势,下官相信那一天一定不会远的!” 也先扬鞭前行,豪迈大笑:“不错!下一次再抵达北京之时,便是我也先威震天下的时候!” 断后的部队就在这时候催马赶了过来:“快跑!大明的军队要追上来了!!!” 也先的笑声就跟被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了一下似的,瞬间消失。 …… 朱祁镇骑在马上,手握缰绳,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脸上,透着难掩的颓废与苍凉。 他回过头去,眼见着北京城的轮廓消失在视线之中,回首时看一眼周遭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瓦剌骑兵们,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鸷。 袁彬见状,便挤开周遭瓦剌骑兵,催马近前,低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先没能拿下北京城,自然不敢慢待陛下……” 朱祁镇无所谓的笑了笑,又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袁彬到底只是个人臣,怎么可能明白皇帝的心思? 也先同他交好,待之甚为恭敬,用自己的妻女来侍奉他,围困北京发生之前朱祁镇尚且不怕,更何况是现在。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率领二十万精锐大军尚且惨败,这时候京城里自己叔父家的堂弟,只靠着二十多万杂牌军,居然把城给守住了。 还真是稳稳当当的坐在了皇位上。 叫他这么一比,自己从前叫嚷着御驾亲征、结果却折戟土木堡,在世人眼里,肯定更成了笑话吧? 官场上有句话叫人走茶凉,皇帝也是这样,有了新皇帝,谁还管旧皇帝,胡濙、王直、于谦,都迫不及待的向新皇帝摇尾乞怜,就连他的亲娘和正宫皇后钱氏,也只是最开始的时候送了八车珍宝而已,之后便杳无音讯。 而他所宠爱的太监喜宁,更是迫不及待的投降也先,为他鞍前马后,冲锋带路。 也就是袁彬忠心耿耿,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还有王先生…… 想到王振,朱祁镇心头黯然,土木堡兵败如山倒,王先生死于乱军之中,那些个逆臣蜂拥而上,活生生把王先生给打死了,事后他想差人去为王先生收敛遗体,竟也未能如愿! 朱祁镇想到此处,不禁面露恨色,最后看一眼北京城的方向,猛地转过头去,拨马向前。 “陛下……” 袁彬赶忙追了上去。 …… 瓦剌军队先是退往良乡,同留守良乡的驻军汇合之后,又西行往居庸关去。 当初往北京城去的时候心里边有多雀跃,这时候往回走的时候心里边就有多沉郁,更别说屁股后边还有人在追,心情就更加欢畅不起来了。 大明军队一直追到了距离居庸关二十里的地方,眼见着也先一行走得远了,这才鸣金收兵,回师复命。 斥候来报,也先暗松口气。 到了居庸关门口,先头部队使人去叫门,也先面色沉沉,随手解开头盔系带透气,然而心里头积攒的那口郁气,却是轻易消弭不掉的。 主帅尚且如此,更别说底下的将领和士兵们了,眼见居庸关城门大开,压根不曾作他想,一心入内歇息半宿,修正之后劫掠一番,返回瓦剌老家去。 异变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生! 戍守在城门两侧的士兵忽然暴起攻击,瓦剌士兵猝不及防,损失惨重,也先见事不好,赶忙下令大军后撤,居庸关的城门便在这时候轰然关闭! 先前入城士兵约有万人之多,此时都被困居城中,料想凶多吉少,也先万万没想到他们没有折损在北京城外,却因为自己一时疏忽,白白死在了居庸关里! 城池之内杀伐之声伴着惨叫声传出,也先听得心痛异常,“啊呀”一声,眼泪落了下来。 下一刻城头被枯草遮盖住的火器露了出来,也先心头大震,暗道一声不好,声音凄厉,斜阳中拉的很长:“后撤!全线后撤——” 说完便调转马头,向着折返时的方向狂奔。 瓦剌大军此前苦攻北京三日半,却不曾建寸功,一是因于谦指挥得当、军民一心,二来便是因为火器凶猛,无从防范,也先接连折了两个弟弟在这上边,此时再见,岂能不胆战心惊? 主将狼狈溃逃,底下的骑兵、步兵更加乱了章法,不辨方向仓皇奔逃,下一瞬炮火落下,被砸中的人瞬间肢体破裂,臂腿横飞,惨不堪言! 血腥的现实加重了混乱,数以万计的大军失去了章法,这无疑是一场灾难,事后清点瓦剌伤亡,死于踩踏的人甚至比死于火器之人更多。 先前用来迷惑瓦剌的军旗被士兵拔掉,朱字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朱元璋面色沉着,负手而立,挥手下令道:“备马!我要亲自斩下也先的头颅!” …… 也先离开北京时时速七十迈,这时候起码跑出了一百八十迈,他统帅军队多年,明白兵败如山倒的道理,士气一旦衰退,想再提起来就难了! 也先死死的捏着缰绳,手背上青筋毕现,舌头生生被他自己咬破,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之所以匆忙回撤,就是想着大明的援军要到了,千万别被堵住,可怕什么来什么,这时候居庸关已经被敌方占了,北京又没能打下来,自己还能去哪儿? 继续留在这儿,只怕真就会让人包了饺子! 飞马疾驰良久,眼前恍然浮现出北京城的轮廓,回想起离京时留下的豪言壮语,也先但觉一股悲凉弥漫心头,视线往边上一斜,忽的瞥见乱军之中朱祁镇伏在马上颠簸,袁彬神情紧迫,艰难的护持左右。 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先厉声道:“带上他们,走小路撤退!” 明军堵住了居庸关,但乡间多的是羊肠小道,大军无法途径,数百轻骑却是可以的。 瓦剌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能够脱身北上,日后未必不可卷土重来,再有朱祁镇在手,即便真的半路遇上了明军,也是无所畏惧。 只是,只是! 只是随同他出关南征的这数十万将士,怕是难以保全了! 这都是草原上的精锐、黄金家族荣耀的延续,今日一朝断送,又岂是一个痛字所能言表! 也先余光瞥见亲信挟持了朱祁镇上马同行,心绪微安,饶是见袁彬紧随其后,也未曾在意,听着不远处大军轰鸣而过的马蹄声和惨叫声,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 于谦等人在城头上观望半晌,但见瓦剌军队早不复先前军容肃整,个个丢盔弃甲,神色仓皇。 王直眯眼看了半晌,忽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喜形于色,大喊道:“是大明的军队在追赶他们!援军到了!!!” 说话间的功夫,冲在最前的大明骑兵已然映入众人眼中,城头上众人有转瞬怔楞,回过神来之后,不禁潸然泪下,慨然而笑。 “天地神灵庇佑,祖先有灵啊!” 于谦振臂一挥:“列阵出战,同援军一道绞杀瓦剌残军!” 瓦剌先前退却之后,于谦下令褒奖三军,胡濙与王直则下令统计功过,下发奖赏,军心振奋至极。 现下见援军已至,瓦剌士卒惶惶如丧家之犬,更被激起了十二分的斗志,于谦号令既下,各备甲胄兵刃,出城作战。 一方是以逸待劳,壮怀激烈,另一方是狼狈奔逃,溃不成军,这是场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的战争。 也先循小路遁走时只带走了数百轻骑,留下了数一十万计的大军在此,京城守军与居庸关守军里应外合,直杀的人为血人,马为血马,直到局势得到控制之后,终于停手整顿阵势,清点伤亡和俘虏情况。 于谦与胡濙、王直等人眼见瓦剌来敌尽为所破,心绪激荡不已,顾不得城外血流成河、断肢遍地,仍旧有零星作战,亲自出城去接见来援将领们。 为首那员小将得知于谦等人身份之后,忙躬身见礼,又自陈身份:“说来惭愧,我等原是居庸关守将,瓦剌来袭之时不敌,溃散各方,亏得于大人经略有方,使朱将军亲率卫戍,驰援居庸关,整合居庸关以北诸多关隘,方才有今日大胜……” 于谦大惊失色,错愕至极:“谦身在北京,不得脱身分神,何曾遣人往居庸关去?这位朱将军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那小将比他还要惊愕:“难道朱将军不是于大人派去的?” 又回头搜寻:“方才不曾见朱将军,却见他身边卫戍在身旁厮杀,在那儿——” 说到一半,便愣在当场。 于谦等人顺势去看,便见一行轻骑刀戈悍利,便是杀伐气息,马蹄践血而来,为首之人面容并不陌生,赫然是侍从皇帝自洛阳而来的王府旧臣,手持玄铁军旗,上书七个大字,随风烈烈。 大明天子朱祁锟! 第170章 第 170 章 于谦等人见状,皆是怔在当场,胡濙惊得后退一步,亏得王直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这才不曾跌倒在地。 那小将也是惊骇不已:“这,朱将军……陛下?!” 于谦等人回过神来,神情震颤,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浓重诧异。 几人心中震撼至极,动作上却并不迟疑,一道近前去向天子旌旗行礼,礼毕之后,于谦向那皇帝心腹问道:“宋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将军道:“正如于尚书所见,我等侍从陛下出城北向,纠结此前被瓦剌冲散的关隘守军,拿下居庸关之后,又一路向北将瓦剌留下的据点一一拔除,其后又以逸待劳,重创也先部,迫使其回师北京,之后的事情,你们便都知道了……” 于谦素来刚直严肃,又因为守卫北京之时他是众人的主心骨,更极少外露情绪,然而即便如此,现下听宋将军如此言说,也不禁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啊,陛下竟……” 他一时语滞,不知该如何言说才好。 这时候胡濙回过神来,急急发问:“陛下是何时出的城,现下可平安无恙?不是说往太庙去了吗?陛下身在城外,那太庙里边——” 在洛阳时,宋将军便是皇帝的侍从长官,心腹中的心腹,知道皇帝在于谦、胡濙、王直三人之间当海王的事情,这时候便说的十分婉转动听:“陛下有上天庇佑,自然无恙。” 又解释道:“当日陛下将国事交付到信重之人手中,便带了我等卫戍,从偏门离去,太庙那边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有太上皇的先例在,若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去,朝野之中只怕立时便会掀起一场狂风巨浪,故而陛下将此事隐瞒不提,用往太庙去祈福来掩人耳目。” 原来陛下自己也知道御驾亲征大大不妥! 于谦眉头紧皱,想想几日前皇帝假说往太庙祈福、实际偷溜出城便觉得后怕,心有余悸道:“也先驻军城外,你们如何脱身?” 宋大人道:“北京九门,偏门众多,瓦剌无法面面俱到,且我们一行人不过数百而已,并不惹人注目。” 胡濙眉头皱的更夹死一只蟑螂,且还是只南方蟑螂,王直也是脸色铁青,冷汗涔涔。 打了胜仗是好事,将瓦剌主力一锅端也是好事,可皇帝的胆子实在太大了——太上皇的胆子就不算小,可是跟当今一比,纯粹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于谦嘴唇动了动,有心对皇帝这种近乎胡闹的大胆举动谏言一二,然而话到了嘴边,到底给咽下去了。 他性情激烈刚直,但并不傻,看得出太上皇与当今天子的区别。 太上皇是蠢大胆,脑子有水,水里有屎,当今天子则是有勇有谋,胆大心细。 太上皇轰轰烈烈带了二十万精锐御驾亲征,最后二十万精锐都被他坑没了,连带着他自己也成了俘虏,当今天子只带了数百轻骑,却能联合先前被瓦剌打散的将士们,化腐朽为神奇,积攒气力,一口吞掉了瓦剌主力。 前后对比,简直是天壤之比,此前胡尚书说当今天子类太/祖皇帝,此言诚然不虚。 有这样一位天子,大明未必不可恢复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时的盛势。 更要紧的是,从前皇帝所依仗的仅仅是满朝文武,是皇帝这个头衔所给予他的光环,看似光辉夺目,实则……说是不堪一击,未免太过夸张,但起码是说不上牢不可破的。 太上皇尚在,太上皇的皇子们尚在,皇太后毕竟是宣宗皇帝的正妻,皇帝虽然不曾认宣宗皇帝为帝,但终究也是承继了太上皇的皇位,真要是细细论起来,难免有所心虚。 然而这时候有了这一仗——只带数百轻骑御驾亲征,一番神操作夺回居庸关,以逸待劳,吞掉瓦剌数十万精锐部队…… 有这样的战绩在,当今天子年纪虽轻,继位时间虽短,然而在百姓之中的声望却能瞬间达到巅峰,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的不仅仅是声望,还有军队的敬慕与绝对臣服! 一手民望,一手军伍,别说是太上皇那个憨憨,就算这时候太/祖皇帝穿到太上皇身上,怕也很难翻身了! 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其所作所为又岂是臣下所能置喙的? 现下诸事未定,形式眼见着一片大好,左右大家都是为了大明,又何必为已经发生、且圆满解决的事情同建功立业、踌躇满志的当今天子硬杠。 于谦这个铁脑袋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胡濙与王直二人只会更加灵通,心照不宣的将此节略过,出声称颂皇帝英明神武,国之大幸。 “临行前,陛下令我给几位尚书带几句话,说他跟太上皇不一样,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此去必定大胜,只是朝臣谨慎,怕是不敢令他犯险,这才隐瞒不说。” 宋将军便诚挚道:“且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所托非人,即便到了最坏的境地,他托付国事的人也一定能够稳定朝局。执意率领亲率出城作战,是因为他信得过自己,能放心的率领亲率出城作战,是他信得过托付之人,君臣一心,又有何惧!” 一席话说的委婉而动听,就跟个痒痒挠似的,一直搔到了人心里边最痒的地方,那叫一个舒坦! 于谦叹一口气,眼眸里却透着几分得遇明主的欣然,胡濙矜持的理了理衣袖,王直脸上的笑纹都要漾出去了。 只是不免齐齐在心里嘀咕一句——果真是建功立业了,从前评说太上皇的时候都是暗搓搓的动刀,这时候竟指名道姓起来了! 不过想想也对,都是当皇帝的,当今天子年纪还比太上皇小,同样是御驾亲征,结果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说到底,菜是原罪! 几人心里边有些唏嘘,但更多的还是振奋,细细询问过这几日以来皇帝做的事情,心下惊奇之余,也愈发敬佩。 “陛下如何安在?” 宋将军忙道:“此前瓦剌大军溃逃,也先挟持了太上皇遁走,陛下率众追击他们去了。” 胡濙下意识道:“穷寇莫追!陛下万金之躯,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亲眼见证过皇帝马上雄姿的宋将军默默道:“要真是追上了,闪失的也只会是也先。” 胡濙瞪他一眼,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样子:“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呢?” 宋将军:“……” 宋将军:“譬如说也先用太上皇挡箭,陛下不得已将他放走?” 这么说你们信吗? 胡濙:“……” 于谦:“……” 王直:“……” 默默移开了视线。 当今天子雄才大略,颇有盛世明君之态,从先前的行事风格来看,眼睛里怕也容不得沙子。 既然如此,太上皇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吧…… 太上皇那么爱国,肯定能体谅到大家这种以绝后患的心情吧…… 如果他体谅的话,那大家君臣一场,没什么能帮忙的,还能帮他想个比较好的谥号,如果他不体谅…… 也先眼见大明军队迫近,丧心病狂,竟将太上皇杀死,呜呼哀哉! 完美。 …… 也先身边自有详于地形之人,此时避开溃败的大军,抄小路准备绕过居庸关,返回瓦剌。 朱祁镇被也先的扈从夹带着颠簸前行,只觉得晚饭都要被颠出来了,喉咙发酸,直欲作呕,不免挣扎起来。 从前也先礼遇于他,是因为有利可图,这时候踏马的命都要没了,留着他纯粹当护身符使,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见朱祁镇还在挣扎,那扈从想也不想,便一掌击在他后颈,朱祁镇眼前猛地一黑,晕死过去。 袁彬见状又怒又急:“休得冒犯陛下!” “狗屁陛下!”那扈从冷笑:“大明已经有了新皇帝,他现在跟我们瓦剌人一样——不,他甚至连瓦剌人都不如,至少我们还有家可回!” 袁彬被他刺中了痛楚,一时无言,前边也先勒马停住,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叽叽歪歪?!到哪儿了?!” “已经过了居庸关!” 手持地图的扈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口干舌燥道:“居庸关已经被明人把控,居庸关以北怕也不甚安泰,若未曾被明人掌控,此去自然可与留守士兵汇合,可若是被明人掌控,便是自投罗网了!” 也先脸色阴沉不定。 要是往居庸关以北去,自己就得冒着被抓的危险; 可若是不去,倘若那些关隘里仍旧有瓦剌士兵留守,又被居庸关所隔,不知变故已生、留守原地的话,只会被明军一一攻破,身死他乡。 也先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保全自己为上! “去紫荆关!” 从他离开居庸关,到攻打北京不利,折返回去,不过四日时间而已,明军或许有时间沿居庸关向北,却不可能杀到紫荆关去端他的后路! 到了紫荆关,与留守的瓦剌勇士们汇合,暂且退回大漠休养生息。 想到此处,也先神情微微一黯,眸光闪烁不定起来。 此次出征损兵折将,军力大损,再想压制脱脱不花,怕就难了…… 马嘶声将也先的意识唤回,他迅速冷静下来,脱脱不花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先脱身为妙! …… 朱元璋带着一众亲率追击也先,然而战马所到之处,马蹄凌乱,难辨方向,追出居庸关几十里后,便失去了方向。 朱元璋表现的十分颓然:“若是能将也先擒住,那才真叫圆满!” 扈从们忙劝道:“陛下,此役战果累累,已是大胜,那也先已经是丧家之犬,狼狈奔逃,取他性命,也无需急在一时!” 朱元璋神情之中尤有抑抑,怏怏不乐道:“也只能如此了!” 说完,又调转马头,挥手道:“走吧,咱们回北京去!” 空间里几个皇帝看得失笑。 刘彻“啧啧”着道:“老朱又演起来了!” 高祖闲闲的同嬴政下棋:“穷寇莫追,倒不是怕逼狗入穷巷,而是留着也先,还有更大的用处。” 嬴政落下一子,淡淡道:“瓦剌此次侵略大明,是兵分四路,内部利益纠葛甚深,尤其以瓦剌太师也先和蒙古大汗脱脱不花为重,现下也先损兵折将,丢了几十万精锐,其余所部受损却不严重,这时候再叫他去同那些残兵汇合,不是给他一条生路,而是将蒙古往绝路往推。” 李世民两手抱臂,笑道:“老朱还惦记着再拉一支精锐京师出来呢,直接就把也先抓了,半点希望都不给蒙古留,他们还不马上就跑?到时候各地勤王的部队上哪儿练兵,他上哪儿挑人去?” 朱元璋听得唏嘘不已,由衷感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马而已!” 皇帝们:“呸!” …… 朱元璋率众追击也先的时候,这场由大明天子亲自获取的巨大胜利也传遍了北京城。 素日里端方持重的官员们个个喜形于色,北京城内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百姓纷纷出门向相遇之人道喜,勋贵富户满城的施粥撒钱,喜气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瞬间盈满京都。 “真是一代圣君啊!” “太/祖皇帝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是,只带了几百人出城,就把瓦剌打的落花流水!” 朱元璋率众折返回城,端是雄姿英发,皇城正门依次打开,马蹄声达达,挥鞭入城,一骑绝尘。 满朝文武早已经等候良久,眼见皇帝亲至,大劫已过,纷纷跪地行大礼,心悦诚服,山呼万岁。 朱元璋这才有了点洪武年间做皇帝时候的感觉。 受用了一番文武百官的彩虹屁,朱元璋下令赐宴退朝,又单独请了于谦、胡濙、王直三人往御书房去,详细询问这几日城中诸事。 皇帝翅膀硬了,有本事,也能拿主意,但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于谦特意宛转了词汇,奏事结束之后,进言道:“虽然陛下雄才伟略,胸有成竹,然而此次未免行之过险……” 朱元璋叹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发生这种事情,朕也是不想的。原本朕出了京城,只是想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瓦剌能主动向朕投降,不要不识抬举——朕是很通情达理的,对吧?” 于谦:“……” 胡濙:“……” 王直:“……” 朱元璋恍若没见到三位大臣瞬间凝固的表情,猛地一拍桌子,神情恼怒,愤愤道:“万万没想到瓦剌胆大包天,非但不投降,还胆敢向朕反击!” 于谦:“……” 胡濙:“……” 王直:“……” 第171章 第 171 章 于谦三人听得面面相觑,神情都显得有些奇怪。 朱元璋恍若未见,继续道:“朕身为大明天子,想要效仿太宗皇帝为国守邦,这有错吗?瓦剌不识抬举,朕反手收拾一下他们,这有错吗?” “唉,”他叹一口气,顾影自怜,凡尔赛道:“谁曾想一不小心玩了个大的,直接把也先率领的瓦剌主力给吃掉了呢!” 于谦:“……” 胡濙:“……” 王直:“……” 于谦嘴角不易察觉的抽动几下,梗了半晌,终于道:“陛下英明神武,实为天授,臣等敬服!” 王直则关切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陛下可曾受伤?是否要传个太医来瞧一瞧?” 朱元璋大手一挥,傲然道:“叫什么太医?瓦剌不过土鸡瓦狗,岂能伤朕分毫!” 胡濙在皇帝志得意满的面庞上扫了一眼,不甚赞同的低下头去。 陛下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起码也得找太医来打个退骚针才行! …… 此役一举消灭瓦剌数十万主力,俘敌无数,瓦剌接下来起码三十年内不得为祸中原,着实是近几十年来少有之大胜,当天晚上便在宫中行宴,百官齐到,褒功惩过,论功行赏。 名为保护、实则幽禁的皇太后也出现在了宫宴之上,神情幽怨,难掩哀愤,太上皇后钱氏坐在一侧,形容羸弱,双目无神,单薄的像是一片纸,仿佛有风吹过,马上就会倒下。 比起前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太后,太上皇后钱氏着实是个可怜人。 出身门第不显,母家父亲也已经辞世,钱家有二子,随从太上皇御驾亲征,全都折在了土木堡,一个都没能回来,土木之变中,钱皇后不仅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两个兄弟。 瓦剌遣人往北京索要钱物,钱皇后尽数与之,又日夜在佛前祈祷,跪伤了腿,眼睛也哭的几乎瞎掉…… 这只是她悲惨人生的前半篇,更惨的还在后边。 钱皇后没有生育,原先世界里英宗复位之后,周贵妃因为诞育了庶长子朱见深,甚为跋扈,道是皇后既没有生育,又残疾多病,要求遵循宣宗旧例将其废掉,好在朱祁镇还有那么点微末良心,仍旧将钱氏册为皇后,将弟弟的爱妃殉葬之后,终于颁布了废黜殉葬的旨意…… 可有的时候,活着并不比死了好。 朱祁镇还在的时候,周贵妃就能大张旗鼓的搞事,这时候他都死了,亲儿子当了皇帝,她还不马上飘起来? 先是说钱皇后病废之人,不配做皇太后,被大臣们撅回去之后,又说自己是皇帝生母,即便两宫并立,也是更尊贵的那个,结果又一次被撅回去了。 阁臣们就觉得很迷——那是先帝祖母张太皇太后为先帝娶的皇后,纳彩、问名、纳吉、告期的都是英国公张辅、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成国公朱勇、武英殿大学士杨溥、吏部尚书郭剌…… 钱皇后既正位中宫,先帝临终前又再三对新帝说“皇后是你的嫡母,你要对她尽孝,让她颐养天年”,还专门交代顾命大臣李贤,说皇后死后与他合葬,这么多的buff加起来,都不足以让周贵妃你认清现实吗? 光问梁静茹要了勇气,怎么不顺带着找那英借双慧眼?! 钱皇后活着的时候受尽了周贵妃的闲气,死了也不安生,周贵妃死活不许钱皇后与英宗合葬,大臣们退无可退,提出两宫太后一同合葬,周贵妃仍不点头,最后大臣们在文华门外跪哭几日,周贵妃这才松口,勉强应允。 你以为这就完了? 周贵妃明面应和,实际上却深谙阳奉阴违的法门,下令修建墓道的太监将钱皇后的墓道修偏,又将通往朱祁镇墓穴的墓道堵住,就连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奉先殿中,也不许有钱皇后的灵位和画像。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上辈子朱元璋在底下烧着油锅数日子,就等着朱祁镇下来之后炸了这个王八羔子,翻来覆去的炸了若干年之后,钱氏来了,老朱在前边炸,她在后边哭着求情,再后来周氏来了,朱祁镇冲上去给了她一脚—— 老子说好了想跟皇后合葬,你踏马的钻进来干什么?! 朱元璋对朱祁镇后宫里的皇后和贵妃之争不是很感兴趣,但马皇后很怜悯钱氏,他切身代入一下—— 老妻没有生育,又为自己累的病痛缠身,体有残疾,临终之前自己反复交代儿子要孝顺嫡母,在老妻去世之后将她与自己合葬,结果自己前脚刚死,后脚别的女人就骑到老妻头上去了,对老妻百般欺凌,继任的皇帝也跟老妻离心,只加恩亲娘母家,不管老妻娘家,死后也没叫老妻跟自己合葬,而是塞进去另一个婆娘…… 老子要是想见你,活着的时候就封你做皇后了,你踏马把自己搞进去,让老马孤零零一个人,想过朕的感受没有?! 太生气了,得扒个皮才能冷静一下! 高祖跟李世民代入一下,也感同身受的开始生气了。 李世民道:“这就是朕废掉承乾之后,虽然不立青雀,但是改立雉奴的原因!他们都是同母所出的兄弟,是朕跟观音婢的孩子啊!” 刘彻撇撇嘴,不屑一顾道:“不是很懂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为皇者本就是称孤道寡,何必挂怀这些后宫小情?对吧始皇?” 嬴政淡淡“嗯”了一声,少见的赞同了刘彻的话。 李世民近前去拍了拍嬴政肩膀:“老哥啊,我们所感知到的愤怒,一是因为珍爱之人在自己死后为人欺凌,二来是因为人走茶凉,饶是再三交代,驾崩之后儿子朝臣也就不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了,你不能简单理解为后宫之争。” 他语气轻飘飘道:“用你的经验来讲,就是你临终前交代让扶苏继位,但是赵高跟李斯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偏是不听呢!” 嬴政:“……” 一把刀猛地捅/进了心窝! “是呢,”高祖踱步近前,道:“他们不仅不听,还矫诏害死了你寄予众望的继承人扶苏,始皇,气不气?” 嬴政:“……” 又一把刀! 开始生气了!! 想抓李斯和赵高九族去修长城了!!! 嬴政深吸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睛。 高祖又去看刘彻:“用彘儿你的经验来讲,就是你驾崩前夕下令赐死钩弋夫人,但是底下人阳奉阴违,唯恐杀死将来天下之主的母亲,所以悄悄留下了她性命,之后子少母壮,钩弋夫人骄横独断,淫/荡放肆,又无人阻止吧!” 刘彻:“……” 一把刀猛地捅/进了心窝! 李世民笑吟吟的接了下去:“又比如说生前安排好的顾命大臣霍光,后来行伊尹之事?” 又一把刀! 开始生气了! 想杀那些个王八蛋全家了! 刘彻:“……” 刘彻深吸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睛。 李世民心满意足的同高祖一击掌:“完美!” 朱元璋听得忍俊不禁,再看钱皇后坐在席间戚然萧索的模样,倒觉得她有些可怜。 钱氏为皇后时,行事谦和,品性温婉,娘家也约束的很好,只要她别生事,奉养她终老没问题,死后跟朱祁镇合葬,就更没问题了。 至于殉葬之事,就此废黜,也是好事。 这思绪只是一瞬间,朱元璋收回视线,举杯面向群臣,底下文武百官见状,便停了交谈,齐齐望了过来。 朱元璋道:“此次北京大捷,全因百官勠力同心,神灵祖先保佑,而除此之外,还有几位爱卿格外值得褒赞——于尚书!” 于谦不意皇帝第一个提起的便是自己,受宠若惊,起身道:“臣在。” 朱元璋既爱重他人才品性,又怜惜于他前世遭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举杯道:“此次守卫北京,护我河山,于尚书论功当首,加封少保,赐国公爵,封号卫,许后世子孙永传!” 话音落地,满座朝臣皆是为之一怔。 都知道此次北京保卫战于谦功勋卓著,都知道皇帝欣赏于谦,且他又有功勋在身,可谁曾想皇帝的封赏竟有这般丰厚? 竟然赐下国公之爵,还许世代相传! 本朝至今只封过两次公爵,一次是太/祖皇帝定鼎天下,加封功臣,第二次是太宗皇帝功成之后,封赏靖难功臣,勋爵难得,有个伯爵、侯爵的位置便算是承天之幸了,谁又敢奢想公爵之位?! 一时四座歆羡异常,刚刚入口的美酒发酵,仿佛也有些变酸了。 于谦亦是怔在当场,回过神来,忙跪地推辞,诚恳道:“瓦剌打到了北京,以至于国朝要在京师四邻设防,这是士大夫的耻辱,臣又岂敢居功?” 这个于谦啊,就是太过勤勤恳恳,也太过忠直了。 这么说话皇帝听着舒服,但同僚们听在耳朵里,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臣子,才值得老朱偏爱,百般厚赏。 上一世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可以说是保住了大明的颜面和北方江山,如此大功,封个爵位过分吗? 一点也不! 那时候是景泰帝在位,虽说没封,但是对于谦的优待都摆在那儿,可是后来呢? 朱祁镇那个王八羔子上位,反手就把于谦杀了,策划夺门之变的石亨得了忠国公爵位,内侍曹吉祥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踏马上哪儿说理去?! “京城之危,皆因太上皇昏庸,与诸位卿家何干?” 朱元璋手持酒盏,步下玉阶,亲自将于谦搀扶起来:“朕已经拟好了旨意,卫国公无需推辞!” 又举杯相敬:“请!” 于谦神情怔然,眼底有泪光一闪即逝,同样举杯,震声道:“谦为明臣,幸甚之至!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 胡濙在侧,微微发笑,朱元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便转向他:“胡尚书。” 胡濙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朱元璋按住,又向一侧王直道:“王尚书。” 王直作势起身,也被朱元璋示意不必。 他正色道:“大明之所以有今日,其功一在卫国公,二在两位尚书,朕向来说有过当罚,有功自然也该赏,朕已经拟定了圣旨,加胡尚书为永嘉侯,加王尚书为平宁侯,旨意将于明日正式下发,又因为朕初登大宝、驱除瓦剌,同时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胡濙与王直领了这意外之喜,着实欢畅。 他们俩不是于谦,满肚子为国为民的热血,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还是007全天发电,虽说品性出众,能力不俗,但也要为后世儿孙打算。 得了勋爵,就有了一张长期饭票,就不必世代紧逼着儿孙读书科举,战战兢兢于阶级滑落,门户倾覆,这时候听皇帝如此言说,心中感激尤甚,与百官一道跪地,山呼万岁。 朱元璋欣然大笑,歌舞渐起,气氛就此推上。 悠扬端雅的乐声伴着觥筹交错声,言笑声与酒香气融和一体,让百官熏熏然,也叫皇太后泪盈于眶。 朱祁锟初登基,就敢搞哭太庙的把戏,还没大败瓦剌的时候,就敢幽禁太后,这时候掌控权位,施恩上下,竟连太上皇都不忌讳了,张口太上皇昏庸,闭口太上皇有罪! 皇太后心下恼恨,不觉湿了眼眶,又怕被人瞧见说闲话,忙用帕子擦拭,再扭头一瞧,满殿文武酒席上气氛正酣,哪有人给予她半个眼神? 与儿子分离的苦楚与被人忽视的萧瑟杂糅,她心中怨囿更深,看一眼木偶一样坐在旁边的儿媳妇,恍惚是瞧见了当初的胡皇后,心中愈发不快,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钱皇后吓了一跳,呆怔几瞬,视线模糊不清的往御座之上看了一眼,局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元璋这时候正同武将们叙话,笑着问那年轻小将:“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朕好帮你寻摸!” 那年轻小将原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协助朱将军拿下居庸关的支线任务,万万没想到是撞大运接到了结交天子的史诗级任务,知晓皇帝身份之后,颇有种撞了头彩的感觉。 这时候听皇帝发问,他自然不会真的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只恭敬道:“陛下的眼光必然是好的,您给个什么样的,臣就要什么样的!” 朱元璋哈哈大笑,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有冲劲,有胆量,还会说话,值得栽培! 又说笑几句,便见内侍悄悄近前,道:“皇太后离席了,太上皇后还在那儿呢。” 朱元璋眼底有淡淡一缕阴霾闪过,语气却和煦道:“皇太后累了,随她去吧,太上皇后身体欠佳,别叫她在这儿熬着了,好生送她回去吧。” 内侍领命而去。 皇太后的离席到底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只是这等关头,却不会有人大煞风景,跳出来说什么孝道礼仪,反倒想起了另一桩大事来。 宫中宴席散掉之后,胡濙同王直一道出宫,又商议说:“昔日往洛阳去迎陛下往北京继位时,陛下已经定了王妃人选,只是北京事急,方才顾不得那头,现下瓦剌既退却,海内澄清,也是时候该将陛下的大婚事宜提上日程了!” 王直不曾往洛阳去过,此时便正色几分:“亲王妃也便罢了,这次要选的可是皇后,不容有失……” 胡濙对皇帝怀抱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也连带着将这股自信传到了璐王妃身上:“贤良淑德,温婉得当,确有母仪天下之态!” 内阁学士陈循途径他身边,听得黑人问号脸:“你见过人家吗,这时候都吹出花儿来了!” 胡濙振振有词道:“见不见过要紧吗?只看陛下这样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便知道他选定的妻室必然不会错!” 锦衣卫将三人对话一一讲给朱元璋听,他嘴角翘起,就没再落下去过。 空间里皇帝们也跟着笑了。 高祖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李世民道:“所谓久旱逢甘霖,正如大明再度遇上老朱啊!” 嬴政道:“老朱遇上于谦,倒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刘彻道:“老朱与老妻再度重逢,算是洞房花烛夜,至于金榜题名时嘛……” 朱元璋踌躇满志的接了下去:“大败瓦剌,天下政令出我之手,扬名天下,岂不胜过金榜题名万千?!” 脸上笑意愈胜,又问锦衣卫:“他们还说了什么?” 锦衣卫笑道:“都是些褒赞陛下盛德的好话……” 那就更要听了! 朱元璋轻咳一声:“且说说看!” 锦衣卫道:“讲陛下神武非凡,明断政务,有唐太宗之善,却无唐太宗之恶……” 李世民:“?????” 李世民怀疑人生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朱元璋欣然道:“是吗?他们对朕的评价这么高?!” “老朱!你别装听不到!” 李世民怒道:“我怎么就恶了?!问他,我怎么就恶了?!” 朱元璋清了清嗓子,问道:“唐太宗一代英主,怎么就恶了?” 锦衣卫道:“胡大人也这么问了,王大人就说,唐太宗什么都好,贞观盛世,天可汗,一代圣主啊,就是有一点不好,爱刷声望,而且还没善始善终,立起魏征这块牌匾,后来又自己给推翻了……” 李世民:“……”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高祖递了块帕子过去:“兄弟,你还好吧?” 李世民咬牙切齿:“该死的乡巴佬!” 高祖:“……” 李世民说一个字,吐一口唾沫:“要不是他做的太过分了,我本来是可以一直装下去的!” 皇帝们:“……” 李世民满口牙咬得死紧,每个字都是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皇帝么,那不得逢场作戏吗,两厢情愿的事情,他却背地里搞黑材料阴朕,我能不生气吗?!你们说,这谁能不生气!!!” 皇帝们:“……” 朱元璋有点尴尬,劝他说:“世民啊,你冷静一点。” “君臣相得失败了,到了明朝,居然还有人笑朕!笑朕!笑朕!!!” 李世民恍若未闻,神情狰狞:“死乡巴佬,下一世千万别被我逮到!!!” 朱元璋咳嗽一声:“我还是睡觉去吧。” 第172章 第 172 章 胡濙等人私底下提了几句皇帝大婚的事情,其余朝臣们也难免有所议论。 现下朝局稳定、瓦剌退却,虽然还有小股敌人作祟,但显然是翻不起什么浪来了,早日册封皇后,选秀纳妃,自然是朝中第一等要紧之事。 皇帝早日大婚、临幸宫嫔,才能有皇子,有了皇子朝臣们才能上疏请立皇太子——储君是王朝国本啊! 朝臣们消息灵通,皇帝以璐王身份入京之时,便将他在藩时候的事情查了个底朝天,知道皇帝早已经选定了王妃,且还是打着先璐王妃的旗号选定的。 皇帝自己中意,又有先璐王妃在那儿压着,说破大天也没人能把皇后之位从蔺氏女手中夺出来,忠耿些的朝臣纷纷上疏请求迎接蔺氏女入京待嫁,肚子里花花肠子打转的则直接上疏请求选秀——这也不能说是错。 朱元璋早就有意给老妻一场盛大的婚礼,这时候自然不会推辞敷衍,当即便降了赐婚圣旨,令王府潜邸之臣返回洛阳,接引老妻及项家人入京,顺带着又提了一嘴,让去给田家送个信儿,说是已经帮他们家找好女婿人选了,叫一道上京来,却绝口不提选秀纳妃的事情。 刘彻抄着手“啧啧”道:“哟,修身养性了?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啊,别装,假!” 朱元璋苦笑:“还真就是没装。” 有些话对着大臣没法说,对着后妃也没法说,人处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南辕北辙,就像有些事情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无从感受。 他挥挥手,遣散了内侍宫人们,一屁股坐在玉阶上,左腿屈起,手扶膝盖:“这话我也只能跟你们说说。咱们哥几个里边,老朱我出身是最差的。元达,虽是出身草莽,但年少时候也过过好日子,最起码没饥一顿饱一顿,还念过书、会写字。世民,关陇贵公子,你爹是什么身份,你娘是什么身份?” 高祖与李世民听得默然,朱元璋又转向剩下的两人:“始皇,你小时候是过的惨,但是还能比我惨?更别说等你惨完那几年之后就回秦国去了,之后虽然也有波折,但都一关一关的挺过去了。还有彘儿,要说童年,就你跟李世民最幸福,他是公候之子,而你是皇子啊——也就是傻子才会觉得你是个没人在乎的透明皇子!那时候你娘在后宫多得宠?四岁就封了胶东王,你爹活着呢,因为宠爱你娘,还破格封她为胶东王太后,跟我一比,你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 刘彻本想说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并不简单,然而转念一想,又为之默然。 宫廷的确并非风平浪静之处,但自己的母亲和姨母也并非泛泛之辈,母亲先后为父皇生下三女一子,姨母接连产下四子,父皇晚年所出的皇子公主,皆为王氏姐妹所出,其恩宠之浓,声势之大,可见一斑。 争斗的确会有,但是在抵达自己面前之前,就被母亲和姨母消弭掉,至于衣食用度,便更加不必说了。 朱元璋见几人皆不言语,终于叹一口气,继续道:“我是穷苦出身,有多穷?饭都吃不起,晚上饿的睡不着觉,老子娘死了,连件齐整衣裳都找不出来,又没有棺材,好容易找了席子一卷,却没有地方下葬,那时候是真的苦啊……” 说到伤心之处,他潸然泪下,皇帝们保持着缄默,没有出声劝慰,只静静旁听。 “我没念过书,不识字,没人教我,好些个事情,也只能摩挲着来,后来投了义军,到了郭子兴手下,得他赏识,娶了老马,才算是又有了家,办完差事回到家里一看,她还给我留着饭,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家常小菜,再烫一壶小酒,我一口气能吃三碗饭,可真是香啊!” 朱元璋眼底闪过一抹缅怀,感念良久,方才继续道:“我祖上贫农出身,我曾经也是个贫农,后世有人说我满脑子农民想法,这也不能算错,当了皇帝之后,我心里边不是不得意的,放眼华夏,贫农出身、当过乞丐而登顶帝位的,舍我其谁?!” 他语气中有难掩的傲然,骄矜一笑,又叹口气:“我跟世民你不一样,你是五陵年少、英姿勃发,跟始皇和彘儿也不一样,你们俩是天潢贵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就连元达也跟我不一样,你从没有为吃不上饭担忧过,不知道饿的睡不着觉,肚子里边跟有火在烧似的是什么感觉,虽然你也曾经落草为寇,但那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只有我——” 朱元璋摇头失笑,半是感慨,半是自嘲:“我是贫农翻身,穷怕了,饿怕了,即便当了皇帝,也带着点小家子气。我就想着老子这一把捞着了,老朱家祖坟上冒青烟,发达了,我是皇帝,我儿子是皇帝,我孙子也是皇帝,老朱家的人再也不用挨饿,不用饿的呕酸水,烧心挠肺了,想吃肉?吃!想穿绫罗绸缎?穿!使劲儿的享受!纳上几十个小老婆,叫她们给我生一群儿子,老朱家枝繁叶茂,儿孙满堂!我是苦够了,以后绝不叫我的儿孙再苦!可老话说过犹不及,这话有道理啊!” “想让儿孙过好日子,这是人之常情,谁不这么想?我是娶了不少小老婆,儿子也生了不少,可是管生不管养,那些个王八蛋,没少在外边造孽啊!我当初作《御制皇陵碑》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些个鱼肉乡里的富绅,我爹娘下葬,只用那么窄窄的一条地,我们一家子跪在地上给田主磕头,脑袋磕破了都没用啊,反倒敲诈我们家仅剩的那点东西——我那时候心里多恨啊,怎么自己也养出来这种混蛋东西了!” “生养那么多有什么用?平白丧了阴德!后来到了神宗、光宗的时候,宗室膨胀的可怕,朝廷赡养他们所需要的米粮银款更是天文数字,我那时候在地底下看见,当时就给了自己三个大嘴巴子——当初脑子被驴踢了,养这些个狗玩意儿,活着的时候生气,死了若干年后还把自己的脚后跟给砸了!” 刘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璋扭头对他进行死亡凝视。 刘彻忍笑捂住嘴,一本正经道:“你继续说。” 朱元璋白他一眼,唏嘘道:“人死了一回,脑子也清楚啦,儿子这东西,一个太少,二十几个太多,有那么四五个就可以了,我把他们带在身边,好好的教,要是老马生的的话,有两三个就可以了。” 话说到这儿,他语气反倒轻快起来:“我生前御极多年,可是转念想想,最快活的时候,就是标儿刚出生的时候。我打完南京,都顾不上休整,连夜骑马去看他们娘俩,老马出了月子,见我去的匆忙,饭都没吃,就下厨去做了碗面,自己在旁边逗弄儿子,笑眯眯的跟我说话……人活着的时候不觉得珍惜,觉得只是寻常之事,到死了之后再细细回味,那时候可真是好啊!老妻大儿热炕头,此生足矣!” 他说的真挚,也是动了情怀,声音哽咽,目有泪意。 人活着的时候,难免心有执念,死过一回,反倒能看明白了。 嬴政听得默然,良久之后,少见的柔和了语气,劝慰道:“你是有些不孝子,但跟我那一个比起来,便不足为虑了。” 朱元璋体谅他的好意,失笑出声。 刘彻也唏嘘道:“我晚年时候,也……不提也罢!” 李世民以手支颐,笑道:“谁还没点黑历史呢。” 高祖亦是笑道:“正是如此。” 朱元璋说了这么一通,心头巨石已消,站起身道:“现下我虽掌权,却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废殉一事势在必行,这事解决起来也最为轻松,再便是废黜内侍监督地方军事之权与宗室藩王荣养政策,重振边防,说句公道话,土木之变的责任有八成在朱祁镇身上,但还有两成,要落到仁宗和宣宗头上,边防就是他们在任的时候废弛的,不找他们找谁?!” 李世民笑了笑,复又正色道:“废除殉葬自是轻而易举,重振边防也非难事,只是内侍监军与宗室藩王们的问题,怕就难办了,利益集团太大,须得徐徐图之……” 嬴政也道:“还是要等到瓦剌之事彻底平定之后,才好着手去办。” 朱元璋笑道:“活了多少年的人,要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以后我哪还有脸面骂朱祁镇?你们只管等着瞧吧!” …… 朱元璋被胡濙等人迎走第二日,天子在土木之变中被俘、皇太后下令迎立璐王为帝的消息便在洛阳传播开来,因为太多突然,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旋即满城欢腾。 璐王父子皆在洛阳就藩,于新帝而言,此处便是潜邸,官员百姓皆能同沐恩德,洛阳令更是一蹦三尺高,庆幸于自己此前处事得当,入了新帝的眼。 来日到了北京述职,新帝若是能认得出自己,夸赞几句,自然是天大好事,退一步讲,即便是没理会自己,评说什么,吏部考核的官员一见自己是洛阳主官,又岂敢慢待敷衍? 越想越是兴奋,又叫了妻子前来:“速往蔺家去拜会,礼物一定要备的周到!” 夫人蹙眉道:“我听说蔺家姑娘心思灵慧,且此时项家老太太又在蔺府下榻,璐王往北京去,蔺家必定闭门谢客,何必去吃这个闭门羹?备不住会觉得咱们不开眼呢。” “你懂什么!” 洛阳令提点道:“重点不在于蔺家姑娘见不见你——都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你才是几品命妇,值当叫人家开门吗?关键是得叫蔺家,也叫璐王知道咱们去走过这一趟,不能失了恭敬!” 夫人恍然,“嗳”了一声,亲自去库房拣选礼物去了。 不只是洛阳令,满洛阳的官宦名门都被轰动了,这等时候,没人敢打发管事嬷嬷去送礼,都是各家夫人亲自去了,将礼物留下,递个话过去,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蔺府所在的街道接连几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同样欣喜的还有田家。 