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 第一章:败家子 张静一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一样。 眼皮犹如千斤重,使上了全身的气力,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随即,眼中透出了愕然,只见眼前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厢房里所有陈设,都无不令令张静一感觉自己置身在了一个别样的世界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爬起来,而后,张静一彻底的懵了。 这手……这不是自己的手啊! 至少自己的手没有这样的白皙细嫩。 “这怎么回事?”张静一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公子,您终于醒了!” 此时,张静一的耳畔响起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张静一觉得这声音的口音有些奇怪。 公子? “公子?” 身侧之人欢喜地道:“对呀,您是咱们张家公子啊,公子忘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的头昏沉沉的,重若千钧,努力的想要侧着头看一看说话的人,却发现哪怕是这样的举动,也费力得很。 他只好放弃这件吃力的事,口里忍不住道:“我是张家公子?” “这是自然的!想当年,我们张家也算是薄有家财,老爷更是锦衣卫百户,在这京城里,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称得上是体面的。您是老爷的独子嘛,老爷自是对你喜爱有加……” 说话之人显然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已经令张静一有多么的震惊,以至于,他那双感到沉重的眼睛也下意识地张大了一些! 只有张静一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就在这一瞬间里经历了什么。 身上的一些感觉令他慢慢明白,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这是……穿越了,还是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张静一认知到这个事实后,他除了吃惊外,还有着一丝对自己突然变故的恐惧! 不过,听了身边这人方才的话后,倒还是有点值得欣慰的,起码情况没有更糟,至少这个新的人生,家境还算不错的,还有一个做官的父亲呢。 可是……做自己不好吗?怎么就穿越了? “这样说来……咳咳……我爹是官,我还是个公子哥?” “公子怎么都不记得了?莫不是公子受刺激得什么都忘了?”这人担忧地道。 张静一连忙接话:“是呀,我头还痛着呢,很多事都忘了,你给我好好说说吧!” 旁侧的人似乎是很听从张静一的话,便不疑有他地低声道:“老爷之前奉北镇抚司之命前去辽东公干,好几年都没有回来,那时候公子还小,平日里没了老爷的管束,公子小小年纪的,便吃喝嫖赌都会了,将家里的积蓄花了个一干二净,不到一年功夫,张家便一贫如洗,便连宅子都卖了。” 张静一顿时感到眼前一黑。 卧槽,缺了大德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穿越! 这样说来,他这是给原先那个败家子接了盘,那王八蛋带着小姨子跑……不,那混账吃喝玩乐快活完了,嘴巴一抹,便销声匿迹,让他来承担这个后果? 张静一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处境,拼命的呼吸,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了些许,便又问:“后来呢?”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再后来听说南和伯有一个宝贝女儿,舍不得嫁出去,因此想要召人入赘,少爷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便兴冲冲去了南和伯府,要去做那南和伯的乘龙快婿。” 南和伯…… 张静一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了!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该是明朝啊,他记忆之中,对南和伯是有一些印象的,这是明初时册封的一个伯爵,世袭罔替,一直延续到了明末。 只是…… 张静一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敢情他给人做了赘婿? 这身体原来的主人真是一个渣滓啊,要知道,古代赘婿的地位其实和奴仆没有任何分别的啊。 在古人的观念里,肯屈身去做赘婿的人,大抵都是不忠不孝之徒!入赘在人看来,基本和卖祖先差不多了! 这混账先是败家子,而后山穷水尽,就跑去做人赘婿,人品之卑贱,可见一斑。 不过…… 虽说这很令人不齿,不过在这种最坏的情况里,至少还有口饭吃吧。 张静一很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好吧,至少不愁老婆了。 于是他道:“我是南和伯的赘婿,那我的妻子呢?” 一侧的人叹了口气,幽幽道:“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 “公子去了南和伯府,却给南和伯赶了出来,说公子品行卑劣,便是这京城的男人都死绝了,也绝不肯招公子入赘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显然男子汉大丈夫终于不必去吃软饭,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可好为啥……这个结果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所以,我已山穷水尽了吗?” “倒也没有。”这人随即喜滋滋地道:“就在公子走投无路的时候,谁晓得老爷居然在那辽东九死一生,回来了,且还立下了大功,升为了锦衣卫副千户,这老爷一回来,家业便又兴旺了起来。” 吓一跳啊! 张静一觉得自己像过山车一样,既是败家子,又是家道中落的穷汉,此后又是赘婿,转过头,又翻身了。 “只是……只是……”这人的声音又变得抑郁起来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不禁咯噔一下:“只是什么?” “只是昨日,老爷却被东厂拿了,说是办事不利。本来此次老爷这副千户得了一个新的差事,是刺探那流寇赵天王的行踪!赵天王在北直隶和山西一带活动,朝廷屡屡进剿都无功而返,因此引发了朝廷震动,陛下龙颜大怒,责令东厂锦衣卫打探贼情。” “可那李贼狡猾如狐,东厂的阉人们眼看陛下要责问,便将这罪责推到了老爷头上。就在昨日,老爷被拿下诏狱问罪。公子昨日就是听了这消息,才怒急攻心,昏厥了过去。” 这人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公子……老爷已从诏狱里捎了口信来,说是此番入狱,必死无疑。让公子早做打算,京城不能再待了,还是赶紧的逃出京去。至于老爷,公子便不必再挂念了,老爷只想公子能好好活下去。” “……” 张静一方才还觉得自己身体疲惫得厉害,动弹不得,听到这里,身上的气力倒是慢慢回来了一点,心里不禁说:tmd,说了这么多,敢情我现在是罪囚之子? 他使了使劲,缓缓地翻身而起,屋里的陈设终于展露眼前了。 这厢房不大,却是一尘不染,他的身下是一张梨花木的床榻,床榻上方,是青纱帷帐,铜勾儿将纱帐勾起。 在床榻的一侧,则是一个苦瓜脸的人,青衣小帽,活脱脱的奴仆打扮。 眼前这人,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张静一,却又为张静一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而有几分欣慰:“公子,两个哥儿已经预备好了车马,就等护着公子启程了。若是再不走,只恐夜长梦多。” 张静一看着眼前的奴仆,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确信,自己来到了陌生的时代。 来到这个地方之前,他其实是房产公司一位年轻有为的项目经理。 回想上一世,他正在做着一个新项目,项目的位置呢,大抵是在京城的六七环之外,多走几步,就可以到河北了。 偏是偏了一点,可好歹也是京城不是? 因而项目的策划里,自是少不得要彰显出一点卖点来。 项目是一片荒郊野岭,因为依着连绵的大山,却没有什么水源,可做房产的嘛,不整一点依山傍水,一线临湖,自然有点不合适。 于是在项目的规划上,则是挖一个小水沟,再灌点水,如此一来,有山有湖,齐全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小水沟上,张静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怎么挖个小水沟,挖掘机一铲下去,怎么就会挖到文物了呢? 做项目的,最怕的就是挖到文物,当时项目现场的人不少,于是当机立断,赶紧上报。 这可把张静一急得团团转,早知如此,就不挖这水沟了,非要山水湖景,整这玩意干啥,就算没有水沟,整不出一线临湖,只要把样板房整气派一点,多栽几棵树,照样可以说是森林氧吧,养生秘笈嘛。 再不济,可以在项目里开一家沙县小吃或是一个网吧、书店,总还可以说汇聚人文,集餐饮休闲娱乐于一体,尽享都会繁华。 于是…… 文物部门的人来了,按规矩,在清理出文物之前,项目是不允许继续施工的,就只能继续干耗着。 张静一心里急,却也无计可施,便每日去考古的工地里转悠,顺便打听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将东西埋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看着那些考古队的人员,拿着毛刷子,一层层的刷着浮土,一个个器物显露出来,张静一便知道,原本两台挖掘机铲两天的事,指望这些考古队的同志没有一年半载也别想收工。 他打听到这里并不是古墓,起初的判断是一个明代达官贵人的藏宝地。 不过很快,这个结论被推翻,因为此处埋藏的大量金银还有所谓的宝物大多散乱,有兵器,也有早已腐朽的字画,还有瓷瓶,若是属于某个达官贵人,那么此人的爱好就过于广泛了,最终几个考古所的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某个盗贼的藏宝地。 张静一听说不是古墓,竟有一些失望,因为虽然边上多了一个坟头,即是传说中的墓景房。 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项目里早已做好了新的文案,针对古墓的特点,制定了‘风水宝地,倾听来自灵魂的声音’之类的宣传语。 得,又得做新的文案了。 不过渐渐的,张静一居然对这藏宝地也滋生出了兴趣,继续去向考古的工作人员请教。 藏宝地当然只是推断,可如果大胆的假设,藏宝的若是盗贼,范围就可以缩小了! 因为这里的宝物,大多是明代天启朝之前出产的,由此可以推断,藏宝的时间应该就在万历末年到崇祯朝之间。 而这里在明代应该属于北直隶,这若是放在明清朝,叫做天子脚下,天子脚下,按理来说,是不可能有如此大规模的盗贼的。 从藏宝地的规模来看,这肯定不是一般盗贼所为,最后有人翻出了当时的县志,甚至还查阅了不少本地人家的族谱和族志。 目标终于锁定了。 这理应是天启朝一帮活跃于北京城附近的流寇所为,为首的首领叫做赵天王,一直都在河北和山西一带活动,巅峰的时候,聚众万人,甚至还自称自己为天王,而他的真实姓名却已不可考了。 “赵天王……” 张静一当时显得很愤怒,怎么不愤怒?就是这个家伙害得他的项目拖延了这么久的,藏宝便藏宝,为何藏在他的项目里?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还在琢磨着怎么将丧事喜办的时候,他穿越了。 穿越的过程,似乎没有什么征兆,仔细回味,大概就是一个灵魂脱壳的过程。 一觉醒来,大起大落,一场巨大的危机,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嗯? “方才你说,打探谁?” 这仆役年纪不大,身子很瘦弱,不过却有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在他的脖子上晃啊晃啊,总让张静一担心这脑袋要摔下来。 此时,仆役奇怪地看着张静一道:“什么打探谁?” “你不是说,那谁……不,我爹因为打探什么出了失误而入狱的吗?” “噢。”仆役点点头,虽然脑袋很大,但是他似乎并不显得聪明,他想了想才道:“赵天王……” 居然有这么巧的事,难不成还真是那个赵天王? 第二章:富贵险中求 张静一努力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此时身上的力气已恢复了许多,于是他趿鞋起身。 仆役惊喜地道:“少爷,你的身子好了?” “好你个鬼。”张静一心里忍不住吐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这仆役却道:“两位公子已在外头守着了,说是等少爷好了就带少爷出城。” “两位公子?” 张静一这才知道,这两位公子,其实是他父亲的义子,当初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带着两个锦衣卫校尉去辽东刺探后金的军情,可最后只有张天伦一人回来,另外两个校尉却死在了辽东。 于是回到了京城之后,张天伦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养了他们的儿子,并想方设法将二人也收进了锦衣卫中。 算起来,这二人是张静一的义兄弟,现在张天伦遇难,两个义兄自然而然也和张家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他们按着张天伦的吩咐,保护张静一出城。 “我去看看。” 张静一出了厢房,却见这庭院里,果然早有两个人正备了车马,这车马上装载着张家所有的家当,连锅碗瓢盆都装载上了车。 这二人比张静一年岁大一些,一个叫王程,年岁最大,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另一个叫邓健,则年纪小一些,此时脸色苍白,只埋头收拾着马具。 一见到张静一出来,王程便立即上前道:“贤弟,身子可好了?事不宜迟,要立即动身,否则夜长梦多,怕有什么变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很不好,眼下虽只追究了义父,可难保不会有人想要连带着贤弟也一并追究。” 在这时代,是不讲道理的,祸及家人乃是常态。 这也是为何狱中的张天伦一定要让自己的两个义子带着张静一立即出城的原因。 张静一想了想,却是道:“我想去狱中一趟,面见父亲。” “见不着了。”一旁的邓健性子有些急躁,忍不住道:“此案听闻东厂已经奏报了陛下,陛下对于厂卫屡屡无法打探赵天王而勃然大怒,现在东厂那边打定了主意,要让义父来背这口黑锅,义父已成了钦犯,你还是早走为妙吧。” “那么……”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我们能打探到赵天王的行踪,不……不只是能打探到,还能拿下这赵天王呢?” “……” 庭院里骤然之间寂静了起来。 王程和邓健对视了一眼。 而后,王程气得跳脚:“贤弟,有些话本不该说的,你从前在家里成日胡闹,让义父成了京里的笑话,也就罢了。你年纪还小,就算丢人现……就算闹出什么笑话来,终究事情还可以挽回。可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了啊,义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若是你再不走,义父便是死也难以瞑目了。” 王程自认自己现在是长兄,长兄如父,拉下脸来,自然要狠狠的教训张静一一通。 “是啊。”邓健在旁道:“现在不是闹笑话的时候。那赵天王纵横北直隶数年,杀死了不知多少的官兵,据闻他聚众数千人,称孤道寡,乃是天下最凶残的大寇,义父这些年,连赵天王的行踪都无法打探到,更不必说要将这赵天王追查归案了。” 张静一心里想,我特么的刚来这个世界,事情已经没比现在更糟了,钦犯的儿子,顶着这个罪名,要钱没钱,一辈子做龟孙子吗? 赵天王……这个赵天王,会不会就是藏宝的那个赵天王? 张静一见这两个义兄已经急了,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便道:“那我去南和伯府。” “啥?”王程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去那里做什么?” “我再去问问他,南和伯府家要不要赘婿,上一次他虽然将我赶了出来,说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也不便宜我,可我觉得,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带有一点疑虑的,我想我还可以试试,抢救一下。” 王程和邓健二人听了,脸已是绿了半截。 悲剧啊! 上赶着跑去给人做赘婿,去了一次被人赶了出来,现在竟还要去,这还要脸吗? 王程更是气昏了头,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的,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又道:“等我做了赘婿,有南和伯府帮忙去说项,指不定我们张家就有救了。” 邓健已是怒极,一把扯着张静一的衣襟:“张静一,你就要一点脸吧,义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啊不,呸,义父他还没死呢。” 张静一稳稳站着,一动不动,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镇定。 好歹也是混过房产公司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要脸?要脸我做啥项目? 不过他这番话的目的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去做那什么赘婿。 看二人已又急又怒的样子,张静一这才慢悠悠的道:“若不想让我去南和伯府,那便现在开始都听我的,我们一起去捉赵天王,不听,且不说我不会和你们出城,我便去寻南和伯!” 说也奇怪,张静一原以为两位义兄会为自己的表现而吃惊。 可谁晓得,这二人在愤怒之后,居然脸上一副很麻木的样子。 出什么问题了? 难道他们一丁点也没有违和感? 自己身体原来的主人,从前就这样不要脸的? 不会吧。 比我想象中还要可耻? 王程此时气笑了:“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要去拿赵天王,那我便来问你,赵天王在何处?” “我知道。”说到这个赵天王,张静一就有点咬牙切齿,他道:“这是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王程:“……” 张静一接着道:“只是凭借我们三兄弟,只怕人手还不够,我觉得,该再招募一些人来,两位义兄,你们也在卫里做事,能否想办法招募一些勇士,要精壮一些的。” 王程暴跳如雷地道:“三弟……” 其实张静一非常可以理解这两位义兄的心情。 事情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家里都收拾干净了,就等着立即离京。 结果有个傻缺说,不如我们去把赵天王干掉吧。 换做是谁,也没办法接受。 要是赵天王能这么容易被干掉,哪里轮得到你张静一这废物说这话。 这二人没有动手将张静一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张静一就已经觉得兄弟情深了。 可张静一却很明白,他只有一次机会,成与不成,只在一念之间。 我张静一是个有追求的为青年啊,我想荣华富贵,不想颠沛流离啊! 这特么的是古代,古代的罪犯之子,过的了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于是张静一正色道:“其实只是跑一趟而已,两位义兄就当是出去旅游……不,出去踏个青,跟着我后头,若是真遇到了赵天王也不一定呢?若是遇不到,我自是乖乖地跟从两位义兄,再不敢胡闹了。” 张静一已看出来了,两位义兄之中,王程的性格爆裂,邓健的性子反而随和,于是拼命给邓健使眼色。 邓健叹了口气,便道:“大兄,静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不如从了他,总比让他再去南和伯府胡闹的要强。” 鲁迅先生说过,一屋子人,你想开个窗,大家都不同意,但你要是想把房顶掀了,别人也就同意你开窗了。 王程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可张静一态度依然很坚决,此时口里还大叫着:“来人,来人,将我的衣衫取来,我要去拜见南和伯府的方伯父,方伯父虽对我从前有所误解,可我相信只要……” “去去去!”王程有些急了,咬牙切齿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义父遭了难,我还顾忌着义父就算身死,也绝不希望张家的声誉受损,我……我抽死你这……” 后头还想骂人,不过张静一却已毫不犹豫地给王程鞠了个躬:“多谢。” 张静一想要赌一把,他赌上一世藏宝的赵天王,就是现在这个横行北直隶,而且还让父亲张天伦遭了牢狱之灾的赵天王。 说到这个藏宝地的地点,张静一就算是化成灰都记得。 毕竟那个项目,是他一手做起来的,虽然明朝到了后世,地面上的建筑早已是翻天覆地,可是地势是不会变的。 只要找到了藏宝地,那事情就好办了。 因为赵天王若是当真在那里藏了宝,这对于赵天王而言,肯定是机密,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被人盗取的可能就越大。 这也就意味着,赵天王要来偷偷藏匿财宝的时候,一定不会带许多的人,他虽然有数千的部众,可真正信得过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第二,敌在明我在暗,他张静一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只要拿下赵天王,就能够把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给营救出来了! 虽然张静一对于这个时代的父亲没有太多的感受,可好歹这也是原主人的亲爹,他毕竟是占用了人家的身份,该救还是要救的。 当然,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谁也不知道那赵天王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藏宝地去储藏宝藏,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但张静一决定,死守! 现在嘛,先将两位义兄骗过去再说。 因此,张静一觉得事不宜迟,立马让两位义兄想办法招揽了几个信得过的人。 这两个义兄乃是锦衣卫校尉,平日里都会有跟班,说穿了,就是义兄们是正式工,而这些伙计是临时工。 临时工…… 张静一托着下巴,看着跟前的这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的家伙…… 嗯…… 临时的嘛…… 我懂的。 当即便带着人出发,当他出了张家的家门,张静一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不适应。 因为他悲剧的发现,这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 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环线不见一丝的踪影。 有的只是青石铺就的街道,还有下可雨便要泥泞的土路,而一出了城,穿过了城门的门洞,放眼看去,满地疮痍。 大量的流民在城外栖身,满地屎尿,臭不可闻。 “好地方啊,我要是在这里有一块地………” 张静一心里带着妄想,即便这里是京城的城郊,可在后世,也属于三环以内了。 足足三天时间,张静一都带着人在这京郊里转悠,他四处打听一个个村落,最后终于寻到了当初项目的地址。 此时,他已来不及庆幸了,等真正到了项目的所在,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一片林莽,哪里有一分半点文明的痕迹? 哎…… 张静一气喘吁吁地跌坐在这杂草之中,看着连绵的林莽,竟是哭笑不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自己还有一个项目…… 邓健已凑了上来,王程很多次显得不耐烦,都是邓健将王程劝住,他是和事佬,自认为三兄弟要以和为贵。 不过到了这儿,他的脸色还是有些黑,联想起张静一从前败家和入赘的种种作为,他有一种不太美好的预感。 于是邓健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低声道:“静一,我怎么感觉我们在这荒郊野岭,根本不可能寻到什么赵天王?” 张静一很认真地对邓健道:“二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邓健的脸骤然全黑了,恨不得立即掐死张静一,拼命压抑着内心里的邪恶念头,口里道:“这是什么话,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呀……”张静一挠挠头,一脸抱歉地道:“抱歉得很,我竟忘了这是我的主意了,你该对我有信心才是!” 张静见邓健瞠目结舌的样子吗,便耸耸肩道:“好了,现在开始,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开始挖陷阱……” 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不,一个随从禁不住凑上来道:“挖陷阱?挖陷阱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出来踏青的吗?” 于是张静一便看向邓健,邓健显得有些尴尬,忙让随从滚一边去,低声道:“你到他们面前,切切不可提什么赵天王,他们若知道是来这捉贼的,只怕早就要跑个无影无踪了,我们只说是来踏青的。” 张静一心里大抵知道,为何这些喽啰们是临时工了。 没前途啊。 “我懂,多谢二兄指点。那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挖陷阱,猎兔子。” 其实这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有些担忧了。 他不知道那赵天王会不会来。 这里虽是藏宝的地方,可谁晓得这赵天王什么时候又去抢了东西,再来藏匿? 若真的倒霉的一年才来一次呢? 另一方面,这些带来的帮闲大多是歪瓜裂枣,王程和邓健二人倒是可以指望得上,毕竟打虎亲兄弟嘛,可其他人至多也只能打个下手而已。 若是赵天王带来了十个八个帮手,以这些匪徒的凶悍,他们这点人,十之八九是打不过的。 当然,他依旧相信赵天王这样狡诈的匪徒,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这是他的宝藏,属于他一人的。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等! 于是张静一招呼着大家在附近挖下了一个个大坑,在坑中又立了削尖的木头,再浇上水,使坑洞处于湿润状态,而后再在上头铺上一层藤网,盖上浮土和败叶。 张静一在旁看着附近的地形,眼里直勾勾地看着当初小水沟的位置,想着上一世的一线临湖,竟好像做梦一样,故地重游,一梦却是数百年前了。 他心里不禁想着,这赵天王藏宝的地方,现在已积攒了多少财富? 第三章:杀贼 只是张静一还是耐住了心里的贪欲,这个宝藏,不能急着去取,现在自己的力量还羸弱得很,就算将这宝藏取出来了,也不过等于是手里握着金元宝招摇过市的孩童而已。 王程和邓健,则显得很不安。 他们跟着张静一胡闹,不过是想稳住张静一,等到张静一死了心,便带着张静一前往江南避难。 对于捉拿什么赵天王,他们根本是不抱任何的期待的。 此时,他们更为忧心的,却是义父张天伦。 张静一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啊,亲爹被拿了,却还在此胡闹。 却不知义父此时怎么样了,朝中风云诡谲,厂卫之间的斗争又厉害。 东厂想要将这锅甩给锦衣卫,而锦衣卫能背这黑锅的也只有义父。 义父是个老实人,在这厂卫之争的背景之下,势必是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们二人也已想明白了,当初是义父收养了他们,将他们养大的,平日里张静一有肉吃,他们也吃肉,从不亏待,一旦义父斩首,自己二人便带着三弟去江南谋一条生路。 二人一面气喘吁吁地挖坑,布置着陷阱,眼睛一瞥,却见张静一正趴在草丛里翘臀窸窸窣窣着什么,老半天,方才钻出头来,采了一丛映山红,将花儿摘了,塞进嘴里咀嚼。 王程气的七窍生烟,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看看,这还是人子吗?爹都要没了。” 邓健则是叹口气道:“小点声吧,义父对我们恩重如山,现在正是报答他的时候,三弟是义父唯一的骨肉……” “就因为是唯一的骨肉,看他这般不学好,才恨不得一巴掌打翻他。” 打人…… 谁要打人…… 张静一一听到王程要打人,吓了一跳,连忙捧着映山红,像受惊的小鹿。 其实王程还真是冤枉张静一了,张静一可不是寻吃的,其他人在布置陷阱,而他最擅长的,却是监工,毕竟是做项目出身,搞土方和工程的,指手画脚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一面吃着映山红,一面监看每一个布置的陷阱,全程在指指点点。 另一面,又寻了几个人,让在这远处隐秘一些的地方搭了帐篷。 这可是持久战,我张静一要守株待兔,和你赵天王死磕了。 忙碌下来,众人气喘吁吁,而张静一却已和人刨坑挖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生火造饭了。 这附近的地形,他都了然于心,知道若是那赵天王来了,一定需要通过一条小路。 当然,偶尔看着王程和邓健愁眉苦脸的样子,张静一心里也是能感同身受的。 张天伦下了狱,生死未卜。 还有未来三兄弟的前途,似乎也都岌岌可危。 难怪回到古代,有人想做赘婿啊。 若是上天给我一次做赘婿的机会,可能我也会想去试试。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心底的欲望便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 不是张静一没志气,实在是他一个现代人,来这古代,没人依靠,出了事便需自己来顶着,在这荒郊野岭里,吃着黄米粥,风餐露宿,实在是惨不可言。 当夜睡去的时候,这荒郊野岭里横竖也睡不着,布棚的小棚子……遮不住夜里的凉风。 张静一便透过篷布,去看那遮不住的天上明月,明月如钩似的,像是某位小姐的笑脸。 睡去之后,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实在不争气,竟是梦到了自己欢天喜地的去了南和伯府做了赘婿。 一连数日,王程已是不耐烦了。 其实即便是张静一自己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也渐渐地觉得这样守株待兔不是办法。 可就在这一夜的傍晚。 突见远处林间传出了火光。 邓健是最早发现的,他仔细辨认,而后忙将睡梦中的张静一拍打起来,低声道:“有人,有人……” 张静一一轱辘翻身而起,心里突然莫名的恐慌起来。 虽然脑海里有一整套的计划,可是到了现实的处境里,张静一下意识的却是想拔腿便跑。 他发现匍匐在一旁的临时工,居然身躯也在颤抖,估计这家伙也是吓着了。 卧槽。 真是乌合之众啊! 来之前,张静一还是乐观的。 可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太多冒失的地方,比如对方武力如何,对方来的人数,对方是否有足够的警惕心。 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导致灭顶之灾。 匍匐在张静一身边的王程倒是显得镇定,他感受到了张静一身躯的颤抖,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过去。 想不到……这里竟真有人?静一是如何知道赵天王会来这里的? 可随即张静一表现出来的不安,不禁让王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视。 怂蛋! 好在在这一连串的鄙视链里,张静一并不是处在最底端。 因为张静一同时也在鄙视那些带来的小喽啰。 恐惧是人之常情,毕竟人都是爹娘养的,锦衣卫的这些所谓临时工,本来就是一群饿殍,只带着一张嘴的夯货。 众人没有动。 不久,那火把越来越近。 大抵有三四个人。 猜对了。 张静一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赵天王虽然人多势众,可要藏匿自己的宝物,定然只会选择自己的心腹。 只见在那火把之下,两个人正气喘吁吁地抬着一口箱子。 后头押队的,却是一个身材魁梧之人,他显然没有感知到危险,只是火光之下,这张不怒自威的脸,有一种让人不敢侵犯的威严。 就是他了!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却在此时,那前头搬运宝物的两个喽啰似乎有人一脚踩空,宁静的黑暗中,突然一人啊呀一声,连人带着箱子摔了下去。 这人似乎摔下时,还死死拉着宝箱的环扣,以至于连拉带扯,将另一人也拉扯了下去。 于是,二人一同跌入,随即便传出了二人的哀嚎。 那魁梧的汉子一见,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要拔腰间的刀,一面大吼:“是谁?” 黑暗里没有声音。 锦衣卫的诸位,显然都吓呆了。 倒是这时,有人大吼:“王程在此……” 这声音震得张静一的耳膜疼。 嗖的一下,王程已提刀窜出。 张静一急了,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赶紧围殴? 于是亦连忙大吼一声:“弟兄们,给我上。” 见没什么动静,便又大喝:“弟兄们,跟我上啊,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 虽是口里说跟我上,可实际上张静一只是忽悠一下他们,并没有率先冲上去。 而那些小喽啰们似乎也不傻,并没有被张静一的战术性假冲锋所迷惑,依旧一个个趴在地上,闷不吭声。 一旁的邓健看着大兄已冲了上去,急了,嗖的一下也冲了出来,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叫道:“畜生,平日里王大哥是怎么对你们的,今日王大哥若是死了,谁也别想活着出这山!都跟我杀,谁冲上前的,赏银三两!” 第四章:大功一件 这一下子,似乎给临时工们注入了强心剂。 有一人率先杀出来,大吼一声:“邓校尉,你说话要算数啊……” “这尼玛……”张静一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冲出,一下子的便与那魁梧的赵天王战成了一团。 又见有个临时工,如弱鸡一般,被那赵天王一把拎起,而后摔飞。 张静一左右张望,想猛地冲上去,可腿迈不动步子。 心里似在打鼓,头皮也发麻。 尤其是黑暗中,刀剑碰撞,溅起的火花,这火花稍闪即逝,张静一更觉得腿软了。 可此时远处杀的更厉害,这赵天王果然不愧他的凶名,哪怕七八人围攻,却也杀得兴起,临时工倒下了两三个,便连王程也快支撑不住了,架着刀连连后退。 张静一狠了狠心,咬牙道:“我来啦!” 到了这个时候,退无可退了。 张静一提着一把刀,疯了似地冲上去。 这赵天王被人缠斗,身上挂了几处彩,却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飞了一个喽啰,他似乎意识到王程是个硬点子,因而又与王程你来我往,打作一团。 却冷不防,张静一从背面斜冲过来,口里大呼道:“邓二哥,你自他左后方杀去。” 也不晓得这话有没有起效果。 张静一只管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提刀自右后方一刀砍去。 赵天王一刀磕了王程的刀,朝左后方一看,果然见几个临时工又杀来,正待打起精神,却突的感觉自己的右后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疼痛令他的面目越加狰狞,循着方向看去,便看到一个少年,正双手颤抖着握着刀,而这刀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腰间。 他发出了怒吼:“你偷袭!” 张静一吓得脸色惨然。 此时,刺鼻的血腥让他觉得浑身发软。 他……杀人了。 不等赵天王返身要刺张静一。 王程等人趁此机会,一把将赵天王打翻在地,一群人将他死死按住,赵天王不甘地吼叫着,狼狈不堪。 终于完事了。 邓健已打了一个火把来,兴冲冲地道:“如何,如何了……” 火光一照,那地上被人按得死死的赵天王面带着不甘和愤怒的面庞便清晰起来。 张静一也长长松了口气。 王程兴冲冲地道:“还活着,看来咱们是生擒了。好的很,好的很啊!” 邓健此时却是狐疑地道:“此人当真是赵天王吗?” 王程已是蹲下,对这赵天王倒是一脸敬意的模样,这赵天王骂了一通,而后道:“让那小子……咳咳……来……” 张静一心里想,方才我都不怕你,现在还会怕你?便大喇喇的上去,道:“你便是赵天王?” 赵天王冷哼着道:“我赵某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只是……敢问你是哪一路的好汉。” 他死死地盯着张静一,居然显得很认真。 张静一还未开口,一旁的一个临时工便道:“说了你也不知,此乃我们锦衣卫赵千户之子张静一!” “张静一……那个废物……”赵天王听到此处,龇牙裂目,方才的时候,他似乎情绪还算稳定,毕竟似他这样的大盗贼,不知遭遇过多少的风险。 可此时,赵天王似乎无法淡定了,情绪格外的激动,血气上涌,后腰的血开始时如溪流,现在却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飞溅出来。 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怒吼:“苍天哪……” 这般一声怒吼,惊的黑暗中的林莽里无数的飞鸟纷纷腾空跃起。 下一刻,赵天王直接头一歪,竟是气绝了,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在火光下显得森然无比。 张静一吓了一跳:“我只捅他一刀,他便死了?” 毕竟,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呀! 张静一心里隐隐有一些负罪感,他真不想杀人。 邓健在旁打着火把,却是叹了口气道:“看来不是被刀捅死,是气死的。” “气死的?”张静一惊讶地道:“谁气了他?”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 王程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似赵天王这样刀口舔血之辈,英雄了一辈子,就算是遭遇了不测,若是败在了其他的好汉刀下,自然也无二话。现在却折在在你这无名之辈的手上……当然是万般的不甘心,怒急攻心……” 邓健倒是八面玲珑,连忙扯着王程的衣襟道:“好啦,好啦,王大哥,你少说几句……” 王程这才住口不言。 张静一:“……”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对自己的人身攻击。 折在我手里咋了? 于是张静一一头雾水地道:“这赵天王,也知道我张静一的大名?” 邓健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还是道:“静一啊,你有所不知,那南和伯口碎得很,当初赶你出来之后,便四处说你是个废物,一时在京里也传成了笑话,赵天王此人虽是巨寇,想来也有细作在京里打探京城的动静,或许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也未可知。” 得! 原来是本公子的名声彻底臭了。 张静一胸膛起伏,气得不轻:“南和伯这样侮辱我,我在此立誓,死也不入赘他南和伯府。” 邓健:“……” 正义之言放完了,可张静一的心思却在这赵天王的尸首上。 张静一原本以为,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赵天王活捉,现在这赵天王却死在自己的刀下,让张静一心里很是不平静。 他真不是矫情,只是这种取人性命的事,总是让张静一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 众人点验了一下,临时工,其中一人的手臂也脱臼了,即便是王程,小腿处也有一处刀口,好在伤的并不深。 这可是围殴,还是偷袭,张静一终于知道,为何这赵天王能够纵横山西和北直隶了。 另一旁,却有人美滋滋地去取了赵天王的首级。 又有人从陷阱里捞出一口箱子来,这箱打开,里头竟有大量金银,还有女子的珠花和银钗。 这一下子,众人的眼里都放出光来:“这里头价值,只怕不下五百两纹银。” “你看,果然传言是真的,前几日,这赵天王带人下山攻破了山下的曾家庄,听说杀了七十多口人,我还以为只是传言,你看这么多的珠花、钗子,噢,还有……这里有块玉……” “杀了这么多人?”张静一打了个寒颤,他瞥见这箱子里,果然是各种金银珠宝,甚至还可见黏了皮肉的银坠,这显然是直接被人从耳上生扯下来的。 张静一这一刻,脸色苍白,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道的残酷。 他竟晕乎乎的,邓健等人却是欢天喜地,这一次收益颇丰,只这赵天王随身所带的宝物,至少价值在五百两银子以上,这可是一笔大财啊。 张静一让人收拾一番,目光却落在前世那考古发掘的现场。 张静一很清楚,赵天王打家劫舍十几年,埋藏在这藏宝地中的财富,却不知有多少,他携带这些宝贝来此,不过是藏宝罢了,那么那地下,还有多少宝贝呢? 只是张静一并不想现在就将这赵天王十几年来的积蓄一起发掘出来,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小!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啊! 等将来适当的时候,自己还要在这里看看这赵天王到底有多少的家底。 另一旁,王程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他拉扯着张静一到了一旁,低声道:“三弟,赵贼的行踪,可是义父告知你的?” 他只能如此解释了。 “你认为是便是吧,现在当务之急,是将人救出来。” 王程此时不得不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了,他深吸一口气:“有了这赵贼的首级,何止能救义父!这可是大功一件,赵贼危及京师,便连陛下也为此担忧,有了这样一桩大功劳,三弟的前程似锦啊。” 张静一连忙道:“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 王程却摇摇头:“我们只是出了一些力而已,我再去搜寻一下,看看是否有证明赵贼身份的东西。” 搜寻一番之后,果然寻到了一些东西,王程大喜,于是连夜下山。 ………… 紫禁城。 此时,在暖阁里,小宦官正蹑手蹑脚地躬身进去。 青年天子正微微低着头坐于御案之后。 小宦官轻声道:“陛下。” 青年天子缓缓地抬头,一双眼眸只轻描淡写的扫了宦官一眼,而后又垂下,之后淡淡道:“何事?” “西厂奏报,锦衣卫办事不利,致使赵贼屡屡侵扰,其中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尸位素餐,因此,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上奏,请求处副千户张天伦极刑,以儆效尤。” 青年天子略有怒气,双目虎视小宦官一眼:“诸卫进剿不利,厂卫无能,最终只归罪于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吗?” 小宦官已吓得魂不附体,忙是匍匐拜倒:“奴万死。” 青年天子脸色稍稍缓和:“魏伴伴是东厂提督,他如何说?” “这正是魏公公的意思,魏公公认为……”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继续道:“魏公公以为,这赵贼猖狂,又擅鼓动人心,能纠集贼众数千,而朝廷对其所知甚少,这自是厂卫的失职,以至朝廷虽屡屡进剿,却不能收尾相顾,顾此失彼。正因为如此,先治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玩忽职守之罪,才可以儆效尤。教这厂卫上下人等,知道朝廷进剿赵贼的决心……” 青年天子怫然不悦。 第五章:腹心之患 青年天子的脸色苍白无比。 显然,这小宦官是不敢应的。 帮着魏忠贤应下,若是到时拿不住贼,那就不知如何收场了。 可对天子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一个聚了数千乌合之众的贼子,纵横山西和北直隶,成为朝廷的腹心之患! 可朝廷呢,从东厂到锦衣卫,再从内阁到六部下下辖的京营,居然拿这贼子毫无办法! 这朝廷和皇帝的颜面,往哪里搁! 小宦官不断地渲染贼子的强大,却也是没有办法,连续半年多,都没有剿灭这贼子,就只能说这贼子神通广大了,还能怎样? 天子显然也明白了这小宦官的意思,于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告退而去。 天子这才徐徐地站了起来,他踱步到了暖阁的一处墙壁,墙壁上张贴的却是一张巨幅的图画。 正是《千里江山图》! 此图乃是北宋的王希孟所绘制,画中将烟波浩渺的江河、层峦起伏的群山构成了一幅雄伟壮阔的江山图景! 天子的目光落在那江河和群山之间的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之上。 驻足良久,双目一直凝视着,最终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一声轻吁,带着几分惆怅。 ………… 诏狱。 锦衣卫东城千户的手中正捧着自司礼监里带来的手敕,快步走进入了一处监室。 他穿着钦赐的飞鱼服,虎背熊腰,腰间配着一柄绣春刀,头戴缠棕帽,缠棕帽的帽檐之下,是一张略带威严的脸,只是此时,这张脸上却带着几分愧色。 牢门打开。 里头却有人穿着囚服,手脚上了镣铐,此时正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的囚徒听到了开门声,于是双目一张,随即露出了苦笑。 他起身,身上的镣铐便稀里哗啦起来,接着朝来人行了个礼:“刘千户……” 来人乃是东城千户所千户刘文,刘文忙回礼:“天伦,无恙吧。” 这叫天伦的人,便是张静一的父亲张天伦,张天伦只低头一看刘文手中所拿着的手敕,似乎一下子便全明白了,苦笑道:“宫中已经有主意了吧?” 刘文羞愧地低头道:“哎……上头的人办事不利,却是推诿到了下头的人身上……” 张天伦此时似乎显得很平静,他道:“怪只怪老夫当初接下了这桩差事,现在毫无结果,自然是咎由自取。” “可恨。”刘文握着拳头,显得很恼火。 锦衣卫乃是亲军,而从太祖高皇帝时就定下了规矩,亲军往往都是世袭的,无论是刘文还是张天伦,都是世职。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的先祖在一道共事,他们的父亲也在一块共事。到了这一辈,自然而然,一个是千户官,另一个则是副千户,因此交情即便不好,可平日里的走动却是不少,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刘文对张天伦是比较惋惜的,只是他不过是区区千户,卫里的事轮不到他做主,更不必说,锦衣卫之上还有一个东厂了。 张天伦此时却没有显出怨言,他早已认命了。 张天伦道:“老夫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那儿子……刘兄是知道的吧?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如今家中遭遇了变故,我担心他……所以我让两个义子护送他出京去,京城是是非之地……只是不知现今如何了?” “你说的是静一?”刘文听到这里,脸色古怪起来。 “怎么?”张天伦面色大惊,方才的平静一扫而空,激动地道:“莫非还要祸及家人?” “张贤弟,你先别急,这事……这事……哎……”刘文担忧地看了一眼张天伦:“我听说你儿子没有离京,而是带着王程和邓健二人,说是捉拿赵贼去了。” 张天伦一听,脸色霎时惨然,他埋着头,一言不发。 刘文则是同情地看了张天伦一眼。 久闻那张静一是个混账小子,今日看来,死到临头,竟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啊。 那赵贼是何等人,连厂卫竭尽全力都拿不住,何况是他? 现在东厂那边,急着想要让人背锅,张天伦是死定了,至于他的儿子,留在京城的时间越久,就会越多几分危险。 这里头的水实在太深,到了这个时候还瞎折腾,这不是找死吗? 张天伦此时瘫坐在地,浑身镣铐加身,也没有让他失去最后一分希望,可在此时此刻,整个人却好像没有了一丁点的生气,他绝望地抬头:“犬子……犬子……” 说到这里,话语已是戛然而止,一时哽咽难言,最终才深吸一口气道:“刘兄,你去吧,我知道了。” 刘文同情地看着张天伦:“三日之后,便要斩刑,这几日,我会关照南镇抚司好生照看你,想吃什么,有什么心愿,但可以说出来。至于你的儿子,我会尽力保全。” 张天伦只如石化的雕像一般,却是纹丝不动,显然,他最后一丁点的希望也没有了。 有人想要保全固然是好,可是到了现在还是稀里糊涂,去做徒劳无益的事,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就算能保住一时,能保的了一世吗? ………… 刘文出了诏狱,脑海里还停留着张天伦绝望的画面,一时也是唏嘘。 锦衣卫的子弟,不学无术的不少,尤其是那个张静一,更是早就让那张天伦操碎了心。 他不禁感慨,人活着,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倘若子孙不成器,终究一切都是虚妄。 刘文心里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他与刘文也算是老相识,如今老刘家遭难,自己无力去改变,也只能在旁苦笑。 他打马回到了东城千户所,身为千户,坐在了值事堂,而后一声大喝:“来人。” 左右两边,有身穿鱼服,威风凛凛的几个校尉作揖:“在。” 刘文厉声大喝道:“想办法搜寻张静一下落,但凡是遇到他,立即拿下,带到本官这里来。” 校尉们纷纷点头:“遵命!” 刘文随即苦笑:“就算是给张家留个后吧……” ………… 一行人已进入了京师。 张静一一直以为,天启六年的大明,气数已尽,毕竟这个时代有魏忠贤,有昏君,还有无休止的党争。 甚至小冰河期已经愈演愈烈,土地又纷纷兼并,大量的饿殍遍布天下,辽东崛起的后金一次次冲击。 在无数的天灾人祸的合力之下,张静一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一定是人间地狱一般的惨景。 可是……当张静一真正地进入了京城,端详着这大明的京师时,才发现一切和自己所想象中完全相反。 这座城市规模巨大,无数的亭台楼榭鳞次栉比,街道上喧闹,行人大多得体,在这里人的脸上并没有菜色,大多显得悠然自得。 这哪里有一分半点王朝末期的场景?至少对于古代而已,已算得上是人间天堂。 张静一心里竟产生了怀疑,因为只怕任何置身于这里的人,都无法想象明朝在十几年之后,便即将灭亡。 百姓们的愤怒,会烧毁这里的一切,后金的铁骑,也将横扫八荒。 在再三向邓健确定现在是天启六年之后,张静一只好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天启那个昏君,还是魏忠贤魏公公,又或者是那些说话很好听的文臣们,至少将这京城治理的很不错,方圆三百里之内,见不着几个穷人。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还来不及去想长远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要紧。 他与王程、邓健匆匆赶到了东城千户所。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前张天伦就在这里效力。 而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和张家颇有一些交情,诛杀赵天王,乃是一件天大的事,经过东城千户所来奏报,是最好的结果。 第六章:请功 与其他的车马如龙的衙署不同,这锦衣卫的千户所门可罗雀,哪怕有人路过,也大多低着头快速踱步而去,不敢停留。 因此,千户所之外,哪怕是在朗朗乾坤之下,也弥漫着一股阴森。 门前几个按刀而立的校尉一见有人来,其中一人认出了王程和邓健。 这王程和邓健也是东城的校尉,只是此人却没有立即愉快的打招呼,而是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按着腰间的刀柄,大呼道:“王校尉、邓校尉,千户正要寻你们……” 王程随即上前,作揖:“我兄弟三人,恰好也要拜谒刘千户。” 那人倒也不迟疑,火速地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去而复返,瞪了王程三人一眼,道:“说话小心一些,千户正在气头上,如若不然,吃不了兜着走。”而后又道:“张静一可来了?” 张静一心里颇激动,没想到我还挺知名。 于是便上前,学着方才王程的模样行礼:“我便是。” 这人却是上下打量了张静一一眼,而后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副千户遭难,你倒是悠闲自在啊,呵……” 张静一:“……” 王程打了个圆场,三人才进入了堂中。 却见堂上千户刘文已是稳稳当当地坐着,他显然是认得张静一的,只瞥了张静一一眼,心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张静一……” “小侄……”张静一做项目起家,很有职业感地堆笑上前,赔笑着道:“小侄见过刘世伯,呀……刘世伯不是和家父同岁吗?怎的看上去竟和我一样年轻……真是令人吃惊……” 刘文脸骤然拉了下来,勃然大怒的样子,可下意识的还是掐了掐自己的脸,自己的肤色这样好? “大胆,你乃犯官之子,还敢四处在京师游荡!你的父亲已是命在旦夕,你这是要自投罗网吗?似你这等不肖之子,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啊,将他拿下,绑了送出京城去。” 刘文自觉得自己的处置很满意,干脆利落,以这个小子的性情,留在京城就是找死,赶紧打发走吧。 他虽是勃然大怒的样子,可话说出之后,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本想说再给他预备一些银两,就算出了京也可安身立命。 可话还没出口。 却见张静一不为所动的样子,而是道:“谁说我是犯官之子?”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地将刘文的好意击了个粉碎,于是刘文皱眉道:“你还想胡闹什么?” 他算是开了眼了,久闻张静一这个小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混球,今日算是见识了。 却见张静一昂首挺胸,凛然无惧的样子,道:“敢问家父犯了什么罪?” 刘文心里想,你竟还想起自己有个爹?你爹若知他的儿子如此,还不知多伤心呢! 于是他冷面道:“办事不利,东厂追究,已禀明陛下,陛下龙颜震怒,要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张静一立即就接着问:“办什么事不利呢?” “自然是追索赵贼不利。” “可是……”张静一居然笑了。 他还笑了,这个小畜生…… 这一幕看得刘文目瞪口呆。 你爹都成了这个样子,还笑得出来? 下一刻,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可是赵贼已经伏诛了啊。” “伏诛了……”刘文一时有些懵,脑海陷入了混乱。 张静一则是接着道:“既然赵贼伏诛,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罪。” “住口!”刘文恼火了。 本来念在故旧之子的份上,刘文心生怜悯,还想帮衬一二,可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于是刘文冷声道:“休要胡言乱语。赵贼本事通天,怎么可能轻易伏诛。你的父亲职责是打探赵贼行踪,半年多来,连赵贼的行踪都打探不到,就更别提官兵围剿了,你区区一个……” 说到这里。 一旁的邓健,却已将一个包袱抖了抖,而后……一颗人头滚落下来! 那人口落地,顿时将一旁的站班校尉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按住腰间的刀柄,一副要拔刀的样子。 张静一则立马趁机道:“刘世伯,这便是赵贼的项上人头!” 刘文已是看得瞠目结舌。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头颅,这头颅的主人一副凶神恶煞之相,即便是死了,依旧是怒目金刚的样子,让人心悸。 倒是面上的一道猩红的刀疤,和那传闻中的赵贼有一些相像。 于是刘文道:“你如何证明这是赵贼?” 刘文率先想到的,这定是张家人实在走投无路,为了救张天伦,索性杀良冒功! 对……很有可能啊! 张静一随即解下了自己腰间的一柄佩刀来。 刘文这才注意到了张静一腰间的佩刀,顿时心里一凛。 因为这刀显然不应该出现在张静一这少年的身上。 张静一随即将这刀捧起,道:“此刀乃是自赵贼身上掠来的,刘千户看看,可识得吗?” 刘文也不吭声,起身下了堂,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刀,只一看,顿时明白了。 “这是北京卫千户以上的官员的佩刀,乃是造作坊所制。这样的刀,上头都会有铭文……” 说罢,刘文抽出了刀身,定睛一看,顿时眼睛直了。 刀上确实有铭文,上头铭刻着‘北京卫指挥佥事’的字样。 刘文大惊失色,卫指挥使佥事乃是正四品的武官,而北京卫的指挥使佥事…… 他喃喃自语道:“三月之前,北京卫奉旨剿赵贼,却在群山之中,被赵贼设下了埋伏,因此,北京卫指挥使佥事杨皓战死,死伤的官兵也有一百七十余人,他的佩刀自然而然也就不知所踪了……只是,凭着这么一个佩刀,便说此人乃是赵贼……” “还有!”张静一随即自袖里一掏,一块粗糙的金印,便落在了手里。 刘文一看金印,又是瞠目结舌。 普天之下,敢刻金印的人只有天子和诸王! 当然,这枚金印显然不可能是造作局所制,毕竟太粗糙了! 他接过金印,便见那金印上刻着‘天王赵成’的字样。 刘文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抓着金印的手臂带着颤抖,口里道:“这赵贼狼子野心,聚众千人,便自称自己是天王,又沐猴而冠,自制龙袍,还让匠人刻了金印,用这金印四处张贴布告,要造天子的反。锦衣卫这里也曾收缴过一些赵贼的布告,上头的印章,只需比对这印纹,便一目了然了。” 说着,将这金印交给了旁侧的一个校尉:“去查一查,快!” 金印这玩意,代表的是那赵贼的权威,一定会贴身收藏,有了这刀,若是连金印也是真的,那么这头颅的主人,便是赵天王无疑了。 刘文随即错愕地抬头看着张静一,他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 倘若当真张静一诛杀了赵贼,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啊。 要知道,这张静一招募上千人,威胁京师,袭击了不知多少村寨,杀了更不知多少的人,朝廷可以忽视千里之外的流寇,却决不允许赵贼这样的盗贼在天子脚下活动。 张静一在旁微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的刘文内心无法平静,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此时竟对张静一三兄弟不理不睬。 不知转了多少圈,这时,那拿了金印的校尉匆匆回来,他还带了一张泛黄的布告,惊喜地道:“刘千户,比对过了,是赵贼的印,一般无二!” 刘文听到此处,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去亲自比对了,而是疾步抢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就在张静一还愣神的功夫,却是双手一把握住张静一,双目凝视着他,良久,刘文才慢慢的开口,激动地道:“贤侄!” 张静一:“……” 刘文满面红光:“这是泼天的大功劳啊。” 张静一忙道:“哪里的话,这都是平日里张世伯关照,还有张世伯领导有方的结果。” 说话之间,他已从袖里抖出一颗珍珠来,趁着刘文握住自己的时候,不经意地将这珍珠塞到了刘文的手心里。 这珍珠价值不少,至少也能卖出个三四十两银子,是从那赵天王的宝箱里搜出来的。 做项目嘛,不,混社会嘛,尤其是在这旧社会,自然需要晓得分享才成。 刘文几乎没有看珍珠,手心只这么一触碰,立即就掂量出这是什么东西了,再根据珍珠的大小,顿时了然了这珍珠的价值。 他这时再看张静一,突然发现张静一说不出的可爱。 横看竖看,竟哪一处都很顺眼,便禁不住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我与你爹……” 他话还没说完,陈正泰竟又从袖里抖出一小锭金子出来。 这金子虽只半截拇指大,可也能值几十两银子,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推,立即就塞进刘文的手里。 张静一道:“我爹从前的时候,一直和小侄提起张世伯,小侄慕名已久,早就盼着来相见了,今日家父入狱,孤苦无依,彷徨无计,却得见张世伯,真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了至亲一般。” 塞钱嘛,要先塞一笔,而后再加码,起初的礼就很重了,对方心花怒放之时,再狠狠送上一笔,这叫喜上加喜,远远地超出对方的心理预期,这心理防线也就彻底地崩溃了。 站在一旁的王程和邓健,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特么的是银子啊。 就这么送了? 第七章:威风凛凛卫 从千户所出来,呼吸着北京城里的新鲜空气,让张静一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 他回头,看着阴森的锦衣卫千户所,却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没有畏惧,反而有了几分亲近。 或许是继承了身体主人的感觉吧,毕竟是世袭锦衣卫的子弟。 一旁的王程有些抱怨:“给刘千户的东西太多了,好不容易有些钱,该省一些用。” 方才给刘文送礼,王程和邓健是有些不情愿的,毕竟这钱他们觉得花的不值。 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他认真地道:“大哥、二哥,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天下有些失常吗?” “失常?”邓健和王程左右四顾,街上行人如织,在他们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不解地道:“怎么了?” 张静一却是皱起眉来,一面走,一面道:“这京里热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尤其是内城,这内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很富足,你看他们的神态,自在怡然。照理来说,这该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景象。可是就在这天子脚下,居然能出现赵天王这样的巨寇,让朝廷焦头烂额,那么两位义兄有没有想过,在这京城繁华的背后,掩盖着什么?” 王程显然对于这些没有兴趣知道。 他和张静一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现在是天启六年,站在张静一这种穿越者的角度,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已经临近。 可对于王程而言,他自生下来,世界便是如此,他的祖辈们一直都在为大明朝效命,他潜意识中就认为天子姓朱,自己也会和祖辈们一样。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明的江山,即便不会千秋万代,可距离灭亡却还早着呢。 邓健倒是在用心听,很显然,相对于鲁莽的王程,他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于是道:“这和送礼有什么关系?” “天下已经腐烂了,哪怕它再光鲜,可是这种腐烂,是自上而下,自里而外。我们兄弟三人想要立足,想要去改变一点什么,哪怕退一步,想要安身立命,也要熟悉这其中的规则。”张静一说的很认真。 从穿越到现在,他一直处于一种精神紧绷之中,为了拯救原来主人的父亲,为了拯救自己,他一刻都都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可现在,总算尘埃落定,现在只等着朝廷的最后裁决了,这个时候,张静一才有心思去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该做什么,筹谋未来的计划。 此时,街道依旧是熙熙攘攘,三兄弟已是疲倦了,想要回张家休息,只是途中王程口渴,便道:“走,我们去茶摊喝口茶。” 这二人还是穿着锦衣卫的亲军服,头戴着铁制的范阳帽,身上佩着刀,此番去见千户,他们又是卫里的人,自然是一副锦衣卫的打扮。 二人和张静一招摇过市的时候,分明沿途的行人对他们有所畏惧,往往擦肩而过时,步伐都会加快一些。 等到了一处茶摊,王程便摘下帽子,搁在桌上,一面道:“人来。” 那伙计已吓得脸色苍白,匆匆过来,点头哈腰道:“不知上官有什么吩咐。” “取好茶来,再拿一些糕点。”王程呼喝道。 他说话时,旁若无人,顾盼自雄。 张静一显然知道,王程并没有刻意,而是早已习惯了如此。 厂卫里头,锦衣卫虽然受东厂的压制,可东厂那些太监们,显然不可能时常招摇过市,而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锦衣卫的威风,却是无人可比。 张静一不露声色地观察,也跟着坐下。 那伙计则是魂不附体地取了好茶和糕点来,赔笑道:“上官请吃茶。” 王程挥挥手,示意他走,三兄弟经过这一次诛杀那赵天王,自然更加亲切热络了。 以往这两个义兄,多少是瞧不上这个小弟的,毕竟……太混账了,若不是看在是义父唯一血脉的份上,依着他们的性子,早将张静一拍死了。 可现在,王程似乎开始隐隐高看这个小弟了,他身子微微前倾,呷了口茶,而后道:“静一比从前懂事了,这一次拿下了赵天王,朝廷必有封赏,说不定,还让你入卫补缺呢。” “我也要进卫里?” 张静一虽然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和锦衣卫不可分割,可现在突然提出来,他却有些诧异。 邓健在一旁道:“十有八九是要进卫里的,你本来就是卫里的子弟,张家可是世袭的亲军,这一次立了功劳,你年纪虽小,却怎么可以还在外头躲清闲呢?依我看,这是好事,免得你成日游手好闲。” 张静一道:“那我进了卫所里,干什么?” “干的可多了。”一说这个,邓健眉飞色舞:“进了卫所里,大抵就是四件事,一件是进入历经司,掌理卫所里的往来文移之事,说白了就是做文吏!当然,咱们不是干这个的。其二就是去北镇抚司,就像我们二人一样,成为緹骑,你看在这京里头,威风八面,人人都要敬仰。” 敬仰? 张静一心里道,害怕才是真的吧。 邓健又道:“緹骑可是肥差,威风不说,油水也不少,你看这些商户,哪一个不要给我们塞一点茶水钱。” “贪墨?”张静一忍不住道。 王程便瞪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茶水钱,这是体谅我们巡街辛苦。” “噢。”张静一点头:“懂了,吃瓜可以不给钱。” 王程本想反驳,可沉默了老半天,似乎觉得很是贴切,随即便道:“当然,也不是只有緹骑有好处,这其次呢,就是在南镇抚司诏狱里当差,哎,就是义父现在呆着的地方,表面上看,锦衣卫的校尉在诏狱里,只是一个狱卒,可你想想,能被关押在诏狱的人犯,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为了让校尉们给人犯们一点照顾,多少银子都肯花的,这看守诏狱的差事虽然枯燥,油水却更为丰厚。” 张静一心里却默默地道,这大明朝算是没救了,武官只爱钱。 心里唏嘘,却忍不住还想继续听下去:“还有呢?” “还有?”邓健咳嗽一声,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最惨的锦衣卫,叫‘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 这名字倒是威风得很啊! 邓健却是一脸鄙夷地道:“这大汉将军,名字虽是威风,实际上,就是陛下的随扈,锦衣卫毕竟也是亲军嘛,当然需要有一部分人入宫卫戍。这些大汉将军啊,表面上能入宫,且能随时瞻仰圣颜,可你想一想,这锦衣卫在宫外头,人见人怕,便是见了大臣,也照样可以不拜。可到了宫里,周遭不是皇帝便是贵人、太监,最差的也是宦官,这一些人,哪一个是锦衣卫能惹的?而且卫戍很是辛苦,就如木桩子一般,从早到晚,不可喧哗,不能私语,便是随意走动,也是严厉禁止,你说说看,这是人干的差事吗?” 王程也在旁帮腔:“不错,所以最好能成为緹骑,其次呢,去诏狱,那大汉将军,是万万不能去做的。” 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已经喝完了一盏茶,吃了一个糕点,他知道,这是两个义兄怕自己误入歧途,故意事先提醒和告诫。 只是…… 自己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呢? 突的,一个念头升起来。 “怎么不吭声,和你说话呢。”王程瞪张静一一眼:“你到底想做什么差事?” 张静一咧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再想想。” 王程歇够了,便起身道:“走了,回家。” 紧接着,王程呼唤一声:“店家。” 那茶摊的伙计便忙蹑手蹑脚来,其实三人在这里坐着的功夫,茶摊的生意已经一落千丈了,刚才还客满为患,转眼之间,坐在这里的客人便纷纷会账,跑了个干净,也不见有新的行人来喝茶,显得这茶摊空荡荡的。 王程便鼻孔朝天道:“茶喝完了。” 店伙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忙从袖里掏出一把钱来,往王程的袖里塞,道:“是,是,上官们喝茶辛苦,这是茶水钱,还请上官笑纳。” 张静一见了,眼睛都直了,原来锦衣卫喝茶,是这样喝的…… 卧槽,这可比吃软饭强啊。 站着把钱挣了。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能感受到那店伙满满的求生欲,站在自己的立场,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这绝不是后世一个项目经理能得到的体会,哪怕上一辈子,自己下头带着一大票人干活,可是店伙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激发出来的权利欲,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就在王程理所当然的要将钱收了的时候。 张静一这时却突然上前,道:“什么茶水钱,这茶水钱,难道不该是我们给,我们喝了你的茶水,自然要给钱。” 说着,从袖里取出几文钱来,往那店伙计手上塞。 王程和邓健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果然不愧是个混账啊。 你吃茶还给店里钱? 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锦衣卫子弟? 第八章:奏报 不过王程和邓健也没有阻止,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 张静一将钱往店小伙的手里塞。 原本以为,付了钱,便可以走了。 谁晓得,这店小伙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竟是魂不附体的样子,非但不敢接张静一的钱,反而噗通一下,双膝一软,拜倒在张静一的脚下,磕头如捣蒜,恐惧地道:“小人……小人怎么敢,官人不要折煞小人,不要和小人开玩笑了。小人……小人……”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竟有血迹,显然是吓得不轻,这磕的几个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静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只是付钱而已,换来的却是如此的恐惧。 一旁的王程这才呵呵一笑,耀武扬威似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拍了拍张静一的肩道:“好啦,三弟,你就别吓他了,难道非要将人吓死才干休吗?咱们做锦衣卫的,得积德行善,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他倒像是做了好人好事的样子,一把将店小伙的钱接了,这店小伙才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虽是眼里噙着泪,却挤出笑容:“多谢官人高抬贵手。” 得了茶钱,三人离去。 这一路,王程昂首阔步,邓健则与张静一肩并肩,低声道:“三弟,咱们卫里的人出门在外,就是如此的,这是规矩。你要付钱,这就是破坏了规矩,这钱你若是不收,你想想看那些商户们还不要吓死?他们付咱们茶水钱,只是求个心安。可若是你不接受,他们只会觉得,咱们要嘛是嫌他们给的少了,往大里说……是有其他的企图,不吓死才怪。从今往后,可不要胡闹啦,你要像个锦衣卫的样子。好端端的,吓人家做什么?” 我特么…… 张静一想说点啥。 分明自己只是想喝茶付钱而已。 现在好了,倒像自己成了恶人。 他们这些强盗一样的人,反而成了积德行善。 这就是锦衣卫吗? 这便是天启六年? 张静一见这热闹祥和的京师,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了,人在黄昏之中,斜阳落下最后一点余晖,以至于自己的身影,竟也随着斜照的夕阳拉的老长。 踩着自己的影子,迎着最后一点的太阳余晖,张静一已隐隐能感觉到长夜将至,眼下这一缕斜阳,这或许,便是大明朝最后一丁点的光芒了吧。 ……………… 紫禁城。 懋勤殿。 此时这殿外,搭起了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唱着《岳忠武传奇》的戏文。 年轻的天启皇帝,穿着一身甲胄,却是正襟危坐的在戏台之下,待那戏文到了最热烈处,天启皇帝的手搭在一旁的案牍上,他的旁边,被宦官和大汉将军们所包围。 魏忠贤则站的更远一些,也是出神的看着戏台上,似也如痴如醉。 后世对于天启皇帝的评价,是木匠皇帝。说他是个文盲,不思国政,只知道做木匠。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虽也偶尔做一些木工,他的爱好却很广泛,他其实也喜读书,颇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明实录之中,有大量关于天启皇帝的记载。 如:魏忠贤导以上武,每月怂恿操练内兵。每操,试红衣大炮,宫阙悉为震动。 意思是天启皇帝几乎每个月都要亲自在内廷操练宫中的卫兵,且皇帝还特别喜欢打炮,每一次打炮,响动都很大。 又如:魏忠贤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上时习武刀剑,终夜不休等等。 也就是说,天启皇帝不但喜欢排兵布阵,弓马也很娴熟,而且他喜欢舞弄刀剑,经常练习刀剑到一夜都不休息。 大明天子的爱好,大抵就是如此广泛。 至于木匠皇帝的名声怎么传出去的,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天启皇帝还有一个很大的爱好,就是看戏。 他不但爱看戏,还只逮着岳飞的戏看,属于百看不厌的那种,今日得了闲,自然又在魏忠贤等人的拥簇之下,让人布置了戏台,开始看戏了。 每每这个时候,魏忠贤都会躲到一边去,因为他很清楚,陛下不但爱看戏,而且还很容易入戏。 每到入戏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眼看着岳飞即将要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天启皇帝这青年天子此刻额上青筋都曝了出来,面上狰狞,似风魔了似的,破口大骂:“秦桧该死,该死,该死…” 吓得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拜倒,个个道:“奴万死。” 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咬牙切齿,双拳握紧:“真真该死,不,是万死而不足以赎买。奸臣贼子,贼子!” 他骂着骂着,眼眶竟红了,落下泪来,似乎又想到岳飞即将要遭遇到的厄运,便龇牙裂目的样子,脸胀的通红,一言不发。 魏忠贤这时候,往往都要站的远远地,他很清楚天启皇帝的性子,每次看戏都要骂的,自己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等到戏落了幕,天启皇帝才回神,怅然若失的样子,低头,却见一旁的小宦官们跪了一地,于是便落座,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轻描淡写道:“都起来吧。” 众宦官如蒙大赦,纷纷站起,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垂头不语。 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哪怕是在御前,便是咳嗽也得憋着。 此时魏忠贤才小步走来,笑吟吟道:“陛下今儿又动怒了。” 天启皇帝沉默了片刻,将茶盏放下,方才慢悠悠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魏忠贤听罢,顿时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而天启皇帝今日听了戏文,自然而然,又开始想着,这天下谁是大明的岳忠武,是这龙城飞将军了。 魏忠贤白皙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慢条斯理道:“陛下登极迄今七年,任用贤能,文治斐然,武功赫赫,人才济济……” 他斟酌着用词,想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却道:“倘若当真人才济济,武功赫赫,何以天子脚下,区区一个赵贼,竟也治不了?” 这番反问,让魏忠贤的笑脸一僵,踟蹰着道:“陛下,这赵贼,可不是普通人啊。” 天启皇帝板着脸,不为所动。 魏忠贤亲自掌管着东厂,而他的干儿子,则被他推荐成为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更不必说,京里不少京营都被他的子孙们占据,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赵天王处理不了,在天启皇帝看来,不是他魏忠贤无能又是什么? 虽然魏忠贤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叫张天伦的锦衣卫副千户身上,说全都是因为他贻误了战机,可这个责任,他还是推卸不了的。 既然无法推卸,魏忠贤便解释道:“这赵天王,乃是魔星转世,穷凶极恶,奴婢听说,他身长有一丈……” 听到一丈的身高,天启皇帝不禁动容。 这么高,那肯定不是凡人了。 魏忠贤又道:“还不只呢,他的手臂,有千斤之力,这臂膀上身长开来,可以立马……” 手臂可以让马站立……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一副你似乎在骗我的表情。 魏忠贤道:“此人乃是万人敌,乃天煞魔星,想要剪除,哪里有这样的轻易。奴婢为了除贼,夙夜匪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便软了几分。 魏忠贤随即便道:“陛下若是不信,但问其他人,自然知道这赵贼有多棘手了。” 他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笑,问其他人?这陛下身边上上下下都是我魏忠贤的人,问谁都是赵天王天下无敌。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样的万人敌,竟不能为朕所用,竟去做贼。” 说罢,似乎又想到了方才的戏文,便又惆怅道:“世上有这样的恶虎,可朕的打虎英雄又在何处呢?” 他低沉着眉,情绪低落着。 魏忠贤则带着笑,他素来最知道陛下的性情,此时还是不要多嘴多舌的好。 就在这时,却有通政使司的宦官匆匆而来,不停朝魏忠贤使眼色。 魏忠贤见状,正要蹑手蹑脚的离开。 天启皇帝却是觑见了那小宦官,随即道:“通政使司来这做什么?” 那小宦官听了,忙碎步上前,躬身道:“陛下,锦衣卫有一道加急的奏陈……” 天启皇帝叹口气:“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来,取朕看看吧。” 家事、国事、天下事,对天启皇帝而言,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让自己烦心的,他伸了手。 魏忠贤便忙去接了小宦官的奏陈,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将奏疏揭开,细细看起来。 “呀。”天启皇帝突然露出错愕的声音,面上带着狐疑之色。 魏忠贤觉得很蹊跷,陛下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诧异的样子。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似乎对奏疏中的内容显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不自觉的问:“魏伴伴……” “奴婢在。”魏忠贤躬身道。 天启皇帝带着狐疑道:“那赵贼,当真是万人敌?” 魏忠贤忙道:“这是当然,赵贼虽无三头六臂,却也有伏虎之力,不容小看。” 天启皇帝颔首,继续重新看一遍奏疏,随即,龙颜大悦,喜滋滋的道:“有趣,有趣。” 第九章:爹从天降 一旁的魏忠贤赔笑道:“不知是什么趣事。” 天启皇帝的唇边带着笑,道:“事儿有趣,里头的人也有趣。” 人也有趣…… 魏忠贤顿时就忍不住在心里想,对陛下而言,世上还有比咱更有趣的人? 不成,这北京城,不允许有这样有趣的人存在。 魏忠贤依旧陪着笑,却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此时,天启皇帝又道:“魏伴伴,这赵贼当真这样厉害?难道真没有人可以降服住他吗?” “这……”魏忠贤连忙道:“只怕有些困难,需得调集厂卫的精锐,打探他的虚实,而后调拨京营,甚至是勇士营的虎贲,才可毕功一役…”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魏忠贤一眼,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朕看也不见得吧,他赵贼乃是万人敌,朝廷难道没有人才吗?这个叫张静一的,还不是将他一举拿下,斩了他的头颅吗?” 此言一出,魏忠贤恍如遭了晴天霹雳。 张静一是谁? 却见天启皇帝兴致盎然地站起身来,将这奏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精神抖擞地道:“今日得了喜报,令朕身心愉悦,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取朕的剑来,朕要练剑了。” 说着,昂首阔步,一扫方才的阴霾,领着一群宦官和禁卫,朝西苑去了。 魏忠贤却没有跟着去,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奏疏,而后打开,低头一看,脸色禁不住有些尴尬,而后,他目光死死的盯着奏疏上的几个名字,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他面上尴尬之色也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表情。 天启皇帝方才的话,似乎还环绕在他的耳畔。 他随即抖擞精神道:“人来。” 一个太监蹑手蹑脚地来,低眉顺眼道:“干爹。” 魏忠贤将奏疏递到了他的手里,此时的他,显得极有威严,虽是个太监,却很有几分男子气度。 实际上,魏忠贤一直投天启皇帝所好,本身骨架子就大,也跟着天启皇帝学习骑射和剑术,虽然他某个地方有残疾,可是骑射功夫很是了得,明实录里记录他最擅长用左手控制弓弦,气力很大,能做到十发九中。 因此,魏忠贤实际上给人一种很有男子气概的模样,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与他对食的原因。 就算是找太监做丈夫,那也是找个像铁血真汉子的。 魏忠贤轻描淡写道:“方才陛下的话,听到了吗?将这奏疏送去司礼监处置吧,这奏疏中,有个叫张静一的人,很有趣。” “奴明白了。”这太监躬身。 魏忠贤背着手,目送走那太监,禁不住心下有些嘀咕:“真撞了鬼……” 于是又想起什么来,匆匆带着几个扈从,往西苑方向去了。 ……………… 张家的住所靠近内城,这里虽然不是达官贵人的所在,却因为张家世袭亲军的身份,再加上张父曾经是锦衣卫副千户,平日的油水丰盛,日子也过得不错。 如果不是从前的张静一混账一些,可能家境会更好。 可现在,张家却只能住在一个小院落里,院里雇了一个瘸了腿的门子,还有一个负责膳食的老妇。唯一一个还算是年轻力健的奴仆,就是张静一的长随,叫张福。 见着张静一回来,张福显得很惊喜,欢天喜地道:“我在家里等了公子好几日,也不见公子回,担心得不得了。总算等到公子回来了,只是老爷那里也没有音讯……” “好啦,好啦,不要啰嗦了。”张静一不喜欢张福,这来源于这个家伙很啰嗦,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张开眼的时候,便听他絮絮叨叨,一惊一乍的,像过山车一样。 疑似脑子有问题。 他心里惦记着未来的事,和邓健、王程两个义兄,管中窥豹的见识了锦衣卫,却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加入进去,进去之后,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欺压百姓,同时去做鹰犬吗? 可张静一更焦灼的却是,此时已是天启六年了,用不了多久,天启皇帝便会落水而亡,天启皇帝一驾崩,便是崇祯皇帝登基。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历史走向,会让身为大明世袭亲军的张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自成若是杀入了京师,肯定饶不了张家这样的鹰犬。 虽然张静一自己心里也明白,锦衣卫的恐怖,他虽没有亲见,可单单今天的见闻,就足以让人痛恨了。 而后金人入了关呢? 想到这里张静一便不寒而栗。 在家里休息了一日,渐渐的开始熟悉张家的生活,这里四五个厢房,不大,门前有个庭院,庭院里有口井。 他从赵天王那搜来了一些宝贝,是可以换钱的,当然现在张静一不敢露富。 这时,张福见张静一到了庭院里来,居然开始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双臂舒展,有时又开始扭腰,口里还念念有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张福便道:“少爷,不知老爷现在如何了,我们到底还出不出京?没了老爷,咱们张家便没了主心骨,也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一说,让做着广播体操的张静一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天下来,他都惦记着自己未来该怎么办,却忽略了…… 主心骨…… 自己的爹,就是张家的主心骨! 可是这大明朝,现在的天启皇帝不是大明的主心骨吗? 天启皇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至少史书上说他是大大的昏君。 可……对于历史,张静一也略知一些的,至少历史已经证明,崇祯这种刚愎自用,却没有担当的性子,某种程度也成了明朝灭亡的主因。 如果……天启皇帝多活几年呢? 虽然可能,这明朝也未必能延续。 可……谁知道呢? 这天启皇帝……是怎么死的。 张静一渐渐想起来了,是落了水,因为落水的时间比较长,毕竟这是北方,北人不擅水,等大家好不容易将他救起来的时候,天启皇帝因为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所以驾崩了。 现在的天启皇帝,应该还很年轻吧。 北方人都不擅长游泳…… 如果……如果他可以入宫呢? 就在张静一心里盘算着的时候。 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张福忙去开门,却见一个中年男子蓬头垢面地走了进来。 张福惊喜地道:“老爷,老爷您……” 老爷…… 张静一回过神,错愕地看着一人蹒跚进来。 这人正是张天伦,在诏狱里,他本以为自己很快便要问斩,可谁知道,突然宫中有宦官来,询问了他的姓名还有官职,而后便立即让人释放了他。 张天伦像是做梦一般,他以为或许是自己在卫中的兄弟帮自己求了情,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吴同知,又或者是东城千户刘文。 可他现在已经理不了这么多,而是匆匆的赶回家,无论如何,先见见儿子方才安心。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儿子又会闯什么祸事。 张天伦没理会张福,目光却是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儿子挺好的。 五官都在。 也没少胳膊没少腿。 第十章:圣谕 一下子,张天伦便有一股欣慰涌上了心头,下意识的眼眶一红:“静一啊,你没吃苦吧。” 这句话…… 该我来问你才是吧。 张静一心里想,分明是这个‘父亲’从牢里出来。 可看着这么个陌生的中年,张静一不管怎么样,都一时间难以亲热起来。 好在张天伦好像习惯了张静一这样冷淡的态度。 也许……是因为身体原来的主人,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吧。 见张静一不吭声,张天伦依旧大喜,欣慰地道:“快到正午了,父亲本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不过想来你饿了吧,为父不在,你一定又不按时吃睡了,你稍待,稍待一会儿,为父今日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鸡。” 张天伦这个时候,居然丝毫都不在乎自己刚刚出狱,说罢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厨房去,一面吩咐张福道:“李厨娘还在吗?” “这些日子老爷不在,她也告假了。” 说是告假……其实是知道张家完了,索性便不来了。 张福虽然唠叨,而且傻乎乎的样子,不过相比于其他人,他一直坚持在这里看家,倒也忠心。 “你去街面上买一只鸡,家里还有没有米?” “有米,有米,还有两升呢。”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说着,便钻进了厨房里,不久,升起了炊烟。 都说君子远庖厨。 显然身为锦衣卫副千户的张天伦,在古代的标准来看,不像一个君子。 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颇有几分当爹又当妈的样子。 张静一觉得自己该平复一下心情,贸然出现两个义兄,他能很快适应。 可一个这么大的爹喜从天降,还是需要一些心理建设的时间。 那张福买来了鸡,张天伦便到天井这里来,手里提着菜刀,吧唧一下,便抹了鸡的脖子。 这手法很娴熟。 一看就…… 张静一无法将一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刽子手,和一个杀鸡做饭的父亲结合起来。 好有违和感啊。 于是他故意躲回了房里去。 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宅里飘荡着一股肉香,张天伦在外吆喝:“静一,静一,出来用食。” 看来是躲不过了,张静一便出了卧房,这庭院里已摆好了桌椅,张静一坐下。 一瘸一拐的张天伦便兴冲冲地添了饭,端了熬好的鸡来。 张静一咳嗽,有些尴尬地道:“爹……爹……你的腿脚没事吧。” “没事。”张天伦此时看着儿子,心情非常的好,兴冲冲地道:“那诏狱里,大多都是平日里的老相识,虽然成了阶下囚,平日里总有关照的,至少不会受刑。只是那镣铐沉重,戴的久了,腿脚有些不便。” 说着,他将饭碗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又要舀了鸡汤泡在张静一的饭里。 古人显然并不知道,这汤混在饭里吃,是对肠胃不好的。 张静一便忙道:“爹,不用舀汤进米饭里。” 张天伦有些诧异,他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从前不是爱泡饭吃的吗?你素来爱吃软饭的啊。” 张静一:“……” 有吗? 怎么感觉是一语双关,在骂人呀。 不过很快,张静一可以确认,这个时代的软饭,并没有其他的寓意。 于是他忙道:“现在我的习性改了,爱吃干饭,不吃软饭了。” 张天伦噢了一声,便回自己的座位去,继续慈爱地看着张一静道:“那你多吃鸡。” “嗯。”张静一低头默默吃饭。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张天伦有许多的疑问。 果然,吃了一会儿,张天伦便道:“哎,也不知何故,突然宫里有人将为父放了出来,儿啊,这几日,你去做什么了?” 张静一道:“和两个义兄一道去了……” 正说话之间。 外头突然传出马蹄声。 张天伦显得很敏感,此时一听马蹄,顿时警觉,方才还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脸色就变得铁青,或许是因为锦衣卫的职业习性,又或者是诏狱里遭难的经历。 张静一陡然发现,这个父亲至少在遇事的时候,并不只是慈和这样的简单。 下意识的,张天伦在不经意之间,将手中的筷子似匕首一样的抓着,虽是稳稳坐着,身上却有一种随时想要保卫家人的气势。 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传出。 张福忙去开门。 张天伦显得很担心,或许是他害怕这件事并没有了结,那些太监将他放回家来,还会来生事。 若是自己一人就罢了,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自是束手就擒,乖乖认罪伏法吧。 可自己的儿子也在此。 果然,只见门外,一个穿着大红的衣袍宦官,带着几个禁卫快步走了进来。 张天伦已面如土色,似乎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现实。 宦官进来,看了看张天伦,又看了看张静一,似乎在找什么人。 可显然,他要找的人……似乎并不是这父子二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他随即扯着嗓子道:“张静一何在?” 张静一…… 张天伦已是魂飞魄散。 这些阉人,竟还知道张静一? 怎么,静一惹出什么事来了? 张静一倒是淡定地道:“我在。” “是你?”宦官眼眸先是讶异地一张,接着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张静一。他显然无法想象,张静一就是这么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 随即,宦官板着脸,正色道:“张静一,接旨!” 张天伦一头雾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却见张静一已是上前,朝那宦官行了个礼:“是。” 宦官打开手敕,朗声道:“圣谕:朕登极七载,承列祖列宗洪福,统御天下,自登极以来,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愧对上天厚德。奈何国家积弊日久,贼子冥顽。今赵贼猖狂,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朕深虑也。今世袭锦衣卫百户官张天伦子张静一,勇冠三军,斩赵贼,除朕腹心之患……今敕尔为锦衣卫百户,入亲军用命……” 张静一听得一头雾水,皇帝的圣旨难道不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吗?怎么这么简单? 他当然不知道,真正正式的诏书,是用于非常正式的场合,如册封嫔妃和太子,或者是某些国家重要场合的,似这样封赏一个寻常的武官,能给一个上谕就很不错了。 钦赐锦衣卫百户。 这不过是一个六品的武官而已。 当然,若是亲军的六品武官,地位就和寻常的百户不同了。 何况这亲军也分了三六九等,锦衣卫在亲军之中算是上上等,含金量便更高了。 张天伦有世袭的军职,又奋斗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副千户而已。 而张静一才多少岁? 张天伦在旁听得目瞪口呆,禁不住道:“怎么,我儿杀了赵贼?” 他似乎陷入了精神的混乱之中。 赵贼是什么人物,天下没有人比张天伦更清楚了。 若是如此,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儿子杀了赵贼,所以他很快就被释放。 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他凭啥?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 那宦官对于张天伦的喧哗似有不喜,却还是忍住了。 他和颜悦色的交付了圣谕,而后恭喜道:“张百户小小年纪,便立了大功,上达天听不说,如今还官列锦衣卫百户,恭喜,恭喜。” 张静一心里却在琢磨着这百户的含金量,又忍不住想,却不知两位义兄是否也升官了,现在是什么官。 宦官随即板着脸道:“咱出宫之前,上头有交代,陛下对你格外的青睐,所以特下了一个许诺,你既为锦衣卫百户,是想去北镇抚司呢,还是想去南镇抚司,一切都由你。” 张静一心里却是默默的道,交代你的那位上头是谁? 第十一章:大汉将军 看着眼前的小宦官,张静一心里开始活络起来。 眼下确实是一件值得大喜的事,锦衣卫百户有很多,不过大多都是恩荫,不是实职,实职的百户还是很吃香的,想想两位义兄,不过是最普通的校尉,就已可以飞扬跋扈了。 张静一想到义兄的交代,南镇抚司看管诏狱,油水丰厚。北镇抚司暗查百官,承办钦案,威风无比。 无论去哪里,前途怎么样不好说,却也够一辈子吃喝不愁,风光体面了。 张静一不经意之间,已从袖里掏出了一颗珍珠。 那赵天王倒是很大方,一箱子的宝贝不少呢,这珍珠随即,便塞到了宦官的手里。 宦官一愣,顿时了然,他一面将珍珠塞进自己袖里,一面板着脸道:“这像什么话,咱不是那样的人。” 珍珠藏了起来,宦官却又笑了,心里说,这小子,八成是想进北镇抚司,年轻嘛,当然希望张扬跋扈一些,只怕是希望咱去美言,选一个好的千户所。 于是他道:“你可想好了吗?咱自然替你代为陈奏。” 张静一心里为那颗珍珠而可惜,虽然是赵天王的战利品,而且……赵天王的藏宝地,自己还没有真正挖掘呢,不知土里埋着的,还有什么宝贝,可将这珍珠送给一个死太监,心里还是很不痛快的。 可是项目做久了,我特么的就是管不住这给人送钱的贱手。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好了,我想入宫卫戍。” “啥?”宦官面上的笑容已是僵硬了。 一旁的张天伦也一头雾水,他本还沉浸在狐疑和喜悦之中,既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大喜过望。 可一听入宫卫戍,却越发觉得这是做梦了,因为梦中大抵是没有逻辑的,现在张静一的行为就很没逻辑。 “当真?”宦官眯着眼,看着张静一道:“你要知道,入宫便是大汉将军,虽是随扈陛下左右,站班值守,可是宫禁却是森严,可不好伺候的。表面上虽是风光得意,实则却是辛苦…何况进了宫,未必就有好前程,这宫中的禁卫多了去了,你一个百户,可别想崭露头角。” 这宦官得了好处,居然直接道出了实情。 张天伦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有些话,小宦官并没有说透。 最重要的是,在宫外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百户,进了宫却是鄙视链最底层的存在! 那里是宫中贵人和宦官的天下,你一个禁卫,什么都不是,这宦官在陛下面前晃一晃,还可以端茶递水,讨人欢心。 而你大汉将军呢,虽然距离陛下近,实际上就是木桩子,不能贸然说话,也不允许随意活动,对于贵人们而言,你不过是个空气而已。 而张静一想也不想的就道:“我是锦衣卫子弟,当然清楚其中的玄妙,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进宫。” 宦官笑了笑,似乎见怪物一般,上下的打量了一眼张静一,便咧嘴笑道:“年轻人有志气,也好……” 这话……似乎带着讽刺。 他也就点点头:“既如此,咱这便去回命。” 于是,带着人走了。 张天伦则是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依旧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努力镇定地看着张静一,突然道:“我儿……我儿真除了那赵天王?” 张静一此时的心情很凝重。 他也不想入宫的啊,之所以选择做大汉将军,是因为这大明已形同朽木,明亡于崇祯,而崇祯之所以登基,是因为天启皇帝溺水……而当时的情况,因为身边的禁卫和宦官大多都是北方人,不擅水,而且又在冬天,天启皇帝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了很久,禁卫和宦官居然不敢相救,好不容易撑着杆子才将他拉上来,那个时候……天启皇帝便开始病重了。 张静一上一辈子,游泳的水平不错,也尝试过冬泳,他自信若是自己在,是有可能救下天启皇帝的。 时间大抵算了算,距离天启皇帝落水的时间,应该也不远了。 他甚至不知道救下了天启,京城是否依旧还会被李自成攻破,后金也是否还会入关,会不会有扬州七日,嘉定三屠。 可为了张家,为了力挽狂澜,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 入宫! 回过神来,见张天伦用一种激动的眼神看着自己,张静一悻悻然道:“其实只是运气,主要是多亏了两位义兄,只是不知他们可有什么封赏。” “明日老夫问问便知。”张天伦抢去张静一手中的谕旨,忙不迭的打开,看了又看,眼睛竟有些红了。 原以为这个亲儿子是最没出息的,哪里料到,竟还能立功。 “好啦,父亲,饭菜要凉了。” 张天伦这才想起自己有些失态,忙点头,目光恋恋不舍的移开,道:“对,对,吃饭,来,儿……吃干饭。” 一道旨意下来,其实整个厂卫已经传开了。 次日,卫里就有人来请,张天伦如今官复原职,依旧还要去上值。 而新任百户张静一,则被叫去,让他入宫。 不只如此,卫里已带来了鱼服和铁制的范阳帽,这范阳帽格外的沉重,鱼服倒还好,不过不是那种钦赐的飞鱼服,少了衣上的飞鱼龙纹。 张静一穿戴一新,似做梦一样,和父亲告别,随即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自己竟不知宫城在哪,到底朝哪个门去都不知道。 大汉将军点卯,是去西华门的钟鼓楼,他一路询问,好不容易才确定了方向,提着沉重的腰刀,上值去了。 心里对于这大汉将军的差事,张静一满怀着期待,却又有几分忐忑。 于是自嘲的笑一笑:“加油,打工人。” ………… 张天伦则抵达了东城千户所,得知自己的两个义子,居然封了七品总旗官,心里又不禁欣慰起来。 只是还来不及找这两个义子,他这副千户重新官复原职,却需先去参拜千户刘文。 刘文见了张天伦,这张天伦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二人相见都不禁唏嘘。上一次,大家还在诏狱里说的话呢。 “恭喜,恭喜,此次多亏了你家静一,如若不然,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张贤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刘文有些羡慕。 “哪里的话,多亏了刘千户的奏陈才是。”张天伦认真的道。 这一点,他很清楚,若不是刘文据实上奏,直接绕过了东厂,那些东厂的阉人,十有八九将功劳据为己有了,到时自己的儿子,只怕连汤水都喝不上。 “不过,你家静一倒是有些奇怪,老夫听闻,他要去做大汉将军?”刘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 张天伦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下了诏狱,卑下算是看清楚了,人生一世,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得势一时又如何呢?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齐齐整整,才最是紧要。静一他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刘千户本来是想吐槽的。 干什么不好,去做大汉将军,你家儿子没毛病吧? 实际上,这大汉将军,往往都是锦衣卫里受了排挤的人才打发去的,似张静一这样,上赶着要去的,却是十年里都不出一个的。 这卫里一传开,什么样的议论都有,不少人都在嘲笑。 不过刘文当着张天伦的面,忍不住尴尬的咳嗽:“对对对,贤弟所言甚是,人嘛,求个平安最紧要。不过……老夫总觉得你家静一和从前不一样了,说也奇怪,一个人的性情,怎么会变化这样大。” 张天伦听着,也不断点头,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家伙,毫无志气,居然能斩杀赵天王。从前恨不得作威作福,现在居然主动请缨,要去做大汉将军这样的苦差。 他开始努力的回忆着自己出狱之后的细节,老半天才道:“对,我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昨日的一件事……有一件事……” 现在张静一几乎成了东城千户所里的热点人物了,以至于刘文也不禁抖擞精神,人老了难免也有八卦之心了嘛,何况锦衣卫的本职就是刺探消息,这也算是职业习惯了。 于是刘文一脸关切地道:“哦,有什么蹊跷的事吗?” 张天伦脸色凝重地道:“从前他只吃软饭的,现如今却吃干饭了。” 刘千户:“……” 第十二章:入宫 紫禁城,司礼监。 此时,魏忠贤看完了从内阁送来的票拟,伸了个懒腰,早有一旁的小宦官,殷勤的给他提了个手炉来。 这手炉里添了檀香炭,暖呵呵的,魏忠贤捂着手炉,眼睛一撇,却见外头跪着一个宦官。 他轻描淡写地道:“何事?” 魏忠贤看内阁送来的票拟之时,是最讨厌有人打扰,因而来的宦官,只能乖乖跪在角落里,等魏忠贤有了空闲,才来回话。 这宦官自然是昨日去宣读谕旨之人,他不敢站起,而是膝行上前,低声道:“九千岁,那新任的百户,请入宫当值。” 魏忠贤似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噢,知道了。” 一个立了功的小小百户而已,虽然觉得此人想入宫,让魏忠贤觉得有些小小的诧异,可这样的事,没必要令自己劳神。 宦官又道:“还有一事,他还送了奴一颗珍珠,奴起初还以为这珠儿不值什么钱,后来找了行家看了看,他们说这珠儿罕见一些,价值不菲。”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捧了珍珠,举过自己的头顶。 魏忠贤看也不看那珍珠,只冷笑道:“这小子,倒是一个晓事的人。你一个宣读旨意的,尚且送这样的礼。” 小宦官笑着道:“是呢,只怕他入了宫,觑见了机会,少不得有厚礼要送九千岁。” “咱稀罕这些?”魏忠贤不屑于顾的样子,不过却不免动了心思。 这小小百户,若是巴结咱,会送些什么呢? 小宦官的声音却打断了魏忠贤的思绪:“九千岁奉公克己,两袖清风,人所共知,谁不晓得九千岁心里只有辅佐陛下,毫无私情……” 魏忠贤顿时听着觉得刺耳,不禁脸色一变,露出厌恶的样子:“滚出去!” 小宦官:“……” ……………… 在另一头,张静一精神奕奕地抵达了西华门钟鼓楼。 其实在张静一看来,这紫禁城已经有些年久失修了,毕竟这宫城已经屹立了两百多年,几经修葺,可终究还是显得暮气沉沉。 难怪后来的皇帝们都爱修新宫,毕竟没有谁喜欢住在几百年的房子里。 自然,这些与张静一是没有什么瓜葛的。 除了作为项目经理的本能,见着什么玩意都想一个推土机铲平了,在上头造一点啥,职业习惯了,见了地就心痒。 大汉将军虽然隶属于锦衣卫,可实际上和锦衣卫的职责完全不相干。 负责大汉将军卫戍的,乃是张静一的老熟人,正是当下的南和伯陈正风。 当然,大明的礼法之中,几乎宫内的事务大多都是勋贵旧臣们主持,可大多却只是挂名而已,只有在一些隆重的场合,那位南和伯才可能出来打个照面。 其他时候,大家都是各自到钟鼓楼点个卯,而负责这里的,则是一个千户官。 这千户官也显然觉得大汉将军没什么前途,年纪也大,因此他先见了来点卯的新百户张静一,用一种关怀智障的表情打量之后,便笑着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志气,来我西华门的钟鼓楼,不错,不错。” 张静一心里觉得好笑,似乎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夸奖自己,像是人见人爱似的。 随即这老千户官便道:“宫里和宫外头不同,在这宫中,规矩森严,你是锦衣卫的子弟,想来对此也略有耳闻。咱们大汉将军当值,有三条禁忌,这三条禁忌都是死罪,其一,便是不可说;其二,就是不可听,其三,便是不能动。” 张静一顿时就忍不住道:“那岂不成了哑巴、聋子和木桩子?” 老千户乐了,笑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咱们毕竟不是宦官,宦官是伺候人的,而我们是护驾的,所以呢,不得陛下恩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随意开口,便是有屁,也得憋着。而不能听,便是无论陛下说什么,也与你无关,你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即可。若是触犯了这三条,那便是死罪。自然,你是锦衣卫的子弟,又是年轻的后生,老夫对你还是有关照的,这日精门那儿,平日里陛下和贵人们比较少走动,也最是清闲,偶尔可以躲躲懒,你就去那里当值吧。” 他说话的功夫,张静一就已经开始往袖子里掏东西了。 老千户还觉得奇怪,转眼之间,张静一就已掏出了一锭银子来,往老千户的手里塞。 一边道:“卑下第一次拜见千户,谁料您对卑下如此关照,这是小小意思。不过卑下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够调去西苑。” 西苑有太液池,如若天启皇帝落水,那么极有可能是在那里了。 而且紫禁城已经老旧,所以从正德皇帝开始,明朝的皇帝们都爱去西苑办公。 张静一入宫的目的就是改变这一段历史,若是不能去西苑,那么这大汉将军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老千户身躯一震,低头看着塞在手里的银锭,瞠目结舌。 他想问,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要知道,去西苑当值是最为辛苦的,大汉将军本就是清水衙门,何况眼前这个小子有清闲自在的地方不去,非要往最艰苦的地方去。为这……他还送钱…… 老千户想来是很久没有人给他送钱了,居然有些不习惯,老脸涨得通红,扭捏着想将银子推回去。 可张静一继续将银子推到他的手里,目光坚定。 这老千户便也顺势一收,接着拼命咳嗽:“这个……这个……使不得……” 使不得的功夫,银子已顺势塞进了袖里,如没事人一般,显然老千户适应得很快,随即便堆起笑容道:“你自己想好,若是想去西苑,自然也由你。” 张静一不疑有他地道:“已想好了,就请千户成全。” “好。”老千户目光温和的看着张静一,这小子……真是看的越来越顺眼了。 ………… 张静一被人领着抵达西苑的时候,便知道这地方有多糟糕了。 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是层层叠叠的阁楼亭台,阳光挥洒之下,几处殿宇倒影在湖中,绿树成荫,空气似乎也是凉的,让人心旷神怡。 当然,这里是皇帝享受的地方,却不是他张静一享受的。 他被人安排在了太液池之间堤岸上的一处大殿外头,这大殿叫勤政殿,在一个白玉栏杆边,而后……站好,不许动。 头上戴着铁壳的范阳帽,身上穿着鱼服,跨刀,两脚劈叉开一些,就这么……开始站桩子了。 悲剧的是,在这里,他虽名为百户,实际上,就是一个站岗放哨的。 这一站,半个时辰过去,张静一便觉得汗流浃背。 这……特么的不就是军训吗? 偏偏此时,他还不能抱怨。 偶尔有宦官匆匆小跑而过,当然,这些宦官是将他当空气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进出勤政殿。 到了日上三竿,突然有宦官带着几个人来,双手来回摆动,像是驱赶苍蝇一般。 于是,张静一便看到其他的大汉将军连忙转身,背着身后的御道。 张静一也忙是转身,面向着太液池。 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马蹄的声音,似乎有大队的人马,从他的身后擦肩而过。 这……肯定是御驾来了。 可张静一悲催的发现,他原以为自己是可以见一见天启皇帝的,结果大汉将军,竟连抬头看一看皇帝的资格都没有。 一旦皇帝的御驾到了,便需转过身去,不得直视龙颜。 而一天下来,张静一就一直只能如木桩子一样站着。 ………… 开新书了,本来想开口求一下支持,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有点开不了口,哎,丢人啊。 第十三章:日月可鉴 到了这时,张静一才明白。 难怪这锦衣卫没有人愿意来做大汉将军,哪怕是做宦官,好歹人家还可以来回跑动,偶尔说一会儿话呢。 而在这里,大汉将军是没有所谓百户、校尉的区别的,毕竟都是站岗的,站岗的百户,也不会比站岗的校尉要高级一点。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因为张静一发现,那老千户果然没有骗自己,皇帝常来西苑,所以这里的规矩更加的森严,天启皇帝的毛病还特别的多,比如张静一理论上是清早来当值,到了傍晚则换岗回去休息。 可实际情况却不是如此,因为皇帝是日上三竿才起来,而且还爱好熬夜,大半夜的不回后宫搂着妃子们睡觉,居然在这勤政殿里一直耗到三更才回去就寝。 皇帝在此,禁卫是不允许换岗的,于是张静一只能熬到皇帝摆驾回了内宫,才允许下值。 这一日站下来,张静一已觉得自己的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只觉得两腿灌铅一样。 其他一些在西苑里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见来了个新的百户,也都好奇,下值的时候,众人凑上来,第一句话便是:“张百户,你是得罪了谁才来西苑的。” 张静一:“……” 当然,也有好心人教授一些张静一生活小技巧,比如下值了泡泡脚,裹脚布要多缠一些,范阳帽子里也要多垫一层软垫。 一连许多日子,张静一对于天启皇帝恶劣的生活习性可谓是深恶痛绝。 正午用完了午膳之后,天启皇帝往往会在勤政殿看一些内阁大臣的票拟,或是做一些小木工。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等日头下山之后,操起刀剑来起舞。 偶尔会骑上马,带着一群强壮的宦官们练习马术和弓箭。 似乎这位天启皇帝永远都是精力充沛的,这倒与张静一通过一些历史片段所了解到的有些不一样。 ………… 司礼监。 魏忠贤总会在这个时候,埋头看一些内阁送来的票拟。 大明朝的权力机构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 天下发生了什么事,通过官员上奏送到内阁。 内阁的大学士们,相当于半个宰相,对这些奏疏进行批阅,在看过奏疏之后,再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之下写上自己的建言,这便是所谓的票拟。 形成票拟之后,再经过通政使司送进宫里,送到皇帝的手里! 皇帝看奏疏的同时,再看看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选择是否按照阁臣们的意见去办。 若是皇帝觉得阁臣们的票拟没有问题,则送司礼监进行批红。 魏忠贤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每一个内阁的票拟,都需他来过问。 显然他很珍视这一份权力,所以会在这上头花上很多心思。 这一坐,魏忠贤便花费了两个时辰,等他抬头起来时,忍不住活络了有些酸疼的胳膊,却见几个宦官,正恭顺的站在角落,随时听候自己的差遣。 魏忠贤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道:“那个张静一怎么没有动静了?” 小宦官没有想到,九千岁居然还记挂着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道:“这……” 魏忠贤面上古井无波,淡淡道:“没来拜见咱吗?” “没,没听说过,倒是听说他主动请缨去西苑当值了,还听说他人缘好,西华门钟鼓楼的郑千户很喜欢他,说他是个人才,传闻是张静一送了他礼。” 魏忠贤冷哼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 小宦官顿时紧张起来,九千岁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魏忠贤又低头看票拟,却冷不丁的慢悠悠道:“人拜错了庙门,可是要贻误终身的啊。” 小宦官不敢搭腔,心里却明白了。 九千岁还是爱惜人才的。 当然,九千岁更爱面子。 一个传旨的太监,那张静一送了珍珠,一个小小的千户,他也凑上去送礼。 可九千岁这儿,却是丝毫动静都没有。 九千岁稀罕你这一点礼吗? 当然,稀罕还是稀罕的,谁不晓得九千岁爱银子呢。 可……你见人就送,进了宫来,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也难怪九千岁心里惦记着了。 毕竟当初希望有多大,现在失望就有多大。 小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千岁一眼,却见魏忠贤此时似已忘了这件事,浑然忘我的,又拿起票拟看得入神。 ………… 练剑。 骑马。 做木工。 继续练剑。 做木工。 张静一这木桩子,每日所见所闻,大抵都是如此。 他已开始觉得天启皇帝有点二了,这人脑子有问题啊。 做昏君难道不该有点做昏君的觉悟? 酒池肉林搞起来啊。 又是熬夜。 夜半三更。 张静一乖乖的站在这勤政殿外。 却见一个黑影,骑着马,带着一长串的宦官们来。 来人下了马,立即有宦官小心翼翼的上前,掏出了手巾,给来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液。 这人气喘吁吁,任宦官摆布之后,显得很兴奋,随即道:“尔等看朕今日的剑法是否又精益了!” 一旁的宦官们纷纷翘起大拇指:“陛下剑术如神,天下无出其右。” 皇帝却显得很不满意,咕哝着道:“朕有自知之明,不过比寻常人好一些罢了。想来朕的剑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那斩杀了赵贼的张静一的。” 张静一? 张静一背对着皇帝和宦官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有些诧异。 宦官们听了皇帝的话,却纷纷道:“那张静一算个什么东西,哪里可以和陛下相比,陛下的一根手指头,便教那张静一趴在地上一辈子都起不来。” 张静一:“……” 踏马的,虽然好像这是实话,以天启皇帝的武力,确实不需要一会儿功夫,自己只能趴在地上叫爸爸。 可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侮辱性就很强了。 “对呀,张静一算什么,啊呸,不及陛下万一。” 张静一又懵逼:“……” 他还是很有求生欲的,努力地憋着想要爆发的冲动,大汉将军的规矩,是决不允许贸然开口的,这是祖训,违反者杀无赦。 却听那皇帝的声音道:“胡言乱语,张静一都不算什么,那岂不是说赵贼也不过尔尔吗?” 宦官们见龙颜大怒,便不敢发话了。 张静一听到这里,顿时浑身舒畅,没想到,自己竟还如此牛逼,哇哈哈,我张静一现在也算是名人了。 却又听皇帝道:“张静一可堪比我大明的恶来、樊哙啊。难得我大明还有如此忠勇之人。” 宦官们短暂的沉默,却冷不丁的有一人道:“奴婢却听说了外头一些事,说是这张静一历来就好吃懒做,不只如此呢,这厮当初,竟连祖宗都不要了,竟哭着喊着要入赘去南和伯府,陛下,您说说看,这等连祖宗都不要的东西,他还是人吗?” 张静一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些该死的阉狗了,这些家伙居然这样卖命的黑他。 张静一此时只恨不得转过身去,飞起一脚,将那该死的宦官踹飞。 果然,皇帝陷入了沉默。 先前说话的宦官又道:“陛下,所谓不孝即不忠,这又不忠又不孝的玩意,便是有撼山之勇,又有何用?” 皇帝又踟蹰了。 张静一的心已凉了半截。 他很强冲动的咆哮,辩解一下当初想要入赘,其实……好吧,其实这缺德事自己真干过。 气氛凝重起来。 却突的听皇帝道:“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尔等个个阉割入宫,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不能延续香火,不也是大不孝吗?朕来问你们,你们可忠心?” “……” 短暂的沉默之后。 一干宦官们顿时哭爹喊娘起来,个个干嚎道:“陛下,奴不一样啊。” “陛下,奴婢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奴婢现在便可为陛下去死。” 第十四章:家里有地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便又舒畅起来,又禁不住骂,这群该死的死太监。 天启皇帝似乎也没有继续责难,已是领着一队宦官,匆匆进入了勤政殿里。 在那里,有许多的奏疏堆积着。 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的都有之,可绝对不会如戏词里说的那样完全不理政务,至少在张静一看来,这天启皇帝名声虽然糟糕,可对于这些层层上报的奏疏,却还是关心的。 人们虽然都说魏忠贤掌控了内廷,可实际上,魏忠贤不过是秉持天启皇帝的意志罢了。 张静一也诧异于,他原本所想的木匠皇帝,会是个大字不识,只晓得低头做木工的人。 可入了宫,方才才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天启皇帝还算是勤政,只是不经常抛头露面去见阁臣,什么事都交宦官去传达而已。 奏疏大多数他会批阅,当然,无关紧要的只是让阁臣和司礼监去办即可。 至于他的爱好,倒是和历史上那声名赫赫的明武宗朱厚照差不多,也是弯弓射箭,喜刀剑,而且还喜欢行伍。 甚至他所选的亲近内官,也大多都是身强体壮的。 当然,这些暂时和张静一无关,他依旧还在想着,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会落水。 除此之外,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关系,天启皇帝恰好那一日没有去太液池游玩? 那么自己做这辛苦的大汉将军,岂不是成了傻瓜? 再过一天,就是沐休,大汉将军五日一休,允许出宫。 张静一对此有点拿捏不定主意,若是自己放假了,人不在,天启皇帝就正好落了水,自己不就和改变历史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可在这宫中当值,实在是辛苦的过分。 张静一这两日还稍稍习惯了一些,思来想去,还是回家走一走。 次日,他学着人开始用布卷成包袱,而后将需换洗的裹脚布以及衣物收拾一番,随即回家。 傍晚回到张家的时候,却发现张天伦和两个义兄早就等着他回来了。 一见张静一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张家门前顿时便喧哗起来。 张天伦欢喜地道:“可算是回来了,早就料到你今日沐休,还怕出什么岔子,特意让人去钟鼓楼那里打听了,来来来,瞧瞧你,哎,黑了,也清瘦了……” 说到这里,张天伦唏嘘,随即又换上了笑容:“不说其他的,回来便好,为父今日亲自下厨,给你杀了一只鸡。” 邓健也笑起来,接过张静一的包袱,抖了抖:“宫里当值一定十分辛苦吧,哎,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去做大汉将军呢,卫里上下提及这件事,不少人都笑呢……和我们一样,在北镇抚司多好,不说有义父和我们两位兄弟帮衬,至少也清闲自在,不遭人白眼。宫里那些阉奴们,只怕没少给你白眼吧。” 张静一咧嘴笑了:“有吗?还好,宫里的人个个都很好,没有为难我。” 说这些话,不过是让人宽心。 这三义父子,都是卫里的人,对此知根知底,想要骗他们,还要让他们相信,却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这时候,张静一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王程的身上,诧异地道:“大哥,你的脸上怎么有伤?” 果然,只见王程的面上有一道猩红的伤疤,淤血还没散去。 听到张静一的话,王程却是支支吾吾起来。 张静一心里觉得奇怪,王程现在可是总旗官,相当于禁卫军的排长,平日在这京城里,只要不招惹到那些王公贵人,哪一个人不要礼让他三分? 一看王程有猫腻,张静一再三追问。 王程却是怎么都不肯说。 张天伦在一旁,也只是唏嘘,因为爱子回家的好心情,现在也一扫而空。 倒是邓健因为张静一逼问得急了,索性道:“那没什么不可说的,王大哥的伤,是那陈百户打的,大哥性子直,陈百户借他立威。” 张静一却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了,不说王程的义父乃是副千户,算是百户的半个上司,何况刘千户和张家走得也还算近,至于王程,好歹也是总旗官,虽然是百户官的下属,可直接殴打总旗,这陈百户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张静一便道:“刘千户不管?” “管不了。”邓健苦笑。 王程在旁道:“好啦,别说啦……” 张静一不理他,认真地道:“千户还管不住一个百户?” “这人来路不一样。他是宫里魏公公的孙儿……”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明白了:“魏忠贤的孙子?” “啊呸,他哪里是孙子,你且听我说完,这陈百户,乃是九千岁孙子的孙子,所以平日里在千户所里飞扬跋扈,便连刘千户也不敢招惹他。此人贪婪无度,平日里仗着九千岁玄孙的身份,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王大哥之所以和他起冲突,其实是因为当初这陈百户贪墨走了京里的一块地,这块地,名义上是安置似我等这些卫里遗孤的。谁晓得这地被他给占了去……” 有地? 张静一的眼睛顿时亮了:“占地多少?” “七八亩自然是有的。” 张静一开始内心不平静了。 虽然有赵天王的藏宝地,可是现在的张家还不敢大张旗鼓去挖掘。而从赵天王那口箱子里得来的财富,大致的估价是在五百两上下,这些日子迎来往送,已花去了不少。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能在京城里有一块地,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这地是人家魏忠贤孙子的孙子的。 此人强取豪夺……可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人敢招惹他,毕竟你招惹了他,就意味着招惹了他的爷爷,招惹了他的爷爷,也就招惹了他爷爷的爷爷。 魏忠贤或许未必知道自己在京城还有这么个玄孙,可是并不代表这是张家可以轻易去惹的,即便是刘千户,只怕也得忍气吞声。 邓健叹道:“这陈百户,明日还要过寿,这卫里,只怕有不少人想去巴结……” “他要过寿?” 张静一迅速的抓到了几个讯息。 这个陈百户很嚣张,也很贪婪。 而以王程、邓健为首的遗孤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些遗孤的父兄当初都是锦衣卫里的顶梁柱,却因为父兄死了,家里没了支柱,本该给他们的抚恤,大多都被陈百户这样的人盘剥了去。 王程和邓健算是幸运的,毕竟有张父念着和他们死去的父亲的旧情,将他们收为自己的义子,还想尽办法给他们在卫里谋了一个差事,也跟着张静一立了功劳。 可其他人呢? 张静一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眼里放光,张家想要立足,京城里没有地是万万不成的,而京城,尤其是内城的土地价值极高,即便是现在的张静一也买不起,可如果……自己有其他的办法呢? “这陈百户真是该死,愚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父亲,两位兄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还有些事。对了,那赵天王那儿得来的金佛还在不在,待会儿我有用。” 张静一兴致勃勃,顿时化身为了干饭人,三下五除二,吃饱喝足,便抱着金佛一溜烟的要跑。 张天伦拦不住他,忍不住发牢骚:“好不容易沐休,也不着家,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呀……健儿、程儿,你是不是看他抱走的是那金佛……” 可张静一走得急,却已不见踪影了。 张天伦突然觉得自己很心疼,可随即摇摇头,苦笑,看着张静一消失的方向,忍不住喃喃念:“这臭小子,蹦蹦跳跳的,好像挺开心……” …… 第十五章:左右横跳 陈百户所住的,是靠近千户所的一处宅子,比张家气派多了。 他如今财大气粗,家里养着一群闲汉,尤其是又想尽办法攀上了宫里的太监,地位水涨船高,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百户,可陈百户却很清楚,迟早他要取代刘千户,成为东城千户所的千户的。 明日要过寿,所以陈家上下已开始忙碌,处处张灯结彩。 门房这儿,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拜帖,却还是匆匆送到了百户陈煌的面前。 陈煌一看这拜帖,露出了不屑的样子:“是那张副千户的儿子?” 他故意将副字咬得很重。 随即,他不经意地抬眸起来,淡淡道:“前几日,拿了他的义兄来立威,怎么,他还不服气?莫非是以为自己立了功劳,便不可一世了?” 门房道:“要不,将此人赶走?” “好歹也是卫里的百户,赶走做什么?”陈煌道:“请进来吧。” 过一会儿,张静一便踱步进来. 陈煌冷眼看着他,一副戒备的样子。 张静一则是笑着作揖道:“陈百户,晚辈慕名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陈煌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是张百户,你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啊,怎么,在宫里当值如何?” 他的话里有调侃的意思,说实话,当了大汉将军,也就没人将张静一当做是百户看待了。 张静一咳嗽一声道:“还好,还好。”随即又道:“前几日,我的义兄冲撞了陈百户,还请陈百户不要介意。” 陈煌这才面上轻松了一些,原来这厮是来请罪的。 看来,自己收拾了他的义兄,这小子心里慌了。 陈煌挥挥手,显出大度的样子:“老夫大人有大量,此事早就忘了。” 张静一心里想,你忘了,我可没有忘,于是笑得更殷勤了:“听闻陈百户明日过寿,所以后生晚辈,特意送来了一份寿礼,还请陈百户不嫌。” 说话的功夫,却已将家里带来的那金佛掏了出来。 这金佛分量不轻,且精雕细琢之后,只一显露,骤然连这堂中也光亮起来。 陈煌一下子的,双目放出了光彩,他起身,踱步到了张静一面前,接过金佛,只一掂量,便晓得这是实心的。 这只怕有几十两重,若换算成银子,只怕在三百两纹银以上。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即便是陈煌,也不禁动容起来,言不由衷地道:“这礼,只怕太重了吧。” “哪里的话。”张静一一脸真诚地道:“陈百户若是喜欢,便再好不过了。” 陈煌已是满脸堆笑了,上下打量张静一,心里不禁想,久闻这张家的小子很不要脸,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想来他义兄得罪了老夫,他心里害怕,因而来讨好了。 他那义兄,就没有他这般的‘机灵’。 不过……一出手就送这份大礼,莫非此人是想借着老夫,巴结我爷爷? 陈煌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随即却道:“来人,给张百户上茶,上好茶来,我与张百户很是投缘,有许多话要说。” 片刻功夫,便有人上了茶来。 张静一抱着茶盏,呷了口茶,咂咂嘴,笑道:“明日陈百户过寿,需好好热闹才是,想来卫里的弟兄们,都要来捧场。” 陈煌见他满是讨好的样子,便笑道:“不过请了七八十个平日里要好的人而已,卫里的弟兄们请的不多,倒是一些左邻右舍,来的多一些。” 张静一听罢,心里就有数了。 这陈煌走的是宫里的路线,和卫里的许多人关系并不和睦,不过这个人贪婪得很,好不容易过个寿,当然不能错过,他口里的所谓左邻右舍,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商户,想借着过寿的名义,狠狠的盘剥一番。 张静一低头喝了口茶,随即笑了笑道:“其实说起过寿,我倒想起书里提过一个习俗,说是在某地,有官人过寿收寿礼,来客得先将寿礼送上去,而后主人家再请一些汉子,专门在门前,根据送礼之人的礼之轻重报唱,谁的礼重,便竭力给他吆喝。不只如此,还将各种寿礼放在最显眼的高堂上,摆在那儿,所有拜寿的人都可以看见。如此一来,那些礼少的人,便难免要羞愧了。见人家送的这么多,自己只送那么一点点,也拿不出手。”| 陈煌听到这里,不由一愣,禁不住道:“咦,这是哪里的规矩?” 张静一咳嗽道:“只是从书里看来的,许多细节已经忘了。” 陈煌却是激动起来,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一样,忍不住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果然什么都懂。” 这陈煌心里已经活络开了,他办寿,不过是找个名目刮一点油水罢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怎么能错过? 不过他也担心那些宾客们舍不得出钱,可若按着这个风俗来搞,那就不同了。 陈煌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金佛上,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这个时候,张静一喝了几口茶,便起身:“时候不早了,明日清早,晚辈再来拜寿,陈百户也早日歇了吧,明日您才是主角。” “好好好。”陈煌忙站起来,此时心里好像有了什么底气一样。 ………… 子夜。 东城千户刘文巡了一趟诏狱,这几日,有几个重要的钦犯需要得出一点口供,操劳了一日,刘文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到了千户所。 刚刚落座,心里还在想着眼下的这一桩钦案。 此时,一个文吏蹑手蹑脚的来,烛火之下,这老吏的脸照得昏黄,口里道:“今日,千户所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学生不知是否要禀告。” 刘文抱着茶盏,喝了口茶,面上满是疲惫,苦笑道:“有什么事不能说?” “是关于张家的那个公子。” “张家?”刘文打起精神,他对张静一的印象不错,忍不住就骂道:“这小子,好好的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的好差事不要,非要去做大汉将军,真是个混账,倒是可怜了他爹,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却是白白错过了。怎么,这姓张的小子是不是进了宫,日子不好过了,所以想求老夫将他调出来?这事……也不是不能成,毕竟是自己人,也不能委屈了,少年人昏了头,犯了错,也是人之常情。老夫想想办法就是。” “不是。”书吏难以启齿的样子,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是有人打探到,张家那小子,就在两个时辰前,跑去拜访陈百户了。” “哪个陈百户?”刘文方才还带着几分笑容,可转眼之间,脸便拉胯了下来:“陈煌?” “正是。”书吏忧心忡忡地道:“不只如此,听闻这小子……还送了一份厚礼去,那陈煌很高兴,最后还亲自将他送出了门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对于锦衣卫呢! 刘文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开始背着手焦虑的在堂中来回踱步。 陈煌虽是刘文的下属,可此人因为是魏忠贤的玄孙,所以一直以来,都没将刘文放在眼里。 对刘文而言,陈煌乃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忌惮宫里,陈煌早将此人除了。 这些日子,陈煌越发的无礼,目中无人,更是没将刘文这个千户放在眼里。否则,王程乃是副千户张天伦的义子,他也敢随意蹂躏? 对副千户是如此,对千户,难道就会很忌惮吗? 可是……哪里想到,张静一那个混账小子,居然跑去巴结陈煌了。 刘文面上铁青,阴沉得可怕。 良久,他驻足,站稳了身子,瞪了书吏一眼,咬牙切齿都道:“张静一那个狗东西,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书吏显然也知道刘千户和陈煌之间的龌龊,低着头,不敢做声。 这怎么答啊,那小子左右横跳啊。 第十六章:好戏开场 刘文叹了口气道:“也罢,就如此吧,随着他去,他以为投靠别人能落个什么好,老夫就拭目以待。”说着,便坐下,尽力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喝茶,内心却依旧翻江倒海。 ………… 次日一早,张静一便匆匆的往陈煌家去了。 这陈家过大寿,门庭若市,许多的商户统统都来了。 居然还来了几个宫里的宦官,只是这些宦官不便见人,直接被陈煌迎到了中堂里就坐。 陈煌此时满面红光,自己的干爹亲自来祝贺,已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 干爹虽然在御马监里,只是最寻常的小宦官,连太监都称不上,可毕竟干爹的干爹,是御马监的头目,而干爹的干爹的干爹,可是九千岁魏公公! 有了干爹在此撑腰,陈煌自然而然的底气十足。 在这中堂上,他特意摆了一个案子,案子上放着各色的寿礼,其中最显赫的,便是张静一送来的金佛。 除此之外,还有银子铸造的寿桃,以及其他厚礼若干。 在中门那里,他也早有准备,所有邀请来的宾客,统统让人唱礼。 所以此时中门处,此起彼伏的传开声音:“德胜坊东家赵胜特来拜寿,贺陈百户百岁,赠玉镯一对,银百两。” “吴记丝绸铺东家吴明特来拜寿,赠银如玉一只……” 陈煌此时已乐开了花! 那张静一的法子,当真是好,以往那些送礼的人,都是扣扣索索,现在直接当面唱礼,若是送的少了,便没办法敷衍过去了。 何况听见别人送了这么多,难免要层层加码嘛。 而这些宾客,除了他的部下之外,大多都是商户,商户们摄于陈百户的淫威,哪里敢不来! 张静一抵达的时候,又送上了一份贺礼。 只是这一次,陈煌并没有迎接他。 主人家亲自出迎,迎送的往往是贵客,这张静一和陈煌虽都是百户,可在陈煌看来,张家的地位不过尔尔,自然不必劳动他的大驾。 只是一个陈家的管事,将张静一请到了一处侧厅里落座。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同座的大多都是一些寻常锦衣卫小旗和总旗,或是三两个商人,他们见张静一进来,问了名讳,一听是张静一,居然面色都古怪起来。 显然,张静一也算是名声在外了。 张静一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悠闲自在的吃着茶点。 ………… 平清坊。 这里对于内城而言,是一个奇怪的所在,内城大多数是达官贵人们的住处,寻常的百姓,则大多住在城外。 可是这里,却是污水横流,污浊不堪,一个个棚子连绵,这里的住户,大多挤在满是垃圾和污水的地方,这在内城而言,是极少见的。 当初的时候,朝廷设立亲军,亲军的条件十分优渥。 为了显示黄恩浩荡,在永乐年间,朝廷又下旨意,对战死的亲军进行抚恤。 不过现在天下大抵承平,亲军负责的是保卫皇帝和皇城,自然很少有战死的情况。 唯一的例外便是锦衣卫,锦衣卫除了为皇帝打探百官的动向,还有刺探藩国以及敌人的职责,因而罹难的不是少数。 他们的家眷,便被朝廷安置在此,显示出朝廷对于这些功臣妻女和子弟们的厚爱。 虽是如此,可是父兄们战死了,家里失去了支柱,表面上待遇优厚,可抚恤的钱粮,其实早已被厂卫的高层层层克扣,真正到手的,已是少的可怜了。 原本按理来说,这些子弟是可以替补进亲军的,只是没有了父兄作为依靠,上头的指挥使、千户、百户们,宁愿安插自己人,也不愿将这些子弟补入卫所之中。 因此,这些失去了生计的锦衣卫遗孤们,往往生活难以为继,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邓健和王程二人,他们的父亲也都罹难了,不过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的亡父和张天伦是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因此张天伦将他们收为了义子,庇护着他们,甚至想办法让他们进入了锦衣卫接班,这二人的生活才算好了一些。 如今又因为功劳,升了总旗,更算是平清坊里罕见的人物了。 此时还是清早,这数不清的棚户里传出病痛的咳嗽,或是孩子的哭啼,以及妇人的咒骂。 却在这个时候,邓健和王程二人举着铜锣,哐当的敲响。 铛铛…… 邓健扯着嗓子道:“今日陈百户做寿,请大家吃酒,大家伙儿赶早。” 吃酒…… 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困顿的锦衣卫遗孤们而言,这显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许多人家还没有米下锅呢。 顿时,先有一些好事者窜出来:“邓大哥,当真吗?那陈百户怎么会想请我们吃酒?” “想来是体恤大家吧,要去的便去。” 这清平坊一下子的便喧闹起来。 平时也不见有人请客,那陈百户家大业大,谁人不知,鬼知道他平日里贪墨了多少钱财,不吃白不吃。 片刻功夫,便有数百人出来,个个喜气洋洋。 邓健和王程二人心里却是嘀咕,他们不知道自家三弟又打着什么算盘。 让人去吃陈百户的酒席,就能报仇? 此时,许多人已云集起来,邓健和王程来不及多想,忙不迭的领着人,便匆匆奔着那陈家去了。 ………… 陈百户此时正陪着几个宫里来的小宦官点头哈腰着,外头的那一声声报礼的唱喏,让他浑身通泰,痛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家里的主事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老爷,差不多要开席了吧。” “开开开。”陈煌点头,道:“要仔细照应好,不要怠慢了客人,噢,对了,那姓张的小子在何处?” “在侧厅坐着,莫不是老爷想请他到这儿来?” 陈煌面上忽明忽暗,随即冷冷笑着道:“不必啦,他倒是想巴结老夫,可这里不是他坐的地方,你下去吧。” 而张静一则坐在侧厅里,冷眼旁观,此时已经预备开席了,宾客们纷纷举起了筷子,张静一却没有吃喝。 来到这个世界,其实这时代的饮食并不对张静一的胃口,毕竟这个时代的调料匮乏得可怜。 来到这个世界,张静一一直精神紧绷,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数十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怎样可怕的样子。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去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他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亲族,情怀再大一些,他更希望保护这京城和天下数不清的人。 可是要怎样做呢? 现在虽然没有头绪,可至少有一点却是没有错的,那即是他现在人微言轻,必须要力争上游。 所以每一步,他都不能走错,错了一步,万劫不复。 眼下这个陈百户,就是必须除掉的对象,倒不是因为此人单纯的欺负了自己的义兄,而是因为张静一想要在锦衣卫中有所作为,就必须搬开这些石头。 他努力地调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显得平静,实际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能否起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张静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就在此时,外头突的传来了喧哗声。 这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开始发生了争吵。 张静一微微张大了自己那双带着锐光的眼眸……开始了! 第十七章:你是谁 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遗孤们到了陈家,却被陈家的人给拦在了门外。 他们闻见了里头的肉香,一个个饥肠辘辘。 在这朱门之外,几个陈家的门丁十分跋扈。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狗眼看人低,而是因为,眼前这些形同乞丐一般的遗孤们,他们向来不放在眼里。 于是,门丁们口里喝道:“瞎了眼吗?不知陈老爷在做寿,你们什么东西,也敢来吃酒?” 遗孤们起初不知所措。 可在人群中有人叫道:“咱们也是卫里的人,陈百户吃香喝辣,这样的快活,咱们却是受冻挨苦,吃他一顿酒怎么了,他平日里只怕没少贪墨我们的抚恤,咱们的钱粮,是靠着父兄们的命换来的,可如今得了什么好?” 这一番话,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愤怒。 紧接着,王程率先推搡开门丁,大呼道:“今日我们非要进去不可。” 于是,这些遗孤们一下子好像有了勇气,竟蜂拥的尾随着王程将门丁们推开。 门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口里依旧大骂,结果却被冲撞的人仰马翻。 一群人进了院门,便见里头摆满了酒席,宾客们一个个错愕滴看着一群‘乞儿’进来。 而坐在大堂里陪客的陈煌听到通报,也有些慌了,连忙领着人出来,一见这样的场景,心里大怒,他威严的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却听有人道:“快看,这是陈百户过寿收的寿礼。 人们则朝着中堂看去,却见那中堂里头,隐约摆放着数不清的宝货。 平日里,大家只晓得陈煌有钱,可这些遗孤们对于财富的想象力匮乏,如今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隐约可见,此时已是怒从心起。 陈煌已吩咐家丁们带着武器来了。 此时他大呼道:“你们是什么东西,这里岂是你们可放肆的……” 他话音没有落下,便听有人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的父兄死在辽东的时候,你不过是个给阉货们舔脚丫子的泼皮而已,如今狗仗人势,便以为自己成了人样吗?” 陈煌心里一下子的有些乱了,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程。 这王程就在他的百户所里当总旗官,前几日,他还狠狠的打了王程一顿,今日见了王程出头,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冷笑道:“好啊,原来是王程,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什么阉货!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骂宫里的人。” 他一说到宫里的人,怒不可遏的遗孤们便一下子的冷静了。 谁人不知,现如今,天下的权柄,十之八九,都掌握在宫里的人手里。 陈煌区区一个百户敢如此嚣张,也正是因为如此。 眼看着众人露出了惧怕之色,陈煌便得意的背着手,道:“魏公公他老人家,也是你们能骂的?王程,你洗干净脖……” 说到脖字,他本还想要说下去。 却在此时,就在他的身旁,突的一个巴掌狠狠的打下来。 陈煌触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黑,脸颊上顿时留下了猩红的五个手指。 他一下子的懵了,面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眼泪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努力地张眼,却见张静一已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张静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喝道:“陈百户,你好大胆!你不关照卫里的弟兄们也就算了,过个寿,竟还收这么多的礼!这些来客,哪一个不曾为朝廷效过命?你却对他们喊打喊杀,现在竟还搬出来了魏公公?我来问你,你要说的是哪一个魏公公?这是魏公公授意你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吗?” 陈煌大惊,随即勃然大怒,口里想要大骂。 可就在刹那之间,陈煌看着大义凛然的张静一,一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捂着腮帮子,瞳孔收缩起来;“你…你……” 可张静一这一巴掌,却一下子惹得那些遗孤们的胆子壮了许多,邓健在人群中道:“弟兄们,今日就吃他姓陈的,不吃饱了别走。” 众人轰然应诺。 一些想要阻拦的家丁,自是被蜂拥而上的人,一个个地一顿拳脚打了下去。 陈家很快就乱成了一团,宾客们见情势不对,纷纷溜之大吉。 那中堂里高坐的几个宦官,也察觉到了异状,早已偷偷自后门溜了。 转眼之间,遗孤们便喧宾夺主,各自落座,大快朵颐起来,甚至还有人进了中堂,看着这里数不清的寿礼,瞠目结舌之余,早有人偷偷将这些寿礼往怀里踹。 陈煌已是气得满脸通红,他万万料不到,张家三兄弟如此胆大包天。 可是张静一却显得很冷静,他看上去虽然文弱,可这时候,在陈煌的面前,竟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气势。 陈煌怒极,咬牙切齿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胆,我……我寻我干爹,必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只则是轻轻一笑,他是杀过人的,虽然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内心十分不适和震撼,甚至此后好几次都在噩梦中惊醒,可也让张静一在此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在他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一柄蓄势待发,即将出鞘的利刃,虽是锋芒敛藏起来,却给人一种让人心悸的感觉。 张静一平静的回头看了一眼邓健和王程,走到他俩的跟前道:“这里的事,就交给两位兄长了,千户所肯定要过问,到时刘千户知道该怎么做,此事干系不小,明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王程和邓健心里只剩下苦笑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这陈煌会肯罢休吗? 人家宫里有人,只怕倒霉的是张家吧。 可张静一居然很平静,脸色淡然地直接转身走了。 ………… 此事,很快就震动了京师。 御史已经风闻了此事。 千户所的刘文得知了消息,先是瞠目结舌,而后却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寻来了书吏:“看来张家,还是自己人啊。” 书吏犹豫着道:“刘千户,这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文笑了笑,而后淡淡道:“事情发生在本千户所,当然是立即上书请罪。” 说罢,当下让人准备笔墨预备奏疏。 这个时候,自也是早有人将话捎进了宫里。 而宫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似乎发生过的事,犹如石沉入海,很快就平息了一般。 次日清早,在张天伦忧心忡忡的目光之下,张静一泰然自若地换上了鱼服,带着他的佩刀辞别出门,老规矩,先到了钟鼓楼里点卯,而后照例到西苑里站班。 今日下了雨,所以张静一站在勤政殿门外,在这雕梁画栋的屋檐之下,雨水哗啦啦的如水帘一般的倾泻而下,远处的湖面,升腾起了雾气。 皇帝一早便进入了勤政殿,因此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惊扰皇帝。 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几个穿着蓑衣的宦官冒雨而来。 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湿漉漉的疾步冲到了殿檐的长廊下,与张静一几乎擦身过去。 紧接着,其他宦官便追了上来,开始给这太监解下蓑衣。 这宦官正是魏忠贤,魏忠贤任由小宦官们解衣,回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倾盆大雨,不由道:“昨日的天气还好好的,今日却下此大雨,真教人不省心。” 说着,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静一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佩刀刀柄,站得笔直,魏忠贤见张静一目不斜视,禁不住生出了好奇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道:“咱看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八章:上达天听 一旁的小宦官们纷纷堆笑,也跟着问:“是啊,叫什么,还不快回话。” 张静一几乎要吐血,因为其中一个小宦官,当初还去了张家送旨意,自己还给了他贿赂的,没想到,这小宦官转眼就将自己忘了。 不过细细一想,这些宦官们眼里只有贵人和魏忠贤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将一个区区百户放在心上呢? 