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一章 乱糟糟的朝堂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北京城,奉天殿内。 “殿下,是不是该上朝了?”一个略显有些浑浊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耳边响起。 朱祁钰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缓缓的睁开。 入目则是无数的大红色的木柱,黄色的帷幔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两盏鹤形宫灯就在眼前,香气袅袅。 似乎是一股松香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恶作剧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他用力的吸了几口秋日的凉气,意识逐渐的清醒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太监,有些疑惑,搁这儿拍戏吗? 那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身体一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如同气泡被戳破了一般,无数的幻影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闪过。 朱祁钰,明代宗,人称景泰帝。 他的好哥哥朱祁镇在七月份带着京师三大营,亲征瓦刺部,行至土木堡,被瓦剌部的也先俘虏,三大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了个全军覆没。 作为闲散王爷的郕王朱祁钰,在完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皇太后从郕王府里提了出来,扔在了监国位置之上。 群臣在殿外候着正等待着上朝、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内官监太监和司礼监太监等待着朱祁钰的指令、大黄色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 他现在只是一个监国,而不是皇帝。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吗?他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现在的他,真的没得选。 “上朝!”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虽然手心已经攥出了汗,但是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朝五晚九,这没想到熬了一夜,再醒来,居然做了监国。 “上朝!上朝!”内官监太监成敬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随后小黄门高声呼和。 停摆了数日的朝议,终于再次开始,胸前绣着各种禽兽的朝臣们,在大汉将军的查验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前线战事吃紧、天子被俘、群臣惶恐,进了殿之后,诸臣依次站好之后,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时间奉天殿内,居然有几分嘈杂。 朱祁钰坐在一个四方凳上,这个四方凳很小,甚至有点硌得慌,和那宽阔的龙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都御史拿着手中的黄册大声喊道:“禀太后、殿下,应到二百零五人,实到一百三十二人,七人病休。” 朱祁钰眉头紧皱,这缺勤实在是太多了吧,七人病休可以理解,可是剩下的六十六人去哪了? 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剩下那六十六位本该上朝的大臣、勋戚、军将,都死在了土木堡之下。 大明朝的在廷文武,仅一战损失了超过三成要早朝的京官。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内官监太监成敬大声的喊道。 “吾皇万岁。”诸臣俯首山呼海啸,只不过他们要行礼的对象并不在奉天殿内,而是在瓦剌部的大帐内。 这画面颇为的讽刺。 “殿下,臣有事启奏。”右都御史出列俯首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天子北狩,还请殿下早日定夺社稷之主,以安天下。” 朱祁钰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右都御史,这人名叫赵谦,原来郕王也只知道此人叫赵谦而已,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在劝进吗? 朱祁钰准备推辞,按照他记忆里的规矩,至少要三推而就,否则就是大不敬,毕竟朱祁镇这个皇帝,还活着。 赵谦想要再说话,可是站在另外一侧的司礼监太监一甩斗牛服的袖子,拿出了一卷圣旨。 他高声呼喝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皇长子朱见深,天资粹美,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 “授朱见深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传播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朱祁钰看着这个司礼监太监,此人名叫金英,司礼监提督太监,那是内官之首。 这段圣旨简单翻译就是皇长子朱见深,在皇太后的慈命下,被册立为了太子。 朱见深,两岁,自己那个便宜哥哥朱祁镇的庶长子。 朱祁钰额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对明史本就是一知半解,这一道圣旨下来,内容很简单,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江山,还是,也只能是他那个哥哥朱祁镇的江山。 赵谦伸出右手来,探出一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这诏书谁下的? 自然是坐在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为何要立北狩天子朱祁镇的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朱祁镇是那皇太后的亲儿子,而他朱祁钰是庶出。 朱祁钰只觉得可笑,皇帝被人俘虏了、大明二十万精锐被全歼、朝堂三成朝臣殉国、瓦剌部磨刀霍霍正欲南下。 朝堂停摆数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确立皇太子之位,而皇太子却不是监国的血亲。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胸前绣着云雁的朝臣站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佥都御史徐有贞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别人没反应,点头说道:“讲。”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迎回皇上,瓦剌部太师也先派来了使者,要求金帛相赠,以早迎陛下还朝,还请殿下定夺。” 赎回人质?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朝,自然不能说赔款,只能说是相赠。 “启禀殿下,这事已经令户部办下了。”司礼监太监、皇太后的传话筒、朱祁镇的狗腿子金英,立刻回禀了一句。 事事启奏的时候让他这个殿下定夺,却事事都由太后定夺吗? 朱祁钰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有多少?” 金英显然没想到一向温和不通政事的郕王突然询问,想了想说道:“九龙蟒龙缎百匹、珍珠六托、两百两黄金、两万两千六百两白银,八车珍宝。” 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立刻吵吵闹闹,奉天殿的顶差点被掀了。 一直老神在在一句话不说的吏部尚书王直猛地睁开了眼厉声呵斥道:“好你个阉贼!金英,某问你,你可知这九龙蟒龙缎乃是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赠?!” 朱祁钰闭目用力的吸了口气,王直说完了话,朝堂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心头的烦躁却越来越盛。 他猛地睁开了眼,大声的问道:“衮衮诸公,天子北狩、大兵压境!尔等皆为社稷之臣,喋喋不休些狗屁倒灶之事,如今当务之急为何?” “不应该是退敌之策吗?” “还是你们以为瓦剌人入不了关!” 第二章 喋血奉天殿 敌人都打上门了,把皇帝都给俘虏了,朝臣们却在就使用九龙蟒龙缎做赔偿是否违制争论不休。 朱祁钰原本打算沉默是金,先了解情况再做事,至少也要把朝臣们认全,才能有进一步的打算。 但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楚,这朝议个什么劲儿? 朱祁钰此话一出,有几个人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佥都御史徐有贞再次出列,高声喊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荧惑入南斗,天命有变,祸不远矣。” “臣以为,此等危急时刻,不如趁运河水势高涨,乘舟南下,至南京再做定夺。” 徐有贞,就是刚才提到的给瓦剌部赔偿,换回皇帝朱祁镇的人。 吏部尚书王直闻言,面色不愉,嗤笑的说道:“徐御史,你安排妻儿南下,此时怕已经过了临清了吧?”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早有逃难之举,还是觉得这佥都御史不做也罢?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你!”徐有贞万万没想到他安排妻儿南下之事,早已经被人知晓,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偷偷做和被人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徐有贞的眼神说道:“你欲迁都,社稷南迁,咱家问你,皇上怎么办?” “一旦南迁,皇上陷阵敌营,可还有还朝之时?!” 徐有贞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他退了两步,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结果差点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整个顺天府的富绅们,在土木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南迁了! 整个运河已经被船拥堵,直道上都是各种驴马车,是他一个人跑了吗? 是整个京师,整个顺天府、整个河北都在向南逃跑! 怎么责难时,却只责难他一人? 这朝堂上,不说话的朝臣里,又有多少的妻儿早就在去南直隶的路上了? 他只是把这件事挑明了罢了。 “殿下…”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台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调整了下坐姿,这四方凳,真的有点硌得慌,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有贞归列,大声的说道:“可还有附议南迁之策的人吗?” 零零散散只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赞同了徐有贞的南迁之议。 大明的法统有个说法叫:山河焉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南宋朝廷南迁,置淮河以北军民于不顾,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大明朝臣乃至黎民百姓所不齿的行径。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启奏。”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固守京师,再言南迁者、议和者,斩!” “京师是天下根本,平日稍动也是大动干戈,此诚危难之秋,一动便大事去矣。难道看不见大宋南渡的后果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着,一个浑身正气的男子,站在庙堂中央,振振有词,中气十足。 于谦,于少保,一首《石灰吟》绝唱天下,正如他那首诗一样。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祁钰穿越而来内心那股郁气和狂躁,都在于谦开口讲话之后,消散一空。 “于侍郎可有退敌良策?”朱祁钰略微有些激动,就差站起来了,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是端起了架子问道。 于谦总觉得这位郕王殿下的眼神,过于炙热了。 他俯首说道:“殿下,奉天殿人多眼杂,此乃军机之事,臣以为还是等庙算、廷议再议不迟。” 成敬作为十王府郕王典薄,现在的内官监太监,对规章制度门清,他移步在朱祁钰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稍微解释了一下廷议。 朱祁钰点头,朝会其实更多的是宣布,而廷议才是真正庙算的地方。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再次大声的喊道。 成敬话音未落,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右都御史陈镒有本启奏,王振倾危国家,陷皇上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诛国贼!” 陈镒话音刚落,朝中一百多位官员已经哗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高声疾呼请诛国贼,甚至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痛哭不已。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率领京营二十万精锐,出宣府作战,全军覆没。 几乎所有人都将土木堡之变的罪恶,归咎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的身上。 是王振蛊惑英宗皇帝朱祁镇出兵,是王振执意回家乡耀武扬威,才让大军迟滞,是王振怕大军踩坏了他们家乡蔚州的田地,才改变了路线,是王振让大军,驻扎到了土木堡,酿成惨祸。 一切的一切都是王振的错! 朱祁钰看着满朝文武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一句话不说,他认真的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庞。 “王振乃是皇兄近侍,需待皇上执意,本王只是监国,无权处置。”他一推四五六。 王振乃是阉党党魁,整个大明皇宫里都是王振的子子孙孙,朝中也有王振的党羽。 朝臣们想让他这个监国,诛杀王振满门九族,他一个住在十王府的郕王,何德何能? 想让他当这把枪,门儿都没有。 陈镒痛心疾首的高声呼和:“王振罪不容诛,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臣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之中!”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就是阉党,他大声怒斥道:“裹挟上意,大殿喧闹,乃是…” 马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把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用力一扯,扯下了不少血肉。 “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看某取你命来!” “纳命来!” 说完整个大殿乱做了一团,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却从两侧绕到了月台之上,护卫着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和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朱祁钰通过人墙看到了大殿的惨状,瓦剌人还没到,这朝堂倒是先打了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大汉将军冲进了奉天殿,朝堂才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一股铁锈味在大殿之上弥漫着。 三具尸体躺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王振亲眷王长、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指挥使毛贵。 司礼监太监金英也是浑身是血,胳膊无力的耷拉着,脸上被挠出了不少伤口。 锦衣卫将几个人反压在地上,这都是行凶之人。 “好!很好!”朱祁钰终于站了起来,不断的鼓掌,慢慢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尸体旁边站定。 血肉模糊。 第三章 待明日,权在手 “殿下。”于谦只觉得阵阵眩晕。 他最近一直忙于京师防务和武库调配,日夜不辍,昨日就没有休息,今天直接上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孤无碍。”朱祁钰没有让于谦搀扶,站在了三具尸体之前,又看着群情激奋的朝臣们。 他饶有兴趣的巡视了一圈,朝臣们的表情颇为有趣。 他负手站定,因为手有点抖,他不愿意露怯给朝臣们看。 这些人,在逼宫! 逼自己把土木堡之变的罪责,归咎于王振和其党羽身上。 朱祁钰环视了一周后,看着刑部侍郎俞士悦问道:“杀人者,何罪?” “杀人者诛。”俞士悦俯首说道:“郕王殿下,事出有因…” 朱祁钰打断了俞士悦求情的话说道:“杀人者诛,压下去,送往北镇抚司。” “殿下!”王直、俞士悦等人大声说道,还要求情,可是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劝谏。 于谦有些恍惚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以为,马顺等人罪该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愤。” “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一时激动,还请殿下,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还请殿下三思。” 朱祁钰看了一眼于谦,用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向着文华殿而去,那里是平时议政的地方。 王直示意大汉将军将几位朝臣松开,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全仰赖于侍郎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真是多亏了你。” 于谦却是百感交集的看着朱祁钰背影,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违背了郕王殿下的意愿,郕王殿下乃是监国,则为君,某为臣,却忤逆了郕王殿下,实乃不臣之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的厌恶了我。”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身后跟着成敬和兴安两个太监,都是十王府的旧人,他甩了甩手,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状态,的确是有点吓人,他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强撑着走出奉天殿的他,一阵阵的恶心,血肉模糊他是第一次见到。 “殿下,臣有一言。”成敬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祁钰,低声说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成敬:“不当讲就不要讲。” 这… 成敬略有些迷茫,随即选择了闭嘴,跟着朱祁钰向着文华殿而去。 朱祁钰真的怪罪于谦吗? 并没有,这是一场戏而已。 杀掉马顺、王长、毛贵三人的朝臣共计有二十多人,全都杀了? 他倒是想充分发挥慈父精神,挨个送到午门外,拿去他们的脑袋。 但是此时也先率领瓦剌部正准备南下京师,国朝正是用人之际。 全杀了,本来就支离破碎的朝堂,还有人干活吗? 再说了,他也杀不了。 马顺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些朝臣们既然敢当殿击杀,绝非一时冲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一个住在十王府里的郕王,只是监国,很难和根深蒂固的朝臣们斗。 他无权又无势,唯一的班底就是身后这俩宦官。 于谦的话,他正好就坡下驴罢了。 至于最后甩的那一袖子,是甩给朝臣们看的,也是甩给珠帘后的皇太后看的,唯独不是甩给于谦看的。 一个很傻很天真的监国或者皇帝,威胁会小很多,也会安全很多。 他现在可怜弱小又无助。 待明日,权在手,自然是予取予夺! 朱祁钰站在巨大的堪舆图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标准线,等了小半茶的时间,才等到了六部尚书等人来到文华殿。 他看了眼躲在珠帘后的孙太后,对着于谦说道:“于侍郎,兵部尚书邝埜已经确定战死在了土木堡,你准备下,接过他的担子,总领京师防务。”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他是左侍郎,兵部尚书战死殉国,他自然要接过兵部尚书的职位。 “于侍郎,现在有何退敌良策,可以说了吧。”朱祁钰的声音依旧不是很客气,似乎是对殿上于谦的劝诫依旧不满。 于谦只觉得古怪,虽然这位郕王殿下的语气不善,但是眼神中那种炙热依旧未减。 他听到朱祁钰的询问,赶忙说道:“我大明拥兵一百五十余万,下勤王诏,号令全国军户驰援,京师坚守三月,敌军不战而退。” 朱祁钰让成敬和兴安两个小宦官搬了凳子过来,示意诸位尚书坐下叙事,他摇头说道:“孤不通军事,但是还是对于逃户侵占军屯之事,略有耳闻。” “孤记得去年时候,于老师父,上了道奏疏说,天下军户,亡者十之八九,可是在京师酿出了轩然大波,这是实情吧。” 于谦现年五十有一,已经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经斑白。 于谦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是实情。仅剩的一些边军若是调动,怕是要酿成大祸。” “所以,咱们到底有多少人,来打这场京师保卫战?”朱祁钰颇为认真的问道。 于谦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披甲之士不足两万。” 除了于谦和朱祁钰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只知道京营空虚,完全不知道已经空虚到了这种地步! 连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都面如土色,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南迁不能南迁,议和又不能议和,两万披甲之士,打得过吗? 朱祁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是于谦的退敌之策真的万无一失,他在奉天殿就讲出来安抚朝臣了,不用等到这文华殿了。 于谦叹气的说道:“勤王军不可擅征,否则有可能国体动摇。” “靖康之耻中,徽、钦宗两帝两次召集天下勤王军,勤王军逾两百万之众,云集开封府,结果呢?指挥不当,调用无度,宗泽走后,这勤王军都变成了流民乱匪,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皇上亲征草原,仅筹备一月时间,就立刻提兵北伐,三大营精锐倾巢而出,京中粮草抽调大半。” “等下?皇上亲征草原,筹备了多久?”朱祁钰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说道:“一个月。” 于谦看了一眼珠帘后的孙太后,低声说道:“太宗文皇帝每征漠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 太宗文皇帝?哦,应该说的是朱棣。 喜欢文这个谥号的还有李世民,这俩打了一辈子仗的皇帝,都是文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继续。 于谦继续说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二十万精锐、三十余万民夫,皇上只用一个月筹粮,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于谦已经很给朱祁镇面子了,只说了仓促,好悬没骂大傻叉了。 筹备一个月就敢亲征,谁给自己那个好哥哥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啊!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京中粮价六月时每石一两三钱,现如今每石却四两五钱,殿下,京中无粮啊!”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殿下听到了。 朱祁钰认真咂了咂这几位重臣说的话,总结性的说道:“眼下无兵可用、无将可遣、无粮可食,南迁不可,议和不能,皇上又在迤北敌营。” “于老师父说,瓦剌人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最迟十月初,就到京师城下了。” “请问于老师父,这场京师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 于谦有些犹豫,问道:“不知郕王殿下可有良策?”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种解法,抽丝剥茧最后都落到了一个方向上。 第四章 退敌良策 “孤的想法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一个民身上,不知道于老师父以为如何?”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低声说道。 户部尚书金濂满是讶异的看了一眼吏部尚书王直,王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是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些惊讶。 这庶出子的朱祁钰,居然能有这番见识。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听闻郕王殿下少有才名,洞察世事,臣以前只当是奇闻姑且一听,百闻不如一见,郕王殿下名不虚传。” “那于老师父,说一说这应对之策吧。”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果然喊出君为轻,社稷为重的于谦,和自己的思路上是一致的。 于谦站起身来,站在了堪舆图面前,大声的说道:“眼下顺天府内,披甲之士两万有余,而瓦剌骑卒精兵三万有余,裹挟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这仅是西路军,如果连中路军脱脱不花,东路军孛罗都算上,瓦剌人最少有六万精骑,十五万步战。盈二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这么多人?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堪舆图,瓦剌人三路并进攻打大明。 瓦剌西路军剑指大同宣府的山外九州地区,瓦剌中路军则是以攻打北古口,及关外喀喇沁草原为主,而东路军则是辽东的广宁为主战场,意图通过辽西走廊,进逼京师。 东路军推进不力,已经和也先西路军会合一处。 三路并进! “京师围七十二里,城高三丈三有余,臣前几日查点了武库守城之物,守城绰绰有余,瓦剌不可能攻下京师。” 于谦说的底气十足,别说京师了,就是宣府重镇,瓦剌人,想啃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疑惑的说道:“瓦剌人二十万大军直扑京师,可我大明仅有二万京营。” 号称二十万大军的京师三大营,哪去了? 被朱祁镇带到土木堡,葬送在了瓦剌人手中。 于谦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建京营。” “应该调集南北直隶与河南等地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进京,人数约有二十余万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守住京城,还能击退瓦剌!”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派向京畿、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备不患。”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是,于谦不仅仅是打算击退也先,而且他最主要的打算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京营强大的战斗力,除了保障京师的安全以外,更是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的以备不患,绝对不仅仅是瓦剌部,甚至还包括了大明内部。 “南京武库有盔、甲、神枪、神铳、神箭、火炮、弓、弩、箭簇、战服、战旗约190余万件,殿下,只需运抵京师126万件,此战万无一失。” 朱祁钰用力的眨了眨眼,他强忍着内心的惊骇,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武备志,里面是南京武库的储备。 他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武器清单,盔甲战服战旗大约有二十多万件,神枪、神铳约有十余万,神箭居然有四十余万,火炮近千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实力吗? 于谦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道:“殿下,臣任兵部右侍郎、左侍郎、兵部管主,巡河南、山西、湖广、浙江等地,已十九年有余。” “北京武库臣刚去过点验,南京武库这126万件,在十月初,即可到京,绝不迟滞。” “好说。”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尚书等几位老师父看了下。 “召集备操军、运军械至京,这都是应有之意,之前于老师父所言,京中缺粮,粮价飞涨,一石就四两?”他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没粮食,再坚固的城池、再多的兵力、再强大的武备,都会是瓮中之鳖,最后的结果还是战败。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俯首说道:“殿下,京中粮食不足十日,皇上出京,调走了京仓所有的粮草。” “通州有粮。”于谦立刻说道:“通州有八百多万石粮食,虽有些陈粮,但足以京中食用一年有余。” 金濂立刻摇了摇头,他是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州有粮八百余万呢?他颇为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这些粮草,铺上火油付之一炬的好。” 这是何等的道理?朱祁钰的眼神带着审视看着金濂,这个户部尚书他是干到头了,不想干了吗? 八百万石粮食说烧就烧?!那京城的百姓吃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臣请监国旨意。” “臣自请,提督各营军马,在京各营将校受臣节制。以全权调粮入京。” “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十月前,八百万石粮草,只多不少!”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看向了朱祁钰,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于谦乃是文职,按照大明律,兵部尚书等文官是不能指挥军队的,而五军都护府才能指挥。 可惜五军都护府连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朱祁钰却是有些玩味的看着几个大臣期待的目光,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这个监国,应该是有名无实才对,自己说话,真的管用吗? 坐在珠帘后的那个皇太后,会不会干涉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准。”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勾了于谦请命的奏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很小的玉章,轻轻按在了奏疏之上。 于谦收起了奏疏,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郕王监国,是无奈之举。 先帝朱瞻基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俩儿子,一个朱祁镇,现在已经在瓦剌人手中。 只有一个朱祁钰被赶鸭子上架了,目前看来,这个鸭子,算不上英明,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这就够了,于谦心中的担忧,略微放下了一些,心气稍微松懈,他就觉得阵阵炫目,略微站的有些不稳当。 自从朱祁镇这个皇帝被俘之后,他一直寝食难安,国朝风雨飘摇,他殚心竭虑,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咳咳,咳咳!”于谦用力的咳嗽了几声,他有痰疾,平日多注意修养还会咳嗽,更别提连轴转,忙忙碌碌了几日,咳嗽的愈加厉害了。 朱祁钰看着咳嗽的于谦,想要上前,但是想到自己营造的郕王与于谦不和的计划,止住了自己询问的打算。 于谦扶着堪舆图,咳嗽声减缓,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所言,这国事最后都要落到一个民字的身上,臣以为大善。” “无论是运军械至京,还是调粮入京还是京师防务,亦或者是备操军入京、招募义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夫。” “殿下实乃真知灼见,一言以蔽之,则是民可载舟。”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他和于谦的意见,不谋而合,历史也证明了,于谦的做法是有效的。 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的孙若微孙太后,终于开口问道:“于老师父的应对之策,可谓是尽善尽美,可是本宫也听了这么久,本宫想问一句,我儿如何?” 朱祁镇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祁钰是贵妃吴氏所出,庶出,而且这贵妃儿子,还得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亲疏有别,她当然要问问,她的儿子朱祁镇怎么办。 现在她的儿子被俘了,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都是在商议着如何击退瓦剌也先,却没有商量如何营救皇上,朱祁镇。 第五章 皇上在叩关 于谦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禀太后,臣以为派出使团去迎王驾回朝,是最为妥当的选择,臣有一人推选名为岳谦,此人英勇善战,多有杀敌之勇。” 孙若微坐在珠帘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听闻大同府一位都指挥使季铎,此人在塞外多有威名,以此人为副使,不知道几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于谦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王直左右看了看,他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表态。 “季铎骁勇多智,作为使者出京,臣以为善。”他算是同意了皇太后的想法。 孙若微相信季铎,是因为也先的使者来到了京城索要赎金的时候,提到了大同府的指挥使季铎,曾经给身陷敌营的皇上朱祁镇,送了不少衣物和棉服。 “那就请文渊阁拟旨吧,郕王可有异议?”孙若微透过珠帘看着颇为平静的朱祁钰问了一句。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 朱祁钰的回答也让孙若微轻松了不少,她扶着宫女的手,准备站起来,廷议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拱卫京师。 而拱卫京师的所有任务,都落到了于谦一人的肩膀之上。 孙若微更在乎她儿子。 朱祁钰逐渐发现了他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他是监国,如果他不朱批落印,这些人似乎什么事都办不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非常的重要,至少在此刻的大明朝,政出奉天殿。 他这个监国,如果不同意,这些事,似乎还真的办不了。 “若是无事,这廷议…”朱祁钰正准备散会,于谦已经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摸爬滚打的高声呼喊着滚进了文华殿,他在门前摔倒,脸都划破了,但依旧连滚带爬的飞快的跑进了宫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孙若微愤怒的训斥了一句,这个小太监她认识,乃是王振的嫡系门徒,名叫曹吉祥。 “皇上,皇上他…”这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却是气息不匀,说话说不完全。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大变,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敌营薨了吗?” 朱祁钰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孙若微也不顾及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面色焦急的看着那小太监。 此时文华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太监,等待着小太监说完他的话。 “回太后的话,皇上无恙。”曹吉祥终于稳住了心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看着一众朝臣,面色有些悲苦。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师父们,议事议到了现在? 朱祁钰叹气,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 曹吉祥硬着头皮说道:“也先拥皇上至宣府,索金银瓜果等物,皇上立于城墙之下,要见杨洪、朱谦等宣府守将,令诸将领打开城门,诸将领不允。” “什么?”孙若微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精神,瞬间垮了下去,她猛地坐到了地上。 “太后!太后!”几个宫女簇拥上来,围住了孙若微。 而此时的于谦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生怕稍不用力,自己也在这文华殿上出丑。 他学富五车,乃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进士。 他在这短短的瞬间,搜肠刮肚,将所有的皇帝都挨个数了一遍,昏聩的比比皆是,平庸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个样子的皇帝,他真的没见过! 有皇帝敲自己九镇之地之一的宣府的大门,给敌寇开路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北宋末年最为昏聩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二帝北狩之后,金人皇帝完颜晟多次下令让两人写诏命,让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人放弃抵抗。 这俩废物点心,屡受酷刑羞辱,最终也没有干出这等事来。 岂止是于谦,其他的老师父们,面色煞白的呆立在了原地。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正带着敌酋在不远处的宣府,让宣府的守军放弃抵抗。 朱祁钰情绪还算稳定,他对明史不太了解,但他还是对叩门天子略知一二。 这件事还不算完,宣府不给开门,过几天,朱祁镇就会跑去大同府去敲门去! 朱祁镇会用一次又一次的行为,击碎朝臣们的所有幻想。 于谦有些恍惚,刚收到了一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猛地砸在了他的心头! 杨洪、范广、朱谦这些宣府守将们,他们现在不给皇上开门,这是在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只有砍头抄家一条路可以走。 这种担忧和困扰,是只有宣府的守将吗? 大同府的守将呢? 居庸关的守将呢? 京城的守备将领呢? 他们有没有这个顾虑? 想到这里,于谦就立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血色,他木然的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祁钰。 这个平静的郕王,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小太监曹吉祥面前,将军报拿到了手里,打开看了看,将军报收到了袖子里,嘱咐了几句,示意曹吉祥下去就是。 他转头对心神不宁的兴安说道:“你带些人,把整个文华殿的宫女宦人关起来,此事机密,不得于外人知晓。” 朱祁钰再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振声说道:“诸位老师父,国朝风雨飘摇之际,此事还是莫要多宣扬的好。” “今日廷议到此为止,老师父们请回,尽心安排京师守备之事。” “臣等领命。”几位心神不定的大臣们左右看了一眼,俯首退出了文华殿。 文华殿的喧嚣慢慢的小了许多,只剩下了朱祁钰和兴安两人。 兴安打小入宫做了太监之后,就跟着朱祁钰做了他的大伴,算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他对着兴安小声的说了两句,兴安点头称是向着文华殿外快步走去。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每阵风起,都是带着厚厚的尘土,落下一层层的灰土,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但是天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极了几位明公的心情。 他们的心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效忠的那个天子,这个时候,正带着人叩关。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王直站在殿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刚过了中秋节,天气算不上冷,但是他却感觉无比的心寒。 “王尚书…算了…”于谦欲言又止,这件事他一个人来做就是了,没必要拉上本就忠厚的王直了。 王直历经四朝沉浮,执掌吏部已经七年之久,他其实知道于谦想说什么。 皇上在叩关,这个一直用在敌人身上的词,用到了自己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么解决? 郕王登基。 “你要做的话,就做吧,算我一份。”王直看了看金濂说道:“金尚书意下如何?” 金濂咬牙切齿的说道:“算我一份。” 第六章 权臣行径 于谦连连摇头,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却迎面撞到了一人,其余五位各部管主已经走了老远。 “于老师父。”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于老师父,殿下请于师父,今夜过府一叙。” 老师父,这个词在大明的官场里,专门指的是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按制于谦成为兵部尚书之后,也会成为文渊阁大学士。 “啊?哦。”于谦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之前几位朝臣们在文华殿前商量的事,最终答应了下来。 本来作为朝中重臣,还领兵的于谦,和亲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夜里过府一叙,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是他都打算行废立之事了,自然就不顾及什么忌讳了。 还有比废立皇帝更犯忌讳的事情吗? 而且犯忌讳的主体,是人在迤北的朱祁镇。 兴安有些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低声说道:“于师父,郕王殿下让某告诉师父。” “于师父竭力施为,即便是有什么君臣相隙之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论什么事,殿下都不会计较的,无论何事。” 于谦眉头一皱,看着兴安颇为奇怪的问道:“无论何事?” “殿下的原话就是无论何事,尽力为之。”兴安说完,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匆匆而去。 “无论何事?”于谦又咀嚼了这一番话,难道郕王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吗? 他若有所思的穿过了大明门,回到了兵部。 兵部诸多主事和侍郎等人,早就等在了大堂之上,他们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于谦。 于谦一步步的走到了主位上,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朱祁钰朱批盖章的奏疏,展示了一下,又传阅了下去。 他大声的说道:“此时,敌寇得志!留大驾于塞外,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请饬诸边守臣,协力防遏。” “都督孙镗!” “末将在!” “你领兵两千余人,前往朝阳门,枕戈待旦,不得松懈,事有突变,则领郕王及太后、太子等宫内之人,急速南下至南京。” 这是于谦给朱祁钰和太子朱见深留下的后手,万一京城守不住,则快马前往南京。 “末将领命!”孙镗大声应道。 “都督卫颖、都督张軏、都督张仪、都督雷通!” “末将在!” “命尔等各领兵两千,分兵守九门要地,列营郭外!” “末将领命!” “给事中王竑!” “在。” “即刻起,前往顺义、昌平、大兴几县,在秋收之后,立刻入县城安置,十月前,务必坚壁清野。” “臣领命!” 于谦一道道的下着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不断的进行着统筹安排。 除了坚壁清野之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百姓,组成工程队修缮城墙,修筑外墙等事。 更要组织百姓前往通州运粮,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好做的话,金濂也不会在文华殿内,说付之一炬这种话了。 他将亲自带兵,督办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论多么大的阻力,都要打通从通州到京师粮仓的路。 “至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天地共鉴!” 于谦说完有些颓然,本来后面这句话是:「圣上明鉴」,主语应该是圣上,皇帝能够治罪,而不是天地。 可是他的圣上…在叩关。 而此时依旧在文华殿的朱祁钰,则是在闭目养神,他在梳理今天一整天的见闻。 皇太后孙若微必然是希望朱祁镇回来,那毕竟是亲儿子。 那个徐有贞应该是朱祁镇的铁杆,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还有禀报消息的小黄门曹吉祥。 这些人算是一派。 还有就是以王直为首的文官,以于谦为首的武官等人,他们算是自己的人吗? 朱祁钰思前想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王直也好,于谦也罢,他们其实是大明的人,而不是他朱祁钰的人。 不过,这就够了!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殿下让臣传的话,臣一个字不差的都传了下去。” “殿下,臣有句话要说。”兴安打了一轮腹稿之后,俯首说道:“殿下,臣在殿外听到了几位老师父们,似乎在议论一件事,说什么人人有份。”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臣思前想后,应当是废立之事了。”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着兴安,这个人颇为机灵,猜的很准。 他虽然让曹吉祥保密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宣府近万军卒都睁着眼看着呢,前线的溃军,正在翻山越岭回到了京师,用不了多久,朱祁镇被俘,并且在大同府外叩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畿。 而且朱祁镇过不了几天,就又去大同敲门了。 到时候更是人心惶惶,不行废立之事,那这京师…不守也罢。 “嗯,你猜的很准。”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猜测。 兴安将头低的更深说道:“殿下!于谦等一众臣子,也是为了我大明兴废大计,还请殿下勿计较朝臣们一时僭越之举。” “君臣不和,则天下之务皆废,臣,斗胆。” 但凡是哪个朝臣搞废立皇帝这事,都会被皇帝所忌惮,这不是拥立的从龙之功,这是废立还健在的皇帝。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权臣行径。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将头埋得很低的兴安,这个小宦官,不仅值得信任,还有一定的大局观,很不错,胆量也很大。 “起来吧,多大点事儿。”他满不在乎的说道,摇头说道:“也是为难这些臣子了。” 摊上朱祁镇这等货色,你让朝臣们怎么办? 自己非要亲征草原,效仿文皇帝朱棣,结果玩砸了,被俘了。 其实被俘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要是大明依旧强盛,其实瓦剌部的也先太师,也不敢拿朱祁镇咋样。 宋徽宗和宋钦宗这对父子,把大宋弄的腰斩。 他们两位皇帝,到了金国之后,百般受辱,老婆女儿都被肆意玩弄,两个人也被牵着小弟弟满世界乱跑,雅称牵羊礼。 可是随着岳爷爷南征北战,南宋武力越来越盛,这对倒霉父子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好。 从最开始住土窑,到后面到了五国城做了海昏侯,等闲也没人敢折辱他们。 大明越强,瓦剌的太师也先,就越要礼遇有加的对待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干了什么? 叩门,叩宣府的门,叩大同的门,刨大明的根基! 再过俩月,朱祁镇甚至还要叩京师的门! 这种带路党的行径,只会削弱大明! 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俩倒霉玩意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镇他…想不明白。 碰到这么个东西,朝臣们该咋办? 真的眼看着京师南迁,大明变成第二个南宋不成? 所以,朱祁钰才认定了王直和于谦都是大明的人。 “兴安啊,你要学着做宫里的老祖宗了。”朱祁钰拍了拍心安的肩膀。 郕王有俩大伴,一个兴安,一个成敬。 在郕王的记忆里,兴安更值得信任一些,所以,他在一些事上,更相信兴安。 至于成敬,只要不捣乱,做他的内官监大太监也无妨。 “殿下,太后有请。”小黄门曹吉祥有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文华殿。 太后,孙若微。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皇宫而去。 第七章 《帝范》李世民著 朱祁钰并不住在皇宫里,他只是监国,并不是皇帝。 按照大明的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不许与后宫联系,他见皇太后,乃是违制。 不过此等时刻,孙太后也顾忌不了太多,也没人会管那么多。 她对远在敌营的朱祁镇,非常的担忧。 所以,她准备和朱祁钰谈谈。 从得到了皇上在叩关的时候,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六神无主之后,也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脸上的泪滴依旧没有擦拭,朱祁钰已经从慈宁宫外,进入了慈宁宫内。 “拜见皇太后。”朱祁钰俯首行了一个礼,左右张望了下,确定了没有五百刀斧手埋伏左右。 孙若微擦干了眼泪,颇为无奈的说道:“郕王,眼下皇上北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全仰来郕王上下打理了。” “郕王机敏聪慧,处事有度,本宫相信郕王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也不会辜负朝臣的期望。” 朱祁钰再拜了拜,平静的说道:“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孙若微用力的吐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郕王,本宫希望郕王在监国之时,多考虑下皇上目前的处境。”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平安无事,若是国朝无倾覆之危,还请郕王护我儿周全。”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孙若微的话,首先是在国朝无倾覆之危,再其次孙若微对皇帝朱祁镇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我儿。 这是一个信号,作为皇太后的孙若微,她已经有了朱祁镇这个皇帝,做不下去的准备了。 毕竟叩门天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 击穿了由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这对吉祥三宝共同构建的皇帝下限,达到了独一档的昏君标准,与不抵抗、丢失整个东三省的运输大队长并列。 里通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皇帝里通外国该怎么办? 丢失皇位。 孙若微也是说在国朝无危的情况下,保证朱祁镇活着。 “臣领旨。”朱祁钰俯首,慢慢的退出了慈宁宫,看着那个红底金字的慈宁宫,看了下站在自己一旁的兴安。 兴安立刻知道了郕王殿下这个眼神的含义。 “陪朕来回走走吧。”朱祁钰看着巨大的宫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他对这里并不是特比喜欢,氛围极其的压抑,因为中宫无主。 “兴安,你说这皇帝做得,做不得?”他负手慢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他像是在问兴安,也像是在问自己。 所有的宫人都驻足行礼,等到他走远以后,这些宫人才会站起来,继续自己的事。 显然是郕王监国,并且有可能登大宝位的消息,已经被皇太后传了下去。 兴安一脸惶恐的说道:“此等大事,岂容臣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置喙。” “不过殿下,臣以为,这皇帝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啊。” 朱祁钰从慈宁宫而出,走过了武英殿的庭廊,踩着金水河的河岸,走过了皇极门的五凤楼,好奇的从楼上看向午门方向,又回到了文华殿。 但是他并没有进殿,而是看着文华殿外的三栋小楼。 中间最高的那个是文渊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明内阁。 从宣德年间起,敕谕改为了票拟制,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疏,内阁大臣们就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奏疏之上,皇帝负责裁决批红,之后再发往全国执行。 票拟制的繁杂公务,让文渊阁从不置官属,变成了下辖西制敕房和东诰敕房,每房设置中枢舍人,但并不常设,以轮值的形式出现。 文渊阁的两边就是东西敕房,专门处理公务。 这里就是大明权力中心,而他此时身居监国位,就有批红的权力。 这三栋不比文华殿小的阁楼,里面全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大明的阁老,而且也在皇宫之内。 朱祁钰从西制敕房进入,路过了文渊阁,却没多过打扰,从东诰敕房而出,向着古今通集库而去。 古今通集库就在文华殿外,也在皇城内,其规模比文华殿加文渊阁还要大上一号。 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书架都有三人多高,里面全都分门别类的各种各样的书。 朱祁钰瞪着眼看着如同浩渺大海一样的书籍,呆滞的问道:“兴安啊,孤记得,当皇帝好像要每日讲经对吧,就是读这里的书是吧。” “殿下,据臣了解,是这样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指着两个书架说道:“孤估计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两个书架上的书。” 兴安十分为难的说道:“殿下,那是…目录。” 淦! 朱祁钰用力的挠了挠头,随意的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帝范》。 他很想了解一下,李世民杀掉了他哥哥之后,是如何善后的。 这个是必须要学习的技能点。 兴安看到了朱祁钰拿起的那本书,心中大惊。 “好地方啊。”朱祁钰将帝范塞进了袖子里,看着无穷无尽的书籍,感慨的说道。 这里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航海图》,也有《天文包书》四卷,里面有元人测景二十七所的四海测影。 什么是四海测影? 元时郭守敬带着人踏足万里海塘的的黄岩岛,再到大漠长烟的大明城,跨越千里,设立了二十七座天文观测台,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验证地球是不是个球。 确定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属于地球说和地心说雏形。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有大明宝船所有的资料和制作工艺,以及数十页的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这本书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后,全体下洋官兵们守备南京期间,汇集成册,一式两份送到了京城。 朱祁钰信步走出了古今通集库,又回头看了一眼,叮嘱兴安一定要做好这里的防火工作。 他十分随意的走出了皇宫,回到了郕王府,这新的郕王府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精巧。 他走进了书房里,拿出了《帝范》好好的研读着,兴安开始秉烛挑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于老师父来了没?” “已经到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在正厅等着,现在宣见吗?”兴安回答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以后于老师父来的时候,不管朕在做什么,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是。”兴安点头,匆匆去正厅请于谦来到了书房。 于谦进入书房立刻额头上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看到了桌上的《帝范》,朱祁钰就那么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 “殿下真是…手不释卷啊。”于谦赶忙见礼,他盯着那本帝范,头皮发麻,他已经确定了就是李世民的帝范,他并没有看错。 “坐。”朱祁钰指了指面前的座椅说道:“于老师父,今日朕唤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 “在大殿之上,徐有贞言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河南等地的富户为了躲避兵祸,很多都逃向了南方?” 第八章 有内鬼! 于谦闻言,也是面有忧色,他点头说道:“殿下,确有其事,但是殿下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户、缙绅的南逃,导致百姓们惶惶而不安,可是百姓们那里能够长途跋涉至南京去?” “行千里至少需要备一年的粮食,而且到了南边,也不是马上就有佣酬,宅、田、钱、安家,都是负担,百姓们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留下来,唉。”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下于谦的这番话,迁移成本除了包括路上的盘缠,还要包括在南方的安置费。 这两笔钱,对于富户、缙绅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百姓而言,根本就是天塌了。 “于老师父,体察民情,深知百姓之疾苦,岂是慈厚二字?”他感慨的说道:“刚才读到帝范君体第一,即是执政须为民,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人是国的前提条件,而国是君王的根本。 所以朱祁镇当带路党,就是刨自己的根基。 “殿下,古书浩渺如海,臣以为《资治通鉴》不妨一读。”于谦看着那本《帝范》就是头大,书是好书,但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众所周知。 朱祁钰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于谦又不是个傻子。 “资治通鉴?看都不看,孤喜欢这个。”朱祁钰扬起了手中的《帝范》十分确认的说道。 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是一轮谈判,相当于之前在慈宁宫的谈判。 孙若微的条件是尽量保证朱祁镇活下来,她作为太后就支持朱祁钰登基。 而此时朱祁钰对于谦开出的条件是:想要他当皇帝,他就会杀掉朱祁镇。 于谦看着朱祁钰坚持的态度,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郕王殿下,我这里有份奏疏,是关于土木堡战败的文编,结合兵部的文书。”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本应该经过文渊阁再到他手里的奏疏,就这样直接的递给了他这个监国。 这不是于谦不懂规矩,或者有意在破坏规矩,实乃是他这份奏疏,太过于大逆不道。 【我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寓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文章从几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在战后进行反思总结,很有必要。 但是这件事于谦甚至都不敢让其他的大学士得知,可见兹事体大。 “武备松弛,东胜卫、玉林卫、宣德卫、察罕脑儿卫,天成卫、高山卫,军额五百至一千,百不村四,只有五六人军额戍卫?将帅言俱有差遣?” “都督佥事李谦每战必称:敌可尽乎,徒杀吾人耳?”朱祁钰有点脑阔疼。 敌人无穷无尽,打仗就是杀我们自己人,这种反战的论点,拥趸还不少。 于谦认为土木堡之变之所以兵败的原因,除了大明出了一个朱祁镇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备松弛。 这一点之前,在奉天殿他就问过一次,于谦以兵部左侍郎的名义上过一道奏疏,说的就是武备松弛的事。 当时于谦含含糊糊没说的那么明白,这封准备了不知道多久的奏疏里,却是详细的列出了他的调查报告。 东胜卫这些卫所在哪儿? 九镇之地的大同镇,战端一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 军额百不存四,五百人的军额只有二十个人,一千军额只有四五十个人。 于谦在撒谎吗?朱祁钰不信。 也先大军南下在即,他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掀桌子。 “勋戚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每早朝皆以病称休,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朱祁钰看完了奏疏,血压都上来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他用力的吸了几口气,勋戚多为军中将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明武备松弛,他有点心理预警,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军事素质低下、能力平庸、生活腐化、擅阉幼童、军纪涣散、谎报大捷、杀良冒功、士气颓靡、擅自割地、怯懦颓怠、私心自用、兼并土地、私役军士、贪婪无行,件件桩桩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都让他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阴结虏人是啥意思?内应吗?”朱祁钰打开了第二本奏疏,这本奏疏朱祁钰看完直接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 【及回还复命,又复架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虏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 【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边境不宁,酿今日之祸。】 郭敬,大同镇守太监,四朝元老的大太监,递年为瓦剌制作火器及钢羽,走私军火。 李让,大同卫指挥,女儿和瓦剌大同王的儿子结亲,明面上李让是大明的人,实际上,他还是瓦剌知院,瓦剌人的好女婿。 王文、施带儿、喜宁、王喜、小田儿、加失领真等等,都是铁证如山。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用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一直脑袋嗡嗡的响,那点涵养的功夫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朱祁镇作为皇帝都是带路党,他提拔任命的那些人,大差不差,一窝内鬼。 他转过头来说道:“于老师父,这些人都该死,于老师父以为呢?” “该死。”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明日让锦衣卫去大同、宣府把这些人抓到京城来,午门外斩首示众,孤亲自监刑。” “你不要劝孤,此事无论轻重缓急,必须得办!” 凡事都怕个但是,之前于谦就在奉天殿上劝了一次,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于谦不要劝。 于谦俯首说道:“臣没打算劝,臣以为这些人的家人也需要挨个过审,若有罪则斩,若无罪,臣还没考虑清楚该怎么处置,按律应当释放。” 于谦若是真的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车轱辘话,也不会上这封奏疏了,他甚至还扩大了下打击面。 朱祁钰闭目良久吐了口浊气说道:“若是查无实罪,统统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朝!” 于谦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更没有劝谏,此时乃是战时,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劝谏大赦天下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这群人。 朱祁钰很快就发现了其实军备废弛和阴结虏人的名单,很大部分的重合在了一起,于谦其实是在说一件事。 第三本奏疏,则是土木堡之变的具体过程,最最重要的就是导致土木堡之祸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那自然是朱祁镇的头号太监,王振了,也只能是他王振,难不成还能是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不成?! 毕竟皇帝不粘锅。 第九章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朱祁钰看着长长的行军奏疏,明确了一件事,他那个哥哥,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国公张辅在朱祁镇筹谋亲征的时候,就强烈反对,甚至给出了「秋暑未退,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塞,兵凶战危」的具体理由,告诉朱祁镇,此战凶多吉少。 塞外作战,天气尤其是秋季冻雨的危害,张辅这个老将一清二楚。 跟蒙兀打了八十多年的大明也是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王佐在奉天殿高声疾呼,绝对不能去! 因为只准备了一个月左右,士兵就带着炒麦三斗,如何能战,饿都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打仗? 但是朱祁镇执意要战,户部尚书王佐无奈,只好调配顺天府、山西布政司、保定等七府的夏粮至大同宣府交纳。 一切都像张辅和王佐预料的那样,秋季冻雨加粮食不足,朱祁镇行至阳和时,连日风雨,人情甚汹汹,兵士已乏粮,僵尸满路。 在阳和这个地方,大明军卒冻死饿死在路边,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军心涣散到了极致。 兵部尚书邝埜,以六十四岁高龄,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的草窝子里,整整一夜,全朱祁镇退兵。 但是朱祁镇依旧执意从宣府至大同,继续亲征。 当朱祁镇觉得不能打了准备从大同跑回京师的时候,大明的朝臣们一致同意,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行军路线。 几个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将领,以王佐、邝埜为首的文官,甚至提出了皇上先走,他们断后的决定。 当时也先再次南下大同,兵情凶险,朝臣们准备把朱祁镇先送回来,但是朱祁镇执意要大军随行。 而到最后的土木堡的驻军命令,更是由朱祁镇亲自下达,理由是这里适合决战。 驻跸意决战,是于谦在奏疏中,最隐忍的表达了驻扎在土木堡,是朱祁镇的军事冒险。 事实上,此时兵部尚书邝埜依旧在劝谏朱祁镇,行至居庸关再言决战,但是被斥责“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而邝埜则奏对曰:“我为社稷生灵,何得以死惧我!” 但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了。 这些将官们真的是忠勇至极,在土木堡惊变的时候,文官武官全部战死殉国,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战场。 朱祁钰合上了几本奏疏,当然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王振的头上,这么大的一口锅,也只能扣在王振的身上。 为尊者讳,这种自古以来的话术,朱祁钰能明白于谦看到土木堡惊变之后,大明京营全军覆灭时的痛楚。 “呼。”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看了一眼《帝范》,内心深处已经确定了,要效仿李世民之举。 朱祁镇这个家伙,是战犯。 于谦整理这些兵部文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行笔之时,极为认真,生怕把王振写成朱祁镇,闹出笑话来。 “殿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办。”于谦低声说道:“臣以为皇上北狩,必有奸人冒充皇上诈取太行关隘,眼下应该向宣府、大同各镇通传,不得开关。” 冒充,是于谦能够想到的给朱祁镇体面的唯一法子了。 但是无论大同府的刘安还是宣府杨洪,都等着朝中的命令,皇帝在敲门,到底开不开门? 于谦的答案当然是不开门,甚至通传全军,乃是奸人假扮,为朱祁镇留下了最后一丝的颜面,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那就这么办吧。”朱祁钰点了点头。 “臣告退。”于谦又看了一眼那本《帝范》,书是好书,只是写书的人是李世民。 他走出了郕王府时,只觉得有点冷,快走了几步,没入了月色之中。 朱祁钰对着兴安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孤在宫里转了一圈,应当是太后下了懿旨,郕王府上下百无禁忌,此时宫里宫人人心惶惶,你应当做什么,可知道吗?” “拉一批,打一批,让人都听你的话,就是和大多数人站一起,你去办吧。” 朱祁钰让兴安去宫里当老祖宗,不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明几净,他这个郕王当了皇帝之后,也逃不过落水、刺杀、宫中水食有毒等等路数。 历史上的明代宗的孩子,刚被立为皇太子,立刻就夭折了,而后壮年的朱祁钰也病了,这病就稀奇古怪的很。 “一定要打扫干净。”朱祁钰对兴安叮嘱着,这件事很重要。 兴安回想起了在慈宁宫外朱祁钰别有深意的看他那一眼,点头应是,带着自己的腰牌和几个宫人,向着皇宫匆匆而去。 朱祁钰的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他看着那本帝范,于谦没有答应他的条件。 他的条件很简单,登基可以,他必杀朱祁镇。 但是于谦显然很犹豫,尤其是最后的时候,所谓的奸人假冒的折中之法,就是于谦权衡后的决定。 朱祁镇该死吗? 他将大明历经三代的三大营精锐全都冻死、饿死在了山外九州的宣府和大同,他不该死吗? 他是战犯,导致大明超过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惨死于沙场,是惨死而非战死,他不死如何告慰那些冤魂? 如果不杀朱祁镇,到时候,一个大明,两个皇帝! 朝堂之上围绕着两个皇帝争名夺利,斗争立刻出现,党争立刻席卷整个朝堂。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毁掉自己妻儿的陵寝,尸骨无存? 最后,再给自己扣一个戾的谥号?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杀掉力挽狂澜的于谦和郭登吗?把他们的妻女家眷送给瓦剌人凌辱吗? 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杀掉朱祁镇,唯一不能杀的理由,就是像李世民那样,杀兄之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罢了。 朱祁钰不怕被人嚼舌头根儿,无外乎历史上留下一点点污名罢了,后人应该可以理解「皇权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 应该吧。 即便是不理解,就不做了吗? 他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觉醒来,明月还是那个明月。 但是他一个普通的老师,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的郕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但是没有人给他任何一点的反应时间,他就坐到了奉天殿的宝座旁,他就得处理国政,他就得万事小心翼翼的试探。 稍微闲暇的时候,他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订购的那个刻晴霆霓快雨主题键盘,还没有发货。 父母有哥哥照料应该无碍,自己也没什么女朋友之类的可以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了,自己也算是天命之人。 朱祁钰如是想到。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他骑着马来到了大明门外的西江米巷北侧的锦衣卫衙门口,翻身下马。 他裹了裹衣物,走进了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马顺被当殿击毙,现在锦衣卫的左都督是聂忠。 于谦小心的交待了抓捕阴结虏人的名单,顺便告诉聂忠不得错杀一个好人,但是决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他叮嘱了许久,聂忠点了几个北镇抚司的都尉,开始布置于谦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若不是有郕王的印章,聂忠也不敢胡乱调动锦衣卫。 “刚才郕王殿下的大伴兴安,要取走提举宫门的腰牌,末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郕王府的印信,我没给他。”聂忠此刻并不知晓大明要变天了,他有些忐忑的问道。 “兴安说用几天就还回来。” 于谦面色冷如寒霜的问道:“可有郕王殿下的印绶文书为证?” 第十章 大明,要变天了 “有。”聂忠赶忙说道,这种宫门守备的大事,没有郕王的敕喻,他怎么敢给呢? 太监擅权掌握空庭戍卫之事,唐中晚期已有血淋淋的教训了。 在朱祁钰的敕喻中明确规定了借的时间和归还时间,若是失期,则可照例擒杀之。 今夜真是处处显得有些怪异,聂忠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于谦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你把腰牌给兴安吧,顺便让宫里的大汉将军,听从兴安的调遣。” 聂忠神色复杂,点头称是,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宫里的大汉将军负责各个宫门的守备,开关城门,可披甲带刀巡查京城,宫门值守乃是大汉将军的本职。 提督宫门,一直是皇上朱祁镇的大珰金英负责,但是提举宫禁的腰牌在北镇抚司衙门。 现在宫里的大珰、老祖宗要换人了。 于谦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建议。 现在是在选边站的时候,选择被俘皇帝朱祁镇还是选择马上要登基的新帝,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掌握。 于谦再次翻身上马,宵禁的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都认得于谦,并没有拦他,他骑着马找到了吏部尚书王直。 王直此时是文官之首,于谦快马赶至尚书府的目的,自然是商量下郕王殿下的条件。 王直听到了于谦的说法,惊骇的问道:“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听到郕王殿下案头,居然有本李世民的《帝范》,额头就满是冷汗,但是他也只有惊慌,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愁容满面。 王直叹了口气,两手一拍无奈的说道:“请郕王殿下监国是我们的主意,立皇上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也是我们的主意,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 于谦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兴安带着人进宫了,而且还要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 王直立刻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唐末时宦官得势掌控神策军,随意废立天子之事,可不能不防!” “郕王殿下莫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目不识丁?皇上…他都没有将宫禁之事交给王振啊!” “那倒不是,用几天就还给锦衣卫了,就这几天,失期则擒杀。”于谦摇头说道:“再说了,兴安,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直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感情自己想多了。 他认真的思索着。 一阵疾风吹过,窗栏晃动着,天空的明月慢慢的隐在了乌云之下,王直看着窗外,颇为感慨的说道:“要变天了。” “那就应了郕王殿下吧。”于谦站起身来,他也是想明白了。 先帝只留下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一个既然已经在敌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也只能暂时应下。 王直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他低声说道:“延益啊,其实郕王殿下有此决断,你心里应该一块大石头落地才是。” “我初听闻这消息,也是惊骇,但是立刻,我就放松了一些。” “咱们做的事,可是废立的大逆不道,郕王殿下若是肯背些骂名,这事对延益大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了。” 于谦没有回答,他俯首说道:“天色有变,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请郕王殿下登大宝位的事,就请王老师父费心了。” “好说,我来操持。”王直回礼,拜别了于谦。 朱祁钰在书房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然后整个身体十分的僵硬的看着门前。 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她们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朱祁钰。 啊,这…好像是自己的两个老婆? 这两天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终于见到了主心骨。 结果朱祁钰却在书房待了很久,和朝廷大员聊了很久,这郕王终于有空闲了,她们带着孩子来到了书房。 “殿下万安。”两个女子行了个蹲礼,慢慢的走到了朱祁钰的跟前,两个孩子闪烁着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爹爹。 可是他们的爹爹刚刚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哇哇的哭了起来,拼命的向两个年轻的妈妈怀里拱着。 “乖,济儿乖。”两个年轻的妈妈哄着孩子。 朱祁钰挠了挠头,这俩孩子难不成看出来,这个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爹了吗? 他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这两个女子的点点滴滴。 长得有些威胁性艳丽,带着两分甜美、三分心机、五分御姐味儿的女子,怀里抱着女儿的是郕王妃,汪美麟,她的父亲乃是金吾卫左卫指挥使。 而另外一个有些小家碧玉,怯生生的女子,膝下则有个儿子的是侧室,姓杭,单名一个贤,乃是普通人家出身。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朱祁钰斟酌了一番,穿越而来继承一个国了,再继承两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美麟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个半礼,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君还未休息,臣妾辗转反侧,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外面都在传,殿下要做皇帝了,宫人们也都在说。” “皇嫂还召我进宫叙话,莫名其妙的说了不少的怪话。” 皇嫂,朱祁镇的皇后钱氏。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宫里有传,皆以身体不适推辞,朝政繁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多问,在家看好孩子就是。” 朱祁钰要做什么? 要做皇帝。 做了皇帝还要击败来犯的瓦剌大军,还要杀掉前任皇帝朱祁镇。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家人们卷入这些纷争之后,结果又当如何? “臣妾知道了。”汪美麟眉头稍皱,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杭贤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说话,但是郕王妃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祁钰想到了宫里那个两岁大的太子朱见深,再看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的朱见济,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朱见深作为朱祁镇的孩子,那必然是要被废的,那么朱见济就是替代的对象。 他笑着问道:“杭妃有话就说好了,都是家里人,有话但说无妨。” 杭贤看了一眼郕王妃,才怯怯的说道:“殿下,臣妾就是想问问,殿下,殿下,今天晚膳还没吃,是不是热一下?” 朱祁钰眨了眨眼,有些愕然,然后点头说道:“热一下吧,王妃,先去睡吧。” 这个安排让汪美麟的眉头皱的更深,她看了一眼杭贤,抱着女儿离开了书房。 等到汪美麟走远之后,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明天起,济儿的所有饮食,都要有人尝过之后,再喂下,你明天找兴安要个奢员,定期更换,听到了没?” 奢员,就是专门为了皇室尝菜的宦官,都是由王府信任的人担任,比如朱祁钰的奢员就是兴安。 杭贤那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她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如此郑重的叮嘱这件事。 但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朱祁钰的话里,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 “殿下。”杭贤的手有些颤抖的抓住了朱祁钰的手,她十分的害怕,能依靠的人,只有朱祁钰。 朱祁钰宽慰的说道:“暂时还没那么凶险。” 第十一章 谁给你的胆子 朱祁钰看着杭贤满是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他示意杭贤去热一下晚上的饭菜,自己则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落雨的庭廊。 既然自己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全部筹码压上的准备,历史也证明了,他的小心并没有错。 历史上的明代宗,力挽狂澜之后,做了八年的明君,将太子从朱见深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朱见济第二年就死了。 而明代宗本人正值壮年却患上了重病,夺门之变后,朱祁镇再次做了皇帝,明代宗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宫里。 而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就是汪美麟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也被降格为了郡主。 郕王妃,未来的皇后汪美麟,在朱祁镇复辟之后,因为携带了几片玉出宫,被朱祁镇直接抄了郕王府。 杭贤在朱见济死后郁郁寡欢,悲痛欲绝,久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朱祁镇复辟以后,将杭贤的陵寝给毁了,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凄惨的结局? 他不是那个善良的朱祁钰,而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之人,自然不会被这种封建礼教所束缚。 大雨倾盆,打落了略显枯黄的树叶,雨滴落在了庭院之内,摩挲声充斥着整个庭院,一阵阵凉风在院内盘旋。 而此时的兴安,已经拿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只不过这个腰牌在锦衣卫的手里,他并没有过手,而是让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指挥使,带着这块腰牌。 兴安比于谦想象的更加谨慎。 突出一个慎重。 事从权宜,他要执行郕王殿下打扫皇宫的命令,自然要依仗锦衣卫,但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他要是碰那块腰牌,就是找死。 即便是殿下信任他,朝臣们也不允他活命。 但是锦衣卫拿着腰牌,四处出示,就不会落人口实。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何把殿下的命令执行彻底,而自己又不会惹祸上身,是他作为一个近侍的本分。 兴安召集了所有的宫人,聚集在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所有人都跪在雨中,包括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唯恐被兴安看到。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持械将一批批的宫宦从地上拉起,拉向了午门之外。 “太后下了懿旨,想来诸位都清楚了,咱家不必细说,现在有件事,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正统十年十一月末,瓦剌使臣随行物品中,发现了大量的盔甲兵器,弓箭铳炮。” “正统十二年九月,瓦剌使臣良马千匹贿赂郭敬。” “正统十三年七月…”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的事情,这些事都是郭敬与瓦剌密切来往,贩售火器钢羽的案子。 “有人参与其中,现在站出来,咱家可饶你一命,有人知情,此时说出来,咱家可封一笔赏银。若是有人心存侥幸,北镇抚司的刑具,可不会骗人。” 兴安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之中,更是显得含混,但是在场所有的宫宦,则是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于谦拉出的那张阴结虏人的清单上的战犯之一,土木堡惊变之后,此人在大同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已经出京,逮鞫郭敬。 而宫里郭敬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审查的对象,兴安在借力打力。 不断有人从雨中站起来,有的向锦衣卫匍匐而去,等待审讯,有的则是怒吼一声想要冲到月台上,想要杀掉兴安,有的则是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兴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英,笑着问道:“金大珰,这是怎么了?” 珰,是一种冠饰,大珰常用来形容各种当权的大太监。 金英依旧没有说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公公已经被樊忠将军杖杀在了土木堡,金大珰这是准备等王公公回魂继续护着你不成?”兴安站起身来,走到了金英的面前,低着头问道。 王公公则是之前宫里的老祖宗王振。 王振死了,宫里最有希望做老祖宗的是他金英,但是宫里的大珰从来都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决定。 金英抬起头来,眼神里一片血丝,他面目狰狞的说道:“兴安!你今日所作所为,我必如实呈奏皇太后,待到皇上回朝,就是你兴安的死期。” 兴安一乐,示意锦衣卫将金英带走,郭敬贪了那么多的钱,走私军火,这笔钱到底流向了那里,金英应当是一清二楚才是。 金英被拖走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奋力挣扎着喊道:“兴安,你小人得志!不得好死。” “我告诉你!待到皇上回朝,你必死无疑,咱家必让皇上把你千刀万剐才是,灭你九族!方解心头大恨!” 九族?兴安愣了愣,他打小就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呢? 兴安打扫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让锦衣卫的参与,还有各种互相检举的条文,深入贯彻郕王殿下关于拉一批,打一批的精神,认真打扫皇宫的里里外外。 他一整天都没歇息,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个干干净净,掘地三尺,上房揭瓦。 很多宫人夹带宫内的物品出宫贩卖,这些物品一时半会儿带不出宫去,就被搜了出来。 与其类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石之物,太医院的太医们按个儿侦辨,其中有不少的虎狼之药。 不仅如此,兴安还查出了很多的密信蜡丸、巫蛊小人等等。 这些东西都堆积在了小广场上,宫人们在哀嚎,兴安不闻不问。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边亮起些许的微亮。 兴安才看着一个个冻的颤抖不已的宫宦们,大声的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诸位还有主子要伺候,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知道线索的人,可以到内官监找我,重重有赏,散了吧。” “谢老祖宗。”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嗓子,宫宦们先磕了个头,再慢慢的站起身来,向各宫而去。 兴安对于打扫,真的非常认真。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刚刚起床的皇太后和皇后。 孙若微和钱氏一起来到了奉天殿之前,她们愤怒至极的看着月台上的兴安。 兴安赶忙下了月台行礼。 “兴安,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孙若微大声的训斥着。 