田大姑娘跟陶荣和离之后就回了娘家,璐王又承诺要给她寻个夫婿。 亲王做媒,对于皇商人家来说,自然是格外有体面的,田父感恩戴德的应了,没敢对外声张,回到家对着老妻偷着乐,说女儿有福气,以后备不住能当官太太呢! 田夫人无奈道:“可别往外说,万一王爷就是随口一提,转眼就忘了呢?到时候被人笑话的,可是咱们女儿!” 田父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跟王府管事搭上线了吗?这阵子我就时不时的找他喝喝酒,送送礼,即便王爷忘了,他假做不经意的那么一提,王爷也就想起来了。” 田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王爷说媒,着实体面,忧的是王爷不把这当回事,随随便便指个人过来,再误女儿一回。 妇人和离改嫁是寻常,再改嫁第二次,那可就不寻常了! 再说,王爷主的婚,再怎么不和睦,也不敢闹崩啊! 璐王被迎入京城的消息传出,田父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回到家关上门之后,方才喜不自胜的同妻子道:“那咱们家大姐儿岂不就成天子赐婚了?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就把咱们姐儿给打发了吧?” 田夫人有些意动,忙道:“那个管事,还一直联系着吗?” 田父道:“热络着呢,称兄道弟的!” 田大姑娘听母亲提了这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这事儿咱们记挂着不成,到底得陛下记挂着才成呢!” 田夫人不乐意了:“我女儿正当妙龄,人又聪慧,配个好后生也使得!” 又吩咐人帮女儿裁制衣衫,保养容颜:“人靠衣装马靠鞍,陛下要真是赐婚,见了面你第一眼就得把他镇住,用什么镇?当然是脸!男人么,我还不知道?呵!” 田大姑娘:“……”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京城来使接准皇后入京待嫁,又因为蔺家无人,便请项老太太操持诸事,项家众人随从,最后,又有人去请田家姑娘。 田父一听人说京城来的使臣已经进了蔺家的门,就赶忙回家去等待消息,没过多久,送信的人果然来了。 “说是请田大姑娘也一起入京,陛下言出必践,一言九鼎。” 田父一阵连环彩虹屁吹了出去,直把皇帝说成了尧舜在世,文王复生。 行李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全家人一块过去,既是往京城去长长见识,也别叫未来女婿觉得田家没人,轻看了自己女儿。 蔺兰颐知道此事,隐约也能猜到几分朱元璋的用意,出行之后,便时常叫田大姑娘前去陪伴,两人皆是灵透之人,倒是分外投缘。 等到了京城之后,蔺兰颐和项家人便被迎往礼部专程准备好的府邸,田家则往此前购置的府邸中去栖身。 大婚之前,循例是不方便见面的,朱元璋出宫去,隔着帘子同蔺兰颐说了会儿话,便被礼官恭敬的请了出去,怅然若失良久之后,倒想起自己许下的说亲之事来,差人往田家和那小将府上送个信儿,叫约个时间见上一面。 皇帝赐婚,又是登基之后第一次赐婚,男女双方都知道这所谓的见一面基本上就得定下来了。 田父听说对方是个青年俊彦,年纪轻轻,便做了正五品将军,欣喜之余,又有些忧愁:“万一嫌弃我们是商户人家……” 田大姑娘对镜梳妆,反倒自若:“这是陛下赐婚,他不敢。” 小将身边也有人嘀咕:“怎么是个商户?且还是二嫁的……” 小将也很看得开:“本朝选后妃,都不重门第呢,更别说这是陛下赐婚,天大殊荣,为臣者岂敢违逆?就算她貌若无盐,也得娶,还得高高兴兴的娶!” 到了地方一看,那姑娘正当桃李之年,妩媚鲜艳,着实好颜色,他脸就慢慢涨红了,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田父躲在一边,瞅见他这举动,窃喜道:“肯定成了!” 田夫人冷笑:“男人,呵!” …… 后世人考察到这段历史时,会发现这时候出了一位田姓的奇女子。 商户出身,又是二嫁,却得景泰帝赐婚,嫁入官宦人家,又得皇后看重,亲赐诰命,丈夫争气,屡立军功,得封崇信侯,自己儿女双全,夫妻恩爱长寿,殊无遗憾。 “我的妈呀,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把烂牌打出了王炸?!” “不算烂牌啦,起码人家有钱,嫁妆给了一百台!” “那个时候重农轻商的啊,一个二嫁过的女人被皇帝赐婚,与皇后交好,跟丈夫感情好,还做了侯夫人?这是什么神仙剧情!导演和编剧呢,拍它拍它拍它!!!” 不只是后世,即便是当时,也有不少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连田氏养在身边的小孙女,也曾经在年幼不谙世事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充满憧憬的看着她:“祖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智谋超群,比说书先生口中的诸葛孔明还厉害,还付出了很大很大的努力,不然怎么能过得这么好,被那么多人羡慕?!” 田氏坐在摇椅上笑:“夫妻感情须得经营,这是真的,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努力是有的,但是真的说起来,我的努力却没起到什么太大作用……” 小孙女不解道:“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田氏笑眯眯道:“本来我只是一个和离了的普通商户女,那时候当今天子还是璐王,他觉得我有几分血性,便说要帮我寻个夫婿。” 小孙女茫然道:“然后呢?” “后来呀,我什么都没做,”田氏笑着摸了摸孙女头顶的小揪揪,低声道:“但是璐王很努力,当了皇帝,坐稳了皇位。” 小孙女:“……” 还有这种操作?! 跪求皇帝陛下也带我飞一把! 第173章 第 173 章 蔺兰颐既到了北京,婚事又是早就订好了的,赐婚的圣旨降下,不几日,便以卫国公于谦为正使、永嘉侯兼礼部尚书胡濙为副使,持节往蔺府去行纳彩问名之礼。 三日之后,又以平宁侯兼吏部尚书王直为正使、内阁学士陈循为副使,持节再次往蔺家行纳吉、纳徽和告期礼。 蔺家人丁单薄,这时候就剩下蔺兰颐一个独苗,好在外祖家得力,全程陪同,项老太太和几个儿媳妇一道张罗着各项琐事,同礼部等官署往来交涉。 项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但跟这些个宰辅重臣打交道,却还是头一遭。 项二太太由衷咋舌,大开眼界:“当初在洛阳时,过六礼已经足够隆重奢华,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当初不过尔尔!” 项大太太笑道:“藩王王妃跟正宫皇后,那能一样吗?” 又过了半月,先前持节往蔺家去的几位使臣率领仪仗大乐和文武百官,往蔺家去行奉迎礼,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向皇后叩首,蔺兰颐身着翟衣、头戴凤冠,正式被迎入宫中,母仪天下。 朱元璋在宫中等候,自打能听见礼乐之声开始,咧开的嘴角就没能下去过。 空间里皇帝们唏嘘感慨,又不无好笑:“老朱,恭喜!” 朱元璋嘿嘿的笑:“同喜同喜!” 行完各类仪典,再拜祭过太庙,新婚夫妻二人真正能坐下来说说话时,外边暮色已深。 宫人们掌了灯,又送了膳食与合卺酒来,嬷嬷们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悄悄退了出去,叫帝后二人说几句知心话。 朱元璋今日喝的不少,人也有些醉了,手臂支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姑娘。 红烛摇曳,灯火迷离,她的脸庞也红扑扑的,可真是好看。 蔺兰颐被他看得有些窘然,微微垂眼,咳嗽一声,轻轻唤了句:“陛下。” 朱元璋就笑了,又去拿剖成两半的匏瓜,只是醉的厉害,手一抖,险些跌下暖炕去。 蔺兰颐忍不住笑了,倒找回几分从前相处时候的熟悉感,手疾眼快将他扶住,失笑道:“喝的这么醉,就别再喝酒了,明日再补上也一样。” “不行,要喝的!” 朱元璋摇头,左手持住自己那半边儿匏瓜,又将另一半递给她,红线牵连在中间,两人各执一侧。 蔺兰颐怔怔的看着面前人。 他醉的有些厉害,手倒还很稳,执了酒壶为两半匏瓜斟酒,到半满时方才停下,又抬眼看她,神情专注而诚挚:“愿我与夫人白头偕老,生生世世相伴!” 蔺兰颐心头猛震,不知为何,眼眶竟有些湿了。 良久之后,她轻轻道:“愿我与夫君白头偕老,生生世世相伴!” 四目相对,二人眸光里似乎都荡漾着什么,举酒共饮,相视而笑。 …… 帝后新婚之后,皇后照例要去向皇太后和太上皇后请安,钱皇后那儿朱元璋不担心,只是怕皇太后作妖,知道自己媳妇老实,也不问她,只悄悄问皇后身边的女官:“今日可还顺利?” 女官恭敬道:“太上皇后在殿中吃斋念佛,很是和蔼,皇太后训诫了皇后几句,赐了见面礼,便让皇后回宫来了。” 训诫几句…… 这话听着可就意味深长了。 朱元璋眼睛一眯,第一个想法就是找个时间把皇太后收拾了,转念一想,不成啊,她再怎么不得势,那也是皇太后,真要是没了,自己肯定是要守孝的,耽误儿子出生,多亏! 当下暂时忍下那口气,道:“没事别去见她也便是了,你们也警醒些,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告知于朕,朕来收拾她!” 蔺皇后打外边进来,听了几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干什么呢,皇太后还能吃了我?你只管去顾及朝堂上的事情,后宫诸事,都有我呢!” 朱元璋冷哼一声,傲然道:“你懂什么,这叫关心则乱!”说完,趾高气扬的出去了。 蔺皇后听得脸上发臊,羞窘之余,又难免感动。 项家人眼瞧着外孙女稳稳当当嫁入宫中,做了皇后,不几日,项老太太便带着几个儿媳妇入宫来向皇后辞别,准备返回老家去,问起新婚夫妻俩相处如何时,蔺皇后只是笑,神情恬静,难掩幸福:“只两个字,很好。” 项老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啊,有后福!” …… 帝后大婚没多久,各地勤王部队纷纷抵达北京,而瓦剌方面也很识时务。 也先带着一众亲随和朱祁镇狼狈逃到紫荆关,脱脱不花闻讯之后便上表求和,为先前南侵之事向大明致歉,声称此事皆为太师也先主张,与自己无关,好一朵纯洁的白莲花。 朱元璋:你洗尼玛呢,脱脱不花! 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北征之事是他早就定好了的,从前也先大军围城时他这么想,这时候各地勤王部队到了,反倒没了胆气? 开什么玩笑! 是年十一月,朱元璋令于谦监国,胡濙、王直佐之,自己则带了石亨、范广、吴瑾等一干中青将领,钦点精兵十万,御驾亲征。 先前朱祁镇御驾亲征时,满朝文武都给他跪下了,原因无他,知道皇帝菜,那就别踏马出去送了。 这时候朱元璋御驾亲征,愣是没人敢说二话,本事在那儿摆着,谁敢叽叽歪歪? 蔺皇后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劝阻,只是叮嘱万事小心,又去帮他准备衣衫与一干用物。 朱元璋歪在床上,笑眯眯的看着她,跟老伙计们感慨:“又找到当年的感觉了!” 皇帝们:“……” 这一股子恋爱的酸臭味! …… 先前北京保卫战时,京城守军与朱元璋纠结起来的居庸关守军联合作战,一口吞掉了近三十万瓦剌大军,杀的杀,伤的伤,俘虏的都被打散送去做苦役去了,又或者是送到北方去修长城。 蒙古总共才有多少青壮士卒? 那一战直接打垮了瓦剌的脊梁骨,也打碎了也先的踌躇满志,连带着脱脱不花都为之胆寒,上表求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朝中自然有不愿动兵之士,只是在朱元璋的威压之下还能坚持主和的,那就是凤毛麟角了。 朱元璋传令边关九镇警戒,又将麾下部率分成数队,将仍在大明境内的蒙古军队分化歼灭,一来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二来将战线拉长,筛选可用之才。 因为此前的北京之战,也先威望大失,抵达紫荆关之后慌忙北撤,同其余蒙古军队汇合之后遇刺,身受重伤。 游牧民族的部落就像狼群一样,当狼王身受重伤,逐渐年老时,正当盛年的狼都会想一争高下,夺取首领之位,也先吃了这样一场败仗,无论威望还是实力,都不足以让各部落继续臣服了。 他自己也明白这道理,不敢迟疑,当即便挟了朱祁镇回撤,而脱脱不花——这个在他父亲拥戴之下成为大汗的傀儡,却公然在此时差人往也先帐中索取大明皇帝朱祁镇,又勒令也先前去向他问安。 也先遇刺本就蹊跷,细数得利之人,无非是脱脱不花和其余几个部落的人罢了,这时候再听脱脱不花如此号令,心下怒极,置若罔闻,下令继续回撤,不必理会。 朱祁镇被俘之后一直身在也先所部,被也先以礼相待,心下感念,虽是如此,却也知晓蒙古内部意见不一,另有人意图将他杀死,剥去头皮、用颅骨做成酒器,祭奠黄金家族死去的先祖们。 近来也先失势,对他的态度也大不如前,现下脱脱不花如此下令,朱祁镇想一想被生生剥去头皮会有多痛,不禁毛骨悚然,心有惴惴,不安道:“太师会将朕遣送过去吗?” 也先侧卧在一张狼皮褥子上,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干裂,闻言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安抚道:“怎么会?大明皇帝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瓦剌所部继续后撤,探子不断传来哪处驻军被大明攻破,大明新皇帝又擒拿了多少俘虏的消息,朱祁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先的神色也愈发晦暗。 变故发生的时候,朱祁镇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睡梦中听得蒙古包外杀声四起,鼓声如雷,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一行明军被两个蒙古士兵领着杀到帐中,方才大梦初醒。 袁彬就睡在一侧,变故初生之时便翻身坐起,持刀护卫,眼见明军到此,大喜过望:“陛下,援军来了!我们自由了!” 朱祁镇错愕几瞬,终于坐直身体,目光瞥向那一行士兵,高高在上道:“你们是谁的属下?” 顿了顿,又道:“听说此次是朱祁锟御驾亲征,他来了吗?!” 为首的明军将领没理会他,大步近前,掏出一捆绳子,作势要将朱祁镇捆起来。 袁彬霎时间变了神色:“大胆!” 朱祁镇倒抽一口凉气,厉声呵斥道:“彼辈尔敢?!朕乃大明天子,谁敢冒犯?!让朱祁锟来同朕说话!” 那将领冷笑一声,径直近前,袁彬神情激愤,持刀护卫,却被其余几个明军拦住,眼睁睁瞧着朱祁镇被踹翻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紧接着自己也被绑了起来。 那将领神情不屑,转向那两个蒙古士兵,语气倒很和蔼:“亏得你们带路,否则我们哪能这么顺利找到太上皇的所在?” 那两个蒙古士兵很恭敬的说了句什么。 朱祁镇难以置信,瞠目结舌之后,面孔扭曲,厉斥道:“脱脱不花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出卖了太师?这厚颜无耻的蛮夷之辈,难怪他只能为傀儡,不能为人君!恬不知耻,下贱东西!” 那蒙古士兵面露不悦,有心近前去给他一个嘴巴,却也知道哪怕大明新皇帝把这个旧的拖回去千刀万剐,也不会叫自己动手打他,只按捺住怒气,鄙薄道:“大明皇帝有什么资格取笑我们大汗?你不也曾经帮也先那逆贼叫门吗?恬不知耻,下贱东西!” 他鼻子哼了一声:“同样的事情,你做得,我们大汗怎么做不得!” 第174章 第 174 章 这话说的极其犀利,毫不留情,朱祁镇只觉一把尖刀径直刺穿心窝,痛的他脸色煞白,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结果不仅吃了败仗,葬送掉二十万京营精锐,自己也被敌军俘虏,华夏五千年来,正统的中原帝王就没办过这么丢脸的事儿。 就算是宋朝的钦徽二帝,那也是国势衰退,金人打到汴京城、被抓到上京去的,而他呢? 自己主动送的! 当初朱祁镇迎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声坚持御驾亲征,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孤胆英雄,有种类似于楚国大夫屈原那样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孤寂。 然而事实证明文武百官的担忧是对的,他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惊天大傻逼,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昏君。 羞愤,懊恼,种种情绪堆积在一起,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袁彬劝他说是因为皇帝太过年轻,才会被小人蒙蔽,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只是这样的安慰在堂弟朱祁锟登基称帝,重整河山之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讽刺。 要说年轻,朱祁锟比他更小,且又是藩王出身,没接受过正统的君王教育,他能力挽狂澜、扶持大明不倒,是当世明主,为什么自己就只能当一根搅屎棍,把大明带向深渊? 身为天子,却去帮瓦剌叫门,他何尝又不觉得耻辱,只是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古人也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忍一时之辱,又能怎样? 他是大明天子,至高无上,叫臣下为自己牺牲一二,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也先了解这个年轻皇帝的虚伪与怯懦,故而只是吹捧,待之甚恭——被俘虏了之后主动帮忙叫门的皇帝嗳,抖一抖就会往下掉金子的大明天子,吹捧几句,恭敬一点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八车稀世珍宝,万里江山在望,换你吃一口屎,你吃不吃?! 再说又不用真的吃屎,做做戏就好了,何乐而不为! 也先哄着他,袁彬只会往好里劝,身边的蒙古侍从就更加不必说了,将他奉若神明,什么曲线救国啊,什么建设瓦剌大明共荣啊,朱祁镇被吹捧的飘飘然,心里边也跟着信了几分。 这时候图穷匕见,被一个自己看不起的蒙古蛮子呵斥辱骂,戳破了戴在脸上遮羞的那层假面,朱祁镇一时之间只觉心头发烫,羞臊难言,恼怒的欲要杀人。 “彼辈尔敢!”他挣扎着想要上前,却因为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勉强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那蒙古士兵觑着明人神色,见不曾阻止,胆子便大了起来,神情不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大明皇帝不曾帮也先叫过门?还是说不曾跟也先相谈甚欢?我听说大明所崇尚的名臣,要么是岳飞、文天祥之流,要么是陆秀夫之流,又听此前土木之变中被俘的明人讲过陆秀夫背负宋朝末代皇帝投海的事情——” 另一个士兵不怀好意的看着朱祁镇,道:“听说那个陆秀夫投海前说了几句话,什么‘国以至此,陛下当为国而赴死’,又比如说什么‘德祐皇帝之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云云,明朝皇帝,我们是草原蛮人,不通教化,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朱祁镇自幼接受的便是专门的帝王教育,且宋朝又是明朝之前的中原文明,其兴亡更是被太傅们捏着耳朵从头讲到尾,如何不知其中深意,当下便觉一股耻辱与羞愤直冲天灵盖,目眦尽裂,恨不能即刻同那蒙古士兵同归于尽。 那二人见他如此,嬉笑愈甚:“看这模样,仿佛是懂,只是为也先叫门也是你干的,这未免就叫人想不明白了,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啊?!” 这俩人嘴也真够损的,深谙杀人诛心的道理。 朱祁镇两眼暴突,口中嚇嚇不止,为首的明军将领把他真给气死了,便挥挥手打发那两个蒙古人离开:“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吧。” 夜色渐深,蒙古包外的杀喊声此起彼伏,不曾停歇。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这一行明军并不曾带朱祁镇和袁彬出去,只留守在帐中,等待第二日雨过天晴。 朱祁镇心绪激愤,起初还叫骂不止,几个人听得心烦,干脆就把他嘴给堵上了,再见袁彬连声叱骂他们无礼,索性连他的嘴也一块儿堵了。 也先所部本就损失惨重,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又被脱脱不花出卖,猝不及防、以卵击石的结果,就是一败涂地,仅剩的几万人被杀的杀、擒的擒,其麾下一众将领、幕僚都被捉住,也先也被明军控制住,听候皇帝发落。 朱元璋十一月中率军出征,到今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年关在即。 脱脱不花早已溃逃回蒙古去,又有气候和物资补给等方面的问题牵绊,朱元璋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更遑论此次出征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瓦剌失了几十万精锐,也先被擒,蒙古元气大伤,没有几十年的时间,绝对缓不过这股劲儿来,又将朱祁镇和喜宁一并逮住,算是满载而归了。 …… 朱祁镇被擒之后,情绪一直都处于激愤之中,他知道朱祁锟御驾亲征的事情,再见看守自己的明军态度,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不愿让这个隐隐对峙过的堂弟看笑话,第二日便冷静下来,道是想要更衣换装,整顿仪容。 没人理他。 一天三饭,定时让撒泡尿,别的时候捆起来就完了。 朱祁镇冷笑,这是想给朕一个下马威不成? 便不再要求,只闭目养神,力求不失了天子体面,又开始想见了朱祁锟之后该说些什么才好,该以怎样的态度和情绪同他交谈,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他,让他有所忌惮。 事实上,他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一直到大军还京,那位继承了他皇位的好堂弟都不曾前去见他,丝毫不掩饰他的不屑一顾和轻蔑。 朱祁镇…… 朱祁镇憋得内伤了。 文武百官们早就见识过了皇帝的本领,对于他此次御驾亲征,来自朝堂内部的反对声音微乎其微,但饶是如此,于谦、胡濙等人心头也存着几分忐忑与不安,唯恐皇帝阴沟里翻船,将大明带到更黑更暗的深渊去。 直到皇帝大破瓦剌所部、生擒也先,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出。 “好啊,上天庇佑!” 几位阁臣老泪纵横,向来刚直的于谦也不禁湿了眼眶,另有侍从飞马往各处衙门去报喜,前线战场上传来的喜讯就像是火苗一样,瞬间引爆了了整个北京。 “英明神武若此,真是天授之君啊!” “果真为太/祖皇帝子孙!” “我大明后继有人了啊!” 消息传到后宫,蔺皇后喜笑颜开,叫宫人们陪伴着往佛堂去还愿,皇太后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与希冀,迫不及待的追问道:“果真已经接回了太上皇?!” 侍从笑着应声,皇太后捂着心口,连声喊“阿弥陀佛”,钱皇后叫宫人们搀扶着跌跌撞撞赶来,苍白面孔上浮现出几分饱含期待的血色:“母后,陛下要回来了吗?!” 较之素日的严肃,皇太后此时便要和颜悦色的多:“是啊,回来了!” 说到此处,她不禁泪湿眼睫,拉着儿媳妇的手,哽咽道:“咱们娘俩,可算是把他给等回来了!” 王师还京当日,于谦率领一众文武百官在京城门外跪迎,见皇帝端坐马上,英姿勃发,心下暗松口气,再瞥见其后被禁军押解看守着的也先等人,更是目露欢欣。 吏部侍郎知道太上皇还京的消息,特意往御驾之后张望了几眼,不曾瞧见太上皇的车驾,甚至连仪制格外突出的车驾都没瞧见,不禁悄悄拽了拽上官吏部尚书王直的衣袖,低声道:“王尚书?” 王直面带微笑,以一种崇敬异常的神色,聚精会神的看着皇帝,头都没回:“怎么了?” 吏部侍郎悄声道:“怎么不见太上皇?” 王直看着皇帝,不住的鼓掌:“别提他。” 吏部侍郎以为自己听错了:“啊?您说……” 王直:“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说他,晦气!” 吏部侍郎:“……” 吏部侍郎默默的闭上了嘴巴。 此前京城保卫战之后,皇帝便真正的站稳了脚跟,一声令下,天下无敢不从,现下裹挟大胜余威,谁敢在此时触他的霉头? 至于太上皇,这都是老黄历了,别提他,晦气! 可谁都没想到,入城回京之后,皇帝第一个提了太上皇。 “朕此处出军,大败也先所部,生擒也先,不仅如此,还抓到了喜宁——” 说到此处,朱元璋浓眉一挑,询问道:“诸位卿家以为,此贼该当如何处置?” 话音落地,于谦便出列一步,寒声道:“此贼之罪,仅次于王振而已,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天下之愤!” 百官亦出列附和道:“正是如此!非凌迟处死,不足以平民愤,更不足以告慰诸多将士在天之灵!” 朱元璋却摇头道:“凌迟处死,此极刑也,喜宁所犯何罪,竟要遭受这等酷刑?” 底下臣工们变了神色,脸上皆有怒色闪烁。 于谦一掀衣摆,率先跪下身去,目光凌厉道:“陛下,错非此贼叛降瓦剌,引导也先偷袭紫荆关,又屡施诡计,紫荆关的守将不会死,紫荆关过万士兵不会死,我中原大地更不会惨遭瓦剌蛮子□□践踏,此贼不杀,天下衔恨!” 文武百官哗啦啦跪了一地,附和道:“正如卫国公所说!” “原来如此。” 朱元璋点点头,却不再说喜宁:“那王振之罪,又当如何评说?” 于谦不假思索道:“喜宁罪当凌迟处死,而王振之罪,虽凌迟处死尚不得恕!” 朱元璋又点点头,下了玉阶,踱步几圈,视线稳稳压倒了众臣头顶,声色俱厉:“既如此,太上皇纵容王振乱权祸国在先,坑害百姓将士数十万在后,致使大明生灵涂炭,黎庶遭殃,其罪又当如何?!” 于谦不想皇帝如此发难,一时怔住,胡濙、王直等老臣亦是惊诧,唯有被朱元璋提拔的中青将领出列,震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上皇昏庸,残害百姓黎庶至此,又岂能得以幸免?!” “以堂堂中原天子之身,而代瓦剌力扣边门,其厚颜无耻之状,尤胜钦徽二帝万千!” “太/祖皇帝何等的英明神武,九泉之下,若知道自己有这等不肖的后世子孙,必定不愿认之,而圣人讲‘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以他如此言行,又怎堪为帝?应当废去他的帝号,问罪处死,以谢天下!” 于谦等人为之所震,一时无言,百官默默良久,终于有人小心翼翼的压了声音,怯懦道:“那,那可是太上皇啊……” “太上皇又如何?!社稷为重,君为轻!” 立时便有将领双目如电,朝发话人看了过去:“王振乱权,难道不是太上皇所纵容?这些年来,王振害了多少忠良和百姓?!土木之变,二十万京营损失殆尽,英国公、成国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多少官员勋贵死于非难,岂非太上皇之过?至于力扣边门,此事从我嘴里说出来,我都嫌脏!” “可是……” 刚说了两个人,朱元璋所提拔的小将便厉声道:“若你身为边镇主官,一意孤行为瓦剌所擒,你可会威逼城内下属开门,放瓦剌军队入城?!” 说话时,他手持笏板,神情狰狞,显然是一个说不好,就要近前去将人锤死。 无论是为了声名,还是为了生命,这时候那官员都只能道:“若真如此,臣必定自尽殉国,不敢有辱国体!” “哼!”那小将将视线收回,环视周遭,冷笑道:“大臣可死天下,天子不可?!太/祖皇帝创业何等艰辛,今日却为后世子孙所负,不守祖业、叛通国敌之人,岂能为君!” 满殿无言。 事实上,有那么个政治正确在头顶压着,谁也没法替太上皇辩驳。 换成是你,你会替瓦剌扣门吗? 会。 该死的二五仔,深负国恩,马上将他下狱,满门抄斩全家桶安排上! 不会。 这么清高刚烈的忠臣,怎么能跟肮脏无耻的太上皇同流合污? 快快踢他一脚,送他去死! 一点余地都没留,这踏马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朱元璋对这结果很满意,面带笑意,轻声道:“永嘉侯?” 胡濙额头上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臣以为,诸位将军所言甚有道理。” 朱元璋笑了,又问王直:“平宁侯?” 王直毫不犹豫道:“臣深以为然!” 朱元璋又问:“英国公?” 英国公的爹就是死在土木堡的,一大把年纪的人,死无全尸,英国公怎能不恨,当即道:“臣深以为然!” 朱元璋还问:“成国公?” 成国公的爹同样战死在土木堡,不假思索道:“臣深以为然!” 挨着问了一遍之后,朱元璋终于将视线转到了于谦身上:“卫国公?” 于谦做了个有些失礼的动作,微微抬首,与皇帝对视:“陛下如此,是因公心,还是私利?” 朱元璋心头微生敬意,遂郑重了神色,肃然道:“神灵在上,朕绝无私心,今日如此,是为祖先与天下除此贼!” 于谦叩首于地:“臣万死。” 又沉声道:“臣深以为然!” 朱元璋眼底有笑意闪过,视线落到殿中群臣身上时,旋即转为冷厉,笑容敛去,目露凶光:“朱祁镇不敬先祖,宠信奸佞,以至于朝纲不振,黎庶蒙难,天下哀嚎,着废其帝号,扒皮揎草,永世悬挂于太庙偏殿,令后世子孙以此为戒,勿再出此昏庸之主!” 第175章 第 175 章 朝臣们心知皇帝是要弄死太上皇,但是没想到皇帝下手这么狠,直接来了个扒皮揎草套餐。 朱元璋话音落地,众人身形齐齐一震,只是想想之前朝堂之上文武之间的争议,再想想皇帝现下威望之高,饶是皇帝提议将太上皇废黜帝号、扒皮揎草,竟也无人出声反对。 朱元璋环视一周,分外满意,当下下令道:“录诏,废朱祁镇为庶人,明正其罪责所在,扒皮揎草,宣之于众!朕亦将亲自前往太庙,将此事告知历代先祖!” 群臣恭敬应声,无人出头进谏反对。 朱元璋见状,神色略略一柔,一指于谦,语重心长道:“朕今日杀他,非因私利,而为公心。以朕当今的威望与实力,想杀他易如反掌,又何必以这种法子落人口舌?叫他死在瓦剌人手里也好,死在乱军之中也好,返京时候水土不服也好,回京之后光明正大的将他囚禁在凤阳高墙里也好,何必扒皮揎草,惹得朝臣与民间非议?!” 众臣神情为之所动,于谦眸中更是光华闪烁。 朱元璋便继续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先祖为了创建基业,披荆斩棘,后世子孙不能守成也便罢了,如何还能反戈相向,扣自己国家的边门?这等昏庸无耻之君,安有颜面存活于世!” 群臣听得动容,眼底都添了几分唏嘘与感慨,齐齐叩首道:“陛下圣明!” “较之朱祁镇,朕还是担得起圣明二字啊。” 朱元璋轻嗤一声,旋即正色道:“明日朕亲自往太庙中去拜祭先祖,也告知他们此事,来日到了地下,若是祖先问责,朕都一一担着便是!今日群臣皆在,朕便将话放在这儿,自此以后,大明后世子孙若有如朱祁镇般通敌叛国者,统统扒皮揎草,挂在太庙里跟朱祁镇作伴!” 群臣顿首应道:“是!” …… 皇帝既下了命令,朝臣又无人敢出声反对,对于朱祁镇的处理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走流程了。 先是于谦协同一干朝臣上表,请求废黜朱祁镇帝号,将其降为庶人,胡濙等人则草拟了一份认罪书,准备告于太庙和百姓,最后朝议通过了扒皮揎草的惩处方式,又在奉天殿立了一块黑色铁牌—— 凡我大明天子,有敢通敌叛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消息传到后宫,皇太后几乎以为自己是耳朵坏了,脸颊肌肉抽动一下,颤声道:“你说什么?!” 那小宫女不敢抬头,小声道:“外边传了信儿来,说前边朝廷通过了朝议,说,说是太上皇通敌叛国,罪在不赦,要废黜他的帝号,扒皮揎草……” “啪”的一声脆响,皇太后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脸色煞白,作色道:“胡说!” 她霍然站起身来,整个身子都在哆嗦:“那,那可是太上皇,曾经的大明天子啊!朱祁锟安敢如此!” 小宫女低着头哭,不敢说话。 皇太后眼皮子跳个不停,踉跄一下,险些跌下台阶,亏得身边嬷嬷眼疾手快,迅速给扶住了。 “再,再差人去打探!”皇太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 很快便有几个内侍急匆匆的去了。 皇太后一屁股跌坐回以上,手掌不受控制的发抖,指尖冰冷。 殿中的宫女内侍也是人心惶惶,噤若寒蝉,唯恐触了皇太后霉头。 打探消息的内侍很快就回来了,走得太急,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刚一进门,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迎头瞥见皇太后阴沉沉的眼神,那内侍连忙磕头认罪,身子抖如筛糠:“启禀太后,那消息,那消息的确没错,前朝那边儿已经拟定了废黜太上皇帝号的旨意,明日陛下便要往太庙去告祭先祖,还有扒皮揎草……” 头顶的视线所传达出的情绪愈发激烈,他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扒皮揎草,也是真的!” 皇太后死死的咬着自己嘴唇,气力用的太大,又怀恨出神,嘴唇被咬破出了血都没有察觉到。 身边的近侍们倒是瞧见了,但这么个档口,谁又敢出声提醒? “咔嚓”一声轻响,皇太后精心养护着的指甲应声而折,她双目中透露出一种慑人的冷厉来,咬着牙笑的扭曲:“好,真是好啊,朱祁锟,你已经得了帝位,却还要赶尽杀绝!” 皇帝敢这么做,是因为有实力和威望支撑,皇太后没法跟他硬碰硬,这种时候,只能事之以弱。 皇太后叫宫人们搀扶着往内殿去卸掉钗环,对镜抹掉唇脂的时候,她手都在哆嗦,愤慨与怨恨在心头交织,又掺杂了浓重委屈。 “先帝啊!”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你的孤儿寡母,在人间如此遭人欺凌,若你泉下有知……” 她不知道。 朱瞻基这时候正被朱棣吊起来打。 …… 朱棣死后到了地府,头一个见到的是故去多年的徐皇后,夫妻几十载,现下再度得见,真正是既是伤怀,又是欢欣。 两口子依依叙话之后,朱棣悄悄问徐皇后:“老爷子骂我没有?朱允炆那小王八蛋是不是在他老人家面前告我黑状了?老爷子没迁怒你吧?” 徐皇后拿帕子揩了揩眼泪,有些好笑道:“不至于,这点气度,老爷子还是有的。去吧,挨顿打就好了,从前也不是没挨过。” 朱棣悻悻道:“成吧,爹打儿子,天经地义。” 见了老爷子,果然挨了一顿打,打完之后竟还得了几句夸——你这皇帝当的比允炆好! 哎哟,这句话往耳朵里一听,真是腰也不疼了,腿也有劲儿了,感觉再挨一顿打都值了! 朱棣心里美滋滋,拉着徐皇后一块说话,整个鬼都要飘起来了,哪知道好景不长,朱高炽下来了! 我的好大儿,这当了有一年的皇帝吗?!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朱棣还活着的时候,就不太喜欢这个胖儿子,他更中意老二,但大儿毕竟也是亲生的,父子俩阴阳分隔不到一年就见面了,也真是叫人难受。 拉着问了问话,行,国事处置的还可以,没闹什么幺蛾子,态度就更亲善了。 徐皇后见了大儿,难免要哭一场,哭完之后娘俩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说话,倒把朱棣给瞥到一边儿去了。 朱棣提醒朱高炽:“去给你爷爷磕头。” 一家三口到了地方一找,咦,老爷子哪儿去了? 朱棣在门口等了会儿,也没见人回来,只得对儿子说:“你爷爷出门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朱高炽自然听从。 朱棣不太喜欢大儿,几度动过易储的心思,但是喜欢皇孙朱瞻基,觉得那孩子像自己,最后到底也没易储,临了之前他提心吊胆,怕两个儿子厮杀内斗,大儿没了之后还怕——怕孙儿跟他叔叔内斗。 到最后他的担忧一点也没落空,朱高煦造反不成,被朱瞻基扣在锅里烧死了。 自寻死路是自寻死路,但难过也是真的难过。 孙儿杀了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朱棣还能撑得住,徐皇后却是按捺不住伤心,闻讯后大哭一场,整个鬼都消瘦了。 事情原委朱棣都知道,说真的,也怪不到孙儿身上去,叹口气,继续观望。 朱瞻基有儿子了,朱瞻基废后了,朱瞻基御驾亲征了…… 朱瞻基干的还不错。 朱棣有点欣慰。 二儿子是像自己,但是怎么说呢,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真说是承继帝位,还得是长孙才行!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长孙的寿数太短,只活到三十六岁,比他爹还短。 唉! 朱棣见了孙儿,先是勉励夸赞了他几句,又忧虑道:“你走的这么早,新帝年幼,只怕会有变故……” 朱瞻基并不担心:“太宗不必忧心,我母亲尚在人家,她老人家既有韬略,又有胸襟,再有几位托孤之臣辅佐,必定不会生变!” 朱棣略微放心下来,又领着他去拜见老爷子。 “奇怪,”他进门张望,面色狐疑:“老爷子去哪儿了?怎么一直不在?” 也只能先回去,等老爷子回来了,再带着儿孙去请安。 对于人间的年幼重孙,朱棣起初还怀抱着几分忧虑,只是眼见儿媳妇张氏贤淑,几位顾命大臣兢兢业业,将大明打理的井井有条,那点儿忧虑瞬间便放下了。 “张氏很好,我跟你娘没看错人!”他对着朱高炽夸奖儿媳妇。 又夸朱瞻基:“你选的顾命大臣也很好,没有奸邪之辈。” 只是有一点不太好,重孙好像太淘气了。 不过没事,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好了。 又过了几年,张太皇太后下来了,夫妻重聚,携手流泪,朱棣特意褒赞了几句:“有妇如此,是朱家之福!” 只是张太皇太后没了,压在头顶的大山撤了,朱祁镇也开始不对劲儿了。 作妖。 花式作妖。 朱棣眼瞅着王振把太/祖皇帝留下的铁牌收起来。 “你踏马的狗阉奴,老子都没敢干的事,你敢干?!” 他挽起袖子,虎目一瞪,问朱瞻基:“怎么回事?!” 朱瞻基开始流汗了:“当时看着这奴才挺机灵的,才叫去皇子身边服侍……” 朱棣手指点点他:“我先给你记着!” 朱祁镇继续作妖。 王振继续残害忠良,祸乱朝纲。 朱棣:怒气值up! 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 朱棣:???!!! 你踏马的是那块料吗,就敢御驾亲征?! 他瞪朱瞻基。 朱瞻基自己也是目光不善:“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傻了?等他死了得揍他一顿!” 朱祁镇带着王振,以一种过家家的严谨程度御驾亲征,朝臣苦求不行,磕破了脑袋不行,武将进谏不行,老臣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行,终于终于迎来了土木之变。 遇上这么个糟心子孙,朱棣、朱高炽、朱瞻基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头发大把的掉,好在鬼也不需要睡眠,三人对着那面可以窥视人间的镜子看得聚精会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朱祁镇出昏招了! 朱祁镇又出昏招了! 到了这等地步,朱祁镇居然还相信王振?! 踏马的都开始逃跑了,你还去王振老家干什么?! 踏马的你都到王振老家家门口了,瓦剌就在屁股后边追,你还掉头回去干什么?! 我的成国公战死了! 我的英国公战死了! 死了一百多个大臣! 二十万京营精锐打没了! 皇帝被俘了!!! 被俘了!!! 俘了!!! 上一个被敌军抓住的皇帝,还是宋徽宗!!! 朱棣暴跳如雷,跳起来一个嘴巴子扇在朱瞻基脸上:“他妈了巴子,你生的好儿子!” 第176章 第 176 章 朱棣这一下打的实诚,朱瞻基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腮帮子鼓起来老高,扭头一看,朱高炽站在爷爷身边,一张胖脸阴沉沉的,正抬手撸袖子,看模样也要给他几下。 朱瞻基看得心头打颤,既委屈于挨的这一巴掌,又恼怒于儿子是个混账王八蛋,自己干出这些个脑残事情来,倒叫自己替他背锅! 二十万京营精锐,就这么一朝葬送,朱棣和朱高炽惋痛异常,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痛的在滴血! 英国公张辅,这是他钦定的辅政大臣之首,还有成国公、两位尚书、勋贵大臣们——这都是他留给后世子孙的泼天财富啊! 就因为出了一个蠢蛋、一个无能之子,什么都完了! 朱瞻基越想越是难受,心脏痛的太过厉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这王八蛋射墙上! 悔不该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改立孙氏为皇后! 孙氏若仍旧是贵妃,那朱祁镇只能算是庶长子,倘若皇后有出,储君之位必然是嫡出皇子的。 胡皇后被废掉的缘由是无所出——这个无所出指的是皇子,实际上胡皇后是生了两个女儿的。 能生女儿,就证明胡皇后的生育能力没问题,再等个几年,肯定也能生儿子! 朱瞻基越想越觉得懊恼,当年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胡皇后被废的时候才二十六岁,正是适合生育的年龄,母亲三十多岁的时候,还给自己添了个弟弟呢! 少年时候觉得胡皇后呆板木讷,容色逊于孙氏,既无妩媚风情可言,又非青梅竹马之交,这时候回头再想,什么呆板木讷,那明明是庄重宽厚、仪态端方,真正的母仪天下之人! 若胡皇后能有一子,不说是多么出类拔萃,守成总是可以的,最最不济,别跟朱祁镇似的这么坑爹!!! 朱瞻基越想越觉得萎靡,对于孙太后的思念之情都无限度的削减,神情怫然不悦:朕死的早,这些个事情是有心无力,可你这个当娘的都干了些什么?! 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朱祁镇他好好的,我娘一死,你就让他作成这样?! 朱棣、朱高炽心中不悦,朱瞻基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忍气吞声走上前去,透过那面镜子,继续偷窥人间。 朱祁镇被俘了。 朱祁镇被推攘着去了瓦剌,与也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喜宁迫不及待的倒向瓦剌,成了也先的狗。 朱祁镇安心在瓦剌大营中住下了,形象的演绎了什么叫此间乐不思蜀。 朱棣跟朱高炽的鞋底一左一右拍在了朱瞻基脸上:“你生的好儿子!!!” 土木之变,二十万精锐折损殆尽,土木堡成了一片焦土,消息传回北京,朝堂一片哗然,几位阁臣大惊失色。 皇太后与钱皇后当即便收拾了八车珠宝和一干珍稀之物送往瓦剌,希望也先勿要伤皇帝性命。 朱棣:“他妈了个巴子,他哪儿值这么多钱?!” 朱高炽:“也先怎么不拔刀给他来个痛快!” 朱瞻基鼻青脸肿的跪在一边,心里默默祈祷:“儿啊,给爹长点脸,做出点成绩给太宗、仁宗看看,逃不了也就算了,哪怕自杀呢,只是别当钦徽二帝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时候,胡濙、王直、陈循、于谦等朝臣纷纷上疏皇太后,请求另立新君,社稷为重,君为轻。 皇太后几经踌躇之后,终于点头应允。 朱棣脸色稍稍缓和几分:“立了新帝,朱祁镇就不值钱了,那个于谦,不错!” 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问身旁大儿:“老大,朱祁镇没了,他的儿子都是黄口小儿,不可继位,宗室之中,应该立的是谁?” 朱高炽想了想,道:“该是我的次子璐王,他就藩去了洛阳。” 张氏想起小儿子,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去:“那孩子寿数不长,早就去了,这时候的璐王是他的嫡长子,叫朱祁锟……” 朱高炽去的早,不知道这些事,朱棣拨开他,问儿媳妇:“算算年岁,这个朱祁锟……仿佛跟朱祁镇年纪相仿?他秉性如何,你可知晓?” 张氏道:“祁锟年幼时便随从父亲就藩,我见得不多,只记得是个聪明孩子,刚刚三岁,就会被千字文和百家姓。” 朱棣听罢,不禁仰面叹息:“这时候大明不需要聪明皇帝,只需要稳重皇帝,朱祁镇小时候还聪明呢,这时候又是如何?!” 朱高炽呜咽着流下泪来:“天要亡我大明啊!” 朱瞻基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屈意讨好:“也不必这般消极,好歹见过我侄子之后,再去计较其他……” 朱棣抬手一巴掌甩了过去,面目狰狞:“一边跪着去,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朱高炽抬起肉呼呼的胖腿,一脚踹了过去:“滚!看见你就晦气!” 朱瞻基:“……” 呜呜呜呜呜。 关我屁事! 有种去打朱祁镇啊!!! 张氏心疼儿子,见他如此,当真是心如刀割,只是太宗皇帝和仁宗皇帝都在气头上,想劝都无从开口,只能暂且忍耐,等他们气消了再去说和。 当今天下血缘最近天子之人,便是仁宗皇帝嫡孙、宣宗皇帝胞弟的侄子璐王,朝臣们商议之后有了结果,胡濙、陈循等人很快便带了皇太后懿旨,持节奔赴洛阳。 朱棣和朱高炽在镜子后边紧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真等到了洛阳之后,又有点不敢瞧了。 万一是个纨绔…… 那大明就真是药丸了! 胡濙前边进府,朱棣爷俩趴在镜子上,双手捂脸,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瞧,便见迎头走来一个挺拔魁梧的青年,鼻直口方,相貌堂堂,言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威肃气度。 