他依旧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身躯不动,张口道:“卑下……” 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了殿内不耐烦的声音:“魏伴伴来了?” 这显然是皇帝的声音。 魏忠贤听到这里,顿时抖擞了精神,再不理会张静一了,立即堆笑起来,匆匆进入了勤政殿,接着张静一便听到魏忠贤的声音道:“奴婢在呢。” 此时,在这殿里,皇帝带着几许气恼道:“你干的好事。” 魏忠贤的声音似乎并不惊慌,而是淡定的道:“奴婢万死。” 皇帝叹了口气:“一个锦衣卫百户,弄的京城鸡犬不宁,还口口声声的说,他和你有关联,这是真的吗?”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与此人,实在没有任何的瓜葛,至于坊间流言蜚语,大多是以讹传讹,听信不得。” 皇帝的声音温柔了一些:“可是御史风闻奏事,闹的如此厉害,连锦衣卫的千户也上书请罪,朕看他们所说的经过,就格外的不安。这些功臣的遗孤,他们的父兄当初为了朝廷出生入死,这得积蓄了多少的不满,才闹出这样的事。还有这个叫陈煌的人,他好大的胆,张口闭口便是宫里有人,此人又是什么居心?小小一个百户,过一个大寿,尚且如此明目张胆的收受好处,天下人看了,成什么体统?” 这一连窜的诘问,似乎并没有让魏忠贤紧张,他依旧平静的道:“陛下,奴婢确实与这陈煌没有瓜葛,此人想来不过是想拿奴婢的名号狐假虎威而已,现在厂卫之中,多有这样的不肖之徒,奴婢清早也听闻了这件事,心里也委屈着呢。” 说着,他委屈屈巴巴的声音继续道:“所以奴婢以为,眼下当务之急,一方面是立即着手抚恤这些功臣的遗孤,陛下说的有理,倘若这些遗孤都积蓄了不满,大明的江山怎么可能安稳呢?奴婢觉得,该好生犒劳一番,给予他们足够的抚恤。这件事,奴婢亲自来办。这其二,便是这个叫陈煌的百户,此人实在胆大包天,即便不算其他的,就说他勒索商户,冒名宫中,也是不赦之罪,当立即下诏狱,抄没家财,严惩不贷。” 魏忠贤的这番话,显然很对皇帝的胃口,天启皇帝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的欣慰:“同样是锦衣卫,有人如张静一这样的,亲冒矢石,杀贼立功。也有人如陈煌这般,不知廉耻。” 张静一站在殿外,将里头的话听的真切,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随即,便又听皇帝道:“此事,就依魏伴伴之言来办吧,这两桩事定要着紧,不可懈怠。” 魏忠贤应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似乎还有什么怨言,又咒骂了几句。 魏忠贤知道皇帝的心情不好,便泱泱告退出来,从勤政殿走出来时,他与张静一擦身,不过这个时候,他心事重重,显然再没有心情将一点的心思放在张静一的身上。 对于魏忠贤而言,张静一不过是西苑里众多大汉将军的一员罢了,只是觉得面生,平日里连问都懒得问的。 几个小宦官则一拥而上,又给魏忠贤穿戴蓑衣。 这时,魏忠贤才低声咒骂道:“这个陈……陈什么来着……” “九千岁,叫陈煌。”一个小宦官低声回应。 魏忠贤露出了怫然不悦的样子:“真是该死,还愣着做什么,立即命人交代东厂!今日之内,将陈煌拿下诏狱。另外,给内阁下一个条子,令他们尽力安抚御史,平息舆情。” “九千岁……”一个小宦官颤声道:“这陈煌平日里可没少……” 魏忠贤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也不避讳张静一,只平静地道:“拿下!” “是。” 张静一在一旁,心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终于大功告成了! 收拾陈煌,当然是为了义兄报仇。 可是陈煌这种和宫里有点关系的人,在这锦衣卫内部,却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人家连千户刘文都没放眼里呢。 之所以这一次他栽了一个大跟头。 其实也是张静一算准了那些锦衣卫遗孤的威力,这些遗孤平日里没有人理会,甚至一个两个人有什么怨言和牢骚,其实也绝不会有人关注。 可一旦数百个这样的人闹出事来,势必要上达天听。 再加上那陈煌自恃自己有人关照,平日里耀武扬威,过个大寿,还如此的铺张,没人关注还好,一旦被人关注,似他这样的人,便立即成了弃子。 譬如皇帝,知道了这么个百户,一定不会网开一面。 而对于魏忠贤而言,他的徒子徒孙,多如牛毛,陈煌这样的人,连阉党的外围成员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个闻所未闻的角色,而站在天下公议的对立面呢? 就算是做坏蛋,魏忠贤也是个聪明的坏蛋,可能因为核心利益,而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可只为保护一个区区百户,显然是痴人说梦了。 对于现在的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而言,他们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件事背后是否有人搞鬼,又或者另有什么隐情,他们只希望立即平息这件事,而要平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陈煌开刀。 当然,张静一也清楚,自己的举动是有风险的,因为一不小心,若是让厂卫或者御史继续去深究原委,都可能让此事牵涉到张家的身上。 好在一切都在张静一的预料之中。 勤政殿外,狂风大作,雨水没有停歇。 肆虐的风夹杂着雨水打在了张静一的脸颊上。 张静一此时心里又禁不住在想,不知自己算不算改变了历史,天启皇帝还会落水吗?如果不落水……又该怎么办? 人每日的工作就是站着,难免会产生许多的思考,当然,其实大多数都是胡思乱想。 偶尔会怀念后世的生活,后世虽然也有压力,需要面临许多复杂的人际往来,可相比于这个时代,这种乌云即将压顶,大厦将倾的压迫,却让张静一倍感煎熬。 人们常说某人拥有超然的智慧,能够熟知天文地理,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可张静一此时无奈的发现,倘若世上真有这样的神人,那么这个人既能预知未来的兴废,一定是焦虑和不安的。 很不幸的是,张静一就是这个‘神人’,他甚至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愚昧,那也可以轻快的过完这一生。 傍晚时分,皇帝自勤政殿里出来,雨水已停了,先出来的是小宦官。 照着规矩,大汉将军们纷纷避身,皇帝即将经过,即便是亲近的禁卫,也决不允许正面直视皇帝的,所以必须侧身避让。 张静一对于宫中的规矩,已是慢慢的熟稔了。 此时,外头的雨水已慢慢的停歇,天气放了晴。 只是殿檐上,还淅沥沥的自琉璃瓦上飘落积下的雨水来。 皇帝似乎有些疲倦,走出殿来,伸了个懒腰,而后慵懒地道:“天终于放晴了,今日朕有闲,待会儿叫上人和朕击剑。” “陛下……”皇帝和宦官都没有将站在一旁侧过身昂首而立的张静一放在心上,小宦官面带笑容道:“昭太妃娘娘清早让人嘱咐过,让陛下不可再夙夜不休了。” 皇帝听到昭太妃之名,显得有一些懊恼。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定是有人去告状了,既不让朕击剑,又担心朕会骑马伤了朕的身子,哎,也罢……就消停几日吧,明日去太液池游船吧,朕好多日子没有泛舟了。” 一听到游船,又听太液池…… 站在一旁的张静一,猛地打了个激灵。 第十九章:刮目相看 此时的张静一,心头就像是被震了一下。 心里忍不住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是要作死了吗?历史到底有没有改变,明天会不会落水? 他心里没有答案。 紧接着,又听到皇帝懊恼地道:“不下苦功夫,怎么能有进益呢?想那击杀了赵贼的张静一,定是悬梁刺股,每日闻鸡起舞的人,如若不然,以赵贼的彪悍,怎么能手刃了他?说起这张静一,朕倒是想要见一见,他现在在何处?” 张静一在心里不禁道: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大变活人? 当然,这时他是不敢轻易打话的,宫里规矩太严格了,皇帝不过是叶公好龙……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这宦官似乎露出了迟疑之色,随即道:“陛下,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谁晓得他在锦衣卫何处当值?陛下若是格外召见,只怕群臣见疑。” 很明显,这宦官听到了某些风声,魏忠贤并不喜欢张静一这个人,而至于张静一到底在哪,谁知道呢? 只晓得做了大汉将军,可是紫禁城和西苑这样的大,单单城门就有十几个之多,还有数不清的城门楼子,各处宫禁,金吾卫和锦衣卫的这些禁卫,每日当值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天知道死哪去了,何况一个百户,实在没人会在乎。 皇帝的声音开始显得不悦起来:“怎么,张静一得罪了魏伴伴?” “呀。”小宦官一听,吓住了,慌忙道:“不不不,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果然如此。”皇帝似从小宦官的错愕中洞察了什么,他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定然是魏伴伴不喜张静一了,如若不然,你们这些东西,怎么上赶着说张静一的不是?朕想见张静一,你们也敢推诿!” 话音顿了一下,皇帝一副若有所思的口吻:“怪了,张静一怎么会得罪魏伴伴呢?” 说罢,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背着手,匆匆走了。 张静一默默地吁了口气,心里也生出了疑问。 自己什么时候得罪魏忠贤了? 只是想到明日皇帝要游船,张静一又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很清楚,或许……历史要改变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今日早早离开西苑,所以张静一可以早早与人换班。 下了值,便匆匆回了家。 而这时,家里早有人在等候着他了。 张天伦显然早已得知了消息,显得忧心忡忡,邓健和王程欲言又止,却被张天伦的眼神止住。 让人摆好了碗筷,父子四人各自落座,就在这庭院里,似乎张天伦三人都心事重重。 张静一却是饿了,拿起碗筷便大快朵颐,心里却又忍不住想着明日皇帝游船的事。 不知明日他能不能登船,若是不允许登船,只准许皇帝和宦官上船,万一历史上的事重演,只怕在湖畔的他,想要救也难了。 “咳咳……”张天伦终于开了腔:“我听卫里的人说,那陈煌已经入宫去告状了……静一啊,只怕……” 张静一方才心不在焉,却还是把张父的话听了真切,咧嘴一笑道:“父亲放心,没有事的。” 告状?闹出这种事,没有人会保陈煌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天伦,张天伦的面上带着无以伦比的焦虑。 其实张静一从旁人所了解到的信息是,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很坚毅果敢的人,毕竟常年在锦衣卫,而且还曾去过辽东刺探军情,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显出焦虑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关心则乱,毕竟关系到了自己的儿子,亲的! 除此之外,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显然也让张天伦变得处事更为谨慎起来。 此时,张天伦叹了口气道:“何必要去惹事呢,陈煌这个人……并不只是百户这样简单。” 一旁的邓健忍不住道:“其实当初若是三弟去了北镇抚司,而不是做大汉将军,咱们兄弟二人正好去三弟的百户所,受三弟管辖,又怎么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一说到张静一做大汉将军的事,大家又惆怅起来。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飞黄腾达的机会,结果失之交臂了。 张天伦只苦着脸,似乎担心张静一想不开,便道:“好了,好了,别说了,静一既然想入宫去当值,也没什么不好,眼下该担心的是那陈煌狗急跳墙才是。” 正说着……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张天伦心里有阴影,一听拍门,便吓了一跳,接着连忙起身,忐忑不安的去开了门。 谁料这门外,竟是千户刘文大喇喇的带着两个护卫进来,刘文开口便道:“张贤弟,你儿子做的好事!” 这话一出,张天伦已是吓得脸色铁青,忙道:“出了什么事?莫不是那陈煌他……他……” “什么事?”刘文看着风声鹤唳的张天伦,却是咧嘴……笑了:“陈煌……陈煌那狗东西,胆大包天,魏公公已经亲自下了条子,命人将他锁拿诏狱,此人……必死无疑了。不只如此,咱们东城千户所,奉旨彻查陈煌,抄没他的家产!老夫思来想去,你这儿子,可了不得啊!陈煌历来是老夫的眼中钉、肉中刺,哪里想到,竟被静一这小子除去了。呀,你们正在吃饭?来来来,给我也添一对碗筷,老夫要和静一喝一杯。” 说着,刘文已大喇喇地推开张天伦,直接到了饭桌跟前坐下。 他喜滋滋地看着张静一,目光明显的变得有所不同了:“从前只听人说,静一是个糊涂人,可如今在老夫看来,这孩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瑰宝啊!不过………可惜啦,若是他在北镇抚司,老夫定要好好的提携,只是入了宫……” 这卫里上下,谁不知道……张静一入了宫,便等于断绝了自己的前途。 刘文此时生出了爱才之心,他原本只觉得张静一是个寻常的后辈,虽立了功劳,但也不会过于的关注。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煌一垮,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小子有些不简单。 陈煌下了诏狱…… 张天伦听到这个,心里一惊,这一切让他始料不及,而且还是魏公公亲自下的令,那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这样说来……自己这儿子,竟是生生将陈煌整垮了? 他娘的……怎么自从儿子吃了干饭之后,就跟从前天壤之别了? 此时,刘文在旁嚷嚷道:“来,取酒水来,快去取酒水…” “噢。”张天伦和刘文算是老相识,二人在东城千户所一个千户,一个副千户,虽然千户前头还加了一个副字,放屁都不香,可好歹也是同僚。 张天伦此时也热情起来,忙不迭去取家里酿的米酒。 邓健和王程一见到刘文,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倒是张静一显得落落大方。 入宫最大的好处就是里历练出了胆色。 毕竟,连皇帝都经常在你的眼前晃悠,虽然人家也不理睬你,可至少……你也是见过皇帝的人了。 而眼前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有什么好怕的? 张静一露出从容的笑容道:“见过刘世伯。” 刘文颔首,很满意张静一的表现,道:“这一次,陈煌算是永世不得翻身了。老夫很欣赏你,你有没有想过调来东城千户所?想从宫里调到北镇抚司来,的确是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有人肯帮忙,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张静一,一刻都不肯松懈。 第二十章:游船 对着刘文炽热的目光,张静一似乎很认真地思索。 默然了一下,才摇头道:“不想,侄儿在宫中已经习惯了。” 刘文听到这里,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接着便忍不住板起脸来:“终究还是年轻,不晓得天高地厚啊!以为入了宫,靠近了天子,便有前程吗?这紫禁城里,禁卫和宦官千千万万,真正飞黄腾达的又有几人?做锦衣卫,还是在外头风光体面,老夫若是提携你,将来等你到老夫这个年纪的时候,便有机会成为千户,到了那时,便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哎……” 刘文很不客气,当然,他这是自诩自己是长辈,觉得这小子太嫩,是该骂一骂。 张静一自然是油盐不进,心里则想……你以为我想么……我特么的难道不想过好日子?就欢喜成日在宫里风吹日晒? 刘文见骂了也没效果,不禁摇摇头,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便苦笑,刚想说什么。 张静一此时却道:“倒是小侄有一件事,还请世伯帮个忙。” 刘文骂了一通,也没什么效果,心里有些恼怒,却还是道:“你说罢。” “既然东城千户所负责抄没陈家,陈家在清平坊有一块地,能否作价卖给小侄?” “你想要清平坊的地?”刘文一脸疑惑。 那块倒是好地,不过当初,却是锦衣卫的遗孤所在,说难听一点,那地方就是内城的平民窟! 虽说也是价值不菲,可和内城其他的土地比起来,却不值什么钱。 张静一忙不迭的点头:“是。小侄可以想办法筹措了钱来买。” “清平坊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刘文觉得这个家伙有些傻:“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就那地,你想要?” “要!”张静一很诚恳地道:“还请世伯成全。” 刘文几乎可以确定,张静一这家伙……似乎搞事很有一套,但是实在没有什么经济头脑。 当然,现在陈煌抄家,留下的这块地,想要转到张家名下,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张静一帮着他解决了陈煌这心腹大患,是该给一些好处。 于是,便不再提及这件事,酒过正酣,刘文带着几分醉意,便由邓健搀扶着准备离开。 张天伦则殷勤地将刘文送到了门外,刘文嘿嘿一笑,朝张天伦道:“你这儿子,倒是有几分能耐,从前小看他了。” 张天伦觉得晕乎乎的,他实在没想到,鲁莽的儿子,不知是不是心计很深,还是歪打正着,居然当真将陈煌解决了,连忙谦虚道:“哪里的话,刘兄太瞧得起他了。” “不过……”刘文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啊,好好一个可造之材,居然入了宫,大汉将军有什么好的,这辈子可有的熬的,太可惜了。” 丢下这句话,踉跄着走了。 张天伦则一脸无语。 邓健这时也露出了遗憾之色:“义父,刘千户平日里可极少这样看重一个人,何况刘千户乃是吴同知的心腹,若是三弟在北镇抚司,有吴同知和刘千户,将来的前程只怕不可限量啊。三弟……怎么就铁了心想做大汉将军呢,哎……” 张天伦瞪他一眼:“静一糊涂归糊涂,可至少比从前强。”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咧嘴笑了:“是!是!只是义父,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天伦以为邓健又要说张静一的事,便道:“只要不埋怨静一,但说无妨。” 邓健便道:“义父,给我娶个媳妇呗,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又……” 张天伦便立即吹胡子瞪着眼:“从长计议吧。” 邓健自讨了个没趣,露出失望的样子。 不过口里说从长计议,但张天伦的心里却也惦记起来了。 经邓健这么一说,他倒也想到了张静一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点娶妻的好,而他上头还有两个义兄,若是不赶紧将王程和邓健的婚事解决了,怎么好给静一娶妻? 娶媳妇…… 哎……现在京城里的媳妇可不好讨啊。 张天伦背着手,面上不露声色,心思却开始活络起来。 ………… 次日一早,张静一入宫。 到了西苑的时候,便发现今日格外的热闹,原来皇帝又要听戏了。 张静一等人只能负责外围的布防,只听见里头咿咿呀呀,锣鼓喧天。 其实对于戏曲,张静一是没什么感触的。 上辈子的娱乐太多了,已经多到对于这种喧闹娱乐麻木的地步。 他心里还惦记着,不知皇帝今日还游不游太液池。 却在此时,突然几个宦官飞也似的端着铜盆往里跑,张静一觉得奇怪,身旁的大汉将军压低着声音道:“陛下只怕又痛哭流涕了,你听那曲儿,又是说岳忠武的。” 张静一像好奇宝宝一样:“陛下看戏还要……” “咳咳……慎言。” 说话的功夫,已有一个小宦官朝着这边瞪眼看过来。 方才和张静一说话的大汉将军,已吓得面如土色。 宫里的规矩森严,而宦官和禁卫之间的区别尤其的大,毕竟一个是护卫,一个是杂役,而护卫不得随意走动,不得随意开口! 可对负责杂役的宦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他们有较大的自由,机会自然也远比大汉将军这样的木桩子要多得多。 更何况眼下魏忠贤当权,这些宦官,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徒子徒孙,更不会将亲军放在眼里。 于是这宦官背着手,徐步走过来,上下打量张静一,随即冷哼一声:“仔细规矩。” 张静一:“……” 一旁的大汉将军们站的笔直,个个大气不敢出。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陛下要游船,来两个禁卫。” 要游船了…… 张静一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而此时,大汉将军们都站着不动,似乎不情不愿。 几乎所有的亲军都是世职,所谓的世职,自然是拜太祖高皇帝所赐,是世袭罔替的,老子死了,儿子接班,因而都长久居住在京城。 而北方人大多不擅水,后世的时候,尚且还有游泳馆,所以游泳只有兴趣之分,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天气凉,大家都没有下水的习惯。 尤其是当下,小冰河期的出现,北方的气温,更是下降了许多,有时刚刚入秋,北地便开始下雪。 随意下水,属于作死的行为,毕竟若是下水不小心得了伤寒,依着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不死,也得在床上趟个十天半个月。 这水好像和大明的皇帝有仇一样,在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还有眼下的这位天启皇帝,都是因为溺水之后,得了伤寒而死。 由此可见,这下水有多可怕。 既然不爱下水,湖泊也不多,大家自然不擅舟船了,让这些人上船,自然就不异于要他们的命一样了。 张静一见众人都默然,却是急不可耐地上前道:“我去。” 那宦官也没多看张静一一眼,只是随意地又点了一个大汉将军,而后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张静一开口道:“卑下张静……” “好啦,好啦。”宦官显得不耐烦,颐指气使着道:“那个谁谁谁,还有这个张某某,你们随咱来。” 大汉将军不配有名字! 张静一这时不得不对刘文有所感激了,这刘千户是真的好心啊,一直希望将他调出宫里去,可见这大汉将军在卫里,简直不是人干的。 也难怪卫里的人听说他居然自愿去做大汉将军,而个个笑掉大牙了。 第二十一章:忠勇双全 这宦官领着张静一二人先到了太液池,这里有一处小码头,却没有让二人登船,而是先让他们规规矩矩地等着。 过了片刻之后,銮驾便到了。 天启皇帝在众多宦官的拥簇之下,兴致勃勃地到了码头处。 皇帝当然还是无视张静一的。 不过这一次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张静一得以正面观察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年轻,皮肤有些黝黑,想来是平日里骑马射箭的时间多,因而带着几分健康的肤色。 他的体魄似乎不错,走路起来虎虎生风。 而魏忠贤则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天启皇帝的身后。 别看这位九千岁在外头威风八面,可在天启皇帝的面前,却好似是一个永远笑容可掬的邻家大叔。 天启皇帝正低声和魏忠贤说着什么,魏忠贤只是不断地微笑,似乎天启皇帝的笑话很好笑很有趣。 等即将登船的时候,天启皇帝才驻足了片刻。 他的目光居然在张静一的身上扫了扫。 张静一心里一惊。 卧槽,难道皇帝认出我来了? 随即,只见天启皇帝皱着眉道:“大汉将军,该英武一些。” 张静一:“……” 这话说的,倒是嫌弃张静一的身子瘦弱了。 莫非是说我张静一是菜鸡? 话说回来,张静一人本就年少,再加上身子又清瘦,肤色白皙,他已极力抬头挺胸,可想来还是和天启皇帝想象的英武有所不符。 魏忠贤一听,便立即笑道:“陛下,这…入宫值守的大汉将军,大多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吴孟明所挑选。” 天启皇帝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一些,显然他对于这个锦衣卫同知的印象还算不错,居然没有顺着魏忠贤的话痛责吴孟明,只是道:“往后要挑选仔细一些。” 魏忠贤显然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却忙笑吟吟地点头道:“是。” 张静一此时已是生无可恋,自己的形象……居然如此不佳? 还有那吴孟明,他依稀记得,吴孟明好像和刘千户关系很深,理应是刘千户在锦衣卫里的靠山,想不到这吴孟明,居然和魏忠贤很不对付。 此时,皇帝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吩咐道:“告诉他们,挑选禁卫,理应要选像张静一那样的人,只有这样的忠勇之人,才当得起卫戍之责,可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叫进来!哼,朕缺禁卫吗?” 随着皇帝登船,这声音越来越远。 张静一继续木然地站在原地,内心一时间很是复杂。 等皇帝和宦官们都登了船,张静一和另一个大汉将军才登上船去。 这是一艘大游船,张灯结彩,倒是和后世电视剧里的花船差不多,嗯……少儿不宜的那种。 张静一站在甲板上。 花船……啊不,游船随即开始徐徐朝着湖心游弋。 天启皇帝的兴致很好,他领着一群宦官,到了船首的甲板上,道:“今日还是凉了一些,若是等过了年关,到了来年开了春,天气渐热,在此散散心,也是很好的。可惜朕不会吟诗作对,若是学问多一些,此时该作一作文章了。” 众宦官纷纷开始夸赞起来,这个道:“陛下的学问可深厚着呢,翰林们都不及陛下万一。” 另一个道:“陛下才不稀罕这个,陛下是要做唐宗宋祖的,岂会和那些读书人一般钻故纸堆?” 魏忠贤咳嗽一声,宦官便立即不敢吱声了。 这魏忠贤颇有几分春来我不先开口,哪只虫儿敢作声的气势,随即堆笑道:“说起诗词,陛下上一次给奴婢赐下墨宝,奴婢专程让人装裱了起来,挂在了奴婢外宅的中堂,陛下,您猜怎么着,那过往的宾客见了,个个都是叫好,没一个不说这行书有大家风范的。” 天启皇帝皱眉:“哪一个客人?” “呃……”魏忠贤一时语塞,正开始思索。 天启皇帝随即摆摆手:“好啦,不必再想了。” 魏忠贤连声说是,接着嘿嘿一笑:“奴婢……奴婢近来有些糊涂,总是不记事。” 魏忠贤在天启皇帝的面前,显得有些‘笨拙’。 而张静一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的,他发现天启皇帝是个挺聪明的人,当然,这种聪明写在脸上。 而魏忠贤呢? 起初的时候,张静一觉得魏忠贤很蠢,居然拍如此被人一眼看穿的马屁。 可细细一咀嚼,却又发现不简单,因为魏忠贤显然是在天启皇帝面前藏拙了。 明明是一个老狐狸,可总是说一些蠢话,做一些蠢事,表面上会惹来聪明的天启皇帝一眼洞穿! 可实际上呢,魏忠贤的愚笨,却显出了天启皇帝的聪明,因此天启皇帝对魏忠贤很放心。 厉害,厉害! 想来这就是魏忠贤能够成为九千岁的原因吧。 张静一正思维飘散着,冷不丁的,天启皇帝道:“你们都不聪明,朕不过是取你们的忠心罢了,朕方才看岳忠武传奇,心里便想,这天底下,似岳忠武一般,既有才干又忠心耿耿的人,只怕凤毛麟角,朕自然也不能强求。所以只好挑选一些虽没有什么大才干,却赤胆忠心的了。” 皇帝这般一说,宦官们便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 魏忠贤激动地道:“陛下所言极是,奴婢可以为陛下去死。” 宦官们也纷纷道:“奴婢愿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 “哈哈哈……”天启皇帝乐了,随即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倘若朕落入水中,你们肯不肯来救呢?” 张静一:“……” 张静一很想骂人,这该死的乌鸦嘴啊! 魏忠贤立即就道:“若是陛下落水,奴婢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下水去救,陛下若是现在下旨,令奴婢这便跳水,奴婢也绝不皱眉。” 天启皇帝露出将信将疑的样子,随即走到了船舷栏杆处,手中扶着栏杆,看着那粼粼的湖水,感慨道:“人人都说忠心,可若是都这般忠心耿耿,天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你们不要以为朕对宫外一无所知,送来的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坏消息,可大抵还是经过了粉饰,这宫外只会更糟糕。” 魏忠贤便道:“所以陛下才需提拔忠贞之士,为陛下分忧。奴婢这里……倒是有不少……”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只怕又要举荐你的徒子徒孙了吧?” 魏忠贤:“……” 天启皇帝回头,居然很有深意地瞥了站在甲板上纹丝不动的张静一一眼。 他而后才道:“举荐、举荐,天下最坏的就是举荐了,真正尽心竭力的人,老实做事,自然不会举荐到朕的面前来。反而是那些溜须拍马之徒,使了银子,于是朕身边的人巴不得举荐他们。不说其他,单单是朕身边扈从的禁卫,也没几个合格的。” 魏忠贤连忙道:“这是吴……” 不等魏忠贤继续说下去,天启皇帝便冷笑着打断道:“你以为朕不知吗?宫里的事,没有你的点头,谁能入得了宫来?不要将事都赖在吴孟明的身上。” 魏忠贤倒没有继续辩解,而是连忙道:“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只淡然地看了魏忠贤一眼,才叹息道:“倒是那张静一,忠勇双全,诛了赵贼,立了如此的大功劳,可到现在,却不知被你们发遣去了哪里,为何没有人在朕面前举荐他呢?” 张静一听到这里,心里骤然汹涌澎湃,他已恨不得立即张口说点什么,只是这个时候,却又想起了许多的禁忌,一时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第二十二章:皇帝落水 天启皇帝当着魏忠贤的面,再三提起这个张静一,似乎让魏忠贤心里有些不舒服。 原本张静一立了功劳,魏忠贤倒是觉得此子是个可造之材。 魏忠贤其实是挺爱才的,否则怎么会有几十个干儿子,几百个干孙子呢? 至于曾孙、玄孙,他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原本觉得这家伙不错,委屈委屈自己,收来做个孙子吧。 又得知这家伙是个散财童子,到处散财。 可到了他这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下子,魏忠贤有些生气了,不守规矩啊。 这狗一样的东西! 当然,魏忠贤生气归生气,却也未必会关注一个小小的百户。 这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去关注区区一只蝼蚁一般。 就只知道……此子是入宫做了大汉将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毕竟宫中很大,紫禁城加上西苑,规模不下于一个府城的面积,人丢在宫里,沧海一粟,鬼知道那家伙躲在哪个旮旯里。 现在听到陛下心心念念都是这张静一。 魏忠贤目光一闪,平日里在天启皇帝面前假装出来的愚笨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精光,魏忠贤好整以暇地道:“其实奴婢一直都想好好地举荐这张静一,只不过,奴婢得知了一些事,所以才打消了念头。” 天启皇帝显然来了兴趣:“是什么事?” 魏忠贤迟疑的样子道:“这张静一……他……他有龙阳之好……” 天启皇帝顿时面上露出了古怪之色。 “噗……”张静一终于没有绷住。 很不好意思,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会被人插上这么一刀。 很明显,魏忠贤是十分了解天启皇帝的,这么个‘隐私’曝光出来,皇帝一定会对这张静一进行疏远。 天启皇帝果然再没有吭声了。 倒是身边这个锦衣卫大汉将军所表现出来的失态,令他沉下眉来,更加不悦的样子。 若不是在船上,天启皇帝只怕早将张静一这家伙一脚飞踹去爪哇国了。 天启皇帝沉吟良久,定了定神道:“朕知道了,好啦,你不必再说了。” 魏忠贤忙道:“其实有龙阳之癖,也没什么,这是个人的兴趣使然,当然……这张静一的忠勇是不能埋没的,要不,陛下……奴婢想想办法,委他一个重任……” “不必啦,不必啦。”天启皇帝脸上怪怪的,摆着手道:“此事不用再提。” 张静一此时不得不佩服魏忠贤的厉害了。 这魏忠贤是拿准了天启皇帝不喜有龙阳之好的人,偏偏这东西又是隐私,你还真没有办法为自己的辩解,总不能解开裤头来,在面前放几个男人,根据软硬的程度,来为自己争辩吧。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这魏老狗,缺了大德了。 就在张静一不忿的时候。 天启皇帝似乎已放下了他心心念念的‘张静一’,饶有兴趣地开始研究他的水师战法了:“若是我大明有一支舰队,可自登莱出发,抵达辽东,进则袭扰后金,一旦后金有备,便可遁入海中,使后金疲敝……” 他的谈性渐渐浓厚起来,接着道:“不妨就在这太液池……操练一支水师,如何?” 张静一听得昏昏欲睡,自从被魏忠贤构陷为有龙阳之好后,他便浑浑噩噩的开始胡思乱想。 等听到天启皇帝说要在太液池操练水师,张静一顿时像是被一根刺一下子刺醒了一般,心里忍不住吐槽:“这是湖啊,混蛋!湖里操练的水师,下了海就是找死。” 却听魏忠贤赞叹道:“陛下为了国家大事,每日殚精竭虑,又想出了如此妙策,实在令奴婢钦佩。” 天启皇帝的兴致便更高了,又说了一阵,此后有宦官上前来:“陛下,午时已到,膳食已经送来了,请陛下至舱中用膳。” 天启皇帝便领着魏忠贤几个进入了船舱。 张静一这才由小宦官领着到了大船的底舱,这里阴暗潮湿,不过宦官也在这里准备好了一些肉食。 张静一只好和其他几个杂役宦官一样,都蹲在摇晃的船舱里,扒拉着手中的碗筷。 宫中的膳食……格外的难吃! 张静一怀疑那些狗东西一定贪墨了不少钱。 他甚至忍不住想骂,他娘的,将肉换成了酱菜也就罢了,连油也贪墨,这菜中竟连油星都没有。 匆匆吃完,几个杂役宦官也不理会张静一,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地位虽然低下,可张静一的地位更加低下,各自趁着机会猫着身子打盹儿。 张静一也不理他们,只等休息一会去给另一个大汉将军换班。 只是今日的情况,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显然……他已不知不觉的得罪了魏忠贤,看来……他从前的全盘计划,可能都要落空了。 那么,他还能改变历史吗? 张家未来怎么办? 京城里这么多的军民百姓,还有那扬州、江阴的百姓呢? 他心乱如麻。 其实理论上,他应该还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凭着张家世袭锦衣卫的身份,完全可以在这个世上衣食无忧! 可人一旦变成了可以窥见未来的‘智者’,哪里还能没心没肺的快活起来? 想了很久,张静一依旧没有头绪,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耳畔隐隐传来声音:“人来,人来,陛下落水了,陛下落水了。” 这呼唤声,让张静一一下子的打了个激灵。 猛地,他像离弦的弓箭一样,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等他匆忙到了甲板上,便看到一处船舷已围了许多人。 这大大小小的太监和宦官们,一个个在船舷边跺脚。 魏忠贤更是嘶哑着嗓子道:“救人,快救人……” 宦官们也纷纷道:“救驾啊,救驾啊………快……下水救驾。” 可这些家伙都不会水,一个个只看着船下不断挣扎的皇帝干着急。 此时的湖水冰凉,天启皇帝已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身上宽大的衣衫浸水之后,格外的沉重。 他耳膜被水灌了之后,只听到嗡嗡的响,隐约听到四面八方都是呼救的声音。 于是,天启皇帝开始下意识的在水里扑腾,可越是扑腾,绝望来的越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感觉到了窒息,此时,他双手还是在拼命的挣扎,寄望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宦官匆忙的取了长杆子来,他们本意是希望皇帝抓住杆子,再将皇帝拉上来。 可很快,这长杆子往水下一送。 却慌不择路地捅到了天启皇帝的脑袋上。 天启皇帝感觉自己的脑壳猛地一疼,而这个时候,他彻底的绝望了。 想来他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会重蹈明武宗的覆辙。 冰凉的河水,让他迅速的开始身体僵硬。 人已到了窒息昏厥的边缘。 而在船上……宦官们依旧在呼喊着。 魏忠贤更是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在魏忠贤看来,这是要命的事,没有人比他更在乎天启皇帝的死活了。 他疯了似的抓着栏杆,瞪大着双眼,口里大呼道:“下去,你们下去……” 可身边的宦官,没一个人敢下水。 且不说他们不会水,就算是会水,在这个时节下水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寒气入体,感染了风寒,十有七八是要一命呜呼。 第二十三章:救驾 就在这个时候…… 张静一已冲到了甲板上,他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来迟了。 可看到这甲板上一个个慌乱的宦官,张静一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在后世的电视剧里,宫城往往是森严的,似乎好像什么都是万无一失的。 可现在看来,真实的历史让张静一无语得难以想象。 其实从明清时期的许多宫中事件,大抵也可以了解真正宫中的情况。 那就是……这表面上防卫森严的宫闱,本来就处处都是破绽,明朝的宫闱其实还算好的,到了清朝的时候,尤其是清朝后期,那就更加一塌糊涂了。 其实此时,张静一的脑子也乱嗡嗡的。 虽然他一直盼着这一日到来。 也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事情真正的发生了,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如原本所想象的那样自如。 于是,在脑海一片空白之中,他拼命地跑到了船舷,见这里依旧还是一团糟。 皇帝应该落水没有很久,还在湖里挣扎。 已有宦官拼了命的去寻觅会游泳的人了。 更多人只是跺脚,发出太监应有的怪叫。 甚至于魏忠贤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慌了手脚,张静一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魏忠贤此时的焦灼,远超自己的想象。 虽然在历史之中,似乎魏忠贤这个人坏到透顶的地步,甚至还有人说天启皇帝的死与魏忠贤有关。 可显然,这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哪怕魏忠贤是个阉割之后的变态,是个混账。 可至少,他是个有脑子的人,只要魏忠贤有脑子,都会十分清楚,他和天启皇帝是利益共同体,休戚与共。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希望天启皇帝平安长寿的,那么十之八九就是魏忠贤。 张静一已经来不及去多想,而是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直接跃下,一头扎进了水里。 这个禁卫突如其来的举动。 却一下子让船舷边的宦官们失语了。 他们不再喊叫,而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静一的方向。 更真实的是,这个时候……大家居然还在想……咦,这个禁卫是谁? 这便是大汉将军的可悲之处,他们是宫里的工具人,哪怕是一炷香之前,还有人议论过这个禁卫,但是转眼,就没有人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不可能将有限的记忆,去记一些根本无关紧要的人。 啪…… 张静一落水,而后,他感受到了刺骨般的寒意。 此时的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 何况张静一没有脱衣,连刀也没有解下,铁壳的范阳帽,此时在自己脑袋上,犹如千斤重,湿水的长衣,也让他处处受制。 张静一只能咬紧牙关,拼了命地举起手,朝着天启皇帝的方向划动。 还好……他一向水性不错。 虽然换了一个更年轻的身体,可实际上,游泳并不是什么需要高超技艺的事,某种程度来说,只需要记住一些要领,然后克服心里的恐惧便是了。 只是在这冰凉刺骨的水中,张静一觉得自己的每一分每一妙,都漫长无比。 直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接触到了慌乱的手脚。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其实已经没多少气力了,只剩下条件反射的划动而已。 张静一在水里,一把抱住了天启皇帝,而后托着天启皇帝的脑袋,露出了水面。 在水中,他看到天启皇帝绝望和惊慌失措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分光彩。 而后,这狗东西居然如所有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接触到了张静一后,便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死死的拽着张静一丝毫不肯放开。 似被八爪鱼一样死死的缠住,张静一顿时感到窒息。 不过……天启皇帝惊恐的眼神,不断地张望着他,见天启皇帝似乎没有昏厥的迹象,倒是让张静一松了口气。 而后张静一猛地露出水面,而后大吼:“杆子……杆子……” 船上的宦官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那根本差点没将天启皇帝扎死的杆子总算又送了过来。 张静一任由天启皇帝似八爪鱼一般的用手脚缠绕着自己,而后深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杆子,这时,他才稳住了几乎要被天启皇帝一起拖拽入水的下沉趋势,顺着杆子,他不断的朝着船的方向游去。 冰冷的湖水,让张静一的浑身僵硬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若是稍有闪失,张静一也能感受到,可能自己这冒失的举动,也会丢了性命。 终于到了船边上,张静一大呼:“取绳来。” 反应过来的宦官们在惊魂不定之后,开始变得从容起来,他们放下了绳索,张静一先用绳索将天启皇帝绑好了,让人将天启皇帝先拖拽上去。 而后…… 张静一懵逼的发现…… 当天启皇帝上船后,船上的宦官们便立即呼啦啦的涌上去,一群宦官们失声痛哭,这个道:“奴婢万死啊。” “陛下……陛下……龙体无恙乎。” 船下的张静一逐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甚至手脚像僵住了一般。 可老半天,竟不见船上再抛下绳来。 这群狗东西,真的很现实啊…… 张静一只好使出浑身的气力叫唤道:“再抛绳啊,抛绳……” 可宦官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船下的张静一,依旧围着天启皇帝,拼命似地表着忠心。 有人给天启皇帝取了毯子来,将哆嗦着的天启皇帝裹住。 天启皇帝依旧是浑身颤抖,脸冻得通红,竟是说不出话来。 看着一个个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嚅嗫着嘴唇,老半天,才突然放声道:“救……救人……快救人……” 这时,这群宦官们才想起了什么。 对呀! 还少了一个人! 这时,才有宦官不情不愿地重新抛下了绳子。 张静一几乎是被人生生扯上来的。 在这一刻,他几乎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是每一个毛孔,都在控诉着这些被阉割者的暴行。 等他被拉上了船,却骤然之间感觉自己浑身格外的沉重。 牙关不断地颤抖着,手脚更是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另一边,则已有人抬着天启皇帝去了船舱取暖。 过了一会儿,才有宦官小跑着找到了张静一,他手里拿着一张毛毯,口里道:“上谕:给………给……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静一:“……” 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看着这个宦官…… 这宦官……居然还是当初去给他宣读旨意,而后他塞了珍珠的那个家伙。 张静一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叫这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谁要是不知道,弹他jj一百下。 噢,对了,他们没有…… 见张静一没有做声,宦官却将毛毯将张静一裹住。 这时……张静一才感觉自己好受了一些。 而这个时候,在船舱里……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天启皇帝,在温暖的炭火和毛毯之下,才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知觉。 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 他只觉得自己在拼命的挣扎,而后有人抱住了自己,那一刹那之间,天启皇帝就好像一下子在黑暗中见到了光。 此时……他发现那个人的面容……很模糊。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天启皇帝也顾不得这个。 不过现在…… 看着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宦官,天启皇帝稍稍的冷静一些。 而这时候,魏忠贤也已定下了神来,魏忠贤此时表现得不疾不徐,先是拜倒在地,而后道:“陛下洪福齐天,实乃大明之幸。” 其他宦官也都冷静了下来,也连忙效仿魏忠贤,纳头便拜下。 第二十四章:见驾 魏忠贤不愧是九千岁。 他这一句话,也算是丧事喜办了。 天启皇帝此刻脑海里掠过了无数的画面,落水时的场景,依旧记忆犹新。 因此,天启皇帝道:“朕一直以为……天下有一个忠勇的人叫张静一,没有想到,朕的身边,也有这样的勇士啊。” 一番感慨之后,天启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才给张静一送毯子的宦官身上,道:“方才的那个壮士叫什么?”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没……没问出来。” “混账!”天启皇帝怒了:“朕差一点一命呜呼,幸亏这壮士相救,竟连姓名都不知道吗?去,将壮士请到朕的面前来。” 小宦官哪里还敢怠慢,早已飞也似地一溜烟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很是急迫,他裹着毯子,呼吸有些急促,随即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魏忠贤此时也放宽了心,便道:“陛下,是否请人来给陛下诊问?” 天启皇帝摇头:“不必啦,朕先见了这救命恩人再说。” 天启皇帝起初对魏忠贤是有些火气的,可是慢慢的,他似乎也消了火气,看着魏忠贤,依旧还带着几分温情。 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实在不想苛责不会游水的魏忠贤。 沉吟着,天启皇帝道:“先是出了一个张静一,现在又出了一个壮士,难道……这是上天对朕的厚爱吗?” 魏忠贤在此时依旧惊魂未定,对于那个救驾的大汉将军,他倒也存着一些感激的。 魏忠贤很清楚一旦天启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只是听着陛下开口张静一,闭口张静一,却让他心里稍稍有些不舒服。 魏忠贤现在权势滔天,而张静一至今都没给他送过一次礼,这…… 就在这时候…… 有人搀扶着张静一进来了。 张静一的脸色恢复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救驾之后的喜悦。 反而有几分后怕。 是啊,当初好像太急切了。 早知道下水救人这么凶险,或许自己该疑虑一下。 在历史上,天启皇帝也确实在落水之后被人所营救了。 可营救天启皇帝的人,在历史中却名不见经传,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唯一的可能就是,虽然救驾有功,也得到了厚重的赏赐,但是……这个人此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 所以对于张静一而言,现在才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救驾确实能让他和天启皇帝产生联系,但是并不代表从此之后,他便可以得到赏识,开始慢慢的步入中枢,最后对历史进程产生影响。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由人搀扶而来,眼睛已经一亮,不等张静一行礼,立即就道:“不必多礼,来,搀他坐下说话。” 宦官很乖巧地搬来一把椅子,请张静一就坐。 而后有人又取了炭盆,搁在了张静一的脚下。 炭盆里的温暖,让张静一的身躯温热了一些,张静一觉得僵硬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 至关重要的时候,来了。 作为穿越者,两世为人,张静一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的名利之心。 他更希望这辈子能自由自在的活着。 可张静一比任何人都清楚,来到天启六年的自己,必须步步为营,根本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见张静一低着头,不作答。 天启皇帝和颜悦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已经有许多人询问过了。 而一旁的魏忠贤和宦官们,也都保持着微笑,打量着张静一,似乎也期盼着知道这个小禁卫的姓名。 “张……” 又是姓张的? 魏忠贤眼里掠过一丝丝的嫌弃。 最后好像姓张的克自己。 “张静一”张静一道:“卑下张静一!” 天启皇帝本是保持着微笑,而之后,这个微笑却是僵硬住了。 张静一…… 是哪一个张静一? 天启皇帝左右四顾,显得很惊讶,他随即目光又落在的张静一的身上:“哪一个张静一?” 张静一心里说,张静一还能有哪一个? 当然,他不能说是陛下时常提起的那个。 张静一只能道:“臣和两位义兄弟斩杀了赵贼,所以蒙陛下厚爱,加入锦衣卫,入宫卫戍……” “你便是那个张静一!”天启皇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救了驾,将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个青年,没有那种泰山崩于前的气度,一下子豁然而起,显得有些激动。 “臣便是。”张静一有些无措。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张静一早就想过救驾之后,自己该怎么应对,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些怂,或许是皇帝的光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天启皇帝现在身子已经暖和了,禁不住激动,双目炯炯地看着张静一:“哈哈,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魏忠贤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而后,他用杀人的目光,朝小宦官们逡巡。 小宦官们个个噤若寒蝉。 这显然是魏公公恼怒于,为何张静一就在这西苑,却没有人禀告过魏公公。 可小宦官们也是冤枉啊,谁会注意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呢?何况还是入宫的大汉将军! 天启皇帝这时似乎还很激动,高兴地道:“先是杀贼有功,后是救驾有功……哈哈……” 而后,他好奇地看着张静一:“若不是卿,朕现在只怕要命丧黄泉了。” 张静一想了想道:“这都是陛下洪福齐天,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 这话说的张静一自己都觉得恶心。 不过大汉将军唯一的好处就是,每日听那些死太监们围在皇帝身边各种阿谀奉承,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早就听得耳朵都出茧子来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居然也能脱口而出,而且毫无违和感。 天启皇帝则是摇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洪福齐天,朕记得武皇帝当初也落过水,后来还因此重病而崩,难道朕有福气,武皇帝就没有福气吗?” 武皇帝当然就是那明武宗朱厚照了。 天启皇帝又道:“洪福齐天这是说给宫外的人听的,朕也愿意让他们深信如此,否则,天子怎样让万民敬仰呢?可在这宫中,关起门来,朕可不信这些昏话。” 随即,天启皇帝上下打量着张静一,又道:“朕听说,你好男风,且名声也不好,曾经上杆子想要入赘?” 殿中骤然安静起来。 魏忠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好像这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一样。 一旁的小宦官们挤眉弄眼,个个露出别有意味的神情。 天启皇帝说话很直接。 不过这一点,张静一在当值的时候早就领教过了。 现在皇帝亲自询问,摆在张静一面前的是一个难题。 自己该怎么辩护? 如果应对得不好,固然救驾还是有功劳,可天下有功劳的多的去了,可想要获得陛下的信任,这天下又有几个人? 而且,他这身体从前的主人,本来就是个烂货,鬼知道此前这家伙做过多少烂屁gu的事。 可若是不辩解,天启皇帝又会怎样看待他呢? 张静一想了想,才正色道:“陛下,卑下在宫外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 “哦?”天启皇帝原本以为张静一会急于为自己辩护,可见他不疾不徐的样子,倒是更加好奇起来:“说来与朕听听。” “宫外的人都说,陛下厌近女色、荒废政务,整日沉溺于木工……” “大胆!”有人大声喝道。 天启皇帝的脸色已阴沉了下去。 宦官们也已急了,纷纷喝骂。 张静一这厮……疯了,这是找死! 第二十五章:赏赐 厌近女色,意思就是天启皇帝喜欢男人,对女人不感兴趣。 这是人格上的攻击。 而荒废政务,则是说天启皇帝荒淫无度,是隋炀帝那样的人。 张静一所说的这几点,无一不是对天启皇帝人格上的侮辱。 这些流言蜚语,天启皇帝虽然一直都在深宫里,却也未必没有耳闻。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张静一竟然如此的胆大包天,居然敢当着天启皇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至于一旁的小宦官急得跺脚,直接在旁怒骂。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自然脸上无光,显然……他深深的痛恨这些流言,张静一的这番话,不啻是当面揭他的伤疤了。 张静一倒是及时的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张静一感觉自己已算是被这些太监们逼到了墙角。 他是亲耳听到这些死太监怎么当着皇帝的面编排自己的。 近男色,抢着要去做赘婿,人品低下。 这任何一条,真凭实据不是没有,多少有一点。 而且都是令皇帝反感的东西。 天启皇帝这种每天琢磨着骑马射箭的人,放在后世,就是钢铁直男。 这么一个人,就算知道张静一救了他,可见了张静一,心里多少也会有所膈应。 所以张静一想要去除这些坏话的影响,就必须铤而走险。 他抬头看一眼年轻的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果然已经没有好脸色了。 这时候,张静一道:“可是卑下自从入了宫,在这勤政殿值守,却见陛下勤于政务,闻鸡起舞,哪里有半点荒淫气象?卑下从前误信了这些言论,本是焦灼万分,现在才知陛下有龙虎精神,是个好皇帝。” 听到这里,站在一旁本是冷着脸的魏忠贤,此时禁不住用一种别样的目光瞥了张静一一眼。 宦官们也个个都哑然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起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至理名言啊。 天启皇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忙说:“对对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最喜欢做的,便是传出恶毒的流言!他们诽谤君上,罪该万死。朕对这些流言也有耳闻,朕是深受其害啊。” 一下子的,天启皇帝看张静一的眼神变得亲切起来。 救了朕,当然是功劳。 可天下有功劳的人多着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这张静一横竖看着,都是自己人啊。 这就是所谓精神上的共鸣。 你看,朕就是因为太优秀。 所以被人污蔑。 你张静一不也是如此吗? 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既然朕可以被人污蔑。 那么同样的道理。 张静一的这种种流言蜚语,当然也是污蔑。 优秀的人,大抵应该都是如此吧。 天启皇帝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起来:“卿家所言,深得朕心,这天底下,确实是爱乱嚼舌根子的人多,这些人统统该杀!” 众宦官此时个个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的脖子冷飕飕的。 魏忠贤见状,已经明白了什么! 现在这个时候,在皇帝面前说任何张静一的坏话,都会产生反效果了。 不得不说,这姓张的……倒是挺有能耐啊。 魏忠贤忍不住多看张静一眼,心里琢磨,此子虽然没什么眼色,本事却还是有几分的。 可惜了,不是宦官,否则咱爱惜人才,少不得要将他调来司礼监。 要不,认他做孙子? 天启皇帝随即又拉长脸来,他没想到魏忠贤这个时候起了花花肠子,却是四顾左右,瞪眼看着一旁的宦官:“当初是谁说了张卿家的是非?” “陛下……”宦官们没想到这时候会秋后算账。 而且这些宦官们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知晓,这个时候,皇帝将说张静一坏话的人,当做是在宫外编排皇帝自己的人一样痛恨了。 此时,若是还不乖乖认错,那就是找死了。 于是一个个小宦官纷纷拜倒在地,有痛哭流涕的,有扯着嗓子捶胸跌足的,纷纷道:“陛下,奴婢等人也是误信了奸言,实在罪该万死。” 这时,已有宦官给天启皇帝寻了替换的衣服来,要请天启皇帝更衣,换下湿漉漉的衣衫。 天启皇帝看了看张静一,皱起眉来:“给张卿家也寻一身干净的衣衫。” 那宦官是等大船靠岸之后,气喘吁吁的从尚衣局跑了个来回,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现在,却又要跑一趟,只是他不敢多嘴,忙不迭的点头,便又跑了出去。 天启皇帝也不急着换衣衫,只吩咐道:“等张卿家换了衣衫,朕再换,朕与张卿祸福于共。” 此时的天启皇帝,不过二十二岁,属于小年青,这个年龄的天启皇帝,还残存着义气的一面。 张静一居然没有谢恩,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谢恩之类的并没有意义,只是在炭火的烘烤之下,他已觉得身体舒适了一些,便端坐着不动。 其实站岗的这些日子,他已开始渐渐摸清了天启皇帝的性格,天启皇帝不喜欢那种话太多,马屁拍得太夸张的人。 天启皇帝谈兴却也浓厚,他询问张静一的出身。 张静一一一作答。 天启皇帝又询问张静一是否学习过弓马。 张静一脸微微一热,有些烫红。 不应该啊,我是做项目的,居然还会脸红?难道是返祖现象? “卑下虽有报国之志,却不曾学弓马。” 一旁的魏忠贤一直冷静地观察着一切,他甚至没有因为救皇帝的人是张静一而恼怒,而是很安静的,通过张静一的奏对,来观察张静一。 “嗯?”天启皇帝道:“那你是如何斩杀赵贼的?” 张静一便道:“凭借兄弟们卖命,其二,设了陷阱。”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朕懂,个人的勇武并不重要,而是需要动脑筋,朕误会你了,原以为你只是武夫。” 张静一立即道:“卑下其实一直都想学武报国,奈何……” 这里的潜台词是,我也想和皇帝你一样啊,我可以为国家去死。 然而事实却是………张静一也只能这样说,毕竟他是个战五渣,若是吹牛说自己弓马娴熟,说不定皇帝立即拉着他去试一试,然后就是当场被打脸。 天启皇帝这时候反而觉得张静一是个很实在的人。 嗯…… 和朕一样! 很快,宦官便又取了一套衣服来。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皱眉道:“怎么是宦官的衣衫?” 这宦官心里大抵在想,陛下你也太难伺候了,而口里则道:“陛下,宫中除去陛下的衣衫,便只有这衣服了,这是权宜之计。” 天启皇帝摇头,显得很不满意:“那就赐服给张静一,去尚衣局里,选一件飞鱼服来。” 钦赐飞鱼服,和寻常锦衣卫所说的鱼服是不一样的,这种衣服,只有二品的武官,且立有功劳的人,宫里才会破例赐予,衣服的形色,和黄袍以及蟒袍差不多。 听到陛下要赐张静一二品飞鱼服,魏忠贤连忙道:“陛下,张静一乃六品百户,若是赐二品飞鱼服,只怕于理不合!此外,若是破了常例,奴婢害怕,张静一因此而被人所妒,反而让陛下的好心办了坏事。不如这样,就寻麒麟服赐给他穿,既彰显了恩荣,又没有逾越太多的规矩,如何?” 第二十六章:出谋划策 其实即使是麒麟服的规格,依旧还是超过了张静一眼下的品级。 因为这是四五品武官才有资格穿戴的,就算是寻常的四品武官,宫中也未必会赐予。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的武官盼着能有一件宫中的赐服呢! 天启皇帝听了,似乎也觉得魏忠贤的话有理,便朝那宦官道:“没有听到吗?还不快去!” 小宦官再不敢犹豫,匆忙而去。 等过了两炷香,宦官便又取了麒麟服来。 这麒麟服的颜色艳红,用的是丝罗纱,上头绣了一头戏珠的麒麟,很是醒目。 大明朝对于服饰的管理十分严格,这普天之下,似这样身着麒麟的人,即便是有许多四五品的官员,可有资格穿戴的也是极少数。 张静一谢了恩,便去一旁的耳殿里穿上了麒麟服,顿时,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起来。 等回到了勤政大殿,皇帝也已在宦官的服侍之下换了新衣,此时的天启皇帝也明显的显得精神了许多。 他抬头看一眼张静一,吁了一口气道:“朕看你弱不禁风,这一次下水,只怕要染风寒,你要小心了。” 言外之意是:你这弱不禁风的渣渣,可不要着凉了才好。你看朕就不一样,朕的身子好着呢。 张静一道:“陛下也要小心。” 这也是张静一的实话,张静一心里想的是:从历史经验证明,陛下你才是个渣渣啊,落了水,染了风寒就挂了。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居然质疑自己的体魄,禁不住乐了,笑着道:“朕无碍的,些许小事罢了,朕每日习武,日夜不辍,龙体康健得很。” 说着似乎很有感慨,想着张静一先是杀贼,而后又救了他性命,实在是忠肝义胆,又想到其他的宦官,平日里都说自己如何的忠心,却加起来不如一个张静一。 于是又叹了口气,他幽幽地道:“从今儿起,朕便将你当自己人看待,你是个武官,以后依旧在宫中随扈吧,朕信得过你。” 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了惭愧之色。 张静一似乎也有一点感触,他能感受到,皇帝为自己落水很久没人营救而伤心,毕竟身边的这些人,每日奉承着他,个个声言要为他去死。 当然,若是天启皇帝知道,张静一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着皇帝赶紧落水,却又不知道会怎样想了。 悲剧啊……… 张静一道:“卑下遵旨。” 天色已晚了,可天启皇帝还是打起精神,他似乎想到今日票拟还没有批阅,于是吩咐道:“尔等都退下,魏伴伴和张卿留下,朕要批阅奏疏。” 众宦官便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而魏忠贤也给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同时夸赞道:“陛下遭遇了变故,依旧还勤政爱民,实在令奴婢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也有感慨:“这是祖宗的基业,朕怎么能偷懒呢!外头都说朕荒废政务,他们哪里晓得朕在宫中是什么样子。” 张静一则发现,自己还是站班的,只不过是从站在勤政殿外头,变成了站在皇帝的身边。 怎么感觉,救驾的效果不明显啊! 过了一会儿,宦官便搬来了一沓沓的奏疏。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跪坐在御案之后,取了朱笔,开始圈点。 他似乎将每一份奏疏都看得很认真,而魏忠贤则很有耐心地在旁伺候。 等天色暗淡一些,魏忠贤去掌了灯来,耐心地道:“陛下要注意眼睛,不要熬坏了。” 天启皇帝只嗯了一声。 有时天启皇帝情绪会有变化,若是遇到了喜报,则会笑一笑,颔首点头,表示赞许。 可有时,他似乎显得很厌恶,不自觉地低头咒骂几句 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张静一已觉得有些疲惫了,他刚刚养成了站着打盹的新技能,可发现这个时候,似乎又没了用处。 因为毕竟在殿外站着打盹儿,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特娘的,这是在御前啊,总不能在皇帝面前打鼾吧。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技能术点错了的典型。 突然,天启皇帝的神色发生了剧变,忍不住痛骂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李文达,实在放肆!” 张静一偷偷瞄了一眼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甚至恼怒得将朱笔摔了出去。 魏忠贤则凝重地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御案上的奏疏,通过只言片语,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题。 魏忠贤这才道:“陛下,此人果然胆大包天,奴婢这便令厂卫将此人拿下,查一查此人是否心怀不轨,定要给陛下出一出这一口气!”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 这个李文达,是个御史。 而这一份奏疏,则是痛骂天启皇帝荒废政事,读书人嘛,骂的很厉害,引经据典,虽然全文里没有一个脏字,却几乎将天启皇帝从头骂到了脚。 天启皇帝本来就听到外头流传自己不好的消息,心里像一根刺一般。 现在这李文达却是撞到了枪口上。 只是……骂归骂,天启皇帝也没少让魏忠贤收拾那些清流,可今日又因为一篇奏疏,而动用厂卫,这显然也让天启皇帝有些疑虑。 可这时候,魏忠贤来劲了,此时正是魏忠贤表现的时候,他必须得做出为君分忧的样子。 于是他道:“陛下,这李文达实乃哗众取宠,若是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其他人见李文达痛骂了陛下也毫发无损,只怕他日更多人要效仿呢,奴婢的意思是……立即收拾了这李文达,则可以以儆效尤,震慑朝野。” “唔……”天启皇帝托着下巴。他显然也并不傻,一旦动用了厂卫,其实就是双输的局面。 表面上他是出了气,可若是连御史的奏疏不接受不说,还将人打杀了,只怕天下人见了,更要骂他不听劝谏。 张静一也有些好奇,便偷偷地瞄着那奏疏。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看文言文,还有这种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了。 所谓识文断字,要识文容易,可是要将文字分段,在这个时代,却是有一定难度的。 他细细看着,有些出神,忍不住道:“陛下……此事要解决,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什么?”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了,忙是噤声。 魏忠贤也凝视着张静一,显然……张静一这话,在他看来,颇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思。 咱和陛下论证,轮得到你来说话? 倒是天启皇帝好奇地道:“如何解决?” 张静一知道躲不过了,便咳嗽一声道:“若是动用了厂卫,陛下便是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了。所以卑下以为,动用厂卫是最后的手段。卑下倒是有一个方法,既给陛下寻回面子,又保准那李文达心服口服,且还乖乖来陛下这里谢罪。” 魏忠贤听到这里,禁不住冷笑道:“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能耐吗?咱这些年,似李文达这样哗众取宠的言官见了不少,收拾掉的更是不胜枚举。可若是说起教他们心服口服,还乖乖来谢罪,却是比登天还难。” 天启皇帝也不禁点头,这种言官,最是难对付,你不理他,他骂的更起劲,你狠狠收拾他,于是天下哗然,人家得了刚正不阿的名声,含笑九泉之下。 可你若是要这样的人服软,这是绝无可能的,人家敢上这样的奏疏,就是奔着得一个清名去的,怎么服软? 第二十七章:人头作保 李文达这样的人,对于天启皇帝来说,就是一只苍蝇! 你不拍他,他总围着你身边转悠,让人不厌其烦。 可你若是拍死他,他血肉模糊,脏了你的手,就足够让你恶心老半天。 偏偏李文达还不只是一只苍蝇,因为苍蝇的背后,还有数不清的围观者! 大家都张大着眼睛,就等着你来拍,你只要动手,围观的人便一个个捶胸跌足,像死了老娘一样,泣不成声,痛斥你天启皇帝不是东西,你怎么干这样的事,难怪……你生孩子没……不,难怪你生不出孩子。 天启皇帝当然怒不可遏。 在魏忠贤的怂恿之下,他确实动了杀意。 可还有一点点的犹豫。 张静一这个时候说自己有了主意,让天启皇帝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对张静一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 不过……信任是一回事,当得知张静一并不是靠武力斩杀赵贼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是稍稍有一些失落的。 这个人……赤胆忠心,就是本事没有。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让张静一随扈左右的原因。 自己人嘛。 就跟着朕混着吧。 “李文达会乖乖给朕谢罪?”天启皇帝一副不信的样子。 对于这些文臣,他是深有体会的。 张静一所言,就好像是痴人说梦一般。 张静一正色道:“能否请陛下,让卑下细细看一眼这份奏疏。” 魏忠贤听罢,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家伙……很会来事啊,怎么,还想夺咱司礼监的权不成? 天启皇帝不禁失笑:“准。” 他有点好奇。 张静一随即便认真起来,捡起了奏疏。 其实他很大胆。 可没办法。 他不能单纯以忠诚的形象混入天启皇帝的队伍里。 他要显出自己的用处。 其实这份奏疏,张静一在刚才就瞄了几眼,大抵看过内容。 可现在认真细看,却忍不住赞叹李文达的好文采。 这是一份控诉的奏疏。 很有当初海瑞痛骂嘉靖皇帝的风采。 话说……现如今这些言官,也学会内卷了。 明初的时候,大家是不敢骂皇帝的。 到了后来,开始出现一些小骂大帮忙。 再到后来,变成了苦口婆心的骂。 直到海瑞横空出世,直接破口大骂。 以至于后来,你言官想要苦口婆心,想要小骂大帮忙,在天下人的眼里,都变成了谄媚了。 所以你想要出头,就必须得骂的比海瑞还厉害。 李文达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将天启皇帝骂的一钱不值,同时还痛斥了天启皇帝宠信奸贼! 至于谁是奸贼,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张静一看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脸都绿了,瞪了没规矩的张静一一眼。 你瞅啥? 张静一立即低下头去,不禁有些肝颤。 这时候的九千岁,还是如日中天的,不宜得罪。 当然,张静一最有兴趣的却是,李文达的用典。 所谓用典,便是找个古代的事例作为参照,借此来讽刺天启皇帝不对。 而这奏疏里,用的却是宋朝的典故,说是宋朝自开科举以来,自宋太祖赵匡胤以来,便优待士人。 可到了现如今,皇帝对于士人,弃之如敝屣,铸下了弥天大错。 张静一看得想笑,这李文达,是拿赵匡胤来骂天启呢,读书人骂人,还真是拐弯抹角啊。 看过之后,张静一便抬头道:“陛下只需批红八个字,那李文达便会自惭形秽,乖乖来认错了。” 魏忠贤在旁乐了:“咱厂卫数万人,尚且不能教人认错,陈百户就只需八个字吗?” 天启皇帝也觉得张静一是吹牛,不过想到张静一救驾之功,便耐心问道:“哪八个字?” 张静一道:“这个……不好开口。” 不好开口…… 莫非是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对视一眼。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张静一有些胡闹,所以有些犹豫。 倒是魏忠贤道:“不妨陛下让他写下来,试一试,有何不可呢?” “好,你便用朕的笔墨纸砚。” “啊……这……卑下不敢……”张静一很谦虚。 天启皇帝便摇头道:“你卖关子倒是胆大,现在怎么却临阵退缩了?朕就看不上那种左不敢,又万死的人。” 魏忠贤:“……” 张静一倒也洒脱了,你妹,这是你让我干的。 于是他不再客气,反正天启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直接取了朱笔,捏住了,寻了一张白纸,而后写下了八个字。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都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他们表面上还带着微笑。 可当看清楚了这八个字,脸上的表情却是凝固了。 魏忠贤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天启皇帝则是瞠目结舌地顺着字念道:“呜你爷头,呜你娘头。” 魏忠贤在旁道:“陛下,这……这是骂人哪。”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朕难道眼瞎吗?怎么不知?” 天启皇帝随即目光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你教朕骂人?” 这何止是骂人,而且是最粗鄙的骂人,已经和市井的妇人们问候对方祖上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定定神道:“你教朕这样回复那李文达?” 张静一立即信誓旦旦地道:“只要李文达看了陛下回复的旨意,一定惶恐不安,立即入宫请罪。” 魏忠贤便道:“这样骂人,岂不是将陛下陷于乡野村夫的境地吗?到时只怕要惹的天下震动,现在只是一个李文达,到时还不知有多少个李文达。” 这是实话。 本来李文达骂了也就骂了。 皇帝咽下这口气,也没什么。 就算咽不下这口气,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李文达廷杖了便是,打死也就打死。 可你张静一,还真是个糊涂虫啊,竟出这样的馊主意! 若皇帝这么一骂,那些忍气吞声的大臣们还了得?这些年来,还不曾见过皇帝直接下旨问候对方爹娘的,到时就算是没脾气的人,只怕也要惹出脾气了。捅了这么个马蜂窝,效果比厂卫下驾贴抓人还要差。 天知道翰林院,还有都察院的那些大臣,会闹出什么来。 天启皇帝面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张静一忠则忠矣,就是和魏忠贤相比,缺少才能。 张静一却道:“可是卑下可以保证,只要旨意到了李文达手里,他绝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天启皇帝一脸狐疑。 魏忠贤听着忍不住想笑,此时……他对张静一也是有些失望的。 说实话,魏忠贤是个爱惜人才的人,虽然他身边的走狗不少,却也有不少真才实学之人在他的左右。 “哎……”魏忠贤心里想:“可惜了,本以为是个有本事的,谁晓得是个糊涂虫,原本还想收他做孙儿,现在看来,至多也只能做曾孙了。” 魏忠贤心里一面想,一面开口道:“哦?陈百户的话,说的是否太满了?” “哪里?”张静一知道自己做的事令人匪夷所思,不过现在他也不急于为自己辩解,只能信誓旦旦地道:“这一切都在卑下的掌握之中,若是卑下做错了,到时就请陛下和魏公公严惩我便是,我敢用人头作保。” 这话……就很重了。 命都不要了?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很不靠谱。 人家上书骂他,他当然很生气,骂回去也没什么,可直接用这样粗鄙之言,这只怕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想征询魏忠贤的意见。 魏忠贤则是面带微笑,你张静一要找死,自然也就由着你了。 于是他道:“陛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既然张百户非要用人头作保,奴婢附议。” …………………… 大家早上好,喜欢这书的朋友记得收藏和投票哦,老虎万分感谢!你们的喜欢,必是老虎最大的码字动力! 第二十八章:月下求美 天启皇帝是个很直爽的人。 张静一拍着胸脯保证,魏忠贤又在旁挑唆,居然让他忍不住恶从心起。 对呀,你骂朕,难道朕不能骂你李文达的爹娘? 好! 他再不说话,立马提起了朱笔,直接在李文达的奏疏上写下了一行小字:“呜你爷的头,呜你娘的头。” 写罢。 心情大为爽朗。 张静一的主意馊是馊了点,但是很爽。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便想起一件事来:“朕骂了这李文达的爹娘,他会不会骂朕的爹娘?” 魏忠贤居然很认真的想了想,居然有些后怕。 毕竟,清流的圈子水很深,他也有点把握不住:“理应不会吧。” 张静一则道:“陛下放心,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咳咳……”天启皇帝此时脑子已开始想着,若是自己爹娘被骂了,如何治这李文达大不敬之罪,诛他李文达满门。 细细思量。 咦? 若是这厮敢回骂,倒也不失为引蛇出洞,正好找个理由,斩了这家伙。 这刹那之间,天启皇帝脑洞大开。 此时已没心思批阅奏疏了,显得有几分疲惫,随即将李文达的奏疏交给魏忠贤,口里道:“发出去吧,对了,这一份批红,就不要经过内阁了。” 魏忠贤善解人意地道:“奴婢知道。” 天启皇帝的目光又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今日卿家也落了水,今日也回去歇一日吧,明日不必你当值了。” 张静一道:“谢陛下。” 说罢,他便躬身告辞出去。 此时,勤政殿外,天色已是昏暗,天穹处,寥寥挂着几颗残星,月儿不知躲到了哪里,西苑内外,早已掌了灯,天上的残星与地上的灯火似在这个时候,连成了一片,让人不禁疑心自己到底处在天上还是人间。 张静一觉得有些冷,他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麒麟衣。 此时,他的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头上的铁壳范阳帽,也不见了影踪。 所以虽然略有几分疲惫,可张静一的脚步轻快。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如做梦一般。 甚至张静一巴不得这是梦。 只是……当他感受到寒意,又心如明镜,这是人间,天启六年,是某个初冬的夜晚! 这一夜,星月无光,可在此时此地,今时今刻,他的人生,终于迈入了一个新的起点。 现在……只等李文达的反应了。 只有向天启皇帝证明他的能力,他才有机会。 之所以如此急于证明,恰恰是因为张静一内心深处的某种忧虑。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对西苑已经熟稔了,所以徐步朝着西苑的钟鼓楼去。 只是,当拐过大殿的时候,突然传出了低喝声:“瞧你这笨手笨脚的模样,该死的东西,今日掌你的嘴。” 这尖细的显然是个宦官的声音。 便见不远的长廊,一个宦官正扯着一个宫娥,抬手要打。 西苑不是后宫。 所以极少会有宫娥来此,真正的后宫,张静一也进不去。 在这里,陪伴皇帝的只有太监和禁卫。 当然…… 偶尔有一些需要女子照料的事,会调配极少数的一些宫女来,不过大多都是粗使的宫女,而且都会由宦官盯着。 张静一见那女子在残星的光芒之下,带着慌乱,她脸正要错过宦官巴掌的功夫,恰好与张静一的目光相触。 这是一个面色姣好的女子,此时犹如受惊的小鹿。 不过,当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她竟没有呼叫饶命,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呼。 宦官狰狞着,似乎还不肯放过她,依旧还要打。 张静一稍稍迟疑了一会。 他显然知道,宫里的许多闲事,是不能管的。 所以他踱了几步,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和自己无关。 可到了第三步的时候,张静一终究将身形顿住了,驻足,回头…… 见到女子被欺而无动于衷,这还是人吗? 平日里,总说家国天下,要改变天下的命运,可若是连见到这样的事都视若无睹,那所谓兼济天下,也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野心的借口而已。 “住手!”张静一大喝。 这宦官万万想不到,一个大汉将军,竟敢多管闲事。 他随即放开了宫娥,却是狰狞地看着张静一:“你………区区一个大汉将军,也敢在此喧哗……你可知道,咱是九千岁的第几个孙子?” 宦官叉腰,不可一世状。 那宫娥如蒙大赦,连忙退后了几步,躲到了廊柱后,惊恐地望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却是冷然,看着宦官道:“魏公公最恨的,便是你们这些打着他招牌的人四处惹是生非。今日这事既被我撞到,莫说你打出魏公公的招牌,即便是魏公公亲自来,我张静一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张静一…… 宦官一听到张静一的名字,居然愣住了。 他踟蹰了很久,居然赔上了笑脸:“原来是张百户,实在对不住,这事……是咱做的不对,我素来久仰您的大名。”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张静一救驾的事,想来这宦官已经知道消息了。 宦官见张静一依旧冷着脸,又笑吟吟地道:“看在张百户面上,这事就这样揭过去吧,张百户放心,咱再不对这宫人动手脚了。” 张静一点点头,知道点到为止,他想了想,居然下意识地从袖里掏出了碎银。 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等他的地位再高一些,就应该将那赵天王的宝藏挖掘出来了。 他将碎银朝那宦官一抛。 宦官便如饿狗抢食一般的将银子接住,一面道:“张百户,你这是要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我怎好要你的钱,哎呀……张百户仗义!” 张静一心里知道,今日威胁这人一下,又给了他一点甜头,以后这宦官会有所忌惮了,至少不会再欺凌这宫女。 于是再不耽搁,头也不回的走了。 躲在柱子后的宫女,一双眼睛在灰暗中凝视着这一切,她似乎努力的记住了张静一的模样。 ………… 张家这里…… 张天伦今日请了千户刘文一起来喝酒。 两个义子王程和邓健陪坐。 刘文当然晓得张天伦的意思。 儿子做了大汉将军,固然是张静一的心愿,可毕竟大汉将军没有前途,所以张天论必是希望托他的关系,等着张静一在宫里吃了苦头,便想办法将张静一调出宫来。 可这事不好办。 若是寻常校尉也就罢了,偏偏张静一是百户,一旦调出来,这南北镇抚司里,哪里有百户的实缺给张静一,要知道,这些炙手可热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刘文决定给张天伦交个底,便伸出一根手指来:“这事,找千户是办不成的,哪怕是找指挥使佥事也未必能办成,至少得是同知,甚至是指挥使……老哥我能做的,只能是帮忙引荐,可你们张家也要激灵一点儿,得做好准备。” 张天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文伸出来的一根手指,脸色已有些惨然了:“要一百两?” 刘文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百?不,一千!” 张天伦吓了一跳,脸色这时在烛光下开始变幻不定起来。 一千两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王程在一旁埋头喝酒,嘴里咕哝:“什么一百一千……” 只有邓健,打了个激灵,顿时酒醒了,痴痴呆呆的样子,带着忧伤的迷惘。 刘文瞥了邓健一眼:“邓贤侄,怎么不喝酒,在想什么?” 邓健居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痴痴呆呆地道:“一千,呀,我怕娶不着媳妇了。” ………… 张静一求支持: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盼花盼月盼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第二十九章:干大事 一千两银子,对于张天伦而言,还是很心疼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区区数两银子而已。 他这副千户,并没有太多的权柄,这得贪墨多少年?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一眼刘文,振作精神,而后朝王程使了个眼色:“程儿,去屋里找找看,好像家里还有一个珠子……” 王程一脸懵逼:“啥?” 邓健却懂了,立即道:“义父,我去。” 一会儿功夫,邓健便从屋里寻出了一个珍珠来。 这珍珠,几乎已是当初从赵贼那儿搜罗来的最后‘赃物’了。 价值五百两的‘赃物’,大多都被张静一送出去了,而这珍珠看上去不错,只怕价值数十两纹银。 邓健很机灵地将珍珠送到张天伦的手里。 张天伦倒也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将珍珠塞给了刘文。 刘文醉醺醺的,眼珠子一瞪:“贤弟,你这是要干甚?” 张天伦笑嘻嘻地道:“你我是兄弟,静一是我儿子,便算是你儿子,调出宫的事,还需你好好费心。” 刘文哭笑不得,这张天伦……有点不要脸啊。 都说了要运作,打点上下,只怕需千两纹银,你就塞这么一个几十两银子的珠子给我,便要我将这事办了?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只是张天伦一副我儿子便是你儿子的样子,若是不收下,拍了胸脯保证,便显得他不仗义了,可若收了,我特娘的从哪里弄这么钱去打点? 于是刘文忙将珠子推回去,张天伦不肯收,邓健便也在旁帮忙,拼命地扯着刘文的手:“收下吧,这是义父的小小心意。” 而这一幕,看得一旁老实巴交的王程目瞪口呆。 刘文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得将珠子收了,却指着张天伦苦笑道:“你呀你……满肚子坏水,这一次只好帮你善后了,我想想办法吧,不过事情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张天伦便喜滋滋地道:“有刘兄出马,愚弟心里就踏实了。” 刘文:“……” 这时,外头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邓健连忙去开门。 门一开,邓健一见到一身大红的衣衫,来不及看清来人,已是连忙道:“卑下见过……呀,三弟,怎么是你?” 邓健擦了擦眼,像见了鬼似的。 第一眼见到张静一身上所穿的钦赐麒麟服,原本邓健还以为来的至少也该是一个千户官。 即便是千户,比如刘文这等锦衣卫的千户所千户,宫里也不曾钦赐呢,所穿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禽兽鱼服。 张静一微微一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见过二兄,刘千户也在?” 说着,他先上前,朝刘文抱手行礼:“卑下见过刘千户。” 刘文此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张天伦亦是大吃一惊,道:“静一,这衣服哪里来的?” 张静一不敢隐瞒:“陛下钦赐的。” “……” 庭院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你一个大汉将军……皇帝赐你这个? 刘文觉得自己的酒醒了。 他贪婪地看着张静一身上的赐服,他这辈子,也未必能挣到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啊。 “啊……啊……这……这个……贤侄啊,陛下怎的突降甘霖雨露了呢?” 张静一道:“今日陛下落了水,卑下便奋不顾身地救驾,因为有功,所以……” 张天伦在旁,已是喜笑颜开:“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样说来,我儿岂不是……上达天听啦。” 张静一此时也不禁脸有些发烫起来,这是喜事,当然乐于和家人分享:“何止是上达天听,陛下命我随扈在左右,以后不再站桩,随时伴驾了。” 庭院里的人都已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站桩的大汉将军,和随时跟从皇帝的禁卫是不一样的,这必须得是心腹的心腹才成! 而且时刻在皇帝面前晃悠,随时可能和皇帝奏对,这待遇……可香得很,给一个千户也不换。 再加上这一身钦赐的麒麟服…… 刘文吞了口口水道:“贤侄……了不起,了不起,这……这是大喜事,来来来,今日恰好大家都在,咱们喝酒,庆祝一二。” 张天伦震惊地跌坐下去,还有些没办法适应。 邓健则已喜上眉梢,不得了了,媳妇要有着落了。 刘文倒是对此很欣慰,因为锦衣卫里,能够随扈陛下左右的大汉将军,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他正高兴的时候,张天伦却是朝他谄媚一笑:“那个……刘兄。” 刘文的目光落在张天伦的身上。 张天伦拍了拍自己额头:“我细细想了想,方才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乱塞了什么东西出去,你看……我真糊涂……” 刘文几乎要窒息。 一旁的邓健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乎觉得张天伦‘提醒’得还不够明显,忙帮腔道:“对呀,我记得义父好像胡乱塞了一个珠子。” 刘文:“……” 终究,珠子还是还了。 只有王程一头雾水。 张天伦拿回了珠子,便喜笑颜开起来,不是他真小气,而是…… 没办法,三个儿子都没娶媳妇呢。 至于张静一外放宫中,现在看来,静一的仕途已经十拿九稳了,陛下都赏识他,还怕将来前途黯淡无光? 我张家……居然也有一飞冲天的一日。 刘文很无语,可也不便说什么,酒过三巡后便起来准备离开。 张静一搀扶着他,将他送到了门口。 “你这个爹啊……”刘文摇摇头道;“近来不知怎么了,怕是钻钱眼去了,你可别学他。” “是。” “还有,你要的那块地,我已帮你弄好了,明日就让人去办地契,不过清平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为何如此上心?” 张静一便道:“只是想做一些小买卖。” 刘文失笑,也就没有再说了,他觉得张静一不像是个能做买卖的人。 于是,告辞而去。 等刘文一走,张家便又喧闹起来。 带着醉意的张天伦,激动地捏着张静一的脸蛋,先搓成圆形,再挤成方形,喜不自胜地道:“我儿现在出息啦,哈哈……” 闹了一夜,张静一却将邓健找了来。 三兄弟里,邓健这个二兄机灵一些,而大哥…… “二哥,我有一件事求你办。” 邓健便一脸警惕地看着张静一:“怎么,你也想娶媳妇?” 张静一:“……” “呃……我有一张图纸,能否请你寻几个京里最好的木匠来,让他们依着图纸将东西打造出来。这图纸里的东西,有些复杂,所以一定要能工巧匠,这事关着清平坊的那块地,定要办妥。” 邓健噢了一声,居然有一丁点的失望。 其实他是很希望怂恿着张静一去找媳妇的,想想看,老三都找媳妇了,义父的脸皮再厚,总也该老二先成个家吧。 可谁知道这个三弟要跟他研究的,居然是正经的问题,他只好应承道:“这个好办,我回了百户所里,先让人去打听打听谁的手艺最好,等打听好了,再下驾贴将人请来,他们敢造不出,我揍死他们。” 张静一:“……” 他陡然发现,生在这样的家庭,似乎……容易被带歪三观啊! ………… 李宅。 这里是外城,所住的大多都是寻常的百姓,因此格外的混乱。 而御史李文达便住在这里! 他虽然位居五品,却因为是清流,少有油水,而且自诩两袖清风,故而家徒四壁。 附近的百姓对他都很钦佩,说他是难得的好官。 而李文达对此,当然也忍不住自我陶醉。 前几日,他上了一道痛骂皇帝的奏疏,已经引起了朝野的关注,不少人对他翘起大拇指,纷纷说李文达仗义执言。 当然,也有人为李文达担心。 可李文达似乎并不惧怕,他这两日,还是照旧去当值,下了值,便在这简陋的寒舍里读书 傍晚时分,宫里居然来人了。 一个宦官亲自将一份批红送到李文达的手里。 李文达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皇帝这是绕过了通政司和内阁,直接和他交流对话了。 甚至这份批红里,还有可能让他引来杀身之祸。 只是…… 这又如何? 我李文达一生清正。 还会怕死吗? 于是他施施然地打开了批红,只是这定睛一看,先是勃然大怒起来。 那一行艳红的小字,让他骤然之间火上心头。 可随即,他的脸色又变了。 拿捏着批红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在这一刻,拿着这批红,像是这批红有着万钧之重,让他额上冷汗淋漓。 深吸了一口气,李文达居然有些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家已慌成了一团。 ………… 求支持求收藏求票儿! 第三十章:皇子 勤政殿。 此时,坐在这殿中的天启皇帝,突然放下了手里的奏疏,喃喃自语:“张静一怎的还没来?” 他这一问,一旁的宦官便连忙躬身道:“陛下昨日,不是准了张静一一天的假吗?” “噢。”天启皇帝颔首:“朕想起来了。” “不知陛下有什么……”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朕既在想那张静一,他救驾有功,朕理应好好嘉许。可转念又想着那李文达的事,朕的旨意,已经送出去了吗?” “陛下,已经送出去了。” 天启皇帝显得有几分忧虑,又叹了口气:“朕是天子,送了这么一份旨意出去,依着那李文达刚烈的性子,势必要公之于众,这不但惹了一个李文达,还要引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吧。” 天启皇帝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不过他毕竟年轻,当时心头一热,就依着张静一的建议办了。 可现在冷静了下来,却觉得……张静一给的这个实在是馊主意,这天底下,哪里有皇帝和大臣对骂的啊。 还不如索性将李文达剁了干净呢,至少大家只会骂朕独断专行。 总比被天下人取笑要强吧! “那李文达,得了朕的谕旨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气昏了过去。” 天启皇帝更觉得有些棘手了。 想了想,便叹道:“张卿毕竟还年轻,忠则忠矣,却还需好好的磨砺啊。” 小宦官听罢,低垂着头,嘴角却是微微的勾起。 显然,他算是听明白了。 陛下对那个锦衣卫的百户只是信任,但是并不认可。 ………… 次日一早,张静一在家休息了一天之后,便又入宫当值了。 清早到钟鼓楼点卯的时候,似乎大汉将军们都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而张静一神色如常,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点卯之后,便匆匆去了西苑。 这里都是熟门熟路,而且张静一也不愿和其他当值的大汉将军们走一起,所以孑身一人进入西苑之后,自然是率先往勤政殿赶。 现在自己是亲随了,得比其他人早一些赶到,这样才显得自己勤于王命。 可拐过了一处长廊,从廊柱之后突的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张百户,请留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张静一讶异地回头,却见是前天夜里的那个宫女,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廊柱之后,像是专门在此等着他。 张静一警惕起来,这里是宫里啊,决不能和宫里的女人沾上任何关系的,哪怕只是一个杂役的宫女,这是原则问题。 可宫女显得很焦急,带着楚楚可怜的姿态,红着眼眶道:“张百户,我能和你说两句话吗?” 张静一本想转身便走,可想了想,看这宫女如此凝重的神色,似乎有什么正经事,心里不禁好奇起来,于是便上前,冷冰冰地道:“什么事?” “上一次有劳张百户……” 张静一摆摆手:“不必,碰到这样的事,无论遇到的是谁,我也会如此。” 宫女的面色姣好,只是显得很憔悴,她感激地看着张静一,颔首:“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张百户能否……能否……” 她竟有些说不下去,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十分疑虑。 张静一便正色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时,宫女的泪珠子居然刷刷的垂落下来了,她忙用手擦拭,边低声道:“请张百户救我。” “……” “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腹中的孩子……” 孩子…… 张静一露出骇然之色。 下意识地道:“谁的孩子?” “陛……陛下的……” 张静一记得的是,天启皇帝并没有孩子。 当然,并不是天启皇帝不能生育,而是大多还在胎中便已夭折。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天启皇帝驾崩之后,天启皇帝的弟弟崇祯接位的原因。 以至于在这个时候,外朝的人纷纷传言,天启皇帝之所以不能生育,是因为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悄悄给这些怀孕的嫔妃们下毒。 这种可能性未必没有,其实张静一的猜测是,魏忠贤未必是想让天启皇帝绝后,毕竟天启皇帝绝后,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可若说魏忠贤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没有使小动作,却也未必可能,毕竟宫里的女人,对于客氏而言也有远近亲疏的。 若是怀孕的并不是魏忠贤和客氏喜欢的人,一旦生下了皇子,势必可能主掌后宫,而有了儿子的天启皇帝,就未必完全信任魏忠贤和客氏了。 只是这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启皇帝居然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三岁便驾崩了,这一切过于意外,以至于他们措手不及,最后白白便宜了崇祯。 张静一连忙道:“既然如此,那么倒是要恭喜了。” 宫女摇摇头,一双布满泪水的眼睛带着惊惧道:“不,若是有人知道我怀有身孕,那么我便是必死无疑了。” “哦?”张静一面无表情,一面故意道:“这是为什么?”‘ 宫女低声哭泣道:“我是犯官之后,当初家父犯了罪,本该充入教坊司,可是因为宫里需要一些杂役,所以便送进了宫里来。两个月前的一日夜里,陛下在西苑舞剑,一时兴起……恰好见了我……于是……于是……” 说到此处,宫女低垂下头,不好继续说下去,她鼓起勇气,继续道:“那一次,想来是陛下临时起意,这事也是记录了的。可第二日之后,陛下就将我抛之脑后了。我依旧还在这宫中做杂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照。” 非正式人与人的连接……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自己懂:“无论如何,有了身孕,并不是坏事。” 宫女拨浪鼓似地摇头道:“不是的,此事,我谁也不敢说,我……先父……先父……曾经也位列朝堂,而他之所以获罪,最后被处死,是……是因为……因为魏忠贤的缘故,张百户可还记得杨涟一案吗?” 杨涟…… 就在一年前,杨涟状告魏忠贤,触怒了这位九千岁,魏忠贤恼羞成怒,治了杨涟大罪。 宫女又道:“家父名叫吴怀贤,官拜中书,杨涟获罪之前,曾上书朝廷,痛斥魏忠贤,而家父因此而击节叫好,这件事被魏忠贤所知,因此,也杀了我的父亲,并且抄没了我吴家。” 听到这里,张静一一切都明白了:“既然你与魏忠贤有仇,为何你入了宫,他们不铲除你?” “我不过是个犯官之女,而且本该送去教坊司,只是因为宫中急于挑选几个人入宫,魏忠贤位高权重,怎么会注意这小事呢?只是……一旦得知我有了身孕,魏忠贤一定会想尽办法查探我的身世……” 张静一懂了。 魏忠贤只要查到这个宫女和当初他的政敌有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宫女顺利生下这个孩子的! 宫中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人?还有当今的皇太妃,也和魏忠贤关系匪浅,皇帝的乳母客氏,更是魏忠贤名义上的‘妻子’。 想要害死这个宫女,随便在酒水和食物里下一点药,便可制造病死的假象。 “那你为何来找我?”张静一苦笑。 宫女垂泪道:“宫中上下,大多数人都仰仗魏忠贤的鼻息,可只有张百户,上一次救我时,不惧魏忠贤……而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再过一些日子,便藏不住自己有身孕的事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求救张百户,若是张百户不救,我也绝不相怪,只恨自己命薄福薄,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 第三十一章:求见陛下 宫女的陈述,让张静一措手不及。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是如梨花雨落般哀告自己的宫女。 情况,他已经大抵了解了。 这宫女是个杂役,只是很偶然的被皇帝临幸了,可她的身份,却是犯官之女! 原本有了身孕是好事。 毕竟现在的天启皇帝没有孩子,谁给他生下孩子,便是天大的功劳。 可是……作为犯官之女,而且她的父亲,还死于魏忠贤之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蝼蚁,魏忠贤当然并不会在乎。 可有一天,这个人可能为皇帝生下儿女呢? 以魏忠贤的能量,一定会让厂卫打探她的身世! 如果魏忠贤知道自己是这宫女的杀父仇人,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斩草除根! 魏忠贤一定会这样干,而且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干!他可以在这宫中,制造出无数‘意外’,杀死宫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之所以找张静一,理由其实很牵强,只是因为张静一当初的一句自己并不惧怕魏忠贤。 当然,真正让宫女冒险跑来寻他的原因,多半是她已经走投无路,眼看着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多,迟早要瞒不住,索性……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张静一。 张静一当然可以反手将这宫女卖了,从而讨得魏忠贤的欢心。 只是……他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吗? 张静一沉默着,默不作声了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声音很轻。 宫女似乎抓到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我只想将孩子平安地生出来,可是宫中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张静一皱眉:“可是你是宫女,想要出宫,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宫女道:“有一个办法。从西苑通往内城,有一处水道,那里本有水闸,不过近来水闸坏了,若是自水道顺水而下,出这西苑,未必没有可能。” 张静一见宫女坚定的样子,很明显,关于怎么出宫,自从有了身孕开始,宫女就一直在谋划了。 宫女随即又道:“我可以伪装是不慎落水的样子,我不过是一个杂役,就算淹死在太液池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只是……我父亲已死,全家都获罪了,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亲人,就算能侥幸出宫,没有户籍黄册,又怀有身孕,身份可疑,就算不冻死饿死,也可能被人查抄出来,所以……恳请张百户,不吝相救。我自然知道,这对张百户而言,冒了天大的危险,相救我们母子之恩,这等恩情,只怕今生也难报万一了。” 张静一不是没有犹豫,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便是万死之罪。 宫女想出宫……固然已经谋划好了,可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比如顺着水道出去,现在这天气,人下了水,不死也残了,何况还是一个孕妇。 除此之外,出宫之后,怎么隐藏身份呢? “你会游水?” 宫女道:“我是江浙人士。” 张静一苦笑:“若我不救呢?” 宫女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道:“若不救,既然左右都是死,那我只好自我了断了。” 张静一见宫女不像玩笑,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很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除了假死出宫,她根本不可能有生路了,她父亲已被害死,家族老幼,只怕也已死绝了,现在除了母性的最后一点光辉支撑着她,只怕早就不想活了。 咬咬牙,张静一道:“你何时从西苑出来,最好是在夜里,我会在外头接应。” “真的吗?”宫女面上掠过了惊喜,正要拜下致谢。 张静一压低声音道:“不必如此,只是这其中的凶险,你比我清楚,所以希望你能谨言慎行,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之所以想救,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 而另一方面,也是他看出这宫女是个善于谋划之人,绝不是猪队友的类型,让人放心一些。 “我懂。”宫女朝张静一点点头,面上露出很平静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请张百户放心。” 张静一随即点头:“下水之前,记得准备一些东西,如可以通气的芦苇,最好……带着可以漂浮的木头,夜晚下水,湖水冷冽,这更安全一些。” 宫女颔首:“嗯。” 说罢,张静一转身,大喇喇的朝着勤政殿去。 方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靠近勤政殿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很不悦!他似乎叫了一个宦官去,喝问道:“今日张卿怎么还没来当值?” 便听那宦官道:“这张静一平日里懒散惯了的。” 张静一:“……” 张静一匆忙入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来了,不禁大喜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这话太诛心了,卑下不是曹操。” 此时,人们对于曹操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张静一若是曹操,只怕一家老小都要绑到菜市口去。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朕昨日不见你,心里总惦记着呢。不过眼下朕要先批阅奏疏,你且当值吧。” 张静一又行了个礼,便笔直地站着。 殿中安静下来,天启皇帝则是伏案,一丝不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便见魏忠贤匆匆进来:“陛下,阁臣们到了。” 天启皇帝看了魏忠贤一眼,随即颔首:“叫进来。” 大明的阁臣,大抵是四位,其中又有首辅和次辅的区别。 而这些人,被世人称之为宰辅,将他们当做唐朝时期的宰相。 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们没有宰相之名,却也有宰相之实! 至少这些人是百官之首,代替皇帝统治六部和各州府的官员,同时,还拥有决策中枢的权力。 天启皇帝一般不和百官接触,可要治理天下,这几个内阁大臣,隔三差五的却还要召见的。 因此,听闻阁臣们觐见,所以天启皇帝正襟危坐起来,表示了对阁臣们的敬重。 片刻之后,便有四人鱼贯而入。 率先进来的,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黄立极和魏忠贤是同乡,能成为首辅,自然是拜魏忠贤所赐。 其次便是施凤来,施凤来这人没什么节操,历史上各地纷纷为魏忠贤立生祠,据说就是施凤来的主意。 再之后进来的,便是张瑞图,张瑞图虽然不是第一个倡议建生祠的,不过他也不遑多让,但凡各地谁要给魏忠贤建碑立像,他便凑上去,给人题词。 倒是最后一人,叫李国,他低着头,从容的样子,李国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并不阿附魏忠贤,许多次魏忠贤向他表示善意,他也躲躲闪闪!这在当下的内阁而言,这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 当然,他能入阁,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功不可没,因为李国也是魏忠贤的同乡。所以虽然李国对魏忠贤的态度并不好,可这位九千岁,似乎一向优待自己的同乡。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某种程度而言,在天启朝并没有多少存在感,毕竟……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乃是魏忠贤。 可张静一却明白,能进入内阁的,就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却见四人向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劈头盖脸的就问:“李文达之事,诸卿知情吗?” 一下子,四个内阁大臣骤然间,就好像成了木桩子,比张静一这个禁卫还要专业。 可在天启皇帝的逼问之下,那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只好苦笑道:“陛下,臣也是事后才知。” 天启皇帝于是面带怒气:“这是卖直沽名,卿等都是朕的腹心之臣,朕来问问你们,该如何处置这李文达?” 四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哪怕这四人之中,有三人和魏忠贤关系不清不楚,可让他们提议来处置一个上书骂皇帝的大臣,他们却是万万不肯的。 毕竟,这事关了自己的名声,一旦传出去,这天下还不要将自己骂死? 倒是这个时候,李国上前,气定神闲地道:“臣听闻陛下下了一道中旨给李文达?”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旨意送出去,不经过通政司和内阁。 说到这份中旨,天启皇帝脸微微一红。 很明显,天启皇帝有些难为情。 “怎么,李卿也知道?” “是,这两日,臣有所耳闻。”李国认真地道:“听闻李文达看了中旨之后,直接昏厥了过去,因此,天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都在揣测陛下这份中旨,到底说了什么。” “这……这……”天启皇帝毕竟是要面子的人,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眼睛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为啥要去骂人家的爹娘。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都是人精,只一看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何止是李国,便是首辅黄立极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陛下不会有什么把柄吧,李文达此人,性子刚烈,不是一个肯轻易屈服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什么漏洞,昭告天下,势必要引发天下哗然。陛下………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天启皇帝的尿性,他们会不知道? 多少人就盼着皇帝出差错呢,到时群起而攻之,还不知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御史李文达……李文达长跪至西苑之外,说是请求陛下传见……” 来了…… 天启皇帝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龙颜大悦 “怎么,这李文达,莫非还要滋事不成?”天启皇帝有些心虚了。 四个阁臣也面面相觑,说实话……当家不闹事,作为阁臣,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平安无事。 现在外头已经有许多传闻了,原本李文达慨然上书,痛陈时弊,就已经引发了天下人的侧目。 皇帝还下了一道中旨给他,鬼知道这中旨里头,有什么笑话? 一旦这李文达拼了性命不要,来个死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大家都要脸。 “朕不见他。” 可小宦官不肯走,踟蹰着道:“那李文达说,今日若是陛下不见,他便长跪于行在之外,绝不起来。” 果然很难缠。 天启皇帝显得很焦虑。 黄立极忍不住道:“陛下……的中旨……写了什么?” 天启皇帝瞥了黄立极一眼,居然犹豫了:“骂了他娘!” 黄立极:“……” 社会,社会,黄立极也算是服气了,虽然他是阉党的一份子,但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忍不住吐槽。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 这是猪队友啊。 黄立极有点慌了。 忙是抬头看魏忠贤。 意思是,陛下发疯,难道九千岁你也跟着发疯吗? 魏忠贤面上没有表情,似乎猜测出了黄立极的目光里的意思,道:“这是张百户的主意。” 哪一个张百户? 魏忠贤抬手,悄悄朝着张静一点了点。 阁臣们看向张静一,一时懵了。 陛下居然听信一个大汉将军的话? 殿中尴尬起来。 张静一尤其的尴尬。 当然,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很快,黄立极便道:“陛下,若是让这李文达长跪在行在之外,只怕不像样子,不妨先传见,再做定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颔首:“既如此,那就宣他进来吧。” 勤政殿里,大家各有心事,所以都没有吭声。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今日是有些难堪的,所以有些惴惴不安。 倒是魏忠贤显得很淡定,他巴不得黄立极这样的人当面骂天启皇帝几句,陛下肯定龙颜大怒,到时可能更加倚重自己来收拾那百官了。 黄立极则显得很凝重,他们既是阁臣,又是阉党,身为阉党,固然是站在百官们的对立面,可他们当真想这样吗? 跟魏忠贤混,只是混口饭而已。可混饭并不代表完全毫无原则,人总还要一点名声,总不能专门给魏忠贤干这些脏事。 此外,最忧心的便是李国了,李国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更不希望看到闹出什么事来。 一炷香之后,有人入殿。 来人正是李文达,李文达显得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显然是个新进的进士,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才胆大包天。 不过很明显,李文达的神色很不好,他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而只看他的脸色,反而更让天启皇帝没有底气了。 他甚至已经想象得到这个李文达很快便会跪下来,然后开始嚎哭,接着一脸委屈的样子,痛责自己这个皇帝如何侮辱大臣。 “臣李文达,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言不由衷地道:“卿家不必多礼,卿要见朕,所为何事?” “臣……”李文达说到这里,顿了顿。 却不知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却见李文达缓缓的拜下。 来了…… 这定是要为死谏做铺垫了。 李文达拜倒之后,毕恭毕敬的磕了个头,居然露出了一脸惭愧的样子:“臣……是来请罪的。” 请罪……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先看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也窒息了。 这家伙这么怂? 黄立极几个,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李文达上书痛骂皇帝的事,大家都有耳闻,这种人一旦上书,就是奔着让皇帝弄死自己去的,压根就不怕死。 下意识地,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一时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文达却是哭了:“是臣莽撞,竟不分青红皂白,侮辱君上,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 张静一面无表情的站着,心里也松了口气。 “陛下……陛下……”李文达抬头,面上更是惭愧,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恳请陛下,宽恕微臣。” “宽恕?”天启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不过,此时的天启皇帝,竟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舒坦。 想想这些令自己讨厌的言官,今日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跪在自己的脚下痛哭流涕,这可比让魏忠贤抓了这些家伙们去廷杖还要解恨啊。 你们也有今日? 不过……这家伙,怎么转性了? 难道是因为朕……骂了他们爹娘? “宽恕,宽恕,朕恕你无罪!”天启皇帝痛快无比地道。 真的很有成就感啊! 只是天启皇帝依旧还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陛下不可赦臣无罪。”李文达很认真地道:“臣毕竟犯了大错,臣请陛下宽恕的,乃是臣的死罪,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身为天子,理应赏罚分明,这才可以让天下宾服。” “啊呸,贱骨头!”一旁脸色僵硬的魏忠贤,禁不住在心里骂。 只是,魏忠贤也是一头雾水。 最诧异的还是天启皇帝,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咳咳……”天启皇帝咳嗽两声,摆出严肃的样子:“也有道理,那么该如何惩罚呢?” 李文达如丧考妣的样子,咬了咬牙,显得很痛心地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要知道,李文达是清流,平日里俸禄少,而且他确实是两袖清风。 罚俸一年,可能对于其他大臣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于李文达这样的人而言,只怕当真要准备吃一年的窝窝头了。 “罚俸一年?”天启皇帝道:“朕看有些轻了,不如就罚俸三年吧,你自己也说,你犯下了大罪,嗯……就这样,你告退吧。” 李文达:“……” 李文达颤抖着站起来,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此时的他,显得十分的沮丧,只是苦笑,又行了个礼:“臣……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恨不得高兴得跳起来,不过依旧保持威严,一副淡定的样子。 直到李文达走了,天启皇帝则看向黄立极四人:“四位卿家也告退吧,朕今日不议事。” 他声音有些颤抖。 黄立极显然也为今日的事大感震惊,只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好点头。 临走时,黄立极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此时……他似乎觉得这个百户,可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了。 这殿中只剩下了君臣三人。 天启皇帝这才激动起来。 他脸色微微泛着红光,好像是喝醉了似的,兴冲冲的踱了几步,才激动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李文达这样不经骂吗?张卿,张卿……你来说。” “陛下。”张静一心里很清楚,自己显露本事的时候来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李文达这种人,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不过他是读书人出身,饱读诗书,所以那一份奏疏,可谓是引经据典,实在很精彩。” “然后呢?”天启皇帝还是有些迷糊。 ………… 第二章送到,新书期,更新有限,很抱歉,写明朝确实写的顺一些,人也有了激情,哎……作为一个犯错的作者,也不敢说啥,感谢大家吧。 第三十三章:真相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一脸好奇的样子,也来了兴致。 其实一旁的魏忠贤也很好奇,只是他依旧还是做出一副不屑于顾的高冷模样,却是竖起耳朵,很是留心。 张静一道:“其实问题很简单,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文达上书,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确实很是精彩,可他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漏洞?” 张静一道:“他所引用的乃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的典故,当时的赵匡胤开科举,确实优待了士人,可是李文达忽略了一点。” 天启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发现……这个武力一般的家伙,在这一刻,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魅力。 张静一继续耐心的解释:“在《齐东野语》中有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寝宫的梁柱坏了一个,于是便有大臣上奏,说要用一个巨木截断才能够替换,赵匡胤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回复了一句话,这原话便是:“截你爷头,截你娘头”。”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静一微笑:“问题就在这里,李文达上书,用宋太祖来劝谏陛下,其本意就是,希望陛下也能够向宋太祖学习优待士人。”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微臣才建议,陛下向宋太祖学习,既然要学,当然要学全套,宋太祖便是这样对待大臣的,陛下当然也不能例外。” 天启皇帝哭笑不得:“就只是如此?” 张静一摇摇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如此。陛下给了李文达一道旨意,狠狠骂了他一通,这李文达看了旨意,起初肯定是勃然大怒,可他毕竟是博学的人,看了陛下骂他爹娘,自然就会醒悟,察觉到陛下这并不是骂他爹娘,而是在借用宋太祖的典故。” 天启皇帝:“……” 张静一道:“他引经据典,陛下也是在引经据典,他用的是宋太祖,陛下借用的也是宋太祖。这岂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可是,他为何不继续闹呢?” “他不敢闹。”张静一很认真的道:“陛下引经据典,直接痛责李文达,李文达若是闹起来,反而会让天下人笑话他。他是个可以不惜性命,不爱钱财,但是很在乎名望的人,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被人耻笑的境地呢?” “而且从一开始,犯错的便是他李文达。一方面,陛下引经据典,说明陛下学识渊博,饱读诗书!否则,怎么可能将宋太祖的典故信手捏来?而另一方面,李文达上书,希望陛下学习宋太祖,本来就用错了典故,这就好像,当你希望读书人好好读书,于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读书人向樊哙学习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自己都乐了:“既然是他犯了错,却被陛下抓住,他若是还敢纠缠不休,这事闹大起来,到时人们就不是嘲笑陛下,而是笑话他李文达自取其辱了。李文达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息事宁人。”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旁的魏忠贤也开始若有所思起来,他抬头,却见天启皇帝此刻眉飞色舞:“哈哈,痛快,痛快,今日的事,真比教这李文达人头落地还要痛快,张卿家也很精通经史的吗?” 其实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虽然忠心耿耿,可毕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瞧他这骨架子,分明就是个菜鸡。 可现在……天启皇帝才发现,张静一这家伙,竟有某种奇怪的才能。 张静一谦虚地道:“略学过一些。” 学是肯定学的,就是技能点歪了,专爱看那些奇闻异事。 “陛下……”张静一咳嗽,随即认真地道:“对付这些言官,喊打喊杀…固然能解气,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效吗?” 天启皇帝微微低下下巴,若有所思。 “陛下也说他们这是卖直沽名,这些人,他们并不怕死,陛下越是对他们打杀,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得以名垂千古,受天下人的敬仰。所以卑下以为,对付他们,就得用他们的办法,他们爱舞文弄墨,那么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们若是喜欢阴阳怪气,我们也可以阴阳怪气。他们在乎的名声,我们就该从名声上头下手。这是卑下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背着手,很认同的样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不错,是这样的道理。朕从前……竟没想到。原来……读过书的人,竟有这样的用处。” 魏忠贤:“……”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张静一,他发现,这个家伙……也是很有用处的。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坐下道:“不需动用厂卫,便可让李文达这样的人屈服吗?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李文达这样的人,若是不动粗,只怕会令朕烦不胜烦。”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开始讨教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慢慢走上了一个‘奸臣’之路了。 可张静一不会错过这表现的机会,想了想道:“陛下所虑的,很有道理。当今天下的事实也是如此,人们视李文达这样的人铁骨铮铮,将这样的人当做楷模,所以才会有人前仆后继。归根结底,还是风气使然,若是不改变这袖手清谈的风气,便是杀了十个百个李文达又有什么用呢?” 天启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对呀。 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和朕作对,不就是想要名望吗? 可为何只要和朕作对,便能得到名望呢? 若是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只是打打杀杀,那么这样的事就永远不能杜绝。 天启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思量了良久,大笑道:“张卿的话,倒是发人深省。” “透过问题看本质而已,陛下,这不算什么。” “透过问题看本质……”天启皇帝眼睛一亮:“此言令朕耳目一新,很好,你果然是个有才干的人,来,你坐下和朕说话。” 张静一也不客气,等宦官给他搬来一个锦墩子,他便坐上去。 天启皇帝原本只是将张静一当做一个随扈,觉得有张静一在身边,自己可以安心一些,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似乎带着考校张静一的心思,手指头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而后道:“你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这…… 这个时代,人们认为的正经学问,便是所谓的四书五经。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学。 你若说你是看葫芦娃或者奥特曼长大的,你肯定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张静一有些心虚:“卑下所读的,都是一些杂书。” 天启皇帝脱口而出道:“朕也一样。” 张静一:“……” 魏忠贤面无表情的看着张静一,他太清楚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突然如此正襟危坐的和张静一说话,显然是存着启用眼前这个百户的心思。 果然,天启皇帝朝魏忠贤道:“取那份奏疏来。” 魏忠贤宛如天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似乎一下明白了,于是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疏,先交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随即将这奏疏随手交给张静一:“你来看看,这奏疏的奏言如何。” 张静一将奏疏接过,赫然发现,这是一本来自于辽东的奏疏,而奏疏的主人,居然令张静一禁不住一愣……袁崇焕。 这……是一场考试吗? 第三十四章:你也一样 实际上,这真的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 考官是天启皇帝。 而题目,显然就是张静一手里的这份奏疏。 天启皇帝带着期待的样子,凝视着张静一,居然很认真。 而魏忠贤则是笑了。 因为他很清楚,陛下这道题是什么。 这份奏疏是几日之前从辽东送来的,而奏疏的主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辽东巡抚袁崇焕。 张静一细细的看过了奏疏,这奏疏里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自从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志得意满,向天启皇帝建议,在辽东修建大量的城池,进行屯田,利用这个办法,将建奴困死于辽东。 奏疏里的内容可谓是声情并茂,列举了大量的事例。 总而言之,作为辽东巡抚,袁崇焕表现得很专业,他的计划,可谓是无懈可击。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认为袁卿所奏,可以实行吗?” 张静一:“……” 你大爷,这是军国大事啊。 这样的问题,等于是直接让一个小学生去做微积分。 毕竟,这个时代的消息很是闭塞,辽东的事,一般人很难知道全貌,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京师六环,怎么可能对辽东的事有什么建言? 除此之外,你不但要了解情况,而且……还要熟悉军事。 这种对军事上的洞察力,却绝不是寻常人拥有的,多少老军伍,都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呢! 若是张静一有本事做出判断,这辽东巡抚,岂不是他也可以胜任?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带着微笑。 他对于这份袁崇焕的奏疏,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军事,在宫里每日都在瞎琢磨这个。 再加上陛下对于辽东情况的看重,因此袁崇焕的奏疏送来的时候,陛下将这奏疏看了十几遍,这些天,每日都在思考袁崇焕的建议。 而且就在昨天夜里,陛下就已经做出了判断,并且给袁崇焕送去了旨意,里头都是天启皇帝的想法。 因此,陛下对此了然于胸,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考验张静一。 但魏忠贤此刻已在心里默默的有了结果,张静一这个孩子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懂这个。 殿中很安静。 天启皇帝似乎期待着张静一的回答。 而魏忠贤已经开始准备看笑话了。 张静一同样内心翻江倒海。 袁崇焕……要求修城。 如果自己蹩脚的历史知识没有彻底丢光的话,这题……我会啊。 说起来,袁崇焕要求修城的事,还真是载入了史册,不只如此,还和天启皇帝有着巨大的关系。 志得意满的袁崇焕,提出了这个方略之后,原以为紫禁城里,还是毛头小伙子的年轻皇帝,一定会惊为天人,并且支持他修城。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很快就看出了修城可能会造成的问题。 直接下旨责问袁崇焕,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结果那自诩知兵的辽东巡抚袁崇焕,居然答不上来。 这事儿……张静一知道啊。 于是,张静一挺直了腰杆。 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挺佩服天启皇帝的。 毕竟外头都传闻天启皇帝是个木匠皇帝,而且还对男人有兴趣,是个十足的昏君。 可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才二十多岁,却对军事有着极高的造诣,哪怕没有去过辽东,也对那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陛下……”张静一咳嗽。 “你不必惊惧,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朕不会加罪。” “卑下以为,袁公所奏……是书生之见!” 呼…… 说实话,若不是知道历史,张静一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胆大包天了。 袁崇焕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刚在宁远打了一场胜仗,声望如日中天的封疆大吏。 你一个连京畿都没有出过的人,区区百户,也敢大放厥词? 魏忠贤听到这里,居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而天启皇帝更是眼前一亮,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也能从奏疏里看出问题。 能看出袁崇焕的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张卿果然是有学问的。” 得了一句夸奖,张静一忍不住道:“难道陛下不该问一问,袁公的奏疏为何是书生之见吗?” “你知道?”天启皇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其实觉得这个问题,已是难如登天了,只要张静一答出奏疏所倡议的修城并没有这么完美,天启皇帝就已觉得张静一是个可造之材。 可哪里想到,这厮居然意犹未尽,还想作答。 这等于是一个人考了一百分之后,按着考官的脑袋,表示他还要加试。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来,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正色道:“修城这个策略,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弊病也是重重,且不说修城的耗资特别的巨大,城池修建之后,又需调配更多的官兵,分散驻守各边,反而使我辽东的军马不得不分散,困守于各城之中,无法形成合力……”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对,是这个道理,还有吗?” 张静一忍不住想,我答题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打断。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而是努力的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积极配合着天启皇帝的兴致:“其次,便是困守在城中,若是鞑子围而不剿,那又该如何呢?一旦围城,其他各边的军马要不要去营救,若是见死不救,城中兵马觉得守城无望,就算不饿死,也可能会出城乞降。可若是去营救,那么鞑子们,便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等援军一到城外,直袭援军。” “呀……”天启皇帝惊呼起来,激动得颤抖。 天启皇帝这一声怪叫,让张静一哆嗦了一下。 “呃……陛下,我说错了吗?” 天启皇帝面上带着红光,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你没有说错,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继续道:“而且修城之后,就必须招揽百姓屯田,百姓们在城外耕种,一旦鞑子来袭,那么谁来保护这些百姓,辛勤耕种的土地,又怎么可能来得及收割呢?最后的结果,反而可能便宜了建奴,那么,这袁公所言的修城,最终反而变成了资敌。正因为如此,卑下才觉得袁公的提议乃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激动得要跳起来:“魏伴伴,魏伴伴。”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快,将朕的旨意……旨意取来。” 魏忠贤一脸苦笑:“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时候,显得有些气色不好了。 却还是乖乖的去取了一份旨意来。 天启皇帝将这旨意塞到张静一的手里,嘶哑着嗓音道:“你自己看吧,好好看看,这是朕昨日发给袁崇焕的旨意,这……是誊写出来副旨。”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其实他很清楚这一道旨意是什么,所以心里古井无波。 他慢慢的打开了旨意。 果然…… 旨意里,都是天启皇帝驳斥袁崇焕的话。 而且这里头的内容,和张静一所说的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种涉及到了军事秘密的旨意,天下除了天启皇帝,便只有魏忠贤知道了,绝不可能透露其他人。 张静一看过了旨意之后,一副很震惊的样子:“陛下……真是圣明啊,想不到陛下居于深宫,就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天启皇帝喜上眉梢,却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于是想了想,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你也一样!” 第三十五章:社稷根本 天启皇帝显得很热情。 他惊喜于张静一居然也对军事有着深刻的了解。 “那袁崇焕确实是书生之见,看来你我英雄所见略同。” 张静一道:“卑下这……不算什么。” 天启皇帝瞪大眼睛:“你若不算什么,那么朕的主意和你一样,岂不也不算什么?” 张静一:“……” 因为我特么的就是抄袭了你的标准答案啊。 当然,这个是不能说的。 张静一便悻悻然道:“这都是卑下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魏忠贤:“……” 这时……魏忠贤突然有一种危机感了。 倘若张静一只是有才能,魏忠贤倒是并不会感到威胁。 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还擅长这个? 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笑着道:“那么朕来问问你,眼下国家内忧外困,想要解决这些难关,最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竟还问上瘾了。 这几天的接触,他早就知道天启皇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张静一想了想道:“解决难关,最重要的是钱财。” “钱财?”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不错,现在天下的所有问题。都是一个钱字,有了钱粮,辽东就可以维持,有了钱粮,流民就可以安置,只是……这天下最难的,也是钱。” 张静一笑着道:“钱对于国家而言,是社稷的根本。对于个人而言,却也是立足之本,其实卑下近来也想做一些小生意。”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魏忠贤。 做生意的事,必须得提前预警,若是偷偷摸摸的做,谁晓得到时会不会有人偷偷说他的坏话。 可是把话说开了,反而显得坦荡。 “做生意?这岂不成了贱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商人还是很排斥的。 张静一却认真的道:“我是禁卫,做买卖只是兴趣而已,说起来,终究还是为陛下效命的武官。”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这样说来,朕也在做生意。” “是吗?”张静一骤然对天启皇帝钦佩的五体投地,原来你也一样啊,之前却不见显山露水。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朕派了许多宦官前往天下各地,收取盐铁钱,你看,这岂不也是做生意吗?” 张静一:“……” 你这不是做生意好吗?你这是抢啊。 可天启皇帝说的认真,张静一不好意思拆穿他,只是道:“陛下多才多能,实在叫人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对钱有着浓厚的兴趣。 其实这也难怪,他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伸手都是向他要钱的,遭灾的向他要钱,打仗的也朝他要钱。 此时,他看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做什么生意,来,和朕说说。” 张静一道:“卑下想做一些布匹的生意。” “布匹?”天启皇帝乐了。 显然,做生意也是有鄙视链的。 作为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直接让太监们去各地抢钱的天启皇帝,显然对于布匹这等小买卖嗤之以鼻。 天启皇帝骄傲的口吻道:“好好干。”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便将张静一打发了。 一旁的魏忠贤也是偷乐,很明显,对于九千岁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张静一所谓的生意,实在是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坐下,随即呷了口茶:“你虽年轻,可是本事不小,见你如此,朕很欣慰,你好好学着,将来朕有大用。” 张静一颔首,应了下来。 在宫里当了一天的值,在皇帝面前时刻晃悠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皇帝不再将你当做木桩子,而是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这宫禁里,从一个阿猫阿狗或者是没有生命的木桩,一下子跃升为人,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可现在,张静一做到了。 而最大的福利就在于,一到了晚上便嗷嗷叫的天启皇帝见张静一疲惫,便忍不住道:“怎么,乏了?” 张静一道:“陛下,卑下还可以陪陛下熬夜通宵。”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身子弱,不似朕这般。回家去歇了吧,以后午后再来当值。” 午后当值…… 张静一只好道:“谢陛下。” 他正要退去。 天启皇帝突然叫住张静一:“你可有娶妻吗?” “啊……”张静一一愣,随即摇头:“回陛下,未曾娶妻。” 自己才十五岁呢。 不过……这个时代,十五岁好像已经妾都可能纳了几个。 天启皇帝便道:“还未娶妻生子,便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到生子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很沮丧。 张静一突然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也有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见天启皇帝如此,张静一安慰道:“陛下……” 天启皇帝只苦笑,摇摇头:“朕没有什么妨碍,你去歇了吧。” 目送张静一离开,天启皇帝举起案牍上一部书来看,此书的封皮上,撰写《纪效新书》四字。 一旁的小宦官,忙是帮着天启皇帝移近了烛台,只是不经意之间,小宦官却蓦然见到天启皇帝的眼眶泛红,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小宦官噤若寒蝉,他自然知道,方才陛下提到了娶妻生子,可这些年来,后妃们极少有身孕的,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就在数月之前,因为王恭厂的一场爆炸,震坏了房梁,竟将孩子砸死了。 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在后世,还属于‘大男孩’的行列,别说生娃,便是老婆都未必能找到。 可在这个时代,竟还没有孩子,这已显出绝嗣的征兆了。 ………… 张静一出宫时,却见那宫女似乎在等着他似的,只是二人并未打话,那宫女与张静一错身而过的时候,飞快地将一个字条塞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捏着字条出宫,回到了府上,偷偷打开字条,却见字条上写着:“九月初四,子时二刻,琼华岛外,速盼赴约,身家性命,尽付于君。” 看罢,张静一将字条烧成了灰烬,心里却不能平静,这宫女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啊,她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外头,邓健却在探头探脑。 “二兄,你吓我一跳。”张静一故作吃惊的样子。 邓健便兴冲冲的来:“哎呀,静一啊,今日这么早下值?” “陛下见我困乏,让我早一些休息。” 邓健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我早就和义父说,静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将来……” 张静一吓了一跳:“可不能乱说,什么龙啊凤的……” 邓健便笑着道:“自己人嘛,自家兄弟,怕个什么,隔墙也没有耳朵。不过……我这儿有一件难事。” “难事?”张静一看着邓健。 邓健随即道:“你昨日给的图纸,我寻了不少匠人看过,他们都说这图纸中的器具,想要制出来,有许多麻烦。” “造不出?”张静一有些失望。 邓健显得有些难为情。 张静一想了想道:“我另想办法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说,我们锦衣卫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吗,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邓健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有什么难的,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那请二兄帮我一个忙。”张静一道:“要一个女子的身份……” “女子……”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像夜空中的星。 第三十六章:大宗师 次日正午,张静一才去当值。 他现在有心事,对于那宫女的事,总有一些不放心。 等张静一去当值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也是刚刚醒来不久。 洗漱之后,用过了午膳,见张静一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卑下……” 张静一陡然吃惊起来,心里有了秘密,总觉得随时可能被人洞悉一样。 他甚至冲动的想着,索性将这宫女的事禀报出来。 可看了看身边无处不在的宦官,却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欲望,连忙道:“是……卑下在造一个木器,只可惜绘了图纸,请了许多能工巧匠,他们都没有办法。” “是吗?”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你要造的是什么?来,给朕看看。” “这……” 张静一有些难为情。 可天启皇帝却是兴致勃勃,非要张静一重新绘制一幅图纸来给他看。 张静一便也不客气了,将自己要造的东西绘制出来。 这一看,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道:“有趣,有趣,里头的许多制造方法,确实有些不同,这……是织布机吗?怎的是这样的形制?来,朕再细细看看。” 天启皇帝拿起图纸,看得很认真,有些时候,他看不明白图纸中的内容,便询问张静一,张静一也一一解答。 天启皇帝便兴趣更浓厚了,沉吟良久道:“你请外头那些匠人,他们大多都是榆木脑袋,哪里懂得变通,怎么造得出来?你来寻朕,便算是找对人了,怎么,这就是你的买卖?” 张静一老实道:“是。” “能挣钱?” 张静一想了想:“嗯,很挣钱!” “呵呵……”天启皇帝笑了笑。 张静一道:“若是陛下能造出这织机,将来若是挣了大钱,到时定要将两成的利润奉上……”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一副寡淡的样子:“不必啦,举手之劳而已。” 两成利润? 当朕叫花子? 就你这点蝇头小利? 朕随便一个矿监,都不知挣多少呢。 天启皇帝很淡定地道:“图纸留在这,朕明日之前造好,当然,其中一些工艺会小小的改进一下。你这图纸……有些地方要改。” 天启皇帝在这时候,显露出来的,简直就是扫地僧的气质。 就好像这难倒了无数人的图纸,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当然,他确实有吹牛的本钱,天启皇帝对这玩意有着极高的天赋,姓朱的人……确实变态的比较多,往往能把兴趣爱好玩成大宗师的水平。 