兴安不卑不亢的说道:“郭敬里通外国,臣奉了郕王殿下之命,配合各部的老师父们,彻查此案。” “是郕王殿下给了臣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大明需要皇帝,而郕王殿下算是合适的人选,朝臣共举,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已经同意了郕王登基的事,这等清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安手里握着一本账本,脸色颇为凝重。 郭敬的钱都给了王振,而王振的钱…都给了朱祁镇。 第十二章 吊! 孙若微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大胆的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说话! 她正准备让人拿下兴安,却被钱氏拉了一下胳膊,孙若微气喘如牛,却没有下令拿下兴安。 金砖广场上,站着的都是锦衣卫,而这些锦衣卫显然是听兴安的命令。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马顺被当殿击毙,而眼下的指挥使聂忠,选择了站队,并且站在了郕王那一侧。 “禀太后,皇后,臣连夜清查皇宫内外,眼下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没有查了,还请太后和皇后赎罪。”兴安再俯首,他的礼节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是办的事,却着实的狠辣。 翻查太后皇后寝宫,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是兴安接到的命令是打扫皇宫,太后和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在皇宫的范围之内。 “你!”孙若微的脸色骤变,她愤怒到了极致,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 朱祁钰通过内官监太监成敬才知道,原来大明的早朝不是每天都上朝。 确切的说,在朱元璋和朱棣时期,每日不仅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 到了朱高炽就是仁宗朝的时候,这午朝和晚朝就取消了,再到了著名的“蛐蛐”皇帝朱瞻基,也就是先帝的时候,这早朝就变成了三日一朝。 朱祁镇时候,就是五日一朝甚至一个月都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完全看朱祁镇的心情。 朱祁钰并没有去皇宫,他将郕王府的书房当成了处理公文的地方,司礼监和文渊阁的奏疏,都到了他这里来。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眼里满是血丝,将账本交给了他的郕王殿下。 郭敬这些到各镇镇守太监们向瓦剌和元裔们走私这事,早有传闻,但是这么大的买卖和收益,钱去哪了? 大头都归了朱祁镇。 朱祁钰一看账本,就是直觉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 走私贩卖火器钢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大明的箭矢和火器啊! 里通外国这种事,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带头这么做呢!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想象朱祁镇的下限,结果此人还是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钰的预料之外。 君臣同流合污搞钱,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乾隆和和珅就联手搞出了议罪银这种手段,时不时的讹诈朝臣。 朝臣们被讹诈了,自然是层层摊派,加速了蛮清朝廷官员的腐败,最终致使清廷自乾隆之后,贪腐蔚然成风,再无终时。 朱祁镇爱钱可以,你可以去搞船队大航海啊!两头低买高卖不香吗?非要去薅这点钱? 朱祁钰砰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气的脑阔疼。 缇骑出京逮鞫的速度很快,于谦拉出的清单上的人,一个不拉,没过五天时间,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 一十六人,宫宦、将校、文官、勋戚应有尽有。 随着案情的深入,还有一批明公也被写到了清单之上,总计约五十三人,流放岭南琼州的约有数千人之众。 朱祁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监刑,他坐着大撵来到了午门之上,看着午门前的刑场。 今日砍头的事情,昨天就已经被顺天府的衙役们传开了,此时的刑场上,围着很多的百姓。 朱祁钰很确定,那些都是百姓,因为多数都穿的比较破旧,鞋子以草鞋为主。 “于谦呢?”朱祁钰看了看日头,还未到午时三刻,他侧着头询问着兴安,这么重要的场合,于谦居然不在。 兴安俯首说道:“于老师父去通州运粮了,他亲自监察,不过,于老师父得罪了很多人。” 朱祁钰眉头一皱,这运粮抵京,怎么还得罪人了? 那些粮食不都是朝廷的税赋吗? 从通州到京城,满打满算五十里的距离,还用于谦亲自出马? “金尚书。”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户部尚书金濂,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 金濂面含难色,就将其中的门道简单的讲了讲。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老师父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老师父,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老师父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老师父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老师父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吧?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聂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十三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TM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尸骨。”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但是这让家人殓尸,郕王殿下在某些方面也不是那么的刻薄。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司礼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让司礼监起点作用,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成敬一听有些愕然,随即抱着奏疏离开,只是走出书房的他手一直在哆嗦,连奏疏都拿不稳,散了一地。 他捡起了地上的奏疏,再次抱起,向着伙房走去,司礼监乃是宫内衙门内署十二监之首,掌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这就当了内相了? 第十四章 帮他们体面! 成敬将奏疏放在伙房,他交待了之后,才慢慢离开,他是府上的典簿太监,但在此之前,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 永乐皇帝朱棣的长子叫朱高炽,也就是仁宗皇帝。 朱棣喜欢征战沙场,五次亲征草原,常年不在京城,朱高炽就以太子监国,处理国内政务,以仁字治天下。 而朱棣的次子叫朱高煦,被封为了汉王,与朱棣神似,他在武功方面颇有建树,靖难之时,多有功勋,也有朱棣一样的野心,他也想当皇帝。 朱棣是造了建文帝的反,做了皇帝。 朱高煦觉得自己爹可以,他这个叔叔,也可以。 洪熙元年,朱高煦的哥哥,明仁宗朱高炽,继皇帝位不足一年时间,就病逝了。 朱高煦的侄子明宣宗朱瞻基继皇帝位。 朱高煦一看是侄子登基了! 他这个二叔,是不是可以效仿当年的朱棣一样,起兵造反,夺取皇位? 朱高煦联合晋王朱济熺造反,他们很快的就失败了。 和建文帝朱允炆不同,朱高炽监国二十余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他在处理,根深蒂固,朱瞻基登基全面继承了朱高炽的遗产。 朱高煦和晋王朱济熺联军,败的一塌糊涂。 成敬当时是晋王府的一名官员,刚刚寒窗苦读进士及第的他,准备大展宏图,却因为牵扯到了汉王朱高煦的造反,被处以腐刑,才变成了太监。 壮志未酬,就变成了太监,还做了郕王府的典簿,本以为这一生就如此碌碌无为,结果内相的职位,猛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无大功也无大错。 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要帮着皇帝处理一些公文,但是宫里的太监大多数都不识字,换成别人,只会耽误事。 成敬到这个位置上,也最为合适,毕竟是正经进士出身,才学和见识也是有的。 “聂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吧。” 聂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朕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朕的意思吧。” “臣明白。”聂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聂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老师父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祁镇就是朱祁镇,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老师父,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提面,还请于老师父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于老师父,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十五章 爱大明胜过爱自己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还是太拘泥于,千年间建立的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八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场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于谦爱大明胜过爱他自己,大明也爱他。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 但是这个血,要是敌人的血!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待人是有区别的,比如成敬就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朱祁钰就不让他讲。 但是于谦的不情之请,他就兴趣盎然,在他眼里,于谦更像是一个帝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聂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邓茂七起义的事情,于老师父了解多少?”朱祁钰翻身下马,慢慢走在街上。 因为锦衣卫的存在,这些百姓看到他们早早就选择了退让到旁边的街道。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殿下,那些人都是些可怜人。” “福建布政司使宋新,贪腐成性和当地的乡绅勾结,强迫佣户们逢年过节送给乡绅们“冬牲”,就是冬天一到,让用户给当地大善人们,送过冬的鸡鸭鱼鹅等肉禽。” “正统十二年的时候,福建大旱,千里沃土颗粒无收,邓茂七当时被推举为了二十四都总甲,就是备倭军义勇的参军务。” “他负责组织和训练民兵,他通告当地的百姓拒送冬牲,因为再送百姓们都饿死了,要出大乱子。” “布政司使宋新不听邓茂七的进言,派出三百弓兵抓邓茂七,反而被邓茂七全歼,邓茂七才不得不杀白马起义。” 朱祁钰眉头紧锁,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于谦乃是兵部管主,他对邓茂七和邓茂八的造反一清二楚,他继续说道:“只用了十天,邓茂七就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击败了所有延平府的卫所。” “一个月的时间,邓茂七就攻破了沙县。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十万大军,还击败了邓洪新率领的五千余卫军组成的平叛军,屡战屡胜,持续了一年有余,无一合之敌。” 朱祁钰有些哑然的说道:“看来金濂金尚书还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他一去,邓茂七束手就擒了。” 于谦看着天色,将他的郕王拉到了街边,摇头说道:“金濂到了福建之后,重金收买了邓茂七的谋士罗汝先,才设伏成功,他并不以此战为傲,反以之为耻。” “他送到京师的书信说:哪有朝廷的兵马对准自己的百姓的朝廷,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宋新是钱皇后的外侄,无能能动。到现在宋新依旧是福建布政司使,金尚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故态重发,再次开始鱼肉百姓。” “邓茂七战死,他的侄子邓伯孙等一众头领,本已被招降,现在又落草为寇了。唉,东南之局势,依旧让人揪心啊。” 朱祁钰的面色同样凝重,风雨飘摇的大明朝,正统一十四年,一年比一年荒唐。 这才建国八十年,大明朝正值壮年,就爆发了近百万人规模的起义。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黄巢灭唐也没搞到百万人的规模,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可是仁宣之治的大明朝! 而且起义军,依旧有死灰复燃之征兆。 “殿下怎么看叶宗留、邓茂七二人起义?”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人祸也。” 于谦甚是欣慰,陛下言行合一,这是于谦最希望看到的明君的模样。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他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第十六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老师父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十七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捌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老师父,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估,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上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吧,告诉御史,于老师父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十八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吧,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炸营了。 于谦却一句话不说,负手而立,等待着军士们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得到消息远比明公们晚,此时他们才知道了大明皇帝被俘虏的确切消息。 最近城外一直在征召民夫伐木烧山,城内城墙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城壕,城墙之上,各墙垛加设了门扉和沙栏木,并且通州运粮的事情,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 这种战备的状态,早就让京师所有人心绪不宁。 于谦作为新任兵部管主,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亲口的说出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军士们惶惶不安。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吧,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哽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十九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聂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朕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 “是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赚的钱不够多,是吧?” “徐有贞,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良家子?” “持械聚众九闸,拒不放水,意欲纵火烧漕运粮船,以次充好,米仓盗取,以砖石充填,是良家子吗?!” 徐有贞打了个哆嗦,出列站在廷内,一言不发,他倒是想狡辩两句,但是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几两宾钱几件文圭之物,就将你收买了?”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用力一扔,扔到了徐有贞的身上。 “你弹劾的于老师父,跟朕讲!此诚国朝危急之秋,让朕不要深究,于战不利,人心汹汹。” “这就追查到你收了钱,朕让锦衣卫停了。”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跪在午门前,大好头颅没被拿去!是于老师父保了你一命!” “你可长长心吧,你把妻儿老小送回南直隶的事,朕还没找你呢。” 徐有贞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说话,这是锦衣卫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证明他收了钱写奏疏。 任何多狡辩一句,按照这位郕王殿下的性子,今天怕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奉天殿了。 于谦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相当的大度,他现在满脑子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打赢京师保卫战,击退来犯的瓦剌军。 对于一切不利于守战之事,他都不愿意做。 朱祁钰几次动了杀心,都被于谦给否了。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徐有贞这个人善于治水,很有用,杀了于国不利,而且徐有贞乃是南迁派的领头人物,此时诛杀,容易引起人心动荡,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份奏疏,兵部郎中陈汝言,上面弹劾的内容,直接让朱祁钰笑出声来。 “陈汝言,你上书说,于谦惩治阴结虏人的奸人,乃是趁机排除异己对吧,你来跟我说说,哪个被杀的奸人,罪不当诛?” “杨汉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守将王贵为他行方便,开城关,是假的咯?” “现在也先的座上宾杨汉英,已经改名为赛因不花了,难道王贵没有为他开城门吗?还是未在官马买卖上获利?” “王喜,我大明黄衣使者,出使瓦剌,暗中作为也先与中国某人的信使。” “贩售官马火器铅子,此事铁证如山,那个中国某人的大太监郭敬的账本,都被抄出来了。” “陈汝言,要朕给你念一念吗?兴安!把账本拿上来。” 陈汝言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不敢,臣一时糊涂,受人蒙蔽,殿下恕罪。” 第二十章 登基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汝言。 这货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刚中了进士没多久,被说客们登门游说了一番,连点好处都没收,就写了封奏疏,为大太监郭敬等人开脱。 这和兴安在宫里搞打扫有关。兴安搜出了那个账本,上面的内容,可是牵连甚广。 他将奏疏同样扔到了地上,怒其不争的说道:“你是兵部郎中,于老师父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以后可察言观行,看看于老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拿到言之有物的证据,再弹劾,找不出毛病来,就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于谦认为朱祁钰对陈汝言【流放琼州】的处理意见,甚是不妥。 陈汝言乃是兵部郎中,本就有言事弹劾之权,如果流放他,反而坐实了他于谦排除异己的事实。 于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很重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废立之事,他就更加格外的在乎了。 朱祁钰拿出了第三份奏疏,看着人都麻了,这编排的罪名,有一个靠谱的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你这奏疏里,说于谦结党营私、勾结朋党,理由是他举荐了石亨对吧。” “你难道不知道石亨和于谦有旧怨吗?” “于谦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时,曾经多次上书,石亨所镇大同,私役蔚然成风,石亨把大明边军当私家的差役使唤,是于老师父揭露的。” “石亨曾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要不要把石亨叫上来问问?” “结党营私,会找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吗?你会吗?” “杨善,直视朕!” “你回答朕!会,还是不会!”朱祁钰将奏疏扔到了杨善的身前,大声的问道。 杨善跪到了地上,颤抖不已,与徐有贞和陈汝言一起,不敢抬头。 若只是郕王训斥,他们自然不怕,但是这位郕王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石亨是一个典型的军头,他在边关搞耕田,整个大同镇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一样,朝廷的政令泼水不进。 他自己还在辖区边境修筑堡垒、囤积粮草、开垦土地、贩卖私盐,将自己的军队的财权和人事任免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石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真的很能打,善骑马射箭,一手大刀玩的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以军功升迁至大同指挥同知。 正统十三年,也先南下,石亨率军与敌大战阳和门,出兵的消息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给提前泄露,导致战败。 石亨因此下狱。 于谦在巡抚山西的时候,多次上奏疏弹劾石亨私役军士,石亨对于谦可谓是恨之入骨。 对于此人,于谦的意思是石亨这个人,善战知兵,可以用。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等到了群臣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还有谁?” “站出来,让朕看看,有几个想临阵脱逃的?” 弹劾于谦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南迁一事上,他们的目的就是收拾细软跑路。 朱祁钰怒不可遏,若非昨天于谦劝了他半天,国朝不稳,人心汹汹。 他才没有直接一查到底,这帮完蛋玩意儿,这个时候,这群家伙,早就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殿下息怒。”文武百官赶忙俯首山呼海喝着。 朱祁钰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本来不打算辩经,但是认真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骂他们一顿,要不然心里怎么能舒坦呢? “金老师父,通州有多少粮食入京了?”朱祁钰说起了廷议的正事,粮草。 金濂满脸笑意的说道:“通州八百万石粮食已入京过半,一切畅通无阻。” 金濂曾经领兵打仗,其实对于打仗而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而不是银钱,没钱可以,但是没饭吃,是没人会卖命的,是要吃败仗的,是在制造兵祸,是在打击己方士气。 粮食解决了,接下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就会顺利很多。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于谦负责扫清障碍,金濂负责后续运粮,于谦蹚开了道儿,金濂能接得住,他干的不错。 他继续问道:“陈汝言,于老师父不在,大同府和宣府有什么军报传来?部议可有未妥当之处?” “回殿下。”陈汝言还在地上跪着,他似乎有些慌张的说道:“大同府参将郭登上奏,皇上他在大同府前,让打开城门,郭登怀疑有诈,未曾…开门。” 陈汝言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连珠帘后的孙太后的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皇帝在叫门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在压着,陈汝言倒好,当殿把这事给捅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陈汝言,平静的说道:“皇上北狩陷敌阵久也,自然是有人假扮冒充,你回郭登杨洪,不必理会。” “臣领命。”陈汝言赶忙回答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哪怕是真的,也当他是假的。 “殿下,前往宣府的使臣岳谦回来了。”王直眼睛珠子一转,陈汝言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 朱祁钰倒是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宣。” 岳谦龙行虎步的走进了殿内,声若洪钟的喊道:“殿下,臣从塞外带回了皇上的旨意!” 朱祁钰从四方凳上站了起来,有些疑惑的走到了月台之下。 “郕王接旨。”岳谦故意错开了一步,省的站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万一朱祁钰行礼的时候,拜到了他,那是大麻烦。 可是朱祁钰根本没有行礼,而是站在群臣之前,等待着岳谦宣读。 岳谦这厮的长相很是奇异,四方大脸,身躯高大,凶狠至极,手上全是老茧,将军肚撑圆,活脱脱就想从土地庙的雕塑蹦下来的一样。 朱祁钰有些惊奇,多看了几眼。岳谦不明所以,被朱祁钰盯得心头发毛。 他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庙之礼不可久废、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我弟郕王年长又贤,令嗣大位,奉祭祀。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用心佐贰,钦此。” 朱祁钰双手接过了圣旨,却看到上面没有大宝印章,也知道了,这份奏疏压根就是伪造的。 确切的说,岳谦压根就没到宣府,更没见过朱祁镇。 朱祁镇人在大同府叩门呢,岳谦就是到了宣府也见不着。 这是第二次群臣要拱着他朱祁钰,做皇帝了。 朱祁钰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臣才能浅薄,何才何德敢当此位?这继皇帝位,而应该是太子殿下朱见深继位才是。” “皇太子在,卿等怎敢如此乱法?” 此时的朱见深只有两岁,他被钱皇后拉着,坐在孙太后的身后。 王文立刻出列大声的说道:“主少国疑,此乃国大忌,还请殿下以山社稷为重,承继大统,总督百官,以定民心,前宋之车后车之师,殿下!还请以国事为先!” 前宋自然说的是二帝北狩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教训,朱祁钰默不作声的看着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撩开了珠帘,将一封懿旨递给了成敬。 成敬缓缓打开了懿旨,阴阳顿挫的喊道:“圣驾北狩,上在迤北,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而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郕王朱祁钰,恪勤忠孝,亲贤爱民。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奉藩京师,以奠宗社,群臣奉。” 群臣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跪倒在了奉天殿内,高声呼和着:“请郕王殿下即皇帝位,奉藩京师。” 朱祁钰看着跪满奉天殿的群臣,慢慢的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那个宽阔的龙椅之上,拍了拍扶手。 四方凳坐的不顺意,不如这龙椅舒适。 三推而就,他也推辞了两次了,第三次也该答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本不欲登大位,实出卿等。” “天位已定!”兴安喊了一嗓子。 群臣再次拜服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考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哪位皇帝发明的?a.秦始皇b.武则天c.李世民d.汉武帝,下一章揭晓答案。 第二十一章 内三关根本守不住 石亨是个恶汉,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 于谦在提到石亨的时候,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用不可信。 之所以他没有背叛大明投靠瓦剌,是因为瓦剌人根本提供不了更高的背叛筹码。 他在大同做镇守,架空大同知府,甚至连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都给架空了。 将整个大同镇弄成了自己家一样。 为了建个宅子,动用了将近三万人的民夫,并且大肆敛财,过往商队要交税也就罢了,连土匪打劫都要给他交税。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无法架空知府和勋戚出身、顶头上司总兵官,他的能力相当的出众。 一到大同,他就组织了三千人的军队,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城打劫。 打劫的目标非常的广泛,从商队到行脚商人,从流寇到马匪,从兀良哈到瓦剌,他谁都打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仅赚钱,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对于流寇和马匪他秉持的理念是能招安就招安,不能招安就乖乖听话,可以在大同的地界打劫,但是只能打劫一点点。 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 按照石亨的理解,行脚商和商队都是移动的提款机,一茬一茬的可以一直拿钱,杀了就没钱赚了。 不遵循他的规矩的马匪,一律物理意义上毁灭。 石亨逐渐站稳脚跟之后,开始不停的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这些军屯因为流寇、马匪、瓦剌人被废弃。 他弄到这些军屯之后,变成了他自己的田。 佣户就是他自己的军卒和军卒家属们,所以他的军队人越来越多。 但是石亨却按时交税,还是按着军屯十抽五的交皇粮,知府直接乐开了花。 知府被架空了,还开心? 知府交皇粮,也是有指标的,这些指标被不在册的石亨给交了,他就不用看着当地乡绅的脸色去摊派了。 知府不需要求着乡绅纳粮,说话那叫一个硬气,叉着腰对着乡绅就是一顿痛骂。 在知府的眼里,他是维护地方稳定、生财有道的治安官。 在总兵官眼里,他是忠诚而可靠、不断扩大队伍的部下。 在流匪们眼里,他是贪得无厌、一眼不合就掏大刀的恶鬼。 在百姓的眼里,他是代他们交租、还带着他们发财的大善人。 “罪将石亨,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石亨一进文华殿,离正厅还老远,就哐当的跪下行礼。 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就准备见一下石亨,于谦大力推荐的人物,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石亨啊,你这消息很灵通吗?刚在奉天殿发生的事,你搁诏狱都知道了?”他听着石亨的称呼打趣了一句。 石亨俯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朝臣临危受命之后,京师人人欢呼雀跃,人人欢呼,声势之浩大,罪将在诏狱里都听到了。” “狱卒们也在讨论,陛下登基,实乃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好家伙,这连环的马屁就拍上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兴安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提的石亨,他在大明皇帝的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声。 “行了,把脚铐摘了吧,在牢里都不带,到了朕面前反而要带了?”朱祁钰十分无奈,这石亨怎么这么多心眼?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五内,为陛下牵马坠蹬。”石亨终于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很怕很怕。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我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老师父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老师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我儿这拍马屁,于老师父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老师父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老师父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老师父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老师父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老师父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老师父,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老师父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若微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于谦并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他只是大明的臣子。 朱祁钰两手一摊,空空如也,他突然发现,郕王一直是闲散王爷,压根就没有什么班底可言。 第二十三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孙若微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若微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若微亲娘,孙若微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 简单到什么份上? 专遣内官,奉白金、彩币、表里,遍告各处亲王、宗室即可。 所有的礼物为银三百两、纻丝十表、罗十表、纱十匹、锦五叚、钞二万贯。 胡濙乃是五朝老臣,建文年间进士及第任兵科给事中,之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从户科给事中起,一直做了32年的礼部尚书。 马上胡濙就是六朝老臣了,因为他敲定了朱祁钰的年号为“景泰”。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自己脑海里关于发生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石亨,他当时的爵位为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太子太师、京师总兵官,乃是正经的军勋新贵。 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参与了夺门之变,而英国公府乃是最大的勋戚集团。 站在张軏身后的还有中骏都护府左都督张輗、以文臣进士出身,却凭借战功封伯的王骥。 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算是经年老臣,有治水之大功在身,参与进了夺门之变。 而徐有贞的背后是大多数的朝臣比如太常寺少卿徐彬、左都御史杨善等等。 襄王朱瞻墡在夺门之变后,立刻上书承认其合法性,随后上京和朱祁镇把酒言欢,多次入朝,每次朱祁镇都对其礼遇有加。 这是宗室的代表人物朱瞻墡的态度。 就连和朱祁钰性命相连的于谦,都没有选择反抗,他掌握兵权,在得到了夺门之变的消息后,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殿被捕,第三天就被斩首示众,这是加急中的加急。 什么叫庶皇帝不得人心,这就是庶皇帝不得人心。 把包括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的这些参与夺门之变的所有人都杀了,就可以避免了夺门之变的发生吗? 不可能,没有了徐有贞也有张有贞、王有贞,他们在维护的是法理。 “把名单送给吏部尚书王直王老师父,令其择优擢升。”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名单,这批人,就是他唯一的班底。 甚至连于谦都不算他的班底,那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他的。 “臣领旨。”兴安俯首接过了朱批的名单,准备去吏部衙门找王直。 “等一下,叫于老师父和石亨过来一趟。”朱祁钰叫住了兴安,让他去叫于谦和石亨。 兴安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于谦和石亨来到了朱祁钰的书房,两个人刚刚巡查城防,身上甲胄未脱,石亨还抓着一直插着箭的斑鹿,还活着,但是已经奄奄一息。 “于老师父,石将军,请坐。”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递给了二人。 石亨将手中的鹿递给了兴安,略有些激动的说道:“陛下,末将巡视壕堑,一只斑鹿鸣于野。” “末将张弓拔箭,本来距离甚远,不能射中,但是这鹿却一个飞跳撞到了箭上,末将正奇怪时,兴安就寻到了末将。” “想来,这斑鹿有灵,知道末将要来陛下府邸,故此撞箭。” 朱祁钰笑了笑,石亨送的是鹿吗?这是马屁! 巡视壕堑打到猎物,简单说一个故事,那就是献礼了。不得不说,石亨这谄媚的功夫,绝对数一数二。 于谦撇了撇嘴,这就是他很不喜欢石亨的一点,谗言媚上,从来都是奸臣们才会用的伎俩。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于谦和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紫荆关守关按察使曹泰上奏,有瓦剌贼两百入易州、莱州等处劫掠,从容出境,官军畏避之,无人敢敌者。” 这几天于谦都在忙着运粮进京,石亨则是负责守城布置,军报通过兵部陈汝言直接送到了内阁,又送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比他们更先知道消息。 于谦看完了奏疏,面色阴晴不定,他俯首说道:“紫荆关、居庸关和倒马关,实京师西北喉襟。” “虽有署都指挥佥事左能守备,缘贼已从紫荆关进出如同无人之境。” “官军怯懦,倘复入寇,恐不能制。臣以为,命曾经战阵智勇武职重臣一员,量带精锐官军去关镇守最为妥当。” 石亨却嗤笑了一声,看着于谦说道:“于老师父,末将以为这三处关隘,一个也守不住,守得住才怪,这战阵智勇武职重臣、精锐官军,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第二十四章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 于谦又站起来看了看堪舆图,抿了抿嘴唇,坐到了座位上,叹气的说道:“石将军所言有理。” 石亨一乐,这老头平素里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不是于谦今天反常,而是他对守住内三关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石亨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于谦也希望战场发生在塞外而不是关内,但是他没有选择。 朱祁钰点头说道:“吏部言山东山东都指挥佥事韩青,多有军功,能征善战,可前往紫荆关备战,现在看来,也是不必去了?” 于谦首先表了个态,点头说道:“不必去了。” “这就对了嘛。”石亨撇了赔罪继续说道:“陛下,那边的奸细太多了,里应外合,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关隘,末将以为,还是不必去了。” 石亨又重复了下自己的理由,他可不是胡说。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出了第二份奏疏,继续说道:“吏科给事中单宇上奏,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所以将权不专,反而受太监监军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 “他以为应废除太监监军这种制度,二位以为如何?” 于谦摇了摇头,喝了口水,他嗤笑了一声:“这单宇之前还是在翰林院听备,这刚入仕途,有些不知轻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听他胡说,这事废不得。” 朱祁钰看向了石亨,石亨被下狱,是因为阳和口与瓦剌作战失利导致,而阳和口之战的失利,则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把他出兵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按理来说,石亨应该同意才对。 石亨认真思量了下,看了看于谦,摇头说道:“末将以为这事吧,废不得,有的时候,有些决定,将帅也有摸不准的时候。” “而且将领领兵在外,有镇守太监在身边,自己也踏实不是?”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摸不准”和“踏实”,也明白了一点太监监军的作用,在将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与皇帝沟通的渠道。 “那这事就算了。”朱祁钰画了个红×,将奏疏放到了一旁。 他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多数都是关于军事,于谦和石亨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多少的分歧,处理国事倒是有条不紊。 直到傍晚红霞染满半边天的时候,朱祁钰终于摸出了一把手铳说道:“两位,随朕到校场试试?” “这是何物?”于谦接过了那个手铳。 这个手铳是他之前在城门上送给朱祁钰的永乐造手铳,但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朱祁钰拿过了拿把手铳说道:“这是燧石夹,这边是火镰,按压扳机,燧石夹下压拉动引火药盖板,露出引火药。” “夹着的燧石夹在火镰上摩擦,火星引燃引火药,这样一来,击发上就会简单很多。” 这是朱祁钰寻找了几个匠人做的新的燧发手铳,在永乐造手铳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他说着就将燧发夹、扳机、火镰一整套卡在枪杆上的燧发装置,拿了下来,又装到了永乐造火铳上。 郕王府有个小院子,现在小院子上立着几个人形草垛。 火绳枪到燧发枪,减少了点燃引火药的步骤,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进,却是提高了射击的速度。 不仅如此,因为不再需要左手点燃引火药,可以更平稳的去瞄准,永乐造手铳的命中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朱祁钰这几天闷在家里,做出的小玩具。 石亨是一个将军,他用了很多次的火铳,对于军械,他更具有发言权。 朱祁钰并不了解军阵,也不了解自己的改装是否真的有用,所以请了石亨和于谦上门。 石亨试射了一发铅子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末将还得再试试。” 石亨就这样用了两三把手铳不断的试着,试了近五十多发,他才放下了手铳,回到了凉亭之内。 “石将军以为如何?”朱祁钰有些期待的问道。 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此物何来?” “朕自己做的。”朱祁钰没有隐瞒,的确是他画的线稿,几个工匠做出来的玩意儿,因为结构太过于简单,锡匠们连开模都不愿给他开。 后来朱祁钰没办法,只好让兵仗局的太监们,用失蜡法做了五六个。 石亨和于谦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诧,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陛下,此物正是军中急需之物。” 朱祁钰却看向了于谦,石亨这厮实在是太爱拍马屁了,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谦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打了十余发铅子,深有感触。 引火药点燃并不是简单事,尤其是下雨天几乎不可能,而且因为要引火,瞄准时间大大缩短,命中率很低,但是现在,二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 “此物在关键时刻,足以保军士一命,陛下。”于谦向来是有一说一,有用就是有用。 “那就好。”朱祁钰松了口气,让人拿上来另外一个卷纸筒,卷纸里包裹着火药和铅子。 他对燧发火铳有着强烈的信心,但是对这个卷纸筒就没什么信心了。 “这个底部有线,这处是活结,一拉这个活结,火药和铅子,一起滑落到了膛内。” 朱祁钰拿起了小的纸卷筒,对准火铳的枪口,火药滑落,朱祁钰用手一挤,头部包裹的铅子也掉进了膛内,他拿起了药匙,将铅子和火药按紧。 一次的填装就完成了。 于谦和石亨拿起了摆在盘子上的几个纸卷筒,开始认真打量,石亨则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填装。 于谦则是拆开了纸卷筒,一共两层,最外层是油纸,可以防潮,内层是普通的画纸,比较光滑。 “很方便啊,如果接战二十余步,手铳可填装两次!如果是用于长铳,则至少可填药三次以上!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石亨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校场前的桌子上。 上面摆放着大明军常用的边铳和手铳,他拿起了三个卷纸筒开始填装、发射、再次填装、发射,他在心里默默的计数,随后拿起了手铳,开始继续填装发射。 五声枪响之后,石亨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凉亭内,十分确信的说道:“好物!好物啊!陛下,此乃生民之功!好物!” “大明将士得此神物,必感念陛下之恩德!太好了!” 朱祁钰看石亨的样子不像作假,又看向了于谦,于谦也是不住的点头,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不代表他对军械不了解。 他也带兵打仗,这的确是好东西。 多一次的击发,就多一次的杀敌机会,乃是守战之利器。 战场上的大杀器。 第二十五章 登基后的一道考题 “陛下的这些改造,颇为奇妙,其实陛下有所不知,每战填装火药之寡众,都影响了火器的威力。”于谦颇为认真的思虑了一番。 他继续说道:“陛下,火药填的多了就容易炸膛,轻则手伤,重则目瞎,火药填装的少了,威力不足以穿过棉甲,所以,陛下这纸包火药,防潮耐用,还能定量,陛下,此乃生生造化之德。” 朱祁钰倒腾这个东西的时候,只是抱着减少填装火药步骤的想法,但是歪打正着,才知道此物真正的妙用,在这个定量二字之上。 在战场上,你还能够分毫不差的把握火药的重量吗? 石亨考虑到的是射速,但是于谦却考虑到的是定量二字。 于谦向来是这样的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有理有据,而不是像石亨一样变着花样拍马屁。 “就是觉得火药携带不便,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朱祁钰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几句夸奖而沾沾自喜。 “陛下,户部金老师父到了。”兴安在朱祁钰耳边小声的说道。 “有请。” 金濂走过了前廊,却发现引路的小厮将他引至前院,才看到了于谦和石亨都在凉亭,而且交谈甚欢。 金濂这个户部尚书,在做之前,他一直是刑部尚书,还带兵平叛,他看到了朱祁钰捣鼓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也是颇为的惊喜。 南方多雨,将士们的火器到了南方反而还不如弓弩趁手,这两个小小的改动,却是保证了战力。 即便是雨中,这油纸包裹的火药,也不会受潮,而且还有火门的挡板,都是保证潮湿天气作战的条件。 “陛下之奇思,足可安邦定国。”金濂放下了手铳,他手痒打了几发,试验了下火铳的威力,颇为感慨。 “金尚书何事前来?”朱祁钰笑容满面的问道。 金濂看了看于谦和石亨,叹气的说道:“陛下,京中粮价非但没有降下去,甚至还在涨!” 朱祁钰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通惠河不是通了吗?怎么粮价还在涨?” “是的,陛下,这粮食倒是进了京,可是保证军士们使用,兵部不肯放粮平抑粮价。”金濂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来告状的,于谦的手太长了。 京通两仓一千库,都归户部管理,但是眼下库都被于谦把持着,京中无粮可放,粮价怎么平抑?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于谦,这兵部已经管着兵了,为何还要管粮草? 这是要做甚? 谋反吗? 也不太像啊,自己叫他来,他就来了,不怕自己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当场击杀吗? 石亨立刻就不乐意,忿忿不平的说道:“你这老倌,净告污状,怎么就是我们兵部不放粮了?打仗不需要粮食吗?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进京了,粮食被你拿走了,这些军士们吃什么!” “连吃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卖命啊!” 金濂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厉声说道:“备倭军、备操军我你二十万,方今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即忘身赴难,一石百升,一天两万石,够不够?”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一天两万,可以供给28万左右大军,食用一天。 “账目能这么算吗?带兵打仗这么简单,你怎么不去带兵啊?算盘一拿,就能打了?你以为你谁啊!”石亨立刻就有些不满的说道。 金濂丝毫没给石亨好脸色,继续说道:“带就带,谁怕谁!谁没带过兵吗?你在大同戍边,我还在福建平叛呢!” 金濂可不怕这种挤兑,他带过兵,才有这么大的胆气说这个。 朱祁钰刚打算说话,比如说让兵部先把军士用的粮取走,再把各库还给户部,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样一来,兵部又管兵,又管粮。 这以后,京城这地界儿,谁说了算? “于老师父?”朱祁钰看着于谦,他有些疑惑。 “陛下,京师粮价根由不在粮仓,臣让军士把持粮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陛下明察。”于谦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详细说说。”朱祁钰当然不信于谦打算造反。 于谦站着朗声说道:“金尚书,你心里也清楚,京中粮价飞涨,是军士们持仓导致的吗?” “陛下,粮道未曾断绝,通惠河通了,即便是兵祸在即,可是河道依旧日夜繁忙,晨时开闸,万舸争流。” “之前供应少了一成,可是粮价一直涨到了京师一成的人买不起的时候,才稳在了四两一石。” “眼下供应多了,但是京中粮价非但没有平抑,反而疯涨,乃是有人囤货居奇。” 朱祁钰认真思虑了一番,有些疑惑的问道:“不对啊,供应少了一成,粮价从五钱涨到了四两,这是翻了八倍啊。” 一两等于十钱,五钱到四两,何止是一成的人买不起? 于谦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供应少了一成,商贾闻风而动,至少吃进了四成以上的粮食!” “他们左手放钱,七进十三出,右手卡着粮食不卖,百姓去他们的钱庄借钱,又到他们的粮店买粮。” “倒一倒手,就赚了百姓们的地,赚了百姓们的工坊,赚的还不够多吗?这些人要不是把手伸到了京师五百库,某怎么会派兵前往库房?”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听完了于谦的说法,放钱其实就是借贷,七进十三出就是借十两银子,钱庄只给七两,最后还钱还给钱庄十三两。 百姓们拿着借到的钱去买他们囤货居奇抬价的粮食,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朱祁钰面色不善的看着金濂,疑惑的问道:“可有此事?京师粮仓乃是重地,为何会有人把手伸到了京库之内?” 这不等同于将手伸到了朱祁钰的裤裆里掏摸吗? 没有粮食,打个屁仗!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无奈,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于谦得势不饶人,他看金濂回答不上来,继续说道:“户部吏员负责东便门内东市,万舸入京,粮食屯集东市,最后为何都散到了几个大商贾手中?” “顺天府开仓放粮,近八成的粮食都被谁给吃了进去?顺天府库的粮食,现在都在谁手里!” 兴安在朱祁钰的耳边说道:“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御史徐有贞求见。” 啧啧,朱祁钰兴趣大增,这绝对不是巧合,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澜壮阔。 “请!”朱祁钰点头说道。 朝臣们的支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处理不好,那必然大失所望,要是处理得当,朝臣内心的天平也会慢慢倾斜。 政治,就像是一场辩论赛,你说你对,我说我对,但是一直对的人,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用户。 这应该是大臣们,在他登基后的一道考题了。 第二十六章 逼朕杀人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俞士悦和徐有贞行了个稽首礼,就站直了身子。 现在的局面是石亨在玩手铳,故意打的砰砰响,而且还不亦乐乎,郕王府的纸包火药都快被石亨给打完了。 石亨就是在告诉这帮文臣们,现在枪在老子军爷们的手上,说话小心点,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金濂和于谦坐在柳诚的两侧,而俞士悦和徐有贞则站在凉亭之外。 “陛下,东市今早有一商贾死了。”俞士悦首先说明了来意,一件凶杀案,发生在了东市的街头。 “顺天府尹呢,他没有去查案吗?这件事为何要劳烦俞尚书,亲自跑一趟郕王府?”朱祁钰喝了口茶,盖上了盖子,平静的问道。 徐有贞看俞士悦讲不到重点,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禀陛下,此商贾乃是京城有名的一个义商。” “在京十数年,南北转运粮草,生民济世颇有贤德之名,灾时开仓放粮,丰时平价收粮,就这样当街被草民给活脱脱的打死了!” “顺天府不闻不问,任由刁民当街行凶,随后数十刁民闯入此义商家中,抢了库房,将库中数十万石粮食随意分发,义商家人跑去顺天府敲鼓鸣冤,不料顺天府尹却不理不睬。” “臣请陛下责罚顺天府尹张谏,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以儆效尤,正朝堂昏昏之风!” 徐有贞的慷慨陈词,让朱祁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在兴安耳边交待了一番,令他下去看看徐有贞说的是否是真话。 这里面水很深,但朱祁钰敏锐的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数十万石的粮食。 真的是义商,京师大饥,他真的放粮了吗? 在此时手中屯有几十万石的粮食,说这个人是义商,朱祁钰要是相信,才是脑袋秀逗了。 “于老师父可知此事?”朱祁钰问起于谦是否听闻此事。 于谦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略有耳闻,此时臣不明就里,还是让金尚书说一说?” 金濂在去福建平叛之前,一直是刑部尚书,转了一圈回来才转到了户部,也是履任没几天,在刑部,金濂也是素有威名。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 “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臣也说不出什么。”金濂含含糊糊的说道,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他不张口说话。 没过多久,兴安就小跑的来到了朱祁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张谏被带到了门外,等待宣见。 “臣张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张谏行了个稽首礼之后,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他看了一眼徐有贞,眼神里全是凶狠。 张谏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东市商贾陈若仪囤货居奇,家中藏有数十万石粮食,联合数贾哄抬粮价,今晨,陈若仪的米粮店开门,粮价再涨一钱,为四两三钱,其余商贾闻风而动。” “粮价再涨,群情激奋。” “陈若仪站于门前叫嚣,就这个价儿,爱买不买。引了众怒,被当街拖拽,后来哄抢粮食被踩死,臣…无能,找不到到底是谁踩死了陈若仪。”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张谏退到了一旁,他看了看张谏有看了看徐有贞。 于谦前脚才说了他为什么把持户部的库不肯松手,这不是立刻就有了现成的案例? 朱祁钰认真盘算着。 于谦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是逼着朕杀人啊。”朱祁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声。 他对着立侍在旁的聂忠说道:“聂忠,你带着锦衣卫彻查朝阳门东市奸商哄抬粮价,再派出几个厂卫,去阜成门的西市看看有没有人趁机哄抬柴价。” “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动作要快,抓到一个立刻查没家产,封查账目!这些人严加审讯,送入北镇抚司。” “朕倒是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妻儿老小,暂押教坊,待到审讯结束,或者充为官奴,或流放岭南吧。” “张谏,你带着顺天府的衙役配合一下,找一些算账激灵些的吏员,把账盘清楚,再寻朕回报。” 朱祁钰说完看了徐有贞和俞士悦一眼。 “臣领旨!”聂忠一撇挎刀,离开了郕王府,骑马回到了北镇抚司立刻点齐了锦衣卫。 缇骑快马向着东西两市而去,聂忠亲自带缇骑赶到了东市。 阜成门内的西市,因为最近在坚壁清野,城外大量木头入京,即便是有人要哄抬,也抬不起来,但是朝阳门内的东市则大不同。 聂忠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缇骑闻声而动,将整个东市团团围住。刀光闪着午后的阳光,泛着寒光,锦衣卫冲进了东市之内,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朱祁钰其实想过,京师存着八百万石的粮食,开仓放粮,可以立刻平抑粮价,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于谦派兵把手海运仓、太仓、禄米仓的良苦用心。 若是开仓有用的话,这件事还能闹出百姓踩死奸商的事吗? 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彻查此事,这不是生财有道,这是发国难财! 作为国家的代言人的皇帝,如果纵容这种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所以只有杀人,并且彻查到底才是。 “臣等告退。”俞士悦、徐有贞、石亨、于谦几位重臣俯首打算离开。 朱祁钰却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等一下,朕还有事。” 他示意石亨坐下说法,颇为感慨的说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不知道石总兵,此事是真的吗?” 石亨完全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问题,他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陛下,是真的。” 说假的是欺君罔上,他可不敢欺君,虽然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但是他还是只能说实情。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他可是知道于谦的九杀令,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者斩,行军不得扰民,这可是于谦下的死命令。 这兵过如篦,那岂不是未开战,先把自己人斩光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神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以为军纪二字,应该如何维持?其实就是:做事在前。” “逮到蛤蟆还要攥出尿来,这军纪自然无从谈起。” 朱祁钰第一次听到于谦说这样略微有些粗鄙的话,才看到了石亨涨红了脸。 感情于谦这句,是揶揄石亨的吗? 第二十七章 于谦的长袖善舞 石亨脸色涨红,他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当初于老师父到山西任巡抚,来到了某的辖区,某当时就拿着自己写的作品,前程似锦,继往开来,去拜访于老师父。” “当时某就问于老师父,这军令应该如何执行。” “于老师父当时就看着我的字说,这写的明明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某书读的不好,字写得难看,于老师父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后来某就扬言,于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杀了他。” 石亨将当年如何和于谦结怨娓娓道来,朱祁钰才知道这里面是这么一会儿事。前程似锦,继往开来,能写成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石亨也是个人才。 他继续说道:“其实某回去之后,就一直琢磨于老师父这八个字,觉得甚是有道理。” “当时某治军不严,军纪涣散,全因为这逮着蛤蟆还要攥出尿来惹的祸。” “于老师父不是没有认出我写的什么,只是借着某写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极尽所能的搜刮,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陛下愿意听,某就讲讲。” 朱祁钰当然有兴趣,他探了探身子问道:“石总兵愿意说,朕自然愿意听。” 石亨坐直了身子满是感慨的说道:“其实那时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远不如在宣府的杨王的威名,军士不能战,就想着搜刮钱财,某杀了不少人,却依旧是屡禁不绝,才求教到了于老师父门下。” “于老师父嘲弄某,但是于老师父差人送来了本《鄂国金佗稡编》,某才知道了于老师父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军之威名?”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那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的岳家军?” 石亨点头说道:“正是,《鄂国金佗稡编》就是说的岳家军的事。” “岳家军能够做到: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士们夜宿在街头,百姓开门接纳,但是军士们不敢进入。” “某以为岳家军之所以军纪如此严明,是因为岳飞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但凡是军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缕,立斩不赦,以维持军纪。” “后来某读完了才知道,岳家军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全是因为: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如果军士们有了疾病,就亲自为他们调药,如果将士们远戍,岳飞就让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问;军士们如果战死,而岳家军则抚育他们的孤儿,凡是朝廷封赏犒劳,都均分给军卒吏员,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军纪严明,自东汉末年曹操写《军令》,军行严禁扰民,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石亨说的很是认真,这是他在于谦这里学到的治军之道,而且受用极深,在山外九州闯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杨洪杨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手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着于谦惺惺作态,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你这个于老头,做事凭是如此张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个字折煞我!” “现在陛下问及此事,某不顾自己颜面说的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 “是你辱没某在先!非要某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这梁子才能揭开不成?” 石亨有些愤怒,面色通红,指着于谦,这人欺人太甚了!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事儿,你先坐下来。” “石总兵,你出诏狱之时,通惠河已通,粮草进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实做过打算,让备倭军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粮。”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备操军和备倭军至通州自行取粮,通州大乱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乱,某难辞其咎。” “某用兵其实还不如你啊,只是想到这里,才摇头叹气,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挠了挠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纵兵取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没有哪个指挥官会纵容军士烧杀抢掠,那样的军队是没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几年,可没有干过一次纵兵烧杀之事,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石亨小胜一筹。 于谦这是在给石亨面子罢了,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与旁人搞好关系,他是进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点点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丢了面子,于谦夸了石亨,说自己还不如他,算是自己丢了面子,这样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还不是陛下给你撑腰,让你放心大胆地干?居京师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驴,于谦势大,对方给台阶,还硬挺着不下,那是不识抬举。 两个人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转。 此时的朱祁钰已经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勋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乡绅们不支持他,但是他们不是大多数。 朱祁钰要争取的是大多数人。 鲁迅先生曾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朱祁钰给这些前赴后继战斗着的脊梁们舞台,让他们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 这些脊梁们,自然而然的会站到他的这一面来,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来,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 朱祁钰想到这里就露出了笑容,他心头的那些阴霾渐渐消散,一条大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为何发笑?我与石亨二人之间矛盾,的确儿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于谦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笑容,赶忙说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因此发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东,就调节一下你们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饭就是。” “兴安,你告诉杭贤,多备两双碗筷。” “臣领旨。”兴安退下。 “备操军和备倭军已经行至大兴,朕打算亲自去军营里看一看,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朱祁钰说到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进京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就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大善,备操、备倭军旧不闻王化,陛下亲至,士气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没什么意见,俯首说道:“末将附议,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军营乃上善之举。” 于谦和石亨都不反对,是因为大明有每日阅操军马的习惯,自从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军营查看,亲自骑马射箭,笼络军心的同时,也要对自己的军队到底何等模样,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正统共一十四年,朱祁镇无一次至京营查备,也无一次过问过阙员之事。 大明土木惊变,的确是军事冒险导致的失误,又何尝不是朱祁镇失察之过? 第二十八章 到了朕的回合! 于谦和石亨的矛盾,不是一顿饭能够解决的,朱祁钰的调解作用不大,俩人还是不对付。 说不定哪天整一顿烧烤,才可能彻底结束。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这一次身后跟着于谦和石亨和数名锦衣卫,直奔京东大营而去。 京东西两个大营,被分成了十个部分,被称之为十团营。 “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一名,把总十名,领队一百,管队二百,每营两万余人。”于谦勒住了胯下白马,满是感慨的看着接天连日的营地。 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的事,就是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这些都是预备役,没有什么训练,与其说他们是军队,不如说他们是精壮男丁。 平时以务农为主的军屯军户。 朱祁钰翻身下马,步行走入了营房,这里本就是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军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惜人去楼空,三大营的精锐们,在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 这些预备役们,穿的还是民服,五花八门,压根就不像是一只军队,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精神面貌,行走之间也是弯腰驼背,操练也是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不安,更多的是担忧,瓦剌人逞凶,战局到底如何,于谦说的再信誓旦旦,瓦剌人一战俘虏大明皇帝的消息,还是弄的人心汹汹。 朱祁钰拦着几个人询问了下吃喝拉撒的问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正如于谦所言,做事在前,口号在后。 一行人走到了训练场,朱祁钰看着校场上人来人往,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令行禁止,看起来颇为整齐。 石亨颇为自傲的说道:“贼之所恃,弓马娴熟耳。” “敌人知道我们的火器一旦击发,未免再装迟缓,所以每次我军放罢火器,敌人就会驰突前来。” “今天与之对敌,我军列阵之后,在外圈用拒马鹿角遮护。” 石亨指着鹿角的位置,鹿角是一种守城的木制器械,因为像鹿角而得名。 他低声说道:“这个时候,如果敌人来犯,我们则坚守阵地不动,以弓弩对敌,然后放烟花骗他们。” “敌人以为我们火药消耗殆尽,不再躲避,驰马来攻、则我军火铳、火飞枪、火箭、弓矢齐飞,便可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放烟花骗? 朱祁钰听到这种打法也露出了笑容,他之前巡查营房就看到了爆竹和烟花,当时他还在想,这东西要如何用,感情是虚虚实实。 “如果我们没有骗到他们呢?”朱祁钰点了点头。 “那就用大炮轰!轰的他直跳脚,不得不动!”石亨脸色一变,面色露出了凶狠。 这就是虚虚实实,你以为我放的烟花,其实我放的是大将军炮,你以为我放的是炮铳,其实我放的是烟花。 “若是敌人冲过来呢?”朱祁钰再次问道,他看到了军士们在训练,却看不太明白。 于谦指了指步兵配的团牌腰刀说道:“步军用团牌、腰刀,一齐冲入贼阵或刺射人马。或砍其马足。精锐马军用劲弓攒射接应。” “臣等以身率先,冲冒矢石,激励士卒,俾无退缩。如有退缩者,即以军法治之。” 以身率先,冲冒矢石。 朱祁钰看了看于谦两鬓的斑白,再看看石亨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就是说于老师父和石总兵,要带兵冲锋吗?” “末将久经战阵,就怕于老师父到时候被骑卒冲锋下的气势,给吓得举步不前咯。”石亨听到朱祁钰发问,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呗。”于谦负手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打算耍嘴皮的欲望。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石亨较劲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京师总兵官,他们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一装枪、二撚线、嘿嘿哟、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锤、嘿嘿有,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嘿嘿有,哵哵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嘿嘿哟。” 一阵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朱祁钰认真听了半天,才满是惊奇的问道:“这是?” “把铳歌,于老师父把用火铳的法子,编成了小曲,让军士们唱,他们老是忘了步骤,这唱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石亨自然也听到了列队而来的军士们唱的曲回答道。 “还别说,还挺好使,这些备操军至少放枪,没啥问题。” 啊,这… 于谦看着朱祁钰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凡军一百户,铳十人,刀牌二十人,弓箭三十人,枪四十人,这是洪武年间。” “在永乐年间,就变成了百户铳三十三,刀牌二十,枪四十,内旗三人,药桶四人。” “刀和盾牌列阵与前,枪兵其后,铳兵穿插其间。” 朱祁钰这才知道,军一百,光火铳就占了四十把,大明的火器占了将近四成。 于谦继续说道:“遇到敌人是,盾牌在最前方,五刀手居左,五刀手居右,前铳手十一人放枪,中铳手十一人转枪,后铳手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剩下五枪,则看敌人进退在判断是否放枪。” “前放者,即转空枪于中,中转饱枪于前,转空枪于后,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就是说,前面放了枪的枪,立刻转于中阵,空枪再转后阵装药。” “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装药、转枪怠慢不如法者,队副诛之。如此则枪不绝声,对无坚阵,皆可破。” 于谦说的麻烦,但是朱祁钰看着校场内的人在不停的训练,却是看的个明白,这种放枪的手法,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击。 前阵放枪、中阵传递、后阵填装,速度不可谓不快,枪声不绝于耳。 “很是厉害。”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站在校场上,听着把铳歌,看着军士们三班倒的射击训练,还有阵阵的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一直等到了训练结束,朱祁钰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走去营库看看。” 营库就是堆放火药的位置,朱祁钰看着架子上打开的火药桶,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却被于谦拦住。 “陛下,这里面有砒霜,碰不得。”于谦刚忙解释着为何阻拦他触碰火药。 天子屈尊降贵至军营,要是碰着砒霜,那明天弹劾他大不逆的奏疏,就会如同雪花一样,铺满文渊阁了。 “砒霜?”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这黑火药到底什么方子?” 于谦不明所以的回答道:“硝一斤,黄五两,杉木灰四两八钱,砒霜一两六钱,朱砂三两二钱,雄黄二两四钱,水银三两二钱,大生铁砂半斤。” “先下黄研细末,次下硝,徐徐入碳研为细末,晒干复研极细。”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就又到了他的回合,他十分确定的说道:“可以试试一硫二硝三木炭,其他什么也不要加。” 第二十九章 真正的黑火药 朱祁钰对这个公式背的很熟练,这个比例绝对没有问题。 于谦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道:“陛下,这样配,即便是点燃,也仅仅是能烧火罢了,做这样的火药出来,又有何用?” 朱祁钰眨了眨眼,他也就是听说过这个比例,具体这个比例代表着什么,他压根就没了解过。 他本来想说,立刻马上现场就做,但是考虑到于谦做了十几年的兵部侍郎,在军事这块,于谦是极为专业。 朱祁钰在军营的火药制备营地里,反复观摩了火药的生产方式之后,终于清楚了做火药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那些熬硝,大明兵部就专门在通州设置了一个熬硝营,专门从事熬硝、淋硝,是一个很苦的活儿。 大将军炮的一发炮弹消耗的硝,就需要一个人三年熬的硝,所以就有了“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的说法。 比如那些木炭,就是需要研磨成粉末状,但是这种研磨之后,还要过网筛,成为均匀的粉末状才可以使用。 而硫磺的制作,都是俘虏或者犯人在做,朱祁钰远远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眼睛都熏肿了。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的制作火药的环节,他取了熬好的硝、硫磺还有炭末和常见的一些添加物回到了郕王府。 校场是郕王府本来的花园,被兴安简单收拾之后,就成为了朱祁钰的试验场,他的燧发枪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番改良,才合用。 而此时的朱祁钰面前是一个小秤,他开始按照那个公式配黑火药粉。 他现将木炭粉铺好,然后将硫磺粉木炭粉中,二成分混合做好之后,放入木箱里,盖上木箱的盖子,老师父们说这是隔箱操作。 他加入一点点水防止搅拌时的粉尘之后,再倒入硝粉。 自然晾干之后,一个个黑色的小结晶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他试着点燃,正如于谦所说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小火苗静静的燃烧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无声的嘲讽着他… 朱祁钰十分确信自己设计的小天平没有任何的问题,绝对不是配比出现问题,而是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 朱祁钰又点燃了一些黑色结晶体,无一例外,都在慢慢的燃烧着,有几个例外,是水分太大,根本无法点燃。 毕竟那么多的碳粉,烧不起来才奇怪,还有一股厕纸被点燃的恶臭。 他将所有的黑色结晶点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失败了。 “难道,一硫二硝三木炭不是质量比吗?”朱祁钰沉默了良久,拿出了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配方不是质量比,那一定是摩尔比。 他把记忆里那些知识拿出来,比如硫磺是单质硫,原子质量为32,最后得到了质量比为32:202:36,简单做出比例之后,他开始了第二次的调配。 这次他取了一斤的硝,二两硫磺,三两炭再次混合在了一起,只不过他这次只是喷了一点点的水,就开始了制作。 大明的秤一斤是十六两。 他做好、自然阴干之后,将火药粉小心的取了出来,开始试验。 在他准备填装到手铳里的时候,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炸药之父诺贝尔,炸死了他弟弟的事。 “兴安,取火绳来。”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稳健。 火绳很长,朱祁钰和兴安躲得很远,火苗吱吱吱的向着火铳而去,随后就是爆炸声和炸膛之后,四射而出的铜料碎片,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树干、窗栏和瓦片之上。 于谦送给他的第一支手铳,就这样炸的粉碎。 朱祁钰和兴安离的很远,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威力实在是大得离谱。 “朕这算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火药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成功了…吧。”兴安呆滞的看着朱祁钰,吞了口唾沫说道:“如同天雷滚滚的轰鸣之声。” 朱祁钰略微呆滞的走进了偏厅,就是他捣鼓的小型试验内,这一次,他取了一点点的自制火药粉和兵部提供的火药粉,小心的做着实验。 兵部的火药粉,火绳点燃之后,火药其实多数被吹散,就是燃烧波慢于爆燃的冲击波,打散了火药粉,在爆燃之后,燃烧痕迹很大,甚至会有残留,有很强的的碳化现象,整个白铜板一片乌黑。 而他自制的火药粉,火绳点燃后,燃烧波快于冲击波,爆轰之后,燃烧痕迹很小,不会有任何的残留,白铜板上留下的事灼烧的痕迹,空气中的硝烟味极其浓郁。 对比相当明显,他确信自己成功了。 “陛下,王妃说可以开饭了,是…”兴安小心的走进了偏厅,低声问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他低声说道:“送过来吧,朕在琢磨琢磨。” 兵部的火药粉里,会添加砒霜、沥青、干漆、蜡、饴糖等等。 朱祁钰吃过饭之后,又捣鼓了半个晚上,才明白了添加这些玩意儿的用途,其中饴糖最有用,炸起来威力会更大一些,但是极其有限。 他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则待在偏厅之内捣鼓火药,终于在一次轰鸣声之后,朱祁钰满脸漆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兴安嘱咐了几句。 大明有很多的皇庄,这些皇庄隶属于各宫,比如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等等,而这些皇庄的管理,分属与内署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兵仗局就是专门负责火器生产,兵仗局有不少的作坊。 他将写好的配方交给了兴安,让其生产一批新火药,并且按他写的量填装火药。 尤其是长铳、子母炮、大将军炮这三种的填装数量,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炸膛了。 “陛下,王妃让臣问问,今天还睡书房吗?”兴安拿好了配方,小声的问道。 朱祁钰让他带着配方,去兵仗局多做一点,用于重复试验,如果没有问题,就交给兵部的三大厂去制作新的黑火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点奏疏没批完,朕还有国事要忙。” 他没撒谎,随着备操军入京,关于十团营各级将领的任免,朝堂上争吵不休。 于谦坚持要用京师剩余的两万军士们充填各营的领队、管队,尤其是管队,以老带新。 对于高级将官则是军队环评提拔,这等同于拔了勋戚们的根儿。 但是勋戚却始终坚持京营隶属五军都督府,需要从驸马都尉和各公侯伯府内选人。 吵吵闹闹的结果,就是两份名单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看似由他定夺。 其实就是看他如何选择。 第三十章 失去了兵权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圣城 勋戚们的名单,是以驸马都尉焦敬、英国公府为主,准了勋戚们的名单,朱祁钰很大程度上,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勋戚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将军权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了自己的亲戚,兵权其实是通过勋戚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是无论是勋戚还是朱祁钰却知道,于谦的那份名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因为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群新兵蛋子,勋戚们提供的名单也是群新兵蛋子,有带兵打仗经验的勋戚,都被朱祁镇葬送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将无能,祸及三军。 一旦批准了勋戚的名单,现在已经在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京营军士们,反而会成为军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京营的两万军士,还会认真训练备倭军和备操军吗? 这京营两万军士冲锋陷阵,他们真的是要卖命的,最后功劳,却归了勋戚,他们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于谦在奏疏中说的很明白,如果批了勋戚的名单,他就致仕,京师守卫战,谁愿意打谁打,他打不了,这封奏疏上还有京师总兵官石亨的大名。 根本没法打,失去组织度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眼下山外九州的模样,军队会被瓦剌人消灭,皇帝被俘。 一旦批准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大明皇帝将失去他忠实的军队,很有可能成为臣子们的牵线木偶。 绕来绕去,其实又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是否南迁。 如果南迁,就可以批复勋戚的名单,带着人一路南下,军队再慢慢整理。 如果不南迁,就只能批复于谦的名单,立足于北京,击退瓦剌,重振旗鼓。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封名单,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于谦的名单上朱批,确定了于谦的决定。 此时南迁,大明将会变成南宋的翻版,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干了,跑到南京的那一刻,就是他这个庶皇帝,下罪己诏,狼狈下台的那一天。 兵权旁落吗?那也好过南迁亡国。 他揣着奏疏,靠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的睡去,而汪美麟来到了书房,看着朱祁钰略显憔悴的样子,将床幔慢慢放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才慢慢离去。 次日的清晨,又是早朝,但是郕王府上上下下,极为热闹,无数人来回奔波,吆五喝六的收拾着府内的物品。 按照礼部的计划,今天下了早朝之后,就是郕王府移宫进入皇宫的日子。 汪美麟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杭贤被册封为了杭贤妃。 而宫里的皇嫂钱皇后则被尊为太上皇后,移居在鸿庆宫,而孙若微将变成太皇太后。 朱祁钰醒来之后,看到了兴高采烈的众人们,把兴安叫了过来,示意郕王府不搬家,让收拾起来的包裹和箱子全部打开,物归原位。 兴安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朕觉得那高墙之内,很是无趣,不稀罕住在里面。这郕王府就不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朕说了不搬,就是不搬,撤了吧,牵马上朝。” 为什么不搬? 搬去皇宫就进了孙太皇太后和皇嫂钱氏的主场,到了那里,到了皇宫他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这就是他不搬的理由。 那个一岁多的儿子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没几天,人就没了,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那个宫城高立的皇宫,比郕王府还要危险。 “臣领旨。”兴安颇为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朱祁钰的这个决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李隆基就不喜欢住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而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兴庆宫。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候的府邸翻盖而成。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皇位不稳的时候,还是不要莫名其妙进入别人经营了几十年的主场。 皇位稳定了,住在哪里不一样呢? 他骑着快马赶至奉天殿,宣召群臣觐见,未等群臣们开口,朱祁钰就拿出了奏疏说道:“于老师父忠心体国,兵部拟定名单,朕批准了。” 驸马都尉焦敬、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为首的勋戚面色大变,他们刚要出列,朱祁钰却伸出手来,拦住了这三人。 于谦听到皇帝批准了名单,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出列说道:“臣定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石亨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新词来,俯首说道:“末将,也一样。” 