而眉目之间,恍惚就是自家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模样。 朱棣心头巨震,情不自禁的“咦”了一声,目光发亮,身体前倾,进一步去打量,眼底的光芒眼瞅着越来越亮。 他在马背上征战多年,弓马娴熟,眼力也毒,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是个练家子,观其言行举止分外得当,不因得到皇位而喜,反倒因为土木之变的伤怀落泪,更是连连点头,由衷赞道:“到底是太/祖皇帝子孙,有他老人家的气度,若他真能学得太/祖皇帝三分本领,足够稳定朝局、平定天下了!” 朱高炽听亲爹这么说,也笑的眯起了眼睛:“爹,我这孙子跟我爷爷可真像啊!” 朱棣脸色和缓许多,手扶腰间玉带,矜持道:“朱家子孙,像自家祖宗,这不是正常的吗!” 再看儿子的时候,神情中又添了几分温和。 这小子虽然不讨喜,但孙子们还是很不错的嘛,质量挺高! 事态紧急,胡濙等人不曾在洛阳停留,当即便请璐王上京,等到了京城外,璐王却不肯进,礼官希望他尊宣宗皇帝为皇父,先璐王为皇叔父,璐王坚决不肯。 “皇帝无嗣,我才以小宗入主大宗,我自有父,又何必认宣宗皇帝为父?” 朱棣抚须大笑:“这小子,精明着呢!” 朱高炽呵呵笑道:“怪不得皇后说他小时候聪明!” 朱瞻基有点不高兴,这个侄子明摆着是针对自己这一系呢,只是朱棣和朱高炽都高兴,他也不敢吱声。 皇太后退让了。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好像是加载到了某个史诗级任务页面上。 定位到朱祁锟所在位置 朱祁锟以新帝身份进入北京城 朱祁锟杀掉了主张南迁的朝臣 朱祁锟以哭庙威胁皇太后退却 朱祁锟进入瓦剌副本,读条中…… 朱祁镇为求活命,力扣边门 等等,最后好像混进去一个奇怪的东西?! 朱棣恨不能把脑袋扎进镜子里边才行,朱高炽也看得热血沸腾,连朱瞻基都暂时消去了对侄子的敌意,双眼放光的盯着人间世界瞅,也正在北京调兵遣将,准备迎战瓦剌的时候,大明战神朱祁镇扣关了。 堂堂大明天子,毫无廉耻之心,居然替也先扣关! 朱棣:“!!!!” 徐皇后:“!!!!” 朱高炽:“!!!!” 张氏:“!!!!” 朱棣面神情狰狞,拳头捏的嘎嘎作响,扭头去看朱高炽。 朱高炽打个冷战,胡子发抖,转头对朱瞻基怒目而视! 朱瞻基:“……” 呜呜呜呜!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都看我干什么,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啊! 朱祁镇还没到,朱瞻基就被迁怒的朱棣逮住了。 从前这个孙子是好圣孙、心肝宝贝,这时候好圣孙生了个乌龟王八蛋,那好圣孙也就不是好圣孙了,他是乌龟王八,还下了个能气死人的蛋! 朱瞻基被朱棣吊起来打了一天。 让你废后! 让你把孙氏捧上去,抬举他们娘俩! 让你生这么个瘪犊子出来!!! 朱棣把朱祁镇吊起来打的时候,北京保卫战开始了。 朱棣暂且停下来歇口气,观望战局,不住的点头:“这于谦的确是个人才,有他在,北京城破不了——朱祁锟这小王八蛋,不老老实实在北京城里边呆着,跑出去干什么?!” 朱棣怒发冲冠:“又一个混账东西,主动给瓦剌送菜!” 朱瞻基已经被打糊了,朱高炽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孩子不是那么莽撞的人,肯定有他的计划……” “放屁!” 朱棣冷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犊子,他能有什么计划——老天!他胆子真大!就这么百十号人,就敢去打居庸关!他居然把居庸关打下来了!” 他诧异的瞪大了眼睛:“还敢继续往北?那可都是瓦剌控制的地方啊,老天,又赢了?!这小王……小王爷生的儿子可真不错,我的乖乖重孙,太爷爷就知道,你一定是胸有成竹,才会往北京城外走的!” 朱高炽:“……” 张氏:“……” 朱瞻基:“……” 战事还在继续,也先和瓦剌大军在北京没占到便宜,便带了朱祁镇匆忙回撤,正撞进朱祁锟布置的陷阱里,居庸关守军与北京守军两面夹击,大败瓦剌军队,一口将其几十万精锐部队吞掉,也先仅与麾下数人得以幸免。 朱棣拍着桌案,一个劲儿的叫好,最后嗓子都哑了,神情却是振奋而欢欣的,一个劲儿道:“真是我的好乖孙,有你太爷爷我当年的风范,这仗打得可真是漂亮!爽快!” 扭头见胖儿子笑的一张圆脸更圆,更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情不自禁的揉了揉朱高炽的脸,夸赞道:“老话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这辈子的长处,都点在生儿子身上了!” “还有你——” 朱棣又夸张氏:“给我们老朱家生了两个好儿子啊!” 朱高炽:“爹,祁锟是我孙子,不是儿子。” “都一样!” 朱棣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热情洋溢道:“他爹不是你儿子吗?根子还在你身上啊!” 朱高炽娴熟的拍了一个马屁:“我这点儿好处,也都是从爹您那儿得来的!” 朱棣深以为然,两手叉腰,矜持的点了点头,忽的道:“那朱祁镇是怎么回事?” 他扭头看朱高炽。 朱高炽扭头看朱瞻基。 仍旧被吊在树上的朱瞻基:“……” “来吧,累了。” 他疲惫的低下头,说:“鞭子在左手边,棍子在右手边,只要你们高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毁灭吧。” 朱棣:“……” 这个孙子好像坏掉了。 修修补补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老朱家一群人说话的时候,人间已经开始论功行赏了。 于谦被封了卫国公。 朱棣点头:“他做的不错,有功于朝廷,这个国公之位,倒也但的。” 于谦推辞不过,这才受了,但是非常谦逊节俭,不肯入住皇帝所赐下的府邸,也不肯用皇帝赐下的金银古玩,只是将各类封赏一并送到那府邸上去,每逢时节前去敬拜,并不肯用。 朱祁锟趁着他在官署上班的时间,把于谦的家人都乔迁到了新居,同时又传令内侍局,卫国公不肯用赐下的金银没关系,以后于家的膳食都由内廷制作送去,衣衫用度也是如此,务必要叫他无需花钱,也要得到最好的待遇。 于谦受宠若惊,辞不肯受,朱祁锟便遣退亲信侍从,诚挚道:“卫国公,这些都是你应该得的,你受之无愧,当真要朕求你,你才肯接受吗?” 于谦惶恐跪地道:“臣不敢!” “那就收下!” 朱祁锟步下玉阶,亲自将他扶起:“你当得起!” 于谦目有泪意,站起身来,动容称是。 这是什么神仙君臣情! 朱棣的眼眶湿了。 朱高炽的眼角也有湿润的液体流出。 朱瞻基摇摇晃晃的从树上的绳索里挣脱出来,神情茫然,不解道:“爷爷,爹,你们怎么了?” 朱高炽忙擦掉了眼泪。 朱棣也用帕子揩泪:“爷爷没事,就是朱祁镇的骨灰飞眼睛里去了。” 第177章 第 177 章 朱元璋既下了令,又经由百官同意,很快便有官员拟定了废黜太上皇朱祁镇帝号的圣旨,另有人往关押朱祁镇的牢狱之中去宣读。 毕竟曾经是大明天子,哪怕被废去了皇帝之位,好歹也是先帝之子,朱元璋没叫人在待遇上亏待朱祁镇,衣食不缺,监牢里边还点着炭盆,相较于其余的在押犯人而言,端是过得神仙日子。 只是朱祁镇是什么人,小时候是先皇长子,生母又是先皇真爱,衣食用度上都是顶尖的,先皇去世之后他成了皇帝,便更加不必说了。 这时候被关进牢狱衣食无忧,他可半分都不会心生感恩,只觉得朱祁锟没有人性,拿了皇位之后还将自己下狱,难道他就不怕天下人指责,就不怕到了地下之后,先帝问罪于他吗?! 区区一个藩王之子,走狗屎运得了皇位而已,这一路上将我吊在半空中不予理会也就够了,这时候竟还敢将朕下狱! 朱祁镇嘴角溢出几分冷笑,迆迆然往座椅上落座,冷哼一声: 老话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朱祁锟想磨磨朕的性子,叫朕知道现下谁才是大明天子,朕却要叫你知道天下人望究竟何在,百官和黎庶是否会眼睁睁看着你如此乱来,可别忘了,皇太后还在呢! 你是怎么叫人把朕关进来的,就得叫人怎么把朕请出去,一般人来朕还不挪窝儿,非得你朱祁锟亲自来请才行! 朱祁镇越想便越是得意,开始在心里盘算怎么给朱祁锟难堪才好,再当皇帝是不可能了,但起码得给自己争取一点权益才是……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监狱大门从外打开,狱卒的问好声隐约传来,细细听那脚步声,仿佛是离此越来越近了。 朱祁镇心知是正主来了,赶忙正襟危坐,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当日被瓦剌俘虏时他便是这幅姿态,现下到了大明的土地上,哪里还有什么好怕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朱祁镇牢房门外停下。 朱祁镇端坐椅上,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眉头微微一动,旋即又恢复如常。 是于谦。 他脸上神情纹丝未变。 于谦注视着牢房中的太上皇,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驻足凝视朱祁镇几瞬,方才将手中圣旨展开。 他既没有叫朱祁镇听旨,也不曾令他下跪,只当是没瞧见那个人似的,自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宗皇帝长子朱祁镇,曾为社稷之主、承继宗庙,然其纵容阉党乱政在前,听信奸佞御驾亲征,致使国家几近倾覆在后,二十万京营精锐损失殆尽,生灵涂炭,黎庶罹难,既有负于先祖,又愧对于百姓,不可以承天命,君临天下!” 朱祁镇原还不将于谦放在眼里,神色冷漠而不屑,听到此处,却是猝然变色,厉声道:“朱祁锟尔敢?!” 于谦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朱祁镇无人君之仪,少天子之范,当今天子朱祁锟敬启大明历代先祖,自即日起废朱祁镇为庶人,将其扒皮揎草,悬挂太庙,万望后世子孙永以为戒,勿要再犯!钦此!” 朱祁镇听完前半段,只是惊怒愤恨,再听完后半段,脸上已经失了血色,后背更是冷汗涔涔,再坐不住身体,猛地冲到栏杆前死命摇晃,发疯般大叫道:“朕是宣宗皇帝之子,是太皇太后亲自扶上皇位的天子,他朱祁锟有什么资格废朕为庶人?!扒皮揎草——朕是天子,怎么能被如此处置?!退一万步讲,就算朕不是天子,也仍旧是太/祖子孙,仁宗嫡孙、宣宗之子,朕是宗室,他安敢如此?!难道朱祁锟当真不怕天地震怒,祖先变色吗?!” 于谦平静的看着他,后退一步,躬身将圣旨双手递上前去。 朱祁镇状若疯癫,一把抓在手里,展开看了几眼,见上边所书内容与于谦所念并无二般,加盖的天子玺印红的耀眼而残忍,面颊肌肉不禁剧烈抽搐起来,神情似哭似笑,冷不丁猛一甩手,将那份圣旨远远丢开。 “假的,都是假的!朕是天子,朱祁锟他不敢的,不敢的!” 于谦见他如此,心下唏嘘,亦不乏感慨,却无半分同情,弯腰将那封圣旨捡起,拂去尘土,又一次递了上去。 朱祁镇却不肯接,涕泗横流,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于侍郎——不,卫国公!” 他猛地抓住于谦手臂,哭求道:“朕知道错了!朕不该任用王振,不该放纵他残害忠良,祸乱朝纲,朕更不该没有自知之明,御驾亲征,结果害死了那么多人,英国公他们死了,其实朕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朕,不!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们别吓唬我了,放我走吧……” 于谦摇头道:“这圣旨是真的,并非是陛下与臣虚构出来吓唬你的。” 朱祁镇心脏猛颤,惊惧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眼眸里遍是恐惧,哀求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朱祁锟……陛下真的这么做,对他的百年声名同样有损,就叫我做个宗室亲王,安老封地便是了,我是绝对不敢同陛下作对的……” 于谦从前也是见过他的,那时候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盛气凌人,哪像现在这般卑躬屈膝、涕泪连连? 他心下暗暗摇头,却不为所动,最后向他颔首示礼,又将那圣旨双手放在地上,转身离开。 朱祁镇神色大变,声音凄厉:“卫国公,卫国公!于谦!你回来!!!” 上一世君臣二人也曾生死相隔,只是那时候死的是于谦,高高在上的坐在皇位上漠视于谦就死的是朱祁镇。 他知道于谦没有过错,反倒于社稷有大功,也知道杀了于谦,会惹得海内非议,百官心寒,可那又怎样? 于谦是朱祁钰倚重过的臣子,他必须死! 等到于谦死后,朱祁镇开始后悔,皇太后开始唏嘘哀悼,搞得好像做完错事之后幡然醒悟的样子。 但是后悔的后悔、哀悼的哀悼,就是没人出头帮于谦平反,就让他顶着罪名继续枉死,这娘俩真不愧是亲生母子——当儿子的后悔了个寂寞,当娘的哀悼了个寂寞! 还是到了成化年间,朱见深才给于谦平反。 上一世是朱祁镇将于谦送上了黄泉路,这一世朱元璋便叫于谦去送他,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于谦离了朱祁镇所在的牢房,却不曾急于回去复命,而是往另一处牢房中去见袁彬,将皇帝旨意告知于他。 “陛下继位之后,诛杀宦党,清除奸佞,深明大义,并不曾蓄意迫害朱祁镇重用过的忠臣名士,我来此之前,陛下特意提过你的名姓,道是袁彬忠勇贞正,是社稷之臣,可杀朱祁镇,不可杀他,让我来接你离开大狱。” 袁彬同朱祁镇一道抵达北京,又一道被关进监狱,虽说身上的旧伤得到医治,衣食用度也不曾亏待,但长时间身处瓦剌,身心备受折磨,又岂是短短时日可以将养过来的? 从前的剽勇汉子只剩了一把骨头,身形瘦削,面颊凹陷。 听于谦说他可以离开此处,袁彬眼底不禁闪现出一抹光亮,再听闻皇帝对朱祁镇的处置之后,那点光亮便慢慢黯淡了下去。 “陛下他,也是情非得已……” 他勉强为朱祁镇辩解。 于谦摇头道:“这大明和大明的军民,却为这情非得已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 他瞧不起朱祁镇,却由衷敬慕袁彬:“袁大人,陛下下令为你加官进爵,又厚赐了你的家人,走吧,随我一起离开此处。” 袁彬惘然出神,良久之后,轻轻摇头:“昔日在瓦剌之时,我不曾负太上皇,今朝得了富贵,又岂可负他?愿与太上皇同生共死!” 他一掀衣摆,面朝皇宫而跪,叩首道:“陛下加恩,是袁彬之福,只是袁彬不识抬举,不能为陛下尽忠效命了!” 于谦为之动容:“又何必如此?!” 袁彬起身道:“当日卫国公戍守北京城时,心里边作何计较?” 于谦听得神色一凛,敛衣向他一礼,遂不再劝,郑重向袁彬辞别,动身回宫复命。 朱元璋听完之后默然良久,不为朱祁镇,而是为了袁彬。 “倒真是条汉子,只可惜跟了朱祁镇,却不知前生袁彬追随朱祁镇回京之后被人诬陷下狱,酷刑拷打,朱祁镇却置之不理时,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嬴政不禁叹了一声:“忠臣不遇明主,以至于明珠蒙尘。” 高祖与李世民也叹了几声可惜。 只有刘彻咂舌道:“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这就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吗?!” 朱元璋:“……” 皇帝们:“……” 朱元璋:“滚!” …… 皇太后卸去钗环,脱簪待罪,准备亲去奉天殿哭跪,哪知道还没出门,便被人堵在了殿中,不得离开。 蔺皇后带了一众女官、宫人前去,衣着并不华贵,容貌也不十分出挑,周身气度却分外雍容,庄重端方,向皇太后行礼之后,又转向皇太后身边的侍从宫人,不怒而威:“皇太后是宣宗皇帝的妻室,大明朝的皇太后,尔等究竟是如何侍奉的,竟叫她老人家如此衣衫单薄,装束简素?若是传将出去,倒以为是陛下不孝,坏了天子圣明!” 说话间的功夫,便发落了皇太后身边亲信侍从。 皇太后如何不知那夫妻俩是携手合作,共同剪除自己的力量,脸色煞白,怀恨道:“皇后这是何意?难道是要囚禁哀家吗?!” “臣妾不敢。” 蔺皇后落落大方的行个礼,又道:“只是太后为不孝之子伤神,损了贵体,须得好生将养才是,近来还是不要出门了。”最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皇太后眼见着身边人被带走,激怒之下,嘴唇都在颤抖,快步追了出去,便见宫门被一群健壮仆婢把守,名为顾看,实则监控,一时心灰意冷,伏地大哭。 蔺皇后回来奉天殿,又劝丈夫:“朱祁镇罪在不赦,杀了也便杀了,只是皇太后毕竟是宣宗皇帝之妻,不好乱来……” 朱元璋眉毛一竖:“朕非杀此老妇不可!” “陛下!”蔺皇后柔声劝慰:“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看不惯朱祁镇母子二人的言行举止,但是有些时候,做事不能只图一时爽快。你身为天子,却废黜天子名位,将他扒皮揎草,损毁的不仅仅是朱祁镇的声名和性命,也是天子的威名,若是皇太后再出了什么意外,如何对天下交代?” 朱元璋活了几辈子,早看开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朕既掌权,没由得出不了这口恶气,至于死后之事,儿孙若是英明,自当是好,若是混账,被人砍了脑袋也是活该!” 蔺皇后面有薄怒:“陛下!” 她坐在一边,神情肃穆,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他。 朱元璋见她真生气了,不禁面露悻悻,踌躇良久,终于怏怏不乐道:“那,那就先不杀了。” 蔺皇后这才转怒为喜。 朱元璋处理完奏折之后,神情带着点委屈,惘然的出了会儿神,又开始写日记,字数不多,只寥寥数字而已,若干年之后,这本日记被后世考古发现,引起了很大轰动。 …… 十二月二十一日。 朕忍那母子二人久矣,必杀之! …… 十二月二十三日。 朱祁镇被扒掉皮,填上草挂到太庙去了。 哦,快乐! …… 十二月三十日。 过年。 吃完年夜饭之后悄悄试探了皇后一下,还是不准我杀皇太后。 我的快乐没有了! …… 一月初一。 又是想杀皇太后的一天。 但是皇后劝我。 不想惹她生气,再忍忍。 …… 一月十九。 皇太后往外送衣带诏,被锦衣卫发现。 终于找到理由杀她啦! 皇后没法儿再劝我啦! 一整年的快乐!!! …… 一月二十。 皇太后终于死啦! 上吊死的。 听说死前直着脖子骂了我一宿,说做了鬼也不放过我。 盯着行刑的内监有些害怕,说她死不瞑目,咽气后脖子伸的比寻常人长一倍。 哦豁! 我说,这不是双倍的快乐吗?! 第178章 第 178 章 扒皮揎草这刑罚本是由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所创,朱祁镇一直有所耳闻,私下里还悄悄跟侍从们说太/祖皇帝可真是够奇思妙想的,这么严峻的刑罚都想得出来。 彼时他面带笑意,神情戏谑,却不曾想这刑罚居然有用到自己身上的这一日。 痛啊! 真的好痛! 深入骨髓,触及灵魂的那种痛!!! 朱祁镇曾经在宽衣入睡前起身如厕,脚趾不慎撞到床柱,当时便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床上痛呼不之,可那点子疼痛跟被剥皮萱草的痛楚比起来,真真是九牛一毛! 刑罚持续了整整三天,朱祁镇也痛苦了整整三天,刚挨第一刀的时候,他哭天喊地、哀嚎不止,行刑人却丝毫不为所动,朱祁锟更没有分毫回头是岸的意思。 他破口大骂,种种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又诅咒不止,诸如事后化作厉鬼也要取朱祁锟性命,以及朱祁锟行如此有伤天和之酷刑,死后必定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云云。 没有人理会他,只有行刑人锋锐的刀尖带着一星寒光跳跃,让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朱祁镇又哀嚎着求饶,连声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以后只求做个富贵宗室,不敢与皇帝争锋,说完,还打起了亲情牌——我与皇帝,兄弟也,骨肉至亲,同为仁宗皇帝之孙…… 怒骂,诅咒,求饶,各种法子都用了,却没能改变他的结局,到最后朱祁镇不吭声了,不是因为死了心,而是因为嗓子在持续的叫嚷声中迅速沙哑下去,喉头充血,人也在巨大的疼痛与折磨中陷入晕厥。 三天之后,朱祁镇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人死之后,痛苦全消,灵魂轻飘飘的从身体中浮了出来。 朱祁镇的意识逐渐回笼,精神深处却仿佛残存着遭受刑罚之后的余韵,朱祁镇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黑衣鬼差,见他回神,声音沉沉道:“醒了?走吧,亡魂不得在人间停留,该前往地府了。” 我死了吗? 朱祁镇低头去看自己手掌,却见那右手近乎透明,视线从中穿越过去,能隐约窥见底下自己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尸身。 “我死了啊!既做了鬼,此时不去报仇,更待何时?!” 朱祁镇凄厉大叫,转身朝皇宫所在飘去。 他死前遭受到极大的折磨,几乎成了一滩肉泥,连带着魂魄也不十分结实,不想一时急怒,怨毒翻涌,竟生生逼出来几分魄力,如凌风飞行一般,直逼紫禁城而去。 两个鬼差吓了一跳:“朱祁镇,休得放肆!”忙近前拦他。 朱祁镇心中怨毒之心更甚,头也不回,只有阴风阵阵将他声音送到那两名鬼差耳朵里:“朱祁锟行非人之事,地府漠视不管,现在又为何要阻止我报仇?他害我性命,让我死的这般凄惨,抽搐了三日才咽气,我饶他不得!” 御风而行速度极快,转眼间的功夫便飞入宫城,直往奉天殿去。 朱祁锟这时候正坐在御书房中批阅奏书,神情专注,不怒而威,朱祁镇冲将上去,隐约听得身后鬼差惊慌大呼,不禁狂笑出声,得意万分。 朱祁锟,你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朱祁镇还没笑完,朱祁锟似乎心头所觉,抬起头来,神光湛湛,气度威严,灿然刚烈如一轮烈日,光芒万丈。 朱祁镇裸露在外的肌肤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又像是在被烈火灼烧,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散架,恍惚间有种回到了被剥皮萱草时候的痛苦。 朱祁镇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下一瞬便觉光线消失,却是那两个鬼差冲上前来,取出一件黑色法袍,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你这蠢人,竟以为我们拦你是怕皇帝出事,却不知我二人是怕魂飞魄散,不好回去交差!” 朱祁镇被那法袍笼罩住,疼痛得到缓解,但肌肤上却仍然有种被蚂蚁咬过之后的酸麻,骇然回过神来,就听外边那两名鬼差惊呼出声:“不好,你我的魂体开始损伤,快快离开此处!” 一直跑出去几百里,方才心有余悸道:“果真不愧是真龙天子,鬼邪不侵,只是靠近些许而已,也并无恶意,竟也这般厉害!” 另一名鬼差道:“毕竟是圣明天子,承载了亿万黎庶的愿念啊,至刚至阳,邪祟触之即死。” 朱祁镇颓然坐在黑袍里,听二鬼差叙话,但觉失落与惘然潮水般涌来,心中伤怀恼怒,不禁潸然泪下:“他朱祁锟是天子,可朕也是天子,凭什么他就能压我一头?他不过是藩王小宗,朕才是嫡系正统啊!” “你怎么能跟他比?” 那鬼差听朱祁镇说罢,却嘻嘻笑了,不能点破天机,便与同僚道:“我忘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呢!” 另一名鬼差不怀好意道:“再等个几十年,地府怕就有热闹看了,哈哈哈哈!” 朱祁镇听得狐疑,暂时停了眼泪:“你们在说什么?是在说跟朕有关的事情吗?!” 鬼差打个哈哈:“跟你没关系,嘻嘻嘻。” 另一名鬼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听说有人开了赌局,赌他下去之后会打多久,怎么打!” 朱祁镇觉得他们一定有件大事瞒着自己,怫然不悦:“你们在笑什么?” 鬼差敷衍他:“我老婆要生孩子啦!” 另一名鬼差也敷衍他:“我老婆也要生孩子啦!” 朱祁镇:“……” 朱祁镇悻悻的低下头去,静等着往地府去。 那两名鬼差安静了半路,快要抵达酆都的时候,忽的又笑了起来。 “你说等他下来,那一家子知道了真相,那该多有意思?” 朱祁镇:“喂!” “噫,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朱祁镇大力的拍着腿:“喂!!!” 那二人恍若未闻,又哈哈大笑起来。 朱祁镇:“你们真的够了,我忍着你们很久了!” 鬼差:“我老婆生孩子了!” 朱祁镇忍无可忍:“你们明明就是在笑我!你们都没停过!!!” 鬼差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到了大明已故皇帝们的府上:“走你的吧!” 朱祁镇摔了个狗吃屎,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就见面前落下一大片阴影,抬头一看,三个男人面色不善,把他围得严严实实。 宫廷画师的水准挺好,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了,太爷爷,爷爷,还是自己辞世多年的亲爹。 朱祁镇一把抱住了朱瞻基的大腿,声泪俱下:“父皇!朱祁锟杀我!!!” 他委屈兮兮的哭诉:“他太狠心了,他扒了我的皮!我痛了整整三天才咽气,父皇,你得为我做主啊!” 朱瞻基笑的阴森,捏着他的耳朵把他拽起来,一指府门前红彤彤、小山那么多的爆竹皮,问:“看见了吗?” 朱祁镇歪着头往前凑,尽量减轻痛苦:“看见了,可是这跟朱祁锟杀我有什么关系啊,父皇?” 朱瞻基:“朱祁锟扒了你多久的皮,我们就在地下放了多久爆竹!扒皮?扒得好!可惜他扒的时间太短,库房里还有八大车爆竹没放完!!!” 朱祁镇:“……” “爹,你是我亲爹吗?!” 朱祁镇遭受重创,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外掉:“就算你是野生的爹,也不能这么对你儿子啊!” 朱瞻基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去:“滚你妈的蛋!” 老子在位的时候,虽说也爱斗蛐蛐儿,但是国事处理的没毛病,老爷子亲口夸了的,你个鳖孙踏马的都干了些什么?! 你在上边为非作歹,倒是痛快,你老子都快被打糊了!!! 他一把揪住朱祁镇的衣领:“谁让你那么信任王振的?谁让你给王振那么大权柄的?喜宁欺负张辅、你老子留给你的托孤之臣,你连个屁都不放?!” 朱祁镇眼见亲爹面目狰狞,下意识扭头想寻求援助——我的妈,爷爷和太爷爷的表情比我爹还可怕!!! 他开始慌了:“父皇,孩儿知道错了,我……” 朱瞻基压根不听他解释,连珠炮般问道:“谁让你去御驾亲征的?你自己几斤几两,你竟不知道?!遭逢大败,你不杀王振,竟还信他?被瓦剌俘虏的大明天子——” 他一巴掌一巴掌的拍在自己脸上:“你爹在底下看着,都替你臊得慌!” 我的天,地府里连这些事都知道?! 朱祁镇又惊又怕,不敢狡辩。 朱瞻基却是余怒未消,方才说的那些只是帮他拧开了气门芯罢了,大头还在后边:“朱祁镇,这些暂且搁置不谈,你来告诉我,你身为大明天子,为何要帮瓦剌叫门?!” 朱祁镇心头一个哆嗦,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朱瞻基还要再问,朱棣却听得不耐,一声厉喝:“还同他啰嗦什么?!无非是贪生怕死罢了!我朱棣纵横天下久矣,竟有这等不肖的子孙!” “怕死,怕被折磨是吗?活着的时候只有一条命,死了可不怕,老子让你受个够!” 朱棣转过头去,厉声问徐皇后:“油锅烧热了没有?!” 徐皇后与张皇后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巨大油锅,齐声道:“已经滚了!” 朱棣大手一挥:“办他!” 朱祁镇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父皇,救命!祖父,救命!太爷爷……” 呜呜呜算了不求了,求了也没用! 朱祁镇被炸了七天,绑起来烧了七天,朱棣亲自钻研着扒了几次皮,正想着再玩个新花样的时候,孙太后下去了。 双眼尤且带着血丝,脖颈一圈儿发青,有些淤肿,她是上吊死的。 朱瞻基这时候正坐在门口削竹子,朱棣在一边指挥他:“削的尖锐一点,不然扎进肉里怎么会疼?” 又有些失落的叹口气:“要是老爷子在这儿就好了,他老人家爱干这个,研究出来的酷刑也多,保管叫朱祁镇那小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此处,朱棣不觉打个冷战:“还是算了,他要是在这儿,指定得骂我,亏得有我的好重孙祁锟扳回一局,不然……” 正唏嘘时,孙太后哭着扑了上来:“陛下!” 儿子惨死,自己被逼自尽,这时候见了生前对自己百般宠爱的皇帝,孙太后悲从中来,有无数的委屈和愤恨想要倾诉。 朱瞻基在地底下挨够了打,眼见着他们娘俩一个接一个的骚操作,那点儿情谊早就烟消云散了。 孙太后的眼泪刚流下来,他便面露不耐,厉声道:“你是怎么教的朱祁镇?!母亲在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她老人家去了之后,便一味的纵容,以至酿成大祸,使我无颜面前先祖!” 朱瞻基毫不留情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废掉胡后,立你为皇后,朕当初真是猪油蒙心,昏了脑袋!” 孙太后在人间时遭受到朱祁锟夫妻俩的逼迫和折磨,却没想到到了地府之后没得到丈夫的宽慰和安抚,而是得了一通冷语,眼泪旋即由愤慨化为委屈和难以置信:“陛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难道当初……” “够了!” 朱瞻基一声厉喝,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没爱过!不约!救我娘!爱待就去烧火待会儿炸朱祁镇,不爱待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孙太后:“……” 呜呜呜呜! 男人果然都是狗,靠不住的! …… 朱元璋在人间做了三十一年天子,五十岁那年感染风寒病倒了。 他心有所感,召了皇太子前来,神色肃然,叮嘱过政务之后,转向神情憔悴,哭的双眼肿起的蔺皇后时,神情方才温和起来,语气轻快道:“老婆子,我怕是要走啦!” 蔺皇后泪如雨下,抬手想要打他,又不忍动手,最后,只哽咽道:“别说胡话!” 朱元璋见状笑了,遣散侍从后,徐徐道:“当初见到你的时候,我说之所以想娶你,是因为我娘给咱们定过口头婚约,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将前生化作一个梦,略去细节,不将大明国事,只论夫妻之情,徐徐讲给蔺皇后听,末了又道:“上辈子我活到七十,比你多活了二十年啊,你走之后,我时常埋怨你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那滋味真不好受啊,这辈子轮到你了!” 他拉着蔺皇后的手,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得好好的,起码也得活到七十,不然咱们就亏了,知道吗?” 蔺皇后泣不成声。 朱元璋抬手去抚她花白的发丝,柔情脉脉。 蔺皇后年轻时候容貌不算绝美,年华老去之后,却自有一般慈和温厚气度,朱元璋定定看了良久,仿若出神,最后轻笑一下,道:“能再跟你过这一辈子,值啦。” 是日晚间,景泰帝朱祁锟于睡梦中与世长辞,时年五十岁。 消息传到地府,朱棣早早便差人布置府邸,处处张灯结彩,喜庆非凡,还专门找了好几个戏班子来。 朱高炽有点迟疑,小心翼翼道:“祁锟他刚死,搞这么红不太好吧?” 朱棣眼睛一瞪:“你懂个屁!这叫喜丧!” 又打发朱瞻基:“去外边瞅瞅,祁锟到了吗?我的乖乖重孙哟,真是给太爷爷长脸!” 转头瞧见朱高炽忙活的胖脸上全是汗,也不嫌弃,掏出帕子来帮胖儿子擦了擦汗珠,慈爱不已:“我的好儿子,得亏是立了你当皇太子,朱高煦肯定生不出祁锟这么好的孙儿来!” 朱高炽受宠若惊:“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 朱棣欣然颔首,又问徐皇后:“饭菜都准备好了吗?茶点果子呢,可别饿着我乖孙!” 徐皇后忍俊不禁:“早就准备好了!” 朱瞻基心里边酸溜溜的——这小子还没来呢,就把自己给比到了尘埃里,他害的自己这一系失了至尊之位,偏生老爷子喜欢,自己这个做伯父的还得敬着他,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外边来人回禀,道是景泰帝朱祁锟到了。 这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功臣,朱棣领着儿孙们亲自去接,迎头便见对面两个鬼差引着一位须发微白的剽壮男子前来,伴随着前行的脚步,他的外表体态逐渐恢复到最年轻力壮时候的模样。 朱棣见多了这场景,并不惊诧,笑容满面的迎上前去,慈爱如一位亲切的老外婆:“祁锟!我的乖孙!快让太爷爷看看!你年轻时候长得可真精神啊,倍儿像太/祖爷!” “等等——你这不太对啊……” 朱棣面露迷惘,狐疑的挠了挠头:“你年轻时候我也见过,跟这会儿好像不太一样……但是不知怎么,心里边又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对面那剽壮青年冷笑一声,却不言语,拳头捏的嘎巴直响,目光冷飕飕的看着他。 朱棣:“……” 朱棣:“…………” 朱棣:“!!!!!” 笑容逐渐消失。 弱小可怜又无助_(:3」∠)_ 朱棣小心翼翼道:“……爹?” 第179章 第 179 章 朱元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冷冷觑着他,一言不发。 朱棣原地呆滞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面容剧烈扭曲,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爹?居然是你?怎么是你?!” 他仿佛挨了一记天雷:“朱祁锟……您老人家,怪不得这么……这就说得通了……” 朱棣惊得语无伦次,说话时颠三倒四,朱高炽手里边拿的见面礼“咣当”一声砸地上了,一张胖脸写满了惊疑与震颤:“爷,爷爷?!” …… 朱祁镇今天被安排去下油锅,只是恰巧碰上朱祁锟王者归来,朱棣领着儿孙后辈们亲自前去迎接,怕他偷偷摸摸从油锅里边爬出来,把那孙子丢进烧滚了的油锅之后,反手盖上锅盖,又在上边扣了只缸,由得朱祁镇在里边惨叫。 作为朱祁镇的生母,孙太后本来是没资格过来的,只是朱棣怕自己领着人走了她悄悄把朱祁镇给救出来,索性一并提溜过来,叫呆在队伍最后边充个人头也便是了。 临行之前,孙太后满心怨愤,既心疼儿子在地府受了几十年的折磨,又愤恨于朱祁锟心狠手辣,害了他们母子二人性命。 被逼自尽的时候,她心里边还存着几分希冀,一是自己死后化为厉鬼去找朱祁锟夫妻寻仇,二是死后到了底下,向丈夫和先祖们哭诉自己的委屈,请他们为自己主持公道。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第一条差点让她魂飞魄散,第二条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祖先们见了她个个横眉冷对,却对着朱祁锟那乱臣贼子大加褒赞,这会儿朱祁锟死了,太宗皇帝居然专程带了一大家子人去迎接他! 孙太后匪夷所思,更觉恼恨,有心拉拢个人手帮助自己娘俩,视线转了一圈儿,最终还是转到了丈夫朱瞻基身上。 要是太/祖皇帝在这儿,他老人家一言就能定乾坤,只是自从太宗皇帝来到这儿之后,他老人家便不知所踪,孙太后想去求情都不得其门。 太宗皇帝就不必说了,朱祁锟的头号舔狗,这重孙干什么他都觉得顺眼,指望他帮助自己娘俩,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仁宗皇帝也一样,对他来说,朱祁镇是长子为他生的嫡孙,朱祁锟是次子为他生的嫡孙,反正都是孙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何必为了朱祁镇去跟自己亲爹争执。 但对于丈夫宣宗皇帝来说,朱祁镇跟朱祁锟可完全是两回事。 朱祁镇是亲儿子,敬奉生父,他当天子,孝顺的是亲爹朱瞻基; 朱祁锟是侄子,人家有自己的爹要孝敬,他那一系做了天子,敬奉的自然是朱瞻基的弟弟先璐王,这能一样吗? 地府里边那么多人,也就自己一家三口才是站在一边儿的。 孙太后听着儿子在后院被打的惨叫不止,心如刀绞,寻隙叫了朱瞻基出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太宗皇帝和仁宗皇帝如何表现你是亲眼看着的,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朱祁锟在人间又站稳了脚跟,跟蔺氏生了好几个儿子,以后再有皇帝来到地府,全都是他们那一支的,等朱祁锟的后辈来得多了,陛下如何立足?您这一系断在祁镇身上,这等紧要关头,能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只有咱们一家三口啊,陛下!” 朱瞻基有些动心了。 儿子不肖,他的确生气,但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以后该当如何,也的确应当好好想一想了。 朱祁锟千好万好,但只有一点不好——他是自己的侄子,不是儿子,他承继大位的同时,也彻底斩断了自己这一系的天子血脉。 只是朱瞻基能忍,看得也比孙太后远:“到底他是我的晚辈,不敢对我无礼,再则,谁能笑到最后,还真是说不准!” 他闭眼的时候,打死他都想不到朱祁镇会是个惊天大傻逼,更想不到这傻逼会被瓦剌俘虏,硬生生将到手的皇位丢了。 谁说朱祁锟的后辈当中就不会有混账小子? 孙太后面上应和,心下怏怏:“朱祁锟好几个儿子呢,祁镇又被废为庶人,不管怎样,我们的孙儿是不可能承继皇位了……” 被朱棣催促着出门去迎接朱祁锟的时候,孙太后心里边老大不痛快,脸拉得老长,徐皇后一眼看见,怫然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哭丧着脸!” 又说朱瞻基:“管管你媳妇!” 朱瞻基赶忙应声,又瞪了孙太后一眼:“少给我摆脸子,太宗皇帝他们都看着呢!” 孙太后心里委屈,勉强挤出来个笑,好在她跟在队伍最后边,等闲也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 前边朱祁锟被鬼差请了过来,朱棣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她低头看着脚上绣鞋,唯恐一旦抬眼,眸底的怨毒之意泄露出去,哪知道没听见那边祖孙几人寒暄,却听见了一桩惊天秘闻。 太宗皇帝管朱祁锟叫什么?! 孙太后惊得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儿,扯了扯朱瞻基衣袖,小声问:“我方才好像听见太宗皇帝管朱祁镇叫爹?” 朱瞻基神情木然,摇头道:“我怎么听着爷爷叫的是姐?” 孙太后:“……” 喂,你这个就更扯淡了吧! 紧接着夫妻俩又听仁宗皇帝朱高炽颤声叫了句“爷爷”。 俩人对视一眼,面色僵硬,迎风而立,呆滞如两头木驴。 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朱棣脑袋上,凶神恶煞,咆哮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养了些什么子孙?!” “我的好儿子,你爹把你分封出去,让你帮着戍守国土,永卫大明,你他娘的举兵造反,搞什么靖难——” 朱元璋还要再打,朱棣当着儿孙的面吃了老子一通排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恼怒道:“这些不是早就打过了吗?!再说当初靖难,那也是朱允炆不给我活路,不反抗就得死,我凭什么引颈待戮?” 朱棣还要再说,旁边徐皇后小心翼翼的在他腰上推了一把。 朱棣抬头一看,便见老爹目露凶光,神情慑人至极,从生到死几十年养成的物种压制瞬间发挥作用,他打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父亲大腿,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开始哭诉:“爹,我也是没办法,朱允炆做的那么过分,逼死了好几个兄弟,我自己死没关系,我不能连累家小一起啊!” 他用最能打动老爷子的方法倾诉:“爹,您当初把我分封在燕国,就是为了卫戍边疆,孩儿不怕死,只是朱允炆年轻气盛,行事昏庸,难道杀了我,削了藩就能天下太平?他只会更快的把家底败光!孩儿起兵靖难,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您,为了咱们家,为了大明天下啊!” 朱元璋听他满嘴跑火车,不禁暗暗撇嘴,只是平心而论,若换成是他,异地处之,怕也会起兵造反。 ——大孙子实在太混蛋了,老朱走时候他好好的,走完了他就原形毕露了! 再则,朱棣这皇帝当的也还不错。 “罢了,起来吧!” 朱元璋心情有些复杂,有些恼怒,有些体谅,还有些舐犊之情:“你是个混蛋,但皇帝当的还成,没给你老子丢脸!” 朱棣麻利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憨笑着展现出自己温顺无害的那一面:“爹,你真好!” 朱元璋摆摆手:“一边儿站着去!”又扭头去看朱高炽。 朱棣跪着,他的后辈子孙哪敢站着,在后边跪了一地,没一个敢贸然抬头。 这时候朱高炽察觉到了投到自己头顶的视线,冷汗流的更凶了,战战兢兢的抬起头,弱小又可怜:“爷爷……” “嗳。”朱元璋喜欢这胖胖的可爱大孙子,又有意使坏,板着脸问他:“论朱祁锟的辈分,我得管你叫什么啊?” 朱高炽下意识叫了声“爷爷”,说完又觉得不对,这也忒容易让人误会了,赶忙磕一个头:“爷爷,孙子我给您请安了!” 他活着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做了鬼也没好多少,朱元璋看他跪了这么会儿就开始大喘气儿,有点怜爱:“成了,你干的也不错,起来吧。” 又对着他夸张太后:“妻贤子孝,你娶了个好媳妇,所以生的儿子都很不坏!” 张太后受宠若惊的谢过太/祖皇帝,搀扶着丈夫站了起来。 他们俩之后,就轮到朱瞻基和孙太后两口子了。 直到这一刻,孙太后还沉浸在朱祁锟是太/祖皇帝本祖的震惊之中,魂游天外,满面愕然。 朱瞻基回过神来,偷眼一瞧,就见太/祖皇帝眼底凶光毕现,面带杀机,再一想太/祖皇帝的手段,他不禁打个哆嗦,二话不说便按住孙太后后脖颈,俩人“duangduangduang”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头,这才卑微的抬起头来,笑的谄媚:“太爷爷!您老人家身体好啊!” 朱瞻基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极力推崇:“您在人间的经历重孙我都看见了,您可真是太棒了!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真是旷古绝今,绝无仅有!重孙对您的敬佩之情真是如江水一般滔滔不绝……” 朱元璋淡定的抬起了右腿,皂靴抬到他面前去:“认识这是什么吗?” 朱瞻基:“……” 朱瞻基挠了挠头,蚊子哼哼似的,小声向爹和爷爷求救:“我该不该认识呢?” 朱棣跟朱高炽动都没动一下。 过了几秒钟之后,朱棣方才侧一侧头,面带疑惑,向大胖儿子道:“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 朱高炽:“大概是野狗吧。” 朱棣:“胆子太大了,你爷爷在这儿办事,哪有野狗敢出来乱叫。” 朱高炽:“是啊,可不敢。” 朱瞻基:“……” 下一秒,朱元璋的鞋底就踢到了他脸上。 “混账东西!你祖宗活着的时候,只嫌一天十二个时辰太少,不够处理政务,你倒好,还把权柄下移!” 朱瞻基摔了个驴打滚儿,爬起来想跑,却被朱元璋逮住,他只得辩解:“我身子根基差……” 朱元璋盛怒道:“所以就教太监读书,分文官的权?!” 朱瞻基心说这里边埋着个雷呢,他哪儿敢往里趟——要说太监,就得说王振,要说王振,就得说土木之变…… 马德,没道理啊! 朱瞻基越想越委屈。 朱祁镇不在的时候祖宗们打我,这时候朱祁镇都到了地府了,凭什么还打我?! □□绩,我也是个好皇帝! 仁宣之治,有我一半的军功章! 我为什么不能像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一样,直起腰板说话?! 一股胆气自五脏六腑生出,朱瞻基猛地站起身来,神情慨然:“太/祖皇帝,您得讲讲道理,我可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朱棣跟朱高炽冷眼旁观,默默替他捏了把汗。 这小子出生的时候,太/祖皇帝已经辞世,他没经历过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不知道太/祖皇帝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 在大明,那就是至高无上的天,不容违逆! 朱棣暗暗摇头:“傻孙子,路走窄了。” 朱元璋也是面露诧异,声色俱厉:“你居然敢跟我顶嘴!” 朱瞻基:“……” 朱瞻基瞬间萎了:“您别这样,讲道理的事情,怎么能说是顶嘴……” 朱元璋暴怒道:“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朱瞻基:“……” 朱瞻基祸水东引:“我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但罪魁祸首不是朱祁镇吗?□□皇帝,您别生气,我们一起愉快的去油炸朱祁镇吧!” 朱元璋磨刀霍霍:“真是无法无天!” 朱瞻基:“……” 朱瞻基膝盖一软,泪流满面的跪了下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让太监读书识字,不该看重王振,不该生朱祁镇那个王八蛋出来,不该改立孙氏为后……” “太/祖皇帝,”他哽咽道:“首恶是朱祁镇,附从者是王振,发生土木之变的事情,我也不想的,您能原谅我吗?”