于是到了第二日,一个织布机便送到了张家。 张静一回到府上才知道,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于是围着织布机转了很多圈! 在确认这玩意能用之后,张静一还发现,陛下送来了一张新的图纸,只是这图纸……对工艺进行了改良。 上头似乎还有说明,大抵讲明了有些地方为何要改,改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 大抵意思是,大道至简,之前张静一的图纸过于复杂,这大大增加了工艺的难度,而天启皇帝则在不变动功能的前提之下,将这织布机的制造工序大大的减少。 总而言之,不只是将东西造出来了,连设计和制造的工序也大大的简化。 “这简直是艺术品。”张静一试了试,随即将两个兄弟找来:“两位兄长,现在有一件大事交给你们办,我们张家能不能发财,就看今日了。” “发财?” “大兄,你去寻一些妇人,噢,就寻清平坊的那些妇孺,让她们试一试这织布机,看看能产出多少布。” “为何不让我去寻妇人?”邓健义愤填膺地道:“三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嫌隙?” “二哥。”张静一老半天才憋住一句话:“这里头水太深,我怕二哥把握不住自己。” 听说要做生意,张家上下其实是不太认同的,尤其是张天伦。张家祖祖辈辈,都是世袭锦衣卫,靠抢为生,做生意,这等于是跨越到了另外一个领域,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但凡是跨越了领域的事,往往就没有成功的。 他将张静一叫到面前:“儿啊,爹有没有和你说过三叔公的事。” 张静一不解地道:“三叔公?” “对,就是你祖父的一个兄弟,他是次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世职,于是便也和你一样,想着做点买卖,结果你猜怎么着,血本无归,也因为此事,便气死了。” 张静一:“……” “敢问父亲,这位三叔公,做的什么买卖?” 张天伦道:“听说在岭南卖皮货。” 张静一:“……” 这哪里是做生意亏死的,这是蠢死的。 岭南便是广东,皮货……是用来取暖用的。 张静一依旧一意孤行,张天伦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这两日除了当值,张静一便都在忙碌着请匠人按着天启皇帝的图纸打造织布机的事。 还真别说,自从天启皇帝重新设计之后,匠人们制造起来方便了许多。 只是现在张家没有钱了,等大家将织布机造好,张静一才兴冲冲的给他们写下欠条。 于是,一群匠人一脸懵逼的看着穿着麒麟服的张静一。 他们脑海里电石火光一般的冒出一个念头……这难道是抢劫。 含泪收下了欠条,再三嘱咐张静一一个月之后,一定要还钱,才个个怏怏而去。 张静一又开始让人收拾清平坊的铺面,这铺面占地很大,规模不小。只是在清平坊,这清平坊大多都是贫民,没什么消费能力。 而且锦衣卫的遗孤很多,张静一便让大兄王程请了许多妇孺来,和她们一一签订协议,给她们提供织布机和棉,让她们织布。 几日下来,一算账,生意还没开始做,便欠下匠人九十多两银子,欠下棉商七百五十两,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三百多两外债。 王程和邓健一时间心惊肉跳。 这事儿竟也开始传扬开来,不少好事的人都看着热闹,锦衣卫做买卖,这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这一日,已到了九月初四。 张静一下了值,匆匆赶到了琼华岛附近,和宫墙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处水闸,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往来,尤其是在夜里,很冷清。 偶尔会有一些巡夜的禁卫经过,不过张静一本就是大汉将军,又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当然也没人敢盘问。 车马已预备好了,邓健也不知要来干什么,只是三弟非要让自己赶着一辆租赁的大车约定了时间来。 张静一看着这连接着宫内的水闸,在这夜色之下,一言不发,他有些紧张,脑子里浮想联翩。 到了约定的时候,依旧还不见任何动静。 这让张静一有些担心。 一旦事泄,这可不是好玩的,纵然自己已得了天启皇帝的信任,可勾结宫人出逃,绝对是大罪。 可就在这时,那水闸下的河流里。 在这水流之下,一个东西冲了出来。 是一个人。 张静一来不及多想,一头便扎进了水里。 在这黑暗中,摸索着将那几乎没有了呼吸的人一把抱住。 河水很冰冷,可有了救天启皇帝的经验,张静一这一次却多了许多的准备。他迅速的将人救到了河岸,这人还有一些呼吸,张静一一面急救,一面等邓健的车来。 再过了片刻,在张静一的心惊胆跳中,这人终于幽幽醒转,而邓健赶着的车马也已到了。 张静一连忙将人抱上了车,吩咐邓健道:“赶紧走。” 第三十七章:兄弟同心 一路回府。 张静一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宫女带到张家,会有什么风险。 可眼下,他根本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住处。 马车直接进入了庭院。 因为动静不小,所以隔壁的邻里传出狗吠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天伦和王程匆匆出了庭院。 这爷俩本是半夜里喝酒呢,也不知邓健半夜去了哪里,张天伦正在埋怨。 可现在掌了灯出来,一见马车,再见张静一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出来。 张天伦吓了一跳。 王程是老实人,骤然间脸就红了。 男女之间,突破男女大防,不忍直视啊! 邓健则心急火燎的跳下车,借着灯火去看宫女,眼睛直了,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抖,这时候他才开始询问:“静一,这是谁?” 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怒。 他自觉得自己也算是风流倜傥,现在竟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 在灯火的映射下,张静一看到宫女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皮微微的张了张,显然宫女已苏醒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邓健的问题,而是道:“大兄,去取一些温水来,还有……预备一些驱寒的药。噢,对啦,要切记,她有身孕,不能乱吃药,就给她煮完姜茶来吧。” 一听有了身孕,邓健心头一震,顿时耷拉起来,用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张静一。 张天伦则是一脸忧心的样子,待张静一把一脸虚弱的宫女放到房里的床榻上,便立马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静一啊,你……还未娶妻,怎么就在外头……哎……” “爹……” 张天伦摇摇头,苦笑,不知是喜是忧,语重心长地道:“你还记得爹经常跟你提起的三叔公吧,实不瞒你,你三叔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的人,他和一群人厮混,后来还和一个烟花女子有染,有一次,他带了那女子回来,说那女子有了身孕,也如你这般。” 张静一:“……” 张天伦无语地看向漆黑的苍穹,嘶哑着嗓音道:“可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孩子是生下来了,你三叔公也尽心照料,可结果呢?结果过了小半年,那孩子的亲爹找上了门来,原来这孩子竟不是他的,也难怪当时那女子,只怀胎八月便生了,可孩子生下来,竟有七斤重。” 张静一身躯一震:“有这样的事?” “还能骗你不成?”张天伦认真地道:“为此,你三叔公气死了。” 张静一不由道:“可是三叔公不是因为去岭南卖皮货气死的吗?” 他还要问,另一边,王程已取了温水和姜茶来,只是王程是老实人,不敢上前,倒是张静一亲自给宫女喂了姜茶,宫女的呼吸才渐渐均匀。 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待宫女在房中换上干爽的衣裳,张静一才又进了房中,擦看宫女如何。 倒是站在门边上的邓健,远远打量着宫女,怦然心动,禁不住道:“静一,你何时在外头……” “不要胡说。”张静一很认真的道:“我是半途救了她来,我和她没有什么干系!”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张静一不像骗人,于是又恢复了热情,嘘寒问暖地对宫女道:“你一弱女子,怎的突然掉在那里了?莫不是姑娘是在那自寻短见的?哎呀……孩子的父亲是谁?世上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薄情负心人吗?大妹子,你别怕,有我在,若是孩子没有爹,我自认……” 这宫女对于邓健的话,充耳不闻。 她大抵已熟悉了这院落里的所有人际关系,只略一想,居然拖着疲惫的娇躯,缓缓走到张天伦的跟前,而后噗通一下,拜倒在张天伦的脚下:“小女子落难,幸得张百户相救,恩重如山。您是张百户的父亲,在小女子眼里,便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是您不嫌弃,小女子愿拜为父,从此是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好,是当牛做马也罢,只愿能以女儿之礼事父,以妹之礼事诸位兄长。” 她这般一说,这边张天伦已是瞠目结舌。 另一边的邓健却是血都凉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的响,两腿软绵绵的。 张静一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什么。 父母双亡,全家罹难,又在宫中打熬过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啊。 宫女想要留在张家,又要保全自己清白的名声,除了认亲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外头的人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可一旦认了自己的爹做爹,就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张家的女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在这里分娩,而且她的孩子,在将来也有了依靠。 张天伦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掉下一个女儿,此时脑子已转不过弯了,天知道这时他是喜是忧,喜的是至少儿子没有误入歧途,学那三叔公。 忧的却是,这女子来路不明…… 张静一趁机在旁道:“爹,你就从了……不,你就认了吧。” 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吟良久的张天伦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说着,张天伦又板着脸,眼里掠过了精光,极认真的样子道:“老夫知道你的来路不明,而且也知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只是我这个儿子啊……将来我张家……罢罢罢……不说这些了,你原籍何处,姓什么叫什么?” 宫女惊喜道:“从父亲认我为女这时起,我便没有原籍了,和从前的姓名也没有了任何的瓜葛,从此我便姓张,至于名儿,年幼时,身边人叫我素华。” 张天伦这时才欣慰地点点头,他本来觉得这一对狗男……不,是张素华和张静一合伙起来套路自己。 可这张素华却是从现在起,斩断过往的一切联系,某种程度,也是为张家规避掉一些风险。 张天伦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女子的来历蹊跷,甚至极可能会惹来什么祸端。 而现在张素华此时咬死了一切从新,其实意思也是说,将来就算某些事泄露,她自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她自己投奔来张家,最后在张家寄居。 张天伦倒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早就将自己的儿子拍死了,张静一能活的这么大,已证明了张天伦的心性良善。 他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张天伦随即回头,凝视看了一眼自己三个儿子,深吸一口气,厉声道:“邓健,静一,回头我再找你们算账,不过……现在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着,今日的事,与咱们休戚相关,谁也不可在外头胡说八道,至于素华,就说是老夫故旧之女,因为父母早亡,因而被老夫收为了干女儿,对了,她的身份,办了吗?” 张天伦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儿子是早有预谋。 张静一道:“托给二兄办了。” 邓健便点头。 张天伦嗯了一声:“都去歇了吧。” ………… 次日一大清早,张素华便起来了,昨夜折腾了一夜,她身体显得有几分病容。 尤其是有孕在身,虽然腹部还没有隆起,行动也有一些笨拙。 不过很快,张家的厨房里,便升起了炊烟。 等张静一起来,才发现一家人围在饭厅里赞不绝口。 “妹子做的饼子好吃。”王程兴高采烈。 邓健眼珠子围着张素华转。 张素华则微笑地看着邓健道:“二哥,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邓健一听一句二哥,仿佛又像被针扎了一下,半天竟缓不过神来。 张静一见状,一面拿了一个饼往口里塞,一面道:“妹子,你有身孕,昨夜又受了风寒,该好好歇着。” 张素华摇头道:“这可不成呢?” 她说话的时候,竟露出几分少女的憨态,似乎逐渐开始融入进来,翘起的鼻子微微一皱:“家里没有女眷,指着爹和三位兄长早炊吗?好啦,你们赶紧吃了,早些当值。” 张静一这时才恍然发现,此时的张素华,虽已有身孕,可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张静一抖擞精神,也不客气了,一面夸赞这饼好吃,一面踢了踢邓健的脚:“二哥,我正午才去当值,待会儿我去看看铺面,再过几日,咱们铺子就要开张了,就指着这个发财呢。” 邓健神情落寞,像极了失恋的样子。 第三十八章:财源滚滚来 采购棉花,教授人纺织,这些统统都是费时费力的事。 张静一每日要去当值,所以只能将这事托付给王程看顾着。 王程虽然也要当值,可毕竟,在百户所里行动自由,去点了一个卯,打着巡街的名义,便可以不见踪影。 反正……也没人理你。 倒是张静一入宫,他心里有些担心,宫里失踪了一个宫女,说不定会大肆的追查,而且这个宫女,可是有名有姓的啊。 毕竟,皇帝临幸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专门记录在案,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宫女,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宫女不知所踪,谁知道会不会引起重视。 直到张静一从进入宫门,一路走到了西苑,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 宫里很平静,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张静一收拾起心情,便进了勤政殿,刚好看到天启皇帝正皱着眉看着一份奏疏。 他显得怫然不悦的样子,嘀咕着:“又是要钱,无底洞啊,朕总是喂不饱他们。” 魏忠贤站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内阁那儿……” “朕知道了。”天启皇帝随口道:“此事,朕再想想吧。” 说着,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进来,不禁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张卿,朕所造的东西,用起来可顺手?” 张静一立即道:“十分顺手,而且还省了一大笔银子,效率也大大地提高了,陛下此举,真是福泽苍生啊。” 福泽苍生…… 魏忠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头看着殿梁,就差吹几声口哨,表示一下自己对于这等溜须拍马之徒的不屑了。 天启皇帝当然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哑然失笑道:“朕自己知道,朕的这些小爱好可没有什么用,不挨天下臣民们的骂就算不错了,至于苍生……这可顾不上。” 张静一想要解释,天启皇帝便随即道:“你等着,朕这里有些事要处置。” 说着,又低下头来,认真地去看奏疏了。 这些日子,天启皇帝变得忙碌起来,毕竟临近岁末了,朝廷有许多事要处置,哪怕来年开春的不少政务,也要提前布置。 别看天启皇帝极少上朝,也懒得去见大臣,却通过内廷和司礼监,决定着许多的事。 他是个有想法的人,偶尔提出自己别出心裁的东西。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干不成的。 要嘛内阁和六部上奏,表示陛下,臣妾……不,臣做不到啊。 等天启皇帝龙颜震怒,申饬一番,于是大臣们又凑一起,围绕着陛下的旨意开了几十个大会和小会,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拥护陛下的主意,纷纷表示陛下实在太睿智了,臣等一定要奉旨而行,尽忠职守。 然后……各部在一阵赞同和睿智声中,个个伸手来,要钱! 陛下的办法很好,既然要这么干,总得给钱吧,皇帝不差饿兵。 一听要钱,天启皇帝这时便消停了,骤然之间,开始变得佛系。 大臣们不傻,天启皇帝也不傻。 朕若真给了这个钱,十之八九,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再过几日,君臣们似乎都有了默契,之前热议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凭空消失了。 满朝都在装死! 张静一每日在这勤政殿里,看的目瞪口呆,卧槽,原来你们是这样玩的啊。 他陡然发现,这大明朝,它不完没天理了,以前张静一以为治理天下便是玩战略游戏,皇帝想干啥了,出个点子,然后暴兵的暴兵,减税的减税,继而军事力量提高,民心得到了提振。 可越是每日看着天启皇帝处置这些军国大事,张静一才知道,治理天下说是玩战略游戏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是用奔腾2处理器,用着dos操作系统,在玩文明3,你鼠标点一下,好了,然后电脑黑屏……紧接着,循环重启…… 好在这时候,天启皇帝疲于奔命,张静一却可以忙里偷闲。 又过了半个多月,初冬刚至,这北京城便已是银装素裹,鹅毛大雪纷飞。 小冰河期之后,京城的雪越发的频繁,无孔不入的冷冽在北国肆虐。 却在清平坊里,一家棉布的铺子开张了。 货架上,统统都是纺织好的棉布。 当然,大多都是素色,染色是要花钱的,以当下人们的消费水平,想穿上带颜色的衣服,还真得有点家底,毕竟这里不是横店影视城。 张静一心情很激动,上午开张,便赶着去当值了,吩咐两个兄长在这好好看店,先看看效果。 这张家的店,其实还是颇受人关注的。 毕竟,这满朝文武,做买卖的也有,可人家是偷偷摸摸的做,大抵是让自己的亲信家人,或者是奴仆出面,或者和商贾合伙。 张家却是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再加上这清平坊来往的人虽然大多贫寒,可行人却是不少。 这店开张没多久,便有几个人进来。 为首一个,显然是外地进京的人,他打量着门脸,进去,却见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陈放着许多的布匹。 只是……这是什么布…… 摸了摸布纹,似乎和其他各地的布有些不同,布匹的织法和其他市面上所见的大相庭径,不过……布匹很绵密,分明这布不像是松江布那样的上等货,可这织工……却远胜那些知名的布匹。 来人觉得很稀奇,心里生出了兴趣。 他叫陈六先,也做着一些小买卖,因而也有一些见识。 于是陈六先走向柜台。 却见在柜台后,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正在邓健和王程二人。 二人都是翘着脚,口里磕着西瓜子。 “啊呸!”邓健将瓜子壳自嘴里吐出来,眼睛斜着,瞪着陈六先。 陈六先被这眼睛一瞪,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后襟凉飕飕的。 “你来干啥?”邓健依旧翘脚,用一种审问的口吻。 “我……我……我来问问……这布……” 邓健身躯一震,抖擞精神:“买布?” 陈六先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只是先来看看,来看看!” 邓健一听,不禁失望,随即,他忍不住咆哮:“不是来买布,莫非是来消遣爷爷的?” 陈六先已吓尿了,脸色蜡黄,口里道:“我……我……” “哎呀,我这小暴脾气!”邓健更是大怒,接着从柜台下,哐当的抽出了绣春刀来,随即又啪的一下,拍在了柜台上:“狗东西,你买不买?” 一旁的王程吓了一跳,连忙起来,一把拉扯着邓健,口里道:“二弟,二弟,我们做买卖,做买卖呢,不要总动刀动枪。” 陈六先见边上有人拦邓健,方才虽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脑子里只浮现出黑店二字,现在却稍稍放宽了一些心。 只是又听拖拽着邓健胳膊的王程道:“要打要杀,那也等人家不买再砍不迟,何况这里毕竟是内城,在这里砍杀,终究不好看,须拉到城外的城隍庙再结果了便是,我们是锦衣卫,又不是那杀千刀的土匪,怎好这样没有顾忌。” 噗通…… 陈六先不争气的腿,啪嗒一声跪地,此时他已面如死灰,口里嚅嗫了老半天,方才战战兢兢道:“我才刚娶妻,上有老母,饶命啊……” 邓健听到娶妻二字,顿时如遭雷击。 连这样的货……也娶了妻? 哎呀呀,我的这……暴脾气…… 第三十九章:购地 王程和邓健二人拉扯的时候,见那陈六先诚惶诚恐的跪下磕头,二人已是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老把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张静一吩咐两兄弟做买卖,对于锦衣卫出身的他们,耳濡目染之下,他们的理解大抵是……抢! 这种一唱一和的套路,乃是锦衣校尉们常见的敲诈手段,别看老套,可实际上很顶用。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大哥,二哥,你们在做什么?” 王程和邓健一听这声音,顿时安分了,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在陈六先的身后,张素华正徐徐地提着食盒踱步进来。 “呀,妹子……”邓健显得局促,连忙低头:“妹子怎的来了?” 张素华道:“我听闻两位兄长今日在店里忙,想来辛苦,便做了一些饭菜送来,免得两位兄长在外头吃喝不便。” 张素华放下了食盒,而后看着地上跪着的陈六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浅笑道:“不曾想来了客人,客人摔着了吗,尊客,请快快起来吧。”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既假装不知王程和邓健做的勾当,又挽回陈六先的面子。 陈六先惊魂未定,惨然着脸战战兢兢的站起来。 张素华又道:“客官可是看上了这里的棉布?我们张家的棉布,可是出了名的。尊客可以好好的看看。” 说罢,她已将食盒放在柜台,不理挤眉弄眼的王程和邓健,极尽殷勤的样子向陈六先道:“尊客好好的光顾,大哥,去给这位客人奉一盏茶吧。” 邓健觉得无地自容,这上哪儿找这样的媳妇啊,可恨,他忙道:“我去。”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陈六先此时脸色才缓和下来,他害怕邓健和王程,便装模作样的看着货架,心里想,我看看便走。 取了一匹布,本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可这一摸,陈六先的表情……却是变得古怪起来。 这布料拿在手里挺舒服,针织得也很绵密,于是他随口道:“此布多少钱?” 张素华恬静淡然的样子,拢了拢云鬓,朝王程眨眨眼。 王程一脸懵逼。 张素华便好像没事的样子,于是道:“我取簿子看一看。” 既然是店铺,肯定会有簿子,上头写着不同商品的进价和售价。 张素华低头看了一眼簿子,随即道:“是这匹吗?价格倒也不高,一匹六十文。” “六十……文……”陈六先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问了价,便赶紧逃之夭夭。 可一听这价钱,整个人懵了。 怎么可能? 市面上比这更劣质的布,一匹下来,至少也要八十文呢。 六十…… 陈六先声音颤抖,若是平日的时候,他肯定以为掌柜的把价钱算错了,赶紧买几匹沾点便宜便跑。 可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王程,这个便宜他可不敢占,于是认真的道:“外头的布,比此布劣质许多的,价钱也在八十三文以上,六十文……小娘子,这……” “可上头就这样写的啊。”张素华手指着布,很认真的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咋说? 陈六先颤抖着嗓子道:“那你们且等等,我回客栈取钱,给我留几匹。” 他不敢怠慢了,竟是飞也似的跑了。 只短短一个时辰,京里便震动了。 如今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漫长的冬季里,冻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因此御寒取暖的衣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布匹的价格,自然而然也越发的高涨。 可哪里知道,在这清平坊里,居然有如此廉价的布料卖,当然震动京师了。 东市西市里,早已议论开了。 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店的老板疯了。 第二个反应,噢,原来是厂卫在做买卖,而且……还是那张家? 张家人……大家是有所耳闻的,嗯……不太靠谱。 买到就是赚到啊。 于是,清平坊的张家铺子,一下子被人踏破了门槛,数不清的人涌入进来。 而张家的三个兄妹,两个在前头卖货,一个躲在后头算账。 邓健越卖越是心惊,根据他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咱们张家……好像在亏本啊。 傍晚的时候,邓健急匆匆的跑去后堂里,此时张素华正在低头算账,邓健道:“算出来了吗?挣了多少?” “今日销量尤其的好,卖了七百多匹,嗯……我算算,刨去其他的开销,挣了九百二十文钱。” 九百二十文钱…… 忙活了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债,而且还没算人力的开销。 也难怪静一这家伙,没有请伙计呢。 敢情若是再将伙计请一请,就要亏到吐血啊。 更别说,这店铺还是自己家的…… 邓健有点懵:“就这点?” “就这点。”张素华很认真的道。 “完啦,完啦,这哪里是做买卖,这是做善事啊……”邓健抚额。 ………… 这个时候的张静一,下值之后,却是拜访了一些人,现在手头没钱,不过张家的名声还是有的,毕竟家里一个副千户,一个百户,还有两个总旗。 再加上还有一块占地数十亩的地。 张静一拜访的乃是户部主事杨文。 杨文是二甲进士出身,南直隶人,做官之后,一路都是平步青云,三十多岁,便已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户部主事。 当然,杨文和绝大多数大臣一样,都是两袖清风,为官很‘清廉’。 他家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的土地就有十万亩。 在京城,置了巨宅,也在京里,购置了不少的土地。 听闻锦衣卫百户来访,杨文心里觉得膈应,看着来通报的主事道:“可带来了驾贴?” “没有驾贴。”主事道:“老爷,说是私人拜访,还说仰慕老爷很久了,一直想要拜见。” “呵……”一听没有驾贴,杨文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锦衣卫来抓自己呢,于是淡淡道:“叫进来吧。” 随即,张静一进去,彼此行礼。 杨文心里肯定是看不起这些丘八的,可见张静一穿了麒麟服,又想起宫中最近有个百户很受皇帝赏识的传闻,倒也露出了笑容:“张百户来此,所为何事啊。” 张静一道:“卑下听闻,杨家在清平坊,有不少的土地……” 杨文眼皮子都没抬:“是吗?” “怎么,杨主事竟不知道?”张静一诧异地道。 杨文平静地道:“我家地多,哪里晓得这地产都置于何处呢?你说有就有吧。” “……” 张静一道:“其实卑下是来购地的。” “购地?” “清平坊,杨家有地九百余亩……” 杨文越听越玄乎,于是抬头,看向管事道:“家里是有这些地吗?” “这……老爷,可能要查一查。” 杨文叹了口气,道:“哎……老夫修身养性,不爱理俗务,何况你我同朝为臣,心里该多想一想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这地……你想买?” “是,照着市价买。”张静一很认真。 杨文眼睛瞄向管事。 这杨家的管事当然清楚老爷的意思,于是小鸡啄米的朝杨文点头。 杨文心里了然了,露出了微笑:“这样啊,那上清童子呢?” “啥?”张静一有点懵:“什么童子?” 杨文便抱起茶盏,不吭声了。 一旁的管事便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高雅,口里从不谈钱,这上清童子就是钱的意思,这个典故,出自唐书《博异志》,因而,似我家老爷这样的人,便将上清童子,当做钱的雅号。” 张静一恍然大悟,原来……特么的读书人爱玩这样的名堂! 这个时候,他有点同情魏忠贤了,成日跟一群这样人厮混一起,你真的会想打死他们啊。 张静一禁不住道:“钱便是钱,叫了上清童子,它也还是钱。” 杨文憋不住了,脸拉了下来,阴沉着脸色道:“粗鄙。” 第四十章:奏疏 “……” 张静一心头有点火气了。 来之前,他料想过各种可能,比如杨家坐地起价,比如…… 可万万没想到,真正让他恼怒的,居然是人家觉得他粗俗。 杨文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居然又笑了,连忙道:“抱歉得很,杨某失言,还请张百户勿怪,君子口不出恶言,哎……是杨某的错。你既想买地,这个容易……就按市价吧,我让管家交涉,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即可。” 张静一脸有些绷不住,深呼吸之后,才勉强道:“只是这钱,我暂时还没有筹措,不过请杨主事放心,我们张家是讲信用的,敢问……可以赊欠吗?” 赊欠…… 杨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顿时又拉下了脸来:“概不赊欠!” 还以为这家伙当真不爱钱呢,原来……也是一个不毛不拔的家伙。 张静一只好道:“有利息。” 杨文意动了,眉一挑:“你的意思是,上清童子,还能生出小上清童子?” 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生出来的小上清童子也没那么大,大抵……就是一年给三成利,是小小上清童子。” 这利息若是放贷,肯定算低了,毕竟在乡间,人家这都是利滚利,驴打滚的债。 可若是大额的欠款,有这样的利息,可就不小了,一年下来,平白挣三成。 张静一又道:“张家的情况,杨主事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我们敢赖账,这官司打到朝廷,张家也不敢抵赖,终究还是会如数奉还,若是杨公不肯,那么……索性卑下就去找其他人借债,再用真金白银,不不不,再用这上清童子来买地好啦。” 杨文豁然站起来:“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呢,老夫当然信得过张家,此事……就这么办了。你跟我家管家去交割便是……老夫不理俗事的,你勿见怪。” 张静一大喜,和杨家管事去了账房,计算了地价,折算了金银,最后……大抵算出这九百亩地,竟是价值四万七千多两。 当然,五万两银子,能买下九百亩地,在京城是不可想象的,也亏得这清平坊本就脏乱差,根本无利可图,无人问津。 等张静一一走,这管事便去回报杨文。 杨文慢吞吞地喝茶,一副怡然的样子。 “老爷,已经妥当了。” 杨文道:“清平坊那等地方,居然也有人买地?” “小人也奇怪,觉得匪夷所思,那地方……是老爷初进京时买下来的,本来想在那置宅子,后来才晓得那地方的风水和地段都很糟糕,因此这地,便一直闲置在那里了,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地……居然有人要买了。” 杨文笑了,抖擞精神:“若不是他要买这地,老夫才不让他赊欠呢,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是丢了出去,老夫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杨文很高兴,当下起身:“好啦,老夫不理俗事的……” 说着,飘飘然的到后宅去寻他新买来的三个婢妾了。 ………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他算是服了这些大臣了,变着法儿的便是要钱。 这几日见张静一有心事的样子,天启皇帝才注意到他:“张卿,怎么你又心事重重。” 张静一道:“卑下在想买卖的事。” 天启皇帝淡淡一笑:“买卖做出来了?” 张静一道:“做出来了。” 天启皇帝又问:“盈利几何?” 张静一老实回答道:“每日几百文上下。” “噢。”天启皇帝点点头,然后不理睬张静一了。 张静一:“……” 讨了个没趣,张静一心态倒是放得开,几百文也是钱呢。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启皇帝总算是批阅完了奏疏,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指教。”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朕又想起了一个改进那织布机的方法,待会儿让人拿图纸给你,你让匠人照着上头去做。” “啊……”张静一嘴张得很大,合不拢。 天启皇帝却好像内心古井无波,他见张静一这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一些成就感,于是又道:“不过朕要习武,又要署理国政,可没心思将时间花在这上头,只是小小的改造罢了,对啦,朕听说,你在外头,赊欠了不少钱?” 厂卫还是厉害,果然什么都查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倒是警惕起来:“是欠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 “上上下下,差不多有五六万两了。” 天启皇帝一愣,显然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然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过一些日子便还。” 天启皇帝摇摇头,说实话,他觉得张静一有些过头了,于是道:“今日朕这里无事,你早些回去歇了吧。” “遵旨。” ………… 张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火热了。 而这京里的其他棉布铺子则是越加的门可罗雀,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张家有价格低廉,质地又好的布料。 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些日子,可不少人,都抱着买到就是赚到的心思,纷纷涌来。 而张家,自然是不断地收购棉花,而后不断地纺织。 销量自然而然,也开始节节攀高。 而张家的货源之所以充足,还是多亏了清平坊的这些纺织户。 这里的遗孤多,多是老弱病残,而张静一让人打造了纺织机之后,便以签订协议的方式,和各家开始合作。 张家提供棉花和纺织机,各家抽调妇人进行纺织,然后再根据得到布料的多少,给予工钱。 现在清平坊上下,家家都在纺织,倒是热闹一时。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些遗孤们有些笨手笨脚,废品率也高,可慢慢的下来,大家也就熟练了。 以至于邓健心里有些不满,天知道这纺织机为啥比其他的织布机厉害,比起一般的织布机,他们家的这个这纺织机的效率直接提高了八倍。 也就是说,原本一人和一个织布机,可以纺出一匹布,现在这新的织布机,居然能纺织八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数目。 邓健哪里知道,这种纺轮带动的纺织机,在上一世,叫珍妮纺织机,这玩意一出来,直接带来了整个纺织业的繁荣发展。 这些纺织户们,都是按量算钱的,一匹布给十个钱的工钱,一天下来,收益也是不菲了。 早先的时候,许多人饿着肚子,米缸里连米都没有,日子过的清苦,可现如今,家里突然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补贴家用,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张静一还不满足,他不只要求大家合作纺织,而且还要求邓健和王程对清平坊的情况进行摸底调查,有多少户遗孤,每户有多少男丁和妇孺,有哪些家里有纺织机,棉花用量多少,产出多少,统统都要记录在案。 这可忙坏了邓健和王程,他们本来也是遗孤,所以对这一片很熟,能让他们找一些事做,倒也求之不得,只不过…… 一想到张家的铺子,在沿着盈利线卖棉布,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不痛快的。 何况,张家现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债务,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张静一却没事人一样。 依旧还是该当值去当值。 又过了几日,在勤政殿……天启皇帝看过了一份奏疏,不禁眉头深锁,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魏忠贤。 魏忠贤今日很奇怪,一直朝张静一笑,这让张静一有些汗毛竖起。 “这里有一份奏疏,是袁崇焕送来的,他大言辽东不少死伤的将士,其家人因为父兄战死,朝廷给的抚恤,也多有克扣,许多人连生活都没有着落,更是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事……你有耳闻吗?” 魏忠贤连忙打起精神:“陛下,朝廷已经揭不开锅了……” 天启皇帝顿时冷了脸,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朝廷再难,也不见那些富贵之人少吃一块肉!怎么到了这些遗孤们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上个月,便有一个百户欺负锦衣卫的遗孤,闹出事来,若是辽东罹难的将士的妻儿们都要饿死,这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魏忠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忙是转移开了话题:“陛下,说起来……御史韩林,倒是上奏了一件事,奴婢在想,陛下是否需要过目,此事……毕竟干系着张百户。” 张静一便下意识地抬头,愕然地看着魏忠贤。 第四十一章:龙颜震怒 天启皇帝听罢,看看张静一,再看看魏忠贤,而后道:“这又是要奏什么事?” 魏忠贤满面笑容:“是关于那锦衣卫百户陈煌,这陈煌当时欺负压榨那些锦衣卫遗孤,不过幸赖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总算将陈煌抄了家。只是有一件事,却被御史韩林查了出来,翰林奏曰:陈煌在清平坊的一处土地,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居然转到了张静一的名下,现在为张家所有。” 天启皇帝眉头皱得更深:“是吗?”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奏疏之中还说,陈煌虽除,可取而代之的张家,却也是变本加厉,奴役那些锦衣卫的遗孤,借此敛财……” 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拿朕看看。” 魏忠贤便连忙取出了那一份韩林的奏疏来,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于是打开奏疏,显然这奏疏里,魏忠贤所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御史,个个都是妙笔生花,真要来整张静一,少不得要罗列几条大罪了。 张静一站在一旁,却见魏忠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于是,张静一骤然明白了。 这一定是魏忠贤搞的鬼。 其实张静一早就知道,自己救驾之后,慢慢取得皇帝的信任,少不得要受魏忠贤的忌惮。 魏忠贤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只是魏忠贤的眼神,却让张静一又有些猜不透,显然……这眼神里没有杀气。 唯一的解释是什么呢? 只怕魏忠贤只是希望皇帝能够疏远他,现在还没有杀心。 又或者……只是想他乖乖地在私下去向魏忠贤求饶! 其实张静一并不是不知道,魏忠贤在宫里已经放出话来,希望张静一拜入他的门下,做他的孙子。 而张静一一直没有动作,这显然也是魏忠贤决心敲打他的原因。 特么的,就因为我不做你孙子,你就安排御史来整我? 可不得不说,魏忠贤很强大,他的势力不只是在宫内,在宫外头,张家的一举一动,魏忠贤都在掌握之中。 这才几天功夫,魏忠贤就能围绕着那一块土地来做文章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唯一的选择只能看着天启皇帝,他很清楚,真正决定命运的,乃是天启皇帝的态度。 天启皇帝连续看了几遍弹劾的奏疏,越看越是满面怒容,随即,他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大胆,真是胆大包天!” 一听这句话,张静一的心……便凉了。 魏忠贤似乎早料到如此,于是连忙拜倒,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张静一确实有些地方昏了头,可是他毕竟救驾有功,以奴婢之见,陛下还需看在往日的情义之上……” 他开口,在为张静一‘开脱’。 所谓给你张静一一个耳光,是我老魏干的,再给一个甜枣,如此一来,还怕你张静一不乖乖拜入门墙,给咱做孙子? 魏忠贤深谙人性,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张静一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年纪还小,还可以调教,将来有用处。 张静一也连忙要行礼,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是直接为自己辩护,还是先请罪,若是辩护,毕竟是一面之词,皇帝肯定要求彻查,而彻查这件事的人……十之八九会有魏忠贤,或者是魏忠贤的飞鹰走狗,最后只会给皇帝一个强词夺理的印象。 可若是请罪,这不就是自己承认了御史的弹劾吗? 就在张静一犹豫之间,天启皇帝却奇怪地看着魏忠贤道:“谁说……朕是在说张静一胆大包天?” “啊……”魏忠贤有点懵,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说的是这御史韩林,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张卿是朕的腹心之人,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厉数张卿五条大罪,这是想要做什么?” “啊……”魏忠贤脸拉下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天启皇帝的性子。 可是,他唯一算错的是一件事…… 天启皇帝这个人,帮亲不帮理,他是知道的。 可他算错了,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张静一有多大的份量。 天启皇帝冷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且不说,这只是捕风捉影,朕未必就信他韩林,就算这是真的,又如何!张静一再坏,那也是朕的张静一!” 魏忠贤:“……” 这……和当初的魏忠贤何其相似。 想当年,魏忠贤不也被数不清的御史和大臣弹劾吗? 可那又怎么样? 只是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显露出几分尴尬……因为当初的主角是他自己,现在的主角是张静一。 张静一心头一热,看着依旧还怒容满面的天启皇帝,忙是行礼:“陛下,卑下……”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说了,这份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今后,此事不必再提了。” 他随即道:“朕今日乏了,兴致全无,且回后苑歇息。” 说着,便疾步走出勤政殿。 魏忠贤连忙去张罗人准备乘舆。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张静一亦步亦趋地随天启皇帝等候着乘舆来。 这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天启皇帝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回过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突然叹息道:“清平坊之事,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放心,朕绝不会因此加罪。只是……” 他顿了顿,或许他内心的深处,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一些失望的:“那些遗孤的父兄,都是为朝廷、为朕的江山尽忠而死,还是收敛一些吧,不要欺压他们。你若是当真急需要钱,据朕所闻,户部主事杨文……就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还有……” 张静一方才还很感动,这个时候竟瞠目结舌,心里想,哎哟喂,陛下,我不是那种人啊…啊……… 可在这时,魏忠贤已气喘吁吁地领着抬乘舆的人来了。 天启皇帝的话戛然而止,上了乘舆,由魏忠贤陪护,往后宫方向去了。 ………… 这份弹劾奏疏并非对天启皇帝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 至少他心情很糟糕。 回到了后宫,天启皇帝却是到了慈宁宫的东宫。 这慈宁宫,乃是上一代皇妃们的住所,等到天启皇帝登基,太妃们若是有儿子的,大多都会选择前去儿子们的藩地颐养天年。当然,也有一些没有儿子,或者儿子夭折的,便住在这里。 慈宁宫里,现如今最得势的,便是李太妃! 这李太妃,乃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又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而且她性情泼辣,天启皇帝见了她,也往往躲着。 倒是另一位王太妃,其实资历要比李太妃更高一些,她早年生下了天启皇帝的兄长朱由楫,只是这朱由楫八岁便夭折,因为她性情温和,待人也好,并不似李太妃那样咄咄逼人,所以天启皇帝偶尔有闲,便会到这儿来。 天启皇帝问了王太妃的安。 王太妃颔首,先是问了天启皇帝的身体如何。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母妃,朕的身子好的很。” 他很自信的样子。 王太妃却不这样看:“陛下固然龙体还好,可需知人的福祸是难以预料的,还是要仔细保重才是。皇帝现在正在盛年……说也奇怪,前几日,我做了一梦,竟梦到陛下生下了一条幼龙。” “啊……”天启皇帝没想到,王太妃又开始关切自己生娃的事了。 只是想到生娃,天启皇帝也露出了惆怅的样子,他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低头不言。 王太妃又道:“而且宫里,发生了一件怪事,皇帝,你于八月初九寅时三刻,是否宠幸了一个宫人?此宫人姓李,名唤素华……才十四出头,身高……身高……”她随即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宦官身上。 第四十二章:明察秋毫 “咳咳……” 还不等王太妃把话说完,天启皇帝便拼命用咳嗽来掩饰脸上的尴尬。 说实话,在这宫中,皇帝就形同于后世动物园里的无尾猴。 一切的行踪都是透明的,无论做什么,时间地点人物统统被人了解的一干二净,就如剥了壳的鸡蛋。 这王太妃见天启皇帝想要移开话题,却是绷着脸道:“陛下做什么,宫里上下都依着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谁敢忤逆你呢?只是……有一事,我这妇人家却非要说说不可。就说这个宫人吧……陛下临幸之后,这几日,却是不知所踪了,陛下没有关注吗?” “这……”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朕不知此事。” 王太妃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啊,陛下这些年,虽是有不少的嫔妃,可有身孕的没几个,能生下龙子的更是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哎……” 王太妃似乎想到了半年前,天启皇帝那夭折了的孩子,又不禁惆怅起来,她随即道:“现在储位空虚,臣民疑虑,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列祖列宗在上,只怕也是不安。这个宫女,我命人打探了,宫里的人都说她是落水死了。可我却觉得奇怪,既然是落水而亡的,为何迄今还不见尸骨呢?本来一个宫女,宫里不必看重,可此宫女毕竟曾和陛下有过肌肤之亲,那……就不能小看了,若不见尸首,此事决不能罢休。”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这两个多月前临幸的宫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毕竟……他的女人实在太多,多到见了漂亮女人,便宁愿躲着。 天启皇帝可是想要有大作为的皇帝,他要养精蓄锐,好好练习弓马,固本培元嘛。 现在王太妃一通斥责,让天启皇帝想到自己还没有继承人,心里又不禁焦虑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多子多福。 而且天启皇帝是真的有皇位要给儿孙们继承的啊。 王太妃见天启皇帝也变得忧心起来,此时反而也为他担心:“好啦,凡事慢慢的来,皇帝毕竟还在盛年。” “是。”天启皇帝点点头,继续垂坐着不动。 王太妃见他今日奇怪,不像往日那样多话,便道:“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心事吗?”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王太妃,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母妃,你说……人心真是奇怪,有的人分明忠心耿耿,可为什么可以为了门户私计,在别人面前,又成了恶人了呢?” 王太妃不知天启皇帝说的是谁。 心里却忍不住想,你莫不是说的是魏忠贤吧? 对于魏忠贤,王太妃却显得很谨慎。她是太妃,固然可以不畏惧魏忠贤。 可要知道,魏忠贤在后宫,却有两个实力强大的盟友,一个是天启皇帝的乳母,一个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太妃稍稍一想:“这其实就是做皇帝最难的地方啊,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常有此感慨,毕竟……天子君威四海,哪一个不是对皇帝又敬又畏,谁不是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呢。正因为如此,做皇帝的,才需要做到明察秋毫,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明辨忠奸,这不是哀家这宫中妇人可以参预的事,需陛下自己琢磨。” “明察秋毫才可以明辨忠奸……”天启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王太妃又提起来,似乎对他颇有点拨。 随即,他颔首:“朕知道了。” ………… 京城里,从韩林的奏疏出来之后,张家又成了话题的中心。 毕竟这天下,虽有许多的饿殍,可京城的人大抵还是勉强能吃饱的。 人吃饱了,就得找点事做。 那张家的布,才卖了几日,本来价格就低廉,可听说……居然挂了牌子,又要搞促销了。 价格又降三文,持续三个月。 这消息一出,京城又震动了。 这就等同于发鸡蛋,虽然鸡蛋不值几个钱,可一想到能占到那该死的锦衣卫便宜,人们的热情便点燃了。 “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没见那御史弹劾吗,罗列了五条大罪,平日里仗着势力,到处欺压咱们百姓,走,将他家的店买到关张去。” “我听说,这张静一,和九千岁有一腿……” “嘘,可不要乱说话,想死吗?” 这张家的铺子,现在人流如织,人们踏破了门槛,大摆长龙。 而张家人是雇不起伙计的。 本着张家已经欠了一大屁股债,怀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精神,邓健和王程只好亲自代劳。 这两个家伙,大抵是一副亲人们,别买啦,再买我家静一要去卖pigu啦的表情,如丧考妣的,这反而让人解恨了。 于是那些平日里受了厂卫欺负的,都一拥而上来买。 张静一看着销量节节攀高,这棉布已是供不应求,一时也是懵逼。 他倒是想过不少买家是来占便宜的。 却不曾想过,人家是奔着收拾他锦衣卫来买布的。 后者最大的特征就是,这些人其实并不穿棉布,因为许多都是官宦人家,人家是穿丝绸的,这些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派下人来采买,而且买的不少。 “卧槽,名声居然这样臭?” 张静一痛并快乐。 倒是唯一让张静一无语的是,这几日,皇帝的心情都不好,和他也极少说话。 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是张静一总觉得,那御史上的奏疏令陛下心里,是颇有些不痛快的。 因此很多时候,张静一当值时站在一旁,而天启皇帝只是默默的批阅奏疏,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一日,张静一继续当值。 天启皇帝又依旧低头批阅着奏疏。 可捡起一份奏疏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狠狠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叫魏伴伴……叫魏伴伴来!” 这一声令下。 魏忠贤得讯,便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了:“陛下……”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厉声道:“这叫韩林的御史,真是放肆,上一次,朕将他的弹劾已经留中不发,他今日竟还如此大胆,又上弹劾,这是何意,是谁主使的?” 天启皇帝语气森然。 魏忠贤也没想到,陛下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当初御史们就算是骂天启皇帝,也不曾见如此大怒啊。 魏忠贤便连忙道:“这……这………奴婢不知。”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难道朕的身边,就没有一个好人吗?” 魏忠贤魂不附体:“这……”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这是要逼迫朕……非要处置张静一是不是?朕若是不从呢?” 魏忠贤察觉到大事不妙:“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将那韩林……” “不可!”张静一这时终于说话了。 天启皇帝很诧异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认真地道:“若是这个御史因为弹劾卑下,而陛下在没有明察的情况之下便处罚他,那么卑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孽了。卑下自认自己遭受到了诬告,所以恳请陛下,彻查这件事。” “你要彻查?”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于是他道:“陛下,当然要彻查到底,此人污蔑卑下,说卑下欺压锦衣卫的遗孤,上头有名有姓……不查清楚,怎么还卑下的清白。” 天启皇帝此时渐渐心平气和起来:“如何彻查?” 张静一看了一眼魏忠贤,要彻查,肯定不能经过厂卫,或者是都察院,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货色:“何不陛下亲自查明呢?是非曲直,总有一个公道。” “朕亲自来查吗?”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了御案,到时若对你不利,便是朕也无法保全你了。” “只是……”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该怎么查呢?” 魏忠贤:“……”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朕亲自查访,总不会有错吧,魏伴伴,你怎么看?” “这……”魏忠贤定了定神,随即道:“陛下万金之躯……”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淡淡道:“平日里,魏伴伴不是说朕的弓马出神入化,是万人敌吗?何况身边难道没有禁卫?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不能走漏了风声,朕正想明察秋毫!来人,摆驾,出宫!还有,召那御史同来,朕今日便分出个是非曲直!” 第四十三章:皇帝出巡 天启皇帝很郁闷。 张静一救驾有功,御史就弹劾张静一。 这摆明着是不给他面子。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某种程度,在百官那儿未必真有什么面子,至少许多人就不怕他。 现在既然张静一喊冤,那么索性就查个底朝天。 他一声令下,魏忠贤当然也不敢声张,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带着数十个禁卫,便匆匆出发。 而天启皇帝出发的当口,却早有宦官前去都察院联络御史韩林。 韩林在自己的公房里得知了讯息,大喜过望。 御史是清流,几乎没有油水,可是名气却很大。 因此,想要在许多的御史里脱颖而出,韩林当然巴不得成日弹劾。 其实,他也未必算是什么阉党。 只不过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些张静一的讯息,让他迅速的意识到,若在张静一身上做文章,尤其又涉及到了遗孤的事,势必可以一鸣惊人。 他第一封的弹劾奏疏送进了宫里,宫里没有任何的反应,将他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了。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此时他越发的觉得,这张静一是一条大鱼,于是继续弹劾。 这一次,他搜罗的证据更加齐全。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的顺利,其实也是因为宫里有人给自己提供了一些消息。 于是他一鼓作气,继续弹劾。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陛下居然要亲自来问此事,这就意味着,从今天起,他就要名扬天下了。 “陛下要出宫?” 宦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御史,宦官们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回了一句:“是。” “哼。”韩林义正言辞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帝呢?陛下应该待在宫中,才可保安全无虞。” 宦官没接话。 不过……显然韩林暂时顾忌不上这个,毕竟天启皇帝浑身都是漏洞,御史们早就骂累了,他现在关注的是张家一案,这将是锦衣卫欺压百姓,横行不法的典型案例。 “陛下要往哪里?” “要往清平坊!” “清平坊!”韩林正色道:“老夫这便去。” 他随即出发,火速赶到大明门。 而在大明门,果然恰好此时有一辆车马出来,这车马很普通,显然陛下这是想要微服出访。 于是韩林在御道上将车马截住,红光满面道:“陛下,臣韩林……” 马车停住。 天启皇帝掀开了车帘。 然后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扫视了韩林一眼:“走吧。” 韩林讨了个没趣,却发现……马车两边,有几个骑马的人,为首一个,当然是魏忠贤。 韩林对于魏忠贤虽然害怕,却也不敢多接近,毕竟……御史和阉人关系太近了,影响自己的声誉。 而在魏忠贤的后头,除了几个宦官之外,却见一个少年穿着钦赐的麒麟服,步行随扈。 韩林知道张静一年轻,又见他小小年纪穿着赐服,心里便认定这就是张静一了。 他是二甲进士,当然看不起这些粗人,便也懒得招呼,只乖乖随着皇帝的车驾继续前行。 皇帝出宫,目的地肯定是有的。 弹劾奏疏里……韩林举证过一个叫刘四的人家,这刘四便是遗孤,父亲因公而亡,和自己的老母相依为命,而张家不顾他们的死活……抢占了刘四家的土地! 当然……按理来说,这地是陈煌当初抢占的,可陈煌抄家之后,张家接手了这块地,论起来,张家不过是接替了陈煌,成为了新的吸血鬼罢了。 天启皇帝决定亲去清平坊那儿走一趟,先从刘四这里作为突破口。 坐在车驾里,天启皇帝想着王太妃的话……做皇帝的便是要明察秋毫,才可以分清是非,洞察人心。 本心上,天启皇帝有些顾虑,他甚至生出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 倘若这张家当真是如此,那么朕该怎么面对呢?是他救了朕的性命啊。 与天启皇帝相反,魏忠贤的心情不错,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张静一,倒不是真想将张静一置之死地,此时的魏忠贤,更多的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他想要得到的……是张静一的心。 用后世的一首歌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魏忠贤大抵是想让张静一乖乖跪在自己的脚下唱一首《征服》。 张静一骑着马,听说自己盘剥和欺压了一个叫刘四的人,他的内心大抵是懵逼的,这人……我不认识啊。 难道……是王大哥或者是邓二哥…… 不对,不对,他们现在每日都在流着眼泪卖棉布,还有这个心情? 这一路穿梭过繁华的里坊,内城各坊……都是热闹非凡。 可慢慢的接近清平坊的时候……很快,味道就不对了。 首先就是各种臭烘烘的味道…… 哪怕是车中的天启皇帝,也不禁皱眉起来。 他掀开帘子,便见许多低矮的民房,非常局促的拥挤在一起,民房大多都是夯土制成的,没有用青砖,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以至于马车也变得异常的颠簸起来。 于是,天启皇帝不得不下车步行。 领头的乃是一个宦官,这宦官已经查明了刘四的住处,终于……在许多的污水和垃圾之中,宦官在一个地方驻足。 这是一个低矮的庐舍,占地很狭小,两边都和隔壁的庐舍挨在一起,共用一堵墙。 只见这门前正蹲着一个头发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 一见有生人来,蓬头垢面的孩子便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便跑开了。 天启皇帝看到了孩子,本来还想打个招呼,以示自己的慈和。 谁料那孩子疯了似的跑了,于是天启皇帝精心准备好的笑容便僵硬着,慢慢凝固。 他随即打量着四周,不禁皱眉起来。 身处在宫中,虽然偶尔也会出宫,可去的地方,无一不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地方。 因此,天启皇帝第一次知道,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有这么一个所在。 不只是那隐隐带着恶臭的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污浊,甚至是这根本没办法遮风避雨的庐舍,无法下脚的泥泞,都让天启皇帝大开眼界。 宦官想要先上前去叫门。 天启皇帝则是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大抵是复杂的。 因为……他无法想象,张静一居然这样的狠心,难道只为了贪图钱财,连这些可怜的遗孤,都要压榨?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制止了宦官叫门,而是亲自上前,推开了柴门。 外头的动静,终于还是被里头的人察觉了。 有人开了门,却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汉子,一瘸一拐的出来。 这人衣衫褴褛,虽是显得年轻,可肤色却很糟糕,黝黑得像黑炭似的。 他的腿应该是得了什么脚疾,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这人……就是刘四。 刘四突然见这么多人来了,显得有些惶恐:“你们……寻谁?” “你是刘四?”天启皇帝上前。 刘四踟蹰了一下,点头。 而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韩林顿时兴奋起来,其实他没来过清平坊,原本早想来一趟,只是还没靠近,便被恶劣的环境劝退了,如今捏着鼻子跟着陛下来,见这刘四这样的惨状,他心里便笃定了大半。 天启皇帝旁若无人的样子。 就好像自己才是刘家的主人,居然也不等刘四同意,径直进入了屋舍。 屋舍里很昏暗,没有灯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而在地上,是一些麦秆,麦秆除了铺成了睡榻,睡榻上,一个老妇便这样斜躺着,没有一丁点的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上……是一个陶碗,陶碗里盛着什么,这里昏暗,天启皇帝看不甚清。 刘四已察觉到这些人的身份不同一般了,他战战兢兢的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小人……小人在进食……” “进食?”天启皇帝目光才重新关注残缺的陶碗,道:“吃的是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将这陶碗端起来,凑近一看,便觉得胃里翻滚,很倒胃口。 第四十四章:事情严重了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矫情。 实际上,天启皇帝有时为了磨砺自己的意志,也会让宦官给自己找来一些百姓常吃的大饼。 可现在,端在他手里的……哪里是食物。 说是猪食也不过分。 这陶碗里,清汤寡水,里头不知是什么米,脏兮兮的样子。 “这是什么?” “这……这是黄米。”刘四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平日就吃这个?” 刘四点头。 “你的母亲呢?” “家母……病了……” “大夫怎么说?”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凝视着刘四。 刘四带着越加浓郁的惶恐,泛黄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天启皇帝,虽然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可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教他更加敬畏起来:“瞧不起病……没……没钱……”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便落在那墙角的妇人身上。 张静一等人,也个个默不作声。 哪怕是张静一两世为人,自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可瞧见这样的人家,也被这种可怕的贫困所震撼。 这还是京城……京城之外呢? 那些被逼谋反的流民又经历了什么? 天启皇帝逼视着刘四,正色道:“可是…我…我却听说…朝廷对于你们这些遗孤,多有抚恤,就在今年年初,皇帝还格外给了禄米,所有遗孤,赐米五十斤,除此之外……还有……” 这是实情。 也是为何天启皇帝愤怒的原因。 他是给了钱的。 按理来说,这些人的生活不至于这样糟糕。 再怎么样,也不会到这个境地。 刘四错愕地抬头,听着天启皇帝的话,像是在听天书一样,他拨浪鼓地摇头:“没……没有……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禄米,反而是……要我们交钱。” “交钱,交什么钱?”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震惊地道。 刘四低垂着头,嚅嗫道:“说咱们所住的宅子,本是我们父兄的,现在父兄死了,咱们也没有武职,这屋子……便算是租赁的了,叫我们每月缴十五文钱,如若不然,便将我们赶出去。”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整个人振了一下,胸膛起伏着,竟是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给了钱的啊。 钱呢? 还有……他们收了钱,这些钱又去了哪里? 众人一见天启皇帝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连魏忠贤都觉得事态严重了,他其实没想到……下头人敢这样的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主掌东厂,而锦衣卫,也在东厂的辖制范围之内。 魏忠贤连忙想说什么。 倒是韩林,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是期待着什么。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冷,他置身在这恶臭的环境之中,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 觉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启皇帝颤抖着嗓音道:“你的家里,何人曾当过值,又因为什么而死?” “是我的父亲……”一说到这个,刘四流露出了浓浓的悲哀,下意识的,他眼眶红了:“家父在的时候,曾为朝廷效力,积劳而死……”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家里就失去了生计,母亲又因为伤心过度,旧疾复发,而我……我因为身子有残疾,便在这里,一直艰难度日。从前的时候,父亲还留着一些钱财,可慢慢的坐吃山空,便……便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这么一个人,父亲为了公务积劳而死,可他的妻儿们呢? 这样的大明朝,还有希望吗? “这些年来,就不曾有人想过,改善你们的处境吗?” “没……没有……”刘四很认真地摇头。 事实上,他心里满腔愤慨,一想到这些,他也曾无数次咬牙切齿。 “呵呵……”天启皇帝冷笑。 “陛下……”这个时候……韩林见时机成熟,震耳发聩地道。 这一声陛下,吓了刘四一跳,刘四下意识的双膝便软了,摇摇晃晃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天启皇帝。 而这时,韩林继续道:“陛下,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对于他们从前的袍泽遗孤尚且都是如此,更遑论对待寻常的百姓了。这刘四,岂不就是明证?想当年,陛下曾给这些遗孤们赐予土地,那百户陈煌……却将这些土地收为己有。可这张家……难道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他们从陈煌手里,得到这些不义的土地,和陈煌又有什么分别?这些年来,他们的所为,罄竹难书。张家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在这清平坊取代了陈煌之后,不知多少遗孤心中含恨,只是他们有冤却无处声张,尤其是这张静一,最是可恨!他时刻伴驾在陛下左右,却从不提及这些事,难道真相,还不清楚吗?恳请陛下,严惩张静一,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惨白,他愤怒得攥紧了拳头。 翰林的每一句话,都在天启皇帝的耳畔回响…… “陛下……是陛下……陛下,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皇帝之后,刘四已是滔滔大哭,随即匍匐在地,他嘶声竭力的喊道:“草民有天大的冤枉,冤哪……” 张静一震惊了,他相信……刘四的表现,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可是……难道张家当真和陈煌一样…… 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天启皇帝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光。 这一刻,他的情绪竟稍稍有了松弛,似是崩溃的征兆。 无数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他想到这些打着自己名义的赃官恶吏,想到这数不清如刘四一样凄惨含冤的刘四。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原以为可以信赖的人,原来和此前自己所厌恶的陈煌,竟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们都在骗朕! 所有人都在骗朕! 天启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厉色:“你说,你有什么冤屈?” 刘四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哽咽着道:”他们欺负人,他们欺负人啊……臣的父亲,为朝廷效忠,他在临死之前,一直有病,可是因为公务繁忙,却从来不敢懈怠。他们都说,家父临死的时候,是伏在公案上死去的,他口里喷出的血,将文牍都染红了。家父在世的时候,没有积攒多少钱财,便是因为他一直奉公守法……可他死了。” 刘四泣不成声,口里则继续道:“家父死了之后,起初说会有抚恤,可是左等右等,一丁点的抚恤也没有来。此前也听到消息,说是家父死后,我这做儿子的可以接替他的职位,可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个差事,却早已被档头的亲眷所顶替。陛下……陛下啊……草民的父亲从来没有辜负过东厂,可东厂……辜负了家父啊……” “停……”张静一听得有些懵了:“慢着,你说啥,东厂?” 刘四悲愤无比,哽咽着道:“草民的父亲,乃是东厂东城番子……”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翰林:“……” 其他禁卫:“……” 大家眼睛睁得大大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且大多数人,脑子一片空白。 “啊……东厂,你们东厂的遗孤,和我们锦衣卫有什么关系?”张静一发出了马景涛似的咆哮! 天启皇帝:“……” 第四十五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昏暗的庐舍里,连呼吸都没有了。 大家都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刘四。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了。 魏忠贤的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引火烧身。 那御史韩林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这个叫刘四的……是东厂的遗孤? 这清平坊是安置遗孤的所在,锦衣卫的人最多,罹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遗孤,比如东厂…… 可毕竟东厂人数少,而且几乎不会外派出京,平日里当值,不会有什么风险,故而住在这里的东厂遗孤数量极少。 可偏偏……刘四就是东厂的遗孤。 而至于韩林,他是御史,平日里弹劾的人不少,让他真正来这污浊不堪的清平坊进行调查,这……显然不可能。 他是清流啊,怎么可以和一群像叫花子一样的人为伍呢? 因此……韩林搜集的证据,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很惨,然后进行举证。 这年月,御史们都这样干,毕竟他们是清流,清贵无比。 而且,人家确实提供的……就是刘四这个人的讯息! 至于甄别?朝中的事,还需甄别吗? 因此,这个时候,韩林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刘四道:“你的父亲是在东厂?” “一直都在东厂。”刘四回答:“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又哭了:“陛下要为草民做主啊,锦衣卫是为陛下效命,难道东厂就不是为陛下效忠吗?怎么还有分别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 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随即,天启皇帝又是勃然大怒,他死死地盯着韩林:“你用东厂的遗孤,来状告锦衣卫百户官?” 韩林连忙道:“陛下,臣……臣确实出现了些许差错,只是……无论是厂是卫……他们……他们……陛下,至少陈家占地,乃是实情,众人皆知……” 天启皇帝冷笑,四顾左右:“这里可有锦衣卫的子弟?”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附近有不少。”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越发觉得今日的事荒唐透顶,可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很不甘心。 于是他随即对刘四道:“你的事,朕记着了,到时自然会给你做主。走。” 他一个走字,率先旋身,阔步出了这庐舍,就在不远,另一个小院落里升起了炊烟。 天启皇帝加急脚步,他一直沉默着不做声,以至于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韩林人等,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径直到了升起炊烟的庐舍前,天启皇帝阔步进去,此时,恰好一个男子出来,惊讶地道:“你这是要找谁?” “找你!”天启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至于这男子竟下意识的心虚了。 男子的手里正抱着一沓纱布,天启皇帝看了看男子,而后继续往前走,就像来了自己的家一样。 这一屋的人,似乎比方才的刘四处境要好不少。 至少庭院收拾得还算干净,天启皇帝居然直接走进厢房。 男子急了,忙道:“这里头有女眷……” 可很快,男子的话音,便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天启皇帝的随行之人,虽然穿的都是便服,却依旧有类似于腰牌之类的东西自腰间显露出一角。 若是别人,或许难以辨别,可似清平坊这些大多出身于厂卫的子弟,却是一下子能看出端倪。 他一下子明白了,带着这些人的这个青年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就像强盗一样,直接推开了门。 果然,看到老少两个妇人正在里头,屋子很简陋,陈设也很普通,可里头却是堆积了大量的棉纱,两个妇人正围着一张纺织机忙碌着。 老妇摇着纺织机的手摇柄,而后,棉丝缓缓的拉伸出来,少妇则在一旁进行帮衬。 她们显然也没想到,有人居然直接冒失的闯进来,因此,老妇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 两个妇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刚才还满面怒容,可看到这里……却已是愣住了。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纺织机,正是他自己当初改机的那款纺织机。 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男子已匆匆地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一头雾水,满脸疑窦地道:“你们是不是锦衣卫的子弟?” 男子摇头:“不是。” 又不是…… 却听男子又道:“不过家父曾是锦衣卫,后来因公殉职,至于我们……锦衣卫早没人理睬我们了。” 看来……这一次是了。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一次,应该找对了。 一旁的韩林,已是惴惴不安,他禁不住道:“看来你对锦衣卫也有许多怨言。” 男子道:“当然是有的,那陈煌……” 韩林听到这里,皱眉,诱导式地道:“说的不是陈煌,陈煌已经获罪了。我的意思是,自陈煌获罪之后,你的境遇,依旧很糟糕吧。” 众人看着这男子。 男子却看着这个喋喋不休询问的人,道:“并不糟糕啊。” “……” 还不糟糕? 韩林有些急了。 你看这个家,除了比方才那刘四干净了一些外,不也是家徒四壁吗? “怎么不糟糕,你们平日……” “本来是很糟糕的!”男子咳嗽一声,他总觉得韩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改善了不少。” “……” 而在此时,天启皇帝已是徐徐踱步到了纺织机面前,他的手摩挲着纺织机。 “这织机不好!”天启皇帝突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一旁的妇人忍不住道:“谁说的,好的很……” “你不懂!”天启皇帝很认真地道:“大致的木工没有错,可是当初的草图,许多地方依旧还有误差,还有用料,不该用梨木,而该用柳木,这儿……还有这儿……” 魏忠贤和韩林万万没想到,居然天启皇帝在这儿将纺织机说的头头是道。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这纺织机,是从何而来?” “张家给的,张家和咱们订立了契约……”男子认真地回答。 “哪一个张家?”其实天启皇帝的内心已有了答案。 “当然是张副千户家了,噢,他有一个儿子,是个百户,在宫里做大汉将军。这张百户,是大善人啊……听说……为了这个营生,他欠了不少债。”男子说到这里,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 张静一在旁拼命咳嗽。 虽然别人叫他大善人,可实际上……在这个语境之下,张静一觉得这张大善人和张大傻瓜是同义词。 天启皇帝的目光离开了纺织机,落在眼前这男子身上,而后,他看到了长条凳,坐下,淡淡道:“你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姜,名建。” “父亲曾是锦衣卫?” 姜健点点头:“是……”说着他叹了口气:“我爹……哎……” “你爹死了之后,卫里可有抚恤?” 姜健拨浪鼓似的摇头:“根本无人问津,没人理睬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饱一顿饿一顿。不过这几日……张百户开了恩,实在帮了大忙。” “给你们发了钱粮?” 姜健苦笑道:“钱粮当然没有发,不过张百户的原意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是咱们在京里辛苦,又没有父兄依靠,所以给咱们寻一个差事,他按着户头,给咱们发这织布机,让咱们帮着纺纱,他们提供棉花,再约定每月上交的棉纱数目,只要完成了任务,多余的棉纱,他们再以市价来收购。” 第四十六章:万死之罪 姜健说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但是却清楚,天启皇帝不是一般人。 倒是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的时候。 天启皇帝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疑窦。 “这样说来,这是张家在利用你们纺纱?” 姜健皱了皱眉道:“何为利用呢?我们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都在锦衣卫,可是父兄们死了,卫里那些人,谁将我们放在眼里啊,职位有了空缺,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子侄、外甥们拼命往里头塞,将本来该我们顶替的差事顶替掉。” 姜健说到这里,露出了痛恨的表情。 他们的父兄都是忠于职守的,连命都搭了进去,可恰恰因为搭进去了性命,反而让妻儿们没有了依靠,任人欺负。 姜健又道:“咱们这些人,没有差事,朝廷也不抚恤。可因为是军户,却又不能外出寻求出路,只能困在这清平坊里,一事无成。就说我吧,我空有力气,又有什么用呢,这京城里,谁肯雇请我这样的人?不瞒您说,这些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上头有锦衣卫的那些老爷们欺负,下头也遭人白眼,人人都视咱们这些锦衣卫出身的子弟为鹰犬,避之不及。” “我……我……”说到这里,姜健居然动情起来:“两年前,我的媳妇曾生下一个孩子,就因为吃食不够,那一年,家里本就揭不开锅,该借的钱粮,都借遍了,最终……这孩子还是没有熬住,没法子啊,我这媳妇……平日里饱一顿饿一顿,哪里有奶水……那孩子,只活了四个月,就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的哭,叫了足足几天,后来叫声便越来越微弱,起初以为他睡过去了,一早醒来,便没了气……” 一旁的两个妇人,此时已开始低泣起来。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钝器捶打了一下,而后眼睛便红了,眼角有液体几乎要流淌出来。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扫过天启皇帝,他立即明白,陛下这是想起了几个月前,夭折了的皇子! 那皇子也是在襁褓里,本是天启皇帝的希望,谁知,一夜之间便夭折了。 姜健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泣不成声。 而天启皇帝居然也抽搐着鼻翼,眼眶越来越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你继续说。” 姜健便呜咽着道:“日子真的没法儿过啊,三餐不继,这些年,冬天来的又早,到了冬日,天气便寒的厉害,我这老母,到了这个时节,便生冻疮。有时候难熬的,只想着早点死了干净,若不是我平日里一直盯着,真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到了后来,张百户就想了办法,他弄了这织布机,发放给各家,让各家的女人都学习怎么用这织布机纺织棉纱。纺出来的棉纱和布料,便拿去卖,贵人方才说,这是张家在利用咱们,可这不对,且不说张家给咱们提供机器,还提供棉花。他们给钱……也很痛快,绝不拖欠。这机器厉害的很,纺出来的棉纱质地又好,却速度也快!若是用其他的织机,一日可以产一斤纱,用这机器,可以产十斤!所以要说辛苦,家母和我这婆娘倒也是辛苦,可是钱……是实打实的挣了的。” 说到这里,姜健噙泪的眼里,居然放出了光来:“就我这一家,每日能拿多少钱,你知道吗?”他舔了舔嘴:“昨日是七十九个钱,前日更多一些……” 七十九个……一天…… 这些钱,对于站在这里的天启皇帝等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可天启皇帝只看姜健的口吻,却已知道,这对于姜家而言,价值不菲。 魏忠贤在旁笑嘻嘻的道:“一日七十九,这样算下来,将近能挣三两银子了,我听说京城里寻常百姓,一月能有一两银子,便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收入,倒是不菲。” “当然不菲,这是实打实的钱。”姜武认真的道:“所以咱们这些人,个个心里都对张百户感激涕零,若不是张百户,咱们现在还在挨饿受冻呢。” 这些话发自肺腑,绝不是虚情假意。 天启皇帝只呆呆的伫立着,一动不动。 姜健诉说的经历,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一种如刀绞的疼痛让他越发的窒息。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人声马嘶,数不清的脚步,越来越急。 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听闻陛下出宫,内阁、各部以及厂卫、五城兵马司人等,特来奉驾。” 原来是皇帝出巡的消息走漏,百官们不敢怠慢,竟是不约而同的打探,而后朝着这里奔来。 姜健一听陛下,便如晴天霹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沉默了很久,他暗暗点头,便徐步走出了庐舍。 从厢房的昏暗走出,那本是隐藏在阴暗中的阴沉的脸,渐渐被阳光照亮,只是天子的脸上,依旧还是犹如蒙上了一层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外头已是人头攒动,赶来的文臣武将,带着数不清的禁卫、兵丁、差役,已是轰然行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惫,双目迎向这乌压压的人群。 紧随而来的魏忠贤、张静一、韩林三人,在短暂的犹豫之后。 韩林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他慌忙道:“陛下,陛下……这个叫姜健的人,不可轻信啊。再有,就算是如此,一切如他所言,姜家乃是军户,按我大明的祖法……” 他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 可……站在韩林身边的魏忠贤却已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九千岁当着百官们的面这一跪,顿时让所有人觉得稀罕。 可此时,魏忠贤却全无神气,而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奴婢有万死之罪,厂卫遗孤之事,奴婢主持东厂,事先竟不能察觉,以至刘四、姜健人等……受此困顿,奴婢失察,不,奴婢该死。幸好……有张百户如此的义举,为奴婢亡羊补牢,如若不然,若是姜健这些忠贞之后,再遭什么变故,奴婢便万死难恕了。” 魏忠贤说着,居然老泪纵横,哽咽着道:“奴婢建议,厂卫应该立即亡羊补牢,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为姜健这些人纾困。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厂卫武官,也要一查到底,厘清责任。至于张家,若非他们救济,事情只怕难以挽回,奴婢……奴婢要召厂卫上下,齐心向张百户好生学习……奴婢……也要自请自己的罪责,请陛下……梃杖奴婢,教奴婢长一长记性。” “……” 韩林作为御史,最讨厌自己的话被人打断。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几个狡辩的理由,可哪里知道,魏忠贤这狗东西,说跪就跪,跪了便请罪,还一面请罪一面哭。 卧槽…… 这操作,便是张静一也看得目瞪口呆,果然……不愧是魏公公啊,我特么的一定要好好学着。 倒是韩林,这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魏老狗误我! 魏忠贤这样位高权重,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乖乖俯首帖耳的请罪了。他韩林一个小小的御史,还狡辩什么! 韩林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然,可此时,他继续狡辩不是,跪下来认罪又不是,竟是陷入了最被动的境地。 第四十七章:你该死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一眼魏忠贤,对于魏忠贤的怒气已消去了大半。 可再看站在一旁的韩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一种喷薄而发的情绪,拼命地掩饰着。 随即,天启皇帝慢慢地张开口,道:“诸卿来了?” 百官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出宫私巡,早就吓了一跳,纷纷前来奉驾,又见天启皇帝居然跑来了这天不管地不收的清平坊,心里又是增加了几分担忧。 只是大家发现,此时的天启皇帝,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背着手,四顾群臣,这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大臣的天子,这一刻,却显得很笃定。 他沉着声,语气平静地道:“诸卿来的正好,朕今日恰好厘清了一桩钦案,御史韩林,弹劾锦衣卫百户张静一,说他欺压锦衣卫遗孤,罪无可恕。可是朕一路走访,发现事情却是完全相反,这清平坊上下,无不对张静一感激涕零,都说张静一在这里办了许多的好事。那么……韩林便涉及诬告了,诸卿看,此事该怎么处置呢?”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众臣哑然。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靠自己最前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道:“黄卿家,你乃百官之首,你来说说看吧。” 黄立极面上义正言辞的样子,眼角禁不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魏忠贤。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然一直保持和魏忠贤合作,却也很明白,在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大臣,若是坏了某些‘规矩’,只怕明天开始,就要受无数人的嘲笑和讽刺了。 定了定神,黄立极才道:“陛下,韩林做的不对。” 天启皇帝似乎盼望着什么,颔首,等待着黄立极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随即又侃侃而谈道:“可是韩林乃是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本意是为了防止御史言事,不会遭受戕害,所以即便如此,老臣以为,韩林的弹劾虽说没有根据,不过毕竟这是他的职责,朝廷理应不能加罪。” 韩林本是惴惴不安,可现在听到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但他依旧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可若是朕误信了韩林之言,加罪张静一,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这是祖宗之法。”黄立极继续解释:“为的就是御史可以畅所欲言,若是今日因为御史弹劾有失,便要惩罚,那么自此之后,我大明谁还敢进言呢?陛下不能因为韩林,而坏了大计。” “好一个大计!”天启皇帝终于显出了微怒之态:“这样说来,朕也不能奈何吗?” 黄立极又努力地定了定神:“既然陛下不忿……” 说出不忿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反感到了极点。 这是不忿的问题吗?是朕出于私怨吗?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静等着黄立极的回答。 黄立极继续道:“不妨就下旨申饬韩林如何?再令都察院罚俸韩林一年半载,如此,韩林自然知道自己的失职,往后定能改过自新,岂不美哉?” 罚俸一年半载,下旨申饬?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诸卿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他询问群臣。 众臣面面相觑,从内心深处而言,他们显然是赞同黄立极的,并不只是因为黄立极是首辅大学士,最重要的是,皇帝因为失职就重惩一个御史,对他们而言,绝不是好事。将来若是自己犯了什么过失,难道还要罢官丢命吗? 沉默片刻,有人站出来:“陛下,黄公之言,实是推心置腹,臣附议。” 又有人道:“臣也附议。” 越来越多人站出,纷纷附议。 天启皇帝沉默了。 他转过了身,留给了众臣一个孤独的背影。 转身之后,面向着张静一:“张卿怎么说呢?” 我能怎么说呢? 张静一道:“卑下……无话可说。”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这才旋身回去,叹了口气道:“这既是祖宗之法,朕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那么就依众卿所言吧。” 陛下的话音落下,众臣松了口气。 一旁的魏忠贤也不禁为之轻松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连这杀千刀的韩林都无罪,那他的这一点小错误,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韩林此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有了百官的力保,不过是罚俸而已,虽然罚俸有些让他心疼,而且这一次让他斯文扫地,不过不打紧,至少自己弹劾锦衣卫,已经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风骨之人,这对他将来的前程,并不是坏事。 因此,韩林显得宠辱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振振有词道:“陛下,臣此次,确有失察,今责令罚俸,臣……心悦诚服,感激之至。” 说着,躬身,行礼。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侧目看着韩林,随即道:“卿已知错了吗?” “臣……知错……陛下的……” “朕在想,倘若朕听信了你的话……”天启皇帝慢悠悠地道:“责罚了张静一,那么……这清平坊的军户们,便失去了依靠,想来……他们又要变成从前一样,再不能纺织为生。还有那个姜健,他已失去了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是饿死的,是吗?” 说到了孩子,天启皇帝的胸膛竟起伏了几下,声音显得更加嘶哑和疲惫。 “这……”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令自己的眼眶里有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口里则接着道:“若是这样的话,他们若是有幸,还能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又靠什么来养活呢?一个姜健,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清平坊里这么多人,失去的孩子又是多少呢?” “只要陛下……” “够了!”天启皇帝突然厉声大喝。 谁也没想到,陛下突然反应如此激烈。 一旁的魏忠贤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韩林面无表情,心里想,那又如何,我乃仗义执言,堂堂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 可这时,却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祖宗之法不可以违逆,可是上天可以这样欺吗?” 说话之间,韩林眼前一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却见天启皇帝突然一拳狠狠朝着韩林砸来。 韩林下意识的要躲。 可来不及了。 一股劲风袭来。 砰! 这一拳直中鼻梁。 韩林哀嚎一声,捂住自己渗血的鼻头。 可此时,天启皇帝已是抬起了一脚。 趁着韩林空门大开的刹那,一脚直踹韩林的下腹。 韩林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而天启皇帝则是个精壮的青年。 变态的是,这家伙是真的有练过。 而且每天日夜不辍。 因此,这一脚,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如疾风,如山崩! 轰…… 韩林只觉得腹下吃痛。 他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随即,身子便失去了使唤。 整个人飞出。 竟还来不及哀嚎,重重摔下,脑袋先着了地,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竟再也没有了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天启皇帝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你该死!” 第四十八章:简在帝心 那韩林,本就身子骨孱弱,被这真的会武功的天启皇帝拳脚下来,此时已倒在血泊里,竟是一点声息都发不出了。 而这一幕,实在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这……莫非是打死人了吗? 恐惧的背后,却免不得掺杂了愤怒。 这是朝廷大臣啊…… 天启皇帝收了脚,看也不看一眼那如烂泥一般的韩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陛下!”群臣之中,终于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喝。 天启皇帝显得很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是来源于体力上,而是来源于精神上。 他对于那一声陛下,充耳不闻。 可随即,天启皇帝正色道:“方才诸卿们都说的很好,朕不能因言治罪。御史上言,本是无可厚非,朕不能因为一个御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便要惩罚他。朕受命于天,可克继的,却是祖宗的江山。祖宗之法,怎么可以轻废呢?” 说完,天启皇帝面上显露出了一丝嘲讽之色:“可祖宗之法不可变。朕现在倒想问一问诸卿家,这祖宗之法里,若是皇帝与大臣殴斗,间或失手将人打死,那么这该当何罪呢?” “……” 没有任何的回音,所有人都懵住了。 此时,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就算是在思考的,也绝不会去想着祖法的条文,却只有一个念头:陛下,你玩我? 天启皇帝又道:“诸卿尽可去寻章摘句,倘若祖法之中,朕有罪,就请诸卿将朕拿下,交诸有司治罪!” “……” 一听这话,禁卫们却变得紧张起来。 开玩笑吗,谁敢拿皇帝? 禁卫们,个个紧张地微微身子前倾,一手开始搭在腰间的配刀刀柄上,顷刻间,这庭落里,竟已是杀气漫天。 一双双目光开始在大臣之中逡巡,似乎屏息等待着,今日有谁敢这样的不开眼。 可……没有回音。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若是朕这样做,没有违逆祖宗之法,且也无罪,那么朕就恕不奉陪了,张卿……“ 张静一看着那倒在血泊里的韩林,再看气定神闲的天启皇帝,他也突然觉得,天启皇帝……是个怪物。 张静一忙道:“在。” 天启皇帝道:“护送朕,回宫。” “喏。”应了一声,天启皇帝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步而去。 群臣不得不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 张静一则亦步亦趋,尾随其后,他心里其实有些担心,生怕天启皇帝这‘变态’的举动,会引发什么不可测的后果,虽是一面前行,却是再三回头相顾,想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天启皇帝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等二人走远一点点,却是道:“别回头相顾,要有气势。” 张静一心说:我也想有气势啊,就是管不住这贱脖子。 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鸦雀无声,且一张张极度难堪的脸。 等二人走远。 魏忠贤才站了起来,此时他大抵回过了神来。 而这时,大臣们却像炸开了一锅粥一般,个个开始议论起来。 黄立极一脸懵逼地上前,低声道:“九千岁,是不是该请大夫治一治。” 魏忠贤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点头:“是啊,咱这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想来是老了,已不像当年。是该叫人来治一治……有劳你费……” 他本想说费心。 黄立极哭笑不得地道:“九千岁,我说的是这韩林……”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冷哼一声:“他和咱非亲非故,这是你们的事。” 他韩林丢的只是命,我魏忠贤伤的可是两条腿啊。 拂袖,便疾步朝着皇帝的方向,一瘸一拐的疾行,一面亲热的道:“陛下,等一等奴婢,等一等……” ………… 回到勤政殿时,魏忠贤也没有追上来。 天启皇帝昂首阔步,回到了大殿时,却发现除了张静一紧紧扈从,其他的禁卫,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天启皇帝坐下,默然无声。 到了这里,一路担心的张静一,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究道出心声:“陛下,今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淡淡地道:“无妨,反正朕已是大昏君,你自己不也说,你在外头听人说,朕厌近女色,残暴不仁吗?打不打死韩林,都一个样子,朕不稀罕。” 这话……简直就是无懈可击,居然毫无反驳理由。 张静一居然信了。 他点点头。 可天启皇帝却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起来,他沉思了很久,突然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我大明江山,时至今日,是不是已经没有救了。” 张静一:“……” 这话若是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万死之罪,大家可都在争着抢着高呼江山万年呢。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 可细细一想,这大明不亡实在没有天理啊。 负责纠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居然可以随意指鹿为马,构陷忠良,转过头,百官却是竭力力保,拿出祖宗之法的大义,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这还是天启皇帝亲自查证的情况之下,可天子哪里有精力去一个个查证,那么这天下,会有多少人蒙受冤屈呢?这些忠良们,谁还敢为之效命了? 张静一发现,自己面对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陷阱题,若是认同皇帝,那么就是大逆不道,可若是不认同皇帝,又实在违心,显得自己和寻常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张静一略一沉吟,道:“若这样下去,大明必亡。” 听了张静一的回答,天启皇帝居然错愕地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那一句话虽是说了出来,却早已料想到张静一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表示天下太平,眼下大明所遭遇的只是疥癞之患,又或者会说陛下圣明,断然不是亡国之君。 可没想……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狠,张口就是大明必亡。 张静一直视着天启皇帝的眼睛,天启皇帝似乎感受到了张静一内心的诚挚,原本脸上的错愕,渐渐情绪变得柔和。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是我大明,又决不能亡。臣说的决不能亡,并非只是因为臣乃陛下肱骨,而是因为,这天下存亡之秋,若是不能力挽狂澜,何止是江山社稷,便是臣与万千的苍生百姓,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今天下内忧外患,陛下自该励精图治,才可极力避免这最坏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叹了口气:“励精图治,何其难也,朕只怕永世做不了明君、圣君了。”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沮丧,便道:“门户私计,本来就是人性,百姓们是如此,文武百官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所以陛下才觉得处处受了掣肘,可陛下现在遭遇的困难,再难,能有太祖高皇帝难吗?太祖高皇帝可是以一介淮右布衣,从而定鼎天下,与这些相比,陛下所遇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启皇帝一愣,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张静一,实在和自己投缘,仿佛自己的心思,竟都和他不谋而合。 第四十九章:大破大立 天启皇帝点点头,对张静一的话表示出赞同。 于是,他抖擞精神:“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这八个字,天启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张静一当然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表面上这八个字很轻巧,可要实现,比登天还难。 大抵就和陛下何故要造反差不多。 而之所以提出这八个字,其实是张静一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些日子,他所见所闻,其实已对这大明王朝,生出了绝望之心了。 那清平坊里的功臣遗孤们,苟延残喘,内廷与朝中百官的争权夺利,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捍卫着自己的根本利益。 就如那韩林,本就犯了大错,可百官依然要抬出祖宗之法来力保,为什么?因为大臣不能因为犯错而受惩罚,一旦开了这个头,自己也就岌岌可危了。 人为自己去谋划,这本来无可厚非。 可这些人,却是掌握着朝廷公器,持掌权柄的人啊。 寻常百姓可以自私自利,他们可以吗? 指望这些人延续大明,或者说,指望这些人抵挡建奴铁骑? 张静一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显然,他也很清楚,天启皇帝对于现状的了解,可能远比自己更加的深刻。 天启皇帝皱眉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另起什么炉灶?” “卑下在想,这天下总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卑下在宫外,总听人说什么楚党、齐党、浙党,还有什么东林党,更甚或……还有阉党,当然,这些都是坊间流言,卑下觉得未必可信。不过……卑下忍不住在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些也未必是子虚乌有。既然人们可以以地域、身份来相互抱团,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恰恰洁身自好,被人所排挤,那么……卑下便想,若是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会怎么样呢?” 天启皇帝总算明白张静一所谓另起炉灶的意思了,他不禁微笑:“不是还有魏伴伴吗?魏伴伴也在干这些事。” 张静一:“……” 不过而后天启皇帝又道:“不过他毕竟是阉人,需时刻陪伴朕的左右,许多事,确实有些不便。你的方法,可以试一试,只是你看这朝中,谁是忠臣,谁又是奸臣?” “这……”张静一心里想,这个……我还真的很在行,毕竟根据历史经验,自己大抵是能够对明末的人物有所预判的。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天启皇帝笃定地说出魏忠贤的时候,张静一便知道,魏忠贤在天启皇帝心中的分量很深。 不得不说,魏忠贤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 他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一方面自然是他聪明绝顶,能够得到天启皇帝绝对的信任。 就比如这一次东厂的失职,那韩林明知自己有错,还想着狡辩。可魏忠贤则毫不犹豫,立即就认罪,并且痛心疾首的悔过。 换做他是天启皇帝,自然不会相信魏忠贤是圣贤,可凭魏忠贤的态度,自然是想也不想,非但不会怪罪,反而怜悯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下头的人犯了错,还需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当然,张静一很清楚,魏忠贤真正厉害,而且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并不只在于此。 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下头有无数的党羽阿附,根本原因就在于,但凡是跟着魏忠贤,肯给魏忠贤办事,魏忠贤总是想办法提拔他们。 想想看,仕途险恶,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更别说,能够平步青云了。 可魏忠贤给许多人提供了捷径,于是乎,大家争相给魏忠贤卖命,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魏忠贤这个人,说到做到,把他的事办好了,魏忠贤一定记得自己。 这一点……是十分致命的,毕竟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所谓上司,更多的只是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工具人,你拼了命的表现,他口里虽是安慰几句,表示几句欣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最终得到的,却是别人家的儿子、侄子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是踏脚石。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想办的事,总能办成,他的命令,很多时候比圣旨还有效用,有啥事,大家肯拼了命的去办,前仆后继,管他什么阉党不阉党。 现在天启皇帝询问张静一,张静一却一时犯了难,因为当今天下的人,要嘛就是不屑于与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锦衣卫为伍的,要嘛就是就是魏忠贤的党羽。 你张静一一个小小的百户,谁理你。 一见张静一踟蹰,天启皇帝笑了,似乎明白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咬咬牙:“卑下听说一人,叫卢象升,此人有大才。” “是吗?”天启皇帝脑子里搜寻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便道:“朕会留意。” 随即,他欣慰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朕知道你是个大公无私之人,清平坊的事,就办得很好,深得朕心!你也该好好的历练历练了,跟在朕身边,你不是想要另起炉灶吗?那么……朕就让你另起炉灶,不妨,你就先去清平坊吧,朕赐你世袭锦衣卫千户,在清平坊任百户,如何?” 世袭锦衣卫千户是个虚职,并不是说张家的子弟,以后都可以世袭成为千户,不过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张家的子弟,便可以继承锦衣卫的职缺,至少百户还是有的。 至于去清平坊任百户…… 这似乎让张静一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此百户非彼百户,某种程度而言,天启皇帝是想借这个职位,试炼试炼张静一罢了。 张静一却对清平坊的百户,没有太大的兴趣。 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锦衣卫,压根什么都不是,也就是欺负欺负寻常百姓罢了,一旦想有所作为,上头的东厂,东厂背后的魏忠贤,便连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都被压得宦官们压得死死的,更别提只是管着几条街的百户了。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却很快有了主意,他笑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命卑下为清平坊百户,卑下自当从命,不过……卑下倒是正好想到了法子。” “法子?”天启皇帝来了兴致:“你但说无妨。” “只是这件事,需绝对保密,一旦泄露了,便不灵了。”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年轻人,见张静一卖关子,兴趣更加浓厚:“你说来朕听,朕一应照准,你放心,朕是言而有信的人,当然谁也不会说。朕……这拿……拿……”天启皇帝想了老半天,道:“拿魏伴伴的人头作保。” 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密谈了足足三炷香。 魏忠贤呢,回到宫中之后,便一直耐心地在勤政殿外等候。 直到张静一出现,见了魏忠贤,朝他行礼:“见过魏公公。” 魏忠贤复杂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唔……” “陛下请魏公公进去说话。” “知道了。”魏忠贤笑了笑,而后点头,他很有唾面自干的才能,即便这一次吃了闷亏,却依旧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亲娘又嫁了人似的。 第五十章:要发财了 魏忠贤匆匆的进入了勤政殿。 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匍匐在地,方才一张笑脸不见了,又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样子,哽咽道:“奴婢真是万死,给陛下……” 天启皇帝一抬手:“好啦,哭什么哭,朕还没死呢,东厂之事,是下头的缘故,你成日在宫中,哪里能事必躬亲?起来和朕说话。” 魏忠贤便微微颤颤地起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贴着墙根站着。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心便更软了,沉吟片刻,突然道:“今日朕出宫,倒有所见识,张静一是难得的忠臣啊。” 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可随即,忙迎合道:“是,如此善举,既是为陛下分忧,也是安置百姓。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真是了不起,奴婢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便远远不如他。”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也这般说,心里便更加笃定起来:“朕打算好好的磨砺他,让他在清平坊任锦衣卫百户,你怎么看?” 啊…… 魏忠贤眼里掩饰不住喜色,这敢情好啊,他现在越发觉得,张静一留在陛下的身边,有些失控了。 现在将这小子丢出宫外去,实在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他忙道:“张百户出宫,才能更多的为陛下效力,奴婢其实一直以来,都为张静一的前程担忧,他年纪虽轻,可成日在宫中卫戍,也不是办法。这样的璞玉,就该好好的打磨一二,否则在这宫中,岁月蹉跎,虽是宠幸,可实际上,却是误了他。” “你的想法,竟也和朕不谋而合。”天启皇帝笑了笑,又道:“这张静一办事,令朕很放心,从前朕不觉得,今日才发现,这遗孤们的安置,他便办得很妥当,朕之所以让他在外当值,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本事。” 听到这里,魏忠贤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他素来习惯了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天启皇帝说一个人好,他便千百倍的跟着去夸奖,只是此时却忍不住道:“这事,足见张百户的赤胆忠心,不过……奴婢倒是有几分担心。” 天启皇帝眉一挑:“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百户固然是善心,可他这样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根据奴婢查知,张家的棉布价格卖得很低廉,京里人所共知。他又四处制造纺纱机,送去遗孤们的家里,让他们纺纱,再用不错的价格去收购他们的棉纱。陛下想想看,这不是摆明着亏本买卖吗?张家这是倒贴银子为陛下分忧啊,这样的忠贞,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一直这样亏损下去,又怎是长久之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点头。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又道:“奴婢还听说,张静一已经在外,欠了四五万两银子了,每月的利息都不得了。奴婢看着心疼……”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魏忠贤点头,一副也为之担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禁想笑。 你看,张静一很忠心,我魏忠贤也很忠心。可咱和他还是不一样滴,他这是愚忠!咱呢,咱比他会办事,不似他似的,像无脑苍蝇一般,只一味莽干。 咱是有脑子的人。 几万两银子,即便在天启皇帝这儿,也不是小数目。 毕竟,每年内帑的收入虽是不少,尤其是在魏忠贤的经营之下,可谓是生财有道。可花销也大,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万两银子。 现在听闻张静一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已欠下一屁股的债,天启皇帝的担心可想而知。 “张百户毕竟是少年人嘛,不晓得精打细算,也是情有可原。”魏忠贤慢悠悠的道。 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忠贤忙是行礼,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张静一确实很好。 但是不能比他好。 就在他即将要退下的时候。 突然,天启皇帝叫住他:“是了,朕正想问问你。” “不知陛下要问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卢象升,你有印象吗?” “卢象升?”魏忠贤努力地回忆,可记忆之中,实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忧心忡忡的天启皇帝,心里嘀咕,陛下怎么突然提及此人?又见陛下脸色不悦的样子,是因为这个卢象升,招惹了陛下,还是陛下仍旧为张静一担忧呢? 想了想,魏忠贤试探道:“陛下,奴婢对此人,倒是没什么印象,只是不知此人……” 天启皇帝心里便有些失望,他以为张静一要推荐的,一定是什么极有才能的人,可连魏忠贤都没什么印象,想来……可能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又想到张静一欠了这么多钱,想来是还不上的,他心里竟还是犹豫起来,现在只恨不得回去查一查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多少钱,实在不成……哎……很为难啊,朕也很穷,这不是小数目啊。 于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朕不过问问而已,你退下。” 魏忠贤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奴婢告退。” 告别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则雷厉风行地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上下的宦官纷纷来迎接。 魏忠贤随即便劈头盖脸地问:“卢象升是谁?查。” 宦官们战战兢兢,哪里敢怠慢,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干爹,查着了,此人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起初任的乃是户部主事,此后升为员外郎,就在前年,调去了大名府,任知府,此人是三甲进士,不算什么……” 魏忠贤禁不住道:“原来只是个小小知府……就这样的人,陛下竟亲自过问。” 要知道,卢象升这个时候,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毕竟,他在会试的成绩并不出彩,所以连翰林都没有进。 这在此时的大明官场而言,一旦不能进入翰林,那么这个人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这小宦官便看着魏忠贤道:“干爹怎么突然问起此人。” 魏忠贤眯着眼,冷冷道:“当然是陛下问起,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他呢……好啦,你去办事吧。” 小宦官不解地道:“办事,办什么事?” “你说呢?”魏忠贤冷冷地看着这小宦官,阴森森地道:“陛下提起此人,满脸怒容。” “噢。”小宦官恍然大悟,醐醍灌顶的样子:“懂了,懂了。” 魏忠贤一挥手,压根不想为这件事烦心。他坐下,呷了口茶,现在要干的,是想办法,给那些遗孤好好的抚恤一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陛下关心了这件事,他就一定要将事情办得漂亮,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还有厂卫里,那些吃的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也该好好的整肃一下了,可不能让陛下再为此费心。 ………… 张静一出宫,想到不久之后,便不能再时常入宫了,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舍。 他特意到了清平坊,在张家的铺子这里,见邓健正吆喝着几个伙计卖货,而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求购布匹的人密密麻麻。 “别抢,别抢,我从清晨便来的……” 人声鼎沸之中,邓健一见到张静一来,便抹了抹额上的汗:“三弟,死了,死了。” 张静一诧异地道:“谁死了?” 邓健哭笑不得地道:“亏死了,咱们要亏死了,卖一匹布得亏两文钱,啊呀,我再也娶不着媳妇了。” 张静一却是笑了,看着这数不清的人流,而后笃定地道:“不怕,我们要发大财了,让你调查的事,你都调查清楚了吗?” “你说的是京城里的那些商户?” 张静一点头。 邓健便理直气壮地道:“这个还需去查?他们的名字,都挂在卫里呢,咱们锦衣卫,就靠他们的份子钱吃饭呢!” “很好,明日,给我制请柬,请他们来,就说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二哥,不瞒你说,你的媳妇有着落了。” 邓健虎躯一震,莫名有些兴奋,可随即又狐疑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五十一章:无中生友 张静一现在很穷。 恨不得现在裤子都要当掉了。 纺织其实真不赚钱,做这纺织的买卖,只是交一个朋友而已。 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他得想法子弄钱。 若是弄不到,那么张家就真要完了。 每月下来,大量锦衣卫遗孤们纺织的开支,还要收购棉花的开销都不小。 像那姜健这样的人家,可都指着张家的钱吃饭呢。 现如今,张家的棉布已经打开了名头。 至少在这清平坊,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购棉。 据说东市和西市的棉纺铺子,现在都是门可罗雀。 价格战? 不存在的,珍妮纺织机的纺纱效率是其他纺织机的八到十倍,虽然张静一清楚,这种机器迟早有人复制,可至少在当下这一年半载,张家的棉纺品是没有竞争对手的。 其他铺子的价格降不下来,而张家的铺子疯了似的出货,不但张静一不打算从中牟取利润,成本也远比其他作坊要低廉,而如今,初冬时节,这京城的老少爷们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不穿衣取暖。 小冰河期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凛冽寒冬,若是没有取暖之物,就意味着活活冻死,即便没有冻死,若是染了风寒,也足以让一个家庭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而取暖,就少不了衣料,张家卖的并不是商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邓健很忙,他发现自己这个三弟是不甘寂寞的人,以至于自己像陀螺一样,不但要盯着铺子的生意,还需给他联系商户。 一个个请柬,请人写了,可张静一看了却很不满意。 他把请柬的主人锦衣卫百户张静一几个字划掉。 “怎么,不满意?” 张静一提笔,很认真地道:“这个分量不够,只怕请不到人来。” 这是实在话,若是寻常的小商户,会有可能害怕一个锦衣卫百户,可在这京城的不少大商户,背后可都是有人的,说不准,人家就能抬出一个侍郎、主事来。 “那怎么写?” 张静一微笑:“所以我们才要借势。” 说着,张静一提着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两个字:“吃人。” “……” “不好意思。”张静一抱歉道:“写错了,我重新写过。” 说罢,又寻了一张空白的请柬,留下墨迹:“敕钦赐麒麟服、世袭锦衣卫千户,司礼监魏忠贤密友,锦衣卫东城清平坊百户张静一。” 邓健看到这落款,顿时吓得瞠目结舌:“呀,魏公公,这可不能乱说的啊!这不是无中生友吗?” 魏忠贤这三个字的分量,很重。 当然,张静一并不打算改,他算是摸清了那位九千岁的脾气了! 魏忠贤能有今天,绝不是后世影视作品里,动辄就是杀你全家的那种声色俱厉的角色,恰恰相反,魏忠贤是个很宽容的人,只要不真正触及到他的根本利益,你无中生友一下,他也只是一笑而过,毕竟,张静一现在在皇帝的面前,也是有分量的。 所以,和魏忠贤打交道,讲究的是拿捏尺度,只要不触及他真正的逆鳞,便什么都好说。 当然,魏忠贤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若真招惹到他,他绝对能有一千种办法,杀你全家。 “就这么干!”张静一搁笔:“你放心,魏公公不会见怪的。” 邓健这时又惊讶道:“老三,你何时成清平坊百户了?” “这个……需从头说起……总之现在调令还没来,你需保密。” 啊呸…… 邓健恨不得一口唾沫星子喷死这个家伙,还保密?你到处以这样的名目发请柬,全天下都知道了。 邓健摇摇头道:“我总觉得媳妇找不着,便要被拉去菜市口了。” “别闹。”张静一笑道:“概率没这么大。” 邓健闻言,却已是吓尿了,敢情概率还不小呢。 ………… 杨欣收到了一份请柬。 打开请柬一看,却已是吓得脸都绿了。 九千岁、厂卫…… 这请柬,在杨欣手里,就好像催命符一般。 其实这些日子,杨欣这个卖桐油的商人,一直觉得自己犯了小人,干啥都不顺。 他在东市的生意一落千丈,总觉得近来东市的客流少了许多。 现在又突然得到了厂卫的请柬,这令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厂卫,又想要狮子大开口了。 平日自己该交的份子钱,可一文都没有少啊!怎么又要钱? 而且这搬出来的九千岁招牌,实在太吓人。 东市的商贾们,现在都已开始在私下里打听了。 姓张的,是不是这些日子便宜卖棉布的那个? 这家伙……什么时候攀上了九千岁,他不是大汉将军吗? 原本大家对于大汉将军,是不屑一顾的,就一个皇城里站岗放哨的,算个什么东西? 可现在,人家的招牌却变成了锦衣卫东城千户所下辖清平坊百户所百户官。 没听说过啊。 就在大家狐疑之间,第二天,有消息灵通的人瞬间收到了消息,宫中最新的圣命,敕大汉将军张静一,为清平坊百户官。 卧槽…… 这一下子的,大家再没有疑窦了,敕命还没下呢,人家就以清平坊百户自诩了,这摆明着,人家在宫中有深厚的关系,这家伙……还真是九千岁密友…… 这就有点吓人了,杨欣只听说,九千岁有儿子、孙子,也有人自称自己是九千岁曾孙、玄孙的,却从没有人自称是九千岁密友的。 姓张的这狗东西,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临近。 杨欣还能咋办?当然是立即带着请柬,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匆匆往那清平坊去。 与他同去的商贾,如过江之鲫。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其实清平坊这样的地方,像杨欣这样的人,是不肯去的。 那地方藏污纳垢,地段也是极差,哪里像是内城,连外城里的民宅都不如。 杨欣也算是薄有家资的人,当然极少去那种地方。 可到了清平坊的时候,他陡然发现,这儿的人……竟是人山人海。 前头的马车已经拥堵了,所以只能下马车步行,这一路,除了偶有一些和自己一样收到了请柬的商贾,却也有许多的百姓接踵而来。 人流如织,不少人都是奔着那张家铺子去的,这样的盛况,似乎只有在文庙和贡院那儿的庙会时,才会有。 与杨欣同来的商贾,低声对杨欣感慨道:“难怪近来东市和西市客流少了,原来都跑这清平坊来了。” 这……也是实话。 这个时代,真正与人们息息相关的便是衣食住行,而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真正令人关注的,还是衣和食,民以食为天,而衣服呢,则是取暖之物,这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清平坊出现了廉价到令人发指的布料,质地又比寻常廉价的布匹要好,这给这京城的百姓,造成了一种棉布就该这样价格的错觉。因此,大家都争相来这里买棉布。 即便有时候,买的人太多,或者是当日的棉布售罄,大家宁愿下一次再来,也不愿去东市和西市买了。 这里头涉及到的,是人的心理问题,既然六十文能买到的东西,我为啥要八十文去买,而且质量还更差? 这已不是钱不钱的事了,涉及到的是人的认知问题,哪怕大家都知道张家的棉布难买,可为啥我要去做那个冤大头。 杨欣对一旁的商贾点头,表示同意,心里不禁唏嘘,这才几天,行情就变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人手指着远处道:“你看,那是什么?” 杨欣便朝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沿街的地方,打着一个硕大的横幅,上头写着:“一铺旺三代。” 第五十二章:愿者上钩 杨欣看着那巨大的横幅,一时有点懵。 行进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又走几步,便又可看到一个个的巨大横幅。 “一铺在手,三代不愁。” “财富洼地,值得拥有。” “小小柜台,子孙福祉。” “百年基业,一铺相传。” “……” 这……是要干啥? 杨欣看着那张家孤零零的铺子……不是只有张家的铺子吗?这左右……都是不毛之地啊,都长满着杂草。 只是……这一个个横幅中的话,或许放在后世,肯定是要被人砸破狗头的。 在后世,人们常说的是一铺毁三代啊。 谁买商铺谁xx。 可在这个时代,这一行行字,或许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没有什么触动。 可对于杨欣这样做买卖的人,却好像魔咒一般,一下子打开了他的心扉。 等他继续前行,终于到了一处阔地。 这清平坊实在是不毛之地,不但荒地多,即便有建筑,那也是低矮和破败。 就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此时,已有王程和邓健带着一些平日里交好的兄弟在此维持了。 他们摆开了阵势,围成人墙,而后一个个迎接宾客,检查每一个人的请柬。 等杨欣拿出了请柬,验明正身之后,穿过了人墙,便发现,这一大片阔地,倒是很像是一个晒谷场,偏巧就在这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个个长条凳子。 就这么个露天的地方…… 宴客? 还特娘的发请柬? 杨欣见过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三三两两的,许多商贾都已到了。 等时辰一到。 另一边便听一个年轻的百户官,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在那嚷嚷:“人都到了没有,来,唱个名,看看有谁没有到,将没到的人都记下来。” “好呢。”有人回应。 杨欣:“……” 他很庆幸,自己来‘赴宴’了。 果然,这些人开始唱名,接着很认真的开始记录。 那位九千岁的密友,似乎和人在嘀咕着什么,让杨欣心惊胆战。 终于,唱完了名,便有人开始拿着托盘,托着一盏盏茶水来。 这里没有桌子,只有长条凳,而且还是三四个人挤着一条长条凳上的那种。 商贾在这个时代,虽然身份并不高,可好歹也是有钱人,如今这般的狼狈,心里都略有一些不满。 可没办法,人家是九千岁密友。 忍着。 茶是粗茶,至少在杨欣这样的人看来,这茶水和馊水没什么分别。 可现在他实在是饥渴难耐,说好了是请他来吃饭的,肚子是空着来的啊。 于是,只好捏着鼻子将茶喝了。 这时,便听那年轻的百户道:“来来来,将这资料都分发给诸位贵客。” 资料…… 一份份资料分发下来,杨欣打开资料,低头一看,洋洋数千字,从导言开始,先说内城的铺子如何稀缺,又说东市和西市的铺子在当年如何火热。 紧接着…… 卖铺子…… 杨欣眼珠子一瞪,快掉下来了。 铺子呢? 没看到铺子啊。 再一看价格,他觉得要疯了。 一丈见方,上等铺居然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中等竟也要一百两,下等则为五十两。 这一丈见方,放在后世,也就是十平米而已。 也就是一个门脸大小。 这不是抢吗? 这价格,虽比东市和西市的价格要便宜了不少。 可这儿是什么地方,是清平坊啊,清平坊这地方,狗都嫌。 商贾们都只看着资料,却都闷不吭声。 张静一却满面红光,高声道:“诸位现在在东市和西市的买卖,都一落千丈了吧,为何呢?实不相瞒,这客流,现如今大多都到了清平坊。现在生意已是回落,将来更加如此。” 这话……其实说出来,大家是有些不相信的。 东市和西市,毕竟是京城两大最热闹的市场,从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城开始,就从没有没落过。 只是…… 张静一一番话,却没来由的让杨欣这些人的心里,有些烦躁和不安。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番话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却是后世最流行的手法……贩卖焦虑。 但凡是杨欣这样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焦虑感,这种焦虑来源于对于自身地位的安全缺失,他们越是有钱,越是担心自己的财富守不住,担心将来产生什么变故,他们毕竟不是寻常的百姓,只需关心明日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 而张静一这简洁有力的一席话,某种程度,却将这种焦虑放大了。 是啊,假若当真没落了呢?未来怎么办? 张静一感慨道:“这清平坊的客流,诸位是看过了的,实不相瞒,这里客流太多了,未来还会增加,来的人……都是来买棉布的,可……来都来了,怎么不想买一点别的?诸位,我只好摊牌了,若是大家耳目灵通,只需去打探一二,在这儿,近来吸引了不少的货郎,这些货郎,只是沿街叫卖,你们猜,他们的买卖好到什么地步?前几日,我亲自查过,一个卖炊饼的货郎,一个月下来,纯利竟高达十三两银子,这些……大家都可以去亲自打听。可为何他们有如此巨大的纯利呢?无他,只是因为……这里有人,都是持币而来的人,人来了清平坊买布,就会口渴,就会饿肚子,就想买点什么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也会偶尔四处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货物,需要采买的。” 卖炊饼,一月纯利十三两,还只是个货郎。 这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也不知张静一的话是真是假。 可一路来的时候,他们确实看到了许多货郎,沿街叫卖,生意似乎都很好。 “所以,我张家推出商铺,这些商铺,都是近邻张家的铺子,将来诸位若是买了,便可做各自的营生,有了人流,还怕将来没有生意?诸位可瞧好了,先来先得,若是踟蹰不决,到时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 杨欣稍稍有了一点动心。 许多人开始交头接耳。 “卖这么贵,还不如加点银子,在东市买呢。” “我看……此人巧舌如簧,不像好人,真有好处,何须将铺子卖给我们?” 虽然大家依旧还是不信,可内心深处,却还是隐隐有些动心。 张静一似乎一点也不急,此时不急不躁地继续道:“除此之外,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诸位来之前,我已和东胜行的东家谈妥了,他们东胜行,已订购下清平坊五十见方的一处上等旺铺,届时……东胜行便要在这里,开一家新店……” 此言一出,嗤之以鼻的人,顿时开始哗然起来。 东胜行? 这东胜行可是京城里买卖做的最大的杂货铺,东胜行的东家在东市和西市的能量可是不小。 他们……居然也要在此开分店了?一来就直接下定五十见方? 杨欣一脸骇然,随即,他便看到一个人,缓缓的站了起来,而后笑容可掬地朝大家团团作了个揖。 这人……不就是东胜行的东家吗? 看来……这不会有假了。 一下子,杨欣怦然心动。 其实这些商贾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在一天之前,就找了这东胜行的东家,表示愿意直接送给东胜行五十见方的商铺。 对于家大业大的东胜行东家而言,这当然不算什么,可人家死乞白赖的送地,清平坊虽然是荒凉,可近来却热闹了许多,反正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不过是来捧个场而已,不算什么。 若是这清平坊当真有买卖,东胜行便占了大便宜,就算将来门可罗雀,那也不吃亏。 可张静一这一席话,却不啻是直接丢出了一个深水炸弹。 先是贩卖焦虑。 而后提出了一个诱人的预期。 最终再丢出行业某个翘楚的鼎力支持。 于是,那横幅里一行行字开始慢慢地将人内心的渴望勾了出来。 “一铺旺三代。” 就在这时……有人一拍大腿:“我买了,就不知这铺子在何处,我要看看。” “我也买。” “哎呀……算我一个……是不是先到先选好铺子?” 这三三两两的人纷纷站出来。 看的杨欣晕乎乎的。 站出来的这些人,看着有些面生。 不过……这些人一刺激,就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压迫得杨欣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此刻,他脑子一片空白。 气氛开始带起来了。 而张静一,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一个个争相跳起来要买的人,暗中给他们翘起了一个大拇指。 很好,气氛组将气氛营造得很不错,果然不愧是他花了钱请来的,很有天赋,回去给他们加鸡腿。 第五十三章:血赚 在一个较为封闭的环境,一旦气氛起来,就很容易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但凡是卖商铺之类,开发商都不愿意接待三三两两的客人。 而是打着某某活动的名义,将意向购买者统统邀请来,在千百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地摧毁他们的理性。 这些商贾,按理来说,都是极为精明的人。 可针对精明人,其实有更多让他们上套的方法。 精明人相比于愚人,在于他们更加有想象力,比如他们看到大量的客流,就免不得会想,若是这里有个铺子,想来生意不会差。 当张静一大谈东市和西市可能衰弱,精明人便会结合这些日子东西市的买卖确实有式微的苗头,因而生出焦虑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当知道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铺子,当看到许多人开始要抢铺子的时候,他们内心的焦虑则会不断的放大。 营造出了抢的气氛,人就开始慢慢的失去了理智,变得有些盲从起来。 当率先喊话的人开始一拥而上,抢着要‘购买’铺子。 张静一则直接拿出了一张舆图出来,让大家选铺。 杨欣这个时候坐不住了,哎呀……好地段要没了。 于是,一铺养三代这念头便越发的让他百爪挠心。 这个时候,终究有真正的商户也开始凑了上去。 凑上去的越来越多。 至多也就百来两银子一个铺子而已,这价格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乃是天文数字,可对于商户们而言,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拿几百两银子,去买一个心安,甚至如张静一所言,买一个机会或者是希望,又有什么不可呢? 商户们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安全感。 杨欣定睛一看,已看到几个‘老熟人’开始行动了,大抵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所想的是,他们都买了,那就准不会错了。 于是再无疑虑,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这时,早有一个叫邓健的锦衣卫招呼他:“来来来,到这儿来,别往那挤,你没见那里人更多?” 说着,将舆图一摊开,上头密密麻麻地做好了许多的标记,做了标记的,都是已经售卖的,除此之外,还表明了张家铺子以及东胜行铺子的位置。 越靠近这儿的空铺,就越少,绝大多数,都被前头的人买了。 “铺子呢?只给我看舆图?” 邓健不耐烦地道:“买下了就建,这叫卖楼花,你懂不懂啊!总之,三个月之后,自然会将这铺子建了交给你,怎么……还信不过了?你不买就别挡道,人家还在等着呢。” 这若是碰到了平时的时候,杨欣遇到无中生铺的玩法,早就理也不理,抬腿便走人了。 可偏偏,邓健一副不耐烦的态度,再加上这现场的氛围,竟让他舍不得走。 邓健又道:“等这铺子建起来,再卖你,就可不是这个价了,你也不想想,咱们张家一直做善事的,整个京师谁不晓得?这铺子卖你,是行善积德,你还啰嗦什么?” “我……我……”杨欣眼珠子盯着这舆图,看着几个上好的空铺,眼睛离不开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有人高呼:“周东家选定甲戊号铺。” 他这一嚷嚷,邓健便提起了笔,直接在一个上好的空铺上打了个叉叉,意思是已经售罄了。 这一下子,杨欣不答应了,这甲戊号本是他方才选定的最好铺子之一,就这么没了? 而后头……又有人催促:“前头赶紧的啊,你不买,我来买了。” 这么一催,彻底搅得杨欣心乱了,于是他连忙胡乱地点着另一个好铺子:“我要这个。” “这个可是上等的铺子,你可要想好了,每一见方需纹银一百五十两呢,这铺子是三丈见方的,三见方,可就是四百五十两了。” 四百五十两,对于杨欣而言,也不算是小数目,这价钱,足够在内城里置办一个小宅院了,而在这儿,却只换来屁大的地方,何况,这可是最不值钱的清平坊。 可偏偏这时候……像中了魔怔一样。 就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杨欣忙不迭地点头:“就它了,只是我现在身上银子不够。” “付押金,签订契约即可。” “押金多少。” “三十两。” “还是不够,要不,我让人回家去取?”杨欣吁了口气,后头已经开始有人推搡了,明显有些不耐烦。 邓健托着下巴,像看傻叉一样地看着他,重重点头:“成,订立契约。” 契约订立,又让人飞快回家取了押金,如数交上,杨欣才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程序还有…… 这个时候,有人将他拉扯到了一边,一旁有人敲响了锣鼓,有人唱喏道:“恭喜杨东家订购三见方旺铺一套……” 接着,便又有人塞给他一个小锤子到了一张方桌上,方桌上则是一个个的纸弹。 “抽奖了,来抽奖了,杨东家,你获得了抽大奖的机会一次。” 付完钱才给你抽奖的机会……这倒是让杨欣颇感安慰,看来这卖铺的,倒是个实在人。 此时,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拿着锤,直接敲击。 片刻之后,有人从锤烂的纸蛋里取出一个字条,惊喜地道:“啊呀,获得二等奖,恭喜,恭喜,恭喜杨东家获赠高级棉布被褥一套,来,来,来,快拿奖品来。” 杨欣:“……” 这里面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你走进这里,无论是各种活动,还是签订契约,组织活动的人,几乎不会给你任何停歇的机会。 一旁又是有人高呼谁谁谁订购了铺子,又是谁中了什么奖……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绝不会有任何耐心思考和权衡的时间。 提着被褥。 杨欣感觉挺好。 又见买铺子的人如过江之鲫,那尚且还有一点理智的人,见大家都去买,于是最后一丁点的理智也丧失了。 终于,天色渐晚。 杨欣提着被褥回家。 坐在了马车上,看着这一床的被褥,总算……可以清闲一些了。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了他的脑海…… 四百五十两银子……三见方……还是他娘的清平坊…… 我干啥了? …… 于是,他开始忐忑起来。 不过这种情绪并不会持续太久。 韭菜之所以是韭菜,就在于一旦他成为韭菜那一刻起,就会想出无数的理由,来为收割者辩护。 “那里客流确实不少啊。” “连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难道他也不理智吗?” “买的人很多呢,我也是运气好,才抢了一个好铺子。” “人家和九千岁称兄道弟,稀罕我这点钱?” “张家卖布,价格低廉公道,这是人人称道的事,想来此子是个实在人,断不会胡来。” 这样一想,内心平静了,甚至杨欣还在想,明日要会一会自己的几个至亲好友,问一问他们是否买了铺子,和他们好好说一说,这铺子的好处。 ………… 紫禁城里。 内库的几个宦官,正在拼命地点算着今年的收支。 陛下很奇怪,这还没到年尾呢,怎么就突然下旨点算呢? 计算宫中的收支,可是一个天大的工程,可现在陛下催促得急,非要立即算出今年的盈余不可。 上头的大太监奉旨,已经来催促了好几次,这守库的宦官,感觉压力很大。 第五十四章:觐见 而此时,天启皇帝已在勤政殿如往常一样,召见了黄立极等阁臣议事了。 今日是初八,阁臣们会入西苑觐见,大抵的汇报一下天下的大事,当面提出一些建议。 这个时候,魏忠贤是一定会参加的。 可今日,魏忠贤能明显地感觉到,天启皇帝有些心不在焉。 以至于黄立极这内阁首辅大学士侃侃而谈,天启皇帝也好似是梦游似的。 这令黄立极几个阁臣不禁有些泄气,任何一次觐见,对于阁臣而言,都是要做足功课的啊,自己熬了半个通宵,本以为会得到陛下的夸奖,可谁晓得,陛下充耳不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好像是窜天猴一样,身子打了个激灵,眼里放光。 “进来,进来说话。” 魏忠贤一看这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什么。 倒是黄立极几个,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们诧异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商议的乃是军机大事,按理来说,宦官是不敢轻易进来打扰的。 而之所以这宦官有胆子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早有过口谕,让他们随时来禀报。 出了什么大事? 黄立极等人立即猜想到,可能是某个后妃有了身孕,哎呀……若是如此…… 又想到,莫不是哪一个太妃得了重症? 此时,天启皇帝劈头盖脸就问那宦官:“算出来了吗?” 小宦官拜下,磕磕巴巴地道:“算……是算出来了,只是比较笼统,不甚详尽。” “你说便是了,少啰嗦。” 于是小宦官忙从袖里取出一个簿子,而后低头看着簿子道:“今岁内帑的收入……” “别说这个……”天启皇帝猴急的道:“朕只问你盈余多少。” “陛下,盈余两万九千七百两。” 天启皇帝一听,立即皱眉。 陛下的举动,让黄立极等人目瞪口呆。 还有这操作?还没到岁末呢,就赶着要算盈余,钻钱眼里去啦? 这就好像,天还没黑,就非要抱着婆娘困告一样,这不是好兆头啊。 魏忠贤的脸上掠过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更加得知一些真相,所以眼里掠过一丝醋意。 天启皇帝便瘫坐在龙椅上,叹息道:“才这么些,朕辛辛苦苦一年,开源节流,才省下这么些钱?” 小宦官低着头,不敢做声。 黄立极在旁捋着长须,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咳嗽一声,道:“陛下,眼下天下还算太平,内帑能有节余,已是幸事了。” “可是欠了五万两银子啊!” 黄立极顿时一脸震惊。 什么?皇帝还欠钱? 天启皇帝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一大笔银子,张静一他还得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就算将这小子卖了,他也还不起这个账。他花钱没个数,不晓得世间的艰难,没钱要难倒英雄汉的。” 黄立极与几个阁臣面面相觑,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则是继续道:“朕念他年少,将来日子还长,思来想去,这钱……朕想办法帮他还了吧,哎……五万两呢……” 一想到五万两,天启皇帝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扼着自己的脖子似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内帑的收益很大,可开支也大的惊人,天启皇帝原以为,今岁能留下个几万两呢,可谁晓得……只剩不到三万了。 “陛下……”黄立极立即板着脸,正色道:“这天下,哪里有皇帝给臣子还账的道理?张静一的事,臣也有耳闻,此子花销无度,虽说是打着做善事的名义,可陛下……事可不是这么办的,经济之道,怎么可能凭借做一些慈善这样简单呢?这是黄口小儿胡闹,若是陛下今日替他将账还了,他日……他就更加放肆了。” 魏忠贤在一旁也跟着帮腔道:“是啊,陛下,虽然这张静一的心是好的,可此事决不能纵容,哪能他做善事,却教宫里来善后的道理。奴婢听说一句话,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倘若今日纵容他,人人都学他一般,不顾自己的斤两,拿这做文章,攀比成风,反而要耽误大事。” 天启皇帝满脑子还在想着筹钱,此时听黄立极和魏忠贤大加挞伐,禁不住道:“朕懂你们的意思,你们不过是说……张卿愚蠢罢了。” 黄立极淡淡道:“非也,臣只是说他不甚聪明。” 天启皇帝:“……” 虽然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后者显然更有治愈人心的效果,天启皇帝居然觉得更加容易接受。 天启皇帝叹道:“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欠了这么多钱……” 黄立极就立即道:“此子说穿了,就是性子过急,不谙世事。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可以做一个善良的寻常百户,但是担当不起大任。” 这话……说到了魏忠贤的心坎里了,对呀,咱为了陛下,不仁不义……结果还遭人骂,张静一那狗东西,干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可还有愚人念他好呢。 天启皇帝听到担当不起大任,却不甚认同,不过……他也知道不好反驳,毕竟……事实就在眼前。 于是,天启皇帝只好又叹气着道:“卿之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他沉默,耷拉着脑袋,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另外两万两银子……可怎么凑呢?辽东的军费是不能动的,陕西布政使司的赈灾钱粮,当然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少,要不……宫里的用度节余一点,从明日起,让后妃们少进用一些……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见天启皇帝焦虑不安的样子,心里就已大抵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天启皇帝的性子,有着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真诚,这本是一个帝皇不该有的品质。 无论是对自己的养母,还是对乳母客氏,也包括了魏忠贤……他都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一种依赖感。 而现在……魏忠贤隐隐的感觉到,一个少年人,渐渐开始和他们一样,占据了天启皇帝内心里的某个位置,而一旦站住了这个位置,天启皇帝对这人,便非要掏心掏肺了。 魏忠贤在这时,禁不住充满感情地看了一眼天启皇帝,他的内心,虽有些小小的不悦,可眼前这个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了天启皇帝的担心,也让他想起了平日里,天启皇帝对他的关照。 哎…… 就在这时…… 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百户张静一,入宫觐见。” “他怎的来了?”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朕正要找他,好好骂一骂。” 口里是这样说,不过眼里还是掠过了几分喜色。 这宦官道:“张百户说……他……他是来……送钱的。” “送钱?”天启皇帝一愣,豁然而起:“他送个什么钱?” 天启皇帝一谈钱就头痛。 宦官低声下气地察言观色道:“说是……当初陛下的……专利费,奴婢也不知道,这专利费是什么意思……他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先是愠怒,最后忍不住失笑了:“这真是债多不压身啊,叫进来吧,叫进来,朕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他。” 张静一此时匆匆入宫。 已经几日没来,对于这站岗了许久的地方,免不得有一种故地重游的亲切感。 卖完了铺子,张静一便匆匆的赶来了,倒不是嫌自己钱多,而是这保护费……不,这专利费,总还是要给一下的。 大家一起发财,才能长久嘛,不然卖铺子这样大的暴利,若是让人盯上该怎么办呢? 他阔步进入勤政殿。 随即便道:“卑下见过陛下。” 抬头。 便见坐在一旁的黄立极几个,正用着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倒是没有幸灾乐祸,毕竟张静一现在的地位,还不值得内阁大学士们表露出这样的情绪。 天启皇帝见了他,又喜又气,张口便道:“你实话说,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啊…… 欠钱? 张静一一听这个,可就不困了。 第五十五章:陛下圣明 张静一气定神闲,迎向一脸焦虑的天启皇帝。 随即淡定地道:“陛下,臣没有欠钱。” “没有欠钱……” 这家伙他想赖账? 一旁的魏忠贤暗暗点头,好小子,咱喜欢,是同道中人。 天启皇帝却是皱起眉来。 虽然外头都骂他是昏君,可身而为人,他为人不太坏。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静一忍不住道:“可是……这钱已还了啊。” “还了……”天启皇帝眼睛发直。 张静一却很认真地道:“对,已经还了,原本欠债四万七千两,臣今日晌午便已筹措到了,当即让人还了去。臣这个人……欠不得账,一旦欠了,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非要想尽办法还了不可。” 魏忠贤:“……” 四万七千两,说还就还? 天启皇帝当然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时他反而有些怒了:“这是欺君罔上,你从实交代罢,你若是还敢欺瞒朕,朕就不帮你还债了!” 帮我还债? 张静一愕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他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还有这想法。 “陛下,臣不但还了外债,而且手头还有一些宽裕,所以便想顺道将陛下的专利费也结一下,银子……臣已带来了,还请陛下笑纳。” 专利费? 黄立极几个,只觉得张静一在故弄玄虚。 而天启皇帝却也觉得好笑,他扯了扯嗓子道:“好啊,拿银子来朕这儿看看。” “就在西苑外头,臣已交给禁卫了,只要陛下一声传召,他们便将银子搬进来。” 天启皇帝忍不住失笑:“来人,那就将银子搬进来吧。” 天启皇帝觉得张静一的性情,有一点很不好,你想做善事,朕支持。你即便不懂得经营,朕也能够体谅。 毕竟,你年纪还小嘛!可是你小小年纪,却还来诓骗朕,这就有问题了。 今日就看一看,他哪里给朕变出银子,又怎么还上债。 天启皇帝稳稳坐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宦官匆匆去通报,张静一见大家依旧还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很不自然。 虽然我张某人长得帅,但是诸位……你们可是男人啊,还请自重!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首先,张静一说谎了。 银子根本不是搬来的。 而是十几个禁卫,气喘吁吁的挑着担子。 这真金白银,居然是用扁担挑来的。 瞬间功夫,这白晃晃的银子,便刺瞎了大家的眼睛。 天启皇帝看着眼前这好几个箩筐里堆积满了的各种元宝和碎银,竟是瞠目结舌。 眼前这些银子,只怕不下万两啊!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双腿下意识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令自己站起,而后两腿迈动,身子挪到了这银筐子边,取了一块银子,掂量了一下,份量……倒是和银子没什么差别。 他还不死心,于是将银块摔落在地。 一声闷响之后,银块在地上滚动。 这声音………还真和真银子一般无二。 怎么可能? 他张静一是劫匪? 于是,天启皇帝便又取出一个银元宝,鬼使神差一样,顾不得形象,张口一咬。元宝顿时留下了两个牙印,而里头……显然没有灌铅的痕迹。 真的!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你打劫了谁?” 黄立极也坐不住了,围着一个银箩筐转悠,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魏忠贤掂着脚,看得眼睛发直。 抢? 张静一心里说,我是这样的人?我是有格调的。 “陛下,这是做买卖挣来的。” “什么买***抢还挣钱?” “卖铺子。” “卖铺子?” 殿里安静无声,四五双眼睛盯着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将张静一活剥了,直接窥探张静一的心脏里的隐秘。 张静一正色道:“这多亏了陛下啊,陛下圣明,心灵手巧,若不是陛下,卑下当真要准备去要饭了。” “朕有这样厉害?”天启皇帝说出这句话之后,顿时觉得失言。 不对,朕是天子,就算朕知道朕是什么玩意,可面子还是要的,于是咳嗽道:“你休要溜须拍马,说正事。” “这真与陛下息息相关。”张静一一副真挚的样子,道:“若不是陛下改进了纺织机,卑下的棉布,就没有办法降低成本,而正因为棉布的成本降低,卑下才可以卖出廉价的棉布,棉布廉价了,卑下的铺子便门庭若市,吸引了大量的客流。” “客流?”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客流就是人多的意思吗?可是,人多了和挣钱有什么关系? 张静一道:“对,因为人多了,清平坊也兴旺起来了,而重要的是,陛下,您说巧不巧,卑下将附近近千亩地,都在半月之前,全部买了下来。” 真有这么‘巧’? 张静一随即道:“那儿门庭若市,就意味着兴旺,而兴旺的地方,若是能在那儿做点买卖,就算不发财,至少也不会亏本的,所以卑下便拿出了第一期的两百亩土地,将其规划出了四五百个店铺……将其兜售,商人们的反响很好,想来也是因为卑下平日里友善做人的缘故吧,这些商贾,冲着我的名号,竟纷纷来抢购,一下子,这几百个店铺便销售一空!这一天的功夫,竟是净赚了八万两纹银。卑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让买家回家取了银子,等铺款一到,当即便让人先去还钱,还余下了两三万两。正所谓饮水思源,卑下心里实在感念陛下改良纺纱机的恩泽。因此,带来了这一万两银子,请陛下万万不要嫌弃。” 还真和朕有关? 卖铺子居然能赚这么多。 天启皇帝觉得眼睛在冒星星。 天启皇帝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廉价卖棉布,是为了吸引客流?” “这只是其一,主要还是想做善事,现如今天寒地冻,百姓们没有御寒衣物,是要冻死街头的。卑下查阅过,京城这些年,几乎每年寒冬,街头冻毙者便有千人之多,若是因为这棉布的廉价,哪怕能少让十个八个人免去这冻死冻伤之苦,卑下也可欣慰了。” 其实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真的见不得冻死街头的人。 而至于那些买铺面的人,他们掏钱本就是投资而已,反正商贾们本来就有钱,就当张静一拿着他们的钱,做一点善事好了。 天启皇帝等人一时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操作。 一天七八万两银子啊。 他居然囤了上千亩的地。 才卖了第一期两百多亩…… 早知道这样,朕还被百官们骂的狗血淋头,顶着巨大的压力,派这么多镇守太监去收取矿税做什么? 天启皇帝的眼睛,骤然之间炙热起来。 他微笑道:“哈哈,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是个败家子,谁料到,你有这样的本事。方才几位卿家,还在说你担当不起大任呢。这银子,当真送给朕?” 黄立极几个,顿时面上羞红,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继续强作淡定的样子。 倒是魏忠贤脸皮似有八尺厚,依旧笑得很灿烂,倒像是真的很为陛下和张静一欣慰的样子。 张静一正色道:“这并非是赠予陛下,而是陛下应得的,卑下甚至还想过,陛下改良这纺纱机,实在是功在千秋。卑下不但要献上这份银子,还打算从今儿起,所有授权制造的纺纱机,都要在上头铭刻上‘御制纺纱机’五字,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陛下怜悯百姓,改良纺纱机。这正是一段千古佳话啊。” 第五十六章:大喜 御制纺纱机……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竟有几分陶醉感,像喝了几斤黄酒一样。 可他哪里知道,张静一转手之间,就将专利的问题解决了。 珍妮纺纱机对于纺织业而言,绝对是跨时代的产物。 可张静一最头痛的就是未来市面上的仿制品了。 一旦大规模的仿制,势必会让张家的优势丧失。 可一旦所有的纺纱机全部铭刻上御制纺纱机,那必然就不一样了。 除了张家,谁敢仿冒这样的纺纱机? 更别提,还敢学着正版一样,在上头铭刻上‘御制’二字了,这……真的要杀头的。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延长张家在棉纺市场的优势。 其二,也让那些纺织业的商贾们看到改良纺纱机的好处,这等于是给改造机械提供了绝好的榜样。想发财吗?想降低成本、改进工艺吗?自己琢磨去吧!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朕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朕不喜欢这样张扬的。” 张静一忙道:“卑下也素来知道陛下的性子,只是若不铭刻,卑下良心不安。何况这是实至名归,有何不可呢?” 天启皇帝一时间振奋精神:“想不到卿家还有经营之才,不错,不错,朕还怕你年轻,怕你吃亏上当呢。魏伴伴,朕看……他要赶上你了。” 魏忠贤:“……” 魏忠贤蹑手蹑脚地上前,笑吟吟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魏忠贤此时有些庆幸,还好这个家伙……他不是阉人,倘若这厮狠了心,将自己割了入了宫,岂不是要取咱而代之? 黄立极等人心里不是滋味,因为陛下常说,阁臣们都未必比得上魏公公。 好吧,魏公公权势滔天,本事当然是有的,不如魏公公,大家认了。 好嘛,现在又出了一个毛都长不齐的家伙。 原以为我们是老二。 竟不成想,原来是小三? 地位的下跌,势必引发内心的不平衡,可偏偏,这时却需强颜欢笑,甚至如不出意外,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是不是该上前几步,拍一拍张静一的肩,用语重心长和欣慰的口吻说上一句‘此少年令人刮目相看’之类的话。 可终究,黄太极的道行还欠缺一些,想要显露出来的演技竟有刻意的成分。 算了,不装了,我不开心。 天启皇帝此时兴致盎然:“卖铺子这样挣钱,真令人没有想到,朕早知你是有本事的人,来来来,将这银子收入内库吧。” 此时的心情,格外的愉快,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朕已敕命你为清平坊百户所百户,这百户所……也要好好的经营,朕等着你……立下功劳。” “卑下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张静一俯身,信誓旦旦。 天启皇帝便背着手,他想起什么,道:“魏伴伴。”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挣钱的事,多学一学,没有坏处。” “奴婢一定找日子,向张百户请教。” 张静一道:“请教不敢当,魏公公是统揽全局的人,而卑下不过是剑走偏锋而已。” 魏忠贤心里好受一些,算这小子识相,于是不失时机地道:“奴婢更该学一学张百户的谦虚谨慎。” “哈哈哈……”天启皇帝大笑。 …… 天色昏暗下来,一封东厂的密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 天启皇帝才通过密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天启皇帝被这一套操作,看的目瞪口呆,怎么瞧着,这像是仙人跳呢? 可细细思量,好像……这其中没有人吃亏。 即便是那些花了大价钱买了铺面的商贾,难道当真吃了亏吗? 倘若清平坊他日真如东市西市一样热闹,这银子,花的也未必冤枉。 这世上,没人会愚蠢到白送人钱。 何况是那些精明的商贾? 他禁不住抬头,愉悦地道:“魏伴伴,不成想,你竟是张卿的密友。” 密奏,魏忠贤事先是看过的,他内心很挣扎,那小东西真有点不是东西啊! 可见皇帝兴趣正浓,他笑着道:“这……” 天启皇帝摆摆手:“不过想来,也是如此,朕信得过的人,大抵秉性都差不多,都是忠实可靠的。你是如此,张卿也是如此,你们自然也是脾气相投,结成忘年之交,也是理所当然。” 魏忠贤:“……” 天启皇帝随即起身,叹了口气道:“好啦,朕该回内廷啦,今日王太妃交代下任务,说是从今儿起,朕每夜要御一妃方才肯罢休,她盼着……江山后继有人呢,哎……朕这些日子,不能骑射击剑了。” 魏忠贤身躯一震,他虽然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可是从天启皇帝一脸便秘似的痛苦表情里,大抵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情。 他沉痛的口吻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又叹道:“说也奇怪,朕今岁下来……御妃不敢说无数,却也有个百八十了,何以竟不见喜事临门呢?” 魏忠贤想了想道:“要不,请个番僧进一些药?” 天启皇帝摇头。 魏忠贤又道:“不如请道人做个法?” 天启皇帝依旧摇头。 魏忠贤道:“大赦天下吧……” 天启皇帝道:“不要弄这样的动静,这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朕龙体有亏吗?胡闹。” ………… 张家当日张灯结彩。 得知赚了大钱,张天伦喜不自胜,摆了家宴,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统统叫来。 张素华有身孕,不能喝酒,只吃了几口小菜,便因食欲不振,放下了筷子,只专心给张天伦和三个兄长斟酒。或是空闲时,侧身坐着,面带微笑,听着父子四人说笑,偶尔她也会插上几句话,不过大多时候,却是安静的。 酒过三巡。 气氛便热闹了。 张天伦嚎啕大哭:“没想到我张家,竟有今日,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张家要时来运转了。” 邓健醉醺醺的,舌头打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日子好了,我看要给静一找个媳妇。” 张天伦摇头:“不急,需细心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才成,不能胡乱娶了。” 邓健急了:“干爹,你不考虑静一,也该想一想我啊,我都十八了。” 张天伦将张静一拉到一边,眼眶通红,唏嘘道:“静一啊,如今……总算你能挣钱了,为父有一番话,不吐不快。我张家勤俭持家,有钱固然是好,却也不能败了家风,以后用度却需谨慎,可不能像你从前……” 似乎觉得又提起张静一从前的污点不妥。 于是话锋一转:“可不能像你三叔公那般,当初他也曾有一些日子,发了一笔小财,可是呢,他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只月余功夫,便将钱花了个干净。” 张静一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连忙点头:“我知道,钱花光了,而后三叔公气死了。” 张天伦瞪着他,龇牙裂目道:“你胡说什么,人倒是气死了一个,只是气死的不是你三叔公,那气死的是你曾祖父,你曾祖父一听你三叔公如此不肖,没多久,便气死了。” 张静一:“……” 张天伦认真地道:“这个教训,你要谨记。” 张静一觉得头有些眩晕,他大抵能理解,为何张家的人丁这么单薄了,他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第五十七章:就任百户 次日清早从宿醉中醒来。 张静一穿衣洗漱,见张素华在厨房里忙活。 她肚子已开始有一些显现了,不过行动还算灵巧。 张静一此时却想,张家现在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是该雇请几个人来照料了,不然这家中的事,都交给这妹子做? 其实好几次,张静一见了天启皇帝,都想说出张素华的真相。 尤其是天启皇帝每次提及子嗣问题,倍感失落的时候。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方面是不知怎么开口,而另一方面,张静一隐隐有些担心,一旦开口,便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结果。 张素华的性子倒是很平和,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肚里怀着的是不是龙子,或许是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在张家这里简单地生活,反而令她乐在其中。 她本该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家教是不会差的。可家中出现了变故,又差点被送进教坊司,最后入了宫,却被宦官们欺凌,以至她很少说话,绝大多数都是沉默寡言,可是手脚很勤快,很快,家里的事便由她操持了。 乃至于针线活,她也一并在做,哪怕是张家已经不缺人缝补衣服,她却固执地认为,女人就该如此,所以她给王程和邓健缝补衣服,给张静一绣了一个挂在腰上的鱼袋子(荷包),只是这鱼袋上的彩绘丑了一点,分明绣的是一只金鱼,意寓年年有余,可张静一横竖看着都像一条狗,而且还特娘的是哈士奇。 匆匆吃过了早饭,新的百户官生涯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上司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刘文。 刘文很欣慰地赞许了几句,大抵说的都是少年有为,不要辱没了自己的父祖的期望。 张静一小鸡啄米似的应承下来:“卑下一定不负世伯所望,一定要好生在这卫中干出一点成绩。” 刘文竟是愣了一下,一挥手:“且慢,干什么成绩?你是百户所百户,只求不招惹是非即可,没错就是功,知道吗?” “啊……”张静一看着刘文。 不过这个时代的处世哲学大抵都是如此,中庸之道嘛,谁惹事谁便是出头鸟,要挨枪子的。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卑下不会惹事。” “你发誓!”刘文瞪着张静一,现在的张静一可不是大汉将军,而是他下属的百户官,下属犯错,他这千户是有连带责任的,而有鉴于张静一的前科…… 张静一涵养功夫不够,一下子,脸便羞红了:“世伯将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拜别了刘千户,张静一骑着马,便回清平坊。 其实上一世,张静一也不是一个刺头,至少不会给人一种刺头的印象。 可现在……他能淡定吗? 距离明朝灭亡,还有不过短短的十几年而已,就算是天启皇帝活下来,没有崇祯皇帝那样的瞎折腾,可这内忧外患之下,又能多坚持几年? 自己为了家小,为了父亲和两个兄弟,甚至还有一个新的妹子,也要逆天改命。 不折腾,行吗? 骑马到了百户所的时候,所里上下的校尉和力士都已到了。 两个总旗官都不在,看在张静一的面上,所以邓健和王程调来了百户所任总旗,也就是张静一的副手。 一打听,原来两个总旗讨账去了,啊……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有某些商户尾款没有结清。 至于其他的小旗和校尉,则一个个软绵绵的样子。 几乎都是歪瓜裂枣,站没站相,等一见张静一进来,大家便稀稀拉拉的行礼:“见过百户。” 张静一看着这么一群不着调的人,挤在这百户所的大堂里,心里很失望。 没有威风。 没有士气。 眼里也没有精光。 倒是个个獐头鼠目,实在不靠谱的样子。 自己可是身负钦命,奉旨来百户所‘锻炼’的,指望带着这么一群家伙,能混出个什么样来? 张静一目光一扫,落在一人身上:“你是姜健?” 其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忙是上前,作揖道:“卑下正是姜健。” 这姜健,正是当初天启皇帝来清平坊时所私访的锦衣卫遗孤。 姜健道:“清平坊百户所是新设的,所有的人手,都是从遗孤里挑选出来,当初多亏了百户的福,陛下得知咱们这些遗孤过着苦日子,龙颜震怒。便是九千岁也格外关注此事,所以破格点选了卑下人等进入卫中补缺,大多都安置在清平坊百户所。” 那魏忠贤倒是雷厉风行,天启皇帝一震怒,立即就把安置遗孤的事办妥了。 果然,张静一才意识到,这些人看着他,都是感激涕零的样子。 毕竟,张静一带着他们的妻女纺纱挣钱。 这一边,也因为张静一而弄到这件事上达天听,连他们的铁饭碗也解决了。 于是张静一绕到了案牍之后,坐下道:“既如此,那么大家就好好的用命,每日清早要来点卯,除此之外……各司其职。噢,对啦,来了这清平坊,我先立一条规矩!咱们百户所上下,首先要做的,便是不得随意乱收商户和百姓的份子钱,谁敢乱收,我亲自砸断他的腿,好了,有谁反对吗?” 这些人,都是新补上的锦衣卫,所以还没有产生敲诈勒索的恶习,纷纷欣然称是。 当然,若是有心人推敲张静一的话,就会发现张静一要杜绝的,乃是‘乱收’的现象。 张静一现在对于百户所的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也就让大家各行其是去了。 百户官的生活很清闲。 因为几乎无事可干。 实际上不只是张静一,便连下头的校尉和力士们也大抵都是如此。 此时是天启朝,若是要监视百官的动向,这并不是百户所的差事。 而若是救火或者是缉拿寻常凶徒,则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 可其他的事呢? 似乎也和锦衣卫无关,因为都由总揽清平坊的东厂档头给干了。 人们习惯于将东厂和锦衣卫合称为厂卫,所谓厂卫不分家,可在厂卫的内部,彼此之间的界限却很分明。 比如现在,是东厂最强势的时期,毕竟东厂的背后就是九千岁。 因此,东厂几乎截取了锦衣卫的所有权柄,甚至东厂还负有监视锦衣卫的职责。 在这种情况之下,锦衣卫更多像是东厂的附庸。 那些百户所奉命出门巡街的校尉和力士们,百姓们见了他们,个个身如筛糠,可一旦这些锦衣卫遇到了东厂出来巡查的‘番子’,顿时就没有了底气,少不得要去打躬作揖,俯首帖耳的奉承。 似乎百户所唯一的职责就是……偶尔东厂要办大案,然后直接下一个条子,东厂的人手不够,要求百户所调拨人数若干,前去协助。 张静一一听到大案,顿时就来了精神,卧槽…终于轮到我表现了。 忙让邓健带着二十多个校尉和力士集合,自己亲自带着人,前去和东厂会合。 这是夜半三更的时候。 夜幕之下,张静一的心要跳出来,从东厂那边下的条子来看,这是一个大寇,乃是建奴人的细作。 张静一甚至想到,这个细作一定悍不畏死,毕竟这样的人,拿住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少不得要负隅顽抗的。 所以,他蹑手蹑脚地带着人,抹黑进入一处宅院。 第五十八章:老鼠吃象 宅院占地很大,这在平清坊这种穷人遍地的地方,倒是很少见。 而在此时,却有一个东厂的档头,带着一群番子到了。 东厂的档头,大致和张静一这百户官差不多的地位。 不过依礼,锦衣卫比人矮一头,哪怕大家官职品级相同,张静一也要行个礼的。 不过张静一并没有动。 对方显得有些错愕。 张静一随即道:“可是赵档头?” “正是,你是张百户?” “久仰,久仰。” 赵档头拉下脸来,他当然也久仰张静一,宫里的人早就传了讯息来,这个张百户……平日别太招惹他,他的水很深。可是……也千万别和此人走近,东厂里有某些人不喜欢他。 所以,他只敷衍的点点头:“动手吧。” “好,动手,依我之见,东段的墙角僻静,此时又是三更,我们可以架起梯子,先让一部分弟兄们偷偷潜入进去,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贼子逃窜,还需让弟兄们守住后门……这是建奴人的细作,定会藏匿利刃,为了防范于未然,我看应该调拨几个火铳手……” 张静一这一路,可不是白来的,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捉人的办法,虽然不知道这玩意有没有用,不过…… 不过的是…… 他却发现,赵档头压根就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大喇喇地走到了门前,拿起了门环。 啪啪啪……门环敲击着门。 卧槽……张静一的眼睛直了,还能这样操作? 这是串门好嘛,哪里像拿贼? 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一个门房探出脑袋来。 赵档头抬腿便是一脚,将这门房踹开。 而后,他下头的番子们拔刀,大喝:“莫走了贼子!” 呼啦一下,数十人便如潮水一般趁着夜色,杀入宅中。 张静一:“……” “三弟,怎么不进去?”邓健在一旁抱着手,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表示自己也是专业人士。 张静一哑口无言了良久,才道:“这……就不怕打草惊蛇?” 邓健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嘿嘿……这蛇一听咱们来了,便吓瘫了,跑不掉的,这是小意思,以后你就懂。” 张静一:“……” 进入宅中。 果然……便有一干人五花大绑的被拎了出来。 赵档头坐在中堂翘着脚喝茶,气定神闲的样子。 不久之后,隔壁的耳房似乎传出了用刑的声音,叫骂和哀嚎,在这夜空之下,格外的刺耳。 中堂里点了烛火,烛火摇曳,可在这烛火冉冉之下,照着赵档头的脸昏暗不明,更添了几分恐怖。 “好啦,张百户,我也不知今日你竟会亲自带人来,现在你们锦衣卫的差事已经干完了,就请张百户收队吧。” 张静一不禁道:“这一次抓的细作,要不要搜一搜?看他有什么和建奴人交往的密信,或许对辽东的军事有所助益。” “知道了,知道了。”赵档头不断点头:“我会办的。” 张静一道:“这细作这样大胆,居然在这里置这么大的宅院,我看他将自己的女眷也留在这里,难道这些女眷也和建奴人有染?” 赵档头道:“我会查出来,到时送去教坊司就是了,张百户辛苦了,天色不早,你快收队吧,噢,对了,这是给弟兄们茶水钱。” 说着,一个银锭拍在了案牍上。 邓健眼前一亮,像饿狗扑食一般要去拿。 张静一一扯他的衣襟,示意他要点脸。 邓健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张静一听不得这刺耳的哀嚎声,只觉得站在这里,有一种本能的不适,索性大喝一声:“收队。” 一队人出了宅院,张静一则低头思索。 次日,他是晌午时才起来的,昨天三更才睡,脑子里像塞了浆糊一样,他努力地用清水洗了脸,随即打马到了百户所。 百户所里还是老样子,校尉和力士们无所事事,一个个病恹恹的样子。 张静一到了中堂,却见邓健和王程二人,正在下棋。 他们很认真,二人各自如老僧坐定一般,苦思冥想的样子,一个如举重若轻的大将,一个像谈笑风生的朝中阁老。 张静一心中一凛,没想到我的两位义兄,也有陶冶情操的一面啊! 等走近了,方才知道二人下的不是围棋,而是斗兽棋… 额……大象吃狮子,狮子吃老虎,老虎吃豹子的那种…… 此时,这种棋在大明也有流行,当然……主要是孩子们玩的。 “咳咳……” “呀,三弟来了。”邓健抬头,惊喜地看着张静一:“三弟要不要来下一把,谁输了便钻裤裆。” “不用了。”张静一苦笑道:“这棋太难,我下不来。” 说着,张静一认真起来:“昨日的细作,查出来什么了吗?” 邓健笑着道:“结果已经出来了,那细作送去了诏狱,严刑拷打之下,已经供认不讳,说他和建奴的什么哈赤有染,他的妻女们都已送去了教坊司。” 张静一感慨道:“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真是细作。” 邓健则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三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是不是细作不打紧,可东厂说他是,他便得是。”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 邓健一脸麻木不仁的神情道:“那人是外地的客商,在京城里买下了一个宅子,东厂见状,便上门去讨要茶水钱,他给的少了,非说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你说说这人,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张静一登时觉得头皮发麻,他想过杀良冒功,也想过这世道的可怕,但是独独想不到,居然可以如此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到这样的地步。 而偏偏……自己竟兴冲冲的带着人去做了帮凶。 张静一愣在原地纹丝不动。 邓健见他异常,忍不住道:“你看看你,又发呆啦,这就是没娶媳妇的坏处,我有一个做大夫的朋友说,这男子到了你这样的年纪,若是身上的精元无处发泄,这阳气便过于鼎盛。时日久了,精虫上了脑子,那可不得了,要发疯的。” 一旁的王程便托着下巴道:“你还有大夫朋友,我怎的不知道?” 张静一觉得心里有一团无名业火,冷笑一声:“都给我站起来。” “什么?”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面色冷酷,不留情面道:“你们是锦衣卫总旗官,当值期间,在此下棋,该当何罪!去,到堂外站一个时辰,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 邓健:“……” 王程:“……” 虽然他们很想摆一下义兄的架子,可见张静一脸色冷酷得可怕,心里竟有些发毛,忙灰溜溜地躲到外头去罚站了。 邓健郁闷无比地低声道:“我悔不该说精虫上脑的事。” …… 张静一则失魂落魄地坐在正堂,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已是深谙人情世故,哪里晓得,这旧世界带来的三观,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不会有心如刀割的感受。 可是当得知真相,心底深处却好像有泰山压顶一样的感觉。 透不过气! 这时,一个校尉小心翼翼地进来,给张静一端上茶盏。 张静一细细一看,正是姜健。 姜健放下茶盏,便蹑手蹑脚地要走。 张静一叫住他:“且慢着。” “百户有什么吩咐?”姜健感激的神色看着张静一,毕恭毕敬。 张静一打量他:“在这里当值,习惯吗?” “还好。” “成日无所事事?” “确实无事可做。”姜健很老实的回答。 “为什么?” 姜健想了想道:“大事和卑下没关系,百户又严令我等不可欺凌百姓,更不得随意勒索商户。大贼不是我们做的,蟊贼也轮不到我们抓,清闲倒是清闲……就是觉得不自在。” 张静一则道:“那你想干事吗?” “想啊。”姜健认真地道:“吃了这份粮,又是亲军,怎么不想干点事呢?” 张静一道:“弟兄们呢?弟兄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他们……” “你但说无妨。” “他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嫌百户拦着他们发财,不能去商户和百姓那里讨一些茶水钱,这亲军干的也没什么意思。他们更愿意去东厂干,或者调任到其他的卫所去。” 张静一点点头,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张静一斩断了他们的财路,而锦衣卫现在本身就是东厂的附庸,大家实在觉得这百户所干的没有意思。 带着这么一群臭鱼烂虾,张静一似乎也别想干出什么成绩来。 张静一这时候,表情忽明忽暗,他心里似乎权衡着。 最后,他下意识地抓起案牍上斗兽棋的一枚‘老鼠’的棋子,啪嗒一下,狠狠砸在了‘象’的棋子上! 老鼠吃象! 第五十九章:摔杯为号 锦衣卫的情况比张静一想的要严重。 因为魏忠贤的崛起,直接导致了宦官直接掌控的东厂,成为了厂卫中的绝对上位者。 哪怕是一个东厂番子,都可以横行霸道。 而锦衣卫能做的,只有欺负寻常百姓。 一旦张静一禁止这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们这样干,此时这些新的校尉和力士们,虽然还没有沾染恶习,可久而久之呢? 没有士气。 抱怨四起。 离心离德。 他这个百户就成了空架子。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时候更该冷静地处理问题。 于是他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姜健……” “啊……在……”姜健连忙应声。 张静一道:“待会儿,你到百户所的东厂在清平坊的理清司去问问那建奴的案子,我总觉得这案子蹊跷,那宅子的主人不像是建奴的细作,倒更像是这些东厂的番子们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这不是小事,你去打探清楚了。” 姜健便作揖:“喏。” 张静一长长的呼了口气。 等姜健领命而去,他也喝完了一盏茶,走出大堂,便见两个兄长依旧还在外头罚站,许多无所事事的校尉和力士则远远驻足围观。 这让王程觉得自己臊得慌,便捂着脸。 邓健则在一旁讥笑道:“大哥,你就算是捂着脸,大家也认得你。” 等见了张静一出来,邓健便不做声了。 张静一的心差点软了,想喊两个义兄进堂去休息休息,可转念之间,似乎有了别的主意,便索性回了大堂。 “三弟最近很奇怪。”王程捂着脸道。 “我也瞧出来了。哎……做了百户,镇守一方还不开心。换了是我……” “好啦,噤声,三弟今日吃了枪药,别又招他。在这里他是百户,自然什么都他说了算,等回了家,他便是幼弟,到时候收拾他。” 日上三竿。 张素华便提着食盒来了,给兄弟三人送了饭食。 草草吃过。 这时,外头却有人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张百户,张百户……” 张静一便忙冲出了大堂,只见两个校尉,正搀着一瘸一拐的姜健进了百户所。 张静一皱起眉来:“怎么回事?” 此时,聚集来的校尉和力士越来越多。 姜健鼻青脸肿,勉强行了个礼,才道:“百户,卑下……卑下……” “说罢!” “卑下去东厂的清平坊理清司询问那一桩案子,不慎和东厂的番子发生了口角……” “所以他们打了你?” “卑下万死。”姜健噤若寒蝉的样子,很害怕张静一发怒。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挨打没什么。 可挨了打,却没有在姜健身上看到一丁点的怨恨,反而是诚惶诚恐,倒是觉得自己错了。 围拢来的校尉和力士们顿时哗然起来。 众人低声窃窃私语:“姜校尉非要去惹那些阎王爷,实在太鲁莽了。” “东厂会不会迁怒我们整个百户所?” 这些议论,隐隐传到张静一的耳里,张静一心里已大抵明白,大家对于东厂的恐怖已经深入人心。 姜健哭丧着脸道:“卑下万死。” “那个案子,可问出什么来吗?” 姜健摇摇头道:“他们说,不该问的不要过问。” 张静一背着手,胸膛起伏了几下,努力的调匀了呼吸,而后叹道:“这怪不得你,你伤势不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他随即回过头,便见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面上大多都是好事者的心态。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这百户所,不过是大家吃饷混日子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存在凝聚力的。 张静一转身便回中堂去,中堂之内,张素华是女眷,不便出来,见了张静一,便道:“我隐隐听到出了什么事,三哥,没事吧。” 张素华姣好的脸颊上,透着关心。 如今她和张家的人相依为命,她原先的家族已彻底被连根拔起,这些日子和张家人的相处,已将张天伦当做是自己的亲爹,更将张静一当做了自己的亲兄弟。 张静一脸色缓和下来,一副无事的样子:“没有事的,不过是一个校尉和人发生了一些争执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需请妹子帮衬一下,我想来想去,虽然在这百户所已将上任了好几日,却还没有和弟兄们乐呵过呢,所以我便想着,索性今日请大家吃一顿酒席吧,这酒席就设在百户所里,只是时间仓促,却不知这酒菜能否及早备上。” 张素华嫣然一笑:“这是些许小事,我这便和芸儿一道去给你张罗。” 芸儿是张家新请来的婢女。 张素华道:“既然是请弟兄们吃饭,就不能小气了,现在家里也不缺钱,我晓得安庆坊有一家酒楼,酒菜都不错的,让芸儿先去下订,教他们早做准备。” “好。”张静一简洁有力的回答。 听说百户居然请大家喝酒,这一下子,整个百户所里沸腾起来。 大家活络开了,四处去寻桌椅,就在这百户所的后衙廨舍里的庭院上,摆了足足七八个大桌。 到了下午的时候,酒菜都已送来了。 张静一坐在上首的位置,让两个义兄坐在自己的两侧,又拉了看了伤的姜健坐在自己离得近的位置。 大家各自落座,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张静一动了筷子,众人才纷纷喧闹起来。 偶尔,会有人来敬酒。 张静一都却之不恭。 喝的都是黄酒,限于当下的酿酒技术,酒精度很低。 这对张静一而言,不在话下。 邓健和王程也渐渐放开了。 一时之间,这后衙里其乐融融。 众人纷纷夸赞张百户阔气。 张静一笑容可掬,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天夜里的凄厉喊叫声,却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此时,那鼻青脸肿的姜健起身,一瘸一拐地到了张静一的面前,端着酒盏道:“若不是张百户,我一家老小还在喝西北风,张百户……我敬你一杯。” 张静一能感觉到,微醉的姜健,此时的真情流露。 张静一道:“今日你受苦了。” “不敢……不敢……”姜健忙摇头。 于是推杯之后,一口酒下肚。 张静一将碗中的酒水喝了个干净。 而后…… 张静一一抹嘴。 许多校尉和力士都关注着这边,纷纷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张静一手中的碗却猛地一甩。 “他ma的!” 夹杂着张静一怒骂的,是瓷碗落地发出来的脆响。 哐当! 这一下子……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错愕地朝着张静一看去。 张静一此时怒容满面,那碎瓷还在径自打转。 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这偌大的庭院,已是落针可闻! 第六十章:你配吗 啪! 张静一拍案。 他的目光横扫众人,随即冷笑道:“我是锦衣卫的子弟,从前的时候,我总听我的父亲说起当初的时候,那时候,咱们锦衣卫出门在外,是何等的威风?” “……” 张静一已将一只脚架在了长条凳上,目中发出精光,似乎散发着无穷的气概。 “你们也大多都是厂卫子弟吧,应该也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便听你们的父兄谈论起从前,天子亲军,缉贼捕盗,监督百官,薰灼中外,谁敢不从?” 校尉和力士们听到这里,眼里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或许是伴随着酒精的作用,已有许多人摇摇晃晃的点头了。 “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幸能够接替父兄的职事,我们入这锦衣卫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们说的?说我们是天子之鞭,抽挞天下,缉拿不法,天下的贼徒,闻之丧胆。”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只留下张静一嘶哑且愤怒的声音:“可是现在呢?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们天子亲卫,现在却成了一群滥官污吏的帮凶,仰人鼻息,视为家奴!” 许多人低下头,咬着唇,更不敢做声。 借着酒精的作用,张静一怒发冲冠道:“来,看看姜健,姜健只是去询问一桩案子,这是我们锦衣卫应尽的本份,得来的是什么呢?得来的是一顿痛打。你看……你看……” 张静一一把拎着姜健的后襟,给其他人展示:“都看到了吗?都是爹娘养的,都是有血有肉,你们父兄们还在的时候,将你们捧在手心里,生怕你们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可他娘的……” 张静一龇牙,恶狠狠地道:“一群阉奴们说打便打,这一顿打,重不重?我看并不重,总还没有将人打死,姜健不还活着吗?” “可是……”张静一解下了腰间的绣春刀,哐当一下,丢上桌案,这沉重的佩刀砸在酒菜之中,顿时哐当作响,酒菜泼溅的四处都是。 张静一口里接着道:“可是我便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张静一他娘的来做锦衣卫,不是来忍气吞声,不是来给人区区几个东厂阉奴来做颍泉的。我他娘的……” 张静一抖了抖身上的钦赐麒麟服,挺起胸膛:“我他娘的是奔着堂堂正正的天子亲军来的,是奔着这锦衣卫威风凛凛,逻卒四出,天下骚然的气概来的。今日这个事,得他娘的说个清楚,不说清楚,我这百户不干也罢!” 众人个个眼睛发直地看着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接不上话。 “你们怎么说?”张静一拍案,恶狠狠地道:“是跟着我走,还是去做鹰犬?” “……” 张静一怒视着每一个人。 一旁的王程已是半醉了,三弟的面子还是要撑着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自然是跟着张百户。” “对,跟着张百户。”酒精的作用,让众人纷纷热血起来。 “好!”张静一斩钉截铁:“既然如此,那就去算一算这笔账,今日非要评一评这个理不可,要去评理的,都跟我来。其他的随意,你们继续喝酒!” 张静一说着,提起了溅满了酒菜的绣春刀,跨在腰间,手按着刀柄,踏步便走。 众人依旧愣在原地,这时候大抵是脑子有些不够用。 只有邓健咕哝了一句:“他娘的,张家怎么出了这种人,不好好娶妻生娃……非要挨千刀。” 骂归骂,邓健却已和王程一同追了上去。 而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既局促,又有些激动,可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许的胆怯,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张静一走了几步,见身后只有两个义兄,眼皮子也没有抬,侧目对一旁的邓健道:“待会儿不跟着来的,拿小账本记下来,也不是要秋后算账,主要是便于记忆。” 邓健:“……” 这一下子,本是借着酒劲,有了几分胆气的人再没有犹豫了,纷纷拍案,按着刀便呼啦啦的跟了上来。 当然,也有人留下的,毕竟他们只是想来当差。 为首的一个,叫张继,张继只默默地坐在酒桌边上一动不动,对此浑然不觉。 数十上百人浩浩荡荡,尾随张静一出了百户所。 此时,天虽然还未入夜,可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突然乌云滚滚,似有雨似降未降。 这翻滚的乌云,隔绝了日光,令张静一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厂卫不分家。 所以这新设的锦衣卫百户所,距离隔壁的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过百步之遥。 这边锦衣卫有了风吹草动,骤然引起了沿途路人的好奇心。 他们第一次见如此多的校尉倾巢而出,个个心中憷然。 张静一率先抵达了理清司门口。 理清司早有人进入堂中去报赵档头。 赵档头倒是一笑置之:“下午的时候,听这些人在喝酒,现在还不消停吗?” 于是他亲自带着当值的十几个东厂番子出来。 两股人马,恰好在中门撞了个面对面。 赵档头挺着胸,笑着道:“张百户,怎么有闲来此?又是问前日的那一桩钦案吗?” 赵档头对于张静一,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据闻此人和陛下有些许的关系。 当然,也只是忌惮而已,他毕竟是东厂的档头,他这档头走出去,莫说是寻常的锦衣卫百户,就算是千户,也不会有什么畏惧,毕竟……赵档头的身后是东厂。 张静一已上前:“不错,正要问。” “无可奉告!”赵档头冷漠地扫视了一眼张静一身后穿着鱼服的众校尉和力士。 这些校尉和力士见了赵档头的眼神,骤然之间又胆怯了,个个垂头,目露惊慌之色。 赵档头不客气地道:“照大明律令,东厂不但有刺探之权,且并锦衣卫官校,亦得稽察!” 意思是,你锦衣卫监督百官,而我东厂监督锦衣卫,你凭什么来问我? 张静一一挑眉,凝视着赵档头,赵档头显然显得不耐烦,毕竟东厂的人被锦衣卫的人堵在家门口,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这已是挑衅了东厂的威信了。 张静一随即道:“你和我讲国法?” 赵档头愈加不耐烦道:“张静一,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滋事,立即收队回去,今日的事……我既往不咎……” 他话音落下。 许多锦衣卫已是开始打退堂鼓了。 便连邓健也轻轻地扯了扯张静一的衣袖,示意差不多得了。 张静一笑了:“那就来讲国法……” “张百……”赵档头怒吼。 可最后一声户还没有出口。 赵档头便眼前一花。 一巴掌忽地打下来。 啪! 干脆利落。 这一巴掌正中赵档头的太阳穴位置,半边巴掌直接摔在赵档头的眼窝上。 呃…… 历来只有欺负人,从不曾被人欺负过的赵档头一声惨叫,连忙捂着自己的眼睛嘶声嚎叫。 “你……” 这时,张静一语气平稳,慢条斯理,却又掷地有声地打断他:“他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无品无级,不过临时征募的档头,也敢站着和我世袭千户,亲军正六品武官说话?” 第六十一章:去死 “……” 喧闹骤然间安静下来。 无论是挨打的赵档头,还是东厂的番子,亦或者是张静一身后的锦衣校尉们,俱都不发一言。 竟好像呼吸也已骤停。 人们瞳孔收缩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静一。 来之前,不是说好了是来讲道理的吗? 可这一巴掌,却如惊雷。 而张静一一番话,更是让人不禁战栗。 这是疯子。 当然……某种程度而言,张静一的身份确实比赵档头高贵。 这就涉及到了厂卫体制的问题了。 锦衣卫隶属于亲军的系统,因而其首领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正三品官职。 即便是张静一这样的百户,也是正六品。 可东厂不同。 东厂是隶属于宦官,而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严格限制宦官。 因此这内监虽也有品级,可内廷之中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们,至高也不过是授四品而已。 至于东厂的督主,品级尚且都如此低,这些在外办差的走卒,如档头和番子们,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算,大多数都是从亲军抽调而来的,可往往为了便于管束,譬如赵档头这样的人,其实从前可能只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官,有个七品就不错了。 当然,没有人会计较这个! 可张静一要计较。 这一巴掌,已打得赵档头又羞又怒,他捂着眼睛,嘶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官威!” “你既知我有官威,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今日怎么饶得了你!”张静一面上格外的冷酷,他是真的杀过人的。 虽然当初杀人的时候,他狼狈不堪,可现在的张静一,却是轻车驾熟。 他按着刀柄,厉声大喝:“诸校尉!” 后头的校尉和力士们酒醒了。 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可这时张静一一声厉吼,他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因为他们陡然发现,东厂不好惹,眼前这张静一更不好惹。 “在!” 众人轰然应诺。 张静一面无表情,却又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踱了两步,掸了掸锦衣上的灰尘:“他妈的,这群东厂的狗奴不知尊卑,竟敢出言恫吓,还愣着做什么,一盏茶之内,若是还有一个东厂的人竖在这里,我便找你们算账,给我打!” “……” 番子们此时彻底的懵了。 他们没料到有锦衣卫敢这么狠。 而校尉们……又恢复了醉醺醺的状态。 他们起初因为酒精,而热血上涌。 此后,又冷静了。 可现在……张静一一句他妈的,突然之间,好像酒精又上头了。 沉默…… 短暂的沉默之后,却不知哪个愣头青,突然怒吼一声:“打!” 张静一循声看到的,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年轻人,暗暗赞许,这个人要记下来。 于是,愣头青如饿虎扑羊一般的冲上前,揪住一个东厂的番子,扬起拳头。 这番子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居然还真有人不上道,错愕和迟疑之间,竟毫无防备,只看到眼前一个硕大的拳头已扬起,便听这愣头青怒吼道:“狗番子,吃我锦衣卫爷爷一拳。” 下一刻,一拳砸在面门,骤然之间,鼻梁碎裂,血溅的满脸都是。 哀嚎声起来。 东厂的番子们骇然,纷纷想要退避。 可这时……怒气弥漫,平日里这些东厂番子可是耀武扬威惯了,个个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有人带了头,校尉们一拥而上。 人就是如此,当你孤身一人的时候,你便是怯弱的,便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一旦变成了一群人,那么理智就会逐渐丧失,一旦有人鼓动,顿时便成了一群敢于践踏一切律法的野兽。 东厂的番子本就不多。 再加上没料到这些锦衣卫如狼似虎的冲杀而来,早已闻风丧胆。 因而,这狭小的东厂理清司里,往往是三两人围了一个,将人打翻在地,而后拳脚相加。 有人打红了眼睛,便连椅子也成了工具。一时之间,茶盏横飞,木屑交错。 张静一一动没动,他不喜欢打架,尤其是群殴,他是个体面的人,只按着刀,伫立着逡巡左右。 在这一片狼藉的衙堂里,踱步错过一个个面目全非的番子,徐徐走到了在地上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档头面前。 他低头俯视赵档头。 赵档头嘶声道:“不要再打了,张静一,厂卫是一家。”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张静一这时虽还是慢条斯理,却浑身弥漫杀气。 赵档头战战兢兢,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居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杀神。 赵档头只好爬起身来,又匍匐下去,拜倒道:“张……张百户……” 张静一冷着脸看他:“前日,那桩细作案子,那人到底是不是建奴细作……” “是……”赵档头先点头,可迎向张静一可怕的目光,又摇头:“不……不是……” “他既不是细作,你为何拿人?” 赵档头无言。 张静一冷笑:“狗东西!” 一脚,将地上跪着的赵档头踹翻。 赵档头哀嚎一声,此时亦是咬牙切齿,厉声道:“张静一,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今日敢来此大闹,以为脱得了身吗?” 张静一骤然火起。 他第一次如此的愤怒。 来到这个世界,即将国破家亡的阴霾一直压着他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步步惊心,处处谨慎甚微。 可眼前,看着这个不久前还让自己协助着杀入良民百姓宅邸,屈打成招的赵档头,那一夜,宅邸里被刑讯的哀嚎声到现在依旧还在张静一的耳畔缭绕。 如今,张张静一又听赵档头不甘的反唇相讥。 张静一身躯颤栗,一股说不出的愤怒,犹如一团火,将张静一的理智烧的干净。 他一下子冲上前。 用膝盖死死的顶着倒地的赵档头的腹部,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赵档头,面目狰狞道:“是吗,你想让我死?不服气吗?我自然知道你不服气,你这辈子,一定没有尝过今日这样的委屈吧?那是当然,你若是尝过,又怎么会将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污为逆贼,又怎会如此胆大妄为到将人灭门破家?畜生!” 张静一说着,狂乱中,随手抄起地上的摔落的茶盏。 这茶盏抄在张静一的手里,高高举起。 地上的赵档头瞳孔收缩起来,慌乱地想要挣扎。 可这时,茶盏已经狠狠落下。 啪…… 茶盏狠狠砸在他的额上。 瓷片儿碎裂。 直刺赵档头的颅骨。 碎裂的瓷片,也插入张静一的指缝之间,割破了张静一的手指,殷红的血,便顺着张静一的指缝流出来。 张静一这时竟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好像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整个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亢奋之中,他凝视着……凝视着身下面目扭曲的赵档头,听赵档头刺耳的哀嚎。 于是,张静一没有犹豫,以至于这个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白的。 他抓起另外半边的茶盏,手举起。 而后,又狠狠的砸下去。 依旧是方才的颅骨位置。 血冒如注。 鲜血喷溅在张静一的了脸上。 张静一没有表情。 他只感受到赵档头在抽搐。 赵档头的脸上全是血,混杂着泪水…… 满手是血的张静一,无动于衷。 他将剩余的半边茶盏继续扬起。 啪…… 又一下。 紧接其后,是第四下。 第五下。 第六十二章:意难平 赵档头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了。 甚至张静一浑然不知……… 边上的打斗已经停止了。 无论是方才在地上翻滚的番子。 还是怒气冲天的校尉们。 此刻竟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惊骇的,齐刷刷的目光朝张静一方向看去。 此时……没有人发出声息。 无论是番子还是校尉,此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弥漫了全身。 犹如一场默剧。 地上的赵档头已昏死于血泊中。 而张静一的口里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是一次次挥舞着手臂,手里抓着的茶盏已经稀碎。 于是,索性变成了拳头,继续朝着颅骨的方向狠狠捶打。 咚…… 咚…… 直到张静一筋疲力尽。 他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再不看地上的赵档头一眼。 他气喘吁吁的起身,却发现在这里,所有人异常的安静。 于是,他张望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这些面孔的主人,竟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张静一走了几步。 除了他的脚步声,依旧还是异常的安静。 他看着这里的一片狼藉,这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张静一渐渐恢复了神智,穿越之后所有愤怒的积压,在这一刻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张静一走到哪里,无数的目光便随他到哪里。 此时人们只看到,张静一一步步的走到了墙角,捡起了一张被人撕下来的画像。 这画像正是东厂们最敬仰的岳飞像。 东厂自开创以来,一直视岳飞为自己的祖师爷,任何东厂的衙堂,都会张挂。 张静一毕恭毕敬的将画像重新张挂,抬头凝望着画像中岳飞,禁不住低声道:“这地方最干净的就是这幅画了。” 说着,沾满了鲜血的的手,此时才传来了一阵剧痛,自己的手心和手指,竟是被割伤了七八处,血流不止。 于是血手按刀,鲜血顺着刀鞘淋淋而下,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忍住疼痛。 转身! 转身的刹那,身后的番子和校尉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个个垂头,眼睛抵着脚尖。 张静一厉声喝道:“收队!” 校尉们这时居然毫不犹豫的开始顺从起来,个个恢复了冷静,居然像着了魔似的,迅速的向门槛处集结。 张静一大步流星,走到了门口,校尉们自觉地分出一条道路,张静一一面疾步走出大堂,一面抛下一席话:“从今日起,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得旨意,但敢随意在清平坊出没,我见一次,便打一次!今日之内,倘若不放了前日所拿的‘钦犯’,人不放,理清司上下,你们便全家陪葬吧。” 人已远去。 只有声音还在绕梁。 沙沙沙……校尉们急促且凌乱的脚步,也随张静一的话音而去。 赵档头倒在血泊里,显然是听不到张静一的话了。 番子们一个个僵直的站在原地,脑海里,张静一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甚至许多人依旧还在寒颤不止,似乎是因为方才痛打之后的后遗症,以至于连门窗外的树杈随风摇曳,也让他有一种下意识的想要抱头的紧张。 沉默…… 只有这个时候,从隔壁的耳室里,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 这书吏是读书人,头戴纶巾和儒衫,弱不禁风,所以也没有校尉打他。 起先的时候,他一看打起来,还扯着嗓子大叫:“你们不要再打啦。” 而现在,这书吏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半晌,还在沉默。 可在沉默之后,理清司里,突然传出了这书吏破锣一样的嘶喊:“叫人……叫人……立即禀报,立即向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禀报,向督主、向九千岁禀报!” ………… 出了理清司,张静一略显疲惫,他回头吩咐邓健:“带人回去,不得我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入百户所,记住,严防死守。” 邓健已渐渐冷静了,他看着一身是血的张静一,不无担心的道:“三……百户……” 他本想脱口而出的喊张静一三弟,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如罗刹的少年郎,已不是自己认识的三弟了,竟鬼使神差的,脱口说出百户,在喊百户的同时,身子下意识的微微前倾,示意行礼:“百户去哪里?” “入宫!”张静一斩钉截铁道。 邓健却愣在原地,脑海已是空白。 这事……太大了,要出事了! 此时必须立即入宫。 而且决不能耽搁。 张静一说着,让人牵来了一匹马,已是飞马去了。 东城千户所。 千户刘文此时正翘着脚,口里哼唱着曲儿:“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借得屠龙剑,斩尽不平天地宽……” 他坐在案牍后,心情似乎不错。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有此雅兴,实在是他给儿子寻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想到儿子即将成婚生子,将来还会生孙,生曾孙……若是不出意外,人丁不兴的刘家,在连绵数十代之后,可能要创造出一个人口巨万的大族,刘文便乐不可支。 哪怕是捡起公文看时,都忍不住咧嘴……想笑。 就在这时,有书吏心急火燎进来,惊慌失措地道:“千户,千户,不得了,不得了啦。” 刘文停了唱腔,抬头,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什么事这么慌张。” “清平坊百户所出事了……出事啦。” 一听到清平坊……刘文打了个激灵:“谁出了事?” “张百户……张百户惹出事了。” 刘文听到这里,便下意识的道:“可他向我保证,他绝不招惹是非的。” 话音落下,刘文顿时开始悔恨自己有些白痴,张静一那家伙的话能信? 于是刘文板起脸来:“怎么,此子又滋生了什么事端?他卖铺子和人发生争执了?这臭小子……不是给老夫添乱吗?” 在刘文看来,张静一卖铺子,实在有些不务正业,锦衣卫嘛,有手不会抢吗? 书吏则是哭丧着脸道:“一炷香之前,百户所的人,被张静一带去,将那边的东厂理清司砸了……” 刘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虚空。 竟是发不出声音。 “千户,千户……” “……” 书吏见刘文痴呆的样子,纹丝不动,吓了一跳,忙是上前,正要高叫:“来人,快来人啊……千户他……” 终于…… 刘文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很无力地摆了摆:“别喊,先让老夫缓一缓……老夫大受震惊。” “千户,平日里不也骂那东厂……” “那是私底下。”这个时候,刘文终于打了个激灵,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暴起,发出咆哮:“私底下骂娘,和侵门踏户一样吗?东厂那边,没有人受伤吧?” “有的,那理清司的赵档头……听说……听说……生死难料,还有……” 刘文瞬间两腿一软,直挺挺的倒下,嚎叫:“造孽啊,这下完了。” “千户……千户……来人……” 刘文这时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道:“来人,来什么人……你我性命都已孤悬一线了啊,快……快……备车,赶紧备车,去午门,去午门外跪下请罪,但愿……但愿……能留个性命吧。咱们东城千户所,大难……大难临头了。” ………… 求支持一下。 第六十三章:入宫 事情太严重了。 严重到锦衣卫里大乱。 莫说是东城千户所,便是南北镇抚司,但凡牵涉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所以刘文心急火燎地要去寻张天伦,却得知张天伦得到了消息,已是昏厥了过去。 “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刘文跺脚,而后便疯了似的,赶到了午门之外。 午门外头,却已有人跪了一地。 刘文放眼看去,这些人个个身穿鱼服,为首的那个,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 田尔耕乃是锦衣卫的首领。 却早已投靠了魏忠贤,成为魏忠贤最重要的儿子之一。 也正因为田尔耕彻底对魏忠贤的投靠,使得厂卫的权力发生了逆转,整个锦衣卫,几乎成了东厂的附庸。 要知道,东厂成立之后,虽然东厂的宦官们更加接近皇权,隐隐在锦衣卫之上,可锦衣卫偶尔也有能压倒东厂的时候。 譬如明武宗时期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时期,又如嘉靖皇帝时期,陆炳为锦衣卫首领的时候。 可哪怕不是锦衣卫势力最强大的时候,厂卫之间更多还是合作的关系,虽然锦衣卫矮了一头,却还有一定的自主性,甚至是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的。 只是到了如今。 刘文一看那田尔耕听闻有锦衣卫百户打砸了东厂理清司,便立即诚惶诚恐地来此跪下请罪,心里不禁感慨,而今……这锦衣卫真真狗都不如了。 原本刘文也很恐惧,可现在……心里却不禁悲凉起来。 他蹑手蹑脚,跪在众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之后,垂头不语。 指挥使田尔耕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是刘文,一双眼眸变得更加锐利起来,冷哼一声:“刘文,你们干的好事。” 这个你们……便让刘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明是那张静一干的。 怎么成了我们? 当然,这个时候辩解是没有意义的。 只见田尔耕接着道:“你们等死吧。” 刘文依旧不吭声,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跪在田尔耕一侧的锦衣卫同知身上。 这同知与他交汇了眼神,随即目光各自错过。 田尔耕固然是都指挥使,乃是锦衣卫的首领,可他却因为是魏忠贤的儿子,而从卫中提拔起来,在锦衣卫的根基并不牢固。 何况他处处以宫里的人马首是瞻,大家面上虽是敢怒不敢言,可卫中不少人对他多有不屑。 就好像各地的锦衣卫千户,有十四人,像刘文这样不愿意和田尔耕亲近的,就有十一个。 而这时,已有宦官匆匆出来,手里提着拂尘,见着为首的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不由诧异道:“田指挥,这是何意?” 田尔耕便道:“卑下田尔耕,御下无方,致使百户张静一,冒犯东厂,惹出事端,此万死之罪,今特来请罪。” 冒犯东厂…… 宦官脸色骤变,却又见田尔耕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此时,心已凉透了,他不敢怠慢,道:“陛下在西苑,尔在此相侯,咱这就去禀报。” ………… 实际上,田尔耕这些锦衣卫率先收到了消息,而东厂这边的消息一丁点也不慢。 在司礼监中的魏忠贤,正在案牍后低头看奏疏。 他刚从内廷里出来。 和自己的妻子客氏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因而心情还算不错。 这时,却有人匆匆进来:“九千岁……” 魏忠贤错愕的抬头,却是东厂太监王体乾。 王体乾年纪比魏忠贤大,资历也比魏忠贤高。 而且虽然魏忠贤主掌司礼监,可在东厂,论起来,王体乾乃是东厂掌印太监,而魏忠贤乃是提督太监。 也就是说,这东厂实际上,是王体乾做主。 不过……这当然只是名义上,王体乾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不敢真把自己当一盘菜。 实际上,东厂的大小事务,他几乎不管,都由魏忠贤负责。 可现在,太阳打西边起了。 这一向在宫里如透明一般的东厂太监太监王体乾,居然匆匆而来。 魏忠贤面上堆笑,对于这位宫中的‘老人’,魏忠贤还是礼数周到的:“王公公,您慢着点……” 可魏忠贤等来的,却不是王体乾的如沐春风,王体乾依旧阴沉着脸:“出事了。” “出事?”魏忠贤眉一挑:“怎么?” “清平坊理清司,被一个叫张静一的百户给砸了。不止如此,档头赵宽,生死未卜。” 魏忠贤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这年月,居然有人敢来冒犯虎须。 砸这东厂,不就是砸他魏忠贤的脸吗? 魏忠贤肃然起来,阴恻恻地道:“还有这样的事?张静一?他胆子不小,会不会奏报有误?” 这时候,魏忠贤还是有些不相信的。 “千真万确。”王体乾定了定神道:“锦衣卫已有了动作,指挥使田尔耕吓死了,就在午门外头请罪。内阁诸阁老,也纷纷入宫请见。” 魏忠贤的脸彻底地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 “九千岁打算怎么办?” 魏忠贤的面上阴晴不定,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张静一一定已经入宫请见了吧?” “啊……”王体乾道:“九千岁真是神机妙算啊。” 魏忠贤:“……” 这个时候,在这个语境之下,魏忠贤怀疑王体乾说他神机妙算,是在侮辱他。 王体乾心里恐惧,随即又急了:“现在当如何?” “还能如何。”魏忠贤勃然大怒,拂袖道:“寻常的百户,敢这样大胆,直接找个地方埋了便是。只是这张静一……去面圣吧,就算是陛下……也没办法包庇他,毕竟他犯了忌讳,只要人赃俱获,便好说。再者说了,他们锦衣卫,不也请罪了吗?这罪逃不掉。内阁几位学士……也见驾,挺好!你随咱一道见驾,到时你来状告,咱和几个学士帮腔,不怕陛下不挥泪斩马谡!” 王体乾点头,连忙道:“好。” 二人匆匆到西苑。 魏忠贤对于今日发生的事,既震惊,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当然,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糟糕。 张静一这个小子,很得陛下的偏爱,这也是魏忠贤隐隐有些担心的地方。 可恃宠而骄,也只能怪张静一自己愚蠢了。 趁此机会,直接拍死张静一吧,这么大的事,陛下捂不住! 到了西苑,便有宦官匆匆来迎接,魏忠贤劈头盖脸地道:“陛下在何处?” “在勤政殿,见了锦衣卫百户张静一,除此之外,内阁大臣黄立极人等,已到了。还有……” 这宦官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锦衣卫田尔耕的请罪奏疏,这儿……是听闻了讯息的御史……联名上奏……” 魏忠贤满意地点头,这一次大意了,在客氏那儿呆的时间有些久,倒是外头这些人,已经将事情办妥了。 这等于是从东厂到内阁,再到都察院以及他们锦衣卫自个儿,联手绞杀张静一,张静一想不死都难。 他淡定地回头,看了王体乾一眼:“待会儿,你也不要说立杀张静一,以儆效尤,若是直接喊打喊杀,势必引发陛下的反感,你该说先撤他的官职,而后请去诏狱会审……只要陛下点了头,进了诏狱,一切就由不得陛下了。” 王体乾忍不住道:“需要这样麻烦?” 魏忠贤拉下脸来,阴恻恻地看着王体乾:“不保张静一的性命,就治不了他的罪,这才是陛下的性情,连这个都拿捏不住,便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第六十四章:奏对 王体乾觉得魏忠贤过分小心了。 不过还是小鸡啄米的点头。 魏忠贤却没有急着进入勤政殿。 他在等,等黄立极几个步行入宫来,除此之外,他还吩咐人道:“将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也一并叫进来。” 等到内阁、锦衣卫聚首。 魏忠贤方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即与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内阁大学士黄立极、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一同觐见。 在魏忠贤看来,但凡这三方出了马,这天下就没有人弄不死了。 一到了勤政殿,魏忠贤便流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痛心疾首的样子。 等进入了殿中,却见天启皇帝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张静一却束手站在一旁,他的手好像受伤了,染了血,只是血已干涸,只闻到了些许的血腥气。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他似乎已和张静一交流过了,随即道:“诸卿来此,所为何事?” 这话说的……王体乾急了,陛下这是装聋作哑啊。 于是立即上前,哭丧着脸道:“陛下,陛下……陛下要为东厂做主啊,今日之事,实是闻所未闻,锦衣卫居然登堂入室,袭击东厂……现在天下震动,此事已传为了天下的笑柄,若是陛下不立即严惩肇事之人,奴婢只恐……”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噢,事情是这样吗?”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只瞥了张静一一眼。 对于这个小小百户,他是不太放在眼里的,可想到今日因为这百户,而招惹来了这样的是非,让他这指挥使骑虎难下,这便令田尔耕心里十分不悦起来。 他连忙和颜悦色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也确实是锦衣卫百户所突然袭击,事情的经过,实是骇人听闻。臣忝为锦衣卫指挥使,御下无方,死罪。” 说着,田尔耕拜下,一副甘愿领罪的样子。 魏忠贤站在一旁,不露声色地观察着陛下的反应。 很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想要狡辩也狡辩不了了,连人家锦衣卫自己人都确认了这件事,并且认为这件事是锦衣卫的责任,你张静一还怎么抵赖? 天启皇帝微微皱眉,道:“是吗?事情竟如此严重?”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十分严肃地道:“陛下,事关重大,确实是非同小可,东厂乃是陛下的腹心,这袭击东厂,和谋反又有什么分别呢?若是今日的事,不能以儆效尤,臣只恐天下人效仿,到了那时,国法与纲常何在?” 魏忠贤听到这里,心里暗暗的点头。 黄立极不愧是首辅,直接将这件事拔高到了礼法和纲常上头,这就让陛下,没有办法回避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陛下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 接下来…… 天启皇帝目光已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魏伴伴,你怎么说呢?” 果然来了。 魏忠贤镇定自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事情确实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奴婢听闻,朝中百官已是骇然了,到时……只怕群情汹汹,若是陛下不立即处置,只怕会引发极可怕的后果。此事往大里说,是谋逆,就算往最小里说,也是袭官,说是十恶不赦之罪,也不为过。” “只是……奴婢始终以为……”魏忠贤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其实要怪,只怪奴婢,张静一年纪还小,只是一个少年,当初陛下要将他外放为百户,镇守清平坊,奴婢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妥,却没有出言制止,以至现在……闹到如今不可收场的地步。奴婢……先向陛下请罪,是奴婢没有识人之明,事先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安排和布置。” 魏忠贤毕恭毕敬地先认错请罪。 天启皇帝忙道:“这不碍你的事。” 魏忠贤而后则又道:“现在内阁、东厂和锦衣卫,都要严惩张百户,说要处以谋逆大罪,奴婢对此……是不认同的。诚如奴婢所言,不知者不罪。张静一的年纪太小了,小小年纪,能懂个什么呢?无非是被人挑唆和怂恿,一时昏了头罢了。更何况,他杀贼和救驾都有功劳,若说他有不臣之心,奴婢是万万不信的。陛下理应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魏忠贤这一番话,其实已经预料到,字字都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不过天启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让魏忠贤有些尴尬,他继续道:“所以奴婢的意思是,免其死罪,先下诏狱……如何?” 魏忠贤说完,心里颇为得意,内阁、东厂还有锦衣卫都扮了黑脸,只有我来唱这白脸,处处都在为陛下‘考虑’啊! 而对于陛下而言,犯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惩戒。面对朝中百官巨大的压力,也不可能护着张静一,现在自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下,陛下非但要感激咱,只怕张静一这个人……也可以顺利解决了。 “下诏狱?”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忠贤。 “奴婢也不想……奴婢是张静一的密友……奴婢……也心疼他,只是……”魏忠贤痛心疾首的样子。 虽说他现在连孙子都不想收了,可是这个时候……总要表现出一些挥泪斩马谡的意思出来,如此才可和陛下产生共情。 天启皇帝随即咳嗽,目光最后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张卿,你怎么看呢?” 张静一上前,正色道:“卑下自是一切以陛下马首是瞻。” 说着,张静一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 而天启皇帝也同时目光朝逡巡过来。 四目相对。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 骤然…… 噗嗤一声……天启皇帝失声大笑。 “哈哈哈哈……” “……” 天启皇帝大笑之后,手指着张静一道:“张卿,果然和你料的一点也不差,看来朕输了,待会儿让内库给你拨一千两银子……” 这殿中……依旧还能听到天启皇帝的笑声。 魏忠贤几个,却是屏住了呼吸,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 不会吧,昏聩到了这种程度? 张静一却立即回道:“陛下,卑下不过是侥幸赢了而已,可不敢收钱。” “陛下!”这个时候,黄立极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板着脸道:“这不是儿戏。” 天启皇帝居然也没生气,面上依旧带着笑:“好啦,朕和张卿只是打了个赌而已,张卿说,你们一定会要治他死罪,而魏伴伴嘛,乃是他的密友,一定会为他求情。朕小试牛刀,呃……输了他一千两银子,哎……朕还以为魏伴伴和张卿只是表面上称兄道弟而已,没想到……竟是真朋友。” 魏忠贤面部的肌肉僵硬了,心里大抵是无数个卧槽:“……”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啊……若是陛下还以儿戏来看待,如何能教人服气呢?” “你说的是这件事?”天启皇帝一挑眉:“朕倒是忘了和你们说了,这件事……张卿,你拿密旨来给他们看吧,他们看了便明白。” 密旨…… 什么密旨…… 众人面面相觑。 却见这个时候,张静一从袖里掏出了一份旨意出来,咳嗽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当初陛下放我出去任百户,我斗胆向陛下进言,说是天下承平日久,这各厂卫的理清司和百户所只怕有所懈怠,陛下对此,也深以为然,所以临行时,我便讨了一份密旨,咳咳……陛下命我,布置一场演习,称一称大家的斤两。” 演习…… 什么是演习? 第六十五章:奴婢万死 这殿中任谁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是演习。 现在也只有一脸懵逼的份。 张静一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侃侃而谈道:“演习其实就是模拟一场外来的威胁,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旨在提高大家对于危险的认识。” “就说这东厂的理清司吧,平日里没有危机感,视公务为儿戏,可通过了演习,我们便查出了它的弊端,知道了弊端,我们便可以进行改正。如此一来,等到哪天真遇到了危机,这东厂便可临危不乱了。” 天启皇帝也跟着点头,笑着道:“对,当初张静一提出这个建言的时候,朕觉得很新颖,平日里若是没有忧患意识,将来怎么可以大用呢?这一场演习……办的很好。” 魏忠贤:“……” 殿里鸦雀无声。 有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掏出的那份‘密旨’。 显然,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就算要力保张静一,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立即写出一份密旨。 就算写出来,这墨迹都没有干透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张静一这狗东西,他就任百户之前,就已经讨旨了。 若是如此…… 王体乾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里无数个卧槽卧槽卧槽…… 他连忙道:“陛下,奴婢以为,这显然不合规矩,为何事先……奴婢人等……没有知悉?” 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让你们知悉了,这还叫演习吗?要的就是攻其不备,何来事先透露一说?” “这………”王体乾一时有点懵了,他居然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魏忠贤这时,感觉到事态已经急转直下,可他不服气,眼看着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样子,魏忠贤忍不住道:“陛下,那么为何是在东厂演习?” 对呀。 你要演,演别人啊,演东厂干什么?这不是摆明着和我不对付吗?咱是自己人啊。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相视一笑,天启皇帝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关于从哪里开始,朕起初呢,也有犹豫,不过张卿说,既然要演习,当然选的是要害的衙署,这不……你们东厂,不就是最至关重要的吗?” “除此之外……”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思量着,张静一毕竟年轻,干这事,容易得罪人,可魏伴伴不一样,魏伴伴和他乃是密友,关系好着呢,不说情同手足,那也是交情匪浅,既然大家都这么投缘,那么就拿东厂来小试牛刀,想来也不成什么问题吧。” 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又道:“朕当时对张静一说,要不就试一试东厂吧。这张卿家听罢,也很认同,说是若是其他各营,他倒还真不敢动手,可东厂不一样,他素来知道魏哥……” 说到魏哥二字的时候,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 要知道,现在的魏忠贤,可是权势最滔天的时候,以至于连拟定旨意,内阁和翰林院都不敢在旨意之中直呼魏忠贤的名字,而是以魏公相称。 这放眼朝野,谁敢跟他称兄道弟啊,即便是做儿子,人家也庆幸自己祖坟冒了青烟呢。 天启皇帝继续道:“他说他素来知道,魏哥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得很,绝不会因此而挟私报复,是朕身边一等一的贤人。想来一定不会因为演习而对他的动气。张卿,你当初是不是这样说?” 张静一忙道:“是,卑下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红光满面:“朕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写下了密旨,将这事交代张卿去办了。魏伴伴……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魏忠贤此刻脸色僵硬,就好像死了娘一般。 这个时候,他能怎么说,他很为难啊。 可天启皇帝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垂头,只好硬着头皮道:“这……这……假若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奴婢……奴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天启皇帝颔首:“你不会因此而怪责张卿吧?” “哈哈……哈哈……”魏忠贤干笑。 张静一在一旁道:“就算是怪责,那也确实是我这做弟弟的不是……魏哥……” “不不不。”魏忠贤脸抽搐的厉害,这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即义正言辞地道:“奴婢深明大义,断然不会见怪。” “这样便好。”天启皇帝喜道:“果然如张卿所言,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说起来……这确实是为了你好啊,这些年来,你既负责司礼监,又提督东厂,可东厂毕竟是在宫外头,有时你疏于管教,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张卿的演习,本质就是帮你看看这东厂的理清司,有没有什么纰漏。” 魏忠贤尴尬道:“是,是……” “好了。”突然之间,天启皇帝拉下脸来,随即坐回了御案之后,目光冷峻,坐下,厉声道:“张静一,回报一下演习的成果。” “是。”张静一应了一声。 魏忠贤和王体乾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还有更狠的? 此时,张静一从袖里又掏出了一张条子,扯了扯嗓子道:“此次演习,旨在拾漏补遗,东厂理清司问题有三:其一,理清司档头赵敬指鹿为马,陷害忠良,勒索钱财……” “……” 殿中此时已没有人做声了。 魏忠贤面带着微笑,这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其二:理清司防备松散,门前警卫松弛,若遇变故,如何自保?” “其三:档头赵敬……一遇敌情,慌张失措,摇摆不定,不能立即拔刀制止,反而优柔寡断,进退维谷……” “卑下建议,各理清司,首先要加强守卫,其二,要肃清勒索忠良的人,加强纪律。这其三,便是……” 张静一侃侃而谈,却令那掌印太监王体乾将头压得越来越低,大气不敢出,敢情……错的还是东厂? 魏忠贤居然显得很大度,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若是再喊打喊杀,已经没有可能了,于是道:“张百户切中了利害,回头,咱自会整肃。”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竟然还有陷害忠良的事,这件事,也不可放过,若是查有实据,一定要严惩不贷。东厂乃是朕的腹心,此次演习,自是为了魏伴伴和东厂好,而此次清平坊百户所也是功不可没,下一道旨意,好好的犒劳一下清平坊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吧。”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听说要下旨,而且还是对这些锦衣卫奖励和犒劳,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事眼花缭乱,他瞥了一眼魏忠贤,见魏忠贤没有吭声,便道:“是,臣亲自拟诏。”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着看向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道:“田卿家,你们锦衣卫,出了人才啊。” 田尔耕:“……” 田尔耕竟是羞愧难当,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卑下……卑下……” 这所谓的人才,不就是张静一吗?联想到方才,他还在请罪呢,可转过头…… 田尔耕一时找不出什么措辞,他自然不敢在魏哥,啊不,魏忠贤面前夸奖张静一的,可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启皇帝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表现,却是突然厉声道:“王伴伴。” 掌印太监王体乾心里咯噔了一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奴婢……” “哼,你乃东厂掌印太监,却是如此疏于管教,东厂若是个个都如赵档头那般,如狼似虎,岂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陷害忠良之事,你这掌印太监难辞其咎。” 王体乾还能说啥,能告诉陛下,你错怪人了,其实东厂一直都是魏忠贤在管? 他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匍匐磕头:“奴婢……万死!” 第六十六章:陛下辛苦了 很多时候,人是不讲道理的。 至少这在王体乾看来,陛下的亲信锦衣卫闹出事来,出问题的也是掌管东厂的东厂提督魏忠贤。 可为啥最后问罪的是我王体乾?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王体乾只是挂了一个掌印之名,一直都在宫中养老吗? 可是……就算你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事,你也没有办法。 不过好在,天启皇帝还是有宽宏大量的一面,他没有继续深究,只是狠狠训斥了王体乾一通。 无非是,你干什么吃的,养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之类。 王体乾只能不断地磕头,表示自己驭下无妨,疏于管教。 骂了一通之后,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累了,挥挥手,让众人退去,却将张静一留了下来。 君臣二人有一些日子不见了,天启皇帝瞥了一眼张静一受伤的手:“需御医看看吗?” “可不敢,不敢……”张静一忙是摇头。 御医啊…… 张静一可不敢让他们看病,这大明的御医最出名的就是治死人,逮着一个治死一个,弹无虚发,御医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天启皇帝哂然一笑:“好吧,你年轻,这些许皮外伤,想来也不打紧,来,陪朕走一走。” 张静一点头。 于是君臣二人出了勤政殿,便围着这太液池漫步,天有些冷,宦官给天启皇帝加了一件貂皮的大氅。 天启皇帝便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给他也加一件。” 宦官顿时开始犹豫了。 张静一则道:“陛下,卑下年轻,不冷。” 天启皇帝便挥挥手,对这宦官道:“好了,滚远一些,朕有话和张卿说。” 那宦官便泱泱去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一深一浅的沿着栏杆而行,突然道:“当初,你请朕的旨意,想要弄这一场演习,就是为了今日,是吗?”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若是还没回过味来,那便真的是昏君了。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很聪明,这得益于老朱家祖传的基因。 当然,虽然已经猜测到了张静一的心思,天启皇帝还是帮着张静一将这一场戏演了下去,可见天启皇帝并没有怪罪。 张静一这时候哪里还敢隐瞒:“是。”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是为何?” “卑下……”张静一抬头看着天启皇帝,想了想道:“为了树立威信。” “嗯?” “卑下奉旨出宫,坐镇百户所,就是奔着干事去的。否则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何必需要卑下去管理一个百户所呢。只是锦衣卫这些年,历来松弛,校尉和力士们,锐气尽失,卑下想干事,且还要得心应手,就必须得让他们知道,卑下能让他们生,也能让他们死。” 这是老实话。 天启皇帝笑了:“想不到,你将区区一个百户所,当了真,只是小小一个百户所,能干什么大事呢?” “挣钱、操练亲军。”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咦,你我兴趣竟是一般无二,一个小小的百户所,也能练出兵来,能挣来钱吗?” “这是当然。”张静一忍不住道:“不但能财源广进,而且还能练出百战之兵。”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朕在天下,广设税监,让魏伴伴派出了数百个镇守太监,才能维持内帑的收益!要治理天下,就得要钱,可钱从哪里来呢,哎……真的难啊。想不到,你竟也想为朕分忧。” “那不算什么。”张静一正色道:“将来卑下这百户所能挣来的钱,一定会比那些镇守太监们挣来的多。” 天启皇帝还是很认可张静一的挣钱能力的。 可是……张静一这话,却有点牛皮吹大了,天启皇帝心里想,你是不知,朕的矿监和税监们给朕的内库带来的收益吧,说出来吓死你。 当然,天启皇帝并不打算打击张静一的积极性,这在他看来,张静一有这尽忠报效的心思,便已很令人欣慰了。 而至于练兵……那就不指望了,亲军早已松弛,早已不承担卫戍的责任了。 天启皇帝道:“难怪朕与卿家如此投机,朕除了爱勤俭持家之外……” 张静一听到勤俭持家,脸抽了抽,敢情你到处派太监出去征税,是叫勤俭持家?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也爱操练兵士,朕在宫内,也操练勇士营的。下一次,朕让你开一开眼界,且看朕这西苑的勇士营操练得如何?” 天启皇帝并没有吹牛。 明实录中,有大量的关于天启皇帝带着魏忠贤在西苑操练兵马的记录。 张静一应了一声好。 又走了几步,天启皇帝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好啦,时候不早啦,朕又该回内宫去了。” “啊,陛下这么早?”张静一诧异的样子。 当初他做大汉将军的时候,天启皇帝可是很爱熬夜的啊。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也不想回去,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日子,不少御史上奏,几个太妃也都每日劝说,你也知道,我大明至今储位空虚,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已急疯了。” 天启皇帝说着,已是愁绪万千。 张静一认真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此时才发现,天启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纵欲过度? 于是张静一‘虎躯一震’,一脸崇拜又羡慕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便道:“陛下要爱惜自己的龙体啊。” “咳咳……”天启皇帝顿了顿,似乎这些心里的隐秘,一直憋着,找不到人说,实在不好受。 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人,便索性道:“朕也想爱惜自己,朕还想留着精气,收拾那些建奴呢。只是……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已不少人上书,请求召信王入京了。” 张静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其实历史上,天启皇帝落水病重之后,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点,召了信王进京。 这信王……便是大名鼎鼎的崇祯皇帝。 当然,现在天启皇帝并没有病重,还活蹦乱跳的,可是天启皇帝毕竟已经二十多岁了。 在后世,三十多岁的男子,某些综艺节目,尚且还称呼其为‘男孩’。 可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虽不算是年老,可至少孩子应该已经生了一窝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孩子,是很罕见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这引发了朝野内外不少的猜测,人们大抵已经认定,天启皇帝可能要绝嗣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人提出召信王进京,意思便是说:陛下你看,你既然自己生不出,干脆就把你兄弟召来做太子得了,大家伙儿对你没啥信心,可国家不能没有太子,毕竟……你们老朱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 天启皇帝显然是很郁闷的,他并不是不喜欢信王,实际上,对这个兄弟,他一直信任有加。 可现在流传着希望信王进京的传言,却摆明着是对他没信心,这就有点让天启皇帝的脸皮搁不下了。 当然……某种程度,出现这些言论,也可能是某些人别有所图,至少这天下有许多人,对天启这个皇帝是怀有怨愤的。 张静一不禁怒气冲冲地道:“陛下还在壮年,这些人敢出此言,实在是居心叵测……” 天启皇帝也咬牙切齿:“不错,朕定要争这口气,不说啦,朕要去忙了。” 他的语态,带着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第六十七章:接旨 目送走了天启皇帝。 张静一不敢在西苑久留,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后襟凉飕飕的,好像总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窥测自己一样。 可以想象,自己可能得罪人了。 当然,张静一对于这样的‘得罪’,并没有太大的担心。 至少……他很清楚魏忠贤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要不妨碍魏忠贤的切身利益,以他现在和天启皇帝的关系,魏忠贤不至于痛下杀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妨碍魏忠贤切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倘若魏忠贤知道他收留了张素华,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这家伙权倾朝野的实力,足够采取一百种方法弄死他和张素华,再找几个替罪羊来顶罪就行了。 而现在…… 张静一匆匆出宫,却先是去翰林院一趟,讨了旨意,再直赴百户所。 百户所里,校尉们的酒醒了。 紧接着,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我们……打了东厂的人? 一想到此,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东厂啊! 众人垂头丧气,一时竟有些慌了。 毕竟,大家伙儿可都是上有老下有老的,一旦阉人们暴怒,这绝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有些慌了。 这两兄弟心知闯了大祸,不过当着众校尉和力士们的面,却始终保持着淡定,于是索性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躲到公房里去下斗兽棋。 这庭院里,那些没有跟着去的校尉,倒是松了口气,他们原本还有些惭愧,可听说张百户打上了人家的门,而且还将那东厂的赵档头打死了,此时不禁感慨自己的选择明智,躲过了大劫。 当初没去的人有七八个,为首的乃是小旗官张继。 张继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一些风言风语:“你们看……我早晓得张百户太年轻,年轻人没有轻重,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现在好了吧,要出大事了,九千岁捏捏手指头,便可让咱们灰飞烟灭。” “依我看,现如今……还是想办法找找关系,疏通门路为好,否则……” 这张继说的正起劲。 冷不防,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继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此时却见张静一出现在了百户所的大门前。 张静一脸色显得有些疲惫,身上的钦赐麒麟服上血迹干涸,身上依旧还挎着刀:“否则什么?” “这……这……”在张静一带着几丝冷然的目光下,张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张静一道:“否则便要杀人是不是?” 张继干笑:“张百户……今日的事……” 张静一凝视着他,脸色凝重。 不少的校尉和力士纷纷目光落过来。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都从公房出来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 有的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担忧,有的是源于恐惧。 张静一踏前几步,目光依旧不动:“今日的事,怎么了?” 张继仿佛被张静一步步紧逼一般,尤其是张静一眼里一副嘲弄的样子,令他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于是他索性挺起胸膛道:“今日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咱们百户所是什么东西,人家东厂如今权势滔天,张百户若是和东厂的人有仇,且不怕死,自管去闹便是,为什么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呢?现在好了,张百户,你惹下弥天大祸了,可弟兄们,却也跟着一道做了替罪羊……” 张静一不屑于顾地道:“你不是聪明得很,没有跟着去吗?” 张继此时再没有羞愧之色了,反而理直气壮起来:“那是因为我守规矩,自然不会跟着张百户胡闹,也亏得如此,不然我张继便要跟着你倒霉了。” “你说这是胡闹?”张静一怒视他。 “当然是胡闹。” “大胆!”张静一厉声道:“张继,你可知罪!” 张继此时却不怕张静一,在他看来,现在眼前这张百户,十有八九是死定了,他现在和张静一起了争执,未必是坏事,至少东厂不会认为他和张静一是一伙的,也算是洗清了他的嫌疑。 于是他义正言辞道:“我有什么罪?” “你马上就明白。”张静一说罢,随即回首看着一个个涌上来惊魂不定的校尉和力士,接着正色道:“接旨!” 一听接旨,张继的脸色骤变。 怎么会突然有旨意? 此时已有校尉和力士们惶恐的拜倒。 张静一取了从内阁传出的旨意,打开,咳嗽一声,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众人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这竟是正式的敕书。 而一般情况,敕书是奖励用的。 张继已是色变了。 张静一声若洪钟地继续道:“朕惟中国之君,承祖宗之命,克继大统,已七年矣。七载以来,朕无一日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恐有违天德,使四方军民百姓,无法仰赖君恩。国朝纲纪,行之有年,迄今亦有败坏之相,尤以东厂,为朕腹心,倘使东厂上下,藏匿宵小,疏于守备,凌虐百姓,朕岂不有愧上天洪恩、祖宗之德?今朕敕命清平坊百户所上下,彻查东厂理清司,百户所上下人等,无不尽心用命,尤以百户张静一最为忠勇,揭发理清司三大罪,朕心甚慰……” 这一下子,校尉们骚动起来。 他们目瞪口呆之余,不少人心中狂喜。 怎么?揍那些东厂的狗东西,居然还得了嘉奖?陛下还亲自下了旨意? 而那张继,却如晴天霹雳,很显然,皇帝褒奖的人里,并没有他的份。 最可怕的是,张百户将东厂理清司抄了,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可他…… 他霎时脸色苍白,匍匐在地,竟是没气力起来。 张静一念毕,将圣旨一收:“邓总旗。” 邓健已是美滋滋地排众而出:“在在在。” 张静一道:“将圣旨装裱起来,就装裱在我的公房里,我要时时刻刻见着圣旨,仰沐圣恩。” 邓健颤抖着将圣旨一收:“放心,请最好的裱糊匠。” 张静一眼睛也不抬一眼,甚至不多看地上的张继一眼:“还有,没跟着去的人,名字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一共九人,其中小旗官张继……” “记下就好,今日起,将他们发遣出百户所,调到其他百户所去吧,清平坊百户所不需要这样的废物。” 调到其他百户所去? 所有的校尉和力士都很诧异,他们还以为,张百户一定会狠狠的揍他们一顿,而后再直接开革出锦衣卫去。 谁知只是调任。 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心里竟是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些人即便是调任,到了其他的百户所,那也是很严重的惩罚,这似乎是说明,清平坊的百户所……才是最好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许多人胸膛挺直了,我娘的,我也是揍过东厂番子的人,还得过陛下的嘉奖,我可以吹一辈子了。 那张继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原地,不敢起来,虽然这一次……好像躲过了惩罚,可是……他似乎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和人生的一次很重要的机遇失之交臂了。 张静一随即走向自己的公房,却抛给庭院里众校尉和力士一番话:“今日起,百户所要立新的规矩,我不管其他的百户所是怎么样,在这里,我张静一言出法随,若是不服,也跟着张继一起滚,可若有人肯留下来,我张静一并不保你们将来能大富大贵,可但凡有人肯留下,他日触犯了我的规矩,我立杀无赦!” 说着,人已进入了自己的值房,又喝道:“王总旗、邓总旗,进来!” 两个总旗官,当然是王程和邓健。 两兄弟不禁面面相觑,不得了了,这三弟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为何会有一种敬畏的感觉? 从前不这样的啊! 第六十八章:卢象升 邓健和王程进入公房的时候,却发现张静一已在公房里伏案提笔修书。 张静一的字写得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用狗爬来形容。 可这又如何? 至少这个时候,邓健笑嘻嘻地道:“百户的字写得真好。” 张静一抬头看了他一眼,板着脸道:“百户的字当然写得都好,谁让你是总旗呢?” 邓健:“……” “叫你们进来,是交代你们一件事,那便是,现在开始,百户所需要操练起来,今日我们揍了东厂的人,陛下固然有袒护之意,可东厂未尝没有可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呀……”王程禁不住担心起来:“百户的意思是,他们也会照瓢画葫芦?” 张静一颔首:“很有可能,东厂怎么会吃亏呢?只不过……我看他们的报复不会来的这样快,毕竟……若是太早,就显得他们是在报复了。” 这事儿……张静一可不敢大意,他知道魏忠贤是绝不会忤逆天启皇帝的,自然不担心魏忠贤敢对他下手。 可是这并不代表,你锦衣卫可以演习,他们东厂不能演习。 “所以……我们得有所准备,需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如若不然,到时被人抄了家,那也是活该。” “练兵?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要不,我来吧。”邓健一听,倒是抖擞精神起来,立马毛遂自荐。 “这……”张静一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邓健眼睛一瞪:“百户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怕,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张静一心里吁了口气,道:“那么邓总旗就别怪本百户说话耿直了,练兵,你不配!” 邓健的脸骤然红到了耳根,禁不住咕哝:“以后不要耿直了,可以适当委婉一些。只是并非我吹嘘,这百户所里的人,都是歪瓜裂枣,也就我与王总旗还略知一点兵法,我们不来,谁来?” 是啊。 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事。 张静一需要培养一批人才,首先便是要让这些校尉和力士对他言听计从,要言听计从,就得先树立威信,树立这个威信,张静一可是冒了得罪魏忠贤的风险。 可言听计从还不成。 毕竟就算是一群温顺的绵羊,对他再怎样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可他要一群羊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一群狼。 可去哪里找训狼的人呢? 东厂现在正虎视眈眈呢,可不能让这群家伙偷袭了,到时候老家被抄了,这锦衣卫百户……只怕也没脸做下去了。 张静一不由得苦叹,这个时候,他真的很需要人才啊,他的这两个义兄弟,虽然对他死心塌地,可他们的才干……他却心里没底! 倒不是说这两个人是废柴,而是张静一的要求很高,毕竟要在短时间之内,养成一群狼出来,才能应付未来可能发生的隐患。 就在张静一愁眉不展的时候。 突然,外头姜健匆匆进来,道:“百户,外头有一书生求见。” “书生?”张静一一听书生,立即就拉下脸来:“我又不是读书人……此人是谁?” “他自称自己姓卢,名象升。” 张静一:“……” 卢象升? 卢象升怎么来京师了? 噢,对啦,他当初好像举荐过他。莫不是陛下当真惦记着他的举荐,让卢象升升官啦? 这卢象升,可是大明末年的一个奇葩,总之……很厉害。 现在这卢象升是大名府知府,这大名府距离京师并不远…… 是啦,一定是他举荐了卢象升,卢象升平步青云,听闻了是他的举荐,所以兴冲冲的跑来道谢了。 这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 张静一立即喜滋滋地道:“请,快请。” 张静一原本以为,卢象升一定是穿着新的官衣,带着乌纱帽,精神奕奕的进来,然后美滋滋的和他见礼。 这卢象升原本是正五品的知府,如今又平步青云,只怕至少也是四品官了…… 可是…… 张静一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进来的人头戴破旧的纶巾,穿着洗的浆白的儒衫,怎么说呢,人很清瘦,神色很疲惫,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脸好像很久没洗了,反正……很寒酸。 “学生卢象升见过张百户。” “是卢知府?”张静一起身,笑脸相迎,这可是一个传奇人物啊,张静一历来很敬仰这个人。 卢象升的脸却是拉了下来,露出了惭愧的样子:“已经不是卢知府了。” “噢?”张静一道:“不知现在升任何职?” 卢象升沉默一下。 然后才道:“已被罢官!” 张静一:“……” 卧槽! 罢……官了! 见张静一一脸震惊的样子。 卢象升正色道:“前些日子,学生忝为大名知府,虽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过失。却不知哪一日,竟触犯了小人。” “小人?”张静一觉得脑子不够用。 “对,就是犯了小人,突然之间,好像天下大乱一般,先是北直隶布政使司斥责学生施政不力,学生刚要解释,谁料到……朝中竟有七八个御史,联名上奏,说学生在大名府贪赃枉法。学生立即预备要上奏自辩。转而今岁京察,居然给了学生下下之品……” 卢象升一说起这个,他就冒火。 我卢象升好端端的做着官,虽然运气不好,没办法做翰林,可好歹也是地方父母,本来以为自己政绩还不错,可转过头,竟被一窝蜂的攻讦,尤其是京察……也就是朝廷对于官员的考核,直接就定了末尾,大抵就是:能力很差、道德也不行、操守低劣。 卢象升能忍? 卢象升说到这里,义愤填膺的样子:“这倒也罢了,学生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东厂竟给学生发了驾贴,竟直接将学生逮至京师,对学生百般的查问,学生在东厂呆了七天,那边也没出什么结果,刚刚出了东厂,吏部又下了条子来,告诉学生,因为学生是个庸官,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劣迹,不过……鉴于学生似乎没有查出贪赃枉法之举,再加上学生有几位同年在朝中为学生说情,所以……虽不治罪,却还是罢了官。” “学生自入朝以来,为朝廷治理一方,从来不问朝中的争斗,只愿为一方父母,造福一方。可哪里想到,就这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却不知什么缘故,犯了这该死的小人,竟落到今日这下场。” “呀……”张静一眼珠子都直了,没来由的,竟有些心虚。 小人?哪个小人呀? 他见卢象升龇牙裂目的样子,似乎是愤恨到了极点。此时竟有点想立即招呼两个义兄,赶紧来保护他。 “不知卢知……卢先生得罪了谁?” “还能有谁?”卢象升握紧拳头,金刚怒目之状,咬牙切齿的样子。 张静一心里打了个寒颤,这是来寻仇的吧? 却又听卢象升道:“当然是那阉贼魏忠贤!” 张静一:“……” 张静一骤然之间,放下心来。 这时竟还有心情在心里开玩笑:我可不允许你这样说魏公公,他可是我的密友。 卢象升继续道:“不是那魏忠贤,天下谁还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调动东厂、吏部,还有这么多御史,甚至是北直隶的布政使司?” 张静一肃然道:“嗯……卢先生果然智慧过人……只是,却不知卢先生为何来此?” “原因只有一个。”卢象升正色道:“我既罢了官,如今很是落魄,原本还想回乡,想着索性回去做一个教书匠罢。可今日,我却听说,张百户竟带着人袭了东厂,张百户好气魄。正所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特来此,便是仰慕张百户,愿为张百户效劳,以直报怨来了!” 张静一:“……” 第六十九章:人才啊 卢象升是个读书人。 可是读书人也是人。 我卢象升既不是清流,也不干涉你们阉党,任劳任怨,在这大名府招徕流民,治理一方,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 好你个魏狗,卢某人没有得罪你们,说搞我就搞我,你以为我卢象升是吃干饭的? 大抵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有着天大的才能,有才能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脾气:平日里,我可以做缩头乌龟,可你要搞我卢象升,那就没啥说的了,干你丫的! 张静一此时骤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像书生一样的人,显然是一块硬石头。 平日里,卢象升这样的人,在张静一的眼里,分明是被推崇的对象,哪里想到,人家卷了铺盖便跑到自己面前来,直接丢下一句话:张百户,我跟你干了,不要工钱的那种,你随便安排一点儿事给我做吧。 卧槽…… 张静一不由腰杆子挺直起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底气。 这算不算是王八之气?虎躯一震,便有小弟纳头便拜? 只是卢象升过于激愤,以至于张静一都觉得有些过头了,毕竟心虚…… “卢先生,我觉得……魏公公,理应也没有这样坏吧。” 卢象升顿时脖子红到了耳根。 所露出来的表情大抵是:他妈的,感情被迫害的不是你? 卢象升厉声道:“从前我也觉得他弄权于我何干,我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东林们只晓得袖手谈心性,也未必比魏忠贤这样的阉贼好多少,任他们胡闹便是。可现如今才知道,阉贼之害,猛于虎也。但凡只要稍有得罪,便不问情由,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卢象升寒窗苦读二十年,中了进士,不求能位列中枢,只求能做一方父母官,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自己误国害民,就这般老实本分之人,都不为阉党所容,可见这阉贼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我大明都是这样的人擅权,这天下还有救吗?社稷奈何,苍生奈何?” 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一下子,张静一也觉得心里有底了:“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先别激动,我们坐下来,先喝茶。” 卢象升却依旧亢奋,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显然……这些日子的遭遇,彻底将这个‘老实人’惹火了。 他娘的,欺负我卢象升老实人? 可他还是勉强坐下,振振有词地道:“我实话说了吧,我乃进士出身,是读书人,本不该和你们锦衣卫为伍的,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又听闻张百户竟敢冒犯东厂虎须,倒是颇为钦佩,我别无所长,也只读过一些书,身上有一点气力,总之,从此之后,供张百户驱策便是。” 这卢象升说自己读过一些书,这显然很谦虚了,这可是能中进士的人啊,虽然没有进入一甲,可这放在后世,也是全国高考状元,不,还是三年一考的状元。 倒是他说有几分气力,却让张静一好奇起来:“气力,莫非卢先生还会武功?” “武功倒不会,就是天生神力而已。”卢象升很谦虚地回答。 就是……天生神力而已? 张静一忍不住道:“怎么个神力法?” 卢象升想了想,道:“平日我也会锻炼一下身体,舞刀弄枪,平素舞的刀,大抵百八十斤。” 张静一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似乎很瘦弱的卢象升,眼珠子都直了。 接近两百斤?还能飞舞?这是牲口啊。 莫说两百斤,寻常人就算是拿几十斤重的刀剑,也要气喘吁吁,好家伙,你卢象升直接把难度提高十倍,然后再凡尔赛一句,只是有点气力? 不过……传说卢象升虽然是进士,但确实是一员勇将,最爱干的事,就是带头冲锋。 而且此人作为文官,居然练出了明末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军,无数曾经赫赫有名的人,最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比如: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以及蒙古诸部还有建奴人等等。 卢象升在历史上是个十分悲剧的角色,他力求主战,最终在和建奴人的作战之中,孤军深入,结果被建奴人围殴,可附近的明军,居然没有支援,以至于最终兵败战死。 “怎么,你不相信?”卢象升显然脾气很不小,他眼珠子一瞪,杀气腾腾。 张静一:“……” 卢象升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认为自己吹嘘,于是狠狠抬手,猛地一拍在一旁的桌几上。 啪嗒…… 张静一便见这梨木的桌几,竟是应声碎裂,哐当一下,断裂垮塌。 “……” 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把天启皇帝找来:陛下,快出来看变态。 可卢象升,却是风淡云轻,依旧是稳稳坐着,捋着胡须道:“张百户,你看怎么样,学生还有一些用处吗?” “太有用处了。”张静一眼里放光,能文能武,脾气也很对自己胃口,比较直来直去,不像某些读书人,听着便觉得牙酸。 张静一又道:“先生,我现在这里正好缺一个人才,我思来想去,百户所诸校尉们,大多都不像样子,想要让这清平坊百户所,做天下各卫的表率,就必须得将他们操练起来,只是一直缺一个人选。” “这个我可以。”卢象升一拍即合,他主动请缨道:“我在大名府,也招募过不少民壮,防备宵小之徒,倒也有几分心得,百户若是将他们交给学生,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和直爽人说话就是痛快,若是寻常读书人,只怕非要扭捏个半天不可,明明心里想要,非要说不可以。 张静一这时精神奕奕起来,激动地道:“只是咱们要操练,只怕要定下一个章法才好,卢先生,你觉得……该如何操练好呢?要不,我们不妨就学戚将军的方法,咱们寻《纪效新书》来,照着这个练,就当练出一支戚家军了。” 这一点,其实是张静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这百年来,最精锐的兵马无过于戚家军,照着戚继光的方法,准能成? 可这时候,卢象升却是面带微笑。 “怎么,不好?”张静一皱眉。 卢象升道:“我不知道什么纪效新书。” 这口气……大得很。 可这一句话,却让张静一心里不禁有些反感起来! 戚继光啊,不敢说是武神,可作为后生晚辈,总要有一点谦虚的姿态吧,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乃是戚继光的兵法操典大成之作,你卢象升再厉害,居然还瞧不起? “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象升好整以暇,然后淡淡地道:“这天下的兵书,没一件有用的。” 张静一:“……” 好好好,你牛逼,全天下都不如你。 不过似乎看出了张静一的表情变化,卢先生微笑着解释道:“学生敢问百户,自有经史以来,这天底下有过多少兵书,又出过多少学问?我们就不说《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单说纪效新书吧,此书乃是戚将军呕心沥血作成,可是这么多年来,读《纪效新书》的人多,练出戚家军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问题……倒是一下子将张静一问住了。 卢象升又摇摇头,叹息道:“这天底下,出过孙子、孙膑,也出过白起,有过岳武穆,也有戚继光,他们遗留下来的兵书,哪一本,你若是读了去,都能受益匪浅。可若是读了这些书,照着书里去照猫画虎,便能练出精兵,成为名将,那我大明。只怕诸营诸卫,无一不是精兵强将了。可见,只一味地效仿别人是不成的。” 第七十章:我卢象升可以做到 张静一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那依卢先生的意思,读书没有用了?” 卢象升道:“也不尽然,读书还是有用的。可是不能死读书,这天底下的学问,数都数不清,可是真正学到的人有几个?” 他随即笑了笑:“就说先师王阳明吧。” 卢象升一说到王阳明,顿时肃然起敬。 卢象升道:“你看那东林书院里,培养了多少王阳明的弟子,人人都捧着心学的文章在读,个个摇头晃脑,在说什么致良知,在说家事国事天下事。可是……这些人和阳明先生相比,张百户可看他们学到了阳明先生半分学问吗?” 说到了这里,卢象升露出了痛苦的样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程朱呢,讲的却是理,这些先哲,他们的学问哪一个错了?学问没有错,错就错在,好端端的学问,到了不肖子弟们这儿,就变成了束缚。你看,孔孟看来,只要仁义就是君子,到了后世的儒生们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摘抄经文,将孔孟所说的每一句话,当做至理,君子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君子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这个。做了这个,便是叛逆,做了那个,才值得称道。” 卢象升说着,看向张静一:“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人们将孔孟之学,当做了条条框框,成了一个个束缚自己的绳索,要做圣贤,就得先务虚,得假装遵从那些道德,得读浩瀚如烟的书册,不得读其他的书。” 卢象升说到这里,居然眼角湿润了。 他情绪很激动,经历了这一次人生的变故,让他对这个天下,多了几分不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眼前一个啥都不懂的锦衣卫百户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武夫根本就不懂吧,正因为不懂,他才可以畅所欲言:“结果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应声虫,人人学孔孟,可怕的是……却没有一个人成为孔孟。而这……也恰恰是阳明先生最可敬之处啊……阳明先生率先提出,心即理也。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要心怀着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只要秉持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事,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做到知行合一,就是圣人。你看看,这不正是点破了千年来那些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们的束缚吗?” 张静一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读书人,想要成为圣贤,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到了程朱理学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比如……你得多读四书五经,得学正经的学问,你还不能乱说话,你要有君子的行为标准。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你作为读书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那么做就是错的。 只有守着这无数的规矩,那么你就距离圣贤很近了。 而王阳明的心学,直接将所谓的圣人之道进行了内在化了。 也就是你们不要瞎比比,搞这么多有的没的,大家都散了吧,谁心里存着符合天理的东西,有了良知,并且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良知去做事,就是圣人。哪怕是农夫,你心里想着我要勤恳的耕地,勤是符合天理的,你顺着本心去做,何尝又不是圣人呢? 所以王阳明的心学真正厉害之处,是破除从前儒生们对于所谓孔孟之道的各种约束,而这种约束,只会造成无数的伪君子,以及一群只知死读书的家伙。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懂了,王阳明先生,通过王学,解放了那些只晓得读书的儒生?” 卢象升一听,顿时诧异,竟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解……放……不错,这个词,再好不过了。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悟性,倒是教学生佩服。” 张静一板着脸,咳嗽一声道:“好啦,你不要溜须拍马,那么我问你,既然阳明先生的学问这样大,那些东林的读书人,理应很有本事而已,可我看他们……” “哼。”卢象升一说到了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是啊,这才是让人寒心的地方,阳明先生的本意是,大家心存着良知,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不必受那些理学的束缚去行事,而阳明先生恰恰自己是这样做的,他身体力行,不但熟悉弓马,通晓兵马,读书也好,但凡他觉得有用的学问,无一不精湛,以至他既为朝廷立下大功,又能开宗立派,教书育人,说他是圣人一丁点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纷纷转学阳明先生的学问,人们抱着《传习录》每日苦读,就像当初读四书五经一样,而后,这些人又凝聚一起,在书院里,在各种宴会之中,探讨学问。可最后学出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学到,阳明先生是要解放他们,他们却又借心学,制定出了新的绳索,将自己绑缚住,人人都以能够将《传习录》能背诵的滚瓜烂熟为荣,他们依旧像当初学习孔孟一样,逐字逐句去解析阳明先生在世时的言论,哪怕阳明先生放一个屁,这些东林们,也要分析出一个好歹来,进而引申出这背后的含义。你看看……这东林所学的所谓阳明心学,当真符合阳明先生的本意吗?” 张静一听到这里,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儒生们,虽然赶了一下新潮,大家都学王阳明的新学问,可其实用的……还是程朱理学那样的方法啊。 全长歪了,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废物。 悲剧啊…… 张静一忍不住点头:“难怪那些东林们,都没有什么长进。” “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而已。”卢象升露出不屑的样子。 张静一好像被他说服了:“这样说来,东林的读书人,误国误民啊。” “当然。”卢象升认真地回答。 张静一道:“东林的学问,也大多起源于阳明先生,这样说来,卢先生似乎对心学也颇有微词?” “这是什么话?”卢象升很生气,瞪张静一一眼。 有鉴于方才看到卢象升胸口碎大石……不,手劈茶几的功夫,张静一被他一瞪,心里有点慌。 卢象升而后轻飘飘地道:“老夫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出自泰州学派……” “……” 这时……张静一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这个历史渊源,他懂。 泰州学派和东林书院都和王阳明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大家都相互指责对方为异端。 异端必须死。 张静一不禁苦笑,他实在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只好道:“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意有何指?” 卢象升道:“所以我才说,书本是没有用的,指望读传习录,未必能学到阳明先生的真知。同样的道理,指望按着纪效新书,也成不了第二个戚继光。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怎么能照本宣科呢?想要练出百战精兵,就得先了解这些校尉和力士们的来源,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唯有如此,才可官兵一体。” 张静一恍然大悟:“有道理。” 卢象升却是摇头:“张百户虽然心里觉得有道理,可实际上,这个道理,你还是没懂。这天下的道理,谁不懂呢?便是问一个农夫,问他怎么样才可以产出更好的粮食,他尚且也知道,需精耕细作。精耕细作,增加产出,这难道没有道理吗?可见这天下有数不清的道理,人人都会讲,人人都会说,就譬如那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样,人人都能挂在嘴边,可这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悬梁刺股,可以日夜不辍呢?” “所以……少听一些道理,而是看该怎么做,就好像我方才说的练兵一样,每一个将军都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们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共患难吗?将士们挨饿的时候,他能做到与他们一起挨饿吗?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操练时,他们能与将士们一起,从早操练到夜深吗?将士们家里出了变故,他们会有心去了解情况,提供帮助吗?懂这道理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却是凤毛麟角,等真正能做到的时候,你才是戚继光了。” “但是……”卢象升抬头,信誓旦旦道:“学生可以做到!” 第七十一章:点石成金 卢象升说的很认真。 张静一倒是不看重他方才说的那些道理。 不过却很青睐卢象升最后说的那番话。 毕竟这年头,读书人肯苦干的人不多,而且人家还会武功。 “那么明日起,这些校尉和力士便交给你了,你不必看谁的情面,狠狠操练他们即可。” 卢象升道:“他们肯听从我的命令吗?” 张静一镇定自若地道:“这个放心,我叫他们听他们便听。” 这绝不是吹牛,张静一现在在百户所里,可谓是一言九鼎。 卢象升随即道:“只是要操练,就得有器械和粮草,这些可以供应吗?” 张静一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有钱。” 就不说后续还有卖铺子的收入,只要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都操练出来,张静一便要开始打那赵天王的宝藏的主意了。 有了自己的势力,才能守住自己的财富,而那地下,到底藏着多少赵天王这些年来劫掠来的财富,那也只有天知道。 卢象升心里笃定起来:“百户所有多少人。” 张静一道:“七十五人。”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卢象升并不嫌弃:“学生需要每日供应二十斤肉,百斤米,除此之外,还有笔墨纸砚若干……” 张静一乐了:“太少了,给你加一倍吧,再苦不能苦孩子。” 卢象升:“……” 其实方才卢象升说了一大通,倒像是后世某些初创公司,好不容易遇到张静一这样的天使投资人,当然要好好的阐述一下自己的理念。 说了这么多,就是奔着……我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你好歹多给几个子儿吧的态度来的。 不然,谁和你一个锦衣卫百户,说的口干舌燥。 可谁晓得,这百户如此痛快,简直就是人傻钱多速来。 这一下子,卢象升心里有底气了:“张百户等着看吧。” 张静一心里很明白,现在的卢象升急于翻盘,像这样的儒生,是不甘心就此一辈子罢官,从此一蹶不振的。 交代完了一切,张静一当下需要关心的事,则是在清平坊里立起规矩了。 清平坊处于外城和内城的交汇处,从这里,可以直接从朝阳门出入外城,有十三条街,占地不小。 现如今,百户所已经立下了威信,那么就该趁热打铁了。 不只是要凝聚百户所里校尉们的人心,其实也是为锦衣卫彻底控制清平坊铺平道路。 当日,张静一写下了一份告示,随即便让邓健派人去清平坊各街张贴。 这告示一出,顿时引发了无数人的围观。 人们围着这告示,窃窃私语,有读过书的人,则在告示之下朗声念诵:“自今日起,锦衣卫按各商铺面积,固定征收商税,每方丈纹银一两,凡缴纳者,百户所给予保护,京城诸营、衙署,不得侵扰……” 这消息一出……居然有人兴冲冲的跑去了东市和西市。 “去看,去看,清平坊的那张百户疯了。” 张百户确实疯了。 他嚣张得很。 这是要在清平坊吃独食呢! 国朝两百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独断专行的。 “他莫不是找死?” “倒也不是找死,人家刚刚抄了东厂理清司,连东厂的人都不怕,立个规矩算什么?” “这倒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乃是厂卫之争。 可外行看热闹,内行却是看门道。 至少消息一出,已有不少商贾开始去清平坊踩盘子了。 甚至有商贾,直接蹲在街口的位置,或是坐在某个角落的茶摊那儿,一面喝茶,一面细心观察。 观察了几天,他们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出人意料的是,清平坊的铺子,应声而涨。 虽然张家没有挂出新的铺子,可市场上的价格,却一下子涨了三成以上。 原先买了铺子的人,现在也急着要张家赶紧将铺子修建起来。 虽然张家已经一再许诺,年底能交铺子,也确实雇佣了不少泥匠、木匠,照着原先的规划热火朝天的赶工。 可不少商户,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他们寻到百户所来,每日哀告,要求提前交铺。 原来是锦衣卫的公告一出,这清平坊的未来便已奠定了。 如今张家的棉布铺子带来了人流。 张家把铺子卖出去,为未来的商业聚集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而这一份布告,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京城是个好地方,人流多,手里有闲钱的人也多,更何况,这里有着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拖家带口的,采买什么,花销很大。 可京城也是一个买卖最难做的地方,这地方龙蛇混杂,就说在东市,你打开门做生意,你要面对东厂番子们登门,除非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甚至还有顺天府的差役,或是某些京城里的道门泼皮,三教九流,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有人登门,你就得奉上茶水钱。 其中东厂索要的最狠,其次是锦衣卫,再其次则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若是不打点,人家稍有不如意,便立即教你欲哭无泪。 偏偏这些人收钱,很少是按着规矩来的,有些官差,心情不好时便上门,不给便发脾气,这京城的商贾,并非是所有人的后台都足够硬气,就不得不忍气吞声了。 现在这清平坊不同了,张百户虽是个愣子,一看就脑子有残缺,居然连东厂的人都敢打。 这一打,贴出布告,大家起初还不信,可仔细观察之下,却发现……在这清平坊里,居然连续几日,东厂的番子、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便是平日里的顺天府差役,甚至是市井泼皮,都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街上一个都不曾见。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虽然锦衣卫也定下了收钱的规矩,可至少收费标准说的明明白白,直接告诉你给多少,据说……交了钱,便给你一个锦衣卫的木牌做收据,但凡你只要在清平坊开门做买卖的,就绝对确保没有人敢登门闹事,否则一切损失,锦衣卫百户所承担。 在有的年月,或许做买卖首先考虑的是利润。 可在这个时代,做买卖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安全。 此时,但凡是懂一些经济之道的人,也晓得清平坊这边,势必会有大量的商贾要入驻了,将来……会带来何等的荣景? 东市和西市的商人动了心,外地来的客商也动了心思,一时之间,来打探消息的,来观察锦衣卫百户所是否能说到做到的的人趋之若鹜。 张静一却也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受人欢迎的人物。 真不容易啊,我张静一也有今日。 当然,一般的客商,他是不见的,毕竟得营造一点神秘感,不然让人看多了,人家也就不畏惧你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拜帖,引起了张静一的注意。 “福州府长乐县生员陈经纶。” 张静一一愣,怎么又是一个读书人? 张静一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把人叫了进来。 一会儿功夫,却又是一个纶巾儒衫的人进来,见了张静一便作揖,用着很重的口音道:“学生见过百户。” 张静一请他入座,打量他道:“你是读书人,进京来赶考的?” “做买卖的。”这叫陈经纶的,居然直接开门见山。 第七十二章:价值连城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人,惊异道:“读书人也做买卖?” 陈经纶居然没有觉得一丁点的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道:“读书是读书,做买卖是做买卖,我们闽粤一带,大抵都是如此。做买卖的人,得让子弟读书上进,中一个功名才安心。而有了功名的人,靠山地也种不出多少粮,不做买卖,凭这身上秀才的功名,也难以发家。” “噢。”张静一知道这个时代的福建情况确实很不好,那儿山地太多了,百姓们养不活,有的偷偷出洋,远徙海外,也有人靠种地养不活自己,只好经商了。 张静一道:“既然如此,不知有何见教。” “学生想买铺子。”陈经纶毫不避讳地道:“可是听说新铺子暂时没有卖了,所以想来打听一下,学生知道百户这里还有不少的土地,是否可以加一些价格,卖给学生呢?” 张静一又好气又好笑,现如今自己手里确实还有未来四期的铺子,可不代表,这个时候拿出来卖啊,可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急了,显然是对清平坊的未来很是看好。 张静一便道:“你是做什么买卖?” “长乐陈氏,耕商读传家……” “我只听说过耕读传家,却没听说过这耕读之后还有商的。”张静一倒是想笑了,不过,这大明朝闽粤一带的风气,确实比这京城要好不少,对于商贾的态度较为宽容。 张静一顿了顿,倒是看向陈经纶:“你是福建长乐人,我今日见你,倒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们长乐,是否有一个叫陈振龙的人。” “啊……”陈经纶一愣:“张百户也知道先父?” 张静一一听先父二字,就晓得陈振龙已经死了,但是却万万没想到陈经纶竟是陈振龙的儿子,一时之间,又激动起来:“我听闻你的父亲曾在福建布政使司,培育红薯,这红薯乃是从西洋的佛郎机人那儿传来,这事,可是有的?” 陈经纶:“……” “难道不是?” 陈经纶忙道:“有是有,不过那不叫红薯,该叫金薯,这是先父取的名,此物……陈家一直都在培育,这二十多年来,不敢中断,金薯的产量很大,只是可惜,当初培育的时候,受了当地官府的嘉奖,可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红薯啊…… 张静一激动得要笑出声来,这玩意放在这个时代,就是粮食啊! 而且是产量极大的粮食,甚至明代有过记载,亩产量,可以是这时代水稻的十倍、二十倍。 此时的大明,天灾频繁,小冰河期的来临,导致天气骤变,各地的灾害,连绵不绝,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流民的原因。 而流民们从地里种不出粮食,四处流浪,寻觅食物,席卷天下,最终……成了朝廷口里所说的‘流寇’。 几乎可以说,这‘流寇’……便是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说白了,就是耕地有限,而因为天下承平,土地承载的人口越来越多,人口暴增之下,粮食产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暴跌,这大明江山不完蛋才怪了。 可有了红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数十年之后,康熙至乾隆时期,神州大陆终于开始推广种植红薯,以至于清朝时期的人口乃是明末时的人口数倍之多,居然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 人有了粮吃,就会安分。 可你不给他粮,难道安分作饿殍吗? 明末最悲剧的事,就是没有重视起红薯的推广,虽然福建那边陈家一直都在培育,附近也有一些人种植,可在小冰河期,真正受灾最大的,却是长江以北的区域! 数不清的旱灾和蝗灾连绵不绝,大量的农地荒芜,粮产暴跌。 若是此时,将红薯推广到广大的北地呢? 张静一一时间心情澎湃,忍不住道:“你们陈家,有多少这样的金薯,可以在京师附近栽种吗?” “这……”陈经纶愣了一下:“倒是没有尝试过,学生也不知,不过我们陈家人,素来知道金,不,红薯的习性,倒是晓得怎么照顾,至于这红薯是否耐得住北地的旱地,能否抵得住这北地的寒冷,就不晓得了。” 张静一斩钉截铁道:“你要多少铺子?” “啊……”陈经纶一愣,看着张静一,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道:“你不是想要铺子吗?我给你留一百方丈怎么样?” 陈经纶:“……” 这一方丈,便是百两银子以上,一百方丈?这至少就是纹银万两了。 “不只如此,我还可保举你,总而言之,你们陈家人只要在京师,我敢保证,没有人敢欺负你。” 陈经纶:“……” 这下子,他反而心慌了,人家这么热情,给这么大的好处,不会让我们陈家…… 张静一随即道:“你现在要做的就一件事,立即修书给你的族人,让他们立即押运大量的红薯到北地来,有多少要多少,而且还要抽调一些擅长栽种红薯的人手来,这件事,我交给你来办,你能办妥,有的是富贵,倘若不能办妥,京师就没办法立足了。” 陈经纶心里渐渐平静了,他忍不住道:“张百户……这……立即大量的栽种?北地的土质和气候,还不确定呢,谁晓得能不能成活?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是实在话。 显然陈家还是远远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而十几二十年前,那位曾经报喜的地方官,也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当时红薯种出之后,还是在万历年间,当地的地方官连忙上奏。 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当一回事了。 张静一在上一世读到这件事之后,也觉得很奇怪,这么高产的作物,怎么可能朝廷会不重视呢?这可是改变王朝命运的神器啊。 不过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读经史之后,张静一才大抵能够明白。 因为福建的地方官是在万历二十一年上奏了这件事,而万历二十一恰恰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年份,因为这个时候,恰好发生了‘癸巳大计’。 ‘癸巳大计’,乃是内阁以及东林党之间最重要的冲突,渐渐已经开始在朝中发挥了作用的东林书院出身的官员,和当时的内阁发生了极大的争议,最终整个朝廷围绕着一次对官员的考核,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那个时候,满朝的大臣相互攻讦,已经到了非我同党其心必异的地步。 而一份关于福建来的‘喜报’,只怕在当时已经斗得红了眼睛的朝臣们看来,这一定是地方官想要政绩获得升迁,所以鼓捣出来的一次所谓‘祥瑞’而已。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历朝历代,都有祥瑞的多发期,比如一头牛一窝生了二十头牛仔,比如一只鸡长得有猪大云云,地方官借报喜的机会来刷刷脸,免得朝中诸公忘了他这么一号人。 可在当时的清流们看来,上报祥瑞,是十分恶劣的事,是报喜不报忧的体现,自然而然,这份奏报很快便沉入大海,没有人理会了。 也正因为朝廷的不理会,地方官见朝廷没有后续,自然也就不敢再上奏了,免得惹祸上身。 陈家那边,得不到官府的支持,只好自己栽培自己的红薯,在历史上,这一栽培,就栽培了足足五代人,直到建奴入关,康熙时期,红薯才渐渐的推广。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眼下这天下都成了这样子了,到处都是流民,年年都是灾害,这事还缓得了吗? 眼看着陈经纶一脸为难的样子,显然跟他苦口婆心,是不成的了。于是骤然拉下脸来,厉声道:“陈先生在来拜访我之前,难道就没有打听打听,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 陈经纶:“……” 第七十三章:陛下圣明 陈经纶再不多说了,还能说啥?给他的路就只有一条! 事实上,推广红薯,本就是他的夙愿,毕竟他的父亲为了栽培这红薯,花费了一生的心血。 他如今唯一的顾虑,终究还是张静一这个锦衣卫百户不太靠谱。 