朱祁钰示意二人归班,才平静的开口说道:“朕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看来看去,总体来说只四个字,根基尚浅。” “此时兵务,非患兵寡,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军制冗杂,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节制之师。”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他忽然谈起前几日视察军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作为皇帝,更不打算放弃兵权的控制。 于谦听到朱祁钰如此说,满是欣慰的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他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兵众不精,臣只好加紧训练,兵强而无术,臣才会让京营军士充当把总、领队、管队,以图井井有序。” “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并非为了他自己的一家之私,岳飞作为南宋开国将帅,雄霸一方,抄家超出了272两银子来。 于谦就更少了,景泰八年,朱祁镇火急火燎的抄于谦的家,除了御赐之物,再无分毫。 二人并称西湖双忠,都是极为纯粹之人。 朱祁钰不能理解这种纯粹的人存在,他是个大俗人,但是不妨碍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于谦可不是什么文官代表。 他要是文官代表,就不会被御史、六部连章弹劾了,他算哪门子文官代表,那个微眯着眼,很少说话的吏部尚书王直才算是文官代表。 文官代表是解决不了瓦剌南下的燃眉之急的,所以王直让权给了于谦。 于谦这么做,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埋下了文官彻底把持兵权的隐患。 没有兵权的皇帝,就像是欧罗巴诸国,失去了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如同一个男人的蛋被攥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接受的。 朱祁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应力惩前非,汰冗兵杂员,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 于谦眉头紧皱,这不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吗? 军政二字,这几样不是样样都要做吗? 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以为,必须使把总及以下统将,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也。” “朕欲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习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庶弁将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 “不知于老师父以为如何?” 弁是一种低级武官带的一种小帽子,庶弁将就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得力,军政才会上下行文无阻,军政自然焕然一新。 朱祁钰说的很明白,他要办军校!这次是无奈,但是军校的建立,可以确保于谦之后,军权依旧在皇帝的手中。 “此武备学堂,朕以为就叫京师讲武堂好了。”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等待着于谦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 兵权旁落之始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不是天天跟朝臣们狗斗,玩阴谋,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进士及第出身,这些人都是选优再选优而出的人,脑袋太灵活了,朱祁钰跟他们玩,不见得玩得过。 但是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那么这个军备学堂,就是他搭建的舞台之一,搭好台子才好唱戏。 驸马都尉焦敬,张輗、张軏两兄弟,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焦敬立刻出列说道:“陛下长算远略,渊图远算,意在无遗,臣以为此举甚善,既然于尚书所言,不为私计。那这事,于尚书以为如何啊?” “臣无异议。”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斯言洞见症结,亦可对症下药,实乃大明之幸也。” “只是这学堂第一山长何人可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计较?” 朱祁钰立刻说道:“必然是德高望重军勋之人方可,朕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可堪此任。” 宣府杨王,也就是杨洪,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谋虑有谋虑,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佳人选。 若是英国公张辅未亡,那张辅就是最佳人选,可是张辅随朱祁镇北征,殉国在了土木堡,那就只有杨洪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样,但是又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哥哥张辅在的时候,他们在张辅的羽翼之下,毫无建树。 现在皇帝搭好了台子,他们却吃不到肉,只能跟着喝喝汤。 于谦一听是杨洪,稍微有些抵触的心思,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明定升阶之事,还须陛下一力定夺为好。”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于谦在朝堂上跟他据理力争,那他这个军备学堂,不见得能够办的下去。 他点头说道:“那于老师父就拟个奏疏,保于文渊阁,金尚书,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在击退瓦剌人之后,军备学堂可随时启用。” “臣领旨。”于谦慢慢的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于谦所说的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和科举制中殿试如出一辙。 在科举之中,各地的举人进京之后,要进行会试,会试第一叫做会元。但是所有的进士科,都要再走一轮程序,叫做殿试,只有殿试第一才叫状元。 殿试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确定进士的名次,第二所有的进士及第皆为皇帝所赐。 这样的进士们可称呼自己为天子门生,而皇帝自然是所有进士们的老师。 武备学堂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就是科举之殿试。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去操持。 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确定了十团营将校名单,但是战后,这些人都回到武备学堂里进修,成为天子门生之后,再授之兵柄。 那十团营既不是兵部的十团营,更不是勋戚的十团营,只是皇帝的十团营。 焦敬为何不反对? 因为无论是焦敬还是英国公府张氏两兄弟,都知道他们的名单根本没法批下来,这已经是皇帝代表勋戚们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皇帝吃了肉,但是他们还是喝了一口汤,毕竟往学堂里塞人,比往十团营里塞人更简单一些。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坐直了身子,成敬才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出列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不愿靡费,登基大典一简再简,这不能再简了。” “太皇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通过驿站通传四方了吗?眼下上皇北狩,不宜操持,胡尚书,此事无须再议。”朱祁钰连家都懒得搬,更别提登基大典了,他一个庶皇帝的登基大典,办了只是让人笑话。 “这…”胡濙并没有归班,而是看向了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面含难色,最终摇了摇头。 胡濙这才归班。 “陛下,臣有一事奏禀。”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出列说道:“陛下,各边总兵官肆为欺罔。” “官军被贼杀则称病故,买诱番夷进贡则称之为向化,出师以负为胜,遇敌以少为多;杀良冒功,杀避敌之人,则假作犯边,擒杀来降之众,则捏作对敌。” “伪作功次,希求升迁封赏,以至于赏罚不当,人心解体,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监察御史们隶属于都察院,都察院的前身是御史台,掌管弹劾及谏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110余人。 他们干的活儿,就是挑错,鸡蛋挑骨头。 朱祁钰一听乐呵呵的看向了满脸涨红的石亨,这看似说的是各边总兵官,其实是指着石亨的鼻子在骂。 “陛下明鉴,臣可未曾做过此等的事!”石亨立刻站不住了,站出来俯首说道。 他在大同做参将的时候,的确干过不少喝兵血的事,但是如此严重的需要论斩的罪名,他从来没有做过。 “又没说你,何必急于承认呢?”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不屑一顾的继续说道:“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你!”石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指着李宾言却是无话可说。 朱祁钰挥手让石亨退下看着这名御史说道:“李御史所言,可有出处?私役之事朕略微有闻,杀良冒功按例当斩啊,李御史慎言啊。” “臣请旨督查此事。”李宾言乘胜追击,朱祁钰笑容满面的说道:“哦?你以为石总兵在大同府有杀良冒功之嫌疑,那若是查不出呢?” 李宾言此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可怕,他继续说道:“臣定引咎致仕!” “石总兵这杀良冒功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要杀头的,李御史难道仅仅是引咎致仕这么简单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李宾言刚要说话,左都御史徐有贞赶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息怒,李宾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宾言才缓过神来,俯首站立,一言不发。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言官还是莫要清谈的好。”朱祁钰示意两人归班。 李宾言的目的是【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稍微咂咂这句话,就知道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御史,将掌控军队军功核定之事,那军将们到底有没有杀良冒功呢?就只有巡按御史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将巡按御史和按察司对各地军功核实,有了稽查的权力。 李宾言被徐有贞当了枪使,徐有贞想借着于谦的十团营之事,将都察院的手伸进军队里。 这才是大明皇帝兵权旁落的开始。 赏罚和升阶,是皇帝对军队控制的最有效的手段,徐有贞以杀良冒功为切入点,将审查功勋的职能揽到都察院手中。 这是朱祁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升阶赏罚,功勋审查由督查院完成,那以后军士们只能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之鼻息,对皇帝的忠诚还有几分? 石亨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反驳,但是皇帝没有同意,他也不再多想。 于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是轻轻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答应。 第三十二章 杀人,还要诛心呐! 大明此时生了一场重病。 大明的核心朱祁镇,带着大明的京营送了一波人头,送走了朱棣打造的军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也送走了仁宣之治中的扛鼎文臣。 北宋徽宗、钦宗两帝为什么要被光着身子被牵着小弟弟羞辱?因为大宋很弱,弱到短短一年之内,两次被金国打到了京师开封。 朱祁镇为什么在瓦剌人帐中好吃好喝?因为大明很强,真的很强,即便是皇帝被俘虏了,大明的大同、宣府依旧固若金汤。 大明的强来自于很多方面,大明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常备军队,在危难的时候,兵部可以调集数十万的预备役进京,和瓦剌人再打一场生死决战。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山外九州乱了,但是关内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皇帝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南直隶。 朱祁镇带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通州还囤积着八百万石的粮草随时取用。 大明扛鼎文臣死难无数,立刻有无数的人才填充,大明的行政依旧运转良好,所以瓦剌太师也先才对朱祁镇礼遇有加。 大明的强,这绕不开的关键,是上升通道。 大明的士子可以通过科举成为进士,进士在翰林院备选,等待选用。 大明的后备军队依旧充足而且武德充沛,连兵部尚书、京师总兵官这样的食利者,也做好了陷阵冲锋的准备。 因为作战英勇,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徐有贞要的是什么?是都察院拿捏军队的明定升阶。 朱祁钰要是同意,才是脑子进了水。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辽东都指挥范广,此人骁勇善战,在辽东素有威名,每战必冲锋陷阵在前,常下马陷阵,精于骑射,骁勇绝伦。” 于谦举荐之时,自然带着一份范广的简历,由兴安转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之后,看了几眼,就朱批了奏疏,还给了于谦。 “召辽东都指挥范广即可进京,按制升任京师左副总兵。”兴安大声的喊道。 辽东范广、宣府杨洪、大同郭登、京师石亨,都是暴名于四野的强将,杨洪、郭登乃是老将,范广、石亨乃是新生代将领,正值当打之年。 朱祁钰的面色比较凝重,这些人越能打,代表着他们越危险,如果朱祁镇真的复辟成功,这些能打的将领,都是朱祁镇报复的对象。 朱祁钰必须要想方设法的保证,朱祁镇不能活着进了北京城。 范广为大明死战,马陷步战,一步不退,朱祁镇复辟之后,妻子女儿被朱祁镇送给了瓦剌人任意凌辱。 朱祁镇不能活着回到京师,否则立刻就有迎归,认为朱祁镇是正统的臣子围绕在朱祁镇的身边,党争立现。 吏部尚书王直则是面色犹豫的出班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早日移宫方为妥当,久居王府,天子不在天位,人心汹汹不定。” “此事不急,朕听闻乾清宫的琉璃瓦要换,等换好了再说。”朱祁钰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住皇宫的理由,王直你心里没数吗? 那封襄王朱瞻墡的奏疏你没看到吗? 孙若微孙太后让朱祁钰登基的懿旨,送到襄王府朱瞻墡的手里。 朱瞻墡写了封奏疏说,等朱祁镇回朝之后,让朱祁钰最好早晚都要向太上皇问安,并且率群臣朝见,不要忘了要恭顺。 朱祁钰对朱祁镇最大的恭顺,就是弄死他后,不骂他,算是朱祁钰非常顾忌皇家体面了。 还早晚问安,率群臣朝见,还要恭顺,朱祁镇这个战犯,他也配? “换琉璃瓦?臣未曾听闻此事,工部侍郎,可有此事?”王直一愣,这登基移宫不是应有之意吗? 皇帝这是拗什么劲儿? “王尚书,换琉璃瓦的事是昨夜陛下定下的,臣还没找工部商议此事。”兴安打了个圆场,陛下不想移宫,兴安能办不能办,都要把这事给办了。 “如此这般,兴安大珰,这乾清宫琉璃瓦得换多久?”王直看着兴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太监在郕王府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现在站在月台上了,怎么就像是个泥鳅一样,滑溜至极。 兴安俯首说道:“王尚书,这什么时候换好,臣说了不算,得看工期。” 工期呢?得看朱祁钰的心情。 王直被兴安怼的哑口无言,悻悻归班,朱祁钰用力的憋着笑。 早朝依旧在继续,大事说完了就是小事,他真的是听了一早上的经,这些个朝臣,真可谓是念经高手,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听完一句重点落不到。 朱祁钰宣布退朝之后,终于揉着肿胀的脑阔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与其说是廷议,不如说是早朝后的小会,这次的小会,讨论的问题,却是钱。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居中国者,不可从夷狄,行王道者,不可尚异端,盖王道乃治国之本,异端为害道之由。” “王道行于上,则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天下享其治矣。异端行于上,则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而祸之所由生焉。” 金濂又开始念经,朱祁钰赶忙伸手说道:“停!说事。” “朝廷修大隆兴寺,侈极壮丽,若梁之武帝、唐之宪宗是也,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梁武帝和唐宪宗都是十分喜欢佛法之人,他们大兴寺庙,花费极大。 至于下场,自然是异端行于上,祸患丛生。 朱祁钰非常讨厌这种念经的奏对方式,金濂的这打着王道、异端之类的话,其实都是拆借论语中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道理他都懂,金濂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引经据典,听起来很是费劲儿。 金濂为官数十年,一看朱祁钰略显不耐烦的神情赶忙说道:“陛下,各寺各庙度牒上都有田,不用纳赋。” “很多缙绅就趁此将名下上田归至寺庙,垦荒田为下田纳赋。臣以为长此以往,损失的不仅仅是朝廷,地方缙绅做大,于国不利。” “京师仅崇国寺三千余顷,兴隆寺就有五千多顷,天下寺庙云云何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祁钰立刻来了精神,传教什么的影响暂且不提,在大明的地界上,不纳赋税,怎么能行!怎么可以!这是在偷他的钱粮! “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他颇为好奇的问道。 “臣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金濂小声的说道:“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崇国寺国师、僧众谈笑自若,前几日还办了水陆法会。” “臣以为,崇国寺国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瓦剌太师也先,送驾还京,便可见国师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 “不然则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尚佛,实万代之法也。臣每思太上皇大驾在沙漠风吹日上,不胜哀痛!故敢效一言,不知万死诶。” 嘶,妙哉! 金濂的主意是:让朱祁镇当初封的崇国寺国师,去瓦剌大营,感化也先。 如果感化成功,那自然是有护国之力,如果感化不了,那就不该尚佛,那那些占着田不纳皇粮的寺庙,就没有再占下去的理由了。 “胡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他是礼部尚书。 胡濙点头说道:“臣无异议,当早日启程,太上皇留在迤北一日,臣这心里,就…悲痛万分啊!” 石亨用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这帮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什么做的? 什么叫悲痛万分? 石亨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悲痛的神情?他甚至看到了王直老态龙钟却满是笑意。 几个喇嘛能感化瓦剌,化谕也先?那还要大明一百四十万军士作甚? 太狠了,这帮文臣太狠了。 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吗? “金尚书,这些田该怎么归置?”朱祁钰问到了核心问题,这可是数以万顷的田地。 第三十三章 国体之根本 “以往都是扑买掉,这些田不是无主之物,也不是没有田契。”金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这些田产不是无主之物。”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说道:“不是无主之物,却挂靠在寺里,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交纳应交的税赋吗?” “若是如此,这天下再过个几年,是谁的天下吗?金尚书自己都说了,国将不国。” 问题很严重,朝堂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现状。 金濂颇为无奈,不再言语。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藏污纳垢,岂不是扰了这清修之地吗?此事金尚书的法子,朕知道最为妥帖,诸公可有好的建议吗?”朱祁钰对于这类事的处理,还是没有多少经验,自然要向下问策。 王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事至天下不再尚佛即可,臣以为此事兵祸在即,若是强动,有伤国体之根基。” 朱祁钰反问道:“国体的根基是什么?朕最近借了一本《帝范》,唐太宗文皇帝说夫,人者国之先。” “《易》也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大学也曰:有人此有土。” “所以人,才是国家的前提。” “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孔子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王尚书,朕问你,朕理解这两句是对圣人之意理解有误吗?还是王尚书以为国体的根基,不是民?” 朱祁钰读的四书五经自然不是很多,他是要做皇帝,自然是要读一些书。 读的也是儒家礼法的圣贤书,可是到了真正用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如此。 王直乃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他告诉朱祁钰,现在妄动,就容易动摇国体的根基。 可见圣贤书里的民和现实里的民,似乎不是一个民,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站起来说道:“陛下理解无错。” 朱祁钰换了个姿势,继续追问道:“若是只追查到天下不再尚佛,那这些地呢,他们是怎么挂靠的呢?又是怎么上田变下田减少的税赋呢?” “朕听闻,各道乃是定额,也就是说,这边少了税赋,就有人需要补上,谁来补?自然要知府、知县们层层摊派而下。”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王尚书!朕问你!到底是追查会有伤国体之根基,还是不追查有伤国体之根基!” “石总兵。” 石亨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陛下和出身进士的朝臣们辩经,他是一个字都懒得听,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恍惚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末将不懂四书五经。” “当初你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耕,是不是不在册,但是按军屯纳赋,最后算是补了大同府的亏空?”朱祁钰自然想到了石亨在大同府恢复了部分洪武年间的军屯。 石亨认真考虑一下说道:“虽然名目上不清楚,但是臣以为算是补了亏空。”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对着王直说道:“月有盈缺,西墙少了块砖,就得拆东墙,拆来拆去呢,就把家拆没了。” 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朱祁钰既然理解圣人的话没什么偏差的话,按照普世价值观,那就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陛下!”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之后,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乃是大明百姓万福之幸事!但是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过深。” “扁鹊见蔡桓公,在蔡桓公面前站了一会儿,扁鹊说:公有肌理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说:公之病在肌肉血液之中。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公之病在肠胃之内。” “陛下心系天下田亩之事,乃是病入肠胃之症,但是急症在前,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的意思不是不治病,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此时瓦剌人南下在即,一切应以击退瓦剌为首要前提,厘清天下田亩之事,只能当急症退去,再做理会。 朱祁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于老师父之意,但是于老师父,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朕此时事事上心,彼时歌舞承平之时,朕担心朕反而没有了决断,没了进取之心。” 于谦将头埋得更低,朗声说道:“臣必时时敦敦进言,辅佐陛下。” “但倘若到那天,连于老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呢?”朱祁钰抛出了另外一个议题。 于谦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说道:“于谦乃一人,倘若是那一天臣的进言,陛下听不进去了,把臣罢黜了,也必然有其他臣子进言!”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所言有理。” 所以,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就是一桩。 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求的是荣,最后落了个腰斩弃市、家眷充边的下场,落下的是耻。 若是于谦如同历史上那样下场,天下怎还会有臣子再进言上谏呢。 他认真考虑之后说道:“这样吧,王尚书,天下诸寺田亩且归皇庄所有,各府各县,厘清所欠税赋之后,田亩再行扑买归置。” “陛下英明。”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也算是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连欠都不想还,只想摊派,那到时候,就怪不得腾出手来的朱祁钰,翻脸不认人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冲了进来,在门前再次摔了个跟头后,又站了起来,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兴安手中。 朱祁钰拿过来面色剧变,他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转身看向了堪舆图,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拿起了代表瓦剌人的蓝旗针插在了上面。 “紫荆关破了。”于谦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还是黯然的将奏疏递给了其他的廷议大员。 破关的是太上皇朱祁镇身边的大太监,喜宁,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石亨一把抢过了奏疏,看了两眼,行了个半礼,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去十团营点齐兵马,收复紫荆关!” “一群养马奴,胆敢如此嚣张!” 大明有很多的鞑靼马队,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眼中,瓦剌人都是群肯特山下养马的养马奴,此时却如此逞凶! 第三十四章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且先坐下。”朱祁钰让石亨坐下,他背对着众多臣子,看着堪舆图。 紫荆关已经破了,预备役跑过去送人头吗?石亨这完全就是趁机表表忠心罢了。 王直满脸骇然的说道:“内三关固若金汤,怎么会丢呢?” 为什么勋戚们、朝臣们、明公们会弹劾于谦? 其实有不少人就是觉得内三关固若金汤,决不会有事,打不进来,只不过太危险了,移京妥当。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于谦在小题大做,趁机敛权在手。 但是紫荆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破了。 “原来如此!”王直合上了奏疏,看了眼珠帘后的孙太皇太后孙若微,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奏疏传递了出去。 金濂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来:“大明遣瓦剌正使喜宁!引虏骑攻紫荆关,相持三日。” “虏潜由他道入,腹背夹攻,喜宁称太上皇使节入关,杀副都御史孙祥、守关按察使曹泰、都指挥佥事左能,群龙无首,关破。” “孙祥、曹泰、左能,皆战死殉国。” “这个喜宁,不就是上次前来京师讨要金珠彩币之人吗?当时还有九龙蟒龙缎之争。” “这人居然杀紫荆关守将,引虏攻关?!” 喜宁是朱祁镇时候的乾清宫太监,王振手下头号走狗,朱祁镇真正的自己人。 喜宁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而且喜宁作为朱祁镇的黄衣使者,他也代天子出京宣旨,更是来京师索要金银财货,守军认得他,放他入关,可是喜宁却做下了这等事。 喜宁怎么如此大胆?谁授意喜宁这么做的? 众臣子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浑身冒冷汗。 “成敬,拟诏!” 朱祁钰一展手臂,大声的说道:“皇太后命朕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尊大兄皇帝为太上皇帝。” “奈何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及近侍,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 “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立斩之!” “将此敕喻立刻送往顺天府和山外九州,若再因诈伪丢城,则军法处置。” 上次只是告诫不要开城门,这次直接给了斩杀的权力。 杀人,只有朱祁钰能下这样的命令。 成敬写好了敕喻之后,立刻跑向了文华殿外的文渊阁,找到了文书,写成了多份,又跑了回来,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宝印,盖在了敕喻之上。 成敬将手中的敕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将会快马加鞭,通传山外九州以及顺天府所有县,一起去的还有喜宁破紫荆关的军报。 孙太皇太后听到军报之后,人直接愣在当场。 她心心念念的亲儿子,被抓后,她送衣服过去的大明皇帝,派自己的近侍,攻破了大明的城关。 皇嫂钱皇后听闻之后,立刻哭出了声,带着两岁大的朱见深也是嚎啕大哭。 胡濙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朱祁钰、于谦和石亨以外,都没想到过会有破关之危局。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平静的问道:“诸位,紫荆关距离京师仅两百里。” “胡马脚力三日可至京师城下,此时诸位还以为于老师父在借机生事,趁机敛权吗?” “若是不这么觉得,那就请诸位,精诚合作,与朕一起,击退瓦剌!” “臣领旨,定不负君之所托。”群臣领命。 朱祁钰转身问道:“兴安,朕嘱咐你做的盔甲可曾做好?” “做好了。”兴安赶忙回答道,陛下前几日花了一张图纸,让兵仗局做了几副。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于老师父,石总兵,朕与二人同往军营,披坚执锐,共击瓦剌军!” “陛下!”于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聊到朱祁钰会这么做!亲冒矢石,上阵杀敌。 刀剑无眼,上了战场,那命,就由天不由己了,这可是大明新继位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不要再劝,他颇为认真的说道:“太祖爷、太宗皇帝、甚至是父亲都曾经亲冒矢石,征战于沙场之间。” “朕生于帝王家,虽无太祖爷和太宗皇帝之勇,但决计不是添乱之人。” “朕无运筹千里之谋虑,也无以一当百之勇武,若是朕陷阵于敌,不必相救,朕会在被俘之前,自谢于天,绝不会被俘!” “襄王朱瞻墡的金符也在宫里,朕也在出战之前,会在襄王继位的传位诏书上下印。” “于老师父在朝阳门安排了人手,一旦守战不利,引太后、太子南迁即是。” 朱祁钰如同交待后事一样,交待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之后,停顿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朕要告诉瓦剌人!” “抓了一个大明的皇帝不算什么!杀了一个大明皇帝,也不算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国而已!” 大明不能丢到气节。 所有朱祁镇弃之如敝履的大明气节,朱祁钰都要一点点的找补回来! 因为,这涉及到了大明未来两百年的国运。 有些东西,如果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百姓、缙绅、商贾、明公、勋戚他们会问,这还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带着他们恢复华夏衣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让他们值得骄傲的大明吗? 朱祁钰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实际行动,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瓦剌人、兀良哈人、女真人等等,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那个日月不落,大明永辉的大明朝! 他还是四海一统之大君,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宗主国皇帝! 气节大义四个字,是大明朝存在的根基,当初伐暴元复衣冠,筚路褴褛的大明,这四个字丢了,那往后的日子里,也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而本应该守卫大明立国之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正在亲手,一点点的毁掉它。 石亨用力的挤了挤眼睛说道:“陛下,要不算了吧。” “有末将在,马上范广也来了,还有于老师父,我们仨就把瓦剌人给冲散架了,那些养马奴,哪里要劳烦陛下出马…” “陛下,金尊圣体,何必与这些蛮夷交戈呢?那不是涨他们威风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读书也仅限于识字的石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不要亲自冲锋。 那是皇帝该干的活儿? 朱祁钰没有说话,走出了文华殿,站在猎猎秋风中,他现在要为大明去拼命了。 没办法,庶皇帝,想活下去,就没什么退路而言。 只有激流勇进,方得始终。 “狗鞑子啊,尝尝老子的火药枪吧!”朱祁钰从怀里拿出了写好的敕喻,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于谦,低声说道:“于老师父,此配方朕希望能保密的稍微久一些。” “不是制作火药有隔箱操作吗?朕不希望它那么快的被外人知道。” 于谦打开了敕喻看了一眼,上面有这极为详尽的数据,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写的。 大明也有用阿拉伯数字的人,于谦也不是不认识。 事实上,阿拉伯数字在宋时,就已经在用了。 前元铁蹄践踏天下,这阿拉伯数字,就很多人会了。 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每字每句,这种爆炸威力的黑火药,陛下真的做出来了吗? 朱祁钰其实想过藏私,但是认真想了想,若是自己万一真的以身殉国了,这配方,可不能失传了,还是大面积铺开得好。 “这是真的吗?”于谦拍着配方问道。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大踏步的向着宫外走去,长笑两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第三十五章 朱祁镇在阳和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本就有初一十五觐见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礼法在,他走进了乾清宫内,看到了朱祁镇的结发夫妻钱氏。 钱氏现在已经成为太上皇后了,此时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两岁多的朱见深,被孙若微抱在怀里,眼神里都是惊惧。 钱氏最后眼睛都哭瞎了。 “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了,是不是让季铎出使瓦剌?这天气转冷,怎么也要带几件衣服给上皇,否则这天寒地冻,怕是要害了病。”孙若微看着一脸英气的朱祁钰,就是一阵哀叹。 这朱祁钰之前做郕王的时候,也就是个不显眼的庶出子。 这现在到好了,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做了皇帝,倒是颇有几分胆识和谋略,更有几分英勇。 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和于谦倒是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模样,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盛赞之声。 朱祁钰一听天寒地冻,就打了个寒战,整个乾清宫内,似乎是有无数阴兵过路一般寒冷。 朱祁镇北伐,在庙算时,英国公张辅三番五次的说旱气未至,一旦出关,遭遇大雨,必然是冻伤冻死无数。 结果真的应验了,大雨滂沱,塞外寒风苦寒,将士们冻死在阳和无数。 结果现在孙若微居然说要让送衣服给朱祁镇,怕他冻着、饿着,受了委屈。 大明的将士又谁去可怜? 那可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战死了,大明京师人人披麻戴孝,家家设了灵堂,四处都是唢呐声,又谁去可怜! 钱氏终于哀鸣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但是依旧努力抻着甚至,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陛下,你就让人给夫君送些衣物吧,他最怕寒了。”钱氏站不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服大声的说道,如同鹧鸪的叫声一样嘶哑、哀怨。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太皇太后之前不是安排了都指挥佥事季铎,做副使吗?那就让他去吧。” “谢陛下!”钱氏听到朱祁钰终于答应了,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钱氏眼睛哭的肿胀,劝了一句说道:“皇嫂莫要太过担心,只要我大明兵强马壮,瓦剌人无论如何不敢弑君。” “他瓦剌太师也先,也曾是我大明的敬顺王,若是胆敢行大不逆之事。” “瓦剌人就得准备好承受大明的滔天怒火。” 孙若微赶忙接话说道:“你这哭坏了身子,那濡儿怎么办呢?” 濡儿是太子朱见深的乳名,朱见深也是个倒霉孩子,几经废立,后来还改了乳名。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既然要打算带头冲锋,自然是打算这些日子,都住在京东西大营内,日夜操练才是。 孙若微催促副使季铎出关送衣服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大同府。 大同都指挥佥事季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晨间初阳和烈烈风中,出城了。 他着甲却无兵刃,身后是两辆马车,马车之上,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差人送到大同府的衣物,这些衣服是给太上皇朱祁镇的。 车队周围有二十余无甲无刃的军士,一行人,耷拉着脑袋,向着阳和县而去。 士气极其低落。 岳谦作为正使还没走到宣府,就带回了一份没有宝印的朱祁镇的禅让诏书,回京去了,而季铎则是太皇太后孙若微点名的副使。 季铎其实不想走这一趟,他是大同守将,他亲眼看到了朱祁镇在大同府下叫门的场景。 朱祁镇派出了手下的太监小田儿,坐着驴车到了大同城门下。 朱祁镇跑到大同府就两件事,第一件事,要钱,两万两白银。第二件事,让大同总兵刘安,打开城门,刘安颇为犹豫,这可是皇帝的命令,抗旨是什么后果? 但是副总兵郭登以“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为由,紧闭城门不开,瓦剌人无法攻城。 而后小田儿再带着朱祁镇的敕喻,回到了阵中,再到大同府下大声的叫嚷着:朕与郭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 郭登再以“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拒绝了朱祁镇开门的请求。 小田儿在城外跳脚大骂不已,最终不得不离去,前往了阳和门外的阳和县。 而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带着银两出城,献给了瓦剌人。 刘安想要见朱祁镇一面,瓦剌太师也先不准,刘安、孙祥、霍瑄等人在城外嚎哭不已。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一事,直接导致了朝中再立新君,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 本来孙若微让朱见深当太子,郕王朱祁钰监国,就是想着迎回朱祁镇。 奈何朱祁镇本人太拉了,所做作为影响到了大明江山是否稳固,才不得不再立新君。 季铎对于懿旨中让他充当副使朝见太上皇一事,是极为抵触的。 作为大同本地人,大同府城门一开,大同府的百姓皆陷于铁蹄之下,包括了他自己的妻儿老小。 但是懿旨毕竟是懿旨,他一直不愿意去朝见,但是也到了不得不去的时候。 因为朱祁镇在阳和县。 阳和县离大同府很近很近,不足三十里,这么近的地方,在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的逼迫下,他终于带着马车来到了阳和。 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全都是马军的情况下,季铎依旧走了将近一整天,才走到了阳和断头山,他不愿意走太快。 瓦剌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山下。 瓦剌人的太师也先,却没有在大帐之中,他带着数十名宿卫队和朱祁镇在爬山。 爬的是断头山。 断头山并不险峻,但是此处地势却非常利于防守。 也先站在山顶处,看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朱祁镇,笑着说道:“大明大皇帝,你可知此处为何地吗?” “朕不知。”朱祁镇想要挺起腰,但看着数百米高的山下,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高了,又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也先看着朱祁镇如此怯懦的表现,也是仰天长笑。 他示意宿卫们将捡来的柴火堆成了柴火垛,又将打来的野味比如黄羊、野兔之类的放在了火架上炙烤。 也先转动着烤肉架,指着远处山口说道:“此处乃是断头山,洪武年间,大明的太祖昭皇帝遣军卒三路,征伐我大元,徐达为大将军出中道而行。” “当时中山侯汤河、都督蓝玉和处州指挥使章存道,领一部骑兵攻打阳和县,就是在这断头山,就在那边的山口。” “我大元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趁着章存道骑兵从山口刚出来时,率领大军从缓坡处猛冲,大明军队溃不成军,章存道战死,大明退避二十里。” 朱祁镇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先突然说起了断头山之战,也不知道也先说的是真的假的。 也先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按照大明历,现在是正统十四年,自洪武五年,断头山一战之后,我大元北退漠北贫寒之地,但是明太祖太宗文皇帝,多次兴兵北伐。” “我大元未曾胜过。” “时至今日,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局!” “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了,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次!还抓了你这个大明皇帝!哈哈哈哈!” “七十七年了!终于又让我大元赢了一次!” “你那个小太监喜宁不错,他带着人把紫荆关给拿下了,过几日,就拔营前往紫荆关,直捣大明京师!” 也先的目光里尽是凶狠和野心。 第三十六章 量中国力所能及 也先拿起了牛皮袋拔掉了塞子用力的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扔给了朱祁镇,大声的说道:“今天高兴,来,喝一点。” 朱祁镇拿着牛皮袋,一脸嫌弃,这也先喝过的酒,他真的不想喝,而没有小田儿尝过的酒,他也不敢喝。 也先噌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来,厉声说道:“怕什么?我都先喝了,你还怕下毒不成?你也太小瞧我蒙兀人了!” 明晃晃的匕首一出,算是把朱祁镇吓到了。 他立刻捧起了酒袋,猛灌了几口,马奶酒特有的酸涩,瞬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将酒袋盖上了塞子放到了一旁。 也先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了刀子,开始割着烤好的肉片,吹了吹,直接放到了嘴里。 随即也先开始又在肥美的地方,下了几刀,割了几片上好的羊肉,放在了锡盘上,这是给朱祁镇吃的。 朱祁镇犹犹豫豫的说道:“敬顺王,你抓了朕无用,前到宣府,宣府总兵杨洪连觐见都没觐见。” “大同府稍好一点,总兵刘安还出城送了点钱,可是城门也未开。” “而且朕还听闻,大明已有新君登基,现在诸将皆以新君唯命是从。” “你抓着朕无用,还不如把朕给放了,你说呢?” “放?!”也先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敬顺王是当初他去大明京师朝贡的时候,面前的朱祁镇册封的王。 那时候朱祁镇高坐在龙椅之上,他也先在奉天殿受封之时,连正脸都没敢瞧一个。 瓦剌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王,比如他的敬顺王就是淮王世系,瓦剌还有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等等。 这些王爵早就断了世系,都被也先的父亲脱欢和他也先给灭了个干净。 从也先的父亲脱欢开始,一统瓦剌部,平定阿鲁台、阿岱汗,东征女真诸部,瓦剌部此时盛极一时,一统漠南漠北,颇有卷土重来再塑荣光之势。 也先大快朵颐,就坐在断头山的山顶上,看着山下隘口处,恶狠狠的嚼着羊肉。 这七十七年,瓦剌人终于一统草原,东征西讨,放了他朱祁镇? 他想什么好事呢! “报!大明使臣季铎已行至山脚下,带了些衣物和金银,等在帐外。”一个宿卫紧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说道。 也先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镇,看着他张望的眼神,摇头说道:“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诶。”朱祁镇应了一声,撩起了裙袍,向着山下而去。 也先看着朱祁镇的背影,不屑的说道:“如同草原上的狡诈的草原赤狐一样狡诈和怯懦。” 朱祁镇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明的人,老远就看到了季铎的车队,他等在大帐之内,等待着季铎进入了行营。 季铎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而他一直没有等待朱祁镇的回应,他站直了身子,才看到朱祁镇已经跑去了身后的两家马车。 这些日子在瓦剌营地之内,朱祁镇的日子虽然说不上苛刻,但是和当初一样奢靡,是绝无可能的了。 瓦剌人也没那个条件,供给他享受过去一样的奢靡生活。 季铎非常的失望,他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可能,比如朱祁镇见面就是抱头痛哭,比如朱祁镇总结下战败之耻辱,比如朱祁镇诡辩自己叩门乃是被也先胁迫,比如朱祁镇对他弟弟朱祁钰僭越登基极其不满。 季铎设想过很多很多的场面,但是唯独没想到,朱祁镇第一时间,是在关心他带来了什么礼物。 正在季铎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训斥。 朱祁镇愤怒的将衣物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如此破破烂烂之物,是不是你这丘八,从中克扣?” 嗯?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吧!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量中国力所能及,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喻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量中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这封敕喻哪里是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三十七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若微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难道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聂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三十八章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不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他勒马停在了午门外,看到了风尘仆仆连嘴角都干裂的刘安。 刘安听到了马蹄声,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朱祁钰,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朱祁镇写的那封敕喻。 “陛下…”刘安艰难的开口,说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封大黄色的敕喻卷轴滚出了老远。 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兴安,叫太医!” 从远处跑过来的兴安应了一声,一转身向着太医院而去。 “兴安跑的还挺快。”朱祁钰拿起了地上的敕喻,打开看了看,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封陈循递上来的奏疏。 这里面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是什么给了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认为自己被俘了,大明还要倾尽全力,量天下之力所能及的赎他呢?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看了地上的刘安一眼。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的时候,郭登作为副总兵,一力做主不许开门,彼时朱祁钰还未登基,刘安作为大同总兵官,带着银子用吊篮下了城墙,去见朱祁镇还没见着。 大同总兵官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二人抱头痛哭。 这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于谦在做汇报的时候,都是以副总兵郭登为主,很少提到刘安。 这亲自进京是几个意思呢? “于老师父在忙什么?若不是很忙,让他过来一趟,把都察院的御史徐有贞叫过来。”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锦衣卫打开午门,他骑着快马去了文华殿。 于谦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兵部公文,兵事由石亨这个总兵官做具体的指导,他要负责统筹安排。 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在文渊阁处理着朝中大小琐事。 朱祁钰刚到文华殿,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到了文渊阁的红色长桌之前。 他坐在了首位,等待着人到齐之后,才将朱祁镇的奏疏一展,扔在了桌上。 “太上皇在迤北发来了敕喻,诸位看看吧。”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有贞。 徐有贞是典型的迎归派,而且是那种从一开始就打算南迁,把自己妻儿老小送到南方那种的铁杆,朱祁钰本来想通过一些手段,把他搞下去。 但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具体说就是徐有贞非常擅长治水。 黄河百害,时常泛滥成灾,这条烛龙,稍一腾挪就是一片涂泽,整个华北平原,包括海河河系和淮河河系,都是黄河的舞台。 善于治水的能臣,就像是身上背了一块免死金牌,只要不搞什么谋反,那都是死罪可免,活罪可赦。 为何? 如果从宗族礼法来说,尧舜禹中的大禹,就是靠着治水之功,做了夏的开国君王,这都是上古贤王,儒家扛鼎的道德标杆。 如果从实用价值而言,善于治水,乃是生民济世可以立生人祠的大功德,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两样,土地和人口,都可以保全。 随便把徐有贞给砍了,约等于炸了花园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极其类似大队长的行为,等闲情况下,朱祁钰是不会做的。 迫在眉睫的事,山东阳谷沙湾段决口,已经整整四年,朝廷已经前前后后派了十多个朝廷命官去治理,没一个人能治好黄河。 徐有贞疏塞浚并举法,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一致赞同。 况且还有于谦在保他。 “这…这…这…!”徐有贞抱着手中的奏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太上皇敕喻,终于到了。 但是内容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这是今天陈循大学士交给朕的一篇文章,与之呼应啊。”朱祁钰将那本已经揉成褶皱的奏疏扔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徐有贞是典型的朱祁镇忠犬,是朱祁镇的自己人。 但是朱祁镇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搞自己人了,王八拳乱掏,专门瞅准了这些忠犬的心窝子砸。 显然徐有贞被那封敕喻给轰的头晕目眩,他失神的坐在了桌子上,心里某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裂开了。 这算是什么? 大约就是典型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三十九章 来都来了 六部尚书围坐在长桌之上,小声的窃窃私语着,商量着应该如何办才好。 “于老师父,朕已经让卢忠把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抓紧了诏狱之中,这篇文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收缴,瓦剌大兵压境,不要几日,就会从紫荆关入关之大明京师之下。” “这片社论,陈循大学士以为还是当没有出现过的好。”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上皇敕喻,乃是由瓦剌人胁迫所写做不得真,诸公以为呢?” 徐有贞哆嗦了几下,立刻俯首说道:“当不得真,必然是上皇受胁迫所写,臣…觉得还是行封驳之权,将其封驳才好。” 朱祁钰眼睛一眯,点头问道:“哦,徐御史的意思是,让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之权是吗?” “让上皇之敕喻让六科给事中都看到,让在廷文武都知道,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讨论此事吗?” “我大明的皇帝,让大明量中国之宽,赠予西虏,割让大同、宣府是吧。” “你是准备打算迎回上皇之后,让上皇被人戳脊梁骨骂,羞愤难当吗?” “臣不敢!”徐有贞一抖,跪在了地上。 行封驳事,是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徐有贞的意思就是让上皇的敕喻继续走流程,一直卡到六科给事中封驳。 朱祁钰的意思是直接卡在他们手里,当朱祁镇说的话是废话。 这里面其实还是在争论话语权。 朱祁钰怎么可能容忍朱祁镇的敕喻,在大明依旧有效力呢? 徐有贞的话是最后的抵抗,可惜,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建立在维护朱祁镇的皇权之上。 奈何朱祁镇的所作所为,自绝于天下。 徐有贞就是再能救,也拦不住他的主上朱祁镇,自己一点点的毁掉自己的根基。 “陛下,广宁伯刘安,应当如何处置?”于谦说起了这次亲自送朱祁镇敕喻的大同总兵官刘安。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广宁伯刘安擅离重镇,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图加侯爵之荣,臣以为当斩。” 吏部尚书王直却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满是愤慨,对刘安之事却是不闻不问。 “陛下,刘安乃是大同总兵官,乃一镇军长,擅离城邦至城外,献媚贼寇,失我大明威严,有辱大明颜面,臣以为,当斩!”右都御史赵谦高声疾呼道。 “陛下,临阵脱逃,若不加惩戒,恐怕军心动荡不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此人素来没什么自谋,全凭祖宗刘荣之恩德,胆敢无宣入朝!不杀不足已警示,酿大祸就晚了。” “陛下,臣以为应当以临阵脱逃论死。” …… 几个大学士也纷纷表态,陈循面色复杂的说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将刘安带到诏狱之内,暂加禁锢,待大理寺卿、都察院和刑部,商定好了罪名再加处置。” “于老师父留一下,都回文渊阁和各部衙门吧。”朱祁钰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于谦刚站起来,只好再次坐下。 “于老师父,刘安该不该死?”朱祁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问道。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刘安从大同城墙放下吊篮,去城外送金银给瓦剌人,并且要求见朱祁镇,没见到之后,痛哭流涕。 但这一条,就很该死了。 但是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刘安在朱祁镇的敕喻里,被加封了侯爵,如果真的贪恋这个侯爵之荣,他此时应该在大同,而不是在京师。 养寇自重这种本事,在这个年代,是所有武将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对于刘安也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的打算加侯爵,就应该留在大同府。 把敕喻散播天下,咸使知闻,让宦官们把敕喻带回来。 而不是亲自送回来了。 这一趟有多危险,刘安这么大的人了,他能不清楚吗?为何要羊入虎口呢? 失去了军队的军将,就像是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刘安真的觉得凭借着一封太上皇的敕喻就能从朝廷这里掏到侯爵的封赏吗? 尤其是朱祁钰见了刘安之后,更觉得刘安不是这么蠢笨之人才对。 刘安更像是背锅,也像是请罪,而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所以他才打算问问于谦。 于谦当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刘安擅离职守,但是离开时也命令让郭登代其总兵官之职,把兵权都交给了郭登。” “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廷下令正式任命郭登挂征西前将军印,出任大同总兵官,防止祸端再起。”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代总兵和朝廷任命的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官,对于展开工作而言,为他正名,的确是必须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成敬,你令司礼监拟诏,快马送到大同府。” 郭登虽然被刘安所托付,但是终究是个副总兵官,万一朱祁镇再次叩门,郭登有实无名,怕是会被人置喙。 于谦继续说道:“若说临战斩将,臣也以为有点不妥。” “陛下,刘安一脉,乃是广宁伯刘荣三子,这刘荣忠武之名,天下闻名,这一刀下去,怕是天下军士皆胆战心惊啊。”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于谦的意思,刘安兵权交了,对于军将来说,那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的话,算是肯定了之前朱祁钰的想法。 刘安送敕喻进京,压根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临阵斩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虽然不是一个防区,但因为你们老朱家的兄弟阋墙,就杀一个为国戍边的将领,军士们总会内心有点想法。 刘安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乃是洪武、建文、永乐年间的善战之将,一生纵横沙场,死后获赠广宁侯,谥忠武。 忠、文、武、正,这都是谥号里排前面的美谥。 刘安代表着是勋戚,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的砍向勋戚,的确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朱祁钰主意已定,低声问道:“那既然刘安来都来了,不如让他守一下东直门?” “前几天于老师父还说人手不够用,让朕把范广从辽东调了回来。”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长揖之后说道:“臣领旨。” 于谦走后,朱祁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朝臣们,都要杀刘安?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臣们想不明白吗? 不! 他们什么都明白! 朱祁钰立刻灵光一闪,站起身来说道:“兴安,去诏狱,朕要见一见刘安。” 之所以刘安该死,就是因为刘安卸了兵权,跑到了京城! 这不是在维护朱祁镇,而是刘安对朱祁镇已经彻底失望了! 朱祁镇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确定了刘安有必要拉拢的时候,决定出面见一见这个刘安。 斗争的真谛是什么? 教员曾经说过,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朱祁钰来到了诏狱,见到了已经醒来的刘安。 朱祁钰看着还算淡定的刘安,笑着问道:“你从大同府千里迢迢的乘快马跑过来,是已经想到了要住这诏狱了吗?” 第四十章 景泰炉 刘安看到了是朱祁钰一翻身子,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稽首礼,朗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坐在了凳子上,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 狱卒面色犹豫,刘安乃是论死重犯,这要是把牢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狱卒哪里担待的起这样的罪恶? 兴安拿过了狱卒的钥匙,示意狱卒下去就是。 朱祁钰打量着诏狱大牢,光线很少,只有两个很高很小的天窗。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阴森。 老鼠的胆子很大,四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馊味。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柳诚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柳诚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老师父。”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四十一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老师父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 他只觉得被铁水炙烤的一阵阵的眩晕,甚至脑阔都有点疼。 他甚至闻到了烧羽毛的味道,朱祁钰知道,那是蛋白质氧化的味儿。 他看着明黄色的铁水,在柳木棍下如同胶状物一样不停的搅动,忽然知道自己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铁水被搅拌,为什么不会冷却,反而变热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 他放下了木棍,走下了方塘砖沿。 大明的朝臣是没有权力阻止皇帝胡闹的。 比如朱瞻基喜欢玩蛐蛐,朱厚照喜欢豹房猛兽烧自己的寝宫、嘉靖皇帝朱厚熜喜欢修仙、朱由校喜欢木匠,这类喜好,朝臣们上谏过。 但是大明皇帝大权在握,谁又能劝的了? 朱祁钰走下了方塘砖沿之后,于谦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危险了! 每年都会有工匠因为脚滑落入铁水之中,尸骨无存。 陛下怎么能这般胡来呢!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朱祁钰极为英气俊俏的脸庞,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办,他找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朕现在就给你画图纸,今天就把这个前包改出来,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朱祁钰十分兴奋的边走边说。 于谦虽然不知道皇帝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昨夜就熬到了子时,今天就不用陪臣一起熬着了。” “没事,还年轻。”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在王恭厂画了图纸,当场改装。 第四十二章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的绘图是十分迅速的,而且他的图纸具现的速度,也是无与伦比的。 纵观全世界,大明依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组织力依旧是世界独一档的存在。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们对于朱祁钰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具现能力。 他只是画了个灶儿,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画的灶儿,已经全部修好了。 前包的改变速度之快,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现在前包已经大了一圈,四周全都是风道,只不过这个风道不再是向炉内吹热空气,而是向前包吹热空气。 前包是炉前储存融化铁水的地方。 当木炭、铁料、石英石等物在炉内经过高达1350°的烧灼之后,融化成为铁水,慢慢汇集在前包之中。 被工匠们称之为釉质的黑灰色杂质,会漂浮在铁水之上,通过排釉口而出,那是一种黑色刺鼻的软软絮状物,是杂质,在冷却后会变的生脆。 当前包攒够了铁水之后,再戳开前包底部的孔洞,铁水就会蹚出,浇铸成为铁锭。 大明的工匠忙活了一晚上,将炉内壁的燃烧残留物和耐火土一起戳下,再涂抹上新的耐火土。 炉上的风眼在开炉之后,都被釉质堵住,但是已经被清理干净。 而现在炉内正在不断的投入柴火,里面在烧火,将耐火土烤干,防止他们在高温下脱落。 朱祁钰认真的考察着整个风道,前包的风眼都位于底部,而且需要的风力极大才会保证它不会再次被堵上。 “陛下,按照经验而言,往前包里吹气,它会非常快的冷却,甚至可能会把整个前包都变成一坨铁。”于谦忙活了一晚上,他虽然困惑陛下的命令,但是他坚决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的,一般经验而言,即便是加热过的空气依旧是远比铁水凉,凉空气和炙热的铁水混合到一起,必然会让铁水变凉。” “按照一般的经验的确如此。” 就像是热水中混入了冷水,热水会变凉一样,于谦的说法没有问题。 但是炒钢法的铁水在搅入了空气之后,非但没有凝固成铁块,反而愈加炙热。 于谦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在卖什么关子,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皇帝的意思。 几个工匠,几个炉前工,几千斤的木炭,和几块砖头,几块废铁料,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朱祁钰扔在民舍的那件常服贵。 那件常服需要近万两银子,才能织好,一个景泰炉实验一次,也就不足百两银子。 一件衣服就够大明开炉上百次了,陛下这个爱好,真的不算贵。 大明皇帝愿意关注军工厂,这对兵部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他没必要阻拦。 随着炉子的再次点燃,多人协作的风箱再次开始工作,呼啸的风道向着景泰炉扑去。 铁料、木炭、石英石、白云岩、石灰石混合,在工匠不断的摇动之中,慢慢爬升,从炉顶倾斜而下,淹没在炉内的火舌之中。 在加热的风力之下,火苗汹汹,所有的物料变成了红色,随后慢慢融化在了炉底,明黄色的铁水缓缓的流过中桥,在前包炉底汇聚,慢慢升高。 大明的工匠们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听炉内火舌舔动的呼呼呼声,来判断加料时机;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哪个风道堵了;稍微闻一闻,通红发黑的釉质散发的味道就可以减少或增加石英石、白云岩的数量。 “转风道!”一个工匠大声的喊道。 前包的风道打开,几个工匠用力的拉动着风向,加热过的空气,如同针一样源源不断的冲向了前包,釉质开始起泡,并且向着排釉口加速排出。 不对劲儿,这是排釉口的炉前工的第一反应。 排釉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确切的说,釉质在铁水上漂浮,在排出的时候,通常是通红发黑的絮状物。 就像是黑色的黏糖一样,需要他去打釉。 每次炉前工都需要将手中的铁錾子戳进排釉口,用力的卷动才能拉出釉质。 但是现在只要戳开排釉口,釉质会流出排釉口,而不需要炉前工戳进去卷动。 “要炸炉了!”炉前工面色惊变,大声高声呼喝了一声,让所有人撤离。 温度太高会炸炉,炉前工的高呼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立刻离开了景泰炉的范围。 朱祁钰甚至不知道在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锦衣卫护在了身前。 “砰。” 随着一声巨响,炉前包的砖石盖腾空而起两尺多高,是被包里的膨胀的釉质顶开,随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前包的外围,没有砸坏前包。 铁水四溅。 “没有炸炉。”负责景泰炉的大师傅徐四七,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并不是什么大事,前包盖被顶跑了而已。 随后大师傅的面色立刻凝重了起来,别人都在后退的时候,他却大跨步的向前,来到炉前,拿起了铁錾子戳开了前包底部的孔洞,让铁水缓缓流出! “干活!”大师傅高声呼和了一声,所有的工匠再次聚集在炉前。 几个炉前工惊呼着:“我的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在锦衣卫群中,站直了身子,铁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在1350°时,铁水的颜色是明黄色,但是眼下,炉包里的铁水,已经趋近于白色。 按照一般的规律而言,不加木炭、碳,光吹空气,会使铁水在炉中凝固。 但是,从炉前包底部鼓进空气后,情况出人意料! 趋近于白色的铁水,在不停的沸腾着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激烈,而且形成褐色烟雾不断的飘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这次开炉的时间很短,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景泰炉的前包每次可以容纳铁水七百斤,每两刻戳开一次,一共浇铸了八次,一共得到了四千九百斤的成品。 埋砂降热之后,一块块铁锭从沙中被取出,整个砂房比夏天还要炙热几分。 但是此刻的众人,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聚集在砂房之中,等待着大工匠徐四七解开谜底。 朱祁钰要上前,却被于谦所阻拦,大工匠带着工匠们进入了砂房,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铁锭。 “陛下,是钢!陛下,是钢!是钢!”大师傅高声惊呼着。 徐四七不能理解,为什么加了个灶,就变成了钢呢? 朱祁钰快步上前,来到了排车之前,看到了断口,比白口铁的断口更加雪白,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成功了啊。”朱祁钰不由得挠了挠头发。 真的成功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震撼,反而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所有的工匠们笑的如同孩子一样,他们也不顾不得烫手,不停的用撬棍扒拉着钢锭,不停的讨论着这种神奇的事情。 于谦大声的喊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他任兵部十数载,焉能不知道如此造钢法,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以大工匠徐四七为首的匠人们立刻大声的高呼:“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朱祁钰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说道:“同喜,同喜。” 第四十三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 朱祁钰是极为幸运的。 大明的铁料其实是高磷铁料,磷被空气氧化之后,会被白云岩还原成磷,重新进入钢水之中,如果钢水中的磷过高的话,就会一击即碎,不堪大用。 土法炼钢的年代里,不合格的钢,大多数都是高磷。 中国幅员辽阔,但是高品质的铁料其实很少,铁料大多数不堪大用。 他的幸运就幸运在,景泰炉的防火内衬砖和耐火土,是碱性材质,由白云石打碎制成的耐火砖。 再加上添加在物料中的石灰石,可以让钢水脱磷,才获得了大成功。 这没关系,朱祁钰已经决定每年少做两套常服。 支持王恭厂进行大规模的实验,如何配料,如何控制炉温,如何改进炉前包。 他少做两套衣服,可以支撑王恭厂实验上千次了。 “总之,是一个好的开始。”朱祁钰看着偌大的景泰炉,换好了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钢铁,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朱祁钰志得意满的看着景泰炉,这里就是新大明帝国的起点。 他看着脚底下的钢锭,颇为感慨的说道:“于老师父,朕有个想法,大明的工匠只有匠户和住坐工匠两种,只有住坐工匠有月盐可以拿,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分级。” “厘清大明工匠们的技术能力,顺便鼓励工匠们技术进步?” 合理的、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朱祁钰追求的目标。 于谦显然一愣,俯首说道:“臣也曾经想过,但是毕竟都些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臣这几天就写好奏疏,呈陛下御览。” 奇淫巧技… 在宗族礼法的大背景下,工匠们的技术都是奇淫巧技?朱祁钰对此嗤之以鼻。 “嗯,于老师父,早些休息去,朝堂是战场,瓦剌人也要来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的好。” “谢陛下体恤。”于谦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送离了朱祁钰。 他没有遵循皇帝的命令去睡觉,而是在景泰炉周围的钢锭上穿行,偶尔他还会蹲下,查看着钢锭的切口,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 在于谦看来,他一点都不害怕瓦剌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明京营里的精锐战死了,还有备操军、备倭军,还有他,他们战死了,还有其他的大明人站出来,前赴后继。 大明不怕战败,但是他却是深深的畏惧着,大明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对一个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今天大明一场大病不死,却畏头畏尾,平衡、绥靖、妥协,那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 好在,赶鸭子上架的大明新帝朱祁钰,似乎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君王。 他抛了抛手中的钢锭,扔在了砂土之中,拍了拍手,双手放在背后,向着马厩而去。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比铁水凉的空气灌进去,铁水的没有凝固,反而变得更加炽热。 这种事为何如此怪异,难道说朱祁钰真的是应天运而生? 朱祁钰知道答案,其实就是铁水中碳、锰、硅、磷在充足的氧气下,充分反应,才让铁水温度再次拉升。 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一大堆可持续性制备的钢锭,那于谦收获的是:大明中兴有望。 大明皇帝回到了郕王府中,汪美麟和杭贤带着孩子来看了一圈,结果大明皇帝忙于案牍,她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黯然离开了。 两个美妇对视了一眼,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陛下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吗? “真是太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触的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他完全不知道汪美麟和杭贤所思所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退瓦剌人。 柰子固然好,但是有命才能享受。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四十四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老师父,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四十五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老师父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老师父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吧。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吧。”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第四十六章 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朱祁钰的训斥在奉天殿上徘徊着,呜咽声在一点点的消失,奉天殿内终于安静了了一些。 孙若微和皇嫂钱太上皇后,端坐在珠帘之后,看到朱祁钰到了奉天殿才安心了下来,朝堂上哭哭啼啼,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论她们说什么,朝臣们也不理会她们。 最关键的是文官之首的王直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说话,更不管事,弄的一团乱糟糟的。 朱祁钰坐在了宝座上,大声的说道:“若是再有哭闹,大汉将军立刻将其叉出去,杖一百,徙三千里。”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也先率领瓦剌人兵分三路,一路攻破了紫荆关,现在过易州至良乡,明日就到卢沟桥。” “另外一路攻打宣府,杨王调度有方,这一路被迫转回至紫荆关,打算攻破居庸关南口,占领了居庸关。” “最后一路则由北古口占据了密云,也先率领三万马军,十万步战前往密云与北古口瓦剌人会师。” “介时京师城下,约有五万余骑卒,十五万余步战。” 这是朱祁钰最新收到的战报,密云陷落,北古口陷落。 北古口位于大明的正北方向,乃是燕山防线的一处关隘。 此处乃是交通要道,根据于谦的说法,当年金人完颜宗望,就是通过北古口攻打北宋的幽州,也就是现在的顺天府。 也先已经被土木堡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此时他依旧是那个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的将帅。 即便是已经急不可耐,但是还是张弛有度,拿到了北古口和紫荆关两处关隘。 即便是撤退,不仅可以从紫荆关、居庸关一线退出,也可以通过北古口退出。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将领必须要考虑在前的事。 于谦的关门打狗战略,并没有失效,反而恰恰证明了其有效,只要杨洪腾出手来,也先就不得不退。 北古口若是那么好走,也先何必要在内三关碰的满头是包呢? 全因为北古口并不利于大规模兵力转进,太难走了。 朱祁钰宣读了战报,整个朝堂一片喧哗,兴安立刻高声喊道:“肃静!” “有事启奏,没事就各忙各的,蒙兀人的弯刀没有砍到你们脑袋上之前,尽可安心!”朱祁钰看着这群胆怯的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各种勋戚带着大明备操军的预备役,走出了城郭,进驻城郭外的民舍,准备吸引也先主力,防止京畿和河北生灵涂炭。 这帮文臣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的是惹人生厌! 文人无骨。 文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临危不惧,堪称人主之典范。” “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 “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陛下如山岳高峻岿然,如日月贞明普照,臣以为诸公惶恐,完全是因为陛下至十团营久不至奉天殿,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陛下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惶恐了。” 这马屁拍的,真的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王直的话,居然觉得这文绉绉的大一堆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确定朱祁钰的权威。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祁钰到了奉天殿后,才安定了下来。 “这等阿谀奉承之词,王尚书还是莫要再说了。”朱祁钰对于谄媚两个字,颇为不喜。 让文臣们拍马屁,他们能换着花样夸个几天几夜不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他们不嫌寒碜,朱祁钰还嫌他们嘴臭呢。 “陛下说的是。”王直默默退下,站稳了身子。 “金尚书,京师粮价现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民生大计,民以食为天,这粮价自从锦衣卫去了一次朝阳门的东市之后,似乎已然平抑。 金濂跨出一步,想了想说道:“京城米粟价格稳定,一石七钱上下,略有波动也属正常。” 七钱? 之前四两,现在七钱,的确是平抑粮价了。 这帮狗奸商,哄抬物价奇货可居,大发国难财,等到打完了仗,一个个都要去刑场走一遭。 乱世用重典,朱祁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士悦继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价格都与平常无二,反而因为瓦剌人兵锋将至,商贾抛货,价格略降了几分。” “陛下,最近各诗社活动频繁,却对粮价闭口不谈,可见还是能吃饱了。” 朱祁钰差点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时刻注意,若有人囤货居奇,恶意倒买倒卖,让五城兵马司逮捕即是,若是有人阻拦,到锦衣卫衙门卢忠去就是。” 金濂俯首说道:“臣领旨。” “俞士悦,京师盗寇是否猖獗?”朱祁钰点名了刑部尚书俞士悦。 俞士悦俯首说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现如今怕是要从重从严,总体来说,蟊贼还是非常怕死的。” “于老师父,让臣协助都督卫颖防守德胜、安定两门,也是因为城中无大事,所以才放心让臣去做。” 俞士悦协防德胜门和安定门,这件事朱祁钰当然知晓,他点头示意俞士悦退下。 他认真想了半天,看着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尚书,朕殊不知,群臣喧嚣于殿,究竟为何?”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还是朕浅薄了?没看到危急隐于水面之下?” 王直再次站出来,俯首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没什么大事,甚至连琐事都没几件。” “那哭什么?”朱祁钰眉头一锁。 这帮人…难道单纯是因为怕吗? 金濂憋着笑,但是他一句话不说,其实就是陛下猜到的那个理由,群臣们在怕。 “又没让你们上城墙,更没让你们出城与瓦剌人接敌,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朱祁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 兴安大声的喊道:“退朝。” “恭送陛下。”王直带着群臣高声呼喊着,送走了朱祁钰。 “陛下,于老师父广宁门外来报,城外发现瓦剌斥候,询问是否接战。”一个锦衣卫带着甲胄,却是疾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着。 朱祁钰很快就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实际指挥者是于谦,但是于谦都是代行皇帝令,也就是说其实兵事上,事事都要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他才是京师保卫战的真正指挥者。 这种事,大军在城中的时候,本来没什么。 但是现在到了城外,敌人已经杵到自己家门口了,于谦还在汇报和请示。 他不通兵事,但是他知道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现在还是小股斥候,以后呢?敌人的主力部队,也要请示不成? 他立刻对着兴安说道:“兴安,立刻拟旨,令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以后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禀报和奏准,任何在我大明域内,与敌接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懈怠。” 于谦这等小事为什么要请示? 他带着二十二万军士,聚集在九门之外,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招惹到皇帝的忌惮,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稍微弄不好,朝臣给他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于谦又如何辩解呢? 朱祁钰想的更多一点,也先若是直接打出朱祁镇这张牌,大明的将士怎么办? 是开火,还是不开火? 朱祁钰给出的答案是,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无论是谁,想要攻破大明京师,都得问问手里的刀枪剑戟铳,同意不同意! 正如王直所言,朝中无大事,一群文臣逼逼赖赖了个半天,只是怕自己的脑袋落地罢了。 他和王直谈了谈城内的局势,尚且还算稳定,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跑不掉的人,不想跑的人。 朱祁钰骑着快马向着广宁门而去。 第四十七章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 朱祁钰先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任务,巡视各个城门,因为秋收已过,不能跑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置在了城中的官舍之内,所以关闭城门不用担心百姓们无路可逃。 他在京师九门巡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异常,稍微问了一下城下军卒,才知道于谦也在巡视各门城防,转到了德胜门才停了下来。 德胜门是兵道,所有的军士进出,只能通过德胜门,各城门各司其职,德胜门因为有水门两个,十分容易攻破,所以也是重兵云集。 朱祁钰坐着城头的吊篮,慢慢的下到了城墙之下,随行的锦衣卫则是一个个顺着绳索就滑了下去。 朱祁钰作为郕王自然是会点武艺,但是这种十多米滑落,他还是做不到,他摇了摇头,才骑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大明京师自徐达攻破元大都,将汗八里改名为北京,这里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十年,尤其是朱棣靖难成功称帝后,经过重新规划和建设的京城,发展越来越快。 城池不能容纳那么多的百姓,而有些百姓无法承受城中高昂的衣食住行,只好住在了各个城门之外。 其中最大的聚集地在朝阳门外,因为粮道的缘故,朝阳门外的百姓最多。 这在大明叫做厢,厢之外则为野。 朱祁钰骑着快马来到了民舍之中,翻身下马,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十团营大帐,一个很普通的宅院里。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正在和石亨、刘安商量着迎敌之策,就听到通禀,陛下从城墙上下来了,就赶忙出门迎接。 “朕来看看。”朱祁钰并不是不信任于谦的指挥,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忠诚,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待在城中着实无趣至极,忐忑至极。 虽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颇为紧张。 他带着火把在民舍之间穿行,一看就是百姓离开时撤离的非常匆忙,满是凌乱的痕迹,一些军士在收拾着杂物,堆放在院落之中。 