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我再三交代,内臣不得干预政务,你全都当是放屁!” 朱瞻基:“……” 朱元璋又一巴掌打过去:“踏马的废了胡氏,立了个这!” 朱瞻基:“……” 朱元璋再一巴掌打过去,咆哮声传出老远:“最该死的是生了个朱祁镇,把老朱家的脸都丢光了!要不是老子我下去力挽狂澜,大明怕是药丸!你厉害啊,老子辛辛苦苦打的江山,你生了个儿子就要祸祸完了!” 朱瞻基:“……”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我明明也很委屈啊! 儿子那么废物,我也很生气的! 余光瞥见朱元璋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朱瞻基心肝脾肺肾都在打颤,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和祖父,眼睁睁看着父亲一身胖肉都怕的哆嗦,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朱瞻基饱含希望的看向祖父。 朱元璋也发现了,同样看了过去,厉声问朱棣道:“老四,你有事吗?!” 朱棣抖了一下,痛心疾首的看着朱瞻基,道:“瞻基,你改悔罢!” 朱瞻基:“……” 朱瞻基:“????” 朱元璋接连打了三个嘴巴过去,心头郁气微消,低头瞥一眼孙太后,冷笑道:“做了鬼也不放过我?要求列祖列宗主持公道?!” 孙太后哪想得到世间竟会有这般荒诞的事情,丈夫的侄子其实是太/祖皇帝投胎转世,大明天子食物链巅峰,当初放下的狠话,却砸了自己的脚。 看看这群大明先祖,个个噤若寒蝉,当着□□皇帝的面儿,脑袋都恨不能缩到脖子里边儿去。 孙太后只觉嘴里边一阵一阵的发苦,懊悔不止,脸上火辣辣的作痛。 朱元璋觑着她神情,两手叉腰,嗤之以鼻:“老子纵横天下多年,就没在怕的,你也不好好打听打听,大明朝里谁是爷!” 第180章 第 180 章 朱元璋下了地府,上至朱棣下至朱瞻基,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只想叉着腰大喊一声——还有谁! 教训了朱瞻基夫妻俩,他终于想起重头戏来了:“朱祁镇呢?!” 那王八蛋才是万恶之源! 朱棣擦着冷汗,赔笑道:“爹,已经油炸了他很多年了……” 胖乎乎的朱高炽只想转移战火,近前去假意搀扶爷爷,帮着他转了个方向:“咱们家在那儿边儿,朱祁镇被扣在锅里呢,走,孙儿带您教训那不孝子去!” 孙太后一想到儿子这些年来的经历,就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又深知太/祖皇帝为人,更是提心吊胆,不由自主的泄露出两声抽泣。 朱元璋迎头就给了朱瞻基一个嘴巴子:“管好你媳妇,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生出这种儿子,眼见着朱祁镇把国家作践成这样,她还有脸哭?!要不是老子下去力挽狂澜,大明以后得被蒙古压着打,几代创建的大好局面立时便灰飞烟灭了!” 朱瞻基委屈的摸摸脸,反手给了孙太后一个嘴巴:“大好的日子,别给太/祖皇帝添堵!” 孙太后肩膀委屈的抖动着,慢慢的停了哭声,只是脸也花了,眼睛也红了,女人脸皮白嫩,一个耳光挨完,脸都肿了,看着也怪可怜的。 朱元璋却是嗤之以鼻。 只凭朱祁镇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情和孙太后的一味纵容,这娘俩就该下油锅炸一炸,这一世是他过去了,好歹把大明给扶起来了,他没穿成朱祁锟的那一世,朱祁镇更厉害,完美的演绎了什么叫极品中的极品。 寻常人都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可朱祁镇这王八蛋的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装了稻草,吃一堑失一智。 归国夺位之后,他一点儿都不恨把他往沟里带的王振,还巴巴的给他立祠堂,一点都不恨俘虏他、敲诈勒索大明的也先,听说也先死了,也巴巴的给他立祠堂,长吁短叹,哀恸异常。 土木之变惨死的将士们:“?????” 被瓦剌祸祸的百姓们:“?????” 北京保卫战的死难者:“?????” 于谦:“?????” 陛下你脑袋是不是有点毛病?! 没有十年脑血栓,绝对干不出这事儿来! 把你往沟里带的,你往死了缅怀,力挽狂澜帮你守住家业的,你说杀就杀,亲者痛仇者快,你这么干,钦徽二帝也觉得很迷惑啊! 赵构虽说杀了岳飞,但他好歹也没给金国人立庙啊! 就踏马无语! 朱元璋想到此处,心头怒火几近沸腾,步履生风,杀气腾腾。 朱高炽体虚身胖,有点跟不上爷爷的步子,朱瞻基赶忙搀了他一把,自己小跑着近前去帮祖宗领路。 刚进府门,朱元璋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听那音色,恍惚是个青年男子。 他瞬间会意,眼眸微眯,静静听了一会儿,举步寻声找了过去,眼神一递,朱棣赶忙近前去把扣在锅盖上的那口大缸挪开。 朱祁镇在这锅热油里边炸了半个时辰,浑身焦黑,不成人形,气若游丝的在里边哀嚎惨叫,被热气熏得想要爆炸。 这时候锅盖挪开,他稍稍轻松几分,还当是孙太后前来救他,哪知道抬眼一瞧,正对上朱元璋冷森森的视线。 朱祁镇没见过老祖宗,也没见过朱祁锟,只是知道朱祁锟死了,全家都去迎接,这时候再见了个陌生青年,便猜到是他,宛如被人踩了一脚似的,立时便尖声道:“朱祁锟,你这乱臣贼子,竟敢出现在朕面前!你……” 这话还没说完,朱棣就抄起一根削的又尖又细的竹竿,直接给他捅了个对穿,朱祁镇惨叫一声,却听朱棣厉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太/祖高皇帝!” “啊?!”朱祁镇痛的肌肉抽搐,颤声道:“太/祖皇帝不是出门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朱棣还要再说,却被朱元璋抬手拦住,他一卷袖子,磨刀霍霍近前:“我老人家是出了趟门,只是去的地方你们谁都没想到,老子我到了人间,做了自己的后辈,名字你也熟,正是将你扒皮揎草的朱祁锟!” 其余人早知此事,并不显露异色,唯有朱棣听到老爹是带着记忆到了人间去的,眸底飞速闪过一抹异色,只是这情绪转变太快,朱元璋又一心盯着朱祁镇,竟是无人发觉。 朱祁镇听到一半,已经变色,等尽数听完,被炸得缩小了一半多的躯体抖得更加激烈,不断的往下掉黑渣,悚然道:“太,太/祖皇帝?!” 朱元璋:“是朕。” 朱祁镇声音里带了哭腔:“朱,朱祁锟?!” 朱元璋:“也是朕!” 朱祁镇嚎啕大哭:“我怎么这么惨啊!” 还以为死了能扳回一局呢,没想到…… 马德! 马德!! 马德!!! 朱祁镇在心里连骂三声,正待开口求饶,就见朱元璋一把抓起厨房边儿上竖着的竹竿捅了过来,他大惊失色,有心躲闪,却逃不过这个能征善战的祖宗之手,但觉一股穿心剧痛传来,体内已经穿了两根竹竿,朱元璋手臂发力,直接把他从油锅里挑出来,看也不看其余人,拖着他就往外走。 朱棣心里边转着个鬼主意,赶忙小跑着跟上,殷勤备至:“爹,您干什么去?我来帮您拖竹竿……” 朱元璋不曾多想,顺手把那两根竹竿递给他:“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 朱棣赶忙道:“爹,土木之变的事情,不只是您老人家生气,孩儿也是气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啊,这孙子一下来,孩儿就把他弄进油锅里炸了,这几十年以来算是什么惩罚手段都用上了……” 朱元璋哼道:“既如此,便让他玩点新鲜的!” 朱棣听他话里边的意思,似乎是觉得有什么法子收拾朱祁镇比下锅油炸还要过瘾,心下大为惊疑,见老爹不打算多说,也不过问,只闷头跟着,看他打算玩什么花样。 朱元璋去找地府的判官开放行书,判官有些为难:“高皇帝,这不合规矩。” 朱元璋就在被插在竹竿上的朱祁镇身上踢了脚:“我们爷俩不下去,叫他下去! 判官也知道朱祁镇身份,掐指一算,终于点头:“他做的孽太大,倒也使得,人道、畜生道,这两道便够用了。”说完,又请朱家人稍待片刻,往阎罗殿去开放行书去了。 朱棣看不透老爷子想干什么,又觉得老爷子跟地府的关系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心思几转,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悄声问:“爹,您这是打算干什么?” 朱祁镇这时候是魂魄状态,离了油锅,身体逐渐开始恢复,只是那两根竹竿将他捅个对穿,这时候仍旧是痛不可言。 听朱棣发问,他一边惨叫,一边悄悄往那儿伸了伸耳朵。 朱元璋冷冷觑着朱祁镇,道:“该玩的花样你都玩了,他怕也没什么新鲜感,压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既然这样,就叫他去当个平头百姓,尝尝人间滋味!” 朱祁镇生来便是皇子,何曾尝过人间百态,此时虽然听到朱元璋说的话,却也不解其中深意,朱棣却是瞬间了悟,心说狠还是老爷子狠。 判官很快便带了放行书来,朱元璋与朱棣带着朱祁镇顺风顺水的到了六道井,只见面前是一口直径十数米、深不见底的深井,风声哀嚎着盘旋向上,鬼哭之声不绝于耳。 朱祁镇为之胆寒,朱元璋却在这时候将他踩在地上,发力将那两根削尖了的竹竿抽出,不等朱祁镇凄厉惨叫,便将那份放行书在他身上照了照,一脚将他踢了下去。 六道井,便是六界魂魄抵达阴间、论定功过之后转世投胎的地方。 有三善道,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有三恶道,即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 朱祁镇不曾饮下孟婆汤,作为朱祁镇的记忆得以完整保存,以人间帝皇之身投入人道和畜生道,体验生老病死、低人一等的做个畜生,不得不说是极大的惩处。 更别说他身上业障极大,就算是投入人道,怕也不会是富贵之身。 朱祁镇被踹下了六道井,身体下跌,失重的感觉瞬间来袭,就在此时,井壁却伸出了数以千百计的手掌,骨节突出,指甲里遍是血泥,恶鬼索命一般伸手抓他。 朱祁镇骇的要死,拼死蜷缩身子躲避,却还是被一只枯瘦的手抓住,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成了大同城外一户农家的儿子。 家里很穷,没什么吃的,爹娘相貌粗陋,一天到晚为生计奔波,朱祁镇虽说是这家长子,却也得不到什么优待,四五岁的时候就要下地捡豆子,再大一点,就学着做农活。 家里是没有牛的,耕地全靠人力,现在是靠他爹,以后就得靠他。 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 朱祁镇挨过酷刑的苦,却没吃过生活的苦,想要挣扎逃脱这种生活,却也无从下手,他想着自己好歹读书识字,或许可以去城内混口饭吃,偷偷背上包袱进了大同城,迎头就被几个骑马的阔少给撞了。 撞完还不算完,这几个人觉得碰上这么个穷酸晦气,啐了他一口,吩咐家奴给他点教训尝尝,一通拳脚过去,不知打断了多少根骨头,朱祁镇呕了一地血,就这么咽了气。 “当街杀人,这还有王法吗?!” 鬼魂从身体里飘出来,他神情激愤,目光怨毒,盯着那几个阔少离去的方向,恨不能追上去生噬其肉。 旁边有人在议论:“又打死了一个。” “打死了就打死了吧,那可是王家的子弟,他们叔父在皇帝面前得脸,听说连公主王侯见了都要行礼呢!” 朱祁镇脑袋上仿佛重重挨了一记,霎时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再一回神,却发现下一场轮回开始了。 这一次他生在富足人家,父亲科举做了个小官,家庭和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大变发生在他九岁那一年,父亲直言进谏,触怒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被罗织罪名下狱,满门抄斩。 朱祁镇呆坐在门前台阶上,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吏们来抄家,父亲已经下狱,母亲自尽而死,剩下的人跟他一道被押到了菜市场,叔父哀声如泣:“尽忠国事也有错吗?苍天啊,你睁开眼来看看啊!”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到了朱祁镇脸上。 一股悲愤与怨囿在他心头纠缠不散。 刽子手再度举刀,人头落地,朱祁镇死不瞑目。 戍守边关、战死沙场的士兵,世居边境、惨遭屠戮的平民,小有姿色被阉党子弟夺去淫乐的农女,还有身在土木堡被昏君席卷走上末路的京营士卒…… 朱祁镇作为人死了无数次,终于摆脱了这种近乎绝望的困境,做了一只畜生。 他很满足,也很欣慰。 他欣慰就欣慰在……他马了隔壁! 当人的时候好歹还算个人,能说话,能走能跑,能跟人交流,但是做了畜生,那就真正是低人一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朱祁镇变成了一只鸡。 一把刀被厨子握在手里,径直划开它的喉管,吊在绳子上放血。 恍惚听见厨子吩咐打下手的小工去洗蘑菇:“这是陛下赐给卫国公的御菜,都警醒着点,好好准备!” 朱祁镇无力的抖动一下翅膀,任由冰冷袭来,将它淹没。 临死之前,它心想,哦,卫国公,是于谦啊。 它死不瞑目。 朱祁镇变成了一只鸭。 仍旧是那个厨子给了它致命一刀,剧痛传来,它被吊在绳子上放血。 恍惚间听见厨子吩咐说:“把烤炉擦干净,今天陛下赐给卫国公的御菜是烤鸭!” 又是于谦。 朱祁镇感受着血液慢慢流出的细微痛苦,心说于谦吃的还挺全乎。 朱祁镇变成了一只鹅。 厨师用刀杀鹅,准备用铁锅炖它,这是皇帝赐给卫国公的御膳。 鹅比鸡鸭大,放血的时间更长。 朱祁镇在痛苦中想——马德,怎么又是于谦?! 皇帝不怕他得高血脂吗?! 朱祁镇变成了一头羊。 朱祁镇被人牵着,木然往御膳房的后院走。 但对于生的渴望,还是战胜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和接连惨死之后的麻木。 仍旧是熟悉的厨师,熟悉的刀。 该死的于谦被赐了烤全羊! 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朱祁镇被拴在树上,厨师在一边磨刀,磨到一半,感觉身旁有东西在蹭自己,扭头一看,是那头羊。 厨师转过头去,神情冷漠,继续磨刀。 又有东西蹭自己。 扭头一看,竟还是那头羊。 大抵是察觉大限将至,它两眼流出热泪来,哀求的看着他! 厨师摸了摸它的头:“是不是冷?没事,待会儿进炉子就暖和了!” 朱祁镇:“……” 厨师继续磨刀,这时候又有东西在蹭他了。 转头一看,那头羊眼流热泪,两个前膝跪地,竟像人一样给他下跪,请求饶命! 厨师丝毫不为所动,转过头去,继续磨刀,声音冷冰冰的:“这种举动已经感动不了我了,我在御膳房杀了十几年的鸡,我的心已经跟我的刀一样冷了!” 第181章 第 181 章 朱祁镇已经记不清自己前前后后到底死过多少次了,只记得当过鸡鸭、做过牛马,最后都没逃过那一刀,命归黄泉。 起初他还只是在皇家做荤腥菜品的原材料,再之后到了普通人家遭人杀食,踏马的之后还当过野鸡,被人抓住拔毛,三下五除二架起来烤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朱元璋跟朱棣回到自家地盘上,透过那面能窥视人间的镜子,亲眼见证朱祁镇一次又一次的投胎转世,心头堵了许久的那口郁气终于消了。 是时候该走了。 朱元璋悄悄离开了地府,一直都紧盯着他的朱棣眼珠一转,没惊动其余人,悄悄跟了上去。 等到眼见着老爹循着一道光线即将遁去,朱棣心知时候到了,纵身一跃扑了上去,趴在老爹背上,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放。 小时候儿子趴在父亲背上,这叫共聚天伦,其乐融融,这时候儿子活了一百多年,踏马的都要成精了,还趴在老子背上,那可就不对劲儿了。 朱元璋脸都绿了:“你个王八蛋,给我下来!” 朱棣死都不松手,涎着脸说:“爹,孩儿舍不得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孩儿跟您一起去,侍奉左右,为您端茶倒水!” 朱元璋:“……” 这一世就此终结,朱元璋顺利回到空间内部,还买一送一,多带了个朱棣。 朱棣没想到空间里边还有别人,微吃一惊,缠着老爹离开地府的时候爷俩属于对峙状态,这时候有外人在,便是上阵父子兵了。 朱棣默不作声的从老爹背上下来,神情端肃,颇有些渊渟岳峙之态,朱元璋只觉当老子的被儿子算计了一回,说出去怪丢脸的,也不打骂变色,狠狠剜他一眼,领着去给几个老伙计介绍。 他以一种无所谓的自若语气道:“孩子总呆在地府,也怪没意思的,领着他出来见见世面。” 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家老四。” 刘彻饶有兴趣道:“你们家老四……哦,judy?!” 朱元璋:“……” 朱棣:“……” 其余几个皇帝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眉宇间都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朱棣眉头微皱,扭头去看老爷子的脸色,以此决定自己的处事态度:“爹?” 朱元璋自若道:“这是汉朝天子刘彻,你叫他彘儿就行。” “喂,”刘彻不满道:“你们叫叫也就算了,为什么你儿子也叫?!” 朱元璋不耐烦了:“不然叫你什么,死凤凰男?!” 刘彻反唇相讥:“你先撒泡尿照照你的驴脸吧!” “我踏马……” 朱元璋撸起袖子就要打架,朱棣扶住他老人家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歇歇,自己代父上阵,对付刘彻。 “哟,还真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你以为我没有你的黑料?!” 刘彻哼了一声,抬着下巴,趾高气扬道:“听说你有个蒙古白月光,为了那个蒙古女人,还逃婚了?!” 朱棣:“!!!” “你放屁!” 朱棣勃然大怒:“朕跟皇后好着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皇后十二岁就在我娘身边养着了,什么蒙古白月光,什么逃婚!” 朱元璋也怒道:“徐氏是徐达的女儿,他老子我给他挑的,他敢逃婚?脑袋都给他打碎!” 刘彻随意一摊手,笑嘻嘻道:“反正后世人是这么说的,我也只是顺带着听了一耳朵而已啊!” 朱棣面有怒容:“是谁在以讹传讹?朕总共就九个孩子,七个都是皇后生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刘彻面露诧异:“啊?不是说靖难的时候伤了身体,不能人道了吗?!” 朱棣忍无可忍:“我踏马……” 刘彻哈哈大笑,转身去躲,空间里白雾便在这时候浩浩荡荡的涌了上来。 朱棣追上前去,却发现不见了刘彻身影,猛地伸手去抓,没逮到人,却抓住了一方白缎。 “咦,”他转怒为奇,不明所以:“这是什么,上边还有字……” 原先在一边看戏的皇帝们和朱元璋瞬间围了上去。 朱棣将那方白缎展开,凝神去看。 “父母去世后,茂珠儿被伯父卖入青楼,被人拖拽着进去的那天,薛妈妈用烟杆挑着她的下颌,啧啧出声,雪肤花貌,妩媚天成,这孩子真是天生的勾魂精。 十六岁那年的上元佳节,茂珠儿挂牌接客,却不想那尊贵无匹的男子竟是东宫太子,更叫世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矜傲清华的当朝太子,竟被一个妓子迷了心魄,将她带入东宫,荣耀封后……” 朱棣:“……” 朱棣:“!!!!!” 短短几行字而已,却叫朱棣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都是些什么?!” 朱棣目瞪口呆,三观颠覆:“当伯父的把侄女卖进青楼,不要脸还是不做人了?!亲侄女都能往那种地方卖,八成是穷的尿血,这种人家能养出个雪肤花貌的女儿来?!懂不懂逻辑,有没有生活常识,但凡在河边洗上几年衣服,长上两手冻疮,就不会有这种傻叉想法了!” “还有后边,更踏马扯淡了!” 朱棣面目扭曲,震惊之意如江水滔滔不绝:“皇太子是什么人,不说是满天下的女人随便挑,可也差不多了,他想找女人,有的是人往面前送,闲出屁来了去找些脏的臭的?还想让这女人当皇后?!叫□□当皇后?言官死光了?太后死了?!祖坟炸掉不要了?!” 他扭头一看,就见朱元璋神情淡然,脸上丝毫不露异色,其余几位皇帝也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霎时间有种世界崩坏的错觉。 “哇,这么扯淡的事情啊!你们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一点都不吃惊?!” 朱棣扯着自己头发,茫然无措,弱小无助又可怜:“难道是我太迂腐封建了,太看不开?因为我太古板?!” 他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代入到自己身上想了想:“皇太子……算了,也别说皇太子了,就算是别的皇子,跟我说,爹我不想娶名门闺秀,嗯,我大概会问问他,是想娶个小家碧玉吗?也可以,咱们大明朝不重视皇后和王妃的出身,啧啧,我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爹!然后他说,他要娶个□□做王妃……” 说到此处,朱棣停了口,神情莫测。 朱元璋不知道打哪儿摸出来一把瓜子儿,淡定道:“然后呢?” 朱棣捏紧拳头,笑的狰狞:“然后我反手一个耳刮子把他脑袋打飞——找个这种出身的女人当媳妇,你最好先把你老子杀了,再去把你娘坟炸了,不然她早晚得从里边爬出来打飞你的脑壳!” 朱元璋:“……” 皇帝们:“……” 皇帝们都觉得老朱这儿子挺有意思,说话也好玩,悄悄别过头去笑。 朱棣被他们的淡定搞蒙了,无助的一扯老爹袖子,惘然道:“难道是我太腐朽了吗?新到地府的那些人都说这会儿已经是新社会了,要破除旧观念……” 朱元璋摸了摸儿子狗头,平静的安慰他:“你不腐朽,就算是到了后世,正经人家也没法接受找个□□当儿媳妇。” 高祖却在这时候指了指那白缎:“后边还有呢。” 朱棣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 “满京城都知道,威宁候被一个扬州瘦马迷了心神,连正经的侯夫人都冷落了,后来,因为侯夫人伤了他的爱妾,竟给了休书一封……” 朱棣:“……” 朱棣愤怒道:“什么东西!跟之前那个太子是配套来的吗?!能不能来几对阳间夫妻?!马德!!!”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继续往下看:“周家四世三公,长女为太子妃,次女为侯夫人,第三女尚且待字闺中,京城勋贵求娶者如过江之鲫,却没想到最终这位三小姐竟抛绣球嫁给了一个相貌平平的乞丐,更没想到她会为此苦守寒窑,付出十八年的青春与年华,换得十八日的皇后之位……” 朱棣:“……” 朱棣满头问号:“出身这么尊贵的三小姐,为什么会嫁给乞丐?那不就是皇太子跟乞丐当了连襟?” 高祖淡然道:“一切皆有缘法,这也不是半点发生的可能都没有,对吧?” 朱棣:“……” 朱棣又惊又诧:“三小姐嫁给乞丐,周家都不管的吗?这样皇太子跟那个什么侯爷不就跟乞丐成连襟了?” 嬴政漠然道:“正常操作,没什么好吃惊的。” 朱棣:“……” 朱棣吃惊的捂住了嘴。 半晌之后,他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了李世民:“不,不太对劲吧,就算是抛绣球选婿,周家肯定也会派人看守周围,哪能叫一个乞丐混进去,还真的抢到了绣球?” 李世民奇怪的看着他,一摊手道:“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有的人走着走着都能被雷劈死,大家小姐抛绣球,最后嫁给乞丐,有什么稀奇的。” 朱棣:“……” 朱棣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头:“啊!啊啊啊!!!” 朱元璋:“老四,你咋了?” 朱棣痛苦道:“剪秋,我的头好痛啊!!!” 第182章 第 182 章 空间里皇帝们经历的多了,这时候已经是轻车熟路,并不显露异色,只是苦了朱棣,刚进来就遭受到这么猛烈的冲击,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随之摇摇欲坠,战战兢兢。 朱元璋摸着儿子的狗头,宽慰他:“都是小事,习惯就好。” 又叫了空间外的刘彻一声:“白绢出来了,你有点准备,我念给你听。” 刘彻不屑一顾的冷笑一声:“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过了片刻。 刘彻瞠目结舌:“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他眉头皱得能拧上一个螺丝:“周家三个女儿,长女为皇太子妃,皇太子迷恋一个青楼女子,冷待正妃,看样子到最后还封了这个青楼女子做皇后?次女是威宁候夫人,丈夫为了一个扬州瘦马把她休了?小女儿抛绣球选亲,最后一个乞丐雀屏中选,成了周家女婿,后来女婿投军假死,娶了别国公主,她苦守寒窑十八年,换取后来十八日的皇后,然后暴毙而死?喵喵喵????” 刘彻挠了挠头,怀疑人生道:“周家人是把京城给炸了,还是得罪了什么神仙,全天下的奇葩男人都叫他们家女儿摊上了?” 高祖想了想,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反派家族吧,周家的女儿能当太子妃,能做侯夫人,可见门第不俗,实力鼎盛,家中男眷必然身居高位,皇太子跟那个威宁候既然是正面角色,那肯定得有个跟他们旗鼓相当的反面角色,皇太子妃和侯夫人的娘家就刚刚好,实力强,还可以除掉正妻给心上人腾位置……” 刘彻下意识道:“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小女儿吗?” “彘儿,你忘了,”李世民斜眼道:“小女儿一心跟乞丐情郎同甘共苦,跟亲爹三击掌断绝关系,原世界里边这应该属于弃暗投明,她不算反派阵营的。” 刘彻:“……” 刘彻给气笑了:“我要是有个女儿,打小金尊玉贵的养着,长大了打算给她选婿的时候她爱上了乞丐,踏马的要死要活非得嫁过去,老子连掌都不跟她击,直接勒死拉倒!真是在家里吃多了山珍海味,外边屎都是香的,你爹疼你宠你十几年,就是为了叫你去当乞丐婆?三小姐嫁给了乞丐,周家别的小姐脸面往哪儿搁?她前边儿俩姐姐还活不活了?简直不知所谓!” 嬴政少见的赞同了他的话:“这话倒有些中肯。” 刘彻这时候刚到这方世界,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身份,只是按照以往世界的尿性来说,八成跟周家脱不了关系! 思绪彻底回复到身体里,刘彻猛地打个激灵,意识与身体的短暂分离使然,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亏得被人扶住,这才没有丢丑。 刘彻定了心神,扭头去看搀扶自己的人,却是个身着内官服饰的年轻内侍,那内侍小心的将他搀住了,殷勤道:“周太尉,您没事吧?” 太尉! 姓周! 刘彻瞬间得到了两个重要讯息,心思微动,迅速在脑海中盘算起来。 原主跟倒霉的皇太子妃和威宁侯夫人同姓,又出现在皇宫里,想必跟皇家有所牵扯,再看看下颌上修剪得当的胡须,可知年岁不轻,如若所料不错,原主想必是那二人的长辈,甚至很可能就是皇太子妃和威宁侯夫人的父亲! 刘彻做过多年皇帝,对于后宫和前朝的布局深有了解,打眼一瞧,便知道自己此时是行走在内宫之中,心有所悟,却是不动声色,瞥一眼身后跟随的内侍和宫人们,假做闲谈一般,漫不经心道:“还有多久才到?” 能被派出来做事的内侍和宫人自然都是机灵的,知晓该怎么管好自己的嘴,只是周太尉乃是皇太子妃的父亲,那内侍作为皇太子妃的心腹,自然没有隐瞒之理:“就在前边,再有个半刻钟就该到了,皇太子妃已经张罗好了宴席,若是皇太子殿下有空暇,也会列席。” 刘彻心说一声“果然”,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只叫那内侍领着,一路往东宫去见白绢上所提及的周家长女、倒霉的皇太子妃。 东宫门外早有两个宫人妆扮的婢女守候,见刘彻到了,忙屈膝问老爷安,刘彻心知这两个婢女必定是皇太子妃从周家带进宫的,再见周遭内侍宫人待她颇为恭谨,不禁微微颔首。 看这架势,皇太子妃在东宫过得还不错。 起码现在是这样。 进了东宫正殿,两个婢女便将殿中侍奉的内侍、宫人打发出去,刘彻视线向内一扫,便见珠帘之后端坐着个年轻女子,隔着帘子看不清面容,只觉身着锦绣,朱钗耀目,通身华贵逼人。 刘彻心念微动,猜测这大抵便是皇太子妃,试探着要弯腰见礼,便被叫起:“自家骨肉,爹爹何必多礼?今日你我父女共聚天伦,本该是女儿向爹爹磕头的,只是女儿嫁入天家,反倒被规矩束缚了。” 说完,又下令收起珠帘,赐座于前,请父亲近前叙话。 刘彻见了白绢内容,难免先入为主,知道这位周家大小姐虽然出身尊贵,又是皇太子妃,却与丈夫感情淡漠——要真是好的蜜里调油,哪还有那青楼女子什么事儿! 他以为会见到一个被不幸的婚姻生活磨平棱角的麻木少妇,又或者是深宫失宠的哀怨女子,却不曾想这位周家大小姐端方持重,丝毫不露颓态,半句不提夫妻生活,只问家事和家族前程。 “爹爹近来身子可还好?您早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暗伤不好,这些天阴云连连,关节怕又该难受了,太医调制的膏药要记得用,我这里还有些药酒,晚些时候您一并带回去。” 又说:“我听说六郎往云南去了,三叔只这一个独子,难为他狠得下这个心肠,咱们家几代不倒,靠的就是代代都有人能在军中立足,读书科举虽也是晋身之道,但到底不如手握军权来的稳妥……” 见父亲似乎有些出神,皇太子妃莞尔:“爹爹,爹爹?您怎么不说话?” 刘彻见她并非寻常女子,只知内宅争宠,便将轻慢心思消去,关切道:“也别只说家事,你呢?在东宫过得好不好?与皇太子关系如何?” 皇太子妃笑了笑:“周家好,我跟皇太子就好。” 这话里边的微妙意思可太多了。 刘彻眉头微动,抬眼去看一侧侍立着的两个宫婢:“皇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两个宫婢屈膝行礼,恭敬道:“老爷,这是主子之间的事情,奴婢们岂敢置喙?” 刘彻不怒反喜,见这二人如此,可知皇太子妃不仅颇有才干,且治下严谨,不知为何,心头忽的涌出一股欣慰之情来,他不假思索道:“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否则出将入相,又岂会逊色于男儿!” 皇太子妃性情端庄,言笑沉稳,这时候听父亲如此言说,笑的弧度方才大了起来:“我出嫁之前爹爹便是这样说的,今日怎么还这样说?” 刘彻却觉思绪骤顿,属于原主的那扇记忆大门终于在这一瞬彻底推开。 汝南周家四世三公,荣耀显赫,世为钟鸣鼎食之家,原主□□光便是这一代的周家家主。 他娶的是舅舅家的表妹,夫妻感情深厚,一起诞育抚养了三个女儿,几年前周夫人辞世,□□光大为伤怀,没有续娶,只专心抚育妻子留下的三个女儿,即便没有儿子,也没想过要再纳妾传递香火。 或许这也是皇帝会选择周家女为皇太子妃的原因之一。 周夫人貌美,三个女儿也都生的十分出挑,长女颇有乃父之风,胆识过人,才具不逊男儿,次女亦是精明强干,英姿飒爽,只有小女儿幼年失母,又被父亲和姐姐们宠爱,养的有些不谙人间疾苦,但并非刁蛮任性之人。 周家门第显赫,几个女儿芳名远播,周家大小姐周琬被聘为皇太子妃,第二年,老威宁候便为世子求娶周家二小姐周靖,这会儿只剩下三小姐周萱尚且待字闺中…… 刘彻得到了属于原主的记忆,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周家的局势不太妙啊,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周家声势已极,亏得长房只有三个女儿,要不然……” 想到这儿,他心理阴暗的跟空间里边的人说:“□□光只有三个女儿,既不续娶,也不纳妾,除了跟原配夫人鹣鲽情深之外,肯定也有对于时局的考虑,周家这个声势,再生上一群儿子,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大祸临头了” 李世民“嗤”的笑了一声:“生儿生女又不是□□光自己能决定的,照你这个意思,难道周夫人要是生了儿子,他为时局考虑,就得亲手掐死?承认人家跟老婆关系好,不想纳妾,老婆没了也不续弦有这么难吗!” 刘彻恼羞成怒:“这么干的又不是你,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李世民:“我不骄傲,但是也没贬低人家啊!” 刘彻听得眉毛一挑,有心说句什么,再一想老子这时候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身体又不是自己的,生儿生女还有个屁关系,原主自己都能看开,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只是就怕他看开了,皇家看不开——按照白缎上显示的梗概内容来看,皇家看不开的可能性还真踏马大! 刘彻心有郁结,有意先下手为强,一时之间又有种千丝万缕、无从下手的感觉,冷不丁抬头时视线扫过皇太子妃周琬的面庞,忽的心头一颤,一股异样的熟悉自心头升起,又抓不住那到底是什么。 皇太子妃被他看得有些诧异:“爹爹?” 刘彻的脸色慢慢变了。 “马德,不会吧!” 他道:“我咋越看她越像一个人?!” 皇帝们神情迷惑:“谁?” 刘彻:“难道是我看错了?感觉是,又好像不是……” 高祖不解道:“你把话说清楚啊,什么感觉是,又好像不是!” 刘彻:“我也不敢确定,毕竟跟她不算太熟……” 朱元璋皱着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棣也道:“你这人真是,话怎么说半截呢。” 刘彻嘴唇动了动,到底也没说出话来。 皇帝们更急了。 只有嬴政神情沉静,对刘彻道:“你没看错,她像吕雉。” 第183章 第 183 章 若论年岁和为皇的年代,除去嬴政之外,其余几个皇帝都在汉朝之后,自然晓得吕雉是谁,又有些什么功绩。 高祖听得有些不明所以,悄悄问了李世民一句,李世民略略一提,他旋即会意:“原来是汉之女主,以太后身份摄政多年,失敬失敬。” 忽然又发觉有点不对:“始皇,你见过她?” 嬴政回首故国,神情复杂,语气中也掺上了几分缅怀:“秦汉相距不远,汉高祖刘邦也只比朕年轻三岁而已,朕在地府见过扶苏和胡亥,也见到了刘邦和吕雉,说起来,朕见那夫妻俩的次数,或许比刘彻还多,毕竟他到地府的时候,刘邦已经四处游历去了,吕后也已经转世投胎……” 刘彻并非吕雉一系的血脉,而是薄姬之后,从这上边去论,吕雉该是他太奶奶辈分上的人。 寻常人重活一世碰上了太奶奶,兴许会有些尴尬,又或者是洋洋得意于辈分颠倒,赚了便宜,只是这群皇帝皆非凡俗之辈,又岂会在意这等名分小事,刘彻惊诧之后,更是目盈喜色,欣然不已。 就白绢上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周家怕是要凉,本来这事儿是跟刘彻没关系的,但谁叫他这会儿正是周家家主,周家三个可怜女儿的爹呢? 当然得帮着想想法子了。 叫别人凉总比自己凉好吧? 打从知道白绢内容之后,刘彻就盘算着怎么搞事,按理说皇太子妃身在宫中,地位尊崇,正是他最好的帮手,只是刘彻心知造反这种事情牵扯重大,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马虎不得,故而在没有摸清楚周大小姐性情为人之前不敢贸然行动,这时候得知这位周大小姐乃是吕后转世…… 小意思,洒洒水而已啦! 他甚至很怀疑上辈子自己没穿过来的时候,皇太子和那个青楼女子的最终结果到底是什么。 白绢上不是说了吗,皇太子封了那青楼女子为皇后,由此可知两点,第一便是皇太子顺利登基了,第二便是周家大小姐、从前的太子妃没当上皇后。 可是白绢上也说了,周家三小姐苦守寒窑多年之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夫婿登基称帝后,怜悯她这十八年来的辛酸与不易,叫她做了十八天皇后—— 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个天下,怎么会有两个皇帝? 八成是前一个糊了,才有后一个的事儿。 或许这其中,便有周大小姐、原太子妃在悄悄发力,一来她是前太子妃,有出手动机,二来她是周三小姐胞姐,有血缘关系在这儿摆着,其三…… 她是吕雉! 能够青史留名的剽悍女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刘彻想清楚这一节,霎时间轻松起来,周家本身实力不弱,又有吕雉级别的帮手在,真的杠起来了,怕是想输都难,只是不知道二女儿是个什么脾性。 至于小女儿…… 别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刘彻留下跟长女说了几刻钟的话,外边便有宫人前来回禀,道是皇太子殿下回来了,父女二人起身去迎,行礼之后,刘彻偷眼去瞧,瞥见这位皇太子面容轮廓的时候,不禁哑然失笑,心中巨石落地,有种果然如此的唏嘘。 这俩冤家对头,即便是投胎转世,也又凑到一起去了啊! 空间里皇帝们觑着他神情,若有所思:“刘邦?” 又纷纷用疑惑的目光去看嬴政。 嬴政仔细打量几瞬,先是点头,又摇头:“容貌像他,实际上不是。” “也对,”李世民道:“刘邦精明着呢,怎么可能在皇位未稳定的时候立一个青楼女子为后?太蠢了,不像他。” 要说刘邦宠爱戚夫人,这大家相信,男人嘛,喜欢个漂亮的妾很正常,但要说刘邦为了戚夫人不管不顾,连天下都能置之度外,那就是纯扯淡了。 刘彻对于撬与自家先祖相似面容皇太子墙角这事儿毫无心理负担,别说这人只是跟刘邦长得像,就算真是刘邦来了,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从刘邦到刘彻,中间都隔了多少辈儿了。 再则,平心而论,刘邦或许是个好皇帝,但无论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都没给自己留下多少余地。 对待奉养父母的结发妻子无情无义,逃跑时能毫不犹豫的将儿女踢下车,被宠妾撺掇着想把嫡女送到匈奴去和亲,还几次三番想要废太子,搞得吕后母子三人几乎活不下去…… 刘邦在时,后宫里的风云人物是吕后母子三人和戚夫人母子,薄姬和其子刘恒都属于小透明、背景板,但既然说是背景板,还指望过得舒舒服服? 刘邦前头没给自己积德,哪儿能指望后边子孙待他有多恭敬。 空间里边皇帝们终于想起丢失已久的系统来,将它揪了出来,高祖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盘瓜子儿,一群皇帝围着圆桌坐了,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听系统介绍皇太子相关事宜。 皇太子是皇帝的长子,却非嫡出,只因其生母虽然位尊贵妃,但是却并未被加封为皇后,究其根由,却是因为当年皇帝后宫中刘、陈两位宫妃几乎同时有孕,皇帝金口玉言,将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其母册为皇后。 后来两位宫妃临盆之时,皇帝出宫祭祖,刘妃早产率先生下一子,却得知陈妃派人前来害皇子性命,为了保全儿子,匆忙令心腹将皇子送出皇宫,刘妃自己则因为惧怕遭受陈妃折磨而自尽身亡,随后陈妃放火烧掉刘妃寝宫,毁灭证据,不几日,自己临盆产下一子,便是现在的皇太子。 皇帝回宫之后,见爱妃惨死,也知其中必然存有蹊跷,只是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隐忍下去,册封陈妃所出之子为皇太子,却不肯加封她为皇后,只是叫做了贵妃。 皇帝们:“……” 就踏马离谱! 嬴政:“皇帝说将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其母册封为皇后,宫里边怀孕的嫔妃就两个,未来天下之主在她们俩肚子里的可能性不小吧?如此,还不知道在两个妃子身边安排人盯着?皇帝脑子里边装的是稻草吗?!” 高祖:“刘妃先生了儿子,照皇帝说的,那就是皇太子了,知道有人要害自己儿子,那就好好护着,送出去干什么?直接叫人抱着儿子去陈妃宫里,就说有人谣传妹妹你要谋害储君,大逆不道,可是姐姐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现在姐姐刚刚生产,无力照顾储君,劳烦妹妹先顾看几日,这么一搞,陈妃敢不尽心竭力?!” 朱棣:“谋害储君是何等大罪,皇帝也知道其中有鬼,却还是隐忍下去,立陈妃所出之子为储君?这到底是有多窝囊,感情这皇帝是当了个寂寞?!” 李世民上演美男无语:“皇子公主降生之前,乳母保母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把这几个人死死的盯住了,每日同吃同睡,陈妃能怎么下手?这个刘妃倒好,先把儿子送出去沦落街头,自己反手自杀,因为怕陈妃折磨……她能怎么折磨你啊?扒皮吗?!陈妃又不是老朱!” 朱元璋白了他一眼,也是恨铁不成钢:“陈妃是妃,你也是妃,你还生了皇太子,怕她干啥?干就完了!难道她陈妃还能自己拿着刀去把你捅死?!” 空间内寂静了几秒钟,然后皇帝们不约而同道:“照这个世界的尿性,也有可能啊!” 皇太子是昔年的陈妃、现在的陈贵妃生的,周三小姐嫁的那个乞丐,料想便是当年刘妃所诞下的皇子了,按照皇帝当年所说,先降生者为皇子,若有一日刘妃之子认祖归宗,的确有很大可能将皇太子拖下储君之位。 想到此处,刘彻视线不易察觉的在皇太子夫妻身上扫过。 二人身着华服,眉宇间充盈着类似的清贵之气,观其言行相处,倒也算和睦,只是少了一份亲近,有失夫妻之爱。 刘彻还不知这时候剧情进行到哪儿了,不好贸然出手,在东宫用了膳,便起身告辞,出宫之后,又从皇太子夫妇赠与的礼物当中挑了几件好的,传了心腹过来:“往侯府去走一遭,把这些给二小姐送去。就说我惦记她,得了空便回家来坐坐。” 也叫他掂量一下这二女儿的成色。 …… 前厅里站着七八个垂手侍立的管事,个个噤若寒蝉,等着听候夫人问话,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自家夫人是头一份的精明强干,什么蛛丝马迹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周靖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翻阅账本,一边给管事们问话,她端是气定神闲,那管事却说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吃一通排头,直到耳朵里听见夫人说了句“办的不错,退下吧”,这才松一口气,毕恭毕敬的应一声“是”,背对门口稳步退了出去。 婢女送了茶水过来,轻轻搁下之后,便侍立到一边儿去,罗妈妈从外边过来,脚步较之寻常略有些急:“夫人,侯爷回来了!” 周靖随手将那几本账册摞在一起:“知道了。” 罗妈妈目光焦灼,环顾左右,示意侍婢们退下,等屋里只留下周靖和几个周家来的侍婢时,才低声道:“侯爷还带了个妖妖娆娆的妇人回来,听说颜色上佳!” 周靖不甚在意的“哦”了一声,转眼瞥见罗妈妈满脸急色,不禁失笑:“一个女人而已,又不是三头六臂,有什么好怕的?” 罗妈妈真真是体会到了何为皇帝不急太监急:“侯爷一向不近女色,除了成婚之前收的几个通房,身边再没别人,这次外出公干,忽然带了个女人回来,您不怕吗?!” “妈妈,你就是爱多想,给自己增添烦忧。” 周靖站起身来,神态自若:“我一开始就知道像爹爹那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侯爷也不是我的一心人,因为没期待过,所以也不会害怕伤心。” 她伸手过去,罗妈妈顺势扶住,周靖淡淡一笑,道:“我只想好好过日子,不想要那些情啊爱的,只要侯爷别乱了规矩,我自然也会尽到侯夫人的本分。” 罗妈妈心说小姐你真是太单纯了,老爷没有纳妾,周家根本没有宅斗,你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哪能明白到女人宅斗的可怕! 她苦口婆心道:“咱们先看看情况再说,您可别气性上来,给那女人来什么下马威,侯爷瞧见,肯定先入为主的偏向她,咱们得徐徐图之!您是亲眼见到过的,为着个小妾,成安伯夫人跟成安伯闹的老死不相往来,一儿一女都折在后宅了,唉,这种事,伤的最深的到底是女人啊……” 周靖轻轻摇头,语气里带了几分怜惜与不赞同:“成安伯夫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真要是有了什么,对付妾侍顶什么用?隔靴搔痒而已。” 她手摇团扇,语笑嫣然:“侍妾能作妖,还不是依仗着昏了头的男人,当然是悄悄把成安伯弄死最能解决问题啦!” 第184章 第 184 章 周靖叫罗妈妈扶着出了前厅,便见丈夫威宁候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四目相对,她含笑福了福身:“侯爷回来了?此行可还顺畅?” 周定方年轻时风流倜傥,即便年华不再,也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雍容气度,周夫人亦是美人,周靖作为他们的女儿,自然也是风仪出众,迥异于俗流。 寻常人家为女儿取名,往往都会拣选些端庄淑惠的字眼,偏生周家不同,周定方夫妻信奉的是谁说女子不如男,所以为女儿取得名字都分外有峥嵘之气,长女周琬,次女周靖,小女儿的名字还是岳父实在看不下去了帮着取的,叫周萱。 周靖不仅有这样一个难掩英气的名字,形貌也同父亲相似,身量高挑,容貌冷艳,偏菱形的眼眸闪烁着宝石一般华丽而冰冷的光芒,只是她素日里总爱笑,丹唇未启笑先闻,冲淡了身上那股锋芒,冷不丁的一瞧,倒觉得是个和蔼可亲的侯门主母。 威宁候出门公干几月,同妻子难免分离,归府之后见她这般笑语盈盈迎上前来,再一想自己做的事情,心头不禁添了几分歉然,含糊的应了一声,又将身后女子拉了出来:“这,这是柳氏,宴饮之时岳州刺史送的,实在不好推辞……” 你是侯爷,他是刺史,要真是有心,还有个推辞不了? 周靖心下好笑,却不出言质疑,脸上神情仍旧和煦。 反倒是威宁候有些不大自在,解释道:“她早就没了父母,也无亲眷,岳州刺史说我若不收她,料想是她侍奉不周,要杀她谢罪……” 威宁候耳朵根子软,周靖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从前她刚嫁入侯府的时候,太夫人便做主厚赏威宁候身边的几个通房,给了陪嫁叫她们离府。 这时候就看出一样米养百种人了,看得开的通房拿钱走人,去官府销了奴籍,沾着几分侯府威名,以后无论改嫁与否,日子总不会过得太糟,看不开的就往威宁候身边长跪不起,要死要活,非得留下侍奉侯爷,哭着说自己不敢跟夫人争宠,求侯爷赏自己一口饭吃,不要赶自己走。 太夫人知道之后,当场就变了脸色,连骂了几句不知好歹,一边宽抚新妇,一边差人去将那通房弄出去发卖掉。 