可现在,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他的头上,大抵是你想吃肉还是想吃刀片。 “学生知道了。”行了个礼,像避瘟神一样,陈经纶赶紧告辞。 可很明显,张静一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这么重大的事,就这么寄托在了陈经纶的身上,他还是不放心的。 这事儿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万千人的福祉啊! 于是陈经纶前脚刚走,张静一便立即招手,叫来了一个书吏,慎重地吩咐道:“找个力士,全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想办法……在福建布政使司长乐县那边,也要布置好人手。” 书吏顿然的精神一震:“学生懂了。” 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静一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家伙,深吸一口气,终究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叫你们动手,是让你们好生保护陈家人,不要让陈家人有什么闪失,这陈经纶就算是掉了一根毛,我便将你身上的毛发一根根的拔出来。” 书吏打了个寒颤,表示自己这一下真的懂了,而后才匆匆而去。 ………… 此时,天启皇帝正坐在勤政殿中,双眉紧皱,显得颇为苦恼。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却依旧不见哪个后妃有身孕。 为此,客氏和魏忠贤都很热心,他们又提出继续选秀,多挑一些好‘生养’的女子入宫。 天启皇帝其实对于客氏和魏忠贤所选的嫔妃都很不满意,可这宫外的女子,总不能他自己去选吧,而这二人择人的标准,大多相貌只是姣好而已。 当然,从私心上,其中为数较多的,还是那些和客氏与魏忠贤有关系的女子。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与他们有关的女子能生下皇子,那么客氏以及魏忠贤的侄子们未来的前途也就可以保障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可惜西苑里没有暖阁,天启皇帝穿着厚重的裘衣,他招了魏忠贤到殿中来,禁不住道:“张静一近来为何没有来见驾?” 关于这一点,其实正合魏忠贤的心意,他非常的不希望张静一时常来宫。 哪怕皇帝有时起心动念,想召张静一入宫,他也会说几句,听闻张百户很忙,家事和公务都不少,这样一来,便打消掉天启皇帝的念头。 在魏忠贤看来,只要再有一些日子,张静一都不能来见驾,陛下也就渐渐将此人淡忘了。 于是这一次,魏忠贤便如往常一样道:“听闻张百户忙的很。” “忙?”天启皇帝显出不悦的样子:“就算再忙碌,也缺这一会儿工夫吗?” 魏忠贤便笑眯眯地道:“奴婢这就不晓得了,张百户毕竟年轻,正是最贪玩的时候。” 贪玩二字,值得咀嚼。 天启皇帝奇怪地看了一眼魏忠贤:“你与他不是密友吗?” 魏忠贤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是,是,奴婢与……与张百户……相交莫逆,是忘年之交。” 天启皇帝便抚案,他显然意识到,这个忘年交有点不简单,于是咳嗽一声:“他那百户所,现在如何了?” “这……奴婢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愣:“怎么会说不好呢?” “听闻那百户所,明火执仗的向商户们要钱,凶得不得了。”魏忠贤道:“当然,或许张百户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要钱? 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张静一的性子,天启皇帝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百户所治理得怎么样了,他是个有办法的人。” “要不……”魏忠贤笑吟吟地道:“想要看看这百户所如何,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不……奴婢针对这百户所,也来一场演习,看一看这百户所的成色如何?” 天启皇帝一愣,凝视着魏忠贤道:“你想收拾张静一?”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冤枉哪,奴婢这不是为了张百户好吗?”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眯着眼,用狐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魏忠贤。 不过魏忠贤的提议,倒是让他有些动心:“那就搞他一下试试看?” “嗯,试试。”魏忠贤认真地道:“其实也是试一试他的深浅嘛,找出他百户所的瑕疵,是为了他好。” “那你去布置便是。”天启皇帝淡淡地道:“当然,张卿这百户新任不久,也不要操之过急,等过了年再说。” 魏忠贤顿时大喜,又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既然是演习,就得有演习的规矩,陛下决不可事先透露了风声。” 天启皇帝颔首:“朕知道,朕知道的,朕也想看看张静一每日脚不沾地的忙碌,到底忙出了什么。” 于是魏忠贤喜滋滋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天启皇帝斜着看他一眼,本想责备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上一次朕问的卢象升如何了?” “卢象升……”魏忠贤脸色微微一僵。 陛下又问起了。 这让魏忠贤突然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感觉,难道他曾经领会错了陛下的意图? 天启皇帝便缓缓道:“张卿在朕面前提及卢象升是个人才,可以委以重任,这个人……你已打听了吗?” 魏忠贤:“……” 见魏忠贤不吭声,天启皇帝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内情:“怎么啦,这卢象升有问题?” 魏忠贤还能说啥,官都已经罢了。 他只好尴尬道:“奴婢这几日确实打听了一下,不过内阁,还有吏部那儿,对他的印象都极坏,都说此人是个酒囊饭袋,在知府的任上,治理得一塌糊涂。” “这样糟糕吗?”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便正色道:“奴婢当然不敢偏听偏信,所以还寻了都察院以及内阁诸公去询问了一下,大家都说他的官声很坏,贪婪无能,难堪重任。” 天启皇帝只好点点头,叹道:“看来是张卿说错了。” “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呢?”魏忠贤正色道:“既是锦衣卫百户,管好自己的事即可,贸然举荐大臣,稍有不慎,可是要延误大事的。” 天启皇帝便淡淡道:“说的有道理,看来张卿确实没有识人之明。” 魏忠贤顿时眉开眼笑道:“陛下圣明,洞察人心,只凭一个卢象升,便……” 天启皇帝摇摇头:“朕不是因为卢象升而觉得张卿没有识人之明。” “啊?”魏忠贤惊异地道:“他还举荐了其他人?”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目光突的显出几分复杂,道:“他不是一直说魏伴伴是他密友吗?可他这个密友,看来也不怎么仗义,可见他的眼是瞎的。” 魏忠贤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陛下到底黑的是谁啊?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天启皇帝的性子,这个小祖宗历来嘴巴毒得很,索性只尴尬一笑,当做没有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魏忠贤拜别了天启皇帝,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司礼监,刚进门槛,就立即道:“来人,传王公公来。” 这王公公,当然是东厂的掌印太监。 只一会儿功夫,王体乾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匆匆的赶来。 先是给魏忠贤见了礼。 魏忠贤抿着唇,只阴恻恻地盯着他,让王体乾浑身不自在。 “九千岁唤咱来……” 魏忠贤这才开口道:“这里有一件事,要交你办……咱们东厂,也得弄一场演习了。” 一听演习,王体乾已是吓得面如土色。 上一次因为演习……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呢,差一点就阴沟翻船了。 “演习?” “对!”魏忠贤斩钉截铁地道:“针对清平坊百户所的演习,带着人马,突袭百户所……就像当初这群没规矩的人一样,好好的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王体乾骤然之间,恍然大悟,这时眼里放光,不由得精神振奋地看向魏忠贤:“九千岁,妙啊,这不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魏忠贤则是背着手,脸色阴沉地道:“多带些人手,不,要挑选精兵强将,咱要的是让陛下知道,这百户所不堪一击。至于怎么动手,动手到几分,就看你的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魏忠贤顿了顿,随即用严厉的目光盯着王体乾道:“其他人的死活,咱不管,张静一的命必须得留着,死了,拿你是问。” 王体乾已明白了,于是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不过……可以卸掉他身上的一些玩意吗?” 魏忠贤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都留着吧,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好了,至于怎么羞辱他,那是你的事。咱就要这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东厂!也要让人知道,招惹东厂的后果!尤其是……” 魏忠贤用手指磕了磕案牍,表情慎重地强调道:“一定要保住张静一的命根子,可不能让他和咱们一样,到时候进了宫来,这岂不是抢人饭碗吗?” 王体乾:“……” 第七十四章:天下兴亡 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此时,张素华的肚子已越来越大,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安心养胎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帮着看看张家的账本,亦或者是读读书。 于是张静一不得不四处给她寻一些书读。 四书五经是肯定不能让她读了,不能在这家里养出一个作八股的变态来。 于是只好到街面上,让人采买一些话本和演义小说。 只是……许多演义小说不看还好,好家伙,这一看……,绝大多数都是粗制滥造,甚至连《封神演义》的水平都远远不如。 这个时候,张静一方才知道,后世流传下来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能够流传数百年,是有其道理的,那才是真正的经典啊。 张素华显然对这些粗制滥造的演义也没什么兴致,好在张静一偶尔也会和她闲聊。 不过更多时候,张静一还是在百户所。 卢象升已开始操练校尉和力士了。 他的操练方法很别出心裁,就是往死里操练。 当然,对于操练的方法,张静一也出了不少主意,清晨长跑,上午阵列,到了下午,还是从纪效新书的鸳鸯阵的法子,操练实战。 卢象升的军纪很森严,决不允许有任何错误,校尉犯错,就处罚小旗官,三人以上的校尉或是小旗官犯错,则处罚总旗官,若是总旗官或十人以上的校尉犯错,则处罚他这个操练官。 规矩一经制定,校尉和力士们都很是觉得稀罕。 大家是锦衣卫,又不是真的丘八,懒散是必定的,于是少不得有人抱着手笑嘻嘻。 于是卢象升直接拎着这些嬉皮笑脸的人全部出列,一算人数,有十三人。 于是二话不说,竟自请带着这二十多人一起受罚,居然在这寒冬腊月里,拎着人,在那简易的校场里,站了足足一夜。 这时候……一种恐怖感让所有人油然而生。 那些受罚的校尉,一个个口里抱怨,也有谩骂的,若不是因为张百户言明,卢先生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大家早就一哄而散了。 显然,大家对于张静一还是敬畏的。 可现在……他们却遇到了一个更狠的人。 夜里很冷,寒风刺骨。 因为带兵不力的卢象升,自个儿在这夜空之下,孤零零的站着。 邓健和王程怕出事,可京城的夜实在太冷了,不得不裹着被褥,躲在兵舍里,透着门窗的缝隙张望。 就见那校场上的卢象升,一直的纹丝不动,就好像是雕塑一样的站着。 虽是裹着棉被,可大家还是冷得出奇。 而站在风口上的卢象升,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 到了子夜的时候…… 大家的心底已开始冒着寒气了。 而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卢象升依旧还在校场…… 此时此刻……大多的校尉和力士在兵舍里睡去了,有人模模糊糊的起夜,朦胧之中,像见了鬼似的,看到了校场方向那站着如木桩子一般的‘卢先生’。 “快,快醒醒……” 后半夜,许多校尉和力士睡不踏实了。 大家确实不太严肃,犯了一些错。 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听说还是进士,他居然说惩罚自己便惩罚自己,这处罚居然还这么狠? 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可卢象升却依然屹立不动。 月色之下,大雪已覆盖了他的纶巾,覆盖了双肩,而他犹如冰雕一般。 有人忍不住惊道:“这人莫不是疯子,比咱们百户还疯?” “你疯啦,你敢骂百户?” 大家咕哝着,有人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可到了卯时三刻,天未破晓,苍穹依旧是漆黑一片,有的只是天上飘飞的雪絮。 而这个时候……刺耳的竹哨响彻了夜空。 大家慌慌张张地睁开眼。 有人气呼呼的破口就骂:“要不要人睡觉。” 砰! 兵舍的门被人狠狠踹开。 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进来。 紧接着,一个人徐徐踱步进来,全身还覆盖着残雪。 他双目布满了血丝,眸子却带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卢象升发出了怒吼:“早操开始,集结!” 大家一惊,都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翻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然后木然地看着在校场里站了一夜的卢象升。 一个个像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他站了一宿,居然还不睡? 可这时,许多人打了个激灵,居然鲤鱼打挺一般的翻身而起,个个连忙穿衣,匆匆趿鞋,披上了张挂在墙壁上的蓑衣,而后在卢象升的怒吼声中,匆匆朝着校场方向狂奔。 一般情况之下,一个对自己都这样狠的人,往往都让人觉得害怕。 何况他们犯了错,卢象升却自己来受这罚,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内心还真的有些良心过不去。 于是在清晨早操的时候,虽然大家队列有些稀稀拉拉,可大家却老实多了。 一宿没睡的卢象升,却依旧精神奕奕。 卢象升虽然是进士,却是真正有练过的。 当下照着和张静一制定出来的操练计划,先进行队列的操练。 所有人分小旗、总旗的编制,列为六列,这一站,便是一上午。 其实莫说是一上午,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许多人也受不了。 心里早已将卢象升骂了十八遍。 可大家看到,在校场里站了一宿的卢象升,居然也同样站在队列中,纹丝不动,虽然心里想骂,却一个个服服帖帖的。 因为他们很清楚,眼前这位进士爷……总能让他们发不出任何的怨言。 张静一偶尔会来,见效果十分显著,也十分的吃惊。 这种操练,来源于后世,其实更早应该追溯于普鲁士的操典。 在这个时代,人们倾向于士兵个人的战斗力,可到了后来,在无数的战争过程中,人们越发的意识到,一支军队的组织能力以及整齐划一的协调能力,才是战争制胜的法宝,这一点在陆军之中,尤其的关键。 因此,队列操练才在世界风靡开来,越来越受重视,并且显著的提高了军队作战的能力。 当然……有先进的军事理论是一回事,操练还是需有人来执行的。 就这么的操练了一个月,校尉们已经有了模样了。 听说最苦的就是卢象升,其次才是邓健和王程,再倒霉的就是小旗官,毕竟士兵犯错,也需要惩罚武官。 可正因为如此,整个百户所的提升十分显著。 如今的校尉们,个个神采飞扬,腰板挺得笔直,身子也健壮了不少。 当然,这也和张静一舍得给钱粮是有关系的,每日提供的伙食,几乎可以达到小地主的标准,有蛋有肉有鱼,给校尉们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这些营养再通过操练转化成了力量。 否则……若是照着边军或者京营的标准,张静一可以百分百的肯定,就算再怎么操练,大抵效果也只等同于后世非洲的黑蜀黍。 卢象升除了操练,但凡能抽出一些时间,倒也会拿出书来,传授一些书里的知识,这显然是读书人的小心思,好为人师,总想教点啥。 张静一渐渐和卢象升相熟了,彼此之间也变得热络,他摸透了卢象升的心思,卢象升也了解了张静一的想法,两个人都是有大志的人,自然而然,能脾气相投。 因此,操练结束,夜深的时候,卢象升便喜欢和张静一在校场里漫步。 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夜空闪烁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光,张静一道:“马上要年关了,往年的时候,北地也是这样寒冷吗?” 一说到冷,张静一便忍不住的哆嗦。 卢象升则道:“今岁的天气,比之往年更加恶劣,只怕明年……各地又要遭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了几许忧虑之色。 曾经的大名府知府,作为一方父母官,卢象升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多变的天气,意味着气象的聚变,也是极容易引发灾害的。 “明年会遭灾?”张静一的心沉到了谷底:“大名府当初毕竟隶属于直隶,就算是出了灾情,理应也不至百姓们受苦吧。” 卢象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张静一一眼:“张百户久在京师,想来并不知道地方上的情况,百姓们任何时候都是受苦的,若是遭灾,朝廷根本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即便地方官如何治理,采取任何的举措,后果也十分可怕。” “可怕?”张静一皱眉道:“百姓们没有饭吃?” 卢象升沉默了很久,而后幽幽地说出三个字:“人相食!” 张静一顿时打了个寒颤,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说出来的时候,才格外让人觉得恐怖。 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可见饥饿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有多少人行将饿死的时候,才不得不出现这样的惨景。 而更让张静一觉得可怕的是,卢象升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好像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样。 张静一脸上表情认真了几分,道:“你曾是地方官,可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样的情况吗?” 第七十五章:来都来了 此时,卢象升只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注意着脚下的泥泞,他背着手,沉吟良久道:“我虽为一方父母,却找不到任何缓解的办法。” 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吗?” 卢象升摇头:“便是当今皇上有唐太宗那样的贤明,也没有办法解决。” 张静一目光一怔,不由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 “我没这样说。”卢象升振振有词道:“张百户不要诓我。” 张静一:“……” 卧槽……张静一居然忘了,自己好像是锦衣卫。 而这个身份,还是令卢象升有一点点忌惮的。 和锦衣卫讨论这种话题,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吃牢饭吗? 张静一目光一整,打起精神道:“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卢象升凝视着张静一,随即笑了笑。 “我一定可以解决。”张静一道:“大丈夫在世,怎么能失去志向呢?换一句话来说,人若是没有梦想,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卢象升抬头,他本来就是很骄傲的人,可是这种骄傲,他在眼前这个没有通过科举出身的锦衣卫少年百户身上居然也看到了。这竟让卢象升生出了错觉,竟下意识地道:“张百户可以做圣人了。” 张静一一时错愕,随即笑了起来。 卢象升也一扫心里的阴霾,不禁开怀大笑。 张静一道:“卢先生这兵的确操练得很好,很令人佩服。” 卢象升道:“这没什么值得佩服的,天下的学问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如学生从前说的那样,道理大家都懂,你看古时的名将,往往见了士兵的伤口生了脓疮,便会亲自去给士兵伤口中的脓疮吸出来,于是士兵们都爱戴他,愿为他效力。这个道理,张百户若是读过书,一定见过不少,世之名将,大抵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几个人,见了士兵伤口上的脓疮,愿意亲自去吸吮呢?” 张静一顿时觉得心头恶寒,是啊,莫说亲自去吸,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张静一却是话锋一转,突的道:“当初卢先生来百户所,只是为了报复九千岁?” 卢象升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垂着头,在夜色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摇,若有心事。 张静一不愿跟卢象升走心,毕竟自己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 年关的时候,张家开始访亲问友。 张静一对于张家的亲戚都不熟,也不愿和别人打太多的交道,倒是有不少人跑到张家来,送礼是没有的,都是来问自己的儿子和兄弟的。 “张百户,为何我儿不能回家过年?” “张百户……” 原来却是卢象升决定过年留守百户所,并且表示大家都铭记着张百户的恩德,所以校尉和力士们都留下,就在百户所里过年。 说是说在百户所里过年,其实就是留大家继续操练。 这卢象升可谓是个狂魔,属于那种我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也别把自己当人。 张静一对此……只好表示卢先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君子只好成人之美了。 当然,他在表现上是不能吝啬的,于是又出了一笔钱,表示大家在百户所这个年要过好。 这让张天伦很不解。 因为往年的时候,王程和邓健两兄弟都会回来张家陪着他这个义父,好生热闹一番。 结果今年却留在了百户所,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只好耐心地解释:“现在百户所在整训操练,当然,主要是请来的那个卢先生性子比较刚直,儿子好说歹说,他也不同意放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话了。” 张天伦带着几分失落,便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给邓健寻一门好亲事的,是京营的一个千户之女,他若是娶了他家女儿去,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好靠山了,这还是老夫好说歹说,人家才肯答应的,原打算大年初六的时候让带去通州看看,现在看来……只怕要失约了。” 张静一不禁为之感动。 还是做爹的靠谱啊,虽然一直不声不吭的,可不还偷偷摸摸的在给他的二兄找对象吗?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事耽误,倒是可惜了。 于是张静一道:“回头我去劝劝卢先生,给邓健两日的假,不过我觉得卢先生未必肯放人。” “成家这样的大事也不肯放人?”赵天伦不由得恼火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大过年的,不想惹老爹不高兴,张静一便苦口婆心地道:“卢先生从前就说过,若是寻常校尉和力士,当真有大事,这告假尚还有权衡的余地,可若是总旗和小旗,身为武官,便该以身作则,天塌下来,也要留在百户所,这是军规。” “太苛刻了。”张天伦摇摇头道:“这样折腾法,不哗变就不错了,这个姓卢的,不像是个能带兵的人,一介书生而已。此人,老夫也打听过,他在知府任上,便是个糊涂官……” 张静一不愿再听张天伦唠叨,只好道:“那我回百户所去问问吧。” 百户所占地很大,尤其是后廨,这里已经规划成了一个简易的校场。 此时是下午,正是战法操练的时候。 张静一出现在校场上,便见卢象升正领着大家各自结阵,所有人都手持着哨棒,排着整齐的队列,不断挥舞刺杀。 这些校尉和力士,已经有了一些模样,隐隐带着一股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气势。 卢象升见了张静一来,也对张静一不理睬。 直到操练完了,方才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张百户……” 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 张静一朝他颔首:“卢先生辛苦了。” “倒是不辛苦,辛苦的是他们。” 卢象升点了点校场上依旧站成队列的校尉和力士,又介绍道:“这一个多月的操练长进十分快,从前的时候,许多人身体瘦弱,现在都健壮多了,个个腰杆都挺直啦,气力都涨了不少,除此之外……起先早操晨跑的时候,跑个两里路便气喘吁吁,现在即便跑了三五里,也能坚持下来,队列也越发的熟稔……只是……我思来想去,好像现在的操练,对他们似乎变得轻易了许多……可人操练的时候,一天只有五个时辰,毕竟人总要吃饭睡觉,偶尔也需给人一些闲暇。” 卢象升很苦恼,他的苦恼是有道理的。 操练的本质,在于突破校尉们体力上的极限,起初让他们晨跑,让他们列队,让他们挥棒,让他们不停歇的操练,对这些人来说,都是折磨。 可慢慢的,这些家伙体魄上来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操练之后,在卢象升看来,就好像这操练少了点什么。 张静一不由乐了,他倒是有想法的,随即就道:“这个好办,我教你一个方法,咱们可以让人缝制许多的沙袋来,这沙袋里先装一两斤沙子,而后绑在他们的脚上,以后无论是晨跑,还是列队,甚至是吃饭都让他们穿戴在身。等以后若是不够,还可以将这沙袋里的份量提高嘛,一两斤不够,就来五斤,五斤不够,我觉得七八斤也可以。” 卢象升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张百户,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多了,于是开心地笑道:“哎呀,张百户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为何学生没有想到。这事只怕要张百户费心,赶紧寻人缝制。” 张静一点点头道:“我先去和大家打个招呼,毕竟来都来了。” 说着,快步到了校尉们的队列前。 其实校尉们一见到张静一来,个个都从苦闷的操练之中仿佛见着了一道光,相比于卢象升的苛刻和严厉,他们觉得张百户要和善很多,是个极好的上官,哪怕张静一有时也板着脸,却给人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张静一朝他们挥挥手道:“大家辛苦了。” 众人齐声回应:“不敢。” 声若洪钟,气势骇人,可见操练不但带来了体力上的跃升,也给大家带来了无穷的精神气。 张静一随即……便挥手告别。 一见张静一转身走了。 众校尉们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甚至站在队列里的姜健,虽然身子站的笔直,嘴唇好像一动不动,却发出声音:“还是张百户体恤大家伙儿,张百户见我们如此,一定很不忍心。” 这声音很轻。 可是队列里前后人等都能听见,大家心里暗暗的点头,身子却依旧一丝一毫不敢动弹。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之中,张静一出了校场,决心让人赶紧供应沙袋,他走了许多步,突然脑子里生出了一个疑问:“我来这儿是干啥来的?” 好在他走的时候,卢象升还是表达了对张静一的敬意,他一直将张静一送到百户所门口,还不忘嘱咐道:“张百户,记得沙袋,要赶紧,最好明日就送来。对了,我看一两斤太轻,给个三五斤吧,为了给大家做一个表率,给老夫做一个十斤的。” 第七十六章:天子之怒 张静一觉得卢象升在作弊,因为这厮可是个能舞动两百斤大刀的狠人啊! 你特么的绑十斤和人家绑三五斤是一样的吗? 张静一倒没有点破,只点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过……这操练要加紧,我料到……可能就在这正月的时候,咱们百户所要出事。” “出事,出什么事?”卢象升不解,却也很是慎重的样子。 张静一正色道:“我怀疑会有人想要害我们,只怕咱们百户所要遭袭。” 这是实在话,那东厂都是些什么人,会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就魏忠贤,就绝不是一个轻易被人打耳光的人,当然,魏忠贤是理智的,鉴于张静一的特殊性,他断然不会立即反击,而是会选择一个有利的时间,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开整。 卢象升却是一下子放松了表情,露出了微笑,捋着他的胡须,摇摇头道:“张百户多虑了,这大过年的,谁吃饱了撑着,跑来百户所?学生自知张百户是希望学生能够勤加操练,却也不必拿这些来吓唬。” 张静一见他不信,便瞪着他道:“那就来打个赌如何?我若输了,一定想办法让卢先生官复原职。” 卢象升听到这里,不由得又笑了! 他当初因为京察被罢官,内阁视他为庸官,吏部的功考簿里,他也属于最差之列,清流的关系,他也攀不上,就算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复他为官,只怕他也难以在官场立足了,还谈什么官复原职? 其实丢了官的卢象升,一直都视罢官为奇耻大辱,张静一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仿佛揭了他的旧伤疤。 于是他拉下脸来,冷冷道:“好啊,那就拭目以待,你非要赌,若是学生输了,便愿做你的张家家丁。” 这里的家丁,并不是后世影视剧形象中的家丁,在明朝,武官身边都有家丁,他们与武官形成某种人身依附的关系,彼此之间算是一家人,家丁一生效力于武官,而武官也会给予家丁最好的待遇。这种关系,倒是和西方中世纪时期的骑士和骑士扈从差不多。 这当然是卢象升的气话。 可卢象升的话才落下。 却见张静一开始掏袖子。 卢象升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张百户在做什么?”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我在找纸和笔,咦,明明我记得带着一支炭笔的。” 说着,张静一翻完了袖子,又翻找腰间的荷包。 卢象升:“……” ………… 张家这里,今年过年格外的冷清。 邓健和王程都没有来,几个雇佣来的仆从都放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只有张天伦和张静一还有张素华三人,由张天伦张罗了一桌好菜,三人落座,一起吃饭。 张素华虽不是张天伦的亲闺女,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如今二人已亲犹如亲父女般,对于这个怀有身孕的干女儿,比起其他三个粗糙的儿子,张天伦总是多溺爱一些,他给张素华添的是软饭,用鸡汁淋的。 这让张静一颇有几分醋意,毕竟……从前这软饭是专属他吃的,虽然最后他选择了吃干饭,可……显然父亲将这份溺爱已转移到了张素华的身上。 张天伦的心情却是另一回事,一方面,他儿子、义子都有,张素华是自己第一个义女,另一方面张素华怀有身孕,理应多照料。 他甚至想到,张素华对于自己丈夫的事,绝口不提,哎……也不知这女娃儿到底遭了什么罪,孩子还没出生,便没了男人,生生要守活寡。 一想到这个,他竟想到了张静一的亡母,想到了当初他去辽东刺探军情,九死一生,数年没有音讯,张母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将张静一拉扯大的。 人的悲欢,总也有相同的时候。 张素华则眨眼,看着义父和弟弟,两个人都低头扒饭,各带心事,自己竟也勾起心事来。 吃着,吃着,张天伦的眼眶却是红了。 张素华是个细腻的女子,便小心翼翼地道:“爹,你是怎么了?” 张天伦连忙擦拭着老泪,极力想掩饰情感,却还是失声道:“为父想静一他娘了。” 张静一听了,心里也不禁触动,他连忙安慰道:“爹,不怕,过几日,等儿子发达了,给你多找几门亲事,到时儿子就又有许多娘了。” 张天伦:“……” 这做父亲的呆滞了老半天,老脸隐隐在抽搐着,手也在发抖,老半天,才遏制住了想狠抽这龟儿的冲动。 张素华竟也眼泪扑簌起来。 张静一道:“妹子,你又哭什么?” 张素华吸着鼻子道:“这些年,我一直孤苦无依,如今得以有了爹爹和兄弟,一家人其乐融融,不知多高兴。” 还好…… 是喜极而泣。 张静一放宽了心,他知道张素华的命运多舛,遭遇过太多的不测,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想起从前的伤心事,难免心里多有触动。 到了正月,张天伦便忙碌起来了,事实上,他这锦衣卫的副千户,其实就是闲职,徒有虚名,千户带个副,放屁都不香。 不过到了年关,便是他四处走动的时候,他会抽出一张记满了名字的黄纸,然后按着名字一家家的拜访,维持卫里以及亲戚的关系。 这时候,张静一更多的是留在家里陪着张素华,他怕张素华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闪失。 与张静一情况非常不同的是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很是百无聊赖,这年过得很不踏实,照例他要去拜见诸位太妃的,可太妃们见了他,自是百般客气,可天启皇帝总觉得话里有话。 还不是生不出孩子? 因此天启皇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呆在西苑。 此时,他的心里更多的惦念着,那张静一已有一个月没有入宫了,这倒是一件极奇怪的事,别的人巴不得能有机会成日都在他这个皇帝的面前晃荡,可偏偏张静一却极少主动来。 此时已到了正月十三。 这个时节,依旧是大雪纷飞。 连续下了四五日的雪,正月本是开春的时候,按理来说该是积雪消融之时,只是自弘治年间到现在,每年的天气越来越恶劣,已越来越令人担忧了。 这时候的人,自然是不知道什么是小冰河期的。 也不知道正常的年景和现在全球的温度下降几度意味着什么。 这可不只是温度下降几度这样简单,而是气象剧烈的波动,粮食大规模的减产。 再过几日,这年便过完了,因此天启皇帝的心思放在年后召张静一入宫的上头,他觉得张静一毕竟年轻,管着一个百户所,可能手忙脚乱,朕倒是可以点拨点拨他。 就在这时候,魏忠贤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天启皇帝的心情不好,便假装没见他进来,故意低头看着戚继光遗留下来的纪效新书。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又在看兵书了。” “唔……”天启皇帝冷漠地回应着:“戚将军实在是国朝不可多得的良才,这兵书真是越看越令人钦佩。” 魏忠贤便笑着道:“我大明人才济济……” “少说这些,听着没劲!对了,东厂不是要演习吗?日期定下来了吗?”天启皇帝淡淡地问道。 魏忠贤便道:“早先好像就定下了,就是今日。” “今日……”天启皇帝张大眼睛,不由带着几分恼怒道:“为何不提前来报?” “这……”魏忠贤道:“这毕竟是小事,陛下既已恩准,所以奴婢交代给了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 天启皇帝便拉下脸来道:“演习已经开始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开始。”魏忠贤一副无辜的样子。 天启皇帝道:“这样也好,朕今日正好闷得很,恰好可以等回音。此次演习,可有章程?” 魏忠贤便道:“章程是有的,不过东厂毕竟人手少,而且绝大多数人都在当值,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所以王体乾便出了主意,说是从勇士营抽调百五十人……” 天启皇帝:“……” “抽调百五十人……” “慢着!”天启皇帝哗然一下站了起来,瞪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魏忠贤,声调也一下子提高了起来:“勇士营?怎么是勇士营?” “这……”魏忠贤立即拜倒在地:“而今是正月,许多人都在沐休……实在是找不到人手,所以才抽调的勇士营。” 天启皇帝的脸已黑了下来:“一个百户所,百人不到,勇士营为何抽调的是百五十人?” 魏忠贤便战战兢兢地道:“其实奴婢知道的也不多,这不是正月吗?奴婢忙着宫里的事,还得给太妃们……所以……所以……这事都是王体乾去办的,他是掌印太监。” 天启皇帝打了个寒颤,他脸色凝重起来:“这不是摆明着挟私报复,欺负人吗?” 勇士营是什么?勇士营是隶属于内卫的禁卫,是宫中彻底掌握的一支军马,这支军马有别于一般的亲军,堪称为大明的精锐。 而锦衣卫,某种程度来说,虽然也是亲军,可实际上,却更像是警察部队,说难听一点,战斗力能比顺天府的差役强就已让人高看了。 第七十七章:一决雌雄(五更送到,求订阅) 人家一个百户所,编额七八十人而已,你们这些东厂的,居然直接调动精锐勇士营,甚至用一倍的人数去搞所谓的演习?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莫说是百五十人,以天启皇帝的预计,只需出动二十人,就可以将这些锦衣卫打得满地找牙了。 魏忠贤则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瑟瑟发抖地道:“奴婢……奴婢有疏忽,是奴婢万死,奴婢以为这是些许小事,便没有太过多的关注,奴婢绝不饶过那王体乾。” 天启皇帝气急败坏地瞪着他道:“当然不能饶了他,还不快……快传旨,立即将人给朕调回来。” 天启皇帝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却是突的想到了什么,又道:“明白了,朕明白了,王体乾就是挟私报复,真是岂有此理,这个狗奴,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朕绝不饶你,也绝饶不了他。糟了,当初你们东厂,是被打死了一个档头吗?” 魏忠贤一脸无辜,磕磕巴巴地道:“陛下,不是咱们东厂,奴婢只是东厂提督太监,只是副手。打死档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想来……王体乾不会这样不分轻重吧。” 天启皇帝一阵战栗,此时竟是有着遍体生寒的感觉。 随即,他咬牙切齿起来,杀气腾腾地道:“还不快将人召回来?” 魏忠贤苦着脸,很是为难地道:“陛下……只怕已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天启皇帝已是气的七窍生烟,大喝道:“张静一若有闪失,朕誓杀王体乾!” 说完这话,天启皇帝突然颓然地跌坐在御椅上。 ………… “不好了,不好了。” 这时候,百户所里,有人慌张又匆忙地跑进了公房。 公房里的张静一正在打盹。 正午用过了饭,便一直犯困,张静一总会小憩片刻。 其实这个百户,做的事并不多。 现在一听不好二字,他打了个激灵,顿时惊醒。 便见书吏白着一张脸,匆匆进来道:“不好了。” 张静一立即打起精神:“出了什么事?” 书吏立马道:“有大队人马进了清平坊,明火执仗,奔着咱们百户所来了,他们打着东厂的招牌,不过看上去……不像东厂的番子。” 果然……还是来了。 张静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其实预料到东厂的报复并不难,可听这意思……好像这东厂请了外援? “不是东厂的番子,打着他们的旗号?看来他们不但偷袭,还不讲武德啊!” 不过张静一很快重新打起了精神,毕竟自己不是六十九岁的老同志。 张静一正色道:“去请卢先生来。” “卢先生那边已经得知了消息,已带着在校场的校尉,在百户所大门那儿集结了。” 张静一吁了口气。 这个时候要冷静。 虽然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和害怕。 很明显,东厂这些人就是奔着复仇来的,绝不会对他客气。 于是,他匆忙出了公房,待到了大门前,果然这个时候,卢象升已经在招呼人集结了。 七十六个校尉,已是在街道上列队,个个提着哨棒,面无表情。 张静一定睛一看,立即道:“快,都解下你们的沙袋来。”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原来校尉们的绑腿位置,竟还绑着沙袋。 这个时候可不是操练,而是实战,绑着三五斤的沙袋,这不是找死吗? 众人再没有犹豫,纷纷开始解开沙袋。 邓健率先将沙袋解下来。 这些日子,他黑了,却也明显壮实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以往都是松松垮垮的,现在却无论任何时候,都好像一根标枪一样。 起初沙袋绑在腿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腿脚就像是灌了铅一般,不过到了后来,渐渐的也就习惯适应了一些。 可此时……他将沙袋卸下,顿时觉得浑身好像轻快起来,就好像身子轻飘飘的,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这种感觉……很舒服啊! 而至于手中提着的哨棒,就更觉得轻如鸿毛了。 此时又听卢象升喝道:“所有人听我号令行事,胆敢临阵退缩的,军法处置。” 众人凛然。 操练了接近两个月,两个月以来,大家已经习惯了听从号令,因为任何时候,不听号令的后果都非常严重! 此时,大家下意识的轰然应诺。 当然,应下是一回事,可心里还是很忐忑的。 因为此时,从街道的尽头,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这脚步层叠在一起,让人徒然生怯。 张静一也是不免心情紧张,却也横下了心,大声道:“东厂来寻仇了,不要怕,今日都记好了,不必有什么顾忌,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百户所的厉害。” 另一边,卢象升已是摩拳擦掌,显然他对东厂的印象十分糟糕,东厂的人还未到,他的眼睛已红了。 可当街道尽头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的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很明显,这些确实不是东厂的番子,对于那些东厂番子的模样,他还是有不少印象的,绝大多数也就是歪瓜裂枣之列,可现在……他分明看到的是正儿八经的军队。 自然…… 对方打了旗蟠,仿佛生怕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是东厂的人似的,那旗蟠上写着‘掌印东厂王’的字样。 这些东厂的‘番子’,也提着哨棒,个个如狼似虎,人数在锦衣卫百户所校尉们的一倍左右,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便是乌云一般压过来,令人有些透不过气。 在‘番子’们的后队,则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体乾。 王体乾此时正面带微笑,自信满满地眺望着百户所的方向。 与他骑马并行的另一个魁梧军汉,身子如铁塔一般,他的眼神顾盼自雄,太阳穴隆起,一看就不好招惹。 “周百户,接下来就交给你了。”王体乾看向这叫周百户的人,微笑着道。 “请王公公放心,今日绝对让这些锦衣卫没一个可以站着。”周百户颔首,声若洪钟的回应,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道:“只是下手太重,不会出事吧?” 王体乾不以为然地道:“你放心,这是演****最喜欢的就是演习了。这个演习,也是陛下亲自恩准的,为的就是称一称锦衣卫的斤两。所以……卖力一些,不要有什么顾虑。” “好。”周百户大喜,再无顾忌般美滋滋地翻身下了马,朝马上的王公公作了个揖:“卑下自当效力。” 说着,便取了一根哨棒举起,随即踹了前头一个‘番子’后臀一脚,厉声喝道:“都没气力了吗?都给我拿出精神来,一炷香之内解决掉这些人,到时王公公请咱们到得意楼喝茶。” 众‘番子’顿时大喜,其实今日来此,对他们而言,就犹如是郊游一样! 对付锦衣卫?他们可是大名鼎鼎的勇士营,勇士营在当年,可都是京营中选拔出来的精卒,虽然这些年有些松懈了,已经不如边镇的某些军马,可在这京城,他们却是没有怕过谁的,何况还是一群锦衣卫呢? 这感觉大抵,就好像打后世的保安差不多。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是越来越近了。 周百户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随即大声呼喝道:“看到了吗?就在那里,都给我上!” 一声号令。 ‘番子’们个个发出了喊杀,各自提着哨棒,再不犹豫地直接一个冲锋。 在他们看来,大抵一次冲锋就可以将对面的人一波带走。 只是这冲天的喊杀,就足够让人心悸了。 在百户所外,七十多个校尉,已经以张静一和卢象升为核心,列成了方队。 卢象升绷着脸,冷声道:“结阵死守,准备抵御!” 校尉们已是捏了一把汗,毕竟眼前番子们的冲锋还是很吓人的,他们是第一次参与实战,此时不得不紧紧抓着哨棒,保持队列。 邓健和王程倒还好说,毕竟是见过世面,从前也杀过人拼过命的。 可姜健这些人就不一样了,甚至姜健连鸡都没杀过,此时他满脸紧张,小腿肚子不禁颤抖。 他微微弓着身,与人肩并肩的站在一起。 倘若换做是从前的姜健,遇到这么一群狠人,只怕早已调头便跑了。 可现在……卢象升的每一道命令,就好像有魔力一样,卢象升让他结阵死守,他便脚好像生了钉子,一动也绝不敢动,哪怕是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冒出来过。 日复一日的操练给人的变化是很大的,每日已习惯了听从号令,平日里对号令稍有疏忽,就可能得到惩罚,已经让姜健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不过此时,他现在已吓得脑海一片空白。 而对面的‘番子’们已越来越近了,他们争先恐后的,充斥了整个街头,这些人的威势很骇人,犹如一头头下山的猛虎。 反观这边的校尉们,却一个个屏着呼吸,站在原地。 “挺起哨棒来。” 一声号令响起,齐刷刷的哨棒立马斜刺而出。 紧接着………由人组成的浪潮,已是转瞬即至。 第七十八章:兵败如山 勇士营的特点便是好勇斗狠。 他们驻扎于宫禁之中,隶属于内四卫,由御马监的宦官们提督掌控。 当然,内四卫乃是永乐年间建立,此后又从内四卫的精锐组建勇士营之后,勇士营一度威名赫赫。 可任何军马,一但养久了,就难免沾染许多的习气,比如永乐年间的时候,勇士营是三日一操。 也就是三天操练一次!可到了现如今,已是一月两操!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勇士营的待遇好,上头又有御马监做后台,给养也是充足,难免养尊处优。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他们奉了东厂的命来袭击锦衣卫,这对他们而言,却是手到擒来,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正规的军马,绝不是锦衣卫这样的业余人士可以比拟的。 何况人数还多了一倍! 因此,来之前,他们已是摩拳擦掌,个个龙精虎猛,一听号令,顿时提着哨棒冲杀,犹如开闸的洪水,朝着锦衣卫奔腾而去。 砰…… 一个勇士营战卒已率先如狼似虎的冲入了校尉们的阵中。 姜健只看到对面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他瞳孔收缩着,双腿如钉子一样,依旧还钉死在地上。 双手抓着哨棒,哨棒前挺,身子微微弓着,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不错,是完了。 他虽然在这里操练了一个多月,可姜健并没有意识过自己是正规的军马。 毕竟一个多月的时间,绝大多数的操练,不过是没完没了的跑步和列队,凭着这个……怎么可能拉上阵去? 这若是被眼前的人冲垮,虽然对方动的不是刀枪,而是哨棒,只怕今日……也要被打个半死吧。 想想当初,张百户可是将那东厂档头生生打死的啊,这些东厂的人能轻易放过他? 双方接触。 冲在最前的,分明是个彪形壮汉。 他身上自是穿戴着棉布甲胄的。 只是这甲胄……此时已有人看清了。 阵中,有人突然高呼:“是勇士营!” 这一下子,阵中的校尉们哗然了。 不是东厂的番子,是专职的内卫勇士营。 姜健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若是勇士营,那就真正完了,他脸上错愕,不知所措,甚至连握着哨棒的手都在颤抖,心里的恐惧在不断地放大。 就在此时,身后,他听到了张静一熟悉的声音:“给我稳住阵型!” 这声音……居然稍稍让姜健安心了些许。 或许是在卫中,已经习惯了听从号令,这时候,哪怕任何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也令他心里有了一些底气。 而后,那彪形大汉便如蛮牛一般,提着哨棒冲至前,他挥舞着哨棒,口里发出怒吼。 姜健眼看着那哨棒当头劈来,居然下意识的没有想去躲,不是他有用天灵盖直面哨棒的勇气,而是吓懵了。 越来越多,如潮一般的勇士营健卒也已杀至,他们纷纷挥舞哨棒,像撵鸡崽子一样,显然这些人,是完全没将锦衣卫放在眼里的。 “刺!”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如晴天霹雳。 这一个声音,虽然没有带来稳定人心的作用,不过…… 就在已吓懵了的姜健这儿,却下意识的开始了手中的动作。 满是肌肉的双臂,死死地抓着手中的哨棒,而后……与肩并肩的所有校尉们一同将手中哨棒刺出。 果断、坚决,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哨棒破空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攻势。 最前队的二十多根哨棒,竟是整齐划一。 而这一刺,完全来源于他们的肌肉记忆。 因为这样的前刺动作,他们已经完成了不知多少次,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破空的声音之后。 如林的哨棒直抵冲杀而来的勇士营健卒。 轰…… 他们出棒的速度很快,甚至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当然,勇士营的健卒们好勇斗狠,自然不会将这些棍棒当一回事,毕竟……只是棍棒而已,他们好勇斗狠惯了,就算挨这么一下,直接冲乱对方的阵列,便可将这些该死的校尉迅速分而围之,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可是…… 姜健面前的彪形大汉……突觉得自己胸口一疼。 猛地……他感觉到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直接桶在了自己的棉甲上。 棉甲的好处在于可以吸收一定的伤害,可这排山倒海的力量,却是让他身形不稳,带着胸上的闷痛,整个人竟是直接朝后飞出。 就在这刹那,这汉子眼里只有不可置信了,眼前不过是个个头矮小的小校尉,却是没想到竟是力大如牛。 呃…… 大汉发出了哀嚎,整个人直接向后甩出。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在这刹那之间,形势就已逆转了,勇士营健卒们竟是七零八落,有人摔倒在地,有人在地上捂着胸和肚子躬身shenyin。 他们曾妄图冲入阵中,却发现……对方的棍阵看上去是一字长蛇,毫无技巧可言,可校尉们却是肩并肩,丝丝合缝,凭借着手中的长棍,居然直接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勇士营的冲杀开始出现了混乱。 而姜健在这一刻,竟也惊诧起来。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一刺的威力,竟如此厉害。 对方竟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有人妄图冲杀到他的面前,可肩并肩的其他袍泽却已将对方直接捅开。 勇士营……竟也不过如此。 他脑海中升腾起这个念头。 而后……心定了。 “刺……” 这时,姜健再没有犹豫,他变得开始娴熟起来,心里开始古井无波,平日里操练的技巧开始涌入心头,他照着平日里反复练习的动作,狠狠将哨棒刺出。 如毒龙出水。 又是一阵混乱。 “向前三步。” 与人肩并肩,迅速开始向前踏步。 这些都是平日里的要领,早就操练了无数遍,姜健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太轻易了,一切只需机械式的照着命令行事,就好像平日里操练一样。 至于其他的事,他不必管,只需单一的做重复动作即可。 张静一在队中,已经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显然就是协同的力量吧。 通过操练提升士兵们的力气,然后教授最简单的战术动作,不求复杂,同时确保他们能够协同,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经算是精锐了。 当然,这毕竟只是演习。 对方至少没有拉出火枪和火炮来,也没有拉出骑兵。 可就以步兵而言,这样的战法,是最简单有效的。 勇士营的混乱开始扩大。 后队冲杀来的人,察觉到前队已是倒了一片,地上全是捂着伤口哀嚎之人。 而眼前,校尉们组成了一堵人墙,照着一道道的口令,向前,平推,迎着后队的勇士营健卒们推进。 所过之处,零散的力量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于是……后头观战的周百户,竟是呆滞了。 情况显然比他想象中要糟糕得多。 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弟兄们,竟是奈何不了一堵人墙。 而那人墙,已是碾压而来,依旧确保着凌而不乱。 周百户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后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王体乾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皱眉道:“周百户,出了什么事?快,快,让人赶紧杀过去。” 周百户硬着头皮,可此时却是哭笑不得地道:“王公公,他们到底是不是锦衣校尉?” 王体乾瞪着他道:“不是锦衣校尉是什么?” 周百户脸色惨然:“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打着东厂的招牌,实则却是……” 王体乾气得差点一下子摔落下马。 可周百户说这样的话,却是认真的,他虽然只是百户,可毕竟也是识货的,在他看来,在作战中能保证凌而不乱的军马,只有少数的精锐,或者是某些大将身边的‘家丁’们才能做到。 就在此时,前头终于有人开始崩溃了。 虽然用的是哨棒,可这些校尉太狠了,一刺下去,人便立即栽倒,只片刻功夫,冲杀的勇士营便七零八落,于是有人胆怯起来:“退,退……” 既然根本就冲不过去,那就赶紧退了吧。 退在军中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传统意义上的风紧扯呼。 还有一种,是大家先脱离战场,然后大家再重新组织,根据对方的情况,制定新的战术方案。 不过往往在战场上喊退的时候,喊的人都寄望于后者,可实际上撤退的时候,大家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一条腿,最后兵败如山,局势直接变成了前者。 王体乾见状,脸色已难看至极,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开始,这些勇士营,便已要撤了,一时勃然大怒:“后退者斩。” 说着,他死死地盯着周百户。 原以为这个时候,周百户一定会硬着头皮,说一句公公放心,卑下这就去跟他们拼了。 却是哪里想到,周百户居然很关切地看着王体乾道:“王公公,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为了王公公的安危,卑下这便护送您离开。” 王体乾:“……” 这狗东西居然挺会说话。 ………… 第一章送到。 第七十九章:宜将剩勇追穷寇 锦衣校尉们已开始碾压过来。 他们步伐很稳,显得不疾不徐。 而勇士营已彻底乱了。 其实若论单兵,某些勇士营的壮丁,只怕未必害怕眼前这些校尉,这世上总会有发育比较良好的人。 可论起这种打群架,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种结为队列,用最简单作战口令的人,却好像一台无懈可击的机器。 以至于勇士营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张静一在这其中,心里也不禁感慨。 他没想到,大明的军队,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勇士营,竟也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要知道,明初的时候,永乐皇帝横扫大漠,哪怕是遭遇到了蒙古的军队,进行野外的决战,也依旧可以用步兵的阵列,配合骑兵,直接对当时的北元蒙古军予以沉重打击。 而当时勇士营的前身,便是这种步阵的佼佼者。 可哪里想到,两百年之后,竟变成了这种样子。 就这……还是精锐? 这已不是个人勇武的问题,而纯粹是整个体系的崩坏。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在辽东之战,十万明军,竟被不起眼的建奴人打得溃不成军了。 张静一同样能从卢象升的神色中,看不出胜利的喜悦,所见的大抵也是一种悲凉。 勇士营开始溃散。 其实这场战斗,不过是村中械斗的水平。 溃散的勇士营健卒,慌不择路。 卢象升随即看向张静一:“张百户,是否收兵?” 穷寇莫追? 张静一脸色却是阴沉,口里道:“这是演习,既然是演习,那么就要演全套,怎么可以就这样停止呢?” 卢象升身躯一震,他似乎察觉到了张静一更可怕的意图,正色道:“张百户的意思是?” “要演就配合着他们将这一场戏演好,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给我追击,告诉他们,今日无论这些人逃到天涯海角,东厂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得给我趴下!”张静一当机立断。 这个时候,谁还跟你客气。 你们不是找上门来吗? 来都来了。 那就别走了吧,留下来,叔叔给你疗伤。 卢象升却佩服地看了张静一一眼,他所想的是:张百户一定也是看出了勇士营的孱弱,此时给予勇士营迎头痛击,想来是希望朝廷能够重视勇士营的问题,甚至重视起天下兵马疏于操练的弊病,寄望于这一次将勇士营打醒,也是将朝廷打醒的目的。 卢象升心里便想:“张百户忧国忧民,确实和寻常的锦衣卫大不相同,这样的人……真是罕见。” 于是卢象升精神一震,神色一下子冷冽起来,厉声道:“追击,张百户的话都听明白了吗?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王程、邓健等人,已从恐惧之中走出来,这个时候已是精神奕奕,满眼光辉,他们振奋着向自己队伍发出命令,于是众人化整为零,开始追击。 ………… 此时,王体乾的心慌了。 起初他还责怪周百户居然敢临阵脱逃。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周百户的想法也不错,自己还需周百户保护。 于是他丢下一句话:“这些锦衣卫,实在胆大包天,你们在此抵挡他们,咱这就入宫禀报九千岁。” 丢下这句话后,他策马便走。 同时也给周百户留下了信心,意思是,你等着,我去叫人。 周百户一脸懵逼,却见此时,锦衣校尉们已突然开始加快了追击,眼前都是乱哄哄的,便大呼一声:“随我来,咱们回去叫人。” 回去叫人的人很多,大家争相恐后,跑慢一步的,但凡追上,便被一棍子敲趴下,运气不好的,更是被拳打脚踢,口里叫着别打啦,别打啦! 不过这种话,对于此时此刻的锦衣校尉们而言,更多却像是兴奋剂,总是能让人血液沸腾。 一时之间,这长街之上,人仰马翻,各种名场面频出。 当初这勇士营的人,打着东厂的名号来的时候,沿途的民居和商铺,像是有了默契一般,统统门窗紧闭,大街上本就没有人烟,只有许多人,偷偷在门缝和窗缝后,悄悄地露出一个眼睛。 他们一见东厂大摇大摆出现在长街,心里便明白,那位张百户惹到事了。 果然东厂是惹不起的。 清平坊的人,大多对张家人还是抱有感激之情的,眼见如此,心里不禁为百户所担心。 可他们越看,越感到不对味。 怎么情况是反过来的? 甚至还有穷途末路的东厂‘番子’连滚带爬的疯狂拍门,显然是被追得急了,想要躲入民居中去。 这主人非但没有开门,反而十分配合地加了一道门栓。 而就在此时,已有一个宦官飞马而来,他是奉了旨意,特来制止演习的。 此时,一见这街面大乱,一时也是懵了,搞不清楚情况。 眼见一群鱼服的人,正围着一个东厂‘番子’暴打,这宦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忍不住大喝:“瞎了眼吗,尔等何人,敢如此造次,咱……” 毕竟是宫里的人,又是奉旨行事,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没有找到,可但凡是出宫的宦官,自然是至高无上的。 他本想继续说,王公公和张百户在哪里。 这些校尉却抬头一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宦官。 又是一个宦官,这不就是东厂的吗? 张百户说了,这是演习。 演习就不能客气。 于是那小旗官立即大呼:“这里还有一个。” 话头刚落,便有人直接一棍,直击马头。 骏马吃痛,哀嚎一声,脑袋一偏,随即摔蹄便疾驰。马上的宦官没想到马会受惊吓,直挺挺的摔落下马。 他哎哟一声,口里胡乱的大叫着:“你们好大的胆……” 可接下来,他便被人潮淹没了,直接一阵乱棍打来。 这宦官眼前一黑,只冒出一个念头:“这是咋了?” ………… 西苑。 呆在这里的天启皇帝,已是急得跳脚。 天启皇帝一直以来,对于军事都有着极大的兴趣,勤政殿里摆放着各种的舆图,甚至他每隔一些日子,都要亲自操练宫中的人。 此时,他一面派人紧急去制止,与此同时,却让人寻了一张京城的舆图来。 他寻到了百户所的位置。 而后,观察了那位置上附近的街道,随即脸色变化得更加厉害。 他手指着舆图,对着魏忠贤道:“从兵法上来说,百户所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在街道的中央,此处街道狭窄,乃是兵家所说的死地,一旦被勇士营冲垮,便是想逃也没处逃了。” 魏忠贤显得很有耐心:“是,陛下真是圣明,地形而言,百户所只怕处于劣势。奴婢若是勇士营,只要从这儿发起进攻,张百户便没有退路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忍不住咒骂道:“为何传旨的人还没有回复?” 魏忠贤很是无辜地道:“是啊,奴婢也很奇怪,要不,再派一个去?” “先前那个已经去迟了,现在再派人去,也是无济于事。莫非那王体乾胆大包天,胆敢抗旨吗?”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脸色狰狞起来,瞪着魏忠贤,又道:“你们不要以为有些事,朕在宫中便不知道,这些小伎俩,朕再清楚不过。不过是当初东厂吃了亏,这一次故意想要报仇罢,调拨这么多的勇士营去欺一个百户所,也亏得你们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魏忠贤这时候又连忙解释:“陛下,奴婢是实不知情……”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没心情搭理他,便焦虑地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 他脑海里,大抵可以想象得出张静一如何的被一群勇士营围在中间,而后暴打的一幕。 此时,他的心情更急躁了。 无论怎么说,张静一也是朕的人,轮得到你们来打?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终于坐不住了,立即道:“走,随朕去看看。” “陛下这是要……” “朕要亲自去救人!”天启皇帝将救人二字咬得很重。 而魏忠贤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在他看来,就算天启皇帝现在赶去也没有关系了,现在张静一只怕已经被打得差不多了。 而至于那百户所里的那些校尉,竟敢跟着张静一去砸了东厂理清司,今日只怕也要打死几个让他们见识一下厉害。 所以他连忙道:“奴婢遵旨,奴婢这便去安排。” 天启皇帝气恼地道:“等你安排布置好了,张静一便被打死了。” 说罢,也不再理魏忠贤,竟是直接让人从西苑里牵来几匹马,而后匆匆的飞马先入紫禁城,他打算从午门方向出宫,从那里往清平坊更快一些。 魏忠贤拦不住,其实也不想拦,这个时候自然由着陛下最好,便带着数十个禁卫,上气不接下气的尾随其后。 等抵达紫禁城的时候,这时,紫禁城里竟是乱作一团了。 有人见陛下飞马而来,便有金吾卫的禁卫拜在马下,急躁躁地高呼道:“陛下,不得了,不得了,午门之外……出事啦,出大事啦。” ………… 第二章送到。 第八十章:往死里打 天启皇帝一听出了大事,竟险些要摔下马来。 难道是张静一被打死了? 似乎也只有这样的解释。 他脸色煞白一片,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朝夕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可张静一先是杀贼,后又救驾,更给天启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人都算是年轻人,彼此也曾深谈过,关系可谓是亲密了。 现在转眼之间,黑发人要送黑发人…… 天启皇帝提着鞭子,上前挥舞着,怒吼道:“出了什么大事?” 这金吾卫的禁卫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陛下龙颜大怒至此,他后悔自己来急报,可此时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午门之外,有人厮杀。” 午门……乃是禁地。 虽然午门外是允许有人出入的,可并不代表,有人敢在那里厮杀。 至少这午门的禁卫们,就已紧张起来,立即关闭城门,入宫禀奏。 厮杀…… 有人谋反? 一听到这个,天启皇帝显然是不相信的。 这大明朝敢造反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他既是大怒,又是急不可耐:“去午门。” 后头的魏忠贤人等都是一头雾水,只好匆匆跟随着天启皇帝至午门。 而午门这里,所有的禁卫已上了城楼,一个个预备好了刀枪剑戟,无数甲胄鲜明的卫队开始出现在女墙之后。 此时,天启皇帝要登上城楼,忙是有人上前:“陛下,此地危险……” 天启皇帝怒道:“滚开。” 一天下来,接二连三的噩耗,已让天启皇帝的心情烦躁到了极点,他继续登上城楼,自城楼上朝下看去。 果然……他看到许多黑乎乎的身影,正朝着午门而来。 还真有人谋反? 天启皇帝神色冷峻,此时又联想到宫外生死未卜的张静一,脸色便更冷了几分,眼眸继续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 不过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近了一些,有人不由道:“陛下,那……莫非是勇士营……” 显然,开始有人认出了这些人的甲胄。 勇士营乃是宫中的内卫,平时驻扎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内卫的营房,还有一处,就是紫禁城和西苑。 勇士营…… 天启皇帝回头,却见魏忠贤也在张望,天启皇帝不由道:“是今日派出去的勇士营?” 调动勇士营,乃是御马监的权力,今日演习,御马监下了文,命勇士营出宫,这事儿……当然得问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想,这些人已经回来了? 不过……看着这些人三三两两的样子,感到很是奇怪,而且这样急急忙忙,也蹊跷得很。 按理来说,调动的勇士营即便入宫,也是有规矩的,需要提前派出人马,与宫中的禁卫接洽,而后得到御马监的准许,最后再成群结队地入宫,进入到指定的岗位。 现在这状况关系到了勇士营,又联想到这一次勇士营是奔着收拾张静一去的,魏忠贤则一副忧愁的样子:“陛下,这是御马监的职责,奴婢对此……不甚了解。” 站在魏忠贤身后的,是一个御马监的小太监,这小太监本是听闻午门外发现了异常的情况,慌忙赶来的,只是现在陛下和魏忠贤在此,他不敢随意声张。 现在听了九千岁这话,顿时两股战战,吓尿了。 天启皇帝则拉着脸,因为这个时候,又有了新的情况。 在那三三两两的勇士营健卒身后,显然还有人……而这些人……速度显然比勇士营的人要快了许多。 虽然远远的看不清人,可瞧着,那些人身上所穿戴的,却是鱼服的模样。 是锦衣卫…… 一个小宦官失声道:“锦衣卫打内卫啦。” 当然,这声音很轻,而且越到后头,越没底气。 他们确实看到在打人。 其中两个勇士营的人被追上,紧接着便是被人拳打脚踢。 而跑在最前的几个,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百户带着三五个人,一路疾跑,起初他们以为……锦衣卫不会追。 可哪里晓得,这些家伙居然穷追不舍。 这可把周百户吓坏了,他是百户,若是被逮着,还不打个半死? 不过……他本来就在后队,跑的也及时,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的速度比其他的人快,便绝不可能有危险的。 可又一个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那些校尉们固然是追上一个便一阵痛打,直到将对方打趴下,可这头一打完,这些家伙又继续追。 每一次周百户觉得跑的差不多了,以为安全了,可一回头……却又看到不知从哪里,一队校尉追了上来。 这些疯子啊,他们是牲口吗? 这一路,七拐八弯的,也接近跑了十里的路,周百户其实早已累瘫了,可若不是因为怕被打死,激发了他无穷的潜力,平日里只怕跑一半的路程,也要趴下的。 周百户大抵觉得,自己往宫里方向跑吧,只要靠近了午门,对方就不敢追来了。 但是……他终究还是接二连三的失策了。 好像……彼此有杀父之仇一样。 更可怕的是,后头那些校尉,居然跑起来还很轻松,一面在追,偶尔追上一两个,精神奕奕的把人打个半死,又继续追击,口里还大叫着:“再不站住,今日便打死你。” 这真将周百户吓坏了,心说我不站住也要被打死啊。 其实周百户已觉得自己的两腿像灌铅一样,不断的粗重呼吸,舌头忍不住伸出来,像二哈一样。 体力耗尽……眼看着午门遥遥在望,却悲催的发现,对方还能大吼大叫,这……这岂不是说……这些家伙们……还生龙活虎? 这可已是跑了十里路了啊! 周百户若是知道,这些锦衣卫的‘牲口’们,每日都要被带着先晨跑个七八里路,知道他们跑完,用过了早饭,还有一天的操练等着他们。若还知道……这些人这小半月,都是绑着沙袋去晨跑,身上负重五六斤!他就绝不会妄图想跑了,毕竟,拿自己的爱好去比人家的专业,这是找死。 若他知道这些,说不定他早该趴下,很干脆地跪在地上求饶了。 而绝不会折腾到现在。 周百户的步伐,已经越来越凌乱,踉踉跄跄的,身子开始东倒西歪。 午门在他眼里,一直都很近,好像近在咫尺,可在脚下,却像是在天涯海角一般。 他回头,见一队提着哨棒的家伙,依旧扑哧扑哧的追来,甚至还有人朝他大吼:“你跑呀,让你跑。” 嗡嗡嗡…… 周百户空白的脑海里,霎时作响。 这些家伙……像是在猫戏老鼠。 “……” 终于,他跑不动了,不是他不想跑,是真的没有了气力。于是继续伸长了舌头,就好像吊死鬼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只能指望着,此时因为靠近午门,这些校尉不敢越过雷池。 可对方很快矫健地追了上来。 为首一个,当头一棒,便朝他的脊背上一棍下来。 啪…… 周百户闷哼。 即便是跑了这十里路,这群牲口……他们……他们居然还有这样的气力。 周百户在闷哼之后,随即后脊的疼痛难受,下意识地发出了哀嚎。 “这是个百户,来人,架起来,咱们张百户说了,这是演习,不要放过这些狗东西,快,架起来,杖二十……” 几个校尉的气息还算均匀。 事实上,他们甚至觉得今日所耗费的气力,比往日的操练还轻松一些。 要知道,他们平日里的操练,可不只是要负重长跑,最难熬的是队列,在队列里纹丝不动,对于人的意志是极大的考验。 可现在……人不是还可以动弹吗? 他们直接动手,将周百户翻身过来。 周百户口里大叫着:“爷爷饶命。” 若是以往……周百户还是很硬气的,不就是挨揍吗?当兵吃粮,挨揍算个什么? 可今日,他是真的服了,现如今只是服服帖帖的。 可一听杖二十,脸都绿了,这些牲口下手没有轻重的,这杖二十,怕是小命难保啊! 可显然没有一个人搭理他,随即,又一棍落下。 啪…… 啪…… 一旁,还有人说风凉话:“你这算是运气好的,咱们张百户好脾气,没说打死你们,我们从前演习,都是要见血的。” 回复他的,只有周百户的哀嚎连连。 …… 站在城楼上的天启皇帝,此时不免一脸懵逼。 这时候,所有人都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一场谋反了。 更多的像是……军中的内斗。 这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有时各京营或者是内卫彼此之间有矛盾,打一架,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 随即天启皇帝生出了无数的疑问,不禁道:“那挨打的,是勇士营?” “是的,看着像,陛下。” “那打人的,是锦衣卫?” “对,看着很像。” 天启皇帝又狐疑道:“莫非是清平坊百户所的?” “这……不太像吧,清平坊百户所距离午门远着呢。”城楼上的守备道。 此时,他正紧张地按着腰间的刀柄,不过现在总算确定了状况,便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第八十一章:不堪一击 午门守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京城不是小地方,而且街坊多,哪怕这里距离清平坊直接距离不过三五里,可若是沿着街道,十里路大抵是有的。 当初勇士营出动的时候,时间预估是一个时辰之前。 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些人就回来,然后还被人追打着回来呢? 天启皇帝看着城楼下,不禁惊心动魄。 于是忙道:“派人出去,问一问怎么回事。” 只是宦官们却没有一个敢去,倒是有一个禁卫,让人用吊篮吊下了宫城。 过了一会儿,这禁卫回到了城楼,拜下道:“陛下,这是锦衣卫的人马。” 此时,惊疑不定的魏忠贤站在天启皇帝的身后,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又怎么了? 倒是天启皇帝皱眉道:“锦衣卫为何胆敢来午门,此乃宫城禁地,他们这样胆大妄为吗?” 禁卫道:“卑下问了,为首的一个,是个总旗官,他们说……这是奉命如此,还说……这是演习……” 演习…… 天启皇帝刹那之间,便明白一切了。 敢情这演习从清平坊演到了午门来了。 这演习还真够激烈的。 站在这里的人,甚至还能隐隐可听到城楼下的哀嚎声。 显然……这演习还没有结束。 魏忠贤的脸已拉了下来。 天启皇帝急切地道:“这演习如何?” “卑下也不知如何?”禁卫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出了宫城,看到都是锦衣卫在追打勇士营……” “怎么可能……”天启皇帝很是惊讶,倒是已经忘了关心张静一的安危了。 他露出一副不信的样子,惊异地道:“勇士营一倍于锦衣卫,且乃我大明精锐,就凭清平坊百户所?” 这在他看来,是绝无可能的事。 魏忠贤在旁小心地看着天启皇帝的脸色道:“陛下,是不是……这百户所请了帮手?” 天启皇帝的脸却是拉了起来,侧目看了魏忠贤一眼,带着几许嘲弄道:“这天底下,谁敢帮着张卿来打东厂的人?” 魏忠贤:“……” 天启皇帝却又道:“开宫门,朕出宫亲自去看看。” 守备一惊,忙道:“陛下,宫外危险……” 天启皇帝正色道:“这宫外头,不是锦衣卫便是勇士营,这手心手背都是朕的肉,能有什么危险?若是连张卿家都不可靠,朕在宫内就没有危险吗?朕看,你们都是逆贼。” 天启皇帝年轻,性子倔强得很。 见天启皇帝态度坚决,这守备便再不敢犹豫了。 于是没一会儿,宫门大开,天启皇帝骑着马,带着一队人马出宫。 而那周百户,早就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天启皇帝打马,到了这些校尉们的面前。 校尉已在总旗的命令之下集结起来,原本打算收兵,现在见有人来,心知为首那个敢骑马出来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皇帝,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担心起来。 这带队的校尉,便是王程。 王程定了定神,道:“都列队,陛下来了。” 于是,等到天启皇帝骑着马靠近,众校尉却是晓得礼仪的纷纷行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骑在马上,看着这十几人,再看这一路来,倒在地下的勇士营健卒。 眼见为实,他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传奇。 天启皇帝看着他们道:“你们是何人?” 王程躬身上前几步,恭谨地道:“卑下忝为清平坊百户所总旗官……” 天启皇帝道:“你们为何在此?” 王程道:“这个……卑下是奉命……追击败兵。” “追击?”天启皇帝依旧很是惊讶,道:“你们击垮了勇士营?” 虽然眼前所见,其实已经给了天启皇帝答案,可他依旧还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勇士营啊! 若说侦缉,可能锦衣卫在行一些,可若论排兵布阵,在勇士营的面前,锦衣卫算什么东西? 何况勇士营还有一倍的优势。 王程其实心里有些打鼓,说不害怕是假的,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大明天子! 可现在听到了天启皇帝的询问,这一下子,王程的腰杆子便挺直了,道:“卑下也不知算不算击垮,不过这勇士营不堪一击倒是真的,也不知咋的,才刚开始打,没几下,他们便逃之夭夭。张百户说,这是演习,不将他们统统打趴下,这演习便不算数,卑下人等,只好带着人,追到了这儿来。” 天启皇帝:“……” 好家伙。 不堪一击! 这话说的…… 天启皇帝觉得好像在做梦一般。 他依旧还觉得无法想象,便拉着脸道:“张卿在何处?” “应当在百户所。”王程本来想说,张百户跑不快的,平日我们晨跑,他都躲懒,借以佐证张静一肯定还在百户所里,不过这话刚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去看看。”天启皇帝不疑有他地道,他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跟在天启皇帝身后的魏忠贤,其实已经彻底的懵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勇士营竟是如此废物。 此时听陛下要亲临百户所,便忙道:“陛下,这时候……兵荒马乱的……” “这是演习,算什么兵荒马乱!朕要亲眼所见,才敢相信。”天启皇帝现在兴趣正浓。 这才多久啊,数十个校尉,直接追着勇士营打,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 魏忠贤没词了。 说实在的,虽然他心里堵得慌,却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忙道:“奴婢这便让人再加派人马……” 天启皇帝却是不再理他,直接打马,便朝着百户所的方向奔去。 这一路……天启皇帝虽然没有穿龙袍,可瞧他前呼后拥,这前呼后拥之人又都穿着甲胄,一看就是禁卫的架势,沿途街坊的百姓,大抵都知道天启皇帝必是宫中贵人。 毕竟,就算是内阁大学士,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若在以往,许多人一定是惊疑不定,或是大受震惊。 可今日……许多人一脸麻木,这面上的神情好像在说:就这? 你们是吓不倒我的。 毕竟今日开了眼界。 先是看到一群穿着东厂番子模样的人浩浩荡荡往清平坊集结。 然后又看到这群‘番子’被人追了几条街,个个给打得面目全非,而后又被人像死狗一样的拖回去。 这真是开了眼,真是闻所未闻啊! 相比于锦衣卫追东厂几条街的场面,现在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也不会觉得稀奇了。 小场面而已。 我什么没见过? 可禁卫们却很紧张,因为这是陛下临时起意的行动,事先根本没有任何的准备。 不过庆幸这一路并没有什么风险。 越是靠近清平坊,天启皇帝越觉得激动,他被震撼了,一肚子的匪夷所思,无数的疑问需要解答。 当靠近清平坊的时候,他却发现,这里居然围了不少人。 禁卫们只好在前头开路,将人打开不少,才勉强容许天启皇帝通过。 可这些好事之人,却一个个激动无比,哪怕被人打开,也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隐隐的…… 天启皇帝突然听到有人在放声高歌。 “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清平坊欢迎你……” 听到这几乎朴实的曲调,天启皇帝一下子……窒息了。 “……” “听见了吗?有人唱歌。”天启皇帝低头,看着马下步行,挥汗如雨的魏忠贤。 魏忠贤哭笑不得地道:“奴婢听见了。” “这是什么词儿,什么欢迎不欢迎,这词儿俗不可耐……” 魏忠贤耷拉着脑袋,忙道:“是是是,陛下是雅人……” “这词儿是什么意思?” 魏忠贤:“……” ………… 百户所外头,锣鼓齐鸣。 王体乾的运气显然不太好,他终究没有跑掉,一看后头有人穷追不舍,虽是骑着马,可是在热闹的京城,马驰骋不开,于是他急了,躲进了一处青楼里,结果还是被校尉拎了出来。 此时,他正僵硬着脸,不断朝张静一微笑。 这狗娘的百户……是翻脸不认人的,横的怕愣的,显然他这掌印太监的名头暂时在张静一的面前,起不了太多的作用。 所以……他只能努力地堆着笑。 张静一没打他。 而是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张公公啊,你辛苦啦,大家都是陛下的人嘛,自己人,演习而已,不就是讲究你来我往的吗?别怕,不会打你,你是掌印太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您一根毫毛。” 王体乾低着头,努力掩饰着自己脸上的尴尬,连忙说:“是是是,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接着,歌声又起。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继续勾着王体乾的肩,亲昵地道:“你看,他们终于唱的有一些模样了,不愧是勇士营啊,连唱歌都这样有气势。” 王体乾:“……” 此时……只见一排排勇士营的健卒,双手拿着红绸子,一面摆动红绸,营造出喜庆的气氛,口里则在一个个校尉的哨棒之下,继续高歌。 第八十二章:圣驾来了 这些被拎回来的勇士营健卒,一个个鼻青脸肿,不过歌唱的挺好,或许是求生欲的缘故,所以十分卖力。 当然,张静一让他们唱歌,并不是有意要找乐子。 白白得罪人的事,他才不干呢! 当然,得罪人是肯定的,可想到对方为了收拾百户所,连勇士营都出动了,这个时候张静一也不能客气。 如今,这打扮成东厂的勇士营放声高歌,顿时引来了无数士民百姓,毕竟……这是很稀罕的事。 再见这些鼻青脸肿的家伙,个个放声高歌,众人不免大乐。 可歌的内容,却也很新鲜,清平坊欢迎你,大爷们常来啊。 不得不说,这是吸引人流的手段,其实也是在告诉别人,你看……东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在这清平坊,是我张静一说话的地方,在这里,只要我张静一保护,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这是什么? 这是立规矩! 那些看得捧腹大笑的人,却不知,其实他们已在欢声笑语之中被张静一无形的洗脑了。 清平坊它姓张! 而张静一抱着手,也忍不住乐了。 倒是那卢象升,却赶紧躲了起来,他丢不起这个人。 校尉们见许多人围过来,一个个神气扬扬。 尤其是姜健,自从父兄死后,他就成了遗孤,一直被人瞧不起,三餐不继,能活几天都不知道,结果托了张静一的福,终于补了父兄的缺,成了正儿八经的锦衣卫校尉。 而现在,他已觉得自己不只是解决了温饱这样简单了。 在他的长棍将这些‘番子’打的人仰马翻的一刹那,姜健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精神在这一刹那间,成长了。 他挺直了腰杆,尤其是当许多人投来倾慕眼神的时候,姜健感受到了一种受人尊重的感觉。 前些日子,姜健不是没有抱怨的。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成日操练,每天累成死狗一般。 可现在,他脸色红润。 突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坏。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声喝道:“让开,让开,统统让开。” 这豪横的声音,立即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便连张静一都不禁循声看去。 好嚣张,难道不知道这清平坊它姓张…… 然后下一刻,张静一便看到了天启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来。 张静一便立马在心里道:这清平坊它姓张也姓朱…… 天启皇帝下了马,手中甩了甩马鞭。 眼前一切都是稀奇的。 尤其是看到这百来个勇士营的健卒个个靠着百户所的围墙墙根站着,放声高歌的样子,很有趣。 “唱大戏呀。”天启皇帝走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 实际上,张静一这时有些手足无措。 天启皇帝却是捏着马鞭,回头:“不必多礼,这里人多,朕不想让人知道朕的身份。” 可这时…… 却已有人认出来了。 傻子都认得。 一群禁卫众星捧月。 身边还站着一个明显就是死太监的人。 当然……大家说的不是魏忠贤。 便有人颤声道:“吾皇万岁。” “万岁!” 寻常的百姓,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的。 他们比较朴实,毕竟皇帝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根植了十分深厚的印象。 有人喊了,更多人好像明白了什么,这时都收了笑,纷纷拜倒,眼睛不敢直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看来朕身上有天子气,大家都看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想,天子气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魏忠贤分明穿着宦官的服饰,太监气却很足,认出了太监,没道理不认识皇帝。 张静一便也要行礼。 “不必多礼啦。”或许是山呼的万岁,让天启皇帝感受到了自己终于像一个皇帝了,这和百官入朝觐见时的礼仪不一样,那些大臣们,一个个有心思,是奔着想从他身上得到一点什么来高呼万岁的,心里头还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呢。 可这些朴质的百姓不同。 天启皇帝继续道:“这些勇士营……” “陛下,他们是东厂的番子。”张静一一口咬定:“卑下知道,他们是来演习的。” 天启皇帝道:“胜负如何?” 提到这个,张静一的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道:“卑下侥幸赢了一点点,当然,这些东厂的番子也不可小看,卑下和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 很显然,天启皇帝看到的是一个个精神奕奕的校尉,这哪里有大战三百回合的痕迹。 天启皇帝心思一动,张卿家太善良了。 人家分明要害他,他还想着怎么给人掩饰,留人家一点面子呢! “这演习,是朕恩准的。”天启皇帝微笑着道。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真是圣明,这演习实在太及时了,让百户所得到了许多教训。” 天启皇帝一愣,不解地道:“你们不是赢了吗?如何还有教训。” 只有失败者才有教训才是。 张静一摇头道:“陛下,此言差矣,卑下斗胆以为,百户所这一次问题频出。第一:锦衣卫本职乃是侦缉,可是东厂突袭,百户所居然事先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就算是突袭之前,理应会有许多的征兆,可是直到对方将这条街围了,这才警觉,卑下以为,这是卑下和校尉们的之失职,往后一定要好好检讨,进行改正。” “这其二:在遇袭的过程之中,双方交战,有四个校尉,无法和同袍进行协作,露出了空挡,幸好这是演习,大家拿着棍棒,终究不会打死人,可若是真正战场厮杀,可能就会让大家陷入危险的境地。其三,就是卑下,卑下听闻来袭,其实一开始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第一次,所以卑下的反应颇有些差强人意,卑下这一次,也定要自省不可。” 天启皇帝认真地听着,居然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而魏忠贤默默地站在一旁,老脸却红了。 想想看,勇士营被打的丢盔弃甲,输的一塌糊涂,可见这百户所有多厉害,这张静一……更是深不可测。 可这家伙……大胜之后,却还在反复检讨自己。 这又说明了什么? 人家胜利的都这样的态度了,那东厂就更不知该如何检讨了。 当然,魏忠贤脸皮厚,只稍稍的有几分惭愧,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这一次吃了一个亏,可魏忠贤也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吃亏归吃亏,却不至恼羞成怒。 他很清楚,这时候恼羞成怒,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而是此时,他需重新审视这个张静一了! 嗯……认个儿子呢,还是交个朋友? 天启皇帝却是连连点头道:“难怪,难怪了,难怪一个百户所,只短短两个月,便能被你管理的井井有条,这才是亲军真正的样子。你竟还知兵?朕还以为,你不懂呢。” 张静一便道:“其实并不懂,卑下只是知人善任而已。” “知人善任?”天启皇帝背着手,好奇起来,不过他见站在这里,其他人轰然跪倒,气氛压抑起来,便道:“走,寻个地方去说话。” 张静一道:“请陛下进卑下的公房……” “不必啦。”天启皇帝摆手道:“朕不喜欢公房,天下的公房……朕都不喜欢,不如……” 张静一的心要跳出来,他最怕接下来天启皇帝冒出一句:“不如你带朕找个青楼去坐坐。” 这种事,说不准天启皇帝还真干得出来,若是如此,自己该咋办? 好在,天启皇帝比张静一想象的要有节操得多。 却听天启皇帝道:“不如,你带朕去你家中坐一坐。” 家…… 张静一这时候真的懵逼了。 猛地,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张素华就在家中啊,这若是…… 张静一下意识的,忙是拨浪鼓似的摇头:“陛下,这……卑下的家……脏乱得很,实在是……” 天启皇帝一脸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天底下,谁的家有朕家干净和整洁?在朕眼里,你们的家都是脏乱憋屈吗?你这般一说,朕更该去看看才是。” 张静一:“……” 此时……张静一意识到,问题可能要大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一些日子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和天启皇帝交代得了。 可现在……若是被天启皇帝撞见,却完全是两种性质了。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也笑着道:“是啊,张百户,陛下这是看重你呢,才想去你家坐坐,你这做臣子的,怎么还推三阻四呢?走走走。” 张静一站在原地,还在胡思乱想,心里很是犹豫不决。 魏忠贤却急忙道:“陛下,其实奴婢知道张家在哪儿,想来张百户高兴坏了,神情恍惚,不如奴婢带路吧。” 天启皇帝顿时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如何知道他家在何处?” 魏忠贤笑道:“奴与张百户乃是密友,自是通家之好,他的家,奴婢化成灰也认得的。” 这话似乎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咱是吃素的,你张静一冒出头来之后,咱就已经把你张静一摸透了。 ………… 第五章送到,累死了,一万五千字,立即去睡了,明天咱们继续。 第八十三章:谋国之臣 张静一已是满心的忐忑不安。 可天启皇帝却是饶有兴趣,魏忠贤又极力怂恿。 甚至……这魏忠贤对他的态度,竟都热络了许多。 当然,张静一无法预测,这到底是不是因为当着皇帝面的缘故。 于是被这主奴二人,连拉带扯的,一道回了张家。 其实这个时候,张家的男人都去当值了,留下的,除了一个张素华,便是一个新买来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是从牙行里买来的,是专门为了照顾张素华的,买来的时候,饿的皮包骨,双目也无神,倒是张素华见她可怜,便买了来。 这小丫头年纪小,却很懂事,乖巧地来开了门,便默默地退到了一边去。 天启皇帝走进去,打量着张家的庭院,不由道:“怎么,你家这样有钱,居然住这样的地方?” 这话说的……好像他有多少钱,天启皇帝都知道一样。 张静一咳嗽道:“卑下很穷的,卑下……的钱来的快,散的也快,已经快要连饭都吃不起了。” 说着,举起袖子,故意抹眼泪。 他心里倒是在默默地对自己道,不怕的,张素华是女眷,想来是不便出来相见的,只要不撞见便好。 看着张静一哭穷的样子,天启皇帝都有点冲动的想掏出几个子儿打发他了,随即,他在庭院走了几步,便道:“你家厅堂在哪里,朕有话与你说。” 张静一便领着天启皇帝往厅堂而去。 却冷不防的……张素华听到了动静,心里想着,怎么三哥这么快回家了。 于是她挺着肚子,走出了厢房。 她一出来,见到了生人,登时愣住,而后仔细辨认,为首的乃是天启皇帝,其后的不是魏忠贤是谁。 张素华一见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张静一也忙低下头,想哭了,悲剧啊! “咦,静一,这是谁?”天启皇帝面带微笑,见是张家有女眷,便努力的想显得自己是个慈和的人,声音也温柔了很多。 张静一:“……” 张素华:“……” 魏忠贤也笑吟吟地道:“是呀,张百户原来还金屋藏娇,从前怎么不知你成过亲?” 张静一:“……” 张素华:“……” 心儿在狂跳。 张素华也变得不自然,她是认得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的。 此时……她脑海已一片空白,这下糟了,不但自己糟了,还连累了父亲和几个兄弟。 不过……她的失魂表现,似乎并没有让天启皇帝觉得异样。 女眷嘛,见到了生人都这样的,朕阅女无数,习惯了。 见张素华不说话。 天启皇帝温和地道:“静一,这是你的妻子吗?” 张静一惊魂未定,心里却是升腾起无数个卧槽,然后忍不住痛骂,这狗皇帝。 好不容易的恢复了冷静,现在见天启皇帝还是如此融洽的样子,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天启皇帝已经将当初临幸的这个小宫女……忘了。 你大爷的,这不就是提起裤子不认人吗? 而魏忠贤,显然也绝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打杂的小宫女,甚至多看十眼,也绝记不起来。 这时候,张静一对天启皇帝是又嫉又恨又气愤,看来……御女无数,真的不是吹牛的,这天启皇帝分明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样子,可见这厮……平日里……到底是何等的拔x无情。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他镇定下来,此后怎么走,他暂时还没想过,人生就是如此,有太多的意外。 张静一尽量平静地道:“陛下,这是卑下的妹子。” “妹子?”天启皇帝嚅嗫,随即深看了张素华一眼,觉得张素华生的竟颇有几分味道。 于是便道:“汝妹有身孕,为何不在夫家?” 张静一一时失语。 须知往往一个谎言,就需得无数个谎言去掩盖。 天启皇帝大抵看出了点什么,便道:“他男人死了?” 这可不敢胡说的。 张静一连忙摇头道:“尚在人世。” 天启皇帝便皱眉起来:“莫非是遇到了负心的男子?” 张静一:“……” 见张静一不回话,这显然不是张静一的风格,尤其是张静一失措的样子,天启皇帝便明白了,朕还真猜对了。 天启皇帝顿时露出了怒容:“有了身孕,竟做这等事,这腹中之子的爹,真是禽兽不如,此等禽兽,当千刀万剐。” 张静一:“……” 请问他该怎么说? 张素华只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随即微微缳首,恢复了镇定。 天启皇帝却是怒不可遏,口里还是喋喋不休的骂。 这是可以理解的,朕还没有孩子呢,可那杀千刀的畜生呢?竟将有身孕的女子拒之门外。 一念至此,天启皇帝又生出了同情之心,忍不住地对张素华道:“好好将养,无碍的,不过是少了一个男子依靠而已,你的父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孩子不愁没人抚养。至于那负心的畜生……” 他本想说朕定要治罪,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干涉太多,毕竟是张家家事,还是张家父子去解决更为妥当。 于是默了默,才接着道:“好好养胎。” 张素华便行了礼,她心有些慌,便躲回了厢房。 天启皇帝凝视张素华的背影,却发现……这妇人……更有几分味道了。 天启皇帝收回了目光,随张静一至厅中落座,随即眉一扬:“百户所短短两个月,就有如此绩效,这令朕真没有想到,倘若边镇和京营都能如此,朕还愁大事不平吗?来,你来和朕好好说说看……” 显然,一个机会摆在了张静一的面前。 天启皇帝现在开始真正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向张静一问策了。 甚至可以说,张静一的表明出来的任何态度,都有影响整个国家大政的可能。 此时,魏忠贤给他端了茶盏来,天启皇帝一面喝,一面抬眼凝视张静一,等待张静一回答。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随即回答:“军过大事,不敢妄议。” “你不必谦虚。” 张静一摇头道:“卑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本是端坐的天启皇帝,不禁奇怪起来:“莫非是卿心有疑虑?” 张静一道:“陛下的信重,令卑下感激涕零,只是在卑下看来,军国大事,一言而决万民之本,这是天大的事,卑下对此,尝怀敬畏之心,所以才谨言慎行,不敢夸夸其谈。在卑下看来,卑下对这天下,所知的并不多,也见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怎么敢随意提什么建言呢?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卑下其实也在学,在听,在看,现在想做的,就是先将自家的屋子扫一扫。” 天启皇帝听了这番话,心头竟有几分震撼。 他是极聪明的人,当政七年,虽被朝野骂个狗血淋头,就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他无道昏君了。 可事实上,天启皇帝虽一直居于深宫,对这天下却是极有见识的。 他本是想听一听张静一的高见,当然,他虽听张静一的高见,却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现在,张静一这番话,却让他大喜:“这才是真正的见识啊,对国家大事有敬畏之心,这才是栋梁之臣应有的见识。” 随后,天启皇帝道:“朕自登基以来,所见的大臣,一个个好像满腹韬略,朕询问他们国家大计,他们总是能侃侃而谈,有的全然没有道理,可有的……听上去很有道理,可终究还是书生之见!朕见他们苦口婆心说爱民,可怎么爱民呢?无非还是怎么实行仁政那一套,却都是空谈,没几个真正实际的,朕便不理他们,他们于是勃然大怒,便腹诽朕亲小人,远贤臣!” “朕一直都在想,这些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那几本书的人,怎么考中了一个进士,在翰林里当了几年清贵的人,张口闭口就是谋国之言,倒像是,这天底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朕对此匪夷所思,今日听张卿之言,算是明白了,这些人的问题就出在此,他们对于国家大政,全无敬畏之心,真以为凭借半部论语,空谈几句,就可以大治天下。” 张静一:“……” 天启皇帝则是越说越激动:“张卿说的不错,先要扫自己的屋子,积攒了经验,长了见识,了解了更多的实情,才可以慢慢结合自己的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慢慢的提出自己的看法。不似有的人,人人都将自己当做诸葛亮了,须知我大明天下,从不缺这些自诩为诸葛孔明的人,缺的恰恰是张卿这样的人。” 张静一便咳嗽道:“其实卑下从前的时候,也是夸夸其谈,觉得自己懂很多道理,可见识的越多,反而越是心怯了。” 这是实话,他是两世为人,好像啥都懂,而他所懂的,可能是未来的方向和趋势,可是,怎么样才可以将这天下慢慢步入这方向和趋势呢? 说难听一点,没有实际的治理和管理经验,提出再高大上的口号,再先进的体系,也不过是第二个王莽而已!噢,对了,崇祯皇帝也很擅长这个。 …… 大清早起来码字,第一更,大家多多支持! 第八十四章:恩赐 天启皇帝很高兴。 他厌倦了那些侃侃而谈,觉得张静一这席话很对他的胃口,与他心意相通。 所以他方才激动得站起来,随后又落座,正色道:“当今朝廷,钱粮是问题,各卫松懈也是问题,屡屡的民变更是问题。可真正令朕头痛的,是吵闹。” 他恨不得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如倒豆子一般,统统抖出来,想来是憋屈得太久了。 “吵闹的根本又是什么呢?争权夺利而已。”天启皇帝咬牙地继续道:“所以百官们每日侃侃而谈,这个说仁义,那个说道德,终究不就是为了权柄吗?朕派人去守辽东,还是吵闹不休,每一个都在抒发己见,边将如此,巡抚也如此,还是在争。倒仿佛被治理的万民不重要,建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觉得自己的法子最聪明,巴不得将这征讨大权统统揽在自己的手上!” “朕一再下旨,休要吵、休要吵,干好自己的应分的事,你是巡抚,你便做巡抚的事,你是总兵,你便做总兵的事。可不成啊,这个说要筑城,巩固广宁防线。那个说要出击,倘使对方吃了败仗,他们才不会为难。不会想到,贼势又大了几分,反而心中窃喜,赶忙着上书,恨不得借同僚的错误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哎……他日倘使神器更易,只怕坏就坏在这满朝的诸葛亮上头。”天启皇帝显得很沮丧。 他有些力不从心,这是实在话,有些个人,他们吵起来,你下旨申饬他别吵,烦死了。 可他们依旧还吵,于是你罚俸,他们吵得更厉害。 你恼了,直接下了杀手锏,厂卫出手,可死到临头,照旧如此。 “你有这般的想法,便算是真正晓得做事的难处了,知易行难,便是这个道理。”天启皇帝鼓励张静一道:“所以以后不要随便在外头听了什么大道理,便觉得自己醐醍灌顶,办成事才要紧。你这百户所,就办的很好,远远超出了朕的预料……魏伴伴……这一次演习,你怎么看?” 魏忠贤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心在淌血。 咱怎么看,咱看他娘的。 可这时候,魏忠贤却也只能违心地道:“张百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才,能为陛下所用,奴婢很欣慰。” 天启皇帝显得很满意,笑道:“要不,下次再来一次演习?” “不……不必啦。”魏忠贤忙摇头:“演习不能频繁,频繁的话,就太过了,凡事都不可太过。” 天启皇帝又笑了笑道:“你有这样的心思很好,朕希望厂卫和睦,也希望你们能和睦,都是自己人,不可伤了义气。” 张静一和魏忠贤都道:“我们是朋友。” 天启皇帝眼底掠过了一丝什么,却脸上诚恳地道:“如此甚好,张静一啊,朕来了这,你也不好好的招呼一下……” 张静一道:“卑下这里只有粗茶淡饭。” 说着便站了起来,他是不敢让张素华来招呼的,便将那小丫头召来,手忙脚乱地让她去重新烧一壶茶。 等这小丫头送了茶来。 天启皇帝便抬眼看着这干瘦的丫头,丫头头上还是黄发,枯黄枯黄的,面容凹陷下去,生的不甚好看。 不过张静一记得,当初第一次见这女娃儿,可比现在可怖多了。 天启皇帝便端了茶,喝了一口,叹道:“还是魏公公斟的茶香。” 丫头举足无措。 天启皇帝倒是笑吟吟地问她:“你是哪里人?” 丫头迷茫的摇头。 “你是怎么来张家的?” “俺娘将俺卖来的。” 天启皇帝便道:“作价几何?” “五斗米。”丫头想了想回答。 天启皇帝便叹了口气:“这倒便宜了张家,五斗米……你爹娘便卖了你?” “我爹已饿死了,弟弟也饿死了,我娘带我来投奔京城里的亲戚……后来亲戚也不理,我娘说要将自己卖去……卖去什么地方,她舍不得我去,想让我在好人家里做个奴婢也好……便先卖我。” 天启皇帝听到此处,脸色便阴沉得可怕:“张卿,她是哪里人?” “这……”张静一张了张口,却也是一时答不出来。 素来家里的事,都是他爹和张素华料理的,这些事,他怎么知道? 魏忠贤却是笑吟吟地道:“陛下,听她口音,像是关中那边的。” “关中?”天启皇帝便道:“关中这些日子,可有遭什么灾吗?”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才沉吟道:“今岁才刚开春,不过这女子……能一路到京师来,理应是去年发生的事……”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遭灾已到了这个地步,今岁遭灾,却不知又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随即道:“五谷丰收时如此,遭灾也是如此……” 张静一不由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囤积一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卑下以为,今年开春后,极有可能会发生巨大的灾害。” 天启七年,一场席卷半个天下的灾害将会发生,这一点,张静一非常的清楚,也正是因为这一场灾害,使得大明朝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叛乱之中。 整个关中和河南等地,都将颗粒无收,先是旱灾,而后是蝗灾…… 其实张静一对于人们缺粮,还没有很深的体会。 可现在听了这丫头的话,心思却不禁动了。 魏忠贤听张静一开口便说今岁会发生巨大的灾害,便不由紧张起来,立即道:“张百户,不要胡说,我大明……自有上天……” 天启皇帝则是摆摆手道:“府库之中多备粮食吧,这一点,就算是没有灾害,朕也想多囤积一些。只是这几年来,朝廷收上来的粮食越来越少,各地的灾情也是不断,朝廷要给辽东运粮,要赈济,哪里还有余力?” 他说的是实话。 谁不想多囤粮,多存钱呢? 莫说是皇帝,就是寻常百姓也这样想呢。 可这是容易办得到的事吗?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站起身来,笑着对张静一道:“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有大灾,上天自有定数,不过……朕还是会警惕一些的,有备无患不是坏事。此次你立下了大功,你既想好好的扫一扫屋子,那就好好的扫吧,这清平坊……朕就交给你了,你不但是这里的锦衣卫百户,朕……还要在这里,设一镇……” 镇? 这个镇,当然不是后世乡镇的意思。 乡镇是民政机构。 而在大明,镇的意思多为军镇的意思。 不过……军镇有很多种,一种是传统的边镇上的军镇,这种军镇规格很高,长官往往是总兵。 可清平坊是什么地方,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啊! 方圆不过数里,相当于后世一个街道办差不多大,这里设镇,显然……就是所谓的小镇了。 只是问题又出来了,小镇是大明卫所制的补充,也就是在一些交通要道的地方,设立小镇,而后布置巡检司。 这巡检司的职责,其实就相当于军事版的地方政府,巡检为长官,负责的是盘查过往行;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 因为这种巡检司往往设在盗贼丛生或者是交通要冲的地方,属于大明的地方府县鞭长莫及之地。 而太祖高皇帝比较吝啬,当初虽然是设了这么个玩意,但却是不给人发工资的。 既然不给你发工资,可饭还是要吃的,巡检司上下人等,当然就得要自己解决问题了。 因此,又引用了卫所的制度,就是你们自己屯田养活自己吧。 如此一来,各地的巡检就成了某种程度而言,比较尴尬的存在! 你得自己屯田养活自己,你得像地方府县那样捉拿盗贼,你得监管着商户,你还得操练民壮! 你自力更生,既是军事长官,其实也是民政的长官,除了刑狱诉讼之外,你啥都得管。 一旁的魏忠贤这时却给天启皇帝的这个打算给整糊涂了,京城这种地方,也设巡检司? 这是荒山野岭,地方官鞭长莫及的地方才设的啊。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又是哪里给这巡检司找土地去屯田? 何况,这显然也不符合…… 就在魏忠贤胡思乱想的时候,天启皇帝已朝他看来:“至于巡检司怎么设置,朕不管,此事魏伴伴来办,魏伴伴多费心,你不是有很多儿孙吗?让他们上奏,等奏疏到了内阁,你想方设法让阁臣们在票拟里赞成。黄阁老不是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恩荫吗,偷偷告诉他,朕会想办法,等这票拟送到了朕这儿,朕亲自来批红。” 魏忠贤禁不住呆愣了半晌,就为了这么个小小的巡检司,陛下花费这样大的气力? 要知道,即便现在魏忠贤是九千岁,这种不符合规矩的事,想变的顺理成章,也不知需要花费多少心血,收买多少人,甚至还可能遭来一阵阵痛骂。 这……也太大题小做了吧。 第八十五章:士为知己者死 天启皇帝有一个奇怪的性子。 那便是容易轻信别人。 比如……魏忠贤。 当然,现在也有张静一。 他既觉得张静一想要扫屋子。 朕也没啥好给的,你看朕穷的很,钱是别想要的,要不让你自己在这清平坊里折腾吧。 若说原先,张静一是锦衣卫百户,已是六品武官。而一个区区的巡检,不过是九品而已,属于不入流的武职,地方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若是将巡检司设在京城里呢? 这清平坊,好说歹说,也有两三千户人家,七八千口人啊。 在这里,有锦衣卫百户加巡检,几乎就是传闻中的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了,也相当于一个小县里,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一肩挑了。 而这显然是前所未有的事,可天启皇帝直接甩给魏忠贤,你来办吧,办不好,找你。 魏忠贤挺无奈的,却也只好乖乖的接受了这个差事,他显然已经开始准备找合适的背锅侠人选了! 比如……哪个御史来上奏,中间的流程里,谁来负责表示赞同,反正这些人……到时肯定是要被朝野骂翻天的。 就为了一个巡检? 此时,天启皇帝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表情认真地道:“张卿若是觉得对的事,便放手去干,就算办错了也不打紧,将你的屋子好好的扫一扫,朕想看看,清平坊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张静一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知遇之恩了!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是两世为人,张静一依旧还是很有触动。 他很是真挚地行了个礼:“卑下敢不尽力。” 天启皇帝微笑道:“好啦,朕在这儿待太久了,要走了。” 他起身,却又责备的样子看着张静一道:“你看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曾入宫,朕任你一个百户,你便日理万机的模样了,现在又给你加重了职责,只怕朕若是不下旨,你这辈子都不入宫见驾了。” 张静一忙道:“卑下下次一定……” 天启皇帝便一笑,他喜欢张静一,这个少年人不爱讲大道理,也不喜欢高谈阔论,事情还总能办的让人眼前一亮。 至于给他这个巡检,其实就是天启皇帝想知道,张静一到底能不能把事情办得更好。 天启皇帝也很年轻,可他觉得自己老了,登基七年,在无数的大臣的相互攻讦以及吵闹之中,变得暮气沉沉,只有躲在西苑里骑马射箭,才感觉到自己年轻。 可他希望张静一年轻下去,等张静一到了他这个年纪,依旧少年。 于是他阔步出了大堂,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驻足在院落里,朗声道:“张家妹子可还在吗?”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这又是干嘛…… 待在厢房里的张素华,自还是胆战心惊,此时又听天启皇帝叫唤,显得犹豫不决,她终究还是乖乖出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声音有些微颤。 天启皇帝朝她爽朗一笑:“不必怕,以后有什么委屈,让你兄长来禀报朕,朕给你出气。” 张素华:“……” 看着张素华拘束的样子,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接着叉手又吩咐张静一道:“有了孩子,竟还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这妹婿……真真猪狗不如,朕最厌恶的便是负心人。” 张静一欲言又止地看着天启皇帝。 此时……外头乘舆已到了,原来是禁卫回宫禀报,随即便又有大量的宦官和禁卫来迎天启皇帝摆驾回宫。 这附近的街道,已被禁卫清空,天启皇帝倒也无话,上了乘舆,吩咐一声:“回吧。” 张静一则是目送銮驾渐行渐远。 坐在乘舆里……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而魏忠贤只是步行贴着乘舆,亦步亦趋。 别看魏忠贤在百官面前乃是九千岁,一言九鼎,可在天启皇帝这儿,不过是高级的家奴罢了,殷勤得很。 猛地,乘舆的帘子拉开,露出了天启皇帝的脸。 “陛下……可有什么吩咐?”魏忠贤笑嘻嘻地道。 天启皇帝则是一脸落寞:“魏伴伴,你说……为何那样的畜生,竟也可以有孩子。” 天启皇帝的话令魏忠贤有些讶异。 原来……陛下还是记挂着这件事。 不过作为天启皇帝最贴身的人,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的,陛下一直为江山后继无人而烦恼啊。 虽然这件事……陛下极少主动提及,可内心深处,怕早已是五内俱焚了。 魏忠贤只好道:“陛下,奴婢可以让厂卫……”‘ 天启皇帝便立即瞪他一眼:“此乃张家家事,张家人没有声张,自然也是怕坏了张家妹子的声誉吧,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你大张旗鼓的想要做什么?以后少到朕这儿开口闭口便喊打喊杀。” 魏忠贤没想到陛下为此动怒了,连忙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绝不敢再过问张家家事。” 天启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突然道:“说来也怪,朕看那张家妹子,人也贤淑,生的也颇好,处处都很好,那畜生竟也如此。”说着,他摇摇头,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魏忠贤:“……” 听了这话,魏忠贤还能说啥呢?他在宫中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宫中流传着不少皇帝的秘闻。 这老朱家的皇帝,虽也有正经的,不过不正经的居多,确实有几个长歪了的,只对别人的媳妇更感兴趣一些,怎么就有这样的癖好呢? 这还真应了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只听天启皇帝又吩咐道:“这样吧,这两日,你在宫中挑一个勤快的宫人,让她到张家去,好生地照料这张家妹子吧,她有孕在身,张家的男人懂个什么,还有那黄毛丫头,笨手笨脚的,他们张家真吝啬,买丫头也尽捡便宜的买。” 魏忠贤不由道:“陛下,这……不妥当吧。” “朕说妥当便妥当。”天启皇帝落下了这句话,已是放下了帘子。 坐在銮驾里,隔绝了众人,天启皇帝这才露出了几分忧色。 孩子…… ………… 张静一虚惊一场,却首先强自镇定,让张素华先回去休息。 毕竟,只怕这素华妹子受惊也不轻,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让她好好安胎的好。 只是百户所里的事也多,现在巡检的任命未下,张静一得先将百户所这边捋顺来再说。 张静一回到百户所的时候,这里已归于平静,那些勇士营的健卒已统统放了回去。 紧接其后,张静一到了公房,在这里,卢象升已在此等候了。 “百户。”卢象升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怎么样,感觉如何?” “尚可。”卢象升的回答颇为含蓄。 张静一便笑道:“方才陛下来了,你知道吧。” 卢象升点头:“知道。” 张静一背着手,在公房中踱了几步,这里的墙壁上,也挂了一张画像,照旧还是岳飞。 张静一抬头凝视着岳飞,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在陛下面前,并没有提及你。” 卢象升噢了一声,居然一副很平常的样子。 按理来说,这百户所的操练,多亏了卢象升,张静一没有给卢象升报功,实在有些不厚道。 不过卢象升的反应显得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惊诧。 “知道为什么吗?”张静一又朝他笑了笑。 卢象升却是毫不犹豫的道:“知道。” “嗯?”这下倒是令张静一意外了。 卢象升正色道:“只要百户向陛下提及,那么……学生就不得不官复原职了,百户想干大事,学生也有鸿鹄之志,倘若官复原职,或者是入朝为官,这朝中掣肘实在太多太多,与其被人捆绑了手脚,处处受人节制,倒不如百户与学生在这里搭个伙,在这里干我们想干的事。” 张静一不得不佩服这些读书人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啊,于是他正色道:“不错,我便是这样想的,我希望将卢先生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卢象升看了张静一一眼,便很是诚恳地作揖道:“此我所愿也。” 张静一欣慰地点了点头,才道:“陛下方才,许诺了我巡检清平坊。” “巡检?”卢象升显得很吃惊,随即道:“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啊。” “是啊。”张静一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没办法,如此隆恩,我也只好领受了。所以从今日起,这清平坊,除了陛下,便是我说了算了。眼下千头万绪的事很多,不过……现在却有一桩天大的事,需要先去办。” 看着张静一很是认真的样子,卢象升诧异道:“天大的事?” 张静一此时已对卢象升有了足够的信任了,深吸一口气,而后一字一句道:“有一笔宝藏,需要取出来,有了这一笔宝藏……才可以办一件更大的事。” “宝藏……”卢象升越发觉得张静一身上,藏着许多的秘密。 这张百户绝不是寻常人,如此慎重地说这件事,他口里所说的宝藏……必定价值不菲吧。 第八十六章:喜从天降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 身为百户官,得到陛下的信任,手底下有了一点班底,张静一觉得挖掘宝藏的时机已到。 根据上一世张静一所得知的资料,那赵天王肆虐宣府、京师、山西一带,到现在天启七年年初,已有三年。 三年的时间,带着流寇,四处袭掠,且劫掠的都是大户。 这些大户……到底藏了多少财富,又有多少被赵天王一波带走,最后赵天王又埋藏在那多少,张静一显然心里是没数的。 挖了才知道。 这件事必须提前布置。 首先,张静一要将挖掘的事交给卢象升,让他去布置和安排。 这件事必须要严格保密,确保每一个都是信得过的人。 卢象升对此也不敢怠慢。 过了两日,朝廷来了旨意。 这一次,宣读旨意的乃是一个穿着钦赐鱼服的人,此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干人等匆匆抵达了百户所,旨意宣读出来。 设清平坊巡检司,敕命张静一为清平坊巡检,稽查过往商旅,盘查人口,就地屯田。 田……是肯定没有的。 显然这一份旨意,让宫里受到了不少的压力。 不过天启皇帝属于债多不愁,反正横竖要挨骂的,不差这么一件。 屯田的本质就在于,清平坊里的两千多户人口,张静一可以随意抽丁,将他们补充进巡检司来。 张静一接过了旨意。 来人便啪嗒一下,将大手拍在了张静一的肩头上,随即哈哈大笑道:“贤婿,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很好,很好,我那女儿,你什么时候娶过门去?” 张静一:“……” 张静一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这一刻发生的状况,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人。 来人见张静一一副呆滞的模样,立即板起脸来道:“怎么的,现如今飞黄腾达,你便想翻脸不认人了?” 张静一炸了眨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你谁呀。”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 不过此人也不恼,他不吭声。 倒是身后一个随来的禁卫呵斥道:“张百户,这是南和伯,金吾卫都指挥使……” 南和伯…… 张静一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有印象了。 而且这印象也不浅呢! 这位伯爷,当初想招赘婿来着的。 而张静一身体从前的主人,当初可是上赶着想去试试,想好好努力一把。 当然……最后被很不客气地赶了出来,没曾想…… 见这南和伯殷切地看着他,对他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很明显,张静一如今深得圣眷,虽然得罪了东厂,不过现在在锦衣卫里已隐隐成为冉冉新星,这南和伯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女婿,似乎也不错。 今日来宣读旨意,这份旨意虽只是敕封一个巡检,可傻子都知道,为了这个巡检,陛下是承受了一定压力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突然觉得,张静一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其实像南和伯方建业这样的人而言,女儿出嫁,是最令人头痛的,门第太低的,总觉得不甘心,为人父母,总免不得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可若是门第稍稍高一些的,又怕自己家底不如人,女儿嫁了去还要受委屈。 可到了南和伯这样的地步,想要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他一直都在物色人选。像张静一这样的潜力股,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又想到当初张静一为了攀亲的种种不要脸的表现,突然有些后悔,太可惜了,哪里晓得,这狗东西竟能攀上陛下的高枝。 “噢,原来是世伯。”张静一的脸色显然是很不对劲的,这就好像,自己从前的伤疤,被人揭了出来。 “贤婿……” “且慢。”张静一立即板着脸,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摆手道:“且不要叫小侄贤婿,小侄……” 方建业见他不上道,立即眼珠子一瞪,冷脸道:“这是什么话,当初是不是你登门……” “可你已经拒绝了。”张静一很直接地道:“而且那时我不懂事。” 谁知道方建业道:“少拿这个来糊弄,白纸黑字的事。” “什么白纸黑字,我怎么不知道?”张静一觉得可笑。 方建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脸色镇定自若,从袖里一掏,居然掏出了一张纸来。 往前一摊,便道:“你若还认得字,便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当初你修了这封书信,上头怎么说的?说是你朝思暮想,都想求我女为妻,宁愿赴汤蹈火,还说……” 张静一顿时眼睛僵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卧槽,从前那张静一,居然还给人……留了字据…… 方建业表情一变,龇牙咧嘴地道:“这是不是你当初言之凿凿地这般说的,你还想抵赖?你还要不要脸了?” 张静一被方建业的声音震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即道:“那是昨日的张静一干的,与我今日的张静一何干?你拿昨日之我,想要招徕今日之我?你要不要脸!” 看着张静一理直气壮的样子,方建业气得双肩发抖:“你要点脸吧。” 张静一道:“你要点脸吧。” “你要点脸。” “你要点脸。” 谁也没曾想,这传旨的钦差,居然和接旨的人吵了起来。 一下子,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觉得不对劲,早去请卢象升了。 卢象升进来的时候,见二人还在反复地叫骂要点脸。 卢象升:“……” 终于,方建业觉得自己精力不济,毕竟张静一是年轻人,哪怕自己吐沫星子都喷溅的满屋子都是,都无济于事。 他已气喘吁吁,于是叉手,怒不可遏地道:“好,好,好,你莫要后悔,今日的事,老夫记着了,老夫若不是看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才懒得正眼瞧你。我方建业就不信了,我方家世受国恩,世袭罔替的一等伯,家里有历朝天子赐下的三千顷地,我还怕寻不到一个乘龙快婿?哼,你张静一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着,拂袖便要走。 张静一一愣。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很有重量的词。 三千顷…… 这三千顷地,折算下来,就是三十万亩土地啊。 他方家……这么多的地? 可仔细想想,南和伯从明初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是伯爵,一直世袭罔替,而且历代的伯世子,都有军职,隔三差五的赏赐,再加上一代代人购置和兼并土地,只要这历代方家人脑子没有问题,两百多年,十几代人积攒下三千顷地,显然也是合情合理的。 张静一禁不住道:“世伯,你也别生气。” 刚想要劝架的卢象升:“……” 方建业:“……” 张静一道:“方才小侄肯定有得罪的地方,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就吵闹起来了呢?这件事,我觉得该从长计议,婚姻不是儿戏,是大事,也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我方才的意思,也不是完全想要断绝婚姻,只是觉得………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否则就太鲁莽了,世伯赶来这里,只怕也疲乏了吧,我让人准备一桌酒菜,不妨就我来做东,我们好好地吃一顿,先彼此熟悉一下,至于儿女情长的事,暂时搁一搁。” 方建业顿时疑窦起来,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张静一道:“你有这样的好心?”却又道:“你少来这一套,你方才还敢骂老夫呢。” 张静一便语重心长地道:“彼时之我,确实想到从前种种不愉快的事难免口不择言,可此刻之我,已是想明白啦,世伯乃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汉子,想当初,小侄便是敬重世伯为人,方才想毛遂自荐,做世伯的东床快婿。所以……当初非彼时,彼时非此刻,此时之我,自是希望能与世伯畅谈,何况有什么话,放开来说,有何不可呢?至少我与世伯,已是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了。” 方建业眯着眼,他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眼前的这家伙变化这么快,不会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 方建业觉得这事……还得斟酌一下,便道:“好啦,你少来当初,也少来什么彼时此刻的,这饭,不吃啦,老夫还有事……这都开春了,东西市,还有许多铺子没有收租呢,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样不要老夫操心,走啦。” 张静一肾上腺素骤然激增,卧槽,除了地,还有许多铺子。 十几代的积累,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张静一此时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暴发户,他连忙喜滋滋地道:“这样呀,那小侄送送你。” 方建业背着手,似乎颇享受这样的殷勤,张静一直接将方建业送到了百户所中门,待方建业骑上了马,张静一很是亲切地朝他挥手:“世伯,回头见,过一些日子,等空闲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方建业显然还是记仇的,便板着脸道:“过几日也没空,过几日……一是要奉旨去南直隶祭太祖高皇帝,顺道还要去南京巡一巡我们方家的茶山,老夫忙得很。” 第八十七章:礼多人不怪 呀…… 南京还有山…… 张静一心头火热。 他突然又有点不想努力了,十几代人的积累啊,太可怕了。 即便是方家没有铺子和茶山,只那三千顷地,就足以笑傲王侯了。 这倒不是因为南和伯府的土地多,问题在于收益。 比如现在赐予藩王的土,面积很大,也不用交税,但实际上收入很少。因为这些赐田并不允许藩王直接管理! 毕竟,朝廷对于藩王一直都是有所防范的,让他们直接掌握自己大片的土地,再加上他们本身还有一定的卫队,这不是摆明着怂恿藩王们造反吗? 所以这些田地的收益,实际上是由地方官吏以及朝廷派驻到藩王的长史之类的官员控制和征收的。 因而,藩王对于田地只有产权,却没有治权,哪怕是表面上是王府的属官管理,可这些属官,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取士,吏部任命,和藩王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后世根据有人计算,藩王的土地,-两银子,-两,到手的……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以至于到了明朝后期出现了皇帝对于即将就藩的儿子们,赏赐的土地越来越多,若说明初的时候,还只给几十几百顷土地,可很快大家发现,只给这些土地,若是给寻常的士绅,那当然也算是有数的大地主,足够过上最奢侈的生活。 可给了藩王,这些收益就只能吃糠咽菜了,日子根本没法过。 于是到了万历年间,土地越赐越多,比如万历皇帝的三儿子福王朱常洵有封地2万顷(200万亩),但实际上只能每年得到转交的银子4万两。万历皇帝的弟弟潞王有4万顷(400万亩),是所有藩王中最多的,但每年总共也只能得到6万两银子。 这可是数百万亩土地啊,收益低得吓人,哪怕将这些土地交给任何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去经营,收益也绝不会低到这种程度。 而南和伯家方家积攒的是正儿八经的三千顷地,三十万亩地相比于那些藩王而言,可能只是一个零头,可这里头的收益,只怕比福王和潞王家族只多不少。 再者说了,藩王可是要养一大家子的,要维持一个藩王的体面,还要保持一定的卫队,虽然这个卫队,其实也早被朝廷给控制了,选派的武官,也是朝廷的人,可钱得你出,毕竟……这卫队是属于你的。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南和伯府居然富有到这个程度。 他辛辛苦苦地卖铺子,第一期说是得了几万两银子,可若是刨去开支,虽是暴利,却也远不如这种躺着吃的。 何况,南和伯还有其他的产业呢。 送别了南和伯。 张静一便一溜烟地回到了公房。 这时,他忙碌起来,寻了书吏道:“去打听一下,南和伯家的那位小姐生得如何,性情如何。” 书吏领命而去。 卢象升只站在一旁,舔了舔嘴,他震惊了。 张静一这才注意到了卢象升,道:“卢先生,怎么还在这里?” 卢象升苦笑道:“学生恭喜张百户。” 张静一挑眉道:“恭喜我做什么?” 卢象升认真地道:“当然是因为张百户可能……要……” “八字还没一撇呢。”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就算我瞧得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他要招我为婿,我便要忍辱负重吗?我张静一七尺男儿……咦,你说,南和伯府家的女子,会不会喜欢读书人的调调?若是我赋诗一首,让人将诗单送去,给人瞧瞧,会不会就芳心暗许了?哎呀,还是不好,不好……” 张静一说到这里,摇头道:“南和伯府,乃是勋贵之家,靠着功劳才有的今天,这样家族的子女,肯定瞧不上读书人的。卢先生,你别误会,说的不是你。哎……我为了国家,为了苍生……” 张静一昂首,看着房梁,一副不使自己的眼泪落下来的样子。 卢象升很是懊恼地想了想,才道:“这个……学生也不懂。” 张静一便叹息:“好啦,不说这些,儿女之事,先放下。不过我倒是觉得那方世伯,为人大气,说话很直爽,和他打交道,总能觉得春风拂面。噢,还是先说一说宝藏的事吧,到时我给你画一张图,你带着亲信之人,就以出城操练的方式,找到那地方,然后就开始挖掘,除此之外……我需得找我父亲,请他出面……” “提亲?”卢象升一脸震撼。 张静一无语地瞪他一眼,随即摇头道:“不是,我想请他代为收粮。除此之外……” 张静一踟蹰着,继而想到什么,只是眼睛看着卢象升,显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道:“还得准备一笔银子,只怕数量不能少了,三五千两是要的,我说了你别介意,得送去给魏公公。” “魏忠贤?”卢象升一下子绷住了脸,皱眉道:“张百户这是何意?” 张静一便道:“这两次演习,将东厂打疼了,可天下人谁不晓得这打的乃是魏公公的脸?我们占了他这么大便宜,差不多就得了,打两耳光,得给个甜枣嘛,至少……暂时缓和一下关系比较好,否则……我们在这清平坊这屁大的地方,真把人惹恼了,只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这一点判断,张静一还是有的。 你再嚣张,也不能让人狗急跳墙呀,背后有皇帝做靠山是一回事,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呀。 张静一真挚地看着卢象升,苦口婆心地继续道:“说到底,我们是要干大事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请卢先生能够体谅。” 卢象升点了点头,随即道:“学生去送?” 看来卢象升也不是迂腐的人,张静一既然坦言相告,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反应让张静一舒了口气。 不过张静一却是摇头道:“还是我去吧,这个我比较擅长,你就一门心思负责去挖掘宝藏。” 卢象升便点头,不再多言。 ………… 此时,在司礼监里。 魏忠贤长吁短叹,他的心情很糟糕。 当然,也不是为了东厂的事。 毕竟,魏忠贤的兼职很多,东厂只是他下头的一条狗而已,这狗没用,难道还要将狗主人气死? 这两日,不知什么缘故,客氏病了,原本病了也就病了,有病治病嘛。 于是乎,兵部右侍郎霍维华听了消息,主动请缨,献上了一种名为“灵露饮”的“仙药”。 说到这个霍维华,从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给事中,自从攀附上了魏忠贤,便立即平步青云。 这仙药味道甘甜,再加上此前御医们也没判断出什么病,所以魏忠贤便给客氏用了。 谁晓得……病情非但没有见好,反而恶化了。 这一下子的,魏忠贤的心便有些慌了。 他在宫中和客氏结为了夫妻,某种程度而言,魏忠贤能有今天,客氏的功劳极大! 毕竟客氏作为皇帝的乳母,而天启皇帝最重感情,年幼时,天启皇帝丧母之后,一直将客氏视做自己的亲母。 一旦客氏有什么闪失,不说夫妻的情分,便是宫中的地位,也有可能动摇。 魏忠贤心不在焉地提着笔,却愣愣地看着一份份票拟,久久不动,今日是真的毫无心情啊。 就在此时,有小宦官匆匆而来:“九千岁……” “何事?”魏忠贤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了小宦官一眼。 小宦官道:“百户张静一,跑去了九千岁的外宅,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这个时候,魏忠贤突然觉得心里宽慰了一些,精神气也一下子好了一些,口里道:“有多厚?” “是几幅字画,好像是真迹,价值不菲,那边的人说,价值只怕在三千两纹银之上。” “字他娘个头。”魏忠贤听到这里,直接摔笔。 小宦官吓得面如土色。 魏忠贤道:“送字画?学读书人那一套?这张静一送个礼都这样没有诚心,也不打听打听咱的爱好,可见他心不诚。” “是是是,要不,送回去?” 魏忠贤居然慢慢地气定神闲起来,却又道:“不用啦,他能送礼就已很惊喜了,咱还能说啥呢?今晚咱正好出宫,得帮着夫人寻医问药,你叫他来咱的外宅里坐一坐吧,都是给陛下效命的人,关系不能太僵。” 宦官听罢,连忙道:“是。” 目送走了宦官,心烦意乱的魏忠贤此时靠在官帽椅的椅背,吁了口气,心里不禁嘀咕起来:“咱等这一份礼,等了太久太久了。现在才想起咱……” 说着,他又想到了奉圣夫人客氏的事,又不免有几分不安。 疑虑了很久,终于还是起身,朝着一旁伺候的宦官道:“咱出宫一趟,对啦,命人再去请御医,要照看好夫人,陛下今早去了吗?” 这宦官连忙道:“去了,陛下见夫人身子不好,今日的脾气也不好。” “噢。” 第八十八章:皇榜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送出去的钱,终究还是会有回报的。 字画送出去当日,便有人来,请张静一夜里去赴宴。 魏忠贤出宫了,想见一见。 张静一当然不会拒绝,他很清楚,这个时候是不能和魏忠贤拼命的。 现在的魏忠贤,说是位极人臣也不为过,这全天下都在给他建生祠,到处都充斥着他的党羽。 若不是有天启皇帝关注,以张静一的所作所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现在张静一但凡想要办事,就算魏忠贤不报复他,可只要魏忠贤一声令下,张静一能保准这天下七八成的大臣,会各种从中作梗。 张静一毕竟不是超级赛亚人,没有一拳打死一个阉党分子的本事,自然而然,在给自己立下足够的威信之后,又跑去和魏忠贤媾和了。 于是在傍晚时分,张静一出现在魏忠贤的府上。 魏忠贤的外宅占地极大,金碧辉煌,待张静一进门,便由人领着,连进数重门,这沿途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榭不必待言,说实话……张静一现在只恨魏忠贤没有女儿,如若不然,他倒真想提出一些大胆的要求。 又过了一个月洞,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这里,沿途都是一个个奴仆,头微微低垂,手上提着灯笼。 更让张静一惊讶的是,远处有一个小楼,楼外却躬身站着许多人。 这些人统统没有发出声音,穿着各色的官袍。 甚至,张静一还看到了钦赐的斗牛服。 斗牛服啊,这是一二品大员才有资格破例赐予。 那么穿着这样官服的人,至少也是尚书级别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部首,现在却也是规规矩矩地和许多的各色‘衣冠禽兽’们站在长廊下,毕恭毕敬。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他才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到了楼外,有人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有人请张静一进楼。 楼里无人。 却有一方小案子,案上已备了茶水,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 张静一便默默地跪坐在案下。 片刻之后,一旁的耳房里,慢慢有人踱步了出来,不是魏忠贤是谁? 魏忠贤闲庭散步一般,徐徐而来,一面勉强地挤出笑容,口里道:“张百户…可好?” 张静一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朝魏忠贤行了个礼,唱喏道:“百户张静一,见过……” 魏忠贤压压手道:“你我之间,就不必来这些虚礼客套了,来,你坐下说话。” 说罢,魏忠贤已坐下,居然亲自提了茶壶,给张静一筛了茶。 烛火之下,魏忠贤显得衰老了很多,脸上的纹理分毫毕现。 他随即叹了口气道:“一直都没有机会和张百户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今日难得咱出宫,你也有闲。” 张静一道:“魏公公……” “你叫我魏公公?”魏忠贤抬眼,他认为张静一已经向他认怂了。 毕竟,你不是送了礼来了吗? 这魏忠贤到了如今,其实早已没人敢称他为魏公公了,要嘛是九千岁,要嘛是干爹,要嘛是爷爷,称呼什么的都有,唯独这公公二字,魏忠贤不爱听。 张静一见魏忠贤的脸色突的不好看了,顿时心虚起来。 这……是啥意思呢?是因为觉得……这样生分了吗? 好像是的。 于是张静一便小心翼翼地道:“魏……魏哥……” 魏忠贤:“……” 魏忠贤本就烦闷,这一声魏哥,就像将他的五脏六腑都丢入油锅里煎炸一般。 深吸一口气。 只好用少年郎不谙世事来让自己的心情好受一些。 因为堂堂九千岁,总不能直接在这里掀翻桌子。 他是个有格调的人! 魏忠贤露出了微笑,和蔼可亲地道:“唔,你的字画……不错。” 张静一喜道:“魏哥若是喜欢,我便踏实了。” 魏忠贤继续微笑,突然拍了拍手。 这时,外头便有人毕恭毕敬地进来。 此人穿着一身钦赐鱼服,朝魏忠贤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卑下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让,见过九千岁。” 魏忠贤淡淡地道:“刘让,你来给我们斟茶递水吧。” 刘让非但不觉得是羞辱,反而难以掩饰喜色的样子,口里连忙道:“喏。” 说罢,上前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茶壶,给魏忠贤沏茶。 魏忠贤手指着刘让,对张静一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你可认得?” 张静一无语,他很清楚,魏忠贤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他是什么呢?他只是区区一个百户而已! 而指挥使佥事,相当于指挥使的副官之一,在锦衣卫之内,地位等同于他的领导的领导。便是千户刘文见了他,也是要下拜行礼的。 可现在,魏忠贤让刘让来斟茶递水,他这个百户该怎么办? 这分明是给他下马威的。 请我来府上,原来……是想吓唬我? 官场上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眼见着刘让要给他沏茶,张静一忙起身道:“卑下见过佥事。” 刘让却是不回应。 魏忠贤大笑道:“好啦,都说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管外头的虚礼客套,张百户啊,咱一向是很器重你的。” “能得魏哥器重,实在……” 魏忠贤唇边的肌肉下意识地抽了抽,他觉得张静一一口一个魏哥,已经将这天聊死了。 索性,魏忠贤挥挥手,突然失去了装逼的兴致。 刘让便乖乖地搁下茶壶,退了下去。 “明人不说暗话吧。”魏忠贤一下子收起了微笑,板着脸道:“这几日,咱心情很不好,若不是你送来字画,咱也不会对你这般客气,一直以来……” 张静一好奇宝宝似地打断魏忠贤的话道:“魏哥,为何心情不好?” 魏忠贤:“……” 似乎这一问,终究还是触动了魏忠贤的心事。 某种程度而言,他本不可能回答张静一这种问题的,可此刻,他吁了口气:“咱夫人病了,至今未愈,病情还有加重的迹象。” “呀。”张静一轻轻的一声惊呼。 他当然知道,魏忠贤的夫人正是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了。 他不由道:“嫂子病了?怎么不早说。” 一听嫂子二字,魏忠贤眼里已掠过了杀机。 他妈的! 可终究,魏忠贤不得不沉住气。 一方面是因为堂堂九千岁,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置气,实在很跌份。 另一方面,这显然也很不利于陛下所希望的和睦气氛。 “魏哥,这事儿,你非要和我说说才好,如若不然,我心中难安。” 张静一一脸关切的样子。 这倒是让心烦气躁的魏忠贤心里舒服了一些。 魏忠贤便淡淡道:“你嫂子……” 魏忠贤自己都没想到,怎么突然脱口说出这样的话,于是立即道:“咱夫人她前些日子,一直卧床不起,又伴着连日咳嗽,身子一直很糟糕,此后便有人奉上了仙药,给她吃了,谁晓得……依旧未愈。这御医们也看过了,依旧是无计可施。” 张静一听到仙药二字,眉头一挑,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要说魏忠贤这个人他聪明,那是真聪明,包括了客氏,这一对奇葩夫妇,你把他们丢到哪里去,凭借着他们二人丰富的斗争经验,都能将人按在地上死劲地摩擦。 可你要说到任何关于专业上的事,这就绝非这一对夫妇的长项了,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因为无论是客氏,还是魏忠贤,他们原本都出身于底层,客氏不必说,就是一个村妇,这种人生了病,你让他们去相信大夫什么的,那肯定是想都别想得。他们就喜欢野路子,若是生了病,跳个大神或是吃点仙药什么的,简直就是常规项目。 张静一一听仙药,便立即警惕了起来。 其实历史上的天启皇帝,就是落了水,此后吃了仙药而死的,当然,张静一并不相信这是魏忠贤故意想要害天启皇帝,只是……基于魏忠贤的性子,他只怕还真信这个。 于是张静一道:“连魏哥都这样担心,那么想来嫂子的病极重了,其实……我倒有一策。” 魏忠贤听到张静一有办法,眼眸一张,现在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连忙看着张静一道:“哦,什么法子?” 张静一便道:“若是仙药没有用,御医也无用,我听说嫂子又是咳嗽,又是一病不起,想来……一定是重症,魏哥为何不张皇榜呢?想来这天下,总有高人!只要皇榜一张,自然会有人挺身而出施救吧,到时在这皇榜之中,多许诺一些赏赐即好。” 张皇榜……求医。 魏忠贤听了,顿时眼前一亮。 对呀,天下这么大,一定有许多的能人异士,咱怎么没想到呢? 其实皇榜,明朝是有的,不过所谓的皇榜,其实就是公布国家大事的公告。如皇帝登基,或者皇帝大婚,皇帝立太子,天下大赦之类。 求医……在古代是真没有。 那是后世电视剧才干的事。 可现在……张静一不禁感慨,后世的电视剧,终于不用戏说了,因为……还真有。 第八十九章: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 张静一在魏家吃了一点水酒。 随即便准备打道回府。 不得不说,这算是一个愉快的洽谈。 魏忠贤虽然没有真正和张静一亲密起来,而事实上,张静一也确实没办法和他亲密,毕竟都是陛下身边的腹心之人,同行终究是个冤家。 可至少张静一这趟而来的目的达到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魏忠贤绝不会和他为难了。 张静一非常的清楚,双方地位还很悬殊,不被魏忠贤打击,这很重要。 张静一打马而回,出了魏家,眼看这一片区域黑乎乎的,此时还未到子时,相比于京城其他街坊的热闹和喧嚣,这里却显得清幽。 当然……这绝不表示魏家处在偏僻的地方,恰恰相反,这地方靠近紫禁城的钟鼓楼,乃是天下最核心的地段。 这里绝大多数,都是达官贵人的所在,动辄一个宅子,占地就是十几亩甚至上百亩,院墙如堡垒一般,这才显得幽静。 张静一只偶尔听到犬吠声,心里忍不住想,这才是真正大明的核心圈,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挤进来。 要知道,这里随便一个宅子,就算是有钱,人家也不一定肯卖啊。 这样一想,心里便酸溜溜的,等行到了几处宅院,猛地,却见前方一个大宅,认真一看,只见那门前的匾额上明晃晃地写着南和伯府四个大字。 南和伯府…… 张静一直直地看着这宅邸,虽不及魏忠贤的,却也称得上是恢弘,占地也不小了。 这越看越…… 卧槽…… 这么大。 还是这样的地段。 难怪身体的原主人,上赶着要来入赘呢! 起初还以为这狗东西猪狗不如。 可在刹那之间,张静一竟也不争气的升出了一丝不争气的想法。 张静一默默地下了马,随即上前去拍门。 啪啪啪。 没一会的功夫,里头的门房将门打开了一点,狐疑地看着张静一:“找谁?” “拜见方世伯。” “门贴呢?” 张静一心里想,我身上的钦赐麒麟服就不是门贴吗?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张静一便道:“就说是他最爱的侄子张静一来了。” 门房犹豫了一下,终究留了一句稍等,便转身而去。 过了一会儿,门房终于去而复返,将张静一领入了一处小厅。 方建业此时正坐在这里的主位上,手上抱着茶盏,施施然地翘着脚,看了一眼刚徐步进来的张静一,才道:“张百户怎么来了。” 张静一露出笑容,道:“世伯不要这样见外,叫静一就好。” 方建业嗯了一声:“来,坐下说话。” 张静一依言坐下:“方世伯不是说要去南京吗,不知什么时候动身,到时小侄去送送。” 方建业叹口气道:“得下个月,这个月,京里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杂事和俗务太多了。” “啊……能问一下还有什么杂事吗?或许小侄可以代劳。”莫名其妙的……就脱口而出地说出这些话。 方建业倒是随意地道:“这个你代劳不了,这不是又添了一个新宅嘛,得花功夫修饰一番,老夫若是不盯着,只怕到时不太满意。” 张静一惊讶地道:“世伯,这里住的不是很好吗?怎么还添新宅?” 方建业好整以暇地道:“这里太狭小,憋屈。” “……” 张静一不禁回想,他记得他从中门进来的时候,可是足足走了七八分钟,七八分钟啊……他妈的。 你居然……还憋屈? 方建业却看了看他道:“世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张静一的思绪一下子的被拉了回来,咳嗽一声道:“其实……其实……” 方建业没有昨日和张静一面红耳赤的激动,今日显得异常的有礼:“没关系,有什么就说,但说无妨。” 张静一便道:“小侄考虑了一下昨日世伯的提议,思来想去,小侄和方家确实有缘,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媒妁为凭……” 这不是想不想努力的问题。 这个时代,想找个好妻子,很难的。 毕竟娶妻之前,男子不可能见到未出嫁的女子。 你能见到的年轻女子,不是为奴为婢的,就是青楼里的小姐姐。 张静一算想明白了,横竖都见不着,都在赌概率,那方家就很好嘛,当然,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和方建业性格相投。 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方建业听了张静一的话,眉头轻轻一挑,道:“是想求亲是吧?” 张静一没有多想便道:“求亲是我爹的事,我呢,只是想来说……我倾慕令爱已久。” 方建业:“……” 这话说的。 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基本上是在耍流氓这条红线上左右横跳了。 若是放在后世风气更开放一些的时候,这话的意思大抵就像先生笔下的阿q对吴妈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 方建业的脸果然一下子就拉下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 张静一道:“可是昨日……” “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方建业道:“我改主意啦。毕竟我们方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我女儿虽也大了,却还想侍奉她爹娘两年,至于出嫁的事,可以再等等。” 张静一没想到一个人变卦起来,居然可以这样的让人讨厌。 “世袭罔替……我也可以世袭罔替的。”张静一道。 方建业却是笑了:“是吗,我方家是从太祖起兵,再到靖难之役,才有今日伯爵,你至多不过是个世袭千户,话都是这样说,却是千差万别。” 这就有点被瞧不起的意味了。 于是张静一道:“我也可以做伯爵。” 方建业忍不住又笑,道:“好吧,那么老夫等你成了伯爵,我们再谈。” “那你等着,十天之内,我们来谈。” 方建业:“……” 这时,方建业已觉得张静一和疯子差不多了。 十天之内得伯爵,就算陛下再如何信重你,这伯爵有这样好当吗? 你以为随便就能捡一个的事? 要知道,大明朝的爵位都是有数的,即便是皇帝多看得上你,若你没有泼天大功,也不是说给就给的。 