而且朱祁钰注意到他们在修一些一丈多高的墙壁,将一些十字路口,变成了丁字路口。 而在民舍的一些高处建起了很多的塔楼,上面有哨兵,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铜钟悬挂着。 而且各种刀车、楯车都停在路边,随时可以用。 “丁字街可以阻拦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强度,而楯车可以有效的阻击骑卒的快速冲阵,并且在这种巷道中,我军在各屋屋顶的高位,也可以用弓箭、火铳进行攻击。”于谦边走边说,对于城外决战的想法,于谦并非临时起意。 这些工事,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布置停当的,尤其是民房改造。 “为何不设置鹿角和撒铁蒺藜呢?”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也先主力和精锐,让他们不去别的地方,四处劫掠,所以,需要将他们钉在城外的民舍之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军,其实完全不需要如此的无奈,只需一只精骑牵扯,就足以让也先投鼠忌器。” “可惜了…” 于谦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那边是土木堡,大明的精锐,包括马军都折戟在了土木堡,强而有力的马军,不是一朝一夕,一个月就足以培养的。 甚至大明还能不能恢复之前马军规模,他都有一些悲观。 “缇骑呢?”朱祁钰听出了于谦的无奈,立刻有了提议。 缇,是明黄色的布,缇骑通常指的天子亲军,在大明,锦衣卫就是缇骑。 缇骑额定一万两千员,除去死在土木堡的数千精骑之外,大明还有近五千左右的缇骑。 “朕之前就说过,于老师父不必顾忌,战时一切都以于老师父之命为准。”此时就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朱祁钰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想要获胜的决心。 他本身就是个庶皇帝,反而少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需要精骑,而他直接指挥的精骑,就是锦衣卫! 于谦看着朱祁钰说的中肯,也没有再遮掩,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战事不顺,缇骑要护着陛下和后宫南下,一路上流匪、山贼、败兵,这最后的精骑是为了皇室南迁。” “朕有为大明战死之决心。”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才说道:“刚才陛下提到了王直在殿上说,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殿上大臣们为何抱头痛哭,这就是群龙无首,陛下若是蒙难,那大明就真的完了,不是谁都有宋高宗赵构的运气。” 于谦的话简单而直白,朱祁钰就是头猪,他也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天下必乱,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就是大明的旗帜,他只要还活着,这天底下,他就是皇帝。 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这个道理。 朱祁钰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点头说道:“于老师父,总是说,做在前面。” “无论是练兵还是维持军纪,还是对敌,都是如此。” “朕总觉得于老师父胜券在握,此战大明必胜!” “但是于老师父却时时都准备送朕和朱明南下,这是不是有点……” 怪怪的,味儿不对。 于谦笑着解释道:“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而不怠。”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把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进去,哪怕是京师保卫战输了,大明也不至于亡。 “朕明白了,于老师父不愧是济世之才。”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钰四处查看着民舍,这些军卒们的神情非常的坚毅,并没有有一点点的胆怯,甚至目光中之中带着仇恨和愤怒。 于谦提到了另外一件事,低声说道:“陛下问兴安城外接战为何大明的军士们不怕,兴安就问臣他说的对不对,他是怕自己胡说,蒙蔽了陛下的判断。” “陛下,军士们不怕。” “他们不想自己的妻子被瓦剌人任意凌辱,他们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瓦剌人世世代代的奴仆。” “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多年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是大明的军士,如果他们战死了,他们的父亲会上战场,如果父亲战死了,他们的弟弟会上战场了。” “如果臣战死了,臣的儿子会上战场,臣的儿子战死了,臣的孙子会上战场,直到战至最后一刻。” “陛下,这是臣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那些军士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虽然十分稚嫩,但是却丝毫没有胆怯,与朝堂上那些在廷文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朕明白了。”朱祁钰再次点头,在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给出他正确的答案。 第四十八章 欢乐的空气 朱祁钰一直在巡查着德胜门外的民舍防御,以小窥大,朱祁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攻破九门外的民舍。 他十分的欣慰,大明有个于谦,可以倚重。 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哪怕是再强大的军队和战争底蕴都是白扯。 朱祁镇被俘,大明朝堂群龙无首,军队也是如此。 而此时的于谦军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阿谀奉承者何其多也? 就朱祁钰知道的就有文渊阁大学士江渊、工部尚书石璞二人,多次请命前往兵部协助于谦,文渊阁大学士属于内阁,一般都会挂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这二人都是正二品公卿,但是依旧愿意在于谦手下做事。 不仅如此,二人还多次前往于谦府上拜访,但是都吃到了于谦的闭门羹。 于谦要是愿意结党营私,朝中在廷文武、军中军士,哪个不愿意甘愿做他的门生? 王直那句「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其实代表着王直意识到于谦的权势。 石亨、刘安本有大罪,都是于谦说情,才让朱祁钰下定决心启用。 兴安作为朱祁钰的大伴,却因为经验不足,皇帝垂询,兴安要向于谦请教。 交结权宦、结党营私、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自古以来那些权臣们做的吗? 如果于谦愿意建立自己的政治小团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京城保卫战之后,朱祁钰最大的敌人,就是于谦。 但是他没有,并且在战事紧急之前,精心筹备;在战事紧急之时,带兵驻扎在了城外,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有这样的臣子,是朱祁钰最大的幸运,也是大明的幸运。 于谦将朱祁钰送到了德胜门城下,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孥藏、仓储咸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妄言当斩。” “城中百官和一些翰林院庶吉士大肆鼓吹南迁,陛下,万不可轻信。”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百官再言南迁皆斩,朕已经下了敕喻。” “那臣就安心了。”于谦十分欣慰的说道。 他最害怕什么? 最害怕年轻的郕王登基之后,不知道南迁兹事体大,他不在城内,小人妄言谄媚之后,朱祁钰真的动了南迁的心思。 此战生死未卜,他怕偶尔一时的劣势,朱祁钰被朝臣们哄骗,若是真的南迁,大明就真的亡了。 朱祁钰给了于谦最大的信任,军事指挥权不断的下放,有什么事也事事请教。 这看起来有点傻,确实颇有一些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蠢笨。 “他年同上凤凰台,今朝独占麒麟阁。” “于老师父,城外一切之事都拜托于老师父了,若有犹豫,朕可随时下城来。”朱祁钰再次站在了德胜门的吊篮前,对着于谦说道。 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带着年幼的于谦,去祖坟扫墓的时候,路过凤凰台。 于谦的叔叔吟上句:今朝同上凤凰台,于谦立刻接了下句:他年独占麒麟阁。 麒麟阁是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供奉功臣的阁楼。于谦少年有大志。而今天于谦的志向终于实现了。 朱祁钰只是简单将时间调换了一下,却是对于谦极大的肯定。 于谦长揖俯首高声喊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坐着吊篮上了城头,他看着城外的大军颇为感慨,这些大明儿郎无愧于大明军士四个字。 而此时也先带着三万骑卒与十万步战,已经至密云城下,与脱脱不花的两万骑卒五万步战会合。 脱脱不花是瓦剌人的可汗,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太师,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可敦。 也就是说,脱脱不花这个瓦剌人的可汗,是也先的姐夫。 但是也先作为瓦剌太师,可没有于谦那样的操守,他联合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架空了脱脱不花。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天底下的权臣都是变着花样架空,有操守的又有几个呢? 以至于长生天下,只知道太师也先,却不知道可汗脱脱不花。 密云县城离北古口不远,之所以脱脱不花简简单单的拿下了密云,是因为于谦早已将密云的百姓迁至宛平。 密云县城城墙低矮,年久失修,本就是个围十里的小土城,于谦判断不能防守,直接将百姓送进了更大的砖石城宛平。 脱脱不花非常恼火,都说中原富硕,这夺下了一座城池,却是空空如也,他本意打算补充粮草,结果连个树叶都没有。 脱脱不花坐在首位,而也先坐在次座之上,他的两个孩子和两个弟弟在左,阿噶多尔济在右。 与其说是脱脱不花领兵自北古口入,还不如说是阿噶多尔济领兵。 朱祁镇坐在正中央,被瓦剌人的头领们围观。 “这就是大明皇帝吗?我还以为是甚三头六臂的神仙。”脱脱不花打破了中帐的沉默,引起了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也先含笑不语,看着满脸涨红的朱祁镇笑容满面,这个大明皇帝被俘,实在是让他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大汗,明日我们行军至京师城下,是不是该定个计策?大明京师围七十二里,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宽约十丈,该如何攻城?”也先放下了茶杯,草原多腥腻,喝茶是草原诸部的传统。 由大明京师送来的供养朱祁镇之物,都被也先给截留了,这贡茶不得不说,比茶砖清爽可口的多。 “济农以为呢?”脱脱不花问着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济农在蒙兀语中,代表副汗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也曾经兄友弟恭,但是随着瓦剌人南征北战,疆域越来越大,阿噶多尔济越发不满副汗的位置,最终,兄弟阋墙。 阿噶多尔济联合也先,架空了他。 所以到底是也先连个阿噶多尔济,还是阿噶多尔济野心勃勃,联合了也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脱脱不花的意见不重要,也先的意见最为重要。 “不如我们问问我们的大皇帝,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济农阿噶多尔济乐呵呵的看着朱祁镇说道。 “哈哈哈哈!” 这次是哄堂大笑,在场的将领每一个,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之前在脱脱不花调侃朱祁镇的时候,压抑着笑声,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威严,而是害怕应和脱脱不花,让也先心生不满。 现在济农调侃朱祁镇,大家自然是不再压抑。 整个中帐大营充斥着欢乐的空气。 朱祁镇脸色涨红,但是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忍耐,否则这帮西虏稍有不顺意,就会对他折辱更甚。 第四十九章 守城之战朕参与 “太师,我愿意领两千兵马为先锋,长驱直入,直取彰义门,领先登之功。”也先的胞弟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中央,掷地有声的喊道。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一个妈。 他跟随也先南征北战十数年,有长生天下第一勇士之称,他瞟了一眼朱祁镇,嗤之以鼻的说道:“我看着大明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 “土木堡之外,居然临阵移营,居然无人阻拦,被我马军两次冲锋,冲的人仰马翻。” “而现在京师守军,居然敢出城驻扎,九门之外民舍驻防,这不是觉得自己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朱祁镇驻扎在土木堡的时候,被也先大军团团围住,那时候军营前后堑壕一丈深,一共三道遍布竹签,而军寨哨塔和火炮无数,就如同一个无从下嘴的乌龟壳。 大明军队与元军厮杀数年,自然知道彼此的弱点,扎硬寨是大明军的传统,面对这个乌龟壳,也先也是一筹莫展。 但是朱祁镇命令移营四里,而移营的目的,是为了水源。 以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文官、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武将,对这个命令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他们已经派出了快骑前往宣府和大同求援,只要守住两天,大军至,里应外合,自可破敌,解土木堡之围。 但是军中水越来越少,朱祁镇让王振强令移营,他实在是渴的受不了了。 移营过程中,伯颜帖木儿发现之后,立刻以数万骑兵冲阵,将移营过程中的大明军队冲的七零八落。 最终将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所俘虏,孛罗再另外一侧,没能拿住朱祁镇的项上人头,他对此一直颇有怨气。 “太师,我愿领三千骑卒为孛罗压阵。”平章事卯那孩站了出来,此人长得极其魁梧,膀大腰圆,一说话就是嗡嗡作响。 朱祁镇被卯那孩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缩了缩身子,引得中帐大营内的将领再次哄堂大笑。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不过他和也先并不亲近,他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四个汉姓,属于瓦剌人中少有的亲明的人。 伯颜帖木儿让自己的女儿莫罗伺候朱祁镇,据听闻,相处的还算不错。 如此折辱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虽然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胜者是不会被嘲弄和审判的,败者在长生天下呼吸都是有罪的。 也先笑意盎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彼时,你的祖先,明太祖朱重八曾说,大元百有余年,气数已尽,他本淮右庶民,因为上天的眷顾,逐鹿春秋,进皇帝位。” “现在大明出了你这么个贪功的皇帝,又有如此狂妄自大的兵部尚书于谦,居然要与我大元决战于野,也该大明的气数尽了。” 也先为什么说朱祁镇贪功? 因为「驻跸意决战」这五个字。 朱祁镇驻扎土木堡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因为他看土木堡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的展开,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所以才在土木堡驻扎。 在驻扎之后,张辅等人多次劝说,派出精骑送朱祁镇回京,然后大明军队主力与之会战。 但是朱祁镇意图决战,留在了土木堡,掘地三尺挖不到水,为了喝水移营,才导致了最终的溃败。 朱祁镇的军事冒险的意图,葬送了大明二十余万的精锐在土木堡。 事实上,在土木堡驻扎之前,在鹞儿岭和鸡鸣山,瓦剌人设伏取得了两次大胜,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都已经战死。 大明亲征军的鞑靼马队,也就是马军已经在两处战场,死伤殆尽,根本不具备决战的能力。 而朱祁镇不甘心失败,留在了土木堡,非要打这场决战,而扎营又不听从将领们的建议,又吃不得苦,没有水源也不能忍上两天。 在瓦剌人眼中,杨洪率军到了,土木堡之围自解。 但是朱祁镇下令强行移营,方才酿成了土木堡之战的大胜利。 在也先看来,于谦任兵部尚书之后,继承了大明的傲慢,将大军摆在城外,分守九门,简直是找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大元擅长马战,决战于野,亏大明的君臣也能想出来!”阿噶多尔济嗤笑的说道:“太师,我明日领精骑巡视城防,探明虚实,寻找薄弱之处,一击即溃。” “好。”也先点了点头,这场颇为草率的战前会议,以嘲弄朱祁镇贪功,嘲弄大明君臣不自量力而结束。 他们只觉得于谦居然敢出城依仗民舍与他们作战,非常离谱。 城墙人为建立的地理优势,而于谦居然胆敢放弃这最大的优势,出城跟他们决战,实在是离谱中的离谱。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从紫荆关出发三天后,瓦剌大军铺天盖地的从密云向着京师的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外安营扎寨,洒出了无数的斥候刺探军情。 朱祁钰得到了消息,火速的赶往了彰义门,站在彰义门城头的时候,瓦剌人的先锋已经到了。 朱祁钰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战阵的模样,他站在彰义门的五凤楼前,掏出了怀里的千里镜,不停的向着彰义门外的敌军观望着。 与他想的不同,他以为瓦剌人应该是以弯刀、骑兵为主。 但是瓦剌人率先摆出的居然是数人高的巨大投石机,而且还有数十台在土木堡缴获的大将军炮被推到了最前沿,跟着步战之后的是一辆辆闪着寒光的弩炮车。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些投石机,坚壁清野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也先狂悖归狂悖,但是还是有一套的。 朱祁钰自然也看到了于谦。 于谦就在彰义门外的民舍之内,同行的还有总兵官石亨、广宁伯刘安,他们三个人聚集在哨塔处,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似乎是在商议着什么,随后三个人消失在了民舍之中,再无踪迹。 一道响箭从城下射到了五凤楼的一个红色木人靶上,卢忠快走两步,摘下了箭矢的书信。 卢忠着甲跑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彰义门七十七门子母炮已经填好了弹药,于老师父派人送来书信,命令在敌军冲入民舍之后,立刻向民舍开炮,轰击民舍。” “准。”朱祁钰点头,民舍的前部大部分都是各种铁蒺藜、地火雷之物,里面并没有大明军队。 在朱祁钰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瓦剌人极远处的抛石机的铁框上的石块,居然被撒上了猛火油被点燃,随着阵营中号兵手中旗子落下,投石机将带着火的石块猛然抛出。 天空拉出一道道黑烟滚滚的痕迹,石块带着呼啸之声,重重的落在了民舍之内,迸溅开来,熊熊大火在民舍四处燃起。 而随之而来的是步战举着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步战准备走过堑壕。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床弩队听令,放!” 大明军队的反击开始了,一枪三刃枪为箭矢的八牛床弩,早已上弦,在朱祁钰一声号令之下,床弩发出了砰砰砰的巨响之后,一道道黑影在空中划过,向着踏过床弩队的瓦剌步战而去。 枪箭带着枪头的三个刀刃,在步战队中划出了一道道的血雨,钉在了地上。 床弩嘎吱嘎吱的上好了弦,朱祁钰看着瓦剌人步战们冒着箭雨踏过了堑壕,他再次下令:“神箭听令,放!” 朱祁钰身边的旗手重重的挥下了令旗。 第五十章 瓦剌人的狂悖 神箭是大明的一种火箭,确切的说是箭头的位置上绑有火药,落地之后,会将火药中的铁片炸向四方,最大的追求杀伤。 漫天的箭雨如同雨幕一样,划破了天空,向着瓦剌步战阵营而过,在人群中炸开,哀嚎声即便是几百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听到。 朱祁钰用力的攥着城头的砖石,继续向瓦剌人的步战、骑卒阵投放着火力。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水。 他其实问过于谦一个问题,如果瓦剌人驱赶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于谦的回答是沉默,而到了战场之后,朱祁钰才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城墙之下,都是敌人。 敌人驱赶百姓俘虏攻城,朱祁钰只能下令射杀。 战争是残忍的,这大约就是于谦未曾言明的事。 瓦剌人的步战的前锋军,全都是由瓦剌人在山外九州俘虏的百姓、俘虏,他们用着马刀,驱赶着这些百姓送死,而一些瓦剌人则混在其中。 制造骚乱的同时,瓦剌人还可以通过百姓的遮掩,迅速靠近彰义门外的民舍。 在漫天的箭雨、石块、铅弹的轰击之下,瓦剌人的军队,歇斯里地的吼叫着冲进了民舍。 城头上的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开始开火,炮火覆盖之下,四处都是杂碎的残垣断壁和断肢残臂,有些被砸断了双腿的人,在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前行,却被瓦剌人的马军的铁蹄,踩死在血泊当中。 战争的惨烈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的真实。 这就是战争,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流矢杀死,在战场上,任何的生命都不会得到保证,无论你是王侯贵族,还是三公九卿。 是人,被杀都会死。 随着大将军炮的最后一轮齐射,瓦剌人的骑卒,终于冲进了彰义门外的民舍之中。 战场突然安静了起来,轰鸣的爆破声和硝烟,正在被京城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而战场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烈的白刃战就在城下的民舍进行着。 大明军队依托着房舍、屋顶、墙头、楯车和骑着马的瓦剌人,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朱祁钰目光所及,每一个瓦剌人的骑卒,都有三四个大明军队在捉对厮杀。 彰义门外至少有两万人的大明军队,而瓦剌的先锋军只有三千左右,而且瓦剌人的先锋如同陷入了泥沼一样,穿过了炮轰区之后,再无力寸进。 他们在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卒,在面对丁字街、楯车的时候,失去了它最大的依仗,机动性。 骑兵是这么用的吗? 朱祁钰打心底生出了一个疑问。 据他对战场浅薄的认知里,骑卒应该是轻骑以骚扰射箭、打破阵型为任务,而重骑以破阵为主。 但是瓦剌人的打法,朱祁钰完全没看到关于马军的应用。 朱祁钰以为是自己对骑兵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是很快,瓦剌人先锋军的溃败,就应征了他的猜测。 很快悠扬的号角声和鸣钲声在战场响起,瓦剌人调转马头开始撤退。 但是这些瓦剌人的军队,后退的并不顺利,炮轰过的民舍都是杂物,尸体和建筑残骸是他们撤退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最大的阻碍,却是瓦剌刚刚冲上来的步战。 这些步战也想撤退,他们调转了身形,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如骑卒。 踩踏开始发生,一些瓦剌人的骑卒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用武器劈开一条道路。 大明军队一拥而上,朱祁钰立刻就捕捉到了于谦、石亨、刘安的身影,他们三个人的甲胄是明黄色,还带着红色的鹖冠,而且他们冲在最前方,从民舍之中冲出。 大明军队保持者最基本的阵型,盾兵、楯车在前,刀手在侧,铳手在阵中,不断的向前推进,战场上再次被硝烟弥漫,铳手的阵营里,弥漫着硝烟。 三路夹击之下,一队骑卒从西便门的方向而来,铁蹄声踏碎了瓦剌人最后想要撤退的奢望。 骑卒在战场的周围游弋,利用手中的箭矢和火器一触即走,阻拦着敌人的撤退,但是又不完全接战,真正负责推进的由楯车构成的大明步战组成。 朱祁钰终于确信自己对战场的认知没有出现偏差,骑兵就是该这么用!这才是骑兵的正确用法嘛!于谦那么强调马军的重要性,可是瓦剌人的表现完全无法表现马军的作用。 大明的马军,虽然不多,但是的确是起到了阻拦的作用。 进退维谷的瓦剌人,很快就被层层推进的大明军队打的溃不成军。 这场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随着大明军阵中鸣钲声响起,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军队大获全胜。 “好!”朱祁钰用力的一挥拳头! 他恨不得下去亲自冲锋。 在观察战场的时候,朱祁钰发现,其实轻便的步战,居然能够跑得过马匹。 战场的溃散大约是瓦剌人的马队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会慢慢减速然后停下来,但是大明的步战冲出去后,会慢慢接近,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居然会追上敌人。 这……人比马还能跑? “兴安,这瓦剌人为何用骑兵冲阵?”朱祁钰依旧是有点想不明白。 兴安就是个大伴太监,陛下的问话,让他颇为挠头,他也不懂。他摇头说道:“臣愚钝,大概是瓦剌人觉得携土木堡之大胜,我大明军不战自溃?” “狂悖!” 朱祁钰拍了拍城墙的砖石,信心十足的看着打扫战场的将领。 于谦骑着一匹战马来到了彰义门下,乘坐吊篮来到了五凤楼之上。 其实他很忙,打完了仗,需要清扫战场,救治伤员,需要安置俘虏还需要召集诸将领惩前毖后,对怯战者做出惩罚,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勘定功勋等等。 战后的事情无比的多,但是大明皇帝就在彰义门的城头,他不得不拍马赶来汇报战果。 于谦觉得朱祁钰这个皇帝添乱吗? 并没有。 战场是极其危险的,作为皇帝朱祁钰肯到城楼上亲自督战,已经是大明之幸事了。 “于老师父辛苦了。”朱祁钰抓着于谦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吊篮。 于谦刚刚打了仗,身上的甲胄都没有脱掉,还滴着血,不过看于谦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些血,大概都是敌人的血迹。 于谦摘下了兜鍪,递给了旁边的卢忠,恭敬的行礼。 “陛下,瓦剌人太狂悖了!他为了快速击败我大明军队,居然用马军冲击民舍军阵,实属不智之举。”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感慨的说道。 其实于谦也没想到,他们接战的第一波的攻击,是瓦剌人的马军。 民舍这种地形下,胆敢用马军冲阵,于谦也只能用狂悖来形容他们,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此战枭首披甲一千两百余,俘一千五百余,大明大获全胜。”于谦虽然在笑,但是却是忧心忡忡。 “陛下,臣有个想法。”于谦有些拿不定的说道。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夜袭,臣想趁着瓦剌新败,彰义门、西便门、西直门、德胜门军队,趁着瓦剌人立根不稳,趁夜色,突袭瓦剌人位于西直门以西大营。”于谦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 “瓦剌人扎营西直门以西,无险可守,军寨新建,堑壕未掘,过了今夜,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瓦剌人的狂悖还体现在哪里? 他们将大营直接扎在了西直门以西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主动出击?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有什么顾忌吗?” “太上皇在敌阵之中。”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 朱祁钰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投鼠忌器。 第五十一章 朕有个想法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低声问道:“于老师父,有办法吗?” “夜袭最为混乱,上皇在阵中,怕是会有不妥,若是全部压上,怕是会产生大规模的骚乱。”于谦满是感慨着的看着西便门外的瓦剌人大营。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做,四门合击,此乃战机,稍纵即逝,朕以为不用顾虑太上皇。” “太上皇乃是我大明的皇帝,如果他知道得知能有击溃瓦剌人的机会,也一定会赞同的。” 朱祁钰已经替朱祁镇做了合理的解释,至于朱祁镇是不是同意,那就无所谓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太上皇在阵中,大规模夜袭,很容造成极大的骚乱,其实臣考虑的不是太上皇怎么想。” “而是会让我大明将士们投鼠忌器,而不是臣等不愿,实属不能。” “只能派出小股袭扰,以疲惫敌军了。”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朕明白了。” 他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于谦可以不顾及朱祁镇,但是于谦手下的军将呢?于谦手下普通的军士呢? 那是曾经的皇帝,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对于军士而言,那是做了十四年的君父的人。 投鼠忌器四个字,就是现在于谦最担心的事,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夜袭是偷袭,瓦剌人把朱祁镇挂在杆子上,让大明军队停火。军队怎么办? 偷袭变成了正面决战,又要怎么办? 大明如果在家门口战败,又该如何?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小股袭扰,以疲敌军。” “臣领旨。”于谦站直身来,他当然看出了朱祁钰内心那种不甘,明明因为大好的胜机就在眼前,却因为朱祁镇一个人,做不得。 “陛下抓到的俘虏里有两个人,一人名曰杨善,此人乃是礼部左侍郎,随军出征侥幸逃脱。原先是太宗文皇帝靖难旧臣。” “一人名曰李贤,宣德八年进士及第,原先是吏部考功司郎中,扈从北征,师覆脱逃。” 李贤?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们二人的经历相似,又被瓦剌人所擒,只好隐姓埋名、装傻充愣在民夫之中,今日在彰义门外才侥幸活了下来。” 杨善是永乐旧臣,这个李贤,似乎也是历史有其名,号称自三杨以来,得君无如贤者。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先去国子监做庶吉士吧,等到有缺员了再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职已经被别人占了,再有才华,也只能等着了。 “李贤颇有才华,臣以为是可用之人。”于谦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两个人在土木堡之战中幸存,已经实属不易,一个月多的时间,在瓦剌人手中苟延残喘,才回到了大明。 就于谦所知,只要他们肯,他们可以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投靠瓦剌人,瓦剌人不会亏待他们。 从洪武三年开始一直到永乐末年的北伐,仁宣两朝的围堵,其实瓦剌人里面读过书的也只有勋贵了,其他的人大字都不识一个。 瓦剌人迫切的需要人才,比如改名为赛因不花的杨汉英,就是典型的例子。 这些俘虏们在瓦剌人那里过得并不好,朱祁镇可以三日吃一羊,五日食一牛,那是因为太皇太后孙若微送去了豪礼换来的。 这些百姓俘虏们,可没那么好的待遇。 “这些俘虏准备怎么办?”朱祁钰看着城下绑缚的俘虏,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阉了之后,送到西山挖煤。” 朱祁钰不是教条主义者,虽然优待俘虏,是后世一项功德之事,但是大明的情况完全不同。 哪怕大明之前的马军精锐,比如鞑靼马队,就是蒙兀人为主的骑兵。 土木堡惊变,死在鹞儿岭之战中的皇亲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率领的精骑鞑靼马队,是大明的精锐。 他们负责“探虏声息”,作为斥候使用。 但是这一批胆敢攻打京师的瓦剌人俘虏,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既然敢来攻击,自然要承担战败的惩罚,挖煤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这是战争,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比如七下西洋的郑和,就传闻是云南战俘。 “刀快点。”这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朱祁钰又看向了那些被抬回民舍的大明军士们,那些大部分都是大明军士的尸首,收敛尸首,是胜利者一方的权力,战败的人,连打扫战场的权力都没有。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土木堡大败,那大明军士们的尸体呢?暴尸荒野,被野兽拖食,或者腐朽之后,满是虫蚁无人问津。 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大明这些军士,有什么抚恤吗?”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军士为国而死,战后抚恤乃是重中之重。 于谦听到朱祁钰的问题,赶忙说道:“阵亡病故军给丧费一石,赐复五年,在营病故者半之。” “士卒战伤除其籍,赐复三年。将校阵亡,其子世袭,加一秩。” “打仗的时候无论是阵亡还是病故,皆以战亡算,给丧葬费一石米,赐五年饷做补偿,若是非战期间,就只有一半。” “如果战阵负伤,则除其军籍,赐三年饷做补偿,将校阵亡的话,嫡子世袭爵位,并且官加一个品秩。” 于谦解释的非常明白,大明的战亡抚恤,也是大明军士们舍身亡战的理由之一,他们的身后事不用太过顾忌。 于谦继续说道:“缄竭节于国,有德在民,立祠赐额,建祠立庙祭奠,也是免不掉的,每年大祭之时,致祭哀悼祈福。” “黄衣使者出京至战亡之家,赈给之余,令使者就家劳问。” “战伤,会免夏秋二税两料三年,若是战亡则是五年免税科。” “如果家庭比较特殊,比如无弟而有父母若妻者,给全俸。三年后给半俸,一直到父母妻子去世之前都可领这半俸。” 收敛尸骨官葬、致祭哀悼祈福、建祠立庙、给丧葬费、派遣使者慰问、免赋役差科、荫补子嗣、优给遗属这些都是大明明文的规定,而且参军之人都清楚。 “落实到实处,若有人敢在其中中饱私囊上下其手,依军法处置,即便是勋戚,也有锦衣卫,不能让我大明将士牺牲后无法安然长眠!”朱祁钰的语气很重,人死为大,谁敢发死人财,朱祁钰就敢让他们去地底下享受去! 这是不能妥协的,就想于谦所说的那样,保障大明的战斗力,得做到前面,如果这些明文规定又有人敢公然违背,那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臣明白。”于谦长揖,他拱着上台的这位大明新皇帝。 他其实想劝谏朱祁钰,莫信谗言。 有些人觉得如此大费周章的抚恤一群丘八,实属靡费颇重,于谦还打算讲讲其中的道理,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陛下比他更在意对军士身后事的照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朕有个想法,不太成熟。” 年轻的大明皇帝,想法很多。 第五十二章 英烈册与英烈祠 朱祁钰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明?他心里有数。 那他的那个摆烂的哥哥朱祁镇接手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大明? 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是一个仁宣之治后鼎盛大明朝。 前有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武功赫赫,后有仁宗宣宗两位皇帝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但是朱祁钰接手的大明,完全不是如此,是一个正在崩坏的大明朝。 东南方向福建有超过百万人的起义,波及数省,声势之浩大,比之黄巢起义,旗鼓相当。 西南方向麓川之役四战平叛,连年征伐,叛乱依旧,只能以擦屁股纸的盟约束缚,连续十数年,大军疲惫、空耗国帑悬而未决。 东北方向,瓦剌人击败了女真人,长期威胁大明的广宁、山海关等地,甚至在正统十四年,广宁一度易手与瓦剌人手中。 西北方向,瓦剌人更是打出了土木堡惊变!俘虏了大明皇帝朱祁镇!将河套平原作为了自己的后花园,山外九州变成了瓦剌人的屠掠之地。 这是一个在逐渐崩坏的大明,如何重塑大明,就是他这个庶皇帝的职责。 “朕的想法是,兵部与户部联手,核定战亡战伤军士名录,立英烈册,将这些军士的名字写在这些英烈册上。” “在这战场故地,立一个八角亭,立碑刻下这些名字,凡是有人路过,或者逢清明春祭,百姓们也有去处。”朱祁钰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国家大事,在戎在祀。 但是每年只有朝廷祭祀,是不够的,百姓们也应该知道他们的事迹。 于谦呆滞的看着朱祁钰,他还是略微小瞧了这位陛下的体恤爱民。 连身后名这种事,陛下都考虑到了。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这些战亡、战伤的军士们的家乡也可以立一块碑文,不许几厘地,刻上他们的名讳和功绩,花费不了多少散碎银两。” “也可令各县修订英烈册,记录本县战亡、战伤名讳功绩,臣以为此乃上善之举。” “只是陛下,军士名讳多数都是比较简单,以数为多数,比如父母生娃娃的时候,父亲十七,则这个孩子就叫徐十七,若是记录名讳,大军就要改名了。” “其实也不难,比如勇字营,就可以用姓氏加勇字再加一字定名,臣再琢磨琢磨,写成奏疏,面呈陛下。” “上次于老师父说的匠爵的奏疏,还没写完,这件事,交给别人吧,你看这不就来了吗?”朱祁钰努努嘴。 打德胜门来了一个俞士悦,正式好笔杆。 俞士悦虽然是个文人,但还是披着甲,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气喘吁吁。 俞士悦可不是于谦这种全能型人才,骑马射箭驾车样样精通。 俞士悦就是典型的文弱书生,这一身棉甲,从德胜门跑到彰义门来,累的他脸都白了,满是虚汗。 “陛下…”俞士悦准备行礼,但是却话都说不全,就开始喘了。 俞士悦把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这件事办得不机密,还被人知道了,言官们天天拿着这件事弹劾俞士悦。 都察院的御史们,没事还搅三分呢,更别提这种证据确凿的事儿了。 俞士悦奉命协助都督防守德胜门,连甲都不敢脱,日夜巡视,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朱祁钰让兴安把俞士悦扶了起来说道:“俞侍郎姗姗来迟啊,这样吧,这里有份差事给你。” 朱祁钰将刚才和于谦的想法,告诉了俞士悦,这是他擅长的活儿,俞士悦俯首领命。 夜袭这件事,最后落到了石亨和范广手中。 两个人颇为得意的领到了兵符,呵呵的傻笑着。 刘安看着俩人的兵符也是颇为羡慕,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好男儿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吗? 眼瞅着这功劳被石亨和范广拿去,刘安也只能干瞪眼。 虽然刘安此时是戴罪之人呢?这等好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广宁伯,你领五千人殿后,准备随时接应二位将军,若有危难而不救援,斩!”于谦又取出了一块兵符,递给了刘安,让他殿后掠阵,接应石亨和范广。 “好勒!” 刘安蹭的站了起来,美滋滋的接过了兵符,这也是功劳!聊胜于无。 若是石亨、范广两个人冒进,他救援有功,那就是大功一件了,至少能够把斩监候的罪,给摘了去。 石亨和范广打仗,都以忘战而暴名于野,打起仗来不要命,刘安这个接应的活儿,大有可为。 “夜袭以骚扰疲惫敌军为主,切记不可恋战,冒险深入。” “军士乃是新军,极有可能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两位将军,切记,不可贪功。”于谦安排好了夜袭的诸多事宜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叮嘱。 从八月十五中秋节,朱祁镇在塞外搞出了土木堡惊变之后,于谦的一系列反应,包括立朱见深为太子,让郕王监国。 随后又因为朱祁镇的两次叩门,他又一力促成朱祁钰登基。 这些事情,其实于谦的内心认为大明的存续远比大明的皇帝更加重要。 社稷为重,君为轻,是他的理念。 朱祁镇在敌人阵中,最大的害处就是有可能对大明这些备操军的军心造成影响。 这是他唯一担心的点儿,所以他宁愿放弃战机,也不愿意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 “末将领命!”石亨和范广两人俯首领命,他们知道于谦那没有说出口的担心,都是战场的老油条了,这点分寸,他们还是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手里握着一本奏疏,吹干了墨迹说道:“此战暴露了我们的一些问题,我总结了一下,第一,我们的反应速度极慢,很容易给敌人带来各个击破的可能。” “今日彰义门之战,西便门的驰援到了最后才到,也只有马军,而右安门的援军居然打完了才到。” “敌军有二十余万,如果以优势兵力全军压上,我军有可能会被各个击破,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 于谦就今天的防守战展开了分析,首先就是援军太过于迟缓。 “还不是瓦剌人不堪一击嘛。”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若是瓦剌人撑得久一点,那援军来的不就正好吗?” 嗯? 这个思路… 于谦差点被石亨给气笑了,这人思考问题的切入角度,实在是刁钻。 “末将以为,应该让城墙上的锦衣卫起点作用。”范广认真的说道:“城外毕竟传递不便,还是应该让城头以狼烟为号,若有急情,也快得多。” “看到狼烟就开始筹备驰援,接到军报就可以随时出发,这样安排就妥帖了一些。” “好主意。”于谦点头,不过这就是要城头上的锦衣卫配合了。 “第二个问题,怯战畏敌之心。”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本就是备操军、备倭军,预备军士们,面对敌军的马刀、弓箭、火铳、弩炮多有畏惧,颇为贻误战机。” “这事好办的很啊,彰义门大捷,传播城内城外,咸使闻知,自然可振奋人心,亦可破灭瓦剌鬼神之论。”石亨继续说道:“自古这提升士气,则是赏罚分明,畏战者罚,有功者赏。” 于谦再次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向陛下请旨犒赏,不过御史和给事中们,怕是要说我们未胜先贺了。” 石亨满不在乎的说道:“几个措大喋喋不休,又有何惧?有本事让他们出城来啊!在后面狺狺狂吠,让某抓到了,必拔了他们舌头!” 第五十三章 朕,朕,朕,狗脚朕! “尽快落实赏赐,尤其是功勋,畏战之心自然消散。”范广同意了石亨的说法。 刘安想了想说道:“本就是破釜沉舟,我军布置在城外,人心汹汹流言不止,比如这瓦剌人鬼神之说,甚嚣尘上,也需要治理一番。” 朱祁镇在迤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传闻就很多。 于谦又总结了一番,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第三,敌人投石车、弩炮、火器的数量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最大的伤亡就是被敌人石块所击中,在这一方面,几位有什么好想法吗?”于谦继续着自己的战后部议,他提出问题,大家集思广益。 这是大明军的一个传统,就连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是如此,每战之后,除了论功行赏,就是找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 部议还在继续,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面对跪在身前的两个人,愤怒到了极致。 一个是孛罗,他的亲弟弟,一个是卯那孩,所谓的长生天下第一勇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彰义门外瓦剌人的先锋军,居然被一个文弱书生的于谦击败,这是耻辱! “昨日我反复提醒你,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那是大明的军队!你居然觉得只要接战必定溃散,用马军冲进了民舍之中!”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用力的挥在了孛罗的身上。 啪!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随着鞭子甩落从孛罗的背上浸出,孛罗吃痛的咬着牙,却不敢有任何的反驳,只是闷哼了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你,让你压阵,结果你倒好,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你们在草原上放牧一样,杂乱无比,结果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也先举起手中的鞭子,再次落在了卯那孩身上! 他无比的愤怒,大明军队出城寻求决战,他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的获胜! 但是大明的军队不仅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他如何不生气呢? “你们两个心里挨这两鞭子,心里要是有气,我们就升帐,战败什么后果,还用我多说吗?”也先看着两个壮汉跪在地上,再次冷冰冰的问道。 “臣弟不敢!”孛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战败升帐的话,他和卯那孩的结局,真的会死,这两鞭子他们俩挨得不冤。 “眼下该如何是好?”也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一时的前锋受挫,其实没什么关系,顶多证明了大明军队善守而已,这无关紧要。 “太师,要不然问问喜宁那个宦官?此人颇有一些想法,紫荆关就是他带的路,而喜宁久居京师,必然有什么好主意。”孛罗想起了喜宁来。 喜宁作为朱祁镇身边的太监,打小住在京城,而且朱祁镇被俘后,喜宁跑到了大明京师,索要了大量的财货回到了迤北,甚至连只有皇帝可以用的九龙锦都弄了不少。 而后喜宁更是带着瓦剌人首先攻破了紫荆关,此乃画策之功。 “哦?也对,叫来喜宁!”也先重重的点了点头,他让二人站了起来,等在旁边。 没过多久,喜宁就披左衽走进了太师大帐之中,大明的前襟向右掩,而瓦剌则前襟向左掩,以此来区分华夷。 在大明,前襟向左掩,一般死人才这么掩。 但是喜宁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披头散发,弄了个瓦剌人的发型,顶发剃掉,两侧头发编成两辫或合成一辫,就像一条鲶鱼一样,喜宁当然知道丑,戴了一顶圆帽遮丑。 “拜见太师。”喜宁走进来之后赶忙行礼。 也先示意喜宁平身,随后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喜宁,他很想听听这个大明太监的想法,在对付大明这件事上,这些内鬼比他们这些外人更擅长。 喜宁听完之后,沉吟了很久才说道:“皇上下诏一力议和,可是朝中一些朝臣行大不逆之事,奉皇上为太上皇,另立了皇帝,咱家以为是太后受人蒙蔽所致。”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太师明日可在德胜门外十二里处的土城设宴,遣使入城,借议和之名,诱使于谦、石亨、范广等军将迎驾,趁机擒获之,则明军无首自溃。” “另外,可令城中之奸细,散播传言,就以朕朕朕,狗脚朕为主就是。” 也先不停的眨着眼,喜宁的伎俩不可谓不阴狠,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朕朕朕,狗脚朕,是何意啊?为何要在城中散播这样的传言呢?” 喜宁这才想起来,也先虽然读书,但是对于一些冷门的历史知识,也是知之不详,他赶忙解释道:“北齐的时候,朝中权臣文襄王高澄,在北齐皇帝的身边随侍饮酒,高举着酒杯对孝静帝说:臣高澄劝陛下饮酒。” “孝静帝不满高澄权倾朝野,颇为不满的回答道: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就是说自古以来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也不用靠喝酒而活着,暗讽文襄王权势滔天。” 也先揣着手,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后来呢?” 大明对大元三部穷追猛打,又分而治之,大元的书不多,他非常仰赖大明的文化,也曾经下令劫掠不杀读书人,每次抓到就让读书人给他讲故事。 可惜他抓到的那些读书人,个个都是草包。 本以为这次土木堡抓到了朱祁镇,也能顺便抓一大堆的在廷文武,可惜,他除了抓到了朱祁镇和身边的近侍之外,大明文武六十六人均以身殉国。 喜宁可不敢在瓦剌大营端架子,赶忙说道:“文襄王高澄,自然是颇为不满,大声的喊道:朕,朕,朕,狗脚朕!文襄王就命令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对着北齐孝静帝的面门,打了三拳。” “才有了这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 “若是在城中散播这等传言,自然可离间郕王与于谦所谓的君臣相亲之和睦,再佐以使者三言两语,想来让郕王派于谦等人迎驾,不是难事。” “只要抓了于谦,那京师自然不战自下,太师。” 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连连鼓掌,走到喜宁的身边,用力的拍了两下喜宁的肩膀说道:“好!好!好!好主意啊!” 第五十四章 可借瓦剌大势施为 “还是你们汉人懂的怎么对付汉人,就按说的办!”也先情不自禁的鼓掌。 这招数,简直是杀人诛心的典范,哪怕是无法成功诱骗到于谦,那也没关系,只要埋下君臣相隙的种子,就足够了。 这是在提醒大明的新皇帝,于谦是个类似于文襄王高澄的权臣,说不定哪天,就会三拳锤在了朱祁钰的脸上。 “但是有一个问题。”也先停止了兴奋,有些疑惑的说道:“坊间流言,需要酝酿许久,才会传到宫里去,大明皇帝知道,心里起疑,又不知道多少日子了。” “你说明日在德胜门外的土城里让群臣朝见,那怎么才能这么快的离间君臣呢?” 喜宁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半眯着眼说道:“这就是咱家的事了。” “好,就听你一言!”也先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真的抓了于谦,那绝对不亏,如果抓不到于谦,也无伤大雅,左右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咱家告退。”喜宁锤了锤胸口,离开了也先的大帐。 孛罗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他面色狰狞的说道:“若非此人有用,某定要亲手摘了他的脑袋,剖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黑心!”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瓦剌人自称蒙兀正朔,他们乃是蒙兀三部中的最大一部。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征捕鱼儿海,抓了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天元帝带着长子和宰相几十骑卒逃走,随后,也速迭儿杀掉了天元帝,正式自立。 东西蒙兀开始了数十年的征程,但是瓦剌人从来没有绝对的自己不是蒙兀人,他们以黄金家族为荣,弑君者也速迭儿乃是阿里不哥嫡系,也就是忽必烈的弟弟。 大元在蒙哥被砸死在钓鱼城下之后,就分成了两大派系。 一大派系就是阿里不哥反对汉化的塞外蒙兀人,一派就是忽必烈一系,主张汉化。 而瓦剌人统一东蒙兀之战,就是在也先手中完成,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不是蒙兀大元的正朔。 即便是讨厌汉化的阿里不哥家族,也在潜移默化中修筑城池、种植田地、优待工匠和供养读书人,所以也先和孛罗并非大明口中,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他们也读书,对于喜宁这种乱臣贼子,哪怕是为他们效命的贰臣,也是一口一个唾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等小人,用完便弃就是了,何必与这等人较真呢?”也先又教训了一句孛罗,这种人何必废那么多口舌呢?那不是浪费表情吗? 喜宁回到了朱祁镇的身边,事无巨细的回禀也先召见的点点滴滴,他俯首说道:“皇上,郕王僭越称帝,臣以为,可借瓦剌大势施为,一来,可夺回大宝之位,二来,可正本清源,让天下之臣民知道谁才是正统。” 朱祁镇到了瓦剌军营之后,就很少说话,他猛地睁开了眼,凶光乍现,点头说道:“准。” “臣领旨。”喜宁松了口气。 他是个太监,他只有也只能有一个主子,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做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朱祁镇的首肯,他哪里敢做? 说到底,他只是朱祁镇手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也先对他态度较好,也是看在朱祁镇这个皇帝的面子上。 而也先给朱祁镇面子,是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强盛的大明朝。 “臣告退。”喜宁看着面色变得更加阴冷的朱祁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赶紧推出了朱祁镇的军帐。 喜宁看着满天的月色,不由的有些怅然,满是感慨,出口成宪的大明皇帝,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 土木堡惊变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时间大明有了新皇帝,大明也有力挽狂澜之重臣。 但是旧皇帝不愿意沦落为太上皇,他乃是嫡子,乃是正统,京城里的那个皇帝,是个僭主! 这样在敌营之内忐忑不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 他仰望着星空,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他看到了一道道反射着月光的流光,从天边而来,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到了军帐之中。 有些熟悉。 轰,炸裂声陡然响起,随着轰鸣声之后,是漫天的大火,在军帐之间开始蔓延。 “敌袭!”喜宁惊呼了一声,立刻扑倒了朱祁镇的大帐之内,就要拉着朱祁镇逃离! 这是最好的机会,大明军夜袭大营,大营必然乱作一团,若是趁着这个机会,逃离敌营,那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 “皇上,大明军来救皇上了,皇上快走,即便是我大明军士,没有打到这里,趁着瓦剌人没注意的时候,皇上混入汉儿军之中,汉儿军一哄而散,皇上也可趁机逃脱。”喜宁喜出望外,不停的脱着衣服。 他打扮成了瓦剌人的模样,就是在等待着瓦剌人的骚乱。 今夜就是最好的时候,只要朱祁镇穿上这件瓦剌人模样的衣服,混到汉儿军之中,朱祁镇也可以逃脱! “朕堂堂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岂能穿你这等宦官衣物?这岂不是折煞朕?”朱祁镇拿起了喜宁的衣服,嗤之以鼻的说道。 “皇上!眼下哪里还顾忌到这些啊!”喜宁一听整个人都傻了! 虽然他没有和朱祁镇沟通过逃跑计划,但是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的皇上居然嫌弃衣服不合规制?! 闹呢! 朱祁镇摇头说道:“拿去吧,朕不穿。” 朱祁镇想的很明白,一旦离开了瓦剌人的大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太上皇供养在宫里,稍微有点差池,混入汉儿军里,万一被大明将士给杀了怎么办? 还是留在瓦剌人的阵中,更加安全。 喜宁握着手中的衣服,重重的叹了口气,呆滞的走出了营帐之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也先连个守卫,都没派到朱祁镇的军帐里。 因为也先得知大明新立了皇帝之后,就料定了朱祁镇不敢逃跑,也不会逃跑,所以才撤去了所有的看守。 因为朱祁镇压根就不会逃! 喜宁颓然的跪在了营帐之前,看着天空漫天的箭雨落下,军帐起火,却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陛下!”喜宁重重的扣在地上,悲怆的喊着,他拿起了地上那顶圆帽,再次扣在了头上。 而此时的大明军队正在组织夜袭,目标是瓦剌人组建的汉儿军。 漫天的箭雨甚至遮蔽了一些月光,神箭带来的火光,在瓦剌的大营之内,猛烈的燃烧起来,有的瓦剌人在四处奔命逃跑,寻找水来浇灭自己身上的火苗,有的瓦剌人则拿起了自己的弯刀,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大明的军队,胆子太大了!居然敢趁夜来偷袭! 第五十五章 真·朱棣遗产 石亨和范广两人是夜袭的主要执行者,他们手下的两位指挥使高礼、毛福寿首当其冲,带着人就冲进了瓦剌大营,而石亨和范广两位主将,却冲进了汉儿军。 汉儿,是一种草原上对归附汉人的蔑称,也是关内对叛逃汉人的蔑称。 这个称呼关内关外是统一的,比如“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就表达了这些汉儿们的身份。 但是有些汉儿是主动归附、叛逃,有的汉儿则是大明的军队无法再庇佑他们,他们无法出逃,最终被迫无奈成为了汉儿。 而这些汉儿,也是瓦剌人攻打大明时的“急先锋”,不冲锋,后面就是瓦剌人带着血槽的弯刀。 同样也是大明军头疼的地方,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而且最可怕的是,汉儿军绝大多数都是被迫的。 尤其是西直门外的瓦剌大营这里的汉儿军,他们多数都是土木堡之战的俘虏、山外九州来不及逃入城池的百姓,这都是战争失利之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于谦对今夜夜袭的目标,就是彻底驱散汉儿军,解救俘虏。 朱祁钰对此持赞同态度,这场夜袭顺利施为。 石亨和范广攻破了汉儿军的大营,杀掉了驻守的一些瓦剌军将之后,打开了汉儿军的大营的大门,示意他们逃跑。 “我以小股前锋为开路先锋,尔等紧随其后,至东安门外驻扎,不得有误!”石亨对着身边的亲从下着命令,而亲从骑着快马在汉儿军的阵营中,大声呼喝着京师总兵官的命令。 这些汉儿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流民,他们衣衫褴褛,没有武器,甚至连鞋子都不全,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替瓦剌人抵挡箭矢、铅子。 石亨勒马,示意范广带人回去,他去接应指挥使高礼和毛福寿,正当他要出发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汉儿军中拔地而起,扑向了调转马头的石亨。 石亨塞外征战多年,他听到动静的时候,就下意识的按住了马鞍,从马上跨下,右脚踩在了地上,而另外一只手中的钩镰枪,用力的刺向了飞扑而来的人,就扎了一个串糖葫芦。 石亨的右脚用力一点,飞身再次上马,拔出了钩镰枪,看着那个人,有些疑惑的问道:“汉人?”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人是瓦剌人,因为他有耳洞。大明这边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耳洞这种事很少,而且此人面色黝黑,饱经风霜,一看就是典型的草原人。 石亨拍马而去,向着瓦剌人的大营而去,汉儿军身扈从军,自然没有和瓦剌人驻扎在一起的权力,他们军帐破破烂烂,甚至是没有,但是瓦剌人则全然不同。 负责接应的刘安,看到范广的身影的时候,非常失望,捞一份大功勋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按照既定计划,劫掉汉儿营之后,负责佯攻瓦剌大营的军队就会在石亨的接应下返回。 没过多久,刘安就看到了石亨的身影。 而此时瓦剌人的太师也先,万万没想到,大明军队非但不投降,还主动进攻! 这还是六师新丧的大明军队吗?他在草原上击败的军队,明明不是这样! 他完全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会夜袭大营,在经过了一连串的鸡飞狗跳之后,他好不容易骑上了马,准备组织反攻的时候,敌人已经退了,只留下了一地鸡毛的汉儿营。 “这群家伙!”也先拍马想追,但是看着夜色和远处的火把蔓延到远方的长龙,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去追,他怕于谦在不远处设伏。 这个于谦,实在是诡计多端,用兵无常。 而此时的朱祁钰手里攥着一份申请大明功勋抚恤的奏疏,满打满算不到六万两,主要是人头赏赐之类的奖励。 问题是他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郕王府上下能拿出来的只有汪美麟和杭贤两位名义上皇后和贤妃的陪嫁首饰。 “朕可以准,但是朕兑换不了啊。”朱祁钰有些感慨的批准了这份奏疏,这需要户部配合,但是据他所知,户部也没钱。 前线吃紧了,但是户部没有余粮,京师六部私库和各库有粮没钱,按照以往的规矩,这些赏赐会折价为粮进行发放。 大约折十余万的米粱。 “陛下,其实陛下有钱。”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内帑有三百七十余万白银,二十余万两黄金,打完这一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祁钰一愣呆滞的问道:“多…多…多少?” “三百七十二万两白银,二十四万两黄金。”兴安又汇报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内承运库太监林秀奏,本库自永乐年间,至今收贮各项金七十二万七千四百馀两,银一千二百万四百馀两,两累因赏赐,金馀二十四万三百馀两,银三百七十二万四千九百馀两。”朱祁钰读完了这本奏疏,才知道内承运库这么有钱! 国帑空虚,内帑却是富得流油。 朱祁钰看着奏疏上的数字,颇为奇怪的说道:“太宗文皇帝陛下,不是五征沙漠,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用朝臣们的话说,可堪比汉武,奢侈而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吗?” “哪来的这么多钱?” 打仗是要花钱的,朱祁钰对此是心知肚明的。 朱棣五征沙漠,每次都要筹备半年以上,人力物力岂止是天文数字?还修永乐大典,那可是数万读书人的大工程! 这哪一样不是花了大钱才能够做到? 可是现在内承运库太监林秀说,自永乐年间留下了黄金七十二万两,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这是什么道理? 钱哪来的? 兴安想了想摇头说道:“臣不知…” “你倒是诚实,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吧。”朱祁钰被这一句不知道差点给气笑了,你查的内承运库的账目,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 朱祁钰有些郑重的问道:“钱能调的动吗?” “那自然是可以,陛下乃天下之主,这内承运库自然是陛下的内帑,没多说什么。”兴安赶忙俯首说道。 “那就先调动金银之物,犒赏彰义门外作战勇猛军士。”朱祁钰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永乐皇帝朱棣,是怎么做到在五征沙漠的时候,依旧攒下了这么大的家当。 这已经用了景泰年间,依然剩下了这么多钱!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的是,朱棣攒下的这笔钱,一直用到了成化年间,也就是现在两岁的朱见深登基盘库的时候,依旧剩下两百多万两白银。 “金濂最近一直在盘查户部账木,走,去问问他!”朱祁钰站起身来,有钱在手的感觉真滴好。 第五十六章 大明皇帝,得支棱起来! “陛下深夜造访,是军情紧急吗?”金濂并没有睡下,他在户部的衙门加班。 一来是战事紧张忧心忡忡,但是他前脚领了京营南下平叛,后脚再领了京师防务,又手太长的嫌疑。 二来,就是账目太多了,他整理了许久,总算是理清楚。 大明的国帑账目,与其说是糊涂账,不如说是烂账,想要弄清楚,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朱祁钰将来意说明,他很想知道,永乐皇帝到底是怎么在穷兵极武的情况下,留下如此庞大的遗产。 金濂愣愣的说道:“内帑有这么多钱啊。” “也不知道吗?”朱祁钰也是一样呆滞的看着金濂,他们俩儿面面相觑。 本来是来寻找答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迷茫的人。 朱祁钰和金濂一琢磨,决定一起到大明的内帑,也就是内承运库看看去。 深夜叩天子门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藩王而言,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是朱祁钰是皇帝,锦衣卫看到这位从来不住皇宫的皇帝之后,立刻打开了午门。 朱祁钰站在了内承运库之前,一直以为内库只有一个,到了地方,才知道,内库一共有十个,分别由户部和工部承建,但是都属于内库管理。 分别贮藏金银、缎匹、宝玉、齿角、羽毛的内承运库,贮藏硫磺、硝石的广积库,贮藏布匹、颜料的甲字库到贮甲仗戊字库等等。 而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内承运库,大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打开,库内漆黑一片,兴安掌灯,将几盏灯点亮,库里有种类似于发霉的味道,但是很快左边金块右边银块的格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二十多万两的黄金,三百多万两的白银,还有宝石玉器等物,反射着微弱的烛火灯光,将整个库内全部点亮。 而长长的货架上,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陈列物,这些奇珍异宝和象牙都是金银之外的实物。 至此,朱祁钰深切的明白了什么叫做“金碧辉煌”,真的亮瞎眼的金光闪闪。 金濂仔细查验了一番之后,让锦衣卫和内承运库太监,点清了送往彰义门外的银两之后,缓缓的退出了内库大门。 内库门缓缓合上,金濂的面色反而沉重异常,他俯首说道;“陛下,臣大约想明白了此事,但是此事说来话长,是不是先去彰义门外犒赏三军?” “那就边走边说。”朱祁钰倒是不在意谈话的地点,他只是想搞清楚朱棣为什么那么有钱这件事。 无论想做什么,得手里有钱才行。 “我朝自洪武年间则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之令。”金濂和朱祁钰同乘坐一车,前往了彰义门。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彼时张士诚溃败,逃难南洋,所以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而后则是海盗倭寇肆虐,自此,海禁之事,太祖皇帝三番五次下令海禁。” 金濂叹息的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我大明不与海外交通,事实上,从洪武年间起,各藩国朝贡不停,那是朝贡之后,我大明十倍赏赐之。” “但是朝贡之外,则是频繁的藩国商船携带香料等物,与我大明交易,最频繁的时候,一年朝贡三次五次的都有,比如麻六甲等地,名为朝贡,实为商贸。” 朱祁钰一愣,他其实一直认为大明的海禁,是处于政治考量。 比如张士诚溃败,残余势力逃亡南洋,但是他听到金濂解释朝贡的时候,才若有所悟。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确,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其实南洋各国,一直通过朝贡的方式,和我大明朝廷做贸易吗?” “是的。”金濂感慨万千的说道:“太宗文皇帝七下西洋,其实也是贸易为主,为此文皇帝特意成立了市舶司。” “郑和带的水师到了南洋,卖出瓷器、纸张、铁器、茶叶等等,而买回了豆蔻、沉香、苏木、胡椒等等,真的是两头儿低买高卖,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永乐年间留下这么多的金银,也就不奇怪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那朝臣们天天上书,说下西洋乃是劳民伤财,理应废除,大明朝廷已经十数年没有下西洋了。” 金濂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单子,递给了朱祁钰感慨万千的说道:“这里有份账单,陛下请看。” “在南洋豆蔻五百文一斤,沉香三贯一斤,苏木五百文一斤,胡椒三百文一斤。” “到了大明,豆蔻五两一斤,沉香三十两一斤,苏木半两一钱,胡椒九百文一斤。” “而大明这边的民窑瓷器清白花瓷盘五百贯一个,酒海一千五百贯一个。若是无钱,则可用香料来换。” 朱祁钰默默的看着手中的单子,将单子放到了袖子里。 “那为什么朝臣们还要鼓动加强海禁,不得南下,最后一次大明南下万里海塘,是在什么时候?”朱祁钰迷茫的问道。 金濂低声说道:“宣德五年,先皇帝令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宣扬国威,宣德九年,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带着苏门答腊国王的老国王弟弟哈尼者罕,回到京城。” “当时苏门答腊国王老迈,哈尼者罕想要兄终弟及,先皇帝令老国王的子嗣继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哦,正统年间彻底停止了南下西洋诸事。 这就是很合理了,朱祁镇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月朗星稀,大明最后时候,貌似是穷死的吧。 金濂忽然行了个稽首礼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金濂其实之前一句焚通州粮,惹得朱祁钰对他非常不满,好好的粮食,怎么能烧掉呢? 虽然后来误会解除,朱祁钰没有拿着这件事说。 但毕竟金濂给新皇帝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所以他现在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讲,无碍。”朱祁钰点头说道。 金濂目光如炬的说道:“陛下!郑和七下西洋,宣扬武功,清理海盗,打通商路!如此庞大的、稳定的、繁荣的海上朝贡体系停止了。” “但是停止了官营商路之后,我大明豆蔻、沉香、胡椒等物,并没有飞涨,也没有供不应求,而是非常稳定。” “那必然是有人在经营着前人遗泽的商路,居中牟利。” “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商路,被人僭越篡夺了,而朝中有人在为他们说话,阻拦官营商路。” “而倭寇屡剿屡胜,却是如同离离草原,春风吹又生,臣以为这其中必然有所牵连。” 金濂说完之后,便默默的不再说话,官营停止了,那自然是民间商船往来频繁。 而倭寇大明一直在剿,但是越剿反而越猖獗,站在倭寇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金濂的提问,而不是弹劾。 这是陛下要思考的问题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的这条海上商路,并没有在停止下西洋之后,崩溃掉,而是是一些人吃的满嘴猪油。” 翻译翻译,就是造富神话嘛。 这就简单极了,朝堂上有人在替这些吃的满嘴猪油的家伙说话。 朱祁钰回头看了看皇宫,看了看吱吱呀呀关闭的内承运库,大明最起码,不可以穷死。 大明皇帝手里没有钱,就像是各地的知府、知县事们,为了完成税赋,不得不有求于当地缙绅们,说话自然不硬气。 为何大同知府霍瑄能支棱起来? 石亨在大同的时候,补齐了一部分的税赋,霍瑄当然可以不看缙绅们的脸色。 大明皇帝没有钱,怎么可能支棱的起来呢? 朱祁钰忽然想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为了两百万太仓银,和朝臣们断断续续的吵了五六年的时间,都没吵赢,最后只拿到了二十万两,还被海瑞指着鼻子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朱祁钰反复的思考着大明海贸应当如何再次振兴。 钱袋子这种事,就像男人的蛋蛋一样,必须要自己拿着才能安心啊。 第五十七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金濂没有说答案,但是朱祁钰也猜到了一些答案,但是他终于搞清楚了,朱棣留下了什么样的遗产。 一份可以可持续竭泽而渔的大事业。 一个可以可持续穷兵黩武的好办法。 就这样,被朱祁镇放弃了。 “陛下,到彰义门了。”兴安停稳了车驾,低声说道。 朱祁钰和金濂带着锦衣卫们,将一箱箱的银两抬上了城门,还有一箱箱的牛肉猪肉,这是户部带去的犒赏。 大明的人头赏,是北虏枭首五十两。但是一场大战之后,吃肉是免不了的事儿。 朱祁钰刚刚把东西顺着马道搬上了城墙,绕过四层的瓮城,吊到城下,在朦胧的月色下,他却看到了无数的骑卒和步战,正在由远及近。 “是敌袭吗?”朱祁钰面色凝重的问道。兴安张望了很久,才俯首说道:“看牙旗,是石将军回来了。” 朱祁钰才重重的松了口气,自己下了城墙,前往了彰义门外的民舍区。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朱祁钰看着一队队的军士,抬走了装着牛肉的箱子,不由的感慨。 于谦知道今天是送来犒赏的日子,但是完全没想到朱祁钰居然也亲自前来,颇为意外的带着刚刚凯旋归来的石亨和范广亲自迎接。 “此夜战接敌,杀数百人,抓俘四千余。”石亨虽然脱了甲胄,但是衣襟依旧带着血,他瞪着眼说道:“你们是没看到那些瓦剌人的表情,看到我们夜袭的时候,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惜,有肉无酒。”石亨颇为遗憾的说道。 牛肉还在烹饪,稍后才能端到桌来,但是已经确定不得饮酒了。 “大明军令,行军不得饮酒,怎么,石总兵是想尝尝军法不成?”范广嗤笑了一声,嘲弄了石亨一番。 行军不得饮酒,是怕饮酒误事,规定极为严苛,这算明军的一个传统,因为酿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洪武年间,还暂行过一段时间的禁酒令,直到洪武末年,禁酒令才慢慢名存实亡。 甚至后来,还闹出了秦淮河畔“妓鞋行酒”的狎妓之风,被朱元璋训斥。 但是大明军队的确不得饮酒作乐。 朱祁钰颇为疑惑的问道:“这四千余的俘虏,准备怎么办?” “这些汉儿军与之前不同,需要仔细筛查之后,才能立户放人,但不会全部送去西山挖煤。”于谦俯首说道。这批俘虏和上一批又有不同,具体问题,具体对待。 不是一刀切,朱祁钰便放了心。 “临事辄思召卿,虑越职而止,朝中大小事,都想要于老师父指点,但是朕转念一想,是否超越了于老师父的职权,所以总是犹豫。”朱祁钰将这两天积压的朝政问题,集中咨询了一下。 朱祁钰在做皇帝这件事上,是个新手,他也没接受过什么帝王教育,有些事拿不准,就来问问于谦。 金濂看在眼里,只能感慨,皇帝对于谦如此的信任,而且于谦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大明牛肉的烹饪方式很是有趣,牛肉切块,加葱姜炖出血沫,捞出血沫,加水,佐以各种香料,还会加一点点刚酿好的高粱酒,大火烹,小火煮,再捞一遍血沫便可以出锅了。 这些香料并不是太昂贵,朱祁钰也趁着香料,和于谦简单的聊了聊,关于朱棣遗产的问题,这一点上,于谦和金濂的看法是相同的。 “不过陛下,此时军务紧急,若是想要重下西洋,也非一朝一夕,待到击退敌军,臣再思虑完全之策。”于谦十分认真的拿出一封奏疏说道:“陛下之前要的匠爵之事,臣也拟好了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朱祁钰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到了袖子里,这件事具体执行要到工部那边,也需要那边的配合,而且也需要户部的配合。 “那朕就先走了。”朱祁钰走出了民舍,翻身上马,向着彰义门而去。 朱祁钰夜里挑灯,将于谦的匠爵认真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 次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彰义门外的击退瓦剌先锋,夜袭瓦剌大营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并没有因为六师新丧,变得不堪一击,反而获得了第一次的胜利。 在大明军获胜的消息在坊间流传的时候,另外一股传言,也在蔓延,朕,朕,狗脚朕被那些孩子当成了童谣,传的哪里都是。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并没有在皇城里,自然听到了坊间的流言,他原来没当回事,但是很快就有朝臣,联名上书,弹劾于谦,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 说于谦擅权的,说于谦贪污的,还有拿于谦和霍光相提并论。 朱祁钰当然知道朕,朕,朕,狗脚朕的典故,但是他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于谦又不是文襄王高澄,兴安更不是中书黄门侍郎崔季舒,这种用典,简直是贻笑大方。 但是于谦的确已经初步具备了霍光的条件了,就看他想不想做了。 “陛下因何发笑?”兴安有些好奇的问道。 “兴安,如果于老师父让你打朕三拳,你会吗?”朱祁钰乐呵呵的将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些都送到王恭厂引火就是。 “臣万死!”兴安本来在整理奏疏,听到这话,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额头沁出了冷汗,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一样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典故,但是这句话,真的把他吓傻了。 朱祁钰看着兴安的反应,哑然失笑,让他起来,这种玩笑话,为人君,的确不能胡乱说。 皇帝金口玉言,出口成宪。 其实朱祁钰登基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就大明朝臣们废立皇帝的这种做法,尤其是于谦是其中的主谋,这是不是代表着,于谦和朝臣们就可以随意的架空他呢? 其实不然。 越是大型组织,其组织结构就越复杂,如同九头蛇一样,你有你的矛盾,我有我的利益,错综复杂,想要架空一个皇帝,谈何容易? 他留中不发几道奏疏,大明此时最有权势的这些臣子,就得夜不能寐。 他朱祁钰捏着批红之权,就握着对朝臣的生杀留去之权,何来架空? 就算朝臣想架空他朱祁钰,那就绕不开联合于谦。 但是于谦又不会这么干,因为于谦现在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是顶着反对派的压力在做。 而于谦又需要朱祁钰这个皇帝,为他背书。 朱祁钰哪怕是个庶皇帝,那他也是皇帝,他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 “陛下,瓦剌使臣在德胜门外,请求朝见。”成敬从门外匆匆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俞士悦的急报。 俞士悦在德胜门辅助几个都督守城,他接到了德胜门外都督的要求,吓了一跳,赶紧通报。 朱祁钰拿过了急报,嗤之以鼻的说道:“这也先,妄称大石,是觉得朕和上皇一样的糊涂吗?让于谦石亨去接太上皇回朝?” 另外一封急报掉到了桌上。 还有一封? 第五十八章 众人拾柴火焰高 朱祁钰打开了那封掉落出来的急报,挑亮了烛台,认真的看了许久。 这封信是脱脱不花写的。 脱脱不花在信中,说此次攻打大明,乃是瓦剌人所为,他实乃是胁迫,来信乃是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 这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则主要是向朱祁钰哭诉其悲惨的遭遇。 脱脱不花是北元汗廷的台吉,也就是王子。 北元汗廷,是大明建国驱除鞑虏后,建立的一个大元正朔的汗廷,他们拥有着对草原的名义统治权。 现在的太师也先的父亲名叫脱欢,祖父乃是马哈木,全都是大明册封的瓦剌王爵,比如马哈木是顺宁王,脱欢承袭,而也先也是被大明册封的敬顺王。 马哈木、脱欢、也先,祖孙三人,乃是正经的瓦剌人的统领,他们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一统蒙古高原。 脱欢在统一东西两部蒙古之后,脱欢意图自立为可汗,但是遭到了当时瓦剌贵族和北元汗廷的一致反对,最终才不得已立了他这个孛儿只斤·脱脱不花为可汗。 名为可汗,实为傀儡。 脱脱不花那可是老正黄旗……,老黄金家族了,自然没人反对。 在书信中,脱脱不花哭诉脱欢还活着的时候,他毫无权柄,在脱欢死后,脱欢之子也先继承了太师之位,以中书右丞相之职,大权独揽。 汗权和相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造成了君臣异处,常不相见的局面。 也就是也先带着瓦剌人居于蒙古高原的西部,脱脱不花带着“元裔”,北元汗廷旧部,驻扎在蒙古高原的东部,讨论大事,也只是以会盟的形势展开。 脱脱不花这个可汗的意思是,还请大明大皇帝陛下,不要降罪他们这些元裔。 朱祁钰看着这封书信,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来犯的草原人,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 “速去将这封信转交给于老师父,还有在坊间散播狗脚朕传言之事,是如何传开的,也要弄清楚。”朱祁钰将这封急报递给了兴安,让他去办差。 兴安揣着信,向着德胜门外跑去。 根据兵部所言,因为瓦剌人要求在德胜门外朝拜太上皇,于谦已经前往了德胜门,防止瓦剌人的捣乱,也同时为迎回太上皇做筹备。 朱祁钰换了身衣服,并不打算接见瓦剌使臣,而是打算去王恭厂。 瓦剌使臣和王恭厂大工匠孰美?自然是王恭厂的大工匠了。 他和工部尚书石璞,商量下如何落实匠爵之事。 匠爵并不复杂,一共四阶十六级,以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四阶,划分了十六个等级,按照工匠的能力,进行考核区分。 具体的考核内容和办法,由工部提供,但是具体的考核归吏部考核。 朱祁钰对于那个瓦剌使臣,没有想见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迎回朱祁镇,更不打算让于谦去,也懒得跟他们嚼舌头。 兴安本来就腿脚快,骑上马用最快的速度,将脱脱不花的书信转交给了于谦。 于谦见到兴安的时候,正在搬运粮草,天不好,总觉得是要下雨了,粮草受潮是要发霉的,他并没有觉得搬运粮草干活,是件要命的事。 这和有些读书人就不一样,有些读书人,总觉得干点活,就是有辱斯文完全不同。 读书人不是人吗?干点活能累死? 显然是累不死的,但是他们就是要骂,读书人不应该干活! 于谦眉头紧锁的问道:“陛下觉得是瓦剌人的诡计,所以不见瓦剌使臣吗?” “是,陛下觉得恐怕有诈,所以直接命咱家过来了。”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让于老师父看看这写的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吗?” “其他的都让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于谦看完了脱脱不花的书信,点头说道:“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如果脱脱不花真的请印信封爵,愿献故元传国玺,并向大明称臣纳贡,这倒不失为分化他们的好办法啊。” 于谦眼神中越来越亮,他终于想到了一些好办法,去真的瓦解现在一统的瓦剌草原。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让臣办个差事,说要查一查京中流言的来历。” “京中流言?”于谦在城外忙着对付瓦剌人,他的确对城里面的流言不是很清楚。 兴安挑了一些重点的内容说了说,于谦了然于胸。 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城内散播传言造势,城中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他于谦专权,离间君臣,再派出使臣,说要于谦等人朝拜太上皇,然后趁机抓拿。 这件事其实逻辑十分的完整,谣言造势,南迁派大臣趁机弹劾,正好有个机会可以除掉“权臣”,天衣无缝。 也先说汉人善于对付汉人,那是一点都没错的。 但是这件事,在说服大明皇帝这儿,卡住了。 瓦剌使臣根本无法说服大明皇帝派出于谦、石亨、范广、刘安等人,去德胜门外觐见太上皇。 因为瓦剌使臣压根无法得到朝见的机会。 大明皇帝去了王恭厂打铁,并表示自己很忙… “兴安大珰,若是没有头绪,可以去宫里翻一翻王振的东西,想来会有所收获。”于谦沉吟了片刻,给兴安指了条明路。 他大约知道了是谁在对付他,应该是王振余孽,当然站在这些余孽背后的是谁,于谦心知肚明。 他废掉的大明皇帝朱祁镇。 于谦深面色平静的说道:“兴安大珰,回禀陛下,朝拜上皇,不得不为,那就让朝中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瓦剌军营,进见上皇便是。” “咱家知道了。”兴安点头说道,转身离去。 朱祁钰正在和石璞讨论着匠爵的事,石璞就是那个要自荐去兵部打杂的工部尚书,被于谦拒绝,算是于谦的铁杆粉丝。 朱祁镇复辟之后,石璞不在京城,在外领兵打仗,躲过了一劫,立刻致仕请辞了。 石璞对于谦的匠爵全面接受,并且表示工部可以出考题考校。 “能不能建一所工匠大学,传授这些有志于此道的匠人们技艺?”朱祁钰提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大学这个词汇,并不是四书五经里的大学,而是一种教师和学者的聚集地。 脱胎于学宫二字,指的是官办的学校。 石璞当然听得懂,只是给工匠办学校? 他只是觉得有些稀奇,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完全没听说还能给工匠们办学校的说法,很多技艺都是口口相传,闭门自珍,工匠们有怎么会舍得教授别人呢?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臣只是觉得靡费,却无实用,学徒跟着老师父几十年不见得能学到的手艺,想靠学校推而广之,臣不觉得有用。”石璞是个老实人,他选择了实话实说。 朱祁钰和石璞的意见不太一样,他和住坐工匠们一起倒腾的景泰炉,关于手艺这件事,那些大师傅们并没有表现的那么不乐意交流,闭门造车。 相反他们缺少一个平台,进行沟通、交流彼此的经验。 大师难道就不需要触类旁通了?谁又敢说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先试试,如若不成再说。”朱祁钰还是决定试试,办起来了皆大欢喜,办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探索的路上,总会有坎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石璞也不觉得试试有什么不妥,点头称是。 兴安一溜烟的从远处跑来,将于谦的说辞告诉了朱祁钰。 “哦,那就派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去朝见上皇吧,顺便帮朕带句话。”朱祁钰点头首肯,嘱咐了一番兴安,继续研究着他的景泰炉。 “石尚书,营建景泰炉之时,朕悟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朱祁钰看着立在王恭厂的四个大炉子,颇为肯定的说道。 景泰炉从开始的一个想法,到图纸上的设计稿,都是在这些大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从纸上慢慢变成了最开始的景泰炉,到现在,景泰炉已经从一座,变成了四座。 而且一座和一座不一样,这是这些大工匠们的成果,这种产量的飞速增长,让朱祁钰底气越来越足。 钢铁是国家的脊梁骨,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 哪天用钢铁洪流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方能洗刷掉一点今日围城之恨!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四座景泰炉,眼神中杀气腾腾。 第五十九章 朱祁镇,陛下让臣带句话 相比较之前的第一座,现在的第四座,已经由原来的前包吹热空气,变成了转炉吹冷空气。 现在熔铁和吹钢已经分成了两个步骤,但是却大大的提高了安全性,再没有之前炸炉的危险,而且极大的提高了效率。 从第一炉的四千九百斤,到现在每天每炉可炼钢万斤以上,这不是四座景泰炉的极限,而是因为木炭烧制的速度太慢,供不应求。 现在景泰炉迫切的需要一种新型燃料,木炭烧制不易,而且木料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短时间很多,但是木炭供应极其不稳定。 几个人正围在景泰炉之前,商量着如何寻找更好的燃料,但是西山的煤炭即便是经过精选之后,依旧无法达到标准。 朱祁钰站在几个大师傅的身后听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既然木柴烧制可以得到木炭,那么煤炭烧制呢?会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呢?” “朕听闻博山玻璃坊,常有其臭者,炼为礁以煮玻璃,博山玻璃坊坊主有云: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几位大师傅才注意到朱祁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赶忙行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陛下所言是燋炭吗?”大工匠徐四七眉头紧皱的说道:“我们家乡那边倒是有几座燋炭炉,乃是自北宋所建,一直用到现在。” “敢问大师傅家乡何处?”朱祁钰一愣,博山玻璃坊很有名,他们以烧制玻璃闻名,朱祁钰本意是假借博山炉之名,启迪老师傅们的思路。 他也只知道煤炭可以烧制为燋炭,但是具体怎么烧,他就不晓得了。 但是听这个老师傅所言,大明居然有现成的燋炭炉? 徐四七眉头紧皱的的回忆着,下意识的说道:“某老家大名府。” “某想想那炉,炉为圆顶锅式,方圆八尺到一丈三尺不等,煤拣净,水洗除矸,装煤入炉筑紧,炉的顶部用泥掩盖并凿通气孔。” “入炉烧炼的时间少则四五天、多则十数天,以煅之烟尽为度,微水渍熄即成。” “没错,就是这样。” 朱祁钰不是的懂王,并不懂的炼焦,但是显然大工匠徐四七他懂,这就够了。 他点头说道:“那就是试试吧,大概需要多少银两,报于工部报备即可。” “草民领旨。”徐四七狂喜,长揖俯首。 朱祁钰将其扶起说道:“以后可以自称臣了,这是于老师父拟的匠爵,朕已着令工部、吏部、礼部督办了。” 他让石璞向着工匠们介绍着的大明的新匠爵体系,看着工匠们兴趣盎然的谈论着匠爵。 朱祁钰悄悄离开了王恭厂,翻身上马,说道:“去德胜门。” 锦衣卫开路,朱祁钰带着人向着德胜门而去,他爬上了城墙,拿起了千里镜,看着十里外的小土城。 他侧着头说道:“卢忠,你告诉于老师父,防止瓦剌人偷袭,顺便可以联系下脱脱不花,说瓦剌人大逆不道,朕有意封爵却多有不便,令其通传瓦剌战报。” “让于老师父仔细甄别筛选情报,是否准确,看看脱脱不花的诚意再说。” “末将领旨!”卢忠一揽挂在城头上的绳索,便快速的向下滑去,到了城下,翻身上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而此时御史王复、户科给事中赵荣带着龙纛大旗,向着德胜门外的小土城而去。 也先手里拿着两幅画像,乃是于谦和石亨的画像,虽然简陋,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两个人不是他手中画作上的人。 喜宁面色凝重的看着面前的王复和赵荣二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这代表着郕王的皇位已经稳固,城内支持自己主子朱祁镇的人,已经做不了主了。 这是一次试探,也先和喜宁心知肚明的试探。 他们都想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对于大明朝而言,还有几分价值,而现在显然易见的看出,朱祁镇,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 “参见太上皇,上皇金安。”王复和赵荣两人重重的叹了口气,行了个稽首礼之后,便站直了身子。 王复挺直了腰杆,大声的说道:“上皇,陛下让臣带句话!” “社稷为重,君为轻。” 王复将这句话说完之后,再次行了个稽首礼,缓缓的退出了德胜门外的土城,他们的任务是朝见和带话,既然朝见了朱祁镇,也将话带到,那他们自然不便再留下了。 朱祁镇听闻此句,面色巨变,脸色一会赤一会白,最终训斥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不再重要了。 也先露出了嘲弄的笑容,站起身来,拍了拍喜宁的肩膀,向着大营走去。 也先回到了中军大帐之内,将在土城之事,与帐中大将们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帐之内,诸将领,面色凝重。 他们意识到,事情不太好办了。 他们来这趟儿,主要是为了讹诈,看能不能利用朱祁镇这颗棋子,破开大明京师,重塑大元昔日荣光。 将北京改名为汗八里,再次成为中原之主。 可是,貌似非常难。 退而求其次,敲诈勒索一笔,如果能够抓着朱祁镇谈判,画疆而治,得到河套、大同甚至是宣府,那再好不过了。 可是,大明一点谈的意思没有。摆出一副,来干,干死一个才算完,不死不休的架势。 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了一副巨大的堪舆图前,颇为无奈的说道:“大汗,太师,这是大明九门,其余便门全被封堵,而这九门,我们昨日至城下已经开始侦查。” “但是探马回报,却是让人摸不清楚头脑。” “我们找不到大明军队的主力到底驻扎在九门的哪一门,于谦将兵力分散在九门之外,待机而动。” “而且接战的方式,也是避开我军主力,采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的方略,我军应接不暇。” 孛罗作为也先的弟弟,打仗打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大明军队,他们神出鬼没,处处都是陷阱,他们已经折损了大约数百名探马,但是完全无法探明情报。 这就是于谦在战前会议上定下的基调:在战役的主要方向,隐蔽主力,待机而动,小股袭扰,处处出击,迷惑敌人,虚虚实实之间,让瓦剌摸不着头脑。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说道:“大明军队如果那么好对付,我们还要退居漠北吗?我们和大明打了八十多年的仗,也就土木堡赢了一场。” 脱脱不花讲的是实情,他更不愿意跟大明打仗,打来打去,大明兴师,揍得是他,瓦剌人一跑跑到西域去躲着,承受大明怒火的是他。 但是…他说了不算啊! 第六十章 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 现在的军营中,依旧分成了两股力量。 