周家四世三公,何等显赫,长女又是皇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威宁候府之所以聘周二小姐为妇,不就是看中了她的家世? 周定方没有纳妾,跟妻子鹣鲽情深,周二小姐颇有乃父之风,跟姐姐一样,成婚之前便是出了名的精明强干、眼睛里不揉沙子,所以太夫人才想着将儿子身边的通房打发走,一来叫小夫妻好好相处,培养感情,二来也是向周家示好,显得自家体贴周到,哪知道中途出了这么个蠢的,叫这原本圆满的好事凭空添了瑕疵。 太夫人差人去带那通房离开,只等着听个结果就完了,哪知道没多久心腹传了消息过来,那通房听了太夫人的话之后二话没说,脑袋就磕在墙上了,说生是侯爷的人,死是侯爷的鬼,血把墙都染红了,侯爷为之触动,一时心软,将人抱回了内院,又差人去请大夫。 太夫人一听这话,就觉得事情要糟,下意识扭头去看儿媳妇,却见周靖不气不恼,不露异色,见她目光扫来,反倒安抚性的朝她笑了笑。 没过多久,威宁候就过来了,衣襟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微微垂着头,不敢看母亲和新婚妻子:“大夫说芳桃伤得厉害,不能挪动……” 太夫人脸色铁青:“不管那是个桃儿还是个李子,都马上把她给我扔出去卖掉!” 威宁候目光里带了几分焦急,不赞同道:“母亲!”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太夫人又气又急,怒道:“难道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吗?她侍奉过你,总也有些情谊,我不亏待她,把她全家的身契都还了,再给一笔钱安家,我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有八抬大轿把她供起来才成?放着好好的路不肯走,却去你身边寻死觅活,煽风点火,我岂能容得下这中妖精!” “母亲,芳桃只是舍不得我,您别这么说!” 威宁候神情踌躇而为难,半晌之后,转过脸去,有些歉疚,又带着点希冀的看向妻子:“芳桃是丫鬟出身,吃过不少苦,却没享过什么福,她,她已经很可怜了……” 太夫人见儿子被一个妖精迷了心肠,怒的身体都在打颤,又恼他不通世务,在新婚妻子面前为了一个通房同母亲争执,若是新妇一怒之下回娘家去告一状,最后闹的两家失和,结这桩亲还有什么意思?! 丈夫打了半辈子仗,不知道落了多少伤,寿数也有所折损,帮儿子定下亲之后没多久便去了,儿子才干不像他父亲那样出色,性情又是个温诺的,不找个厉害些的媳妇,怎么撑得起这侯府? 这个混账东西,怎么就不明白当娘的一片苦心! 太夫人当即便要发作,反倒是周靖出声劝住了:“罢了,母亲,那通房既是一片真心,便叫她留下来吧,新婚不久,总不好闹出人命来,到时候不仅我和夫君脸上都不好看,也会叫外人笑话咱们侯府治下不严。” 又同威宁候道:“她一片痴心,固然使人怜惜,然而她公然违背母亲的命令在前,致使夫君与母亲险些失和在后,岂不该罚?夫君觉得我说的对是不对?” 她字字句句都说的在理,威宁候岂能反对,他也知道为了通房在新妇面前同母亲争执做的太过,一时间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夫人说的有理。这是内宅之事,你是侯府主母,自然该由你来处置,我没什么好说的。” 周靖颔首,旋即便道:“她既然执意要留下,那便留下吧,只是做错了事情,不可不罚,将她挪到后边庵堂里边去,叫在里边禁足一年,诵经忏悔,夫君以为如何?” 威宁候心有赧然:“夫人处置的很是公允。” 周靖莞尔,几瞬之后脸上笑意慢慢敛起,眉宇间平添几分凌厉之色:“她只是个后宅妇人,上不了台面,无需计较,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她一个通房,又久居后院,太夫人下令拿下发卖,她是怎么逃脱掉,又畅通无阻的跑到侯爷面前去的?到底是这通房天生神力、没人拦得住她,还是府里边有人襄助,暗地里给她提供便利?” 她转过脸去,神情郑重,眸底盈着几分忧虑:“若只是府里有人搞鬼还好,怕只怕是有人吃里扒外,想叫府内大乱,好趁机捡便宜呢!” 太夫人听得心头一凛,脑海中随即闪过本家的几个族老来。 丈夫还在的时候,便同那几个老东西闹的不可开交,这时候丈夫去了,儿子年轻,若真有人借着内宅之事生乱,使得儿子夫妻失和,妻妾内斗…… 自己可就这一个儿子! 太夫人这么一想,便觉毛骨悚然,再去看儿媳妇时,眼底更添几分慈和。 当初自己夫妻俩一致决定选周二小姐当儿媳妇的时候,不就是看中了周家的家世和周二小姐的厉害吗? 她拉着儿媳妇的手,柔声道:“从前我便说你聪敏,今日见你说话理事,果真如此!” 说完,又板起脸来,叫儿子跪下,掐着他的耳朵叮嘱:“那个小蹄子说她心里只有你,不想离开——这中花里胡哨的妖精,我是不想留的,可是你媳妇心软,做主让留下了,这是她体贴你的难处,也是她的好意和成全,你明白吗?” 威宁候不是不分好赖的人,转头去看妻子,目光歉疚而羞愧,用力颔首道:“我明白,娘,我会对阿靖好的!” 太夫人欣然点头,又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讲的是嫡庶有别,正妻生子之前,不能先有庶子庶女,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儿了,以后别管你房里有没有人,只要你媳妇没生出世子来,哪个都别想冒头,我是想抱孙子,可这孙子得是从我正经的儿媳妇肚子里出来的我才认,不明不白得来的,没了我也不心疼,这话你给我记住,记在心里!” “娘,其余几个通房都打发走了,就剩下芳桃,还被禁足了……” 威宁候话说到一半儿,便触及到母亲冷厉的眼神,瞬间便将后边的话咽了下去,老老实实道:“娘,我跟您保证,我的长子、侯府世子一定是阿靖生的!” 这孩子性情是软和了点,但还是很孝顺的,太夫人有些欣慰,叫儿子起身,又拉了儿媳妇近前,将他们俩的手交叠在一起,殷殷嘱咐道:“夫妻一心比什么都重要,好好过,你们俩以后相伴的日子还长着呢!” 周靖轻笑着应了声,威宁候微红着脸,也点头应声。 等那夫妻俩走了,太夫人脸上神情一冷,吩咐身边嬷嬷:“我活了几十年,险些让个小蹄子给翻了船!她不是只求留在哥儿身边吗?你去煮一壶红花,待会儿带过去灌她喝下去,真当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别叫她死了,哥儿这会儿只是心软,没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这会儿死了,反倒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嬷嬷应声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回来复命:“都已经办妥了。” 太夫人心头那口气一松,有些疲惫的往椅背上一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儿媳妇心里边怕不痛快。” 嬷嬷近前去帮她揉肩,笑着开解:“哪能啊,您这么疼爱夫人,又是帮忙主持公道,又是叫侯爷承诺世子得从夫人肚子里出来才行,夫人感激您都来不及呢……”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个孽障!” 太夫人叹口气,道:“我跟老爷巴巴的求娶周家女,还不是为了让他外有帮衬,内有贤妻?娶了周家二小姐,就是皇太子殿下的连襟,不看僧面看佛面,在皇家那儿也有几分香火情,偏他脑子不清楚,为了个通房……唉,不说也罢!” 威宁候虽也觉得这事儿自己做的有些不妥当,但是该道歉也道了,该低头也低了,还跟妻子承诺世子一定是她所出,妻子通情达理,应该不会将那一茬放在心上。 毕竟通房是早就有的,这她也知道,再说,芳桃用死来证明了她的痴情,确实很可怜啊! 曾经陪伴过自己那么久的姑娘,他怜惜一些,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多想,而周靖也没有再提过芳桃,夫妻俩貌似心照不宣,实际上怎么样,就只有他们自己能知道了。 这天的事情最终辗转传到了皇太子妃口中,半月之后,皇太子妃召见妹妹威宁候夫人入宫觐见之时,便遣退宫人,问起此事。 “没什么好后悔的,也谈不上失望。” 周靖坦然同姐姐道:“威宁候是个什么人,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知道他耳根子软,好拿捏,诸事上难以与我争锋,所以才答应嫁的,既占了他这性情的便宜,吃这性情的亏也是寻常,更何况我也没吃亏,那通房翻不出浪来。” 她神态自若:“我早就知道世间男子皆薄幸……” 说到此处,周靖神情温婉起来:“像爹爹一样专情的男子是凤毛麟角,我投生成周家女儿,已经占尽便宜,哪里能奢望自己再有另一中世间难寻的幸运?这道理,姐姐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皇太子妃为之莞尔。 当年威宁候处置那个通房的时候,周靖便明白了他的性情,这时候再听他说不忍岳州刺史杀那女子,故而收留下她,也不觉得吃惊,淡淡瞥了一眼,由衷赞道:“果真是个美人。” 柳氏通身一股江南女子的婉约,眼眉弯弯,脸蛋儿雪腻,嘴唇红如樱桃,往身上看,也是婀娜多姿,窈窕如柳。 威宁候讪笑一笑,吩咐她说:“给夫人磕头请安。” 周靖打量柳氏的时候,柳氏也偷眼看她,这位出身尊贵的侯夫人、皇太子妃的胞妹当然也是美人,而且这中美丽中掺杂了一中名为威严和傲气的东西,使得她一眼看上去,就十分像一个……当家主母。 这个字眼刺痛了柳氏的心,她眼底飞速闪过一抹黯然,跪下身去,毕恭毕敬的给主母磕头:“妾身柳氏拜见夫人,愿夫人长乐无忧,华年永驻。” 周靖点点头,不亲热,也不算冷淡,吩咐人去收拾出一处院子给她,便同丈夫一道往前厅去,又自然而然的谈起威宁候此去负责的差事来:“江淮盐运牵扯甚多……” 威宁候应答着,一时点头,一时皱眉,思索着如何回答,不像是出门归来的丈夫与妻子寒暄,倒像是先生在提问学生,指点功课,偏生周围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柳氏却看得呆了。 她以为侯爷就足够厉害了,没想到这位侯夫人,居然比侯爷还要…… 她神情复杂的垂下了眼睫。 …… 刘彻差人往威宁候府送东西,自己则打马回府,前脚刚进书房,屁股都没坐热,就听人前来回禀,道是三小姐来了。 刘彻“哦”了一声,还没说话,空间里皇帝们就等不及了。 “酷爱叫她进来!” “早就想见识一下这个奇女子了!” “为了男人跟亲爹断绝关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要是我女儿,一巴掌打十米远!” 刘彻:“……” 刘彻满头黑线,却也懒得同他们分说,吩咐传三小姐过来,不多时,便见一个容貌极其秀美的少女款款而来。 皇太子妃的容貌更像父亲,明艳之中英气难掩,据说二小姐、那位威宁候夫人也是如此,周家三个女儿,只有三小姐的容貌更像母亲。 刘彻定神打量,便见周萱生的极为美丽,身量不似皇太子妃那般高挑,更多几分玲珑秀致,容貌鲜妍,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好看吗? 脑子换来的! 刘彻忍着喟叹的冲动,抬手揉了揉额头,再一抬眼,便发现周萱已经到了近前,微卷衣袖,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替父亲斟茶。 又问他:“爹爹,大姐姐近来可好?” 刘彻道:“还不错。” 周萱又问了几句,刘彻徐徐答了,她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几分,将茶壶轻轻搁下,压低声音道:“爹爹,我找到他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刘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找到谁了?” 周萱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狡黠,饶是书房里只有父女两人,她声音也压得很低:“当年被刘妃送出宫的那个皇子!” 哦,他啊——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空间里皇帝们惊得瓜子儿都掉了。 周萱不曾发觉父亲短暂的变化,眼神兴奋,眸子里闪烁着一中名为野心的光芒:“爹爹,又一个机会来到了我们面前!” 刘彻:“……” 刘彻:“…………” 她说“又一个机会来到了我们面前”。 那么前一个机会是什么? 刘彻瞬间想到了,皇太子妃。 皇太子妃名叫周琬。 琬也指一中没有棱角的圭。 而圭则是天子诸侯在举行典礼时候手里持有的玉器。 周二小姐名叫周靖。 靖,是平定,使安定的意思。 周三小姐的名字是她外祖父起的,不具备参考价值,但是听其言、观其行…… 刘彻沉默了。 皇帝们也沉默了。 真是让人意外。 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185章 第 185 章 刘彻沉默了许久,恍惚之中想起自己此前的猜测来。 皇太子登基之后没有册立周大小姐为太子妃,反倒要封他的真爱为后,再之后周家三女婿成了皇帝,周三小姐苦守寒窑十八年之后,又当了十八天的皇后…… 我的妈,细思恐极啊! 高祖咂舌道:“周家将长女嫁给了皇太子,小女儿许给了流落在外、刘妃所出的皇长子,因为这兄弟二人先天就存在着敌对竞争,所以周三小姐嫁给那个乞丐的时候,跟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以后无论哪个皇子登上皇位,周家都是毫无疑义的后族,看原主给女儿取得这几个名字,只怕他的野望还不止于此……”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这里边的文章太多:“皇太子与皇太子妃夫妻感情淡漠,后来皇太子又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决议要立那女子为后,对于周家和周大小姐来说,这也就意味着第一笔投资的失败,于是流落在外的真正皇长子回来了,只凭着一枚玉佩和几个死去之人的证词,就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可,成为新的皇帝,周三小姐成了皇后,周家仍旧是后族……” “我们之前都太过想当然了。” 嬴政沉吟几瞬,皱眉道:“白绢上讲周三小姐周三小姐苦守寒窑十八年,后来在别国另娶的丈夫为了报答她的忠贞,让她做了十八天的皇后,现在想想——” 朱元璋:“我们想象中的做了十八天皇后——皇长子觉得周三小姐一个名门千金为自己吃了多么多年苦,却仍旧忠贞不二,动容不已,跟别国公主妻室商量之后,决定让她享受十八天的荣华富贵再除掉她!” 朱棣:“实际上的做了十八天皇后——要是皇帝在登基称帝、册立周三小姐为皇后之后驾崩,新君登基,周三小姐做了皇太后,甚至是女帝,这也是完全符合情理的啊!” 皇帝们颇为震惊,一时啧啧不止。 刘彻吧唧一下嘴,唏嘘道:“我以为自己是费心费心带三个废柴女儿飞,没想到竟是三个大佬带我飞!” 吃软饭的自我修养√ 手气就是这么好,总是抽ssr带我躺赢,不服打我啊,略略略! 刘彻定一定神,转脸去看周三小姐,声音放的很轻:“他在哪儿?现在是什么身份?” 周萱道:“当年刘妃生产后没多久,便得知陈妃要害死她们母子,慌忙差遣心腹内侍带着皇子出宫,那内侍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半道上就被陈妃的人追上去了,亏得一个江湖侠客途经将他救下,可惜即便如此,那内侍也没保住性命,身中毒镖,只来得及将刘妃给他的玉佩交付给那江湖侠客,便毒发身亡……” “那江湖侠客见状,便收养了那孩子,只是他本就居无定所,踪迹自然格外难觅,也难怪咱们找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发现踪迹。”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灿若春花:“刘妃叫那内侍将皇子带出宫时,皇子将将降生一日,尚且稚嫩,女儿便令人专程寻些上了年纪的人去打听,问是否有人在附近寻过乳母,又或者是产奶的牛羊,几经周转,才从一个老妇人口中得到了几分端倪,寻到了那江湖侠客与皇子住所。那江湖侠客姓薛,名叫薛镇,当年那内侍死的匆忙,甚至来不及告知薛镇皇子身世,他便将皇子收为养子,取名薛追,现在父子二人俱在长安城外居住,薛镇上了年纪,时有病痛,父子俩生活的很不如意……” 刘彻心说闺女,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以后他们会生活的更不如意的,现在好歹还是个小康,用不了多久就得上街要饭了。 这话他没说出来,只点点头,道:“知道了,此事不急,须得从长计较。” 周萱颔首道:“女儿也是这样想的。皇太子同大姐姐不冷不热,对待周家也不似先期预计的那般亲近,陈贵妃又因为并州都督的职位被六叔得了而心有不豫,打算着再送个娘家侄女进东宫……爹爹,咱们不得不防呀!” 陈家是大族,周家也不逊色,饼就那么大,谁都想吃一口,也难怪会发生摩擦了。 一方是皇太子生母的娘家,一方是皇太子妃的母家,一个孝字压下来,皇太子妃只能吃哑巴亏,周家真要是将宝全都压在皇太子身上,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刘彻神情略略凝重了些:“且叫我考虑些时日,再去定策。” 周萱应了声“是”,站起身来向父亲行个礼,娉娉婷婷离去。 刘彻目送着她窈窕身影离去,听着门扉闭合的声音传来,方才喃喃自语出声:“这是一盘大棋啊,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照目前的架势来看,皇太子是废了,一来陈贵妃不是省油的灯,二来他还有个青楼真爱,同周家有着直接而尖锐的利益对立,但周家也不是毫无反击之力。 一来原主身为太尉,总领天下兵权,周家更是门第显赫,子弟众多,二来便是皇太子妃业已为皇太子诞育了皇太孙,实在是逼得急了,请皇太子英年早逝,太孙登位也未尝不可…… 刘彻刚过来头一天,先后见了周大小姐和周三小姐,这时候即便还没能见到周二小姐,也对她怀抱着十二分的信心。 按照她这两个姐妹的资质来推算,二小姐应该也差不了,反正也有世子了,又背靠娘家和姐妹们,先假设威宁候已经凉了,这不过分吧? 再就是周三小姐。 按照现在显露出来的信息推算,前世她嫁给那位流落在外的皇长子为妻,必然是周家与她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至于所谓的苦守寒窑十八年…… 这玩意儿听听也就算了,谁当真谁傻。 周三小姐跟娘家亲爹击掌断绝关系,可周家这么大,亲眷故旧那么多,但凡有个看不过眼的接济她一下,日子就不会过得太糟。 原主要真是能狠下心来勒令所有人不准管小女儿,由得她自生自灭,那在她决议嫁给乞丐的时候怕就一根白绫勒死了,哪里会有后边那么多戏。 再根据之前的推测,前世的最后赢家还是周家,皇太子不愿配合,那就把他弄掉,换皇长子上; 皇长子心怀鬼胎,想用十八天的皇后之位赎罪补偿,再杀死原配发妻,扶持别国公主上位,周三小姐和周家就将计就计,干死他当太后,又或者是成了女皇。 前世周家用了二十多年下这一盘大棋,诚然不易,然而最后结的果子却是甘甜爽口,回味无穷,这一世刘彻来了,虽不说是立时便要颠倒乾坤,但是当个加速器还是没问题的。 二十年,他可等不了那么久。 …… 周靖同丈夫威宁候一道进了前厅,等夫妻二人叙话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外边罗妈妈领着世子来给父亲请安,回禀说:“老爷差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听说侯爷回来了,惦记得不得了,也想着小世子,说是您二位得了空,便领着孩子,回家里去坐坐。” 太尉的原话是叫二小姐回去瞧瞧,只是这时候侯爷还在,罗妈妈几十岁的人了,当然不会傻乎乎的将内外之分表露出来,叫威宁候心生不快。 再则,侯爷这次还带了个妖妖娆娆的女人回来,让他同自家姑娘回趟娘家、见见太尉也好,免得他被女色所迷,忘了自己是谁。 威宁候世子今年才四岁,生的酷似父亲,聪敏异常,太夫人在的时候格外疼爱,威宁候也十分疼惜,叫儿子近前来问了几句功课,听他答得十分条理,不禁欣然点头:“你母亲把你教的很好。” 欣慰的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肩头,威宁候同妻子道:“我且去更衣,稍后咱们一道往府上去探望岳父。” 周靖笑道:“侯爷一路辛苦,还是先歇一歇吧,见我爹爹什么时候都行,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若叫他老人家知道了,反倒会责备我呢。” 威宁候听她这么说,便顺势应了:“替我向岳父他老人家请罪。” 周靖含笑应了,吩咐罗妈妈去准备车驾,等待的时候又传了管事来,叫去给威宁候府相熟人家下帖:“侯爷此次出京办事,很是承了这些公公旧交的帮扶,现下平安归来,很应该谢上一谢,届时我再请娘家叔父和堂兄前来作陪,务必不叫宾客们觉得失了敬重……” 威宁候不通庶务,更不似妻子这般长袖善舞,昔年老威宁候留下的人脉和军中关系,反倒是周靖应对打理居多,又因为侯府爵位的缘故同本家族老们走得不近,这时候听妻子为自己仕途左右打点,又请岳家的得力亲眷作陪,心中不曾生疑,唯有欣慰与动容:“有劳夫人了。” 周靖笑着摇头:“夫妻一体,何必客气?” 一直到上了马车,周靖脸上的笑意方才收敛起来,屈起两指将窗帘掀开一条缝隙,她目视着威宁候府的牌匾越来越小,马车拐过街道,视线再也难以触及,终于松开了手。 徐妈妈还是絮叨:“我看那个柳氏很有几分姿色,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只怕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周靖轻轻帮儿子紧了紧衣襟,顺势倚到靠枕上:“别管她是灯还是蜡,在我手里边,都翻不出什么浪。” 见儿子双眼晶亮的模样,她又含了几分笑意,玩笑般道:“宏儿,你是侯府世子,将来是要撑起一片天的人,视线要放远一点,可别跟徐妈妈一样,只盯着后宅里边新来的女人。” 威宁候世子乖巧的“嗯”了一声,反倒把徐妈妈给惹笑了:“得了,您都不当回事,我也别自作多情,不说了不说了。” 到了太尉府上,周靖领着儿子去给父亲请安,祖孙俩逗弄着玩儿了会儿,刘彻便打发人领着外孙出去玩了。 回忆一下白绢上关于周二小姐的内容,再一想方才侍从回话所说,刘彻清了清嗓子,询问道:“听说女婿带了个扬州瘦马回去?”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周靖没想到父亲会先问这个,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徐妈妈也就罢了,爹爹怎么也在意起这个来了?” 刘彻打这位周二小姐进门之后就开始观察她,然后很欣慰的发现她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这时候便只显露出父亲的关怀与担忧,叹口气,道:“爹爹怕你吃亏啊。” “夫妻么,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周靖没出嫁的时候,养了只极漂亮的猫,偏生太夫人对猫狗的毛发有些过敏,故而她出嫁时便不曾带到威宁候府去,而是留在娘家,由专人顾看着,这时候周靖回来,那猫也被婢女给抱过来了。 她抱着那只白猫,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淡淡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到底他也是宏儿的父亲呢,纳个妾而已,我不放在心上,只要别触碰到我的底线,怎么着都好……” 刘彻回想一下白绢上的内容,不禁摇头:“就怕他色迷心窍,不知分寸。” “这样呀……” 周靖停了抚摸的动作,陷入沉思。 …… 周靖乘坐马车归宁的时候,东宫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皇太子的生母陈贵妃。 时间是世间最好的良药,足以淡化一切伤痕,但有时候时间也显得这样苍白无力,二十多年的时光呼啸而过,却不曾消磨掉刘妃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当年皇帝金口玉言,道是刘妃与陈妃谁先诞下皇子,便册为皇后,皇子便是皇太子,刘妃业已殒命,她所诞下的皇子不翼而飞,不几日后,陈妃诞下所谓的“皇长子”,这长子倒是成了皇太子,可陈妃却只是陈贵妃,不是皇后,皇帝甚至于连封号都吝啬于给予。 如此一来,谁还看不出皇帝心中的疑虑呢。 陈妃之子百日那天被册封为皇太子,陈妃与陈家大喜过望,可这大喜也伴随着大悲,陈妃就此失宠,空有位分,却失了帝王宠爱。 皇帝连年的冷落与怀疑使得陈贵妃华发早生,饶是保养得宜,眼角眉梢也在这寂寂深宫中染上了浓重幽怨,她本就不算丰满,如此一来,更平添几分刻薄。 皇太子妃心知来者不善,倒也不慌,与一众女官、宫婢迎了出去,又请陈贵妃落座饮茶。 陈贵妃捻起茶盏的盖子瞥了一眼,便随手丢下,瓷器磕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本宫难道缺你这一口茶吗?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前来,是有件要事须得交付给皇太子妃。” 皇太子妃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陈贵妃眸子里含了几分讥诮与恶意:“本宫打算为皇太子再选一位侧妃,陈八姑娘皇太子妃是见过的,以为如何?” 皇太子妃莞尔:“陈八姑娘是贵妃的娘家侄女,品性教养都是极好的,且东宫内只吴尚书的女儿一个侧妃,还空着一个位置,正好得宜。” 陈贵妃原以为皇太子妃会反对的,甚至早早就准备好了反驳的措辞,一个善妒不逊的帽子扣过去,保管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哪成想皇太子妃并不拒绝,竟欣然接受,这让她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心中分外不是滋味。 出了东宫,她脸上神情阴郁,问心腹道:“你说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真就是高高兴兴的接受了?” 心腹道:“八姑娘出身尊贵,又是太子殿下嫡亲的表妹,太子妃如何会不忌惮?只是强撑着不愿露怯罢了,这时候怕不知道在宫内如何发作呢,指不定心里边憋着坏水,要想法子破坏这桩赐婚呢!” 陈贵妃猝然冷笑:“她敢!对我们陈家的姑娘动手,别说是本宫,太子第一个不饶她!” 东宫之内,皇太子妃却并不似陈贵妃主仆俩想象的那般气急败坏,甚至于还有余裕修剪宫人送进内殿的月季花。 “太子殿下呢?” 心腹低声道:“送走太尉之后,太子殿下便带了几个心腹,悄悄出宫去了。” 皇太子妃莞尔轻笑,转瞬出神,指间被月季花刺刺破,鲜红的血珠随之沁出。 心腹为之一惊:“主子!” 皇太子妃不以为然,将手指送到唇边轻轻吮吸一下,忽的道:“茂珠儿今年也十六了?” 心腹恭敬的垂下头去:“茂珠儿姑娘天姿国色,人间尤物。” “当年许家被抄,是我将她救下,改换身份,保全性命,也到了该她回报我的时候了。” 皇太子妃将手指放下,眼眸微眯:“世间的蠢人真是多啊,总喜欢做一些画蛇添足的事情,还觉得自己很聪明,贵妃一定觉得我会对陈八姑娘出手,呵……” 她嘴角上扬,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与端坐在周家书房的周二小姐有转瞬重合:“这种时候,除掉祸事的根源,才是最好的办法吧。” “喵呜!” 怀里的猫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从周靖怀里跳下,溜到了另一边去。 周靖不甚在意的瞥了一眼,眉宇间笑意依旧。 第186章 第 186 章 陈贵妃怀抱着大事可成的心思,带着一众宫人内侍浩浩荡荡返回寝宫。 留守的宫婢们纷纷屈膝,容貌俏丽的陈八姑娘迎了上来,福身见礼后,自然而然的近前去搀扶住了陈贵妃手臂,眸子里带着几分羞涩,询问般轻轻叫了声:“姑姑。” 陈贵妃脸上多了几分由衷的宠爱,拍拍侄女手背,笑吟吟道:“这事儿成了,我开口,太子妃不敢不应,再过几日,便寻个好日子让皇太子向陛下请旨,纳你为东宫侧妃。” 陈八姑娘微红了脸,屈膝道:“多谢姑姑。” 陈贵妃嗔怪道:“怎么还叫姑姑?” 陈八姑娘脸上红晕更盛,羞涩的垂下眼睫,轻轻叫了声:“多谢母妃。” “真是好孩子!” 陈贵妃打发周遭侍从退下,爱惜的拉着她的手,掏心掏肺道:“叫你做侧妃,是委屈你了,姑姑知道——当年也是这样,刘妃不过是宫中舞姬,一朝得幸封妃,竟也与我并驾齐驱,简直是奇耻大辱!” 时隔多年,刘妃也已经殒命,然而每每想起,陈贵妃都恨得咬牙切齿,此时侄女虽得入宫,却只为侧妃,她更有种感同身受的恨意:“当初为皇太子娶周琬为正妃,是因为淑妃那个贱人咄咄逼人,陛下偏爱楚王,陈家独木难支,这才联合周家,可现在……” 她嘿然冷笑,良久之后,方才依依叮嘱:“好孩子,只管好生珍重,调理好身子,早诞男嗣,等到皇太子登基,你的好日子在后边呢!姑姑没本事,做不成皇后,没道理我们陈家的姑娘都没有皇后命!” 陈八姑娘毕竟年轻,与周琬那种天生的野心家截然不同,仍旧怀抱有对光辉未来的向往,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轻而易举的俘获了她的心,她眼眸里含着希冀,用力点头:“是,侄女记住了!” …… 今年的春风仿佛格外骀荡,刚刚过了四月,岸边的杨柳便开始吐芽,嫩绿色的新苞同河堤下的一汪春水交互荡漾,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只想在这无限春光中小憩片刻,眯一眯眼。 为着皇帝的态度,皇太子近来颇有些苦闷,饶是身处在这怡人风光中,也无心赏玩。 当年之事他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即便小的时候不知道,稍大些的时候陈贵妃也把可以告诉他的告诉他了,所以他一直都不能理解皇帝对待自己和母亲的冷淡与漠然。 先降生的皇子将被册封为皇太子,皇子生母也将册封为后,这是皇帝亲口所说,金口玉言。 是,当年的确是刘妃先行生子,可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没有母仪天下的福气,皇子出生之后便夭折了,她本人也在绝望之中放火烧宫,死在了火海之中,这关自己母子二人什么事? 凭什么他们娘俩就要被皇帝迁怒? 刘妃所出之子落地便告夭折,不计入皇子齿序,那他便是正经的皇长子,按照父皇当年所说,便该是皇太子,母亲也该被册封为皇后,为什么前脚册封自己做了皇太子,后脚却只加封母亲为贵妃? 这不是故意告诉天下臣民,他们母子俩得位不妥,名不正言不顺吗?! 自己诚然做了皇太子,可母亲却就此失宠,宫妃们在父皇面前个个温顺贤淑,到了自己和母妃面前却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迫不及待的张开了利口,想要将他们母子二人撕碎吞噬。 光阴似箭,底下的弟弟们都长大了,身后母家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而父皇却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逐渐年老、所以更见不得正当英年的皇太子的缘故,待他远不如年轻宠妃生的幼子,此前东宫几次与诸王争执,皇帝也多半偏向与幼子,不问情由如何,只讲“你是长子,是诸皇子的兄长,要有容人之量,不然朕百年之后,如何能放心将大位交付到你的手上?” 容人之量——这该死的容人之量! 他容忍的还不够吗?! 皇帝对他屡有苛责,又一味的偏爱幼子,九皇子三周岁那年,居然还抱着那乳臭未干的小孽种去上朝,说什么幼儿类我,做君父的如此为之,叫储君怎么有容人之量?! 亏得他毕竟是国朝储君,东宫之臣众多,又有母家和妻族大力襄助…… 想到自己的正妃,皇太子心头烦闷一浪盖过一浪。 他压根就不喜欢周琬那样强势美艳的女人,偏偏为了周家的权势和帮扶,又不得不娶她为妻,每每与她相见,看她端着架子规劝自己,又或者商议东宫之事,他真有种自己是娶了个男人回来的感觉! 在皇太子眼里,女人应该是恭顺的,柔弱的,稚嫩的,像是初春的娇美花朵一样,需要男人仔细呵护的,能激起人保护欲的才对…… 心头郁气翻涌,再好的春光也没了意思,皇太子抬腿将脚边石子踢出老远,不耐之情溢于言表。 左右心腹见状,皆是心有不安,皇太子伴读、忠勤伯之子闵满见状,便挥挥手遣退侍从,低声道:“殿下若是觉得无趣,臣带您去个有意思的地方散散心,如何?” 皇太子神情不豫,只是打小的交情在哪儿摆着,到底不曾作色:“什么地方?” 闵满神秘一笑,卖个关子:“蚀骨的地方!” 皇太子眉头微皱,出言问了几次,闵满皆是闭口不答,等到了地方,便见香风阵阵、娇笑如云,花团锦簇,占尽人间春色。 皇太子扭头便走:“叫御史和言官知道,那还得了?!本宫想找女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何必来这种肮脏所在,落人话柄!” 闵满将他拉住,软语劝道:“殿下隐瞒了身份,又不曾大张旗鼓,御史和言官们怎么会知道?再则,我哪儿敢用那些个庸脂俗粉来敷衍您?春风楼里今晚有一位清倌挂牌出阁,据说是震阁之宝,鸨母对外吹的山响,说是天仙也不过如此了……” 皇太子没到过这种地方,倒觉得有些新鲜,折扇打开掩住口鼻,蹙着眉头,叫闵满领着走了进去。 包间只对京中的达官显贵开放,闵满早就以自己的名义占了一个,鸨母知晓他身份,亲自前来请安,送了时兴瓜果,再见闵满坐于次席,对主坐上的清贵男子分外恭敬,自然会意,吹捧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前送。 皇太子厌恶她身上的脂粉气,潜意识里也觉得这地方脏,正待打发她离去,闵满却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妈妈,你不是想为你那娇养着的女儿寻个可托终身之人吗?今日贵人在此,我打包票你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鸨母迎来送往多年,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隐约猜到了皇太子身份,毕恭毕敬的福了福身,转身打发人去请茂珠儿姑娘来。 皇太子待的满心不耐,起身想要离开,门扉便在这时候从外打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婢前边开路,进门之后分列左右,轻轻将门前那层薄纱帐掀开,从后走出来一个婀娜纤巧、娇柔剔透的少女来。 屋里点着香,风打门外吹进来,那香气随之漂浮,她身上仿佛也笼罩着一层朦胧雾气,恰如江南烟雨、牡丹含露,让人不自觉的放轻呼吸,唯恐惊吓到这露珠一般娇怯楚楚的美人儿。 皇太子看得痴了,闵满也是为之失神,暗觉惋惜——早知道这个茂珠儿竟有这般美貌,他何必推给皇太子,自己受用了不是更好? 懊悔与不舍接连袭来,闵满在自己手臂上掐了把,强迫自己回神,转眼间皇太子看得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这才生了几分安慰,有失必有得,把皇太子哄好,可比得个美人来的要紧多了! 他与鸨母皆是乖觉,眼见皇太子相中了茂珠儿,便不继续留在此处碍眼,告一声罪,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屋内只留下皇太子和茂珠儿两个人,皇太子慢慢回过神来,目光却仿佛沁着光,专注的盯着茂珠儿不放:“你,你叫什么名字?” 茂珠儿浅浅一笑,福了福身:“贱名只恐有辱尊听,贵人若不嫌弃,便唤奴家茂珠儿……” 皇太子见她这般纤巧娇弱,仿佛一朵香云、一枝娇花,来一阵风都能吹散似的,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温柔,拍了拍身边坐席,示意她落座,又道:“我听你说话,仿佛是读过书的?” “是,”茂珠儿道:“年幼时也曾经读过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沦落至此……妈妈又请人教授我琴棋书画。” “这般才气姿容,可怜堕入污泥之中。” 皇太子心中不忍,愈发怜惜,试探着同她说起书画经籍,更是大吃一惊,这位茂珠儿姑娘不仅美貌绝世,且才华横溢,二人此前虽未相见,诸多事项之上却是一般见解,畅谈半夜,仍旧滔滔不绝,深有相见恨晚之感。 若只是个寻常美人,一夜之后便会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可茂珠儿跟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不仅美貌绝伦,更重要的是她懂他的心,明白他的苦楚和不易,她简直就像是上天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解语花,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心里去,这样的女子,怎么能慢待轻薄呢! “茂珠儿,茂珠儿!” 皇太子怜惜不已的叫着她的名字:“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堂堂正正的出现在我的身边!” 茂珠儿白皙面庞上浮现出一抹苦笑,眼睫挂泪,轻轻摇头:“茂珠儿是青楼女子,低贱如泥,不配出现在贵人身边……” 皇太子愈发怜惜心痛:“你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你伯父那个畜生,你也不会……” 这样一个遭逢不幸的绝世美人在面前流泪,皇太子内心深处的保护欲瞬间膨胀起来,用力的握住她的手,震声道:“跟我走吧!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青楼女子茂珠儿,而是忠勤伯府养在外边的女儿,孤会奏请父皇,请求娶你做孤的侧妃!” “……父皇,侧妃,贵人——难道你?!” 茂珠儿纤手惊抬,眸光惊喜,诧异的捂住了嘴。 皇太子被她这等娇憨之态打动,又有种做了英雄的志得意满,哈哈大笑,欣然道:“你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孤吗?!” 闵满看得出皇太子对茂珠儿极为满意,却没想到竟会满意到这等地步,居然直接赎身带了出来,还要给她个正经身份,送入宫中。 闵满有些头大,正迟疑着怎么回话,皇太子却看出了他眉宇间的犹疑,怫然不悦道:“忠勤伯府不愿意帮孤这个忙吗?!” 前期那么多的投资都扔进去了,这时候闵满没法说不,再则,茂珠儿这样得宠于皇太子,真要是以忠勤伯之女的名义进宫,对自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 闵满小心翼翼的觑一眼皇太子神色,苦笑着应了声:“臣不敢,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茂珠儿眉眼含笑,柔情缱绻,眼波扫过皇宫方向时,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涟漪,旋即消弭无踪。 皇太子出宫之时神情郁郁,回宫之时却是春风得意,皇太子妃此时正在书房习字,听底下人回禀,唇角慢慢的勾了起来。 “直接送入了忠勤伯府,要给个正经出身,看这模样,仿佛是很中意的。” 心腹送了两碟点心过来,轻手轻脚的摆在案上:“可惜,东宫里只空着一个侧妃之位了呢。” 皇太子妃眉毛微挑,笑意盎然:“把自己的难题变成别人的难题,让敌人自相残杀,这就是二桃杀三士的精妙之处啊!” 第187章 第 187 章 “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贵妃怒极反笑,抬手一掌,重重击在案上。 陈八姑娘坐在下首绣凳上,红着眼圈儿,委屈而惊诧的看着坐在陈贵妃对面的皇太子。 皇太子抿着嘴唇,脸色沉沉:“母妃,我没喝酒,也没糊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陈贵妃难以置信的看着儿子,脸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猛地一指小声抽泣的陈八姑娘,厉声道:“八娘——满皇宫的人都知道我把八娘接进宫是为了什么,都知道八娘要给你做侧妃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把侧妃之位许给了忠勤伯家的女儿?你叫八娘怎么办?!你这是要亲手打你母妃和你舅舅的脸吗?!” 因为恼怒,陈贵妃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刺耳的尖锐,皇太子听得烦闷不已:“这都是你一厢情愿的做法,为什么非得强加到我身上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娶八娘做侧妃了?母妃,你总是这样,喜欢想当然的把事情强加到我头上,从来不管我喜不喜欢!” 陈贵妃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开始抽搐,声音愈发尖锐:“你这是在怪我吗?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是,都是为了我!” 皇太子听得恼怒,反唇相讥:“您让我娶周家的女儿为正妃,我听您的话,娶了周琬,您又说吴尚书在士林之中颇有声望,要我纳他的女儿为侧妃,我也纳了,皇太子可有正妃一,侧妃二,就三个名额,前两个我都从了您,最后一个我想留给自己喜欢的女人,这过分吗?!” 陈贵妃何曾见过儿子这般模样,见他这样声色俱厉的同自己顶嘴,语气中满是怨囿,一时心凉如水,五脏如冰。 “你……” 她定了定神,勉强分析道:“忠勤伯世子闵满是你的伴读,忠勤伯府早就绑在你的船上了,娶不娶他家女儿做侧妃,对你的大业没有任何影响。” 皇太子瞥一眼坐在下首低低抽泣的陈八姑娘,冷笑道:“母妃的意思是,假若我不纳八娘为侧妃,陈家就不会再站在我这边了吗?!” 陈贵妃不曾想儿子竟用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一时心火翻涌,喉头腥甜:“你!” “母妃,我喜欢珠儿,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 皇太子见母亲如此,也是不忍,为难几瞬,一掀衣摆,跪在了陈贵妃面前,放下内心的高傲,近乎哀求道:“我要她做我的侧妃,求求您,成全我吧!” 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侄女也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这是大哥大嫂的嫡幼女,真要是在她手上出了漏子,嫂嫂还不跟她拼命? 陈家近来同周家不睦,陈贵妃看周琬这个儿媳妇也愈发不顺眼,有意叫娘家侄女入宫取代她的位置,又怕皇太子妃在侄女入东宫一事上使绊子,故而陈八姑娘进宫伊始,就将话风透出去了,侄女已经被选为皇太子侧妃,马上就要请旨赐婚了。 这时候皇太子说瞧上了忠勤伯家的女儿,要纳闵氏为侧妃,却叫自己怎么对娘家哥嫂,对宫内宫外交代? 此前说是要许给皇太子做侧妃,最后却没许成,外人指定觉得是陈八姑娘德行有亏,这才为皇家所不容,又是险些侍奉皇太子的人,以后谁敢娶她? 可若是不求侧妃之位,以侍妾之身入东宫——别说陈八姑娘,陈贵妃自己都觉得窝囊憋火! 自己当年好歹还是妃位,这些年后宫没有皇后,也算是六宫之首,怎么自己的嫡亲侄女、世代簪缨门庭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就只能没名没分的做个侍妾? 羞也要羞死了! 皇太子跪地不起,陈贵妃权衡利弊之后,铁青着脸不知该当如何是好,陈八姑娘忍辱负重听了这么久,且羞且怒且恼,一张粉面通红,再也忍耐不得,哭着跑了出去。 皇太子看都没看一眼,目光专注,央求的看着母亲。 陈贵妃见状,心肺肠子都一起疼了起来,吩咐人追上去瞧着侄女,别出了什么事,又叫儿子起身:“此事太过突然,你且叫母妃考虑几日,再去给你答复……” 皇太子听得心头一急,还要再催,陈贵妃已经怒极落泪:“太子!你是要逼死你的生身母亲吗?!” 皇太子面有难色,黯然应声,站起身来。 …… 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只是陈贵妃浸淫深宫多年,知道事情只要没落到实处,便有转圜余地,故而严令封锁消息,不得外泄。 但皇太子妃其实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只见皇太子乘兴而至、败兴而归,再听说陈八姑娘不知怎么,气冲冲的从陈贵妃宫里跑了出去,就知道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为之轻笑,摇头不语。 陈贵妃早早就在皇太子妃面前放过狠话,说要叫娘家侄女入东宫做侧妃,万万没想到皇太子妃很乐意配合,自己儿子却尥蹶子了,这等时候,自然没脸去找皇太子妃说和。 而皇太子向来与皇太子妃相敬如冰,君臣之分多于夫妻之亲,更不会找她诉苦,说些有的没的了。 皇太子妃乐得自在。 陈贵妃心心念念盯着的太子侧妃之位被截了胡,难免差人去打探一下敌方资讯,当年忠勤伯世子给皇太子做伴读的时候她就将忠勤伯府查了个底朝天,对他们家也有所了解,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姐儿? 难道是因为儿子大了,这些年她没怎么关注忠勤伯府,所以人家又添了女儿,自己也不知道? 不应该啊,这种皇太子的心腹门第,逢年过节陈贵妃都会有所赏赐,若是添丁进口,底下人也会提醒的。 陈贵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茂珠儿的身份本就是凭空捏造,糊弄一下寻常门户倒还简单,但若是想用来糊弄陈贵妃,那可就是班门弄斧了。 没过两天,陈贵妃便得了消息,紧盯着纸面上“春风楼”三个字看了无数遍,心头怒火沸腾,几乎要呕一口血出来! 她的好儿子! 去了那种脏地方,找了个低贱妓子,略略改头换面,就敢送进东宫做侧妃! 他的外家表妹、陈家嫡女,连一个妓子都比不过吗?! 心腹跪在地上不敢吭声,等了又等,也没听见陈贵妃发话,终于壮了胆色,低声询问:“贵妃娘娘,这事儿……” “这事儿给我按死了,绝对不准传出去!” 陈贵妃眸光狰狞,一字字道:“想个法子,直接把那个贱婢料理掉,若是泄露出去一丝风声,本宫要你们的脑袋!” 无论是皇太子要纳一个妓子为侧妃,还是陈家正经的嫡出小姐居然输给了一个妓子,一旦传将出去,损毁的是东宫和陈家的脸面,而这两种情况,都是陈贵妃竭力想要避免的。