就说那位九千岁魏忠贤,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给陛下干了这么多的脏事,如今权倾朝野,可到现在,他的侄子还在为得一个爵位而谋划呢。 你说十天? “时候不早,小侄告辞。”张静一居然没有再多话,直接站了起来告辞。 张静一的心情说不憋屈是骗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终究还是失策了,早晓得方建业变卦这么快,就不该来了。 不过……我还就盯上你们方家了,我要得伯爵,再来和你好好谈谈。 方建业却只是苦笑,这个少年人……口气很大,脾气也很怪,可惜了……就是爱吹嘘,这样的人……走不长远。 将张静一送走,方建业便回到了后宅。 此时,正好见女儿的闺阁里亮着灯,便到了门前,也不进去,只是咳嗽一声,在长廊下道:“姝儿,睡了吗?” 窗上的剪影里便出现一个倒影,从里头传出一道温雅的声音:“马上睡了。” “有一件事,和你说,那张静一,又来啦。” 闺阁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这两年不是不来了吗?” “是为父的错,为父昨日又去招了他。” “父亲,父亲……” “哎……为父想通啦,我们方家家大业大,老夫还怕找不到东床快婿吗?这事急不得……” “父亲请不要和我说这些。” 还害羞…… 方建业笑了笑:“为父已将张家的小子打发走了。” “父亲就算拒绝,也不必将人吓走。” “倒也没吓他,是这个小子自己犯浑,为父故意激了他一下,他便失态,大抵的意思是,我们方家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也要做伯爵,说十天之后,做了伯爵再来和为父谈。” 闺阁里便又沉默了。 方建业便道:“你看……这小子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和当初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样也好,他没得伯爵,也不好意思来。” 闺阁里的人道:“父亲,早些去歇了吧。” 方建业心里知道,跟女儿谈这些,难免让人害羞,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去歇啦,你也早睡下,多盖被子,让丫头多起夜几次,帮你掖一掖,为父明日要出门,给你买一些好东西回来。” 说罢,方建业便转身,一步一摇地朝庭院更深处去了。 ………… 从方家走出来后的张静一,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两世为人,还这样争强好胜。 不过…… 牛已吹出去了,真男人……就要将吹过的牛变成现实。 他倒一点也不急,当日睡下,睡觉之前,吩咐家里的张福道:“这几日,请父亲去采买一些礼物,不必太破费,但是要有心的那种,我十天之内要用。” 张福道:“不知送给哪个。” “送给未来的泰山。” 张福咋舌,惊讶地道:“少爷找着媳妇啦。” “嘘,低调。”张静一一溜烟,躲进了屋。 ……………… 第二章送到。想求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毕竟,我不配。 第九十章:天赐良机 魏忠贤当夜又回到宫中。 而此时,天启皇帝疲倦地到了紫禁城中的暖阁。 天启皇帝显得很沮丧,自从乳母病了之后,他便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起来。 他的生母早亡,一直都是乳母客氏将他带大。 天启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客氏能够在宫中呼风唤雨。基本上客氏的要求,只要能讨她喜欢,天启皇帝没有不应的。 这么说吧,在这大明朝,若是有人上书骂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大抵只是一笑置之,不会去计较,就算生气,也不过是下旨罚俸。 可若是有人上书痛骂客氏,那么这个人可能就离死不远了。 毕竟人和人看待事情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大臣们觉得你客氏就是一个村妇,居然敢在宫中呼风唤雨,名不正言不顺,还敢做宫中的贵人,得赶紧打发出宫,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在天启皇帝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朕从小喝她奶水长大的,自小到大都是她护着朕,朕生病了,是她衣不解带的照料,朕饿了肚子,是她成日惦念着,朕有时睡不好,也是她在临睡时哄着。朕要对谁好,碍你们什么事? “陛下。” 魏忠贤匆匆进入了暖阁,此时已三更了,不过魏忠贤也猜想这个时候陛下睡不着,所以径直进来。 天启皇帝抬头,瞥了魏忠贤一眼:“哦,是魏伴伴,你不是出宫了吗?” “奴婢出宫,是想给内人寻医问药。” 天启皇帝听罢,叹了口气道:“今日病症又重了一些,令人担忧啊,哎……朕恨不得短寿三年,求她平安。” 魏忠贤听到这里,心里一暖。 天启皇帝随即道:“可寻到了什么医药吗?” “这……”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露出了失望之色,道:“今日赵太医,当着朕的面前说,若是再不见好转,只怕要早做准备了。” 早做准备的意思……就是准备棺材吧。 魏忠贤便道:“其实,倒也未尝没有办法。” 天启皇帝抬头看着魏忠贤:“什么办法?” “既然进献的仙药没有用,太医们也没有用,那么为何,陛下不张榜求贤,这天下有这么多世外高人,想来……总能寻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吧。” “张皇榜……” 为了给客氏治病张皇榜…… 这显然是坏规矩的事,要知道,皇榜其实就是皇帝的诏命,是向天下人宣告的东西,这玩意历来是很严肃的。 却因为这个而张皇榜,一般的皇帝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而天启皇帝显然不是一般的皇帝。 他此时忧心忡忡,也算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于是道:“这样可以吗?” “奴婢觉得,可以试一试。” “只是……如何吸引人来呢?” 是啊,广而告之是没有用的,救治是有风险的,若是一个不好,人没救着,说不定还惹来一身的麻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天启皇帝颔首:“用什么赏赐好?” 魏忠贤犹豫了,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以为呢?” “若是赐钱,那些世外高人,未必看得上,总不能治好了,让他们入宫来做御医吧?” 御医在这个时代,吸引力并不够,至少有不少人就不爱做御医。 这官职要权没权,还可能随时承担关系,毕竟,你若是有一身的医术,给寻常百姓治病,治死了也就治死了,可你若是不小心在宫中生出了医疗事故,那必然就不一样了。 “赐爵!”天启皇帝斩钉截铁地道。 只有这个有吸引力了。 魏忠贤倒是道:“只是赐爵,是不是不合规矩。” 天启皇帝却是一脸肃然地道:“朕言出法随,朕说合规矩就合规矩,夫人养育朕长大,虽无父母生养之恩,却也差不多了。平日里,他们不都教授朕要孝顺吗?朕就孝给他们看看。怎么,你还担心有人不服气?” 魏忠贤心里有底了,到时候肯定是有人反对的,可只要陛下有决心,他魏忠贤怕什么! 于是魏忠贤正色道:“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似乎觉得又多了几分希望,又觉得魏忠贤提出来的这个想法不错,总比没头苍蝇要好,因此脸色好看了许多,道:“这主意很好,是魏伴伴想出来的吗?” “是……”魏忠贤本想脱口而出,这是张静一想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心里终究有些不甘愿,随即便道:“大抵是奴婢拿的主意。” 这话留了一丢丢的余地。 拿主意的是咱,只是知识产权不是。 天启皇帝没有多想,便笑道:“看来魏伴伴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啊。” 魏忠贤微笑…… ………… 次日一早,便有诏书下来。 当日,京城各处,开始张榜。 这突如其来的皇榜,一下子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 在清平坊这儿,也有顺天府的差役奉着皇榜来。 他们寻了清平坊的一处城隍小庙,而后开始张贴。 许多人纷纷围拢过来。 这时势必会有识字的人开始念诵皇榜的内容,其他的百姓则纷纷围观。 只是其他地方的皇榜是如此。 清平坊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顺天府的人刚刚将皇榜张挂上。 很快,一队锦衣校尉便到了。 这差役们一看是锦衣卫,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方才还在怒喝那围看的百姓,转眼之间,个个如沐春风。 只见为首一个锦衣卫小旗官到了皇榜之下,便直接将新张贴的皇榜直接撕下来。 顿时,百姓们沸腾了。 人们窃窃私语。 顺天府的差役们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操作。 皇榜刚贴上呢。 便有一个书吏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这是何意?” 这小旗中气十足地回应:“奉百户之命,来揭皇榜,还能有什么意思?” “啊……” ………… 张静一看到了揭来的皇榜,乐了,魏忠贤一定没有想到,我张静一又当又立,不,一定想不到这边劝他张皇榜,另一边,他张静一就揭了皇榜吧。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担忧地看着张静一:“百户,揭了皇榜,就要去看病的,百户懂看病?” 邓健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邓健:“……” ………… 皇榜放了出去,魏忠贤满心焦灼地在司礼监里等候着消息。 也不知这皇榜有没有效果,可现在……奉圣夫人客氏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了,这算是最后的希望了。 此时他正茶饭不思,却有宦官连滚带爬地进来道:“九千岁,九千岁……有人揭皇榜了,有人揭皇榜了。” 魏忠贤一听,眉一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甚至颤抖着嗓音道:“是哪一个高人,哪一个?” “是张百户,是清平坊的张百户啊……”小宦官嘶吼着道:“清平坊百户所的人,早在那蹲守好了,这边顺天府一张挂皇榜,另一边……” 魏忠贤双眼猛地一张……震惊了。 狗东西啊! 昨天给咱献策建言张皇榜求贤。 今日…… 魏忠贤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了,目光透出了冷冽之色,厉声道:“他想干什么,他想故意拆台吗?他这究竟是想干什么,这一次有什么居心!” 这一次,魏忠贤是彻底的怒了,开玩笑开到这样的程度,这是真当我魏忠贤不敢杀人吗? 魏忠贤目中掠过了杀机,此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格外的可怕。 这小宦官有点被魏忠贤的表情给吓着了,只唯唯诺诺地道:“那张百户……张百户他……他放出话来,说……说他想救人。” 魏忠贤冷哼道:“救人,凭他?” ………… 张静一此刻,已到了张家铺子隔壁的一处医馆。 当然,这个医馆并没有开业,倒是在张家的棉布铺子开张的时候,便已开始招募大夫了。 张静一招募大夫的条件很奇怪,要年轻的,还要读过医书的。 读过医书这点很好理解,可非要年轻的,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是大家对年轻大夫有成见,而是想想性命攸关的事,当然还是老的吃香。 于是,招募了十几个年轻大夫,可是医馆并没有打开门做生意,而是张静一将人召集起来,只干一件事,就是一次次进行实验一种……很奇怪的药物。 当初的时候……张静一救下了天启皇帝,就预料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情况。 那便是天启皇帝落水,会不会和明武宗那样,直接一病不起,最后死亡。 而有鉴于大明朝懂得都懂的御医体制,再加上天启皇帝身边魏忠贤这等喜欢跳大神的处事风格。张静一怀疑,若是事先没有准备的话,一旦天启皇帝染病,可能直接病亡。 正因为如此,张静一一直都在未雨绸缪,等的就是以防万一。 不过……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的身体倒是出人意表的强壮得很,并没有染病,倒是天启皇帝的奶娘奉圣夫人客氏……病了。 第九十一章:灵丹妙药 既然如此,那么张静一在这里折腾的‘药’就有了用场。 鼓捣这药出来,其实也是张静一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因为,即便来到的是明末,可就算真如历史一般建奴入关,那他至少还可以蹦跶接近二十年呢。 可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却是要人命的。 想想看,任何一个小病,都可能是绝症,便是皇帝和那些达官贵人们,都不能确保自己的孩子有八成的成活率,他若是在这个时代,何况,又没有任何的疫苗,也就是说,任何一次病痛,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次鬼门关。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有着巨大的危机感。 因此,张静一一直都在鼓捣制药。 而眼下,有这有限的条件下,唯一能尝试的,便是用土法提炼青霉素。 要知道,青霉素刚刚诞生的时候,几乎等同于是万能药,而在后世,这种药至少可以解决七八成的疾病。 若是能折腾出这个,张静一在这个时代,除非碰到了疑难杂症,或者是让人谈虎色变的癌症之外,就几乎有了一重保障。 不过土法提炼青霉素,其实是个风险很高的事,虽然原理很简单。 首先对寻常发霉的东西,比如水果、蔬菜等,当然,这玩意不可靠,张静一先尝试着,将橘子皮放到较为湿润的地方,等橘子皮慢慢的腐烂,生出了绿毛,这所谓的绿毛,其实就是传说中的青霉了。 当然,直接指望这么个东西能治病,显然是痴心妄想。 那接下来所需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将这青霉收集起来,还得确保青霉不会受到污染。 最好的办法,就是花天价去买水晶的容器,水晶很贵,而要用水晶打制成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器皿,那价格就更是贵到了天上。 当然,如今的张静一还是有一些财力的。 此后,便是要搭建一个培养基了,培养基是用芋煮成的汁水混合米汁而成,随后将搜集来的青霉种上。 如此,这些青霉便等于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只等着它们繁殖了。 过了一周之后,在培养基中大量繁殖的青霉已经越来越多。 而接着最难的,就是青霉的抽取工作了。 毕竟,这青霉混杂在汁水之中,怎么提纯,却不是容易的事。 因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先用漏斗过滤掉培养液中的米渣,之后再将液体里倒是菜油,此后搅拌均匀,此后再添加碳粉,继续搅拌。 这些碳粉会被青霉吸收,吸收了青霉的碳粉再丢入蒸馏水里,此后将醋做成的酸性水,这青霉素乃是弱酸物质,不会溶解于酸性水,因而,青霉便会被碳粉中溶解出来。 理论上是这么一回事的。 当然,做起来很难。 每一道工序,都要小心再小心。 就在半个月前,经过一系列的倒腾,张静一终于得到了一些青霉素。 当然……通过这种办法弄出了青霉素还不是最难的。 最难的是怎样确保这些青霉素的安全性。 因为这种土法提取的青霉素,你没法确定它们在提炼的过程中是否受过污染。 甚至张静一都无法确认,这里头到底是不是能治病的青霉。 毕竟……没有显微镜。 天知道这里头含有多少杂质,青霉素可是需要注射的啊,就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玩意,注射进人体,只怕病痛还没将人折磨死,这玩意就已将人杀了几遍了。 那么……真正最难的,就是用土法来实验了。 于是,这些年轻的大夫们便登场了。 张静一让他们只干一件事。 那便是找兔子。 先让兔子受伤,此后引发它们的炎症。 最后制作出一种针筒来,将青霉素少剂量的注射入兔子的体内。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若是药有效,那么就可以测试不同剂量带来的疗效。 如果这药物坑爹,至少晚上有炖兔子肉吃。 事实证明,张静一是幸运的,提取的青霉素,有效。 至少……炎症快速地愈合,而且副作用并不明显。 当然,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张静一尽力将剂量减到最低,否则若是用后世那样的剂量,张静一保证大家每天有四顿兔子肉吃。 在确定了药性对兔子有效之后,便是开始找人来尝试了。 张静一不喜欢这样的实验,因为人是人,兔子是兔子,兔子可以炖汤,而人是无价的。 京城里有许多得了重病却没有办法医治的人,这几日,便有这样的病人,在许诺了用药免费,并且若是有任何意外情况,都会做出大额赔偿之后,似乎也有人主动请缨。 毕竟,他们原本就可能要死的。 至少现在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即便死了,还可给家人留下一笔不菲的赔偿。 这些小大夫们,起初被招募过来,是很无语的。 大夫们最需要的是找人来看病,看的病人越多,等他们的胡子再长出来,将来甚至胡子慢慢变白,从此之后,他们也就可以独立门户了。 可张静一却每日将他们关在医馆里,一次次的试药,这令他们怀疑,这位张百户一定是在做什么邪恶的事。 直到当一剂青霉素如当初用在兔子上一般,给一个严重肺病的病人注射之后,过了几日,这原本几乎要死的病人,竟是能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一下子的……年轻的大夫们激动起来了。 真是……神药啊。 要知道……这样的病,多少人要嘛就是靠身体扛过去,若是抗不过去,病情恶化,便只能等死了。 可这药,却是起了极大的效果。 大夫们开始变得情绪高昂起来。 哪一个大夫,不希望自己的身上能揣着神药去给人看病呢? 于是他们一次次地给许多的病人用药,而后按着张静一的方法记录各种的数据,根据不同的剂量,来观测病人不同的反应。 直到张静一这一次上门,随即带着一些青霉素走了。 其实每一次张静一来,都是年轻大夫们的机会。 起初的时候,他一来,大家都很紧张,彼此默不吭声,就好像大家是路人一样。 可现在,却有许多年轻大夫扑过来,有汇报数据的,也有打探这药能不能治什么什么病的,在他们看来,制出这药来的张百户,简直就是神医在世,如此特效的药,只有在传说中才见过。 张静一则是懒得理他们。 什么都告诉你们,那我以后吃什么?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真以为我张静一是二,不留一手? 其实只是把你们当工具人而已,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揣着青霉素,再提着一个大夫所用的标配药箱,噢,对啦,还有揭下来的皇榜。 张静一抵达了午门,接着便请求觐见。 随即,张静一被送到了暖阁。 天启皇帝其实平时不太爱来暖阁,这里早就年久失修了,他更爱在西苑的勤政殿呆着。 而现在,魏忠贤早已跑到了天启皇帝这里,开始添油加醋了。 随来的还有一人,乃是兵部右侍郎霍维华。 霍维华就是当初给魏忠贤进献了“灵露饮”那一味仙药的家伙,他虽是兵部侍郎,但是自称自己有家学渊源,家里有医书整整一个屋子,又有祖传的秘方。 其实历史上的霍维华,在天启皇帝生病的时候,他也上了这一味‘灵露饮’,然后……然后这位霍侍郎把落水得病之后的天启皇帝治死了。 只是现在,他治的乃是奉圣夫人客氏。 从某种意义来说,客氏现在病成这个样子,张静一是有责任的。就是因为当初张静一的及时救驾,天启皇帝才没有因为落水而生病,霍维华的仙药自然也就没有给天启皇帝吃,他没有治死天启皇帝,自然而然还是维持了手持仙药的人设,若不是这样,他也就不会有机会,在这一次客氏生病之后进献仙药了。 现在霍维华听说客氏病情加重,很着急,原本还想借着仙药好好的立一桩功劳,哪里想到,还可能要背黑锅! 所以他又找上了魏忠贤,表示这一定是仙药的剂量还不够,需要加大剂量,公公一定不要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乱治病啊。 魏忠贤也有些犹豫了,于是便向天启皇帝禀报了这件事。 “张卿家揭了榜?”天启皇帝很是惊讶,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陛下,这张静一是锦衣卫,他懂什么救人呢?他们张家,更没有什么家学渊源,陛下切切不可误信人言啊。”霍维华趁机道。 天启皇帝本就烦躁,清早的时候,奉圣夫人都咳出血了,这样下去,只怕命不久矣。 原本以为张榜求贤,可以找个靠谱的人来,哪里知道,正儿八经的大夫没招到,张静一居然来凑热闹了,这治病的事,他只怕还没有朕懂呢! 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道:“禀陛下,张百户觐见。” “正好说到了他,叫他来。”天启皇帝听到张静一来,虽是焦急,却也心情平和了一些。 第九十二章:妙手回春 张静一随即至暖阁。 相比于西苑,这儿给人一种陈腐的气息。 这就很能理解为何天启皇帝天天往勤政殿跑了。 张静一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见了他,勉强笑了笑:“朕听说……卿家揭了皇榜?” “是。卑下揭了皇榜,来看病了。”张静一镇定自若,笑呵呵地道。 天启皇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还会看病?” “何止是看病。”张静一道:“背地里,大家都叫卑下张神医。” 魏忠贤一直绷着脸,在旁咬牙道:“咱没有听说过。” 这霍维华也打量着张静一,显然……他心里打着其他的主意。 张静一无视了魏忠贤眼中的怒意,不疾不徐地道:“总而言之,卑下揭了皇榜,照规矩,揭了皇榜的人就要治病,至于魏哥听没听说,这是另外一回事。” 天启皇帝听罢,看了一眼魏忠贤,又看一眼张静一。 很明显,魏忠贤有些生气了。 可想了想,天启皇帝叹道:“现如今夫人身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朕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如今……求医无门,既然静一想要献药,那么就将药取出来吧。” 张静一认真地道:“陛下,这药……并不是用一般的法子进用的,得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所以……卑下一定要亲自来。”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是吗?” 他抚着御案,犹豫起来。 这就意味着,张静一将要入后宫了。 而张静一的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的样子,这天底下,寻常的男子,是绝不可能入后宫的。 可张静一一定要进去一次,因为……他想见一个人。 良久…… 天启皇帝道:“霍卿家,你不是说……张卿家不懂救人吗?这件事,你怎么说?” 霍维华道:“陛下,既然张百户主动请缨,臣无话可说。” “……” 显然霍维华的小心思却是不同的。 他进了仙药,现在仙药没作用,甚至可能还有危害,他肯定是心慌的。 当着皇帝的面,他一定要说自己的药有奇效,只是没有加大药量而已。 可本心而言,对于张静一去治病的问题,他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去制止。 制止干什么?现在客氏快不行了,若是张静一去治,到时死了,自然就不再是他的责任,而是张静一的责任了。 到时他大可以跳出来,指责是张静一害死了客氏。 天启皇帝犹豫片刻,想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终究道:“罢罢罢,眼前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霍卿留在这里,其他人随朕来。” 张静一再不犹豫,提着药箱,匆匆跟着天启皇帝出了暖阁。 銮驾过来,天启皇帝上了乘舆,而魏忠贤和张静一只能步行。 魏忠贤显然心思很混乱,霍维华那家伙的仙药不行也就罢了,现在又杀出来一个更不靠谱的。 于是他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只是走到了半道上,突然,魏忠贤一面走,一面凑到张静一的面前道:“张百户,昨日你要张榜,今日又来揭榜,若你当真想要来此胡……治病,为何要多费一番功夫?” 他还是问出了心里纠结的这个问题。 想不透啊。 张静一倒是实诚,道:“我想要爵位。” 这句话,干脆利落。 魏忠贤:“……” 魏忠贤忍不住道:“那你昨日也可以直接跟咱说,何必要脱裤子放屁?” 张静一朝魏忠贤笑了笑:“魏哥真有能耐给我爵位吗?” 这话……倒是将魏忠贤问倒了。 实际上……他真没资格,虽然人人都称他为九千岁,可是大明对于爵位向来吝啬,即便天启皇帝和魏忠贤这样的关系,而魏忠贤也是权倾朝野,这魏忠贤的侄子至今想要求爵也不可得。 只有在历史上,天启皇帝眼看自己要病死了,这才下了一道旨意,封了魏忠贤的侄子为侯。 若是天启皇帝还健康的时候,是绝不可能册封的,归根到底,是皇帝要死了,百官们心思都在即将谁来继承天启皇帝的大统上,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些。何况,人都要死了,还纠缠这个干吗,反正新皇登基,是要反攻倒算的。 魏忠贤咬牙,忍不住道:“那也可以先求,何必要多此一举。” “这不一样。”张静一很认真地回答道:“我若是求爵,这就显得我这个人利益熏心,叫动机不纯。可若是请魏哥张榜,这叫献言献策。而我揭榜来治病,则是我为君分忧,至于榜上许诺的赏赐,这是我应得的。你看,魏哥,我并不是利益熏心的人,所以……” 魏忠贤:“……” 魏忠贤算是明白了。 敢情这天下的人,无论是霍维华,还是张静一这些狗东西,个个都将他家夫人当做他们的谋求好处的工具人,都拿夫人来当经验包了。 魏忠贤阴沉着脸,便不说话了。 没多久,便到了慈宁宫。 这慈宁宫的前身,乃是仁寿宫,嘉靖皇帝登基之后,在仁寿宫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用于安置太妃。 而奉圣夫人客氏便在这里也有一处小殿居住。 乳母享受着太妃一样的待遇,这在历朝历代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张静一没有多想,到了殿中,这里早已有许多的御医和宦官在伺候。 天启皇帝直接一挥手,命众人退散。 张静一甚至还在长廊之下,看到了许多的太妃。 太妃们众星捧月的……围在一个少妇身边,这少妇没有穿礼服,只是一套素服,却是贵气逼人。 张静一眼睛一抬之后,随即目光立即落到其他地方,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正是当今的皇后张嫣。 张嫣是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有过身孕,却很快流了产,后来便不再有生育。 民间流传,这是客氏等人的密谋,给她下了药,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静一微微低垂着头,跟随着天启皇帝入殿,刚走去,便见一贯强势的客氏现在躺在榻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张静一对这个老妇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其实张静一和霍维华那狗东西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想将这老妇人当做敲门砖,同时也当自己的经验大礼包。 张静一这时抬头道:“陛下也要留在这里吗?接下来,只怕会比较血腥。”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坚定地道:“那朕更该留在这里。” 天启皇帝的心里其实已捏了一把汗,看着客氏如此,很是忧心忡忡,眼睛也不禁红了。 张静一复杂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作为朋友,他对天启皇帝是很欣慰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连他都觉得这人有点二。 可作为一个臣子,张静一却只能摇头了。 他打开了药箱,随即道:“找个人来帮忙,有谁有过杀猪、杀鸡之类的经验?” “……” 原本想要上来帮忙的御医们,一个个脸色骤变,然后脚步不经意地开始后退。 天启皇帝也觉得这……有点儿……说不清的感觉,却自告奋勇,道:“朕来吧。” 张静一居然也没有反对,淡定地道:“很好。” 随即张静一便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先是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水晶瓶,水晶瓶晶莹剔透,里头自是张静一调配好的药水。 当前的条件,是没有办法直接打针的,只能采取输液处理。 里头的青霉素纯度高,所以必须得加入大量的蒸馏水来溶解,其实按理来说,用葡萄糖液最佳,然而张静一并没有这东西。 当然,里头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虽然已经十分小心,极力的隔绝细菌,可和后世的医用条件相比,当下的输液,环境还是差了很多。 不过不要紧,本来青霉素就有杀菌的作用,而且张静一认为,这位皇帝的奶娘客氏,一定很坚强。 张静一准备妥当,这水晶瓶,已用一层层的布条封死了。 他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了一根很长的细竹,细竹里头是中空的,两头都削尖,再用酒精浸泡过,当然,它毕竟不是针,所以口子可能会比较大一些。 为了防止水晶瓶里的药物流量过大,张静一又在细竹的管子里,放入了一枚小球,这小球进去,恰好堵住了竹管,可毕竟没办法做到密不透风,所以张静一实验过,差不多隔一会儿,便会有药液流淌出一两滴出来。 张静一先用细竹接上水晶瓶,手上则拿着另一头更尖锐的位置,到了客氏身边。 这时,他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取夫人的手来,按稳了,可能会有些血腥。” 天启皇帝脸色已变了。 他虽然不知道张静一要干什么,却也看得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 站在一旁一直默默看着的魏忠贤,却已是懵了。 倒是天启皇帝还算靠谱,他轻轻地从被子下将客氏的手腕取了出来。 张静一这时候也不免有些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要知道,这竹阵可不比后世的针,这竹管虽已削尖,尖锐无比,可若是放在后世,只怕这种针,一般是用来给大象叔叔用的。 用在人身上的话……可能会比较血腥。 第九十三章:救治 所以,此时的张静一捏着竹尖,手有点颤抖,这玩意刺入人体,有点狠。 当然,还需擦拭一点消毒的药水,不过这里条件有限,倒一点烈酒便是了。 天启皇帝还在抓着客氏的手,见张静一如此,心里有点慌,可是在下一刻,张静一已是狠狠地将竹尖刺了进去。 紧接着,血水便流淌出来。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很有经验,立即给她捂上棉花。 竹尖刺入之后,开始有药水流淌进入客氏的体内。 而客氏也猛地发出了一声杀猪一般的惨叫。 这惨叫立即惊动了所有的人。 天启皇帝慌了。 魏忠贤也慌了。 一群御医,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们终于知道,为啥张静一要找杀猪的了。 张静一在确定了有药水流入客氏的体内之后。 却又开始猛地捏住竹尖,狠狠将竹尖抽出来。 随即……鲜血喷溅。 天启皇帝:“……” 魏忠贤急了:“这……这是做什么?” 张静一显得很冷静,其实给人打针的感觉挺爽的,尤其是用这么粗的针头。 他耐心地道:“这叫皮试,不能一下子将药水输入进去,前期只输入一点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来,大家帮忙捂着,先止血。”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这简直就是在杀人,可现在……他们都有点慌得乱了心神,尤其是见了血之后。 张静一则淡定地在另一边,继续对针头进行消毒。 他需要等一等,看看药水进入了客氏的体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魏忠贤口里已开始在不安地嘀咕:“这……这是杀人,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治病的……” 张静一不理他,也不稀罕解释。 魏忠贤一面捂着客氏的伤口,一面继续道:“赵御医,你见过这样治病的吗?” 那被叫到的赵御医,连忙道:“没,没见过……” 张静一继续不搭理他。 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方法,你爱瞎嚷嚷就瞎嚷嚷,我只管做好我的就行! 过了一会儿,见客氏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张静一大抵觉得靠谱了,便又捏着针:“来,可以输液了,取她另一个胳膊来。” 这个过程,折腾了很久。 客氏的两个手腕已是千疮百孔。 总算竹尖刺了进去。 随即便是开始输液。 这样的治疗方法,若是换了其他人,只怕还没开始折腾,就已被拉出去砍了脑袋了。 也亏得是张静一。 当然,主要还是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已经是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 毕竟御医们个个都已经在暗示,可以给客氏准备后事了。 输液的过程倒还算顺利,输完了液,张静一默默地收拾了一番,提着药箱便告辞。 这个时候,大家也没心思去聊天。 只是张静一在走出这寝殿的时候,却是突然驻足,然后正儿八经地朝着门前站着的那个少妇行了个礼:“卑下张静一,见过娘娘。” 站在门前的,正是领着众贵人在此静候的张嫣。 这就是天启皇帝的正牌皇后。 张嫣一直表现出雍容的气度,客氏生病,陛下每日来照料,她这做皇后的自然也得来。 此时,张静一特意朝她行了礼,本来此时乱哄哄的时候,她也没料到这个少年会如此。 在后宫之中,张嫣是对张静一有过耳闻的,知道陛下很是喜欢这个少年,且这少年还和东厂有些嫌隙,于是她朝张静一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张静一点点头,随即便提着药箱走了。 张嫣则看着张静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 宫中依旧是乱成一团。 在输液之后,客氏说是遍体鳞伤都不过分,原本身子就孱弱,此时更是糟糕了。 天启皇帝很担心,只好一直在这陪着。 宫中的其他贵人,也只能在殿外静候。 魏忠贤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地嘀咕:“陛下,张静一莫非想害……” 天启皇帝却是立马怒斥道:“这是什么话,乳娘本就命不久矣,他还能害什么?” 魏忠贤便不敢再说了,只是道:“他这样法子,只怕不能见好。” 这才是天启皇帝担忧的事,于是天启皇帝又沉默不语。 而客氏……被折腾的死去活来。 她不停地咳嗽,又是喊疼,有人试了她的额头,照旧还是高烧不退。 御医们则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这很明显,是某种程度的病毒性感冒引发的肺炎症状。 这种病在古代最难治愈,因为病情反反复复,不断地高烧,年轻人只能用身体来抗,可年纪大一些的,就只能等死了。 既焦虑又烦躁的天启皇帝将御医们召到面前来,为首那赵御医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道:“你看乳娘现在的情形如何?张卿的法子有效吗?” 这赵御医苦笑道:“陛下,臣还是坚持昨日的评判。” 天启皇帝的脸骤然之间阴沉了下去。 说难听一点,这赵御医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就是准备棺材吧,免得到时候准备不及时。 预备后事对古人而言,是必须要做的,当知道一个人不行了,得预先准备棺椁,还要提早让人去探查一下哪里有风水宝地,免得到时人一死,这边慌慌张张的,毕竟,尸体不能停放太久。 赵御医见陛下大怒,便不敢再说了,乖乖地退到一边。 ………… 此时,在出宫路上的张静一,却显得很轻松,在他看来,他见到了皇后张嫣,这次就算是赚到了,就算没有救活客氏,也绝对不亏。 他希望多在张嫣的面前露露脸,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宫中有一个自己人。 而在宫中,能勉强对抗客氏的,也只有这一位皇后娘娘了。 当然,现在只是先刷刷脸,给张嫣留一个印象。 接下来……真正需要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刚回到了百户所里,这时,书吏小跑了过来:“张百户,这里有一封书信。” 张静一随即便取了书信,这是福建长乐的陈家寄来的,陈经纶已经回到了故乡,随即修书来,道明将会带着大量的红薯进京。 这封书信,当然是希望张静一这边提前做好准备。 毕竟,一旦大量的红薯进京,就要预备广泛的种植了,如若不然,千里迢迢的将这玩意送到京来吃吗? 那现在重要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土地了。 在这里,绝大多数的土地,都在地方的士绅和贵族的手里。 陈家之所以推广红薯缓慢,一直都只局限于长乐县,一方面是南方的地主和士绅们,对于种植这玩意没有兴趣,毕竟南方有多余的地,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可谓一本万利。可在北方,且不说陈家人生地不熟,人家也不愿意给你土地种植,毕竟……士绅们又不会挨饿。 张静一接了书信,便立即回书,表示赶紧将东西送来,不要耽误,其他的事不必陈家操心。 而后,张静一有些疲倦了,便直接回家休息。 张家这里,张素华的肚子越发大了,张家已买了隔壁的一个小宅,好好的休憩了一番,将两个宅邸打通! 令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宫里那边居然送来了三个宫人,说是要来照顾张素华的起居的。 对于这个,张静一倒是坦然,很干脆地接受了。因此,张家索性让张素华在另一个小宅里住下,三个宫人照料着,这让张静一安心不少。 不得不说,天启皇帝挺会体贴人的。 不过这家伙是个海王,但凡是身边的人,他都信任和细心。 张静一省去了很多心事,当下便回房睡了。 …… 可是宫里,就没有这么平静了。 又折腾了一夜,客氏并没有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好转起来,依旧还是高烧不退。 李太妃便领着贵人们去了明堂,给客氏祈福。 魏忠贤则留在宫中照料。 见陛下也不肯走,他便在一旁候着。 此时,天启皇帝正蜷着身子,在一张椅上,迷迷糊糊。 魏忠贤便低声道:“陛下,不如……到寝殿去睡吧。” 天启皇帝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魏忠贤便劝道:“不要熬坏了身体,这里有奴婢照料着。” 天启皇帝却是幽幽地叹道:“朕自幼便丧母,是乳娘这二十余年来精心照料着朕,如今她大病,朕连一夜功夫都待不下去吗?不要总说陛下陛下陛下,朕也是个人。” 他突然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低声道:“风水宝地……选好了吗?” “这……正在选定。”魏忠贤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脸色苍白起来,沉痛道:“奴婢让侄儿在京城附近……四处查看呢。” 天启皇帝叹道:“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魏忠贤突然道:“只是奴婢想到夫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心里……便不安。” 这话……意有所指。 天启皇帝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连续几声杀猪的惨叫,直到现在,天启皇帝其实还记忆犹新呢。 他看了看魏忠贤,想了想道:“你别怪他,他也是好心。” 第九十四章:病好了 客氏一直迷迷糊糊的,处于一种行将就木的恐惧之中。 她不能死。 这辈子的福还没享够呢。 只是……连日的高烧不退,再加上止不住的咳嗽,若是几日倒也罢了,可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半个多月。 这个时候……这位算计了半辈子的老太太,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她甚至在想,自己在弥留之际,是不是该为自己的儿子和魏忠贤的儿子,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让陛下给他们封爵。 她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好的时机。 陛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除此之外……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土地,这都是她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攒’下来的,如今……却不知收成如何,这些土地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等到了半夜,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呼吸不畅,头沉得厉害,此时连最后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 想到方才,好像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扎进她的手腕里,她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竟还扎了两次。 临死之前,竟还要受这样的折磨和苦痛…… 可她连一丁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到了子时,客氏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 竟是直接昏厥了过去。 御医们慌得不得了。 一直折腾到了天光,客氏还是昏迷不醒。 不过这几日,客氏都是如此反复着,大家其实都已习惯了。 在这寝殿里,蜷着身子在椅上将就地呆了一宿的天启皇帝,虽依旧很是忧心,却也只得退去。 耽搁了这么多日,许多奏疏还需皇帝亲自处理,天下的事也都在等着天启皇帝裁决,此时此刻,心情低落的天启皇帝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暖阁处置一下军政事务。 魏忠贤眼看着客氏是真的不能活了。 只好再去确定一下后事的情况。 一些御医正在忙碌,现在客氏这样的情况,大家商量着,已经不能吃药了。 毕竟……用了这么多药,都没有效果,眼下要做的,就是等着料理后事,何苦还要折腾人呢? 这赵御医与其他几个御医,低声议论着,一面说一面摇头。 寝殿里好像冷清了许多。 可就在此时…… 昏厥之后的客氏,却是徐徐地醒来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足够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清醒的那一刻,有的只是一种出于对死亡的无比恐惧。 越是经历过生死徘徊的人,越是怕死,为了活着,她甚至想过,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心底的恐惧开始蔓延开来。 以至于她浑身战栗。 可就在这个时候…… 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咳嗽…… 很奇怪。 以往的时候,都是那种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的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撕拉得疼痛了似的。 可现在…… 居然只是轻咳。 客氏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因为…… 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那种高烧带来的浑身疼痛,好像也不见了。 呼吸也变得比从前顺畅了。 她甚至觉得……身子……挺自在,很舒服…… 客氏的咳嗽声,立即引起了几个御医的注意。 看来……奉圣夫人还需过两天再死,她又醒过来了。 这样的情况,很正常,经验丰富的御医们便镇定地走到了客氏的面前。 客氏张开眼,大概昏睡得久了,反应似乎还有些迟缓。看着这些御医半响,随后,她居然发出了声音:“皇帝呢,皇帝在何处?” “呀,这是回光返照了吗?”赵御医心里想着。 赵御医刚要回应。 客氏却是道:“饿,饿极了。” 她说话很轻,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赵御医和其他几个御医却是面面相觑起来。 若是回光返照,按理来说,不会只惦记着吃吧? “夫人,我等先查一查夫人的病情。”赵御医恪守着自己的职责。 宫中的御医,托了太祖高皇帝的福气,是世袭的,也就是说,老子干完儿子干,儿子干完孙子干。 当然,御医的风险还是很高的,毕竟你若是治坏了,指不定就被人宰了呢。 但凡能活下来,并且还能延续香火和血脉的御医,当然都有祖传的绝活。 可能他们的医术不怎么样,但是治疗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比如治疗的过程中,他们总是如春风拂面,嘘寒问暖,态度往往都是恭恭敬敬。再比如,他们还有祖传的推卸责任的手段。 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要照例探视一下,也免得到时候少了这道流程,最后被人抓住把柄。 客氏气喘吁吁的,觉得很疲惫。 御医们要诊治,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随即,赵御医开始把脉。 赵御医其实并没有抱有什么期望,前几日,客氏的脉象一直都很乱,现在……大抵也应该是如此吧。 一群御医们也凑了上来,静候赵御医的诊视。 “咦。”突的,赵御医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这一句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纷纷朝着赵御医看来。 赵御医一双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他觉得很惊讶。 因为……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客氏手腕的脉搏上,脉象虽然和从前一样的微弱,但是……却不似从前那般的紊乱了。 怪了。 看上去……好像是身体恢复的征兆啊。 他面色越来越古怪,生怕自己诊错了,于是皱着眉头,又凝神感受。 而后,他有些急了,不对劲,很不对劲,不但脉象不乱了,便连微弱的脉象,竟也有慢慢恢复的迹象。 下意识地,他忙是起身,直接没规矩地拿手往客氏的额头上去抚摸。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显然吓坏了其他的御医。 大家口里啧啧的声音,然后很果断地纷纷朝后退开。 眼里的表情,都是:你完了,你要完了。 原来御医诊视宫里的贵人,都是有流程的,只要流程没错,那么就算人死了,那也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可你若是在流程中让人挑出了错,那么你就死定了,本来大家就等着找个人来背黑锅呢! 比如这种直接的方式去摸夫人的额头,这就属于…… 御医们立即从善如流地开始和赵御医保持距离。 可赵御医却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很是用心的样子,面色却是变得越发的古怪。 良久之后…… 赵御医突然发出了一个惊讶的声音:“退……退热了……退热了……” 这一下子…… 原本还有小心思的其他御医,个个表情讶异起来。 退热了…… 大家都知道,像这样的病,一旦退热,几乎就相当于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征兆。 以至于……留在这寝殿中伺候的许多宦官也不禁激动起来,有人在外头探头探脑,也有人急切地冲进来,口里问着:“病情如何,如何了?” 赵御医面露潮红,他这时候是完全已经确定了,于是又激动地道:“已经退热了……夫人……夫人……” 客氏此时也觉得自己的头脑,没有那样的沉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见御医们确认,更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 或许……是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暗示,她这时候张口道:“我也觉得好了许多,咳咳……” 还是有些咳嗽…… 可这咳嗽……却没有此前那样难受。 于是御医们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 一会儿工夫。 客氏居然道:“来人,搀我起来,一直躺着,腰疼得厉害。” 于是激动中的御医再不敢耽误,连忙搀扶客氏起来。 或许是大病初愈,所以客氏的精神居然格外的爽利。 客氏看了他们一眼,倒是道:“倒是有劳你们了,我要重赏你们……” 奉圣夫人说重赏,那当然是绝对不会含糊的。 这客氏虽只是皇帝的乳母,可在宫中能得势,绝不只是靠天启皇帝这样简单,她的手段很厉害,但凡是跟她不是一条心的,便狠狠的打击。可一旦跟从她的人,给与的赏赐,也绝对不会含糊! 宫里谁不知道,皇帝赏赐,尚且还要讲规矩,可是奉圣夫人的赏赐,都是实打实的。 也正因为如此,宫里的人都愿为客氏效力。 现在客氏开了口…… 这原是一件开心的事。 可几个御医却好像一下子打了个激灵一样。 他们居然面带难色。 赏赐…… 好像……这不是我们的功劳…… 客氏此时则又道:“去取一些米粥来,我突然想喝粥了,饥肠辘辘的。” 猛地……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来,于是又道:“昨日,我好像见着了一个穿麒麟服的人,拿竹尖扎我……口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杀猪,这是有的吗?” 御医们在面面相觑之后。 有人道:“那是锦衣卫百户张静一……” ………… 此时,天启皇帝正在暖阁里,黄立极几个分明能感觉到天启皇帝的心不在焉。 今日要议的事,还是辽东的问题。 辽东的问题日益的糜烂,让天启皇帝很是忧心。 可天启皇帝却依旧还是心不在焉。 就在黄立极侃侃而谈的时候。 天启皇帝突然道:“孙师傅……现在在哪里?” 第九十五章:功不可没 黄立极等人一听孙师傅…… 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天启皇帝所说的孙师傅,乃是孙承宗。 这孙承宗乃是帝师,是天启皇帝的师傅,平日里,孙承宗没少给天启皇帝上课。 坊间流言,造谣说天启皇帝是个文盲。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一直受到的,都是天下最好的教育。 便连孙承宗都暗搓搓的夸奖天启皇帝天资非常好,学习也比较努力。 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孙承宗就自请去督师蓟辽,负责对抗建奴了,只是在前年,因为魏忠贤暗中指使人弹劾,孙承宗脾气不好,索性就请辞了。 大明历来都有帝师最后入阁,甚至成为首辅大学士的传统。 更何况天启皇帝和孙承宗的关系一直不错。 因此,原本在人们看来,将来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一定是孙承宗。只不过因为魏忠贤和孙承宗不和,导致了孙承宗的致士还乡,这才给了黄立极等人的机会。 可现在……天启皇帝突然提起了孙承宗…… 黄立极几个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后襟凉飕飕的。 黄立极立即道:“孙公归乡之后,一直在家隐居,听闻他过的很逍遥,儿孙们都承欢膝下,每日都只是与人吟诗作对,很是快活。” 这话……显然是带着小心思的。 首先,你黄立极不能骂孙承宗,毕竟人家孙承宗是帝师。可最好陛下别老是惦记着这个师傅,如若不然,黄立极的地位可就不保了,于是他极力表示,孙承宗现在日子过的很好。 言外之意是,陛下就别折腾他老人家了,让人家继续逍遥难道不好吗? 只是……黄立极等人不免心乱如麻了。 正在恐惧的时候,不经意之间,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天启皇帝的脸色。 却蓦然发现,陛下竟是眼眶通红,竟要落泪的样子。 这一下子,黄立极等人有点懵了。 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天启皇帝这时叹息道:“朕身边的亲近之人,日渐凋零,现在想到这些故旧之人,禁不住感慨。” 呼…… 好险…… 黄立极心里松了口气,他猛地想起,好像近来客氏身体不好,莫不是……快不行了? 若是如此,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客氏即将撒手,陛下身边至亲至近者,不过是李贵妃、客氏、魏忠贤和孙承宗,至多,再加上最近冒出来的一个四六不着调的张静一也算一个。 这也难怪这个时候,陛下会想到孙承宗了。 “陛下…”黄立极摇头晃脑地道:“出生,衰老,生病,死亡,都是人生的常态。人生在世,逃不了悲欢喜乐,也逃不了生老病死,若有尊长能历经生老,虽是渐渐凋零,这固然可悲,却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是天道,天道岂为人力能违乎。陛下应该看淡这些事,不必悲戚太过。” 其他几个阁老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天启皇帝却是脸色一沉,带着几许气恼地道:“死的又非你之父母和妻儿,自然话可以说的这样轻松。若是朕现在处死你的父母妻儿,你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吗?” 黄立极听了这话,脸色又给吓变了,竟是老半晌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张大了口,老半天合不拢。 在这难堪的沉默之中。 突然……外头有宦官兴冲冲地来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本就在气头上,如若不然,也绝不会当着黄立极说出这番话。 现在见这宦官心急火燎地进来,心更沉了下去。 莫不是……噩耗传来? 是啦。 张静一昨日跑去折腾,乳娘流了那么多血,这最后的一丁点精气,只怕也耗尽了。 只怕……真挨不过今日了。 这样一想,天启皇帝眼角的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滚落下来了,他哽咽道:“何事?” “奉圣夫人……” 话说到了这里。 黄立极几个内阁大学士顿时明白了什么。 大家都是聪明人。 陛下方才又这般的怒怼。 这奉圣夫人十有八九是归天了。 他们见陛下眼眶通红,眼边溢着泪珠,这个时候……还等什么,挽回陛下关系的时候到了。 黄立极虽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实际上,此人是靠着攀附魏忠贤起的家,节操……是不存在的。 于是,听到这宦官说奉圣夫人四字,黄立极便已吸了吸鼻子,然后很努力的……挤出几滴泪来,开始抽泣,锤了捶自己的胸口,嘶哑着嗓子道:“夫人,我的奉圣夫人……念当初你对我恩重如山,视我为亲兄弟一般……哪里想到,你竟先走一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悲乎……” 他声调很悲切,声音也很大,以至于直接掩盖了这宦官的声音。 于是天启皇帝也没听清后面的奏报,不过听到黄立极的一番悼词,心里也堵得慌,忍不住洒泪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宦官便道:“奉圣夫人……醒了……” “魂兮……” 黄立极的声音依然高昂,却是戛然而止。 有点小尴尬啊! 他怔了一下,随即略带愕然地看向小宦官。 其实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天启皇帝,天启皇帝急促道:“你说什么,又醒了,发生了什么事?” 宦官便连忙道:“就在一炷香之前,奉圣夫人便醒了,御医们查看了她的病情,却发现她的病情逆转,不但不怎么咳嗽了,便连高热也退了,奉圣夫人现在精神恢复了许多,还嚷着要喝粥。” “……” 这是……奇迹一般的好了? 即便是年轻力壮的人,遭遇了这样的病,哪怕是慢慢有好转的迹象,那也需要恢复许多日的。 可是……居然好转得这样快。 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一时瞠目结舌。 黄立极等人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尤其是黄立极,他倒是不尴尬,而是觉得……好像自己这张乌鸦嘴说错了话,这若是让奉圣夫人或是九千岁知道,这夫人还没死呢,他就先急着号丧了,只怕他们的心里不免会心生不喜,觉得晦气。 黄立极倒是反应得很快,他立即道:“上天保佑啊,陛下,这是上天慈悲,是陛下和奉圣夫人有德啊……” “有个屁!”反应过来的天启皇帝,大喝一声,这时终于回过了神来。 此时他的眼中也一下子多了几分精神气,口里笃定地道:“这都是张卿家的功劳,没有张卿家,乳娘只怕熬不过去了。”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若是再想不通透,就太对不起孙承宗的教育了。 昨日都就要死的样子了,经张静一一治,便奇迹一般的病好了。 这真比神仙还要神奇啊! 所谓药到病除,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而天启皇帝的话,却是令在场的人有点没反应过来了。 张卿家,哪个张卿家? 就在阁臣们在努力地想着哪一个张卿家的时候。 大喜过望的天启皇帝则道:“众卿都先退下吧,朕要去看一看乳娘,还有……”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又看向那宦官道:“立即……立即召张卿觐见,要快,不可耽搁了,让他来复诊。” 说罢,天启皇帝便迫不及待的往禁宫深处去了。 只留下黄立极几个……瞠目结舌。 ………… 魏忠贤这时候已经出了宫。 他的使命很简单……就是准备棺材。 奉圣夫人的葬礼,肯定不能草率的,她既是陛下的乳母,也是魏忠贤的夫人,只有大操大办,才显得她的身份尊贵。 葬礼这东西,不是给死人用的,而是给活人看的。 越是风光,才能显出魏忠贤的权势滔天。 魏忠贤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奉圣夫人一旦去世,他就等于少了一个盟友。 虽然现在他在陛下的身边已得到了完全的信任,即便少了奉圣夫人也照样权势滔天,可一旦奉圣夫人死了,就难免会有一些不识相的人跳出来挑衅他的权威了。 而这个时候,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足以让某些人知难而退。 他刚出宫不久,后头突然有快马而来。 快马直接追上了魏忠贤的轿子。 一旁的禁卫们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拔刀。 而马上却滚落下了一个宦官,嘶哑着嗓子道:“九千岁,九千岁……” 魏忠贤本就心情烦躁到了极点。 一听有人敢拦自己的车驾,竟还在此号丧,一时心中暴怒,拉开了帘子,只冷着一张脸,双目闪过了杀机。 却听这宦官道:“奉圣夫人…病愈了,她病愈了……高热已经退下,咳嗽也好转了,恭喜九千岁……” 病……病愈了…… 魏忠贤:“……” 这……棺材都准备好了的啊。 魏忠贤居然停顿着,老半天无话,似乎一时难以消化掉刚刚听到的消息。 直到过了老半天,魏忠贤终于精神一震:“张贤弟还真有两手,好得很……来人……立即回宫,赶紧回宫去。”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风风火火地调转了方向,急匆匆地朝着宫中飞奔而去。 整个紫禁城里,已是焕然一新了。 后宫深处,自然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两更。 第九十六章:觐见 其实张静一也并不淡定,他整整一天都神魂不定。 事实上,他自己都无法确保,这土法提炼的青霉素到底有没有效。 毕竟为了防止意外,张静一给的剂量很低。 当然,剂量低也未必没有效果。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用过类似的药物,并没有产生耐药性,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剂量,已经很猛了。 之所以张静一判断客氏得的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肺炎,其实也是靠蒙的,毕竟他也没办法进行检验。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客氏应该没有什么不治之症,否则历史上的她,怎么可能活蹦乱跳到崇祯登基之后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只是普通感冒,最后因为用错了药,才延误了病情,以至于直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如今百户所外头,还悬挂了一个清平坊巡检司的招牌。 锦衣卫们现在身上有两块腰牌,一块是锦衣卫的牌子,一块则是巡检的牌子,如此一来,这清平坊里的人,无论是官吏还是贩夫走卒,亦或者是商贾,若是发现可疑的,又或者是作奸犯科的,只要被这些经历过新兵操练,个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拦住,总有一个牌子适合你。 当然,现在张静一提出修葺街道,与此同时,还请自己的父亲四处购粮。 钱是从宝藏那儿来的,卢象升亲自带着人去挖了宝藏,而后在外头买了一个荒废的庄子,将宝藏藏匿了起来,紧接着开始出售那些杂七杂八的贵重物品。 这宝藏的价值很高,足足有七八万两银子之多,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购买许多的粮食了。 如今的粮价,大抵是在二两左右一石,一石在明朝等于一百斗,也就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去年的粮食收成其实还可以,虽然有局部的灾害,却也没有到天下溃烂的地步,再加上春耕即将开始,许多士绅人家谷仓里都储藏着大量的陈粮,不少人希望在秋收之前,将去岁的陈粮卖出去。 这七八万两银子,加上陈家开始卖第二批的铺子,再加上张家想方设法借贷了一些钱,张静一大抵可以动用十三万两银子,收购六万五千石粮。 这个数目很可怕,几乎掏空了家里的六个钱包,还欠了一万多两银子的债务! 而六万五千石粮,这可是一百二十万斤粮食,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寻常百姓,一人只吃一斤米的话,那么便足够让百万的百姓吃饱一天了。 可张天伦却不这样看。 他不是不知道粮食的重要,这年月,粮食和土地一样重要,可掏空了家底,还欠了债,却只一味囤粮,在他看来并不是好事。 因为粮食需要仓储成本,而且随着粮食陈放的越久,就算暂时不会腐烂,可陈年的粮食往往价格更低。 对于这个,他是忧心的,故而还特意在清早跑来了百户所,语重心长地看着张静一道:“儿啊,爹知道你是个懂经营的人,可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呢?等今年秋收收了粮,粮食一年年的储存下去,咱们张家这几口人,也不够吃的啊。说到这个,我便又想起了你的三叔公……”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张静一立即抖擞了精神:“啊……三叔公,这一次又是怎么死的?” 张天伦:“……” 看着张静一好奇宝宝的样子,张天伦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三叔公当初在京城学人做买卖,居然去囤积什么檀木,说是肯定能发财,结果呢……惨不忍睹啊,亏得血本无归,再到后来……为了躲债,便溜出了京师,不知是死是活。” 张静一点头:“三叔公真是个人才。” 张天伦就道:“你不要学他。” “只是购粮的事,还需要爹……” “你要买什么,爹还能拦着吗?这是你挣的钱。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三叔公的覆辙。”张天伦忧心忡忡地继续道:“不过,这个时节购米是最划算的,京城里多的是米商,许多人都想出货,腾空自己的米仓,等到了秋收的时候,购置新米,为父多走动走动,别看为父这副千户没什么用,可脸面还是有的。” 张静一只能点头。 送走了张天伦,张静一便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多看看这个时代的书很有好处,至少可以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喜好。 等到了正午,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张百户何在,陛下召见,陛下召见,快……” 这时候……张静一便明白了,客氏的病有结果了。 说不紧张是假的,便连忙询问道:“怎么样,夫人好了吗?” 这宦官显然很着急让张静一赶紧进宫,急切地道:“且先入宫。” 于是张静一火速随着宦官入宫。 这一路方才知道,药已经起了奇效。 一路畅通的,张静一抵达了慈宁宫。 在这寝殿里,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来了,立即欢天喜地的道:“张卿,张卿……快……快来……” 魏忠贤也在旁道:“是啊,张百户,快来复诊,看看你嫂子……看看咱家夫人病体如何了。” 魏忠贤每一次失言的时候,都深深地痛恨自己,就好像自己被人洗了脑袋一样,总能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张静一只稍稍点头,立即进了寝殿,随即便见到此时精神焕发的客氏,正靠着床头半躺着。 客氏已经喝了一碗粥,还有两个桂花糕。 整个人的精神便开始焕发起来,脸色也可肉眼可见的好上了许多。 她听闻原来竟是一个叫张静一的百户救了自己,此时见这张静一到了她的面前,竟这样年轻,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娶妻了吗? 张静一便在无数人的瞩目之下,开始给客氏把脉。 奈何他不懂把脉,不过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其实这种情况,病应该是往治愈的方向发展了。 当然……张静一救客氏,并不是自己的骨头发痒,非要找个人来炼药。 而是……他打算薅羊毛。 客氏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既是皇帝的精神依靠,同时又是这后宫里跺跺脚便要让人颤一颤的人。 而最有趣的是,在整个天启朝,人人都想薅她的羊毛。 就说魏忠贤这位九千岁,就是攀上了她,才有了今天。 便连那送仙药的霍维华,其实也是想趁机薅一薅,毕竟仙药虽然不靠谱,可若是万一真的能治病呢? 张静一也是如此,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嗯……”张静一若无其事地给客氏把了脉,便露出几许欣慰之色地点头道:“这病,已是大好了,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张静一现在的话……还是颇为权威的。 天启皇帝大喜,眼睛像放了光一样,盯着张静一,感激地道:“若不是张卿家,乳娘只怕……真要有不测了,张卿还会看病?” 张静一开始胡扯:“是遇到了一个高人,学了他几手,不过……” 他一说不过…… 所有人的心又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尤其是客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此时求生欲极强,张静一这一句不过,让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魏忠贤急道:“张贤弟,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竟连称呼有问题也顾不上了。 张静一正色道:“魏哥,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嫂夫人这症状,乃是奇症,现在只是靠这神药,暂时稳住了病情,却没有办法根治,这就好像……韭菜……韭菜你知道吗?” “韭菜?”天启皇帝和魏忠贤面面相觑。 生病和韭菜有什么关系吗? 只听张静一道:“这韭菜……你割完了一茬,它又会长出一茬,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啊!” “噢。”聪明如天启皇帝,连忙点头:“这个……朕懂,朕懂,可是这和病有什么关系?” “这病也是如此,现在是将体内的某种病体压住了,可过了几个月,倘若是不用药,可能又要长出来,到时候,只怕生命垂危,神仙也难救了。” 这话实在有够吓的了。 客氏几乎要昏厥过去。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那该怎么办?” 张静一便道:“其实也好办,隔几个月,用药就是了,只要按时用药,就断然不会复发。” 天启皇帝:“……” 张静一很显然,是打算拿客氏当韭菜了。 至于隔三差五,给她打打针,当然不是在药里用青霉素,只是寻常的蒸馏水,甚至张静一打算以后折腾出葡萄糖来,权当是给人滋补了,有病治病,没病还能强身。 当然,之所以宣称这病得一直治下去,其中一个因素是,张静一想先给自己买一个护身符。 你魏忠贤不是很能耐吗?来啊,有种来打我,笨蛋。你魏忠贤若是不想客氏死,你就别想置我于死地。 另一方面,张静一则是还有其他的打算。 此时,大家听了张静一的话,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毕竟……虽然持续用药很麻烦,可只要不死,便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张静一随即为难起来。 ……………… 还有一章,很快送上。 第九十七章:发达了 “不过什么?”天启皇帝也算是服了。 先前说不过,后面又来一个不过,治个病而已,怎么如此的一波三折呢? 只见张静一叹口气道:“陛下,此药炼制,很是不容易啊。哎……卑下……卑下这是费了无数的心血,花费了无数的苦功……” 天启皇帝总算松了口气。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随即乐呵呵地道:“就这?小意思,不就是钱吗?你想要三千两还是五千两,你说个数,朕能亏待得了你吗?” 三千两…… 五千两…… 张静一很想说,你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当然,他是没胆子说这话的。 “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三五千两还不够,什么药这样贵?” “咳咳……”张静一道:“这药,乃是提取日月之精华……” “日月精华?”天启皇帝道:“怎么个精华法?” 张静一道:“精华,得有地,有地才能练出很多药。” 天启皇帝感觉张静一在逗自己。 当然,张静一这说法,是无法证伪的,提炼青霉素,太超前了,这世上只有张静一一人知道,反正都是由着张静一胡说。 天启皇帝有些不相信。 可是魏忠贤信啊,他眼睛一亮:“这个咱懂,这个咱懂,日月精华嘛,这土地,风吹日晒,不就是享日月精华嘛?哎呀呀……咱在戏文里听说过。还有一些日子,有一个仙人,是真仙人,陛下,奴婢不敢隐瞒,那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只到奴婢的府上走了一遭,他还和奴婢说过几句话呢,大抵就是说,奴婢的府邸,享日月精华……奴婢送了他三千两的盘缠……” 卧槽…… 这一回轮到张静一震惊了。 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忽悠,没想到是人是鬼都去忽悠魏忠贤? 不过仔细想想,以魏忠贤的出身,还有他对事物的认知,可能在人情练达以及怎么整人算计方面,魏忠贤是宗师级别的人物。 可要说起这种封建迷信,还有各种瞎扯淡的玩意,魏忠贤可能还真是弱智儿童,人家说啥他信啥。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嘉靖皇帝聪明绝顶,简直就是人精中的人精了,把全天下的人当做傻子一样耍,将权术运用到了极致。 可又怎么样呢,不照样被各种术士们骗得团团转? 天启皇帝本来还有些不信的,可现在身边两个最令他信服的人都言之凿凿。 却在此时,客氏也道:“夫婿说的没有错,那仙人,我也见过,他能变出狐狸来,真正是得了真道的,陛下,张百户所言,看上去也不无道理。”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信了。 毕竟,没理由全世界的人都骗他。 就好像当你开着车走在高速路上,看到所有的车都在逆行,那么自然你还能坚信逆行的是全世界,不是你自己吗? 得从自身找问题啊! 于是天启皇帝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得有土地?” 张静一立马道:“对,这地可能比较多,说出来,卑下有些难以启齿。” “你说个数。” “一百……一百顷。”张静一有些难为情地道。 一百顷啊,在明朝一百亩才一顷地啊,这就是一万亩,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了。 天启皇帝也显得为难,皱着眉头道:“这些年,皇庄子都分发出去了。要不找个人,将地租给你,你拿着用?” 张静一摇头:“若是租的地,只怕不稳妥,这里头……有太多忌讳莫深的东西。” 就在天启皇帝为难之际。 魏忠贤却是额上冷汗淋漓。 张静一当然知道天启皇帝没有土地了,从明初到现在,每一任皇帝都大方的将土地赐予各种宗亲,而到了万历这个败家玩意,更是将皇家的土地折腾一空。 当他提出这个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在观察着魏忠贤。 魏忠贤很尴尬,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有人要准备吃他的肉似的。 却在此时,他感受到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抬不起了头。 而另一边,客氏正用杀人的目光盯着魏忠贤。 魏忠贤分明感受到了客氏对他散发的巨大压力。 陛下没有地,病又要治,张静一开了口,不给地,以后他若说没有药了,这怎么办? 客氏的心思很简单,我得治病,我要活! 皇帝没有地,可这些年,你老魏家搜刮了不知多少土地啊,这几年来,你……还有你那侄子,你们那些魏家人……置办了多少的土地,我会不知道吗? 这时候……客氏就生出了所有女人都会生出来的疑问。 你到底是要我的人,还是要你的地。 而魏忠贤……想要地! 一百顷啊,这得花费多少心思,才搜刮得来? 张静一见气氛很尴尬也很诡秘。 其实他一开口,他就有点怂了,这么明显的狮子大开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要求好像有点过分了,于是他连忙道:“要不,我另想办法?” 天启皇帝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省钱了,张卿家一定有办法的。 “不成!”一个泼辣的不能再泼辣的声音,骤然在这殿中响起。 以至于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吓了一跳。 魏忠贤更是打了个哆嗦,差一点双膝要跪下。 这声音是客氏发出的。 客氏虽说还没有完全病愈,如今身子骨还有些虚,可此时散发出的气势却是杀气腾腾! 她不是吃素的。 现在已经不是地不地的问题了。 你姓魏的一直在旁哑口不言,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心疼地吗? 想当初,你若不是攀上老娘,怎么会有你魏忠贤的今日? 好啊,现在想要过河拆桥,指不定她在病入膏肓的时候,你还在窃喜呢。 咱们自结为了夫妇,在这宫中对食以来,多少事是我来摆平的? 这时候你倒是心疼了? 这没卵子的东西! 这客氏是从来不肯吃亏的人。 此时看着一直毫无表示的魏忠贤是越看越气,于是怒气冲冲地道:“皇家没有,可是我知道,我们魏家有。” 张静一:“……” 天启皇帝连忙道:“乳娘,你不要动怒,你身子才刚刚好些……” 客氏开始进入暴怒模式,只死死地盯着魏忠贤道:“老魏,你说个话,是不是?” 魏忠贤只觉得头晕目眩,方才的选择题是,选地还是选人,结果他答错了。 而现在,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选择题:要地还是要命。 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夫妻反目,必定要后院着火,客氏在宫中的影响,是绝对不可以小看的。 在求生欲的趋势下,他立即垂头,期期艾艾地道:“有……有一些……” 天启皇帝顿时诧异道:“魏伴伴居然有百顷土地?” 魏忠贤流泪了:“陛下,都是平日里……省吃俭用,又运气好,恰好和人打赌,辛辛苦苦,挣来的……” 他挎着脸,像是重新被阉割了一次。 客氏这头已是道:“这样罢,关系着治病救人的事,那就从我们魏家挪百顷地来,这不打紧吧,老魏。” 魏忠贤哭丧着脸。 张静一第一次看到魏忠贤这痛苦不堪的样子,哪怕是当时打他东厂的脸时,他也不曾这样失态。 一时之间……张静一心里不禁道,佩服,佩服,果然不愧是客氏……见识了,以后还是躲得远一点。 魏忠贤还是有些拿不下决心,这是地啊,还是那么多的地……是打算留着给自己侄子的…… 客氏见他如此,更是大怒:“那就一百五十顷好了,地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魏家的事……我做主。” 一百五十…… 魏忠贤一下子无法呼吸了。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 气氛很尴尬。 天启皇帝还是决定先看看魏忠贤怎么说。 这稍一迟疑,便又多没了五十顷,魏忠贤要窒息了。 若是再迟疑…… 这个时候……还能咋说,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摆出一副死了娘却还要笑的笑容,口里道:“好,好,就一百五十顷,为了治我夫人的病,什么都好说。” 客氏的脸色,才稍稍的好转。 天启皇帝拼命咳嗽,仔细一琢磨,这事居然还很圆满。于是喜滋滋地道:“既如此,那么朕就恩准啦,魏家出地,张家出药,噢,到时候可要记得,这样的神药,多炼制一些,要以备不时之需,将来或许……还要用上。” 张静一只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 总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他妈的……抢魏忠贤的,真爽啊! 可仔细一想,魏忠贤的抢劫速度,只怕比他抢魏忠贤的要快得多,也不想想,人家身后有着无数的爪牙和徒子徒孙,每天都在为他流血流汗,然后将无数的孝敬送到魏家去呢! 我这点算什么呢? 张静一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客气一下的,便道:“陛下,要不……这地不要了,我……我……” 天启皇帝便看向魏忠贤。 魏忠贤则看向客氏。 客氏气定神闲地道:“说了给就给,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世上没什么比炼药要紧的。” ………… 第五章送到。 第九十八章:封爵 炼药攸关着性命,对于客氏而言,当然要紧。 而且年纪大了,天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病痛。 这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感觉,客氏到现在还觉得后怕。 一百五十顷地而已。 客氏还真一丁点也不在乎。 只要自己还吊着一口气,甚至连费工夫去想着抢占别人的土地都不用,单说这宫中,都不知多少贵人上赶着给她赠送各种厚礼呢。 这一点,魏忠贤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可客氏却把理想透了。 甚至于,客氏根本不在乎张静一是不是在糊弄自己。 眼下……这个人可以救自己的命就足够了,还纠结其他做什么? 性命重要,还是土地要紧? 天启皇帝见客氏发了话,便点点头,背着手对张静一道:“张卿既然肯自告奋勇炼药,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嗯……乳娘赐你一百五十顷地,你好生地照料着。” 张静一瞥了一眼魏忠贤,魏忠贤显然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可又如何? 他现在完全不怕魏忠贤了,若是魏忠贤当真敢对他动手,首先面对的就是和客氏反目。 张静一默默地舒了口气,便道:“卑下遵旨。” 此时,天启皇帝心情大好,又道:“你揭了皇榜,如今又将乳娘的病医好了,朕言而有信,当然该敕你一个爵位,就封伯吧,叫什么伯来着。” 张静一道:“自然是陛下做主。” 天启皇帝却沉吟着,有点儿踟蹰,接着便看向了魏忠贤,道:“魏伴伴怎么说?” 魏忠哭笑不得地道:“就予清平伯吧。” 任何爵位,绝大多数都是按照地名来的。 比如当下的几个伯爵,如襄城伯、新宁伯等,这都是县城。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刘伯温封的诚意伯,可这是极少数。 所以理论上,张静一这个伯爵,应该是以某个县城作为封号。 而魏忠贤随口说出清平……实际上对应的却是清平坊。 这清平坊只是坊,坊的行政编制,其实是比县城低的,大抵相当于街道办或者乡镇差不多! 魏忠贤拿清平来做张静一的封号,某种程度是贬低的意思。 可谁晓得,张静一笑了,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好,就这个,清平……清贫……陛下,我这人一向以清贫自守,正所谓宁可清贫,不作浊富,这正是卑下的平生写照。” 心里却在想,将来这清平坊,一定会震动天下,有这样的爵号,再好不过了。 魏忠贤却是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张静一一眼,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这个人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 可仔细想想,算了,这家伙救了客氏,确实给他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隐患,这些地……心疼是心疼,可一个客氏,还抵不上这些地吗? 天启皇帝此时亦愉悦地大笑道:“叫清平也不错,清平世道,朕得张卿家,可令天下无忧。” 他似乎对张静一很是期许起来,只是这里毕竟是后宫,多有不便,便将张静一召至暖阁。 二人到了暖阁坐下,魏忠贤现在虽被人称之为九千岁,等天启皇帝和张静一落座之后,却不肯闲着,而是像寻常小宦官一样,给天启皇帝斟了茶水,想了想,又给张静一斟了一副。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还是很钦佩的。 魏忠贤这种人……别看外头多威风,可在这里,却永远都是一个伺候人的。当然,其实他也可以不伺候,毕竟天启皇帝身边可以使唤的人非常多,以他在天启皇帝心目中的份量,不干也没事。 可魏忠贤依旧很殷勤,想来,一个人能得到如此的信任,绝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张静一就干不来这事。 此时,天启皇帝呷了口茶道:“这神药,一定要常备,要防范于未然。” “卑下知道。”张静一点点头。 天启皇帝却是话锋一转,又道:“辽东的情形,朕总是担心,尤其是袁崇焕上了几道奏疏,都是志得意满,动辄就是有什么大策,朕觉得他的书生气太重了。”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会突然提到这个。 魏忠贤也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其实魏忠贤并不喜欢袁崇焕,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希望陛下撤换下袁崇焕。 眼下能督师辽东的人选就只有这么几个,魏忠贤最害怕的,是皇帝重新启用帝师孙承宗。 张静一想了想,忍不住插嘴道:“陛下,臣也觉得……袁崇焕非镇守辽东的人选。” “哦?”天启皇帝眼前一亮,他没想到张静一也认可自己的主张,于是道:“你不是历来说要扫屋子的吗,怎么也关心起天下大事了,好,你来说说看,是否也觉得袁崇焕骄横。” 张静一却是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才道:“问题其实不在于袁崇焕的性情,也不在于……他是否精通军务。陛下,建奴自起于辽东以来,这些年……难道我大明的军队没有建奴多吗?我们的武器和战马,难道比建奴人少吗?我们的将军,难道会不如这饮毛茹血的建奴人吗?可是为何……会屡屡被建奴所乘呢?” “根本的原因是……卑下以为,辽东现在当务之急,是没有一个真正能让人信服的人坐镇。辽东有许多的军马,也有无数的统帅!在登州,有我大明的水师。在皮岛,有总兵官毛文龙。在宁远,有巡抚袁崇焕,又有辽东总兵官满桂。更不必说,还有其他各总兵官,以及其他各督帅了。一个辽东,能自己给自己做主的人,便有六七个。这种情况之下,陛下任袁崇焕为总兵官,他一个文臣,到了地方,该怎么办?” 天启皇帝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忍不住静听起来。 张静一随即又道:“他到了辽东,是听下头的总兵官的呢,还是听登莱巡抚的呢?以卑下的愚见,袁崇焕一定会想办法,想要掌控整个辽东的局势。可他要掌握,又凭什么掌握?满桂会服气吗?登莱巡抚会服气吗?毛文龙肯服气吗?那些大大小小的文臣、监军们,他一个辽东巡抚的头衔,压得住?”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 张静一道:“我若是袁崇焕,想来只有两种选择,要嘛就是做一个和事老,见了谁都得哄着。还有一种……就是杀人……” 天启皇帝愕然地道:“杀人?” “对。”张静一正色道:“袁崇焕现在一定想杀人,无论是杀满桂也好,还是杀毛文龙。他总想找个人来杀一杀,这个人,必定要有很高的职位,否则……若是杀一个阿猫阿狗,是难以威慑别人的!” “这个人,一定位高权重,只有杀了此人,他袁崇焕才会觉得自己这辽东巡抚算是坐稳了位置,其他人就不得不听他调遣了。而至于是不是冤杀,或者是用什么理由杀,袁崇焕就无所谓了。” 天启皇帝似乎也察觉出了问题。 他徐徐道:“不错,这些日子,朕收到最多的奏疏,就是袁崇焕奏告满桂和毛文龙,而毛文龙与满桂人等,状告袁崇焕刚愎自用。” 张静一苦笑道:“数十万的大军,无数的坚城,陛下任用袁崇焕这样的人名义上掌握如此军马,且他的许多策略,有时本就随心所欲,又怎么可能让人信服呢?想来,这也是为何袁崇焕隔三差五给陛下上书,不断吹嘘自己策略的缘故吧。” 天启皇帝这时也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还真猜对了,他好几次上书,都说自己可以五年平辽,你这般一说,朕算是看清他的心思了,他希望朕授予他更多的大权。只是照你这么说,继续任用袁崇焕,只会让整个辽东相互勾结,甚至还可能出现自相残杀的恶果,那该如何才能防范呢?” 张静一便道:“派遣让所有人都肯服气的人,只要这个人到任,任何人都愿为之效力,那么事情就有转机了。” 天启皇帝立马就问:“谁是这样的人?” 张静一一笑:“首推的当然是魏哥。” 天启皇帝:“……” 其实这是张静一的实在话,魏忠贤若是去了辽东,那些文臣武将,谁敢不服气?难道不怕这边顶撞,另一边全家被魏忠贤整死? 何况谁不知道,魏忠贤权势滔天。你若乖乖地听他的话,便能升官发财,那满桂和毛文龙,都在抢着给魏忠贤立生祠呢! 毕竟,魏忠贤若是看中他们,他们现在是总兵官,将来说不定能得魏忠贤的支持,敕封国公,成为督师。 可袁崇焕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个辽东巡抚,难道还能保举我升官?总兵官理论上,可是和巡抚平级的。 魏忠贤一听张静一居然建议皇帝让自己去辽东,不禁无语! 好家伙……这家伙想干啥? 天启皇帝没多想便立即摇头道:“魏伴伴在京城也是责任重大,离不开他。” 对于天启皇帝的话,张静一自是一点也不意外,便又道:“若是魏哥去不了,其实孙公可以,天下人谁都知道他是帝师,自然对他又敬又怕。” 第九十九章:出大招了 张静一大抵了解过袁崇焕的问题。 你若说袁崇焕是内奸,这确实有点过了。 但是张静一按着人性的角度去分析,大抵是可以理解袁崇焕的。 首先,他想立功,这些个读书出来的进士,哪一个不想治国平天下啊。 可是袁崇焕运气并不好,他在科举考试中排名不高,进不了翰林,而是外放去做了一个知县。 若是按着他的轨迹,那么基本上他这辈子,顶多在地方上做一个布政使便顶天了,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死在知县的任上。 可是袁崇焕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觉得自己能行,于是乎他发掘到了辽东这个金矿。 当时辽东问题开始尖锐,那地方又是苦寒之地,又在打仗,绝大多数文臣都不愿意去的。 于是袁崇焕就站了出来,他先是吹了第一个牛,他跑去山海关探查了一番之后,对朝廷说:“只要能给我足够的兵马钱粮,我一个人就可以镇守山海关。” 这一下子,炸了锅,正好没人愿意去山海关呢,这不是上赶着送上门的吗? 于是大家纷纷夸赞他的才能,得到一致好评之后,袁崇焕就升官了,成为了兵备佥事,督关外军。 此后,袁崇焕一直沿着这个轨迹不断的升迁,终于出人头地。 袁崇焕其实能力还是有一些的,可是在关外混,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有些玩不转了。 你一个文臣,算是老几,今天一个大策,明天一个韬略,却让大家跟着你去执行。 在这种情况之下,袁崇焕觉得自己的威望根本没办法服众。 于是,他开始延续自己以往的成功经验,一次次的上书,向朝廷各种许诺和吹嘘,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经天纬地的人物。 因为只有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他才可以约束众将。 当然,天启皇帝是不会听他忽悠的。 可偏偏,崇祯皇帝被他忽悠住了,然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五年平辽的许诺,走马上任。 在得到了崇祯皇帝的绝对信任之后,为了确保辽东这些丘八们对自己俯首帖耳,他得找一个人开刀。 而后很不幸的,皮岛的毛文龙就成了替罪羊,袁崇焕直接把毛文龙宰了,然后辽东震动。 最后的结果,实在是悲剧中的悲剧,大权在握了,总兵官你说杀也就杀了,可是当初吹的牛……没有实现。 不但没有实现,而且你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辽东防线,居然被建奴人突破,杀到了京城,然后……悲剧。 而张静一提出让孙承宗来总揽辽东事务的理由很简单,就算张静一不评判孙承宗和袁崇焕之间的能力水平,不说他们的人品的优劣。 只一条,孙承宗就不是袁崇焕可比的,那便是孙承宗是帝师,是随时可以和皇帝沟通,只要在辽东干得好,将来迟早要入阁拜相的人。 这就意味着,他到了辽东,那些肯听他话的将领,都将对他马首是瞻,毕竟……他是个真的可以在将来提携你的人。 这就好像……县令和县丞可能会出现矛盾,因为县丞虽然官比你县令小一点点,但是你县令是没办法升我官的。 难道你县令还能提拔我做县令不成?你在知府衙门有人,我在知府衙门里难道没人?谁怕谁! 可同样是县令,如果这个县令以前做过皇帝的老师呢?这样背景深厚的县令,那么这县丞就非但不敢和县令的意见相左,不将这帝师的pigu舔烂来,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能有幸和帝师同衙为官。 辽东那边有许多突出的问题,而张静一认为,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就在内耗上。 文武不和,上下不和,各边镇也不和,不和,就会产生推诿,就会相互告黑状,然后仇隙越来越深,甚至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平时的时候还好,一旦到了战时关键的时刻,就成了建奴人可以利用的破绽。 他的答案很简单,要嘛派魏忠贤,要嘛就孙承宗,不然……迟早要出大问题。 毕竟巡抚和总兵官之间不和,绝不只是两个主官的矛盾,这将引申到各自的部属之间的矛盾。 想想看,自己的上司成了对方上司的眼中钉,恰恰对方上司斗垮了自己的上司,或者直接把自己上司脑袋砍了,换做是你,你还有心思打仗吗? 且不说这意味着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出头了,更惨的……说不定还要被对方打击报复,碰到这种情况,就可能出现哗变,或者干脆投靠建奴去了。 而这种情况……一直都在辽东大地上上演。 天启皇帝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此前朝中许多人,都陷入了辽东巡抚人选上的口舌之争里,大家评价的都是一个人的品德以及能力,却极少有人用这个角度来关注。 这张静一的意见,却是一下子让天启皇帝豁然开朗起来,他道:“这袁崇焕……隔三差五上书,要嘛就是说大话,要嘛便是弹劾其他总兵官,朕只觉得是此人性子有问题。现在看来,问题的根由原来在此!”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了魏忠贤,直接道:“魏伴伴,你下一道旨,诏孙师傅入京来,辽东督师的人选,朕还要斟酌,朕……还是想先见一见孙师傅再说。” 魏忠贤一听孙承宗要进京,真恨不得立即将张静一宰了。 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可很明显,这时候不能宰,还得指着他来炼药呢! 天启皇帝却是不知道魏忠贤的心思,这时不禁感慨道:“朕从前一直算的是军事帐,可现在看来……辽东糜烂,倒也未必是能力的高低。” 张静一乐呵呵地看了魏忠贤一眼,横竖觉得自己死不了,索性大胆起来:“其实相比于辽东,最严重的,还是国计民生,卑下担心今年可能会发生巨大的灾害,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多囤积粮食,以备不测。” “灾害?”天启皇帝诧异地道:“你连这个都会算?” “这……”其实这事,张静一此前已经暗示过了,现在天启皇帝反问,他倒有点答不上了,想了想道:“卑下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算这个呢,只是……卑下觉得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听你的。”天启皇帝抖擞精神来,道:“朕想想办法,魏伴伴,现在库中可还有多少的余粮?” “这……”魏忠贤正想着孙承宗的事,心里正乱着呢,此时天启皇帝问起,便忙收起心思,道:“陛下,这还没秋收,哪里来的余粮?每年收上来的只有这么多,花出去的,却比收上来的还要多得多,尤其是辽东糜烂之后,就更加岌岌可危了。若陛下当真想要攒点钱粮……要不,从其他地方省一省?” 天启皇帝来了精神,便道:“也好,你可有什么主意?” 魏忠贤想了老半天,掐算着哪里可以省点钱粮出来,沉思良久,终于眼睛一亮,道:“户部主事陈乐屡屡上奏,说是当今天下,浪费糟践钱粮最多的便是各地的驿站,不妨就从这驿站入手,裁撤一批驿站,再精简冗员,如此一来……或许可以省下一笔钱粮来。” 张静一在旁正微笑呢,想着今日进言,效果很显著啊,莫非我张静一终于要改变历史大势了? 可下一刻听到魏忠贤竟是提出要裁撤驿站,他顿时脸色骤变,冷汗淋漓,身躯也不禁颤抖起来,然后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声音:“我靠。” “……” 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很不解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自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裁撤驿站……你们是认真的吗? 你们知道为啥李自成造反吗?他就是驿卒,崇祯皇帝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驿站,然后丢了饭碗的李自成二话不说,直接操起家伙就反了。 这是挖大明的根啊,我张静一才刚刚封爵呢? 能不这么坑人吗? 天启皇帝却是好奇地道:“张卿,这我靠,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有些心乱,连忙道:“这是表示卑下很震惊。” “张卿觉得哪里震惊?” 张静一看一眼魏忠贤,然后道:“想到魏哥对朝政之事,竟能信手捏来,所以震惊。卑下以后要多向魏哥学习才是,不过……精简驿站,卑下看非一日之功,不如缓一缓?” 天启皇帝却为难地叹道:“这朝廷……收钱粮上来,真是千难万难,可要花钱的地方,却是数不胜数。你让朕未雨绸缪,朕何尝不想未雨绸缪呢?可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今年是丰年呢?张卿,你也不必杞人忧天!” 张静一心里便忍不住道,难道我就不盼着今年是丰年吗? 殊不知今年是百年难一遇的大灾之年啊,那种大面积的灾害,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年份啊! 可谁想到为了储粮,魏忠贤干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裁撤驿站,更说不定这厮接下来还想裁点其他什么的,这裁撤加上灾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难啊。 真的难! 第一百章:新城 张静一此刻才感受到了键盘侠的痛苦。 你说囤粮吧,好啊,钱呢。 那就裁撤掉一点什么东西吧。 其实裁撤驿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玩意确实糟蹋粮食比较多,可偏偏,对于皇帝而言,又是最容易重拳出击的机构,若是其他机构,说不准阻力重重,一群驿卒……你能叫唤啥? 张静一整个过程,都是晕乎乎的,他大抵已考虑到了自己的局限性。 其实说穿了,不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或者说,不提高生产力,任何所谓的建言,都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就好像那李鸿章一样,你做个裱糊匠,至少还可维持着屋子不会塌掉,你想要在这旧屋里换个新房梁,这新房梁还没换上,说不定整个屋子就已轰然倒塌了。 张静一啥也不说了,乖乖告辞而出。 他决定提高一下自我的修养,暂时先不折腾那些有的没的,有些建议,真的不敢乱提,怕了,怕了。 说不准,还给魏忠贤那狗东西提供了一个新的创意,然后驿站提前裁撤完成呢。 地很快便拨发了下来,果然不愧是魏忠贤,给的地比较偏僻,居然在昌平。 最重要的是,这些地,靠近的乃是明陵。 山多,河道虽不少,可是关卡也比较多,嗯……除了风水好之外,一无是处。 张静一哭笑不得,我特么的想种田而已,要风水干什么? 不过有地总比没有的好,张静一当然笑纳了。 过了几日,又有旨意,按皇榜的许诺,敕了清平伯。 为此,惹来朝廷不少的争议,许多人纷纷上书,对张静一这隔三差五的殊荣表示不满。 继而人们又听闻张静一进献了什么神药,这一下子,登门者就络绎不绝了。 张静一起初的思想还是很单纯的,自己封伯了嘛,为此张家设了三天的流水席,大宴宾客。 可很快,张静一就觉得不对味了。 怎么突然之间,自己人缘变好了呢,直到方建业的到访,才让张静一醐醍灌顶。 方建业是骑马来的,前呼后拥,寻到了张家,手一指:“这宅院太小了,穷阎漏屋,怎么住得下清平伯呢。” 张静一听闻方建业来了,亲自来中门迎接,听了方建业这样的话,刚想说什么。 方建业便又道:“老夫在钟鼓楼附近有一块地,也不大,六七十亩而已,贤侄想要,自管拿去,送你了。你营造个新宅,若是没钱,也不打紧,随便到我这儿支个三五万两还是有的,钱是身外之物。” 张静一不知怎的,一见方建业,居然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感觉自己即将要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 他干笑道:“世伯盛情,小侄只好却之不恭……” 方建业下马,听张静一一句却之不恭,顿时眼睛一翻,这就有点不要脸了,我客气一下说想送点东西,你不是该谦虚的拒绝的吗? 你居然直接就却之不恭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张静一是不会跟他客气的。 方建业便笑着道:“好,过些日子再说。” 这一句过些日子,张静一心便凉了,心也慢慢的定了下来,不至产生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才几日不到,想不到你当真敕封为伯。”方建业上下打量张静一,一副你小子果然不简单的样子。 张静一道:“哪里的话,小小一个伯爵而已,我没放在心上。” 方建业:“……” 方建业怀疑张静一在骂人。 不过方建业显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二人入厅,宾主落座,方建业才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日子你太招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许多眼睛盯着你呢。听闻你进献了一副神药,奉圣夫人就是用了你的药,起死回生了?” 张静一笑了笑道:“只是对症下药而已。” “你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张静一道:“撞见了一个奇人……” 方建业摆摆手:“这个我熟,不是僧人就是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种,然后说你骨骼清奇,非要将平生所学私相授受给你,你若是不学,他便展露你几手绝活,等终于将这技艺统统传授你了,你一日醒来,便发现这世外高人已是飘然而去,再不见踪影,是也不是?” “咦,方世伯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方建业就道:“我若骗人,也这样说。毕竟这是神药,是秘方,怎么能轻易告诉别人来历呢?随便编个故事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就是你编造的有点粗劣,下次想要编造这个,提前和老夫说,老夫给你把把关,你年轻人,把握不住其中分寸的。” 张静一:“……” 张静一觉得他已经把天聊死了,于是不再吭声了,只百无聊赖地看着房梁发呆。 “说起你这药……”说到这里,方建业咳嗽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贤侄,你这神药,某些病能治吗?” “什么病?”张静一不解道。 方建业的表情有些为难,踟蹰了一会儿,才道:“气血两亏。” 张静一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个……是啥?” 方建业眯着眼:“男人年纪大一些的……” 张静一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便立即摇头:“不能。” 方建业立即露出了遗憾之色,随即笑了笑:“帮朋友来问问的,成国公你知道吧,他年纪大了,哎……真可怜……” 方建业今日来,也没提嫁女的事,似乎心情很失落,没一会便泱泱的告辞走了。 这时候,张静一才意识到,为啥许多人跑来找他攀关系了,敢情这些家伙竟将他当成老军医了。 不过……好像自古以来,神药和秘方,总是和不举、牛皮癣之类的病挂钩的,张静一慢慢心情也就平静了。 但凡对他的神药热切的人,张静一都悄悄拿了一个小笔记本记了下来,嗯……以后可以搞人际关系用。 张家的铺子第一期已经修筑完成。 绝对没有偷工减料,完全是张家的诚意之作,其实建筑的成本,和铺子的价格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铺子一卖,随即便有大量的商家开始入驻。 毕竟是花了大钱的,总不能荒废于此。 而且现在清平坊的人流也高了不少,在这里做买卖,断然不会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现在清平坊几乎只有锦衣卫在此,没有贪得无厌的东厂和顺天府以及五城兵马司,便是寻常的泼皮,也已绝迹了。 现如今百户所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开始分小旗为队,开始上街巡视,专门治理的,便是偷抢的三教九流。 百户所里已人满为患,都是抓去收拾的,以至于寻常的宵小之徒,见了清平坊都得绕路走。 经过新兵训练的锦衣卫,无论是体力还是气质,都和寻常的差役不同,现在采取的是三天一操,除了要操练的,其他人轮流上街巡视。 张静一甚至还想了一个巡视的办法。 他让人在各条街道,都设置了签到箱,命所有巡逻的小队,按时出现在签到箱这儿,进行签名,接下来便可前往下一个地点。 这样做的好处,就杜绝了巡逻队偷懒,也确保各条街道随时都有人巡逻。 事实上,有卢象升在,张静一就完全不担心校尉们贪墨人钱财,或者勒索商户财物。 一方面,每月里,除了朝廷发放的饷银外,百户所这里也会掏出一笔钱来,给大家一些补助。 另一方面,对于私人收受财物的,张静一统统严惩不贷。 清平坊的风气,居然焕然一新。 入驻的商家短时间内,超过了两百多家,这些商贾不但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数以上千计的伙计,一时之间,车马如龙,各种铺面应有尽有。 大量的商铺,其实带来的,是更多的人流。 毕竟,此前张家是依靠棉布铺子来吸引人力的,可毕竟货物比较单一。 而如今,百业兴旺,但凡能想到的东西,在清平坊大抵都能找到,这便让周遭的不少住户,都愿意到这儿来。 趁着商户入驻之前,张静一也命人对街巷进行了清理,将所有的的街道都铺上了碎小的石子,而后再铺上了石灰的泥浆,等它风干之后,这古时的水泥路便算是铺好了。 当然,这玩意……很原始。 不过此时也没有大载重的车马,应付人行还有寻常的马车,还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这样的好处就在于,至少在雨天的时候,不至让道路泥泞难行。 也便于清扫。 对于卫生,张静一是尤其看重的。 其实京城到了如今,历经了数百年之后,总难免会藏污纳垢,大量的垃圾没办法处理,水源被污染,卫生条件若是富户所在区域还好,一旦到了寻常百姓所住的街坊,便污浊不堪了。 张静一在每一条街道,招募了巷长,让他们应付街道的清理,以及垃圾的处置,当然……指望他们拿了钱就干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必须制定出一个有效的激励措施来。 第一百零一章:行路难 张静一很清楚的是当下的世风。 朱门糜烂,而即便是下层的官吏,也已被消磨掉了责任心。 这其实涉及到的是管理的问题。 因此,想要让这清平坊上上下下的人情绪调动起来,就必须得折腾。 不折腾,无论是锦衣卫内部,还是各街巷的街长和巷长,便只晓得偷懒混日子。 张静一的办法很简单,搞运动。 创优评选,设立巡查。 每月进行一次卫生创优,巡查们不定期的进行查处各街巷的状况,发现有大量垃圾,以及积水的,统统进行整顿,惩治排名末尾的人员! 而对于获得了当月先进的,则给予丰厚的奖励,甚至……影响其前途。 这个时代的人,中下层普遍对于卫生是漠不关心的,这其实也非常好理解,这饭都不一定能吃饱了,谁有闲心关心这个。 可实际上,卫生条件在这种人口大量聚集的街坊,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大量的积水,容易滋生蚊虫,蚊虫就可能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 垃圾成堆,就会成为老鼠的温床,而京城已经发生过许多次鼠疫了,一次鼠疫,便可能是数千上万人的死亡。 这评优的运动一开始,许多人起初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晓得要来检查卫生,卫生是啥? 各街的街长、巷长其实都是以巡检司名义雇佣的人,大多都是童生,老童生很可怜的,读了半辈子书,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于是只好含着泪,跑去教书或者干点其他的了,所以,文化知识他们有,也经历过世事。 这时,大家凑在一起,摇头晃脑,这时候大抵觉得这位张百户是自己人了。 你看,只有粗俗的人,才将清扫当做打扫垃圾,张百户就不一样,这叫讲卫生,一下子就把如此粗俗的事,提升成了高雅。 看来张百户的学识和水平,几乎都要能考中秀才了。 不过很快,便生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一开始大家没在意,后来发现这玩意儿实在厉害,巡查的人到处找你的垃圾,还有街道的清洁和整齐,每到月末,得到了优秀的,把你的名字挂在了巡检和百户所门口,这叫光荣榜。 而另有一榜,就是吊在后尾的了,这叫黑榜,专门供人参观。 张静一还请了画师,起初的时候跟大家说,只是画个像,张百户忙,许多街长和巷长未必能记住,多看看画,便熟识了,大家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张百户百忙之中对自己如此关切。 直到上了黑榜的人,连带着自己的画像像通缉要犯一样悬挂在名字边的时候,当场就有人差点背过气去。 这已经不再是评优另外有奖金的事了,这特么的是面子问题,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要脸,于是乎,轰轰烈烈的整治街道运动开始。 这玩意……就好像军备竞赛一样。 起初大家在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很快有人另辟蹊径。 比如垃圾这玩意,我不想要垃圾,我便清早的时候,雇人先清扫干净,省得这垃圾日积月累。 其他街巷看了,立即普及,你雇佣,我也申请一些钱去雇佣。 再后来,又不知什么人学了方法,居然开始找那些老妇人,老妇人们在家闲着也闲着,每日给她两三文钱,让她上街,盯着那些不讲卫生的,遇到了随时乱丢垃圾的,既不打也不骂,只是跟你说教,这一说,其实比打骂还难受,你若是敢反口,她就敢立即躺在地上打滚给你看。 当然,也有一些爱做表面功夫的,各种瞎折腾,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张静一则是乐见其成,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出一个真正管理的方法,索性就用这种激励的方式,刺激大家各显所能,总会有人摸出一整套的经验来,而且这样的经验,也不愁不推广开,甚至根本不必巡检司和百户所下文,其他各街巷便统统都学去了。 只是,巡检司和百户所比较蛮横,几乎不允许其他衙门跨入这个地界,这当然也让顺天府那边很不满。 再加上一些御史,以及翰林们很看不惯这位新伯爵的作风,所以挑刺的人也不少。 最令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张静一一个武官,其实是迂回地干了县令的活,这界限就踩得有点远了。 治理的事,是文臣干的,武官懂什么? 陛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专门任命巡检,这还了得?那大家还考进士做什么? 于是不少阴阳怪气的奏疏,如雪花一般的飞入宫中。 一般情况,像张静一这种近臣,就算挨了骂,其实也没什么用。 毕竟,负责送奏疏进宫的通政使,会将这些奏疏搁到了最底下。 皇帝每日接到的是数百份奏疏和票拟,不可能全部能看完,因此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往往重要的奏疏摆在前头,不重要,或者只是单纯骂人小过的奏疏,则放后头。 可魏忠贤显然是不愿意让张静一冒头太过的,觉得正好趁此机会杀一杀威风。 因此……天启皇帝最近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一次送来的奏疏,摆在最前头的,都是弹劾张静一的奏疏。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 名声糟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他今日坐定,照例看奏疏,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让人将魏忠贤叫到了身边来,开口就问:“今日怎的又有几人弹劾张静一?” 接着就指着桌案上的一份奏疏道:“你看这一份,是顺天府尹的,说听闻清平坊招募了一些闲散人员,四处扰民,百姓们苦不堪言,真的吗?朕不信。” “还有这里,这是御史上的奏疏,说张静一人浮于事,将清平坊治理的一塌糊涂……” “还有……” 魏忠贤这时候便露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犹豫地道:“这……奴婢不好说。” “为何不好说?”天启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魏忠贤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奴婢倒是想为张百户辩解,不过……张百户毕竟与我乃是密友,奴婢得避嫌。” 天启皇帝:“……” 魏忠贤又道:“不过,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奴婢这些日子,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便是满朝文武,对于清平坊的治理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想来……也是因为张静一有时……行事没有章法所致吧。不过……他毕竟年轻……” 对呀,为啥大家都不骂别人,就只骂他张静一呢? 那肯定是张静一有问题。 天启皇帝竟是无词,他郁闷地抬头看着外头雨水淋淋。 开了春,便是连日的绵绵细雨,整个京城都好像是湿漉漉的。 张静一呢,还是老样子,心思都扑在了他的清平坊上头。 这工作态度,还是让天启皇帝很欣慰的。 唯独就是挨骂的次数太多了。 若是做一个统计的话,张静一现在绝对属于庸官榜第一。 天启皇帝抿了抿嘴,便道:“以后这样的弹劾,不要再送来了。” 魏忠贤便微笑道:“陛下说不送,奴婢就不送,不过……就怕断绝了言路,有不肯诚服的大臣,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启皇帝便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出格了就廷杖便是了。是啦,孙师傅何时进京?” 天启皇帝显然没发现,这时候,魏忠贤唇边的微笑有点僵,只见魏忠贤道:“听说,就这几日……” “就这几日?”天启皇帝抖擞精神,眼中有着明显的期待。 对于孙承宗,天启皇帝一直很信任,当初孙承宗和魏忠贤相斗,若不是孙承宗受不得气,直接辞官而去,只怕谁也动摇不了这个帝师的地位。 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孙承宗是他的恩师,也算是半个教诲他的做人长辈,如今几年不见,天启皇帝心里便更是想念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若是孙师傅来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他立即入宫觐见。” “遵旨。” ………… 连日的阴雨,让北通州的码头往进京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起来。 这时候,一辆车马,就行在这雨中,好几次都陷入了淤泥里,车中的老者,可谓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到了外城,外城并没有让他的情况好多少。 因为这里更是混杂不堪,车马在这儿,甚至连续被堵了好几次,不是前头出了什么意外,要嘛就是滋生了什么事,有人在道中争吵。 有一次,前头是个水洼,车夫以为只是去浅水,毕竟这是街道上,自然不当一回事,于是策马前行,结果……居然是个巨坑。 哐当一下,水花溅了有一丈高,然后马车的车辕连带着马匹,直接栽进去,车里的人,直接跌了出来。 这老者便噗嗤一下,跌入了水坑里,差一点头破血流,浑身都是泥泞,狼狈的爬起来,此时这老者的火爆脾气上来,忍不住想要骂人,嘴皮子哆嗦了一下,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骂的。 倒是坑边上,有一群闲汉,似乎一直都在等这样的车马路过,见了老者的样子,顿时哄然大笑。 ………… 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二章:孙承宗 老者一听有人大笑,骤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艰难地从水坑里爬起来。 车夫和后队随行的几个随扈便匆匆过来搀扶。 那几个笑骂的闲汉一看这老者竟有这么多随从,意识到老者的身份不简单,便立即一哄而散,消失在雨幕之中。 “孙公……理应让我在前带路,哎……怎么会……” 这个叫孙公的人,当然就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乃是帝师,随后又在辽东督师数年。 他实在看不上魏忠贤,偏偏人在辽东,又拿魏忠贤没办法,于是赌气,请辞还乡。 孙承宗的脾气很大,在乡两年,倒是收敛了一些脾气,这几年天下的风气很不好,让他倍感失望,直到天启皇帝下了一道言辞恳切的圣旨,请他回京,他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成行。 毕竟……皇帝是他教出来的,天启的脾气,他知道。 人是极聪明的,眼光也很独到。 缺点也很突出,优柔寡断,人情味太重,过于容易轻信于人。 孙承宗觉得自己理应站出来,先和天启皇帝见一面。 可来到了京师,他却发现……这里距离自己两年前离去时,一样的糟糕。 他心中黯然,禁不住在雨中摆摆手,此时他身上的袍子都湿透了,却一时也找不到地方更换,只是一味苦笑:“当初离京时就是这样子,两年以来,一丁点也没有变化啊,哎……这不怪你,你不必自责,怪老夫,自己没看路。” 说罢,便让随扈们拼死将马车从坑中拉扯出来。 一个随扈因为踩着了淤泥,偏那淤泥还裹着不知什么果的果皮,在拉扯的时候,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孙承宗这时候突然放声笑了,众人见他笑,也跟着笑。 孙承宗上去,将随扈搀扶起来,却苦中作乐道:“勿怪,勿怪。” “请孙公上车。” “不必上车了。”孙承宗道:“眼下上车,还不如步行呢!” “只是……现在天上下雨……” 孙承宗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道:“坐在车里,难道不是湿漉漉的吗?我看这雨水,比这污水要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众人无言。 当然,孙承宗也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在辽东那么艰苦的环境,他也是靠着一副好身体才熬过来的,回乡之后也没闲着,一天得吃两斤肉,一般的小年轻,他不放心上。 虽已成了落汤鸡,他却继续信步前行。 这街道蜿蜒,毕竟百姓们也不在乎这个,有的在门前堆放杂物,有的是垃圾堆,污水也自那一堆堆的垃圾中顺着雨水流出来,即便是下雨,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难掩的臭气。 偶尔,几个稚童在街角的墙边,掏出枪来,对着墙角便滋,一面滋,一面口里还呼着:“下雨啰,下雨啰。” 孙承宗踩着淤泥和雨水,一深一浅地继续艰难前行。 眼看着,就要进入内城的门洞。 突然,孙承宗抬头看一眼这门洞,一摆手,尾行的随扈们便立即驻足。 孙承宗捋着湿漉漉的胡须道:“进了这个门,就要小心了,进去之后,这里便是清平坊,这清平坊,当初老夫离京的时候,可比外城还要糟糕,大家要仔细脚下,还有……仔细着行囊,别让窃贼偷了,老夫这一行人若是在京城里都被偷,如何有颜面见陛下。” 这些随扈,有的当初跟随过孙承宗在京城居住过的,也有人第一次从乡下被带过来的。 第一次来的人不明所以,而曾住过京的人也立即戒备起来。 这话绝对不是骗人的。 住在清平坊的军户子弟比较多,而且都是破落的军户,这就导致,他们一方面因为贫困,所以居住的环境十分的恶劣,另一方面,他们不像寻常的民户可以有别的经营,绝大多数,都只能游手好闲,因此偷窃的和抢劫的不少。 众人凛然,随即随着孙承宗进入了门洞。 可哪里晓得……一进入门洞,孙承宗便愣住了。 脚下……居然不再是淤泥遍地的街道,而是硬石路,上头还铺了泥浆,道路还算光滑,不只如此……几乎没有任何泥泞的地方,哪怕连水洼也少。 沿街很是整洁,虽然也有一些低矮的棚户,可即便是棚户,门脸也是收拾得还算干净。 这种感觉,让经历过苦不堪言的泥泞之人,踏上这里,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此外,以往各种闲散的人……也不见了。 行人各走一边,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汉。 孙承宗忍不住一脸诧异地道:“这里是清平坊吗?” 孙承宗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身后的老仆道:“是不太像,记得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对劲啊,明明从这里进来,就是清平坊的。” 孙承宗左瞧右看,努力地辨认,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清平坊的痕迹。 孙承宗终究还是确定了这里就是清平坊,只是苦笑道:“这才有一别经年之感,在其他地方,总觉得是老样子,可来了此……才觉得有所不同。” 他一时之间,他发出了感慨。 脚下则依旧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突然之间,见着一队穿着蓑衣的人按着刀来。 孙承宗已经可以想象,这么一队人出现的时候,立即会引发沿途的百姓们绕路而行。 他中了进士之后,在京城里待过很多年年。 在京城里,无论是顺天府,还是东厂,亦或者锦衣卫,再或五城兵马司,但凡是这样的人马在街上一站,势必要引发许多人警觉的。 可很快,孙承宗就诧异的发现,大家居然无动于衷。 这些头戴斗笠、穿着厚重蓑衣的人,穿着皮靴子沿街路过,尽力不去占着道中的位置,而是沿着街边而行。 他们一个个高大魁梧,显得精气十足,腰间按着刀柄,随即便与孙承宗擦肩而过,而后走远了…… 孙承宗在细雨之中,竟是愣了老半天。 透过蓑衣的间隙,他能看得出来,这一队人,里头理应是穿着鱼服的锦衣卫。 什么时候……锦衣卫居然如此纪律严明了?这是以往在京师绝对看不到的。 他从前所见的锦衣卫,在这种雨天,是绝不会出来,更不会列队而行的,要嘛他们找个什么地方赌博,要嘛就是趁着下雨,一群人吆三喝四的冲进哪个茶肆里喝茶,当然……茶水钱是肯定不付的,临走时还要收一笔茶水钱。 百姓们见了这些人,往往是远远便要掩鼻绕道,哪里像这般,沿街的行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与他们擦肩而过,也绝不带任何的异样。 “咦?”孙承宗好奇地道:“此地秩序井然,却不知是何缘故?” 孙承宗越看,越是吃惊,他继续前行,再往前,便是热闹的市场了。 市场是一栋接着一栋的店铺,热闹非凡,哪怕是雨天,也有不少人冒雨而来。 只见商户们拼命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行人们有的只是路过,可大多是走走停停。 若是在东市西市,一定是杂乱不堪。 不过在这儿,虽然喧嚣,却还是秩序井然。 各色的旗蟠打出来,卖丝绸的、棉布的、油盐酱醋的,还有米铺、酒肆、茶楼……吆喝声此起彼伏。 “老爷,那儿有一处茶肆,不妨去坐坐,也好换一身衣衫。” 孙承宗点点头。 等众人进入了装饰一新的茶肆,立即便有伙计迎了上来。 好家伙,即便是这个时候,生意还是不少。 伙计一看孙承宗的样子,便关切地道:“客官怎的湿漉漉的,不妨去后院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孙承宗正有此意,点头,却突然看向这伙计道:“你是清平坊的军户吧。” 伙计笑呵呵地道:“是军户子弟。” “噢。”孙承宗点点头。 等到孙承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之后,整个人都爽利了不少,随即在茶桌上落座,那伙计便凑上来,笑嘻嘻地询问道:“客官要喝什么?” 孙承宗温和地道:“招呼我的随从,先问问他们,老夫……随便来一口茶水解解乏即可。” 伙计笑着点头,熟稔地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上了茶来。 孙承宗不免奇怪地看着伙计道:“清平坊的军户子弟也出来谋生了吗?” 这伙计一听,便乐了:“不谋生,一家老小吃什么?” “老夫的意思是……” “噢。”伙计懂孙承宗的意思了:“也算不上谋生,从前确实是无所事事,不过今年清平坊来了许多的商户,到处都在招募人手,客官,我有手有脚,又不能接父兄的职,只好在此跑堂了。虽是伺候人的,可能吃饱喝足,还能勉强养活家中老小,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自然,自然的。”孙承宗心里却是讶异。 一个跑堂的,还能吃饱喝足,能养活老小? 难怪有军户趋之若鹜了。他细细一想,这一路来,不知多少的伙计,还有各种的人力和脚力。 以往这京城里,最多的就是游手好闲之人,不比天下的流民要少,可现在在这清平坊…… 第一百零三章:旧貌换新颜 孙承宗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进入腹中,整个人顿然精神了一些。 而后,他脑子里似乎生了一些回忆。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此地,孙承宗竟有一种往事过千年之感。 这还是当初的清平坊吗? 将茶饮尽,照例会过了账,不过在问起茶水钱的时候,孙承宗又不禁愣了一下。 “多少?”孙承宗显得很讶异。 伙计温和地道:“客官您还有随扈九人,点了九盏茶,还有一些糕点,劳驾,总计六十五文。” 孙承宗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今日连续的失态,是情有可原的,两年前他离开京师之前,也不是没有在京城里会过客。 像这样的茶肆,没有百文钱是不可能的,怎么转过头,价格竟还跌了? 不是都说京城的物价,又高了一筹吗? “怎么,客官有什么不满意吗?”伙计耐心地问着,他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了,许多客人在结账时,都忍不住细算一下,而且他发现,带的随从越多的贵人和富人最爱干这事,哪怕一文钱也要锱铢必较。 孙承宗便忍不住道:“说也惭愧,老夫许久没在京师,竟不知京师的物价几何了,你们这茶肆,价格倒是低廉、公道。” 说着,他便吩咐老仆掏钱。 伙计笑了:“客官真是痛快人,您是第一个说咱们茶肆公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罢了。说起来,咱们这儿的价钱确实低廉,其实倒也不是咱们亏本做买卖。” 其实军户子弟有军户子弟的好处,毕竟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见多识广,也很健谈,这伙计继续道:“这其一,是因为清平坊这儿的客流多,且来的除了是商户,便是来采买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家资,自然而然,也愿意来茶肆里喝茶,不似有的市场,看着人多,可舍得喝茶的却是寥寥无几。” “咱们这茶肆从早到晚,几乎都是满座的,今日还是恰逢下雨呢,若是放晴,生意比这还好。客流多了,同样打开门做买卖,即便薄利多销,也有利头。这一个客人身上每人挣十文钱,一天来十个客,也不过挣百文罢了。可若是一个客人身上只挣三文钱,若是来的是一百个客,却是三百文。” 孙承宗听着……竟突然失笑,没想到一个伙计,竟比他还懂呢! 他赞许地点头道:“这有道理。” 此时,伙计又道:“除此之外呢,其实还是这儿新开了几家茶肆,咱们东家啊,可不敢把价钱抬上去。” 孙承宗又失笑起来,生意他没做过,不过这都是人之常情。 伙计随即压低声音:“其实主要的,还是在这做买卖……成本低,在其他地方开个茶肆,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人登门,今日孝敬几百文,明日又索去不知多少银子,打秋风的太多了。咱们清平坊这儿不一样,清平坊里说话作数的,只有锦衣卫百户所和巡检司,钱他们是要收的,可明码标价,只收一份钱,便再没有人侵扰了。” “起初大家还不信呢,等这铺子开起来,才知道这里的锦衣校尉们最规矩,张百户在这儿一句话,顶一万句,外头不都说,咱们大明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九千岁吗?可在清平坊,张百户就是这儿的九千岁。这茶肆做买卖也安心,月初就能大抵算出整个月的成本,所以价格定低一些,多吸引一些客人来,也断不会亏本的。” 九千岁…… 听到这个名字,孙承宗哑然。 他心里则又不由的想,这儿怎么多了一个姓张的百户呢? 只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这样厉害吗? 孙承宗会过了账,满腹心事,便从茶坊出来,开始步行。 这时,天微微放晴了一些,街上更是热闹,了这里的铺子都是规划好了的,沿着田字形布局,沿途都是叫卖,却没有东市、西市一样,有客商将货物摆到门前占地方照成拥堵,这市场里拥堵的事,孙承宗其实见过许多回了。 越是市场越是混乱,毕竟门前若是能占着地,陈放一些东西,对于商家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偏偏在东市和西市,也没人去约束。 可在这儿,大家倒是很自觉,这可能……也是那张百户的功效吧。 “老爷……要在这儿歇一歇吗?” “不了。”孙承宗道:“尽快去点卯吧,陛下怕是早已等候多时了。” 等孙承宗走出清平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好像又从人间走回了地狱。 街道又开始泥泞起来,甚至靠近清平坊的街道,因为有不少人流要出入清平坊,因此……倒是给了不少市井泼皮们的用武之地。 人流对于泼皮们而言就是‘肥羊’,哪里有人,且还身上揣着钱的,简直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是什么人,只一眼便能看出各色人等。 于是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道:“大家要小心了,这里宵小之徒不少。” 随扈们自是戒备起来。 那老仆忍不住道:“老爷是怎么知道的?” 孙承宗便道:“那些泼皮不敢在清平坊惹事,这里便是下手的好地方。” “老爷,清平坊两年不见,确实是好地方,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孙承宗心里苦笑,是啊,他位极人臣,即便辞官,那好歹也是帝师,他的观感且不说,他身边带的这老仆,却是寻常人,在老仆的心目之中,清平坊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吧。 这凡事就怕对比。 其实穿过了清平坊,便是较为繁华的内城了,无论是道路还是其他方面,都比污浊不堪的外城要好的多。 可见识过清平坊之后,孙承宗对这里的印象,依旧很糟糕,一路过去,全无秩序,各色人等混杂,没有规矩,道路也没人去管理…… 孙承宗几乎是捏着鼻子,踩着泥水,好不容易地到了吏部。 他是皇帝特旨的致士官,回京之后,需第一时间去吏部点卯。 在这吏部的部堂,稍等片刻,已经入宫奏报的吏部这儿,很快迎来了一个宦官,竟是魏忠贤亲自来了。 魏忠贤面上带笑,跟孙承宗一打照面,便亲昵地朝孙承宗行礼:“孙公,别来无恙。” 孙承宗亦是笑着道:“身子尚好,劳烦魏公公了。” 魏忠贤便道:“陛下正在文华殿听百官经筵讲授,听闻孙公到京,咱就主动请缨来请孙公了。” 孙承宗又微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都如此好学吗?” 所谓经筵讲授,其实就是请翰林官们给天启皇帝讲课。 不过对于天启皇帝,孙承宗是非常了解的,自从他去了辽东和辞官之后,这样的经筵课几乎就搁置了,天启皇帝不爱听这些。 哪里晓得,他一来京,天启皇帝便立即组织人经筵,这不是摆明着……做样子吗? 魏忠贤有些尴尬,只是笑了笑,意思是,你懂的。 孙承宗也只摇摇头:“好吧,那么老朽也去。” 魏忠贤颔首:“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孙公,要不要换一身……” “不必换啦。”孙承宗道:“已经换过了一套,我这身上是污浊了一些,不过登大雅之堂,却未必需锦衣华服,心中带墨即可。” 魏忠贤也懒得理会他,便点头。 这一路入宫,便不得不步行,孙承宗背着手,慢慢地踱步,看着这紫禁城中的无数殿宇,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 魏忠贤则是很和气,其实魏忠贤和孙承宗一直以来都不对付,可表面上却一直关系不错的,甚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好友呢。 于是路上二人不免闲谈几句,说的都是这两年的近况,当然,这种谈话,往往是点到即止,绝不会深入,彼此之间都有天然的默契。 这时,孙承宗却突然道:“听说……近来京里出现了一个姓张的百户?” 孙承宗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骤然变得尴尬起来,口里道:“啊……是有这么个人。” 然后……就再没有声了。 显然,魏忠贤不想继续谈下去。 其实……听说是锦衣卫百户,孙承宗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理应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人,没想到魏忠贤竟是招揽到了这样的人才。 可此时一看魏忠贤的态度,孙承宗心里便疑窦更深了。 怎么瞧着,好像不太对付的样子啊。 这样的话……孙承宗可就来劲了。 他方才还心事重重,现在走路都带风了。 好在魏忠贤也是练家子,弓马娴熟,倒也追的上。 魏忠贤的心思也很简单,这姓孙的果然是个孙子,这才来京城呢,就故意提起张静一那个臭小子,是故意要给咱难堪的吧。 彼此各怀心事,没多久便走到了文华殿。 在这里……天启皇帝正面带微笑,犹如一个乖宝宝一样,很用心地听着经筵讲官们讲授着仁义之道,不过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殿外头,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 今天睡过头了,第一章送到,还有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臣有奏 直到孙承宗和魏忠贤二人鱼贯而入。 文华殿中的经筵还在热火朝天地继续着。 所谓的经筵,分为日讲还是月讲。 月讲的礼仪很复杂,所讲的内容,也多比较空泛,这要求所有的大臣都参加,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日讲就不一样了。 这种讲授比较实际,一般是翰林参与,有时候,内阁大臣若是无事,也会坐在这里听一听。 今日自是日讲。 皇帝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经筵,这让翰林们很激动。 因为这样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大家侃侃而谈,很是热烈。 所以魏忠贤进来之后,正要禀报,可孙承宗却是用眼神制止了他。 在他看来,传授课业是十分神圣的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打断了翰林们的授业解惑。 因而,他蹑手蹑脚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里,尽量不去打扰。 当然……这一切都尽收天启皇帝的眼底。 天启皇帝自然是了解这个师傅的,这个师傅的性格比较刚烈,可是对于他的学业十分关心,是个极正直的人,有时甚至连天启皇帝也有些畏惧他。 所以天启皇帝既知孙承宗的心思,便也没有打断。 经筵继续。 现在讲授学问的讲官,乃是翰林院侍读杨娴。 杨娴所论述的,乃是关于孔子任鲁国中都宰时,大治鲁国的盛况。 其实这些内容,天启皇帝早就听烂了。 他是听得昏昏欲睡,若不是碍于孙承宗在这里,只怕早已打呼噜了。 杨娴却说得娓娓动听,毕竟是专业干这个的,说到动情处,激动得不能自己。 可见陛下木讷的样子,没啥反应,于是咳嗽一声:“圣人大治鲁国,以至鲁国一时之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便是实行仁政的好处。我大明历经两百年,能延续至今,也是因为历代先皇,奉圣人之道为圭臬的结果。不过近来,朝纲颇有崩坏的迹象,令臣不禁担忧。” 此言一出……木讷的天启皇帝瞬时懵逼,他张大了嘴,像塞了一个鸡蛋一样。 众翰林们却是个个微笑。 坐在一角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却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 要知道,经筵发展到了现在,其实早已形成了一整套的规矩,从明初时的畅所欲言,在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之后,已经沦为了形式上的讲学。 毕竟皇帝和臣子之间在地位和身份上是绝对不可逾越的,这就导致双方在“师生”关系这个领域内,处在一种谁都无法纯粹进入课堂的状态。 从内容上来说,也就是现在老师们“讲义”需要提前由内阁修改,更是害怕在内容中暗寓讥讽,尤其是牵扯到时政的时候,是断然不可率性而为的。 任何课纲,讲授的内容,都是一审再审,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现在……显然有些超纲了。 侍读杨娴,突然转了话锋,这肯定不是他一人所为。 天启皇帝听到这个内容,却顿时抖擞了精神,相比于那些让人令人听得想睡觉的内容,显然这种内容,反而对他的胃口。 他骤然之间龙精虎猛起来,很有兴致地道:“噢,朝政有崩坏的迹象,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杨娴便道:“因为朝廷的风纪被破坏了。” “哪里被破坏了?”天启皇帝说到这里,却是下意识的瞥了魏忠贤一眼。 他在心里不由默默地道:莫不是又来骂魏伴伴的? 可魏忠贤却是面带笑容,显得非常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见杨娴又道:“历来朝廷以文治武,以读圣人之道的读书人来治理民政。这样的做法,虽也有些许瑕疵,却从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可陛下却因为信任锦衣卫百户,在京中设巡检,令莽夫治街坊,虽街坊历来不置文臣,而以顺天府总揽各坊政务、诉讼之事,可开了此例之后,不但紊乱了朝纲,臣所虑的更是武人不学无术,不体百姓疾苦,凌虐百姓,使百姓怨声载道,有冤不得伸张,苦不堪言……” 说到现在,算是图穷匕见了。 这不是针对魏忠贤去的。 而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天启皇帝心里不悦起来,脸一下子冷了几分,淡淡道:“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个街坊,有什么关系呢?” 杨娴正色道:“此例一开,便是取祸之道也。” 众翰林们个个毕恭毕敬的样子,不过心里都暗暗点头。 黄立极作为内阁大学士,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立即制止杨娴的悖逆之词,可他依旧稳稳的跪坐在一侧,不置可否。 角落里的孙承宗,面上也古井无波,只默默地看着,这样的情况,他从前是见得多了,他现在刚来京师,许多情况还不清楚,还需慢慢的了解。 天启皇帝道:“朕只任命一个巡检,让张卿家治理一个街坊而已,就要天下大乱吗?” 杨娴道:“即便是一街一坊,这街坊之中,住的也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这些百姓,视陛下为父母,他们也是陛下的孩子啊,陛下固为九五之尊,却应不因恶小而为之,怎么忍心让这上千百姓,却因为个人的喜好,而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这话说得可谓是大义凛然,但凡听了去的人,只怕都忍不住击掌叫好。 天启皇帝显然已经脸色很难看了。 这何止是在骂张静一,分明是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骂了。 这个不能干。 那个也不许干。 可也没见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就能干好。 天启皇帝便辩解道:“就事论事吧,这张静一,有什么劣迹呢?” 杨娴气定神闲地道:“这一点……臣已从各地的奏报中窥见了一二。” 杨娴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清平坊的锦衣卫,勒索商户,这是顺天府奏报的。御史黄有龙又奏,说锦衣卫凌虐百姓,曾一次在街上,捉拿了百姓七十余人,连夜置刑,可谓是严刑峻法……还有……” 天启皇帝顿时想起了此前的许多奏疏。 他忙是压压手:“那么依卿所言,该当如何?” 杨娴便道:“臣对张百户,没有任何的成见,他乃是锦衣卫,如何知道治理一方的艰辛呢?臣还知道,张静一不过是少年,即便在他的治地,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之事,不过想来,也未必是他的本意。” 这话大抵的意思是,不是张静一坏,其实只是张静一水平太低而已。 若是继续引申,其实就是这家伙不学无术,没有读书的结果。 当然,这里头的读书,并不是说张静一不懂识文断字,在翰林这样的人看来,举人以下之人,就尽都是文盲,这一点,想来大家没有意见的。 杨娴又道:“所以陛下只需裁撤他的巡检即可,令其好好做好亲军分内之事,除此之外……臣还听说,他广置什么街长、巷长,这些街巷之长,不过是酷吏而已,也理应裁撤。” 杨娴倒是没有追究张静一的罪责,毕竟这张静一还是有救驾之功的。 天启皇帝却是踟蹰了,张静一干的这样坏? 他自是有些不信的,于是道:“诸卿可有什么看法呢?” 朕才不听你杨娴一人的。 他这一问,顿时让这殿中活跃起来。 一个翰林道:“陛下,杨公说的对,臣也耳闻,清平坊的百姓已经受不了啦。” “臣这里,还听说一个叫王政的商贾,实在无法忍受清平坊巡检司的盘剥,跑去了顺天府告状。” “臣这里也听说一件事……在那儿,便是百姓们随口吐一口吐沫,竟也会被人抓走,说是要罚款,竟索去了财物,苛政猛于虎啊……” “臣……” “臣也有奏……” 好家伙……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连天启皇帝都呆住了。 可谓劣质斑斑呀! 这样说来,张静一任巡检才一个多月,照着这么个说法,在巡检任上,张静一至少每天得干几十件坏事,才能补上这么多罪责啊。 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也得干两三件坏事。 他这么勤奋? “陛下……”杨娴很是痛心疾首地继续道:“酷吏误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为何还要包庇他呢?请陛下早作决断,以安民心。” 这几乎已是一面倒的局面了。 所有的压力,都压到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迟疑着道:“即便大家都觉得这样不妥,可朕……” 说到此处。 却是一个不一样的声音突的冒了出来:“臣看到的情况,却和诸公不一样!”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于是大家纷纷朝着目标看去。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所有人却都呆住了。 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大家都说东,你一人说西,那你算老几,想跟我们这么多人对着干吗?谁怕谁! 可眼前这人……许多人是认识的……孙承宗。 孙承宗的威望,还有在士林中的口碑,分量十足。 像他这样的人,一个人可以抵一百个。 ………… 第二章,还有三章。 第一百零五章:欺君之罪 在天启皇帝看来,这些翰林们个个抨击张静一,分明是有私心的。 这种情况,天启皇帝见得多了。 不过现在大家都言之凿凿,而天启皇帝心里是没底的。 他也很清楚,张静一是个武官,而且年纪还小,治理一方,肯定会有很多的毛病。 大臣们想要挑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现在大家群情激愤,天启皇帝也觉得无可奈何。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其实皇帝能干的事不多,只是表面上一言九鼎而已,如若不然,天启皇帝也不会放纵魏忠贤直接开整。 可是像当初魏忠贤与东林们直接对抗,甚至直接采取最暴力的手段,这种事,干一次就已被天下人骂的狗血淋头,毕竟……即便是天启皇帝也心知肚明,这天下人的人心在东林,而不在他和魏忠贤。 争取人心这样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阉党,都是菜鸡。 如若不然,外头各种关于嘲讽皇帝的流言,又是从何而起呢? 人们提到当初那些与魏忠贤对抗,最终惨死的大臣,哪一个不是为之唏嘘。 现在……又重现了,只是这一次,目标变成了一个区区的百户。 皇帝越是不退让,这样的对抗情绪就越会蔓延,张静一便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点,天启皇帝非常的清楚。 可是……当有人站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很诧异。 因为站出来的乃是孙承宗。 这是天启皇帝最敬重的人。 而且和天启皇帝身边的那些人不一样,孙承宗这个人,性格刚烈,天下人提起他,就没有不佩服的,即便是清流,也断然不好说他的坏话。 说穿了,就是孙承宗有公信力。 众人此时便见孙承宗徐徐踱步走到了文华殿殿中。 孙承宗先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老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露出了微笑:“孙师傅免礼。” 孙承宗颔首,随即道:“老臣只是一介布衣,在此喧哗,实在万死。”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孙师傅为朕授业解惑,当初又出镇辽东,何来布衣之说?朕一直蒙受孙师傅教诲,今日孙师傅来见,朕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文华殿,本就是宣讲之地,孙师傅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孙承宗道:“方才老臣听殿中诸公,纷纷都说张百户清平坊的种种劣迹,说什么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老臣对此,不敢苟同。” “这……”那侍读杨娴脸色一沉,这不是打他的耳光吗? 可偏偏,即便是魏忠贤站出来了,他也敢据理力争,大不了就罢官嘛,到时候还落一个与阉党势不两立的美名。 可孙承宗直接上场,他却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担心遭受反噬。 毕竟,你杨娴算什么清流。 人孙承宗才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人家做喷子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这样说来,他们都在诓骗朕?”天启皇帝心里诧异。 此时,他真有点糊涂了,孙师傅到底站哪一边的啊,想当初,孙师傅不是一直厌恶厂卫的吗? 孙承宗此时则是正色道:“老臣也不知这是否欺君,只知臣进京师以来,在清平坊的所见所闻。这清平坊……到底如何治理,老臣初来乍到,当然也不了解内情,可要说张百户凌虐百姓,老臣是断然不敢认同的。在老臣看来,张百户治民,自然有其有手,倒是颇有一些供人效仿之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 那杨娴已经瞠目结舌。 可孙承宗压根就懒得理会他,而是继续对天启皇帝道:“臣在地方上,也见过不少的父母官,这些父母官,人浮于事,说起凌虐百姓,张百户距离他们还差得远呢。” 杨娴绷着脸,忍不住道:“孙……孙公……话不可乱说。” 许多翰林也有些不服气了。 孙公,你是初来乍到,怎么了解真实的情况呢?一定是被厂卫这些人给骗了。 孙承宗露出微笑。 他淡淡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当然不敢乱说。” 呼…… 看来,孙承宗或许只是先扬后抑,接下来该批评张百户了。 只见孙承宗又慢悠悠地道:“孙某说话,当然是要负责的,今日在这文华殿上,孙某掷地有声,就当说一句:清平坊那儿,若是生灵涂炭,我孙承宗……愿为千秋罪人,此言当同欺君,该凌迟处死!” “……” 杨娴听到这里,已如晴天霹雳一般,脑子晕乎乎的,接连后退两步,脸色惨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打脸了。 能把孙承宗逼到说这番话,用这样的信用和身家性命来给那张百户背书,谁还敢质疑? 这孙承宗……确实是个狠人,还是老样子,属于那种你别惹我,大家都没事,你惹我,这官我不干了,拜拜了您嘞。 当初对付魏忠贤如此,对着这些翰林,也是这般。 杨娴此时已清楚,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若是还嘴硬,这不但是直接和孙承宗对抗,而且下一步,他就该和孙承宗一样,大家来打个赌,我杨娴若是说错了,天诛地灭。 可偏偏,他乃侍读,不敢赌。 那么接下来……既然自己错了。 这又是什么? 脸色惨然的杨娴,竟是啪的一下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言辞恳切地道:“陛下,臣方才出言多有不逊,死罪。” 既然错了,那么就涉嫌欺君了,当然是乖乖请罪了。 当然,下一次我还敢。 天启皇帝听罢,已是心花怒放,他实在无法理解,张静一居然会得到孙承宗的认可。 要知道,他的这个孙师傅可挑剔得很呢。 天启皇帝骤然眉飞色舞道:“指鹿为马,有失大臣之体,今日朕且饶了你,只是再有下次,敢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至于张卿家,张卿家历来是朕的肱骨,难道朕好不容易有个腹心之臣,你们也容不下吗?成日的痛责他,这是什么道理呢?看来……张静一治民有方,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至于你……杨娴,亏得你为翰林侍读,朕虽饶你死罪,可活罪难逃!便贬去地方,做县令吧,你不是喜欢做一方父母,对治民很有心得吗?那在地方上,好好爱民。” 杨娴开始听皇帝说饶你一次,心里便松了口气。 可现在听陛下竟说……要将他外放,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可是侍读啊,侍读属于翰林清贵,是正六品官。 表面上,寻常县令乃是七品,而侍读是六品,可这二者的待遇,却是千差万别,县令远离中枢,现在是县令,以后可能一辈子都是县令。 可翰林侍读就显然不一样了,翰林院属于内阁的备份,今日是正六品,可能过几年,就是五品、四品,再过几年,可能就成为侍郎、尚书了,即便是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够狠的了。 这哪里是贬官,这是直接一撸到底啊。 杨娴一脸惨然,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有苦难言。 其他翰林,都噤若寒蝉起来,此时也不敢多说话了。 天启皇帝对众人的反应都很满意,于是故意冷哼道:“你们要记住此次教训,切切不可重蹈杨娴的覆辙了!好啦,都退下吧。” 说着,心情一下子舒畅了的天启皇帝,欢天喜地的对孙承宗道:“孙师傅,朕已候你多时,你陪朕去西苑说说话吧。” 孙承宗自是从善如流地行礼道:“臣遵旨。” 魏忠贤则一直诧异地看着孙承宗。 其实这些翰林们闹事,魏忠贤是早就见识过了的,当初这些人,可没少针对他魏忠贤,不过自从铲除了东林之后,这些翰林倒也对他忌讳莫深起来。 现在这些人跑去针对张静一,魏忠贤不过是看戏一般的态度,甚至心里是乐见其成的,你们随便撕,咱只看戏。 可哪里想到,孙承宗一出现,居然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半生的清名来给张静一作保。 这就令魏忠贤的心里不免有了怀疑。 他们之间……莫不是…… 这样一想,魏忠贤便不禁警惕起来。 众臣散去。 天启皇帝也起驾,孙承宗则随皇帝至西苑。 魏忠贤自然回他的司礼监。 至于陛下和孙承宗到底在西苑谈了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 以至于魏忠贤也打探不到。 不过很快,天启皇帝亲自下了条子送到了司礼监。 对于孙承宗的安排,居然不是立即出镇辽东。而是拜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入阁了。 虽然属于新阁臣,资历当然远远比不上黄立极。 但是依着孙承宗的资历,这内阁其实早就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不客气的说,原本黄立极的位置,本就是给孙承宗留的,只不过当初孙承宗负气辞官,这才便宜了黄立极而已。 可现在……孙承宗突然进入内阁,紧接着,群臣无不称颂。 显然……天下的格局有所改变了。 而且……也符合了朝野内外的期待。 