一股是也先为主的瓦剌人,他们长期居住于蒙古高原的西部,和大明军队打得交道较少。 另外一股,则是以脱脱不花为首的北元汗廷的元裔,和大明频繁交手,往来也颇为频繁,比如兀良哈就是大明铁杆走狗。 也先作为此次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者,他站起身来,盯着堪舆图看了很久,大声的说道:“明日,以大明皇帝朱祁镇为前驱!填堑壕,攻打德胜门!” “我还不信了,大明的官军,胆敢对他们的皇帝开炮不成!” “只要拿下德胜门外的土城,就向大明派出使团,与大明…议和吧。” 也先的神情有些落寞,他在紫荆关的时候,分兵攻打居庸关的同时,与脱脱不花在密云会合,目的就是为了拿下大明的京师,将北京改为汗八里! 但是,显然大明军队的抵抗,超过了他们的预期。 瓦剌多年向大明朝贡,自然知道,大明九门,每一门都有三道瓮墙,也就是说即便是拿下了城外民舍,依旧无法攻破这座城池。 他所谓的议和,其实是尽可能敲诈财货。 “太师所言正合我意。”脱脱不花点头首肯,他很希望议和,在获得了大明的支持之后,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西蒙兀,再次成为蒙兀人的实际统治者! 脱脱不花刚离开大帐,就立刻命人将今日讨论的内容,写成了书信,差人扮作探马,射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这封信的内容,很快就到了于谦的手中,于谦用力的攥着手中的书信,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瓦剌人要把朱祁镇当盾牌,放在最前面,笃定大明的君臣不敢开炮开火。 朱祁钰一直看着王复和赵荣二人,回到了德胜门的民舍,没等多久,于谦居然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德胜门城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先是行礼,将手中的情报,忧心忡忡的递给了朱祁钰。 截止到现在,知道这份情报的只有于谦和朱祁钰。 “看来脱脱不花这个傀儡是当腻歪了,真心和我们合作的,这么重要的情报,第一时间就送了过来,好事,诚意满满呀。”朱祁钰首先是肯定了脱脱不花的合作态度。 于谦则是左右看了看,确定旁人听不到,才无奈的说道:“可是该如何应对呢?” 于谦不怕死,但是他怕死的不明不白,大明军队同理。 朱祁钰则将手中的纸条扔进了五凤楼的火盆中,用火折子点了。 “明日朕会一直在五凤楼,不会让于老师父为难。”朱祁钰将这个难题,交给了自己。 而不是让于谦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十月份的京师已经是秋高气爽,寒风阵阵,风一吹,脸颊都有点生疼,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旱气已生,但是一阵阵寒风吹过,天空的阴云居然将整个天空遮蔽。 “咔!” 密布的阴云之下,一道闪电划破了空气,在天空肆意的蔓延着,如同蜘蛛网一般在天空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爆鸣声滚滚而过。 雷声震的整个五凤楼都嗡嗡作响,掉了一些灰尘。 天色愈暗,风越来越凉。 朱祁钰看着天空厚重而乌黑的积雨云,一道道的雷龙,在云层见穿梭,爆鸣声还在不断的传来。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徐有贞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很,他别的事儿,说的不对,倒是这天象有变,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额…这,却是冬日少雷,这的确是天象有变。”于谦一时间有些愣住,这种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吗? 朱祁钰站在五凤楼之上,认真的看着天空,他一直在等待着雨落下来,但是天空电光阵阵,轰鸣声连绵不绝,却是一滴雨雪都未曾落下。 直到傍晚时分,雨点滴答滴答的落在了地上,而后变成了狂风骤雨,呼啸的雨声夹杂这冰雹,砸在了大明地面上,在暴雨声中,发出砰砰的异响。 朱祁钰早就回到了郕王府,他让兴安拿过来了他的印信,在一封圣旨上,盖上了章。 如果他死了,这封诏书就是命令于谦继续守城,传襄王朱瞻墡进京登基。 国无长军,绝对不行。 第二件是他的铠甲,全套的板甲,得益于大明工匠们的实力,带有弧度的设计,可以让敌人锋刃或射来的箭矢都发生角度偏离。 刻意凸起的部分,使得铠甲不再紧贴胸腹部,即便是遭到了致命伤,比如钝器重击,也不会遭到致命创伤。 除了眼睛其余都没有任何的外露,全覆盖。 这套板甲极其的灵活,行动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拘谨,比如笼手,就可以让披甲之人,做出全部的战术动作,而不受影响。 比如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举起手,但是腋下却不是毫无防护,并不会成为弱点,如此的设计还有很多。 最关键是它的重量只有不到四十斤,与普通的大明对襟棉甲重量相同。 他和于谦曾经就板甲的作用讨论过。 在火器面前,板甲的防护力,甚至不如对襟棉甲,大明的棉甲光棉花每一件都要用七斤重,而棉甲之中装有铁板,用铜钉固定。 朱祁钰也亲自去参观过盔甲厂。 七斤重的棉花用棒子捶打成棉片,形成了布面、棉片、铁板、棉片、布面,五层构建起来的棉甲,颇有点复合型装甲的味道。 这样的棉甲,可以有效地防止流矢和弓箭的穿透。 但是于谦却对朱祁钰搞出来的这套板甲,赞不绝口,因为此时的瓦剌人只有弓箭,没有火器了。 这不是瓦剌人不会制作火器,而是火器的使用,本身就需要很高的门槛,火器的制作、使用、运输、储备,都需要严格的流程。 瓦剌人在土木堡缴获了无数的火器,但是火药已经因为保存不当,受潮无法正常使用了。 瓦剌人失去了火器,就像大明失去了马匹一样可怕。 所以这板甲,在特定战场上,有着其特殊防护作用。 次日的清晨,瓢泼大雨还在下,朱祁钰起了个大早,穿上了他一整套的板甲,带着自己的钩镰枪和手铳,冒雨,向着德胜门而去。 德胜门的四道瓮城城门,缓缓打开,朱祁钰的身后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卢忠。 而卢忠的身后,是三千余大明锦衣卫的骑卒。 他们缓缓的步出了德胜门,向着城外民舍而去。 大雨是个好天气,瓦剌人有限的火器,都得哑火。 但是大明军依托民舍、城墙,火器依旧可用。 “今天大约有多少人,攻打德胜门外来着?”朱祁钰驱马向着民舍而去,问着身边的卢忠。 卢忠作为锦衣卫的指挥,他自然知道敌情,低声说道:“骑卒至少三万,步兵至少五万。” 朱祁钰平静的问道:“我部几何?” “三千二百零二人。”卢忠非常快的回答道。 “嗯,三千对八万,优势在我。”朱祁钰点头十分确定的说道。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高见。” 他有些紧张,不是因为打仗,因为今天的敌人是:被推到最前面的朱祁镇。 他们的目标是,抢夺被俘虏的大明太上皇朱祁镇,或者夺下、打倒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让德胜门上的火炮得以开炮。 朱祁钰紧握着手中的钩镰枪,拍了拍腰间的手铳,没人可以对朱祁镇出手,但是他朱祁钰可以。 到了他上战场的时候了。 第六十一章 开炮! 朱祁钰为首的大明锦衣卫从德胜门外鱼贯而出,他们踩着大雨,慢慢的走过吊桥之后,德胜门的四座大门,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缓缓关闭。 将大明的皇帝和锦衣卫们拒之门外。 城头上是户部尚书金濂,负责城门防务,具体工作就是,非胜不得擅开城门。 于谦看到了朱祁钰率领着锦衣卫出现在了民舍的时候,是极其震惊的。 他原来还在震怒,是谁不经允许擅开城门,结果走出来的人却是大明皇帝朱祁钰。 “参见陛下。”于谦行了个稽首礼,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并没有就自己出城作战与于谦商量,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既然要有人下令对朱祁镇开炮,只能是自己。 “今日决战,自然不能让于老师父独乐,朕出城凑个热闹。”朱祁钰勒住了马匹,翻身下马,他颇为感触的看着德胜门外的民舍,民舍中探头探脑的都是军士。 之前朱祁钰曾经在十团营参加过训练,一部分的军卒显然认出了那是朱祁钰。 “那就是咱们的新皇帝吗?相貌堂堂,倒是一副好模样类。” “带着锦衣卫和龙旗大纛的不是陛下还能是谁咧?就连石总兵也只能树牙旗呢。” “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可以呼风唤雨啊,我还以为会长得龙形虬髯呢!” “咱们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到城外来了?甲胄在身,莫不是要打仗?” …… 民舍里的军士们议论纷纷,于谦也是面色凝重的大声说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劝谏。 无外乎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无外乎是君子轻涉险地,无外乎是自己是大明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决定着大明的国运。 “但是于老师父,朕不在,于老师父高喊着社稷为重,君为轻,这些年轻的军士们,就会对着太上皇开枪放炮?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长短兵,对准来犯之敌了吗?”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让于谦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地君亲师,君在传统的宗族礼法中,甚至排在了父母之前,天地之下。 对面那个朱祁镇现在虽然是太上皇,但他可是嫡皇帝,正统一共十四年,他当了整整十四年的皇帝,这些军士们,如何下手? 就连现在依旧没有改元景泰,依旧是正统年间啊。 对军士们说迎面走来的是假扮的吗? 那龙旗大纛呢? 战场可是一眨眼就有可能丢掉性命地方,战机稍纵即逝。 于谦正要开口再劝,但是远处鼓声震天,对于瓦剌大军趁着风雨大作,开始集中全力,开始前进。 站在城头上,和站在城下,完全是两种感觉。 即便是在厚重的雨幕之下,朱祁钰依旧看到了远处那些瓦剌大军,他们如同蝗虫一样遮天蔽日,似乎是要将自己淹没一样,脚步声和震天的鼓声,震人心生。 “于老师父,准备接敌吧。”朱祁钰示意于谦以城防为重,而他自己则勒好了马匹。 “龙旗大纛啊。”朱祁钰看着远处亮起的旗帜,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锦衣卫诸军士听令,目标敌军龙旗大纛!”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高声的喊道。 卢忠重复了一遍朱祁钰的命令,他身后的马军,数名传令官将朱祁钰的命令下达至锦衣卫的每个角落。 为什么对面还会有一个龙旗大纛?瓦剌人用的是狼头大纛。 因为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他被俘虏的时候,那面代表着大明最高统治者的纛旗也被也先人缴获。 那是朱祁镇的旗子。 他带着旗子来到了正面战场,做了瓦剌人的开路先锋! 大纛立,则军心汇聚,稳如泰山。 大纛倒,则军心涣散,不堪一击。 现在,也先人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起来,就是告诉大明,你们的皇帝,正在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回来了! 朱祁钰要带着锦衣卫将那面旗帜夺回,否则这仗,打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三日,两面龙旗大纛,出现在了德胜门前,大明军队一片哗然。 金濂手持千里镜,目瞪口呆的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大红色龙旗大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炮,是开还是不开?! 朱祁钰抓稳了自己的钩镰枪:“于老师父,朕去取其大纛,若是朕不幸去了,就带着朱见深南下南京吧。” “陛下!”于谦刚要说话,他其实准备好了让石亨冲阵抢旗的打算。 “驾!” 朱祁钰面色沉重的带着锦衣卫马军,由缓步变为快跑,马蹄阵阵,锦衣卫的军卒如同一条长龙一样,踩碎了地上的水潭,踩在淤泥之中,向着敌军而去。 “放箭!放箭!”孛罗眯着眼看着雨幕,他看到了一只银龙在雨水之中,若隐若现,他用力的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楚了是大明的马队! 他大声的喊着,让瓦剌的步战放箭,此时的瓦剌军终于有了反应,开始向着漫天的大雨射箭。 大雨滂沱,射出去的箭矢,就如同射入水中一样,没多远,就软绵绵的落下。 “放箭!”孛罗踹了身边军士一脚,愤怒的大声喊着。 但是软绵绵的箭矢,根本无法飞到既定落点,就被雨水打落,即便是偶尔有一两支箭矢落到营中,也是毫无杀伤力。 而在接敌之际,长龙的后半段与龙头位置,突然断开,龙头部分是朱祁钰亲自率领的十三骑板甲骑卒,而其余轻骑则向着侧翼而去。 也先猛地从大撵上站了起来,面色凝重的看着这一幕! 这只从重重雨幕中冲出的十三骑马队,是何人率领?为何突然分兵?他们要做什么? 朱祁钰带着的十三骑板甲骑卒,直奔位于最前方的朱祁镇位置,他们的目标就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但是很可惜,围绕着朱祁镇周围的有些瓦剌楯兵,在十三骑冲到步战兵之前,他们高大的大楯,立刻挡在了朱祁钰冲阵的正前方。 朱祁钰暗道一声可惜,他原来打算出其不意,拿下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甚至拿下朱祁镇,但是瓦剌人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掏出了怀里的竹筒,用力一拧动,猛地投向了朱祁镇所在的位置。 竹筒里的是猛火油,乃是由石油粗提炼之物,守城利器,朱祁钰的打算就是能夺旗就夺旗。 夺不掉,就烧掉,猛火油,水泼不灭。 朱祁钰猛地扔出了手中的猛火油竹筒,马蹄踏在了大楯上。 这一踏借着马匹狂奔之势,踹翻了最前面的瓦剌军士,而朱祁钰这十三骑,也趁机勒马转向。 朱祁钰带着十三骑向着侧翼的而去,掏出了手铳,回头就向着朱祁镇身边的旗手瞄准,扣动了扳机。 护板之下,燧发结构先下压动,将火门拉开,燧石和火镰磨出了火星点燃了引火药,砰的一声,铅子飞射而出,击碎了雨幕,向着敌阵之中,飞射而去。 朱祁镇本来看到有骑卒瞄准了他,吓得赶紧抱住了脑袋,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疼痛,才松了口气。 “虽然火器雨天击发很是诡异,但是准头稍差。”朱祁镇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说到底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没人敢杀他。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 因为这一下,没打到他,但是他身边的旗手应声而倒。 十三发齐响,朱祁镇所在的大撵,似乎是铅子与铁器擦出了火星,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龙旗大纛落在了大火之中,猛地灼烧了起来。 金濂站在城头一直用千里镜关注着远处的局势,看到一面龙旗大纛倒下,朱祁钰带领的明晃晃的十三名板甲骑卒,离开了阵前之后,抓着城头上的砖石,愤怒的吼道:“开炮!” 德胜门的城头上,数十门的大将军炮和近百门子母炮,开始轰鸣。 轰隆隆的响声在德胜门城前轰鸣起来。 第六十二章 大明皇帝在殿后 朱祁钰回到了锦衣卫军阵之中,轻骑在战场上,以袭扰为主,他们疯狂的在瓦剌的步战的侧翼,骚扰着地方,而对方的马队,却无法形成策应。 大雨的天气,如果不正面接战,火枪会哑火,弓箭会被雨势所阻挡。 瓦剌人对大明火器的威力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才选择了一个风雨大作的时候,进攻德胜门外的民舍。 选在这样一个风雨大作的天气里,就是为了躲避大明火器之利,按照过去的作战经验,大雨天气,火器应该都哑火才是。 但是,大明的火炮在轰鸣,大明军卒手中的火铳,在疯狂的对他们的马队和步战进行着大规模的骚扰。 朱祁钰锦衣卫的手铳队放了一轮手铳,就没法放了,他们可没有遮蔽物,可遮风挡雨。 他们的作用更多的是骚扰,杀掉散兵游勇,驱赶和震慑。 瓦剌步战散开了军阵,侧翼骑卒隐入步战中,下马,以大楯防御。 孛罗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怯的不花。 怯的不花,乃是蒙古帝国的大将,伊利汗国建国后,受封为伊利那颜,也就是千户侯。 蒙哥大汗死在了钓鱼城下,死讯传到了伊利汗国后,伊利可汗旭烈兀,带兵回到大漠支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多大可汗之位。 伊利可汗旭烈兀,带走了大量的蒙兀军队,留下怯的不花继续征伐埃及。 而在那场战斗中,埃及人居然拥有大量的手炮,这些手炮左右了战局。 怯的不花在艾因加鲁特战败被俘,誓死不降,最终被杀。 孛罗之所以如此的忧心忡忡,是因为那时的埃及的手铳,主要是依靠巨大的声响和火光,来扰乱马队马匹的脚步。 但是现在的大明军队手中的手铳,威力巨大。 那些铅子呼啸而过,落入人群之中,力道稍弱则镶嵌在大楯之上,力大稍大就可能将大楯穿破,落在人群之中,就是一道血光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喜宁,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风雨大作,火器不能击发吗?而且这威力为何远胜以往!”也先很快的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愤怒不已的质问着喜宁。 和大明打了这么多的仗,他当然知道火器的威力,但是为了这次的威力会这么大! 喜宁吞了口唾沫,呆滞的看着战场上的大明军,不停的对着瓦剌军阵激发着火枪,也是一头雾水。 “咱家不知。”喜宁呆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大明的新式火药,连普通军卒都不清楚已经换了药,他们如何得知? 战局也不会因为也先的愤怒有所好转,相反越来越糟。 这三千精骑围绕着瓦剌的步战疯狂的骚扰,德胜门外民舍内的大军不停的对着步战射击,而且是连绵不绝。 这种连续射击,瓦剌人当然见过,当年大明大将蓝玉带着人征伐漠北的时候,就用过三段击。 但是这连绵不绝的枪声,实在是太过于密集了! 瓦剌的步战终于在大楯的不堪重负的声响中,慢慢被打穿,越来越多的瓦剌步战,死在了前往德胜门外民舍的路上。 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攻击,终于让瓦剌的步战士气崩溃,不断的出现了逃跑的军士,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 而城头的火炮再次一声齐名,一声声如同惊雷一样的炮火声之后,是铅弹带着破空声,击穿雨幕砸在人群之中。 “万户死了!万户死了!”不知道谁在瓦剌人的阵中大喊了一声。 瓦剌人的步战终于崩溃了。 大雨似乎小了一些,朱祁钰终于感觉不到那种磅礴的大雨,砸在盔甲上砰砰作响。 他气喘吁吁的勒着马匹,摸了摸腰间,手铳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在瓦剌步战崩溃的时候,朱祁钰带领的锦衣卫们,看着他们崩溃,不打算阻拦。 因为大明军队大雨之中作战,地面湿滑,无数人翻到在了地上。已经力竭了。 “取我的枪矛来!”也先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拿起了他的枪矛,翻身上马,带领着怯薛军,向着朱祁钰率领的锦衣卫而去。 也先看出了这支精骑,也到了式微的时候,带着万余骑兵,变向朱祁钰冲去。 朱祁钰一看,立刻调转马头,对着卢忠说道:“狗急了要咬人了,快撤!” “驾!” 卢忠双手松开了缰绳,立刻取下腰间两侧钲和小锤,开始用力的敲着。 鸣金收兵,锦衣卫闻风而动,向着德胜门的方向,快速撤退,但是并未乱了阵脚,且战且退,偶尔还会向身后射箭,阻拦追兵的步伐。 朱祁钰等十三人的甲胄最重,跑得最慢,他们也落在了最后。 当最后一个锦衣卫冲进了民舍之中,朱祁钰才带着十三骑撤到了民舍之中。 锦衣卫忙于作战,他们听到了鸣钲之声,就开始撤退,等到下马的时候,他们太突然意识到,大明的皇帝,在为他们殿后! 反应过来之后,瞬间就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朱祁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边人的时候,才注意到锦衣卫们,本来都在地上蹲着。 人累极了就想要蹲下,甚至做下,看到了朱祁钰归营,锦衣卫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锦衣卫门看到了朱祁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一个军士带着哭腔,大声的喊道:“臣等万死!” “臣等万死!” “这不是打赢了吗?怎么还万死了?这是做什么?”朱祁钰打开了板甲上的面罩,这玩意儿的视线,真的太差了。 四十多斤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越打到后面,越觉得沉重。 卢忠认真的想了想说道:“陛下殿后了。” “大明军令,精骑殿后,我们穿着板甲,比他们抗揍,我们殿后不是应该的吗?”朱祁钰喘了几口大气,看着远处追来的瓦剌人。 “站起来!不许跪!” 锦衣卫的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却是没人敢起身。 他想了想大声的喊道:“起来,仗还没打完!瓦剌人已经追到了民舍外了!” 也先亲自率领的怯薛军,一步步的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 怯薛军曾经是蒙古最强的军队,意思为班直戍卫,大约等同于大明的锦衣卫。 城头的子母炮再次咆哮着,对瓦剌人的军阵再次展开了新一轮的轰炸。但是瓦剌人这次都是骑兵,机动性极强,杀伤力极为有限。 在漫天的铅弹落在了瓦剌阵中和民舍之后,轰出了一片的废墟。 也先率领的马队,终于接近了德胜门外的民舍,他高举手中的弯刀,大声的喊着:“杀一人得五十两,牛三头!受封百户!世袭罔替!” 为何有人愿意做先登军? 因为先登军会获得世袭罔替的爵位。 比如清朝大贪官和珅的祖上,就是一个先登军,家中世袭的是三等轻车都尉。 也先的怒吼,让军队的军心大振! 瓦剌人的军队,嘶吼着踩着废墟,准备夺下德胜门外的民舍。 而迎接瓦剌人的则是大明的火器齐发!火箭弓弩多如飞蝗般地射向瓦剌大军! “砰!砰!砰!”的射击声在战场上传了老远老远,而都督孙镗从西直门外赶到战场,前后夹击! 战场形势不妙,也先立刻鸣金收兵,瓦剌精骑,四散而逃! 朱祁钰找到了指挥作战的于谦,摘掉了沉重的笼手,不屑一顾的说道:“瓦剌人,不过如此。” 不过他用撑着身子,扶着凭栏,双手不停的颤抖着,整个人都在抖动,他的胸口剧痛无比,挥舞钩镰枪的时候不觉得,下了阵反而生疼。 疼的他满头是汗,但是他是皇帝,不能失了仪态,那么多锦衣卫、京营、老营的军士都在看着他,他只能硬撑着。 好想蹲下,好想坐下,好想躺下啊!朱祁钰额头沁出了汗,他死死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可惜,大明军士未能咬住也先的怯薛军,只能看着狼头大纛越来越远。 第六十三章 就这一次,下次还敢 “什么不过如此!太危险了!” 于谦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这么冷的天,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朱祁钰在前面兴风作浪,他在后面看的,比朱祁钰还要紧张万分。 那十三骑板甲骑卒,冲向瓦剌步战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能受得了这种刺激?! 幸好,十三骑踩踏之后,立刻转向,而之后,于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大明皇帝。 于谦的声音颇为严厉,他极其愤怒的拍着凭栏,大声的喊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大明江山社稷系于一身!” “如此儿戏的在战场上驰骋,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就是大明江山社稷之动摇!” “上皇被俘,天下震荡,陛下可曾想过,若是被勾枪拖拽下马,又会怎样!” “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至大明家国于何处!” “呸呸呸!怎么会出事,我真是乌鸦嘴!” 朱祁钰被于谦这个急转弯给抖乐了,他看着于谦,一脸着急的模样,满是笑容。 于谦一半是气,一半是急。 这是真急了。 他看着远处四散而逃的瓦剌精骑,看着那在风中张狂的狼头大纛,十分平静的说道:“太上皇的龙旗大纛就竖在阵前,你让我大明将士怎么办?” “家门不幸,只能朕亲自上了,除了朕,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于谦大声的说道:“臣已与石总兵商议好了,开炮的命令臣来下,阻拦骚扰之事,由石总兵来做。” “不妥啊。”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满朝文武非议汤汤,天下悠悠之口,于老师父,又如何行于世间?” “打退了瓦剌人,东南福建依旧有百姓起于义,西南麓川依旧是多事之秋。” 喊两句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读书人读过《孟子》的读书人都会说,但是做出来,那就是天天悠悠之口,口诛笔伐。 朱祁钰看着于谦面色发黑,直接耍起了无赖:“好了,于老师父,朕做都做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陛下!但陛下若是日后再有如此鲁莽,臣必以死谏之!”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 都察院的那群喷子们、国子监那群庶吉士、六科给事中的那群文狗,如果说死谏,朱祁钰是万万不信的。 他们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是能做出死谏的事,朱祁钰立刻倒立洗头! 但是于谦说要死谏,那可能真的是要死谏的。 “朕知道了,这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吗?”朱祁钰无奈点头,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李世民宁愿捂死猎鹰,也不愿意让魏征知道他在玩鸟了。 这唠叨,谁顶得住? “陛下,于老师父,看看臣带回来了什么?”石亨从楼下噔噔噔的跑了上来,肩上扛着一把大旗,正是朱祁镇那没有烧干净的龙旗大纛。 天大雨,如瓢泼,这龙旗大纛烧了一半,没有烧尽。 朱祁钰接过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将大旗从杆子上摘下,卷好,递给了兴安。 “明日廷议,将这旗放在长桌之上。”朱祁钰叮嘱着兴安。 兴安低声问道:“那陛下之前那封敕喻,是不是该毁了去?” “嗯。”朱祁钰知道兴安说的是传位诏书,下次用,下次再写,神器岂可轻授? 兴安贴身带着那封敕喻,听到朱祁钰的命令,立刻拿出来,放到了火盆里,展开将其焚烧,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于谦稍微看了两眼,看到上面的关键字,面色大变,他颤颤巍巍的指着燃烧的敕喻说道:“陛下,神器岂可轻授啊!陛下…” 朱祁钰打断了于谦的话,赶忙说道:“好了,好了,于老师父,别念了…”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下次还敢。 朱祁钰在心里补了一句。 于谦一甩袖子,一脸的忿忿,在看着兴安手中的那半面的旗子,也知道朱祁钰此行,多半是为了旗子。 象征着正统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不停的拍着凭栏,满脸笑容,恰逢此时,大雨终于停下,天空放晴,一道道的阳光,从云层之中穿出,落在了大地之上。 “天晴了。”朱祁钰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陛下也真是的。”于谦甩了甩袖子跟了上去。 朱祁钰命金濂打开了德胜门城门,骑着自己的战马,回城去了,若是那匹高头大白马,怕是战场上没跑个来回,就得喘,耐力太差了。 他胯下这批黑棕色带着些白色斑点的战马,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战场极为凶悍。 是匹好马! “律律律!” 仿佛是感受到了朱祁钰的心思,战马摇头晃脑,长吟了两声,安稳的驮着朱祁钰向着大郕王府而去。 御道两侧的百姓们都知道了大明皇帝亲自带兵杀敌,并且大胜而归!都凑在了街道两边,看着朱祁钰骑马回京。 朱祁钰摘到了面罩和兜鍪,既然百姓们想看,他自然让百姓们好好看看。 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真人下凡,更不是鬼面煞星,他就是他,被赶鸭子上架,大明现在的皇帝。 庶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 既然要好好当皇帝,那就得拼命。 大明的将士在拼命,他朱祁钰就能安寝吗?他也得拼命。 否则大明击退瓦剌,京师解围,又与他何干呢? 只有拼命,才能把这庶皇帝当下去。 回到了郕王府在门前卸了甲,四下无人,朱祁钰才摊平在了床上,一动不想动。 汪美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水,解开了朱祁钰的衣服,叹息的说道:“陛下这是何必呢,战场拼命这种事可要不得。” “我听到陛下上了战场,都吓的直哆嗦,杭妹妹都哭了。” 汪美麟给朱祁钰擦着身子,朱祁钰却已经疲惫的闭上了眼,呼呼大睡了起来。 没受伤,板甲的防御力是顶级的,但是他真的很累很累。 石亨并没有进城,他在收拾战场的时候,看到了西直门的狼烟,立刻整军备战,很快接到了急报。 西直门都统孙镗回营途中,被瓦剌精骑所劫,拼死力战。 石亨立刻带着德胜门的骑卒,向着西直门而去,他赶到的时候,西直门外民舍已经失守,大明军士誓死力战,已经退至城门之下。 “西虏!你石爷爷来喽!”石亨拍马向前,弯弓搭箭就向着瓦剌阵中舍去。 而此时彰义门的大明军已然赶到,三门兵力合围一处,反而将瓦剌人合围,这只将近万余的精骑步战,居然被生生围困在了西直门下。 也先浑身是泥,依旧在中军大帐之中,走来走去,他的弟弟孛罗,还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走的也越来越快,内心的焦虑却是越来越重。 这个时间了,如果还回不来,那就真的回不来了。 “报!禀太师,万户孛罗的亲卫回营两人,万户他…”传令兵颤颤巍巍的不敢说下去。 “我弟弟他怎么了!说!”也先如同抓小鸡一样,擒住了传令兵的肩膀,将其抓起,愤怒的喊道:“说呀!” “万户他中炮石,当场毙命,步战才彻底散了。”传令兵话都说不圆全,但还是说清楚了这件事。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也先拔出了腰间的配刀,一脚将传令兵踹翻在地,一刀下去,将这传令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你才死了!”也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的喊道:“找,再给我去找!” “报!平章事卯那孩带领精骑突袭西直门,德胜门、彰义门军队驰援,全军覆没了。”一个传令兵汇报完了消息,一看旁边躺的死尸,重重的打了个哆嗦。 “什么?”也先眼睛瞪圆,看着传令兵。 传令兵跪在大帐之内,动都不敢动,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 大帐之内诡异的安静,过了不知道多久,也先直挺挺的倒向了前方。 “太师,太师!”本来瑟瑟发抖的军将们,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扑了上去。 瓦剌大帐之内,一片嘈杂之声。 第六十四章 援军将至 直到傍晚的时候,也先才慢慢悠悠的醒了过来,直接的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白茫茫,他重重的喘了几下,才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也先之前在与迤北与大明军队厮杀,折了八平章,而现在自己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卯那孩,这些都是他嫡系中的嫡系。 全没了。 他一时间气急攻心,才倒在了大帐之中,现在他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 也先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深吸了口气,看着围在自己营帐内的诸多将领,重重的说道:“各自回营,小心防备大明军队夜袭。” “末将领命。”诸多大将听到也先说话,才终于松了口气,如果也先也倒了,那他们就真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也先待诸将走了之后,又重重的躺在了榻上,看着营帐的顶,眼神变得浑浊了起来。 他雄心万丈入了内三关,想的就是如何重塑昔日大元之风光,一战定胜,将北京城改名汗八里。 但是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大明京师,固若金汤。 “大明合罕回营了吗?”也先含含糊糊的问到了朱祁镇的下落。 一个近侍俯首说道:“已经回来了,大明合罕的近侍袁彬护着他回营的。” 也先恨得牙痒痒,如果能换的话,他宁愿朱祁镇死了,也不愿自己的弟弟死去。他愤怒喊道:“哼!这厮,干别的不行,保命倒是一流的!” 朱祁钰刚刚睡下,还没迷糊多久,兴安就收到了西直门的军报。 汪美麟示意兴安出去,兴安正在迷糊的时候,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就醒了过来。 虽然胸口依旧如同要裂开的一样,似乎是骨头都在痛,但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拿过了军报,看了很久。 得知孙镗无碍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只感觉浑身都疼,肩膀、腰腹是一种酸涩,而胸腔和喉咙则是一种撕裂痛。 他坐在了书房里,正准备让兴安研墨,批阅今日送来的奏疏,结果还没动手,就收到了一封奏报。 “陛下,宣府杨王带五万军士,驰援居庸关,居庸关未被瓦剌人攻下!”兴安喜气洋洋的将奏疏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居然守住了居庸关南口! 朱祁钰一乐,却牵连着身上剧痛无比,但是他依旧在傻乐。 他一直以为内三关的居庸关和,会和荆关一样被破。 他现在才知道,也先虽然复刻了成吉思汗取紫荆关的路数,但是并没有成功的复刻后面胜利。 居庸关的大明官兵坚持到了援军到来的时刻。 教条主义要不得呀,他也先不是成吉思汗。 而让朱祁钰更加意外的则是,宣府总兵官杨洪,现在能动了。 于谦在大战略上的打法是关门打狗。 等待宣府杨洪和大同郭登,收拢土木堡之战的残兵败将,然后夺回内三关,与大明京师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最终驱赶或者歼灭入侵之敌。 于谦给杨洪的时间为三个月。 但显然,距离土木堡惊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杨洪已经具有了行动能力,并且顺利的驰援居庸关。 “走!”朱祁钰立刻站起身来,奏疏可以暂缓,但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他要第一时间确定敌军的动向。 他在御道上策马狂奔,来到了西直门,找到了于谦。 于谦面色凝重的看完了军报,重重的松了口气,杨洪动了,而且十分迅速的驰援了居庸关,居庸关守住了。 这代表着两面包夹真的成为了可能。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杨王这速度,也太快了。” “陛下,召集诸军将吧,瓦剌人得到消息,可能要逃。”于谦看着堪舆图十分确信的说道。 “好。” 诸军将十分迅速的从各个城门外,乘快马赶至西直门前,在破旧的民舍里,几位都督将手中的军报看完,难掩脸上的兴奋。 胜利就在眼前。 于谦指着堪舆图居庸关的位置说道:“居庸关守将赵玟、罗通,汲水灌城,城墙结冰,瓦剌军在南口攻势不顺,转战之北口,再次攻打居庸关。” “杨王率领宣府迂回到了瓦剌人的背后,与居庸关守军,前后夹击瓦剌人,三战三胜,瓦剌人败退,已退缩至紫荆关。” “昨日至今早暴雨滂沱,而后阴风阵阵,天气骤冷,瓦剌军卒冻伤冻死无数,接连战败,身处大明腹地,孤立无援,士气大跌。” “某以为三日之内,瓦剌人必然退兵。” 石亨用力的拍着大腿,他狂笑不已的说道:“这帮家伙,以为自己侥幸打赢了一仗,就能把大明给灭咯?”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老子没在大同,这帮人能赢一次?” 石亨得亏没喊出那句要不是朱祁镇瞎指挥,瓦剌人不会赢一次的话。 他咳嗽了两下,继续说道:“照我说,到他们撤退的时候,我们就衔尾追杀而去。” “杀他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漂杵!杀他个大获全胜!” 刘安嗤之以鼻的说道:“你在大同又能如何?” “说什么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衔尾追杀,说得好听,我们有那么多马队吗?若是也先反过头来,以游骑散射袭扰,你又该如何?” “荒唐。” 石亨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拍着大腿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刘安老神在在的说道:“他们退了也好,至于上皇,慢慢商议就是,一年半载不算久,三年五载不算长,他们总归是要把上皇还回来的,不是吗?” “咱们朝堂上在廷文武,南迁之人何止徐有贞。” “那瓦剌内部,决心与大明为敌,难道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找死不成?要跟我大明死战到底,他们自己就不怕吗?分而化之,几年时间,自然也就分崩离析了。” 范广则是满脸笑容的看着他们俩吵架。 几个都督却不怎么说话,静静的看着。 这次军将集结,就是定个方向,应当如何办,战场瞬息万变,战法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范广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石总兵和广宁伯,你们两人的意见加到一起不正好吗?” “退敌应对和退敌之后,如何收拾,不都有了?何必吵来吵去呢?” 整个民舍里,洋溢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与大明军喜气洋洋不同,也先上次得知自己弟弟孛罗被炮石轰死之后,整个人都气厥了,立刻显得苍老了几分。 当居庸关的战报,送到他的手中之时,也先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衰败。 败了,这次的奇袭京师的大战略彻底败了。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紫荆关的时候,他对着居庸关指点江山时,自己的模样。 如果当时不是骄兵轻进,急于攻打大明京师,而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占据内三关,围困大同、宣府两座军事重镇,直到对方粮草耗尽,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再图南下。 或许结果会好一些。 但是战争没有如果。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踌躇满志的向京师进军,他以为明军六师新丧,不堪一击,京师旦夕可陷,可是连续鏖战五日,明军屡战屡胜,士气愈加旺盛。 这仗,不能再打了,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撤到关外去。 可是,该怎么撤? 开始战争很容易,结束却得仰他人鼻息了。 幸好,大明没什么马军。 第六十五章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也先认真的看着堪舆图,最终划定了撤退的路线,他并不担心能不能撤回草原的问题,他们这么多马军,在行军速度上,要比大明快得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左右说道:“去把那阉奴喜宁和小田儿叫过来!” 此战未能攻破大明京师,他的弟弟孛罗和平章事已经死在了大明京师的城下。 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了,尤其是依托于元裔的脱脱不花,最近小动作很多,他能感觉的到。 如果继续打下去,京师打下来未置可否,但是他们瓦剌人的精锐都要打完了,就无法在压制以北元汗廷为主的元裔了。 他准备撤退,但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走了,无论是政治讹诈、还是军事讹诈,都宣告失败的时候,他决心给大明埋一根钉子,而且要埋的足够深。 “喜宁,皇上现在怎么样了?”也先关心起了朱祁镇。 喜宁满是平淡的说道:“劳烦太师挂念了,皇上受了一些惊吓,现在已经好多了。” 何止是惊吓? 朱祁镇听到了火铳响起,身边的旗手倒下的那一刻,直接连滚带爬的窜到了后方,整个人回到营内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在不停的抖。 “你可知,那阵前的十三骑明光铠骑卒,是什么人吗?”也先点了点头,满是笑容的问道。 “咱家不知,还请太师赐教。”喜宁眉头一皱。 其实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大明的皇帝开枪。 铅子呼啸,要是伤着了皇上怎么办? 哪怕现在国朝新立皇帝,但是朱祁镇依旧是太上皇,这胆子也忒大了,难道他不怕群臣弹劾吗?! 也先却是满脸悲怆的说道:“前军调查,冲阵的十三骑,是大明的新皇帝,原来的郕王殿下!” “他亲率十三骑冲阵,向你的皇帝发铳十三响,点燃了猛火油,甚至拿走了龙旗大纛!” “铳发太上皇者,郕王也!” “简直是,大逆不道啊!” “什么?!”喜宁眼睛瞪圆,他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郕王! 而且是亲冒矢石,披挂上阵,郕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勇武了? 那个之前连见到宦官都瑟瑟发抖的郕王,居然有如此胆魄? 但是却非常的合理,除了这位新的大明之主,谁敢临阵冲杀朱祁镇呢?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喜宁心中瞬间五味陈杂,他俯首说道:“多谢太师告知,臣回营之后,一定禀明皇上。” 也先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笑容满面的示意二人下去。 他的目的达成了。 瓦剌内部矛盾重重,元裔势大,孛儿只斤氏的黄金家族依旧在草原上有着最大的认可。 哪怕经过了马哈木、脱欢、也先的三代经营,但是从上到下,依旧认可黄金家族的统治。 草原上矛盾重重,难道大明就没有矛盾了吗?眼下朱祁钰和朱祁镇的兄弟阋墙,不就是最大矛盾吗? 以朱祁镇为代表的旧勋,以朱祁钰为代表的的新贵,这一处兄弟阋墙的大戏,着实让人期待呢。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正在认真的比对着堪舆图,理解着于谦的布置。 于谦对于如何追击瓦剌撤退,在瓦剌人撤退过程中,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人,做出了一连串的安排。 石亨将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从西直门外通往紫荆关的必经之路,他将在此处设伏,最大程度上击伤瓦剌军。 而范广将带兵前往固安,刘安带兵前往霸州,这两处,乃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路,如果瓦剌不甘失败,孤注一掷南下,这两地,互为犄角,可防备瓦剌人继续南下劫掠。 而都督孙镗,则带人前往延庆卫,延庆卫就是居庸关,孙镗前往居庸关。 孙镗是为了接应杨洪,防止瓦剌人盘踞内三关,切断大明与山外九州之联系,谋求山外九州的图谋。 打通京师、居庸关、宣府,则代表着京营可随时由居庸关进入山外九州,驱赶瓦剌。 这种种的安排,可谓是面面俱到,诸多将领,莫不是心服口服。 “怪不得王直要说面对这样的残局,就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啊。”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颇为感慨。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也是如此。 于谦已经在写新的奏疏了。 关于如何重建山外九州防务的诸多事宜提出了他的意见,而这些意见,要当杨洪进京之后,才会具体讨论。 尤其是于谦提出了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让朱祁钰颇为意动。 “陛下让臣查的事,臣查清楚了。”兴安低声说道:“前段时间散播传言,最开始起与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隶属于乾清宫,背后的人,是之前的内相王振。” “但是王振已经被樊建军锤死在了土木堡。” “所以散播传言的是能够调动这燕兴楼的人吗?”朱祁钰敏锐发现了事情不对。 兴安俯首说道:“是喜宁,之前的内官监太监。” “又是这个喜宁!”朱祁钰声音里带着愤怒。 喜宁带路杀掉了大明在紫荆关的守将,才致使紫荆关在混乱中失守。 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告诉于老师父,通传三军,斩喜宁者,赏金五千金,秩晋千户!” “朕只要他的项上头颅!”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犹豫了下才说道:“那这燕兴楼还开不开了?” “酒楼狎妓,三教九流混杂之所,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若是不开了,着实有点可惜。” “开着吧。”朱祁钰倒是没犹豫,既然兴安有意,想要接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他看兴安的脸色依旧有些犹豫,疑惑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皇太后差人说,陛下得空进宫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臣以军情如火,并未答应,只说了通禀。” “哦?”朱祁钰一愣,眉头紧蹙的看着阴影中,偌大的皇宫。 “什么事?皇太后说了吗?” 兴安低声说道:“宫里的宫人说,是太上皇后想要让皇太子认太后为嫡母。” 兴安说的非常小心。 他继续说道:“但是太上皇后钱氏最近没什么异常,坤宁宫太监说,这是孙太后的主意。” 于谦告诉兴安,作为陛下的近侍,说话要有分寸,陛下不问就不说自己的意见,最重要的是把事情说清楚,让陛下圣裁。 兴安就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皇太子是朱见深,他的母亲是宫里之前的周贵妃,认钱氏为嫡母,这件事不简单啊。 朱见深作为庶出本身无继承权,但如果认了钱太后为嫡母,那就可视作嫡出。 这代表什么? 眼瞅着大明新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看来宫里也有了点动作。 “陛下,该怎么办?”兴安俯首问道。 第六十六章 南下!南下!南下! 朱祁钰重重的吸了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平静的说道:“此事战后再议,此时瓦剌围城,徒惹纷扰。” “征南大将军陈懋好像还兼宗人府事吧,就以宗人府事不在京师为由,先推回去。” 他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来到了堪舆图面前,这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就是朱叫门。 朱叫门死了,天下太平。 于谦的军事部署,非常的得当。 于谦提出的迎杨洪勤王军入京,防守固安、霸州一带,防止也先狗急了跳墙,深入大明腹地,石亨跑去清风店设伏。 这些部署,都很好。 美中不足的是,于谦绝口不提,也先跑到塞外后,如何追剿之事。 于谦除了顾虑朱祁镇这个太上皇在敌营之中外,他还建议朱祁钰任命石亨和杨洪分领镇朔大将军印,一人至宣府,一人至大同,互为犄角,防止也先再度南下。 在所有的部署中,唯独没有主动出击的规划,一眼望去,全是防守。 北京三大营建立至今,京营每次出战,考虑的都不是赢不赢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才能够赢得漂亮! 如何展现大明军队超越时代的军事力量,宣扬大明国威。 但是土木堡一战,精锐尽丧,从永乐朝攒下来的武将皆殉国死难。 怎么主动出击? 虽然京师一役,大明依托有利地形和火器之威,连续打下了胜仗,但是预备役战斗力疲弱也是事实。 在德胜门之战,有大明马队为了抢攻,带人冲进敌阵,却被打得人仰马翻,差点被败退的也先精骑给反扑回来。 比如在西直门外,都督孙镗带领的军队就被卯那孩打到了城门下。 虽然卯那孩最终被击杀在了西直门下。 这一战,刚接战,大明军还能维持阵型,但是很快就有步战畏战,战阵一下子就被撕开了口子。 与瓦剌人之战,大明屡次获胜不假,但是战斗力早已今非昔比了,的确羸弱,好在连续大胜,士气正旺,倒不至于有城池陷落的危险。 于谦的战略从头到尾都是防守。 大明现在相当的虚弱,虚弱到大明兵部尚书于谦都不敢主动言进。 也先的进兵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大明真的羸弱不堪。 可惜就是如此虚弱的大明,瓦剌依旧无法打穿。 朱祁钰目光炯炯的盯着堪舆图,思考着大明何去何从。 而此时西直门外的大营内,瓦剌太师也先和可汗脱脱不花,正在就如何撤退展开着激烈的争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也先拍桌而起,一甩袖子,直接否决了脱脱不花从北古口撤退的决定。 这个决定从军事的角度上讲无可厚非,从北古口撤军,距离更近,速度更快,如何更快的撤出战场,是现在他们首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北古口道路难行,不利于马军行军不提。 出了北古口是开平府,开平府现在是兀良哈部的地盘,兀良哈部之前是大明的鹰犬,一路过去,全都是北元汗廷的草场。 从北古口出,那么也先率领的瓦剌诸部,就成为了案板上的肉。 他怎么可能同意从北古口撤退呢? “从紫荆关撤退,虽然道路稍远,但是一路行来,大明军龟缩于城内,一路坦途,还是从紫荆关更为恰当。”歹都立刻附和的说道。 歹都是也先的弟弟,但是他们并不是胞弟,孛罗死后,算是也先除了伯颜帖木儿,最亲近的兄弟了。 也先的母亲是个汉人,苏州人氏,他的胞弟只有孛罗一人,所以孛罗死后,他才会如丧考妣一般,撅了过去。 歹都当然无条件支持哥哥也先的决定,他当然明白也先的担忧,立刻提出了另外一条路。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时候,正是弟弟说话的时候,可是他弟弟,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般,一言不发。 “这样好了。”脱脱不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也先,站起身来说道:“太师,我们一分为二,分兵两路撤退,也好迷惑大明军,不知如何追缴。” “大明军乃是预备军,缺少马匹,你我南北两个方向离开关内,也算是个完全之法。” “济农以为如何?” 济农意思就是副可汗,指的是阿噶多尔济,脱脱不花亲弟弟的职位。 此时脱脱不花询问阿噶多尔济,自然是让阿噶多尔济表态。 阿噶多尔济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没什么意见。” 不反对,也是最大的支持了,脱脱不花松了口气。 北元汗廷的元裔依旧是草原上的贵族,黄金家族依旧拥有着极高的声望,而脱脱不花这些年,已经逐渐的从傀儡,获得了大部分元裔的支持。 也先这次军事失利,迫于无奈只好点头。 “那就分兵两路吧。”也先最终同意了脱脱不花的决定,分兵两路,一路从密云出北古口,一路从清风店至紫荆关,离开关内。 待众人散去,阿噶多尔济居然随也先一起离去,让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连连感慨,无人可用。 阿噶多尔济与也先回到了也先的帐中,阿噶多尔济喝了一杯也先让侍从泡的茶水,连连点头。 “不愧是北苑贡茶啊,汤清澈橙黄,叶肥厚软亮,色青褐油润,味醇厚回甘,香浓而不腻,细品之下,还有果味留于唇齿,果然是好茶!好茶!” 也先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北苑贡茶,乃是当年前宋太祖赵匡胤在福建凤凰山建的皇家御茶,数百年了,当地人以此为生计,当然是好茶。” “济农啊,这次撤军你怎么想?” 也先也不再废话,他找阿噶多尔济,就是为了问问阿噶多尔济对于撤军的想法。 换句话说,问问阿噶多尔济到底站哪边? “自然是追随大石左右。”阿噶多尔济非常恭敬的说道:“兄长糊涂,昨日已经接到了军报,宣府杨王带了五万军驰援居庸关。” “从北古口走,大明军若是两侧夹击,从中拦腰截断,首尾无法接应,必败无疑。” 阿噶多尔济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自带本部,随大石自紫荆关出即是。” 也先看着自己另外两个弟弟,若是自己这俩弟弟争点气,他还用跟阿噶多尔济商量吗? 可惜除了孛罗之外,这俩弟弟,武上不得战阵,文却是大字不识一箩筐。 也就一个伯颜帖木儿还有点用,这伯颜帖木儿还是个精明,十分的喜欢大明。 “济农,你觉得我们从固安南下劫掠一番如何?大明无马军,城内军队不敢接战,要不这一趟,死了那么多好儿郎,却没什么收获,着实可惜啊。”也先眼中精光一闪。 他想要南下去! 此战在京城死伤颇多,彰义门外先锋军被斩首五千余人,其中有三千马军; 德胜门外,他弟弟孛罗死于野,步战死伤超过两万余; 西直门外,一万精锐马军被前后夹击,尽数毙命于护城河内,将西直门外的护城河都染红了! 一万三千余马军,三万余步战,死于战阵,却没啃下任何一处的民舍,更别说城墙了。 京畿坚壁清野,连密云这样的土城都是空无一物,这让也先非常的不甘,他想要南下的想法,越来越盛。 南下! 怎么也要抢一抢,劫掠些人口、牲畜、铁银等物,回到草原才不虚此行才是。 南下! 如果可以破掉一两座大城,劫掠几十万人口回到草原,那这一战,瓦剌人就谈不上输! 南下! 如果可以把朱祁镇带到南京,朱祁镇在南京复辟,那大事可成! 阿噶多尔济目光则有些闪烁。 说实话,他有点怕,于谦用兵,可谓是运筹帷幄,大明的新皇帝,也足够的勇武。 这一头扎下去,要是被大明皇帝给包了饺子,那就全军覆没了。 他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第六十七章 各怀鬼胎 阿噶多尔济不是傻子,这次大明京师之战,连下面的军士称呼大明京师也从汗八里改为了北京,知道这是一个难啃的骨头。 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守城的军士,多数都是各地调过来的预备役。 大明民兵这个战斗力,南下跑去劫掠,那是去打劫啊,还是去找死? 这就是他在也先说起南下时候,第一反应。 成吉思汗可以破开紫荆关和居庸关后,大掠河北、山东,是建立在金人龟缩,瑟瑟发抖不敢出战的基础上。 大明军队现在就在城外! 他的第二顾虑,则是考虑到元裔了。 其实元裔久居东蒙古高原,与大明打仗打了八十多年,也打腻歪了,很多人都被大明招安,兀良哈部,更是有大明忠犬的称呼。 有的时候,阿噶多尔济其实蛮羡慕兀良哈部,每次朝贡,兀良哈部都能得到大笔大笔的赏赐,与大明也多有商贸交通,兀良哈人过得比其他部族都要好一些。 南下劫掠,本就不高的士气,再碰一头包,那基本上可以原地解散了。 万一碰到大明皇帝生孩子、娶媳妇、过生辰,大赦天下,就地解散的蒙兀人,甚至可以获得大明的户籍,摇身一变,直接变成大明人。 岂不美哉? 大明那么多的鞑靼马队,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阿噶多尔济沉思了许久才说道:“这样吧,我率部前往清风店,清风店乃是出紫荆关的必经之路,若是大明军队在此设伏,我们损失就大了。” “不如我占清风店,大石南下,我也好为大石殿后不是?” 阿噶多尔济的潜台词是,如果也先战败,也好有个退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这是基本的军事考量,阿噶多尔济说的不无道理。 也先叹了口气,点头说道:“那也行。” 也先这边相谈甚欢的时候,脱脱不花则招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脱脱不花的大儿子脱古思猛可,次子马可古儿吉思。 脱古和马可两个人的打扮颇为古怪,脱古乃是汉人打扮,右衽蓄发,浑身的书生气。 而马可年纪尚幼,仅有六岁。 脱古思猛可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的女儿,沙不丹是大明的忠犬,崇尚汉学,脱古之前一直跟随母亲,学习汉学。 “脱古,你是长生天下的一个异类,但是此时到了部族生死存亡之际,我希望你能够摒弃私怨,以大局为重。”脱脱不花的语气满是感慨。 长生天下的异类。 脱古身为草原人却是饱读诗书,以右衽蓄发为荣,与草原格格不入。 但是脱古为人机敏,处事进退有据,叙事条理清楚,军政大事上多有独到之处,是他最出息的儿子。 可是脱脱不花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是他最不想见到之人。 因为脱古的母亲与部属私通,脱脱不花知道后,盛怒之下,刺伤脱古母亲的耳朵和鼻子,割掉了她的舌头,将其送回了兀良哈。 兀良哈部首领沙不丹大怒! 沙不丹率领兀良哈部,直接脱离了北元汗廷,并且扬言,这等仇怨,世代无休无止! 虽然脱古的母亲失去了耳朵、鼻子和舌头,但是她依旧能写字,她回到兀良哈后,向父亲讲明,她并没有与部属私通,这全都是栽赃嫁祸。 而栽赃之人,是也先。 脱古逐渐长大,越来越表现出了他的贤德,也先担心脱古威望愈大,增大元裔在草原上的声望,才出此离间之策。 这一切都是绰罗斯氏的阴谋。 脱脱不花后来查明之后,才知道冤枉了脱古的母亲,但是脱古对脱脱不花的仇怨,也就比捕儿海稍小一些了。 这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却对脱脱不花恨之入骨,脱脱不花重重的叹了口气。 脱古面色凝重,战事不顺,他一清二楚,父亲想什么,他多少也能猜到点儿。 “父亲,是有差遣吗?”脱古拉着自己弟弟的手,平静的问道。 脱脱不花拿出一封信来说道;“是,有大事要你去做。” 脱古从脱脱不花的手中拿过了书信,看了两眼,点头说道:“孩儿知道了,孩儿对父亲有怨怼乃是私怨,但是公事,孩儿身为元裔的台吉,知道该怎么做。” “孩儿告退。”脱古拉着马可的手,走出了脱脱不花的大营。 大军就要撤军,大明军队是否会衔尾掩杀,让整个军营里一片萧索。此次南下,可真是…一无所获。 马可抬着头看着哥哥的脸色,颇为天真的问道:“哥哥,父亲让你去做什么事啊?” 脱古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摸了摸马可的脑袋,笑着说道:“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你要听母亲的话,知道吗?” “哥哥教你的课业,一定要按时做完,否则哥哥回来会生气的。” 马可一想到脱古的那些课业,就是愁眉苦脸,但还是点头说道:“知道了,哥哥,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脱古看着马可的表情,颇为宠溺的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放心了,哥哥怎么会不回来呢?哥哥每年都会托人给你带去新的书,每年都会给你留课业!” “要是完不成,可是要吃戒尺的。” “你要好好读书,明事理,帮助父亲好好治理我们的国家,让百姓们不再颠沛流离。” 马可面色凶狠的看着脱古,忿忿的说道:“不许捏我的脸,都捏大了,如果不好看,就娶不到可敦了!” 脱古一听马可这么说,终于长笑了起来。 “阳光灿烂,大地宽广,驼羔从睡梦中醒来,烘干好的奶酪香,在风中飘荡。” “肯特山是我们的家乡,年末的雪,带来了春天的雨水,带来了无数的牧场,睡吧,明天醒来时,牛羊在草场上欢唱……” 脱古拍着马可的肩膀,哼着儿歌,最终将马可哄睡。 一个侍从在旁边低声的说道:“摩伦台吉,该上路了。” “嗯。” 脱古借着夜色,带着三个随从,向着德胜门而去,这三个随从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脱脱不花派人联系大明,这三个随从就是居中联系的人。 三个随从趁着夜色,将脱古送到了德胜门外,下马拜别了脱古。 而此时的郕王府内,朱祁钰挑着灯,在努力的研究于谦写的匠爵的奏疏。 “陛下,脱脱不花请求徘徊北古口处外三十里外,待也先从紫荆关撤离之后,想要与陛下秘密会盟。” 兴安从门外一溜烟的跑了进来,呼吸急促的说道:“于老师父就在门外,随行的还有一人,乃是脱脱不花的儿子,脱古。” “会盟?”朱祁钰一脸茫然的问道:“莫不是诱敌之策?” 这是朱祁钰的第一反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宣。” 朱祁钰第一次见到脱古,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个稽首礼说道:“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朱祁钰认真打量下脱古,这蒙兀人的王子,居然是个汉人打扮,他也是头一次见。 会盟这个词是非常对等的,但是以现在北元汗廷元裔的实力,也有结盟的资格吗? 朱祁钰倒不是非常热络,但是瓦剌势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他倒是清楚。 若是平时,像脱古这类的台吉朝贡,也都是鸿胪寺的四夷馆接待,想要面圣,那真的不够资格。 奈何大明现在就像巨龙被抽了筋儿,翻个身都困难,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所为何事?”朱祁钰四平八稳的问道。 第六十八章 士农工商,高低贵贱 “臣带来了父亲的手书,还请陛下过目。”脱古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侍在一旁的兴安。 脱古是个懂规矩的人,他的外祖父沙不丹曾经多次朝贡大明。 而且兀良哈首领沙不丹,多次还带着脱古的母亲,希望与大明达成姻亲之实。 但是大明这边反应平平,最后脱古的母亲,只好嫁给了脱脱不花。 朱祁钰接过了书信,打开之后,有些茫然的说道:“这是蒙文吗?” “父亲写的是汉字…”脱古为之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父亲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他看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朱祁钰看着书信,这字能写的这么差劲儿,看起来的确是脱脱不花的手书了…… 这绝对没人能模仿的出来。 于谦接过了书信,瞅了半天,才开口念道: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猎鹰向陛下带去了长生天的问候,愿陛下如同天上的日月,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又如同山岳,连绵巍峨而颐养万物…” 朱祁钰觉得这个马屁实在是太过于生硬了些。 大明的文人比较含蓄,他们利用文言文的说话方式把马屁拍的不是这么露骨。 当然也有可能是于谦在润色,毕竟脱脱不花字都写成那样了,内容也不会优美到哪里去。 脱脱不花的这封书信,主要内容有四点。 第一:希望在也先退出关外之后,大明皇帝能够抽个时间到北古口外一趟,他准备了传国玉玺,献给大明皇帝。 第二:请印信封爵,希望大明皇帝能册封一个王爵给他,得到大明的支持。 第三:则是希望和大明互市,以方便商贸交通的来往,每年三千匹未曾阉煽的后山马为礼物,朝贡大明皇帝。 第四:则是希望大明军队不要对元裔撤出关内发动进攻,他们也将主动归还掳掠马匹、百姓、战俘等,来表达诚意。 朱祁钰看着脱古,又看了看于谦,于谦一言不发,而脱古则是一脸的坦然。 脱古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他将自己最出息的儿子,送到了大明京师,并且会作为质子留在大明京师。 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书信,笑着说道:“天色已晚,兴安,你领着摩伦台吉去四夷馆住下。” 他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先让脱古住下,商议后,再通知脱脱不花。 于谦知道皇帝有事问他,自然没有离开,等待着朱祁钰的询问。 “石总兵、广宁伯、范指挥使,孙都督,都出发了吗?”朱祁钰先问了下军事,按照预期,石亨、刘安、范广、孙镗都会在夜里出发,向着预定战场而去。 于谦俯首说道:“都已经出发了,只是…” “只是石总兵走之前,看着瓦剌大营兵荒马乱,就又去袭扰了一番,将子母炮置于瓦剌营帐之外,连续炮轰了数次。” “直到瓦剌人整兵备战,石总兵,才回营整备,南下去了清风店。” 于谦的脸色颇为无奈,石亨这人,走就走把,拔营之前,先去夜袭一番,才离开,可谓是便宜占尽。 “可惜了。”朱祁钰再道一声可惜。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阵脚大乱,若是我大明精锐尚在,可一战灭敌!安能让瓦剌在京师门前逞凶!” 朱祁钰恨的咬牙切齿啊,大明朝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倘若大明京师三大营尚在,这群瓦剌人一个都跑不掉! 只是大明军队眼下都是训练月余的预备役,防守有余,进攻乏力至极。 若是围攻,反而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脱脱不花可是真心投诚?”朱祁钰拿起了脱脱不花的那封书信,满是疑惑的问道。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他真心与否,又如何呢?” “我们要的也不是他的忠心,而是要他牵扯瓦剌人的兵力,待大明国力恢复,无论忠心与否,真诚与否,都不值一提。” 朱祁钰思索了片刻,说道:“马匹的数量有点少啊,后山马三千匹未曾阉割,太少了些,最少也得万匹以上,我大明养马,三千匹连填满御马监都不够。” 于谦颔首言道:“臣去谈就是了,这些价码都会谈好的。” “但是臣以为陛下至塞外这件事,极为不妥,其他倒是都可以谈。” “陛下的战马就是后山马,虽然稍矮,但是耐力十足,向来都是怯薛军专用,臣以为战马之中的良马,可以算是脱脱不花的诚意了。” 朱祁钰两世为人,但都对马匹这种事,了解不深,郕王别看是个亲王,可是他那一年三千石的俸禄,也就正好养住郕王府的人罢了。 大白马和战马都是御马监的马匹,这还是监国之后才有的待遇。 于谦主持兵事多年,怯薛军是蒙兀军队中,精锐的精锐,数量不多,却又半数以上皆是重骑,三千匹真的不算少了。 整个肯特后山,都不知道有没有十万匹,能充当战马的则少之又少。 “好。”朱祁钰放下了脱脱不花的书信,拿起了于谦匠爵的奏疏,有些奇怪的说道:“于老师父平日里公务缠身,案牍劳形,为何要费这么多力气写这本匠爵奏疏呢?” “条条陈陈皆鞭辟入里,是早有这个想法吗?” 于谦看着朱祁钰满脸的疑惑,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其实臣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此大明之病入骨髓之疾,却无良药,是陛下以匠爵二字点醒了臣。” “臣才连夜想明白了,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自然要连夜写下这奏疏,臣怕死在了城外,这奏疏就永无天日了。” “陛下,所谓四民,士农工商,乃是自古以来的国之柱石。” “但是陛下,士子读书识字明理,却终身为仕途奔波,大明进士一科进士不足三百人,庶吉士只有三十余人,即便是算上举人,不足千数。” 其实在进士及第之后,除了前三甲,也就是状元、探花、榜眼之外,其余的进士还要考一轮,被录取之后,才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轮考试决定了他们的仕途,考上了庶吉士,就可以在京任六部主事、御史,考不上庶吉士,进士及第,也不过是出京任各地县令。 一辈子不见得能进京为官。 大明读书人的内卷也是离谱中的离谱,卷的厉害。 于谦继续说道:“可是大明读书人又有多少?不下百万。” “虽然大明律,中举可为官,可多数都是县丞,终身辗转无法升迁。” “这么多读书人,读到垂垂老矣,还不见得能考得上举人,臣是在为他们寻摸了个出路。”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的目的,无心之语,却是给于谦指明了一条道路。 士农工商,皆为国之柱石,虽然明面上没有高低贵贱,但实际上,却是分的非常清楚。 士,其实都是学者和官员两种身份的结合体。 这么些读书人为了试图奔波一辈子,却连入仕的门槛考上举人,都摸不到。 读了一辈子书,手无缚鸡之力,打仗又打不了,匠爵,似乎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选择。 “臣担心,他们不乐意啊,依旧在这小池塘里折腾,又能溅起多少水花呢。”于谦再次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读书人愿不愿意走这条路,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朱祁钰放下了匠爵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乐不乐意,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陛下…”于谦赶忙俯首准备劝谏,可是皇帝没说具体怎么做,让于谦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老师父安心,朕知道轻重。” 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为啥在考不上举人,死读书,考不上举人的怪圈里转悠? 说到底,不过是名利二字罢了。 这群读书人,他们要是体面。 至于怎么体面,朱祁钰暂时没啥功夫去思考,暂且放一放,专心应对战事为好。 朱祁钰目露兴奋的说道:“于老师父,缇骑可曾安排出战之事?” 第六十九章 撤撤撤,连夜拔营! 于谦感觉整个人都站不稳了,眼睛瞪得老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上次德胜门外,陛下涉险,的确有百般无奈。” “可眼下,大明大胜在即,臣请陛下三思!” 朱祁钰咂咂嘴,也知道大明皇帝亲自领兵出战,的确是满离谱的,最终点头说道:“那就不去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好悬没把他吓到,他还以为陛下又要一意孤行,带着锦衣卫们,带头冲锋去。 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受不得这等刺激。 脱脱不花所率领的元裔,对大明的进攻意愿并不强烈。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想法,整个旧北元汗廷的元裔,大约都有一种,能做大明的鹰犬是一种莫大的荣幸的想法。 他们看着兀良哈部吃香的喝辣的,自然是艳羡的很。 脱脱不花的嫡系,都是东蒙兀人,他们长期与大明交流,如果能开两三个互市,就是遇到白毛风,他们也不怕了。 白毛风是一种草原上极其恶劣的天气,雪下的极大,把营帐的顶都要盖住的雪。 关内人是很少见到那么厚的雪,一旦起了白毛风,就是几十天看不到天日,人马牲畜,万里踪灭。 脱脱不花本人对进攻大明,是相当抵触!其实八月初,脱脱不花就已经到了北古口,但是一直未曾南下,但是土木堡之战,大明精锐尽数阵亡,紫荆关接连被破,瓦剌人不停催促。 瓦剌势大。 他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有自己的傲气! 他们曾经建立过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这就是他傲气的源头。 但是傲气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也扛不住白毛风,更扛不住元裔们想要自己的子女活下去的愿景。 更加扛不住元裔不断脱离汗廷,成为大明的鹰犬。 大明长期保持着大规模建制的鞑靼马队,这些鞑靼人哪里来的? 自然是脱离汗廷统治的元裔变成了鞑靼马队。 战马需要十选一,难道马队的骑卒,就不用遴选了吗? 在这背后,是无数的元裔离开草原,翻过长城,等待着大明的皇帝大赦天下,这群人就会换成明人的身份,正大光明的活下去。 元裔为黄金家族蒙羞吗? 脱脱不花放下了手中双青龙游戏火珠,此乃嘎啦宝石印信,乃是黄金家族的圣物。 桌上的另外一样,则是他要献出的玉玺。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本来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早就被磨平了。 谁干的? 当年的中书右丞相脱脱。 献出玉玺,代表着一种服从的态度。 毕竟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就多次寻找此物,献出去,也是算是让朱明皇帝,得偿所愿了。 现在的局势发展,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大明京师并没有兵败如山倒,而是挡住了瓦剌人进攻的步伐,甚至把屡战屡胜,士气高昂。 瓦剌人把他们鞑靼人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不可自拔。 只是大明皇帝会答应自己会盟的条件吗? 要知道上一个出塞的皇帝是朱祁镇,已经直接被生俘了。 不过他本就没报什么期望,只希望单独朝贡,能换的大明朝廷的支持,元裔要和那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对抗,就不得不依靠大明朝廷。 “可汗。”一个近侍跑了进来,俯首说道:“可汗,大皇帝陛下答应了可汗,居庸关杨王和都督孙镗不会对我部撤离进攻。” “但是我们必须留下所有的俘虏、牲畜、和百姓。” “好!”脱脱不花站了起来,用力一击掌,兴高采烈的说道。 会盟成不成另说,安全的撤出关外,最大的保存他们的兵力,是燃眉之急。 “可有大明皇帝的敕喻?”脱脱不花立刻反应过来,这种事口说无凭,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几分真假,但是连封敕喻都没有,那就更不可信了。 “有。”侍从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了一本敕喻说道:“在这里。” “哦?”脱脱不花拿起了敕喻,认真的看了半天,不得不说,大明皇帝这个字,写的是真的好,颇有气势。 观字识人,人如其字,大明皇帝想来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雄主才是。 “可惜了,大明皇帝只答应我们撤出关外,并未曾立刻答应我等会盟之事,实在是可惜啊。”脱脱不花郑重的收起了敕喻,说道:“来人!” “满都鲁,立刻命令我部准备离开,辎重除粮草外全部舍弃,军报记录留好,放置妥当。” “立刻拔营至密云安营,再至北古口,三日内,离开关内!” “撤!撤!撤!连夜拔营!” “静悄悄的,不要让瓦剌人知道。” 满都鲁是脱脱不花的第二个弟弟,异母弟,现在才十五岁,但是已经跟着他征战两年有余,算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 满都鲁可比阿噶多尔济靠谱多了。 “是,可汗。”满都鲁问都没问,领命而去。 脱脱不花在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他下的命令比脱脱不花更加严格,严禁喧哗,低声撤离。 那些打西面来的瓦剌人,被石亨炮轰了一番,正在梳理营寨。 此时正是悄悄撤离的好时候。 走的时候,满都鲁还让伙夫们,分给了俘虏、百姓三天的口粮和水。 这要是战事拖延,大明无法接收,这些俘虏要是饿死了,就耽误大事了。 有时候满都鲁很想问问脱脱不花,被西面来的瓦剌人架空,难道就不让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蒙羞了吗? 他们是绰罗斯氏!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 但是满都鲁从来没问过。当年的事,他年龄尚幼,完全不知其详,也不好多问。 但是现在他的这个哥哥,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也开始接受现实了,放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黄金家族的自尊心。 对于元裔而言,这是好事。 …… 月朗星稀,朱祁钰依旧在处理着闽南来的公文,宁阳侯陈懋传来了消息。 朱祁钰拿着福建的战报,非常认真的斟酌着,征南大军,依旧在福建收尾。 他手中的军报,就是关于邓茂七余部与大明官军的战报。 【闽南道险而狭,山势险峻,纠纷盘互,灌木丛生,不逞之徒,往往跳穴其间。内可以聚糗粮,下可以伏弓弩,急可以远遁走,缓可以纵剽掠,将兵者难扑灭,地险然也。】 【又况括苍诸坑,颇产贡金,椎埋嗜利者因缘为奸,趋之如骛,聚众益多,若春风吹灰,经久不绝。】 陈懋大骂闽南刁民,说福建民乱占尽了地利,他的剿匪推进如何的难,希望朝廷不要怪罪。 但是在奏疏中,却提出了几个意见。 这几个意见,却和他大骂刁民截然相反,反而处处对百姓多有回护之意。 请示朱祁钰的意见。 第七十章 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征南将军陈懋的意见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首当其冲的矿坑,银矿的监管上,是不是可以取消盗矿者死刑?对民间采矿之事做出规范,减少官矿坑的定额等等。 化解矿工的怨恨。 第二个建议,就是严办福建布政使宋新,他庇佑士绅,为官不仁,治下无方,因为兵祸是否可以免掉闽南诸郡,税赋劳役三年,以安民心。 安定农民的惶恐。 朱祁钰认真想了很久之后,对着兴安说道:“你去唤来户部尚书金濂,朕有事问他。” 金濂正在忙着清点牛肉,反正一觉醒来,就又是一次大胜,城里的牛肉都快用完了。 大明皇帝八百里分麾下炙的想法,只能用更便宜点的牛肉和鸡肉来推动了。 他接到了宣见的旨意,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前往了郕王府。 “金尚书,这是宁阳侯陈懋的奏疏。”朱祁钰将陈懋的奏疏递给了金濂,让金濂拿拿主意。 “朕未曾到过福建,也不曾深入了解过叶宗留和邓茂七,更不知道为何福建到了民怨滔天的地步,宁阳侯陈懋的这两条意见,到底能不能安抚福建,乃至江南诸省百姓之怨气。” 金濂认真看了半天,他带着兵去的福建,并且在福建数月,多问问没什么坏处。 一场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义的大动荡,朱祁钰不得不认真对待。 金濂看了半天,俯首说道:“臣以为宁阳侯的想法,是极为妥帖的。” “这就够了吗?”朱祁钰愣愣的说道:“就只是取消盗矿者死,设置监理查验矿坑,查出布政使宋新,整治冬牲,免赋三年,就够了吗?” “这还不够吗?”金濂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百姓求的本就不多。” 朱祁钰依旧有些迷茫的问道:“求得不多,怎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是一县一府一省之事吗?” “波及福建、广州、江西、浙江数省之地的乱子,百万人影从,就做这些就足以平民愤了吗?” 金濂愣了很久才低声说道:“百姓们要的只是一口饭而已。” 朱祁钰呆滞了良久,心中五味陈杂,才重重的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看着陈懋的奏疏说道:“你对宁阳侯陈懋怎么看?” “他在正统年间,被罢了爵,是因为穷奢极侈、声伎满堂,乾没钜万,杀良冒功。” 陈懋的宁阳侯并非世袭,而是他在靖难之役中,凭借战功打出的宁阳伯封赏,而后靠着五次跟随明太宗皇帝北伐,奋勇杀敌,得封宁阳侯。 这是现在大明朝唯一一个靖难老将了,而后朱高煦造反,他又挂印出征,平定朱高煦造反。 常年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任宁夏总兵官,威名镇漠北。 陈懋唯一的污点,就是乾没钜万,十分的贪财的同时,杀良冒功,被参赞侍郎抓到了把柄弹劾,最终被罢爵,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爵位回京听调。 大概是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了吗? 随着叶宗留和邓茂七越闹越大,七十岁高龄,再挂征南将军印,前往福建平叛。 七十岁在古代什么概念?那是人瑞。 金濂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宁阳侯鏖战与闽地,生死相依,抵背杀敌,臣说什么,都有袒护结党之嫌。” 朱祁钰看着金濂就是不想说的样子,就是感慨,这做了皇帝,大约都是如此,听不到什么真话,所有的话都需要他自己去判断。 “那朕与于老师父、石总兵、广宁伯也是血战与德胜门外,那他们犯了错误,朕也不能怪罪他们了吗?”朱祁钰十分严肃的说道:“朕想听听你的想法而已。” 金濂还是为难,看着朱祁镇一再坚持,只好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宁阳侯陈懋从福建凯旋,陛下应以和封赏,奖励其征南之功?” “宁阳侯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朱祁钰知道金濂到底想说什么了。 大明封功臣爵位,王为开国辅运,公为奉天靖难,侯为奉天翊运,伯为奉天翊卫。 朱棣是奉天靖难,所以他封的最大的爵位就是公爵。 宁阳侯陈懋已经当这个宁阳侯整整二十五年了,他的功劳始终限定在奉天翊运这个圈子里,所以,也一直为侯。 奉天靖难之功才可以封公,朱棣手下大将张玉为了救朱棣,闯入敌阵力战而亡,朱棣靖难之后,封张玉为荣国公。 张玉的儿子是张辅,张辅也是靖难功臣,但是他只是新城侯,是在平定安南之后,战功赫赫,因为父亲是公爵,才最终恩荫为英国公。 土木堡之战,四朝老臣,大明柱石,自靖难之后南征北战的张辅,在土木堡殉国,死于乱军之中。 战死在朱祁镇北伐中的还有成国公朱勇。 虽然朱勇靖难年龄小没参加靖难,但是承袭父亲爵位的朱勇,乃是善战之人,随朱棣北伐,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正统九年,统兵出喜峰口,两败北元汗廷。 英国公战死,成国公战死。 这就是朱祁镇的北伐,留给了朱祁钰的是一个东南糜烂,西南反复横跳,东北瑟瑟发抖,西北被瓦剌人直接开了口子,闯到京师的烂摊子。 陈懋封无可封,他没有一个在靖难时奉天靖难功勋的父亲,他只能在侯这一层不停的打转。 “陛下,宁阳侯陈懋班师回朝之后,自然会有人弹劾,介时陛下核准,即可罢宁阳侯的爵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封无可封,唯有一死,不想死,就得穷奢极侈,就得享受,就得犯错,这是自保的手段。 不享受,不自污,真的会死。 大约从秦时王翦开始,武将的命运大抵如此。 “得胜还朝,却要罢爵,哪有这样的道理?国朝正值用人之际,罢了陈懋,朕又要用谁?”朱祁钰颇为不满的说道。 在廷文武,被朱祁镇一下子干掉了三分之一,朱祁钰要用人,无人可用就罢了,还得自断手脚。 但是也让朱祁钰颇为欣慰,那就是大明即便是在损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在廷文武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运转,甚至涌现出了像于谦这样的国柱级人才。 “可是入奉天靖难之功,不可封公,宁阳侯已经封无可封了。”金濂颇为无奈的说道。 “朕明白了。”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准了宁阳侯的奏疏。” 朱祁钰提笔,写下了自己的一些处理意见。 …… 而此时的瓦剌大营内,也先也是头疼不已,他在草原上,被鞑靼诸王塑造成了“再造竭忠守正功臣”。 并且几个鞑靼王串联在一起,居然敢自称太师,弄的也先颇为尴尬。 他意图一战灭明,但是在大后方,别人把他的行径定义为送大明皇帝回京,再造竭忠,大明守正功臣。 总之,现在他的后院也起火了。 他无奈的说道:“把正统合罕叫来,我有事问他。” 此时的也先,也不再称呼朱祁镇为大明大皇帝了,而是称呼他为合罕,合罕在草原上有统领的意思。 大明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皇帝,而且这个皇帝,还在德胜门外,杀了他的亲弟弟。 他叫朱祁镇是有两个打算,如果这两个打算顺利的话,他既可以摆脱后院起火的危险,也可以化解面前的危急。 但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脱脱不花已经跑了! 脱脱不花跑的时候,压根就没通知他! 第七十一章 去南京! “正统合罕,最近食宿可还好,惊厥之症,可有缓解?”也先乐呵呵的问道。 德胜门外一战,虽然朱祁镇保住了性命,可是却是吓到了惊厥。 带着朱祁镇过来的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俘虏了的大明皇帝朱祁镇的伯颜帖木儿。 也先非常不喜欢伯颜帖木儿,这个人和脱脱不花这些东蒙古高原的这群蒙兀人一个调性,都想要归附大明。 最离谱的是,伯颜帖木儿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汉姓,分别是白、梅、安、梁。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好在,这个弟弟还算听话,虽然崇尚汉学,但是也只是自己喜欢,并没有带着自己的部族,投奔大明的打算。 “劳烦太师挂念,已然全部好了。”朱祁镇不动声色的说道。 他在礼仪上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从小就被当做皇帝培养的他,自然练了一身皇帝本事。 比如这等厚脸皮就是皇家水平,明明手还在抖,却说已然大好。 也先点了点头,他看向了伯颜帖木儿。 朱祁镇坐在大撵上,被大明十三骑冲阵,还被射了铅子,虽然没有几种,但乱糟糟的战场,还是让朱祁镇吓得不轻。 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治好惊厥之症的? 是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衣不解带的照料,朱祁镇才颇有安慰。 朱祁镇在瓦剌人的军营中不但活得很好,还有人照顾,就是这个莫罗。 也先命令人拿来了烤好的羊肉,亲自持刀给朱祁镇切了几片羊肉,他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合罕,此次出征,我也都是为了合罕!” “我就是看不惯新皇帝的小家子气!这刚一登基,朝臣朝见都不朝见了。” “正统合罕,你说这老小子,到底在防谁呢?” 朱祁镇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那个庶出子,到底在防谁,当然是在防他回去! 朱祁镇拿起了桌上的酒盏一口饮尽,面色通红,眼睛似乎是要冒出火来。 伯颜帖木儿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到了朱祁镇的床上,伯颜帖木儿在入关大明的事上,也一直以再造竭忠,送还皇上为说辞,哄骗朱祁镇。 朱祁镇信不信,反正伯颜信了。 朱祁镇相信不相信,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送的方式,有点激烈了,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朱祁镇才不管百姓死活,他只想回去。 站在朱祁镇的角度,他已经到了家门口,朱祁钰带着于谦,把他的家门给堵了,不让他回去,他怎么能不气呢? 瓦剌人都把他送回来了,那个弟弟居然不让他回家! “我看呐,是在放着防着合罕回去后,再登皇位呢。”伯颜帖木儿举杯愤愤不平的说道:“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 也先颇为欣慰的看了一眼伯颜帖木儿,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和自己政见不合,但是大事上,却从不违反他的想法。 “正统合罕,瓦剌大军驻扎西直门外,大明新皇帝,不想让合罕进城,这样吧,北京不让进,咱们就去南京。”也先喝了口酒,低声说道。 朱祁镇有些呆滞的问道:“去南京?怎么去?” 也先哈哈大笑,而朱祁镇旁边的袁彬面如土色。 袁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他的父亲袁忠是朱祁镇尚在潜邸时的校尉,他也做了校尉,土木堡之战中,他的战友或死或逃,只剩下了他和一名鞑靼人护卫在朱祁镇的左右。 袁彬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皇上,不应该被人当做马前卒做驱使。 他刚要说话,却被喜宁狠狠的瞪了一眼。 也先拍了拍手,两名瓦剌人抬出了一副堪舆图,他十分兴奋的说道:“于谦用兵如神,我远不如也,打不过他,北京城,合罕是回不去了。” 也先话头一转,高声说道:“但是南京城,却是回得去啊!” “于谦调集了大量的明军云集京师,二十万的备操军入京,整个京畿、河南、山东等地防备极其空虚,从固安、霸州可至保定府。” “我的探马已经回报,保定府守军不足三万。” “从保定到河间只需三日,从顺德到东昌只需两日,日夜行军,至顺德,乘舟南下,半月余,可至南京!” “南京城可没什么于谦和新皇帝,拦着合罕重掌大局!” 朱祁镇呆滞着看着堪舆图上的内容,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那…那…” 喜宁立刻附和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重登大宝之位有望,神器再握,定可还大明以朗朗乾坤!”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说道:“合罕勿虑,小女仰慕合罕之英朗,誓要追随合罕南迁。” “合罕有所不知,小女已经有了身孕,必常伴左右,与君同生共戚。” 这就是也先的第二个目标,让朱祁镇娶了莫罗,这把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哪有不娶的道理? “这…这…”朱祁镇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着地图上的南京地理位置,眼神中终于变得越来越炙热。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但凭太师主张了。” “好!好!好呀!”也先一拍桌子,拿起了酒杯,大声说道:“正统合罕,来,我们共饮此杯!为大计贺!” 也先为什么坚持走紫荆关而不是走北古口,除了担心被北元汗廷的元裔们背刺以外,他更想要的是重铸大元帝国之荣光。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五日,风里带着塞外的寒冷,吹到了大明京师。 已经进入了寒冬的日子,护城河上的水面,开始慢慢结冰,前几日,大冬天的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确如同徐有贞所言,天象有异。 大明出了朱祁镇这么个皇帝,没有异象才是怪事咧。 朱祁钰起了个大早,开始巡视城防,按照于谦的估计,瓦剌撤兵就在这几日。 瓦剌人的士气已经不足以他们发动对大明京师的任何攻势了。 脱脱不花紧赶慢赶的脱离战场,但还是碰到了杨洪带领的五万勤王军,而都督孙镗带领两万人接应,正好和脱脱不花撞到了一起。 脱脱不花是连夜跑路的,杨洪军队是日夜行军,奔赴京师,陛下要求他们尽快前往固安、霸州一线,防止瓦剌人狗急跳墙。 于谦防备的是瓦剌人南下仿照成吉思汗铁木真之旧事。 成吉思汗当年打金国,就是攻不下京师,就大肆劫掠,搞得民不聊生。 但是于谦怎么都不可能想得到,朱祁镇正准备南下去南京! 脱脱不花跟大明军队大眼瞪小眼,他老远就看到了杨洪的牙旗,立刻派出了探马,带着来自朱祁钰的敕喻,差点打起来的军队,终于停了对峙。 阿噶多尔济的想法是对的,从北古口撤退,如果被大明军知道,拦腰打断,那只有溃败。 但是阿噶多尔济不知道,脱脱不花请来了朱祁钰的敕喻。 杨洪看到了敕喻,脸上数度变色,最终下令放行。 脱脱不花知道之后,连密云都没去,直接奔着北古口而去,本来要三天的路,他一天一夜就赶完了! 直到从北古口出,看到了茫茫草原之后,脱脱不花长长的吐了口气,劫后余生。 也先的情况就大大的不妙了。 第七十二章 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 脱脱不花跑掉的时候,暗自窃喜,得亏自己跪的快,跪的慢一点,怕是要跟这位威扬草原的杨王打一仗了。 打得过吗? 两方都打了几十年,都是知根知底,还没脱裤子,就知道必输无疑? 打个屁。 脱脱不花不知道的是,他能够从北古口脱逃的主要原因,朱祁钰批红的主要原因,是脱脱不花沿路未曾烧杀抢掠,倒是拉了几个村寨的壮丁,但现在都还给了大明。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朱祁钰始终认为,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真的会拼命的。 大明已经完成了类似合围,把脱脱不花逼迫到不得不和也先和解,枪头对准大明军,那实属不智。 大明的主力都是预备役啊! 脱脱不花顺利的跑路了,但也先和阿噶多尔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也先完全不知道固安和霸州已经重兵屯集,就等着他一头扎上去呢。 也先带领大军来到了固安城下,他拿出了千里镜仔细的观察了一番,护城河已经结冰,城头上的守军并没有多少,而且十分的松懈,唯有几个似乎是连夜巡视,靠着城头五凤楼的木柱打盹。 好!大事可成! 也先深吸一口气,也不疑有他,也未曾下令扎营,直接下令瓦剌大军直接攻城。 打下了城池,还用扎营吗?住在民舍里,不比住在城外强? 还能抢劫一番。 “唾手可得啊。” 也先收起了千里镜,撑起了身子,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赢了八十一年了,你们老是赢!你看这城墙,乃是土坯,高不过两丈,马匹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跳上去!” 也先坐在大撵上,头顶是狼头大纛,在寒风中阵阵飘扬。 胜券在握。 瓦剌步战提着大楯,向前前进,将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准备通过的时候,固安城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声的巨响! 大将军炮的声音! 也先一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有点应激反应了,实在是石亨天天拉着子母炮到他的营里放炮,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上,城垛的土坯被推开,露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炮管,火炮声整天! 而与火炮声相得益彰的是马蹄声,两队大明骑卒从不远处的山口杀出,待到炮火声渐渐变小的时候,让也先梦里都惊惧的火铳手,再次出现在了城头,不停的对瓦剌的步战阵射击。 这是在排队枪毙啊! 也先眉头紧蹙的看着那队骑卒,他本来以为大明的火器因为一些特殊的办法,可以在雨天射击,只要天气放晴,箭矢可以对这些骑铳手、铳手造成威胁。 但是他错了。 这些铳手的射程,比箭矢更远,他们的阵型更加分散,甚至不耽误大将军炮和子母炮对步战的轰击。 瓦剌军哀嚎遍地,也先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明的火炮、火铳收割瓦剌军,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通传全军,先锋变殿后,大军撤退!快快快!”也先看着战场上的形势,终于下了一道命令。 虽然他没有把固安放在眼里,但是依旧按照习惯,让先锋军试探攻击,大军可以撤退。 先锋军呢? 先锋军,收到的命令是殿后,就是用他们的命,阻拦大明军队的追击之势。 也先再派两千军前往霸州,霸州乃是刘安驻守,正等待着戴罪立功的他,直接以十倍的兵力,将也先派出的两千军,团团围住,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也先的南下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别说去南京了,他连固安都过不去。 也先颇为懊恼,但是只能继续撤退,向着清风店而去。 阿噶多尔济按照他和也先的约定,来到了清风店,这里已经接近太行余脉,丘陵渐渐变多,清风店位于拒马河之内,两侧的丘陵,将清风店围成了一个口袋。 阿噶多尔济勒马停驻,看着清风店的地形,心神安定了几分,便大笑不止。 伯都满是疑惑的问道:“济农为何发笑?” 阿噶多尔济摇头说道:“我笑那于谦无谋,石亨无智啊。” “我若是于谦,就于这两侧丘陵之上设伏,待到我军行半,以滚木落石击之!我等其实要落个大败而归!” “驾!”阿噶多尔济言毕,向着清风店而去,河面已经结冰,阿噶多尔济牵马而行,只是他忽然眉头紧皱的问道:“伯都,可曾派出探马搜山?” “派了,并无异常。”伯都据实以答。 阿噶多尔济挠了挠头,他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怪异。 他看着两侧的丘陵之上,并无异常,便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等到大军行至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正在松懈之时,轰鸣声再次响起。 一语成谶。 石亨早就带着三万人驻扎在了清风店的两侧山崖,等的就是现在。 探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们呢? 石亨在大同府与瓦剌人、鞑靼人征战多年,深知他们斥候喜欢探查的方法,如何隐蔽,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带的三万人,光大将军炮就有一百余门,子母炮三百余门,这种规模的炮战,声音如同滚滚惊雷一般,在阿噶多尔济的头上猛然炸响。 