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除掉那个横亘在儿子和侄女之间的妓子。 而这又是注定会失败的一步棋。 茂珠儿生死一瞬之间被人救下,为此惊吓卧病,刺客遗留的讯息直指陈家,皇太子惊怒异常。 他以为自己的暂时妥协是给双方一个缓冲的时间,却没想到竟成了母亲对心上人痛下杀手的空漏! 皇太子与陈贵妃大吵一架,失魂落魄的回了东宫,正逢太子妃往书房去送公文,见丈夫如此情态,面露诧色,遣退宫人侍从,关切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皇太子心烦意乱,如何有闲心分说,只是此时朝堂之上还用的到周家,皇太子妃又没什么过错,便强忍着不耐,将事情讲与她听。 向来妻妾之争激烈,他也不指望皇太子妃能给出什么好法子,却不想妻子听后忍俊不禁,神态轻松,替他整理衣襟:“就为了这个呀,以我所见,殿下是当局者迷了。” 皇太子听得心头一动:“太子妃这是何意?” 皇太子妃道:“您当初就不应该将此事告知母妃,就应该直接去求父皇赐婚,圣旨降下,任谁也不能违逆。” “孤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 皇太子泄气道:“茂珠儿的身份瞒不过母妃,自然也瞒不过父皇,母妃尚且不点头,父皇又怎么会应允?” “这可不一定。” 皇太子妃笑道:“说句冒犯母妃的话——当年刘妃的出身就跟茂珠儿姑娘差不多,都是贱籍,可父皇还不是相中了她,甚为宠爱?可见在陛下心里,门第和等级也并没有那么要紧。再则,父皇是多情之人,又希望殿下友爱兄弟,待下以仁,现在眼见殿下宁肯放弃出身高贵的陈八姑娘,也要纳茂珠儿姑娘为侧妃,不因利益而动,只为真心,说不定会被殿下的深情所打动呢!” “对啊,孤怎么没想到呢!” 刘妃当年如何得宠,皇太子虽不曾见过,却也时常听满腹怨气的陈贵妃提及,皇帝自己曾经那样宠爱过一个出身低贱的宫妃,且在她死后对她念念不忘,未必不能够理解自己今日的深情! “阿琬,你当真是孤的贤内助!” 皇太子拉着妻子的手,由衷感激,旋即便往太极殿去求见皇帝,请求皇帝准允自己纳忠勤伯之女闵氏为侧妃。 皇太子妃目送他身影匆忙消失,含笑不语。 …… 皇帝上了年纪,愈发思念故人,近来午夜梦回之时,总会想起刘妃温柔静美的面庞。 他们初次相见之时,他是初登大宝的年轻皇帝,而刘妃也只是宫中的小小舞姬,因为容貌秀美、舞技超群遭了妒恨,舞裙被人剪破,嬷嬷不肯替她主持公道,她委屈又无助,一个人躲在花坛边儿上哭…… 心动就来自那一瞬间,皇帝近前去宽慰她,却被当成同样遭受了欺负的内侍,他索性隐瞒了下去,悄悄同她交了朋友,再后来,又力排众议,将她封妃。 那时候他初登帝位,许多事情上无能为力,饶是有心叫心上人与自己并肩共看天下,也不得不面对来自朝堂和后宫的双重阻力。 他没有册立皇后,后宫位分最尊者便是妃位,他想给刘妃一个机会,这才有了先诞下皇子者封皇后,皇子册为皇太子的圣旨,可他没想到,这反倒成了刘妃母子的催命符…… 旧有的嫌隙存留在心里,不曾随着时间淡去,反倒越来越深,皇太子是国朝储君,不可轻言废立,他明白这一点,但是每每见到这个名义上的长子,心头都隐隐作痛。 若是刘妃所出的皇长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吧? 听内侍前来回禀,道是皇太子在外求见,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复又苦笑着松开:“让他进来吧。” 当年之事陈贵妃或许曾经参与,但皇太子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稚子何辜。 皇太子刚从陈贵妃处离开,面上激愤之色未曾彻底消弭,因为方才一场激烈争吵,眼眶仍旧泛红。 皇帝向来觉得这儿子过分骄矜,陡然见他如此,倒有些怜意:“出什么事了?” 皇帝觉得儿子甚少有这等显露颓态的时候,皇太子又何尝不觉得父亲今日格外慈和? 来自母亲的背叛和心上人的苍白惨态使得他身心俱疲,跪下身去,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儿臣想求父皇做主,让儿臣纳忠勤伯之女为侧妃!” 他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皇帝,索性不去隐瞒,将事情原委讲了,哀求道:“父皇,儿子是真心喜欢她的……” “太子!你疯了吗?!” 皇帝作色道:“那是个青楼女子!” “儿臣知道,可是情之所起,又岂是人力所能控制?” 皇太子红了眼眶:“儿臣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到这儿来求您的,之所以有这份胆气,就是因为父皇……” 皇帝疑道:“怎么还同朕扯上关系了?” 皇太子叩首,哽咽道:“刘妃娘娘门第不高,然而父皇数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她,情深义重,令人动容,而今日的儿臣与茂珠儿,正如同当年的父皇和刘妃娘娘,儿臣以为,父皇应当能体谅儿臣苦楚的……” 皇帝不意他会在自己面前提起刘妃,心中大为震动,面露悲恸,良久默然。 东宫之内,皇太子妃正惬意的歪在软枕上,叫宫婢捣了凤仙花帮着染指甲。 “娘娘就这么确定,陛下会应允皇太子所求?” 心腹犹疑不定道:“茂珠儿……毕竟是青楼出来的啊!” 皇太子妃笑道:“他会答应的。” 心腹惊道:“怎么会呢……” 皇太子妃笑的花枝乱颤,几乎停不住,半晌过去,方才打发宫人退下,语气轻蔑道:“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又不愿承认自己无能,只好营造出念念不忘的假象来蒙蔽自己,有这份情深,早干什么去了?在刘妃身边安排几个人不好么?毕竟是诞下皇长子的女人,又有先生皇长子者为皇后的口谕在,追封个皇后使不得吗?真的彻查刘妃之死,又能如何?不上不下、不奖不惩的吊着陈贵妃,反倒叫人笑话!” “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我敢打包票,皇太子一求,陛下就会答应的,就像是回到当年,成全了自己跟刘妃一样,他也只能用这种法子糊弄一下自己了。” 皇太子妃取下发间玉簪,搔了搔头之后,重新插回:“这就是男人,呵。” 第188章 第 188 章 第二日,皇帝降旨赐婚,许忠勤伯之女为皇太子侧妃,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眼球。 东宫可有正妃一、侧妃二,皇太子妃早立,两个侧妃的名额也被吴尚书的女儿占去一个,仅有的一个名额不是被陈八姑娘给预定了吗,怎么就被忠勤伯的女儿给截了胡? 这到底是皇帝不满意陈家跋扈,有意落一落贵妃和陈家的脸面,还是说期间掺杂了什么别的利益交换? 其实真相比他们想象中要简单的多。 无非就是皇太子鬼迷心窍,自觉遇上了平生真爱,跑到皇帝面前哭天抹泪,叫皇帝想起了自己昔年跟刘妃遭遇过的那些挫折,共情之后欣然应允赐婚罢了。 圣旨发到忠勤伯府,忠勤伯夫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茂珠儿苍白着面孔接旨谢恩,向名义上的父母行个礼,便被人搀扶着回房歇息。 忠勤伯木着脸,客气的令人送她出去,等侍从们都散了,劈手给了儿子一个嘴巴:“你干的好事,神仙斗法,倒把咱们家架到火上烤!” 当年皇帝下旨为东宫拣选伴读,忠勤伯不知道走了多少门路,才给儿子谋了个名额,眼见着东宫逐渐长成,只等着采摘胜利果实便是了,哪成想儿子领着皇太子逛个窑子的功夫,就把闵家拖进了东宫内院的争斗之中去了。 这个茂珠儿虽说不是闵家女儿,但到底顶着忠勤伯之女的身份,要真是在宫里边闹出点什么来,闵家能讨得了好处?! 也别说在宫里闹出点什么来了,这还没进宫呢,就把陈八姑娘的侧妃名额挤兑没了,就冲这,陈贵妃和陈家能不记恨忠勤伯府?! 有心推辞,奈何皇太子直接就把这烫手山芋送来了,送都没地方送,皇帝的赐婚旨意上说的也是忠勤伯之女…… 忠勤伯呕的要死,逮住儿子连扇了好几个嘴巴子:“混账东西!叫你作死!” 闵满就听自己脸皮啪啪作响,却不敢躲,忠勤伯夫人在一边拉自己丈夫:“别打了别打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还要去东宫当差的,真把脸打烂了,你叫他怎么见人?同僚们也是要笑话他的呀!” 闵满心说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没等感动完,就见忠勤伯夫人递了根手臂粗的棍子过去,面带微笑,欣然同丈夫道:“朝他身上招呼,小心点别打断腿,受了伤也瞧不出来!” 闵满:“????” 闵家这边鸡飞狗跳,陈家也是阴云密布。 陈夫人得知消息后,连夜便往宫里递了牌子,第二日陈贵妃眼见着嫂嫂红着一双眼睛,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疼了一宿的脑仁儿更难受了:“嫂嫂且先用茶……” 陈夫人哪里还有闲心喝茶:“娘娘当日接八娘进宫时,说的好好的,是要给皇太子殿下做侧妃,我才松口的,不然我好好的女孩儿,哪怕嫁个门第低些的,好歹也是正房娘子,不受委屈,现下陛下为皇太子赐婚,侧妃却成了闵家女儿,却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安置我们八娘?!” 陈贵妃为此愁了一整宿,眼圈儿都黑了,这时候见嫂嫂神情不善,颇觉心虚,少见的俯首做低,亲自为陈夫人斟茶:“嫂嫂,一个略有些姿色的女人罢了,太子能新鲜多久?但他同我、同八娘的血缘关系,却是谁都抹煞不掉的……” 眼见着陈夫人脸色稍霁,陈贵妃终于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打算:“不妨就先叫八娘入东宫侍奉,我去求了陛下,叫赐同侧妃出身,太子那儿我也会敲打他,绝不委屈了八娘……” 陈夫人脸色铁青,怒极反笑,一掌将桌上茶盏拂落:“向来只听说有同进士,几时又有了同侧妃?若是平妻也便罢了,我肚子里出去的女孩儿,堂堂陈家嫡女,竟连个同侧妃的位置都要去求了?!果真是谁家女儿谁心疼,被糟践的不是娘娘自己的女儿,娘娘就跟没事人似的!” “嫂嫂!” 陈贵妃急道:“八娘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怎么会不疼?且叫她忍耐一时,来日太子……有我在,还怕八娘没有出头之日吗?!” 陈夫人猝然冷笑,眉宇间盛满了讥诮:“来日,现在我女孩儿连个侧妃都当不成,娘娘叫我想什么来日?有娘娘在,不怕将来没有出头之日——这会儿娘娘就坐在我跟前,可我们八娘的出头之日在哪儿?太子殿下还没上去呢,娘娘尚且劝不住他,等他真上去了,娘娘就劝得住了?您这是打量着我是三岁小儿,好糊弄呢!” 陈贵妃好言好语劝了又劝,却接连被折了脸面,语气便不似开始那么好了,神情也恼怒起来:“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嫂嫂究竟意欲如何?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八娘是要许给太子做侧妃的,现在又不许了,就算是出了宫,谁还敢娶?难道真叫她在家里做老姑娘,惹人笑话吗?!” 陈夫人深觉冒犯:“眼下这个结果,不是娘娘一步步造成的吗?这时候您不去想办法,倒来问我?!” 姑嫂两人争执起来,宫人内侍们低垂着头不敢作声,不多时,陈贵妃的陪嫁婢女急匆匆从外边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夫人,快别吵了,八姑娘自尽了……” 陈贵妃神情猛地一震,陈夫人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八娘!” 那宫人忙道:“身边人发现的及时,被救下来了,已经去请了太医……” 初春时节,天气变幻也快,暮色将起之时,窗外下起了小雨,不多时,对面宫殿屋顶上的琉璃瓦便泛起了湿漉漉的油润光泽。 皇太子妃临窗而坐,听心腹前来回禀:“陈夫人带着陈八姑娘出宫了,听说,同陈贵妃闹的很不愉快……” 皇太子妃笑着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知道了。” 无论是陈家还是陈贵妃,都无法将她拉下皇太子妃的宝座,而吴侧妃与宫外的茂珠儿都是皇帝所赐,身份不容更改,陈八姑娘若真是要入东宫,只能没名没分做个侍妾。 若是陈夫人肯,怕也不会急匆匆将女儿接走,正妃、侧妃从自家府邸出嫁是体面,妾侍若是有样学样,就是丢人现眼、贻笑大方了。 “陈夫人是个好母亲。” 皇太子妃淡淡道:“叫女儿在家待上几年避避风头,嫁得远些,也未尝不可,又或者就别叫她出嫁了,在家做一世清闲姑娘也不坏,总好过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掉进深宫这谭污泥里。” 说到此处,她莞尔轻笑,转头问心腹:“爹爹那边是怎么说的?” 心腹恭敬的垂下头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五月,西凉来犯,太尉周定方受令为帅,节制西北十六镇,领军出征。 皇太子听闻此事之后,不禁为之皱眉。 他近来同茂珠儿打得火热,屡屡出宫往忠勤伯府去探望她,言谈交际之时,愈发中意于这解语花,甚至动了与她夫妻一世、白头偕老的心思。 若说相貌,皇太子妃其实也不算丑,只是过于精明强悍,有失妇人柔顺,为他所不喜,若是周定方此次出征,再度大胜归来,只怕周家声望更显,他也更加不可能摆脱周琬了。 皇太子心有芥蒂,觐见之时便悄悄同皇帝进言:“周家四世三公,声望已极,再叫周定方挂帅亲征,执掌军权,只恐有不祥之事发生……” 皇帝叹一口气,眸底透出几分无奈:“朝中倒也不是没有可用之人,只是一来资历不如周定方,二来也不似周定方那般让人安心。” 说到此处,他语气中添了几分郑重,教诲道:“你可知前朝的摄政王为何摄政多年,却不曾篡位登基?” 皇太子心头了然:“因其无子,即便登临帝位,也是后继无人。” 皇帝轻轻颔首,眉宇间添了几分欣慰:“周定方老谋深算,可惜人终究斗不过天,他唯有三女,却无儿息,至于同族子侄,到底也隔了一层,朕当年选周家长女给你做太子妃,便是看中了这一点。皇太子妃是他的长女,太孙是他的外孙,将来太孙长成,周家绝嗣,他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外祖家的遗产,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 皇太子想到此处,不禁释然,再一想挡在自己和茂珠儿之间的不仅仅的皇太子妃,还有嫡长子皇太孙,又有些气馁,这等关头却不敢叫父亲看出异样,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退将出去。 …… 第二日大军开拔,皇帝率领百官,亲自将出征主帅及一干将领送到城外,赐酒之意之后,还饶有兴趣的问了句:“定方家中小女尚且未嫁,却不知要选个什么样的夫婿?也不知长安城中哪个少年有福气,能抱得美人归!” 刘彻笑的感慨:“这孩子打小被骄纵坏了,不像她两个姐姐,性子有些娇懦,臣想多留她几年,舍不得叫轻易嫁出去的!” 皇帝见过皇太子妃,也见过威宁候夫人,至于周三小姐,只隐约听过一耳朵,说相貌不坏,只是不像前边两个姐姐一样精明,是个糊涂美人,闻言失笑不语。 天下总共才多少灵秀,还能叫你家女儿全都占了去? 投生到周家去,运气已经算是顶好,只要别自己作死,这一生还是能活的很不错的。 送走了周定方,皇帝与一众近侍朝臣浩浩荡荡折返回宫,没过多久,就听说皇太子妃传召周三小姐入宫,姐妹俩大吵一场,据说周三小姐走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脸颊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个巴掌印,竟然还挨了打。 事情闹得不小,连皇帝也听了一耳朵:“这是怎么了?” 皇家与周家也算是姻亲,太尉领军在外,周家出了事,他不免要垂问几句。 内侍差人出去打探,没多久就来回话,啧啧称奇:“前些时日周三小姐出门上香,遇见了歹人,亏得佛祖庇佑,中途被人给救下了……” 皇帝大皱其眉:“长安,天下脚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若她真出了什么意外,朕如何同太尉交待?” 见那内侍叩头请罪,又不耐烦的摆摆手:“与你无关,继续往下说,后来呢?” 内侍谢了恩,又小心翼翼道:“周三小姐向救命恩人称谢,一来二去的,便动了心,要委身于他,消息传到威宁候夫人那儿,可把威宁侯夫人给气坏了,专门归宁去劝,周三小姐却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要嫁给那个救命恩人……” 皇帝疑惑道:“那救命恩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能救得了周三小姐,得她青眼,料想是武艺不俗,青年俊彦。” “嗨,什么啊,”内侍说着,都忍不住瘪嘴:“就是个学了些粗浅功夫的青年,家贫无资,相貌倒还周正,仿佛是来给父亲买药的,可惜长安物贵,他带的那点钱很快就用完了,遇见周三小姐之前,居然,居然……” 皇帝追问道:“居然如何?” 那内侍匪夷所思道:“遇见周三小姐前,居然以乞讨为生!” 皇帝听得瞠目结舌,再去想事情原委,便能体谅皇太子妃和威宁候夫人的恼怒了。 以周家的门第和周三小姐的容貌,找这样一个女婿,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暗暗摇头,连说糊涂,又唏嘘道:“周家这个三姑娘,大抵是被娇惯坏了,哪里知道门当户对的要紧,且她前半生衣食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怕是不能想象柴米油盐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内侍也是感慨:“谁说不是呢,也难怪皇太子妃生气。” 皇帝活了几十年,见到的新鲜事也不少,他自己的儿子前不久才跪在面前眼泪鼻涕的要纳个青楼女子为侧妃呢,唏嘘过后,便暂且将这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是太尉的女儿,还是让他自己去愁吧,儿女都是债,不到死是还不完的。” 为着周三小姐的事情,皇太子妃在自己宫里边生闷气,一连几日都没出门。 皇太子因着承了茂珠儿之事的人情,倒是着意宽慰几句:“三妹年少,不通世事,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再则,那人既有些胆色,年岁上也算是合适,若是实在拧不过三妹,便应了她吧。” 皇太子妃额头上勒着抹额,神情少见的有些憔悴,疲惫道:“若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就罢了,哪怕是个平头百姓呢,要过饭的乞丐……糊涂啊,周家的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皇太子看似感同身受的叹了几口气,略坐了坐,问了几句太孙如何,便起身离开,去筹备娶新侧妃入东宫的事情了。 茂珠儿毕竟只是侧妃,不似正妃那般尊贵、是国之储妃,钦天监算了日子,这两天便准备进宫了。 皇太子妃为幼妹之事怄气伤神,威宁候夫人更是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前者身在宫中,不好频频召见,更不便出宫,反倒是威宁候夫人更便宜些,吩咐侍从们备了马车,坐上便可以返回娘家。 威宁候待妻子倒也有些温情,难免谆谆劝道:“三妹是小孩子脾气,越是跟她拧着来,她越觉得自己是对的,父亲此时出征未归,她更没了忌惮,不妨徐徐图之……” 周靖勉强应了一声,吩咐人套上马返回娘家,归宁时脸上忧心忡忡,还家时面庞阴云密布。 威宁候觑着她脸色,就知道此去必然不顺,不想触这个霉头,便只管低着头吃饭,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周靖接连去了几日,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日索性不再去了,少见的在床上赖了片刻,这才叫人服侍着起身更衣。 婢女递了刷牙的柳枝过去,又捧了香盐,声音又低又轻:“今天是闵氏入东宫的日子呢……” 周靖“唔”了一声,却听外边婆子隔着垂帘回话,毕恭毕敬道:“夫人,柳氏来给您请安了。” 柳氏到威宁候府也有一段时间了,看着倒是规矩,也没听侍奉的人说她作妖,周靖吩咐给她安排了住处和月例,她也乖觉,每天清晨起身便往正房来给侯夫人请安。 头几天周靖懒得见她,后来娘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更无暇理会,直到今天得了空暇,才心血来潮,无可无不可的说了句:“叫她进来吧。” 时辰还早,外边晨光将将绽开,柳氏穿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衣襟上绣了几朵雅致玉兰,倒将她身上那股浓烈的鲜艳色泽压下去几分,平添几分静好,惹得周靖多看了一眼。 她记得威宁候说柳氏是岳州都督打扬州弄来的,为着要进献给达官显贵,送出去之前大抵都是仔细教过规矩的,柳氏进门之后并不东张西望,只恭顺的垂着眼睫,福身向主母问安。 周靖喜欢懂规矩的人。 进门之后规规矩矩的给自己请安,摆出敬重的架势,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起码这个人不蠢。 周靖不怕她坏,只怕她蠢。 婢女们服侍着她穿戴整齐,周靖自然而然的往椅背上一靠,对着柳氏瞧了半晌,终于说了句:“起来吧。” 柳氏轻轻应了声“是”,直起身来,小心翼翼的用视线往梳妆台上一扫,再次福一福身,道:“奴婢来帮夫人梳头吧……” 周靖侧目看她,不辨喜怒。 柳氏被那犀利眸光所摄,局促的捏着衣带,略过了会儿,又鼓足勇气,试探着问了声:“夫人?” “过来吧,”周靖敲了敲梳妆台,语气轻微,似笑非笑:“梳不好看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第189章 第 189 章 皇太子怀抱着十二万分的喜悦走完了程序礼节,若非礼制不允许,他甚至想亲自前去迎接心上人的到来。 茂珠儿是侧妃,嫁入东宫之后自当前去给皇太子妃行礼,又因为入东宫晚,品阶虽与吴侧妃齐平,但还是会有姐妹之分。 皇太子虽不喜皇太子妃秉性刚强,但对于她的操守还是放心的,起码东宫没有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怀孕的侍妾们基本上都能平安生产,也没听说她暗害过哪个妾侍。 当然,这可能也跟他从前没什么特别宠爱的妾侍有关。 事关心上人的安危,皇太子分外谨慎,新妃往正殿去见礼时他亦在座,就是怕皇太子妃又或者是吴侧妃给心上人难堪。 吴侧妃本来是没打算给闵氏难堪的,毕竟她有儿子,有家世,就等着皇太子登基之后坐上妃位享受荣华混吃等死,运气好一点的话或许还能做个贵妃。 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样都是侧妃,我还是第一个入门的,给殿下带来的助力更大,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皇太子没这么看重在乎,闵氏进门的时候就有? 再一想为着闵氏这侧妃之位,陈贵妃同陈家所生的那一场龃龉,吴侧妃心中警铃大作,神色变幻几下,下意识扭头去看皇太子妃神色。 还是这样。 就像当年她入东宫时一样,泥塑神像一般含着几分笑意,无妒无怒,无波无澜。 吴侧妃忽然有些泄气。 外边传来女官的通禀声,新妃已经到了门外,叫近侍宫人搀扶着,莲步轻移,款款入内。 因为是侧妃的缘故,茂珠儿是不能穿正红色嫁衣的,但水红同样也是艳色,同样能最大限度的将她容貌中那股惊人的美艳与昳丽激发出来。 茂珠儿的眉毛被勾画的很长,眼睫微垂,巴掌大的小脸仿佛占尽了四月春光,启唇微笑时,如同河畔垂柳一般摇曳多情。 吴侧妃没想到闵氏竟有这般绝世颜色,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体,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警惕,而正座之上,皇太子已经看得痴了。 只有皇太子妃神色淡然,纹丝未变,笑微微的瞧着款款近前的茂珠儿,唇边的笑纹都恰到好处:“真就跟画儿里的美人似的。” 宫婢小心的搀扶着茂珠儿跪下,她低头叩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珠儿给太子妃娘娘请安,愿娘娘永受嘉福,长乐未央。” 上天造物不公,美人的声音都是好听的,从前吴侧妃听人说珠落玉盘,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日见了闵氏,可算是了解到了。 她心下五味俱全,皇太子妃已经叫起,茂珠儿又向她福身,口称姐姐。 吴侧妃起身回礼,心绪复杂道:“妹妹不必多礼。” 皇太子眉宇间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已经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领着茂珠儿往她居住的偏殿去,那声音温柔款款,恰似春风:“你的住处,是孤亲自安排的,却不知是否合你心意,孤领你去瞧瞧,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再慢慢添置……” 皇太子向来矜傲尊贵,目无下尘,几时这般俯首做低过,就算是对着皇太子妃,也没这样过啊。 吴侧妃心头的酸水一阵一阵的往上涌,死死的捏着帕子,不叫自己当众变脸。 而茂珠儿只是顺从的颔首,唇角噙着一丝浅笑,与皇太子一道拐出门时,状若不经意般侧了侧头,望向仍旧端坐在殿中的皇太子妃。 最是一低头的温柔。 皇太子妃随之莞尔。 …… 第二日,吴侧妃叫宫人侍婢们陪同往正殿去向皇太子妃请安,进门之后,便见东宫的一众莺莺燕燕早就到了。 向来位卑者更该谨小慎微,她并不奇怪,稀罕的是昨天刚入东宫的闵侧妃也在其中,发髻高挽,衣裙曳地,华美鲜妍如神仙妃子般驻足殿外,一副等待良久的模样。 吴侧妃心下暗添警惕——闵氏姿容绝世,又这样得宠,却还能不骄不馁,待皇太子妃如此恭谨,当真是个棘手人物。 一缕忧虑爬上心头,吴侧妃近前去同她见礼,茂珠儿也淡淡应了,有些冷淡,不太爱跟人搭话的样子。 吴侧妃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满心不爽,心里抱怨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娘我也是侧妃,比你进门早,还生了儿子呢,呵! 她翻个白眼,虚抚一下发髻,转头同那些近前奉承的低阶妾侍们闲话。 茂珠儿不甚在意,虽也有人想去巴结几分,然而见她如皇太子那般抬着眼睛、难掩倨傲的模样,便一一退却了。 皇太子妃起身的时辰同往常一般,梳妆打扮之后传了她们入内说话,众人之中便以吴侧妃和茂珠儿身份最高,故而入内请安之时,便是她们二人并排走在前边儿。 吴侧妃心中不喜茂珠儿,然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到底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 门前侍立着的宫人们将垂帘掀开,晨光中那玉石光泽有转瞬耀到她眼眸,有那么一瞬间,茂珠儿的神色变得很奇怪,真要用言辞来形容出来的话,大概就是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 吴侧妃被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形容惊住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闵侧妃入宫第一日,东宫集会无波无澜,皇太子妃没出言敲打新宠给下马威,闵侧妃也恭谨守礼,合乎仪度,不曾有一字挑衅。 好像很正常,但又好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没意思! 到了晚间入睡的时候,吴侧妃还忍不住抱怨:“那些话本子说的一点也不对,什么正妃让主君爱妾摆正位置、晓得自己的身份,爱妾含沙射影讽刺主母年华老去、恩宠不再,闹的再厉害点,连主君都得被惊动,今儿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呢!那个闵氏,在我面前那个下巴抬得喔,多不可一世,到了太子妃娘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乖顺的跟只猫似的呀……” “这有什么不好?您可别犯傻了!” 嬷嬷看着这个傻女蛾,忍不住叹气:“皇太子妃真要是个不能容人的,以她的本事,您是能把哥儿平平安安的生下来,还是能跟她争储妃之位?闵侧妃真要是个掐尖要强的,以她的容色和皇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您哪来的勇气跟她并尊?” “……”吴侧妃:“?????” 这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等着瞧吧,”她冷笑道:“看闵氏那个妖里妖气的样子,就不像是个老实的,我不信她能装一辈子!” …… 茂珠儿进了东宫,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陈贵妃和陈家关系的初步破裂,甚至于皇太子同陈家的关系,也出现了淡淡的一丝裂痕。 然而这一切,尚且只是个开始。 六月,同陈贵妃交好多年的石妃出首,在宫宴之上状告陈贵妃戕害皇嗣,朋扇朝堂,以寒凉药物致使自己落胎小产,更曾经在多年之前出手谋害刘妃及其所出长子,罪在不赦。 一石惊起千层浪。 皇帝本就对刘妃母子之死心存疑虑,这才枉顾诞下皇长子者封后的之意,只将陈妃晋为贵妃,且当年隐忍此事,是因他初登大宝,陈家势大,且并无直接证据,但到了今日…… 事发突然,陈贵妃猝不及防,脸色煞白:“贱婢胡言乱语!我这些年与你姐妹相称,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诬陷于我?!” 石妃发狂大笑,眼中有泪:“姐妹相称?若非机缘巧合,我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你这好姐妹害的我终身无子,再难有孕!” 说完,她不再看陈贵妃,咬紧牙根,向皇帝一字字道:“臣妾有证据,证明当年正是陈氏谋害了刘妃母子!” 一场宫宴闹成这样,注定不得善终了。 皇帝下令六宫回避,只留下陈贵妃与石妃两个当事人,自己亲自主审此案。 陈贵妃统摄后宫多年,六宫中附从者甚多,消息迅速传到东宫,又辐射至宫外陈家。 陈贵妃的兄长面色狰狞,立即杀到后院,强忍着没有掐住陈夫人的脖子:“是你走漏了风声?就因为皇太子没有娶八娘做侧妃?你知不知道有贵妃在宫里,对陈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啊?!” 陈夫人凭空背了好大一口锅:“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手脚不干净,被发现了端倪,这也怨我?!” 皇太子也是惊慌失措,茂珠儿便宽慰他:“殿下,您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为皇太子倒了水,服侍着他饮下,声音轻柔,言之有据:“您跟贵妃娘娘互为依仗,您不倒,贵妃娘娘就倒不了,贵妃娘娘不倒,您也绝对倒不了。别管当年之事的真相是什么,现实就是刘妃已经不在了,她所出的皇子也没了,您是陛下名正言顺的长子,是国朝尊贵无匹的储君,群臣公认,天下景从,您有东宫里一众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得力势强的岳家……” 说到此处,茂珠儿莞尔轻笑:“别忘了,太尉大人这时候正领军在外,皇太子妃是他的嫡长女,就算是为了安太尉的心,陛下也不会轻言废储的。” 皇太子豁然开朗,眼底忧惧之色为之一轻。 “珠儿,我的好珠儿!” 他抱起茂珠儿,连转几圈,茂珠儿娇嗔着喊晕,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 皇太子欣然大笑,爱怜不已:“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花!” 茂珠儿忍俊不禁,又将茶盏送到他唇边:“瞧把殿下给吓得,再喝一口压压惊吧!” 皇太子不假思索,一饮而尽。 …… 茂珠儿所说,的确也是皇帝所忧虑的。 从软禁陈贵妃和石妃的宫室走出来时,夜色已深,月光从天上冷凄凄的照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 刘妃死了,她所出的皇长子也死了,陈贵妃所生的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长子,他有人望,有名分大位,有得力的妻族和太孙,过去的这些年里,皇帝在他身上投注了太多太多的权力和筹码,这时候想临时换人,可能吗? 不可能! 周定方那个老东西,之所以能安分守己,不就是因为皇太子妃是他的嫡长女,皇太孙是他的外孙吗? 皇太子若是被废,余生怕是坎坷,皇太子妃作为他的妻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倘若周定方后继有人也就罢了,不会太将这女儿和外孙放在心上,偏偏他没有儿息,只有三女…… 更别说他现下领军在外,不受节制。 难难难! “珍儿,”对着满园夜色,皇帝潸然泪下:“朕到底还是要对不住你了!” 三日之后,陈贵妃暴病而亡,皇帝老来失伴,甚为伤怀,为此辍朝三日,下令加封石妃为贵妃,总领后宫诸事。 同时,又追谥已逝的刘妃和陈贵妃为皇贵妃。 明眼人都知道陈贵妃死的蹊跷,正如所有人都明白石妃的加封是为了宽慰她所遭受的委屈一样,而皇帝对于早逝多年刘妃的加封,也间接的证明了石妃所言是否为真。 这场风波,到底没蔓延到东宫身上去。 陈贵妃没有被废去名分,死后又有加封,作为皇太子的生母,六宫位分最尊之人,六宫自然得为之守孝。 东宫自皇太子妃及以下宫妃都换了素衣,每日往灵前祭拜,如此接连数日,等到丧仪结束后,女眷们或多或少有所消减,面带倦色 等到除服结束,皇太子妃终于松一口气,自往内殿中去安歇,不觉睡下,再一睁眼时,便见内殿之中昏昏沉沉,茂珠儿手持一支红蜡,一盏一盏将殿内的羊角灯点亮。 她秀眉微挑,却不做声,只默默看着这一幕。 如此过了半晌,茂珠儿回过身来,将手中红蜡吹灭,方才诧异笑道:“娘娘几时醒了?竟也不做声。” 皇太子妃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茂珠儿也不追问,走上前去,跪坐在她膝边,轻声细语道:“娘娘怎么知道,陛下不会彻查此事呢?” 皇太子妃手指拂过她面庞,那肌肤柔腻而光滑,是女孩子才会有的姣好。 她轻笑道:“因为我了解男人。” 顿了顿,又说:“世间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我爹爹,另一种是别的男人。你明白吗?” 茂珠儿将脸颊靠近她膝盖,双手抱住了她的腿:“姐姐,茂珠儿都明白的。” 第190章 第 190 章 皇帝并不曾因为陈贵妃的缘故而问罪东宫,然而父子之间本就不算浓厚的亲热劲儿,也是眼见着的散了。 当年为了陈家,他不得不隐忍刘妃母子的死,现在为了皇太子,又不得不隐忍陈贵妃,饶是使她病逝,也须得顾全皇太子的体面予以追封,皇帝做成这个样子,他怎么能不窝火? 接连半月,皇太子往太极殿去请安时都不得传召,反倒是底下几个年幼些的皇子明显更得眷顾。 宫廷之中,皇帝的态度便是方向标,许多此前倾向于皇太子的朝臣们态度也随之暧昧起来,驻足观望,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投向其他皇子。 这种时候,就看得出各人秉性了。 皇太子妃自是稳如泰山,皇太子却变得浮躁起来,心烦意乱,连带着往皇太子妃处歇息的时间也多了,闲暇时更经常召见皇太孙,做出夫妻和睦、父子相得的温情模样来。 他当然不是陡然感知到了原配发妻的好,而是因为陈家因陈贵妃之事而恶了皇帝,势力衰退,大不如前,反倒是妻族势力蒸蒸日上,是他手里边除了大义名分之外最要紧的一张牌,所以才更加患得患失,唯恐妻子因为自己前段时间专宠茂珠儿而生了怨恨,倒戈相向。 皇太子妃明白他这份心思,脸上仍旧是不显山不露水,皇太子来便欢迎,不来便欢送,还时常宽慰于他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臣妾一定会帮殿下守住东宫之位的……” 皇太子如此动容自不多提,当着妻子的面千恩万谢,哽咽不止,等出了正殿,到茂珠儿面前,又柔声轻哄:“近来朝堂风波甚大,孤独木难支,只能请太子妃襄助,不免要敷衍她一二,珠儿,孤心里最在意的始终是你……” 茂珠儿手持玉盘,笑意嫣然:“太子妃殿下是东宫的女主人,便是我的主子,我敬重她都来不及,怎么好同她争长短?殿下未免太过看不起我的心胸了。” 说笑间,将玉盘搁下,为他斟酒:“殿下失言,要自罚三杯!” 皇太子宠溺的笑,一饮而尽:“你啊,总是这么会体贴人,不愿让我为难!” …… 万妈妈端着甜点进了书房,便见吴侧妃正坐在小案前习字,大抵是写得顺手了,唇边噙着一丝欢欣笑意。 较之冷艳的皇太子妃和姿容绝世的茂珠儿,吴侧妃容貌上稍逊一筹,但因为出身书香门第,文才熏陶,颇有些清贵人家女儿的蕙质兰心。 万妈妈见状,却是眉头紧蹙,放轻脚步悄悄近前,猛地将吴侧妃正在写的东西给抽出来了,瞥了一眼——余氏眼角眉梢都带着幽怨,勾住敬温侯的脖颈,吐气如兰:侯爷,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 噫—— 万妈妈地铁老人脸:“侧妃实在是闲得慌,就去浣衣局帮忙洗洗衣服,实在不行就去御书房帮御厨做做饭,别成天写这些有的没的,还是照着宫里人的模子写的,这要是传出去了,您活够了,我还没有呢!” “唉,妈妈,我也就这么一个乐子了,你连它也要剥夺!” 吴侧妃幽怨的叹一口气,顺势趴到桌子上,眼见着万妈妈将那张稿纸烧掉,了无意趣道:“太子一心宠爱闵氏,太子妃又不跟我斗,哥儿开蒙读书了,每日都不在身边,我还能做什么呢?混吃等死,好没意思!” “我看您就是闲出屁来了。” 万妈妈是她的奶妈妈,也是吴家专门送进去盯着她的,说话不怕忌讳,冷哼一声,抖了抖手上余灰,又近前去收拾书案:“太子殿下宠爱闵侧妃,可闵侧妃也没招惹过您啊,管他们做什么?皇太子妃不跟您斗这不是好事?就您这种资质,这个头脑,能在太子妃手底下撑一个回合吗?” 吴侧妃恼羞成怒:“妈妈,你怎么说的我一无是处似的!” 万妈妈斜她一眼:“好吃好喝的在东宫活了这些年,也没受什么委屈,您就偷着乐吧,这还觉得没意思——真叫去过跌宕起伏的日子,您行吗?相貌不如闵侧妃,头脑不如皇太子妃,皇太子的恩宠也就那样,您还真是普通且自信呢!” “……”吴侧妃:“?????” 吴侧妃自闭了。 …… 陈贵妃暴病而亡,东宫之位随之动颤,周家也正值多事之秋。 周靖几乎是一天往娘家跑一趟,每日苦口婆心的规劝小妹,但周三姑娘就跟吃了秤砣似的,咬紧牙根不放松,认定了此生非薛追不可。 周三姑娘如此为之,难免使得本家亲眷沦为笑柄,被人指指点点,连带着两个嫡亲的姐姐都颇有微词,激怒之下甚至动了手。 然而于薛追而言,簪缨世家的嫡出小姐、所有长安少年郎魂牵梦萦的周三小姐这样坚定的选择他,不因家世而动摇,不因亲眷的阻拦而迟疑,怎么能不叫人感动? “萱儿,我会对你好的!” 薛追紧紧拉着周萱的手,神情坚定,眸光深情:“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不会辜负你!” 周萱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睛俏皮的眨了一下,古灵精怪道:“这是真心话吗?” 薛追毕竟也只是个年及弱冠的青年,未经情爱,天降福缘救了美名满京师的周三小姐、得她倾心,已经三生有幸,以他的阅历和识见,岂有不动心之理? 毕竟现在的他,还没有走狗屎运娶到西凉公主,又奇迹般地当上西凉王,作为一个贫苦出身、甚至曾经上街要过饭的青年而言,周三小姐便是肯为他落下凡间的仙娥,岂会不爱! 更别说一直以来所有的压力都倾注到了周萱身上,他反倒成了最轻松的那个,现下听周萱如此发问,薛追并不多想,答得真心实意:“是真心话!萱儿,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为你去死,也在所不辞!” 周萱笑了起来:“阿追哥哥,这话我可是会当真的,你也记在心里,可千万别忘了呀!” 她本就姿容绝美,莞尔一笑时如春华万千,明月入怀,薛追看的傻了,愣愣的笑:“我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周靖将威宁候府内诸事安排妥当,照旧归宁去劝说小妹。 大抵是昨晚睡得晚了,周萱这时候将将起身,肤色玉白,发委于地,穿了外衣坐在梳妆镜前,懒懒的梳头。 周靖打发仆婢们退下,接了象牙梳到手,动作轻柔,替幼妹梳头:“真的想清楚了?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不能回头了。” 周萱双手捧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身后周靖,笑盈盈的问:“二姐姐,你又有没有后悔过呢?” 周靖微怔:“我?后悔?” “后悔嫁给二姐夫呀!” 周萱在姐姐面前,仿佛仍旧是小时候那样,将脚下木屐踢掉,闲闲的晃着两只脚,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平心而论,二姐夫的相貌倒是不错,但也只是个花架子而已,他父亲老威宁候府威名,却未能承继半分。这些年明面上随军征战,可哪一次做的不是后勤和军粮转运之事?他就是个废物点心,根本不敢上阵杀敌,错非姐姐替他操持,收拢人心,威宁候府的声名早就坠了。” 这席话要是叫威宁候听见,怕是能当场哭出来。 周靖反倒笑了:“没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想当侯府主母,拿到威宁候在军中经营多年的人脉和势力,就必得嫁过去才行,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没道理我既想夺老威宁候的人脉和势力,还指望自己男人渊渟岳峙,有大将之风,他要真是撑得起来,那还有我的事吗?” 周萱咯咯笑了起来:“那天我进宫去见大姐姐,她也问我了,说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也反问她,皇太子无明君之像,守成也便罢了,却绝不会是锐意进取之君,大姐姐英才天授,委身于他,岂不是辜负了?” 周靖手扶住幼妹肩头,忍不住微笑起来:“大姐姐是怎么说的?” 周萱将手覆盖在肩头姐姐手背上轻轻一拍,复又将手收回,语调轻松:“大姐姐说有失必有得,且看自个儿怎么权衡了。” 周靖似是唏嘘,似是发笑:“明白了。” “二姐姐,咱们姐妹三个是在娘的灵位前发过誓的,非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叫天下男子知道何为巾帼不让须眉不可!” 周萱脸上笑容慢慢淡去,神情中呈现出一种这个年岁不应当有的冷凝与执着:“娘还在的时候,多少人在我们姐妹仨面前嚼耳根子,就因为娘没能生个儿子,又不主动给爹纳妾,他们说娘悍妒不逊,绝了周家的后,又说女儿生的再多也没用,早晚都是别人家的,可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爹生娘养的吗?凭什么只有女儿就是绝了后呢?女儿不是人吗?就算是为了娘,我们也得争这口气!” 她冷冷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也同样冷冷凝视着她。 半晌过去,周萱转过身去,面对着姐姐周靖:“为了周家,也为了我们姐妹三人当年许下的宏愿,大姐姐能毅然决定嫁入东宫,再亲手摧毁东宫,分化天家父子的权柄,二姐姐也嫁去了威宁候府,同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度日,我当然也可以嫁给薛追。前九十九步都走了,难道还差这最后一步吗?” 周靖没有说话,只伸臂过去,无声的抱住了幼妹。 周萱依偎在姐姐怀里,声音压低,又轻又柔,仍旧桀骜难掩:“陛下之所以隐忍周家多年,不就是因为爹爹没有儿息,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吗?可是谁又说过,九五之位只能让男人坐呢!” 第191章 第 191 章 已经是五月的尾巴,春天终结,初夏姗姗来迟。 宫中女眷纷纷改换夏装,寝殿中厚重的帘幕也都被取下,换成轻薄透气的软纱,湖州府又开始向宫中进献团扇,每到早晚时分,惠风和畅之时,便能见到容颜姣好的宫嫔们手持着玉质或者象牙质地的团扇分花拂柳途径御花园,美不胜收。 因为陈贵妃的缘故,皇帝接连冷落皇太子月余,这份漠然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观,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皇太子本就不是谨小慎微之人,短暂的忍耐几日倒还可以,但若是将战线拉长,打一场对抗战的话,便非他所长了。 天气愈发炎热,皇太子也愈发浮躁,难以静心,几次在朝堂中同皇帝争执起来,然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两座大山同时压了下来,想也知道他讨不到好,只能碰一鼻子灰。 再兼之陈贵妃暴毙而亡,后宫顶层权力出现真空状态,皇帝出于某种报复性的心态,没有将宫权交付到皇太子妃手中,而是令石贵妃摄六宫事,统御宫嫔。 石贵妃之所以能够晋为贵妃,便是因皇帝顾忌皇太子而无法废黜陈贵妃给她一个公道,所以才在陈贵妃死后将她晋封为贵妃,聊做补偿。 而石贵妃被自己视为姐妹的陈贵妃蒙骗多年,被害落胎,以至于终身无子,心中怨囿可想而知,又出首状告,致使陈贵妃殒命、东宫之位动荡,想也知道她与皇太子之间绝无转圜可能。 石贵妃此前多年无出,却能稳居妃位,自然不是蠢货,看出皇帝与皇太子之间的嫌隙,也有意为自己寻一条后路,接旨摄六宫事之后,便奏请皇帝,道是自己膝下孤单,希望收养生母早逝的七皇子为养子。 皇帝欣然应允。 皇太子由是愈发不安。 偏生皇帝的态度分外暧昧,对皇太子冷若冰霜,时有苛责,对着皇太子妃和皇太孙时,却是和风细雨,体恤非常。 他如此为之,连带着石贵妃也不敢在皇太子妃面前失礼,二人见了面也是互行平礼。 心腹为此颇觉忧虑,悄悄向皇太子进言:“陛下到底是顾及太尉的,这才会区别对待殿下与皇太子妃,怕只怕太尉想保全的也只是皇太子妃和太孙,却舍弃了殿下您啊!” 皇太子脸上神情阴晴不定,训斥了那心腹,强笑道:“太尉断不至此!” 