毕竟……这一届内阁的大学士……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第一百零六章:不义之财 孙承宗的入阁,是事先毫无征兆的。 这也引发了朝野的许多争议。 当然,这对张静一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孙承宗是很厉害,可是距离他过于遥远。 当然,张静一自己也不知道,孙承宗刚来到京师,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大麻烦。 张静一现在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置。 却不知,那被贬官的杨娴,居然亲自去了吏部主动请缨。 很快,吏部尚书周应秋亲自与他谈了片刻,随即,周应秋便入宫去见魏忠贤。 这吏部尚书乃是天官,掌管着天下的选官,位高权重。 周应秋,当初正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起家的,一向对魏忠贤马首是瞻。 不过他是个滑头,虽然魏忠贤交代的事要办,可是对那些清流,他也尽量不得罪。 现在被贬官的杨娴,求到了他的头上来,他还是决定帮杨娴说项一下,算是卖个人情。 见到了魏忠贤,他先是规矩地行了一个大礼,魏忠贤只抬眼看他片刻,道:“怎么劳动你亲自来见咱。” “有这么一个事,因为兹事体大,还是需请示九千岁。”周应秋恭恭敬敬地道。 魏忠贤搁笔,活络了手腕,一面道:“什么事?” 周应秋道:“此前的翰林侍读杨娴,按旨,该下放地方县里去任县令,内阁已拟出旨来了,只不过……他主动找到了下官,说是希望留在京师。”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来,冷冷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要贬他的官,他说留就留的吗?他以为他是谁!周应秋,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敢抗旨不尊?” 魏忠贤最忌惮的,就是有人奉旨不行。 其他的事都好说,可皇帝亲口下的旨意,你都不看在眼里,你还好意思自称是我魏忠贤的人?你这是嫌我魏忠贤死的不够快? 周应秋却是笑容可掬的样子:“问题不在此,这杨娴的意思是……宁愿在京为巡检……” 魏忠贤愕然。 要知道,这巡检只是个九品官。 以前当然没有京师设巡检的规矩,可现在张静一已经开了先河,再设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县令是七品官,而巡检乃是九品,一般人肯定不会选择做一个小小巡检,何况是杨娴这样的进士出身的翰林侍读。 “看来,是这位翰林不服气,这口气咽不下啊。”魏忠贤失笑。 “是的,下官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不过杨娴此人,历来都有文名,此前又是翰林侍读,满腹经纶,说实话,他这一次被罢黜,下官听说,朝野内外都对他抱有同情。他如今是不甘心放到地方去,希望留在京城,和张静一打一打擂台。” 魏忠贤点头:“此事,你怎么看?” “这是奔着张静一去的,杨娴显然是想在坊里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让人知道,他这进士出身的翰林,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本意……还是对张静一轻视,同时也是不服孙承宗的看法。可他不服也不成,孙承宗毕竟是帝师,名望甚高,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魏忠贤便又问:“那么你认为,杨娴能办好吗?” 周应秋乐了,说实话,他虽然最后投靠了魏忠贤,可好歹周应秋也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他面上是毕恭毕敬,可是心里却大抵是在想:九千岁,你这是开什么玩笑,那张静一一个武夫而已,怎么能和翰林侍读比?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道:“定能办好,杨娴现在是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又饱读诗书,一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便是去做布政使和巡抚都足够了,区区一个街坊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魏忠贤虽然对读书人有所成见,可从宋朝到现在,近千年来人们对于读书人的信仰还是深入人心的。 他听了周应秋这话,便也有了信心,没有再犹豫,便道:“这样说来,咱们就摆一个擂台,让张静一和杨娴二人试试身手?看看孰高孰低?” 周应秋笑道:“九千岁明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就当看热闹,这是翰林院和张静一的事,下官听说,那张静一对九千岁多有冒犯,处处和九千岁作对,下官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啊。” 周应秋本是想表现出一副为魏忠贤分忧的样子。 谁料到魏忠贤的脸色却是一下子变了,厉声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话,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是什么人在背后搬弄是非,胡言乱语?咱与张静一乃是密友,亲如兄弟,不曾想外间有人如此饶舌,这是想要离间厂卫吗?” 周应秋万万没想到魏忠贤有这样激烈的反应,笑容也给一下子吓没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魏忠贤随即温和起来,淡淡地道:“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至于你的提议,也不错,就当磨砺磨砺张静一嘛,这是为他好啊!他是璞玉,不磨不成器,就让这个这个……这个什么来着?” “杨娴。” “对,让这个杨娴去做巡检,选一个坊给他。” “是。” ………… 清平坊的会议,几乎每个月的月初、月中和月末都要开的。 一个月三次。 这时候,百户所里的总旗官,还有各街的街长、巷长都要参加。 当然,一般情况,主持会议的并不是张静一,而是卢象升。 卢象升觉得张静一这种开会的风格很好,大家都凑一起,检讨近日的得失。 其实这所谓的街长和巷长,说穿了,就是个吏,甚至连吏都不如,在任何一个州县,在官老爷眼里,都是下贱的人。 可在这里,大家能坐在一起。 不只如此,张静一还在巡检司设了几个职位,有副巡检,有司吏,有治安长,有宣传长,有财务长,有民政长之类。 这些人和街长、巷长不同,都是各自分管自己的事。 当然,他们都是童生出身,但凡是能考中秀才的人,也不愿意干这种小吏做的事。 众人落座,张静一最关心的,是大家报上来的数据,新开了多少铺子,大抵需要招募多少人手,人流如何,街道近来有没有人滋事,卫生的清理如何,甚至当下有什么新的问题出现。 起初的时候,这些所谓带长的文吏们是不敢畅所欲言的,毕竟……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可慢慢的,在张静一的鼓励之下,大家的话就多了。 照着规矩,张静一在这里允许大家畅所欲言,哪怕是针对一件事有什么争吵,也可以容忍。 当然,一旦会议结束,做出了某个决定,那么任何人就不得对这决定有所非议了。 会场上闹哄哄的,彼此之间发言得很厉害,比如民政这边,说是可以洽谈几个青楼来,而且已经谈妥了,可分管治安的,自然显得犹豫。他也不傻,一旦青楼落地,到时不知会吸引多少闲汉来呢!大家喝了酒,鬼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这对他的工作而言,势必要增加不少难度。 张静一只细听着,一一做了决定,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对司吏道:“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多摸底一些数据吗?我既是巡检,也是锦衣卫百户,按理来说,也该搜罗一些情报,至少要对这京城的情况心里有底,比如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还有哪些官户家里有人做大官的,他们家中的财产几何,当然……问人财富是很忌讳的事,可大抵,还是需要卫里还有巡检司心里有个数,这事办的如何了?” 司吏姓王,一听这个,立即头痛,苦着脸道:“回巡检的话,这事,还真难办得很,谁家有没有钱,尤其是官宦人家,学生怎么敢去问?” 其实张静一想摸底,并不是真想去偷去抢,而是他希望大抵有个模糊的统计数据,这对未来的商业发展有很大的好处。 现在见王司吏为难,便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很简单。” 王司吏便道:“还请张巡检赐教。” 张静一想了想道:“可以这样,你先收买一个读书人,在士林里写一篇文章,这文章就以朱门酒肉臭为题,痛骂士人拥有大量的土地,家中藏掖着大量的钱财,这钱财和土地,大多不义,理当分出来,为民分忧。” 这番话一出,顿时把王司吏吓得脸都绿了。 王司吏立马惊吓地道:“这……这若是写出来,还不要被人骂死?” 张静一却是十分淡定地道:“要的就是这个,文章一出,你就盯着士林的反应,且看谁家骂的最凶,谁最气急败坏的。这骂的越凶的,家里就越是殷实,越是气的跳脚的,定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 王司吏:“……” 张静一看着依旧满脸为难的王司吏,接着道:“只是笼统的测算一下而已,所以……心里有数即可,去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却是匆匆而来道:“张百户,张百户,隔壁的天桥坊……设巡检了,就在隔壁,还放了爆竹呢。” ………… 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七章:圣人之道 张静一一脸懵逼。 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冲冲跑来的书吏。 人家隔壁设巡检,你激动个啥?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 这就好像,别人结婚入洞房,你特么的亢阳鼓汤,血脉偾张的,这是啥意思? “噢。”张静一轻描淡写地道。 “听说……这巡检还大有来头呢。”这书吏依旧很激动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是个翰林院的侍读,叫杨娴。” 这么一说,张静一和邓健、王程几个还是没反应。 心里还嘀咕,这有啥?关我鸟事。 可那些带长的文吏们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哎呀,可是那位曾写《绥林集》的杨公?哎呀呀,此人了不起啊,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什么?他堂堂侍读,位列朝班,居然屈居小小的巡检?”王司吏张大着眼睛,一副惊诧的样子。 张静一感觉自己躺着中枪了,我特么的也是巡检啊,你这意思是……巡检都是像我这样下等的人做的? 可这种惊叹已经控制不住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莫名的崇拜感,在此刻曝露无遗。 毕竟这些带长的文吏,可都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他们连秀才都考不中,科举无望,可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学霸的推崇和向往。 张静一觉得古怪,便道:“对呀,一个侍读,为何要做巡检?这不是被贬官了吗?这个人一定是做了什么数典忘祖的事,我看……他不是扒了灰,就是贪赃枉法了。” 张静一觉得自己这话很实事求是。 众吏的反应则是不吭声了。 显然表示不认同。 杨公啊,是大名鼎鼎的杨公啊,稀罕干这等事? 巡检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一定是的。 张静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晓得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没救了,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便大怒着拍桌子道:“好啦,今日的会议结束,大家回去各司其职,卫生创优,还有招商,还有吸引民户的事,都不可耽误。谁出了差错,到时评不到优,有你们好受的,别怪我到时翻脸不认人。还有治安的问题,前些日子,出现了一个失窃的事件,到现在还没寻到那个扒手,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开辟出来的会议室,留下一群人懵逼。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吃他家大米了?噢,好像真的吃了他家的大米。 张静一当然不是对于隔壁的天桥坊的巡检完全不去打听的。 很快,他便让邓健去了那儿打探。 而得到的信息很多。 一方面,是此人好像确实是犯了事,本来是要外放去做县令的,听说这个事还和他有关,不过这人最终却愿留了下来,做了巡检。 另一方面,是此公上任,很是热闹。 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名声很响亮,有不少读书人拜访他。 而他也爱和文士打交道,可谓如鱼得水。 这杨娴上任,当然是奔着张静一去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若是真外放出去,可能就一辈子都完了。 巡检表面上是九品,可至少人还在京城,就还有机会。 至少翰林院是支持他的,士林之中,人们都赞许他,读书人和他亲近,只要他在这里压过张静一一头,那么迟早就有起复的一天。 顺天府那边也是很配合杨娴,居然直接派了数十个精干的文吏和差役来。 显然,顺天府尹对他有极大的关照,至于钱粮什么的,也支取了不少。 所以别看只是小小巡检,这若是放在后世,应该叫人民币玩家。 “那张静一有难了。”杨娴丢下这句话,愉快地上任。 他直接奔赴巡检司衙,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了的官舍,现在挂上了巡检司的匾额。 门前早有一干差役在此恭候多时。 杨娴从前是二甲进士,考了第十三名,十分优秀,随即便敕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一步步走上侍读之位。 说他是天下读书最多的人之一,也不为过。 因此到了此地,他便念诗:“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这诗乃是南北朝的作品,讲的是一个人遭遇了变故,心里惆怅,大丈夫心有凌云之志,却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 当然,也隐含着自己遭人构陷,以至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随即,他振奋精神,众吏给他见礼,他一看这些下吏,也没说什么。 他是清流,不能和这些下吏为伍,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似这等下吏,又贪又懒又卑劣,他是要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怎么可以和他们亲近呢? 于是冷着脸,只点点头,随即进入衙里。 众吏则尾随过去,分班站好。 为首的司吏率先道:“巡检,此乃坊中的情况,都是从顺天府抽调来的,此地有民三千四百户,有……” “知道了。”杨娴似乎没耐心听这些,便道:“本官为官一方,自是要造福百姓!此地……我来时,见三教九流混杂,百姓愚钝,商贾沿街吆喝,可谓是锱铢必较,治民首在教民。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自然,本官并非是教民七年,让人去作战。这孔圣人的意思是,教化百姓,才是治世之道。” 众吏见了杨娴,其实就有一种惭愧之心,大家总觉得,跟杨娴这样的天上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于是一个个低着头,纷纷称是。 杨娴则很有优越感地继续道:“什么是教化呢?所谓教化,无非是美教化,移风俗而已。倘若人人受了教化,那么这天桥坊,便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本官思来想去,当下要做的,最紧要的便是一件事。” “不知何事?” “可在坊东和坊西,各设一亭,一曰:思教亭,一曰:知礼亭。有此二亭,可请读书人到那里读书,供奉他们茶水,如此一来,这坊中东西,都可听闻郎朗读书声,这圣人之道读来,便教过往百姓们都能听到,日积月累,百姓们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就知道何谓圣人之道了。” 众吏其实都听得晕乎乎的,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听着,却是逼格很高的样子,于是个个心里越发觉得杨娴是天上来的人物,便更加地自惭形秽了。 此时,杨娴又道:“孔圣人治鲁国,三月即可大治天下,以至那些贩卖牲畜的人已经不敢再根据自己的需要要价太高,而男女行人在走路时也是分开行走,格外守礼节。有时候地上有别人不小心遗落的东西,也没有想要将它捡起来占为己有。本官治一街坊,想来三月也可大治,用的便是仁义礼智之法,首先要做的,便是要求贤,尔等这些日子,将这坊中的读书人统统都请来,本官要先宴请贤士,与他们攀谈。除此之外,需让人宣教男女礼节,对那些粗鲁的屠户宣教圣人之道,对宵小之徒,更要格外宣教,不可怠慢了。” 说罢,也不和这些小吏们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廨舍。 ………… 张静一越观察隔壁的天桥坊,便越觉得特么的匪夷所思。 见鬼了这是…… 突然来了个巡检。 然后他治下的文吏就一个个说隔壁的巡检好了,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尤其是听说,那边在建亭子,花费了重金,叫什么知礼和思教,特么的,修了这么个东西,王司吏居然也很羡慕地跑过来说,不如我们也建几个吧,连侍读都这样干,不会有错的。 张静一匪夷所思,这群人吃错药了? 不过仔细反思,他大抵也能理解的,在数百年来孜孜不倦的宣教之下,人们对于这些读书的人上人,有一种变态地崇拜。 而且……杨娴干的事,也确实很高大上,逼格满满,张口就是孔圣人,闭口还是孔圣人,这确实是很能唬人的。 张静一甚至也想学一下杨娴了,以孔圣人的名义组织各街巷的小吏们去开挖排水道,或许这一招很有用。 不过现实很打脸,大家虽然乖乖去开挖,但是对于孔圣人三个字敬谢不敏,你张静一也能代表孔圣人,你配吗? 不出几日…… 更吓人的是,隔壁又闹出一个大新闻。 杨娴要弄出一个白叟宴,也就是说,请本坊年纪大的老者,一起吃饭,以示自己敬老。 这一下子……读书人们疯了一样天天开始推广杨娴,满是溢美之词。 张静一是懵逼的,卧槽,这我也没想到啊。 而他只能苦哈哈地带着人,四处巡街检查卫生。 又过几日,更厉害的来了…… 翰林院的几个翰林,带领着许多士子,统统去了天桥坊,在新建的思教亭下吟诗作对,一时之间,又传为了美谈。 张静一只见来报消息的邓健,一面伸出小指,抠了抠鼻子,然后从鼻里抠出某些异物,biu的一下弹出,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话说回来,百户啊,你该娶媳妇了。” 第一百零八章:功考 其实听到从隔壁天桥坊传出各种趣闻的时候,张静一其实是有些费解的。 好端端的做个巡检,咋就你杨娴这样事多呢。 不过他费尽了脑汁,大抵理清楚了杨娴这样的人的心思了。 杨娴这种出身翰林的人,号称清流。 靠的就是所谓的‘贤明’来获取关注和利益的。 某种程度,他们就是后世的某些霸占流量的明星,只有拥有曝光度,才能占据舞台,在士林之中获得一席之地。 可若是老老实实做官,能引人关注吗? 所以,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来才能获取流量。 因此……隔三差五的,这样的人会义正言辞地跳出来,今日骂骂这个,明日教诲那个,这其实就是古代版的蹭流量,谁的流量高,就蹭谁,比如说……天启皇帝…… 还有一种,便是做出一些引人关注的事,譬如……碰瓷他张静一。 该死! 想通了这个关节之后,张静一忍不住懊恼起来! 怪只怪这个时代,竟不能买热搜,如若不然,他们今日买个热搜过个生日,明日成婚再上排行榜第一,后日休妻又可上,何须要这么卖力,成日折腾呢! 可显然,当今的大明,无论是士林还是寻常百姓们,都是吃杨娴这一套的。 比如杨娴在邀请士子们一起去什么亭里吟诗作对,确实赚足了眼球,以至于影响直接跨越到了清平坊。 清平坊的文吏们干活之余,低声也在议论,品评哪一个读书人的诗好。 张静一若是路过见了他们,则是面带微笑。 然后回头给那几个家伙偷偷记一下小账本。 这没办法。 毕竟秋后算账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 本职工作不能丢。 张静一现在忙的脚不沾地,马上要到夏天了,谁知道暴雨会不会成灾,所以……他从开春布置的防汛工作也要到位。 譬如挖排水沟,道路两侧,还有民居以及商业区,都要连通排水沟。 最好走地下管道,若是裸露在地面,一不小心有人摔进去,那就糟糕了。 评优这样的活动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通过街长和巷长摸清了各条街巷的具体情况,他们知道哪里有垃圾,也知道街巷里有几户人。 而雇请的妇人们,更是能将无数的讯息,汇总起来。 摸清了情况,就可以组织街长和巷长们带头先是挖沟渠,此后再在这沟渠里,烧制类似于瓦片一般的筒子,嵌入沟渠里,最后再用泥土覆盖,人力的开支还好,毕竟都是通过街长和巷长们组织的,他们了解街巷里的青壮,总能让妇人们动员大家闲暇时来帮忙干点活,毕竟,现在街巷的小吏,平日也能联络商户,有帮忙介绍工作的便利,大家也愿意和街巷长搞好关系。 主要的花费,还是在砖窑这儿。 除此之外,便是种植树木了。 树木的好处就在于美观街道,还能保持水土,至于空气新鲜之类,这似乎不在张静一的考虑之列。 好在这个时代移植树木成本低,从其他地方移来,你爱活活,想死便死,大不了换一棵便是。 植树大多是校尉们完成的,他们倒是很乐于植树,至少总比抓去操练的好。 另一件最让张静一不放心的事,便是收购来的米,收购了这么多的米,在别人看来,大抵相当于是在至正二十三年加入了陈友谅。 现如今,这米必须得找地方储藏,靠着昌平的土地那儿倒是可以存放,得加紧将米仓建起来。 这事儿,只能托付给张天伦了。 好在张天伦干这事比较专业,其实主要还是他吝啬,想到张家买了这么多米,若是发了霉、生了虫,你便真的欲哭无泪了。 就这般每日在街上混着,转眼便到了春末。 初秋的时候,连日暴雨成灾。 小冰河期给气象带来的变化是全方位的,气温降低几度,是全天下的连锁反应。 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令京城里一时水满为患起来。 孙承宗自从进了内阁,日子过的不咸不淡,近来朝中无事,而其他几个阁老对他的还算态度不错,可是总是透着一点防备。 当然……打脸来的很快。 隔三差五,黄立极就笑容可掬的将孙承宗叫去,指着新近的奏疏道:“你看那天桥坊,已成人间乐土啦,这里又有一封奏疏,是夸赞天桥坊的,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大治气象。” 谁都晓得,当初孙承宗弄得那杨娴差点丢了乌纱帽。 而如今,这杨娴却是风头正劲,士林们夸赞他,许多大臣也看好他。 孙承宗不想听这些消息,他现在是内阁学士,没心思去为区区一个巡检分心。 可黄立极不一样,偏就爱拿这个来打趣。 “孙公,朝廷有这样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啊,终究是读书人,你看他在天桥坊的所为,深得人心。” 孙承宗微笑不语。 黄立极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很快有书吏化解了尴尬:“陛下请诸位大学士觐见。” 黄立极不敢怠慢,便与众阁老一道至西苑的勤政殿。 天启皇帝跪坐在这,看了众阁老一眼,道:“近日时有大雨,朕恐大雨成灾,不知内阁,可有预防之策?” “陛下。”黄立极想了想道:“眼下已过了春耕,春夏之交,暴雨本是平常,请陛下勿忧。” 天启皇帝便低头思索了片刻:“朕年初的时候,听张卿说,今年天象有些不正常,各地灾害频繁,还是提前应对为好。” 黄立极笑了笑。 “你笑什么?” 黄立极道:“臣笑那张百户装神弄鬼,臣还听说,他们张家近来在囤粮呢,人们都在拿此说笑,这秋收即要到了,这天下人的仓中,不知储了多少的陈粮,此时陈粮,实为不智。” 天启皇帝不喜欢黄立极,若不是魏忠贤极力推荐,早就想将他一脚踹了,倒还是耐心道:“好吧,不过还是要多加防范为好。” “陛下。”黄立极道:“臣有一事要奏。” 天启皇帝道:“何事?” 黄立极道:“近日,许多人都希望杨娴能够复职。” 天启皇帝奇怪着道:“是哪一个杨娴?” “就是当初的翰林侍读杨娴,他因为开罪了陛下,所以被贬黜为巡检。不过这两月以来,他在巡检任上,兢兢业业,士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人们称他为小诸葛,说是他到了天桥坊之后,这天桥坊立即大治,实为典范,这样的人,若是仍是一个巡检,那便是屈才了。” “现今,既然朝野内外都是交口称赞,与其让他留在天桥坊为巡检,使人疑心朝廷不能知人善任,倒不如起复他,也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的圣明。” 黄立极未必喜欢杨娴。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娴现在的名声可谓是直线上升,他黄立极作为首辅,即便投靠了魏忠贤,可也是要面子的,正好这一次做一个顺水人情,也好挽回一点自己的名声。 这就好像,某小生的声望如日中天,粉丝无数。你作为厂商,即便明知他有争议,也得乖乖花大价钱给他投广告一样。 天启皇帝不悦地皱眉道:“朕已罢黜,为何又是起复,旁人之口,怎么可以轻信?” 黄立极便微笑着继续道:“那么不妨就派吏部一员,前去天桥坊功考一番,若是果如人言,再请陛下斟酌。陛下,若是处处悖逆人心,臣只恐有损陛下清誉。” 派一人去考察一下? 虽是不情愿,天启皇帝倒是顺口道:“那就在吏部,选一个刚直的去。” “臣领旨。” 打发走了阁臣,天启皇帝显得很不高兴,对身边的宦官道:“这个黄立极,现在倒要名声了,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他可来劲得很。” 宦官在旁呆粒着,却不敢回应。 ………… 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赵霁接到了内阁的任命,前往天桥坊功考。 说实话,赵霁心里清楚,这只是走一走程序而言,现在士林里,谁不知道杨娴的大名? 不过该去还是要去的,还未抵达天桥坊,那杨娴就已领着人来迎接了。 二人见礼,杨娴道:“下官已备下水酒,又请了几位文士作陪,还请赵主事不嫌。” 赵霁便问请的是哪几位。 杨娴一一作答。 赵霁便捋须笑着道:“都是名满京城的人物,一直盼着一见,倒是杨巡检费心了。” 于是欣然到了廨舍,果然已有不少读书人在此候着了。 大家分宾主坐下,说了几句久仰,赵霁突然想起什么,道:“平清坊距此不远,张巡检听闻人也不错,不妨一起请来坐一坐,不可厚此薄彼。” 很明显,赵霁是个聪明人,这一次说是功考杨娴,可杨娴分明是和张静一打擂台的! 张静一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个时候请他来坐一坐,其实也有暗示张静一,我虽然要捧杨娴,却绝没有要踩你的意思。 张巡检,你要分清楚对象啊,大家可没仇没怨。 …… 在此非常感谢一直支持老虎的朋友,不管是订阅,投票,还是打赏,都是对老虎最大的支持。昨儿看到打赏的人很多,有在下包小生,尾号数的书友8942,123a9,不想北风吹,尾号数的书友1716,神的处,山海巴龙,文化物,whybu,温柔不讨喜,123风股份,xjbai,明vs美,不管多少,都很感谢你们的心意,最近老虎压力有点大,但是看到还有人这样喜欢老虎的书,老虎心里暖暖的! 第一百零九章:陛下圣明 听了赵霁的话,杨娴居然没有反对。 忙点头道:“是极,是极。” 表现大度,是作为胜利者的姿态,若是心胸不够宽广,杨娴如何服人呢? 于是忙派遣人去请。 过了一会儿,张静一居然带着一个总旗来了。 这总旗自是邓健。 赵霁和杨娴等人纷纷出迎,请张静一坐下。 紧接着众人入席。 张静一听说有人请自己吃饭,倒是没有拒绝,饭都不吃,还穿越干啥? 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能混饭啊。 落座之后,看着酒菜很丰盛,又有几个歌女请来,弹琴的,弹琵琶的,好不热闹。 就是什么都好,这几个家伙一高兴,就开始娱乐了。 当然……是属于比较健康的娱乐。 胆敢在锦衣卫面前搞不健康的娱乐,张静一自信这样的人还没生出来。 于是……他们开始吟诗作对。 “来来来,张百户也来。”杨娴笑着对张静一道。 张静一懵逼。 我特么的这诗词水平,就算是照抄古诗都特么的抄不出,唯一能背诵的,也就是《沁园春·雪》,要嘛便是《贺新郎·读史》,要不我给诸位背一背,让大家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王八之气? 张静一便很直接地摆手道:“不会,不会,你们对你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举起筷子,继续吃喝。 杨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张静一。 大抵在他的眼里,连一个对子都不会对,诗也不会作的人,基本就和三等残疾差不多。 赵霁也不禁尴尬,他缓和气氛,主要是让现在‘无地自容’的张静一一个台阶下,于是道:“不知张百户有什么可自娱的倡议,总不能干吃酒菜。” 张静一想了想,娱乐? 有啊! 于是大手一挥:“邓总旗。” 邓健立马站出来:“在。” 张静一道:“来,表演一个你上次给我演的胸口碎大石。” 杨娴:“……” 赵霁:“……” 其他几个文士……面上露出讥诮之色。 邓健一听,怒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哥,叫上我来,你坐在这吃,我干站着不说,问题是…… “他妈的!”邓健学着张静一的三字经叫骂:“张百户,张老弟,你还是不是兄弟,你叫我胸口碎大石?上一次碎大石,拿的是假石头,你这次叫我碎真大石吗?你良心被狗吃啦,做了官,我这做兄弟的命也不要了?” 张静一:“……” 一时尴尬,竟是凝噎无语。 早说你当初是假大石啊。 这下子好了,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赵霁骤然已经后悔,真不该请这张百户来,悲剧啊,真是瞎了眼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杨娴继续露出关怀智障儿童的表情。 几个文士便哈哈一笑,又开始吹捧起这天桥坊了。 一场宴会,大抵就这么散了。 张静一走的有些狼狈,他发誓下次再不和这种读书人吃饭了,时间全用在诗词和对子上,不是正经吃饭的。 张静一一走。 几个文士便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赵霁也只是干笑一下。 杨娴笑吟吟地道:“终究是粗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啊。” 赵霁不好认同,却也没有反对。 次日由杨娴领着,在这天桥坊兜了一圈,过了两日,赵霁便入宫复命。 天启皇帝几乎已忘了这件事,直到赵霁觐见,才想起黄立极当初极力要求功考杨娴。 他显得很不情愿,不过东厂这边奏报已经送来了。 杨娴的声望确实很好,现在满京城都传着他爱民如子的事! 到底是不是爱民如子,天启皇帝当然也不知情,更有些怀疑,可当众口一词,那么让他起复,做皇帝的搏一个慧眼识人的美名也不亏。 主要是名声太臭了,需要补补血,为下一次更臭留一手。 “卿家去了天桥坊,意下如何?” “陛下,果然名副其实,令臣大开眼界。” “这样说来,天桥坊只短短两个月,便已有了变化?” “何止是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百姓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堪称典范,可谓是有口皆碑。” “有这样好吗?”天启皇帝摇摇头。 “臣不敢欺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 这意思大抵是,接下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看来也只能起复杨娴了。 当然,这毕竟是极小的事,就算起复,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个侍读而已,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功考时,可去过清平坊?” “这……” 看这家伙的表情,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 于是天启皇帝道:“知道了。” “不过臣见过张百户。” 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问道:“如何?” 赵霁显得犹豫地道:“臣不敢说。” 天启皇帝道:“你但说无妨,说了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赵霁这才大着胆子道:“此人粗鄙,实为一莽夫,看来……当初孙阁老有些言过其实了。这样的人,可以去边镇做一百户,确实不该为官一方。” 这显然并不是天启皇帝喜欢听到的,天启皇帝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接着拂袖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天启皇帝十分不悦的态度,赵霁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说,这不是你让我直说的吗?我直说了啊。 他慌忙告退。 天启皇帝等他走了,叹息一口气。 张静一的名声,为何这样臭呢? 只因为文武殊途? 这几日连日暴雨。 天启皇帝的心也沉了不少。 过了两日,黄立极与孙承宗觐见。 天启皇帝站在暖阁前的长廊上,看着这雨幕倾泻而下,遇到这样的雨水,紫禁城中极少见的千龙吐水便可重现。 千龙是指殿柱下面伸出的千余个石雕龙头,每当雨天时雨水就从龙口中排出,雨水越大,排水的龙口越多,只有这样的豪雨,才可出现这样壮观的景象。 “陛下……”黄立极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这里风雨大,陛下请入阁避雨。” “无碍。”天启皇帝摆摆手,显出几许忧心,口里道:“朕在想,这样的暴雨,已延续了数日,只怕百姓们要遭灾了。” 黄立极道:“各部也在想办法纾解,请陛下勿忧。噢,还有一事,关于那杨娴下的起复……” 天启皇帝淡淡道:“你们进上来的奏疏,朕看过了,过两日,朕会批红的,一个侍读,也劳黄卿这样记挂在心吗?” “这是百姓们的愿望……”黄立极尴尬道:“臣为宰辅,也要遵从民愿。” 天启皇帝道:“那你来说,张静一与这杨娴孰优孰劣?” 黄立极无语,陛下怎么天天计较这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顿了顿,才道:“想来,还是杨娴强一些,百姓们都念杨娴的好,不曾说过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甘心,他其实不在乎谁的名声好,他在乎的是……谁真的更好,天启皇帝便对孙承宗道:“孙师傅呢,孙师傅怎么看待呢?” 孙承宗凝视了天启皇帝一眼。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性格,容易偏激,走极端,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学生也是希望得到别人认可的,张静一是这学生亲自选拔的人,众所周知,他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孙承宗想了想道:“与其在此说谁优谁劣,臣觉得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天启皇帝皱眉道:“若是没有优劣好坏,那岂不是是非不分?” 孙承宗平和地道:“贤明的君主,并不会偏听偏信,而是眼见为实。” “孙师傅的意思是……”天启皇帝眼前一亮。 孙承宗立即板着脸:“臣什么都没有说。” 天启皇帝露出了笑容,道:“你说了,这是好主意,果然不愧是孙师傅,哈哈……朕要眼见为实。” 黄立极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现在下雨呢。” “下雨又如何?”天启皇帝说罢,竟已走出长廊,直接进了雨幕之中。 这一下子,真将黄立极和孙承宗吓坏了,连忙拜倒道:“请陛下爱惜自己,快进来。” 天启皇帝显然打算耍无赖了:“不进来啦,除非朕眼见为实。” 孙承宗内心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看着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的天启皇帝,骤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还是少年的天子,也是这般的顽皮,而他不得不板着脸教训这个身为天子的学生。 这一刻……竟好似天启皇帝并没有长大,可孙承宗竟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黄立极则是着急地道:“陛下,陛下啊,你不能这样啊……” 一个时辰之后…… 愉快的天启皇帝便坐上了马车。 后头也有几辆马车跟着,其中一辆的车厢里,黄立极正鼓着眼瞪着孙承宗道:“孙公,出了事,你是要负责的。” 孙承宗歪头在车厢里假寐,这种情况,除了装死,就只能装睡了。 另一辆车里,魏忠贤靠着车壁,他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只看着讨好他的一个太监,脸色木然。 ………… 第二章送到,休息一下,还有三更。 第一百一十章:陛下亲临 大雨倾盆。 这暴雨已连下三日。 狂风骤雨之下,京里犹如被净空一般,沿着钟鼓楼而行其实还好,附近有护城河,西苑那里又有太液池。 可一旦过了那儿,各坊便开始积水了。 当初营造北京城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排水的需要。 可一方面,距离当初永乐皇帝营造北京皇城已历近两百年,许多排水的设施,早已年久失修。 另一方面,却是这一场暴雨来得异常的凶猛。 很快,经过各坊的时候,这积水竟是漫过了车轴的轴心。 这一下子,让大家手忙脚乱起来。 赶车的禁卫希望天启皇帝能够原路返回,因为后头可能会有更糟糕的情况。 天启皇帝则道:“朕跌入太液池中也无恙,这一点水算得了什么。” 这样的时候,其实对于天启皇帝是很新鲜的,他反而盼着这雨永远下不完。 等马车进入天桥坊的时候,情况就变得更加的糟糕起来。 天桥坊以前的情况比清平坊的要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都在内城的边缘位置,本就属于疏于管理的状态,这里的积水更多。 不只是积水,可怕的还是平日里那些生活垃圾,以及无处安放的大小便,这时候因为暴雨,雨水排泄不出,如今统统漂浮出来,一时竟是恶臭难忍。 天启皇帝掀开车帘子,一看外头的景象,竟已成了泽国,远处……隐隐有屋子倾塌,于是在这暴雨之中,可听见有人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传到耳里,天启皇帝一愣。 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是地方上的所谓暴雨,为何会成灾了。 不远处的水面,好像漂浮着什么,像一个人…… 天启皇帝一时如鲠在喉,立即道:“去瞧瞧,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车夫不敢怠慢,只好停车,泅水过去,随后回来,一脸沮丧地道:“陛下……是个淹死的百姓……想来是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坐在车中的天启皇帝,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么浅的水,大抵……就是在大腿这儿,也能淹死人? 这一下子,方才的好心情,骤然之间全部破灭了。 就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猛然之间,成长了。 后队的车里。 黄立极和孙承宗都靠在车厢里假寐。 其实大抵是孙承宗不想搭理黄立极,所以假寐。而黄立极心头恼火,偏又不能失了宰相气度,索性也假寐。 然后二人就这么耗着,可车厢外暴雨扑打在车厢上的声音,还有惨呼声都尽入耳中,而他们依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好像都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二人才同时张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子,都看到了远处水中漂浮的一幕。 二人俱都沉默。 生而为人,见此惨景,莫说是孙承宗,便连黄立极也不禁叹息。 跟着魏哥,不,跟着九千岁混,是个人志向问题,可是人性终究未泯,黄立极掏出帕子来,擦拭额上的汗液,这是冷汗。 “这样的暴雨,酿成此灾,实在……哎……”黄立极唏嘘道:“各地奏报灾情的时候,只说成灾,说死者数以百计,以千计,那时难以感同身受,今日真见了这样子,实在惨不忍睹。” 孙承宗道:“这是地方父母的过失。” 黄立极摇头道:“却也未必,此天灾也,生死由天定,岂是人力可以挽回呢?” 好吧,又谈崩了。 孙承宗便好像学了法术,脑袋一靠车厢内壁,眼睛又合上了。 黄立极眼睛一白,继续打盹儿。 街上有人,而且还不少,都是想尽办法,收拾了自己值些钱的家什,泅着水,想要寻出路的人。 马车继续前行。 道路掩在水下,水下的路面也是越来越泥泞。 黄立极依旧还假寐。 不过这个时候,孙承宗却打起了精神,他居然抓稳了车厢的窗框,然后眼睛露出去,观察路面。 黄立极心里想笑,孙学士名不副实,看来还是没沉住气啊。 孙承宗却显得很紧张的样子。 似乎在很认真地搜索着车外的水面。 片刻之后,孙承宗突然高呼一声:“小心了。” 黄立极还未反应。 突然之间,大车好像一下子陷进去了什么地方,车辕一头扎进某个神坑,而后车厢剧烈抖动,随后,前头的马受惊了,用力一扯,车子直接侧倾,只歪着,留下一边的车轮悬在空中,还在那空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承宗却已死死的掰住了窗框,身子随之剧震。 这方面,他是有练过的,进京的时候就吃过一次亏,这一次格外的提高了警觉,他方才看到前方路面的积水处,凭空生出水涡,心里大抵就知道……那里肯定是有一个大坑了,何况前头过去的陛下车马也晃了晃。 可陛下的车马和后头的车马不同,陛下的车马宽大,是特制的。孙承宗二人所乘的车马,其实就是最常见的两轮马车,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黄立极只听小心二字,还没反应,心里一刹那的念头就是……孙公又在大惊小怪。 然后……剧烈的震动之后,黄立极便如断链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而这种两轮马车,是没有车门的,只是用帘布,将车外隔绝。 人一飞,直接穿过了帘布,黄立极便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个猛子,直接扎进了神坑里。 “哎呀呀……”这是在飞跃的过程中,黄立极发出的声音。 不过这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因为黄立极已摔进了水坑里,咕隆咕隆的冒着水泡。 孙承宗气定神闲,好险,还好有过前车之鉴,这一次更惨,积水更深,不然的话,这把老骨头都要交代进去了。 车夫已是慌了,忙不迭地扑下水坑去救人。 最后好不容易的,将狼狈不堪的黄立极从水坑里捞了出来。 黄立极没有练过,落水之后,便张口要呼救,这一张口,积水便立马灌入了口里。 这水……可是混杂了无数的垃圾和粪便,于是……一股让他永世难忘的滋味弥留在口齿之间。 浑身淋了透的黄立极,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眼泪便扑簌而下,紧接着,就拼命扶着车辕呕吐。 孙承宗好心的去给他拍背,便道:“方才说了小心,黄公大意了。” 干呕了很久,黄立极顿时满面杀气,口里大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坑,这是要摔死人吗?顺天府是干什么吃的!人祸啊,这绝对是人祸,连京城都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其他的州县呢?啊……啊……” 连续啊了几声,又去吐了。 前头的天启皇帝知道了这个情况,也不禁为黄立极担心起来,便派了车夫来慰问。 那车夫又去回复天启皇帝:“禀陛下,黄学士的身体很不适,说希望就近找地方歇一歇。” “那便找个地方,歇一歇吧。”天启皇帝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再怎么任性,黄立极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办? 只是就近……哪里有这样容易? 放眼看去,沿街的民居大多浸泡在那水中,这哪里是去歇脚,分明是自寻死路。 倒是车夫抬手往一处指了指,道:“陛下,你看那里,那里有一处亭子,地势高……” “好,就去那里。”天启皇帝已来不及多想了。 只是车马继续往前,积水就更深,马已是不听使唤了。 无奈,大家都只好下车步行。 这一下子,真是让人有苦难言了,在这恶臭的水里,大家趟水而过,浑身的衣衫脏污不堪,早已形成了乞丐样儿。 魏忠贤还算高大,所以积水最深,也不过到他膝盖上方,黄立极就比较悲催了,他个头矮小……快过腰了。 众人好不容易到了亭子前。 只见这里却已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了,有的是屋子塌了的,只好在此躲避,口里念念不休的讲着自己可怜的屋子。 也有寻亲的,逢人便激动地问:“见了我儿吗,见了我儿吗,有三尺高……穿着……” 更多人是麻木,拥挤在一起,蜷着身,任由雨水拍打。 这亭子外围,大抵是这样的景象。 再往里看,亭子里头的人情况显然要好一些。 这亭子修的很奢华宽敞,上头写着‘思教’二字。 亭盖能够遮风避雨。 天启皇帝人一看那里头还有不少空位,便忙往亭里去。 天启皇帝甚至想笑,这些人真够怪……明明里头有许多位置,却偏在外头淋雨,淋坏了怎么办。 可谁料刚刚步入亭子,便有几个彪形大汉冒出来,将天启皇帝拦住,口里大喝:“来做什么?” 天启皇帝皱眉道:“避雨。” 为首的汉子流里流气的样子抱着手道:“满了。” 天启皇帝道:“没满。” “我说满了就满了,你是老几?”汉子恶狠狠地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思教亭,只有读书人才能呆的地方。” ………… 看了一下评论,都说水,其实不水……只是细描了一下,把人物立起来,当然,老虎也会尽量那啥的,第三章送到,还有两更。 第一百一十一章:杀无赦 天启皇帝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的放肆。 眼看着围上来的泼皮越来越多。 魏忠贤几个则也已淌水过来了。 后队还有一些禁卫,他们都是穿着便装,负责将在水中淹的车马寻个地方停放。 所以此时天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区区两三个。 就这……还只是孙承宗和几乎形同于残废的黄立极。 这泼皮喊着你算老几的时候,孙承宗和黄立极脸色骤变。 天启皇帝冷着脸道:“我偏要进去避雨,又如何?” “哈哈……”这闲汉轻蔑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肆意地大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身后的黄立极憋不住了,怒道:“你可知道这是谁?” 闲汉白了黄立极一眼,冷冷地道:“那你又知道我是谁?” 天启皇帝真的想笑,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嚣张的,于是道:“那么倒是想要请教。” 这闲汉得意洋洋地道:“我家老爷,乃是天桥坊中的白举人。” “白……还只是个举人。” “大胆。”闲汉大喝道:“你竟敢这样的放肆?我家老爷,不但是有功名的人,这本地的官吏,谁不敬重?平日里在这思教亭,本地巡检,哪一次不是要三请五请,对我家老爷甚是客气。” 天启皇帝已气得发抖。 这时,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嚎哭起来:“我孩子病了,我孩子病了,请老爷们开开恩,准我们进去吧,孩子再也淋不得雨了。” 这妇人抱着孩子,裹着孩子的襁褓早已被淋透了。 她拼命想要挤上前。 闲汉身边的喽啰立马截住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妇人,怒喝道:“人人都说自己受了灾,挨了苦,若放你一个进去,其他人也如此,这思教亭里还坐得住吗?亭里坐着的,都是读书的老爷,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不然有辱斯文,你们吃罪得起?” 那妇人只一味地哭,很是手足无措,似乎……她也认同里头的老爷都是文曲星,自己一个憨妇惹不得,只是低头看着孩子,便还是哽咽。 黄立极嘴张大,仿佛受到了屈辱。 其实若是平日里,莫说他现在是阁老,就算以前他是秀才、举人的时候,只怕这种情况,他也是属于坐在思教亭里,避着雨,喝着清茶,高谈阔论的人。 只是……他现在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体面?浑身都湿透了,还沾着各种不知名的粘液,甚至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 站在一旁的孙承宗只在心里叹息,其实这种情况,他辞官之后,在地方上见得多了。 地方官到任,往往要和本地的士绅以及读书人打好关系,别看这些士绅和读书人个个仁义道德,可实际上……他们虽是袖手清谈,看上去人畜无害,可他们的家人和奴仆却不是这样。 所谓的读书人,他们既有士人的身份,某种程度,又何尝不是一方豪强呢?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官府见了他要忍让,与本地父母官亲如一家,天生就是高人一等。 可地方父母官,想要做出成绩,就离不开这些人,你若是不理他们,他们便通过亲友抱成团,四处诋毁你,让你有理也不说不清,何况他们的家人和族亲以及朋友,不是做官的便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真要抱团诋毁,势必让你臭不可闻。 这杨娴显然也是擅长做官的,士林里人人都吹嘘他是个好官,爱民如子,可不就是因为他对读书人的善待吗? 怎么善待? 这大雨倾盆之中,其他人都如落汤鸡了,可在这漫天豪雨之中,能独坐亭里,喝茶吟诗,不就是善待? 还有这些人的家奴,他们在外吆三喝四,横行霸道,官府却处处袒护,不就是善待?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平日里口齿伶俐,面对这样的情况,分明愤怒已极,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宣泄,却在这雨中,只剩下了颤抖。 这时,闲汉大喝着道:“好啦,都滚开,不要在此滋事,如若不然,你们吃不起官司!今日就算打死你们,到时只怕官差们也要拿你们的眷属,说你们通贼,天桥坊这地方,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吗?不怕告诉你们,本地杨巡检,不日就要起复为翰林侍读,将来即便是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我家老爷与他相交莫逆……” 闲汉正眼都不多看天启皇帝等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天启皇帝这些人很狼狈,而且穿着的,虽都是华服,可在闲汉眼里,不过是一群商贾罢了,有什么怕的? 正经人都是坐轿子的,他们是坐车来,可见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何况在天桥坊这儿,平常也不会有真正的贵人来,更何况是这么个大暴雨的时候。 “大胆,大胆,放肆……”黄立极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想要上前争执。 天启皇帝却是心都冷了,一双眼眸冷得看不到温度,竟不似从前的争强好胜,只觉得这世界荒诞得让他想笑。 眼看着这狼狈的黄立极口里大骂。 这闲汉显然是想要立威,直接抬手,一把揪住了黄立极的耳朵。 黄立极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话未说尽。 这闲汉便抬起另一只手,一面拧着黄立极的耳朵,使他脑袋不得不抬起来,送脸到闲汉的面前,闲汉举在半空的另一只手,照准了便拍下去。 啪…… 这一耳光,显然是有练过。 结结实实,清脆响亮,打得黄立极眼冒金星。 亭外其他的百姓见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不敢哭了,只是低声饮泣。 等闲汉放开了黄立极的耳朵,黄立极便打了个趔趄,歪歪斜斜的差点站不住。 却在此时,又听亭子里,传出了欢笑声,隐隐传来:“刘世兄此诗,真是徜徉恣肆,教人钦佩……” “哈哈……” 雨幕终究隔绝了很多声音。 黄立极只觉得头昏呼呼的。 等他稍稍缓合了过来,魏忠贤已带着一干人来了,众人摆开了架势。 黄立极想大喊,拿下他们,拿下他们,杀无赦,杀无赦。 可是…… 他终究还有着几分理智,于是回头看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浑浑噩噩的样子,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这种内心的屈辱,想来对天启皇帝而言,也是第一次尝到。 很苦涩。 天启皇帝甚至想要仰天长啸。 却好像又觉得无力,这苍穹之下,暴风伴随着雷鸣,吹得他湿漉漉的衣袂竟也依旧能抖动飘舞。 低着头默言了半响,天启皇帝居然转身走了,若在以往,依着天启皇帝的性子,定是要怒不可遏的。 可偏偏,他此时冷静得可怕。 离开亭子,魏忠贤等人很错愕,没想到陛下如此失常,便顾不得这闲汉,连忙追上去。 一行人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就这么朝着那车马的方向去。 黄立极哭丧着道:“陛下……” 天启皇帝回头,面上全部是水,脸上的表情也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天启皇帝镇定地道:“天下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杨娴这样的人。” 这一句话……问的黄立极哑口无言。 他们快要抵达车马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原先那妇人的哀嚎:“我的儿,我的儿啊……怎的没气了,儿啊……” 这哀嚎像是一把刀一般,扎着许多人的心! 天启皇帝打了个战栗,而后手脚僵硬地在魏忠贤的搀扶下登了车。 稳稳地坐进了车内后,浑身湿淋淋的天启皇帝只抬头看了魏忠贤一眼:“你不必随朕继续前行了。” “只是……” 天启皇帝语气冰冷:“你去东厂,去北镇抚司,调拨番子和校尉,厂卫緹骑,要悉数出没,这天桥坊,要围结实了,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魏忠贤打了个冷颤。 这比他还狠啊。 魏忠贤思虑片刻,毫不犹豫地拜倒在水洼之中,只露出半个身子,脑袋朝粪水中一磕,最后才从粪水中甩出头来:“奴婢遵旨!” 说罢,浑身粪水的魏忠贤已是转身,他不敢带一个亲卫,将所有的卫士统统留到天启皇帝身边,只取了一匹本是套车的马,骑在马上,策马而去。 黄立极和孙承宗二人也到了车驾旁,二人显得很沮丧,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启皇帝的目光。 天启皇帝却是平静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也有旦夕祸福,可祸福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顿了顿,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他忍受不了这里的恶臭,冷冷地道:“继续前行吧,去一趟清平坊吧,这样的疾风骤雨,只怕张卿家那里,也已焦头烂额了。” 黄立极张口想说什么,到现在,他的脸还疼着。 可看着毫无表情的天启皇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和孙承宗回到车中。 孙承宗很关照他,细心地询问:“黄公,脸疼么?” “疼。” “我帮你吹一吹。” “哎……” 疾风骤雨之中,一声叹息。 ………… 第四章送到,还有一章,努力,奋斗。 第一百一十二章:希望 孙承宗吹了吹黄立极的脸。 马车很颠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黄立极死死的掰着窗框,生怕再体验一次飞行的经历。 他口里咒骂着一定要严惩不贷的话。 孙承宗却木然地坐着不动。 见孙承宗不认同他的样子,黄立极有些恼火,怒喝道:“孙公在看戏?” 孙承宗摇头。 “那么为何这般,难道你不觉得这些人可恶?” 孙承宗淡淡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黄立极追问,怒气冲冲地道:“这些人……他们……大逆不道!”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不,他们没有大逆不道。” 黄立极立即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你这是说什么话,敢情挨打的不是你,受此奇耻大辱的人不是你。” 孙承宗很平静地道:“他们只是将你当做了平常的百姓,若是他们知道你是朝中的黄学士,攀附都来不及呢。” 黄立极一时哑然。 而后孙承宗摇摇头,苦笑着看黄立极:“你以为这就是大逆不道了吗?你以为这就是可恶了?你以为这些欺负良善的举止,就算是死罪?你或者以为,这天桥坊,已经生灵涂炭了是吧?” 黄立极忍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上掠过了浓浓的悲哀:“请黄公记住,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是尚还有王法的地方,黄公去过辽东吗?又有多少年没有归乡了,可曾辞过官?”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狼狈不堪的黄立极更狼狈。 孙承宗不客气地继续道:“京师外地世界,更加没有公道可言,也更加可怖,在辽东,白骨露于野。在我的家乡高阳,到处都是流民和匪徒出没。他们做匪之前,也是有人这般欺凌他们,他们的父母饿死了,妻儿饿死了,举刀为匪,等他们成了匪,他们便袭击市集,烧杀劫掠,视人为草芥。一次匪灾,整村整村的人荡然无存。为了征建奴,加派了三饷,赋税越来越沉重,数以十万人成了饿殍。可赋税还是加在他们身上!那些读书人,却是筑起了高墙,谷仓里储满了粮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来问你……相比于那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黄立极知道孙承宗不可能说假话,他不自然地露出了羞愧之色,便索性低头不语。 良久,他才道:“孙公……” “嗯?” 黄立极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不可示人,我为首辅,为国家大策计,岂可让人知道堂堂首辅受此屈辱呢?这对国家不利,会让军民百姓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定会遗祸无穷。” 孙承宗点头。 车厢中又陷入了沉默。 ………… 天桥坊巡检司吏。 巡检杨娴急的不得了,现在暴雨成灾了,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了。 其实他理应该淡定的,毕竟……现在消息已经透露出来了,他不久便要被起复,那吏部功考清吏司主簿赵霁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有传言,他甚至可能还要接掌侍读学士之位,同样是侍读,后头加了一个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 翰林院有大学士,以及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几乎为翰林的核心,再之下的侍读、侍学,以及修撰、编修之类,不过是中下层而已。 若是能在这个年纪成为侍读学士,将来少不得也是六部的部堂之一。 这样一想,杨娴的心里宽慰了不少,仰望多年,谁料自己竟然因祸得福。 可这一次暴雨,让他心里不禁急切,他已连续派了几波差役出去。 这些差役也可怜,这样的暴雨,还要在泥水里四处走动。 这时,有文吏进来:“巡检……” “如何了?”杨娴激动地询问:“白举人那边,可有什么困难?” “已经去查问过了,白举人家地势高,没有什么妨碍,他得知巡检如此关照,感激涕零,作了一首词,让学生送来。” 杨娴顿时大乐,道:“取我来看看。” 于是接了一张纸笺,上头有墨迹,定睛一看,忍不住捋须道:“哈哈……过誉了,实在太过誉了,爱民如子,本是父母官的本份,如何称得上是大明召父之名呢?我还差得远呢!” 文吏则又道:“倒是李秀才那儿,家里有一些困难,不过已派人用舟船,将他家什还有父母妻儿,一道送去就近地势高的一处客栈安置了,他对巡检也是感激涕零,说是杨巡检有古之贤臣的风范。” 杨娴已是笑了起来,不断摇头,表示自己不敢和那些贤人们相比。 文吏道:“思教亭那里,学生也去过一趟了,那里有几个读书人无所事事,在那闲坐,他们都在议论,等这暴雨过后,到时杨巡检要去翰林院的时候,他们要一道预备万民伞,送一送杨巡检,说是……深恩厚德,无以为报,只聊表他们这些做百姓的心意。” 杨娴背着手,心头发热,却又掩饰不住喜色道:“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此应有之义,只是可惜,我才来两个月,便要走了。原本还想在此修一座坊学,好教大家受益。” 说着,无限唏嘘:“不过等我回了翰林,自当启奏陛下,促成此事。好啦,你下去吧。” 书吏点点头,默默告退。 杨娴又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看着廨舍窗外的瓢泼大雨,胸膛起伏,心中越发的热切。 ………… 此时,默坐在车厢里天启皇帝,他的内心深处是极担忧的。 不只是因为在天桥坊发生的事,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那讥诮和蛮横的怒喝令他忧愤。 还有出于对张静一的担忧。 这样的暴雨,天桥坊已然如此,听闻那清平坊更加糟糕,上一次去张家的宅子,还有……清平坊的巡检司以及百户所,那里地势都很低洼,这样的情况,保不准成怎样混乱的样子了。 他靠在车中的软垫上,方才发生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心里堵得慌,难受。 不过……越往前走,似乎水洼处越少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车马也没了先前的颠簸。 天启皇帝狐疑,打开车帘子,他本以为风雨过了,哪里知道,帘子一开,顿时一股劲风夹杂着雨帘吹进来,外头依旧是模糊的世界。 于是他忍不住对外头大声询问道:“这是哪里?” “陛下,到清平坊了。” 天启皇帝继续看窗外。 只见外头的地上……竟是不见多少积水。 甚至道路很平坦,没有泥泞。 当然,这种平坦和整洁,自然是不能和后世相比的,这只能和京城其他地方相比。 风雨之中,甚至天启皇帝还看到了人。 却见一群穿着皂衣的人,顶着风雨,口里呼叫着什么,居然去扶道旁歪倒的树。 这几个人说什么,在风雨之中听不甚清。 可这几人缩着脑袋,很认真的样子,似乎这树,便是他们命一样。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这便是清平坊?停车,赶紧停车……” 马车一停,天启皇帝又冒雨出去。 靴子及地,没有方才那样的糟糕。 车夫很想呼唤陛下别折腾了,赶紧找地方避雨。 可叫不住。 天启皇帝迎着风雨,已走到了道旁,见四五人正扶着树忙碌,有人在树下垒砌土石。 天启皇帝有点懵逼。 其中一人抬头看到了天启皇帝,口里道:“别站这儿,别站这儿,找地方避雨吧。” 天启皇帝任由暴雨淋着自己。 这时候,黄立极和孙承宗不得不追过来。 天启皇帝继续好奇地看着这几个人滑稽的样子,只见这些人依旧还在用劲地护树。 他想了老半天,想不明白,终于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树啊,树啊……”其中一人大吼:“这树今日若是倒了,等放了晴,十有八九就不能活了。” 天启皇帝十分不解地道:“树死了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评优啊,要评优的啊。” “评优……” 那人便开始咒骂起来:“那五马巷的刘巷长他不是人,为了评优,他疯了,居然这样的天气出来护树。” 天启皇帝像好奇宝宝:“是那个什么巷长逼迫你们在此……” “屁,他娘的。”这人骂:“他是巷长,我是街长,他怎么使得动我,只是这姓刘的,他为了评优,这个时候出来护树,叫我怎么办?我若是任这树都死了,月底的评优肯定没了,我王某人,丢不起这个人……”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还是不明白。 他当然无法理解,街巷长们已经卷的不成样子了,出了一两个后世所说的‘奋斗逼’,其他人就没办法闲着,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谁也不想挂在黑榜上,然后奖金全无。 “你们赶紧找地方避雨去,往前走,有一处茶肆,那茶肆,咱们街里今日包下来了,就是给你们避雨的,不要你茶钱……别在这里闲看着……” 这街长大吼一声后,又跟着人和风雨搏斗去了。 ………… 第五章送到,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人心在我 天启皇帝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风雨,他们居然在这关心着街边的树! 事有轻重缓急不是? 可细细一看…… 好像眼下这些人,也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街道上没有积水,虽是湿漉漉的,偶尔可看几个穿着锦衣鱼服的人,列着队匆匆地朝一个方向赶。 拦住一问,方知是去巡堤的。 其实这里也没有河堤,不过是内城和外城之间有一处护城河穿过。 校尉解释这是坊里的排水渠都是将水排去护城河的,怕河水满了,对坊里发生倒灌。 天启皇帝越看越吃惊,连忙上了马车,让车夫赶马尾随着去护城河一看。 等到了护城河这里,果然看到大量的校尉在来回巡守,甚至还搭了几个小帐篷,只是这帐篷实在于事无补,风一吹便鼓起来,里头的人狼狈不堪。 不停有人拿着竹竿去测水位,还有人紧急往这边用马车运来竹筐,竹筐里塞满了碎石。 几个武官模样的人在给大家打气:“水位还早,大家不急,及早做好准备!弟兄们,百户有令,等放晴之后,让咱们歇一天。都仔细了,注意好水位,再运一些土石来,一旦倒灌,到时淹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家,百户所也得淹没了。” 这些校尉个个精壮,正是当初对付勇士营的那一群小伙子,一个个头戴着铁壳的范阳帽,穿着蓑衣,不过此时手上都没带武器,只有人赶车,有人搬运砂石,有人提着长杆。 天启皇帝又看得目瞪口呆,他左看右看,想寻张静一的身影,却久久没有寻见。 等又过了一两条街道,这街道上也有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带人忙碌,有护树的,有清理掉歪倒在路中央的障碍的。 在这样的大雨里,穿着蓑衣,行走起来很不便,可大家似乎干劲还不错。 碰到了好些人,都指示着天启皇帝等人别在大街上晃悠,赶紧到安置的客栈、茶肆里去。 每一条街巷,都专门开辟出了驻点。 天启皇帝虽说很有好奇心,但也实在受不了这狂风骤雨了。 这一次倒是乖了,带着人抵达了那五马巷的一处茶肆。 而在这茶肆,已经挂出了招牌,引导人来躲灾。 一进茶肆,方才知道,好家伙,这里已是人满为患,竟有百人之多。 有的是真正房屋老旧,忙通知他们先在这里避一避,防范于未然的。 也有一些是外乡的过客,这样的大雨,实在没地方躲避。 天启皇帝等人一进来,便有店小伙迎上来:“客官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闲逛?来,赶紧喝一口姜汤去去寒。” 天启皇帝有些犹豫,店小伙似乎一下子懂了的样子,便笑着道:“放心,不要钱。” “不要钱,做善事?”后头的黄立极几乎要哭了,今天可算碰到好人了。 伙计热情地道:“本来呢,这钱是巡检司要付的,来多少人,挂他们账上,说是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易,鼓励大家来此安置落脚,也免得到时有人在街上闲逛出什么事。” “不过后来我们掌柜的想通啦,他说百户所和巡检司尚有如此义举,这几日反正也没生意做,地方腾出来也没什么妨碍,无非是提供一些吃食和姜汤、茶水而已,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免费招待了,这算是结一个善缘。一方面呢,在百户所那儿能卖个好;另一方面,这一边这几日来避雨和安置的,将来也好关照小店的买卖。” 天启皇帝喝了姜汤,果然觉得身子热了,浑身舒爽了一些。 黄立极更是如此,方才浑身淋透了,又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子骨早有些熬不住了,只觉得这一次算是栽了,没想到堂堂首辅,说不准横死在粪水之中,现在喝了姜汤,整个人精神起来。 令他们更意想不到的是,客店还周到的生了几个炭盆,专供人烘干衣衫,天启皇帝便和黄立极等人凑在这炭盆里,抬头一看,却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有。 有外地来的客商,用各种口音艰难交流的。 有几个老妇人,鼓着眼睛,盯看着谁乱扔垃圾的。 有一些安置来的附近居民,口里念念有词,说自己家什只怕要完了,不晓得河水会不会倒灌,如若不然便糟了。 也有附近商铺的一些东家,现在没生意,与其躲在自己店里,倒不如来这里凑凑热闹。 人们唏嘘短叹着,说着今年的大雨不寻常。 也有不少人说多亏了张百户,若是放在往年,还不知什么样子。 不过大家说话之间,大多还算轻松,并没有太多忧愁的迹象。 过一会儿,有人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听河堤里的人说,一个校尉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护城河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一说,大家便提心吊胆起来,有人哀叹,有人追问。 黄立极看得惊讶不已,他第一次知道,还有人会关心锦衣卫的生死的。 要知道,这锦衣卫的名声历来不好,按理来说,大家巴不得摔死几个呢!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心很热,居然也很想撸起袖子跑去河堤去。 人群在短暂的骚动之后,这时有人道:“大家别急,别急,吉人自有天相,理应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待会儿自然会有确切的消息来,大家稍坐,噢,我店里有一些干果,让伙计取来,大家尝一尝。” 果然,有伙计到隔壁的店里取了干果来,只是人多,大家只能分一些,尝尝滋味。 众人又议论这干果的滋味。 黄立极吃了一口,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都说义不掌财,可这里的商贾,却是义商。” 坐在一旁的孙承宗却是面上风轻云淡:“哪里有什么义和不义之分呢?商贾逐利,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锱铢必较,是因为人人买卖货物都是锱铢必较。他们舍得提供茶水,舍得提供吃食,这是因为别人也舍得给他们提供帮助。那风雨之中巡堤的人让他们安心,大雨之下还惦记着他们店铺前树木,你若是这商贾,会如何呢?” 黄立极觉得有理,便道:“孙公的意思是,义与不义,在于倡导?” “倡导没用。”孙承宗压低声音道:“平日里每日教化有什么用,得让人有真切的感受,若只知每日教化和倡导,听的人多了,也就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黄立极今日吃多了不义之人的苦头,这一次孙承宗的话,他倒是用心听了。 其实天启皇帝坐在一旁也在用心听。 另一边,一个方才还在叫人不要乱扔果皮的妇人,突然凑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呀,小伙子……年庚几何?” 天启皇帝:“……” 妇人很亲切地继续道:“娶妻了没有?” 天启皇帝居然有些羞涩,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明明老子是天子,可面对这样的妇人,他不知怎么应对,于是踟蹰道:“娶了,家里几百个呢。”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白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黄立极和孙承宗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另一边,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被人围着,他正在慢悠悠的讲授着一些医学常识,比如风寒了吃些什么,平日里怎么养气云云。 原来这是个大夫。 这老者是附近医馆的,照规矩,每条街的安置点,都得请个大夫在这坐镇,防止突发的情况。 起初大夫是不肯来的,后来发现这里也热闹,反正自己的医馆里也没人登门,索性来这里和大家瞎扯几句,也长一些见闻。 天启皇帝坐在这些人中间,仿佛一时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事,也忘了这茶肆外头还是狂风骤雨。 他坐累了,便站起来走动,却见两个老者,正摆开了棋盘,在下斗兽棋。 一看斗兽棋,天启皇帝便来了兴趣,这也是他的爱好,他也喜欢下斗兽棋,一时之间,竟看的出了神。 而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道:“张百户来啦,张百户来啦。” 这声音一出,顿时茶肆里便热闹起来。 两个下棋的老人,其中一个直接掀翻了棋盘,气鼓鼓地道:“张百户,你来评评理,这安置点里,百户所的总旗只送来一副斗兽棋,这斗兽棋是稚童才下的玩意,我们要下黑白棋……” 说着,那气鼓鼓的老者,好像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似的,将手中那一枚‘老虎’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 天启皇帝:“……” 他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时人们七嘴八舌道:“听闻有校尉摔进河里去了,救回来了吗?” “张百户……” 张静一这个时候很疲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其实应对的并不轻松。 其实这两日还好一些,前几日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现在的处置方法,都是大家伙儿一起摸索出来的。 可即便是这样,其实问题还是频出,他来这里,只是例行的巡视而已,好找出一些问题,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改进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四章:杀 清平坊百户所对于张静一而言,不过是不停地找茬,而后再不断的改进。 好在这只是巴掌大的地方,又有训练有素的七八十个校尉作为骨干,其他的差役虽然是招募来的,起初用的不顺手,可慢慢的,在设立了各种名目的考核之下,他们也开始动了起来。 只要肯干,就不怕出错。 就好像一开始,暴雨来时,整个巡检司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可召集了街巷长动员之后,街巷长们再动员本街巷的人。 开始当然会很辛苦,比如暴雨的时候,患病的人找不到大夫,于是大家便找了办法,四处联络大夫索性直接驻扎在茶肆。 又比如,暴雨之后,街道有大量的障碍,于是便先组织校尉清理一部分,其他的交给街巷长们去负责。 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终究还是靠人。 尤其是等巡检司和百户所这里步入正轨,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这街巷的商户和百姓们也安了心,这时候便都觉得异常暴风雨也没什么可怕的,至少自己的财产和性命保住了,病了有地方治病,房子往日没修葺的,也可暂住在茶肆或者客栈,终究有人安置。商贾们囤积的货物,不害怕被风雨中损失掉,人心自然而然也就定了。 若是需要人手,随时都可抽调,大家也乐于帮忙,甚至还觉得面上有光。 张静一已经习惯了巡视一处街道,大家便七嘴八舌的来询问。 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摆出气度来,其实这也是摸索出来的,你若是显得太热情,这问题便没完没了,那张静一什么都不必做,只怕一天都得呆在这。 可若是太凶恶,大家又畏惧,有什么问题不敢反应。 只有一副官老爷的架势,却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的度,都是靠着总结了无数次之后,慢慢才掌握出来的。 这时,有人从人群中穿梭出来:“张百户辛苦了,来吃吃我家的干果。” “张百户我去下面给你吃。” 外头的风雨依旧很大,可这里的嘈杂,却让张静一觉得安宁。 他正待要宣讲几句,冷不丁的,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张静一身躯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看了几眼,这才有些激动了,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去见礼,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嘴杂,便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歇,店家,二楼有没有厢房,腾出一个来。” 店家听罢,很是殷勤地请张静一上楼。 这张静一一说累,大家便也都哑火了。 张静一匆匆上楼,叫来一个书吏,耳语一番,那书吏便下了楼去,随即领着天启皇帝一行人来。 天启皇帝没想到张静一如此周密,见了张静一,居然百感交集:“你给朕长脸了!” 张静一此时有些晕乎乎的,其实他真的有些疲倦了。 他注意到连天启皇帝身后的黄立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者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 张静一道:“陛下怎么来了。” 天启皇帝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确很令他意外,毕竟现在外头可是风雨交集,皇帝不该好好地待在皇宫里的吗? 天启皇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怎么不能来?” 天启皇帝说话,还是带着骄傲的口吻,可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咬牙切齿地道:“来这清平坊之前,倒还不知那些人有多可恶,今日见了这里,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可恶到了这个地步。” 黄立极下意识地点头。 虽然好像说的那些人……可能连带着他也骂了的嫌疑。 不过黄立极现在坚定地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 是啊,倘若只是看了那天桥坊,倒还真未必觉得天桥坊有什么问题,至少人家还可说,这是天灾,已经尽了人事了。 问题是,有了对比就不一样了! “陛下……” 不等张静一说完,天启皇帝已深吸一口气道:“走吧,去天桥坊,跟着朕一道去。” 张静一还在一头雾水,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从命。 众人其实刚刚抵达天桥坊和清平坊交界的地方,魏忠贤已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 魏忠贤行了个礼:“陛下,已围住了,天桥坊上下,已是风丝不透。”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很好,朕该见朕的那位大臣了。” 于是上了马车,径直往天桥坊巡检司去。 巡检司这里,也有书吏察觉到了不对劲,慌忙来报。 “有大量的车马朝巡检司来,杨巡检,我瞧对方的架势,来的人不是等闲之辈。” 杨娴此刻正在读书,他只抬眼:“身份不低?” 这书吏忧心忡忡地道:“学生瞧见有厂卫的番子和校尉随扈……” 魏忠贤已调拨了大量的人马,明火执仗随扈天启皇帝左右,这可和先前的时候不一样。 杨娴一听,惊讶地道:“这天下能让这些人随扈的,不是陛下,便是九千岁,九千岁何至于来此,莫不是陛下来了?哎呀,看来吏部的奏报起了效果,我的美名,竟已传至宫中了吗?” 其实这样想,也是很合理的。 毕竟此前吏部那边已经上奏,将他直夸的天花乱坠。 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对他的印象改观,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于是他喜不自胜地吩咐道:“快,赶紧召集人……迎驾。” 杨娴美滋滋地带着人出来,外头依旧大雨如注,不过这没关系,陛下若是亲来,他即便淋成了落汤鸡也值了。 只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 来的果然是天启皇帝,马车在泥泞和粪水之中艰难而行,这漫天的臭气,让天启皇帝不由得怀念起清平坊的美好了。 他下车。 紧接着众臣尾随其后,再之后便是厂卫的緹骑。 杨娴连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只看了他一眼:“进里头说。” 说罢,没有多看他一眼,率先往里头而去。 等到进了公房,天启皇帝落座。 杨娴再行礼:“不知陛下远来,有失远迎,臣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这才抬头看着他,道:“前几日,吏部主事赵霁见朕,说你爱民如子,此事,你听闻了吗?” 杨娴心里忍不住激动:“有过风闻,只是具体如何,臣却不得而知。”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以为如何呢?” 杨娴心里说,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呀。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魏忠贤人等。 不过很奇怪,魏忠贤和孙承宗还好,都是板着脸,看不出好坏来。 唯有那首辅黄立极,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记得……黄立极好像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的啊。 他什么时候有得罪这位首辅了? 可现在显然没有让杨娴深思的时间,对于天启皇帝的问话,他斟酌着用词道:“臣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只是外间都盛传……” “盛传你治坊有方,爱民如子?”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道。 “这……是的。” “像你这样的好官,我大明一定有不少吧。” 杨娴慨然道:“臣惭愧。” “你可一点也不惭愧。”天启皇帝突然笑了笑:“只是朕来的时候,在这天桥坊,却见这里污水横流,百姓们无法安置。” 杨娴气定神闲,倒是对答如流:“陛下,这是天灾,臣其实为此忧心如焚。” “你忧心如焚吗?” “是的。” 天启皇帝却是绝望地看着杨娴。 其实他给了杨娴不少的机会,天启皇帝甚至在想,若是此人认罪,或许这件事也就罢了。 可眼下,天启皇帝厉声道:“来人……拿下!” 杨娴一震:“陛下,臣有何罪?” 天启皇帝已徐徐站了起来,转身过去,背对着杨娴,只见这墙壁之上,如所有公房一样,上头挂着一个匾额:“明镜高悬”。 天启皇帝凝视着明镜高悬四字久久不语,良久之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一个杀字,虽然很轻。 却好像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便是孙承宗和黄立极都大惊失色,觉得这……太过了。 可魏忠贤一得旨意,已是目露凶光,朝公房中的两个緹骑使了个眼色。 緹骑便要上前。 杨娴身躯已是颤抖,面如土色,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即道:“陛下,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臣有何罪?” 緹骑已是上前,反剪他的手,要拖拽他出去。 杨娴见皇帝依旧背对着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口不择言道:“陛下,陛下……我乃大臣,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即便要杀臣,也当明正典刑,敢问臣何罪之有?” “陛下……刑不上大夫!” 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直到緹骑将他拖拽到了门槛,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便软了下去。 这緹骑已是一把拽住他的头上束起的发髻,拎着发髻,提起软绵绵要瘫下去的杨娴。 拔刀,刀锋对准了杨娴的脖子。 杨娴这时大吼:“国朝养士,岂可说杀便杀,我杨娴无罪,今日陛下杀我,天下必离心离德!” 银光一闪。 那刀已自他的脖子上划过。 第一百一十五章:震动天下 杨娴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说杀就杀。 他可不是寻常的官,倘若是一般的武官,杀了也就杀了。 他是二甲进士出身,进士及第啊。 那刀子在他的脖子划过去,起先杨娴还在大吼:“陛下,陛下臣冤……冤……” 说到冤字时,气管被割断,血便立马喷溅了出来,随即他瘫下,跪在了这泥泞之中,鲜血便像撒出米粒儿一般喷溅得更厉害。 杨娴霎时觉得眼前一切都是血红的,他已无法呼吸,憋得脸没有一丁点的血丝,余下的气力,便是不断的捂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尝试着想要将自己的伤口接回去。 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此前是怎么都想象不到的,即便是陛下说一声杀的时候,他也觉得应该会刀下留人。 因为这不合规矩。 可现在,脖子上穿遍浑身的剧痛,令他满眼绝望,他口里再也发不出一点的声音,越是尝试想要发声,脖子上的血水便喷涌得越厉害。 最后他脑袋连带着他的身体,直接栽倒了下去,落在了臭气熏天的泥泞里。 眼眸中再也看不到一点的光,死了。 公房之内,没有声息。 天启皇帝却已平静地坐下了,然后叫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他轻轻地提着笔,凝神书写着什么。 黄立极等人以为陛下在书写手敕或者是亲拟旨意,所以都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天启皇帝落笔,却直接朝着一旁的张静一道:“张卿,你来看看。” 张静一便上前,认真地看了看,随即却露出了诧异之色:“陛下,这是什么?” “这是图纸。”天启皇帝气定神闲地道:“你不是也喜欢这些东西吗?方才朕在你们的清平坊,见这坊里什么都好,可是安置百姓的茶肆,人满为患,人多,桌椅却少,不少人不得不站着,朕思来想去,同样是一个茶肆,就这么大的地方,如何更好地利用起来,有更多的桌椅呢?你瞧瞧朕所构想的这桌椅如何?” 张静一听他解释,这才看明白了,还别说……这空间利用率……倒是和后世差不多。 摒弃了传统的圆桌,圆桌虽好,可是占用的空间大,这里一概设计的乃是长条桌,椅子也是重新设计过,并不似传统的官帽椅式样,也不是长条凳那样简陋,结合了二者之间的优点,这……倒是有点像后世简约椅子的造型,还真别说,挺符合人体工程学的,主要是这椅子小,大大增加了空间利用率。 只是…… “陛下……你忙活了半天,就忙活这个?” 天启皇帝便鼓起眼睛看他:“不然朕忙活什么?要不朕找日子再去你那,看看是不是还可以添置一点什么?这图纸你先收起来,过两日寻匠人去试试,放心,这东西很好。” 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张静一有点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思维,现在是该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于是乖乖地将图纸卷起,收在了腋下。 一旁的黄立极倒是有点慌了。 刚才说杀人的时候,他觉得不合规矩,可陛下杀得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陛下有了主意。 可没想到,陛下瞎折腾了这么久,就因为这个? 黄立极骤然觉得自己好像站错队了,他咳嗽道:“陛下,擅杀大臣,实属不祥,此事一旦传出去,势必天下人非议不断,百官也要怒不可遏的啊。” 孙承宗抿着唇,显然也有所担忧。 其实要处置杨娴,很简单,明正典刑就可以,比如直接责令三法司会审。 当然,这个办法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厂卫、都察院、刑部审问,难保不会有一些昏头的大臣,力保杨娴,最后又惹出什么争议。 除此之外,也可以用更恶劣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廷杖。 廷杖的名声虽然恶臭,可实际上,这其实也是对大臣优待的一种。 也就是说,就算大臣有大罪,你做皇帝的可以命亲军杖打,但是你不能使用其他的刑法,这其实也是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当初东林一案,便廷杖死了不少人,成为了天启皇帝暴政的象征。 可今日,却是变本加厉了。 不经法司,也不廷杖,直接杀戮,这等于是连大臣最后一丁点的体面也荡然无存,变成了最简单直接的暴力。 可想而知,百官们心里会怎样想,此例一开,就意味着他们真的一丁半点的特权也不存在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朕正等着众卿家怒不可遏呢。来人,那杨娴死了没有。” 有緹骑进来道:“陛下,杨娴已伏诛。” “很好。”天启皇帝笑吟吟地道:“枭首示众,将他的脑袋,就挂在巡检司门口。” “喏。” 谁也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 继而,天启皇帝看着外头的暴雨:“这样大的暴雨,朕只怕暂时要寄居于此了,就先不回宫了吧,张卿,平日你去忙你清平坊的事,有空闲就来此,陪朕坐坐,我们下棋。” 张静一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不会下棋。” “斗兽棋也不会?” “啊……”张静一忙道:“这个会。” 于是杨娴的头颅,就直接张挂在暴风雨中。 这暴风雨依旧还在肆虐,京城之中的臣民已是苦不堪言。 而百官们倒还好,毕竟他们大多住的地方,都靠近钟鼓楼,那个地方,地势一向很高,而且出入都有轿夫,因此,照旧还是往日一样,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到各衙办公。 在翰林院里,却是突然闹出事来了。 从天桥坊的消息一出。 翰林们便疯了一般,纷纷涌到翰林大学士的公房要去求见。 谁晓得这位大学士比大家提前知道消息,他预判到了翰林们的预判,心知这事肯定没完,自己可不是什么有风骨的人,只想混资历,实在不愿沾惹是非,于是……告病了。 好在,侍讲学士刘彦在。 于是大家便寻到了刘彦学士这里,刘彦也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这般擅杀大臣,这是将大臣当猪狗吗?国家养士,怎可这样的糟践?杨娴有何罪?诸公……陛下身边,出了奸臣啊。” “定是那魏忠贤。”有一个年轻的翰林编修怒喝。 然后…… 情绪居然镇定了下来。 魏忠贤不行,魏忠贤太硬了。 另一边一人道:“是那百户张静一!” 一下子的,大家又热切了起来:“不错,杨公就是因他而死,今日之事,诸公难道可以坐视吗?决不能姑息这样的奸贼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今日我等若是不言,他日国家衰亡,便是你我之责。” “杨公素来清正,两袖清风,官声也好,这样的人,竟这般说杀便杀,今日杀他,异日身首异处的便是我等。我刘彦忝为侍讲学士,理应仗义执言。” “我也去。” “同去。” “以死相谏,诸公可乎。” “可也!” 从前的党争死了人也就罢了,好歹也走了一个程序,现在连程序都不走,却将平日里压抑在大家心头的愤恨,一下子宣泄出来。 而且杨娴没有结党,也不算是东林,平日里没有恶迹,朝野内外,谁不说他好?这一次不闹,还等什么时候? 翰林院里浩浩荡荡的,竟走出了四五十人,走过户部大堂的时候,又有户部一些年轻的给事中也跟随了来,等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的御史其实也早已整装待发,御史们摩拳擦掌,这一次也誓要除奸了。 其实整个大明朝,有个最古怪的现象,那便是真正的国家大事,极少会引起巨大争议的,最多也就庙堂上进行讨论。 可但凡惹出大事来,十之八九,为的都是看似很简单的事。 比如嘉靖年间的大礼议,分明就是确认一下嘉靖的爹到底是不是他爹的问题,这大抵就和后世如何证明你爹是你爹一样,就算再怎么棘手,可终究只是一场礼仪之争,可就这么一场争议,却延续了足足数年,震动天下,朝野内外,无数人前仆后继。 今日之所以百官怒不可遏,一方面也是压抑了太久。另一方面,却是这一次的杀戮,你天启皇帝没有走程序,你就算是让东厂栽赃,大家也都忍了,或者直接拉去廷杖,一不小心将人打死,大家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你这样肆无忌惮的直接杀人,不能忍,掀桌子。 众臣的轿子纷纷至午门。 到了这时,已有两百多人的规模了。 如此规模,已吓得门前的守备面如土色。 不过很快,大臣们得知了消息,陛下并不在紫禁城,也不在西苑,而是在天桥坊。 夜不归宿,这又是一条罪状。 做皇帝的你,不好好待在皇宫里,你想干什么?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又纷纷坐上了轿子,迎着风雨,情绪激昂地朝着那天桥坊去。 一时之间,这如长龙一般的轿子,竟是蔚为壮观。 狂风骤雨之中,躺在轿里摇摇晃晃的侍讲学士刘彦面色铁青,今日闹的这么大,看来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还有两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死谏 大臣们这里一有动作,又扬言要死谏,立即便有人火速通报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依然很平静,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帮张静一改进一种摇篮上头。 张静一的妹子眼看着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当下孩子的摇篮,天启皇帝觉得有许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怎么样营造一个舒适的小窝呢? 他先是绘了图纸,而后让宦官们取来了木料,自己拿着刨子、斧、锯,开工! 孙承宗和黄立极看着都很尴尬。 “知道了,让他们来吧,不要阻拦。”听到了奏报,天启皇帝心平气和道:“不然又要说朕凌虐大臣了。” 既然陛下不管,大家也就没什么说辞了。 翰林侍讲人等坐着轿子,迎着暴风骤雨,只打了个盹儿,突然之间,这轿子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 刘彦心里有些火气。 这轿夫干什么吃的。 于是掀开轿帘子,率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无以伦比的恶臭,再看这轿外头,却已是一片泽国,积水已经涨到了轿夫的小腿高,到处漂浮着各种东西。 “这……这是何处?”刘彦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老爷,天桥坊到了。” 刘彦便感慨:“疾风骤雨,竟是泛滥成灾,百姓们要受苦啦。” 随即,放下轿帘子:“去巡检司,要快。” 可怜这几个轿夫,在这积水中行走,积水之下又满是淤泥,抬着重物,一不小心便可能滑倒,因而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不过对刘彦而言,这难掩的恶臭,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是清贵的人,万万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的所在。 这般一想,那巡检杨娴,倒是受苦了,他主动请缨到这样的地方来,难怪士绅百姓们都说他是难得的好官,爱民如子。 刘彦坐的是大轿,轿子比较高。 后头某些翰林和御史,还有给事中的小轿就不一样了。 本来一个个激动的心里酝酿着说辞,想着怎么激愤地说出一些震铄古今的话来,哪里想到……低头一看,咦,脚下怎么有水? 这浑浊的水漫过了他们的轿底,眼看着要淹没他们的靴子尖。 他们是清贵无比的人,平日里见了鱼腥都要掩鼻,这个时候见这样臭烘烘的东西眼看着要漫过来,已是手忙脚乱。 外头风雨大作,此时也无法和其他人联系,也只好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的,终于到了巡检司。 大家松了口气,而后扶了扶乌纱帽,接着整一整自己的衣袖和衣襟,甚至连那混了泥的靴子,也极想找个什么东西擦拭一下。 朝廷大臣,是很注重仪表的,往日养尊处优,有的人便是沐浴,还需用花瓣呢! 哪怕是颌下的胡子,也需精心的修饰,甚至还有人,每日修饰和清洗自己的长髯,都需花费半个时辰。 紧接着,他们下轿。 一看这一片泽国的模样,触目惊心,怎么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家不得不冒雨聚拢,淋成了落汤鸡。 心里只能这样鼓舞自己,古代的诤臣们,连杀头都不怕,我等何畏之有呢? 只是……脚下的淤泥,还有那恶臭的积水……实在……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宦官。 这宦官上前道:“诸公有何事奏报?” 为首的人都以侍讲学士刘彦马首是瞻,刘彦忍着恶心:“我等无事奏,只上谏言,今日陛下若是不听,臣等便在此死谏。” 死谏一出,更多的是威胁。 有本事把我们都杀了,将天下的读书种子都杀尽。 宦官居然没有慌张,点点头:“所谏何事?” “陛下听信奸贼张静一佞言,擅杀大臣,张静一十恶不赦,罪恶滔天……” 宦官又点点头:“噢,知道了。” 居然很平和。 然后宦官道:“咱这就将诸公的话带到,请诸公照规矩来吧。” 说着,便直接转身进了巡检司。 众人此刻,已是淋成了落汤鸡,好在这个时候风雨已小了一些。 照着规矩来? 当然要照规矩来! 他天启皇帝可以没规矩,我们身为大臣,难道可以没有规矩吗? 刘彦大义凛然地道:“诸公,今日陛下不给一个说法,我等便长跪不起。” 说着,率先拜下。 以往他们在午门外也是这样干的,联络一大群的大臣,一齐跪在午门之外,皇帝不听从,大家便不起,就看谁先耗不过。 他这一跪,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跪下。 只可惜……刘彦很快发现,自己的膝盖一入水,随即便陷入了淤泥里。 因为积水比较高,所以他跪下的膝盖便匿在了水下,方才还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这么一跪,这才发现这些积水浑浊,上头不知漂浮了什么,恶臭更甚。 甚至是膝下,好像被淤泥淹没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苦不堪言。 他平日里,一日都要沐浴两日,谁曾想,今日竟要遭这样的罪! 于是他心里便更加义愤填膺,抬起头,便见风雨之中,那杨娴的头颅,竟高悬在仪门,顿时又是怒不可遏。 其他人自是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运气好的,还能跪在积水浅一些的地方。 运气不好的,积水比较深。 有一个御史,本来个子就矮,跪着的地方,也有一点糟糕。 人一跪下去,居然从水面上只露出了脖子,他憋红了脸,眼睛几乎可以和积水平齐,然后更加看清这积水为何如此恶臭了。 上头有各种鼠蚁的尸首漂浮,更不知有着多少的残枝败叶,甚或是不好出名的东西。 那恶臭一阵阵的袭来,他终究没有忍住。 “呕……呕……” “呕……呕……” 隔夜饭便吐了出来。 偏偏……这呕吐物依旧还吐在积水上。 随着积水……慢慢飘荡…… 在他隔壁的一个翰林,眼睛都僵直了,只看到那呕吐物正朝自己漂啊漂,眼看着……就要飘到他的近前,他脸色煞白,只觉得要昏厥过去。 而巡检司里头,居然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从前跪在午门的时候,那厂卫早就吓得戒备了,可现在……没人搭理他们。 只有偶尔,会有人呕吐。 有人低声哭泣。 “这是人间地狱啊…………”有人低声道:“陛下故意引我等来,就是为了用此等人间地狱来惩戒我等吗?这一定是那张静一的主意,张静一罪恶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今日不诛张静一,我等绝不回去。” 几个时辰之后…… 许多人已经扛不住了。 最可恶的,居然是在中途,魏忠贤还笑嘻嘻的出来了一次,表示了一下对大家的关心,并且表示,陛下正在考虑他们的意见,得再等等。 然后为了表示陛下对大臣们的体恤,希望他们能够再接再厉,继续死谏,不要熬坏了身体。 居然让人提了许多食物来,食物很丰盛,鸡鸭鱼肉都有,还有各色的饼子。 这么多美味佳肴,送到了他们面前,那香气飘荡,再混杂着…… 于是……又惊起了一阵阵的呕吐。 其实胃部不受刺激还好,大家还是能够忍受的,可特么的端来了这个,胃部就开始不适了,先是有人呕吐,紧接着引发了连锁反应。 刘彦要哭了,他想回家,这里简直不是人呆着的地方! 可这是死谏啊,怎么好半途而废呢? 别人会笑话的! 这要是记入了千秋史笔,他的形象…… 他已觉得自己将胃里的任何一丁点东西都呕吐了出来,闭着眼,不敢去看送来的鸡鸭鱼肉。 到了下午。 却有几艘舢板载着人来了。 为首一个,却是张静一。 张静一打着皇帝的名义,将一些实在没有去处的灾民聚拢了起来,因为这天桥坊实在没地方安置,到处都是污水横流,又听了天启皇帝的吩咐,要送来这巡检司暂时安顿。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灾民们当然是畏惧的样子,可眼下没有了活路,他们并不信任这些官家人,却暂时只能受他们的摆布。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张静一的带领之下,划水…… 慢慢地抵达了巡检司门口。 灾民们看着这一个个衣冠楚楚,却又狼狈不堪,带着乌纱帽的人跪在积水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倒是听说,陛下要为他们做主,虽然有些不信,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刘彦一看到有百姓来,有些诧异,又看打头的是张静一,心里不禁冷笑。 哼,虚情假意,这个时候知道笼络人心,早干嘛去了?你张静一的官声早就臭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吗?只是可怜了那杨娴…… “众位……”张静一此时手指着领头的刘彦,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杨娴……” 一听杨娴二字,灾民们顿时开始骚动。 既有畏惧,也有愤怒。 可这时,破天荒的,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杨娴狗官,还我孩子来。” 声音……撕心裂肺。 而张静一其实还有后话,只是他声音轻了许多:“杨娴的同僚……兼密友……” 只是张静一的话,已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 高强度码字,手好像扭到了,动一下都疼,支持正版订阅一下吧。 对了,还有! 第一百一十七章:天堂与地狱 刘彦此时的状态是一脸懵逼的。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听到一句杨娴,便见这些本该错身而过的灾民,突然变得狂暴起来。 刘彦只觉得自己的瞳孔在收缩。 便见一个妇人,已拼了命的跳下了舢板,疯了似的朝他扑来。 刘彦人是跪着的,看那妇人凶狠的架势,他顿时心惊,拼命地想要起来躲避。 口里还叫着:“这恶妇是谁?” 可惜,起来得太急。 地下又都是淤泥,脚下一滑,下一刻便整个人栽进了泥水里。 他下意识地张口呼救,然后一口口臭水便灌入了他的口里。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呢? 刘彦只觉得自己头皮都麻了,大抵……相当于他直接喝了几口加强版的恒河水。 于是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呕吐,只是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便被那妇人张牙舞爪地揪住,紧接着一顿拼命的捶打。 “放开,赶紧放开,大胆刁妇,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是谁……” 刘彦的身后,传出一个个的怒斥。 不过……这些翰林和御史,虽然一直都在为刘彦助威:“刘公,走,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快将这恶妇拿下。” 可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大家虽然一直在喊,却没人上前帮忙。 可怜的刘彦战斗力几乎形同于三等残废,大致可以理解为三十年陈酿老宅男。 一通捶打,几次又跌入了泥水里,又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脑子已懵了。 没想到清贵了半辈子,到了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他一面被捶打,一面咳嗽,一面还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屈的样子,口里大呼:“老夫不与你计较。” “你这恶妇以为可以打死老夫吗?” “你……咳咳……” 虽然很狼狈,风骨却还犹存。 这妇人先是撕心裂肺的哭,接着是用牙咬,用手揪,扯头发,像是一头发狠的母狮子。 张静一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将这妇人截住,努力使二人分开,边劝道:“大姐,别打了,来人,快,快将她送进去。” 几个差役听罢,这才和张静一一起将妇人拉开。 终于得到了自由的刘彦心有余悸,大只大口地喘着粗气,又觉得胃里在翻腾着什么,只觉得这样真不如去死,一时之间,欲哭无泪。 张静一见情势缓解了,倒是善心地安慰道:“想开一些,谁没有过……” “国贼,走开!”刘彦嫌弃地瞪着张静一怒道。 张静一是万万没想到,这厮说翻脸就翻脸的。 真是岂有此理,好心救你,你竟如此! 于是张静一懒得再搭理刘彦,直接转身便走了。 虽然骂是骂了,可刘彦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哪怕他安慰自己,这恶妇一定是张静一恶贼的同伙。可那些人,是活生生的灾民,当他们知道他是杨娴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之状,却显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令刘彦很不是滋味。 所谓的死谏,是个辛苦活,绝不只是跪下这样简单的。 尤其是碰到厚脸皮的皇帝,他就是要跟你干耗着,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偏偏天启皇帝的脸色就很厚。 次日,连绵不断的下了几天的雨水,总算小了一些。 可这里的积水还未退去。 刘彦等人继续在这干耗着,按理来说,皇帝不答应他们,他们是决计不能走的。 若是走了就是认怂。 历朝历代,诤臣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定会惹来天下人的大笑。 不过…… 情况显然比从前好了一些。 倒不是境遇好了。 而是大家习惯了。 人就是如此……终究还是能慢慢适应环境的。 譬如昨天夜里,大家一天不吃不喝,实在受不了了,等魏忠贤再送东西来,竟也有人开始吃了。 刘彦一开始不敢吃鱼肉,在这种环境之下,吃这东西太反胃。 所以只捡没有荤腥的饼子吃。 不过到了第二日清早的时候,他发现口里没有一点油星,实在有点难受。 于是等到魏忠贤又派人送来吃食的时候,他主动取了一个鸡腿。 吧唧一口,置身于这巨大的垃圾场中,浑身都是恶臭,形同乞丐一般的刘彦,一口撕下一块鲜嫩可口的鸡腿……口里忍不住哈气……呀……真香。 其他人大抵的心路过程都差不多。 加强版恒河水都吃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吃着不香的!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容易生虱子和跳蚤,所以跪着的时候,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把手伸进那潮湿污秽的里衣里捉虱子,抓出一只,瞪它一眼,骂他:“尔这张静一,食我血肉,该死,实在该死。” 吧唧一下,愤恨地用指甲深深一掐,那可怜的虱子便被捏爆了,死的很不安详。 当然,人也有三急,一开始大家都是憋着的。 毕竟是大臣,脸还是要的。 不过憋久了,尤其是老年人往往肾不太好,以至于这积水里,居然会突然浮出某些莫名的黄色液体出来。 偏偏漂出液体的人,还一脸风轻云淡的长跪在那,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写满了大家注意啦,这不是我撒的。 不过到了后来,似乎这样实在没有办法。 便索性有人率先起来,躲到一边的墙角,窸窸窣窣的开始掏出东西,然后晃着臀,对着墙角便滋。 人的底线一旦突破,尤其是看到别人也这样,自然而然也就轻松了。 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晚上,刘彦厚颜无耻的提出要喝鸡汤。 嘴巴太寡淡了。 对于这样的要求,东厂的番子也只好满足他。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大家最大的娱乐活动,还是痛骂张静一,大抵都是陈词滥调,什么害民,什么奸佞之类。 坚持到了第三日。 水已有退去的迹象了。 积水没有这样深了,可到处都是淤泥和各种垃圾,恶臭依旧不减。 雨后放晴,刘彦等人,却觉得自己已撑不住了,就算一日吃四顿鸡汤,也熬不住啊。 陛下若是再不给一个说法,那就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于是刘彦怒气冲冲地寻了番子:“陛下为何还不给音讯,莫非一直这样躲着吗?那么就请告诉陛下,请陛下立即诛杀臣等……” 这番子露出了奇怪之色,讶异地道:“陛下?陛下走了啊?” “走……走了……”刘彦瞠目结舌。 所有人又懵了! 只听这番子道:“昨天夜里,陛下已自侧门起驾去了清平坊。” 竟去了清平坊? 好家伙…… 百官们议论纷纷。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陛下这是害怕了,故而便去了清平坊避难。这清平坊乃是贼穴,显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力量。 于是刘彦心中狂喜,怕了就好,还以为陛下不怕呢! 于是声调激昂地道:“走,诸公,我等去清平坊,且看陛下还可避去哪里,今日我等报成仁之志,何患不能成功!” “同去,同去。” 一声号令,大家精神奕奕,蜂拥地便朝清平坊去。 只是这一路,到处都是淤泥,还有被大水冲刷后的各种垃圾,偶尔……可见有差役在收拾沿街的尸首,放眼看去,这天桥坊可谓是满目疮痍。 刘彦这些人,是吃过苦头的,看到此情此景,他们这时也忍不住感慨:“叹民生多艰,此等天灾,当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他们犹如一群乞丐,一个个脏兮兮的,衣衫褴褛……此时一深一浅的踩着淤泥,想到京城里居然有此大灾,若说心里完全没有同情,却是不可能的。 在这恻隐之心下,其实更多的是叹息灾难如此巨大,却没有往深处想,毕竟………大灾面前,人力终究有穷尽。 “到了清平坊巡检司,我等……” 众人一路走,一路开始商议对策,他们可没有忘了他们此来的重要使命。 这清平坊和天桥坊其实很近,只隔了几条街巷。 很快……清平坊便到了。 和天桥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瓦砾不同,放晴之后的清平坊……倒像是被大雨冲刷过一般,非但没有遭受巨大的灾害,反而在历经雨水冲刷之后,焕然一新。 道路整洁,道旁是一排排树木,这树木看来都是新栽种的,竟好像没有遭受暴风雨的影响。 因为放晴,所以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流,这些日子躲在家里避灾,不少人憋坏了,于是纷纷上街。 听闻京师其他的地方,受灾的情况各有不同,哪怕是东市和西市,现在许多铺子依旧还不能开门,因此大量的人流,便大多聚集在这清平坊。 一个个铺子,统统打出了旗蟠,街面上……也可见一些衣衫褴褛的人。 不过大多数……好像是从其他坊来的,因为在街头街尾处,有人张挂了一些旗蟠,开始救济附近街坊的灾民。 刘彦等人看得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刘彦便忍不住道:“怎么,清平坊没有受灾吗?” 对呀。 难道独独清平坊没有受灾? 这里,哪里有一分半点受灾的痕迹! ………… 第五章送到,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大治之世 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对刘彦等人而言,是足够震撼的。 虽然无论是天桥坊,还是清平坊,其实它们都属于京城的边缘区域,可都处于京城较为低洼的地带。 不只如此,若是在京城常住的人,大抵都知道,天桥坊比清平坊还好一些。 天桥坊受灾如此严重,这清平坊没理由不受灾。 可这里,却丝毫没有连日暴雨成灾的痕迹。 当然,若是细心去发现,也不是没有的。 比如,在某些民居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积水。 而这个时候,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皂衣的人,在这些积水的地方,撒上一种粉末。 看着这些皂衣人,刘彦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他们寻了一个皂衣人,询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撒石灰。”这人回答,还算和气。 “撒石灰做什么?” “巡检有令,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街坊边边角角,都要消毒,尤其是有积水和污秽的角落,都要撒上石灰消毒,这才可以杜绝可能发生的疫情,尤其是这夏日即将要来,暴雨之后,滋生蚊虫,就更加要小心了。” 说罢,皂衣人又开始走街过户,一个个分散去寻觅有水洼的地方了。 他们显然很细心,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放过。 刘彦等人当然不知道,现在这消毒的工作,已成了重中之重,也成了评优的重中之重,压力全部到了街长和巷长这儿,这些街长和巷长怕出幺蛾子,几乎每天都要在自己的街道里自己先巡查一次,免得巡检司的卫生官查出什么来。 街长和巷长们每日巡查,以至下头的差役就不敢怠慢了,这一层层的压力,最后落到了他们身上,稍有懈怠,便随时要拎出来。 石灰能消毒? 这一点,刘彦当然也不懂。 可令他惊叹的是,天桥坊那边在收尸,这边却已无聊到往偏僻的积水里撒石灰了。 更令人惊奇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这些皂衣人,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站在这里的诸位,在做官之前,都是各府县的读书人,在地方上,他们对于小吏是有天然歧视的。 这种歧视的原因有很多,一方面确实是读书人有天然的优越感。 而这也和差役们自身的毛病分不开关系,因为无论是什么吏,他们的表现,大多表现为‘贪’、‘懒’。 对上官,他们是欺瞒,对百姓,他们是敷衍和欺压,这一点他们在地方上是有耳闻的! 但凡是朝廷委派的地方父母官,其中抱怨最多的就是小吏欺上瞒下,根本无法驾驭,在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对你表现的恭敬,可你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懒散和不将你当一回事了。 可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人匪夷所思。 这些皂衣人显然很细心,在巡检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细致地寻觅各种水沟和水洼,而后撒上他们携带的粉末。 这放在后世的说法,就是有工作积极性,工作主观能动性强。 刘彦心里狐疑起来,这些人吃错药啦? 耳边,却有一御史忍不住道:“吏诈则蠹政,政蠹则民病,此乃历朝历代的顽疾,只是想不到在此处,却有如此风气……” 刘彦瞥向那御史,那御史似乎也觉得失言。 对呀,我怎么夸这清平坊呢? 到底站哪一边的? 可是……实在是脱口而出,而且……还真就这么一回事。 刘彦这时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里很热闹,尤其是穿行于商业区的时候。数百个铺子一一开放,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吆喝,行人如织,仿佛那暴风雨没有出现过一般。 再往前,竟是一个学舍。 这学舍显然是从前的城隍庙所改。 再征收了附近的一些房舍,外头挂起了一个大大的招牌:“清平小学。” 里头,正隐隐传出郎朗的读书声。 而在学社之外,也有几个铺子,这些铺子主要是卖笔墨纸砚的,还有一两个书铺。 刘彦听到读书声,心里一阵宽慰。 这令他想起年幼的时候读书时的场景,仿如梦中一般,回忆总是美好的,虽然在族学里,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可迄今回想,那不正是自己辉煌一生的起点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心头一热,径自走到了这书铺前,只见在书铺的门口,正站着一个招揽生意的伙计。 这伙计看到来人,便立马热情地道:“客官要买书?” 刘彦则是手指那学社道:“这是哪一家的族学?” 要知道,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蒙学,都是由家族的形式进行的,若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都会建立族学,供族中子弟读书。 不过一般京城没有如此大规模的族学,因为京城里极少有鼎盛的家族,毕竟外来人口多。 这伙计便笑道:“这不是族学,这是巡检司办的学堂。” “巡检司办的学堂?这里头有多少学子?”有人忍不住询问。 伙计如实道:“大抵有三五百吧。” 三五百…… 有人直吸冷气,满脸吃惊。 这个数目很惊人了。 即便是地方上的豪族,也一般办不了这么大规模的蒙学。 毕竟家族的人口只有这么多,也未必是所有族子们都能上学。 至于一般人家…… 读书?这是不可能的,不说读书的花费,而且这读书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多大的用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考功名。 刘彦惊讶地道:“这清平坊上上下下,也不过两三千户人而已,如何来这么多的学子?” 书铺的伙计便道:“巡检司那边鼓励和提倡啊,巡检司里有个教育长,除了兴办学堂,便是鼓励人读书的。当然,大家肯将孩子送来学堂,也是没办法。这清平坊里,男人要嘛做工,你瞧,像我这般,我就整天在这书铺里忙活,而贱内呢,现在也在纺布,这孩子丢在家里,怎么放心?且这坊里严禁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出来做工,说难听一些,咱们从早到晚,顾不上孩子,送去学堂,每月也花不了几个钱,索性就让他读点书,或许还有点益处。再不济,就当是将孩子送到学社里有人照看了,至少放心一些。现如今清平坊里,大家都这样干。” 新奇了,这是上赶着将孩子往学堂送啊。 其实刘彦的心里已经很是震惊,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伙计。 就这么个伙计,他的孩子也上学?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历朝历代,都不曾见这样的人子弟读书的。 可伙计说的很认真,不像骗人。 这一下子,众官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我们还骂不骂清平坊了?” “真有这么多学子?” “我听这么多的读书声,只怕只多不少。” “哎呀,这是善政啊。” “是啊,往日父母官想要教化,都教化不到几个百姓呢,哪里似这里,大家都上赶着送孩子来的。” 这时候,那边正隐隐的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这一下,听的人更心热了。 是圣人教化的内容。 想想看,如此大规模的教化…… 刘彦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沌了。 虽然还有人低声道:“这是张静一的阴谋……” 可是…… 说这话的人,底气却明显的有些不够足了。 军心动摇了。 “咱们该怎么办,还死谏不死谏了?” “你有听说过,死谏半途而废的吗?要为天下人所笑的。” “可我……我……我不想谏了……” 各种声音都有。 众人漫无目的,一时之间,竟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学社距离百户所和巡检司,不过一步之遥,前头已可见到许多禁卫横刀在那了。 于是,拿不准主意的众人来到了这里。 显然,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可就在这时,却见一行人正从里头徐步出来。 为首之人,不是天启皇帝又是谁? 众官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刘彦迟疑片刻,只好带着众官上前见礼。 ”臣等……见过陛下……“ 这些人都是狼狈不堪,身上还沾着泥浆,衣冠不整。 此时却纷纷拜下。 天启皇帝背着手,神气扬扬的样子,左右有黄立极、魏忠贤、孙承宗和张静一人等。 他看了他们一眼,笑了笑道:“诸卿,还要死谏吗?不打紧的,朕在这里,给你们留了位置,这里比天桥坊好,干净。你们好好地谏吧。” 众官的脸都红了,顿时火起。 陛下,你又侮辱我们! 可为啥……内心会有一种屈辱感呢? 分明死谏是很神圣的事,结果陛下很欢迎的样子,却好像他们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刘彦一时犹豫起来,谏不谏且不说,还要不要死是个问题。 可仔细一想,好像如果因为这等事去死,很不值得的样子。 此时,天启皇帝道:“来,请诸卿在此死谏,还有……不要阻拦沿途的百姓,百姓们若是喜欢看,就让他们好好瞧瞧,见一见我大明百官们的风骨。” 第一百一十九章:升官 天启皇帝一声令下。 果然后头的校尉和番子们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这哪里是让人死谏,分明是请君入瓮。 刘彦才不上这个当,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有个御史正色道:“陛下,就算张静一治理这清平坊有功,可是巡检杨娴……又有何罪?” “有什么罪?” 本是心平气和的天启皇帝,此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有什么罪,你们心里没数吗?这几日,难道你们没有体会到滋味吗?是不是还要朕让你们在那天桥坊住上十天半月才够深刻?” “这……” 说实话……天桥坊那滋味……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现在一说到天桥坊三个字,便让人反胃。 天启皇帝厉声道:“张静一你来说罢。” 张静一点头:“从昨日到今日,我奉命清理天桥坊,这几日暴雨,天桥坊死伤者不少,现下死者三十七人,迄今没有搜寻到尸首,却失踪不见人影的,还有二十二人。除此之外,房屋倒塌九十余。这些日子,百姓们便在这污水之中,浸泡了足足六日,可天桥坊巡检司从未拿出一个方略来。” “原本许多人祸,本是可以避免,而杨娴身为巡检,不只尸位素餐,经锦衣卫百户所核实,他纵容市井泼皮欺压百姓,只我这百户所接到的诉讼,便有七十余件,更有人殴死百姓,官差竟不敢拿,受害之人的家眷去鸣冤,天桥坊巡检司竟只说一句物证不全,便敷衍过去。怎么,诸公,若是不信,可随我去核实一下。” 杨娴的作为,其实锦衣卫百户所早就暗地里记账了。 而杨娴虽然官声好,可这官声,本质上就是用无数的血债换来的。 能给他叫好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也只有这些读书人有这样的影响力。 可实际上的情况呢?人家凭什么给你叫好?当然是你杨娴处处包庇他们,给他们各种优待了。 人们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大多是彬彬有礼,当然,从个人角度而言,确实是彬彬有礼,斯斯文文,且满口仁义。 可背地里就不同了,他们拥有特权,受人尊敬,尤其是巡检杨娴这样的人处处对他们优待,自然而然,会有无数宵小之徒投靠他们,宁可给他们为奴为婢。 这些宵小之徒,在外作恶,同时给这彬彬有礼的举人、秀才们输送利益,出了事,甚至不需这些举人们出面处置,自然而然,官府看在薄面上,大家一起吟吟诗,作作对子,一件要命的大案,便通过几声笑谈掩饰过去。 这种事很常见,或者说,已经成了常例。 就像那黄立极,想要去亭里避雨,那泼皮敢打他,自然也是因为有底气。 对黄立极如此,对其他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静一看着刘彦。 让刘彦心里有些发毛。 张静一又道:“这些案子,苦主已经找到了,诸公不是要为杨娴鸣冤叫屈吗?这样很好,那么就当场对质吧,那么来鸣冤,那些苦主们也来鸣冤,且看谁有道理。” “这……” 天启皇帝则在旁笑看着。 很舒坦。 平日里都是这些人讲大道理。 即便是当初铲除东林的时候,天启皇帝直接放出魏忠贤,让魏忠贤直接动粗,可实际上……这里头是有许多问题的,因为东林固然找出了不少罪名,可魏忠贤的这些厂卫鹰犬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某种程度,当初的魏党就好像一群猪队友,猪队友固然能办事,只是可诟病的地方太多,所以铲除东林,更像是两败俱伤。 表面上,天启皇帝和魏忠贤得到了胜利,将东林彻底排挤出朝廷中枢,可这又怎么样?那些东林们,得到了全天下的同情,得到了更多的名望,他们死的死,罢官的罢官,藏匿的藏匿,可只要名望还在,在士绅和百姓们之中的名声还在,迟早还有起复的可能。那些新的进士们,前仆后继,依旧以他们为榜样,地方上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给魏忠贤修生祠,忌惮厂卫的声势,可实际上呢,人心在东林! 可这一次,天启皇帝才感受到了真正胜利的喜悦,张静一所做所为,没有一丁点瑕疵。 以至于刘彦这些人,一听要和苦主对质,顿时便都慌了。 那恶妇的事,刘彦还记忆犹新着呢! 现在细细想来,同样是水患,清平坊这边像无事一般,而那天桥坊……你还好意思说这是天灾吗?既是天灾,为何清平坊无事。 天启皇帝背着手,厉声道:“这杨娴最可恶之处,在于欺君,他收买了不知多少的人,说他乃是为民的好官,谁料竟虐民至此,太祖高皇帝常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此人万死莫恕,诸卿还要为他说话吗?” “臣等……”刘彦等人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却还是乖乖地道:“万死。” “哼!”天启皇帝冷哼一声,随即道:“你们来的正好,今日有事,正好要在这里议定!” 众人心里忐忑,却又听天启皇帝道:“天桥坊灾情严重,朕打算命张静一为这杨娴善后,责令他救助天桥坊,只是师出无名,所谓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朕思来想去,不妨将这天桥坊和清平坊合二为一,只是……若如此,又有了一个难题……所以朕与张卿昨日连夜议定,索性将这二坊,置县!” 置县…… 众人错愕。 当下顺天府下辖七个县,而真正北京城却由两个县分割,一个是京城西部的宛平县,一个则是主城东部的大兴县,这两个县,将京城一分为二。 而清平坊与天桥坊,则在京城北部区域,原本分别隶属于宛平和大兴县管辖,整个京城两个县共计二十三坊,如宛平县的五云坊、保大坊、南薰坊、澄清坊等等,又如大兴县的万宝坊、时雍坊、阜财坊之类,这些都是大坊,人口既多,商业也很发达。 而现在,这区区的清平坊和天桥坊处于边缘地带,巴掌大的地方,竟要置县,这就有点奇怪了。 可天启皇帝得知了张静一的建议之后,显然来了兴趣,张静一的这一套方子很有用,甚至天启皇帝巴不得直接在京城推广。 可很明显,一旦推广京城,势必阻力极大。 这京城里有太多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置县吧,自己玩自己的,如若不然,他一个巡检司,还需听宛平县的节制,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索性,彼此之间谁也别搭理谁。 “区区二坊之地,置县的话,会不会……不知道黄公怎么看待?”刘彦显然觉得不合理,不过这时候他没底气,于是索性把黄立极拉了出来。 你黄立极不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吗,你来骂。 黄立极这几天都是黑着脸,见鬼都觉得这人想害自己,此时被点名,就立即道:“此议甚好,老夫当然赞同,张静一在此,政绩卓然,这样的官声,怎么能屈居一个小小的巡检呢?何况现在天桥坊生灵涂炭,让张巡检去救助,一举两得。老夫要荐张静一为此县县令,不知诸公,有谁反对?” 县令? 刘彦原本还以为黄立极是站他们这边的,谁想到…… 刘彦这些人现在只觉得黄立极是疯了。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刘彦便立马道:“可张静一非科举官。” 意思是,大明没有不经科举就做父母官的道理,至少,你也得是个举人吧,不然这规矩就坏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黄立极就暴怒了:“那杨娴不就是科举官吗?可又如何了,看看现在天桥坊这一堆的烂摊子。当务之急,是救助百姓,纾解灾情,天桥坊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尔等还在议这些吗?要不然,就请刘学士做这县令吧,你来纾解百姓,反正你是科举官。” 刘彦:“……” 刘彦被怼得脸色发黑。 这老东西,他真的吃错药了。 不过,刘彦等人此时却都不语。 这个时候,谁若做声谁傻,好好的清流不干,真要被抓去做了县令,那可就糟了。 “只是不知……”一旁的孙承宗见众人无话,便道:“此县叫什么名字为宜呢?” 对此,孙承宗乐见其成,他很想看看张静一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叫天桥县,还是清平县?” 天启皇帝轻皱眉头,沉默片刻后:“都不好,取天桥县,则对清平百姓不公,若是叫清平县,又显得清平这边盛气凌人。不如……叫新县?这县从前没有,一切从新,不正叫新县吗?朕御赐这名儿,张静一便是新县县令。” 皇帝与两个阁臣一唱一和,这哪里还有刘彦等人说话的余地。 天启皇帝看着刘彦人等一个个抿着唇憋屈的样子,心情却很好,便接着道:“昨夜,张静一又上了一道奏疏,朕觉得这道奏疏新鲜,若是诸卿没有其他疑问,那么朕就当场恩准了。” …………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二十章:恩准 天启皇帝徐徐道来,显得颇为神秘。 倒像是他一早就等着刘彦这些人来似的。 刘彦等人道:“不知张百户所奏何事?” 他们还是不愿张静一为县令,宁愿叫他百户。 虽然百户的级别比县令高一些,可县令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 在这以文制武的时代,六品武官见了七品文臣,也只有行礼的份,否则奏你一个嚣张跋扈,那便死定了。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恳请,在这清平坊,追加十品官制。” 十品…… 众人大惊失色。 历来朝廷的官制是九品,当然,官到了七品之后,就不太入流了。 好家伙,你张静一居然直接又加一个品级,这是要做什么? 于是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若如此,则官员要泛滥不可。” “是啊,陛下,此事臣万万不赞同。” “你们不要急。”天启皇帝道:“只是在这新县中实施而已,断然不会全面推广,这十品,就当是传奉官吧,你们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需同意。” 一听传奉官,大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大明的制度,对于官员的出身很严格,尤其是文臣,不经科举制度,是绝不可能做官的。 就算是勋贵,也只能授予武官官职。 不过到了明宪宗的时候,却另辟蹊径。 当时的明宪宗不走程序,为宠信佞臣,不经科举和庭推,直接授予了一些官职。 自此之后,历代皇帝也会赐予一些传奉官。 不过这种传奉官表面上也是官,可实际上,却几乎不被当时的官场所认可。 当然,皇帝选拔的人,该有的俸禄还是有的,也允许他们有官员的穿戴。 张静一奏请追加一层官员的定级,其实就是将从前的吏,也收入官僚的体系。 以往的吏是贱吏,几乎和官天差地别,虽然在官员心目中,吏又懒又贪,可在吏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活都叫我们干,你高高在上,读了圣贤书,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差遣我们,而我们却连正常的俸禄都没有,我们好好干活那才怪了。 于是乎,这就形成了大明的一个顽疾,在衙里当差的,正经人家不愿去干,而肯去干的人,大多都是宵小之徒。 这小吏干一辈子,也还是小吏,谁还愿意上进,混日子罢了。 新县只有两个坊,与大兴、宛城这样动辄有十几个坊的县不同,一切都得从吏治开始改变。 这事,天启皇帝也不知道好坏,不过……既然张静一要干,那支持便是了,十品官而已,说难听点,这算啥? 这些翰林还有御史,这几日也是被折腾得透不过气了,现在实在不想也没有气力再反对啥了,他们只想回家,好好的沐浴更衣,好好的吃一顿。 黄立极则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模式,看谁都觉得是坏人,唯独对张静一,多了一丁点自己人的意思,他现在乐见其成。 孙承宗则更希望看看……这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在辽东的时候,他心知很多时候,照规矩来是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规矩,既然从前的规矩没有效,那就看看张静一有什么企图。 天启皇帝这时阴谋全部得逞,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诸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刘彦等人心里翻白眼。 堂堂清流,被天启这样的皇帝称之为肱骨,这大抵就相当于骂人的话。 只见心情大好的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朕打算在此设宴,大家吃一顿好的,待会儿,朕就摆驾回宫,你们呢,随驾吧。” 说到了吃,大家也就不客气了。 说实话,不知什么缘故,自从到了粪水里泡了一泡,居然现在胃口都好很多了。 当下百户所设宴,吃了一顿之后,天启皇帝便对张静一道:“在这儿等圣命吧,还有……朕的那个摇床,你带回去给你家妹子,等孩子生出来,朕还等你入宫报喜,终究……是朕看着生的,自己人。”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吧。 张静一噢了一声,表情很淡定。 怎么说呢,感激?感激个屁,我特么的才是帮人养孩子的那个。 不知道张静一心思的天启皇帝唏嘘着道:“朕从前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只有半岁大,朕看了他便乐,总觉得……这世上多了一个盼头,有了希望……” 他自言自语,可是脸色却变得伤感起来:“可王恭厂炸了,却不知怎的,房梁就摔了下来……哎……他若还在,现在大抵能走路了,能叫爹了。” 张静一这个时候不敢接茬了。 天启皇帝说着,眼角掩饰不住有泪水想要流淌出来,可随即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你那妹婿,真真不是东西,禽兽不如。” 说罢,便站了起来,摆驾回宫。 张静一亲自相送。 临别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京师水患,谷仓中的粮食可好?” 张家大肆购粮,京城的人都知道,尤其是这一场暴雨,不少米商都急着出货,粮价又跌了不少。 这事,刘彦等人也有耳闻,都不禁笑起来。 一旁一个翰林倒是不明所以地低声问:“刘公笑什么?” “我笑这张静一无谋,他爹张天伦少智,这时候购粮,不是找死吗?” 众人便都窃笑。 天启皇帝显然是为张静一担心的。 其实京城粮价的下跌逻辑很可以理解。 京城不是产量区,而是囤粮区,无数的粮食从江南等地通过运河送来。 所以每次京城大灾,尤其是水患之后,囤粮的成本就会急剧增高。 毕竟粮食可能有发霉,以及被淹没的风险,不少粮商,都会想办法急着出货。 而这里的灾害,其实是不会影响粮价的,因为京城每年的产量,对整个天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整个京城的粮产颗粒无收,也不打紧。 张家这一次……收购了这么多粮食,就意味着他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进行储粮,而且还要担心,等夏天过去,天下各处的粮食开始收割,许多士绅人家去年囤积的大量陈粮,也需售出,然后装入新的粮食。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粮食便会大量增加,往往就在这个时节,是粮价最低谷的时候。 倘若张家还要坚持囤积下去,那么这粮食也有新旧之分的,越是陈粮,囤积的时间越久,就越卖不上价。 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粮食是救命的玩意,可真正敢做粮食生意,且还能从中大赚一笔的,却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为张静一默哀,太可怜了,听闻张卿家连老本都赔进去了,这一次水灾,又不知京里多少粮食要抛售,张家怎么撑得住。 张静一却道:“请陛下放心,卑下的父亲,已去了昌平,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想来这些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家父还在那边营造新的谷仓呢,这一次暴雨之后,说不定还能低价再收一些粮食。” 这意思还要继续坚持购粮了。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抽了抽,这个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好自为之。” 身后,却继续传来刘彦等人的窃笑声。 大家当然将这事当做笑话看,也不想想,这京城里多少粮商现在都急了,眼看着粮食要受潮,谷仓可能进水,或者储备不善,再眼看着有人在市面上要抛售粮食,你张家这个时候还敢继续购粮?真不怕死! 有人低声道:“这是想挣钱想疯了,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大家都成竹在胸,倒是颇有几分想看笑话的心态。 其实这些人笑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这些大臣,往往都自诩自己是耕读人家出身。 什么是耕读呢,其实就是大地主,家里是有地的,从小耳濡目染,家里都有高高的谷仓,有许多的土地,晓得这粮价的波动。 这粮食的涨跌,他们心里大多都有数,比起一直在京城里生活的张家父子,那真可谓是专家了。 当然,大家也只是暗笑罢了,陛下已起驾,众人自是随着陛下散去。 …… 这圣驾刚走,张静一便回到了百户所公房。 只是前脚还没站定,便有人急匆匆地来道:”张百户,张百户,有一些商贾求见。“ 张静一疑惑道:”商贾,什么商贾?“ “是粮商,他们早就听闻百户家里收粮,所以想来问问,张家还收不收粮食。” 张静一:“………” 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在薅我张家的羊毛啊,我特么的购粮还购出了冤大头的感觉? 张静一道:“告诉他们,张家的银子,都去购粮了,现如今……手上没有现银。” “他们也知道的,不过……有粮商说,天下谁不知道张百户乃是陛下肱骨,张家在京城产业不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要想买粮,赊欠也可以,来年再还也是无碍。” 好家伙……张静一这才意识到,这些粮商们……现在是想出货想疯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天下无粮 京城的暴雨,让粮商们都急疯了。 马上就要秋收,再加上暴雨成灾之后,粮仓的储存成本增高,现如今大水还没退去呢,这就意味着……谷仓里的粮,随时都可能霉变。 在这种情况之下,将粮食立即售出去,换来真金白银,是最好的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卖,买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压了价,问津的也是少数。 毕竟寻常百姓,买个几十斤粮回去倒也罢了,可若要大宗的进货,你就得有谷仓。 可偏偏,有谷仓的都是地主,而地主本身就有大粮的粮食囤积着呢,人家压根不想购粮,只想出货。 于是京城粮价,一泻千里。 大家慌忙地左想右想,结果…… 咦,这里不是正有一个现成的冤大头吗? 张家啊。 张家一直高调的收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虽然知道,这一次大灾之后,说不定张家自己手头的粮都想卖了,可……无论怎么说,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于是在百户所的外头,来了不少的粮商。 大家一看……好家伙,原来大家都逮着张家这么一个羊毛来薅啊。 于是,大家心思都开始紧张起来,生怕被人占了先。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就知道,天下几处产粮区,即将迎来一场恒古未有的灾害! 这一场大灾,直接催生出无数的流民,大量的土地颗粒无收。 天启七年,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混乱的开始。 此时的张静一,还是见了粮商。 先进来的,是个叫吴文龙的商贾,他笑呵呵地给张静一行了礼,便道:“听闻张家要收粮……” 张静一看着他,摆了摆手道:“现在谁不知道外头粮价暴跌,人人都在卖粮?我们张家可还有十万石粮,我还打算着抛售呢,这个时候你要卖粮,这不是笑话?” 这吴文龙脸都黑了。 卧槽……张家囤积了这么多粮食,若是张家再将这些粮抛售出去,那…… 他顿时脑子发懵,倘若是如此,就意味着……粮价只怕还要不断的暴跌。 张静一随即道:“不过呢,要收也不是不能收,我听闻现在京城的粮价,都已从二两暴跌到了一两二钱了,哎,即便现在我来收这粮,你来说说看,一两二钱银子,我收了不是傻吗?天底下谁不知道,这粮食还要跌?这样跌下去,鬼知道后头是什么价。” 这一下子的,吴文龙好像抓住了机会。 张静一说的没有错,实际上粮价一直都在暴跌。 更可怕的是,张家现在也是能影响粮价的人物了,毕竟人家手头十万石粮食若是当真抛售,这粮价……只怕不知跌到什么地步。 现在市场上更加担心的是,未来秋收之后又出现一批新粮,还有就是,粮商们储藏的成本也将大增。 至少在他们看来,今年之内,这粮价肯定是起不来了,而到了来年,这粮仓中的粮,就成了陈粮,便更卖不上价钱了。 “张百户,你开个价吧。”吴文龙一脸肉痛,顿了顿又道:“你说多少?” 这个时候,除了壮士断腕,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外头还有不少粮商在等着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六钱银子一石……” “什么?”吴文龙大惊,他以为好歹也给个八九钱银子,六钱,这是抢吧!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地道:“虽说现在是一两二钱银子,可你也知道,这是零售!现如今,靠零售能把粮出售吗?我是好心,是做善事,才收粮的。不然你等着看,这粮价还要暴跌,想卖粮的人这么多,你不卖,我找别人去。” 吴文龙:“……” 张静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端起茶盏就道:“送客。” “且慢着。”吴文龙咬咬牙,道:“八钱如何,不能再低了。” 他哭丧着脸道:“说实话,八钱售出,我已是血本无归了,若是六钱,便真要上吊不可。” 张静一欣赏着他的表情:“七钱,不过……七钱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这粮你得运到我在昌平的粮仓去,也就是说,运输得你承担。” 吴文龙心里早已计算开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粮价会跌到什么程度。 现在的预计,米铺的粮价可能会到一两一石,可米铺毕竟是零售,现在根本找不到大规模吃进的买家,单凭零售,这粮食都收割几茬了,米都发了霉,只怕还没卖完呢。 七钱肯定是血亏的,可至少……还能留一笔本金。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样一想,吴文龙的心好受了一点点,定了定神道:“你要多少?” 张静一便道:“你运去多少,我便给多少钱。” “当真?”吴文龙眼睛一亮,他是大粮商,就愁没有买主。 张静一很确定地道:“千真万确。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张家现在没有现银,新一批的铺子还没卖呢……” “无妨,无妨。”吴文龙殷勤地道:“只要留个字据就可以,难道吴某人,还信不过张百户吗?” 张静一很高兴地笑道:“吴兄真是善人啊。我听说吴兄和户部尚书关系匪浅?” “这……”吴文龙脸色一变。 他这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忘了,张静一不只是冤大头,还是锦衣卫百户。 只怕他的名字,早就在锦衣卫里挂了号。 吴文故作镇定地道:“哈哈……这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 其实张静一早就将京城里大粮商的底摸清了。 关于吴文龙和户部尚书的关系,他起初也是将信将疑。 不过等到吴文龙来找他,张静一却可以确信了。 谁都知道张家的银子没了,张家虽然还有大量的资产,让张家立个字据,他们就敢拿粮卖给张静一,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商贾敢决定的。 毕竟张家是锦衣卫的人,若是欠钱不还怎么办? 可吴文龙敢赊账,当然是因为他的底气很足,不怕张家欠钱不还,他的背后……定是有一个庞然大物,足以确保张家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能将欠的钱还上。 张静一随即也打了个哈哈:“是啊,外头人还都谣传我张静一是傻瓜呢,这也能信?你说的不错,坊间流言,最是信不得的,既如此,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吴文龙便忙是告辞。 紧接着,又一个个粮商登门。 而这些敢跟张家做买卖的粮商,甚至敢让张静一空手套白狼的,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张静一这几个时辰下来,竟自己都不知道谈成了多少家,大家都一个约定,七钱银子一石,有多少收多少,粮食直接运昌平张家那块土地。 而张静一则想尽办法,让人营建更多谷仓,昌平那里有个好处,那是皇陵的所在,其实也是储备粮食的绝佳场所,毕竟地势高,不怕水淹,眼下储备粮食的最大风险就在于潮湿。 至于运输,却也是小事。 因为别的地方运输可能不便利,可张家的那块地,却是靠近明陵。 为了祭祀方便,皇帝祭祀祖先的需要,从京城到明陵之间,是要修筑神道的,这神道是用最高的规格营造,不计工本。 可以说……这几乎是全天下最好的道路了,若是放在后世,就相当于双向二十四车道且全封闭式高速公路。 神道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走的,可张静一相信这些粮商能有办法,敢在京城里买卖大宗粮食的人,天知道他们的背后是什么人。 一切都谈妥了。 以至于一场粮食买卖,在张静一看来,他就好像是在做慈善一样,最低廉的价格收了人家粮,还能看到对方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该干的事……便是为储备大量的粮食做准备了。 令张静一很满意的是,这些粮商的办事效率都很快。 翌日,源源不断的粮车,便开始从北通州亦或者京城南郊启程,源源不绝的粮车,马不停蹄地奔着那昌平而去。 也就在此时,新县的诏书终于下达。 天启皇帝的办事效率也是很高的,张静一就任新县县令,至于县丞、主簿、典吏等等,统统一股脑的任命了。 当然,又一份奏疏,恩准了十品官制。 若是县令和县丞等相当于正处或者副处的话,大抵……其实就是确认了新县之内,允许存在科级官员,这在大明,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县丞的人选乃是卢象升,紧接着,张静一开始着手给各街巷长以及各长们定级。 这一下子,整个清平坊上上下下的文吏和武吏们都疯了。 这些原本只是童生,结果为了生计被张静一招募之后,如今成为街巷长,或是县中诸长的人,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也能做官。 当然,这是十品连流都不入的官,可这对于一个连秀才都不中的人而言,这是祖宗积德,祖坟冒了青烟啊。 因此,清理天桥坊,以及灾后防疫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开始热火朝天起来,这个时候不表现,还等到什么时候,这可比评优还要香。 第一百二十二章:急奏 张静一其实也不急着立即将十品的官职定下来。 他还需要考察一下。 一方面,是掌握文吏和武吏的情况,另一方面,给驴子吃萝卜,和在它们面前挂一个萝卜效果是不一样的。 趁着这事悬而不决,先将人的积极性调动到巅峰,各街巷长们各显身手,以后定制工作目标的时候,就可以用现在的标准来定制了。 而卢象升作为县丞,才是当下新县的实权人物。 两个锦衣卫总旗,一个邓健,还有一个王程,二人都给了一个巡检职,邓健为天桥区巡检,而王程为清平坊巡检。 如此一来,等于是两套班子一套人马,好处就在于锦衣卫这边,可以随时负责巡检的治安工作,随时调查坊内的情况。 而此时此刻,在昌平,无数的粮食送来之后,在这里的张天伦傻了眼。 他觉得自己是属牛的。 操心啊。 家里进了这么多的粮,得建谷仓,这是自家的粮食,谷仓一定要建的牢固,而且绝对要保持干燥、通风,还需防止起火,他几乎是操心劳神,索性连副千户的事也不干了。 干个屁,粮食若是出了问题,自己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张家就完了。 好在千户刘文也没干涉他,甚至对他一脸同情,临走时拍拍他的胸脯,将粮囤积好,也是为国效力,好好干。 张天伦是真的好好干,至少他来到这一大块属于张家的地之后,就压根没有好好合过眼,睡不着,不敢睡。 半夜总是起来,各个建成的仓库都要去看一看,就怕堆在里头的粮出什么问题。 到了白日,得督促工匠们建新的谷仓,除此之外,新谷仓的选址,他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只能亲自去踩点。 首先地势要高,不能被水淹了,可又不能太高,若是上了山,山路崎岖,运输就不方便了。 附近最好有河流,可供乌篷船通过,借助交通水利,将来运输粮食出入的时候,也可大大的降低费用。 可又不能距离河流太近,否则容易潮湿。 