当然,阿噶多尔济要求的滚木和落石,那也是不再话下,只不过是时间仓促,滚木不是很多。 落石都是鲜炸的,安放的火药轰鸣的响起,滚石带着呼啸之声,砸向了阿噶多尔济的鞑靼人。 石亨直接因地制宜,直接炸了山崖。 在阿噶多尔济侧面的山崖突然传来了爆鸣声,山石被炸裂之后,本就被前两日大雨滂沱冲的有些不稳的山体,在轰鸣中,终于形成了滑坡。 阿噶多尔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他哪里见过山体滑落是什么? 山体如同脱落一样,泥土、树木、石块,从山体上脱落,开始十分缓慢,随后声音越来越响,土木石铺天盖地,向着阿噶多尔济的军阵而去。 阿噶多尔济的瓦剌军如同淹没一样,瞬间被吞没。 石亨站在南侧丘陵之上,直道可惜,若非拒马河河面结冰,这一下,就能灭掉敌人大半! 但是炮声一响的时候,瓦剌无数人都逃向了河对岸,算是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击。 正当石亨准备下令全军接站杀敌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远处也先的狼头大纛。 站的高望的远,他看到了也先的军队,深吸了口气,大声喊道:“结三才阵!” 三才阵,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变阵,大概就是分为站锋队,主要是大楯,腰刀;跳荡队,主要是铳手;驻队,主要是预备役,手持短兵。 这个阵型却是主要以防御为主,每阵百余人,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冲阵。 “诸将士听着,咱们逮着大鱼了!能得到陛下多少赏赐!全看你们手里的家伙了!” “如果敌人冲上来了不要慌。” “要是实在是怕,就唱一唱把铳歌!” “谁要是敢退!老子一刀砍了你!” 石亨知道自己这三万人绝对吃不下也先的大军,他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击毙伤敌军,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 而不是全歼对手。 掌令官迅速将总兵官的军令传到了各指挥手中,随即个个把总,小都统开始整理队伍。 这都练了很多遍了。 石亨非常担心会溃营,更加担心来不及结阵,瓦剌人就冲了上来。 第七十三章 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 石亨在与也先先锋军的接敌过程中,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制定的所有作战计划里,全都是趋近于防守,而非进攻。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太阳高悬,而大明军队以高打低,占据有利地形,士气旺盛,尤其是几次接战都是战而胜之。 即便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基础上,大明军队依旧在敌人的进攻之下,频繁的收缩着防线。 三才阵是一种最简单的阵型,简单但并不代表着它不好用,相反,军队不就是讲究个简单易用吗? 只能说预备役在战技术上,真的很差。 明明已经训练了很久的叠枪法,却依旧懒驴拉磨一样,磨磨唧唧。 石亨指挥着军队,大明的防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即便是在有火炮、火铳的帮助下,瓦剌人还是非常顽强的冲上了丘陵的山包,白刃战一触即发。 石亨忧心忡忡的看着局势,他的手铳已经完全打坏了,不得已,他拿起了身边的钩镰枪。 其实铳手和弓手差不多,如果被近身就会陷入到巨大的劣势之中,但是仗已经打到了这里了,就没有退后的道理。 阳和门外,他被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出卖,几骑逃离了阳和门,立刻被下狱。 这次,他不打算逃了。 上次是被泄露了军机,他不甘心,大明的将士也不甘心,他们将命交给了石亨,就是为了冤魂长眠,将出卖他们的人,一起拖入地狱。 陛下替他把郭敬杀了。 这次没人泄露军机,他不准备走了。 一个军人放弃自己的抵背杀敌的战友之时,这个人几乎就废了,石亨很庆幸,自己现在还有勇气,亲上战场。 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他将牙旗插在地上,翻身下马,钩镰枪向前,大声的喊道:“白刃战!” 下马杀敌,就是放弃了乘快马逃离战场的可能,就是背水一战,就是你死我活。 大明军队和也先率领的瓦剌人的战阵,猛然的碰到了一起。 大明的军士虽然是预备役,但是他们并不怕死,也不想逃,如果想逃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地方的时候,就可以逃,在进京的路上,可以逃,甚至在京营的老营里,也可以脱离军籍。 逃兵不杀,是大明皇帝的敕喻。 没什么好逃的,他们被教会的只有一个,用一切能够杀死敌人的办法,杀死敌人! 用自己的抬枪、用自己的手铳、用自己的弓箭、用自己的钩镰枪、用自己的腰刀。 用手臂!用脚!用自己的膝盖!用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膊肘!用自己的牙齿! 咬,也要咬死敌人! “杀!” 震天的喊杀声充斥着清风店的缓坡,大明军士们用自己的生命,碰撞到了瓦剌人的精锐部队。 于谦运筹帷幄不假,但是他并没有估计到阿噶多尔济这群鞑靼兵,才是开路先锋。 导致埋伏的突然性和手段,全都用在了鞑靼人的身上,而不是瓦剌人身上。 显然瓦剌人更加精锐。 石亨用力的一脚将一名瓦剌人踹翻在地,手中钩镰枪在对方脖颈上一划,血液喷溅而出。 他猛地摘掉了面甲,这玩意儿的体验,实在是太挡视线了。 一根长矛猛地刺到了石亨的甲胄之上。 石亨穿的是板甲,这甲胄的弧面让瓦剌人的长矛刺下,立刻划开。 电光火石之间,石亨拉住了对方的长矛柄,抄出腰刀,插进了对方的脖颈中。 石亨用力一推刀柄,腰刀没入对方脖颈。 “哈!” 他面目狰狞的用尽力气一划,将瓦剌兵的脖子霍出一个婴儿胳膊大小的血口来! 血液猛然喷了石亨一脸,石亨啐了一口血沫,用手一抹,拍了拍板甲的位置。 好东西啊。 如果大明军可以人人配上此甲,那长驱万里灭瓦剌,还不是易如反掌?! 石亨浑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样站在战场上,让围攻的瓦剌人,心生震颤,而不敢上前。 “干恁娘!再来!” 他暴怒一声,再次提着钩镰枪向前冲锋。 石亨带领的精兵立刻戳开了瓦剌人的一个口子,瓦剌人的阵线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于谦的确没有料到阿噶多尔济带着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以东西蒙古人的矛盾,鞑靼人给瓦剌人开路,他怎么会料到呢? 但是于谦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安排了杨洪、孙镗作为清风店的援军。 只有清风店最为危险,固安和霸州都有城池,即便是土坯,那也是地形优势。 远处杨洪的牙旗出现的时候,石亨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大明军队的援军,到了。 杨洪见势不妙,立刻下令,直接进军杀敌,宣府军都是精锐,变阵迅速,只用了半刻钟,就开始有组织的冲击瓦剌大军。 一场血战开始了。 天空的乌鸦和秃鹫成群结队的飞过,这些食腐类的鸟类,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而天空之下,硝烟弥漫将整个战场弥漫,四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 血液汇集,最终将整个清风店两侧的山崖染红,战场上的军士们,用着自己一切能用的手段,杀死对手。 即便是最后时刻,依旧有些军卒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的攥着敌人眼眶,哪怕是死也不能让对手好过!哪怕是死也要争取一些战友杀敌的机会! 大明军士是英勇的,血战极其惨烈。 瓦剌军在宣府军加入战场之后,逐渐崩溃,他们开始有计划的撤退。 留下了一道道殿后的军队,向着紫荆关的方向逃窜。 “杨王。”石亨依旧带着带血的甲胄,寻到了杨洪,气喘吁吁的对着杨洪,打着招呼。 “这个,好东西!”石亨拍着自己的板甲,虽然上面有了好多凹坑,但是却没被穿透。 “这是什么?”杨洪看了半天,不住的点头:“好东西!我大明有此甲十万,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 杨洪正在指挥着军士打扫着战场,将敌人和大明军士的尸首分开,大明军士厚葬,而瓦剌人的尸体,堆叠在柴火垛上,准备烧了之后,盖上封土。 防止瘟疫滋生。 让天上食腐动物颇为可惜的是,他们盘旋了半天,只能等大军撤退才敢落下。 六十八岁高龄的杨洪,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是依旧中气十足,身高马大的他,并没有因为年龄,失去军将该有的上阵杀敌的勇气。 草原上的瓦剌人盛传,杨王之威名,说他胸有韬略而神鬼莫测,手操剑戟而星斗垂芒;摧锋万里,轰雷迅电。号令三军,则烈日秋霜。 “石总兵,伤亡如何?”杨洪看着满地疮痍的战场,颇为感慨。 石亨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死伤五千余人,说来惭愧,被火铳炸膛伤的军士,比被瓦剌人击伤的还要多。” 火铳火药被吹到眼里的,火铳火药塞多了炸膛的,紧张乱开枪打伤前队的,暴露了大明军训练不足的缺陷。 但是! 大明赢了! 瓦剌人夹着尾巴,狼奔豕突,仓皇而逃! 杨洪出乎意料的看着石亨,看着满地的尸体,面色古怪的说道:“狗鞑子至少留下了上万尸首,仓皇而逃!石总兵大有可为啊!” 其实当杨洪的牙旗亮起的时候,瓦剌人已经开始准备迅速通过清风店了。 所以他带着宣府两卫军,就砍了四百八十首级,远不如石亨之功。 石亨苦笑着说道:“杨王说笑了,若非杨王赶来及时,我带来这三万人,怕是都要折在这里了。这帮狗鞑子,确实凶悍啊。” “也先劫掠的牲畜、百姓也全都留下了,阻拦我大军的追击,这瓦剌太师还是有些急智的。”杨洪十分遗憾。 本来衔尾追杀是最好的时候,但是也先也不是善类,急切之下,断尾求生,也想到了阻拦追击的法子。 这些天打劫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了清风店。 石亨又啐了一口血沫,满是不屑的说道:“要不说也先狂悖,清风店乃是紫荆关必经之路!居然没有留下人驻守,他不吃这亏,哪里知道我大明军士之勇武!” 也先跑到紫荆关的时候,还依旧小心翼翼的让先锋先入城,待探明紫荆关仍由瓦剌人占领之后,才缓缓入城。 他命令大军盘点损失,此次进犯大明,光瓦剌正军就损失了三万余人,骑卒就占了一万有余,让也先面色颇为难堪。 他本打算南下,即便是不能把朱祁镇送到南京,也可以劫掠一下南方,但是在固安、霸州碰的满头是包。 在土木堡都没死这么多人! 也先看着堪舆图,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却没有久留,而是两年之后,成吉思汗攻破了宣化等重镇,才再次占据居庸关。 朱祁镇在土木堡觉得地势开阔,决定与瓦剌决战,是军事冒险。 他也先,未破宣府,直逼京师,意图一战灭明,也是军事冒险。 正统十四年,诞生了这么一对卧龙凤雏,让天下人惊呼,真的是彪子配狗,将遇良才啊! “伯颜帖木儿,命令大军修整一日,立刻撤回草原,紫荆关不能久留。”也先看着堪舆图,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妙。 杨洪的牙旗他是认识的,宣府支援了清风店,若是大同府军和石亨、杨洪再同时赶至紫荆关围杀,他绝对逃不出去! 杨洪都到了,郭登还远吗? 这俩将领,都是拒绝给朱祁镇开门的将领,现在是巴不得朱祁镇死于乱军之中! 然后借口战场没有分辨清楚,太上皇他…殉国了。 杨洪和郭登可不是于谦,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的主儿,拒绝给朱祁镇开城门,这就是生死之仇! 可惜,别的本事没有,保命本事一流的朱叫门,在袁彬的护持下,再次活了下来。 又受到了一些惊吓,在莫罗的怀里钻着。 不过也先也顾不得朱祁镇了。 本来打算在紫荆关修整几日的也先,决定明日就火速出关,直奔草原! 这要是被合围了,必死无疑! 阿噶多尔济懊恼不已! 他要是跟着脱脱不花,现在也跑了。 杨洪出现在战场,就代表着杨洪并没有同鞑靼人作战。 虽然阿噶多尔济不清楚内情,但想来,他那个善于屈尊人下的哥哥脱脱不花,不知道献出了什么好处,让大明皇帝放行了。 但是他阿噶多尔济跟着也先,在清风店死伤惨重,而他的哥哥却是毫发无损。 离谱。 此时颇为狼狈的阿噶多尔济和也先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师可有什么灭明良策?”阿噶多尔济略有些不甘的问道。 他们明明已经抓到了大明皇帝,明明已经消灭了大明京营最精锐的部队,明明已经打到了北京城下。 但是依旧拿大明没有什么办法!太憋屈了! 也先的手点在了宁夏的位置,露出了一丝阴狠说道:“我们手里还捉着一个朱祁镇呢,这可是正统合罕啊,他还是有点作用的。” 次日的清晨,瓦剌军在天未亮的时候,立刻全面撤离了紫荆关,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而石亨和杨洪赶到之时,只看到了紫荆关的残垣断壁。 不得不感叹,马军多,跑的就是快,一溜烟就找不到了。 朱祁钰收到了固安、霸州、清风店的战报,大明终于将瓦剌人驱逐出京畿地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大明军正军两万五千余人,备操军二十万余参战,死伤近三万余人,和瓦剌几乎旗鼓相当。 但是仅西直门外被卯那孩突袭,就死了大约两万。 而卯那孩的突袭成功的原因,是因为都督魏兴不,尊将领,私自回营,导致前军后军失调,才被卯那孩钻了空子,抓到了机会。 朱祁钰震怒,立刻命令锦衣卫抓拿,开始了查办魏兴。 瓦剌鞑靼联军人近七万骑卒,十五万步战,突袭大明京师,死伤俘将近四万余人,这其中约有两万骑兵,所有劫掠财货百姓都留在了大明境内。 脱脱不花的嫡系,完全是跑到京畿观光了一番,啥都没干,心惊肉跳了一番返回草原。 最大的胜利者,是善于逃跑、能进能退、能屈能伸的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不仅没有损失,还跟大明建立了一丝默契。 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哟。 “京师保卫战一战,大明大获全胜,全仰来于老师父运筹帷幄。”朱祁钰将京师保卫战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在了于谦身上。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皆仰赖大明军士死战不退,大明百姓众志成城,戮力同心,方有今日之胜!” “该到论功行赏之时了,于老师父可拟好了奏疏?”朱祁钰提到了封赏之时。 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魏兴之罪责绝对不能依于谦的说法,戴罪立功,他必须死,查办就是把问题查清楚,让他死的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朕的军队里,容不得这等害群之马! “请陛下御览。”于谦将两封奏疏递了上去:“清风店、固安霸州之战,臣等详细军报和掌令官军文,汇总之后,面呈陛下。”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大明赢了,但是他又紧张了起来。 赢很难,但是接下来的局面,会更难。 如何让大明再次伟大,就成了此时君臣心中最重的问题。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急症已缓解,慢症呢? 大明日后何去何从? 面前这位大明新君,能不能带着大明继往开来? 于谦的答案是—可以。 他坚信。 第七十四章 亡国之君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于谦的第一份奏疏上面就是两个勋臣伯爵,一个忻城伯,一个应城伯,两个人于谦不用他们的理由。 打完仗了,于谦向陛下解释了自己用人的原因。 这种事必须要说清楚,为什么宁愿从牢里捞出石亨和刘安来,也不用勋贵和某些人。 朱祁钰详细的看完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和证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就是为何让范广进京的理由吗?” 范广辽东都指挥佥事入京,出任京师左副总兵官,石亨副将。 宣府是总兵官杨洪主持大事,大同是因为朱祁镇敕喻紧急升迁为大同总兵官的郭登主持大局。 而刘安,是之前的大同总兵官。 石亨、刘安、杨洪、郭登,都是总兵官,唯独东北方向的总兵官孙杰,于谦在打仗的时候,提都没提。 “臣不敢用他,怕招致灾祸。”于谦无奈的说道。 历来大抵如此,有人为了大明拼死拼活,有的人前方吃紧,后面紧吃,有的人活着,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朱祁镇认真的看了半天,说道:“此奏疏已经由都察院核准,确有此事,那就办了吧。” 留着他们吃大明的粮食吗?!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批红,还给了于谦。 于谦愣了愣,他只是想陈述理由,陛下居然查办。这实在是…… 这封治罪的奏疏,上面还有徐有贞的签名,这个都察院的扛把子,可以说是于谦的政敌,徐有贞是坚定的南迁派,而且身体力行,将妻儿老小送到了南方,于谦说往东,徐有贞必然说往西。 但是在这封治罪的奏疏中,两个被查办的忻城伯、应城伯,却一致同意。 能让于谦和徐有贞这两个政敌,握手言和,俩人合起伙来查办,可见忻城伯、应城伯多么不得人心。 尤其是这个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可不是一次两次,好在赵荣带领的军士,全都由孙镗训练都督军务,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打开了第二封奏疏。 “石亨功擢武清侯,杨洪功擢昌平侯,刘安复广宁伯,范广进指挥同知…”朱祁钰认真的看了一遍,都是因功进爵,名号都是奉天翊运,可以说是赏罚分明。 他没有马上批红,而是问道:“这次参战的所有军士可有封赏?” 奏疏里没有,朱祁钰才会发问,打仗的是军士,受封的是军将,他当然要问。 “按制犒赏,无功不赏。”于谦立刻说道。 他多少摸出了点当今陛下的脾性,当今陛下对普通军士尤为关心。 甚至在十团营和军士同吃同住了月余,如普通军士那般操练,对参战之军士,自然是多有关注,也不意外。 “无功吗?军士奋勇杀敌,不参战的军士,也是出城作战,风餐露宿,在朕看来也是,无过亦算有功。”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并不认同。 没打仗是他们的防区没被侵扰,只是执行任务不同罢了。 于谦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臣以为…不妥。” 朱祁钰看着依旧执拗的于谦,想了半天说道:“那就以犒赏为名吧,每人额定五两现银,折合成酒肉米粱,分发给参战军士,这总可以了吧。” 于谦是兵部尚书,对于领兵打仗这件事,比朱祁钰在行,朱祁钰并没有用自己的业余挑战人家专业的想法。 只是觉得军士辛苦,皇帝不差饿兵,多少也该意思意思。 于谦一听是犒赏,也没了意见,无功不受禄是大原则。 但是陛下的意思是犒赏激励,那就没啥问题了,五两现银折酒肉米粱,至少能好吃好喝好一个月了。 “陛下仁善。”于谦代表了大明参战的所有军士谢恩。 “仁善?于老师父不知道,这段时间不知道多少人上书,阴阳怪气朕薄情寡恩呢。”朱祁钰摇了摇头。 他未登基就在午门外摘了无数的脑袋,流放了这群人的家属。 通惠河上还挂着一大堆的黑眚,大明的水猴子的尸首示众。 登基之后,就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人,现在也不给处理意见。 就这么关着,无数御史、给事中的奏疏都被他拿去当柴烧。 一大批囤货居奇的奸商,已经查的差不多了,那天想起了,自然是推到午门外斩首示众。 奸商惯不得,大明的经济太脆弱了,几乎没有,囤货居奇真的会害死人的。 苏太祖就曾经瞪着眼睛,大声喊着:倒卖粮食的奸商,立刻枪毙,枪毙!我要求,立刻,马上! 朱祁钰干的这些事,这不是薄情寡恩、独断专横是什么? 某些人口中,他们惧怕的亡国之君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 “上次朕说的那个英烈祠,可有筹备?”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在开战之前,朱祁钰就要求过要将阵亡的军士名字,写在英烈祠之上,形制并不复杂,八角亭加一块碑。 于谦挠了挠头,陛下还薄情寡恩吗? 南迁者死,北镇抚司衙门那些公然鼓吹南迁的凤阳诗社十四人,到现在还没砍头,不是陛下仁善,又是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吧,于谦如是想到。 他听到陛下询问,赶忙说道:“西直门外两块,德胜门外一块,彰义门外一块、清风店、固安、霸州各一块。” “找的是西山大青石,陛下安心,后天就能立起来,亭子的木料出自红螺厂。” “好。”朱祁钰松了口气,有些疑惑的说道:“杨洪在宣府,宣府距居庸关很近,杨王可以驰援,朕理解,可是为什么郭登,也驰援到了紫荆关?” 郭登带着大同府军,差点在紫荆关把也先给包了饺子,可惜的是,也先实在是溜得太快了。 十五日撤军,十六日在固安、霸州吃了亏,又在清风店跟石亨打了一场仗后,十七号就从紫荆关溜得无影无踪。 草原上的猎狐都跑的没这么快。 其实朱祁钰不知道,瓦剌人跑得不快,早就被蓝玉给杀干净了,还能等到今天? 杨洪,朱祁钰多少可以理解,杨王之名,他也听说了,但是这郭登从大同跑到了紫荆关,这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按照之前廷议庙算,收拢土木堡残兵败将,并且安顿这些败兵,至少需要数月的时间。” “厘清奸细,查处作奸犯科者,安抚败兵,编队,才能整军出发。” “但是陛下,在战前军令三军,逃兵不杀,才让杨洪和郭登他们容易了许多。” “往日里收拢残兵败将,最难的地方就是清理兵匪,现在倒是简单了,探马骑卒大喊逃兵不杀,省了不少的时间。” 朱祁钰一愣,略微有点愕然,这算是蝴蝶效应吗?自己一道政令,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他点头说道:“哦,原来如此,这是福建军报,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请罪奏疏。” 金濂告诉朱祁钰,待到陈懋班师回朝的时候,自然会有御史去弹劾陈懋。 到时候,朱祁钰就坡下驴就是。 但是他并不想那样,但是陈懋似乎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先上了自己的请罪诏书。 剿匪不力,耽误了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之类的由头,请求陛下责罚。 福建百万众起义,去年十二月份出发,八个月的时间,京营到福建,走到那儿,就得四个月时间! 至于前往福建的京营四万军士归京勤王,于谦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福建大军归京勤王。 因为福建大军不能动,妄动福建民动、民乱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陈懋请罪的都是由头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朝堂的游戏规则,让陈懋不得不这么做。 “陛下以为呢?”于谦也是颇为无奈,这是规则。 第七十五章 于谦,你比王莽还要王莽! “留中不发吧。”朱祁钰摇了摇头,打胜仗就是打胜仗,封无可封,可以赏啊,钱、田、舍、宅,都可以赏赐。 非要搞文贵武贱那套? 于谦只是点了点头,具体如何做,圣断圣裁就是。 京师保卫战已经打完了,于谦开始加倍小心,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理于谦是万分明白的。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眼下有两件事,亟待要办。” “第一件是,就是应令礼部备祭品,翰林院撰祭文,遣天使前往居庸关、宣府、土木堡谕祭阵亡官军,并量起军夫埋瘗尸骸。” 战场,只有胜利者才会打扫战场的资格,很显然,大明阵亡在土木堡的军士,尸骨依旧没有掩埋,依旧暴尸荒野。 瓦剌人是不会为大明军师收敛尸首的,京师保卫战胜负已分,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立祠祭祀,是应有之意,其实朝堂上有很多的批评的声音。 他们批评的是谁? 批评的是在土木堡中战败的人,比如成国公朱勇,最近很多人都在鼓动废除成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 这种鼓动,是将朱祁镇的战争冒险,和领导失误的责任,进行一种遮掩。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礼部侍郎项文曜去一趟吧。” 于谦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京中弃养之地,八月秋收之后,粮田荒芜,无人深耕秧田,杂草丛生,眼看着已经入冬了,再不梳理,明年开春,就无法耕种了。” 大明面对瓦剌人必然的入京,实行了坚壁清野的战略,秋收之后,并没有耕种,但是秋收之后,杂草丛生的田地,来年怎么耕种? 于谦说的不是现在依旧留在京城的百姓们的地。 瓦剌撤军后,大明百姓出城,土地已经开始了深耕秧田,于谦说的是另外一部分地。 “这些地为无主之地。” 朱祁钰目光透着几分凶狠说道:“命令京营军士,梳理,设置军屯即是。此次缴获牛,分给军屯卫所。” 确切的说,于谦说的那部分地,不是无主之地。 他们本身是有主的,就是那些南逃的缙绅、富商、巨贾、明公们的地,但是此时朱祁钰将其定性为了无主之地。 国有难,则举家逃难。 这些地既然舍弃,就不要怪朱祁钰不仁不义了。 看,他就是这么的薄凉寡恩。 “无主之地?军屯卫所?”于谦吞了吞喉头,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祁钰,这是要做什么? 朱祁钰点头说道:“对。” “金尚书言福建蠲免三年税赋即可,朕觉得不够,当地百姓揭竿而起,绝非仅仅因为冬牲的缘故,福建既然已经打烂了。” “朕欲令宁阳侯陈懋,训练百姓挑选精壮团练之后再返乡。” “设立农庄,土地农庄所有,共同耕种、收获,扬晒之后,按户按工,分配米粱。” “这是朕的一些想法,于老师父可以先看看。” 于谦接过了朱祁钰递过来的敕喻,兴安一转身,走到了书房之外,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陛下要和于老师父谈大事,兴安听不懂,他要守着,不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兴安知道,那是陛下自上次谈到天下寺庙田产时候,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陛下时常沉吟许久,才会落下一笔。 那将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于谦看到了兴安的动作,又认真的研读了一下朱祁钰的敕喻,面色时而涨红,时而煞白。 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很短的敕喻,于谦才看完它,他看了看周围无人,便知道今天这番谈话,干系甚大,可能会影响到以后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国体根本。 但是为人臣,有些话,必须要说。 但是说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些说话技巧的。 于谦开始了正式的君臣奏对,他立刻说道:“陛下可知秦何以灭六国乎?” 朱祁钰点头说道:“商君废井田、开阡陌封疆,教民耕战,而赋税平,秦得以二十级军功爵横扫天下。” 商鞅废掉了奴隶主们的阡陌封疆,废除了井田制,将土地分给了百姓,奋六世之余烈,最终让秦国变成了最强大的国家,最后东出崤关,定鼎天下。 于谦深吸了气,感情陛下知道秦国为何强盛啊。 他点头说道:“然也。”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可知王莽其人?” 朱祁钰也猜到了于谦会有一问,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王莽始起外戚,受更始帝禅,继皇帝位,为新朝皇帝。” “他托古改制,更天下田为王田,奴婢改为私属,设置盐、铁、酒、钱专营,山林川泽皆为王业。”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尽然知晓啊。” “史书有言,其篡汉滔天,行骄夏癸,虐烈商辛。伪稽黄、虞,缪称典文,众怨神怒,恶复诛臻,百王之极,究其奸昏。” 夏癸,就是夏朝末代君主暴君桀,商辛,就是商朝末代君主商纣王,因为号帝辛,而被人叫做商辛。 这段意思大概是说,贼臣王莽,篡夺汉位罪恶滔天,行事骄纵如夏桀,暴虐与商纣无异。 却诡字称恢复黄帝、舜时的古制,妄称之为经典文章,激起民众怨恨苍天震怒,罪大恶极必遭诛杀。 百王之中,最为奸佞昏聩者。 朱祁钰知道于谦虽然在论史,但却句句都在劝谏。 于谦在提醒朱祁钰他这个皇位是怎么来的,确切的说也是篡来的。 原来的皇帝毕竟还活着呢,虽然在敌营之中。 如果这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一定会激怒无数人,最后变成王莽一样的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最后史书还有留下污名。 朱祁钰面色涨红,但还是用力的呼吸了几下,平静了下来,问道:“于老师父,以为此策不妥?” 于谦长揖在地,郎声的说道:“臣,并不觉陛下之策不妥。臣只是想说,陛下莫要操之过急。” “咳咳。” “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此策不成,又该如何收场呢?” 于谦害怕京城那些个缙绅、富商、巨贾、明公,逼逼赖赖吗? 他敢在大明皇帝北狩的时候,另立新君、公然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自然是不怕闲言碎语的。 京师之战一役过后,京城二十二万京营,皆为其麾下之军士。 说句不好听的,眼下,若是于谦想当曹操,只需要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缓缓图之便是。 辅国?乃摄也! 做到摄政,也不在话下。 就连徐有贞这个明面上的政敌,带着都察院和给事中们,连章弹劾,有用吗? 没有任何用。 于谦现在是公德无垢,私德无亏,比王莽受禅之前,还要王莽! 但,此时于谦依旧是在辅国,而非摄国。 他知道朱祁钰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是操之过急,恐有大患,甚至可能动摇大明之国本,导致大明动荡不安。 于谦长揖在地良久,才郑重的说道:“陛下之敕喻,臣收好了,陛下要做什么,臣清楚了。” “还是就让臣来做吧。” “若是酿成大难,介时陛下将臣推至午门外斩首示众,便是。” 清君侧,又一种游戏规则。 天怒人怨的时候,将奸臣砍了,就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比如但年削藩的晁错,不就是被推了出去砍了脑袋? “朕不是这个意思。”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就是找于谦商议朝政,他并不完全确定自己的政策是否适用于大明,尤其是一些后世借鉴来的经验,他才找来于谦商议。 他完全没有让于谦当白手套的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准备这么做,并没有打算让于谦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臣也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朗声说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此策若成,则天下颓势尽可尽褪,臣会用尽全力,做成此事。” “若真得是无法推行,那还有陛下出面,拨乱反正,扭转乱象归正道。” 于谦的意思是,让陛下做最后的政治托底,防止事情恶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第七十六章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勋宗! 朱祁钰总是有一些奇思妙想,比如他就喜欢在王恭厂待着。 兴安也是有奇思妙想的,兴安十分郑重的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 “陛下,臣嘱咐兵仗局打造了三副牌子,还请陛下过目。”兴安有些忐忑的说道。 打完京师保卫战了,那么京营的指挥权,就应该收回了,看于谦的意思,也没有一直把持的想法。 那作为皇帝的内侍,他就要竭尽所能,让陛下把军权收回来,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的内侍,却一直帮不上忙。 镇守太监虽然可以帮着大明皇帝看着边军,但是京营呢? 兴安也想为陛下分忧,但是分忧怎么分呢? 他也是绞尽脑汁了。 “这是什么?”朱祁钰来了兴趣,掀开了红布,下面三个檀木盒子,还有阵阵的木香,在环绕。 朱祁钰打开了三个盒子,啧啧称奇。 居然是类似于勋章之物,直径约为三寸,圆形,金银铜三色牌,正面是两条四爪金龙,环抱日月。 北面写着:「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在正中下面写着:功赏给牌。 勋、勋、勋…勋章? 这一句是于谦在阵前喊出口号,就像是老秦人喜欢喊大风、苏联人喜欢喊乌拉一样,算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手段。 兴安颇为忐忑的说道:“这鎏金牌,乃是奇功牌,凡是战阵之中挺声先行,突入阵中斩将夺旗者,方可赏。” 朱祁钰拿起了鎏金牌,兴安是个省钱的人,鎏金费不了多少钱。 他看着这明晃晃的鎏金牌,越看越是喜欢,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这牌既然呈上来了,那名单呢?司礼监认为京师之战,谁能拿这奇功赏?” 兴安恭敬的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锦衣卫缇骑一十三骑,阵中夺旗,当得此赏!”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彰义门外、德胜门外、西直门外,下马陷阵杀敌,死不旋踵,当得此赏!” “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安边有方、驰援有力,逼退瓦剌大军,瓦剌进犯之敌不得不退,也当得此赏!” 朱祁钰连连点头,兴安这份名单,的确有点大明皇帝近侍那味儿了,不该出现的字眼,一个没有。 朱祁钰讨厌的家伙一个都没在上面。 “于老师父呢?”朱祁钰忽然问道:“于老师父可是此战总督军务之人,怎么可以漏掉于老师父呢。” 兴安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陛下已经打算擢了他少保之尊贵,臣这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啊。” 朱祁钰摇头说道:“你这个想法,相当危险啊。” 兴安是皇帝的内侍,他的效忠对象是大明皇帝,他要做的是让大明皇帝笼络军心。 “臣惶恐。”兴安咂嘴,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希望君臣相隙的场面在京师之战后出现。 “给于老师父也来一块,不得厚此薄彼,若是打造困难,就把朕这块给于老师父就是。”阵中夺旗的一十三骑,朱祁钰也在其中。 他自然也有奇功牌,但是皇帝带功赏牌,总有点…勋宗那味儿了。 亡国之君的味儿,太对了。 不成自己还是不要带了。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还没造呢,这不是面呈陛下,陛下定夺之后,再制牌便是。” “还没造呀!好啊。”朱祁钰拿着那块鎏金牌,这不加个别针上去? 他点头说道:“去内承运库取点黄金来,弄成纯金的,鎏金的太寒碜人了。” “一共没几块啊,这钱省的不是地方,换纯净的。” 老财主突出一个财大气粗,颁给功臣的功赏牌,怎么可以寒酸呢? “额…臣领旨。”兴安眨了眨眼,领命说道。 “这银牌又有什么说法呢?”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块,这块明显就很重,显然是纯银制作的。 兴安赶忙说道:“此乃头功牌,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臣以为也当得此赏。” “京营二十二万军,力战而亡者约有三万之众,臣以为当得此赏。” “好!”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兴安这家伙,有点想法咧。 兴安指着第三块牌子说道:“这铜牌则是齐力牌,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京师一些文官,比如金尚书俞尚书等人,就守在九门之上,也可得此赏。”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自己的太监都干点什么,给皇帝查漏补缺。 朱祁镇的太监做点什么,郭敬向瓦剌人走私钢羽火器,出卖大明情报,专横擅权。 这就是差距啊……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奇功、头功、齐力三牌,颇为犹豫了良久,才说道:“你这个很好,朕甚是欣慰。” “但是鹞儿岭、鸡鸣山、土木堡,我大明将士也是奋死而战,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家人一块头功牌呢?” 兴安一听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不可。” 他弄这三块牌子,是为了让陛下笼络军心,掌控京营,朱祁镇越是不得人心,他兴安的主子朱祁钰的皇位就越加的稳固。 土木堡是大明之痛! 痛彻心扉! 正因为它痛,所以朱祁镇哪怕是回来,也只是太上皇而已! 土木堡的确是英灵,但是也没有奖赏的理由。 战败了就是战败了,是不能封赏的。 “朕知道了,就按制打造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道理,他自然采纳其谏言。 兴安长长松了口气说道:“臣领旨。” “几时能做好?”朱祁钰问到了工期,时间太久,效果就差了,最好不要留到过年。 兴安赶忙说道:“过年之前,都可以做好。” “好。” 朱祁钰对于授勋是极为看重的,他立刻亲自到了兵仗局的工坊里,对模型进行了一番修改,两条龙盘旋,更加威武。 四爪金龙是蟒,五爪金龙才是龙。 朱祁钰直接让工匠改为了五爪金龙,在「功赏给牌」这四个字上,写上了人人如龙四个字,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他作为大明皇帝,赐给京营的功赏牌,当然可以用五爪金龙。 “兴安,此为常例,若是以后有功之人,皆照此画策授勋。”朱祁钰对于兴安的这个点子,非常满意。 这只是单纯的表彰,并没有特权傍身。 但是对于拼死力战的军卒而言,这代表了大明皇帝的首肯和大明皇帝的期许。 这打造完了,不搞个盛大的授勋,那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个功夫吗? 朱祁钰每日都要到老营、东西两门新营去操阅军马,朱棣当年叮嘱朱高炽:你只要不死!就得每日巡阅京营! 军队是皇帝的脊梁骨啊。 朱祁镇可以不尊祖训,那是他不孝,朱祁钰不能,他这庶皇帝,如果连仅有的兵权都不抓紧,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王恭厂视察结束之后,他来到了京营。 他端着手铳,瞄准了二十步外的靶子,瞄了许久,都未曾击发。 燧发火铳所需要的精钢簧片,产量实在是太低了,直到现在依旧仅仅满足了锦衣卫的手铳。 他终于扣下了扳机,铅子呼啸的击中了人形靶的胸膛。 打手枪,完全是看感觉。 瞄准这种事,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瞄准的。 要是有时间瞄准的话,朱祁镇此时已经死了。 朱祁钰放下了手铳,挥了挥手,将面前的硝烟挥散去。 “好!陛下真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当世人杰!”石亨立刻拍手称赞。 那拍马屁的功夫,可比其他人直接多了。 第七十七章 少保 朱祁钰看了一眼石亨,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好好的一个将领,下马陷阵杀敌眉头都不皱一下,这到好了,整日进些谗言。 “朕做了个奇功牌,年祭之时,朕就会发下去。此战共计三种功赏牌,你可以问兴安要一个看看。”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一脸茫然,功赏牌是什么东西? 他将目光看向了兴安,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功赏金牌递给了石亨。 石亨拿着功赏牌,和兴安窃窃私语了许久,才面色严肃的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长揖之后,郑重的喊道:“臣替天下武夫,谢陛下隆恩!” “唯陛下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什么叫尊重呢?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亲冒矢石,披坚执锐,办了京师讲武堂,还给阵亡之军士立碑作册。 不仅如此,在最近还从内帑拿了近百万两银子,折银五两米粱,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现在这功赏牌砸下来,若仅仅一次,也就罢了,兴安言此为常例,实在是让石亨,震撼不已。 “行了,大话空话,少讲一点,你记住你今天的话就是了。”朱祁钰示意石亨差不多就得了。 虽然知道石亨前面那必然是马屁,后面那句发自肺腑,但是朱祁钰始终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的人。 “你把消息散出去,看看军士们的反应。”朱祁钰才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造势。 “臣遵旨。”石亨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赶忙说道。 …… 于谦揣着朱祁钰的敕喻,哼着小曲回到了兵部,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还有一种轻快感。 这种轻快感,比他打赢了京师保卫战,更加开心数分。 他清楚的知道,大明国力之强盛,区区瓦剌,大明急症之后,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九种方法弄死瓦剌人,九种! 但是他从朱祁镇北狩之后,其实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问题。 大明生病了,有急征也有缓征,急征他可以解决,甚至进行各种布局,让边患之危急消失一空。 但是缓征呢?要不要解决?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都是弥漫在他心中的阴云。 即便是一次次的军事胜利,依旧让他没有清晰的认知,该何去何从。 麓川打了十多年,福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百万众揭竿而起,不是病入膏肓,又是什么? 但是朱祁钰这个年轻的皇帝,在做郕王的时候,虽然有一些贤名,但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真的要解决,决心很大。 只要陛下决心解决缓征,对于于谦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 农庄法好,好呀! “啥儿事把我们于尚书乐成这样?”石亨嗑着葵花籽,打门外面溜进了兵部,颇为好奇的问道。 石亨先对其他人比了个大拇指。 他颇为兴高采烈的说道:“我跟你们说啊,咱们陛下,那枪法,是真的准!咱们那铳什么水平?大家心里都有数。” “但是陛下一共打了三十发,没有一发脱靶,着实是厉害啊。” 石亨讨厌在兵部坐班的感觉,别人都在忙,他搁着嗑瓜子,无事可做。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带着儿郎们操练一番,早日杀入大漠,将瓦剌人的脑袋挨个剁下来! 于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陈汝言,笑着说道:“这是陛下御批的奏疏,尽快落实。” “陛下把某请功的奏疏批下来了,恭贺杨王封昌平侯,恭喜石总兵封侯,恭喜范将军升任指挥同知,恭喜广宁伯复爵。” 于谦挨个恭喜了个遍。 石亨愕然,他还以为奇功牌就是最大的封赏了,毕竟他是戴罪立功。 但是居然擢了爵! “哈哈哈!” 他闻言大喜,他们这票人全都是奉天翊运之功,但是是否可以封侯,那也得陛下朱批才是。 现在靴子落地,别人有那个涵养的功夫,他可没有,直接笑出了声。 他满是疑虑的问道:“你咧?你落了个什么爵?” “我不落个杀头的罪名就是好的了,还封爵,想甚好事。”于谦摇头。 他做的是兴废之事,这铡刀今天不落下,终归有一天是要落下的。 废立天子,太犯忌讳了。 而且他还不打算继续把持京师京营,那没什么自保能力,死的那天还会远吗? 从决定固守京师的那一刻,他就有了这种觉悟,早晚的事罢了。 “不地道。”石亨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范广却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朝中对于老师父的非议极多,都察院那群人,可天天盯着于老师父弹劾,陛下能压住弹劾,已经实属不易了。” “难,都难啊。”杨洪年事已高,但是并不昏聩,相反他相当的清醒,重重的叹息。 “杨王,杨俊现在伤势如何了?”于谦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洪从宣府驰援居庸关,他的儿子杨俊也在军中,差点死于瓦剌人的刀下,于谦才有此一问。 杨洪赶忙说道:“劳烦于老师父挂念,倒是无大碍了,本就无甚大碍。” “什么无甚大碍!身中十七创,叫无甚大碍?捡了一条命啊。”刘安却为杨洪打抱不平。 杨洪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让于谦给杨俊请功,是有他自己的顾忌。 关内关外,都叫他杨王,他人老了,但是可没糊涂。 “于老师父的功绩陛下真的没有赏赐吗?”陈汝言将于谦拿回来的奏疏记录在档,颇为感慨的问道。 于谦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没有,此事休提。” “圣旨到!兵部尚书于谦接旨。”兴安却打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高声呼喝。 兴安让两个太监展开了长长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己巳惊变,国步难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不曾捐汉绘之尺寸,费宋缗之毫纤,而虞渊返照,事同揖让。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特加于谦少保、总督军务,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石亨一乐,按照既定规则,都觉得陛下不会有什么赏赐了。 这赏赐不就来了吗? 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为从一品。 按照大明的规矩,三公三孤,只有见到亲王和皇帝才需要行礼,其他人都不用。 亲王乃是正一品,郡王为从一品,不过有品无权。 三公三孤,无定员,无专授,也就是说轻易是不会授予给臣子的。 于谦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而且还是直接封了少保,赶忙俯首说道:“四郊多保垒,大明频战事,乃是卿大夫的耻辱,怎么敢求取赏赐功劳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于少保莫要推辞,陛下这可是下的圣旨,可不是敕喻。”兴安乐呵呵的将一枚玉印交给了于谦,还有整套的官服,以及笏板,都在托盘上,交给了陈汝言。 “我就说嘛,陛下不是小气人!”石亨看着于谦的玉印颇为感慨。 从一品啊,虽然公侯伯驸马都尉,都是超品,但是这个超品,远不如于谦这个从一品,人家手里有权,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权少保。 于谦捏着手中的玉印,摇了摇头:“唉。” “看看看,这嘚瑟的样儿!不想要,咱俩换换。”石亨开始起哄。 兵部的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兴安笑着离开了兵部,当然按照传统,宣旨之后,宦官是可以向于谦这些朝臣,要点彩头。 但是朱祁钰特意叮嘱过兴安,于谦家里一贫如洗,就不要讨点彩头了。 兴安的理解是,宣旨不能讨要彩头。 这是圣意。 于谦回到了屋内之后,手里握着陛下的敕喻,面色古怪的看了半天,只留下了杨洪。 石亨是可用而不可信的人,这是于谦的评价。 于谦这番评价,是因为石亨其人,为了利益,是可以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陛下的敕喻兹事体大,于谦不会和石亨商量,倒是杨洪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也是于谦需要争取支持的人之一。 大明九镇,宣府总兵官,是十分有必要争取的目标。 “这和石亨在大同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吗?”杨洪看完了敕喻,到底是年纪有点大了,一时间没回过这个神儿来。 于谦斟酌说道:“石亨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军屯,这些田最后归了石亨,但是陛下这份奏疏,这些田归了个农庄。” 陛下的田改策略和王莽不同的是,王莽是将天下田归为王田,归王莽。 而陛下的田改,是将土地归为了农庄,性质就大不同。 “这和之前军屯卫所又有何不同呢?”杨洪又提出了自己的新的问题,他总觉得陛下的田改,有点多此一举的味道。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这就是陛下的英明之处了。” 第七十八章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永乐元年,征屯田子粒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至永乐十年,征屯田子粒仅有九百一十二石了。” “至今又四十载,杨王可知,现在屯田子粒,只有多少?”于谦想要解释清楚陛下的政策,就得从大明的一项税赋开始说起。 屯田子粒,曾经是大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根由之一。 永乐初年军屯约有六千多万亩,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就只有不到三千万亩了,而且多为贫瘠之地,年年欠赋。 “多少?”杨洪面色凝重的问道,粮食是大明军队战斗力保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颠不破的道理。 于谦颇为感触的说道:“不足四百万石,屯田子粒,数年以来,已徒有虚名。” “某曾在陕西、山西但任巡抚,杨王可知,长安直抵独石一带,田连阡陌,耕获颇丰,某就四处询问,则皆镇守、总兵、参将并都指挥等官,占为己业。” “但这不是大头,缙绅、巨贾侵占之后,与地方官员勾结,民风彪悍之地,火并连连,春秋粮税,真的会打起来。” 于谦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洪,他为何要跟杨王单独说这个问题? 石亨在大同占山为王,大肆侵吞军屯,石亨做了,杨洪就不做吗? 杨洪刚刚到宣府上任不到一年,手下就有了一千三百多顷的膏腴之田,什么是膏腴之田,就是肥的流油的田地。 杨洪立刻就听懂了今天这谈话的重点是,敲打。 他略微有些尴尬的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军卒逃屯,某也是权宜之计啊。” 于谦不懂声色的继续说道:“从长安岭到宣大蓟辽,九镇之地,军屯都败坏如斯,整个大明,又该当如何呢?” “今日一厘,明日两分,日拱一卒,最终都是僭越,陛下分外忧心,大明正处于多事之秋,杨王,我们作为臣子,应该戮力一心,为陛下解忧才是。” 于谦既然在这里说,而不是弹劾杨洪,就是不打算扩大,而是想让杨洪自己说出来他想要的内容。 于谦总是偏向温和的。 “陛下之决议,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遵从。”杨洪十分郑重的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表态,下一次就不是温和了,而是都察院连章弹劾,他这才刚封侯,还没焐热呢,陛下还未赐下诰券,还不是世袭侯。 “刚才杨王问某,这敕喻之中农庄与军屯卫所,有何异同。”于谦却反问道:“敢问杨王,这军士为何逃所?” 杨洪叹气的说道:“皆因为这亩税二字。” “一概以每顷粮十二石、草九束,地亩钱每亩一钱为率,上田一亩地收一石半,下田呢?地土瘠薄,每亩收入不过数斗。遇到灾年呢?” “均算一下,这每顷六石,草九束,地亩钱,再加上摊派,能完成这天下军所十不存一。” “除了亩税以外,还有就是一些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他们总是或买卖,或霸占,隐占军所膏腴之田。” “唯独那些贫瘠的下田让军户种,军户压根撑不住税赋,就只能逃了。” “僭越朝廷、陛下之权威,为自己谋取私利,就是眼下军屯之困局。” 杨洪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亩税,第二个就是侵占,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现象出现,提出问题,找到原因,其实天下人莫不知道军屯逃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亩税是朝廷定的,侵占的人是军户们惹不得人,自然只能侵占了。 杨洪占的都是膏腴之田,这些田自然有当地的孝敬,也有他清理查办,从一些人手中夺过来的。 什么叫权宜之计? 这就是权宜之计。 他并不想刨大明的根基,肥了自己。 但是他不占,别人就会占。 还不如他杨王占了,那应缴税赋补齐,也好过宣府知府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出三七分账,七成还是人家的戏码,山外九州民风彪悍,逼急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于谦略显一些无奈的说道:“卫所军饷不敷,一切仰给有司,有司又仰给内帑,倘若内帑入不敷出,又当如何?” “这次陛下内帑动用至少两百万银,京师之战大胜特胜,但是内帑有出无进,终有溃竭之日啊。” “前唐府兵制消,则唐有安史之乱,我大明有军所溃烂,则有今日闽地民乱、麓川反复。” “陛下的农庄就是解决的法子,乡野土地归农庄所有,陛下取一成半核入太仓,稍微算算,算是减了赋。” “这关键就是农庄了。” “杨王所言的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为何得以侵占,而无人敢言呢?因为他们世受皇恩。” “现在陛下将地还给了百姓,再有人夺他们的地,那陛下降下的可不不是皇恩,而是雷霆之怒了。” 于谦简单的解释了下军所屯田和农庄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不稳妥。”杨洪却摇了摇头说道:“百姓孱弱,面对僭越之人,必然处于下风,到时候,该隐占隐占,该摊派摊派,没什么不同。” 于谦作为经年老吏,出任地方二十四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功夫,杨洪这话,说着说着就落入了于谦的话套里了。 于谦看着门外,满是感慨的振声说道:“杨王啊,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乃是诚意伯刘基所言。 明初,军屯卫所法,就是刘基弄的,他奏请执行,而后朱元璋才四处炫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后来刘基因为胡惟庸案被牵扯,改良军所军卫法,自此便没有了下文。 军屯的废弛,也立刻愈演愈烈。 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万万世沿用,若不能革故鼎新,军屯之糜烂,就是日后大明天下之糜烂。 这朝堂上烂一点,天下就得烂一片!要是朝堂上全都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了。 刘基作为首先提出军卫法的人,他能不知道军卫法的腐烂是必然的吗? 可惜,他无法再改良了,因为已经被牵扯了。 杨洪深吸了口气,看了于谦一眼,这种事办好了,千古流芳。 办不好,一个奸臣一个昏君,是跑不了了。 陛下动什么不好,非要从土地开始动手呢? 两人不再讨论这法子是否切实可行,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僭越之人,面对一个百姓的时候,会耀武扬威,随意凌辱,但是面对一群百姓的时候,反而会畏惧不前,心生惊惧。 眼下的福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于谦终于图穷匕见,看着杨洪低声说道:“陛下提出以京畿、福建为试点,眼下山外九州纷扰不断,百姓离散。” “若是山外九州可依此法,那必然最为彻底,也可验证陛下之农庄法,是否合用了。” “若是军卫改农庄,兵丁何来?”杨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于谦一听杨洪的说辞,也便是明白了,杨洪这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是松了口气,山外九州之局势,还要多仰赖这位塞外诸部人人畏惧的杨王。 毕竟瓦剌人虽然暂时退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杨王愿意明确表态听从皇帝的旨意,而不是推脱、打太极、摆困难,这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军卫法也好、农庄法也罢,若是不训练义勇团练,又有何用呢?” “若是真的能实行下去,何愁兵丁呢?” “也是。”杨洪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这是军卫法的核心,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当年军卫法有效的时候,什么时候愁过兵丁二字呢? 大明当年喊出天下无敌,是真的天下无敌。 他们清楚的知道,来自底层百姓的支持,多么重要!其实军屯法的败坏,何尝不是一种当年的选择呢。 于谦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嘱咐道:“陛下言,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好,格杀勿论!”杨洪深吸口气说道。 干这种事,要么旗帜鲜明的反对,要么就是彻底不留后手,一做到底,没有什么绥靖可言。 这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于谦在朱祁钰的影响下,变得也不那么温和了。 “但愿大明能够万世永安。”于谦握着拳,突然用力的咳嗽了几下。 痰疾,这么些年了,一直不见好。 “于少保。”杨洪看着于谦咳嗽到脸都变得惨白,有些慌乱。 大明现在需要柱石,于谦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碍,无碍。”于谦终于止住了咳嗽说道:“杨王,某最近要到山外九州去,最少的一个月多的时间,具体看看陛下这农社法是否合用。” “现在这个时间点?”杨洪瞬间就愣住了… 于谦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啊,大战结束,不趁机揽权,将京营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去山外九州巡抚。 这万一…万一陛下对废立之事,有猜忌之心,觉得你于谦有权臣之心,这不就等同于,自废武功吗? 杨洪只担心陛下,并不担心其他人。 其他人不是于谦的对手。 第七十九章 朕,要多生儿子! 今天又是上朝的日子,也是京师之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上朝。 瓦剌人从紫荆关而入,一直到紫禁城下,再到仓皇逃窜,一共不到七天的时间。 天色未亮,地平线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外,这一次他刚到城下,城门缓缓打开,上朝的钟声才慢慢响起。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也要等在门外等钟声响过三次,才能入宫。 朱祁钰在奉天殿下,翻身下马,静静的等待着在廷文武入宫。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珠帘,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孙太皇太后,也没有了钱太后,空无一人。 朱祁钰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了龙椅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行稽首礼,拜见了大明皇帝朱祁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阴阳顿挫的高声喊着。 吏部尚书王直,立刻站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为陛下贺!” “瓦剌西虏大兴刀兵,汹汹至京师城下,三战皆负,甚至连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孛罗也被陛下手刃!”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王直说完,群臣立刻长揖俯首大声喊道:“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满是嗤笑的摇了摇头,就连一向要南迁的徐有贞也在恭贺的队伍中,只是他面色有些怪异的问道:“王尚书,朕何时阵斩了也先胞弟孛罗?” 孛罗死了? 他是上前线打仗去了,不过是去夺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而去,也未曾对孛罗下手,何来阵斩孛罗一说? 于谦看朱祁钰一脸茫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带十三骑探敌营,城头大将军炮轰鸣之下,孛罗不知道是炸死了,还是被陛下砍死了。” “瓦剌步战,才溃散四散而逃。”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瓦剌步战,为何那么的不堪一击,突然就散架了。 德胜门外一战,与步战接敌这份功劳,的确是要算在朱祁钰本人身上的。 德胜门大战,他可没有简简单单的参与,而是冲锋在前,阻敌在后,尽全功,这份功劳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给别人论功行赏,他自己皇帝就没有功劳了? 没人给他论功行赏,但是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射杀朱祁镇龙旗大纛执旗手的是他带领的十三骑,骚扰周旋瓦剌步战的也是他带领的锦衣卫缇骑,德胜门外的上半场,的确是朱祁钰本人打下的,孛罗死于炮火之下,的确得算在他的头上。 他平静的说道:“区区小贼耳,不足挂齿,兴安,宣旨。” 兴安身边有个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一大堆的圣旨,这些都是册封的圣旨,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封赏诸将。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 “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 “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 这段诏书是给京师保卫战定调儿,胜利者是不会被审判的,胜者为王,自然可以将事情定性。 首先必然是瓦剌入侵,这一性质。 其实从朱祁镇被俘开始,派遣使者送去金银之物,再到宣府、大同扣门之举,最后到德胜门外想要让于谦和石亨迎驾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朱叫门的龙旗大撵出现在了德胜门外,大明新皇帝不得不亲自上阵,这件事更是着墨极多。 这道圣旨,会通过驿站,通传全国各地,告诉大明的百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宣读册封圣旨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直一直等到了旨意宣读完毕,才起身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大事启奏,陛下,该移宫了。” “陛下乃大明英主,却一直住在王府里,坊间多有传闻,臣斗胆,还请陛下移宫。” 王直作为文官之首,并没有觉得这份圣旨,有任何的不妥。 太上皇做的,陛下自然说的。 太上皇带着二十万精锐,在廷文武七十余人,征战迤北,一战被打的全军覆没。 大明新皇帝带着一群京师老营2万人,备操军、备倭军20万,打的也先抱头鼠窜。 而且不是依托于城墙有利地形,是在城外与敌接战! 为什么说不得呢?! 王直作为吏部主事,文官之魁首,压根对圣旨的任何反对的意思。 反而觉得陛下该移宫了,一直住在郕王府算怎么回事? 朱祁钰则看着王直,一言不发,坊间传闻,其实只是托词罢了。 之前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也没见王直请求移宫,现在京师保卫战打完了,开始请旨移宫了。 算是以王直为首的大明文吏,认可了朱祁钰这个皇帝。 朱祁钰却不太想同意,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要住在兴庆宫内,而不是移宫到太极宫或者大明宫。 太极宫是隋宫旧址,唐初李渊、李世民都在太极宫,大明宫是李世民为了安置李渊建的宫殿,而后李渊病逝,大明宫停建,随后在武则天手中兴建。 之后大明宫就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但是李隆基偏不住在大明宫或者太极宫,而是在自己的藩王旧址上翻盖了兴庆宫,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前,都住在兴庆宫内。 这是为何? 朱祁钰本身是庶皇帝,这皇位乃是群臣共举,那封来自迤北的禅让诏书,连个印都没落,在廷文武,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在朱祁钰看来,这皇宫,就是群臣立的猪舍罢了。 他们想要养猪,而朱祁钰偏不想当那头任人摆布的猪。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接见于谦、金濂等朝臣们? 不能,他必须通过文渊阁才能召见。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跑去王恭厂炼钢吗? 不能,天子至尊,岂可轻涉险地?做这等工匠所做的事? 住进皇宫之后,宫里的宫宦盘根交错,兴安梳理了这么久,也没梳理干净。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他现在一岁的儿子朱见济,会在景泰三年被册封为太子,六岁的时候,突然夭折。 而且明代宗执政八年时间里,一个孩子没有出生,在郕王府的时候,却是子嗣频出。 是风水?还是另有隐情? 难不成是明代宗太忙了?忙于振兴大明,忙于让大明再次伟大,没空造娃? 可是明代宗八年的时间纳了一个唐贵妃,还纳了一个妓女为妃子,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皇帝,在为尊者讳的时代里,是没有错的,也是不能错的。 即便是土木堡大败,也依旧是说王振的锅,朱叫门无罪。 但是皇帝有一件事是绝对有罪的。 那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朝臣就无法为了皇帝披肝沥胆,没有子嗣,朝臣们就会心思不定,没有子嗣,朝臣就会千奇百怪。 生儿子,不仅要生,而且要多生! 纵情声色,肯定会被朝臣们说这是亡国之君! 那不生,必然是亡国之君。 其实,时间线再拉长一些,正德皇帝朱厚照,会两次落水,无子嗣,嘉靖皇帝朱厚熜,会被宫女刺杀,天启皇帝朱由校也会突然落水。 朱祁钰住进皇宫之后,他将失去自己宝贵的…自由。 自由! “朕在郕王府里住习惯了,此事勿议,朕意已决。”朱祁钰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移宫之事。 郕王府的校尉、宫宦、都是他的人,他用的也放心,老婆、孩子也安心,跟着朱祁钰拼命的十二骑,就住在郕王府的外院。 只要不是于谦带着京营的人跟他火并,他在郕王府远比皇宫安全的多。 于谦会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不会。 “这陛下,这不成…”王直还要再说,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了! 朱祁钰不动声色,平静的问道:“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每天吃几碗饭吗?” “臣不敢!”王直听到朱祁钰如此说,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话太诛心了。 朱祁钰的话虽然平静,但是已经带上了怒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是个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哪怕是庶皇帝,谁敢造次? “平身吧。”朱祁钰摇头,这王直还没过一个回合,就直接跪了。 没劲儿。 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于谦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样,出列说道:“陛下,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 “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 朱祁钰闻言一愣,于谦居然要亲自去边方巡查? 京营大军二十万的兵权,这就直接交了?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你昨天不是说杨王和武清侯年后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亲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前往山外九州巡查,也是为了安边养民。” 于谦的安边养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朱祁钰的农庄法,他昨天跟杨洪打了招呼,再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看看。 再有就是还兵权了。 自己都离京了,这十团营新京营的指挥权,陛下给谁就是谁的了。 能交给谁呢? 于谦叹了口气,英国公张辅殉国,英国公府上张辅还有俩兄弟,但是却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陛下有能用的人吗? 朱祁钰听出了意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少保有痰疾之症,塞外多尘,出塞还是多加注意才是。” “前往山外九州之前,太医院有良医二人,乃是天下名医,先行诊治之后,再言出行之事。” 于谦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咳嗽过一次,还是因为土木堡惊变之后,他需要安排之事过多,才火炎干上,咳嗽不止,随后每次面圣,他都压着。 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记得。 “谢陛下垂怜。”于谦俯首归班,感慨良多。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比少保的头衔还要重要一些。 少保这两个字,是对功勋的封赏,而这句出塞多尘,则是陛下的私情的信任。 大明得此君,真乃是天幸。 第八十章 皇帝的信息茧房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模样,一时有点语塞。 他这番话,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并就是塞外多风多沙尘,容易加剧他的病情,只是一句叮嘱罢了。 他忽然发现,于谦可能和福建那群揭竿而起的百姓一样…他们要的可能真的不多。 “陛下,大明新获大胜,北镇抚司衙门里还关着不少的人,那些囤货居奇的商贾,还有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以及…当殿击杀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一干人等。”卢忠提到了他牢底的一群犯人。 尤其是当殿击杀指挥使马顺的人。 盘踞在朝阳门外囤货的商贾,凤阳诗社摇旗呐喊的笔正,当庭击杀视规则于无物的朝臣。 这些人现在依旧没有定下章程。 “徐御史!”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徐有贞问道:“这些人该怎么办?” 徐有贞浑身打了个激灵,慢慢走出来,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囤货居奇者不过逐利,多有发生,若是今日皆斩,天下商贾人人自危,货物无法流通,与大明无利。” “至于当殿击杀马顺等人,那也是…为国为民啊,臣以为流放最为恰当。” “凤阳诗社的十四位笔正,摇唇鼓舌,败坏军心,该杀。” “商贾人人自危?”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转过头对卢忠愤怒的说道:“卢指挥,在你那里被捕的粮食投机者们,我们要立刻把他们全部斩首示众!并且通传天下!” “要告诉那些商贾们,任何敢于人为制造饥荒的投机者!都将是大明的敌人!都将是朕的敌人!要立刻斩首!” “这群家伙,不是罪人,是虫豸!连人都不是。” 朱祁钰对商贾是没有任何的偏见的,甚至他认为商贾的存在有利于大明的货物流通。 事实也是如此,商贾的存在有很多正面的、积极的作用,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在战争之时,在灾年、在缺粮之时,大肆投机,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以谋求土地、普通百姓家眷之人,都应当立刻被消灭。 物理意义上的消灭,抹除掉他们的存在的痕迹! 他们已经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已经被金钱所奴役,那么这些人最后的下场,就只有死亡。 不杀一批祭旗,天下商贾,岂不是要照着模样学了去? “臣领旨。”卢忠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的旨意,这群人不仅要死,而且要遗臭万年! 朱祁钰的怒气未消散,继续说道:“当殿击杀锦衣卫指挥使,杀人者死,一道斩首示众便是。” “臣领旨!”卢忠再次高声说道。 锦衣卫是什么? 是天子亲卫,即便是马顺等三人,是朱祁镇的死党,但是清理马顺等人,只能皇帝来做。 都察院和给事中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 至于凤阳诗社那群人,朱祁钰却没有做出批示。 凤阳诗社的《布仁行惠议》算是一份比较犀利的文章,是南迁派的摇旗呐喊的鼓吹手。 但是兴安已经查明了,他们和散播“朕,朕,狗脚朕”流言的人,并非一拨人,不是奸细,就是单纯的意见篓子。 真理,是颠不破的。 不是几个文人,狺狺狂吠几句,就可以动摇的。 朱祁钰是在讨好这些脑袋里都是媚骨的读书人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想阻塞言路。 正统共一十四年,王振把持朝政,壅蔽言路,导致了下情无法上达,极大程度上,造成了大明现在目前的模样。 而王振能做到这种地步,因为他是朱祁镇的近臣,就连英国公张辅,这位靖难之后只是封侯,凭借战功封公的辅国重臣,都无法靠近朱祁镇。 正统十二年,王振的头号走狗喜宁,侵占了张辅家里的田宅,张辅自然是不从,喜宁的弟弟喜胜就带着净奴,把张辅家中的一名孕妇给打死了,一死两命。 张辅、邝埜等大臣极力阻拦朱祁镇亲征,这些阻拦的意见,却全都被挡下了。 到了土木堡更是如此,邝埜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觐见,最后却始终不能觐见,最终土木堡惨剧发生,战死于野。 九重之上的君王,最终获得消息,经过了一层一层的筛选,最终直达天听。 这大约就算是皇帝的信息茧房吧。 若是壅蔽言路,最后的结果,就是君王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繁花锦簇,四海升平,天下太平的繁荣盛世。 但是大明的底层却是哀嚎遍地,路有白骨皑皑,百姓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虽然这几个凤阳诗社的家伙,是群意见篓子,虽然凤阳诗社那群人,实在可恶。 但是大明言路不通多年,杀了一时痛快,但是亲自给亲自编制信息茧房?多少有些作茧自缚。 还不如让他们牢底坐穿,而且,在诏狱关一辈子,其实比杀了,更可怕。 遇到大赦也出不来,因为没有罪名,怎么赦免呢? 意见篓子可以,但是说话的时候,得拿捏点分寸。 不要和朝廷、皇帝对着干。 否则下场就是关进笼子里,再也无法出来,摇唇鼓舌。 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 于谦出列高声说道:“陛下不以好恶定是非,定行止!臣为陛下贺,为天下贺!大明有此英主,何愁不兴。” 他站出来支持了陛下的决议。 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件小事。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下情上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陛下不想被蒙蔽的想法是极好的。 盛怒之下,还能克己忍怒,没有立刻斩首凤阳诗社的人,殊为不易。 “议国事,惟论是非,不徇好恶。众人言未必得,一人言未必非,则公论日明,士气可振,国事可期。”于谦再次俯首说道。 议论国事,只看大是大非,不看个人好恶。 众人都在说的,未必一定会有收获;一个人说的,未必都是错的,只要大家都来讨论,这道理,自然是越辩越明白,提振国朝士气,国家大事,自然便可以期许了。 于谦旗帜鲜明的支持了皇帝的处理决定,并讲出了自己的根据。 徐有贞悻悻归班,他居然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治水为妙!再这么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啊! 卢忠俯首归班,他站在最后面,是在廷文武里最小的官,但是没人会看轻他。 他是跟着陛下征战的那十三骑之一,而那剩余的十二骑,皆为锦衣卫里的千户。 现在整个锦衣卫只听陛下一人调令了,一个肯为军士殿后的皇帝,他们还有不效忠的理由吗? 这次的朝议用了很久,朱祁钰一直在努力的忍着自己的脾气,朝中大臣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是总归是有些脉络可寻。 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于谦提出的匠爵之事,却没有遭到任何的阻力。 他本来以为礼部会反对,毕竟士人才登的大雅之堂。 但是礼部尚书胡濙没有任何反对,反而是准备积极推动此事。 “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医者有四秩,谓之曰神圣工巧,今工匠亦有四绝,天下之大幸事也。”礼部尚书胡濙态度很明确,坚定的站在了于谦一方。 这让朱祁钰颇为意外,匠爵这条他以为很难推进的新政,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在朝议中,过关了。 这次的朝议,朱祁钰敏锐的发现了自己这个庶皇帝的皇权,愈加稳固了。 一名御史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于谦,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功劳簿更凭自己好恶,俞士悦俞尚书战守德胜门,从未卸甲,却未有寸功,此为…” 俞士悦整个人一机灵,整个人都麻了! 这是为自己请功吗? 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他把妻儿老小送到南方的事儿,陛下可是一清二楚啊! 好死不死的,提自己干嘛! 第八十一章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御史弹劾于谦,这卸磨杀驴的速度也太快了。 瓦剌狗鞑子昨天才刚撤出关外,于谦指挥这京营追击出了居庸关,刚回到京中。 御史们就迫不及待的弹劾于谦。 卸磨杀驴、上屋抽梯,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要快!昨天还在说,于谦挽狂澜于既倒,今天就说于谦,权臣也! 于谦任少保,总督军务,这个总督军务,主要指的是现在的十团营,二十二万新胜大军。 而他手下依然有杨洪、石亨、范广、刘安、孙镗这些善战之将,这些军将是很相信于谦的。 尤其是于谦的请功奏疏上,并没有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有任何的偏袒。 比如石亨明明和于谦有旧怨,但是石亨新疆依旧得以封侯。 赏罚分明,是战后人心向背的一个最最最重要的事,于谦可以赏罚分明,那这些军将完全没什么好说的。 而在朝堂上呢,工部尚书石璞,在之前京师保卫战中,一直想去兵部当个侍郎。 户部尚书金濂,为人刚正,于谦又是浑身正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天然聚集在一起。 兵部、户部、工部,几乎都站在于谦一侧。 而皇帝朱祁钰呢? 新登基,才俩月,朝中并没有亲信。 一个词,几乎同时在群臣的心头冒起,权臣。 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杨坚、李林甫、童贯、蔡京等等人名,似乎是在于谦身上打转。 像啊!现在的于谦怎么不像个权臣呢? 但是转着转着,这些个人名,又消失不见了,反而冒出个诸葛亮来。 无论怎么看,如此权势滔天之下的于谦,在已经做出废立之事之后,并没有选择权臣路线。 而是走了另外一条,辅佐君王,秉身人臣之忠心之能事。 大胜之后巡视边方,让陛下收回军权。 历朝历代,对诸葛亮的评价如同过江之鲫,而且越往后,评价越高。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隔壁也先的爹脱欢、脱欢的爹马哈木,包括也先,日思夜想的事,就是称汗。 于谦又坚定的执行着朱祁钰的命令,支持朱祁钰几乎所有的决策,于谦最多只是觉得陛下太过于激进了,而且很多并不符合大明的情况。 于谦的反对,更像是防止陛下的良政变成恶政,陛下的一片良苦用心,无法达到更好的效果。 他需要再详细了解、走访、调查清楚之后,再进谏言,将事情办得尽量,尽善尽美。 于谦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名御史弹劾于谦的赏罚,是在廷武勋都没意见的功劳簿。 他这个御史倒是有意见了。 俞士悦本来美滋滋的听着朝堂的朝议,结果御史直接把他给点了出来。 “御史害我!” 俞士悦整个人都有点麻了,他一点都不想争这个功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把这份功劳给金濂,也可以给于谦,甚至能给陛下也可以。 可是呢? 这个名御史,点了他的名字。 “哦?”朱祁钰来了点兴趣,都察院终于起了一点作用了,在弹劾这件事上,发力了! 终于找到了可以攻击于谦的内容吗? “俞尚书!”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 俞士悦脸都拧到一起去了,他出列长揖说道:“陛下,臣的确是甲不离身,在德胜门上,守了五天五夜,不过这怎么能算功劳呢?” “就连陛下都亲自披挂上阵,臣做这点事,算事儿吗?!” “根本不算啊!”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的样子,颇为好奇的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俞尚书想要什么样的赏赐?” “臣不敢!”俞士悦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什么都不要。” 他上城头是有原因的,他把妻女送回了南方,这件事还被人抓到了辫子,还被捅了出来。 他上城头,守这五天五夜,就是为了功过相抵。 于谦自然是知道了俞士悦起了这种心思,就没有给俞士悦记功,这可倒好,御史当廷讲了出来,他整个人都傻了。 朱祁钰看着俞士悦满头是汗,再看着于谦一脸无奈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之前就是这个御史,弹劾俞士悦把妻儿送走了。 御史的弹劾,怕不是一炮双响。 “俞尚书,朕要的花名册的奏疏写好了吗?于老师父那边英烈祠还等着要呢。”朱祁钰分给俞士悦一个任务,就是给大明军队改名。 俞士悦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成敬,成敬递给了兴安,兴安才转手递给了朱祁钰。 俞士悦忙不迭的说道:“写好了,写好了。” “很好,归班吧。”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俞士悦归班。 “陛下,他…”御史还要再说。 俞士悦直接急眼了,他大声的说道:“我有没有功劳,我不知道吗?用你说吗?用你说吗?!” “没有!就是寸功未立!” 朱祁钰强忍着笑意,让御史归班。 “陛下臣有本启奏,弹劾于谦太专,请六部大事同内阁奏行!”另外一名御史立刻站出来说道。 朱祁钰挥了挥手,让这名叫顾耀的御史,算是老调重弹了,这没啥新鲜劲儿了。 这种论调从最开始就有了,朱祁钰一并以战事紧张,皆由于老师父便宜行事,给打了回去。 现在又出来说这个事。 于谦敢专权,干涉六部大事,如同内阁首辅一样,跑到郕王府奏请行事,那都是朱祁钰给于谦的权力。 “陛下…”御史顾耀还要开口,据理力争。 金濂却出列朗声说道:“臣以为于少保以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兼大学士,依祖训,请六部大事,虽然陛下尚未组阁,但并不违制。” “战事紧急,群臣焦虑而无定计,臣以为这弹劾,颇有些无理取闹了。” 金濂就差对顾耀的鼻子骂了,敌人打过来了,你们这帮人除了哭哭啼啼,有一个能站出来主事的吗?心里没点数吗? 战事协调六部之事,有何不妥? 况且于谦几乎事事启奏陛下,连跟城外的先锋打仗,都要请示,哪有一点僭越之举?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兴安,把你派人前些日子去直沽买干鱼的事,讲一讲吧。” 兴安一愣低声问道:“陛下,真的要讲吗?” “讲。”朱祁钰点了点头。 兴安转过身来,仔细考虑了半天,朗声说道:“陛下九月中旬喜欢吃直沽产的干鱼,就让咱家再买些来。” “于少保说,他家里自己家做的干鱼,让咱家去拿。” “陛下不让咱家白拿,让咱家揣着钱到了于府,于少保家眷说,他们家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陛下知道后说:干鱼太咸了,不吃了。” “陛下还说,于少保的劝谏,总是绕着弯儿的劝,不太容易听的懂。” “陛下又说,于少保日夜分国忧,不问家产,若于少保走了,令朝廷何处更得此人?让咱家以后不要再递弹劾于少保的奏疏了。” “陛下,臣讲完了。”(出自《明英宗实录》190卷,原文最后作者说有注解。) 于谦的劝谏并不太好听懂,但是朱祁钰却听懂了。 于谦的谏言是:他家里没有干鱼,也不会做干鱼。 其实说的是百姓的家里,没有干鱼。 兵祸至,跑去买百姓的口粮干鱼,百姓家里有,也会说没有;若是让现做,必然说不会做。 这就是于谦想说的话。 其实……除了干鱼还有真定河畔的野菜,朱祁钰都让停了。 “顾御史,可还有要说的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这是朱祁钰在用自己的皇权,为于谦做事背书。 也是替于谦进行了辩护,于谦的劝谏总是这么的温和。 从来没有梗着脖子大声的喊,陛下,你这不对!陛下,你那不好! 于谦没有任何的不恭敬的地方。 就是劝谏陛下不要扰民,还拐了那么大个圈子。 权臣会放下揽京营大权的好机会,跑去山外九州巡抚,放弃京营? 权臣都干点啥? 杀帝结发妻许配自己的女儿; 不停的刷名望团结所有朝臣; 提着剑杀了皇帝嫔妃,还让逼皇帝低头认错; 装疯卖傻趁着皇帝出巡兵变; 养寇自重大权独揽; 征战天下军权在手灭皇家宗室满门,自己上位; 殴帝三拳而去等等。 (依次是霍光、王莽、曹操、司马懿、桓玄、刘裕、高澄。) 这才是权臣啊。 于谦这恭恭敬敬还回兵权,怎么看也不像是权臣该有的样子,这都要弹劾,朱祁钰还要煞有其事的查办。 是打算逼着于谦造反吗? “陛下从谏如流,乃是英主,臣谢陛下圣恩。”于谦还以为要上演飞鸟尽,良弓藏的事。 可是陛下却是如此回护。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爱卿尽管去做便是。” 他还指望着于谦这把刀,能够砍下万夫一力,天下无敌的农庄法,这块最硬的骨头! 自然要为于谦站台。 要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是没这种道理的。 无论哪个朝代,只要涉及到了土地田亩政策,哪次不是打的生灵涂炭,哪次不是打的血流漂杵? 既然于谦愿意做,朱祁钰自然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第八十二章 十七岁,十七岁啊 朱祁钰乐意为于谦背书。 因为于谦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天下为公的人。 救时宰相,这一个词,于谦完全是担得起的。 兴安去拿于谦家里拿干鱼,于谦家里的情况,也被兴安如实回答。 那便是:日夜分国忧,所居仅蔽风;门前无列戟,错认野人家;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而已。 于谦的家里如同如同普通人家一样,甚至连醋都没有。唯有书籍,是他的财富。 御史顾耀的弹劾,现在更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朱祁钰所知,顾耀的宅院在东江米巷,那边一座宅子就要十几万两银子,他哪来的钱? 又哪里来的底气,攻讦于谦呢? 朱祁钰看着顾耀终是挥了挥手,示意其归班便是。 朝议还在继续,太阳高高升起之时,朝议正式结束,廷议并没有进行。 因为今天是各衙门最忙的一天,大明重开九门之日,各衙门都要加班加点,处理积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奏疏。 于谦走出了奉天殿,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着群臣一边交谈,一边离开的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危急就彻底解除了吗? 真正的考验还在前面。 他正要迈步向前,却被吏部尚书王直拉住,王直刚要说话,兴安从奉天殿内走了出来,笑着说道:“于少保,陛下有话。” “你且先去,你且先去。”王直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拾级而下,向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于谦和兴安站在月台上,看着王直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离去。 王直上一次在宫门前,对于谦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一百个王直也不如一个于谦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直其实已经切实的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足以救时,将权柄交给了于谦。 此时,王直的身影,略显萧索。 “陛下何事?”于谦收起了自己的感慨,问着兴安,这些宦人,于谦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因为他没钱。 正统初年还有三杨主政,三杨何人? 杨士奇、杨荣、杨溥,公正廉明,治国井井有条,国无长君,他们辅佐皇帝,继仁宣德政,颇有作为。 可是自从宦官王振擅权,每逢朝会,见到王振的人,必须要献百两白银,若是能够献白银千两,始得款待酒食,醉饱而归。 于谦能送什么? 两袖清风。 向太监打听点事,总要银钱打点,他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和宦官们打交道。 “是这样的,之前查抄了一大批的阴结虏人的奸细,这里面查获了一套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宅子。” “陛下将这座宅子赐给了于少保,所用奴仆一应支取,皆出自内帑,于少保勿虑。”兴安可不敢收于谦的银子,他去宣旨,陛下都不让讨口彩。 “可是那,九重堂?”于谦颇为惊讶的问道。 京师九重堂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曾经是淇国公丘福的宅子,大气磅礴。 可是丘福轻敌冒进,与王忠、火真二人,尽数被俘,随后遇害,因为是轻敌冒进,只有千余骑傍身。 太宗文皇帝大怒,命令褫夺了淇国公的国公位。 这大院子,后来辗转流落到了郭敬手中,看来兴安是从郭敬处,查到了地契。 兴安点头说道:“然也。” 案子是于谦亲自办得,于谦当然对赃物这事一清二楚,而且办差的是卢忠。 所有收缴都归了内帑,昨日清点完了,有两百多万两的银子。 里外里,打了一场京师保卫战。 朱祁钰的内帑,反而赚了一百万两白银。 于谦考虑的事内帑没有进项,但是朱祁钰抄家抄的不亦乐乎… 哪天没钱前,随即抽取一名大臣吵架,那必然是盆满钵满呀。 这宅子,是这里面最大的一间宅子,厅堂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坐落于西江米巷,与郕王府离的不远。 “钱资自古坏名节,臣受之有愧。”于谦当然不愿意收这个宅院。 这没由来的突然赏赐了个大宅子,这不明不白的,他实在难以接受。 兴安摇头,这陛下还真是把于谦给猜透了,知道这上次于谦也不愿意接受。 “陛下交待咱家的时候,就知道于少保会推辞,特意交待了口谕:知道,知道。” “于少保写了首《暮归》言:小小绳床足不伸,多年蚊帐半生尘,官资已极朝中贵,况味还同物外人。” “陛下其实另有深意。”兴安神秘兮兮的说道。 “深意?” 兴安低声交待了一番,才俯首说道:“于少保,若是赐下了宅院而不住,则有沽名钓誉之嫌,更毁清誉,陛下傍晚要去于少保家里就食,食材酒水,一应内帑,无需准备。” 朱祁钰为了让于谦住进去,煞费苦心,连蹭吃蹭喝的名义都打出来了。 “陛下真的有深意吗?”于谦拿着那柄钥匙,满头雾水。 兴安说的深意,是一条大明的律法,虽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遵守了。 大明初,洪武元年时,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前厅七间或五间,中堂七间,后堂七间; 一品、二品官,厅堂五间九架; 三品至五品官,后堂五间七架; 六品至九品官,厅堂三间七架。 但是这条文,随着越来越多的僭越违制,早就成了一条没人遵守的条文了。 于谦以为大明皇帝,有意盘查一下京师官员的府邸,是否僭越违制,但是这事陛下没有明说什么时候办。 这种事很难查,据于谦所知,很多人为了避免追查,都让经纪买办代持宅院,稍有风吹草动,则消失的无影无踪。 狡兔三穴,想要查,那得放长线。 暮霭沉沉,朱祁钰骑着马就奔着于谦新府邸九重堂而去,他说要来吃饭,金口玉言。 说了要蹭饭,就要来吃饭。 于谦这个五间九架八进的九重堂,这么大个宅子,要用门房、文书、仆从、马夫十余人,朱祁钰还专门调了二十个校尉来门前列戟,就是轮换站岗。 当然他没有从锦衣卫里面调人,而是从十团营调的人。 算上于谦家人,一共不到四十人,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八百两雪花银。 只需要八百两即可养一年,这打完仗朱祁钰赚的那一百万两白银,能养于谦这个九重堂1250年,足够养到公元2699年了。 朱祁钰来的消息是提前通禀的,于谦带着自己的妻子董氏,自己的儿子于冕、和养子于康出门恭候。 “都说了不用大动干戈,朕就是来蹭个便饭。”朱祁钰翻身下马,将马鞭递给了兴安,踩着夕阳,走进了九重堂。 他四处转悠,这九重堂虽然规制上不如自己的郕王府,但是胜在精巧,一步一景。 朱祁钰跟着于谦聊着国事,来到了于谦的书房。 “于少保啊,你这刚搬家,就处理上公文了?”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纸张,眼中都是疑惑。 于谦俯首说道:“臣深受皇恩,自然是不敢懈怠。”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桌上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个字,母亲。 “是…遗书,此次阵亡军士的一封遗书。”于谦的语气说不出的沉重,他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张纸,上面也是相同字迹的母亲二字。 “这孩子是…”朱祁钰握着手中的遗书,手有点抖。 “阵亡了。” 朱祁钰将遗书放下,颤颤巍巍的问道:“那…为何要留两封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有抬头的遗书呢?” “不是不识字,是犹豫,所以只留下了母亲二字。”于谦将两封遗书收到了匣子里放好。 朱祁钰抓着书桌,撑着身子,手攥的极紧的问道:“多大了?” “再过三天应该当十七岁了。”