心里边却有些打鼓,再见到妻儿之时,便暗暗添了几分防备。 天家父子你来我往、试探对方底线的时候,西凉前线传来消息,日前太尉周定方兵分三路,共同出击,然而两国边界处地势复杂,山地迭起,盆地错落,太尉所部不见踪迹,吉凶未卜,同另外两部断绝消息已有五日之久。 消息传回朝中,皇帝默然良久,朝臣们觑着皇帝神色,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应当派遣小股精锐部队前去搜寻,太尉老谋深算,应当只是暂时失陷,没有性命之忧;有人说是应当再度派遣将领前去稳定局面,以免战事不利,丢了关内门户;还有人说太尉贪功冒进,致使边关战事糜烂至此,应当问罪处罚…… 皇帝的态度很暧昧,一边询问朝中谁人可再度挂帅,出征西凉,另一边又说太尉三朝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太子听他这般言说,心就凉了一半,虽说岳父真正在意的可能是长女和外孙,但自己这个大女婿总也能捎带一下,跟着沾沾光,可要是周家倒了,岳父被问罪…… 自己就真的只剩下空荡荡的大义名分了。 朝堂上的消息很快传到各方耳朵里,皇太子妃不动声色,如常教导皇太孙读书骑射,周靖也不显露慌色,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倒是周萱很符合自己人设的慌了,叫人去把自己心爱的枣红马牵过来,哭着要到边关去找爹爹。 薛追连忙将她拦住:“萱儿,你别犯傻!行军打仗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不好,是要丢掉性命的!” 周萱急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哽咽道:“那是我爹爹啊!我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再没有爹爹!”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那双剔透的眼眸里掉出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薛追的心也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半晌之后,豁然道:“我替你去!萱儿,相信我,我会把你爹爹平安无事的带回来的!” 周萱一把拉住他:“不,你别去!战场很危险的!” 薛追宠溺的看着她:“傻丫头,我不去,难道让你去吗?你是千金小姐、金枝玉叶,我只是一个武夫,除了些许微末功夫,什么都没有,要是能趁这个时机建功立业,或许别人就不会再取笑你了,你的家人们也会接受我们之间的感情!” 且此时周太尉虽不知失陷何方,但周家还在,周家几代栽培的势力还在,有这些人在旁相助,总比他没身份、没背景,孤身闯荡好得多。 周萱甚为动容,一双美眸盈满了不舍与关切:“阿追哥哥,你此去多多小心!” 薛追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发丝:“萱儿,等着我,我会将你爹爹平安带回来的!” 周定方及所部不知失陷何处,下落不明,这消息无论是对于朝堂,还是对于周家三个女儿,所造成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起初,皇太子还能耐着性子去等,往正殿中去宽慰妻子,安慰自己会有好消息传来的,然而他本就不是什么坚韧不拔之人,接连数日的等待逐渐将他的忍耐损耗殆尽。 慢慢的,他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对妻子好生安慰,埋怨之词渐多,迁怒之情溢于言表,更多的往茂珠儿处安置,连当月十五、原本应当留宿在正妻处的日子,也留在了偏殿之中。 皇太子妃仍旧是不动声色,既不因皇太子的冷落和迁怒而心生怨艾,也不因茂珠儿的专宠而心生妒恨,而皇帝毕竟年长,这时候更能沉得住气,对待皇太子妃的态度并不曾因为周定方的下落不明有所改变,也是因此,皇太子妃在宫中的处境倒还安泰。 东宫不稳,动荡的是东宫里所有人的心弦,皇太子近来心情烦闷,时常暴躁惩处侍从,别说是宫人内侍,连一向喜欢争宠的妾侍们都不敢往他面前凑了。 吴侧妃的父亲是当代名士,所显著之处在于声望,而非实权,这等时候也帮不上什么忙,眼见着皇太子朝皇太子妃发脾气,更不敢掺和这神仙斗法,只将自己缩的小一点、再小一点,又约束儿子这几天少往父亲面前凑,自己更是除了晨起请安外,连门都不出了。 偏殿就那么大,几乎每一寸都被百无聊赖的吴侧妃翻过了,她迫切的想出去透透气,衣服都换好了,又不敢往外走。 在东宫里闲逛,万一撞见皇太子,这是往自己身上引雷呢,出了东宫去逛,这会儿石贵妃统摄六宫,她又同东宫有仇,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是嫌自己凉的不够快? 无所事事之下,吴侧妃又开始重操旧业了。 万妈妈真是要气死了,顾不得身份,捏着吴侧妃耳朵,发狠道:“看您写得都是些什么?!侯爷跟世子不睦,父子生隙,世子跟世子夫人不和,却同爱妾心心相印——您怎么不顺带着写个傻子出来,脑仁儿比核桃还小的那种,拿府里事当素材写话本子被侯爷发现,乱棍打死还牵连全家?!” “疼疼疼!我不写了不写了!” 吴侧妃挣扎着把耳朵解救出来,鼻子抽动几下,眼睛慢慢红了:“可是妈妈,不写话本子,我还能干什么呢?妈妈,我好羡慕闵侧妃啊,她长得那么好看,殿下那么疼她,为她做了那么多违背规矩的事情,可是对我,从来就只是点卯似的应付。我也羡慕皇太子妃,她也比我长得好看,家世也好,脑袋聪明,长处说三天都说不完。” 吴侧妃越说越觉得萎靡:“我倒是想把自己写进去,可是写什么呢?相貌平平,不被丈夫宠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也没有被人偏爱过……” 万妈妈听得心里一酸,正想要宽慰她傻人有傻福,就见吴侧妃自己调节好了心情,捧着腮帮子,幽幽的叹了口气:“闵侧妃被人那样珍惜的呵护过,真好!皇太子妃无论遭遇什么,都怡然自得,真好!最好的还是太子殿下,贤妻美妾,我都有点妒忌他了……” 万妈妈:“……” 写写写,随你怎么写! 累了,毁灭吧! …… 东宫内皇太子夫妻失和,威宁候府内周靖夫妻二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威宁候本就不是秉性强硬之人,又因为常年受妻子关照指点,也做不出如皇太子那般过河拆桥的事情,只是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受岳家恩泽、妻子照拂,这时候眼见着头顶那座大山挪开了一条缝,他也跟着舒一口气,试探着想往外伸一伸脚。 周靖仍旧是不动如山,往花房中去侍弄她养的兰草,威宁候独坐无聊,心思浮动几瞬,终于起身往后院去见柳氏。 “你入府之后,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如何,离了扬州,可还适应?” 柳氏是被父母卖给人牙子的,年纪虽小,经历却丰富,眼见威宁候这般情状,便意会到了他的意图。 她向来是八面玲珑之人,无论在哪儿,都不愿轻易得罪于人,故而消息倒也算是灵通,眼见威宁候此前对着自己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现下又如此关怀备至,心下不禁有短暂迟疑。 ……若是应了他,大概会在府里做个姨娘吧。 威宁候府的后院里除了侯夫人周靖和一个早就失宠的通房外,早就没什么人了,侯夫人心胸宽阔,也非不能容人的主母,若她肚子争气,生下一儿半女,后半生也就有了指望。 可是…… 可是。 这时候应了他,侯夫人知道了,会觉得难过吧。 柳氏想到此处,哑然失笑——你在想什么呢,她是侯夫人,出身名门,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比你腰粗,你算是什么东西,值得叫她难过? 可是…… 可是。 …… 傍晚时候,周靖离开花房往前院去用饭,心腹便在这时候到了,附在她耳边,悄悄道:“侯爷方才往柳氏房里去了。” 周靖“哦”了一声。 心腹略顿了顿,又道:“不过很快就走了,据说神情不大欢愉。” 周靖语气这才有了一丝波动:“是吗?” 心腹应道:“底下是这么回的。” 周靖身形略微凝滞几瞬,旋即恢复如常,语气轻快几分:“她倒乖觉。” …… 刘彻坐在河边一块被流水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石头上吃鱼。 生吃。 行军在外,不能随意点火,一旦烟雾弥漫开来,或许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是生鱼的味道真是太古怪了! 刘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神情,不要过分狰狞:“你们没有骗我吗?真的没有骗我吗?!我要是死了,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空间里皇帝们笑出了猪叫:“战略我们帮你想,战术我们帮你筹划,至于信不信,就看你自己的了,没办法,谁叫你没点亮御驾亲征这个技能点呢!” 前世周家三姐妹经营近二十年之久,终于谋得大位,这一世周定方换成了刘彻,他定了个小目标——先把工程日期缩短十八年再说! 要夺大位,最要紧的便是军权,刘彻自然不会含糊,此次出征西凉,兵分三路,看似是他所率领的这一路失陷敌营,实际上却是他早有筹谋,游刃有余,打着出其不备的主意。 毕竟是数得上的雄才伟略,前世好歹也几经沙场,刘彻倒也不怵,只是空间里那群理论军事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反倒叫他有点虚了。 “总觉得你们这群苟日的不安好心……” 刘彻骂骂咧咧几句,将手里边的生鱼啃完,巡查过队伍情况之后,便传令动身,一路北上,绕过西凉军队设置的警戒岗后,精神忽的一震,抬手止住身后人动作,轻声道:“全军戒备!” 山麓下是连绵数里的灰色帐篷,一眼望不到边,正值午间时分,西凉军队驻扎在河边做饭,炊烟滚滚,刘彻根据灶台和帐篷的数量推算人数,再令副将取出地图对照,旋即确定此处便是西凉军队帅帐所在。 刘彻大喜过望:“找到帅帐所在,接下来要做的便简单了!” 他正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就觉一股劲风自身后吹来,身下坐骑一声马嘶,受惊一般向敌营全力冲刺而去。 刘彻:“……” 刘彻:“????” 刘彻:“!!!!” 空间里皇帝们哈哈大笑:“彘彘,冲下去!冲下去!” “前方有几万落单的西凉士兵,干他!” “难道只有朕一个人觉得这场仗想输都难吗?!”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皇帝连这种碾压局都打不下来吧?!” 刘彻:“……” 妈卖批——老子真想艹你们全家!!! 第192章 第 192 章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书房里的冰瓮不间断的冒着凉气,然而皇太子心头浮躁却不曾削减半分,反而愈发浓重。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皇太子面目狰狞,状若疯癫,死命的拉住心腹衣襟,大喊道:“既然这么不待见我,为什么不直接废掉我?一天一天的这样折磨我,很有趣吗?!啊?!” 心腹听得冷汗涔涔,一个劲儿的劝道:“殿下——殿下!您冷静一点!”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 皇太子癫狂大笑,两手捂着头,神经质道:“今天父皇在大殿之上怎么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说我不孝不悌、无储君之态,可当年立储的时候,不是他说我天资粹美、可承宗庙的吗?!老七那个小兔崽子,生母不过是一个贱婢,他凭什么同我争锋?还有石贵妃,该死的贱人!” 陈贵妃暴病而亡,宫外陈家独木难支,太尉周定方不知所踪,皇太子的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起初皇帝只是偶尔申斥,渐渐的斥责之言便多了起来,上行下效,御史言官蜂拥而上,皇太子双拳难敌四手,颓势渐显。 越是这种时候,皇太子便越是应该冷静下来,毕竟他是长子,皇帝又未曾立后,诸皇子之后无人可堪匹敌,只要能稳得住,不要犯错被抓住小辫子,即便是皇帝,一时半刻怕也难以将他废黜。 可皇太子毕竟年轻,前二十年顺风顺水惯了,没经过什么挫折,又或许是因为陈贵妃的死对他打击太大,兼之夏日炎炎进一步激化了他的暴躁情绪,皇帝寻故申斥之时,起初倒还能隐忍下来、叩头请罪,渐渐的便浮躁起来,生了对峙之心,到最后几近口不择言,堂堂储君,竟被皇帝下令轰出朝堂,着实令满朝文武大跌眼镜。 皇太子是储君,但也是人臣,只要开口同皇帝对呛,便跟忤逆挂上了勾,朝堂之上东宫臣子们几乎要将眼珠子从眼眶里翻出去了,都没能阻止皇太子继续自爆,这时候局势糜烂到快不行了,又被皇太子抓过来大喊奥倒开,他们也很无奈啊! 心腹勉强将衣襟从皇太子手中解救出来,再三委婉了语气,道:“殿下,现在的局势对您很不利,宜静不宜动啊!依臣之见,您应当上表请罪,闭门反思,做出悔改的样子来,再请皇太子妃代为去陛下面前谢罪,周家毕竟还在,太子妃殿下在陛下面前还是很有几分体面的……” 脑海中那股晕眩感逐渐淡去,理智和清明缓缓回笼,皇太子跌坐椅上,只觉头脑钝痛,抬手柔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啊,就,就先照你说的办吧……来人!” 他加重语气,对外喊道:“去请太子妃来!” 心腹见他理智有所恢复,略松口气,又不好与皇太子妃碰面,便起身告退,只留皇太子一人独坐椅上,神色阴鸷,皱着眉头轻揉太阳穴。 垂帘一掀,茂珠儿从隔壁走了出来,眉头蹙着,仿若烟雨朦胧:“殿下还是觉得不舒服吗?” 她忧心忡忡:“或许是嫔妾多心了,自从进入夏天之后,殿下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或许您该好好查一查这东宫了,据嫔妾所知,石贵妃自从收养了七皇子之后,一直就很敌视您。” 皇太子听得心头微软,拉住她手,冷笑道:“石氏那个贱人,几时不敌视孤了?!” 迟疑几瞬,又压低声音道:“孤略微显现出不得势的样子,东宫的人心就散了一半,那些个狗奴才,迫不及待的想去找新主子了!皇太子妃……” 说到此处,他随之停住。 茂珠儿秀眉微蹙,不解道:“皇太子妃怎么了?” 皇太子的神色很复杂,有忌惮,有厌恶,还掺杂了一丝懊恼:“太尉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孤近来同皇太子妃闹的不甚愉快,她又有太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不定她早就想好退路了!真把孤的身家性命交付到她手上,说不定孤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珠儿,周氏我是信不过的,现下能叫我放心的,也只有你了!” 皇太子自腰间取下一枚令牌,又提笔蘸墨,写了一份名单递过去。 他换了个亲昵的自称:“凭借这枚令牌,可以号令东宫卫戍,这些都是母妃早年帮我安插的心腹,太子妃是指望不上了,吴氏也是个废物,不中用的,现在我把这些交给你,珠儿,你要帮我!我一向体健,头脑清明,可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时常控制不住自己……” 茂珠儿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滴出泪来。 她心疼的抱紧了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喃喃道:“珠儿,我只有你了!” 吴侧妃去接了儿子下学,母子俩牵着手进了东宫,视线随意一扫,正瞧见皇太子妃和闵侧妃狭路相逢。 皇太子妃雍容高范,闵侧妃姝色绝世,两两相对,周遭的空气都有短暂的凝滞感。 吴侧妃心头一个激灵,赶紧拉着儿子绕路走开,人家神仙打架,她这种凡人可不敢去看热闹,一个不好就得溅一身血。 溜了溜了。 …… 这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清早起来天就乌蒙蒙的,不见一丝光亮,上了年纪的内侍见了,都说这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果不其然,刚过午后,瓢泼大雨便落下来了,旋即电闪雷鸣,闹腾了一个多时辰,云销雨霁,天空放晴,持续数日的高温也暂时被这暴雨打压下去。 皇帝上了年纪,愈发禁受不住烈日炎炎,见状大为开怀,传令当晚在凉风殿行宴,六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皆可列席。 皇太子的状况时好时坏,但好在还有些控制能力,遵从幕僚所言上表请罪,闭门静思,又请皇太子妃代为请罪,皇帝倒也不好过分苛责,这晚既行宫宴,又叫人请他一并列席。 皇太子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神色复杂难掩,茂珠儿侍奉着他穿着皇太子常服,柔声道:“殿下今日精神焕发,龙章凤姿。” 皇太子勉强一笑:“我走了。” 茂珠儿是侧妃,这种场合是不能列席的,故而此时只轻提披帛,一笑嫣然,温声叮咛:“少吃些酒,仔细醉了。” 皇太子与皇太子妃一道往凉风殿去,相敬如冰,一路无话,等到了殿前时,方才并肩而立,做出夫妻和睦的样子,携手往殿中去向皇帝请安。 六宫俱在,皇帝的态度倒还和蔼:“起来吧。” 又叫了皇太孙近前,询问功课,见这孙儿落落大方,言之有物,不禁欣然颔首,赞许之情溢于言表:“太子妃教子有方!” 石贵妃笑吟吟的将七皇子往前一推:“到底是太孙聪敏,咱们七皇子还比太孙大两岁的,却比这侄儿差得远了,也是皇太子妃会教导孩子,生生将这皇叔比下去了!” 皇帝听罢,脸上笑意微敛,招招手唤了七皇子过去,一手皇孙,一手亲儿,和煦道:“都是天家子孙,都是好孩子!” 石贵妃还在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麻雀一样吵得人头疼,晚风自大开的窗扉吹入,叫不远处香炉中青烟更盛。 皇太子抬手揉了揉心口,不知怎么,忽的心烦意乱起来。 皇太子妃若有所觉,转过头去,关切道:“殿下?” 皇太子勉强一笑:“孤没事。” 皇帝不知又说了句什么,石贵妃娇笑着曲意逢迎……这个老女人,一把年纪还在卖弄风骚,皇太子倒尽了胃口。 烦闷之情如同大殿外的热浪一般汹涌而至,逐渐将他吞没,冷不丁听见皇帝叫他:“太子,太子?!” 皇太子愕然回神,抬眼去看,正对上皇帝难掩不悦的目光:“朕方才叫你,你没听见吗?” “儿臣……” 皇太子还没说话,石贵妃便婉声劝道:“太子殿下近来身体欠佳,一时失神也是有的。” 皇帝作色道:“一时失神?朕看他是老毛病又犯了,诚心给朕找不痛快!”说完,猛地咳嗽了几声。 七皇子赶忙跑到父亲身边去,担忧而惶恐的抱住了他:“父皇不要生气,您不是跟我约好了吗,您要长命百岁,看着我的儿子娶媳妇的呀……” 皇帝一手扶住小儿子稚嫩的肩膀,对皇太子怒目而视:“你弟弟比你小这么多,都知道孝顺君父,你真是痴长了这些年!”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我倒是想辩解,可你给过我辩解的机会吗?! 这么明显的心计,你看不出来?! 还是你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把我废掉?! 一股郁气在皇太子心底翻涌,逐渐沸腾,他猛地站起身来,一脚将面前桌案踹翻:“父皇要是看我不顺眼,大可以直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直接下旨赐死,岂不痛快?!何必叫石氏这贱人和那个小崽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于我?!” 皇太子妃惊得变了神色,皇帝也是瞠目结舌,身体颤抖如秋风里的一片落叶,指着他道:“你放肆!” 石贵妃颤声道:“太子,你岂敢忤逆君父?!” 七皇子仿佛是被吓到了,放声大哭。 皇太子本就濒临极点的心绪瞬间爆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掐住了七皇子脖颈:“哭!哭哭哭!我让你哭!!!” 石贵妃一声尖叫,脸色煞白,冲上前去救护七皇子,却被皇太子一脚踹倒,狼狈倒地。 皇帝脸色铁青:“反了,反了!来人——”话说到一半儿,便软倒在地。 关键时刻,皇太子妃一掌击在皇太子后颈,眼见他翻着白眼昏迷过去,又近前去帮皇帝顺气,同时吩咐左右:“封锁凉风殿,若无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出!姜总管,叫你徒弟往太医院去请太医来,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准说,否则本宫要他脑袋!” 石贵妃被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眼底得意之色殷殷跳跃,意有所指道:“太子妃,太子大逆不道,谋害兄弟,威逼天子,你是他的妻室,便是罪臣之妇,怎么能堂而皇之的在这里主持大局,下达命令?” 皇太子妃眉梢微挑,转过脸去,劈手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太子乃是国本,天下士望所在,不经陛下降旨,谁敢说他是罪臣?你不过是父皇妾侍,本宫却是得蒙历代先祖认可,从皇宫正门娶进来的太子妃、皇太孙的生母,这时候本宫不主持大局,谁来主持?你吗?!谁家内宅出了乱子,不叫宗妇主事,倒找个老姨娘来拿主意?!” 第193章 第 193 章 老姨娘! 好一个老姨娘! 石贵妃捂着脸,羞怒交加:“周琬,本宫乃是陛下特许摄六宫事的贵妃,你竟敢——” 皇太子妃目光冷冷扫过,神情凌厉至极,石贵妃为之所摄,不禁讪讪停口,目光愤恨,终究不敢做声。 而皇帝便在这时候咳嗽几声,悠悠转醒。 皇太子妃敛衣近前,将自己的吩咐说了:“冒昧做主,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微微摇头,声气虚弱:“太子妃做的很好。” “陛下!” 石贵妃泫然欲涕,猛地近前几步,跪倒在皇帝面前,抽泣道:“事出突然,臣妾心急如焚,又牵挂陛下龙体,难免多问几句,哪知道太子妃忽然发作,凶悍不逊,居然对庶母大打出手!” 说完,她露出挨了巴掌的那边儿脸,将战战兢兢近前的七皇子搂住,嘤嘤啼哭起来。 皇太子妃面不改色,并不为自己申辩,只施礼道:“贵妃酒醉失态,儿臣只是想帮她醒醒酒而已,并无什么恶意,至于是非曲直,父皇尽可以听姜总管分说。” 姜总管打皇帝还没登基的时候就跟着他了,是心腹中的心腹,无论是皇太子妃又或者是石贵妃的一面之词,显然都不如他的话顶用。 方才闹起来的时候,六宫俱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姜总管没法偏帮任何一方,更别说身为内侍总管,一旦将忠心给予他人半分,皇帝第一个就会要他的命。 姜总管恭敬应声,低眉顺眼的近前两步,先将石贵妃方才所说的话讲了,瞥一眼皇帝骤然阴郁几分的神情,心头暗叹,又将皇太子妃所说之言讲了出来。 他回话的时候,偌大的凉风殿一片寂静,唯有石贵妃母子俩低低的抽泣声不断响起,而皇帝始终没有发话。 如此过了一会儿,石贵妃便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了,小心的收了眼泪,将七皇子搂得更紧。 皇帝咳嗽了几声,像是才注意到她似的,冲她们母子俩招了招手:“过来。” 石贵妃心头一突,却也不敢违逆皇帝心意,再一想——自己是统摄六宫的贵妃,却被皇太子妃这么个小辈儿给打了,这还有天理吗? 也就是皇太子妃故意发泄心头之怒,捡软柿子捏,从前陈贵妃摄六宫事的时候,她不就恭恭敬敬的,几时敢同陈贵妃说她是个老姨娘,抬手一个嘴巴子了? 石贵妃想到此处,便平添几分胆气,目光不善的瞥一眼皇太子妃,拉着七皇子近前,亲昵而委屈的跪坐在皇帝脚边,抽抽搭搭的抬起了脸:“陛下,您看太子妃把臣妾给打的……”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石贵妃挽发的步摇应声而落,鬓边一缕发丝松松散散的垂了下来。 满殿皆惊。 皇太子妃眼底轻蔑一闪即逝,漠然的挪开了视线。 先前哭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委屈,是为了索取皇帝的同情与怜爱,但是现在哭,那些个情绪便都是真心实意的了。 石贵妃肩膀颤抖起来,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陛下,臣妾做错了什么?臣妾……” “贱妇,还不住口!” 皇帝神情中积蓄着一片狂风骤雨,盛怒之下,脸颊肌肉微微抽搐:“后宫可参预政务者,唯皇后而已,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贸然出言评判储君?是朕过度的恩宠,纵容了你的野心,你居然敢朋扇朝堂,干预朝政!” 这样大的罪名,完全是可以问罪母家,牵连九族的! 殿内宫嫔眼见皇帝如此雷霆之怒,不敢安坐,纷纷离席跪地,侍奉的宫人内侍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噤若寒蝉,更不敢发一声。 石贵妃如遭雷击,连连叩首:“陛下明鉴,臣妾不敢!臣妾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臣妾只是见太子悖逆无道,为陛下觉得委屈,这才……” 皇帝暴怒至极,抓起旁边茶盏,猛地砸了过去:“你是在同情朕吗?!” 石贵妃脑袋上重重挨了一下,只觉脑海里“嗡”的一声,半晌过去,方才缓将过来。 直到现在,她也没明白皇帝突如其来的怒火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身在后宫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当你不明所以的时候,绝对不能跟皇帝拧着来,更不要妄图狡辩,说得越多,踩雷的可能性就越大,认罪求饶是最好的做法! 石贵妃定了心神,再不辩解,只连连叩头请罪:“臣妾该死,臣妾有罪,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多年的份上,宽恕臣妾的罪过……” 皇帝面笼寒霜,嘿然不语。 石贵妃更不敢松懈,跪伏于地,头都不敢抬起。 七皇子近来被皇帝捧起来同东宫对峙,也是很蒙皇帝疼爱的,毕竟年纪不大,眼见着异变接二连三的到来,也有些傻了。 明明是太子哥哥发疯,冲过来要掐死他,明明是皇太子妃凶狠霸道,动手打了母妃,为什么现在太子哥哥和皇太子妃没事,父皇反倒要责备母妃? 七皇子惊惶未定,委屈异常,一张小脸煞白,脖子上鲜明的印着几个手印,跌跌撞撞的扑到皇帝怀里去:“父皇!” 他大哭道:“太子哥哥要杀我!他要杀我!” “混账东西,还不给朕住口!” 皇帝一声厉喝:“贵妃,好生管教小七,别叫他四处胡言乱语!” 七皇子近来见多了父皇慈爱,何曾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蹬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到石贵妃身边,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 别说是他,这时候,即便是将他扶住、半揽入怀中的石贵妃,也完全想不通皇帝为何如此。 一直以来,对东宫不满的不都是皇帝吗? 一直以来,扶持自己母子二人打压东宫的不都是皇帝吗? 为什么忽然之间,皇帝就变了态度? 石贵妃心内惶惶,百思不得其解。 殿内的其余宫妃侍从们也想不明白。 皇太子妃眼底有淡淡的讥诮闪过。 蠢货。 因为还不到时候啊。 皇帝可以敲打皇太子,可以在群臣面前申斥他,可以驳斥皇太子的脸面,甚至可以扶持宠妃和幼子与皇太子争锋,但是唯独不可以轻言废立之事,至少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 皇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储君啊,前前后后绑到东宫战车上的家族和势力太多太多了,他的伴读家族、太傅家族、妻族、母族,以及所有入侍东宫的官员家族、这些个家族的姻亲故旧,俗话讲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或许就会反噬,国朝动荡,天下不安。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周家,还有皇太孙…… 听听方才石贵妃给皇太子罗织的那几桩罪名吧——威逼天子,谋害兄弟,大逆不道!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又主张兄友弟恭,恭谨侍上,这几桩罪名一旦坐实,无论皇帝还是朝堂百官,都势必被舆论所裹挟,不得不将皇太子废掉。 皇帝做好了完全准备、将皇太子废掉,跟皇帝猝不及防、不得不将皇太子废掉,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可太大了,甚至于一个不好,或许会有王朝颠覆的风险。 皇太子明摆着是个蠢人,只要软刀子割肉,皇帝大可以徐徐图之,叫他自己犯错,慢慢将他拉下太子之位,将风险降到最低,有这么好的法子解决问题,他除非是疯了,才会图一时之快将皇太子废掉——到时候绑在皇太子战车上的家族联合生乱,你石贵妃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能请来天兵天将,替朕排忧解难? 什么,都办不到? 那你这傻x张口就给皇太子定了非死不可的大罪,然后让朕帮你擦屁股?! 想得美! 皇太子妃心下冷笑,脸上不显,皇帝却在此时潸然泪下,开始修补与东宫的关系。 “太子是脾气是急了些,但他没什么坏心思,近来如此,也多半是因为伤心于皇贵妃的薨逝……” 说到此处,他叹一口气,目光在内殿环视一周,沉声道:“太子方才是喝醉了,想同弟弟玩闹,只是醉的紧了,这才一时失了分寸,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纷纷叩首,应声道:“是。” 皇帝颔首,再看向神色灰败的石贵妃时,眸光仍旧带着几分厉色:“石氏,你是四妃之首,是一品贵妃,可太子妃乃是储君之妻,是超品储妃,也是皇室的宗妇,只有中宫皇后才是她名正言顺的长辈,内宅之中,她约束不得你吗?!” 石贵妃心头酸涩,又不敢出声违逆,只低敛了眉目,恭敬道:“是。” 皇帝点点头,又将视线转到六宫妃嫔身上,语气中添了几分感慨与唏嘘:“陈皇贵妃在时,宫务都由她来处置,起初是因为那时候皇太子还没有娶妻、中宫未立,再后来皇太子妃嫁入东宫,倒是可以将宫务交付给她了,偏偏皇太子妃恭敬有礼,力辞不受,陈皇贵妃又是皇太子的生母,朕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此处,他面色和缓几分,唤了皇太子妃近前,亲近道:“那时候朕专程传了皇太子妃前来,说朕与太尉是多年故旧,待她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皇帝咳嗽几声,方才继续道:“陈皇贵妃去了,后宫又没有皇后,她作为东宫储妃,是应该执掌宫权的,可是这孩子那么懂事、那么会体贴人,说您刚晋了石妃娘娘为贵妃,若不赐予宫权,只怕贵妃脸上不好看,朕说了几次,她都不肯听,最后只得将宫权给了石氏,没想到竟养大了她的野心!” 石贵妃:“……” 六宫妃嫔:“……” 噫,陛下你真的好虚伪啊! 甩锅! 就踏马疯狂甩锅! 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虚伪的人吗?! 皇太子妃适时的红了眼圈儿,潸然泪下:“父皇,其实一直以来,儿臣也是拿您当亲生父亲看待的!” 她用帕子揩了揩眼泪,动情道:“皇太子他面冷心热,只是性格要强,不肯讲心里话宣之于口,久而久之的,父子之间就生了些微不足道的误会,其实他心里,是很敬重濡慕您的!还有石贵妃,她有时候是心直口快了一些,但是儿臣相信她没有恶意,请您不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石贵妃:“……” 六宫妃嫔:“……” 噫,真的有! 皇太子妃一双眼睛哭的有些红肿,皇帝也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泪,这时候倒地不起的皇太子呻/吟一声,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口中怨恨的低声道:“老头子失心疯了……” 皇太子妃劈手一掌将他打晕,饮泣不止:“儿臣就说皇太子很敬重您,即便是昏迷过去,他心里也记挂着父皇的!” 皇帝强迫自己点点头,慈爱的看着昏迷过去的皇太子,神情欣慰。 好儿子,真是孝死爹了! 第194章 第 194 章 皇帝原本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是其余皇子当中有实在出众的,就软刀子割肉,慢慢把皇太子拉下去,废储另立;要是没什么出色的,那这阵子就当是敲打敲打他,再给颗甜枣吃就是了。 没成想他遇见了个猪队友,又或者说是他前阵子为了打压东宫而给了石贵妃母子太多太多的优待,让他们觉得只要再伸一伸手就能把皇太子拉下储君之位,对着己方球门来了个反冲锋,反倒将皇帝吊在了半空中上下不得。 严父面具就此脱下,皇帝又重新变得和蔼起来,仿佛此前的种种申斥都是出于一个老父亲的良苦用心,怀抱着一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心情,希望儿子能越来越好。 皇太子妃闻弦音而知雅意,配合的天衣无缝,先把东宫从大逆不道的罪名中摘出来,反手还给了一个台阶下,把石贵妃从泥潭里边拉出来了。 皇帝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要不老话说娶妻娶贤呢,娶儿媳妇到底还是得挑那些个出身大族、头脑聪慧的才行,方才他气急昏迷,无力掌控大局,若是换成个糊里糊涂的儿媳妇在这儿,譬如说石贵妃那样的,那现在局势怕是已经不可收拾了! 但是在欣慰之余,他心里边还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忌惮——亏得周定方只有三个女儿,假使皇太子妃投成个男身,既嫡且长,数年之后这万里江山究竟是谁家天下,怕还未知。 皇帝想到这儿,便懊恼起皇太子资质平庸,又想起刘妃所生的皇长子来,再看看跪了一地的六宫妃嫔,顿生颓然。 原是饱含欣然的想来一场六宫同庆,却不想最后竟这般狼狈收场。 皇帝无声的叹口气,了无意趣道:“太子醉了,这才做出了那些个糊涂事,虽是无心,但到底有过,应当静心反思,暂且将他送回东宫,无诏不得擅出,今日之事,朕不想在外听见什么风言风语,贵妃——” 石贵妃膝行几步,近前道:“臣妾在。” 皇帝语气里带了几分责备,不悦道:“你也是宫中老人了,又侍奉多年,深受皇恩,今日何以这般莽撞无礼……” 石贵妃心里委屈,又不敢说,只一个劲儿的谢罪:“臣妾担心陛下,一时昏了头,这才……” 说完,又忍着屈辱,向皇太子妃躬身致歉。 皇太子妃辞不肯受,神情温婉,语气谦顺:“贵妃侍奉父皇多年,是我的长辈,怎么敢受您的礼?我知道,您方才不是有意为之。” 石贵妃:“……” 艹!(一种植物) 正的反的都叫你说了,我还能怎么样?! 皇帝对二人的假笑表演很满意。 一来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就务必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二来石贵妃毕竟是后宫之长,是他抬起来打压东宫的一面旗帜,要真是轻而易举的倒了,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该从哪儿去寻个新的人选出来,就这么活活稀泥,过一过面子情分,大家脸上都好看。 “罢了,既然皇太子妃求情,朕便不追究你的过失了!” 皇帝如此说了一句,脸上又添了几分喟叹与柔情:“只是你也不是刚入宫时候的小女孩了,做事别总是风风火火的,倒惹得朕担心。” 石贵妃:“……” 疯狂咒骂疯狂咒骂疯狂咒骂! 但脸上还是做出羞涩和温情模样,恭顺道:“是,臣妾记住了,以后必定不会再让陛下烦心的……” 皇太子妃唇角微微翘起一线,皇帝也很满意,语气中添了几分命令感:“皇太子妃,好生照拂皇太子,养好身体之前,不要离开东宫了。” 皇太子妃恭敬行礼:“是,儿臣知道了。” 皇帝点点头,又给了石贵妃一记大棒:“贵妃摄六宫事,身在其位、要谋其政,务必约束好六宫妃嫔,叫她们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朕在外边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必然唯你是问!” 石贵妃同样应声:“是,臣妾遵命!” 一切安排妥当,皇帝长舒口气,站起身来,随意的摆了摆手:“朕有些倦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石贵妃恭敬应了,又将七皇子交付到身边嬷嬷手里,面带柔情,想近前去搀扶皇帝,却被他挥手拂开:“朕想自己走走,贵妃也回宫歇息去吧。” 徒留石贵妃留在原地,满面阴霾。 好好的宫宴出了这么一场乱子,宫人内侍们心知皇帝心头必然烦闷,不敢近前,皇帝也不在意,只叫心腹内侍搀扶着,漫无目的的在偏殿之中游荡。 殿外有风呼啸着吹过,顶窗的叉杆掉落,只听“咣当”一声,那雕花木窗撞到墙上,凉风便在此时涌入内殿,将低垂到地的帷幔吹的飘扬起来。 皇帝触动情肠,喃喃道:“珍儿,是你来看朕吗?” 内侍听得一凛,低下头噤若寒蝉,皇帝恍自怔怔,如此过了半晌,他猛地回神,潸然泪下:“珍儿,若是你还在,我们的皇儿还在,又何至于此!” …… 皇太子既被下令幽禁东宫,旋即便有健壮内侍将他抬上轿辇,起驾折返回东宫去,皇太子妃紧随其后。 进入东宫正门之后,她将轿帘掀起一线,回头去看,便见东宫门外禁军林立,严阵以待,那扇红漆大门随之缓缓闭合,再不露一丝缝隙。 皇帝固然庸懦,但并不傻,皇太子送了这么好的把柄过去,虽然无法趁机废黜,但是在东宫身上狠狠撕咬一口,这还是做得到的。 唇角微微勾起一线,旋即落下,皇太子妃将轿帘搁下,搭着宫人的手,缓缓下轿。 宫宴定在晚上,往往直到深夜时分方才停止,吴侧妃同儿子吃过晚饭,正打着扇子陪他读书,就见万妈妈从外边急匆匆过来,向来精明老辣的脸色罕见的显露出几分慌张:“太子殿下跟太子妃娘娘回来了!” 吴侧妃先是一怔,了悟之后,猝然变色,强撑着没在儿子面前大呼小叫,送他往寝殿去睡下,叫保母守在一边,自己则匆忙往正殿去。 她过去的时候,茂珠儿已经到了,玉面煞白,眉黛含愁,正跪坐在床前饮泣。 吴侧妃悄悄看了眼,就见皇太子躺在塌上,眼眸闭合,印堂发黑,皇太子妃坐在一边,神情无波无澜,御医正在一侧诊脉,愁眉紧锁。 这是出什么幺蛾子了?! 吴侧妃满头雾水,又不敢贸然发问,向皇太子妃行个礼,便老老实实的龟缩到了角落里。 没过多久,那御医起身回话:“皇太子殿下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近来心有郁结,五脏燥热,这才表现的有些……臣开几服药出来,吃过就好了,只是有一点,这病忌劳心劳力,也忌行动发汗,为太子殿下贵体计,只怕殿下要在东宫静养一段时间了……” 说到底,就是委婉的圈禁。 想必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太子妃闻弦音而知雅意,轻轻颔首,道了声有劳,便吩咐人领着御医下去开药。 吴侧妃虽然有点憨憨倾向,但毕竟不是傻,察觉到其中另有内情,等御医走了,这才小心翼翼问皇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平常若是行宫宴,都得半夜才能结束的……” 茂珠儿眼眸含泪,也在这时候关切而不解的看了过来。 皇太子妃并不隐瞒她们,将宫宴之事讲了,又肃然道:“陛下口谕之中未曾提及圈禁二字,这是给东宫体面,你们自己心里边也该有些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是惹出事儿来,太子殿下和本宫都容不得!” 她甚少如此疾言厉色,吴侧妃听得一凛,垂下头恭敬应声,又偷眼打量茂珠儿,却见她这时候也正低着头,肩膀抖动着,小巧精致的下颌上挂着一滴泪,真真是我见犹怜。 应该也是害怕的吧,吴侧妃心想。 皇太子那么宠爱她,为了她,几次三番拂了皇太子妃的体面,这时候皇太子出了事,她失了最大的依仗,既无子嗣傍身,听说也只是忠勤伯府收养的义女…… 唉。 吴侧妃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是本小甜文呢,没想到男主角太作死,直接be了! 皇太子乃是储君,他既染病,便是一等一的大事,皇太子妃在正殿里守着,两个侧妃都被打发出去,让返回偏殿给主君祈福。 吴侧妃叫万妈妈搀扶着步下玉阶,临别前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看be了的话本子女主角。 茂珠儿察觉到她的视线,那双朦胧多情的眼眸看了过去:“吴姐姐有何指教?” 吴侧妃慌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完,赶紧跟万妈妈一起溜了。 茂珠儿目送她有些慌张的离开,眼眸微眯。 “侧妃?”身边的宫人轻轻唤她。 “没事儿,”茂珠儿淡淡一笑:“我们也走吧。” 或许是皇太子妃那一掌打的太重,又或者是御医开的药起了功效,皇太子接连睡了一整日都没醒过来,第二日吴侧妃前去请安的时候见他仍旧睡着,简直疑心他是不是直接死了。 好在御医来瞧过,说是没事儿,再过几个时辰就会醒的,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或许是上天感知到了东宫内部的低迷氛围,便应景的下起雨来,昨晚入睡时候开始,第二天清晨仍旧未曾停歇。 等到上午时候,雨过天晴,空气为之一新,吴侧妃在屋里憋得闷了,便往东宫花园里去散心。 地砖略微有些松了,又因为刚下过雨,有时候一脚踩下去,便会有昨夜积蓄的雨水涌出,沾湿鞋袜。 吴侧妃手提裙裾,带着点试探意味缓慢行进,恍惚间想起了少女未出阁时在江南老家踩雨时候的自己,心绪大为轻松,这时候却有偏殿里的宫人来寻万妈妈,仿佛是有什么事情寻她处置。 比起诡谲危险的后宫,东宫内院便要安泰许多,皇太子妃不会对安分守己的侍妾们出手,但是敢作妖的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两个侧妃——茂珠儿无心参与宅斗,吴侧妃天生佛系。 上边三尊大佛如此,小虾米们哪里敢兴风作浪,这东宫内宅生活比尼姑庵还要祥和。 吴侧妃便叫万妈妈回去:“总共就这么点地方,丢不了的。” 万妈妈也没多想,只叮嘱她:“走一会儿就回去吧,刚下了雨,湿气重。” 吴侧妃颔首应了。 正是初夏时节,茉莉花开的又大又香,微风拂过,将那香味送到面前,深吸一口,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染上了那香气。 吴侧妃很有些闲情逸致,提着裙裾往种植茉莉花树的园子里去,将要走进去的时候,忽的瞥见两个熟悉的背影,脚步不禁顿住。 皇太子妃握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正自花枝上剪茉莉花,旁边桌上的紫檀木托盘里边满满的摆了好些,恰如一片新雪。 让吴侧妃顿足的是,茂珠儿也在里边。 她穿了一身碧色的宫装,婀娜如一枝春柳,神情秀婉,眸光潋滟,正笑吟吟的同皇太子妃说话,看起来既亲昵,又娇俏。 不是吧,她们关系有这么好吗? 还是说又到了话本子里经典的笑里藏刀宫斗环节? 闵侧妃没那么弱智,这时候还来挑衅皇太子妃吧? 难道说是觉得皇太子要死了,来向皇太子妃献殷勤,修补关系? 吴侧妃心里边接连冒出来数个猜测,最后都被她给否决了,原因很简单,皇太子妃哪里是会被别人摆布的人呀! 想不明白,她也不去掺和,正想不惊动人悄悄溜走,却瞥见了惊人的一幕。 茂珠儿笑意盈盈,闺中少女调皮撒娇一般,从背后抱住了皇太子妃的腰身,后者不以为意,反手抚了抚她面颊,便轻抬手臂,再度从树上剪下一朵雪白茉莉。 那衣袖宽松,随之落下,露出了半截藕臂。 吴侧妃如遭雷击,呆在原地,三魂七魄飞走了大半! …… 我是吴侧妃。 一个三流话本子写手。 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皇太子妃不爱皇太子。 闵侧妃也不爱皇太子。 她们瞒着世俗,偷偷相爱了! ……真香!! 磕到了磕到了!!! 给皇太子鞠一把泪,同夫竟是他自己!!! 第195章 第 195 章 吴侧妃原以为自己身陷宅斗剧本不可自拔,主角是矜贵皇太子和绝色侧妃,主线是东宫妻妾内斗,她作为一只猹在旁吃瓜,万万没想到宅斗剧本忽然没了,主角忽然变成了高贵冷艳太子妃和美貌绝伦小侧妃,原男主皇太子直接成了背景板?! 喵喵喵?! 同夫竟是皇太子?! 等等,为什么即便换了主角,换了话本子频道,我也仍旧是只猹?!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瓜真的好大! 而且还好吃!!! 吴侧妃为自己的发现震惊不已,又莫名的有些激动,再转念一想,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皇太子妃跟闵侧妃瞒着世俗偷偷相爱了,可此前皇太子跟闵侧妃大段大段的恩爱剧情算什么? 皇太子为了闵侧妃,几次三番落皇太子妃的脸面,又算什么? 还有闵侧妃在人前同皇太子的鹣鲽情深,皇太子卧病时闵侧妃的担忧与忧虑,乃至于与皇太子妃的隐隐对峙…… 这一切一切又算是什么? 皇太子爱闵侧妃,甚至表露出愿意为她废弃皇太子妃的意思,然而实际上闵侧妃却是皇太子妃的人?! 再一想,皇太子昏招频出、日渐暴躁,逐渐失了圣心,仿佛就是闵侧妃嫁入东宫之后才开始的。 我的老天鹅! 吴侧妃骇然的捂住了嘴,细思恐极啊! 还有今天——皇太子妃跟闵侧妃的关系是机密中的机密,为何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人发现端倪,却偏偏被她撞到了?! 为什么偏偏在她出门散步的时候,偏殿那边儿有人来寻万妈妈,只留下她一个人闲逛?! 最最重要的是,皇太子妃和闵侧妃身边的侍从哪儿去了,为什么她一路走到茉莉园的门口,都没人过来阻拦?! 她们俩偷偷相会,更应该让心腹守在外边儿的啊。 是皇太子妃和闵侧妃有意让她看见这一幕的吗?! 为什么! 我只是一只猹而已,除了吃瓜和写话本子什么都不会啊! 吴侧妃捂着嘴,只想原地大哭——这种要命的绝密,是她这种普通吃瓜群众能掌握的吗? 太子妃娘娘,不要鲨我啊!!! 