只一个多月功夫,张天伦就像老了十岁。 不只如此,这里还来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说话叽叽喳喳的,像老母鸡一样。 其实这些都是福建长乐人,由一个姓陈的领着的,他们到了地头,就开始开恳,然后开始耕种。 这都是他家儿子请来的人,听说要种什么什么薯。 好不容易家里有了地,买粮却不种粮,却去种什么薯,这……像话吗? 好在这个姓陈的年轻人陈经纶,倒看上去像踏实肯干的人,这一次他带着自己的族人一道来,足足九十多个,他们自己搭起了木楼,每日都照看着他们栽种下去的庄稼。 下暴雨的时候,他们比张天伦还急,几乎也是一宿一宿的未睡,半夜里为了排水,扛着锄头在暴雨中挖沟渠。 一个陈家的族人,脚下没留意,在黑暗中出了事,摔断了骨头。 突然这里有了伴,张天伦从一开始的陌生,也就慢慢的熟悉了。 陈经纶是个读书人,有秀才的功名,如今却跑来耕地,这是张天伦钦佩的地方。 张天伦询问陈经纶为何甘愿来此。 这陈经纶沉默了很久,才道:“这是先父的夙愿,先父栽培这红薯半辈子,只希望能将红薯推广开来,只可惜……他竟到死,也没有看到。我是他的儿子,虽是读书为业,可想到先父的遗志,便早就立下宏愿,要世世代代将这秧苗培养下去,只要陈家人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子孙,这红薯就要种植下去,直到发扬光大为止。” 说着,陈经纶便感慨道:“张百户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若不是他想办法提供便利让我们来此种植,只怕这红薯要永远被埋没了,机不可失,张百户既如此大恩大德,那么学生自当拼命了,不成功,便成仁!” 这是一个好儿子。 张天伦亦是感慨着,于是有时也来此帮忙照料他们种植下去的秧苗。 直到暴雨过后,无数的车马运着一车车的粮食来时,张天伦感觉要疯了。 已经听说粮价暴跌了,居然还买! 再得知,所有的粮食一概赊欠,粮食运来,称了斤两,然后就计算价钱,拿着单据直接去京城里找张静一,张静一直接写欠条…… 而这堆积如山的粮……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几乎每日都有各色粮商,运来上百大车。 这运粮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谷仓新建的速度。 此时张天伦已经顾不得陈经纶了,他觉得要疯啦,这么多粮堆在这里,眼下天气转晴,还可以暂时先搁在晒谷场,可若是新谷仓再不建好,他就真的得做好上吊的准备了。 张静一对自己父亲的工作进度很满意。 谷仓的修建很快,质量也很好,这说明啥,说明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若是请别人去做,反正不是自家的粮,人家才没这样上心呢。 于是他诗兴大发,想来一句诗纪念一下,却发现腹中空空,于是不禁唏嘘,只怪上一世诗词抄的少啊,如若不然…… 不过想到父亲,唯一的念头大抵就是朱自清的《背影了》,而张静一努力地想了很久,也只想到那《背影》里的一段: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如此过去了近一月,夏日炎炎,酷热难当。 一封书信被送到了户部尚书李起元的手里,李起元历经数日朝,乃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此后一路升迁,仕途倒是颇为顺畅。 只是他年纪老了,最近身子也不好,因此,天启皇帝抚恤他,准他不必清早当值,可稍迟一些。 他照例用过了茶点,然后低头看书信。 看过书信之后,不禁松了口气,这是一个和李家很有渊源的粮商寄来的,上头是关于存粮全部售罄的消息,得银三万二千两,当然……只是赊欠。 这三万二千两,可是近五万石的粮啊,毕竟对方收购的粮价很低。 可对于李起元而言,落袋为安,总比全部砸在手里要强! 此时,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人到老年,总要为儿孙们谋一些福,虽是亏了不少,可毕竟明年可得真金白银,到时……再想办法回老家置一些地吧。 “老爷,车轿准备好了,陛下请老爷入宫议事。” “知道了。”李起元点头,似无事人一般。 现在朝中百官,表面上都摒弃商贾,可实际上……几乎家里的亲戚或者是家奴,都在外头做买卖,而且买卖越做越大。 李起元很反感跟人提做买卖的事,就算是和粮商有什么书信往来,也绝不轻易透露。 他上了轿子,轿子一路到了西苑。 此后,他步行至勤政殿,勤政殿里,许多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起元乃是户部尚书,春暖鸭先知,心里知道孙承宗入阁之后,朝中开始起了细微的变化,只是关于孙承宗入阁,大家猜测不一。 当然,还有一个说法,就是陛下打算启用孙承宗将来出镇辽东,先让其入阁,是先让这位帝师树立更多的威信,等将来以阁臣兼兵部尚书的名义督师辽东。 届时,这辽东文武,还有谁敢不服呢? 李起元对这事不关心,若是孙承宗的未来不是内阁首辅,那么显然朝局不会发生过大的动荡。 他一直在观察着黄立极的反应,见黄立极对孙承宗还算友善,那么就暗中猜测,此前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孙承宗意在辽东,而不在首辅。 见了李起元进来,天启皇帝温和地道:“李卿来迟了,来,给李卿赐座。” 李起元忙谢恩。 “今日要议的,还是辽东的事……”黄立极做了一个开场白。 ………… 户部…… 此时,一封急奏,火速地送到了户部部堂。 急奏之人跌下马,一脸疲倦,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关中急递,关中急递……” 此言一出,户部的差役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急奏,匆匆进入了部堂。 因为户部尚书不在,那么户部侍郎张凌自然而然便代行职责。 他立即打开了从关中来的火漆,低头一看,随即……这张凌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瞠目结舌。 一旁的堂官忙道:“张侍郎,出了什么事……” 张凌脸色铁青,随后,他慢慢的抬头起来,用战栗的声音道:“关中……关中……关中大旱……关中大旱了!” 一时之间,户部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关中乃是北方最重要的产粮区之一,一旦大旱,就可能导致颗粒无收,没有水,粮食是不能成活的。 而且……照这奏报来看,这一次大旱,可能不是殃及几个县,而是整个关中…… 以至于这户部侍郎张凌,竟觉得脑子昏沉沉的。 他的叫喊,已引得户部上下诸官都从各公房钻了出来,有人忍不住道:“张公,此前为何没有消息,怎么突然报了旱情?” 他们急不可待地看着张凌,而张凌已毫无血色。 ………… 第五章送到,咱们明天继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口老血 张凌久在户部,当然知道情况。 各地有什么灾情,前期都是拼命捂着的。 直到这大灾酝酿到了无法解决的地步,这时才会拼命报灾。 尤其是大旱,你十天不下雨,算旱灾吗? 显然也不算。 二十天呢? 已经有旱灾的苗头了。 可谁能保证,明天会不下雨呢? 而现在……自关中的奏报,却是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一旦超过了一个月,那就是大旱了,不敢说百年难一遇,但是若是再不下雨,那么…… 张凌惨白着脸,顾不得什么了:“李部堂何在?” “李部堂去了西苑。” 张凌急道:“立即报通政使司”。 说罢,他立即提笔,圈了几个加急的字样。 这时,张凌又道:“立即报通政使司,要快。 对,要快! 这样的旱情,显然是不常见的,这就意味着,整个天启七年,大家的日子都将不好过了。 户部的人,何尝不知这里头的奥妙,自然是一个个沮丧着脸。 而此时,在西苑里。 关于辽东的情况,魏忠贤大抵地做了一些汇报。 眼下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战略很清晰,就是屯田,加固九边的防御。 这种战略,是和皮岛总兵官毛文龙是相冲突的。 毛文龙认为,一旦明军只龟缩不出,就等于将广大的辽东腹地,交给了建奴。建奴人新占据了这么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安养生息,同时,还可肃清朝廷丢弃的大量军士。 要知道,在广阔的辽东区域,除了九边,因为明军败的太快,依旧还有不少卫所在各地坚持抵抗。 甚至有一些辽人,也不愿被建奴统治,这种抵抗虽然零星,可朝廷龟缩于九边,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意味着正告这些人,他们的抵抗已经没有了希望,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 而一旦建奴人开始慢慢安抚这些人,时间拖得越久,建奴人的实力将不断的壮大! 可怕的是,毛文龙壮大汉军八旗,招揽大量的匠人。同时开始实施迁民之策,对于辽东的汉人百姓,但凡愿意耕地的,送牛马,送田地。 辽东有的是地,也多的是牛马,这些牛马大多是建奴人抢夺而来的,如今分发汉民,既使辽东汉民依附建奴,同时也依靠供粮和纳税、提供人力的手段,让人数并不多的建奴人,力量越发的壮大。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明军龟缩,已经站稳脚跟的建奴人,势必要扫荡皮岛和朝鲜! 而朝鲜和皮岛在孤立无援之下,是断然无法与建奴抗衡,这不但让登莱的水师,失去了对辽南的供给能力,再无立足之地。朝鲜一旦战败,势必倒向建奴,到时,建奴又可自朝鲜国征发大量的钱粮。 九边你就算再坚固,可以放手建奴一百次,可只要有一次防守失败,那么整个辽东,便要全线崩溃了。 双方的奏疏,唇枪舌剑,今日你骂他误国,明日他又骂你不停节调,意图谋逆。 这倒也罢了,二人分歧虽厉害,却又插上了一个宁远总兵官满桂。 袁崇焕上书说满桂踌躇满志,谩骂同僚,恐怕他会耽误边疆的大事。满桂也上书,这位宁远总兵官半天没憋出一个屁来,不过显然,是和袁崇焕有私人恩怨的。 这公仇、私怨掺杂一起,到了朝廷这里,又引起了一番讨论。 各部尚书的意思,其实还是支持袁崇焕的多,一方面袁崇焕是文臣,虽然和人关系不好,可朝廷对于这些总兵们还是有些戒备的。 而且大家都想守,守住九边,只要京师无忧,至少省事。 可一旦出击,或者采取攻守兼备的策略,那么倘若败了呢? 终究还是袁崇焕的方略更稳妥。 可天启皇帝似乎不这样看,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张静一的眼光独到了。 辽东最大的问题,确实不在战略上,因为任何一个战略,都有其战略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达成,无论是攻还是守,其实都都好处。 问题的关键在于,守,你要守得住,攻,你要能攻下。 这袁崇焕最大的弊病就出来了,他与诸将不和,也没有能力能够让诸将对他言听计从,这将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 所以自始至终,在大臣们讨论的过程中,天启皇帝都没有吭声,他已不想在战略问题上继续和众臣争吵了,因为没有意义。 因为在天启皇帝看来,无论战略是什么,袁崇焕是一定要撤下的,或者说,需要一个真正能总揽辽东事务的人去出镇! 这个人,天启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需要的,还是等待。 一方面是,袁崇焕已经开始筑城和屯田,临阵换将,这是兵家大忌,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比如……在建奴人攻打朝鲜的时候,这个时候换将,必然军心浮动,毕竟……在辽东军中,袁崇焕肯定也有不少亲信,一旦有了督师出镇,他们会怎样想? 这个时候,建奴人若是发起攻击,势必会出现问题。 另一方面,孙承宗辞官两年,现在让他入阁,就是让他熟悉各方面的事务,同时,继续树立威信,比如兵部,比如户部,大家都习惯了听从这位孙阁老! 等到孙阁老出镇辽东的时候,那么这方方面面的人,无论这些总兵,或是文臣背后是谁的人,谁敢对孙阁老指手画脚?还不是孙阁老怎么说,大家怎么办? 天启皇帝在这方面,有着一种超出常人的天赋能力,他似乎对于政治有敏锐的洞察力。 而且,他并不急,哪怕他年轻气盛,也知道怎么瞅准时机! 所以,固然辽东送来的许多奏报,都让人担忧,他却依旧显得平静,任由大臣们争吵了一番,依旧坚定不移地办自己的事。 辽东的事议得差不多了。 天启皇帝突然询问户部尚书李起元道:“李卿,京城大灾,各地可报来什么灾情?今岁的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天启皇帝突然对粮食格外的关心,其实也是受了张静一的影响,张静一成日在那散布恐怖的言论,这不得不让天启皇帝留了一些心思。 突然被皇帝点名问话,李起元立马抖擞起精神。 此时,他显得红光满面,胸有成竹地道:“陛下,现在都已入了夏,迄今为止,若是有什么灾情,这个时候,怕是都差不多报上来了,现在户部这里,虽也有府县报上一些灾害,不过大多不值一提,今岁的粮产,断然不会出问题的,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到时新粮入库,可能要大丰收呢。” 天启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道:“朕也是听人说,可能今岁会有大灾……” “陛下听的那个人,可是张百户?”李起元面带微笑。 这殿中突然说到了张百户,大家可就精神了。 那个混账啊…… 哎呀…… 天启皇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可李起元的心情却很愉快! 当然愉快,他家里的粮,都已脱手卖了。 这是烫手的山芋啊,等到秋收,这粮可就更不值钱了。此时卖光,落袋为安啊,心情自是舒畅! 李起元便笑着道:“臣听闻张百户收了许多的粮,这些粮已是堆积如山,多的数不清,所以他四处散布有大灾的流言,也就不足为奇了。无他,不过是粮多得他自己心慌了而已。” “哈哈哈哈……” 这一下子,大家实在没绷住,哄堂大笑起来。 大家似乎很期待看到张静一抱着他的粮山嚎哭的样子,这买卖算是砸手里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一旁的是礼部尚书,突然蹦出一句道:“听说他家打的欠条,都有山高了……” “咳咳……” 这话一出,顿时殿中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太惨了。 天启皇帝的脸色则是阴沉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似乎也有点为张静一急了。 可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抬头,一看是通政使司的宦官,此时天启皇帝心情不好,便冷着脸道:“何事?” 这宦官一脸惊慌的样子道:“陛下……关中大旱,关中大旱……户部有奏……” 大旱…… 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否则就是妖言惑众,特别是在此时这么多大人物的跟前,而要达到大旱的标准…… 天启皇帝的眼珠子直了,甚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伸出手道:“什么,拿朕看看……” 这时…… 所有人都绷住了脸。 李起元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天启皇帝,却见已有宦官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上。 天启皇帝神色紧张地打开了奏疏,接着…… 李起元一看天启皇帝色变。 嗡嗡嗡…… 李起元的脑袋已一片空白。 不会吧! 不会吧? 接着,天启皇帝焦灼如焚地抬头道:“诸公,出大事了。” 李起元一听这话,顿时浑身战栗,心里仿佛冒出一个声音:“我的粮……” 噗…… 一口血喷出来。 殿中肃然。 第一百二十四章:暴涨 关中大旱。 这绝对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对于这殿中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首先……朝廷必须得想尽办法解决即将到来的关中颗粒无收的情况。 可解决得了吗? 那么解决不了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如今价格暴跌的粮价,只怕也要蠢蠢欲动了。 人人都知道今年要缺粮,而且会缺很多粮,甚至不客气的说,在关中区域,将会出现‘岁饥,人相食’的情况。 那么,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一切。 粮食行将暴涨。 只怕无数的粮商,睡觉都要笑死了。 而至于粮价暴涨之后,会发生什么,那么……只有天知道了。 至少……不只是关中出现可怕的情况,这京城,还有天下其他地方,百姓们的生活会怎么样? 无数的问题,纷沓而至。 殿中气氛一下子无比压抑起来。 “悔不听张卿之言。”天启皇帝豁然而起,绷着脸道:“诸卿,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应该立即调通州粮仓,想尽办法运至关中,纾解民困,如若不然,情势危急。”说话的乃是孙承宗。 黄立极也点头:“只怕还需投放一些粮,平抑京城粮价。” 天启皇帝心乱如麻,如果当初…… 可惜……没有当初了。 谁能想到,这当真被张静一预料了呢。 他随即看了一眼户部尚书李起元。 这位李起元尚书,一听到关中大旱,立即喷出一口老血,几个宦官便忙上前想要搀扶他。 而李起元面如土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这令天启皇帝动情起来:“李卿家真是谋国之臣啊。” 李起元:“……” 他现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 粮食已经……卖了。 就在这个档口卖了不说,还让人赊账。 赊账也就罢了,竟是七钱银子一石卖出去的。 这是什么?这是赔本给人挣吆喝啊。 李家乃是京城一带的大地主,他是北直隶顺德府南和县人,家里土地众多,族人大多在北直隶一带经营,因为土地多,所以经营的主要是粮油之类的买卖。 其实仗着这个家业,李起元为官还是很清正的,基本上在自己一生为宦的过程中,没有贪墨多少钱财。 不过他家随着他的官越做越高,蒸蒸日上却也是事实。 换做是谁,家里攒了这么多粮,结果七钱银子卖出去,然后得知粮价将要大涨,估摸着都会想死。 天启皇帝见李起元不吭声,只道他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呆了。 身为户部尚书,忧民忧国到吐血,此时顾不上自己的身子,还一心想着如何善后,解决关中的粮食问题。 这不得不令天启皇帝忍不住对他青睐起来。 当下,天启皇帝便命通州粮仓调拨粮食,一方面是平抑京师的物价,另一方面,则是运输关中,以备不测。 李起元等人,则纷纷告退。 这李起元一出宫,却没心思去部堂了,只告了假,匆匆回府。 而在李家,却早有人登门拜访,关中大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粮商吴文龙立即求见。 这吴文龙当初乃是李家的家奴,因为懂得经营,所以李家让他出面负责粮食的买卖。 这些年来,吴文龙为李家立了不少的功劳,和张家达成的协议,就是他极力促成的。 他早先预料粮价要暴跌,觉得还是尽力出清为好。 哪里想到,今日上午,市面就疯了,粮价开始蠢蠢欲动,吴文龙觉得事情不对劲,便连忙赶到了李家。 “李公。”吴文龙哭丧着脸道:“小人真是万死之罪,实在是没有料到,关中居然会出现百年难一遇的大旱啊。” 李起元坐下,呷了口茶,这时候他已缓过神来,道:“这不怪你,哎……现在外头,粮价几何了?” “已经一两三钱银子有人在收购了。” 这才一个时辰时间,粮价直接涨了一钱银子,其实不只是涨了一钱,因为之前的一两二钱是零售价,可现在人家是一两三钱,却是大宗收购。 很明显,春暖鸭先知,已经有人安耐不住了。 “咱们的粮都卖给张家了吗,就没有剩的?” 吴文龙哭笑不得地道:“当初还怕张家反悔,所以拼命的运粮去,单单咱们李家,就送去了五万石,其他人家当初也都在送,大家都在抢着卖去,所以小人有些急切,如今……都卖了。” 这李起元几乎要背过气去,却依旧指望着最后一点希望道:“就算粮食运到了他家,交割都完毕了?” “已经交割完了。”吴文龙道:“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是他们张家立的字据,是赊欠我们的钱……” 李起元缓缓的闭上眼睛,只是抱着茶盏的手,在不断地抖动。 良久,他张开眸子,眼中有着深深的痛楚!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吴文龙叹道:“现在该怎么办?” 李起元皱眉道:“你认为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要不,我们现在赶紧收点粮?今年的粮价,肯定是压不住了,定要暴涨的,朝廷那点平抑粮价的粮食,能撑得过几日呢?老爷,这时候若是能收点粮,到了年底,肯定能大赚的。” 李起元则是绷着脸道:“老夫真不甘心啊,老夫刚刚七钱银子将粮卖了,现在又去高价收粮?” “老爷……”吴文龙带着哭腔。 李起元看了他一眼,终归颤抖着声音道:“好好好,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说?当初……是一时糊涂啊,眼下……去收粮吧,能收多少是多少了。” “喏。” ……………… 京城的粮价……开始疯了。 至少在清平坊这儿,张静一听闻了消息,第一时间,便带着诸官们去巡视坊里的粮店。 结果……粮店直接关门大吉。 张静一:“……” 张静一看着禁闭的大门,立即就瞪大着眼睛,气呼呼地骂道:“他妈的,这些粮商关门做什么?不做生意了?来,去拍门。” 身后的街长立即去拍门。 里头的伙计这才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张静一劈头盖脸就道:“关门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关了门,百姓们去吃西北风?” 伙计苦笑道:“这是东家的吩咐,说是现在的粮食不愁卖,今日卖了,就亏了,卖一斤就亏一斤,所以便嘱咐小的们,现在不许卖粮,咱们现在不卖粮了,只收粮。” 张静一当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些粮商,还真是有够黑心的。 这是预期要大涨,只怕要开始囤货居奇了。 张静一冷着脸坐下,问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伙计道:“现在都没个准数,其实谁也不知道多少,一个时辰变一次,半个时辰前,听说大宗收购已经一两三钱了,现在只怕一两五钱也有可能。不过这价……只是说说而已,就算真有人开价一两五钱,也没人卖。” 张静一冷笑道:“你们继续屯着,待会儿朝廷就要放粮平抑粮价了。” 伙计嘿嘿一笑,其实他对张静一虽然敬畏,但是却不害怕,毕竟张百户经常巡街的,除了不跑去跟人大姑娘搞三搞四,和一般的东家和店伙也都合得来,偶尔也会打招呼。 伙计道:“历来到了灾年,朝廷那点所谓的赈济,不过是杯水车薪,有个什么用呢?至多也就维持一些日子罢了。” 张静一此时不由叹了口气道:“诽谤朝廷,我身为锦衣卫百户,立即治你谋逆罪。” 伙计这下子终于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万死。” 张静一不过是玩笑罢了,他可不会没品到欺负弱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便道:“别的地方,我不管。可在这新县,你们粮商可以囤粮,可零售给百姓的口粮还是要卖的,去跟你东家说,这些口粮,没有多少斤,新县这里,制定一个法子,即本地的百姓,都给他们一斤的定额,让他们凭新县县衙的粮引来买粮,你们在新县做生意,总要结一个善缘,真让人饿坏了,人家不要拆了你们的店?这话我放出来啦,不给我张静一面子,那我张静一可就真治你们谋逆罪了,到了南镇抚司的诏狱里,有的是苦头吃。” 这话是心平气和地说出来的。 可是威力无穷。 店伙计也知道这里头的深浅,饿了他张百户张县令的百姓,能有好果子吃? 再加上新县不过是两坊之地,巴掌大的地方,真要零售,确实卖不出多少,便道:“是,我待会儿就去见东家。” 张静一交代完,便出了铺子,迎面却有一个粮商跌跌撞撞而来,一看到张静一,立即兴冲冲地道:“张百户,可找着你了。哎呀……我……我是吴文龙啊,你可还记得吗?当初还卖粮给你的。正有事和你商量,我是来买粮的,你开个价,一两七钱,你卖不卖?” 张静一只上下瞥了他一眼,便厌恶地道:“你谁啊,谁认得你,走开!” 吴文龙:“……” 这狗东西……怎么翻脸就不认得人! ………………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二十五章:貔貅 张静一最讨厌的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和自己套近乎。 这不是侮辱我张静一的智商吗? 可这吴文龙见张静一翻脸不认人,却依旧还是穷追不舍。 他急了。 “张百户,开个价嘛,一两九钱银子怎么样?一两九钱吧,你别忘了,你还欠我钱。” “哦。”张静一这才想起什么来。 难怪自己会想不起这吴文龙的粮商来,原来自己欠他钱。 “原来是你。” 吴文龙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是我。” 张静一拉着脸道:“白纸黑字的,不是说了明年这个时候还钱吗?我不过欠你一点点银子,你还来劲了是吧,你欺负我张静一只是个百户?” “这……”吴文龙听罢,忙摇头:“知道,当然知道,白纸黑字,立字为凭。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买粮的,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你家的粮多,一两九钱怎么样?” 张静一觉得好笑,现在市价才一两三四钱呢,这吴文龙够狠,直接开到一两九钱了。 吴文龙找上他,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的,肯定是在其他粮商那儿花不比这价低的价钱收购过。 当然,大家不想理他。 这个时候,谁卖粮谁傻。 遥想到这才几天之前,粮食七钱才有人买,短短两日,形势竟就逆转了。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卖。” 吴文龙已经不放弃:“还可以再谈。” “不谈。”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自己的粮,我喜欢留着,有什么可谈的!怎么,你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 身后一个负责护卫的校尉立即铿锵一声,将刀抽出半拉子来。 自从粮价一涨,张静一便立即给自己安排护卫了,开玩笑,这种身家,敢轻易孤零零的上街吗? 吴文龙顿时吓得脖子一凉,这才确定张静一是不会卖粮了。 其实……吴文龙到处收粮,可从前相好的粮商,还有那些家里囤积了大量粮食的人,平日里都和他兄弟相称,现如今……却一个个翻了脸。 如今谁要卖粮,谁就是败家子。 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吴文龙便只好讪讪道:“若是张家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可以给在下……” “好了,好了,走开,我忙公务。”张静一义正言辞。 吴文龙很无奈,又极羡慕地看着张静一。 这时候他的感觉,就是张静一直接抢了他一把,而偏偏,他却无可奈何。 看着张静一的眼神,既有羡慕,又有妒忌。 若当初……那粮没卖,自己应该也有张静一这般的底气吧。 张静一回到了新县衙,其实所谓的县衙,就是当初的巡检司,还是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此时县丞卢象升,已在积极应对即将到来的粮价暴涨了。 一见到张静一来,他连忙丢下手头的公文,道:“张百户,听到外头的消息了吗?” “听到了。”张静一坐下,立即有文吏给他斟了茶来。 这文吏隶属于县衙办公室,此时格外的殷勤,现在县里要定级,虽只听雷声,却不见下雨,可心里却好像挠痒痒似的,大家看张静一的目光,更加的不同了。 张静一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对卢象升道:“卢先生,你说这粮价,能涨到多少去?” “万历九年,有一场差不多的灾害,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粮价,涨到了十三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咋舌:“这么多?一般情况,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一石粮啊。” 当然,张静一不是一般时候买的粮,想到自己七钱银子一石,他就感觉自己好像白捡一样。 卢象升叹了口气道:“这历朝历代,但凡是国家以粮为本以来,那些士绅还有粮商,若是遇到了丰年,其实获利并不多,你猜这百年来,士绅们能够大量的兼并土地,粮商可以大发其财,是靠什么挣钱的?” 张静一其实心里已有答案了,却还想听一听卢象升的分析。 卢象升毕竟是做过地方官的,从前既做过县令,也做过知府,对于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此时,他又叹口气:“不就是等着这灾年来牟利吗?一到了灾年的时候,家里囤积了粮的士绅,还有这手里有粮的粮商,便会将粮食惜售不出,这天底下的人都想买粮,可卖粮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你想想看,这粮价要涨到多少去?再者说了,京城还好,可怕的是灾区,这一次关中大旱,必定颗粒无收,而官府赈灾一定办不成,就算地方父母官想办,那些粮商背后的皇亲国戚,还有地方士绅们也要将赈灾的事搅黄了。那个时候呢,你莫说拿一石的粮食,就算你拿一升米,跑去要买个颇有姿色丫头奴婢,人家的爹娘也上赶着卖呢,将人卖给了你,只得米一升,就这……人家还要千恩万谢,高呼你张老爷公侯万代。” 张静一听到这里禁不住战栗,他想过灾区的可怕情况,但是没想到这么吓人。 一升米……只怕平时也就能吃一两天罢了,省着点吃,大抵也就吃个一周。 这么点米,直接换人? 只听卢象升继续道:“莫说是换人,还有田,那些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也就攒下几亩地来,这些地,平时的时候,你拿几十两银子去买,他们也未必卖的,毕竟这是立足之本。可到了这样的灾荒之年,人一旦饿了,就什么都要典卖了,士绅和粮商,随便拿一小袋杂粮出来,就敢开口换你几亩地,你换不换?你不换便一家老幼都饿死,你换了,也不过多得十天半月的口粮。你想想看,这其中,是多大的暴利?所以……莫说是一石粮能涨到十几两银子去,有些地方,就算是二十两,三十两,甚至是纹银百两,我也觉得不稀罕,为何?因为饥馑的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饿极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张静一不由道:“这样说来,现在谁家有粮,谁家就发财了?” 卢象升点头。 “实不相瞒,我张家前些日子收了很多粮。” 卢象升对这事是有耳闻的,当然,他没提,人都有私心,张家要发财了,可是……有些话,只能等张静一说。 张静一则道:“我想解救苍生,你觉得可以吗?” 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惊讶道:“张家愿拿粮出来救助天下的灾民?” 张静一苦笑道:“我这点粮,才几十万石,哪里可以救助天下人。” 几十万……还石…… 卢象升直觉得头皮发麻,这至少是十个土地最肥沃的县的粮啊。 张静一随即道:“我立下了宏愿,要拯救苍生,不过在此之前,我先狠狠挣一票大的。” 卢象升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张家还是选择了发财,什么拯救苍生,发财和拯救苍生根本就是对立的。 张静一却道:“你等着瞧吧,我张静一一定可以做到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进来道:“张百户,张百户,又有粮商来求见。” 张静一不耐烦地回头道:“这又是来干什么,再来我要告骚扰啦。” 话又说回来,他张静一是县令,好像…… 这人道:“外头的粮商说,愿三两银子收粮。” “让他们滚,我张静一不卖。” 张静一现在底气十足。 实际上,整个东市和西市,那些传统的粮食市场其实都已经疯了。 粮商们到处找粮,找有粮的人家,找附近的士绅人家。 一场暴富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如卢象升说的那样,这才是士绅和粮商们大发其财的机会,家里缺奴婢吗?嫌家里的地少吗?平日里那些泥腿子不肯卖儿女,不肯卖家里仅有的田地,而这个时候,却是入手的最佳时期。 几大粮商,现在也已汇聚一堂。 这些粮商,往往是各大会馆里的头面人物。 所谓的会馆,其实就是以同乡为纽带的商会,他们到达的京城之后,通过乡谊彼此连接在一起,慢慢的,开始抱成一团。 越是这个时候,会馆的作用越大,因为商人们逐渐发现,只有抱团一起,才可以一起发财。 何况这些大粮商的背后,往往都有朝中的大人物,或者是皇亲国戚撑腰。 他们在一起的力量,是天下人决不可忽视的。 大家彼此高兴地喝着茶。 当然也会附庸风雅一番,吟诗作对。 这叫儒商,往往家里会考功名,读过不少书的。 自然,也少不得一些培养好的清倌人来吹拉弹唱。 彼此其乐融融之后,其实他们并不谈什么俗事,也不谈粮食的价格涨跌,彼此愉快的畅谈之后,便各自回家。 那粮商吴文龙在这样的场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只是坐在那里陪衬的罢了。 众粮商散去,他走了出来,便心急火燎地对一直在外头等着他的账房道:“不得了,得赶紧继续收粮,想尽一切办法,要疯涨了,要疯涨了。” 这账房道:“怎么,几大粮商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不说,才吓人。”吴文龙此时完全没有了定力:“都不说,就是心里都有了数,大家都只吃不进,这是要做貔貅了!粮价要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很高兴 但凡是商贾,都有很高的敏感度。 难得碰到了巨大的灾祸,此时发财的机会到了。 这可是百年难一遇的啊。 虽然这些年来,天下小灾小祸不断,可似这一次整个关中大面积的大旱,却是前所未有。 这就意味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人口贩卖即将要开始了。 吴文龙很清楚,大粮商们经过某些人撮合,坐在了一起,虽然只是听戏,只是喝茶,彼此微笑,虽然商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实际上,默契已经产生。 接下来要干的是……抬粮价。 就算把粮价抬到天上,也在所不惜。 市面上开始异动。 这已不是起初得到消息时的小打小闹了。 粮店一家一家的关门,直接挂上了售罄的牌子。 京城的百姓受到了影响,不得不辗转许多家粮店,才能勉强买到一些口粮。 自然,朝廷立即放出仓中的粮食准备赈济。 天启皇帝已是焦头烂额,他在勤政殿中来回踱步,情势已经开始危急了。 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可怕。 “陛下。”魏忠贤匆匆而来,焦急地道:“不好……出事了。”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怎么?” “北通州的中仓、东仓,一查之下……才发现……原本囤积的粮……竟根本对不上数目。” “什么?”天启皇帝后退一步,满脸震惊:“怎么说?” “原本北仓和东仓,账目上有粮二十三万石,现在要准备向关中输送粮食,又要在京城赈济,奴婢命通州镇守太监去调粮,可那边传来了急报,说是两仓的粮食,只剩下了七万石。” “怎么少了这么多!”天启皇帝一脸的难以置信。 其他的粮食呢? 魏忠贤道:“守仓的人已经拿住,他们辨称是暴雨的时候,许多粮食被淹了,不过……历来这两仓守备森严,平日里养护也很好……”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怒气冲冲地道:“杀,杀,杀,统统杀干净。” “奴婢……遵旨。”魏忠贤皱眉。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该当如何?消息走漏了吗?” “已经走漏了。”魏忠贤道:“如今京城已无粮可买,粮价已至四两银子一石,可依旧是有价无市。”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感觉大明朝就是一个漏屋,平时还好,一旦到了雨天,你想堵这个窟窿,那个窟窿又暴露出来。 天启皇帝急道:“必须立即平抑粮价,你有什么办法?” 魏忠贤拜下道:“君忧臣辱,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以死报效。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粮价压下来。” 天启皇帝此时怒不可遏:“不必有所顾忌,倘若出了岔子,朕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魏伴伴,朕将这事托付给你了。” 魏忠贤心知这个时候,不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了:“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乃是孙承宗和黄立极二人。 作为阁臣,为了此事,他们也是操碎了心。 并不是任何人,都希望借着这巨大的灾难牟利的。 某些程度而言,还是有一群人,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却也希望自己能留个还不错的名声。 当他们听到通州粮仓数目不对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很清楚,这可能发生了什么了。 什么损耗啊,什么账目不清。 都是假的,这两个仓的粮食,朝廷一直都没有动,哪怕是辽东的军粮,也不是从这里调度,这是朝廷专门用来备大灾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怕是有一些硕鼠,早就将这粮仓掏空了。 可如今的粮价涨到了这样的程度,朝廷拿什么来平抑? 魏忠贤得了令,便告退而去。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铁青,他很是焦躁地来回踱步,忽而想到那些硕鼠,真恨不得亲手去宰了。 可随即又忧心着大局,关中还没有开始缺粮,百姓们虽然遭遇了大旱,今年要绝收,不过这灾难还只是开始。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一旦灾难持续,要有多少的饿殍,要死多少的人? 不敢想象。 绝不敢想象啊! “黄卿,孙师傅,你们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吗?” 黄立极和孙承宗对视一眼,随即,黄立极正色道:“臣与内阁诸公,拿出了一个应对的策略,还请陛下过目。” 黄立极说着,取出了一份奏疏,毕恭毕敬地送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低头看这奏疏,显然,黄立极和孙承宗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 可看过之后,天启皇帝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方法倒是不错,这十九条,条条都有道理,可惜,只可惜了,可惜朝廷没有钱粮,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倒不失为善策。” 这笑声,带着无力和悲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里头的策略确实都很有头脑,绝不是拍脑子就可以办成的。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它要钱,还要粮…… 可朕现在缺的就是钱粮啊,朕没有钱粮,还赈个什么灾? 黄立极不禁苦笑,哭丧着脸道:“陛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只是……臣等……臣等……哎,从今日开始,臣以为,从臣开始,在这饥馑大灾之年,俸禄该当减半,也好与朝廷共度时艰。” “哎……”天启皇帝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他知道怪不得黄立极,于是摇摇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朕的宫中也全数减半吧。” 除了提倡节俭,确实也没有办法了。 黄立极与孙承宗告退。 出了西苑,黄立极苦笑着对孙承宗道:“孙公,你看九千岁能解决问题吗?” 似乎……也只能寄托在魏忠贤的身上了。 孙承宗拿不准,他当然清楚,魏忠贤有生杀夺予之权,又有这么多的徒子徒孙,只是…… 想了想,孙承宗道:“老夫也不好说,哎………” 黄立极无奈的样子道:“若是解决不了粮价,你我二人,虽为内阁大学士,却是关中饥民眼里的罪人啊。” 孙承宗其实一直是瞧不起黄立极的,他觉得黄立极投靠魏忠贤,是因为和魏忠贤同乡的关系,才成为首辅。 不过现在听了他的一番感慨,倒是对黄立极生出了敬重之心,随即肃然道:“何止是罪人,到时你我万死莫恕。” “不说啦,老夫现在心里慌得很,只怕各部都要生出各种事端来。现在的问题,何止是一个通州粮仓呢?老夫现在就去户部走一趟,将各清吏司的账都过一遍,看看哪里还能挤出点余粮来。” 孙承宗想了想,目光看向了远处,道:“我也想出去走一趟。” 黄立极好奇道:“往哪里去?” 孙承宗道:“去新县。” 黄立极不禁一愣,随即眼神复杂地看了孙承宗一眼。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相互作揖后,便默然地分道扬镳。 孙承宗去新县,当然就是去找张静一的,去找这家伙,是因为当初清平坊所见所闻,一直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觉得张静一这个人是个奇才,这种人并不因循守旧,或许跟这个人谈谈,能对他有所启迪。 冒出这个念头,其实孙承宗心里也只是苦笑,可现在他也没有可以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了,不是吗? 沿途,轿子经过各坊的时候,到处都是提着篮筐的百姓聚集在街道的米铺外头,只可惜,米铺已经关门了,百姓们却也不肯散去。 途径天桥坊的时候,天桥坊现在灾后秩序已经恢复,到处可见皂衣人,似乎想要对天桥坊进行一些改造。 到了新县县衙,孙承宗落轿,让人通报之后,张静一便匆匆出来,忙行礼道:“见过孙公。” 孙承宗朝他笑了笑,背着手道:“来这新县,觉得秩序还算井然,总算令老夫舒坦了一些,你就不必多礼啦,你与魏忠贤不是密友吗?论起来,老夫与魏忠贤也是平辈,这样说来,你我也算是忘年交了。” 张静一讪讪一笑:“孙兄,请里面说话。” 孙承宗:“……” 本来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这家伙……一听他的话,立即就孙兄的叫上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莽,还是想占他这老头子的便宜? 摇摇头,倒没有多计较,谈正事要紧。 孙承宗入内落座,直接就道:“陛下已命魏忠贤平抑粮价,张百户对此有什么建言?”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魏哥的手段,一定落空。” “当真?”孙承宗诧异道:“你如何得知?” 张静一不客气地道:“靠杀几个人,就能平抑市场,若是这样容易,那这天下的事,也太好办了。” 孙承宗听罢,骤然苦笑:“其实老夫也觉得难有成效,只是……心里依旧有一些盼望罢了。哪里想到,你竟说话如此直接,直接浇了老夫一盆冷水。你说,若是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是语出惊人地道:“我会很高兴现在这样的情况。” 第一百二十七章:请陛下恩准 “很高兴?” 孙承宗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看得出张静一掩饰不住喜色的样子。 心直接沉了下去。 陡然,他想起了某些传闻,张家一直都在收粮。 莫非这张静一和那些粮商是一伙的? 此时,张静一却是正色道:“今日粮价上涨,是出于利,利字当头,靠几把刀,怎么能解决问题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为了利益而甘愿冒着掉脑袋风险的人,难道魏哥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所以在我看来,用厂卫去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缘木求鱼。想要解决眼下的粮荒,就得用粮商的方法。” “粮商的方法?”孙承宗诧异道:“什么很方法?” “这很复杂,我觉得孙公可能一时无法理解。”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那你简略说。”孙承宗道:“第一步是什么?” “让他们涨。”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张家卖粮。” 孙承宗气得发抖,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不就是那些奸商的一伙吗? 于是孙承宗冷着脸道:“你这样做,要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张静一一看便知道这位孙公误会了,便道:“孙公……你听我解释。” 孙承宗怒道:“张静一,我看错了你,羞与你为伍。” 说罢,长身而起:“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这火爆脾气。 张静一一时无话可说。 孙承宗的脾气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当初督师辽东,也不至气的辞官。 这人脸上就好像写着我与罪恶不共戴天的字样。 孙承宗说着,再不看张静一一眼,直接走了。 ………… 过了两日,一封奏报送到了天启皇帝这里。 天启皇帝看到了奏疏,大吃一惊,这竟是孙师傅的。 且是孙师傅弹劾张静一的。 要知道,前些日子,孙师傅一直都在他的面前说张静一好话的啊,说此人有经济之才,虽不是进士出身,将来却可大用。 在天启皇帝的身边,不是进士出身的大臣,就是内书房里出来的宦官,这张静一左右不靠,当然不会有人说他的好话,也唯有孙承宗傅,次次都推心置腹,将张静一捧得很高,一点也不去掩饰他对张静一的欣赏。 哪里想到,这才几天,他们就翻脸了。 孙承宗上奏张静一放任粮价上涨,又弹劾张静一囤粮。 在这个当口,这简直就是骂张静一受了国恩,不思报效,不是人了。 天启皇帝此时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不得不将孙承宗和黄立极召到了勤政殿来。 他当面便道:“孙师傅的奏疏,朕已看过,孙师傅的性子急,可能与张卿有什么误会,朕已召张卿来了,今日当朕的面,朕让他给你赔罪,你们二人便重修旧好吧,不必似仇人似的。朕不相信张静一是孙师傅所说的那般的人。” 孙承宗还想说什么。 天启皇帝却是压压手,示意他不要说。 于是闲坐着说起关中的旱情,君臣们又开始忧愁起来。 过了片刻,魏忠贤来了,他气喘吁吁,天启皇帝一见他进来,立即激动起来:“魏伴伴,如何?” 魏忠贤这几日都在宫外头,都是为了粮价的事。 此时,他行了个礼道:“陛下,京城的粮商,奴婢都勒令他们开门了,为了以儆效尤,奴婢抄了一家粮商……” 呼…… 至少,百姓们购粮的情况缓解了。 “粮价呢?” “粮价已经平抑住了,现在是三两一石。” 三两一石虽然已经算是贵了,可这价格,已解了天启皇帝的燃眉之急。 天启皇帝大喜,道:“如此甚好。” 黄立极也高兴起来。 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钦佩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那张静一还说粮价压不下,你看……这不是压下来了。等那张静一来了,老夫倒看看,他知羞不知羞。” 天启皇帝对魏忠贤道:“魏伴伴劳苦功高了。” 魏忠贤道:“哪里的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魏忠贤顿了顿道:“奴婢可能压得急,所以……奴婢听说……” 魏忠贤显得难以启齿,最后咬咬牙道:“驸马都尉冉兴让,因为奴婢催逼,昨夜自缢身亡了,只怕他的死讯,很快便会传入宫中。” 天启皇帝一愣,这冉兴让乃是寿宁公主的丈夫,算起来,是他的姑父呢! 于是天启皇帝皱眉道:“他如何牵涉到了里头?” “奴婢连夜带人查抄了几家粮商,其中一人……奴婢事后才知,这与驸马都尉冉兴让关系匪浅,奴婢查抄之后,冉都尉据说气了一夜,清早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自缢死了。”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他的那位姑姑很快要入宫来寻死觅活了。 只查抄一个粮商,居然能和驸马都尉息息相关,可见这些粮商们的背后…… 天启皇帝一时间既是心虚,又是难堪,无论如何,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那位姑姑,他或多或少还是有所愧疚的。 可这时……天启皇帝却不得不冷冷道:“事到如今,已顾不得这样多了,魏伴伴无罪。” 魏忠贤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魏忠贤就是奔着那驸马都尉冉兴让去的,他很清楚,不逼死几个皇亲国戚,那些粮商绝不会收敛的。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禀陛下,张百户到了。” “叫进来。”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平抑粮价之后的喜悦了,心里沉甸甸的。 等张静一进来,行礼:“卑下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脸色缓和:“张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这里有一本奏疏,是弹劾你的,说你在粮价……” “陛下,卑下入宫,就是要谈粮价的事。”张静一正色道。 天启皇帝一愣,接着道:“粮价的事,不必再议了,此事,魏伴伴已经解决了。” “是吗?”张静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便道:“可是据卑下所知,事情并没有解决,而且还愈演愈烈,现在京城的粮价,已到六两三钱银子一石了。” “绝无可能!”一旁的魏忠贤脸色一变,这不是质疑咱办事不利吗? 魏忠贤绷着脸笃定地道:“咱入宫时,分明是三两银子一石。” “是吗?”张静一笑了笑道:“可是根据我的打探,情况却不一样。市面上的粮店确实都开了门,而且个个挂牌的价格,也确实是三两银子,只是……” 张静一说着,居然带来了一个小包袱:“这三两银子……卖的是这样的米。” 包袱一抖,所有人定睛看去。 便见一堆烂谷子夹杂着碎石一起从包袱里跌了出来。 君臣们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张静一道:“陛下,这就是现在三两一石的粮食!一斤粮里,有半斤是石头,半斤是烂谷子。这样的粮食,便是去喂牲口,牲口也不吃,可眼下……厂卫那边明令必须三两银子一石粮出售,如若不然,便要严惩不贷,于是一夜之间,米铺就都卖这样的米了。” 天启皇帝直接气得七窍生烟,这样的米,显然是不能吃的。 而魏忠贤的脸色也已没了血色,他慌忙道:“陛下……奴婢……奴婢……再去查一查。” 忙活了这么多天,逼死了一个驸马,查抄了几家米商,厂卫倾巢而出,而且还是他魏忠贤亲自出马…… 就折腾出了这个? 孙承宗已勃然大怒,顾不得计较张静一的事了,厉声道:“粮商竟是可恶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还可以坐视吗?” 黄立极也忙道:“陛下……” 张静一则是很认真地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单凭魏哥,这粮价,压不下来。”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忍不住道:“那么……你认为该如何?” 张静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就算今日杀的人是魏哥的十倍,百倍,只要天下缺粮,粮价就只会继续涨。所以……想要真正的解决当下的问题,便要顺势而为。” “顺势?”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眼中聚满不解之色。 只见张静一接着道:“所谓盛极而衰,为何陛下不先等一等,且看看这些粮商将价格抬到什么地步呢?”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道:“可是一旦放任,只怕天下便要干柴烈火了。” “请陛下给臣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臣保证……这粮价将回到谷底。”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臣受陛下恩典,方有今日,臣绝不负皇恩。眼下粮价既然已压不住,何不就试一试臣的方法呢?” 天启皇帝依旧一脸疑虑。 倒是一旁的孙承宗不客气地道:“哼,好啊,你既然说放任粮商,可以解决问题。那么,老夫问你,若是一个月之后粮价下不来,你张静一可敢用人头作保吗?” “不敢!”张静一不带一秒的思索。 本以为张静一会顺着孙承宗的话立军令状,谁晓得……这家伙回答得如此干脆。 张静一却是一脸的坦然。 我特么的又不傻,开玩笑吗?这要是中间有啥偏差呢,你当我二啊? 孙承宗:“……” 第一百二十八章:张静一出击 天启皇帝皱着眉,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魏忠贤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对于他而言,此事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难道指望朝中百官来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看不起这些百官,而是粮价上涨,对于这些士绅人家出身的大臣而言,本质上是有利的。 指望他们来抑制粮价,这不是疯了吗? 思来想去…… 天启皇帝眼眸微微眯起来,瞥了一眼张静一,神情凝重地道:“张卿家……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时间。”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 让张静一立军令状是不成的。 可张静一却又得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反正就是你别跟我这事办不成就掉脑袋,你让我怎么吹都成。 “事关重大,卑下岂敢儿戏呢?这关系着天下百姓的生计啊。”张静一此时也显得无比认真道:“卑下一定竭尽全力。”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终究道:“你放手去干吧。” 当然,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完全压在张静一的身上。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又对魏忠贤道:“魏伴伴。” 魏忠贤还在诧异之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将事办砸了,可此时,他忙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奴婢在。” “厂卫……还是要想一想办法。” “奴婢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又看向黄立极与孙承宗:“二位卿家,想尽一切办法,无论是户部还是兵部,但凡是能调粮来,都要想办法!除此之外,下旨各地,若是有士绅百姓愿进献余粮的,朝廷都要进行奖掖。粮仓,还要再清查一遍。” 二人颔首:“遵旨。” 天启皇帝说着,像是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般,颓然坐下。 这事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无数人命。 这固然不是天启皇帝如何爱民如子,可身为天子,天启皇帝很清楚,真要闹出点什么来,建奴那边已经牵扯了大明绝大多数的精力,再闹出大规模的民变,到了那时候……莫说解决建奴,便是大明王朝,只怕也要行将就木了。 大臣们可以做贰臣,他天启皇帝可以做安乐公吗? 众人领了旨,出了勤政殿。 张静一便追上疾步而行的魏忠贤,热切地道:“魏哥……魏哥……” 魏忠贤一听魏哥二字就恼火,谁是你哥? 魏忠贤还是驻足,回头露出笑脸:“怎么,清平伯,有事?” “魏哥,方才……我实在不是针对你,你我是兄弟嘛,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奏报。” 魏忠贤脸抽了抽,老半天,才继续保持笑容道:“若不是你提醒,咱还真被那些奸商们骗了,咱该多谢你才是。” “可是我心里依旧惭愧,总觉得很对不住你,我毕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有时说话也鲁莽,全凭着魏哥宽宏大量,才没有见怪。可我心里却知道,魏哥是义薄云天的人,绝没有计较,往后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也请魏哥多多包涵。” 魏忠贤心里警惕。 这小子想干什么? 听着想害人的样子。 可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让魏忠贤心里很舒坦。 虽说别人见了他魏忠贤,个个都跟孙子似的,九千岁长九千岁短的,可说实话,魏忠贤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张静一,难得如此诚恳,对他百般的殷勤,这就很有成就感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忠贤还是晓得规矩的,便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你放心,咱自然不会怪责你,你还小嘛,好好为陛下效命吧,只要是为陛下效命,莫说是责怪,便是割咱的肉,咱也绝不说什么二话。可话又说回来,这事你若是办不成,却还向陛下打了保票,到时……” “是是是。”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有魏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魏哥,告辞。” 说罢作揖,随即忙是溜了。 魏忠贤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而张静一却一面开溜,一面心里禁不住佩服魏忠贤。 这家伙……开口就是陛下,闭口也是陛下,见了谁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这魏忠贤最后能带着阉党胜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这家伙成了九千岁,天下各处为了讨好他,纷纷给他造生祠,可依旧还是得到皇帝的信任,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此刻的地位,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真要好好学学。 谁说舔狗不得好死了? 这里不就有一个成功的经验。 由此可见,这主要还是需看舔的功力和姿势,果然万物都有学问啊。 ………… 回到了百户所。 张静一穿着钦赐麒麟服,这一刻,他化身成了大义凛然的模样,命人召了百户所以及县衙诸官到了堂里。 而这里,文武官已济济一堂,张静一稳稳坐定,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从今日起,各街巷长要随时记录民生信息,市面上是否有粮可卖,粮价的零售几何,都要随时来报。先呈送卢县丞。至于锦衣卫……从即日起,取消操练,给我在京城,甚至是京郊,认真打探诸粮商虚实,这京城里……得摸清楚哪里有粮,有多少粮,固然不可能全部摸清楚,可本官要知道个大概。” “诸位!”张静一义正言辞,此刻他声震瓦砾。 让县里上下,包括了锦衣卫总旗、小旗官们,此时个个肃然。 张静一接着道:“如今关中大灾,大祸将至,正是本官与诸位报效之时,若说解救苍生,这话说的有些大了,可既知天命,尽一尽人事,却是眼下当务之急。你们要做的,就是给我打探,往死里打探,在城内,打探客商,打探寻常的百姓,打探京营的军人,打探码头的僧尼。也要出城去,打探农人,打探士绅,我需要所有的讯息。” 众人轰然道:“喏。” 张静一一挥手:“现在开始动起来,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是总旗,是緹骑,还是差役,每一个人都要动,危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言尽于此,再无二话!” “敢不从命。” 干脆利落。 众人如豆子一般散去。 此后,校尉緹骑出动,差役们开始深入街巷。 而张静一……显然在等。 他需要无数的讯息,要掌握任何可能掌握的消息。 卢象升见张静一脸色铁青,难得见张静一这个模样,便去给他沏了一壶茶,亲自送上来:“出了什么事?” 张静一对他并不隐瞒,道:“我要压粮价,这是陛下的意思。” 卢象升惊讶地道:“下了军令状?” “这倒没有。”张静一道:“我又不傻。” 卢象升松了口气,随即道:“清平伯果然不失理智,我别无所长,听凭你调遣,只是要压粮价,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张静一便点了点头道:“所以这是一场硬仗,虽然不见真刀真枪,背地里却也是你死我活。” 随即,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便送到张静一的案头。 如张静一所预想的那样,粮价依旧暴涨。 其实魏忠贤的举动,反而产生了反效果。 厂卫开始对粮商动手,这反而向市场发出了一个讯号:朝廷无粮。 若是朝廷有粮纾困,那就绝不会如此鲁莽。 而直接就动用魏忠贤放了大招,虽是死了一两个倒霉的粮商,可不少人眼睛却都红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毕竟很多时候,这样暴富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 家里一千亩地的人,就因为囤积了一笔粮,就可以用区区几十石粮食,换取数百上千亩土地,这样的暴利,你干不干? 何况……这只是普通人。 真正的大玩家,哪一个背后没有人撑腰,哪一家的手里,没有大笔大笔的粮食? 这些粮食……可能一夜之间,便让你的资产翻上许多倍。 如此诱惑,你坐得住吗? 厂卫一出动,黑市里的粮价便立即开始疯长了。 不出三日,价格直接攀升到了七两银子一石。 张静一得到准确的消息之后,忍不住倒吸凉气。 这真的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啊!这些家伙,都疯了,为了发财,真的什么都敢干。 卢象升也看得脸色变了,禁不住道:“清平伯,如今真是世风日下,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良善之人了吗?” 张静一禁不住笑了,笑中带着几分无奈,口里道:“良善人家,到了如今,只怕早就经历过几次灾荒破产,沦为流民了。心不够黑,怎么可能在一次次的灾荒之中牟取大量的土地和粮食呢?没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银还有粮食,也玩不起这样的游戏。不会吧,你真以为还有善人?” 卢象升皱眉不语,这显然和他的价值观有些不契合。 卢象升顿了顿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清平伯可有主意了吗?” 张静一此时眼中掠过了一丝锐光,沉声道:“马上就可以有动作了,不过……得再等等。” 第一百二十九章:讥贪小利者 一群锦衣校尉,开始出没于任何关于粮食有关的地方。 甚至邓健还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了东厂。 似乎完全忘了,大家曾经有过仇隙,左一口兄弟,右一口自家人,请理清司这里调一些文牍来看看。 这东厂的人一见清平坊百户所的,顿时火冒三丈,不过好在这理清司的档头是个懂事的人。 谁晓得你若不满足他的要求,然后会不会突然有一窝蜂的锦衣卫不要命的就杀进来呢? 索性满足他的需求,然后像送瘟神一般的将人送出去。 而得出来的真相,显然就触目惊心了。 至少在整个京城,粮食的买卖几乎停止了。 人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这世上有了上涨的预期,那么几乎所有拥有粮食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这天下有多少粮,又有多少人囤积,而是毫不犹豫地捂紧自己的口袋,而后等着最后的狂欢。 大粮商们,非但不卖粮,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买粮。 他们几乎每三天聚一次,却从不谈粮食的事,只是喝茶,听戏。 而后各自散去。 可这些大粮商们按时出现,显出风轻云淡的样子,他们越是如此,市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囤积商们,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 他们不急,大家就不急。 这就意味着……价格还远未至他们所想要的预期。 可怕的是这种情绪已经蔓延。 现在基本上在乡下,已经收不到粮了。 至少用现在的价格,是断然收购不到的。 张静一觉得这些家伙们真的疯了。 可每一个人都乐在其中。 京城的百姓已经开始困难。 可最难的显然不是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中,情势已经恶化,甚至已经到了无粮可卖的地步。 天下的粮商,已闻风而动,当任何人都意识到,自己手中原本不太值钱的粮食,突然可以价值千金,这时候,他们的目标,就已不再是用粮食换取金银了。 而是土地,是人口,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在十二日之后,粮食的价格已至十一两银子。 虽然只是短期的波动,可是这种粮价,对于人们的心理冲击,却是极可怕的。 张静一做过计算,若是全天下的粮价值都有十一两,那么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银都拿出来,只怕都买不起现下囤积起来的粮食。 照这么个囤积法,便意味着全天下人都要节衣缩食,每日节余下来的粮食会有多少? 粮食的损耗大大降低,甚至可能完全弥补掉关中灾情的损失。 可人的心理很奇怪,因为这世上到底缺不缺粮,谁也说不清,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关心,涨就是了。 邓健匆匆地回到了百户所。 “百户,打探到了。” 张静一的心情有点燥,于是皱着眉道:“怎么说。” “那些大粮商,今日又去了会馆,依旧还是喝茶,听戏,现在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如往常一样,个个神态自若,为首的一个粮商,姓陈,叫陈默言,此人乃是大同府人,一直都在京城做粮食的买卖,他的底细,也不敢说摸清,不过和朝中的许多大臣,甚至是地方的宗室都息息相关。他今日点了一个曲儿,叫《上高监司》。 上高监司…… 张静一不免一头雾水,不解地道:“这啥意思?” 邓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鄙视张静一,这般没有情调,难怪找不到媳妇。 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媳妇,顿时又像斗败的公鸡。 于是邓健便道:“这说的是元朝末年的时候,大小官吏乘机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挥霍搜刮来的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曲儿唱的乃是一个姓高的,此人任江西道廉访使,当时的江西“岁饥,发粟赈民,行省难之”,于是这位姓高的廉访使拼命赈灾,百姓们纷纷称颂他的事。” 张静一大抵是明白了,而后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头,谁是姓高的廉访使,谁又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邓健苦笑道:“当然是咱们厂卫是赃官污吏,历来搜刮民脂民膏,挥霍钱财,致使民不聊生的!其实不用多想,都知道说的就是我们。前些日子,厂卫不还抓了几个粮商,打死了几个人吗?现在外头都传开了,读书人和粮商都说咱们厂卫是……唉,毕竟咱们是官,他们是民……” 张静一心里登时火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谁知道,在民间却是鹰犬和赃官污吏的形象。 可恶的是,现在恶意囤粮抬价的就是这些视财如命的粮商! 于是张静一冷笑道:“我不弄死这些人,我不姓陈。” 邓健便道:“现在该如何?” 张静一默了默,像是度量着什么,而后道:“也差不多了,你立马去一趟昌平,告诉我爹,给我调粮进城,在新县里,设置各处卖粮的地方,按现价出货。” “是。” ………… 张家在昌平有粮三十五万石。 这个数目,绝对比当下的所谓大粮商们家底要厚得多。 当初大家为了清空粮库,可是使尽劲儿地出粮。 张家虽是付出了几万两白银,可后来,却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用赊账七钱银子的价格,又获得了三十万石的粮食,这三十万石,其实花钱也不多,不过是欠账二十万两而已。 当然,二十万两银子是沉重的债务,可换来的三十石粮,却是实打实的财富。 张天伦的办事效果还是很快的,次日,一万石粮食便浩浩荡荡地被送进了京城。 按现在十一两银子的价格开始发售了。 一下子的,市场又开始疯狂了,大量求购不到粮食的大大小小粮商疯了似的前来抢购。 吴文龙就是其中之一,他立即当机立断的就买了三千石。 虽然价格高昂,可凭着李家的关系,只要这粮送去了关中,换来的利差,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可就在吴文龙沾沾自喜的时候,到了次日,张家居然又有两万石粮送到了京城。 人们依旧抢购。 到处都是来新县购粮的人。 而到了第三日。 张家运来的,是三万石粮。 而这个时候……市场开始出现疑虑了。 这张家到底还想卖多少粮? 莫非市场不缺粮了吗? 人一旦生出这样的疑窦。 便难免开始踟蹰不前起来。 粮食价格的上涨势头,总算勉强地开始遏制。 而此时,在商会会馆里。 大粮商们依旧气定神闲,他们面带微笑,一个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了会馆。 此后,各自落座,为首的陈默言,并没有坐在首位,商贾们往往的表现,都是谨慎,尤其这个时代,越是大商贾,越不喜欢出风头。 即便是陈默言这样谁也不知他到底多少身家,只知在他的大同府老家,陈家的宅邸足足有三百多亩,雕梁画栋,奴仆成群。 可他依旧只穿着一件布衣,进入会馆之后,也只单独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会馆的伙计知道他的喜好,立即给他上了一盏武夷茶。 于是他便在角落里,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然后听别人议论着近来的行情。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绝不会插话,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只是见到几个极相熟的粮商时,他会微笑,而后站起来,长长作一个揖,然后又回到原位,将剩下的茶喝干净。 不过今日会馆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 小粮商们显得忧虑,可像陈默言这样的人,却依旧很淡定的样子。 他们沉得住气,毕竟小粮商只是追涨之人,而他们……却是规则的制定者。 正因如此,当伙计送来了戏单,请陈默言点一个戏的时候,人们都紧张地看着陈默言。 陈默言只是沉吟片刻,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伙计道:“近来颇想听《醉太平》,只是《醉太平》的唱词太多,久了这词儿也就不新鲜了。不妨,就这一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罢。” 伙计听了,连忙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丝竹阵阵。 陈默言抱着茶盏,洗耳恭听状。 坐落在各处的众商贾们,也纷纷认真细听起来。 便听那歌女唱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听了这唱词,众人居然都大笑起来。 这词儿,显然是讽刺那些鼠目寸光之人的。 可鼠目寸光者是谁呢? 坐在另一处角落里的吴文龙,听到此处,精神一震,随即很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那一处角落的陈默言。 懂了。 张家贪图小利,这时候卖粮,他这是找死啊! 得了,待会儿就继续去抢购。 且看他陈家的粮多,还是我们的钱多。 陈默言则面带微笑,似沉浸在这悠扬的曲调之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等一曲散去。 他在茶桌上丢下了几枚铜钱,便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余下身后无数的揣测。 ………… 第二章送到。 第一百三十章:疯狂 这一次茶会之后,消息已经很明朗了。 张家突然售出这么多的粮,粮价肯定得跌。 可张家的目光短浅,只见眼前之利,所以为了长远打算,这粮价还需哄抬起来。 未来还要涨! 这几乎是所有粮商们的论断。 随即,三万石的粮,也迅速地被吃空。 张家这里……到处都是现银,白花花的银子,堆砌得老高,为了数钱,不得不雇请几十个账房,拿着秤砣,将一块块银子上称,而后记录。 为了以防万一,张静一还调了一队锦衣卫校尉在这里严防死守。 看着这无数的银子,他自己都觉得害怕。 不过……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随后……张家继续售出粮食。 第四日,五万石。 这个数目,对于京城的粮价而已,不啻是毁灭式的打击。 当日,粮价降低到了十两银子一石。 不少的粮商,已经囤积了如山一般的粮食,现在却有点傻了眼。 什么情况。 刚刚十一两银子买的粮,第二日就跌到了十两。 于是,粮商们急了。 这一次,不需相隔三天,而是次日,所有人便聚在了商会会馆。 人们唉声叹息地道:“张家拿出这么多的粮来,依我看,粮价真要跌了。” “哎呀,已经十两了,今日会不会九两?这张静一哪里是在卖粮,是在割我们的肉啊。” 吴文龙便混杂在其中,他闷头听着众人的议论,有点慌了。 连续两三天吃进粮食,都是高价所得的粮,就指着这一次发一笔横财呢! 现在张家这样砸盘,而且还是当初用七钱银子购来的粮来砸,无论是卖十两银子,还是十一两银子,他张家横竖都不会吃亏的。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这一次,若是粮价再崩,他吴文龙就完了。 其实像吴文龙这样的粮商,心情大抵都是如此,关中大旱的消息传出之后,他们四处高价收粮,就是为了这一次狠狠赚一笔,这么高的价钱买来,若是粮价不涨,大家就都要玩完。 “怕什么?”有人倒是淡定自若地道:“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粮食,又能亏损多少?人家四大粮商那,手头的粮食才多呢,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大士绅,他们的谷仓里,更不知有多少粮呢!咱们吃亏,固然是一死,可他们若是亏了,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这话让吴文龙稍稍心安了一些。 不错…… 眼下粮商和士绅们都是利益共同体,价格维持住,大家一起发财,维持不住,就都得死。 且看看陈家那边怎么说? 便有人忍不住道:“只是不知陈先生今日会来吗?他平日里,可只三天来一趟的啊。” “这就不知了……” 吴文龙等人在这商会会馆里议论纷纷,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粮商一定急疯了吧。 可是…… 没有来。 陈默言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依旧恪守着他的规矩。 这一下子,大家更加惊疑不定起来。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道:“涨了,涨了……” “什么?”坐在会馆里的吴文龙几乎要跳起来:“什么情况?” “刚才出来的消息,几大粮商,已经去了新县,将张家的粮,统统购空了,这么多的粮食啊,直接拿了真金白银,当场交割了。粮食还没运到陈先生他们的粮仓,市面上的粮价就已应声而涨!我听说了一个消息,陈家那边放出话,张家卖出多少粮,他们便购多少。” 有人倒吸凉气。 这不摆明着就是告诉大家,大家自管等着发财吗? 张家只要肯出货,就一定有人吃进,市面上绝不会出现一粒粮食。 吴文龙已激动得不能自己,发财了,要发财了。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此前花了那么多银子购粮,大粮商敢用这个价格疯狂吃进,这说明啥? 说明他们一定相信,未来的粮价,只会比这个价高,绝不会低。 于是吴文龙忙道:“现在粮价多少了。” “已经快回到十一两银子了,照着这个趋势,只怕还要涨。” 却另有人忧心地道:“就怕明日张家还出货。” “怕什么?张家的粮确实多,却也有出完的一日,他张家这样出货,粮价也能维持,等他们张家的粮售空,这价格怕是要上天了。” 众人七嘴八舌。 许多人已经起心动念了。 大粮商们无限保底,这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 你们囤吧,囤了就准能发财。 吴文龙已激动疯了,他立即离开会馆,开始寻访自己的亲友,而后去拜访了户部尚书,当夜,终于筹措了两万七千两银子。 发财的时候到了,哪里还能等大粮商们来囤,说不定这两日,张家还要调粮来卖! 这个时候,当然是能买多少是多少,跟着大粮商挣一笔大的了。 买到就是赚到了! 像吴文龙这样心思的人,自是不少。 毕竟,这世上只能赚,不会亏的买卖不多,这就是机会。 现在大家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筹措银子。 吴文龙不只拿出了自己的家底,还在想办法借贷。 钱能生钱,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任何人都抵不住这种利益诱惑的。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狂热起来。 到了次日,粮价果然大涨,竟一夜之间,到了十一两四钱银子。 一夜之间,又不知多少人暴富。 而此时……张家还是延续从前的策略,继续调拨五万石粮进京。 可这一次……却没有引发粮价的下跌,张家供应粮食的消息一出来,这百户所外头,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粮商。 哪怕是一些寻常有些钱的人,此时也开始起心动念了。 吴文龙看着这人山人海的一幕,倒像是要吃亏似的,拼了命的挤在前头。 甚至在这个时候,人们粮食交易,已经觉得太慢了。 毕竟,购置几百上千石粮食,这可是足足几十辆大车才能运完呢,这样的效率太慢,索性直接找张家,先给他们钱,然后请张家拿出一个提粮的单子出来,到时候自己再去提粮。 以至于这样提粮食的单据,拿到了市面上,都有人哄抢。 因而到了下午,张家供应的五万石粮只用了两个时辰便被抢购一空,而市场火热之下,粮价又开始蠢蠢欲动。 疯了…… 卢象升没有见过这样狂热的场面,此时竟惊得瞠目结舌。 而张静一却显得很淡定,小场面而已,比这更大的场面,他都见过!上一世作为多年的资深老韭菜,他抢过盐,抢过大蒜,抢过房,认筹过新基金,打过新股!就这?小场面而已。 卢象升则是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下官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粮价如今已经这么高,却还在涨呢,只怕要出事了啊。” 这是实话……现在京城的粮食……几乎都少有人零售了。 百姓们只能靠朝廷调拨的一点粮食敞开来零售勉强维持生计。 可朝廷的粮是有限的,大家为了购粮,每日都大摆长龙。 就这,还是京城呢,京城之外呢? “长此以往,只怕要激起民变啊。” 张静一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不急,不急,还早着呢,对啦,拿那份奏报给我看看。” 卢象升无奈,捡起一份奏报,送到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低头,这都是大大小小的粮商们想办法筹措钱财的一些零星奏闻。 不得不说,大粮商出手,果然不凡! 他们承诺了要购空张家的粮食,现在不少人……已经开始砸锅卖铁了。 人在绝对的利润面前,是无法抵挡这种诱惑的。 张静一笑了笑,目光显得胸有成竹,道:“很好,一切都向好的一面发展,明日……继续供粮,只是……这一次,咱们少供应一些,只供应一万石。” 卢象升一愣,惊诧地道:“清平伯难道只想着挣钱牟利吗?” 张静一微笑不语,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难道他要告诉卢象升,他挣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明日,才是真正疯狂的时候。”张静一淡然一笑。 次日一早。 张家的粮又到了。 只是这一次,张家供应的粮食数量却是暴跌。 这一下子……吴文龙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了。 张家的粮……快不足了。 当所有人铆足了劲,挥舞着砸锅卖铁或是借贷来的银子跑来张家等着购粮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只七八个商贾进去,张家就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于是,奇迹出现了。 粮价飙升。 因为此前人们已经预感到粮价必涨,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购粮,这购粮的人是原先的数倍,可张家的粮食供应却是减少,若是不涨,那就没有天理了。 于是…… 十三两五钱。 粮食的价钱定格在此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晕乎乎的。 可以想象吗?仓里囤积的那些粮食,一天一个价,一百两银子,第二天就变成了一百一十两,甚至一百二十两,且什么都不要做,躺着吃,这样的利差,也够自己逍遥半辈子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臣启奏 粮商们像鲨鱼一般,此刻尝到了血腥,情绪已是彻底地调动起来了。 吴文龙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继续想办法借贷,预备收粮。 毕竟吴文龙这些人,不算什么真正的大粮商,虽然规模不小,却也算是顶尖。 可眼下这样的粮价……即便是大粮商,想要将货吃进去,也是很费力的。 手头的现银肯定不够。 眼看着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知道今日一两银子可以变成二两,这时候……谁还坐得住? 士绅们其实还算是保守,可商贾们就不同,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拆借,源源不断地弄到现银。 随即,张家开始每日一万石粮徐徐售出。 而粮价也是一天一涨。 涨价的幅度其实并不算大,可胜在每日都有小涨。 等过了七八日,这粮价已到接近十五两银子了。 自万历皇帝之后,大明的粮价一直维持在二两至三两之间,荒年的时候,曾一度逼近九两。 而现在,直接突破了历史性的记录。 这当然是因为关中的灾害极大。 另一方面,也是这几日,淮南一带又有奏报,淮南出现了水患,虽然年年淮南都有水患,只是大小之别,今年的规模不小。 可此时……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认为这是对粮价的利好消息。 大家都捂紧了自己手头的粮袋子,市面上除了张家或者是少量的士绅卖出粮,几乎已经到了没有粮的地步。 而对于张家而言……源源不断的现银输送进来,这些银子……若不是现在张静一得到了圣眷,又有百户和县令的官职,此外还有一个伯爵,只怕也觉得拿着烫手。 直到张家最后一石米售罄的时候,粮价依旧还在十五两的高位。 张家现如今,疯狂地计算着金银,最后得出来的账目让人瞠目结舌。 四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银子,源源不断地往张家在昌平的田庄里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京城的宅邸,真的装不下了。 张天伦懵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他发现他可怜的人生经验,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拿了这么多的银子,该干点啥。 三叔公……啊……三叔公定然是弄不出这样多的银子的。 那个穷鬼。 张天伦乐不可支,不过……很快,他就清醒过来,随即,就像所有的地主老财一样,第一件事,便是开始挖地窖。 这么多的银子,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了,得用地窖藏起来,地窖挖得越深越好,最好里头再设置许多的机关,除此之外……还得雇人把守,当然,雇佣的人要信得过。 在这方面,张天伦有很高的天赋,毕竟是锦衣卫出身的,算是半个贼祖宗。 招募的护卫人选,当然得从清平坊来招募,而且要选锦衣卫子弟,毕竟……这些人祖上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心如明镜。 而且这些人的爹娘妻儿大多都在新县里混饭吃,也是靠得住的,毕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当然,得知亲爹要修地窖…… 张静一竟来了兴趣。 弄个地下工程吧,这年月,财富留在手上不放心,要弄……就弄个大的。 直接一个地下宝库怎么样?有隧道的那种……说不准以后……用的上。 张静一来了兴致,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于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他爹干不成。 毕竟这种地下工程,一不小心来个塌方或者其他的,那他就没有爹了。 张静一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人了。 于是忙是取了笔墨,客客气气的表示,自己想挖掘一个地库,当然,这个地库占地很大,昌平靠近的乃是北方,若是有建奴绕过了边镇,或者是山贼袭击了陈家的田庄,这就很危险了。 所以……他所希望的规模很大,占地先来个几百亩吧,最重要的是结实和牢固,里头还得有交错的隧道……云云。 这奏疏,是给天启皇帝的。 在张静一看来,陛下最擅长的是木工,简直心灵手巧啊。 这年月,但凡是技艺高超的匠人,可能都对结构力学的知识懂一点,毕竟张静一记得,天启皇帝可是亲自设计过乾清宫的,不只如此,皇极殿、中极殿和建极殿这三个重大的工程重修的时候,从起柱、上梁到插剑悬牌,天启皇帝都曾亲临指导。 像这种大工程都能玩得转的人,至少比起只指导挖洞的张天伦要专业得多。 请他设计一张图来,如何加固,怎么设计隧道内的排水,这都是学问,一般人肯定是玩不转的。 这奏疏很快就送了出去。 天启皇帝这些日子,自然是寝食难安。 粮价这样的涨下去,是真的要死人的。 且要死很多人。 可这些百姓,甘愿安安作饿殍吗? 这样的后果,可谓是不寒而栗。 其实天启皇帝并没有将一切都只寄托在张静一一人的身上。 魏忠贤这儿,厂卫依旧在想办法,可是很快便发现阻力重重。 这些粮商,其实都不过是白手套罢了,只打粮商,没有任何的意义,杀了一个粮商,立即会有一个新的粮商取而代之。 市面上缺粮就是缺粮。 你敢向士绅要粮。 士绅就敢打着缴皇粮的名义去将这些粮转嫁到百姓的头上,将人逼得家破人亡。 内阁这里,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户部那里,原本是打算好好的清查,可越清查越心惊,最后连黄立极和孙承宗都吓着了,连忙来了见天启皇帝,说是不能继续清查下去了,这不查还好,继续查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能这清查的结果,反而成了粮价暴涨的理由。 天启皇帝当真是瞠目结舌,竟不知怎么回应,索性当即踢倒了一个宫灯灯架:“待粮价平抑之后,朕让魏伴伴来找他们算账!” 可粮价何时能平抑了? 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这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有了音讯,倒是生出几分期待,可一看奏疏,眼睛都直了。 你张静一不是在平抑粮价吗?怎么又琢磨着去挖地窖了? 你属耗子的? 一旁的魏忠贤也偷偷瞄着奏疏,最后咳嗽连连。 天启皇帝将奏疏盖上,假装没有看到这份奏疏。 魏忠贤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索性也当没有看到。 此时,天启皇帝道:“距离一个月,还有几日了?” 显然,魏忠贤亦是很关注这日子的,立马就道:“还有三日。” “三日?”天启皇帝皱眉,随即道:“这些日子,张卿都在做什么?” “他呀?”魏忠贤道:“他在卖粮呢。” “卖粮?”天启皇帝狐疑地道:“通过卖粮来平抑粮价?” “也不能这样说,张家的粮越卖,价钱越高了。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张家收购了大量的粮食,这些日子,张家可发了大财。” 天启皇帝噢了一声,眼里掩饰不住失望:“你想说什么?” “奴婢没什么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张百户生财有道,听说现在他家的粮都卖空了,不过……即便是如此,这粮商们还在拼命的购粮,什么价都敢买……”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显出几分无力,道:“关中若是有什么消息,要及时报朕。” “是。” “户部自江南调粮,可有消息了吗?” “江南的新米还没出,南京粮库的粮也所剩无几了,怕得等秋收,就算秋收收来的粮……不说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朝廷的钱粮,年年都有定数,开销也是有定数的,只怕想要从中挤出赈济的粮来,殊为不易。” 天启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列祖列宗们治理天下,终不至朕这样艰难,怎么江山到了朕这里,便千难万难了呢?你去吧,实在不成……朕……想办法,节衣缩食……” 只是说完这话,似乎觉得节衣缩食对眼下困境也没多大意义。 他似乎开始惦记起什么来,随即看着魏忠贤道:“魏伴伴,听说藩王们都有粮?” 魏忠贤面无表情,似乎在说,拉倒吧,陛下那些亲戚……别人还好说,陛下找他们要粮,他们立即上吊给你看。 于是只看魏忠贤的表情,不等他的回复,天启皇帝便摇头道:“再等几日,再等几日看看。” 说着,天启皇帝道:“昌平张家那块地,有舆图吗?” 魏忠贤一脸诧异:“陛下这是……” 天启皇帝道:“朕要查一查那里的山川地理。” “奴婢……去找一找。” …… 一个时辰之后。 对照着舆图,苦闷的天启皇帝一言不发,似乎开始琢磨起来。 随即,他用朱笔在舆图上点了一个位置,寻来一个宦官道:“这个地方,查一查,看这里的地下是岩石还是土,土又是什么土质,距离河川有多近,再试着在此打一口井,看看这井有多深才出水,此外,将那附近的石头都带一些到朕这儿来,把地形要勘察清楚,细致。” 却是顿了一下,他又道:“喔,你还是带几个匠人一起去吧,和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喏。” 第一百三十二章:亩产千斤 商会会馆里每日都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商贾在此出入。 人们兴奋地打探着各种消息。 什么淮南大灾,关中那边,应该是颗粒无收了。 除此之外,辽东的战事可能吃紧,因为据闻建奴可能继续袭击宁远,这就意味着……朝廷将继续派饷。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利好。 现在这粮价,固然是高不可攀,可在许多人的心里,似乎还不够。 此次,等于是天灾人祸一道都来了,可比往年都要厉害得多。 再加上,万历年间虽然也闹过几次大饥荒,可毕竟,那时候张居正改革之后,朝廷还有足够的钱粮进行赈济。 可现如今,这天启年,历经了万历三大征,历经了犁庭扫穴,再加上辽东的崩坏,朝廷已经没有任何余力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有人传出流言,今年的粮价,可能要到二十五两。 二十五两啊! 这相比于往年,至少攀升了十倍以上。 要发大财了。 粮商们依旧还在想尽办法购粮,哪怕是超出现在的价格。 银子不足,那就借贷。 吴文龙已经告贷了三万四千两银子。 其他的粮商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知道,若是在往年,粮商的收益虽然不小,可毕竟只是赚取中间的利差罢了,哪里有暴利可言? 可现在不一样了,抓住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便能将未来几十年的钱挣了。 面对这样的诱惑,又有几人能够把持得住呢? 几乎所有人都欢天喜地。 于是这一次,陈默言又如往常一般的来听戏,他和其他几大粮商,几乎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还是一身不显眼的衣衫,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今日他没有点曲儿,只闲坐片刻,便匆匆走了。 他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让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此时,许多人不禁嘲讽起张家来。 那张家原本藏着这么多粮,只涨了区区十倍,便紧着将粮全部发卖出去。 若是这粮……在我的手里,没有二十五两一石,我一粒米都不会卖出去。 而此时,市面已经萧条。 这缺粮引发的恐慌,是实打实的。 许多百姓开始节衣缩食。 即便是现在的新县,有不少人以纺织为生,每月有几两银子的收入,原本生活还算殷实,可现如今,却一下子跌入了地狱一般。 以往每月在粮食上的开销,至多不过一两银子。 可现如今,全部的收入拿去买粮,一家人尚且要饿着肚子。 外头都在风言风语,说什么关中那边已是人相食了。 又说大量的流民四起。 这些话,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情绪。 几乎每一个男人或者妇人,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家粮店碰碰运气。 可实际上……许多粮店已经不开门了。 即便偶尔开门的,卖的也是夹杂了许多沙粒的陈米,可即便是这样的米,价格高昂,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民生艰难至此,这还是京师,京师之外,又是怎样的世界,也只有天知道了。 天启皇帝三令五申,下旨痛斥百官不能为朝廷分忧。 这不下旨还好。 一下旨,一窝蜂的弹劾便送进宫去了。 大家纷纷表示,陛下说的很对,现在我要揭发一个靠粮食发了财的,没错,就是新县的张家! 他们靠着粮食,发了大财,张静一深受国恩,竟视社稷苍生与不顾,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这种说辞,摆明着是给天启皇帝难堪罢了。 骂我们做什么?你先干掉那最奸诈的张静一去。 天启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而当粮价到了十七两的时候。 张静一这边,大抵已经谋划定了。 京城又下起了雨。 一场急促的暴雨之后,清平坊一切如新。 这一天的早上,张静一在案牍之后,笔走龙蛇,写下一份奏疏,随即命人送入了宫中。 不久。 勤政殿里,天启皇帝得了奏疏,表情却又怪异起来。 “召诸卿觐见。” 众臣闻召,纷纷赶来,这些日子乃是多事之秋,所以大家都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有奏,说是他在昌平开垦,自初春至迄今,种植出一种新粮,亩产可得粮千斤,诸卿以为如何?” “……” 群臣用一种窒息的表情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眉一挑:“说话!” “……” 殿中安静极了。 当然,这不是震惊。 这是真的窒息。 特么的。 现在粮价高不可攀,他张静一听闻奉旨整肃粮价,折腾了一个月,他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玩意? 天启皇帝见众臣都默不作声,便道:“黄卿家,你先来说。” 黄立极这时候觉得做内阁首辅大学士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会被先拎出来,他苦笑着道:“陛下,此等祥瑞之事,不议也罢,臣无话可说。” 亩产千斤的粮食,其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报过,可都是骗人的。 这张静一怕是粮价压不住,索性就玩了祥瑞这个套路了。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有些犹豫。 对呀,这就是张静一的策略?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 这些日子,户部尚书李起元暗中可没少囤粮食。 他是户部尚书,对于当今天下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反正自己不囤,别人也会囤,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偷偷赚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现在听说这亩产千斤,还有什么新粮,李起元本来还苦着脸,努力的使自己的情绪不要有任何的波动,不要君前失仪。 姓张的真行啊。 拿这种祥瑞来指望降粮价,脑子抽了。 现在天启皇帝一问,他绷不住了,噗嗤一笑,又忙咳嗽,努力很严肃的样子:“陛下……这……臣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想来这一定是张静一道听途说吧!臣觉得,这也不必怪责张静一,他毕竟年轻吧,少不更事,对农事不太了解,稚童戏语,陛下也不必当真。” 天启皇帝牙都咬碎了,脸色难看至极。 不过……似乎大家都看的出来,这就是笑话。 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怕是大家要捧腹大笑了。 “可张静一请朕去昌平,亲眼见识一下。” 看这事闹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众臣纷纷道:“陛下,不可啊,不可……” “陛下怎么可以轻易离京呢。” “何必当真……” 天启皇帝一肚子火气,咬牙切齿地道:“那朕就不去昌平,朕去祭祖成不成,去见一见朕的列祖列宗成不成!诸卿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是真的急眼了。 于是,众臣哑然。 其实……由着他们去吧,反正也是笑话! “下旨,明日朕要前往皇陵祭祀祖先……”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冷冷地看了众臣一眼,道:“诸卿陪驾!” 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次天启皇帝是真的怒了。 他能感受到百官们那种戏虐的味道,虽然他们一个个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一个孩子。 眼看着皇帝拂袖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 此时,黄立极也只有苦笑,摆摆手,示意大家告退。 他出了殿,孙承宗忧心忡忡的叫住他:“黄公。” 黄立极便朝孙承宗干笑:“你说……” “哎,不用说了。”孙承宗道:“终究还是错看了人,用这种儿戏一般的把戏,怎么可能糊弄住那些粮商呢?张静一这一次……是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他只有小聪明?” 孙承宗想了想道:“或许是年纪太轻吧!只是眼下……听闻关中那儿……要出事了。” “老夫也在等着陕西布政使司的消息。” 黄立极背着手,叹息连连:“天要变了,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 孙承宗低下头,其意难平。 ………… 次日。 百官至大明门外恭候。 紧接着,天启皇帝的车驾自大明门出来。 无论如何,他想相信张静一一次。 虽然也知道,这事儿很不靠谱,像玩笑。 亩产千斤……这不是梦话吗? 坐在乘舆里的天启皇帝,看着两侧奉驾的百官早已列于道旁,忍不住叹息道:“魏伴伴。” 魏忠贤就骑马随驾在乘舆一侧,一听天启皇帝呼唤,立即道:“奴婢在。” “他们今日,怕也要辛苦,这大清早的,朕带他们去昌平,告诉他们,朕准他们骑马坐轿。” “是。”魏忠贤应道。 天启皇帝接着道:“张静一在何处?” “听说张静一已先去昌平了,说是在那里,迎接圣驾。” 天启皇帝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他说的是真的吗?” 魏忠贤嘿嘿一笑:“陛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天启皇帝便怒视魏忠贤。 魏忠贤这才意识到此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于是忙道:“奴婢也不知真假,只晓得昨天夜里,户部尚书李起元在自家的宅里,跟他的儿子笑称,若是这天下真有亩产千斤的粮,他就把脑袋剁下来,给人当蹴鞠踢。” 天启皇帝:“……” ……………… 第五章送到,今天起来的太早了,从早上写到现在,赶紧去睡会了,明天再战。 第一百三十三章:拔剑四顾心茫然 天启皇帝不知这李起元到底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禁勃然大怒,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这火气又无处发泄。 倒是魏忠贤干别的不成,这刺探大臣的本事,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天启皇帝便不再做声,闭上眼睛,靠在乘舆里的软垫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出京。 出了京城,往昌平方向是最好走的,只需随着‘神道’前行便是了。 这一条通往明皇陵的道路,耗费巨大,平日也有专门的陵卫负责修葺。 涉及到了列祖列宗的事,朝廷是一向看重的,所以这一路走的还算是轻松。 天启皇帝不知不觉,在乘舆里打了个盹儿,张眼一看,却发现已出了京城。 此时,天启皇帝并不知道张静一在他家的地里做着什么,却又隐隐期盼着。 张静一既然敢让他这个皇帝亲往巡视,或许真有什么绝技呢? 当然……亩产千斤,还是让人难以相信的。 也许只是某种夸大或者借喻吧。 再往前走,道路渐渐开始蜿蜒起来,一路向北。 就在此时,前头的队伍突的停顿了下来,这使得天启皇帝的乘舆也不得不停下了。 于是天启皇帝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魏忠贤便忙凑上来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启皇帝道:“看前头出了什么事?” 魏忠贤不敢怠慢,匆忙打马往前头去询问,随即回来道:“前头来了一队流民,前头的禁卫驱之不散。” 这一次出来得实在太匆忙,如若不然,这昌平县的官员以及陵卫,早就在道旁准备了,绝不会可能出现有人在这里晃荡的情况。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道:“流民?这些人离了原籍,按律是有罪的。” “这是自然,前头的禁卫正在……” 天启皇帝想了想,却道:“随朕去瞧瞧看。” 说罢,他径自下了乘舆,魏忠贤倒是紧张起来,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大多都是罪囚,陛下千金之躯……” 天启皇帝摇摇头道:“朕在奏疏里,总是看到流民二字,今日倒想亲眼看看。” 说着,大步流星,穿梭过重重的禁卫,果然前头数百米处,便见一队骑兵禁卫挥舞着鞭子,像赶羊一样驱逐着密密麻麻的流民。 天启皇帝皱眉,立马吩咐道:“让他们住手,倚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魏忠贤都要窒息了,他们是禁卫,又不是好汉。 可魏忠贤素来对天启皇帝言听计从,倒是后头一些大臣追了来,纷纷道:“请陛下回避。” 天启皇帝不理他们,却是加急脚步上前,等离得近了,竟一时愣了。 天下各府县送来的奏疏里,大多对于流民的形象没有过多的描述,不过素来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这流民都是违法乱纪,面目可憎之徒。 可眼前所见的,却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有人赤身,那赤身者,露出的是如榆皮一般褶皱的黝黑皮肤,皮肤似乎要包裹不住里头的骨头似的,身上的骨头凸显出来,哪里还有人形。 他们的面目,当然是可憎的,哪怕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女子,也是蓬着头发,上头不知沾了什么,竟好像结成块一般,肤色皱巴巴的,相貌甚是丑陋。 可他们在骑兵禁卫面前,却丝毫没有像地方上奏来的奏疏那般描述的凶神恶煞。 他们扶老携幼,形同干尸一般,在禁卫骑兵的冲击之后,只是哀嚎和低着头避让。 天启皇帝道:“这是哪里来的流民?” “奴婢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奴婢也听不懂。” 天启皇帝走近一些,果然听到这些人说话都带着乡音。 在这个时代,能说官话的,大多都是读书人,不过……这些人的乡音,天启皇帝却是听懂了:“这些都是大同府人。” 说着,让人喝令骑兵回来,过一会儿,又让魏忠贤领来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或许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却也知道,天启皇帝一定是贵人。 此时,他就似惊弓之鸟,一见到天启皇帝,便立即拜下,磕头如捣蒜地道:“官爷饶命。” 天启皇帝道:“你抬头来。” 身后……黄立极扯了扯孙承宗的袖子,诧异地低声道:“陛下竟也会说大同的口音?” 孙承宗面无表情,同样低声回应:“陛下曾一直想效仿武宗。” 黄立极一听,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武宗,便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那家伙,比天启还离谱一些,私自想跑去关外打仗,后来更是索性留在大同,自任自己为总兵官。 此时,这汉子小心翼翼地仰头起来。 天启皇帝看了他的样子,此时是近看,他本是一脸威严,可见了此人的模样,竟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这脸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和骷髅没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陈三。” “你是大同人?” “是。” “你既来此,可有路引?” “不不不,不曾有的。”这陈三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很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同时因为恐惧的缘故,所以身躯颤颤。 “你无路引,何以离乡?” “活……活不下去了。”陈三哭丧着脸道:“再不走,一家老小便都要饿死了,村子里……莫说没有了粮,便是树都啃光了,能吃的……一个都没剩,地里的土疙瘩……吃了要死人的,我婆娘便吃死了,吃时还好,可到了夜里,肚子胀了一夜,捂着肚子嚎叫到了三更,撑不住了……临死的时候,说娃儿还小,一定要给他谋一条生路,我……我便随人出来啦。” 天启皇帝听的头皮发麻,不禁道:“大同这两年,也没什么灾,怎么就没有粮了?” 这陈三委屈地道:“我们给庄里的老爷种地,这地本就贫瘠,一年到头,也只收了几石粗粮,缴了大半做了租子,剩余的,又催我缴征饷,还有粮赋,一来二去,养不活人了。所以年年都欠着租,到了今年,说是哪里要闹饥荒了,又说是粮价涨了,庄子里的老爷,更是催租催的厉害,这是实在被逼得急了……小人……小人实在没有作奸犯科……小人是良民啊。” 天启皇帝气的吐血,关中大旱,这京城和山西倒是都好像遭灾了一样。 这大同尚且是如此,那么关中呢? 关中的情况,只怕更加可怕吧。 天启皇帝站在原地,一时脸色铁青,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越如此,这陈三越恐惧,只是不断地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却是突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黄立极,道:“黄卿家,你来说,这怪得了谁?” 此时,其实黄立极也大受震撼。 只是他心里不禁生出一个疑问,怎么又是我? 他只好道:“臣……” 天启皇帝怒气冲冲地道:“陈三有罪吗?” 黄立极想了想道:“既有,也没有。” 天启皇帝道:“那么朝廷呢,朝廷横征暴敛,有罪吗?” 黄立极苦笑道:“朝廷……毕竟是为了边饷,何况若是不催粮,朝廷如何维持呢?” 天启皇帝道:“他那庄子里的那个老爷呢,有没有罪?” 黄立极道:“地是人家的,放地出来收租,此后陈三欠租,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罪之有呢?”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竟很认同黄立极的话,随即道:“那么这陈三活不下去了,只想苟且偷生,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他沦为了流民,又有什么罪?” 黄立极忙点头:“是,论起来……也确实可怜。” “可这才令朕寒心啊。”天启皇帝却不禁露出了绝望之色:“人人都没有罪,人人都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都做了自己本份的事,可结果呢?结果陈三这样的人,既没有碰到天灾,也是良善本份,终日劳碌,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是是因为有罪的缘故,朕尚且还可以主持公道,可以杀死罪人,可以做一回青天。可现在人人无罪,朕该怎么办呢?朝廷该怎么办呢?陈三这样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番质问,竟把黄立极也问倒了。 陈三只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地上,作声不得。 天启皇帝咬牙地道:“朕就算是有剑,拔剑出来,也不知该斩向何处去,这……便是当今大明!” 陈三不明所以,只惊恐地磕头:“万死。”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又沮丧起来:“你无罪,何须万死呢?朕若是你,也早就做流民了,哪里但凡有口饭吃,便到哪里去。什么王法,朕才不理。这些人……” 他手指远处那些流民:“都是和你一样的吗?” 陈三道:“大多是如此。不过,我们已是万幸了,这一路来,十个人,已饿死了七七八八,小人是身子结实的,熬到了现在。” 天启皇帝看着陈三皮包骨的模样,听他说自己身体结实,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陛下驾到 天启皇帝唏嘘着,却只好对陈三道:“走吧,朕不会驱赶你们,来人,给他们一些干粮,不要为难他们。” 陈三听罢,千恩万谢,随即便走了,不过他有些害怕,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本来就身子瘦弱,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似的,走路的样子很是滑稽,双腿就像是飘在云端上。 不过等禁卫们解下干粮,送到这些人的手里时,陈三这些人顿时大喜。 那些流民像炸营一般,个个跪在那儿,口里念念有词。 天启皇帝命人继续前行。 将这些流民甩开,走了三五里,突然之间……坐在乘舆中的天启皇帝陡得觉得眼前的景象不同了。 便忙又令乘舆停下,匆匆下了乘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久久不语。 魏忠贤和黄、孙二人也追上来,禁不住苦笑。 “神树……朕的神树……” 所谓的神树,就是神道两边栽种的树,若是皇帝驾崩,棺椁需要自京城到皇陵,沿着神道而行,神道两侧,则栽种着大量的桃树,在民间,桃树有多福、长寿的象征。 这些桃树,大多都不结果子,沿着神道一路至皇陵之处。 可现在……天启皇帝发现,那些流民所过之处,自家祖宗们送葬,陈列于两侧的桃树,这一路的树皮,竟已被啃了个干净。 甚至还可看到,最近的一颗桃树,上头竟有牙齿啃噬的印记。 这一下子,后头的百官们炸了。 这就不得了了,列祖列宗们知道,这岂不是大不敬? 天启皇帝却是直直地看着这光秃秃,几乎没有了树皮的树干,突然上前,口里道:“取匕首。” 靠着天启皇帝最近的一个校尉连忙取了一把匕首交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则是蹲了下来,在树根处,割了一块树皮下来。 下意识的,他想将这些残存的树皮往口里塞。 不过即将送入口里的时候,他却停下了,于是捏着树皮回头。 魏忠贤就站在他的身后,这魏忠贤见了天启皇帝的眼神,下意识的有些慌乱,觉得后脊凉飕飕的。 天启皇帝道:“朕想尝一尝这树皮的滋味,百姓们以此为食,不知能不能果腹。魏伴伴,你来吃。” 魏忠贤:“……” 天启皇帝拿着树皮的手伸了过去。 魏忠贤在刹那间踟蹰,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树皮接过,一口将树皮塞入口中。 大家都看着魏忠贤。 起初,魏忠贤想要咀嚼。 可是一咬,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入口,令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差一点要将这树皮吐出来。 于是身子不得不弓着,一副极难受的样子,于是便不敢再咀嚼了,立即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直接将这树皮吞咽下去。 可这树皮块头不小,这般一吞咽,好像这东西卡在了自己的喉头里,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去。 魏忠贤忍不住眼泪都奔了出来,不断地吞咽着,最终,树皮入肚,可残留在口里的苦涩还没散去,他难受得连吐了几口吐沫。 天启皇帝期盼着看他:“滋味如何?” “这……”魏忠贤脸都憋红了,哑着嗓子道:“难以吞咽,个中滋味,奴婢真不知怎么说。” 魏忠贤的回答倒是老实。 天启皇帝便叹道:“民生多艰啊,若是朕的百官们都尝一尝这树皮,或许就知道百姓的疾苦了。” 后头本来看九千岁吞树皮,瞧得津津有味的百官们,立马脸色一变,心里大抵都说,你自己为何不吃? 天启皇帝却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神树,叹息着道:“罢,若是这神树能给人果腹,啃干净了也无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定然不会责怪的,天色不早了,启程吧。” 坐回了乘舆里,天启皇帝叫了魏忠贤一声。 魏忠贤忙答应。 天启皇帝道:“天下的百姓,已到这样的地步了吗?那么大旱的关中,只怕已为人间地狱了吧。” “奴婢也不好说。”魏忠贤骑在马上,却是捂着肚子,虽然树皮是吞咽下去了,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树皮在胃中难受,他艰难道:“户部应该比奴婢清楚。” 天启皇帝便道:“李卿家可有随驾而来吗?” “在的,奴婢去叫他来。” 那李起元本在后头优哉游哉的坐着轿子养神,却被叫到了皇帝的乘舆这边,天启皇帝依旧询问。 李起元便硬着头皮道:“这几年灾害不断,尤其是今年……”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便打断道:“户部就拿不出切实的措施吗?” “臣也是巧妇无米啊。”李起元一脸无辜的样子,接着又道:“不过那张家,当初不是有那么多的粮吗?可他们不思赈济百姓,却拿这粮食高价卖出,挣了不知多少银子……” 天启皇帝:“……” 这很明显,现在百官们算是回过味来了,你说我万能,那陛下身边的那张静一,不也如此吗?大哥别笑二哥。 “他们家的粮,可是十一二两银子发卖的,助长了粮价不知多少,这和囤积居奇又有什么分别?” 天启皇帝心里不禁郁郁起来。 他当然不能跑去跟张静一说,现在国家艰难,你做一个表率,拿你家的粮来赈济一下百姓。 可终究李起元将这些戳破,令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便不做声了。 李起元见陛下无言,倒也怡然自得,每次都怪我这个户部尚书,现在好了吧,没有说辞了吧。 我李某人为官,行得正、坐得直,两袖清风,至少比那张静一好。 一行人继续北行,差不多到了张家的地头,天启皇帝便吩咐道:“一路行来,甚是辛苦,依朕看,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这一点,其实大家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这根本不是去祭祀,不过是打着祭祀的招牌,去张家的地里而已。 只是此时大家又饿又乏的,实在无力吐槽。 于是便是折道,进入了崎岖小路,又走了几炷香,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只见一片片开垦的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更远处是一片临时的建筑,一看就是一个庄子。 在道旁,一个横幅张挂起来。 “热烈欢迎陛下莅临赐教。” 天启皇帝下了乘舆,差点窒息。 后头的百官们见了,忍不住窃笑。 远处,又有人敲锣打鼓,这锣鼓声倒是很喜庆。 一群似农户模样的人则列于道旁,这些人显然不是北方人,口里用含糊不清的乡音,齐声道:“欢迎,欢迎……” 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尴尬得头皮发麻。 前头,却见张静一父子二人穿着礼服,正领着一干人等匆匆而来。 张天伦率先道:“臣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虽然方才受了李起元的影响,有些闷闷不乐,可此时心里却暖和了不少,随即笑起来:“好啦,好啦,将这锣鼓声停了。” 张天伦听罢,忙是道:“停停停……” 声音戛然而止。 张静一道:“臣也不知接驾的规矩,和父亲商量来商量去,所以……” “无妨。”天启皇帝摆摆手道:“朕看了你的奏疏,所以来了,你的祥瑞呢?” 张静一惊诧道:“什么祥瑞?” 此言一出,站在天启皇帝身后的百官们,又窃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静一就是一个莽夫,没读什么书,和文盲差不多。 天启皇帝听到身后的取笑,一时之间感到有点下不来台。 你说有祥瑞,所以朕便大张旗鼓的来了,很给你面子了吧! 可现在,你装傻? 天启皇帝感到很憋屈,终究还是道:“粮食……亩产千斤……” “哦。”张静一恍然大悟,随即却委屈地道:“陛下,这不是祥瑞啊,这就是粮食,何来的祥瑞呢?陛下是知道卑下的,卑下若是要献祥瑞,怎么能这么谦虚,只说亩产千斤呢?” 这话说的……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天启皇帝便道:“朕不管什么祥瑞不祥瑞,朕要看看粮。” “早就准备好了。”张静一认真的道:“此粮……乃是……” 其实后头的百官早就不耐烦了,见张静一还在啰啰嗦嗦,那户部尚书李起元禁不住道:“张百户,是不是前几日京里的大水把你淋糊涂了!你就少说几句吧,不要拿这种祥瑞来糊弄君上,欺君之罪你听说过吗?”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人怼。 他忍不住看一眼李起元,心说:“我和他有仇吗?” 可在李起元的心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当初……张静一七钱银子,收的可是他李家的粮食。 这是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 天启皇帝现在却只是急于一件事,道:“粮田在何处?” 张静一来不及将李起元记入自己的小账本,便道:“就在前头,卑下正准备让人收割新粮呢,就盼着陛下来。”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来此,就为这个。” 随即,他突的反应过来,又忙道:“不,朕来此,是顺道来看看的,主要还是祭祀列祖列宗。” 第一百三十五章:高产似母猪 天启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其实主要也是怕张静一把这事儿搞砸了,最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虽然他名声不好,但是天启皇帝是可以容许别人咒骂他昏聩,甚至说他厌近女色也能忍,可总不能被人说是二傻子吧。 因为前者是态度问题,也就是说,我天启就是不想治国,你能咋地吧,我道德败坏,你又能咋地吧。 可你要说我天启皇帝天生下来就是个智商,这就有点侮辱人了。 所以天启皇帝故意加重语气,朕是来祭祀的。 张静一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他显然心情非常的好,红光满面地道:“陛下,请随卑下来。” 说着又朝百官道:“诸公,这里简陋,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大家要多包涵。” 百官只当来看笑话,这人群之中,冷不丁有人冒出一句话来:“包涵,包涵,张百户你尽情耍。” 还是读过书的人厉害,一字之差,意思就不同了。 众臣憋不住,都笑了。 这个‘耍’字,不就耍猴的意思吗? 至于猴子是谁,那么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他这话,你挑不出毛病来,偏偏你就想笑。 张静一此时还怎么听不明白?忍不住磨牙,不过这时候,他很冷静,因为他很清楚,论起耍嘴皮子,一百个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能拿自己的业余去碰人家的专业。 于是张静一再不吭声,只在前头引路。 后头众人纷纷跟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地势较高,两边都是山谷,又沿着神道,这山谷之中,突见一处开阔的地方。 这开阔的地方,占地不小,地都开了荒。 沿着田埂而行,尽头处则是张家的庄子。 张静一解释道:“这便是奉圣夫人赐卑下的地,占地可不小呢,主要是在山谷里,很是幽静。远处有一条河,乃是卢沟河的支脉,顺水而下,便可至卢沟河,甚至是永定河,陛下你看这里……像什么?” 天启皇帝毫不犹豫地就道:“像一处藏兵谷。” 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对天启皇帝翘起了大拇指! 真是人才,果然是有练过的,一眼就能洞察先机。 实际上……这里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比如赫赫有名的八达岭和居庸关,就距离这里不远,可见这儿,其实就是北京城的咽喉,这可比山海关还有排面,毕竟这里距离京城更近一些。 再走几步,地方就到了。 人们驻足,张静一则道:“大家要小心了,小心脚下别踩着了我的庄稼。” 这是庄稼…… 人们一脸诧异,站在田埂处,大臣们都穿着袍裙,走在这种地方,显得很狼狈。 他们见田里,是茂密的丛叶。 这显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庄稼不一样。 这些红薯,正月便被福建陈家的人带了来。 红薯是现成的,也培育了数十代。 只不过,能不能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却有点吃不准,毕竟福建的气候和这里有所不同。 所以张静一让陈经纶等人在此试种。 这种植的乃是春薯,不过为了确保成活,张静一让人选的是这一块地。 这里因为两面都环着山谷,能抵挡一些冷空气,从环境来说,倒是四季如春。 像这样的地方,在京城别处可找不到。 这春薯在正月的时候,就种植下了第一批,至于其他各种试验田,倒是在天气转暖之后,才开始插秧种植。 陈家人在种植红薯方面,经验丰富,毕竟跟着当初的陈振龙,照料了数十年。 这陈经纶更是关心红薯在这儿的推广,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父亲的遗志,做儿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为他完成。 谁晓得到了这里,张静一就直接给他开辟了一块土地,这里幽静,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再加上陈家人迁徙来了大半,干起活来也顺手。 他们开垦,施肥,悉心照顾着。 哪里成想,第一批春薯,居然在六月多,便成熟了。 这是令陈经纶想不到的,他虽然知道,春薯的成熟期大抵是在四个月和六个月之间,但是在京城……长势居然也不慢。 此时,张静一朝他使了个眼色。 陈经纶显得很小心翼翼。 他感激地看着张静一,他曾梦想过无数次,自己父亲的红薯可以在北地推广,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先是很快被张静一看重,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紧接着……这张百户,居然把皇帝和百官们都召来了。 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他扯着嗓子道:“下地。” 一声令下。 数十个精壮的陈家族人下了地,开始在地里刨着。 一切都很小心。 就好像考古发掘似的,生恐用力过猛,挖烂了土里的红薯。 天启皇帝此时饶有兴趣地背着手,心里忍不住生出了疑窦。 这是啥?能吃? 身后的百官们则已开始窃窃私语。 黄立极瞪着这地,一言不发。 孙承宗此时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脑子里开始搜索各种书籍,在想哪一本书里出现过这种粮食。 其实大家脑子里都在搜书。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 闻所未闻。 既然闻所未闻。 那么…… 户部尚书李起元低声扯着一旁的一个翰林道:“百姓们都已饿得啃树皮了,现在好了,现在是直接让人吃土。” 他声音很轻。 让这个翰林不禁怀疑李起元肯定和张百户有什么仇隙,不过……这翰林也是很认同的,便不断地点头。 魏忠贤现在肚子还不适呢,他现在有点担心,不会待会儿……陛下还让他吃……这土疙瘩里的东西吧。 想到这个…… 不寒而栗。 没多久,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个红薯从地里抛了出来,送到了田埂上。 田埂上有几个年老一些的陈家族人,开始擦拭去红薯上的泥土。 这是一亩见方的地,这地里挖出的红薯,却是越来越多。 一个根茎之下,就好像一胎五宝,或者是一胎十宝似的,一扯,便拉扯出一大串来。 陈家族人似乎也感觉到……这红薯在此的长势不错,几个年老在田埂上负责清洗的族人,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他们的话,可以自动忽略。 反正也听不懂。 很快,红薯便堆积如山了。 张静一另一边吩咐人道:“赶紧去拿秤来,秤一秤多少斤。” “好。” 其实早有人预备好了秤砣。 不过……因为没有大秤,只能用小秤来称,而后再相加。 张静一此时很心热,他也想知道,这第一批精心栽种的红薯到底能种植出多少斤来。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在咱们这,也种植过麦子,这里是山地,种植出来的麦子,亩产大抵在一石半上下,也就一百五十斗,两百五十斤至三百斤粮上下,可这粮不一样……陛下就好好瞧着吧。” 天启皇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片被挖掘着红薯的地,他心里已渐生浓厚的兴趣,还有越来越多的期盼,只是他觉得有些累,便索性蹲了下来。 魏忠贤一看天启皇帝蹲在田埂处,哪里还敢怠慢,作为侍候皇帝的人,他怎么敢站着呢?于是便也连忙蹲下。 后头的宦官禁卫更不敢高皇帝和九千岁一头了,几个宦官心急火燎地回头,像赶鸭子似的,压着手,示意着。 后头的百官也无奈,也只能一个个的蹲在泥地里。 这时……另一边田埂处,称重的人终于传来了声音,呼唤道:“已收一石了。” 一石,放在后世大抵是一百八十斤上下。 听说有了一石……天启皇帝更加有兴趣起来。 另一边,地里的粮似乎还有很多。 陈家的族人依旧将一个个的红薯收在簸箕里。 等了很久…… 边上又有人叫道:“三石……” 三石…… 这玩意的产量…… 百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产量这么高吗?这可几乎一倍于麦子了。” “就是不晓得能不能吃。” 当有人念到五石的时候。 许多人已经开始直抽冷气了。 有人开始惊叹起来,觉得匪夷所思。 显然……这是以往经史中,从未有过的。 也在地里卖力干活着的陈经纶,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可他依旧不停地刨着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一片空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他忍不住想到,先父若是还在世上,能见到今日,这陛下和百官们都蹲在这里,看着他收获红薯,不知该有多欣慰。 于是……他情不自禁的眼眶红了,眼角的泪,竟是啪嗒啪嗒落入泥里。 “六石……六石……” 有人高叫。 六石…… 这已接近四倍于当今的麦产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吃惊,纹丝不动的蹲着,目光渐渐变得就像看怪物似的。 他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似乎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眼珠子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一个个从泥里挖出来的‘土疙瘩’。 也同样蹲在地上的黄立极,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孙承宗眼角的余光,则扫向张静一,变得说不出的复杂。 第一百三十六章:天佑大明 六石啊…… 亩产六石意味着什么? 当初孙承宗在镇守辽东的时候,辽东的粮食都是靠朝廷供应。 他的策略,某种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费钱粮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辽东的粮产只有这么多,耕地的军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亩产六石。 这就比北方的麦产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这三四倍的产量,孙承宗当然没有袁崇焕那般厚颜无耻到开口就是五年平辽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说不会让情势恶化。 还有关中的大旱。 若是粮产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还在乎什么大旱? 孙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给勾住了,像是连魂魄也已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天启皇帝继续凝视,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一个个土疙瘩,还在被挖出来。 这时……有人道:“七石……” 七石…… 这若是不亲眼看到,报出这个数目,大家只怕一笑置之。 开玩笑。 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粮种,精耕细作,莫说亩产七石,便是亩产三石就已是极限了。 这时……有人绷不住了。 绷不住的是黄立极。 黄立极这些日子为粮食的事,可谓是操碎了心,虽然他的名声很不好,作为走了阉党后门的首辅大学士,其实没有多少存在感。可无论怎么说,他也是首辅大学士,是宰辅,谁不想做张居正,做刘健呢? 他觉得不放心。 “这玩意,不会是地里早就埋着的吧。”黄立极是直隶大名府人,家乡距离自己并不远,他出身于小士绅的家庭,当然对于土地和粮食的事了如指掌。 这样的产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难以相信! 于是,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大爷我不蹲了。 随即,他冲进了田埂里,而后,也拿手去地里刨,也顾不得尘土,终于顺着根茎,他牵出了一串红薯来…… “这……” 黄立极眼里放光,忍不住道:“是地里长出来的,真是地里长出来的,没有错。” 于是……百官们此时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静一心里却在吐槽,他还是把黄立极想的太好了,这家伙,居然怀疑他把红薯埋进去再挖出来,把他的人品想的这样的卑劣。 而此时…… “八石……” 这一声八石…… 已彻底地击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可看着地里的人依旧忙活着,还有…… 百官之中发生了骚动。 人们开始啧啧称奇起来。 那李起元更是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才戏虐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穆。 他是户部尚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石意味着什么,是一般田产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这一下子……彻底的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没见过。” “能吃吗?” “怎么可能有九石,我从未见过什么作物,亩产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头晕。” 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这里的时候。 天启皇帝已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他身子摇摇欲坠,努力地晃晃脑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里……还有零星的红薯。 若是以往……这些红薯肯定懒得挖了,烂在地里便是了。 可毕竟……这是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准确的亩产量。 陈经纶没有停,他也随着这产量越来越激动。 在福建的时候,某一次,那时他的父亲还在的时候,亩产量比这还高呢。 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先父……当初冒险从吕宋将这红薯带来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将其视为珍宝。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决然,舍弃了科举功名,也舍弃了商业买卖,那一辈子都扑在了这红薯上,一次又一次的育苗,台风来了,惦记着它们,发生了旱情,也惦记着它们,有了虫害,仍旧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他们也一定不会知道,先父临死之前,抓着他的手,那时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着泪,死死的攥着他,陈经纶想,那时候,别人一定想不到,先父临终时想的是什么。 或许他们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儿孙,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田产。 不,陈经纶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双行将闭上的眼睛里的含义。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这些庄稼,是这一个个和他陪伴了一辈子的土疙瘩啊。 一念至此,陈经纶的泪水便又涌了出来。 说也奇怪,这时理应是高兴的时候,理应很欣慰。 可陈经纶却只想到那一双眼睛,那一双垂垂老矣,带着遗憾却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一下,腰痛难忍的陈经纶跪在了庄稼地里,他双手狠狠地抓着红薯的藤叶,便连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抬头,看一眼远处蹲着的张静一。 这位张百户好不容易带了陛下和百官来,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亲的遗志啊,张百户……情深义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时……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蹒跚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腿,继续在土里刨着,哪怕地里的红薯已经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一两株来,可他不肯停,也不愿停。 “十二石……” 十二石报了出来。 方才的哗然,又归于了寂静。 不是亩产千斤。 是亩产两千斤…… 两千斤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的红薯继续秤重。 有宦官过去与那秤重之人低声说着什么。 随即,那宦官欢快地奔了回来,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声调无比激动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一斗五升。” 天启皇帝涨红着脸,他双目有些呆滞。 良久,天启皇帝看向了张静一,这一次,他看张静一的眼神,不再是亲近,也没有温和,甚至没有感情,只是用毫无表情的眼神,凝视着张静一,接着肃然道:“可以吃吗?” “可以。”张静一斩钉截铁。 天启皇帝又问:“怎么吃?” 张静一好爽地道:“陛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红薯,混着粥水叫红薯粥,干一些叫红薯饭,晒干了叫红薯干。” “这……”天启皇帝还是晕乎乎的,最终道:“取来,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张静一道:“虽说确实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实臣已在庄子里,让人提前预备好了,有红薯粥,也有红薯饭,还有烤红薯,陛下去尝一尝,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哗然。 天启皇帝则是眯着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马叫了一声:“魏伴伴。” 魏忠贤:“……” “你去收拾一个,先试试看。” 魏忠贤深吸一口气,想来此时的他,总难免想起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阉割他的匠人将他绑了,而后手起刀落。 魏忠贤倒是啥也没说,匆忙去取了一个红薯来。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将这红薯擦拭得干干净净。 魏忠贤手拿着红薯……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贤的身上。 这大抵都是一副,你吃呀,你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贤深呼吸,一口咬下。 咔嚓。 很清脆。 “如何?”天启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贤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树皮时的覆辙。 可一咬下去。 竟……有一丝甘甜。 于是,他开始放心大胆起来。 或许……吃了树皮之后,正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垫一垫,掩饰一下口里的苦涩。 因而,他咬合的越来越轻松起来,一面道:“唔,滋味……不错,有些甘甜,很脆……咔咔咔……” 呼…… 这一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着惊喜,有的带着惆怅,也有人忧心忡忡的样子,更有人眼眶通红,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干涸。 孙承宗这时拼命地揉着眼睛。 这东西真能吃…… 还亩产两千斤。 这种破地方也能种植? 这是什么? “天佑大明哪!”孙承宗忍不住发出尽力想要压制,却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这四字……还沉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启皇帝听了个真切。 他双肩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对,这不就是天佑大明吗? 就在此时,天启皇帝一把抢过了魏忠贤手上的红薯。 也顾不得上头还有魏忠贤的咬痕。 其实他本来就是不注重小节的人。 于是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张口,咔嚓一下。 红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几下,这才觉得放心了。 于是,一面将脸颊吃的跟馒头似的,一面道:“好……好吃,来,诸卿都来尝一尝,都来尝尝……” 大臣们没有动。 天启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将这红薯啃了个干净,梗着脖子将最后一口红薯咽进肚子里,突然一下子得意起来,恨不得叉腰:“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 ……………… 还有! 第一百三十七章:居功至伟 大明的天子,各样的人都有。 唯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自知之明。 这也是为何,天启皇帝要说一句:朕登极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国事日益艰难了。 被骂习惯了,虽然有时候觉得某些人骂都骂错了地方,可自己是什么德行,大抵还是心里有数的。 这朝廷治理的也不怎么样嘛,天灾人祸又多,我也很为难啊。 但是……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但是,但是朕哪里能想到,朕也有今天呢? 这话的语气,不无骄傲之色。 你看,国家还是有大喜事的,上天对朕的恩宠没有断绝啊。 这种得意感。 其实是大臣们最反感的。 天启小儿,你又飘了。 当然,大家不敢表现。 只是觉得有些尬。 这时有人道:“陛下……这……这不就是一个果儿吗,味道甘甜,和寻常的果儿又有什么分别?这不是庄稼,果是果,粮是粮……” 众人听罢,朝这人看去。 此人,不是李起元是谁! 李起元是户部尚书,主管天下的钱粮,他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颔首,觉得有道理。 主粮是主粮,若只是果儿,虽然也可勉强充饥,可毕竟不是粮食啊! “是不是粮,待会儿吃了便知道。”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诸公请。” 李起元没咳嗽,倒也镇定下来,他还是无法理解,世上能有亩产两千斤的粮。 两千斤啊,那还了得?这不是说,原先十亩地能养活一口人,现在只需一两亩地就够了? 根据多年读书的经验,便是山海经,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众人随着张静一的脚步,纷纷进了庄子。 庄子很简陋。 毕竟是临时搭建的。 这里早就摆好了一张张的桌案。 众人纷纷坐下。 天启皇帝自然坐在上首,李起元的话,还是让天启皇帝有些担心。 若不是主粮,那么此物虽好,可毕竟还是差了一些。 毕竟,人是不能拿果儿来充饥的,越吃越饿。 一会儿功夫,热腾腾的红薯粥便端了上来,这粥里只放了些许米,大多是红薯,早已被炖烂了,另一边,又有人盛上了一个个烤好的红薯。 一时之间,厅中飘香四溢。 天启皇帝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便举起了勺子,舀了一口粥,先吹了吹。 一旁的宦官急了,低声道:“陛下,是否让奴婢先尝尝……” “无碍。”天启皇帝道:“在这里,就和在宫里一样,朕与张卿,便是自家人。” 说着,直接将一勺粥放入了嘴里。 骤然之间,粥水的香甜便弥漫了舌尖,滚烫的粥液入喉…… 这种红薯粥,在后来,是只有穷人才吃的,若是在后世,那就更不必提了,大家早就吃腻了。 可对于从未吃过红薯粥的君臣们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天启皇帝咂咂嘴,回味着方才的滋味,忍不住道:“比米粥好喝。” 一旁的张静一龇牙咧嘴的帮天启皇帝剥着烤红薯。 紧接着,直接用筷子啪叽一下,插入剥了壳的红薯里,就好像是烤串一般,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陛下可以尝尝这个。” 天启皇帝点头,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这烤红薯的滋味,带着一股香甜的糯香,别有一番风味。 天启皇帝乐道:“这味好,这味更好,吃啊,大家都来吃,不要客气,哈哈……看看能不能吃饱。” 众人再没有迟疑了。 李起元也小心翼翼地吃着粥,只是那样子,倒仿佛有人想害他一样。 吃着吃着,越吃越不对味。 一炷香之后。 他抬头。 看着天启皇帝此时摸着自己膨胀起来的肚腩,扑哧扑哧的喘气。 这是吃撑了的征兆。 一旁,已有人议论纷纷:“还真能饱腹,这一碗粥,加一个烤薯下肚,老夫已饱了。” “还真是,滋味还不错,比白米粥甜腻一些。” “这东西……吃一两斤……不就饱了?那这亩产两千斤……岂不是……岂不是……” 有人吸着凉气。 可怕啊,这就意味着,只要你想,靠一亩红薯地,便能勉强存活了。 “若如此,天下还能有流民?” 这越想……越是觉得可怕。 李起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要说这样的玩意,他一点都不动心,这也不对,他毕竟是户部尚书。 可他不服气,忍不住道:“张百户,要照料这庄稼,只怕不容易吧。” 此言一出,厅中又寂静无声起来。 是啊。 肯定是精耕细作,说不定还要费水灌溉呢,不然怎么可能种出这么多粮来。 张静一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人问到这个,他笑着道:“这你便问对人了,我正想说,其实这红薯地,是最容易种的,不需精耕细作,密植之后,就不必管他了。不只如此,它还不废水,不必成日想着灌溉的事,便是旱地,也能有收成。且花费的人力也不多,就是插秧和收获时废一点功夫,其余时候,偶尔照看即可。” 李起元听罢,竟是面上羞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众人又哗然。 有人嘀咕:“这样说来,我大明不缺粮了?” 这个疑问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启皇帝突然感动起来:“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正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此物,从何处所得?” “这也正是卑下想要奏报的,此物,原是出于吕宋。” 张静一可不想追溯到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到了菲律宾,这玩意太挑战天启皇帝的认知了,直接告诉他,从吕宋来的就得了。 于是他接着道:“乃是一名叫陈振龙的商贾带来的,佛郎机人将其视为珍宝,不允许带出,是这陈振龙看出了此物的厉害,便冒了千难万阻,才偷偷带到了福建。此后,用了一辈子的心血,都在培育秧苗上头。等他逝世,他的儿子陈经纶便继承了他的遗志,被卑下请到这儿来移植,陛下,这陈氏可谓是满门忠烈,我大明若没有他们父子,如何能有这样的粮呢?” 天启皇帝不禁动容,便道:“这样的功劳,便是赏赐万金,也不抵他的功劳。将那陈经纶叫到朕面前来。” 当陈经纶被宦官叫到厅里来的时候,他脑海已一片空白。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陈家也算是商人世家,熟谙人情,他当然清楚,陈家培育这红薯自是有功劳的,可若不是张百户,只怕这功劳也是水中捞月。 何况……张百户到了御前,按照这官家们的套路,自然要将这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不会提及陈家,就算提,也只是小小提及一下,邀功请赏嘛,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以陈经纶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的愿望,只是完成父亲的遗志,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去想。 可到了御前,他显得很不安的行了礼。 便听天启皇帝道:“这便是种植红薯的大功臣吗?” 这大功臣三个字,让陈经纶下意识的看向张静一。 张百户……张百户居然将功劳搁在他的头上? 外间,不都说张百户不是东西吗? 厂卫的恶名……他也有所耳闻。 此时……一股暖流弥漫了陈经纶的全身,张百户……大气啊,真丈夫也。 说着,陈经纶毫不犹豫地道:“学生陈经纶,不敢居功,学生父子,培植红薯已有数十年,这数十年来,红薯一直无人问津。若说这功臣,当该是张百户才是,若无张百户慧眼识珠,尽力给学生提供方便,又如何会有今日?陛下让学生居于首功,学生……惭愧之至……” 天启皇帝见陈经纶谦让,一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奇怪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这时,孙承宗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局面,其实张静一给天启皇帝介绍这个姓陈的商贾,他倒是心里颇为意外的。 张静一……居然还有这样的德行? 天启皇帝于是便笑:“你有大功,他也有大功,这样的功劳,够你们分啦,朕已听闻了你父亲的事迹,甚是欣慰,朕一定要好好封赏。” “学生……”听天启皇帝提及到了自己的先父,顿时让陈经纶感慨万千。 他一时泪水滂沱道:“先父若在天有灵,知道有今日,定可告慰先灵。” 天启皇帝也不禁唏嘘起来,朝魏忠贤道:“陈氏父子,虽无战功,可这样的功劳,也足以彪炳千秋了。依朕看,需追封其父为伯爵,在其家乡建石坊,以旌表陈氏的功劳。” 魏忠贤毫不犹豫道:“奴婢以为,还需给陈家建一座祠堂才好。” “好,都很好,”天启皇帝道:“交给你办,那便放心了。” “至于张卿家……”天启皇帝道:“他也是居功至伟啊,朕得张卿家,如得此薯。” 天启皇帝手里还握着筷子,筷子上叉着半个烤红薯,他说到此薯的时候,狠狠的啃了一口烤红薯,咀嚼起来,边道:“他们都一样,香甜可口,于朕而言,有天大的功劳。” 张静一听到这里,头皮骤然发麻。 ………… 第五章送到,明天的五更,会尽快送到,今晚可能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