于谦低声讲道。 “十七岁了,十七岁了。”朱祁钰喃喃的说道:“这么小,应该是正读书的年纪啊。” 朱祁钰和于谦相顾无言。 第八十三章 反其道而行之 “叫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封遗书,这个只留下了两个遗书的大明军士。 他郑重的把遗书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略有些失神的问道。 “张顺,临漳人。”于谦回答着,君臣在这一瞬间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家里还有什么人?” 于谦收起了另外一张文书,深吸了口气,折好,放进了袖子里说道:“家中有一老母,还有一刚国门的媳妇,这媳妇有了身孕。” “家徒四壁,临漳县衙已经派去了慰问。该有的都会有的。” “嗯,家徒四壁。”朱祁钰连连点头,随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张顺的其他事,于谦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遗书,而于谦面前还压着很多。 大明的军士识字的并不多,文盲占据了九成以上,最近军士们也在扫盲,不识字,连最基本的大将军炮都不会用。 朱祁钰这顿晚饭吃的不是很香,他最喜欢的干鱼也在桌上,这当然不是于谦家眷做的,是朱祁钰让人化成小厮在朝阳门买的,五个铜板一条。 咸香味儿的干鱼。 饭吃完之后,就到了谈正事的时候,朱祁钰坐在主座上。 于谦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臣猥以浅薄致位六卿,任重才疏,已出望外。” “今虏寇未靖,兵事未宁,当圣主忧勤之时,人臣效死之日。岂以犬马微劳,遽膺保傅重任,所有恩命未敢祗受,如蒙怜悯仍臣旧宅居住,以图补报庶协舆论。”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自己的才能和德行配不上少保之位,也配不上这淇国公的大宅子,实在是太过于冠冕堂皇了。 他想回家。 朱祁钰示意于谦平身:“坐下说话。于少保,朕有个想法。” 于谦坐在座位上,依旧觉得这软垫,还不如自己家的长凳舒服,但是君所赐,莫敢辞。 他想起兴安所言的陛下另有深意,便立刻明白了,陛下要说他的深意。 讨顿饭,完全是个借口罢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明言,若有臣效犬马之处,臣定当竭尽所能。”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好事。” 他面色颇为痛苦的说道:“咱大明的官员,他…苦啊!” 嗯? (⊙?⊙)! 别人若是说大明官员苦,于谦还会信一点,但是陛下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是痛心疾首啊! 朱祁钰面带悲苦的说道:“咱们大明不奉高薪养廉,所以俸禄极低,还屡屡折大明宝钞,天下官吏怨声载道啊,而不得不自谋生路。” “便有了这冰敬碳敬之事。” “瑞雪逍遥下九重,行衙吏部挂彩灯。频叩朱门献暖炉,玉做火塘熔炭红。” “赤日炎炎似火烧,京里老爷锦扇摇。欲得晴空展双翅,纳来寒玉配君腰。” 朱祁钰忍不住的吟了两句诗。 冰敬碳敬,非常类似于后世大美利坚的合法贪污,地方官进京的时候,都要向京官们孝敬钱财,少则百两,多则千两。 但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贪腐呢? 那怎么可以带烟火气呢?那怎么能有恶臭之名呢? 读书人偷能叫偷吗? 就像是中华烟里放大钞,茅台酒里塞黄金一样。 冰敬碳敬,不带一丝烟火气。 “恶心!” 朱祁钰终于是装不下去了,脸上满是厌恶,直接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于谦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朱祁钰一个小年轻,也藏不住多少事,还不如直说。 “陛下有何打算呢?”于谦还是没想到,自己住在这九重堂内,到底和这冰敬碳敬扯上了什么关系。 朱祁钰认真的说道:“定天下条文,公侯宅院的规制,但是现在僭越的人何其多?那小小监察御史顾耀,就住着一个十七万两银子的大宅子,堪比公侯!” “英国公府还不如他顾宅豪气!” “要说恭敬,视王法为无物,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于谦愣愣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太宗文皇帝为此也曾大发雷霆,彻查京师,但是,收效甚微。” “其一,乃是各臣子,僭越家宅,皆是经纪买办代持,其中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宅邸。” “其二……”于谦叹了口气,眼神全是惆怅,他叹息的说道:“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通风报信,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其三,此疾根由已久,非一家一地,一门一户,牵扯甚广,太宗文皇帝牵连数百人,最终只是抄家了事。” 产权不清,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查办此事的人,也是食利者,他自己都住豪宅,自然稍有风波,必然是:传下去,陛下要清产了。 牵连甚广,根深蒂固,于谦对此事知之甚详,他自己可以住破宅子,不嫌寒酸,他自己可以两袖清风,不嫌贫寒。 但是他不能要求其他人和他一样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谦是个典型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君子。 朱祁钰自然不是啥君子,他的歪门邪道的盘外招、奇思妙想实在是甚多。 “朕知道,朕没打算查。”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还以为朱祁钰就是临时起意,也没多想,赶忙说道:“那臣这大宅子,也住不安生。” 朱祁钰喝了口茶,摆了摆手说道:“于少保,朕来问你。” “这大宅子,住的可还好?一应开支出自内帑,家里的开销很少,这大明俸禄是不是就显得不是那么寒酸了?” 于谦完全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是何意,只好照实说道:“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没有太多的开支,大明俸禄,就不算少了。” “这就是朕要办的事。”朱祁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但是于谦依旧是云里雾里,陛下的话,着实有点跳脱。 朱祁钰乐呵呵的问道:“大明有于少保,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夙夜哀叹。” “试问于少保,我大明是不是还有,朕看不到的这样的臣子,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为大明尽忠竭能?” 于谦毫不犹豫的说道:“那自然是有。” 朱祁钰叹气的说道:“那别人卡吃拿要,吃的满嘴流油。” “这些忠心的臣子,为国竭尽的臣子,这些持正的臣子,会心生怨气,也会有怨言,更会有想法,会甘于寒舍清汤?最终慢慢同流合污。” “少有麒麟志,暮耕千顷田。” “年少的时候,怀揣着一腔热血踏入仕途,却看着大明仕途这副模样,最终选择同流合污的,不在少数啊。” 朱祁钰叹息,后世的他,年少的时候,梦想是做科学家!后来慢慢长大了,梦想却变成了买房和买房。 能够像于谦这样,一生持正之人,实在是太少了。 别人都贪,你自己不贪!你还混不混了! 于谦在外巡抚二十四年,不就是因为他两袖清风吗? 于谦作为大明官场上的一个异类,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试问天下有才者,谁能够忍受这般苦楚?颠沛流离二十四年? 但好在,二十四年的巡抚,非但没能磨平于谦的棱角,反而是让其更加锋芒毕露。 于谦依旧不太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官场贪腐横生,官场败坏腐烂如斯,他深知这种现象,也知道原因,陛下说的就是原因。 可是怎么解决? 要是有好法子解决,他早就上奏,让陛下赶紧推行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 朱祁钰却是笑意盎然的说道:“朕打算给我大明天下官吏,按照大明规制,建立官舍。” “让咱大明的官员们啊,都有符合规制的房子住,有符合规制的衣服穿,一应日常开销,吃穿用度,出自国帑。” “这样一来,持正之臣子也算是有了保障,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绝对不愁吃穿。” “官舍?”于谦眼睛瞪大,这个解决思路…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明官员为官一方,那必然是少不了得罪人的,咱大明呢,民风彪悍。” “朕打算官舍建起围墙,佐以刀斧,再派缇骑出京,当地招纳义勇团练,日夜巡逻官舍,点检出入,查备来往人员。” “当然京官也是要住官舍的。” “于少保,朕这个法子,是不是极好?” 于谦眨着眼睛,看着自己这九重堂,再联想到陛下所说的官舍,头皮发麻的说道:“好。” 这都是什么点子,陛下到底从哪里寻摸这么多稀奇古怪,却行之有效的点子啊! 这是做官,还是坐牢? 第八十四章 朱叫门迤北娶亲 还墙头佐以刀斧,点检出入,查备来往? 呼…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可是为了大明的官吏们好啊!他们不是说大明俸禄浅薄,说朕这朱明薄凉寡恩吗?” “朕这么做,可是全都为了咱们大明的官吏们,能够没有顾及的为大明尽忠啊!” 朱祁钰说的那叫一个深情,甚至他自己都信了! 其实他主要是防备朝臣串联,现在官吏们太自由了,整日里寻欢作乐,整日就是结党营私,那大明能好的了? 锦衣卫带队,缇骑们招募义勇,出入点检,往来查备。别的不说,京官首先就得做到,至于地方官,那也能用,不过得多管齐下。 下了班,不回家造小孩,在外面瞎溜达啥? 至于创意来源,自然是慈父搞出来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家属院了。 只不过慈父守门的是克格勃,朱祁钰这当门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了。 朝臣们老想给皇帝盖个猪舍,把皇帝塞进去养猪,朱祁钰反其道而行之,给他们搞集体家属院,把这群人统统塞进去,当猪养! 朱祁钰走出九重堂的时候,脸颊一凉,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朦朦胧胧。 下雪了。 最开始小雪纷纷,没过多久就开始大雪扬扬,刺骨的寒风开始肆虐着京师,北方陷入了万物皆静籁。 而此时的迤北,朱祁镇冻的瑟瑟发抖,这是他在草原上过得第一个冬天。 莫罗看着朱祁镇抖如筛糠的模样,眉头紧蹙,有那么冷吗? 这炭火已经烧到了最旺的时候了,为了给朱祁镇生火取暖,可是用上了碳。 牛粪这种东西,用在大明大皇帝身上,实在是不合时宜。 虽然昨天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但是并没有刮起白毛风。 白毛风是什么样的,关内人是很难想象的。 大风夹杂着大雪,那些雪片如同利刃一样在天空盘旋着,稍有露出肌肤的地方,就会被割出血口来。 从天到地就只有一个颜色,那就是雪白。 就是再老道的牧人,在白毛风的季节里,都会淹没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再无踪迹。 若是毡包的绳索扎的不够扎实,会被直接吹上天,那躲在毡包里的人,会连人带着毡包被一起卷上天。 现在,这种天气算是温和的了。 “皇上,奶豆腐做好了。”莫罗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豆腐递给了朱祁镇,不是很烫,但是取暖最佳。 朱祁镇躲在厚重的被子里,他真的很冷,哆哆嗦嗦的问道:“有酒吗?” “皇上,忍耐下,迤北不比中原。”莫罗将奶豆腐递上去后,走出了毡包。 她叹气的看了朱祁镇一样,从大明京师撤军以来,大明京师送来的给养,都已经用完了,现在都是伯颜帖木儿在养着这尊大神。 大明也没有丝毫送给养的准备了。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朱祁镇一应开销,着实是不小,对于伯颜帖木儿,也是个巨大的负担。 伯颜帖木儿从没想到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开销会这么大。 伯颜等在帐外,看到了莫罗走出了毡包,赶忙迎了上去问道:“今天又吃了多少?” “挑剔的很,羊肉只吃颈肩肉,还只吃嫩羊,其他的都浪费了,这一天就杀了三只羊羔,再这样下去,哪里够他吃?咱们家的羊,都要被他吃光了。”莫罗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吃饭,可以如此的挑剔,奶只喝现取的,这从哪里去找现取的羊奶? 还要饮茶,草原上茶叶最是金贵,而且还要喝贡茶,那是伯颜帖木儿都讨不到的好东西。 大明京师送来的那些茶叶,也早就取用完了。 “唉。”伯颜帖木儿闻言也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相互无言。 季铎是最后一次送给养了,这之后,大明似乎跟忘了他们还有个太上皇在迤北一样。 再过半个月,朱祁镇就要过生辰了,他还吵闹着要过万寿节,这瓦剌贫寒,这都要被吃穷了,哪里还有过万寿节的资材? 悠扬的琴声忽然响起,伯颜帖木儿侧耳倾听,眉头紧皱的问道:“这大皇帝,又在弹胡不思了吗?” 莫罗无奈的点了点头,这朱祁镇可真是好雅兴,每次吃晚饭,总要弹弹琴,可是草原上哪有汉琴,只好给了朱祁镇一把胡不思。 胡不思是一种四弦、无品梨形的琴。 这没几天的功夫,弹的倒是有模有样了,偶尔他还会唱曲,引得路过的瓦剌人频频驻足。 每每如此,莫罗脸都拧到了一起,忿忿的说道:“他倒是自得其乐,怡然自得。” “爱弹,就弹吧。唉。”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们本来以为这朱祁镇怎么也算是皇帝,他连自己的闺女都贴了出去,结果没想到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养这么一尊大佛,他们真的养不起了。 伯颜帖木儿万般无奈的说道:“太师说,要把朱祁镇送还给大明。” “大明新帝执掌乾坤,也日趋稳定了下来,本来还以为那于谦和那大明新皇帝,必然有一番冲突,于谦军权在握,定会是个乱臣贼子。” “可是没成想,却是个君圣臣贤的局面,大明新君每事垂询于谦,对其颇为信任,而这于谦在战后,居然卸了专权,一门心思做自己的兵部尚书了。” 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也先这个太师,联合阿噶多尔济,架空了大汗脱脱不花,也先以为于谦,也定会如此! 而且因为打仗,于谦大权在握,这权力在手,又怎么会舍得撒手呢? 但是于谦就是于谦。 这是也先没有料到的局面,他还以为可以趁着君臣相隙的时候,再次出兵,这下子完全没有机会了。 “现在唯有一个机会,让这位皇上正式迎娶你,然后太师那里,我们再去商定。”伯颜帖木儿郑重的叮嘱道。 莫罗眼中一亮,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分吗? 她低声说道:“皇上身边的那个锦衣卫袁彬,寸步不离,我一说起此事,袁彬就会讲一堆的道理,你让喜宁和小田儿,把袁彬支开,我好去劝说皇上。” “好。”伯颜帖木儿点头,喜宁和小田儿是毡包里那位皇上的宠臣,只要能够支开袁彬,此事并不难办。 莫罗搓了搓手,回到了毡包里,她可是用了不少的炭火烧水,沐浴之后,换了干净衣服来的。 草原人不是不知道洗澡的好处,尤其是天天和牛羊牲畜打交道,洗澡必然是好处多多,但是没那个条件。 柴米油盐,柴自当头,草原贫瘠,普通人家每每都要储存大量的牛粪风干,烧火取暖。 再有就是洗了澡之后,那万一受了风寒,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莫罗为了伺候朱祁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为什么不筑城呢? 筑城的话,不是给大明一网打尽的机会吗?中原王朝强势的时候,没有草原部落会筑城,那是在自掘坟墓。 袁彬很快就被喜宁给叫走了,而莫罗也开始跟朱祁镇聊起了娶自己的事儿。 “皇上,臣妾已经有了皇上的身孕,可是这一直名不正,言不顺,臣妾这心里着实是苦。”莫罗说着说着就眼中带着泪,委屈极了,却又故意扭着身子,不让朱祁镇看见眼泪掉下来。 这的确是有点娇作,不过朱祁镇好像特别好这口儿。 朱祁镇重重的吐了口气,娶了莫罗,他就成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婿,伯颜帖木儿和也先是兄弟,他这一下子就从一统四海之大君,变成了倒插门女婿。 这种身份调换,五味陈杂,一言难尽。 他依旧认为自己是皇帝,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 “朕尚流亡,岂可玷辱公主?日后回京,当婚聘之,明媒正娶。”朱祁镇摇头说道。 那是万万不能娶的。 莫罗早知道朱祁镇会如此说,神情顿时悲苦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臣妾本来只是觉得下人笨手笨脚,无法伺候皇上,也一直好奇这汉人的天子是如何神俊。” “承蒙皇上垂帘不弃,春宵一榻终无悔,蒙长生天不弃,又有了龙种,只是…只是臣妾一想到孩子出生了,却连父亲都没有,臣妾这心里,就一阵的难过。” “皇上啊!”莫罗便扑到了朱祁镇的怀里,哽咽了起来。 朱祁镇一时间百感交集,拍打着莫罗的背,满是叹息,要不就在迤北娶亲?要不就这样过日子? 他的好弟弟,在德胜门外就敢对他放铳,这回大明朝的半道上,自己岂不是就一命呜呼了吗? 娶了莫罗,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八十五章 朕的前半生 朱祁镇是一个已经被下人伺候惯了的人,他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牙刷、不会用香盒,他在京城的生活,是莫罗完全无法想象的。 比如莫罗就十分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朱祁镇的周围,为什么总是围着一大群人。 比如朱祁镇说,他在皇宫里,从这件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就会有一窝蜂的人跟在后面,如同尾巴一样。 在宫里稍微走动下,两个总管太监和数十位鸭行鹅步一般,缀在后面。 莫罗总是在想,难道这些人不用放牧、不用干活的吗? 但是莫罗却不怀疑朱祁镇在撒谎,因为朱祁镇身边还在的太监们,就像尾巴一样跟着朱祁镇。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些太监,大约是少了。 毕竟朱祁镇说,皇上走个道都要人搀扶,两个太监要举着大罗伞,捧着马札的太监等待着皇帝的休息,还有要捧着雨伞旱伞的太监随时为皇上遮阴。 各种御茶房太监,提着点心茶食,端着茶具、拎着热水壶,万一皇上要喝茶,却没有,可是会降下雷霆之怒。 御药房的太监,各类小药,灯心水、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夏天还要备着藿香正气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不分四季都要有消食的三仙饮等等。 很多词,莫罗在草原上,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只当是个稀奇事儿听来。 朱祁镇满是感慨的说道:“朕记得刚登基那会儿才九岁,朝中还是三杨辅政,朝中众事,一应听母亲和三杨师父的就好,上下皆是井井有条,朕就觉得无聊的很。”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是圣天子!为了验证朕是个圣天子,朕就琢磨着试试这群太监是不是听话。” “宫里养着两队骆驼,我就让跟着身边的太监,去吃屎,看看他们是不是听话,他们趴在地上,把骆驼屎给吃了,生怕吃不干净,嘿,还舔!” “有一人没吃干净,就被朕的大伴王振,给踹倒了,吓得那人,差点死掉去。” 莫罗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面前这个阶下囚一样的朱祁镇,还有如此威风的时候? 她给朱祁镇添了点炭,面色古怪的问道:“皇上必然是圣天子,他们哪里敢不听话?” 朱祁镇一击掌,满是笑意的说道:“这话你就说对了,朕是圣天子,谁敢不遵从?” “宫里有专门的取乐用的宫宦,他们为了讨好朕,就给朕表演木偶戏,朕会用御茶房的茶点赏赐。” “当时朕一琢磨,就准备塞进去点砂石,看看这吃砂石是何等模样。” “乳母看到了就说糕点放了砂石还怎么吃,朕还是很喜欢乳母的,就听了乳母的话,把砂石换成了绿豆。” “诶,这太监咬起来,嘎嘣嘎嘣响,脸上时青时白,比那木偶戏好看多了,改天让你看看。” 莫罗用铁钳子戳着炭火,下雪天气,皇上的身子骨比她这个女人还要娇贵,稍有冷风,就起一片的冻疮。 “听说你们中原的大臣,都有规劝君王的职能,他们没有劝谏吗?”莫罗撩动着发间,好奇的问道。 朱祁镇满是回忆的说道:“师父们当然劝过朕,但是他们老是讲一些仁恕之道,讲一些以前的英主圣君劝谏,可是说来说去,却对朕说,朕与凡人殊。” “那这种劝谏又有何用咧?” “也就是朕的乳母,教了朕不少的事儿,知道这太监们是近侍。” “他们有眼有鼻,朕不吃的掺着砂石的糕点,他们也不愿吃,他们也是人,而且是近侍,算是可以相信的人。” 莫罗看了看朱祁镇满是回忆的神情,十分确信,这位皇上,从来不会思虑别人,也不会与别人相提并论。 这可能就是帝王吧,莫罗如实想着。 莫罗眼睛反射着炉火的红光,似乎是不在意一样说道:“那皇上既然是圣天子,娶谁,不娶谁,疼爱谁,也需要别人同意吗?” “皇上是怜惜臣妾的,可是那袁彬屡次喝止臣妾谈起完婚之事,皇上也不责怪他。” “到底是皇上娶亲,还是他娶亲?亦或者皇上在骗臣妾?根本不像皇上说的那样,一言九鼎,是皇上说了算咧?还是袁彬说了算。” 朱祁镇眼睛瞪圆,大声的说道:“朕乃是圣天子,当然是朕说了算!” “哦。”莫罗嘴角牵出了一道忌讳莫深的笑意,不再言语。 朱祁镇眼下颇为的愤怒,因为有人在质疑他的权威! 而且是他的侍妾,他感受到了冒犯,但是这种冒犯,却说得颇有几分道理,怒气让冰冷的天气都显得不那么寒冷了。 袁彬被喜宁骗走了,没走两步,就被瓦剌人按到在地,随后被绑缚起来,倒挂在了一个旗杆上,喜宁乐呵呵的看着倒挂的袁彬,笑意盎然。 “好你个校尉,屡次坏咱家好事!”喜宁翘着兰花指,冷笑的说道:“就在这里吃吃风,这么冷的天气,看你能撑到何时去!” “走!”喜宁趾高气昂,带着人离开了这旗杆,回到了朱祁镇的毡包。 为什么不直接一刀剁了袁彬,还要把他挂在绳索上呢? 夜里有狼,狼会动嘴的。 喜宁是朱叫门的大伴,怎么能对主子的校尉动手呢? “袁彬怎么还没回来?”朱祁镇蜷缩在被窝里,看到只有喜宁回来,却没有袁彬,面色古怪的问道。 喜宁掏出一个茶包,无奈的说道:“袁彬被太师委以重任,现在带兵巡防去了,这草原上,不比关内,四处都是野狼,万一惊扰了皇上,臣等罪责难逃啊。” 带兵巡防、野狼很多、被野狼咬死,这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辞,喜宁依旧是朱祁镇最忠诚的太监和走狗。 朱祁镇不喜欢喜宁这身左衽剃头的打扮,像个蒙兀人,不像是汉人,而且朱祁镇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喜宁现在大概是换了主子。 他现在的主子是那位瓦剌大石也先,而不是他朱祁镇了。 但至少喜宁还维持着最基本的表面上的尊重,而不是像那袁彬一样,事事仗着自己护驾有功,多有不敬之语。 袁彬总是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三次救下了朱祁镇,就可以随便干涉朱祁镇的事了,尤其是朱祁镇和莫罗的事,弄的朱祁镇很是下不来台。 朱祁镇并不笨,他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叛主这件事,所以才会更依仗袁彬,而不是喜宁。 讨厌袁彬和倚重袁彬并不冲突,朱祁镇就很讨厌张辅,但也颇为倚重张辅。 “哦,巡防去了?”朱祁镇看了看外面风雪交加,也没太过留意,躺在了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而此时的袁彬,冻的瑟瑟发抖,血液倒灌,让他整个人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通红肿胀,头晕目眩。 他在被冻的有点意识模糊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狼嚎,吓了一个激灵。 一群浑身都是白雪,眼中泛着油绿的野狼出现在了旗杆之下,对着倒挂的袁彬,龇牙咧嘴。 “吾命休矣!”袁彬心中,悲愤至极,袁彬其实不怕死,只是死于狼吻之下,多少有点不值得。 第八十六章 老歪脖子树 袁彬如同一只离开水的虾一样,不停的抻着身子,不让自己身体太低,那群野狼在不停的扑击着。 他旺盛的求生欲,不允许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 他想活,不想死! 他抻着身子,不停的向上,或许是求生欲的原因,他猛地一抻,居然咬住了脚上脚上的绳索,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圆环。 但至少野狼们跳不了这么高。 命居然保住了! 这让袁彬大喜过望,尤其是为了求生这用力一抻,让他咬住了绳子。 草原上的绳子都是麻绳,他用力的咬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咬断了脚上的绳子,从旗杆上掉了下去。 昨夜那群野狼已经消失不见了,毕竟这食物再美味,却是够不着。 袁彬就这样捡了一条命来,他挣扎着将绳索完全挣脱,用力的做了几个动作,恢复血液不畅,深吸一口气,向着大雪之中走去。 喜宁居然直接对昔日的同僚,下如此毒手,所图甚大! 他要赶回去,防止太上皇朱祁镇被蒙蔽! 天大雪,天地茫茫然,皆是白色,浑然天色,让人无法辨别东南西北,袁彬仅仅凭着印象在走。 很快,袁彬迷路了。 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并没有向着他的君主行进,而是越走越远,他的脚步极其坚定,只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但是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袁彬完全不知道走了多久,渴了就饮一口雪,饿了,就抓狍子、野狼生吃。 袁彬是个锦衣卫校尉,他从小到大,打熬的身体,让他在这茫茫的草原上,完全处于食物链的顶峰。 尤其是他还有一把没有被喜宁拿走的匕首在插在腰间,野狼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反而会成为他的食物。 “东胜卫?”袁彬走到了城下,看着城头上的三个字,喃喃的说道。 好像走错路了?这是大明的城池吗? 他意识到自己走错路了。 守东胜卫的是孙太后所说的英勇善战的季铎,他是大同府守将,大雪纷纷之时,他带领两千军来到了东胜卫城。 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每到大雪天的时候,就会有附近的蒙兀人想要寻求庇护,而这群人是鞑靼马队的主要兵源。 大同府总兵官郭登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书朝廷,问今年是否还揽收鞑靼人。 朝廷的回复是:兹事照旧,可纳妇孺。 大明朝廷,不放过任何削弱蒙兀整体实力的手段,这种手段,其实像极了金国以前对付蒙兀人和后来蛮清对付蒙兀人的法子。 减丁。 成年的壮劳力,被大明吸收,那蒙兀会越来越弱。 现在朝廷连妇孺都让招揽,可谓是断子绝孙的招数了。 季铎志得意满,今年超额完成了任务,入城的妇、孺、丁,差不多都是一比一。 之前朝廷的政策上,是有一些偏差的,只要壮丁,不要妇孺。 但是鞑靼人老婆孩子在塞外,今年归附,明年就逃了。 这现在妇孺丁口都要,一下子就解决叛逃的问题,今年比往常年份,收获更多。 季铎看到了城外有人摔倒,立刻顺着滑索来到了城下,仔细辨认之后,才惊骇到了极致,他认得此人,他去给朱祁镇送金银衣物之时,见到过袁彬。 “来人!”季铎抓着袁彬的手挎在肩上,将其扶起,大声的喊道。 在袁彬被季铎救起的时候,朱祁钰却带着兴安等人出玄武门,到了大明的煤山。 玄武门非常有名,因为曾经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政变,而后大唐的玄武门之变情景复刻了三次,一共四次玄武门之变。 煤山,是存储煤炭木料的地方,这里也是皇家园林。 煤山,也非常有名气! 这里有一颗歪脖子树,几乎人人都知道! 因为大明的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挂在了歪脖子树上自缢而亡。 煤山,谈起大明,自然会想到这煤山来,说到这,天天看着正大光明殿的歪脖子树了。 这大冬天,为何朱祁钰要来煤山? 当然不是拴根绳,把自己挂上去。 因为于谦的痰疾需要一味药,那就是竹子。 竹子是南方的物产,北方很少有种植,而煤山作为皇家园林,自然是有的,他带着兴安来,就是为于谦伐竹取沥。 皇家园林,自然是他这个皇帝来办这事了。 “寒疾攻人寐不成,惺惺欹枕候天明,十朝九病非无药,一刻千金浪得名。”朱祁钰砍下了不少的竹子,放在了兴安推着的小车上。 他可没有朱祁镇那么大的排场,后面跟着一大堆的尾巴,除了锦衣卫外,也只有兴安一人了。 不是不能有,是他懒得弄,自己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非要让人当高位截瘫一样的伺候着,才舒服吗? 他刚才读的两句诗,是于谦写的《嗽疾达旦不寐》。 于谦因为痰疾咳嗽,一整夜睡不着,靠着枕头到了天明,也不是没有药可以医治,但是忙忙碌碌,这病就慢慢落下了病根。 至于诗词怎么到朱祁钰手中的? 朱祁钰作为皇帝,参观下于谦的书房,顺便顺两首诗,很合理。 于谦的痰疾严重的时候,会咳嗽的非常厉害,晩来扶病只强登楼,傍晚的时候,因为这痰疾,上楼都困难。 鲜竹沥,可以有效的化痰,也算是名药了,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药方,太医们除了给皇帝看病不靠谱以外,多数时间相当的靠谱。 正如于谦所言的十朝九病,并不是没有药,只是顾不上。 朱祁钰要赶在于谦去宣府之前,给他熬点药带着,化痰虽然不能除根,但是可以大幅度的缓解症状,至少让于谦不那么难受。 于谦本身身体也很健壮,能上阵杀敌,不壮实那是绝对不行的。 缓解症状之后,这病慢慢也就好了。 “陛下,够用了。太医院没要这么多。”兴安看着小推车上的鲜竹,赶忙说道。 “于少保此去少说也要两个月,回来就过年了,山外九州未闻有种竹者,就是有,鲜竹沥制备不易啊,还是多砍点。”朱祁钰又伐了不少,才让兴安送去太医院。 “那棵老歪脖子树,现在就已经在了吗?”朱祁钰翻身上马,看到了山顶的那棵树摇了摇头。 “是,陛下要砍了吗?”兴安还以为朱祁钰不喜欢那树的模样。 朱祁钰笑了笑说道:“不用,回府。” 他走的御道,就奔着郕王府而去。 他处理了一些公文之后,兴安就带着药回来了,装在瓷瓶里,白瓷瓶,装在一个书桌大小的箱子里,内衬软布,倒是绝对颠不坏。 “不错。”朱祁钰认真检查了箱子的包装之后,非常满意,大明能带着瓷器远渡万里去做买卖,自然也可以带着瓷瓶让于谦有药可用。 他郑重的取了一个小匣子,笑着说道:“你推着箱子,朕拿着匣子,给于少保送药去。” 朱祁钰带着东西,踩着雪,就奔着于府去了,今天的于府,可是九重堂,距离郕王府不到一里路。 相比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朱祁钰更喜欢和于谦说道朝政。 朝堂上的有些朝臣,面目实在是可恶。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知道朱祁钰要来的时候,朱祁钰已经走到了前厅来。 “天寒地冻,于少保就不必拘泥于虚礼了。”朱祁钰让于谦平身,兴安则是将药交给了于谦的夫人董氏,反复叮嘱一日三次,一个瓷瓶可服用三次。 为了服药方便,兴安还弄了几个分药的匙。 “倒到这个刻度的地方,就是一次,一瓶正好三次。”兴安还拿起了茶壶演示了一次,生怕董氏不明白。 “这是何物?”于谦看着小匣子,里面放着一叠物品,颇为精巧。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此物名为口罩,是朕名尚衣监用棉纱制成,里外十六层,于少保此行西北,塞外风沙极大,此物可遮掩口鼻,有效滤尘。” “一共两百多副,于少保可放心取用。” 于谦是必然要去宣府大同,恢复军屯,防止瓦剌人再次南下,布置边防,都需要于谦去做。 于谦没有功夫在京师,在朱祁钰赐下的大宅子的暖阁里,修养身体。 但是朱祁钰还是想尽力让于谦已经有些脆弱的肺,有更多的保护。 他重生之前,得过鼻炎,而且有很严重的花粉过敏,这种棉纱口罩,虽然防不了病毒,但是防尘还是极为好用的。 至少到了冬春交际戴上口罩,他的鼻炎和花粉过敏就再没犯过了。 于谦带上了口罩,并不觉得憋闷,却忽然走向了室外,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厅堂,他摘下了口罩,满是感慨的说道:“塞外将士有福,陛下此物造价几何?” “一支不足三钱。”朱祁钰虽然有疑惑,但还是说道,三钱不是银两,只是三枚铜钱。 “大明将士有福啊!大明将士,有福啊!”于谦喃喃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物甚好,甚好!” 第八十七章 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陛下可知,塞外伤员多半都是冻伤,尤其以脸颊,塞外的寒风一吹,寸寸龟裂,春冬交替,伤口溃脓,稍有不慎就是高热不退,轻则大疾,重则殒命。” 于谦拿着朱祁钰给他的棉纱口罩,十分恭敬的俯首说道,他是真心实意的替大同宣府两镇的军卒、百姓感慨。 这个发明倒是十分的简单,棉纱遮蔽脸颊,可以有效的防止冻疮和痨症。 痨症是什么? 于谦身上的痰疾,属于痨症的一种,大约就是后世常说的慢性支气管炎,主要表现为咳嗽、咳痰、喘息和气急。 于谦长期任职于河南、山西、北京等地,巡抚可不仅仅是巡视一方,也常常和治水、抗旱、治蝗为伍,北方干燥多风沙,而且最近于谦经常去校场指挥军士操练,就会出现痰疾。 朱祁钰本来只是打算让于谦北上的路上,稍微轻松一些,倒是无心栽柳柳成荫,这东西居然还有如此妙用。 三个铜钱一个,一两银子可以做六百个,几千两银子就可以让大明军士免于冻疮之苦。 这东西乃是棉纱所做,清洗也简单,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尚衣监抓紧时间赶制一些,送到宣大卫所。” 东西不贵,制作不难。 “谢陛下隆恩。”于谦长揖,恭恭敬敬的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倒是十分喜欢发明创造,而且每次居然都会有些成果,而这些成果也在一点点的改变着大明。 “坐下说话,不必拘礼。”朱祁钰示意于谦坐下。 于谦从桌上拿来了一叠军报,将第一封军报递给了朱祁钰说道:“陛下,接到了大同府军报,东胜卫救治了一名伤员,此人乃是上皇身边的近卫,名叫袁彬,锦衣卫一校尉。” “逃出来的?”朱祁钰打开了军报,看了良久,才终究叹了口气再次合上。 忠贞之士,在乱军中一直护着朱祁镇,不受流矢溃兵所扰,而后,又一直护卫在朱祁镇左右,保护他的安全。 德胜门一战,瓦剌步战在孛罗的带领下,冲击德胜门外民舍,孛罗被城门炮火击中,当场阵亡,瓦剌步战溃散,又是袁彬护着朱祁镇跟随溃兵逃离战场。 若是没有袁彬,朱祁镇怕是在土木堡就被溃兵流矢给杀了。 军队失去组织力,谁还管你是皇帝?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算是逃出来的,只不过是迷路了,走到了东胜卫,一直闹着要回去尽忠。” 于谦还是照实情说了,即便是他不说,镇守太监会禀报,同样五军都护府也会禀报,毕竟事涉朱祁镇,那就没小事。 他犹豫的原因,是怕朱祁钰一怒之下,把这袁彬的大好头颅给砍了去。 毕竟他的陛下十分的推崇李世民,拿着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 “糊涂!” 果不其然,朱祁钰用力一甩手中的军报,愤怒已经写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用力的点了几下军报大声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下敕喻招他进京,朕还不信了,他不想回家!” 凭什么! 朱叫门这种狗东西,还有人为了他如此愚忠! 他不配拥有忠臣! 袁彬都已经脱离瓦剌人的毒手了,跑到了大明治下的东胜卫。 那大同指挥使季铎,也告诉了袁彬,逃兵不杀,只要没有烧杀抢掠大明百姓,归队便是。 他居然还要跑回去,去为那朱祁镇尽忠去! 他回得去吗? 军报里说东胜卫那边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雪深三尺有余,这种天气,回到瓦剌大营,跑的过去吗? 就算是找到了瓦剌人的营帐,朱祁镇身边的那些个宫宦,从喜宁到小田儿,再到朱祁镇本人,是怎么对这袁彬的?袁彬自己不知道吗?! 被人吊在了旗杆之上,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倒挂着,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成一坨了! 而且他差点被野狼给咬死了! 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去把命送掉,他家里的老母亲和妻儿,谁去照顾! “糊涂!糊涂!糊涂!”朱祁钰连点着桌子,一直敲着那份军报,气的吹胡子瞪眼,就差骂街了。 这么忠心的臣子,他也有,比如卢忠,但谁会嫌自己的忠臣少呢? 这袁彬,大好男儿,能在乱军之中,护住朱祁镇安全的人,挣脱吊索,饮雪搏杀野狼为生,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东胜卫的狠角色,咋就眼瞎了,要效忠朱祁镇呢?! 宗族礼法大于天吗?! 朱祁钰很气很气,就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小孩一样,气急败坏,但是还没有气到要杀人的地步。 就差没喊,朕才是大明皇帝! “陛下,袁彬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实在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实乃为大明尽忠。”于谦赶忙劝道,这再气下去,朱祁钰真的要动肝火了。 于谦将一份密信递给了朱祁钰,看了看兴安和自己的夫人董氏,他挥了挥手示意董氏出去,兴安立刻退到了房门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 朱祁钰打开了密报,怒火盈天! 朱祁镇要娶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莫罗为妻。 朱祁钰为宫里整日里哭哭啼啼快把眼睛哭瞎了的钱皇后不值! 那个叫莫罗的女子,居然已经怀有身孕。 被俘了不思自己的过错,明知道是敌人设下羞辱大明的陷阱,还甘之若饴!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袁彬刚刚修养了一天,身体刚刚恢复了些,就不断请命要回去,从大同跑去东胜卫戍边的季铎没办法,只好将袁彬绑住,请示京城再做定夺。 袁彬是为了阻拦朱祁镇,真的迎娶莫罗。 忠国之事,朱祁钰对袁彬仅有的那些怒火,消散一空。 这是为了大明的颜面啊。 大明大皇帝陛下,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但是这朱叫门,偏偏就做了! “有辱国体!有辱国体!”朱祁钰拍桌而起,他气的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不停的颤抖着,他只觉得阵阵的眩晕,手胡乱的挥舞着,又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满眼的血丝,气喘如牛。 于谦赶忙劝着皇帝,将兴安喊了进来,兴安一看陛下的模样,吓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跑去给朱祁钰顺气。 于谦不停的劝着:“陛下,气大伤身!不值当,不值当。” 朱祁钰好悬给朱祁镇这种行为,给气厥了。 什么人啊。 朱祁钰十分怀疑,历史上朱祁钰生病,就是给朱祁镇给气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但凡朱祁镇认得一个字,能干出这种事吗? 朱祁钰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咳咳。”他用力的咳嗽了两下,这股气儿,才慢慢顺了下来。 但是依旧是气的头晕目眩。 第八十八章 跳着脚的作 “真是无耻之尤!”朱祁钰靠在椅背上,示意兴安去外面守着就是。 他看着天花板,阵阵的眩晕感慢慢退去之后,才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就让袁彬去吧,为国尽忠,朕准了。” 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也只有袁彬能够阻拦朱祁镇干出这等事来。 朱祁镇就不怕到了地底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吗? 这种事干出来,说受到了胁迫,也得有人信啊。 有人强行把你弟弟塞进人家莫罗的裤裆里了吗? 你是人被俘虏了,怎么,小弟弟也被俘虏了不成?! 朱祁钰为什么会生气?作为大明的皇室,哪怕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怎么可以做瓦剌人的女婿呢? 作为皇室成员的一部分,他怎么可以挖大明的根儿呢? 大明的根基是什么? 是以儒家宗族礼法为核心的社会架构吗? 狗屁不是。 大明的根基就是反元暴政,在反元的过程中,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复华夏衣冠,这是大明最大的政治正确。 朱叫门在迤北娶亲,这算什么? 这是在打大明列祖列宗的脸,这是在毁掉大明之建立至今,最大的、最基本的国朝构建的根基。 京师保卫战中,那些个预备役为何会奋勇作战?那些个百姓为何会帮助大军拱卫? 是大明朝的建立,将百姓解救于水火之中,这是大明的核心根基之一。 作为大明天下的代表,以太上皇之尊,跑到瓦剌人那边当女婿,怎么可能不让支持大明的百姓寒心? 更可气的是,朱叫门干的这些事,朱祁钰还不能大肆宣传,至少,在把瓦剌人挫骨扬灰之前,不能大肆宣传。 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作为大明的新皇帝,朱祁钰不能这么做。 呼。 这狗东西。 “于少保,此行北上,要不要缓缓,过了冬天再去?”朱祁钰还是觉得于谦这身体,不能这么耗,这么耗下去,会把于谦的心力耗干的。 尤其是冬日跑去塞外。 于谦已经五十一岁。 诸葛亮鞠躬尽瘁,万古流芳,无不称贤,他夙夜哀叹,为了继汉用尽了毕生的心血,五十三岁就病逝于五丈原,病死在行军的路上。 于谦也是日夜为国分忧,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朱祁钰去哪里再去找一个呢? “暖阁好啊,暖和无风,再加几盆水放着,也不会太过于干燥。”于谦看着朱祁钰赏下的大宅子,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也乐的享受、享受。” 忙活了一辈子,谁不乐意歇一歇呢,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颐养天年? “可是…”于谦拍了拍密报,颇为无奈的说道:“瓦剌人贼心不死,来年春必然再犯我大明疆土,虽然过了危急存亡之关头,但是却不能懈怠。” 若不是朱叫门,如同武大郎喝长颈鹿的奶,跳着脚的作(嘬),于谦也不用这么辛苦,郕王也只是个闲散王爷,大明得少五十多万,妻离子散的家庭。 君臣互相看了一眼,重重叹气,久久无言。 次日的清晨,黎明的曙光终于划破了厚重的云层,再次照耀在了大地上,笼罩了北方大地。 十数日的大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的阳光并不炙热,但是却十分的耀眼,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晕。 朱祁钰这才知道,雪,真的会晃瞎眼的。 京营现有十团营,而于谦北上居庸关至宣府,再至阳和,最后才会到大同府。 这一路上,随行的事十团营中的勇字营,共计两万军士,携带了近万把火铳,征调了两万民夫、三万余驮马随行。 大军排成了四列,从德胜门外,向着居庸关的方向而去。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上的五凤楼,裹着大氅,看着于谦的车驾渐行渐远,而四列军士整齐的踩着雪,一眼望不到头,蔓延在了地平线上。 他们的脚步很稳,队列也很整齐,因为他们也确切的知道,大明皇帝会在德胜门的五凤楼,为他们送行。 整整齐齐的队列,一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消失在了天边,朱祁钰才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感慨万千的看着大明军队的出征。 都是大明好儿郎!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京营出城之后,于谦就再也没有调动他们入京城。 于谦直接上书言:「五军、三千、神机三营官军二十余万,见于东西二教场操练,人马数多,布阵窄狭,难于教演。」 「宜挑选游兵、哨马、敢勇,异其号色,分遣东直、西直、阜城门外空地筑场,别选善战廉干武臣,管领操习,臣等往来比验勤怠。」 杨洪称善,朱祁钰朱批,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的军营,拔地而起。 东直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本就有五军营土城,倒是方便。 为什么他们要驻扎在城外,而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可以入东西两教场操练? 之前的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预备役,没什么作战能力,现在这些军卒都见过血了,再入京城,多少都会招致皇帝的猜忌。 京师由皇帝带领的锦衣卫值守,皇帝放心,臣子们也放心,不会突然无缘无故被锦衣卫扔进北镇抚司,或者半夜被剃了头发、拿去了脑袋。 “朕其实不愿意让于少保远赴边方,不愿意让他冒着寒冬走这一趟,他年纪大了,诸葛孔明五十三岁星陨五丈原,于少保的病很重,朕很担心。”朱祁钰紧了紧大氅,低声说道。 兴安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如同睡着了,当做没听到这一番话。 陛下的心里话是不能听的,那只能是陛下自己知道。 “但是他必须得去啊,他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朕就保住了皇位,朕保住了皇位,就能像于谦这样的人杰,有用武之地,而不是被清算,被党争,最后化作历史上的一声叹息。” “大明也不应该,就此沉沦。” 朱祁钰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躺平很简单,但是他作为大明皇帝,怎么能躺平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 袁彬得到了大明皇帝的首肯,三人六骑,再次奔着瓦剌大营而去,袁彬必须要想办法阻拦朱祁镇娶瓦剌妻。 季铎强留了袁彬数日,等待着圣意,袁彬也得到了一些休息。 如果朱祁镇还是大明的皇帝,这场婚礼在京师举办,阻拦的人应当是朝臣。 其实朝臣们也不会太过阻拦,明太宗皇帝朱棣不照样娶了不少高丽妃吗?就是朝鲜进贡的美人,虽然最后都殉葬了。 但是这场婚礼,在瓦剌这里举行,意义则完全不同!这是类似于和亲的羞辱! 这是大明之耻! 但是现在只有他,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大明有了新皇帝,朱祁镇对大明这边的朝臣,已经非常不信任了。 但是他袁彬毕竟对朱祁镇有救命之恩,虽然朱祁镇认为那是应该的,但是多少能够博得一点信任。 大雪封路,太阳露出自己的身影之后,雪开始融化,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袁彬的马几次脚滑,差点就把袁彬给摔了,幸好袁彬三人骑术精湛,又相互扶持,才没摔下马去。 但是袁彬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瓦剌汗帐的时候,看着张灯结彩的大营,眼睛瞪圆。 显然,他不在这几天,那个被枕边风吹的头晕目眩的朱祁镇,已经…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这是打算在迤北安家了吗? 袁彬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活的就像是个玩笑,打小被教育效忠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不过好在,大明新帝很好。 他现在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进,他没办法劝谏朱祁镇做下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退,就没有人可以阻拦了。 “看这情形,咱们的上皇,已然应允了瓦剌人的条件。”袁彬安排了一名骑卒回东胜卫禀报情况,又留下一人在大营之外等候,相约昏时相见,了解详情,再次通传东胜卫。 “缇骑,若是昏时未见缇骑,当如何是好?”留下来的边军有些担忧的问道。 袁彬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那,且当我死了吧。” 袁彬再次驱马上前,直奔瓦剌大营而去。 这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已经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第八十九章 你在教朕做事? 瓦剌军查验袁彬,得知是朱祁镇的近侍归营,不知如何是好,就禀报了伯颜帖木儿,伯颜帖木儿下令以冒充之名杀人。 伯颜帖木儿担心袁彬如同过去一样,破坏和亲大事,就派了亲随要格杀袁彬。 袁彬力大,虽然这几天颠沛,体力有些不支,但是瓦剌的十几个人还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全部击伤。 虽然他也受了不少的伤,但总归是撑到了也先,知道了消息。 也先不是伯颜帖木儿那种鼠目寸光,也先入京朝贡过几次,自然知道大明的规矩,皇帝金口玉言,覆水难收。 既然朱祁镇已经答应了,而且这个太上皇,到现在还端着皇帝的架子,自然不会自食其言。 放袁彬到朱祁镇的身边,反而会让合作变得更加紧密。 袁彬十分失望,他走了这五六日的功夫,朱祁镇就在枕边风之下,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袁彬踉跄的跪倒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一如当初邝埜跪在大帐之外劝朱祁镇退兵一样。 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声泪俱下的说道:“皇上,以皇上中原大国之君,若成为外族人的女婿,不但气节丧失,尊严丢尽,今后还将处处受制于人。” “皇上若在作俘虏的时候娶亲,会让人觉得你身为流亡之君,不思返国,却在敌营贪图享乐。” “于大明,于皇上,今后的声誉都很不利。因此,望皇上顾全大局,坚决辞掉这门亲事啊。” “皇上!” 石敬瑭的儿皇帝之名,被燕云十六州的百姓骂了整整五百多年。 朱祁镇作为朱明天子,太上皇之尊,若是也做了儿皇帝,袁彬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大明,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放肆!”朱祁镇大怒,指着袁彬的鼻子大声的喊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不敢。”袁彬苦苦哀求,他不知道为何这五六天的时间,朱祁镇就态度大变的原因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喜宁嗤笑了一声,看着袁彬一脸的不屑,下里巴人就是下里巴人,哪里懂皇上的心思? 朱祁镇答应了也先的合婚的要求之后,答应了每两日进献一头羊,每七日进献一只牛,每十日,筳席一次,极尽尊荣。 现在朱祁镇最需要的什么?尊重! 大明已经不把他当皇帝了,也先把他当皇帝供着,这点小小的要求,怎么能不答应呢? “皇上,大明臣工皆言皇上是君父,若是与台吉女儿完婚,我大明上下岂不是要称瓦剌台吉们为国丈?”袁彬虽然说自己不敢教朱祁镇做事,但是依旧劝谏的说道。 朱祁镇最好的就是面子,瓦剌人给他面子,把他当皇帝,所以他答应了瓦剌人的条件。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瓦剌的台吉们,成为了瓦剌的国丈这件事,的确是很掉辈分儿! 台吉,在蒙兀语中就是王子的意思,也先、伯颜帖木儿都是王子。 朱祁镇终于面露犹豫,他略有踌躇的看着袁彬,默默不语,这要是让大明臣工知道,他这个君父给他们认了一堆爷爷,那臣工还不得反了天? 他还抱着回到大明朝当皇帝的想法。 喜宁眉头紧皱,袁彬这个憨人,这是歪打正着还是已经摸清楚了朱祁镇的秉性,开始看碟儿下菜了吗? 不能让朱祁镇再犹豫下去了,再犹豫,大事不妙! 喜宁立刻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勿虑,此时臣等已经与也先太师商议妥帖了,此等有辱国体之事,臣怎么会谄媚皇上答应呢?” “也先太师有个妹妹,皇上即便是在迤北,娶亲也是要一正二侧,这辈分之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哦?”朱祁镇面露喜色,笑着问道:“果真如此?” “臣诚不敢欺君。”喜宁大声的喊道,恶毒的看了一袁彬一眼,差点被袁彬坏了好事! “朕未曾看到婚书啊。”朱祁镇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的诡异之处,皱着眉头问道。 喜宁站起来,满脸谄媚的说道:“皇上,这等琐事,还要皇上亲自关怀?” “草原人不比中原人,生辰八字这等事,草原人是不讲究这个的,这不,也先太师派人去寻当年的稳婆了。” “明日问到了生辰勘验之后,婚书就到了。” “莫罗贵人和也先太师家里还不尽相同,伯颜台吉仰慕大明鼎盛,崇尚汉学,莫罗贵人的生辰自然是记得清楚啊。” 喜宁什么人? 是王振之下头号太监,这谄媚的话,可不是张口就来?哄朱祁镇,那还需要思考如何应对?直奔要害而去。 “袁校尉,天子家事,你也要管吗!欺君罔上之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喜宁转过头愤怒的喊道,他在维护朱祁镇的威严。 朱祁镇赶忙伸手说道:“毕竟北狩迤北,多仰袁校尉,你们都是朕之肱骨,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 “臣唐突!”喜宁长揖,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谢罪。 喜宁这套动作突出一个行云流水,而朱祁镇颇为满意的点头,喜宁这种恭敬的态度,让朱祁镇非常开心。 “袁校尉?”朱祁镇略有些不满的看着袁彬。 袁彬深吸了口气,他呆滞的、不敢置信的看着朱祁镇,这就是自己一直忠诚的皇帝吗?这就是从小到大,父亲、师长们反复叮嘱的要保护的人吗? 可是这个人,正在做有辱大明国体之事,甚至会动摇大明的根基,他是个武夫,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词藻,去劝说面前曾经的皇上。 他心中那颗名为忠诚的东西,突然间就碎裂崩解了。 就像当初徐有贞看到了朱祁镇那封迤北而来的圣旨,要割让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乞平安归来。 徐有贞那时的样子,就是现在袁彬的样子! 似乎,似乎……他想要阻止朱祁镇和瓦剌人结亲,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杀掉莫罗? 但是也先可以找一堆美姬来,完成这次带着羞辱性质的和亲。 还有一个袁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刀结果了朱祁镇! 朱祁镇死了,大明新皇帝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甚至还会对孤儿寡母更好些! 朱祁镇死了,大明对付瓦剌就不用大明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冲锋在前! 朱祁镇死了,这等羞辱的和亲,便不会存在,大明便会怒而兴师北伐!将瓦剌人挫骨扬灰,为他的战友报仇! 朱祁镇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袁彬的脑海里冒出来之后,就便再不可遏制。 他看着朱祁镇身边的两个怯薛壮汉,按住了自己的刀柄,杀心骤起! 这个他护持了一路的太上皇,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长途奔波之后,又与完颜帖木儿的亲卫作战,本就已经力竭,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两个怯薛大汉? 而且袁彬也有牵挂,他的妻儿老母尚在京师,若是自己一刀结果了这个朱祁镇,自己的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袁彬咬着牙,咽下了心头的恨意。 他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走出朱祁镇的大帐,看到了莫罗点了点头,向着也先的中军大营而去。 也先听到了喜宁的说辞,嘴角抽搐的说道:“我哪有什么妹妹可言…这不是扯谎吗?” “太师找点美姬不就是了?莫罗贵人已经有了身孕,这日后归京的皇后之位,自然非莫罗贵人莫属,太师勿虑。”喜宁十分平淡的说着。 也先则是冷汗直流,他不停的眨着眼,还能这样吗? 大明不是最讲究这种礼仪规制吗?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朱祁镇左右在乎的是名声,那就给他名声好了! 也先擦了擦额头的汗,举着铁槌战场杀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但是喜宁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招数,实在是瘆人的很。 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歹毒之人? 喜宁是极其歹毒的,他甚至有些歹毒的有些悲哀。 他作为宦官,最重要的是他的主子朱祁镇,但是现在喜宁连他的主子都背叛了。 若是朱祁镇能够在大明军夜袭的时候,换上他身上这套蒙兀人的行头,逃之夭夭,他又何必如此呢? 喜宁面色痛苦的说道:“太师,那郕王似乎是察觉到了宫中之人不可信,登基已经三月有余,朝臣百般催促,可是他就住在郕王府里,处理公文奏疏。” “朝中大臣屡次请命,郕王都推脱了,关于郕王的动向,还得需要人靠近郕王才行。” 喜宁为什么痛苦?他对付朱祁镇的那些法子,在朱祁钰面前压根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大明的新皇帝,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连宫里太监们索贿的风气都被止住了。 燕兴楼更是被兴安把持,现在喜宁在京师里的势力,已经趋近于无了。 金英被埋了祭旗,新帝不在宫中。 那些过往和王振来往极其密切的朝臣,现在统统都被杀的一干二净,现在他的作用越来越小。 只剩下控制朱祁镇这个皇帝的作用了。 …… 那位留下来的边军戍卒,忍着寒冷,打着哆嗦一直等到了昏时,依旧没有看到袁彬的身影,他裹着大氅,蜷缩在雪窝之中,瑟瑟发抖。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天气实在是太过于严寒,连眉毛上都是雪晶,风一吹,带着雪,吹得脸都是疼痛难忍,而且奇痒无比。 这是冻疮的前兆,但是这名边军依旧在等,再有一个时辰,袁彬还没出来,他就得回东胜卫了。 再等一个时辰! 一直到了太阳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落到了地平线之下时,这位边军终于看到了袁彬的身影,只不过踉踉跄跄的袁彬似乎是站不大稳,扶着钩镰枪,一步步的靠近了边军。 “缇骑,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也。” “你速回东胜卫,禀报前将军季铎,将此封迷信交于前将军之手,切勿耽搁。”袁彬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他为了赶时间,甚至连火漆都没有封。 季铎他见过,这是泼天的大事,季铎决计不敢藏私,甚至不会看。 “缇骑你呢?不跟我回去吗?你的伤势。”边军十分恐惧的问道。 袁彬挥了挥手说道:“我得在太上皇身边,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 “去吧。” “喏。” 边军领命而去,而袁彬撑着自己的钩镰枪,返回了瓦剌人的大营之内。 袁彬的称呼已经完全变了,他现在称呼朱祁镇为太上皇,也失去了对朱祁镇的所有敬畏。 只等京师新大明皇帝一声令下,他就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 结束朱祁镇的生命,也结束自己如同笑话的一生。 若非他还有父母、有妻儿,他刚才已然动手,他不希望忠孝不能两全,忠孝两不全。 京城那个陛下,会答应吗? 可是陛下答应不答应,难道就不做了吗? 第九十章 历史的风会把垃圾吹干净 袁彬让边军戍卒带着自己的书信赶往了东胜卫,而喜宁却在也先的大帐内,感慨朱祁钰的难对付。 朱祁钰这个人,很怪。 朱祁钰这个人不住在皇宫,住在自己的郕王府内,郕王府并不大,但是上上下下都是郕王的人,那可真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手。 在喜宁眼中,朱祁钰这个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对付。 王振可以利用各种银两、花言巧语去迷惑朱祁镇,但是郕王手下的两号太监,兴安去颁圣旨,都不收茶水钱。 成敬更是把自己关在司礼监做秉笔太监,认真的处理繁杂公文,却不揽权。 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过去带着言官们,在朝堂上,可以肆无忌惮的弹劾众人,哪怕是泾国公之子、宁阳侯陈懋,在言官们的三言两语下,甭管他陈懋做没做过,不都得被罢爵? 可是现在都察院们弹劾于谦,都已经词穷了,郕王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专门跑到后山伐竹取沥,上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的把戏。 喜宁,什么感受? 恶心! 惺惺作态,无耻之尤! 他伺候了这么些年皇帝,能不知道皇帝的疑心有多重吗? 于谦把持着京营二十二万十团营,这不就等于枕头边上,搁这一把随时捅向皇帝匕首吗? 他郕王怎么可能睡得着! 就像现在的瓦剌太师也先和鞑靼可汗脱脱不花一样,这才是君臣相处的模式。 怎么可以是君圣臣贤呢! 现在朱祁钰和于谦的相处模式,对于喜宁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就像井底的青蛙,以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一样,喜宁伺候朱祁镇一十四年,压根没见过这种君臣关系,自然认为这种君臣关系不存在而已。 也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我有一个汉儿名叫刘玉,乃是镇守守独石内官韩政的家人。” “他机警聪慧,我打算将他派到京师去,查探一下京师十团营的虚实,军马草料等物,尤其是杨洪、石亨二人的驻扎方向。” “最主要的是,大明城头火炮手中火器,威力巨大,这件事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那新火药之事,总是要查清楚才是。 喜宁的脸色一阵煞白,又一阵恼羞成怒的晕红,这是也先在提醒他,最近喜宁这边的情报工作,实在是太差劲了。 喜宁走出也先的大帐之后,看着天边,招来了小田儿,对着小田儿耳语了几声,小田儿面色惊骇,但还是不住的点头应了下来。 作为朱祁镇手下现在最大的太监,他之前一直在为瓦剌人做情报工作。 之前的燕兴楼没有被兴安接管之前,那就是他收集情报的重要的地方。 现在他虽然情报工作收集不利,但是依旧能够往外传递消息。 喜宁让小田儿,把那个叫做刘玉的奸细给卖了,上次郕王午门监斩,杀掉了无数的阴结虏人的人。 大明现在正在抓奸细,只要将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刘玉乃细作也这句话,通知给大明。 大明自然可以把他的竞争对手刘玉,帮他给做了。 这就是喜宁。 朱祁镇以为他投靠了也先,其实喜宁只是投靠了自己罢了。 朱祁钰收到了袁彬的军报,袁彬将营中之事,悉数以闻。并且请求圣裁。 袁彬请求的圣裁是什么,是太上皇朱祁镇有辱国体,袁彬的意思很明确,他想杀人。 虽然袁彬没有明确指出杀谁,但是袁彬说在击杀之后,他会引颈受戮,以谢皇恩。 杀喜宁是不用引颈受戮的,杀掉喜宁也解决不了问题。 袁彬在书信里提到,他有顾虑,担心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袁彬想出来的法子。 朱祁镇的没有下限,总是一步步的伤透了那些忠于他的臣子,最终让这些臣工走上穷途末路,最终走向死亡。 吴克忠、吴克勤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鹞儿岭; 朱勇、薛绶和他的四万骑,就是这样死在了鸡鸣山; 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大明京营十数万精锐和民夫,死在了土木堡。 大同府总兵官刘安,因为朱叫门的一纸诏书,只能进京请罪,若非大明战事紧急,刘安私离镇守之地,焉有命在? 现在终于轮到了袁彬的头上。 朱祁钰拿起了笔,写了一封敕谕,在敕谕中,他明确的表示了一旦结亲,立刻格杀。 至于袁彬家人,世代荣养。 朱祁钰这封敕谕也是要在古今通集库里备案,日后有人说起此事。 也是朱祁钰要杀朱叫门,而不是袁彬,袁彬只是奉命行事。 朱祁钰不在乎青史之名,说他不守孝悌也好,说他贪恋皇权也罢,都无所谓。 是非公道,自有公断。 正如慈父所说:「我知道,我死后有人会把一大堆垃圾扔到我的坟上。但是历史的风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这堆垃圾刮走!」 袁彬是条汉子,朱祁钰至少得给袁彬的家人,留下后路。 朱棣当年不是就逼得建文帝自杀了吗? 难道朱祁钰要像建文帝朱允炆一样,下一道模棱两可的诏书:「毋使负杀叔父名」,领导都不愿意承担责任,会让属下相当难做的。 皇权更替,血雨腥风。 “可怜了一条大好的汉子。”朱祁钰写完了敕谕,让兴安送到东胜卫,由东胜卫军转给袁彬。 袁彬做出了弑君的事,即便是有朱祁钰的敕谕,他依旧是只能以死谢罪,即便是回来,也是口诛笔伐,不得安寝,家人也会跟着遭殃。 兴安面露难色的说道:“陛下,宫里听闻来了消息,有些着急,催着要,太上皇后钱氏,又开始哭了。” 朱祁钰将手中的军报递给了兴安,无奈的说道:“你说这消息,朕怎么跟皇嫂说呢?” 兴安接过了军报,看了半天,重重的叹了口气。 钱氏是个好女子,朱祁镇北狩之后,一直来回奔走,情深至此,让人感慨。 可惜了,钱氏遇人不淑,她碰到的是朱祁镇,这家伙,啥事都能干的出来。 朱祁镇的极度自私自利和利己主义,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也带着大明走向了噩梦。 “掐头去尾送入宫中?”兴安看着军报,犹豫的说道:“太医说,太上皇后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怕是,怕是眼睛就要不得了。” 朱祁钰犹豫了片刻,点头说道:“孙太后那里,原样送过去,皇嫂那里,就掐头去尾吧。” 掐头去尾,自然是告诉钱氏,朱祁镇在迤北过得很好,两天一只羊,五天一头牛,吃嘛嘛香,让钱氏不再忧心。 至于孙太后那里,就没必要了。 “于少保走到哪里了?”朱祁钰放下了朱祁镇的事,问起了自己的肱股之臣去向。 兴安翻了翻找出了于谦的奏疏说道:“于少保的奏疏在这里。” 朱祁钰认真的看完了于谦写的奏疏。 于谦人已经到了宣府,并且已经转了十七个军堡,将这些军堡的种种,说的非常清楚。 里面有个小细节,那就是秋雨冬雪,山外九州一尺之土皆为冻土,来年无蝗之虞。 朱祁钰才知道原来蝗虫是秋季产卵在土中,秋收之后,深耕翻土,冬日一到,蝗虫卵都冻死了,来年不会有蝗虫的灾害。 于谦在奏疏中陈述了许多他治蝗的经验,都是他二十四年来巡查地方,所有的经验总结。 “翰林院和国子监那帮人整日里没事干,喋喋不休,把于少保之前关于治蝗奏疏,全都整理成册,日日诵读,若有一天前往地方任职,治蝗是头等大事。”朱祁钰将于谦的奏疏拿在手里。 治蝗很重要。 于谦在奏疏里,用了一个词,叫泣血以闻。 具体来说,于谦在奏疏里,写到了一件事,天下蝗旱,至父子相啖者,真禽兽之不若也。 如果有了蝗灾,甚至会有父子自相残杀,只为吃掉对方的事情发生,那时候人连禽兽都不如了。 蝗灾之下,人不是人。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其实治蝗二字,岂止是于谦在说,可是地方吏员,也知道其危害,可是却是时有发生。 京师保卫战打完了,于谦是个很擅长打仗的人,但是他更是一个二十四年的经年老吏,他对于治理地方有许许多多独到的见解,有着更多更好的经验和方法,可以与朝臣共享。 总之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藏。 但是大明京官、两京一十三省的地方官们,是不愿意听这些见解、经验和方法的。 蝗虫起来了,闭上门,又饿不死他们,治蝗又累又苦,干嘛要受那个罪呢? 没事,朱祁钰可以摁着他们的头,让他们听。 于谦在奏疏中,最大的内容,还是说的农庄法,除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外,他断言,农庄法在宣府必然可行。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谦对于朱祁钰的农庄法是赞同的,他知道那是一种解决大明膏肓之疾的一种思路,也是军屯卫法的一种延伸,是有很强的执行基础的。 但是他却并没有立刻马上的推行,而是暂行军屯法,深入调查之后,才确定,这法子切实可行。 具体怎么做,于谦在回京之后,会面圣奏禀。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朱祁钰收起了奏疏,于谦行至塞外,依旧对朱祁钰这个皇帝行其教育讲经之职。 器指的是车服,名是爵号,这些东西不可以随意给人,这是君王所需要考虑定夺的事。 器名二字,有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的说法。 近来,朝中对于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封公之事,多有议论,于谦这句大概也表明了他的态度,希望朱祁钰慎重一些,不要给陈懋封公。 陈懋的功劳可以封公吗?不可以。 陈懋的征南大将军征伐的不是安南,而是福建民乱,在大明的功赏制度中,西虏人头一颗五十两,民乱人头一颗才二两,而且不给银,折给米粱,而且因为是民乱的原因,对于杀良冒功查的极严。 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撺掇着为陈懋封公呢? 德不配位,功不享爵的下场是什么? 唯死也。 这群人撺掇着给陈懋封公的人,压根不是为陈懋请功来了,而是为了捧杀。 将其捧得高高的,然后让他重重的摔下来,摔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弹劾不了,就捧杀,自古这群文人的招数,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 于谦提醒陛下慎重,自然是提醒陛下,一些事,得辩证的看待。 “朕有那么好忽悠吗?”朱祁钰来自信息大爆炸时代,各种翻转又反转的消息,看了不要太多,让子弹飞,都变成了一门显学,让学了。 自己哪里有那么好忽悠。 他感慨万千的说道:“王恭厂那边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第九十一章 临时抽检 “那边的大工匠说燋炭倒是烧出来了,但是炼钢失败了,温度太低了,铁水直接凝固了,现在大工匠们正在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皇帝的性子有点急切,总是想一口吃个胖子,木炭烧了几千年,工艺及其成熟。 这燋炭也是个新东西,需要时间去梳理,炉火烧到多旺,煤到底放多少,这都是问题,需要一步步的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装了一袋水洗煤回到了郕王府,也曾试着弄,但是总是有点缺陷,具体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不怕,只要延着这条路走,就是了。 “礼部的胡尚书将匠爵的事,梳理清楚了,等到明年开春就先拿京师工部和兵部军器监的一些厂试一下,若是可行,则可推而广之。”成敬侍候在朱祁钰的旁边,将礼部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的奏疏看了半天,办事十分周全,并没有可以调出毛病的地方。 让朱祁钰有些奇怪的是,胡濙这次的奏疏抬头,用的字眼是奏,而非启。 原来胡濙上奏疏都是礼部启,而现在变成了礼部奏,这个变化很奇怪。 之前的奏疏都是礼部启开头,突然变成了奏,当然引起了朱祁钰的注意。 而且其他各部都是如此,比如吏部喜欢用具启铨注、户部会用具启裁度、兵部会用启报声息、工部会用覆启施行、刑部会用具启决放,所有的字眼都是启。 礼部突然用了这么个奏字,引起了朱祁钰的主意,有点怪,但是说不上哪里怪。 “陛下,当年太宗文皇帝在永乐六年离开京师来到北衙,一些大事都是奏北衙奉行。” “而当时在京师监国的仁宗昭皇帝,臣子们国事都是具启监国位的昭皇帝。”成敬赶忙解释道。 跟皇帝说,就用奏,跟监国说就用启。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细节。 不过从各部的奏疏来看,之前朱祁钰虽然名义上是皇帝,但还是不那么认可的。 他们现在真的把朱祁钰当做是皇帝了,字眼都变得不一样了,由启变成奏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了点头,朱棣日常巡视京营,可谓是皇帝的教科书了,皇帝不抓着刀子,难道让别人抓着刀子攮自己? 他开始认真处理六部奏疏。 六部各部有部议,部议结束后,奏于文渊阁做批注之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纸上,送到了朱祁钰的郕王府书房来。 最后由朱祁钰去批红,决定如何去做,大明千万事,其实需要朱祁钰亲自处理的并不是很多,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出现,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解难。 朱祁钰手中的奏疏并不多,但都是需要皇帝亲自拿主意的大事。 如果将皇帝的政务分为庶政和武备两种,那么庶政大部分都是文渊阁在处理。 但是,比如在京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上官、六科给事中等等在京衙门官员调度,需要皇帝亲自批复。 而法司问拟罪人合决死罪者,死刑犯的生死,也需要朱祁钰朱批,才会杀掉。 武备则是皇帝亲自负责。 小到调遣官军勦捕处分事务,大到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朱祁钰亲自批示。 嗯,大明皇帝还有个活儿,就是巡视京营,每日操阅军马… 操阅军马,就是每天最少要去京营转一圈,哪怕是光露个面,也行。 但是大明皇帝是没有kip的,懒一点的把皇帝的活儿,让司礼监的太监们帮忙处理,这就是阉宦擅权的根基了。 大明的太监的权力,全都来自于皇帝。 一旦惹到皇帝不满,立刻就会不知所踪,比如之前的司礼监太监金英,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兴安埋到哪条臭水沟里去了。 “走去十团营看看。”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伸着懒腰对卢忠说道。 卢忠看了看天色说道:“陛下,这都子时了,现在出城吗?” 朱祁钰伸着懒腰为之一僵,之前十团营都是驻扎在东西两个校场,现在都到了城外。 “嗯,备马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每日操阅军马这件事,太宗、仁宗、宣宗都没有歇过一天,哪怕是生病了,也要让锦衣卫的左都督去一趟。 朱祁镇这正统一十四年,则是一天都没去过。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京营对于大明何其的重要,朱祁钰一清二楚。 麓川之战需要京营、平定东南起义需要京营,北伐北元汗廷、打瓦剌需要京营,京营对于大明而言,就是最精锐的机动部队,边军九镇有边军戍卫之要务,轻易不得调动。 如何重铸京营荣光,就看朱祁钰和于谦的经营了。 尤其是现在于谦巡视边方,就是让大明皇帝重掌京营的契机。 大明六师尽丧,朱祁钰现在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赶紧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懈怠? 他怎么能懈怠呢? 瓦剌人就在山外九州外虎视眈眈,东南起义、西南叛乱,大明内忧外患,只要大明稍有点破绽,瓦剌人就会挥师南下。 他一旦懈怠,麓川思禄就会撕毁盟约再度侵扰云南,而东南则会再次乱成一锅粥。 朝堂上还有一帮宗族礼法的卫道士们,整天盼望着朱祁镇平安归来,延续传嫡不传庶的辉煌,继续把皇帝框死在礼制、宗法那一套里面。 到时候他这个庶皇帝,就得下罪己诏了。 朱祁钰看着自己那匹神俊异常的大白马,最终还是选择了黑不溜秋,甚至有点矮的战马。 这匹战马跟随朱祁钰在德胜门外,破瓦剌步战,击杀也先的胞弟孛罗,骑得比那匹军马更舒服一些。 生死与共之后,这战马颇为听话,不需要朱祁钰太过复杂的指令,它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祁钰策马狂奔之东直门外的军营,十团营有两营驻扎此地,大约有四万余人。 与其说是军营,更不如说是土城,城墙高约两丈,还挖了堑壕和城渠,这小土城内,一条大道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一部分是军士们的家属,一部分是军士。 于谦京师也是暂行的军屯法,而非农庄法,所以这些军士们的家属也要在这里耕作。 “陛下!”石亨连鞋子都没穿好,甲胄也不在身,策马狂奔,到了御前立刻勒马翻身,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马停人止步,可见石亨的马术何其精湛。 “陛下深夜至,臣这…臣这也没准备啊。”石亨整理好了衣服,赶紧行礼说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愣愣问道:“酒味和胭脂味儿?” “是…”石亨颇为心虚的低声应道。 “石亨!”朱祁钰勃然大怒,连官职都不叫了,直呼其名。 杨洪领兵驻扎在西直门外,范广驻扎在阜成门外,石亨驻扎在东直门外。 朱祁钰视察京营,完全是随机选的,结果石亨这满身的酒气和胭脂气,朱祁钰来之前,他在干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石亨腿一软,立刻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息怒。” “营中饮酒,该当何罪?营中召伎,该当何罪!”朱祁钰怒气冲冲的问道。 石亨整个人抖动不已的说道:“营中饮酒杖二十,营中召伎…召伎杖十。” “卢忠,带着缇骑去拿人,一并到营前,杖!”朱祁钰厉声说道。 狎妓喝酒,肯定不止石亨一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陛下隆恩!”石亨反而松了口气。 军营嘛,挨两下不稀奇。 他更害怕陛下一怒之下把他再扔进天牢里,在里面过一遍五毒之刑,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石亨,朕对你太失望了!” “于少保不计前嫌,将你从诏狱中举荐而出,你为大明屡立功勋,朕已侯爵相授!可是你怎可如此骄纵荒唐呢?!”朱祁钰恨铁不成钢的厉声说道。 石亨很能打,但是他军纪很差,朱祁钰是知道一些的。 于谦说他可用不可信,朱祁钰也是知道的。 但是石亨在清风店一战中,下马陷阵死战,朱祁钰对石亨升起了些许的期许。 可是瓦剌人刚走,他就在营中公然饮酒作乐召伎行乐,实在是太过于荒唐了! “末将有罪!”石亨抖如筛糠的回答着。 他不怕打,更不怕被打了,让下属们看到丢面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之所以抖成这样,是他听出了朱祁钰对他的失望,这代表着朱祁钰对他石亨是有期望的。 一共三十四人,被卢忠带到了营外,军杖被请出,石亨挨了三十军棍却是一声不吭的硬受了。 “武清侯,朕问你。”朱祁钰看着石亨被打出血的腚,依旧是余怒未消的问道:“何为能战之师!” 京营的实力恢复多么重要? 朱祁钰有些怒其不争的问着话,他对石亨有一些期待的,但是这些期待,现在都变成了怒火。 石亨跪在地上,懊悔无比,打两下不要紧,别人想挨还挨不到呢。 他感受到了陛下深深的失望,这才是他这次损失掉的最大的东西。 他挨军棍的时候,其实也想到了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确实充分,但是他还是跪在地上,不敢狡辩。 犯了错还嘴硬,陛下只能更加失望透顶。 第九十二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军令如山,身体力行!”石亨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军令,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你还知道!”朱祁钰一甩袖子,整个人都要气炸了,这是明知故犯! 大明现在首要的就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作为京师总兵官,带头狎妓,这京营还怎么恢复? “臣也没想到陛下能来啊。” 石亨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着,一来是疼的,二来他完全没想到朱祁钰会突然过来,抓到了他的现行。 朱祁钰差点被石亨这种朴实的理由给气笑了。 “难道朕不过来,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吗?以后你若领兵在外,就带着大军日日笙歌?这是什么话!”朱祁钰再次问道,问的石亨直接哑口无言。 这就是于谦说的,石亨可用不可信的原因之一。 他太滑了,即便是面对如此的苛责,可能找到了最符合他利益的诡辩方式。 “起来吧。”朱祁钰看着石亨跪在地上的模样,十分严厉的说道:“不虑于微,始成大患!不防于小,终亏大德!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朕觉得你应该明白。” “防微杜渐,要从自己做起,身体力行,你是京师总兵官,一言一行,大明京营二十二万,都看着呢!” “上行下效的道理你不懂吗?” “末将谨记圣训!”石亨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也不言语。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五十万的大明壮丁,死于边方!他们的冤魂似乎时刻在朕的耳边低吟!每至此,朕心若刀绞!” “朕希望的大明京营,是天下无敌的大明京营!是可驾长车,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的大明京营!是可以一战灭北,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的大明!” “武清侯,只此一次。下次,朕不会再训诫你了,不能为朕分忧,就做个富家翁吧,日日狎妓,朕也不管你。” 石亨这才知道,陛下的雄心,他俯首说道:“若是再犯,臣必提头来见!”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军中无戏言。” 石亨再俯首说道:“敢立军令状!” “陪朕巡查京营吧。” 朱祁钰站起来,这个时间点,军士们训练了一天了,都已经睡下了。 朱祁钰走进了营房之内,只听到了连绵的打呼噜的声音,最近除了日常训练,最多的就是深耕土地。 耕地,尤其是没有机械的时代,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得亏是从也先那里缴获了一大批的牲畜,否则会更累。 农耕时代的土地,就是一切,也是最辛苦的地方。 营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虽然于谦和石亨一直在强调营房干净整洁的事,但是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必然会有味道。 朱祁钰挨个视察了营房,给几个睡觉踢被子的军士掖了被角之后,才离开了营房。 他又让石亨跟着一起去马厩和厂库看了看,马厩的草料堆叠十分整齐,放水的大缸里都是新换的水,而粮仓的周围还有不少的石灰,防止粮食受潮。 石亨是个很能打的人,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勇武,他治军扎营行军,也是一员良将。 就是管不住自己。 朱祁钰终于视察完了整个东直门大营,除了石亨自己花天酒地之外,其他的都超出了朱祁钰的估计,岂止是不错。 这家伙打仗真的是一把好手。 他拍着手上的草料说道:“武清侯,朕之前交待给于少保要办一所京师讲武堂。” “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这件事一直在做,工部也拟好了讲武堂的位置,杨洪也答应了朕出任祭酒之事。” “学员的选拔之上,朕有一些想法,正好冬天贮藏,万物修养,是不是进行一次大比?” 符合进入讲武堂的军士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行遴选,定好批次分别入校。 最主要的是,不能将讲武堂办成了勋戚们的饕餮盛宴,那就是有违朱祁钰办这讲武堂的初衷了。 他的本意是打开军队升迁的一条上升通道,而不是为了让勋戚们瓜分名额。 “大比?”石亨一愣,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好是好,但是陛下,末将以为,还是过几年的好,最开始这几批,还是以京师保卫战中的军功论最为合适。” “哦?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立刻说道。 石亨刚挨了三十军棍,虽然生疼,但还是继续龇牙咧嘴的说道:“军士们战场上拼死力战,不就是图个建功立业吗?” “若是比拼体力,或者比拼战技,那普通的军士必然不如勋臣旧戚,他们深受皇恩,打小打熬身体,练习骑术、弓法娴熟,火铳打小就练,这普通军士们必然比不了。” “穷文富武啊,陛下这大比,目的是遴选指挥阙员,还是军功更加合适些。”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石亨这番说辞的道理,大比可以,但是不能现在比,得以后比。 现在还是军功排序,相对公平一些。 普通军士们,奋勇杀敌,却在弓马之事上,输给了别人,那自然是不服气的。 军队是血气方刚的地方,闹不好会哗营的。 “那遴选第一批讲武堂指挥阙员之事,就交给武清侯去做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都察院那帮言官,天天盯着呢,不要徇私,落人口实。” 于谦那么公正,都被人弹劾了,石亨做事又马虎,朱祁钰特意叮嘱了一嘴。 “末将谢陛下隆恩!”石亨面色大喜,他最害怕的不是别的,他害怕的是朱祁钰彻底对他不信任了。 那他这京师总兵官也当不了多久,于谦回来,他就得主动致仕了。 军将们最害怕什么?害怕没仗打,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要是错失如此机遇,岂不是要懊悔致死? 得亏,朱祁钰对石亨只是略有失望,还没有到看不下去的地步。 朱祁钰拉住了自己的战马,又叮嘱道:“于少保身体力行,眼下北上,视察山外九州。” “卿还是要多多自省,今日这等荒唐事,莫要再做了,若朕再听闻,朕必严惩。”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也要再敲打一番,石亨只能这么用,不能像于谦那样,事事倚重。 要是石亨能把一身臭毛病改了,就好了。 “末将谨记。”石亨拱手,送别了朱祁钰的马队。 “哎哟哟。”石亨扶着垮趴在了长条凳上,陛下已经走远,那自然没必要端着了,疼是真的疼。 “这帮缇骑下手太特么的黑了吧!这一棍棍的就不知道收点力气。”石亨整个人都趴在了凳子上。 这三十棍哪里是那么好挨的?陛下在,他又不好变现出来,忍得相当的辛苦。 “总兵,那些娼家怎么办啊?”裨将也是趴在凳子上,哀嚎不已。 锦衣卫可不是打了石亨一人,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挨了打。 石亨怒目圆瞪的说道:“全都送回去!你还想着暖暖被窝不成?被陛下知道了,你我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哎哟哟。” 裨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脸庞颇为扭曲的说道:“这深更半夜的,陛下这是闲……” 石亨一巴掌就甩在了裨将的脸上,又一脚踹翻了这裨将的凳子,怒气冲冲的指着地上的裨将说道:“你找死,别连累老子,知道吗!陛下做什么,是你能说的吗!” “让老子省点心吧,对了!那些个娼家都特么你招来的!” “老子刚才就想说了,于黑脸刚走,你就把娼家寻来,这是踩着点的呀。” 石亨想到的就是这个裨将,挨打的时候,他就回过味儿来了。 他立刻大声的说道:“来人,将这人绑缚起来,送到北镇抚司去!” 他常年在大同府,到了京师放松了警惕,对身边人少了些戒心,这人、这个时间做这些事,很不正常。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 “末将哪里得罪了总兵官,要绑缚去北镇抚司衙门啊。”裨将趴在地上哀嚎不已,他一听到北镇抚司这几个字,吓得差点当场失禁,连连求饶。 石亨瞪着眼看着裨将厉声说道:“我看你像是奸细!是不是,送到北镇抚司衙门走一趟,就清楚了!” “总兵官,末将冤枉啊!”裨将绝望的被拖走了。 石亨怀疑裨将是奸细是有理由的,大明被渗透的厉害,瓦剌人图谋大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裨将在于谦离开之后,就把娼家召入军营,显然是摸到了一些陛下对军纪极为重视的秉性,才如此做。 石亨虽然痞气了些,可是一点都不笨,联想到之前喜宁在京师散播朕朕朕,狗脚朕的传闻,离间陛下和于谦的关系。 狎妓这事一旦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而且陛下很有可能是收到了消息才来抓包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呢? 他就恍然升起了一种,老子特么的上当了的感觉。 这要是在战场上,自己焉有命在?打了两场胜场,就已经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吗? 石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陛下这顿打,非常及时! 两军交战,骄兵必败,他立刻吓得满头是汗。 石亨十分确定,有必要让北镇抚司的缇骑好好审一审这个裨将,若是真的审出一个一二三来,陛下那还能稍微解了气儿。 那这个裨将是不是奸细呢? 石亨真的是越看这家伙,越像是奸细。 “诶诶诶,疼疼疼。”石亨趴在凳子上,其实这事怪自己,明知道陛下对军纪多么重视,还管不住自己,故态萌发,还被抓了现行。 不过他很快就趴在凳子上,看着远处愣愣的出神,手里玩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眼睛有些失去焦距。 他当然不是被打死了,缇骑下手没那么重。 他在发呆,确切的说,他在思考人生,思考陛下的那番话。 一个武夫粗人,思考人生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怪,但是他真的在思考人生。 一个军士,最大的野望是什么呢? 封狼居胥,驾长车,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建功立业!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能让他实现这种野望的人,是迤北那个太上皇朱祁镇吗? 别闹,那太上皇只会让军士们送死。 现在的陛下行吗? 应当可以吧。 陛下是在诳自己吗? 应当不是,陛下恨意深入骨髓之中,说起瓦剌咬牙切齿。 石亨仿若是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自问自答的环节,那些之前的迷茫,似乎越来越清晰。 第九十三章 冠军旗 锦衣卫的调查速度极快。 那些个娼家们,是自发组织去犒军的,军士们守住了北京城,她们的老鸨觉得可以按照惯例,去犒劳一下大军。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陋习,但是却相当的普遍,历时弥久。 比如北宋末年的时候,南宋蓟王韩世忠和梁红玉的相识,就是在这种场合。 同样,这也是一些娼家们从良的手段之一,不是谁都想要一直流落风尘,这些军将们,刚刚获得了皇帝的封赏。 他们虽然不够斯文,但是足够的可靠,对于娼家而言,可靠这两个字,远比斯文更加重要。 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一句,到底说的是商女不知道亡国之耻,还是说的听曲的家伙不知道亡国之耻呢? 从这种普遍存在的、畸形的慰军方式来看,这些商女,是知道亡国之后的境遇的。 皇帝的突然到来,打断了这一切。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是因为它们见不得光,更经不起辩经,石亨被打了,就是结果。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卢忠将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了桌上,包括了老鸨、娼家们和裨将的证词,整件事并不复杂,之所以显得离奇,只是朱祁钰不知道而已。 下情上达,何其难? 朱祁钰的胳膊伸的很直,端着一把手铳,闭着一只眼,瞄准了十步之外的靶子。 手铳里没有火药,朱祁钰只是在练习持枪,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胳膊变得酸痛起来,他才慢慢的放下了手铳。 这种训练才是常态,大明的火铳手们,一个月大约能打三十发的实弹,这已经是极高的训练量了。 朱祁钰活动了下胳膊,直到不再酸痛之后,才拿起了卢忠端着的笔录,事实清楚,条理清晰,几方印证之后,所有人都说的是实话。 “这事就北镇抚司知道就好,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知道了,否则又要嚼舌头根儿了。”朱祁钰端起了一把长铳,开始了端枪训练。 端枪的时候,枪管上挂半块砖,一次一刻钟。 朱祁钰屏气凝神,聚精会神的对着二十步外的草人靶瞄准。 他忽然开口问道:“那裨将是奸细吗?” 卢忠叹了口气说道:“臣还在查,索然不敢说一定,但应当是。” “臣原本以为是石亨的托词,但是臣查了他的家眷往来,尤其是最近几年,大手大脚的花钱,结交往来无数。” 石亨除了管不住自己以外,其思维是极其敏锐的,否则早就死于边方了,尤其是有人背刺的情况下。 “认真查补,查出结果再禀报吧。” “臣告退。”卢忠俯首准备离开,但是朱祁钰却开口说道:“你留下,我们来试试。” 王恭厂的火药产量有多大? 日产两吨,四千斤。 所以郕王府要点火药,那可以敞开了供应,朱祁钰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自己仿佛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有点心烦气躁,但是有不知道这股燥气到底有何而来,自然打打手铳就清楚了。 “砰砰砰。” 枪声不断的响起,朱祁钰和卢忠都是十发十中,但是朱祁钰略胜一筹,比卢忠多命中了一次靶心的红点。 他看着浓眉大眼的卢忠,笑着摇了摇头:“玩一玩,没必要让着朕,你百发百中的事,整个锦衣卫都在传了。” 朱祁钰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卢忠在让自己。 就像是在以前的教师体育运动会上,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总是跑不赢校长一样。 “那倒不是,臣最后一枪就是没打中而已。”卢忠十分老实的说道:“不是臣手滑了,是这铅子飘忽不定,正中靶心,本来就看手感。” “并非臣故意要输给陛下的,陛下这枪法着实了得,十发十中,七中靶心,已经很厉害了。”卢忠诚心诚意的说道。 陛下忙于朝政之事,还如此训练,在他看来,这就是圣君了。 卢忠家中,世代为锦衣卫的千户,自朱棣之后,大明皇帝枪法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宣德年间,他还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先帝朱瞻基在校场上,和校尉比拼枪法。 陛下这枪法日益精进了。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朕一天这么多火药喂下去,任谁都能打的准了。” 他忽然灵光一闪的说道:“卢忠,你刚才说什么?” “臣说陛下十发七中,相当厉害了。”卢忠毕恭毕敬的说道,大家都喜欢听好听话,皇帝也是人,更不例外。 朱祁钰摇头说道:“上一句。” “铅子飘忽不定,能中靶已经实属不易了。”卢忠有点莫名其妙的说道。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实话啊,铅子出膛,全靠老天爷赏脸了。 朱祁钰一拍手说道:“着呀!” 他颇为兴奋的说道:“朕记得大明的军器监在各边军都有工匠作坊,对吧。” “有了!” 卢忠眨了眨眼,什么有了?杭贵妃,还是汪皇后?这么大的喜事,没听说啊。 陛下要是多几个子嗣就好了,朝臣们就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了,陛下后继有人,大家也方便披肝沥胆,否则歪心思就会多起来。 朱祁钰立刻回到了书房,开始奋笔疾书,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心头那股烦躁由何而来。 他深知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能够改造出燧发手铳,那已经是大幸运了,再往下,他虽然知道枪械的发展脉络,但是怎么落地,他还是有点挠头的。 现在有了。 石亨觉得军事大比武,不能作为入京师讲武堂的门票,因为那样更加不公平。 但是这不代表大比武,不是个好主意。 他列定了三个项目,设立了冠亚季军的高额奖励。 诸军则以九镇为区别,每镇每个项目可派出三队进京角逐。 