吴侧妃呆滞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之后回过神来,扭头就想跑,余光最后往茉莉花树下扫过,忽的两腿打颤,险些跌倒在地。 茂珠儿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了,手臂搂在皇太子妃腰上,斜倚在皇太子妃肩头,四目相对,向她莞尔一笑,恰如春花绽放,活色生香。 吴侧妃:“……” 吴侧妃:“!!!!!” 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过来啊! 她拔腿就跑。 偏殿外内侍们正在清扫落花,冷不丁见吴侧妃逃命似的跑回来,都吓了一跳,往她背后瞧了一眼——也没人在追啊。 万妈妈刚将那些许琐事处理完,就听“咣当”一声,殿门被人从外撞开,她眉头拧个疙瘩,还当是新来的小宫女毛毛躁躁,从内殿走出去一瞧,着实吓了一跳:“侧妃?这是怎么了?” 吴侧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慌得像是在悬崖边儿上打颤,这时候瞧见万妈妈,可算是找到亲人和依仗了,一头扎到她怀里去,抽泣道:“妈妈,我好像要完蛋了!” 万妈妈骇的变了脸色,看一眼殿内两个宫女,见都是吴家送进宫的,这才松口气,打发了她们出去,这才温和了语气,拉着她往暖炕上坐下,像是小时候哄她那样,轻轻的抚着她的背:“出什么事了?别怕,慢慢说。” 吴侧妃的呼吸略微平稳了些,泪眼朦胧道:“我,我方才……妈妈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花园里闲逛,我撞破了东宫里一桩要命的私隐!” 万妈妈是她的奶妈妈,也了解她的脾气,见这孩子真是被吓坏了,就知道她撞见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事:“跟皇太子有关?” 吴侧妃重重点头。 万妈妈眉头皱起,又道:“十分要紧?” 吴侧妃又点头。 万妈妈思忖几瞬,眉头反倒松开了:“到底是你撞上的,还是别人有意让你撞上的?” 吴侧妃抽抽搭搭道:“应该是有意让我撞上的……” 万妈妈就笑了,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没事儿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行。” 吴侧妃抽了抽鼻子,茫然的看着她:“可是……” “没什么可是,”万妈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东宫里边,咱们只管跟着皇太子妃走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吴侧妃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妈妈,你怎么知道——” “皇太子卧病幽禁,昨日宫宴之上又闹了那么一场,这种时候,皇太子妃只会将东宫把持的更加严密,而绝对不会让人借机作祟。” 万妈妈笑道:“侧妃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撞破这所谓的要命,可见是她有意为之,咱们只管等便是了,无谓做多余之事。” 吴侧妃惊叹不已:“妈妈说的很对,正是这个道理!” 这孩子比皇太子还大一岁,也做了母亲,遇上事情之后,倒像是又回到小时候了。 万妈妈心下怜爱,帮她脱去脚上凤头履,叫在暖炕上歇一歇,定定神,自己则守在一边做针线。 再一回头,就见吴侧妃两手拉着被子,遮住口鼻,一双眼睛扑闪闪的看着她,倒好像有话要说。 万妈妈便问:“怎么,还有事?” 吴侧妃小小声道:“妈妈,你知道我撞见什么事了吗?我要是不说,你肯定想不到,其实皇太子妃她——” 万妈妈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侧妃写了那么多话本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吴侧妃:“……” 吴侧妃悻悻道:“真的是很大的秘密,我不跟别人讲,只同妈妈说!” 万妈妈摇头:“我不听,侧妃还是早点睡吧,皇太子妃不提,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告诉,除非您是自己个儿活够了,想找个不要命的一起共赴黄泉。” 吴侧妃憋了一口气,腮帮子慢慢鼓起来了,半晌过去,复又松开,语气很是遗憾:“我不会傻乎乎往外说的,也知道妈妈不是会多嘴的人,所以才想跟你说说呀,真的很叫人吃惊——你真不听?” “真的不听。” 万妈妈对着阳光穿针,徐徐道:“什么秘密都比不上自己个儿的小命,稀里糊涂的平安度日,这也挺好。侧妃在东宫里衣食无忧,哥儿虽说不像皇太孙那般聪敏,但也忠厚老实,宫外老爷太太都放心,这不好吗?没的把自己作进泥潭里边,到时候想爬都爬不出去。” 吴侧妃听得怔神,良久之后,又轻轻吐一口气,脑袋在万妈妈头上蹭了蹭,合上眼睡了。 …… 皇太子转醒,是在这天午后。 甫一睁眼,便觉后颈酸痛,头晕脑胀。 他手扶后颈,想要坐起身来,刚起来个三十度角,就猛地跌回去了:“嘶——” 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茂珠儿守在一边打瞌睡,闻声惊醒,喜道:“殿下,您醒了?!”说着,忙近前去扶他坐起身,又取了软枕靠在塌上。 皇太子见了她,眼底茫然稍退,添了几分亲近:“珠儿,你怎么在这儿,孤这是怎么了……” 话说到这儿,他脑海中浮现出昨晚宫宴之时发生的事情来。 短暂的走神后皇帝又一次开始训斥,石贵妃在旁煽风点火,七皇子那个狗崽子迫不及待的骑到他头上拉屎撒尿! 若换成平时,皇太子即便恼火,怕也会隐忍下去,可那时候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但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想也不想,便近前去捏住了那小狗崽子的脖子…… 凡事再一再二难再三。 皇太子本就发觉自己近来愈发暴躁易怒,又不肯再相信皇太子妃,这才将心腹交付到茂珠儿手上,让她代为查验此事,哪知道刚将那些个人手移交出去没多久,便出了这种事情。 茂珠儿侍奉着皇太子喝了水,玉面之上满漾着担忧之情,柔荑轻轻握住他手掌,忧虑道:“殿下,此前皇太子妃也遣了御医问诊,但御医也没看出什么来……” 皇太子面笼阴云,神情阴鸷:“若真是这么容易就被查出来,孤便不会有今日之困了!” 又督促茂珠儿:“珠儿,我交付给你的事情,你要尽快着手去查,这一次中了招被圈禁,下一次,或许就是废储了。” 茂珠儿郑重点头:“是,珠儿定然不让殿下失望!” 皇太子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精神便有些不济,倚在软枕之上,神情倦倦,目光犹疑而冷鸷。 会是谁? 石贵妃,其余几个弟弟,还是皇帝? 又或者说,皇太子妃? 可是没道理啊。 皇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真要是皇太子妃的话,她该盼着自己登基才是,毕竟只有自己登基,她才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太孙也才会是皇太子啊! 所以,那个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皇太子心中郁结难解,茂珠儿则在这时候起身为他倒水,他视线随意在她身上扫过,忽的悚然一惊。 他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情绪偶有失控,仿佛就是在茂珠儿进入东宫之后。 会跟她有关系吗? 皇太子心爱茂珠儿,不想往这方面考虑,但这两方面的时间对照,未免太过巧合了。 可是也没有理由啊。 就像皇太子妃会一心盼望丈夫登基一样,茂珠是他的侧妃,一无子嗣,二无母族,理应更加盼望自己登基称帝,更别说自己曾经私下向茂珠儿许诺,若是登基便册封她为皇后! 皇太子陷入到自我怀疑之中。 他的确是爱着茂珠儿的,但与此同时,也深爱着权位,当两者出现抵触之时…… 茂珠儿走后,皇太子叫了心腹内侍前来:“你悄悄往偏殿走一遭,别惊动人,叫吴侧妃过来一趟——白天走动惹人注目,叫她晚上再来。” 心腹听得微怔,却不多问,恭敬应声,等到了傍晚时分,方才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往偏殿吴侧妃那儿去了。 等那内侍走了,吴侧妃的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哆嗦,下意识去看吴侧妃:“妈妈。” “别怕,”万妈妈温声宽慰她:“太子殿下只是想跟您说说话而已,他又不吃人,他说什么您听什么就是了。” 皇太子传召,吴侧妃不敢不去,只是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间浮现出今天上午皇太子妃和闵侧妃在一起时候的画面来。 她隐约觉得,皇太子妃之所以叫自己撞破那一桩私隐,或许就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关。 她有些不安。 等到夜色降临,内侍再度来请,吴侧妃披上斗篷,带着万妈妈,悄悄往皇太子养病的宫室去了。 皇太子这时候正对灯翻书,大抵是因为病中忧思的缘故,他俊朗面容中略带着几分愁绪,倒有些公子如玉的意思。 这会儿见她来了,他微微一笑,将手中书本合上,柔声道:“思琪,你来了。” 吴侧妃腮帮子鼓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到最后却还是没说,屈膝行个礼,规规矩矩的侍立一侧。 皇太子见状失笑:“思琪,你我几时变得这样生分了?” 他坐直身体,招招手,叫吴侧妃近前,语气唏嘘而温暖:“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在我心里你不是侧妃,而是跟太子妃一样,都是我的妻子……” 吴侧妃讷讷近前,再度行礼,小心的坐到床边。 皇太子见她这副呆板模样,活像个木偶似的,心里边就不大喜欢,只是碍于接下来还得用到她,倒是不曾显露,只做出少年温情的模样,亲昵的点了点她鼻尖:“怎么不做声,难道是吓到了?方才你想说什么?不许欺骗孤!” 吴侧妃手捏着衣角,哼哧了半天之后,终于小声道:“殿下记错了,妾身闺名思怡……” 皇太子:“……” 皇太子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吴侧妃:“……” 吴侧妃局促道:“妾身把实情说出来,是不是误了殿下的事?” 皇太子:“……” 皇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吴侧妃愈发不安,站起身来,小心翼翼道:“要不,殿下就当没听见那句话,继续叫妾身思琪吧。” 皇太子:“……” 这个憨憨到底是怎么稳坐侧妃之位这么多年的,东宫的妾侍们都是废物吗,怎么就没人把她拉下来,自己上位当侧妃?! 第196章 第 196 章 皇太子脸色隐隐发黑,感觉随时都有可能破口大骂。 吴侧妃虽有些憨憨,但察言观色还是会的,眼见这般情状,更加不敢吱声,脑袋恨不能缩到衣襟里边去,两眼只盯着脚尖瞅。 皇太子一见她这模样,心下便生不喜,再一想当年娶她进东宫的原由,立马又想起少年时候那两桩包办婚姻来。 娶周琬为正妃,是为了拉拢周家,让周定方为自己效力,也是因为周琬的品性能力的确出众;纳吴氏为侧妃,是因为她出身江南大族,父亲在士林之中颇有声望,相貌么,相较于周琬的冷艳端庄,更带着一股子江南水乡女子的软糯娇柔。 规划的时候想的好好的,但是娶进来之后就变味了,皇太子妃太过刚强,活像个男人似的,一点风情都没有,吴氏呢,又跟个面团似的,捏都捏不起来…… 皇太子心里边对着这一妻一妾挑三拣四,只盯着两人的短处看,却把二人的长处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以至于陡然在宫外得见风情曼妙、倾国倾城的解语花茂珠儿之后,立时便上演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是有求于人,皇太子心下如何不快,这时候都不曾作色,只歉然执了吴侧妃的手,自责不已:“孤近来时有病痛,头脑不甚清明,竟连你的名字都记错了,真真是……” 吴侧妃不敢拿乔,当即便小心道:“殿下政务繁忙,记错了也是有的,国事为重,妾身不委屈。” 皇太子对她这回应十分满意,欣然拍了拍她的手,又关切起吴侧妃的东宫生活来,问她近来过得如何,衣食用度上有没有被亏待,儿子读书还认真吗,到最后,又含蓄的问起她同皇太子妃和闵侧妃相处的怎么样。 吴侧妃一一答了,最后又道:“皇太子妃向来处事得当,很是公允,闵侧妃温和有礼,同妾身相处的很好。” 皇太子眉头微皱,显露出有些忧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吴侧妃见状,便试探着问了句:“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皇太子沉吟几瞬,终于叹一口气,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近来东宫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应该也是知道的,还有昨晚的宫宴——孤只怕是被人算计了。” “思怡,”他目光深深,柔情万千:“父皇冷待孤,却善待皇太子妃和皇太孙,现下他们母子二人只怕同我并不是一条心,至于闵氏……” 吴侧妃素日里听他一口一个“珠儿”,对着闵侧妃叫得亲热,这时候陡然换成“闵氏”,心头便隐约意会到了几分,迟疑着道:“殿下,闵侧妃可有什么不妥?” 皇太子却不曾明言,只将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殷殷嘱咐道:“思怡,孤现下正被幽禁,不得擅动,皇太子妃和闵氏又……孤能信得过的,也只有你了!你娘家父兄虽在江南,但嫡亲的叔父却身在长安,孤希望吴家能帮孤查证一些事情……” 吴侧妃心头陡然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皇太子现下说的话、要交付给她做的事,隐隐同今天上午的发现对照,她惶然发现自己仿佛已经被卷入到东宫最深最幽暗的漩涡之中,等闲不得脱身。 吴侧妃下意识想要拒绝:“为殿下做事,妾身本该万死不辞,只是妾身身在东宫,不得与宫外通讯,即便是宫娥内侍离开,也必然逃脱不了皇太子妃的法眼,殿下找妾身查证闵侧妃之事,妾身只怕有心无力呀。” 皇太子见她这副窝囊样子,便忍不住开始生气,话里边未曾明言,但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不耐:“孤知道你做不到,也知道你瞒不过皇太子妃的眼睛,自会交付一批助力到你手上,供你差遣!” 话说到这儿了,吴侧妃没法儿推脱,只得起身应声,恭敬称是。 皇太子见状,便缱绻了语气,将她半搂半抱到了怀里,感慨道:“思怡,最后时刻,孤能信得过的,便只有你了。山珍海味再多,最顶饱的也只是那碗米饭啊!” 吴侧妃:“……” 该不该告诉皇太子殿下,除了米饭之外,还有馒头花卷粘豆包可以吃? 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苟着吧_(:3」∠)_ 吴侧妃在皇太子处待了半个时辰,便带着皇太子交付给她的那份心腹名单离开,大抵是因为做了隐蔽事情,往回走的时候都怕被人跟着,走出去一段距离,便忍不住往身后瞧瞧。 万妈妈又好气又好笑:“没事儿,走吧,这路上还能跳出来吃老虎吃了咱们俩不成!” “唉,”吴侧妃叹口气:“思怡心里苦,但是思怡不说。” 万妈妈:“……” 两人一路回到偏殿,吴侧妃解下身上斗篷,又将殿内宫人遣退,这才压低声音,将皇太子的吩咐同万妈妈讲了:“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万妈妈没想到皇太子忽突然找吴侧妃去查闵侧妃,听罢难免心生狐疑,只是得到的讯息太少,一时之间练不成一条线,再去想今天上午吴侧妃吓个半死的样子与她话里边透露出的意思,神色忽的一变。 她拉住吴侧妃衣袖,目光紧迫,低声道:“今上午侧妃撞破的秘密——闵侧妃是皇太子妃的人,是不是?!” 吴侧妃:“……” 吴侧妃没想到万妈妈只凭借自己泄露出的消息便猜出了真相,着实惊叹,惊叹完又重重点头:“没错儿,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闵侧妃都是皇太子妃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万妈妈听她说的云里雾里,摆摆手,抽丝剥茧分析道:“皇太子找侧妃帮忙,动用吴家的力量去查闵侧妃,可见是起了疑心,而皇太子妃故意让您知道闵侧妃和她的关系,便是算准了皇太子会找您帮忙。两方角力,侧妃现在要考虑的是,您是要站在皇太子那边儿呢,还是要站在皇太子妃那边儿呢?” 吴侧妃没想到自己面对的竟是这样一个难题:“妈妈,我……” “别问我,这事儿太大,只能您自己拿主意。” 将话说开之后,万妈妈反倒轻松起来,将丢在暖炕上的斗篷拾起来,悬挂到一侧挂钩上:“想想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为人,想想这些年在东宫的生活,想想老爷太太,也想想咱们哥儿。” 吴侧妃纠结的咬住嘴唇,几瞬之后,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她在东宫过了这些年,能稳坐侧妃之位,平安生产,再把儿子养大,从没有缺衣少食,遭人欺辱,靠的不是皇太子,而是皇太子妃的宽和与仁慈。 万妈妈的确精明强干,但毕竟只是嬷嬷,真的对上了东宫储妃,必输无疑,吴侧妃对此心知肚明,也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不是皇太子妃,没有足够让皇太子忌惮的家世;也不是闵侧妃,没有绝世美貌,她不够漂亮,不够聪明,所以也不得宠,今夜皇太子想跟她拉近关系,竟连她的名字都记错了。 她也是人,也有感情,也会心灰意冷,跟了皇太子这么七八年,他却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就这一点,首先说明皇太子脑子不好使,其次说明他没心肝,这种男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 再去想嫁进东宫的这些年里,皇太子待她从来都只是点卯似的应付,也就是家中父兄晋位之时会送点东西过去,说几句体贴话,别的时候不过尔尔,反倒是皇太子妃一直默默的庇护着她,善待她和儿子。 吴侧妃定了心,认真道:“妈妈,我要站在皇太子妃那边儿!我相信太子妃娘娘!” 万妈妈欣慰的舒了口气:“从前太太总说您不如大小姐聪明,可依我看呀,您是大智若愚,我们姐儿伶俐着呢!” 吴侧妃被夸得身心舒畅,嘿嘿嘿笑了几声,再去看怀里那份名单,便觉得烫手起来:“这个……” 万妈妈笑道:“先留着吧,明天找个机会递到皇太子妃面前便是了。” 吴侧妃应了。 这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难免心有不安,晚上不想一个人睡,便叫万妈妈到床上来陪伴自己。 万妈妈笑着应了,穿着中衣到了塌上,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将她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肩背。 如此过去良久,万妈妈有些迷糊的时候,忽然间听吴侧妃轻轻叫了自己一声。 她含含糊糊道:“怎么了?” 吴侧妃小心翼翼道:“您说,我要是没站在皇太子妃那边,选了皇太子,会怎么样?” 万妈妈“唔”了一声,语带睡意道:“应该会被弄死吧。” 吴侧妃:“……” 吴侧妃:“!!!!” 妈妈,你不要用这么朦胧模糊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啊! 吴侧妃那点儿睡意全都飞了:“妈妈,你别吓唬我啊!” 万妈妈搂住她,声音含糊:“您昨晚往太子殿下面前的事儿瞒不过皇太子妃,咱们偏殿里边,皇太子妃的耳目也不少。您也在东宫住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见皇太子妃办事出过纰漏?她既然敢把私密之事泄露给您,那就必然做好了万全之策,您别把皇太子妃当成普普通通的当家主母,那是一尊金刚,素日里慈悲端严,但也会金刚怒目,要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来,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吴侧妃吓得打颤:“妈妈……” 万妈妈被她这么一闹,算是彻底醒了,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慈爱的将她搂紧:“好孩子,别自己吓唬自己,不是已经选择站在皇太子妃那边了吗?咱们不跟她作对,她不会为难咱们的,相处了这么多年,这点事情您还看不出来?” 又打个哈欠:“睡吧睡吧,真不早啦。” 吴侧妃被万妈妈劝住,心安许多,蜷缩在乳母怀里,合眼睡下。 …… 接连下了两天的雨,第二日大清早太阳便出来了,阳光亮堂堂的,叫人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吴侧妃跟儿子一块吃了早膳,又亲自送他去读书,正准备折返回寝殿的时候,却撞见茂珠儿抱着一只黄狸猫打不远处经过。 大概是瞧见她了,茂珠儿停了脚步,福身叫了声:“吴姐姐早。” 吴侧妃回了礼:“闵妹妹早,这是要上哪儿去?” 茂珠儿笑吟吟的抚着那只黄狸猫的皮毛,道:“天气放晴,出来走了走,正想着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吴侧妃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赶紧道:“妹妹稍等片刻,我去更衣,咱们一块儿过去。” 因着皇太子尚在病中,故而茂珠儿穿的十分清素,月白色宫装雅致秀婉,步摇上的穗子斜斜坠下,阳光中泛着细碎的银光,光华难掩。 她眯起眼来,像是怀里那只猫一样,有些慵懒的笑了:“好啊。” 俩人一道进了偏殿,万妈妈吩咐为闵侧妃上茶,自己告退替吴侧妃更衣,进去之后一把就把人拉住了:“怎么把这位主儿给带来了?” 吴侧妃茫然道:“半路遇见了……” 万妈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转念一想既然主仆二人决定了投向皇太子妃,现下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便只同吴侧妃道:“罢了,也算是自家人,将那份名单带上,送到太子妃娘娘面前去,她自然明白您的意思。” 吴侧妃颔首应了,出门同茂珠儿一道往正殿去时,便忍不住想起昨日之事,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还觉得自己看的很隐蔽,不会被人发觉。 呜呜呜闵侧妃长得可真好看鸭! 难怪人家既能被皇太子喜欢,也能被皇太子妃喜欢! 漂亮小姐姐,我也可以! 茂珠儿察觉到她的窥视,只是没有在意,后来吴侧妃偷偷摸摸看的多了,她觉得很有意思,便寻个时机转头过去,抓个正着:“吴姐姐总看我做什么?” 吴侧妃哼哧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因为闵妹妹长得太好看了啊!以后大家都是太子妃娘娘的人了,多看几眼也没关系吧?” 茂珠儿:“……” 茂珠儿脸上神情微顿,眸光有一瞬变得危险,只是她很快收敛起来,手抚在狸花猫的脑袋上,笑微微道:“我是太子妃娘娘的人。” 吴侧妃未经多想:“我知道呀。” 茂珠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语调轻微:“但愿吴姐姐是真的明白妹妹的意思。” 吴侧妃听她话中似乎另有深意,不觉微微一怔,几瞬之后终于会意过来——闵侧妃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妄想跟她抢太子妃。 吴侧妃:真是让人伤心的领悟! 偌大的东宫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只是面具的档次参差不齐,有高有低。 皇太子妃是神佛金刚,所向睥睨,闵侧妃是妖姬在世,倾国倾城,皇太子是无脑同夫,兼职当当小丑,而我吴思怡…… 终究只是个吃瓜的橘外人! 第197章 第 197 章 宝座之上,皇太子妃仍旧是旧时模样,端方持重,落落大方,仿佛什么一变都不足以令她变色,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如常寒暄之后,吴侧妃寻个时机,跪到皇太子妃面前去,将昨晚皇太子传召自己前去的事情讲了:“妾身想着太子妃娘娘是东宫储妃,这些事情,原本也是该交付到您手上的,大抵是太子殿下近来病的厉害,头晕脑胀,这才乱了章法,病急乱投医,撞到妾身身上去了……” 说完,又将皇太子昨晚交给她的那份名单交了上去。 皇太子妃听罢,目光平添几分和煦:“吴侧妃有心了。” 她目光一扫,茂珠儿便近前去接过那份名单,福了福身,转身去了内殿,皇太子妃则留了吴侧妃说话,问些日常琐事,浑然不再提皇太子三字。 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茂珠儿从内殿出来,重新将那名单递还给吴侧妃。 皇太子妃端茶送客,语气柔缓:“咱们在东宫共处多年,你的品性,我也是了解的,今日之事我心领了,来日必有后报。” 她笑了笑:“回去歇着吧。” 吴侧妃心头大定,恭敬应声,行礼之后,退将出去。 …… 茂珠儿从宫人手里接过木槌,跪坐在皇太子妃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捶腿:“吴侧妃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眼光倒是精准,知道谁能选,谁不能选。” 皇太子妃听得失笑,良久之后,又摇头道:“那不是傻,只是心正,没什么坏心眼。她也是名门大族出来的姑娘,父母恩爱,内宅安宁,没吃过内宅苦头,要不是嫁入东宫,就在江南寻个富贵人家嫁了,做个正房娘子,有父兄庇护,岂不胜过这劳什子侧妃万千。” 茂珠儿听得默然,不由自主的停了手上动作:“天下男儿的出路,向来是比女儿多的,习武,读书,仕宦,经商,哪怕是做个教书先生,当个打鱼匠呢,总比女儿家好,生来要读女四书,脖子上先天就套着绳子,只让做针线女工,最多就是学学管家之事,嫁了人之后相夫教子……” 皇太子妃笑了:“究根结底,无非是因为她们没有办法自己养活自己。在江淮之地,织锦桑蚕极度发达,往往都是男子在家中田谋生,妇人外出纺织做工,赚的并不比男子少,在家说话时声音便要比丈夫大……” 茂珠儿也笑了,继续为皇太子妃捶腿,轻咬嘴唇,神情中带了几分惋惜之意:“也只有在富庶的江淮——” 皇太子妃眸色里添了几分认真:“这不也正是你我走到一起去的缘由之一吗?” 茂珠儿为之哑然,旋即莞尔。 …… 因为皇帝的大发雷霆与皇太子妃发力救场,宫宴之上的变故未曾传到朝野之上,便消弭无踪,但经此一役,东宫的把柄也算是攥在皇帝手里边儿了,虽说皇帝无意立时废黜,但拿这把柄当大棒,时不时的敲打一下皇太子也是好的。 皇太子贵体欠安,皇帝体贴儿子,便下令叫他在东宫静养,无需上朝,名为养病,实则幽禁,又深谙拉一边儿打一边的道理,待到皇太子妃往太极殿去请安时,特意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在场,长吁短叹,伤怀不已。 “皇太子虽非嫡出,但也是朕的长子,年幼时候还是很懂事的,只是不知怎么,长大之后,竟屡失朕意!” 皇帝说的动情,懊恼不已:“朕同太尉相交多年,感情甚深,又知阿琬自幼聪敏,有大将之风,这才选你为皇太子妃,不想那孽障猪油蒙了心,朝堂上屡屡让朕失望,后宫中不修内帷,不知从哪儿寻了个青楼女子,竟还如珠似宝……” 说到此处,他自觉失言,神情微变,匆忙改口。 皇太子妃大惊失色,坐直身体,略略前倾:“什么青楼女子?!” 她愣在当场,脸上且青且白,半晌过后,错愕道:“闵侧妃——” 皇帝神情中半是无奈,半是恨铁不成钢:“朕打过,骂过,他都不听,陈皇贵妃在时,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了,也是不依,真真是前世孽障!” 皇太子妃少见的动了怒:“青楼女子怎么能进东宫?!殿下真是昏了头了!忠勤伯府也跟着乱来,简直荒唐透顶!” “他一心宠爱闵氏,甚至有废嫡立妾的意思,朕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皇帝一副被儿子伤透了心的模样,揩了揩眼泪,叹息道:“阿琬啊,朕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太孙更是朕的嫡孙,你且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朕都是站在这边的,即便是到了、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朕也一定会保全你们母子的……” 前边一切都是虚的,最后一句才是他真心想要表达的。 想要将隶属于皇太子的势力逐一剪除,不动一刀一枪,和平演变,那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拥有的东西不会随着皇太子的倒下而烟消云散,可能会遭受到某些损伤,但决计不会血本无归。 皇太子妃虽知皇太子专宠侧妃闵氏,却不知闵氏的出身竟这般不堪,再听说皇太子有废嫡立妾之意,更是面露阴霾,左思右想,到底掉了几滴眼泪:“只求父皇为我们母子二人主持公道。” 皇帝知道她可能是在演戏,皇太子妃也知道他可能知道自己在演戏,但是为了各自心中算计,二人心照不宣的将这场戏唱到了最后。 皇帝信誓旦旦:“阿琬,你放心,有朕在,他翻不过天去!” 皇太子妃信心满满:“儿臣相信父皇一定可以的!” 出了太极殿,皇太子妃脸上神情迅速转为平淡,皇帝脸上的慈爱与宽和同样消失无踪,但东宫内的妻妾之争,却就此拉开了帷幕。 回到东宫之后,皇太子妃同皇太子大吵一架。 皇太子妃说皇太子从外边找了个青楼女子改头换面送进宫来当侧妃,真是什么体统都没了,他不嫌丢脸,她却觉得颜面扫地;皇太子说皇太子妃悍妒不逊,眼见着他近来不得皇帝看重,故意找茬争执,想要带着儿子大难临头各自飞。 上边神仙打架,吴侧妃连看热闹的心思都不敢有,老老实实的龟缩在偏殿里,等到那边儿吵完了,才偷偷摸摸的跑到皇太子书房里,将吴家的调查结果告知于他。 茂珠儿的身份没有问题。 皇太子疑心大释。 陈皇贵妃死了,他失爱于皇帝,储位不稳,夫妻离心,若这时候发现心爱之人竟也背地里暗害于他,怕真就得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怀抱了最后一丝希望,皇太子愈发宠爱茂珠儿,又因为近来同皇太子妃失和,后者屡屡因茂珠儿的身份而同他争执,索性将茂珠儿接到了正殿之中,如夫妻一般日夜相对。 皇太子妃治下甚严,起初这消息还能瞒住,奈何皇太子有意给正妃脸色看,也以此向皇帝宣泄自己的不满,事情做得越发出格,最后此事闹的越来越大,终于传到了朝野之中、御史言官的耳朵里。 皇太子收用个青楼女子,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将其改头换面纳为侧妃、甚至于有凌驾于皇太子妃之上的架势,这便大大不妥了,一时议论纷纷,上疏弹劾者不计其数。 皇太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 东宫的变乱并不曾牵连到宫外,威宁候夫人周靖仍旧从容,每日料理府中诸事,得了空也会返回娘家去宽抚幼妹几句——父亲出征在外,情郎也随军出征,周三小姐一个人留在府里,颇有些孤苦伶仃的意味。 此外,她还有一桩要事要办——已故周夫人的忌辰就要到了。 往常这个时候,周太尉都会亲自为亡妻筹办忌辰,但现下他出征在外,下落不明,皇太子妃身在宫中,这事儿便得着落到周靖和周萱头上了。 西凉战场上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太尉周定方生死未卜,再加上近来皇太子同皇太子妃夫妻不协,对于此次周夫人的忌辰仪典,京城的勋贵和望族都持观望态度。 但皇帝率先对周家表露了善意,降旨褒赞已故周夫人的德行,盛誉周太尉的功绩,甚至大开皇恩,赐封周三小姐为安乐县主。 亲王之女才能得封县主,周三小姐以臣女之身得此殊荣,周家恩遇之隆,可见一斑,消息传开,饶是周太尉仍旧下落不明,周家门前也是眼见着车水马龙、热闹起来。 或许苦难的确会磨砺一个人,再度见到周三小姐之后,满京城的贵妇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诧,少女的娇柔与稚气被家族变故打磨掉,留下的是坚毅与从容,迎来送外时,言行举止分外得当。 从前周家女百家求,是因周家门第煊赫,且前边两位小姐嫁得好、当家主母做得好,这会儿眼见着周三小姐经事之后,倒有了几分前边两个姐姐的凛然风范,且姿容绝世,尤胜前边两个姐姐,便觉得只冲着这个人,也很值得娶进家门了。 周夫人已经辞世,长姐如母,便有人悄悄问周靖,对这妹妹将来有什么打算。 周靖唉声叹气:“她是铁了心要跟薛家公子了,我力劝不得,原本想着怎么都要叫他们分开的,没想到爹爹身陷战场的消息传来,薛家公子二话不说便奔赴西凉,这样情深义重,我哪里还能再说什么?” 说话的夫人也只能往好处劝:“那位薛公子这样有心,若真是能寻到太尉,一道还军,倒也是桩美谈。” 这一席话传出去,众人便知道周三小姐是一心要等心上人回来的,遂不再提姻缘之事,尽礼之后,辞别归府。 这一日周家宾客如云,等周靖处置完诸多事项,同小妹辞别,折返回府,已经是月上中天,子夜时分。 她有些倦了,以手支颐,细细思量近来姐妹三人所走得每一步是否出过纰漏,听见马车外侍从同巡夜的卫戍表明身份,也未曾动一下眉头。 威宁候府到了,周靖定了定神,扶着侍婢的手下了马车,自有仆婢手提羊角灯前边照路,陪嫁嬷嬷便在这时候迎了上来,低声道:“侯爷还没回来呢。” 今日是先周夫人的忌辰,威宁候作为周家女婿,必然也是要去的,午间用膳叙话之后,同僚有事来寻,威宁候打发人同妻子说了一声,便一道离去。 男人官场上有事要做,周靖从不干涉,只是这么晚都没回来,倒叫她眉头微动。 周靖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八成是同僚宴饮,吃酒去了,留个人在门口守着,再叫厨房温着醒酒汤……” 侍从领命应声,周靖也没有多想,回房梳洗之后歇下,第二日清晨才知道丈夫昨晚一夜未归,到这会儿都没个消息。 周靖眼眸闭合,淡淡道:“差个人去打听一下,看他昨晚跟谁一起吃酒。” 仆婢应了一声,刚走出去没多久,便有人来报信儿:“夫人,侯爷回来了!” 来人目光在周靖身后柳氏身上不经意的一扫,声音更低:“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要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前边有过一个柳氏,夫人也没什么生气,再带回来一个也没什么,可昨天是夫人生母的忌辰啊! 因着这个日子,近来周靖衣衫发饰都不用艳色,柳氏取了一对儿水晶打磨成的海棠花钗,小心翼翼的帮她簪上,听那婢女这样回话,她心头一颤,手掌随之一抖,花钗勾住周靖发丝,不轻不重的扯了一下。 柳氏吓了一跳,唯恐侯夫人迁怒到自己身上,倒抽口凉气,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周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听见她抽气的声音,还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柳氏不敢吭声,福了福身,却见侯夫人仍旧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等待自己回话。 她抿一下嘴唇,低声道:“您别生气。” 周靖听得笑了,好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我为什么要生气?” 柳氏在她身边侍奉的多了,便渐渐发现这位侯夫人虽说高贵冷艳,不喜言谈,但也是讲道理的,只要别做什么错事犯到她手里,就不会出事。 这时候见她心情仿佛并不很糟糕,柳氏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道:“这样的日子,侯爷带了人回来,您不生气吗?” 周靖淡淡转过头去:“生气是无能的表现,无谓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她轻轻往椅背上一靠,面前菱花镜映出了柳氏娇美的面庞,周靖轻轻抬手,雪白指尖拂过镜中人面庞,忽然叫了一声:“囡囡。” 这是江南之地对于女孩子的称呼,也是柳氏从亲生父母那里所得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她听得一怔,旋即回神,又因为侯夫人这样叫她时声音放的很轻,下意识的弯了弯腰,迟疑着道:“是?” 周靖后靠,柳氏前倾,这一瞬,二人面颊贴的很近。 柳氏嗅到侯夫人身上淡淡的香气传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头晕目眩,这时候却听她在自己耳边,悄悄道:“我们一起把他弄死吧,好不好?” 第198章 第 198 章 柳氏还没入京时,便曾听人说起过周家的三位小姐。 教习的妈妈用一种恭敬至极的语气说起她们,出身四世三公的顶级门庭,父亲是当朝太尉、手握重兵,母亲是名门千金、大家闺秀,父母鹣鲽情深,府中并无妾侍,内宅清净,三位小姐自幼修习琴棋书画,个个生的花容月貌。 她们栖身长安,天生尊贵,俯瞰天下繁华,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捧到她们面前任由挑选…… 那时候柳氏心里只是歆羡,却全然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 她是被岳州都督府里的人买下来送去教导的,于她而言,岳州都督便是顶了天的人物了,听说周家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已经出嫁,京城求娶周三小姐的名门公子如过江之鲫,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府上大人没有为公子求娶吗?” 教习妈妈是岳州都督府上的人,听完之后,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不好说主家的公子差,但是也没法儿昧着良心说岳州都督的公子够得着周三小姐,最终也只是含含糊糊的说了句求娶也求不到呀,也不看看周家前边两位小姐嫁得都是什么人。 彼时柳氏正在岳州都督府里置办的宅院中接受教导,学习琴棋书画和各种讨好男人的技艺,陡然听闻这三位高到天边的国朝贵女,歆羡过一阵儿之后,很快便抛诸脑后。 直到几年之后,威宁候奉令前往江南,她被岳州都督府中的管事选中,送给威宁候做妾,她才又一次听人说起周家女儿来。 准确的说,是周二小姐。 威宁候年轻英俊,器宇轩昂,在岳州都督送妾的人选当中,仪表算是最为出众的了,故而管事左挑右选,最终点了柳氏过去。 但是留在宅院里的姐妹们并不羡慕她,跟她关系最差的还专程取笑了一番。 “你以为自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别做梦了!威宁候的确年轻有为,可你也得想想府上主母是谁,门风如何!” “周家的二小姐、皇太子妃的胞妹,嫁过去六七年,世子都生了,威宁候一个妾都没纳,长安美人儿那么多,难道个个儿都不如你?!” “我听说呀,有些狠心的主母,最讨厌那些花枝招展的妾侍了,寻个由头毒打一顿,捆起来发卖出去,到时候可就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氏能得管事和教习妈妈看重,除了生的婀娜美貌之外,自然也不蠢,闻言不气不恼,只淡淡反唇相讥:“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意思?我是贱籍,你难道不是?” 一句话丢过去,对方立即就哑巴了,府中其余姐妹也是黯然神伤。 柳氏知道,自己在那位侯夫人面前一定是不讨喜的,易地而处,她作为正妻,肯定也不会喜欢自己这种身份的女子,别说是当家主母,即便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也是看不起她们的。 专门被人挑选出来,养在一起教导,将来送到富贵门庭,说的好听点是做妾,难听一点,不就是个玩物? 真的腻歪了,被发卖出去的不计其数。 可是她们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呀。 柳氏每每想到此处,心里边隐隐开始难过,要不是家乡遭了水患,爹娘实在活不下去,怎么会卖女儿? 谁又不想清清白白的活着,寻个如意郎君,生一儿半女,平安顺遂的过活呢。 都是人,只是因为有的托生到了好人家,有的托生到了贫困门庭,就分了三六九等吗? 柳氏很委屈,不只是为自己,也为府里边的姐妹们,甚至是更多更多她素未谋面的女人们。 被送给威宁候的时候,她也是害怕的。 起初威宁候说不要,岳州都督当场变了脸色,说必然是婢子侍奉不周,要将她押下去杀了赔罪,柳氏又惊又怕,那一瞬间,甚至连委屈都不敢有,紧盯着威宁候不错眼,哀求他救自己一命。 再后来跟随威宁候进京,她还是怕。 在府里住了几年,察言观色总是会的,柳氏看得出威宁候对自己有意思,但是他始终都没有碰过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能够叫他惧怕迟疑的,也只会是远在京城的那位侯夫人、周二小姐了。 这位未来主母不在跟前,威宁候尚且如此,真到了面前去,侯夫人开口要打杀自己,他难道敢反对吗? 柳氏满心忐忑的进了长安,步入威宁候府时,腿都在哆嗦,她见过太多因为一时得宠而嚣张跋扈、失宠之后下场惨不忍睹的姐妹了,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见到侯夫人之后,她不敢有半分不敬,立时便跪下给主母磕头。 出乎预料的是,这位当家主母没给她什么下马威,也没拿话敲打她,不知道是因为不屑如此,还是觉得没必要。 被叫起之后,柳氏小心翼翼的打量这位主母,不禁为她周身那股凛然尊贵的气度所摄,从前在岳州时,教习妈妈总说她是府里边最漂亮的,但是见了侯夫人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大概是因为从前听说过她的缘故,柳氏不喜欢在心里称呼她侯夫人,而且悄悄地管她叫周二小姐。 二小姐,二小姐,这个字眼好像天生就带着一股娇俏伶俐,她越叫越觉得顺口。 周二小姐身上有一种混合着漠然的骄傲,同她微笑时候微微抬起的下颌一样,透着漫不经心的凛冽。 而威宁候的言行举止也证明了她此前的猜测,他果然是忌惮着这位主母的。 柳氏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又主动向主母表示自己的恭敬,那时候她只想在侯府求得一席之地,却没想到周二小姐她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女子。 柳氏的心乱了。 她甚至于恍恍惚惚的觉得,就这么陪伴在周二小姐身边,其实也很好。 教习妈妈教导过她那么多东西,让她学过那么多让男人快活的法子,可是唯独没有告诉她怎么让她自己快活。 她可以很快的学会那些法门,那是为了生存,而不是因为喜欢。 又不是天生下贱。 想想就觉得恶心。 现在,她的主母、她的侯夫人,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周二小姐就坐在她面前,眼眸里含着一丝笑意,轻轻问她:“我们一起把他弄死吧,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柳氏头脑空白,口腔发干,原地怔楞良久之后,她鬼使神差的说了声:“好!” 再一回神,柳氏骇然的捂住了嘴,下意识去看周二小姐。 然而周靖不气不恼,眸子里的笑意仿佛变得更深了,仍旧用那种不急不慢的语调道:“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柳氏咬住嘴唇,眸光闪烁,几瞬之后,狠下心来,又说了一声:“好!” 周靖的神情微动,语气柔和如春风:“为什么呀?” 柳氏有些黯然的低下头:“男人总是得陇望蜀,会叫女人伤心的。” 周靖轻轻的笑,但还是纠正了她,声音里带着一点骄傲和与有荣焉:“除了我爹爹!” 柳氏怔怔的看着她,回神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威宁候领着昨晚新得的妾侍进门时,心里难免有所不安,只是想想当初被自己带回来的柳氏仿佛跟妻子相处的很好,那些个忌惮便消弭大半。 昨天是岳母的忌日,他尽礼之后离开去与同僚交际,这不算过分,但是还受用了个妾,带回家来,这就有些过分了。 威宁候自己也明白,然而转念一想席间同僚规劝他的那些话,他便没有那么忧虑了——岳父领军在外,生死未卜,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八成是出了意外。 皇太子的东宫之位摇摇欲坠,不知道还能稳坐多久,退一步讲,就算是皇太子真能稳坐储位,以他现在同皇太子妃的关系,周家将来究竟如何、皇太孙能否顺利登基,都还是未知之数呢! 没必要像以前那样忌惮和敬畏妻子了。 再说,男人三妻四妾不都是正常的吗? 他又没有宠妾灭妻! 威宁候想到这儿,便理直气壮起来,进门之后见妻子正同柳氏说笑、妻妾二人嫣然如花的模样,不禁有转瞬失神,旋即咳嗽一声,向妻子示意身后女人:“这是甘氏,以后便在府里侍奉了。” 周靖淡淡瞟了一眼,便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了件绯红色绣桃花的褙子,搭了条茶白色的下裙,发间点缀着几朵红色绢花,很是风流妩媚,一双眼睛咕噜噜四处转,不甚安分的样子。 甘氏初来乍到,没有摸清楚主母脾气,暂时不敢拿乔,跪下身去行个礼,声音又软又糯:“妾身给夫人请安,给柳姐姐请安!” 周靖将目光收回,没再看她,只问丈夫威宁候:“侯爷昨天跟谁一处吃酒?” 威宁候到底还是要脸的,咳嗽一声,说了几个人名出来。 周靖了然颔首,付以一笑。 是二皇子的母家和其余几家拥趸。 侯爷真是长大了,不仅学会了直立行走和实用工具,还学会去悬崖边上大鹏展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