单个项目获得冠军,奖励纹银五万两,冠军旗一张,可带回所在藩镇之地,悬挂一年。 这份奖励并非个人,而是奖励该镇,五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至少可以该镇的好吃好喝好几个月了。 尤其是这冠军旗,是荣耀的象征,几乎等同于龙旗大纛直接飘扬在他们的一镇之地上。 这是一种荣誉,军队往往会有一种“斗牛别劲儿”的风气,这要看到别家的冠军旗迎风招展,自己城头上,啥也没有也就罢了。 要是插着一个亚军旗,那能服气吗? 必然不能。 这军事大比武和改良军械,有什么关系吗? 有。 朱祁钰的意思非常明确,可自行改造手铳、火铳、大将军炮、子母炮等器械,自行携带装备进京校场。 他一个脑袋可能改良不了军械,但是大明工匠千千万,这么多脑袋,集体改造,还改不出好物来? 当初在西便门处,看城池守备的时候,他就和于谦讨论过火器的改良。 现在终于有了个好法子。 朱祁钰完善了自己的想法,让卢忠带着火速送到了塞外的于谦手中,顺便给了石亨一份,让他参谋参谋。 石亨的回复很快,只是他觉得打固定靶标没意思。 不如从西山煤田上把那群瓦剌俘虏,放到围场里,以瓦剌的首级为准,这样才有效果。 石亨在这些方面总是非常的有想法,他的主意,真的很不错。 当然这种做法被朱祁钰拒绝了。 俘虏的瓦剌人可是京师三大厂,煤炭出产的主要劳动力啊,怎么能白白浪费呢? 于谦拿到了朱祁钰的书信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拆开之后,看着朱祁钰的奇思妙想,愣了很久。 陛下对军械极为重视,集思广益,发动大明九镇边军的工匠,去一起集思广益。 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陛下之前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是没错的。 于谦并没有马上写回书,陛下的这个主意很好,但是缺少了很多细节,需要于谦去补充。 而且这种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做的,至少今年是做不得了。 他收起了书信,带着五六个亲从,走进了村落里,他现在还有重要的是要做,那就是赈济百姓。 大风大雨之后,又是兵祸,紧接着就是大雪纷纷,这叫瓦寨的村里,人丁稀落,个个面黄肌瘦,勉强活着,他们瞪着麻木的眼神,看着于谦的到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啊。”于谦看着这群百姓们的脚底板上的草鞋,感慨良多。 亲从拿着一个锣鼓,一边敲一边说道:“来来来,放粮了!” 一队队的独轮车停在了村寨的广场上,稻、麦、黍、菘的袋子,挨个打开。 第九十四章 徙木立信,杀人立威 这个名叫瓦寨的村落,之前于谦就来过,甚至有年长者认出了于谦来! 于谦赈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轻车熟路的将放粮之物挨个准备好,便开始了放粮。 那名年长的人,走到了于谦的身边,愣愣的问道:“你是前些年来我们这的巡抚,于谦于青天吗?” “是我。”于谦一愣,他认真的辨别了一下,但是走过的路太多了,已经完全记不住了。 于谦想要把面罩摘下,但是想到了皇帝的叮嘱,最后还是没有摘下来,皇命不可违。 “青天大老爷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年长的老倌一听声音,就要跪下,声音里带着颤抖,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下跪却被于谦拦住。 于谦巡抚二十四年,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再说了,大明禁止私自跪拜礼和稽首礼,那是对陛下才能行的礼节。 他不接受这种礼节,是因为他认为那是对陛下的不敬。 虽然大明的官场上,稽首礼和跪拜礼极为普遍,皇帝也屡次申斥,但是效果甚微。 于谦将手中的斛交给了军卒,拉着老倌的手问道:“我带着面罩你都能认出我来。” “老倌,我有点事想问你。” “村里可有恶霸横行?”于谦问到了第一个问题。 他深入基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放粮之后,恶霸抢粮是第一大事,他要将这群人揪出来。 这群恶霸很好解决,带到军伍里操练几年,一身的戾气,就磨得差不多了。 军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成熟的地方,虽然他看石亨那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他也承认,石亨带出来的兵,至少遵守军令,不强取豪夺,不杀人越货。 所以石亨带的兵很强。 “有的有的。”老倌详细的将村寨里的两个恶霸的情况,告诉了于谦,于谦示意随行的勇字营校尉,前去寻访拿人。 于谦看着破败的村寨,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模样,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问道:“老倌,这村里可能还有缙绅?” “都跑了,瓦剌人,来之前就跑了。”老倌的脸色反而露出了轻松的神情,似乎是这些个缙绅,比瓦剌人更可怕。 于谦不由的点了点头,将陛下的农庄法法的想法,跟老倌反复交流了一番。 这种集体耕作再分配,陛下拿一成半,其他人再分的方式,极其新颖,但老倌还是非常的疑惑。 老倌却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万一村里的懒汉不干活,又当如何是好?” 于谦再次解释了一番和索道:“这不就落到了农庄的头上吗?陛下说不得私刑、肉刑。” “懒汉嘛,说得多了,自然就不懒呢,屡教不改的那种,就扔到军队里,练几年便是了。” “老倌你觉得咋样?” 老倌再次摇头说道:“那荒地呢?每年都要开荒的话,那荒地又该怎么算呢?” “每年县里会来人勘定啊,村里开的荒地,自然归农庄。”于谦立刻说道,这都是在之前和陛下商议了很久的事。 “鱼鳞册年年都造,可是县里有,知府衙门里没有。”老倌乐呵呵的说道:“于巡抚乃是住在九重天上的人物,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于谦立刻明白了老倌所说何意。 鱼鳞册,是大明的田亩册,县里每年都会有人在征收春秋二赋的时候,派人勘验,可是往往造册,也只是造册,却从不上报。 瞒报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鱼鳞册涉及到了税赋二字,瞒着自然是卡吃拿要,百姓该交的一分不少,那自然和县衙沆瀣一气的缙绅们就可以少交了。 于谦立刻明白了这农社法之不易,田亩勘验涉及到了清田二字,那次不是血雨腥风? 他比老倌却是知道的更多一些,不过他没有反驳,老人家总喜欢说教人,这样的沟通方式,更容易听到真话。 “老倌,这附近可有山贼马匪?”于谦问到了另外了一个问题,对于百姓而言,压在他们头上的不仅仅是缙绅、官府,还有各种落草为寇的山贼马匪,时不时的烧杀抢掠。 尤其是大明在土木堡新败,这贼匪陡然增多,杨洪和郭登在宣府大同四处梳理,但贼匪横行是绝对的。 老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说道:“有!前些日子,还把隔壁的村寨给烧了,于巡抚是没看到,可惨了。那俏生生的小娘子,都掳走十多个。” “孩子都被倒挂在房梁上,放血放死了,那叫一个惨哟!” “某知道了,老倌可派人带个路吗?” “老倌有所不知,某呀,升官了,现在领兵了。” “只是山路多崎岖,某不可得贼人巢穴,若是再有贼匪,可至县衙找县尉禀报,县尉自然会通禀宣府。”于谦眉头紧皱,语气里带着许多的肃杀。 京中那些囤货居奇的奸商和贼匪的手段,有何两样呢? 都是该死之人。 受到朱祁钰的影响,于谦这个老好人,似乎变得也有了几分暴戾,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又不会对老百姓们动怒。 “老倌岁数大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小厮知道,我这就寻他来。”老倌听闻连连点头。 于谦发现百姓们对于农社法其实并不热情,他们对于这种脱胎于军屯法的田法,清楚它的好处,但是他们比于谦更清楚这其中的难处。 居九天之上,可察一时之疾苦,可察一世之苦? 但是百姓们对于剿灭贼匪之事,颇为在意,积极性很高。 于谦不由的想起,之前金濂、陈懋提起福建减赋三年的时候,陛下颇为震惊的问百姓要的这么少? 百姓们心中对于公正二字,没什么概念,他们只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求上才能得其中的道理,于谦怎么可能不知道? 大明的百姓要的不多,只要给口饭吃,活着,他们就会对朝廷无比的忠心。 剿匪之事,于谦都懒得去。 剿匪的最大的难处,是知道对方在哪里,而不是打不过。 大军围山,大将军炮推到山下,一阵炮轰,轰破山门,一排子母炮摆在山下,接连不断的发射,大明军队平推。 然后将整个山寨一把火点了就是,这些匪徒的下场是连灰都看不到,就被一阵山风给吹散了。 这是震慑! 徙木立信,是商鞅的典故,说搬木头就可以给五十金,有人照做,立刻就给了,所以政令通达。 但其实商君真正立信的,是禁止私斗时候,直接斩首千余私斗之人,私斗之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怕是吵翻天了,也不敢私斗。 另外一件就是惩处秦惠文王嬴驷。 嬴驷当太子时,犯了禁条,商鞅说:「国君果真要实行法治,就要先从太子开始。太子不能受墨刑,就用墨刑处罚他的师傅。」 墨刑是什么? 黥刑,在脸上刺字。 嬴驷犯了罪,公子虔和公孙贾被刺了字,而后公子虔甚至被剃了鼻梁。 陛下以雷霆手段惩戒贼寇,就是为了徙木立信。 当然,陛下也放出风了,若贼寇肯下山,无不法者,窑山服役五年、十年、二十年,可赎其罪。 陛下还是很仁慈的嘛,不是一股脑都直接把人都给扬了,还是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谦将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见所想,都写到了书信里,陛下的想法是极好的。 但是于谦浸淫官场多年,知道最大的弊政就是好心办坏事。 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却没有经过充分的调查和了解,在执行的时候,准备不够充分,执行出现了偏差,最终导致了良政变成了弊政。 这种事并不少见。 比如北宋时候,常平新法之一的青苗法,本来是惠农良法,百姓们没有钱去买种子,没法耕种,土地荒芜,朝廷用常平仓放,春秋收回。 可是最后被人执行成了青苗贷,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于谦尽量将问题写的具体,告诉陛下其中的难点和自己的补充意见,由大明官府主导的农庄法,正在一步步的趋近于成熟。 大名的集体农庄的进程,在朱祁钰提出,于谦补充的情况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完善着。 “官人,喝药了。”董氏端着陛下封好的鲜竹沥递给了于谦,于谦摘下了面罩,一口饮尽。 自离京,出门之后,他的口罩就从未摘下,主要是怕夫人董氏唠叨。 再加上太医院的药也对症,这往年咳嗽到不能睡觉的症状,立刻得到了缓解。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这顽疾终于有了缓解的可能。 于谦并没有停下自己写书信,东胜卫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关于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他有点楞楞的,愁云满面。 大明一片欣欣向荣!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就在眼前! 奈何这太上皇突然来这么一下,谁受得了? 不过于谦二十四年,有一十四年的时间,是正统年间,自然是知道这位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能陛下怒气冲天,但是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关前叩门的事都干了,这些事,算不得什么。 他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虑之后,继续写着奏疏,此时唯一能够阻止的法子,就是把朱祁镇从迤北接过来。 “岳谦,你带着这封书信回京之后,就留在陛下身边听用,陛下应该会让你去迤北寻到瓦剌人,商谈接回上皇之事。”于谦将手中书信郑重的交给了岳谦。 岳谦握着手中的书信,他带着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回京,然后在奉天殿宣讲的人。 于谦让岳谦回京,意思非常明显了。 如果说满朝文武,最不希望朱祁镇回来的就是岳谦了,伪造诏书的事,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的确是他宣讲的。 作为太上皇,在迤北结亲,天下震动,朱祁镇越不得人心越好。 岳谦握着于谦的奏疏,俯首领命,乘快马赶往了京城。 于谦虽然没有名言,但是陛下要杀人,他是一清二楚的,让岳谦去,意思非常明确。 接可以,能不能回来,那就两说了。 第九十五章 天寒地冻,来往不便 朱祁钰手里翻着一本书,是坊刻本的《水浒传》,而这本坊刻本,是由坊刻印的,在京师颇受欢迎。 水浒传作为四大名著之一,朱祁钰早有耳闻,但是重生到大明前,他忙忙碌碌,从未真的看过这本书,有限的也是看过电视剧。 这坊刻版《水浒传》版面较为宽大,字大如钱,多用赵体行格疏朗,黑口双鱼尾,刻有句读,纸墨俱佳。 还用到了标点符号,而且用的白话文,读起来颇为轻松。 这是大学士陈循送来的,他站在旁边等着陛下的训示。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都有了句读,朕的奏疏却没有呢!” “为何坊刻百姓读物有这么多俗字,朕的奏疏里全是生僻字??”朱祁钰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不是增加阅读难度吗?每次断句,断的他头疼不已。 之乎者也,引经据典,还得断句,生僻字还很多。 陈循被问的一愣,随即俯首说道:“额…毕竟是公文,还是正字好一些,若是用俗语俗字,那成何体统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传下去,以后公文加句读,能用俗字就用俗字,省得朕理解错了,误了事。” 陈循俯首说道:“臣领旨。” 大明皇帝喜欢用俗文俗字下诏,那是从太祖爷传下来的传统,虽然正统年间已经不那么干了,但是陛下要求,并不超脱皇明祖训的礼法。 陈循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这书印的不错啊,我大明的坊刻原来如此厉害啊。不错,这个陈靖吉,办这个汝安诗社非常不错。”朱祁钰翻看了第一卷,连连点头,比经厂本还要好很多。 经厂本,就是内署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有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达千余人,但是这是司礼监设立的。 印刷精美归精美,但是校勘不精,常有脱误,为时人诟病不已。 太监读书少,制作好归好,却是脱误极多。 “建阳、建瓯坊刻极盛,书坊林立,余氏、刘氏、熊氏、郑氏、杨氏、陈氏、虞氏等均为刻书世家,代代相传,运营兴隆。” “建阳永忠里、崇化里,每月逢一、逢六,都有书市,天下客商云集,这是天下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陈循俯首回答着。 这是天下的文功武治啊。 “以前先帝下西洋时,这建阳书刻,也是万金难求啊。”陈循乃是永乐进士,自然是知道当年盛况。 可惜,自宣德九年停止了海贸之后,这民间坊刻,是一天一不如一天了。 建阳所在的福建,因为叶宗留-邓茂七的民乱,也是一片狼藉。 文治武功赫赫的大明朝,居然在陈循活着的时候,有种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暮气,让陈循这个大学士,焦虑至极。 汝安诗社也是十四人,和凤阳诗社那群人一养,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 汝安诗社笔正陈靖吉,更是虎林双桂堂的堂首,这刊印之事,做的自然极好。 朱祁钰瞄了一眼地图,总觉得这建阳极其熟悉,认真思索了半天,吐了口浊气说道:“建阳是在福建吧,宋新误朕文治名城!” 虽然朱祁钰知道冬牲导致的叶宗留揭竿而起,矿工导致的邓茂七忍无可忍,是社会矛盾的结果。 但是福建布政使宋新,的确是加剧了矛盾。 “陛下,这《水浒传》按制是不能印的。”陈循看着这聊天越聊越远,赶忙将陛下的思绪拽了回来。 “为什么不能印?”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七年,上皇下旨,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至今已七年有余,但禁而不止,屡屡有刻印之人。” “这汝安诗社之人,将书拿来问臣,是不是可以印售。” 朱祁钰看着陈循,皱着眉头说道:“正统七年还弄过禁书的事?” 禁书…别的不说,这水浒传碍着他朱祁镇什么事了吗? 水浒传里有个奸臣蔡京,正统朝有个奸臣王振,虽然骂的是奸臣,但是基本逻辑是,奸臣是谁养的… 这逻辑就说得通了。 陈循俯首说道:“与《水浒传》一起禁刻的还有《剪灯新话》,还有倡优唱的杂剧和戏曲、小说,都在封禁之策。” “洪武十三年,太祖皇帝制大明律,言:凡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若公有妖书,隐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徒二年。” 什么是妖言惑众?就是迷信邪异书籍,这种东西历朝历代都会封禁。 蛮清除外,蛮清还试图用白莲教经,镇压真武大帝。 民间传言,太宗文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蛮清就用教经镇压,也不看看真武大帝什么等级,白莲教经镇得住吗? 朱祁镇在正统年间却把《水浒传》抬到了禁书的目录里。 朱祁镇这厮,搞别的没啥本事,霍霍大明,倒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拿起了《水浒传》,提起了朱笔写道:“让百姓们说话,天也塌不下来。” “印!”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位好汉,投降之后,什么下场? 战死沙场无数,得罪权臣只能远走更多,就连及时雨宋江最后都被蔡京、高俅、童贯构陷,被毒死。 这书,好! 凤阳诗社那群人摇唇鼓舌,战时宣传割地赔款迁都,作茧自缚,最后走向了断头台。 汝安诗社这也是十四个人,却愿意印这被封禁的书,印百姓喜闻乐见的书,朱祁钰自然支持。 文艺界为什么多数时候十分垃圾? 因为搞文艺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是一个需要依附予其他阶级才能存在的群体。 所以文艺界追捧的是什么,其实就能知道他们依附于什么。是什么样的土壤滋生了这些虫豸。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很快就说道:“你让陈靖吉在刊印后面的时候,把王禀迫害阮小七的那段删掉。” 王禀是两宋交际时,太原的守将,乃是国之忠臣,在数万大军围困之下,曾经鏖战两百五十多天,最后殉国而死。 于国于民都不应该被编排。 改编不是胡编,戏说不是胡说。 水浒传乃是虚构,历史上的水泊梁山闹得很小,阮小七此人,压根没有。 但是王禀确实真实存在,而且于国于民,王禀这种英雄人物,都不该被编排。 “臣领命。”大学士陈循其实有话想说,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俯首领命。 水浒传本在大明本就不是禁书,非要抬到禁书里,大明百姓喜闻乐见,怎么可能禁得住呢? 陈循松了口气,陛下既然亲自朱批,并且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那自然是可以印了。 王禀是个忠臣良将,陈循乃是状元郎,读史极多,自然是知道的。 两宋交际的时候,那么多的奸臣贼子,随便找一个替换掉就是。 比如那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水淹开封城,让黄河夺淮入海的杜充,最后还投降了金人,就可以替换掉。 本就是奸臣贼子,背负些许的骂名,也是应该。 “这书不错,印好了送到文楼一套,朕没事就看看。”朱祁钰点头将手中朱批的书递给了陈循,让他照章办事就是。 水泊梁山、方腊、邓茂七-叶宗留,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农民起义,有着很强的局限性,往往声势浩大,最后或者被招安,或者被剿灭。 他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两个字,活着。 但是有的人,就是不让他们活着,逼着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用天灵盖接狼牙棒拼命。 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于谦的奏疏,放在了案桌之上:“岳指挥在门外候着呢。” 朱祁钰拿起了奏疏,打开了看了良久,又慢慢的折上,他敲着桌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谦说要迎回太上皇朱祁镇,却派了岳谦。 那封没有印绶的禅让诏书,可是岳谦念出来的。 朱祁钰的确是巴不得,朱祁镇死在迤北。 否则迎回之后,无论怎么做,都是大麻烦。 不过些许弑兄夺位的骂名而已,他不在乎。 但是这厮回来之后,就不好杀了啊!历史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金刀案,不就是朱祁钰打算对朱祁镇下手未果吗? 死在关外最好,少折腾多少事,大家安安稳稳的建设新大明多好啊。 “岳指挥一路舟车劳顿,让其回府休息,明日朕再宣见他。”朱祁钰对着兴安嘱咐道,从几近阳和骑马直奔京师,至少奔波了数百里。 “陈学士,是不是该考虑迎归太上皇之事了?”朱祁钰将奏疏放下,里面内容极多,他还要认真再看几遍。 但是“迎归”朱祁镇这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否则真的等莫罗把朱祁镇的孩子生下来,木已成舟,朱祁镇这个太上皇真就在迤北,娶了瓦剌人。 那岂止是宫里的太上皇后钱氏要哭瞎眼睛,那丢的是整个大明的脸面! 往后史书上,总要浓墨重彩的记上一笔,他们大明老朱家,是迤北蛮族的女婿! 这种事,朱祁钰绝对不允许发生。 “这事不急吧,天寒地冻的,来往不方便。”陈循却不觉得迎回朱祁镇是啥好事,太上皇搁迤北待着呗,回来霍霍大明朝臣吗? 虽然他依旧觉得“但生一日,即是主人”,但是遥遵不就行了? 大家都很实际,对于道德标准都有着极其灵活的标准。 陈循四朝老臣了,他是永乐十三年的状元郎,刚考上进士,就在朱棣身边做侍讲,从朱棣到朱高炽,再到朱瞻基,再到朱祁镇,他心里自然也会有比较。 朱祁镇太差了。 眼下的朱祁钰身上有朱棣身上的狠辣和果决,也有朱高炽身上的仁义,心系天下黎民,谁好谁坏,他不清楚吗? 把朱祁镇迎回来,又是一团乱麻,朝中党争再起,对谁都不是好事。 陈循这种中立的态度,有点像和稀泥的老好人,但就是这么中立,甚至更偏向一些支持太子朱见深的这么一个人。 朱祁镇复辟之后,打了陈循一百军棍,充军铁岭卫,那时候,陈循已经七十二岁了。 朱祁镇总是这样,他自己不好好活着,也不让别人好好活着。 还把什么事,都折腾的一团糟。 第九十六章 兴安的日常 陈循是个老学士,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就是那种老学究,人不坏,不贪赃枉法,更不结党营私,更不旗帜鲜明的反对朱祁钰当皇帝。 他完全不知道朱祁镇在迤北到底干什么。 他压根不是在当俘虏,而是准备娶亲了。 朱祁钰犹豫了下,将袁彬、季铎、郭登一条线的军报,递给了陈循。 让陈循看,是让朝臣们知道朱祁镇到底在做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陈循看着军报的红圈还疑惑,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些,这是自己一个文人能看的吗? 当他看完,整个人都呆滞的愣在原地。 还能这么干的吗? 虽然他知道朱祁镇格外的差劲儿,但是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的差劲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眼下还是迎回上皇的好,省的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朕见了也先、伯颜帖木儿,岂不是,先要称呼一声国丈?” 想到这,朱祁钰就是一脑门的汗。 他是朱祁镇的弟弟,这不就是叫国丈吗? 自己丢人不够,还得带上大明一起。 陈循握着军报放在了桌上,整个人的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言之有理。” “嗯,你且退下吧。”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他已经过了生气那个劲儿了,这种事发生在别的皇帝身上,不足为奇,但是发生在朱祁镇身上,就见怪不怪了。 大明朝臣们,对于朱祁镇的下限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了。 陈循出了郕王府,就直奔吏部尚书王直府上去了。 王直是文官之首,虽然他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已经或明或暗的将文官之首这四个字交给了于谦。 但是于谦此时并不在京师。 王直听完嘴角直哆嗦! 这都什么事啊! 他完全不知道太上皇在迤北要娶亲之事,他本以为打完了瓦剌人,京师保住了,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虽然陛下和于谦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但是他也不是很在乎,王直算是废立之事一个,他伪造的那封诏书,给的岳谦。 他听完陈循讲太上皇的事,整个人都惊骇到了极致,手中的茶杯都摔倒了地上。 随后陈循又去了礼部尚书胡濙、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有贞家中,才迎着冬日的风,向着家中而去。 徐有贞听闻消息,在庭院里,伏地嚎哭,整个胡同都是徐有贞的哭声,声声泣血! 他效忠的那个陛下,再次一刀扎在了他的心窝上,还嫌不够疼,拧巴了几下。 他是宗族礼法的卫道士,正统那必然是正统! 这一刀,彻底把徐有贞给卫道士的信念,都给扎的粉碎,还踩了几脚。 陈循走着走着,突然站定,开始捶胸顿足,站在街边生了老大的气,才重重的叹了口气,长吁短叹,与凌厉的冬风混到了一起,吹得老远。 兴安也跟着陈循出了郕王府,只不过路的方向不一样,兴安先去了一趟王恭厂,跟王恭厂里的大师傅好好聊了聊,又好好巡查了一番火药仓库,冬日天干物燥,理应小心火烛。 王恭厂有多少炸药?两百万斤,超过千吨,这要是炸了,怕是整个京师都要震三震,连皇宫都得震塌咯。 当年太宗文皇帝,将王恭厂这个全大明最大的火药厂,放在皇宫的旁边,一来是为了安心,安天下军卒的心,这么大个火药厂就在他枕头边上,火药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出现事故。 二来,大约和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有点类似,最强的武力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兴安巡视了王恭厂除了看看火药的事,还有功赏牌的打造情况,进度不错,正好能赶得上陛下拟定的授勋时限。 他又照例巡视了红螺厂和台基厂,其中台基厂是直属于内官监的厂,与工部一起勘定出施工图纸的地方。 陛下打算建官舍自然少不得台基厂出图,他看着图纸,满意的点头。 兴安兜兜转转在皇宫外城巡视了一圈,才由东华门进皇宫,再次巡视了陛下反复叮嘱的文楼,也就是古今通集库。 他查验了一整圈后,去了司礼监下设的三大经厂,这里面在书刻《永乐大典》和古今通集库里的书籍。 陛下说防火,兴安觉得,三大经厂闲的没事干,天天刻经书,还不如刻点有用的东西呢。 三大经厂在正统年间就是刻经书,其他不刻,现在陛下匽佛,连国师都跑到迤北,感化瓦剌人了,这经厂的宦官们就闲了下来,正好刻古今通集库里的书。 当然还有陛下最近写的三本书,要的更急。 他巡视周全之后,才向着文渊阁、文华殿方向而去。 等到从奉天殿出来的时候,兴安嘱咐了一番奉天殿太监一定注意防火之后,才到了慈宁宫向孙太皇太后请安。 “臣内官监太监兴安,参见太皇太后!”兴安行了一个稽首礼,按照大明的礼法,初一十五,是需要朱祁钰入宫拜见的。 但朱祁钰忙啊,这是兴安来了。 遵守了宗族礼法,但是只遵守了一点点。 “陛下勤勤恳恳,本宫甚是欣慰。”孙太后不由的感慨万千,她的亲儿子朱祁镇,要是也这么勤政,还会有土木惊变吗? 哪怕每天去京营看看,也不会糊里糊涂,五天就亲征去了。 这一征,人就北狩了。 “陛下说,瓦剌兵退,万事尘埃落定,陛下忧心上皇在迤北安慰,打算迎归上皇了。”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了,朱祁钰是怕朱祁镇真的娶了那瓦剌女子,给大明蒙羞。 “此事陛下做主就是。”孙太后再次点头,这件事她当然乐意,当然她听到于谦出的主意的时候,更是松了口气。 孙太后完全不知道,岳谦回京了,兴安也不是啥事都禀报,他是朱祁钰的人,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他很有分寸。 所以,这是孙太后,这是这段时间来,她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第一个好消息,自然是陛下和于谦精诚合作,击退了瓦剌人,力挽狂澜。 “陛下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打算何时移宫呢?乾清宫早就收拾停当了。”孙太后问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本来初一十五的问安,都因为国事繁忙,由兴安代禀了。 兴安想了想说道:“禀太后,宫里皆是上皇嫔妃,陛下主要是这个顾虑。” 按照大明祖制,上一任的皇帝薨了,除了皇后和有子女的嫔妃,其余后妃都要殉葬,而不是前朝那种出宫为尼。 但是现在朱祁镇还没死呢,朱祁镇的皇后和嫔妃们,都还住在皇宫里。 朱祁钰就是找理由罢了,住在皇宫里,并不如住在郕王府安全。 “这样。”孙太后眼中闪过了异色。 但是孙太后珠帘之后,兴安完全没有看到,她叮嘱的说道:“到了鸿庆宫之时,可千万别对太上皇后说太上皇在迤北娶亲之事。” “臣省的,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宁宫便向着鸿庆宫而去。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钱氏就非常懂事的从坤宁宫搬了出来,住到了鸿庆宫,鸿庆宫位于东南方向,又叫南宫。 兴安见到了自怨自艾的钱氏,自从朱祁镇北狩之后,这位钱氏知道瓦剌退兵的时候,脸色好了一些,但是最近又是愁云惨淡。 兴安拜见了钱氏之后,俯首说道:“太上皇后,陛下让朝臣们商定应该如何迎回上皇。” “陛下忧心上皇安危,让朝臣们早日拿出个章程。” “但是陛下说,此事操之过急,反而不利于上皇安危,毕竟兹事体大,若是要得急了,瓦剌人觉得上皇奇货可居,有利可图,反而不美,还请太上皇后宽心些,多等些时日。” 钱氏本以为兴安只是照例问安,也没多想,没想到兴安却给她带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真的?”钱氏猛地站了起来,才知道失仪,慢慢坐下说道:“来人,赐金饼两个。” “太上皇后,这万万使不得,陛下不让臣等收任何银钞礼金,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臣万死难辞了。”兴安赶忙连连摆手说道。 当初喜宁带着人到京城要赎金,钱氏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这俩金饼还是朱祁钰登基时候,赏到各宫的。 他当然不能拿,陛下也不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祁钰住在郕王府里,日常开销,也没比以前多多少,颇为朴素,兴安可不敢伸手拿这个钱。 “只盼望着上皇能早日回京。”钱氏终于脸上的哀怨之气为之一散。 兴安看着钱氏的模样,只能摇头。 上皇还是死在迤北的好啊,这回来,谁能好过? 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上皇在迤北,钱氏都哭了多少次了,次次见,次次眼睛都是红肿的,把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 还不如噩耗传来,一次哭个够,眼睛也能保得住不是? 兴安跟着陛下这么久,也算是看出来了。 勋贵旧戚们不乐意上皇回京,文臣里面至少王直、金濂等人,不乐意上皇回京,陈循持中立态度,军将里面绝大多数不愿意上皇回京。 瓦剌围京师,是打着上皇归京的名义,所有军将,都是阻拦的人。 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一了百了。 清净。 第九十七章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陈循作为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透出风要迎归太上皇时,整个朝野颇为震动,尤其是朱祁钰亲自下的命令,让朝臣们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说一声。 当今圣上,真的很大气! 陈循作为大学士先和文渊阁、六部尚书沟通之后,迎归之事,毫无疑问通过了朝议。 岳谦作为正使,季铎作为副使,请了天子旄节朱旛之后,就准备向着大同府而去。 按照行程,迎归太上皇的使团和于谦会在大同府回合,再行北上。 “此番前往迤北,风雪阻路,定要注意安全,一路上车马劳顿,切勿饮生水。”朱祁钰坐在书房,对着站在面前的岳谦叮嘱着。 岳谦神态复杂的说道:“末将领命!” 自己这趟是要干杀人的事儿,也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以为朱祁钰会叮嘱别的,第一句却是叮嘱他莫要饮用生水,霍去病英年早逝,多传闻饮用生水所致。 陛下的这番叮嘱,是嘱咐他的安全。 虽然明知道是陛下要他办大事,明知道,估计回不来了,但是他倒是安了心,自己做掉了太上皇,自己也活不成,但是家人绝对会被优待。 这就够了。 朱祁钰手里握着一份敕谕,里面是让岳谦做掉朱祁镇的命令。 岳谦是宣旨的人,他拿的是王直捏造的所为的禅让诏书。 这世间谁最想朱祁镇死,除了朱祁钰外,岳谦首当其冲,于谦派了这么一个人归京,自然有他的用意。 “且去吧。”朱祁钰将敕谕交给了岳谦。 弑君之事,大逆不道,但是此时的朱祁镇已经是太上皇了。朱祁钰要设计一套能够保住岳谦、袁彬等人话术。 这些臣子,算是给他朱祁钰办心头大事的忠贞臣子,最不济也要保住他们的家人,若是处理得当,未尝不能留下他们,更名改姓继续做事。 事成之后,这都是他的班底,而且属于那种穷途末路的独臣,他手里的剑指向哪里,这些人,就会扑到哪里。 朱祁钰并没有明说,他自己都不清楚能不能保住他们。 “臣!遵旨!”岳谦接过了敕谕,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俯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余的事吗?”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见了于少保,代朕问好,问问他药有没有定时服下,顺便帮朕看看他口罩是否带好,塞外风沙极大,朕担心他的痰疾。” “末将领命。”岳谦再次俯首领命。 他慢慢的退出了书房,走出了郕王府的时候,眉头紧蹙,在寒风中搓了搓手,天气有点冷。 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多想再好好看看,这日月河山。 不过,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罢! 他清楚的知道那道敕谕里写的什么,更加清楚的知道,于谦派他回京,留在陛下身边听用是为了何事。 他没有逃避。 “岳指挥,我家明公有请。”一个小厮拦住了岳谦,随后出示了信牌,乃是吏部尚书王直的王府的家仆。 岳谦点头说道:“老倌前面领路。” 王直的宅子比九重堂稍差了一些,但也就是差了一点点而已,王直乃是琅琊王氏之后,虽然琅琊王氏早就没落了。 但也只是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威风不在,自从他在永乐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他在京师的一应用度就都是王氏负责了。 宅子九曲回廊,岳谦终于来到了正厅,见到了王直。 王直先是询问了一番陛下的临行叮嘱,看着那封未拆封的敕谕,知道陛下的决心已定。 王直并不清楚袁彬那封敕谕,皇帝中旨,又不过他们吏部。 很好。 王直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种命令,只有大明天子才能下达。 无论是谁私自去做,都不见得能够做得成。 哪怕是一百个王直也不如的于谦,他同样也做不成。 群龙无首,则惶惶终日不可安定。 但是群龙之首,却是优柔寡断,好不果决,惜身图名,那只会让天下终日疲于内耗。 惜声图名,这件事就不可能解决。 很好! 王直用力的点了点头,认真思忖了一番,笑着说道:“岳指挥,老话说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一座山上怎么可以有两只老虎呢?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获事明主,扫除寇乱,垂名竹帛,是所愿耳啊,岳指挥,此去迤北,山匪极多,还是万分小心和周全才是。” 山匪极多,就是王直对岳谦的明示。 示意岳谦大胆干,放心干!连理由都找好了! 朝里有想要朱祁镇回来的人,但是他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金濂、兵部尚书于谦、工部尚书石璞,四部尚书都是土木堡惊变之后,做废立之事的人。 他就是告诉岳谦,不用担心其他,但是绝不能让朱祁镇活着回京。 也可以假托匪患之名,死嘛,方式太多了,雷劈死的、水淹死的、落马死的、狗咬死的,死个人还不简单吗? 朱祁镇亲征的时候,留下了诸臣之首的王直,替他朱叫门看家,看着看着,这家就换了个主子。 等到朱祁镇回来,甚至复辟的时候,能放过他? 那必不可能。 王直的暗示不能说极为明显,只能说是昭然若知了。 岳谦眨了眨眼,他还在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的时候,王直已经给他找好理由了。 他却说道:“陛下旨意,臣不敢不奉。” 岳谦是听从陛下调用,而非听从王直调用,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王直就是暗示的再明显,没有陛下的授意,他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是能够回朝保住性命,那也是陛下宽仁。 回朝之后,自己是生是死,其实是陛下说了算。 他是个武夫,但不笨,更知道自己即便是活着,也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勾连。 没这个觉悟,怎么可能把弑太上皇的事办成呢? 弑君者,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他既然敢从宣府回到京师办差,就没打算活着把事办妥。 自己一命,换太上皇一命,不亏了。 “你可知廖永忠?”王直吹了出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茶叶上下沉浮,说起了往事。 他要知道岳谦到底有多大的决心,绝不可误了陛下心头大事! 这涉及到了大明江山社稷之固! 岳谦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一些。” 廖永忠和他的哥哥廖永安两人,是最早一批投奔朱元璋的将领,在鄱阳湖水战之中,廖永忠亲手俘虏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阻断了陈友谅败退之路。 而廖永忠也被朱元璋亲自提字,赐下漆牌,上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师”。 廖永忠南北征战数十年,先后平定了两广,灭掉了蜀夏。 但是廖永忠干的另外一件事,却被人津津乐道,他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 元氏失纲,天下狼烟四起。 在开始的时候,最大的反元势力,是刘福通的起义军,刘福通拥立的韩林儿为帝,建国号宋,也称韩宋。 韩林儿的父亲在造反之初,就自称宋徽宗八世孙,乃中国主。 反元起义军借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迅速扩张,而当时朱元璋也接受了韩宋的册封,被封为了吴王。 所以名义上,小明王韩林儿是君,天下皆臣。 后来刘福通与元末大将察罕帖木儿打的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失去了实力的小明王韩林儿求助吴王朱元璋庇护,朱元璋派了廖永忠。 廖永忠带着小明王韩林儿,路过瓜州的时候,将韩林儿溺死了。 “那你可知廖永忠的下场?”王直喝了口茶,低声问道。 “逾制僭越,被赐死,身死爵除。”岳谦眉头紧蹙的说道。 廖永忠下场凄惨,为大明披坚执锐,最后却捞了个被赐死的下场。 王直什么个意思?这是劝自己看看廖永忠的下场,不要做吗? 开玩笑,陛下敕谕都在手里了。 王直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都知道,还回来。” 岳谦瞬间就懂了,试探自己之决心,保证万无一失? 岳谦摇头说道:“某非无家无国之贰臣贼子,上有命,莫敢辞。” “要是想跑,当初拿着王尚书给的禅让圣旨的时候,早就跑了,不用等到现在。” “当初的时候,某就想到了,王尚书何必饶舌?” 岳谦对这些读书人是非常不屑的,不就是死吗?多大点事儿,整的弯弯绕绕的。磨磨唧唧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若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那大明党争立起,本就天下疲惫,战乱四起的大明朝,亟待恢复,朝中可生不得乱子。 他那么多的抵背杀敌的军士死于边方,战友之仇,怎么能报的了? 王直摇头:“是某唐突了,不该怀疑指挥之决心。” 他继续说道:“季铎为副使,乃是当初孙太后钦点之人,你千万提防,省的坏了大事。” “知道了。”岳谦稍微品味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 “有劳岳指挥了。”王直站起身来,俯首行礼,为岳谦送行。 这一句有劳,就有可能让岳谦搭上性命。 这趟迤北迎归回来,岳谦很大概会落得和廖永忠一样的下场。 那可是杀的当今陛下的哥哥,正统一十四年的大明皇帝啊! 但是岳谦乃是军伍出身,讲究个一言九鼎,既然他已经应了,那自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反而有点嗤笑王直的谨小慎微,自己要跑等得到现在? 岳谦从御马监领了马匹,从德胜门出,向着居庸关、宣府、大同而去。 季铎人在东胜卫,他要找到季铎一起持天子旄节朱旛,出使瓦剌。 岳谦准备了许多种手段,他甚至请了陛下身边十二骑中的两位,一起同行。 陛下身边有十二骑,曾跟随陛下在德胜门外冲阵夺旗。 除了卢忠以外,其余人等以甲胄跗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无人知其姓名。 这不知姓名的二骑,除了是监督者,也是行刑者。 无论是袁彬,还是岳谦,朱祁钰都全当是后手,这不知真名的两名锦衣卫,跟随陛下冲阵夺旗的缇骑足够忠诚,他们已经对朱祁镇出过手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这两骑乃是绝对忠诚,这才是朱祁钰的杀招。 朱祁镇,必死无疑! 第九十八章 土木堡冤魂 于谦已经行至土木堡。 这个让整个大明震动、数十万家庭破灭的伤心之地。 土木堡之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之久,冬风凌厉的呼啸而过,打完仗之后,就立刻下了暴雨,后来就下了大雪,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整个土木堡战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冻土。 连续数日的冬日冷阳照射,将部分雪片融化,白天雪融,晚上冰冻,整个战场,被冻成了一整块,在冷阳之下,甚至可以看到冰雕内死不瞑目的将士。 礼部侍郎带着翰林院写好的祭文,也就祭祀了下,趁着大雪之前,收敛了一部分的尸首,但是很快大雪冰封之后,即便是有着宣府卫军的帮助,但是战场依旧没有打扫干净。 礼部侍郎的祭祀,立了一块碑文,记录着土木堡惊变时的惨烈。 土木堡的确是个大平原,的确是个适合决战的地方。 但是于谦看着驻扎的地方,就是重重的叹息,大营距离水源的位置,大约只有五里不到的样子。 大明军队出塞作战,都有扎硬寨的习惯,即便是四五个月无人打理,营寨依旧十分的完整。 虽然十分的破败,但四处都是堑壕和陷马坑。 不下令移营,绝对不会有如此巨变。 尸体最多的地方,是距离营寨不到千步之外的主战场,于谦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惨烈战局。 朱祁镇下令移营,结果走了一千多步,就被敌人的骑兵冲散了阵型,火光四起,内贼乘势而起。 大明军队一片混乱,最终被切割包围,大明六十余在廷文武力战殉国,而大明军队在巨大的伤亡之后,开始溃营。 兵!败!如!山!倒! 庞大杂乱、腐朽的尸体,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巴,那是大明军队溃散后,被衔尾追杀的场景。 京营三代积累的精锐,就这样躺在了这片草原之上。 无论是勋贵、还是国戚,无论是进士,还是尚书,他们的尸体,被一起冻在了这片冻土之内,再无法分辨,寻找。 大明京师五十万户!人人披麻,却是连自己亲人的尸首,都找不到! 于谦深深的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浊气。 面对这种人间惨剧,他纵有千言万语,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郁气郁结之下,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于少保。”杨俊扶住了于谦,他知道于谦此时的心情何其的悲怆。 一如当初他被杨洪派来打扫战场时候一样,冲天的怒火在心底翻腾,这些大明的好儿郎,就这样埋骨此地,死不瞑目! 杨俊是宣府杨洪的嫡子,乃宣府右都督,手握重兵,朱祁镇驻跸意决战,被也先、伯颜帖木儿、孛罗围困土木堡之时,他带领独石、马营、云州、赤城、雕鹗等七堡兵马,随父亲驰援土木堡。 结果还没到地方,土木堡惊变业已发生,大难筑成。 随后随父驰援京师,杨俊身中十七创,这休息了没多久,就拖着一身的伤病,跟着于谦来到了山外九州。 “我没事。”于谦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在京城听闻土木堡惊变的消息和亲眼目睹完全是两种感受。 此地甚至比别处还要阴冷许多,那是将士们的冤魂在战场上盘旋游弋不去,凄厉的冬风,宛若他们不甘的低吟。 于谦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嘱咐道:“春天冰雪消融之时,就立刻来此,切记了,要及时处理尸首,掩埋,春天多瘟疫大疾,万万不可懈怠,招致大祸,否则杨王也救不了你。” “末将领命。”杨俊立刻回答道。 于谦看着那些冻的生硬的尸首,这些尸首上全都没有盔甲,但是战场上还散落着不少的火铳。 杨俊低声说道:“之前杨总兵命末将前来土木堡,于土木拾所遗军器,得盔三千八百余顶、甲一百二十余领、圆牌二百九十余面。” “瓦剌人几乎把所有的盔甲都拿走了,但是我宣府右卫军,又在此拾得神铳二万二千余把、神箭四十四万枝、炮八百架。瓦剌人未曾拿走火器。” “量给宣府、万全、怀安、蔚州等卫马步官军领用外,余下神铳一万六千、神箭十八万二千、大炮二百六十发,万全都司官库收贮。” “还请少保解惑。” 杨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火器都留在了战场之上,但是盔甲一个不剩? 这些火器在杨俊看来,才更贵重一些。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明军队的火器在京师保卫战中,颇为神异,打的瓦剌人丢盔卸甲。 于谦解释道:“瓦剌人时代居于漠北,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看来,他们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瓦剌人擅于马战,并不太擅长火器的使用,更不会制作火药,故此遗弃。” “这些捡到的火器,你为何没有奏辄,擅自分派各卫?按律论罪,法理难容,理应当斩。” “杨王戍边,为国靖忠竭力,但是天下悠悠之口,还是小心行事为宜。” 杨俊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回禀,少保皆防边为急,其余皆在万全都司官库收贮,不敢动分毫。” 其实这件事在京城的时候,杨洪就提前跟于谦通过气了,于谦也跟朱祁钰沟通过此事的处理。 朱祁钰给出的意见是事有轻重缓急,彼时有倾覆之危,分发火器给军民自保,乃是权宜之计,且不问责,不加追究。 于谦此事提起此事,就是提醒杨俊,这次陛下宽宏大量,但是下次还能这么宽宏吗? 做事还是严谨些,从宣府至居庸关至京师,用不了两天的时间。 都察院那帮言官们,整天盯着呢! 瓦剌在山外九州逞凶,杨俊分军器令军民团练自保,也是应有之举,但是事后也应该禀明朝廷,否则追究起来,后果难料。 杨洪为宣府总兵,杨洪堂侄杨能、杨信为左右参将。 杨洪嫡子又为宣府右都督,朝廷很容易误解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是陛下有容忍之能,那都察院那群喷子呢?六科给事中的言科,能饶得了他们一家? “谢于少保提点。”杨俊身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当时事情太过紧急了。 于谦又看了一眼这漫山遍野连衣服都没有的尸体,叹了口气说道:“定要好生安葬。” “山外九州民风剽悍,瓦剌大兵将至,人人悍勇难当,上皇北狩,瓦剌人势必不会如此安心,陛下让聚拢团练结寨自保,这些民兵团练,农闲之时,召集起来,好生操练。” 杨俊满是疑惑的问道:“火铳、火炮也要练吗?” “要得。”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若是有缙绅返乡,持有田契,索要良田等事。” “尽诛杀之,不要虚与委蛇,直接杀了就是。” 关于返乡缙绅的处理意见,朱祁钰和于谦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观点向左,你一言,我一句,吵得很凶。 连每天等在门外的汪美麟,都吓得不轻,还以为会出大事。汪美麟赶紧寻了兴安,让兴安去看看。 兴安进去才发现,其实陛下和于公吵归吵,但是也是国事上的一些分歧,并无大碍。 朱祁钰认为这些逃离缙绅,若是返乡必须死。 打仗的时候你跑了,打完仗了,你继续回来享受特权?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而于谦则认为,罪不至死,拼命的拦着。 朱祁钰反复提醒于谦,要心狠手辣。 为何这些人返乡缙绅,必须死? 因为他们不仅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和价值,甚至影响到了新朝雅政的农庄法的推行。 这些缙绅作威作福已久,若是返乡,只需要三言两语,就会把持农社的权柄,贻害无穷。 于谦劝说了几次,反而被朱祁钰给劝了,最终同意了陛下的决策。 陛下说的很有道理,逃地缙绅们,必须死。 陛下的理由很简单,瓦剌。 这些人不死,新政推行不下去不说,他们反而会利用兵祸强纳土地,会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瓦剌人还在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南下呢,这个时候的仁善,反而埋下祸根。 既然缙绅跑了,失去了价值,再回来,只有一死,以谢皇恩了。 大明不能再承受一次瓦剌围京了。 所以缙绅们的土地,就成了代价。 第九十九章 一曲忠诚的挽歌 于谦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下,真正的模样。 此时的大明朝,新朝雅政,有三个敌人。 一个是官僚、勋戚、巨贾的食肉者; 第二个是自唐之后,建立起的士族缙绅把持乡野朝政; 第三个则是皇上朱祁镇。 朱祁钰的真正面目是怎么样? 在狂风暴雨的德胜门外,于谦已经通过千里镜,看得一清二楚。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的时候,天空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阴沉的天空,照亮了大地又很快的黯淡了下去。 于谦选的皇帝,朱祁钰,大明天子,哼着小曲,拖着三具尸体的一只脚,将三具尸体,扔进了坟堆里。 天空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那坟堆。 于谦看清楚了,坟堆里的尸体。 他本来以为那是朱祁镇的尸体,他定睛再看,坟墓里还有朱祁钰本人。 这就是于谦在得胜门通过千里镜,看到的那个大明天子。 大明天子,为了大明世代永昌,甚至连自己都要埋葬!甚至自己都要冲锋在前!更遑论这些缙绅们呢? 对自己都这么狠的皇帝啊,缙绅们,凭什么只享受权利,而不履行义务呢? 于谦看着满地残肢断臂的土木堡战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拧开,洒在了草原之上。 这是朱祁钰托他祭奠殉国将士们的好酒。 于谦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仅仅在土木堡一地,就埋葬了超过八万余大明京营的军士。朱祁镇活着,他们却死了。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引声高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随行的军士低声跟着哼唱着,一曲忠魂的挽歌,由于谦和勇字营,肃穆的唱给了大明牺牲在土木堡的将士们。 大明与瓦剌有血海深仇,这五十万的壮丁,五十万户,家家户户都有血仇在身! 此仇不报,大明长恨无绝!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于谦祭奠了土木堡惊变中殉国军士之后,翻身上马,奔着阳和而去。 阳和! 大同府西门外的一个小县城。 朱祁镇出兵之前,大明的英国公张辅,直言上谏,旱气未至,不宜行军,但是朱祁镇不听,行至阳和,天大雨。 八月的大雨往往伴随着狂风阵阵,七月从京师出发的大明军,只备有夏衣,滂沱大雨骤至,狂风之下,士卒饥寒难继,军中大疫横生,数万军士,埋骨于此。 于谦勒马停驻,翻身下马,眼中的悲怆更甚,他再次洒酒祭祀,幽幽长叹一声,道不尽心中凄凉。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于谦祭祀之时,大同府总兵官郭登闻讯,驰骋快马,赶至阳和高坡,见到了于谦。 “出使瓦剌的使团到了吗?”于谦祭祀完了之后,目光眺望着北方的皑皑白雪。 “回少保,已经到了。”郭登赶忙俯首说道。 于谦点头说道:“让岳谦来见我,我就不去大同叨扰了,交代几句,就去东胜卫看看,陛下催的急,我着急回京。” 于谦和岳谦聊了大约半个时辰,才互相长揖告别。 岳谦已经做好了效仿小明王旧事的准备,弑君这件事的结局,在大明,廖永忠的例子就在前面摆着,但是岳谦却没有推辞。 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谦给岳谦一壶好酒,权当践行。 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山丘上,岳谦看着那么多冻在雪地和冰晶之内的尸首,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朱祁钰在王恭厂,他似乎又有了一点奇思妙想。 朱祁钰正在王恭厂里,两个手揣在袖子里,端了起来,看着面前的炼燋炉,目光炯炯。 燋炭是大明钢铁事业,迫在眉睫解决的问题。 但是,迟迟无法炼出能用的燋炭来,成为了巨大的阻碍,一直拥木炭,只能是权宜之计。 而朱祁钰带来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王恭厂在炼燋的时候,朱祁钰也在炼燋,不过他的量极小,都是在小范围的实验罢了,经过了反复的观察和对比,对于炼焦,他终于找到了一些总结性的细节。 王恭厂的大工匠们的土法炼焦,固然可以得到燋炭,但是其灰分极高,呈现出的样子就是白灰色,惨白丝毫没有质感。 一炉至少要8到10天,每次炼焦都是烟尘滚滚,极其呛人。 朱祁钰经过了数次观摩之后,终于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炼焦的过程本身是一种高温干馏的过程。 而焦炭在炉里,先是要经过脱水分解,随后热解,最后缩合碳化。 这个高温干馏的过程,王恭厂的大师傅们,按照过去的经验,将炼燋和燃烧物放在了一起,火太大,就把焦炭点燃了,火太小的结果就是超长时间的干馏碳化。 朱祁钰让人打造了全新的焦炭炉,核心共有三个。 两个燃烧室位于左下方和右下方,而炭化室则在正中央,三个核心室成品字形摆放。 炭化室是用的耐火砖打造,而两端则是内衬耐火材料的铸铁炉门,一册可以用推车推入煤车,另外一侧则勾出已经碳化好的煤车。 在燃烧室下则是蓄热室和进气道,为的是保证温度和减少燃料消耗。 王恭厂距离大明皇宫仅仅不到两里地,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在城中,为了保证大明京师百姓的呼吸道,燃烧室和炭化室的烟气都会排入蓄水塔之后,再排出。 朱祁钰迫切的希望这次的炼焦可以成功。 他已经等了两天两夜,甚至连批阅奏疏都是在王恭厂进行,虽然中间休息了两次,但是也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来到炉子前,张望一番,才会回去继续休息。 就像是农夫在收获之前,总要到田里看看才安心一般。 朱祁钰的行为并没有遭到朝臣们的反对,至少他在关注大明的钢铁生产,也是在关注大明的军备,而不是在玩蛐蛐。 大明新历土木堡惊变,皇帝关注军备,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陛下,似乎是烧好了。”厂里的大工匠名叫徐四七,就是之前提到土法炼焦的人,这次的新炉也是他在主持。 新炉的顶部有观察孔,可以随时观察焦炭的情况,方便加煤、鼓风增热和打开蓄热室降温。 徐四七比朱祁钰休息的时间更少,两天两夜他一刻都没有松懈,不停的记录着变化情况,现在,炼燋,终于成了。 “拉车!”朱祁钰立刻点了点头,这种隔绝炼燋的法子,温度比之前要高很多,自然也会快许多。 徐四七大喊了一声,几个匠人高高吊起了炉门,三个铁钩将燋车缓缓拖出,停放在了边缘,等待着自然风干。 “成了吗?”朱祁钰迫切的问道。 徐四七有些犹豫,又认真观察了一番,点头说道:“看成色应该是成了,不过还得上炉试试。” “今天能上炉吗?”朱祁钰犹豫的问道。 “可以,正好有一炉歇着,今天就能上!”徐四七用力的点了点头。 炼焦炉并没有停下,一辆新的煤车被缓缓的推了进去。 朱祁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仿若是看到了大明朝勃勃生机的未来。 三江感谢+上架感言+加更规则 这本书今天晚上十二点,要上架了。 感谢我的读者长久以来的推荐票、打赏、月票的支持,这本书才走到了今天,谢谢你们!(づ ̄3 ̄)づ╭~ 感谢我的编辑,全起点最可爱的虎牙! 这本书从最开始就没少让编辑操心,人物设定、剧情设计、还有一些问题的处理,感谢牙牙! ……………………………………………………………… 朕总是想说点什么,但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回答问题。 一、为什么开局朱叫门就在宣府叫门了,后来到大同府也叫门,到京师再次叫门,主角都选择了冷处理? 而不是将其最新公之于众,将朱叫门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因为当时要打仗,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打赢京师保卫战。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事儿后,就用圣旨把他的事儿,公布了,历史上的景泰帝也是这么做的,没什么问题。 虽然有大量的权臣蒙蔽啊、瓦剌逞凶逼迫之类的字词,但是还是说的很清楚的。 二、朱叫门到底有没有,被钉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在战后,主角有一段圣旨,就是朱祁钰,为朱叫门定了个调儿,他干的这些事,被详尽的写在了历史上。 小吾今天能够有详尽的资料来写这段历史。 包括朱叫门在宣府、大同说了什么,在京师城下是谁去德胜门外的土城见了朱叫门,朱叫门在瓦剌娶了伯颜帖木儿的女儿,还有个儿子叫朱大哥子。朱叫门弹胡琴唱歌,瓦剌人称赞他音乐天赋,都是因为史料的详尽。 其实他真的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三、于谦和朱祁钰这对君臣,是否真的拯救了大明朝。 我的回答是:是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词叫兵败如山倒。 兵败时,军队溃败就像山倒塌一样,一败涂地。 比如元朝的时候,朱元璋驱除鞑虏,从祭旗开始就只有短短的九个月的时间,元大都就被攻陷了。 比如李自成势如破竹的打到了京师北京城下,一片石之战一输,直接就一败涂地了。 比如运输大队长,背后两大世界级大国支持,左手苏联,右手美帝,两个超级大国伺候,这是得多大的福分? 三年时间,就灰溜溜的圆润的走了。 兵败,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比如最近某个中亚国家,某组织,如同势如破竹一样消灭傀儡政权,只用了短短的九天。 兵败如山倒,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将近三十万民夫,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大明在廷文武,核心的文职武将阵亡六十六人,两人侥幸逃脱。 大明皇帝被俘虏,大明皇帝到宣府、大同门前说:你们开门吧…… 这种情况下,京师老营有两万人,备操军备倭军有二十万的预备役。 这不仅要打,还要打赢,还得处处料敌于前,不能给大明带来更大的祸患。 太不容易了。 …………………………………………………………………………………… 其实我看完了朱祁钰的明实录部分,朱祁钰在历史上的作用,绝对不是提线木偶,而是真切的做了很多事。 比如他就打造了勋章,没有特权,却又奖励性质的功赏牌,这只是小小小事儿罢了,他还做了很多很多事。 朱祁钰有几个错误是要纠正的。 第一、就是儿子太少了。 你没了儿子,怎么让朝臣为你披肝沥胆呢?你有儿子,你就有继承人,大家都安心。 你没儿子,国朝无本啊喂! 这个是个正经事啊,不开玩笑的,首先就得给朱祁钰多安排妃子,目前已经写了几个人物卡。 除了历史上本来就有的唐贵妃和李惜儿以外,还写了几个,后宫那自然是有的,而且得庞大。 儿子得多,即便是夭折了几个,也没啥关系,写大明必然要出海的,那自然要有孩子才方便。 第二、明代宗没能杀死朱叫门。 历史上的明代宗,到底有没有想过,彻底弄死朱叫门? 其实从历史的记录来看,是有的。 金刀案。 卢忠作为指挥使,搞出金刀案,矛头就是对准了了朱祁镇。 可惜了,朱祁钰最后还是没能杀的了。 卢忠何等下场? 朱叫门复辟,把卢忠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作为一个皇帝,你必须得心狠手辣,你不心狠手辣,于谦、范广、卢忠这些人,都保不住。石亨这些你的铁杆,就得自谋生路,最后也落了个全家被杀的结局。 皇帝私德这种事,其实没人在乎,评价皇帝,还是看文功武治。 朱叫门必须死。 第三、就是海贸,朱祁钰在位八年的时间,其实屡次有宦官提出复大明海贸的事儿,但是都因为阻力太大而搁置了。 这里的阻力除了有内因,也有一定的外因,比如瓦剌逞凶、闽南民乱、麓川反复等等。 这本书前面始终在说海贸,这个也有详细的大纲设定了。 ……………………………………………………………… 小吾读史料的时候,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真的有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 一心为了大汉、大宋、大明振兴,呕心沥血吗?这么纯粹的人,真的存在吗? 正如于谦自己所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人都是自私的,这些良臣,就没考虑过自己吗? 这些名臣们,是不是都是人们寄托理想,曲笔而成人为塑造出来的。美化的形象呢? 小吾其实一直没找到答案。 直到那天,小吾的亲哥,问了小吾一个问题。 小吾的亲哥从不曾看过小说。 那天他搜小吾这本《朕就是亡国之君》,却发现了好多好多的盗版页,怎么都找不到正版阅读。 他就问了小吾一个问题:这么多盗版啊?在这些盗版页看书,你是不是没收益啊。 小吾说道:没有啊。 我哥就说道:那为啥,还会有正版读者呢? 这个问题小吾思考了很久。 突然之间,小吾明白了。 正如我哥质疑这么多盗版页之下,为什么会有正版读者一样。 我质疑诸葛、岳飞、于谦这等纯粹的人,在滚滚红尘之中,他们是否真实存在一样。 他们这些纯粹的人,就像我的正版读者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你们也同样真实存在! 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读者的正版支持,就是小吾最大的动力啊! ……………………………………………………………… 上架都是非常忐忑的,老规矩,0点,先五更。 500均订为准,每多一百均订,加更一章。 每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每两百月票,加更一章。 均订过千每日三更! 均订过两千,每日四更! 均订过三千,每日万字更新!(虽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但是口号,还是要喊出来的!…) 一切都拜托诸位了! ……………………………………………………………… 每一章看完都有广告哦,点一下会有起点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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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四七对新的大明皇帝奉若神明,不仅仅新大明皇帝登基之后,给他和他们这些工匠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大明新帝登基之后,保住了京师,击退了瓦剌来犯之敌。 还有大明新帝那种种的奇思妙想,总是能够解决他们很多的问题。 这种触类旁通的能力,也是徐四七对大明皇帝崇敬的理由之一。 总之,对于他们而言,大明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他完全确定。 他偶尔和老婆吹牛,都会说,三公九卿见陛下,都没他见陛下容易。 因为朱祁钰真的经常来到王恭厂视察。 这种习惯,其实也会给人可乘之机。 徐四七带着大明的工匠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开炉,在几个力士的推动下,风机缓缓推动,风箱将已经加热了一遍的风,通过风眼吹进了炉膛之中。 炉内的火焰有明黄,变成了黄白色,铁矿石和石英石,在燋炭的燃烧下,慢慢融化了铁水,黄白色的火焰之下,杂质被快速氧化,随着火苗腾跃到了烟道,在水池了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而铁水终于灌满了七百斤的转炉,一个工匠用力的一铁锤,锤掉了挡风板,冷风呼啸着冲进了转炉之中,本来黄白色的铁水,开始慢慢沸腾变成了正白色。 肉眼可见的一些杂质在铁水表面浮起,在一众力士的吆喝声中,转炉转动,铁水淌出,流到了工匠手中用铁皮和耐火土做成的浇包,开始浇铸钢锭。 这种钢锭的模子,是锡匠们专门打造的,翻砂工们将其筑造成沙模,最终在阵阵升腾的烟气中,钢锭被铸造完成。 其实早在转炉里的铁水开始沸腾的时候,朱祁钰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奇思妙想成功了,但是他还是兴致勃勃的看完了浇铸的整个过程,直到沙模被翻开。 钢锭冒着蒸腾的热气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朱祁钰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 如何改进燋炭炉和景泰炉,就交给王恭厂的大工匠们了。 他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 “陛下!成了!”徐四七飞奔一样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眉飞色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有些词穷。 卢忠站在朱祁钰的身边,手一推,绣春刀已经出鞘,但是被朱祁钰挡了回去。 朱祁钰叮嘱道:“徐大匠,抓紧时间改造这两个炉子,朕会在西山,弄一个大型的燋炭厂和钢厂!” “以安全为前提,做到最大化的产量。” “大明缺钢缺炭,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事关大明万万百姓的生计,你且谨记于心,切莫不可耽误大事。” “草民领旨。”徐四七兴奋不已,躬身退后,又去折腾他的景泰炉和燋炭炉了,大明皇帝给他带来了新的思路。 朱祁钰心情大好,晃晃悠悠向着王恭厂门前走去,一遍走还一遍叮嘱着兴安和卢忠,兴安管着燕兴楼,而卢忠管着锦衣卫。 他叮嘱的自然是瓦剌人派出了新的奸细刘玉之事,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却抓不到人。 京城最近又是各种妖风阵起,自然是要把这个刘玉找出来,明正典刑。 这朕给你二鬼子,不把他揪出来,剐了,如何明正典刑? 兴安点头称是,卢忠则丝毫没有走神,带着锦衣卫四处观察着周围的情景。 王恭厂内的工匠们身世是极为清楚的,他们是不会刺杀朱祁钰的。 朱祁钰往日里来往王恭厂和郕王府,都是骑马,今天也不例外,那匹战马就停留在御道之旁,十分的老实,与战前的桀骜刚烈完全不同。 今日与往日有一点点意外,那就是马匹。 本来应该在王恭厂外下马石附近,今天却在御道旁边。 下马石距离王恭厂约五步,御道距离王恭厂大门约九步。 王恭厂到御道的左右是民舍,大约两层,朱祁钰与往日一样,向着马匹走去。 “律律!”温顺的战马,忽然不停的拉扯着马倌手中的缰绳,疯了一样的挣扎。 他驻足眉头紧皱的看着远处的两层民舍。 在马匹嘶鸣之时,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箭镞那凌厉的反光,而且他还看到了火铳圆润的枪口。 “危险!”卢忠一直左右看着,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在危险来的第一时间,卢忠挡在了陛下面前,让陛下躲在了自己的身后。 兴安则直接窜到了朱祁钰的前面,做了第二道人墙,兴安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情景危急之时,更是一道残影闪过,就挡在了前面。 九骑寸步不离,迅速的扑了过来,站成了一堵人墙,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卢忠喊的时候,箭矢已经离弦,打着旋在空中划过了优美的弧线,而火铳的枪声也已经响起,轰鸣声后是铅子,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至少十余只箭矢,六发铅子迎面射向了朱祁钰。 电光火石之间,九骑、卢忠、兴安,都是毫不犹豫的顶在了最前面。 朱祁钰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抱住了脑袋,随即就是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砸在护卫在朱祁钰身边的九骑的板甲之上。 叮叮当当。 “陛下!”卢忠怒吼了一声,锦衣卫们将朱祁钰团团围住,等在周围的锦衣卫,迅速的将民舍包围,还没进门。 就听到了轰然巨响,二楼有人点燃了火药,火光乍起。 百姓们听到火药爆鸣的声音,立刻惊叫着散开。 一些人从楼上跳了下来从街角冲了出来,冲向了朱祁钰,但是立刻被缇骑们击杀在了原地。 而且几个锦衣卫还专门挑了不致命的地方下手,就是为了留下活口审讯。 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两个人影,就从另外一侧冲了出来,这些人没拿火铳。 火门枪的点火时间和准头,实在是太差劲了,他们选择了更稳妥的递进刺杀。 卢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军士,在大乱之时,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这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卢忠就注意到了他们,在百姓四散而逃的时候,逆行的二人,实在是太扎眼了。 卢忠还没开口,两道箭矢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扎在了两个人的眼窝之中,眼看着没了命。 这是一场突如起来的刺杀。 朱祁钰的那匹不起眼的灰棕色的战马已经挣脱了束缚,冲到了朱祁钰的身边,悲鸣不已。 “快去传太医!”兴安急切的大吼了一声,左看看右看看,也不顾这腿上的伤痕,飞奔向了太医院。 “陛下,你没事吧!陛下!”卢忠人都傻了。 光天化日,王恭厂门前,居然发生了刺王杀驾之事! 他整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这一次的刺王杀驾,让卢忠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慌什么慌!”朱祁钰站起来,跺了跺脚,检查了一圈,衣服都没破。 朱祁镇屡次都被袁彬给救了,朱祁钰身边现在可是有九骑缇骑护卫。 能出什么事? 他巡视了一圈,连连摇头的说道:“一群生手,还没朕打的准的,就敢刺王杀驾?这做的事太不精细了。” “一查到底,查出来,全都剐了!” 朱祁钰还算平静,整日里出没王恭厂,他多少有点心理预期。 若是有心,发动这样一场如同玩笑的刺杀,根本不费什么事。 但是此刻若能靠近他这个皇帝二十步,他这个皇帝,就算是白干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朕躬安(求订阅) 大明皇帝在王恭厂门前被行刺的事,立刻点燃了整个京城! 街头巷尾,全都是对这件事的热切讨论,这种消息根本不是谁想压,就能压的住的消息。 一时间众说纷纭,大明新帝薨了,太子朱见深登基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件事的消息传得有多快? 岳谦、季铎的使团还没走出大同府,皇帝遇刺的消息,就飞到了大同府内。 岳谦请示了于谦之后,立刻暂缓了出使之事,岳谦是奔着杀人去的,又不是真的迎回。 一旦陛下在京师…岳谦想都不敢想。 而于谦立刻打道回京,丝毫不敢停留。 于谦急匆匆的步伐在走到阳和的时候,终于收到了京城来的消息,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陛下的亲笔手书,示意于谦稍安勿躁。 整个京师也在短暂的关闭城门之后,再次打开,大明新帝再次出现在了奉天殿之上,主持了朝会之后,各种谣言不攻而散,京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是皇帝被刺杀的消息,还是让人津津乐道,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陛下民间抢亲,某小郎君恶从胆边生,这是争风吃醋。 比如通惠河上的黑眚,冤魂不散,跑来索命,却被锦衣卫诛杀,这是封建迷信。 比如陛下一声怒吼,宛若惊雷,吓得刺客点燃了火药,炸的粉身碎骨,这是脱离现实。 传闻归传闻,但是刺王杀驾的事,真的发生了,说明有人想要陛下崩了。 到底是谁?亦是众说纷纭。 朱祁钰躺在床上修养,他被刺杀了,除了吓一跳外,毫发无损。 兴安的腿上被擦了一下,看起来不算太严重。 也不知道躺在床上修养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异常的紧张。 这两天太医院的两个太医院判,更是不敢离开朱祁钰的身边,随时号脉。 陆子才、欣克敬,本就是郕王府的医官,是朱祁钰当初让吏部任命的二十三个人之中的两个,现在是太医院的院判、审理,正副官。 陆子才和欣克敬经过反复望闻问切,才终于确定了朱祁钰真的没事,这都观察三天了,有事的话,也早就该有事了。 两个人重重的松了口气,按照大明的律法,如果皇帝死了,他们作为医治的主官,也是要跟着殉葬的。 当时两栋民舍距离王恭厂大约有一百余步,非常的远,箭矢和铅子击中九骑板甲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 锦衣卫们非常尽职,虽然那条路朱祁钰已经走了数十遍,但是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清道做的很到位。 但是敌人是暗道钻进那栋民舍的,可谓是防不胜防。 “再观察观察,朕要胖三斤了!”朱祁钰坐了起来,这两天这俩太医,就让人非常头疼。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 “起来吧,都跪两天了,你不嫌累啊。”朱祁钰看着卢忠,这卢忠出了事,就一直跪着请罪。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刺王杀驾,案子查的怎么样了?谁的胆子这么大?” 卢忠依旧在地上跪着,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奸细刘玉所为,他本来打探王恭厂火药秘方,结果打探不出来,就行了如此大不逆之事。” “起来,不许跪了。”朱祁钰看着卢忠跪着就窝火。 请罪是最无能的表现,出了突发的事,如何处理好,如何避免这种事发生,才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应该思考的问题。 而不是跪在自己面前,大喊什么臣该死,臣无能,有个卵用? 卢忠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陛下被刺杀,他负首要的责任。 朱祁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人抓到了吗?” “没有。”卢忠低声说道。 嗯? 卢忠并没有抓到罪魁祸首,虽然抓了一批人,但是最关键的刘玉,给放跑了。 “嗯?怎么回事?”朱祁钰眉头一皱,他上下打量着卢忠,印象里,卢忠可不是这样办事不利的人才对。 卢忠的能力,朱祁钰最清楚不过了,这怎么突然这么拉了? 卢忠被陛下这个怀疑的目光看的人都有点恍惚,大声的说道:“陛下,此人在行刺之前,就已经逃离出城,目前不知所踪。” “但是臣以项上头颅担保,不出十日,必然将其擒拿归案!”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别的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位刘某可到好,直接不击,远遁千里了。 二鬼子不愧是二鬼子啊,连搞刺杀都是先跑为敬。 “军令状就别立了,抓一个人,跟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有那么容易?此案之中,可有我大明官员牵扯在内?”他问起了关键问题。 对于这个奸细刘玉是否能够抓捕归案,朱祁钰并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古代,又没有天网,去哪里找这个刘玉去? 瓦剌人雄心勃勃的来到了大明京师,却吃了满鼻子的灰,心有不满,铤而走险,做下这等腌臜事,也情有可原。 但是若是有大明官员参与其中,那就是罪不可赦了。 抄家灭门,株连九族,大明这套非刑之正,很久没有使用了,就怕一些人已经忘记了威力。 “没有。”卢忠俯首说道:“刘玉用的火器和火药都是出自兵仗局,但是那几柄火铳,都是几十年前的,尤其是火药,并非出自武库。” “都是以前那些放烟花爆竹的火药,无甚用处。” 人证物证聚在,全都没有任何指向京官的,火药更非朱祁钰捣鼓出来的新式火药。 “那还好。”朱祁钰松了口气,坐起了身子,看着兴安的腿伤问道:“你这腿伤有事吗?” “回陛下的话,臣这伤不打紧。”兴安笑呵呵的说道:“当时觉得疼,但也就是疼而已。” 朱祁钰活动了下身体说道:“王恭厂的工匠不必查了,真的要杀了朕,在王恭厂动手更简单。” “于少保那里,让他按照原来规划做事,不要耽误了事,兴安,把奏疏拿来吧。” 朱祁钰新朝雅政嘛,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非常的多,自己歇两天,积累了不少的事。 “陛下!”汪美麟从屋外冲了进来,如泣如诉,眼泪直流。 “朕无碍,朕都是骑马回来的,能有什么事?”朱祁钰听着汪美麟哀怨的声音,就是挠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吓坏了吧,朕还有国事在身,你且先下去吧。”朱祁钰看着满是担忧的汪美麟,又看着等在门外的杭贤,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 “陛下龙体躬安,才是大明最大的福份。”汪美麟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还是叹了口气,行了个蹲礼,无奈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和杭贤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草木,更不是石头,但是国事繁忙不是一句空话。 这次的行刺,虽然是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但是也反映出了大明的风雨飘摇,连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幸免。 兴安颇为挠头,汪皇后可是天天守在书房门前,可惜陛下每次批阅奏疏之后,直接都睡了。 这可快等成望夫石了。 再过段时间,陛下就不那么忙碌了。 很多的奏疏都是在问安,朱祁钰朱批了朕躬安之后,让司礼监统一批复问安疏。 “卢忠,你说这次刘玉的目标是新式火药对吧。”朱祁钰忽然回过神来问道。 卢忠点头说道:“是。” “难办了啊。”朱祁钰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瓦剌人已经惦记上了,他们的新式火药,即便是他们没有成熟的工坊去制作,但是他们依旧想要知道。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制备火药的工坊,暂缓将九镇军器监提供,朕再琢磨下。” “你这样,散出去点假的配方,亦真亦假嘛,然后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刘玉给朕钓出来!” “既然有目标,他不带着东西回去,也没法交差不是?” 假方子多了,真方子自然就淹没在了假方子之间,还能用假方子钓鱼。 这不把刘玉找出来千刀万剐,怎么能消心头之恨呢? 第一百零二章 除恶务尽(求订阅) 卢忠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抓到这个该死的奸细刘玉,来证明缇骑还是陛下最忠诚、最能干的大明天子亲卫。 否则,锦衣卫必然颜面扫地,愧对列祖列宗。 在刺王杀驾的消息传开之后,朝臣们并没有蠢蠢欲动,在看到了奉天殿陛下依旧是中气十足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现在的京师太需要陛下了。 陛下刚赢下了京师保卫战,就发生了这等大不逆之事,朝堂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是义愤填膺,即便是迎归派的徐有贞,也是吓得浑身发抖,代表都察院表态。 这种人,抓起来,必须凌迟处死!连坐家人斩首示众! 但是怎么抓人呢? 卢忠散出去了所有的缇骑,他在锦衣卫的衙门里,等待着散出去爪牙的消息。 卢忠的焦虑是肉眼可见的,他的额头上一直蒙着一层汗,握着绣春刀的手,也在颤抖。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个早有预谋的、该死的刘玉抓到! 否则一些朝臣,就会动歪心思。 锦衣卫有拒捕审问的职责,他们是独立于法司之外的办案机构,直属于天子。 缇骑,就是陛下手中的剑!如果他们的剑不够锋利,朝臣就会失去恭敬之心! 这对于忠诚于陛下的缇骑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一个缇骑风一样的闯了进来,将一封画卷放在了卢忠的面前。 “报!卢指挥!盘查之下,朝阳门内百姓报,独石内官韩政的老宅最近有人去过,而且还有人徘徊不前!操独石口音,已临摹画像!” 另外一名缇骑又窜到了衙门内,俯首大声的喊道:“报,朝阳门外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的商队自朝阳门外向北而去!” 卢忠站起身来说道:“速领画像,前去辨认!尤其是眉宇口鼻特征,盘问清楚!” 这类的报告今天非常的多,缇骑过去,总有百姓根据官府贴出的告示,对于独石口音的商贾、行脚商汇报其踪迹。 独石来的所有商贾和流民在京师也有一些。 但是陛下遇刺,乃独石人所为,让独石的商贾和流民,群青激奋,主动在衙门验明正身。 独石人绝无二心,他们是忠心的,是个别人的行为。 独石人的来往商贾和流民几乎在一天的时间内,都到了衙门验明身份。 随着消息越来越多,案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报!密云百姓主动来报,有独石口音商队至密云,盘亘半日,向居庸关方向而去!” 卢忠并没有动,他还在等。 直到日暮时分。 “报!居庸关外旅舍来报,独石口音商队现已经住下!”一个缇骑喘着粗气,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的喊道。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用了最快的时间,将消息汇集到了卢忠这里。 闭目养神的卢忠立刻睁开了眼,大声的喊道:“韩千户、赵千户、王千户,各带五十缇骑,随某出京!” “喏!” 这是今天收到的最后消息,随着盘查和消息的不断回报,一击不中远遁的刘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卢忠的面前。 陛下散出去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火药方子,还是起了效果,这个家伙,露头了! 卢忠带着一百五十缇骑,直扑居庸关外的旅舍。 旅舍兼具茶馆、饭堂作用,是居庸关外一个小村里,专门为过往商贾提供歇脚的地方。 刺王杀驾这两天以来,所有的旅舍都接到了消息,今天缇骑们更是送上了画像。 卢忠收到了那么多的消息,他确切的知道了,刘玉就在这里。 “王千户,你去封锁山道,赵千户,你去围堵旅舍之后的山林,若有逃匿,格杀勿论!” “韩千户,随某破门,留下十人在外等候。” 卢忠翻身下马,眯着眼看着面前的百步之外的旅舍,说道:“动。” 缇骑们静悄悄的摸向了旅舍。 而此时的刘玉,却是看着手中的一大堆的配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哪一张是真的呢? 他因为这些似是而非的火药配方,耽误了半日,可是他看着这些配方,完全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的。 若非这些配方,此时他早就跑到了居庸关外。 但是一想到完不成也先交代的任务,他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有命回去,也不见得可以活下去。 所以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去寻方子来看看。 涉险地,取到了这些配方之后,却发现,他完全无法分辨这些。 上当了吗? 刘玉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的数分配方,面色沉重。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缇骑们紧紧包围在了这小小的旅舍之中。 缇骑们是大明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身形动作都很隐蔽。 刘玉叹了口气,汉儿这差事,真的很难办。 他站起身来,来到了门前,想要让小二取点吃食来,他刚打开门,卢忠的手铳,就顶到了刘玉的脑门上。 “拿下!”卢忠一脚将刘玉踹翻在地,左右一拥而上,将其绑的结结实实,连腿都给绑住了。 刘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绑的可谓是扎扎实实。 绑住了腿不能走没事,走的时候,缇骑可以把他扛回去,他不需要走路。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刘玉被摁在地上,惊恐万分的喊道。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捕,他的义父韩政,乃是独石镇守,他深知大明的办事速度多么的拖沓。 他露面了不到半天时间,就被抓到了? 他当然不知道,一路走来,他的消息都看到了官府告示的百姓们告诉了散在各处的缇骑们。 卢忠左右看了看,将刘玉的袜子扯了下来,塞进了刘玉的嘴里。 “聒噪。”卢忠挥了挥手,示意缇骑进到房间之内,将所有的东西查获。 他之所以堵住刘玉的嘴,就是怕他咬舌,虽然死不了,但是短期内不能说话,反而麻烦。 当然,卢忠不认为这等汉儿,有那个魄力咬舌。 细细盘查之后,卢忠才扛着刘玉回京。 是夜,卢忠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审讯和确凿的证据,才带着所有的案宗,来到了郕王府。 国事唯艰,朱祁钰也很辛苦,千头万绪。 在京文武死了六十六人,有十八人是武勋,其他都是官僚,这些位置,他每一个任命,都要极为的慎重。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每一个任命都要慎重。 各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也需要更换一些。 朱叫门用人全看自己心意,一些人的履历,就连朱祁钰都看出了端倪,是不合用的人。 “陛下,臣把刘安给抓住了。”卢忠终于能够在陛下面前挺直腰杆了,能够大声说话了。 哪怕是刺王杀驾是个蓄谋已久的敌特活动,他没抓到人,那就是他的失职! 作为陛下的爪牙,不够锋利,就是他的错。 现在他终于把人抓到了。 “很好,距离你说的十日之限,仅仅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很好!”朱祁钰拿起了卢忠递上来的案宗,不住的点头。 卢忠如此迅速的拿下了一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奸细。 朝臣们但凡敢做点坏事,都得问问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脖子硬,还是大明陛下的刀子锋利。 这是一种震慑作用。 这对朱祁钰推行官舍法和推行农庄法,都有很好的助力。 皇帝的刀子越快,这些官僚们,就会越怕。 不肯下刀子,怕下刀子,在大明,是当不好皇帝的。 “还有同党!”朱祁钰将案宗放下,刘玉是首恶,但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些奸细。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除恶务尽!” “卢指挥,朕命你增补此案,将其全部抓捕归案,无论牵连到谁的家仆,尽数查办。” “必须严办,否则何以立威?” “臣领旨!”卢忠俯首领命。 抓奸细这种事,就要一挖到底,没有宽恕的余地。 朱祁钰看了看案卷,最让他惊喜的除了卢忠的办案能力以外,还有就是这些线索的提供者了。 自己守住了大明京师,京畿的百姓,踊跃的汇报线索,这就很舒服。 他灵光一闪,满是笑容的说道:“还有,这次朝阳门内外百姓,密云百姓,京畿旅舍,都提供弥足珍贵的线索。” “是不是可以给一些适当的银两作为报酬呢?” “京师百万之众,京畿逾三百余万人,抓奸细这种事,仅仅靠缇骑那三五千人,抓的完吗?” “这次百姓积极提供线索,若是给予一定的厚赏,此事就不会成为无源之水,而是可以成为常例。” “从一两到五十两银子,按照线索的重要程度奖励,这是不是个好办法?” 朱祁钰提出了一个观点,让卢忠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种依托百姓去办案的法子,的确是个再妙不过的法子了。 尤其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抓奸细的事儿,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臣领旨!”卢忠再次俯首,陛下这些奇思妙想,总是能够如此巧妙的解决很多很多的棘手问题。 “嗯,还有,王恭厂的火药坊也要盯紧了,朕不想瓦剌人有新式火药,至少几年内不能有。” 朱祁钰的叮嘱十分郑重。 第一百零三章 大明皇帝体察民情(求订阅) 朱祁钰是非常不赞同,科学无国界这种观点的。 中原王朝的四大发明传到了西方,直接促进了西方的文艺复兴,东学西渐的结果是百年屈辱。 别人拿了自己家的技术,反过来欺负自己,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朱祁钰宁愿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即便是黑火药,他也不愿意外传。 黑火药还是蛮厉害的。 在美利坚发生过一场南北战争。 以林肯为代表的的北方工业集团,对战南方的农场主的联邦集团,虽然在战场上有很多新的火器应用,例如延时引信、加农炮等等。 但是使用火药,依旧是黑火药。 而且应用工程学是个循序渐进的事,无烟火药在初期无论是稳定性、可靠性以及威力上,都不如黑火药,一直持续了近三十年,才完成了无烟火药替换黑火药。 但是不代表黑火药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比如很有名的69式40火,就是黑火药抛射药。 朱祁钰手里现在握着的方子,是成品的黑火药,如果按照西方历算,可以用500年不落伍了,最少也能保持两百年领先水平。 凭什么让别人知道? 得,捂好了。 朱祁钰这个皇帝,小家子气的很。 他想了很久,扩大生产是必然的,通州的熬硝营,需要扩产,熬硝营的产量已经不能满足正在扩大的王恭厂火药厂的使用了。 大明的京营急需要恢复战斗力,那就离不开大量的训练,训练时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 火器的使用是大明军队绕不开的环节,之前三十天三十发的训练量,已经被朱祁钰强行提高到了,三十天六十发的射击训练的要求。 而锦衣卫更是三十天九十发的训练量,而且全都是手铳,手铳队。 手铳队在北洋军阀混战中,曾经过得到了历史的肯定,比如冯玉祥就有一支专门的手枪队,负责警卫工作。 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建立初期,虽然只有四个营,但是也列装了大约三百人左右的手枪队。 这种超强度的训练,一下子让王恭厂的产量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熬硝营的扩产势在必行。 “京师讲武堂筹办的怎么样了?”朱祁钰让兴安把熬硝营扩大规模,写到了备忘录上,等到兵部尚书的于谦回京之后,再拿出具体的章程来。 兴安翻找了下兵部的咨文,摇头说道:“大概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还没有掰扯明白,所以迟迟没有送来。” “石总兵不是说按功勋排吗?”朱祁钰愣了愣,眉头紧皱的问道。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石总兵有石总兵的难处,他大概在等于少保回京吧。” “貌似石总兵一个人,办不下来这件事。”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知道了这件事难度,应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第一批京师讲武堂的学员,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是可以预见的。 所以这份名单上的确定,几乎是朝臣与勋戚们博弈的重点,等到博弈出了结果,才会由他朱批。 名单核准的权力,在朱祁钰的手里,司礼监的人会将陛下心意的人写到上面。 朱祁钰换了身常服,跟着兴安和卢忠,再次大摇大摆的来到了王恭厂,找来了徐四七,认真的点检了火药储藏的事情,他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于谦当初深更半夜,想起没有巡查火药库房,连夜转悠。 朱祁钰这刚遇到刺王杀驾,抓到了首恶,便又出门溜达了起来。 一来,他要告诉京师的百姓们,他身体无碍,照样可以骑马在御道上溜达。 二来,也让王恭厂的工匠们安心。 卢忠为了找到刘玉同党,可是没少在王恭厂折腾,工匠们可是吓得不轻。 朱祁钰走出了王恭厂的大门,对着卢忠耳语了几声,卢忠面色剧变。 “陛下恕罪,臣拒不奉诏。”卢忠直接稽首,陛下要撤了锦衣卫,然后他们三人同行,在这京师转转。 刚刚发生刺杀这等大事,陛下居然还有屏退左右,再次巡查四坊,他只能抗旨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非常不爽。 “京师是什么蛮横荒野之地吗?百姓活得,朕活不得?”朱祁钰不满的走到了下马石旁,翻身上马。 卢忠依旧坚持的说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臣,不奉诏。” 万一陛下再次遇刺,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要祸及家人。 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换了平常人家的衣物,带着兴安、卢忠二人出门去了。 大明的朝臣们,是没有权力阻止大明皇帝胡闹的,朱祁钰巧舌如簧,卢忠一个武夫,怎么能辩的过朱祁钰? 最终卢忠安排了一百余人的锦衣卫,扮作平民随行,朱祁钰才算是出了郕王府。 朱祁钰为什么坚持要到王恭厂?为什么又要坚持微服出巡? 目的就是一个,不被关在笼子里。 他第一时间怀疑朝臣,就是以为朝臣准备借着这等事,再谈移宫之事。 住进皇宫里,就是钻进了宗族礼法弄好的大笼子,进去了,是条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 大明朝的皇帝们,总是在若有若无的逃离那个笼子,但是太坚固了。 朱祁钰现在微服出巡,就是表明一个态度。 看似是胡闹,但却是在说,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甘愿被束缚起来。 一个皇帝被束缚起来,那还是皇帝吗? 风流倜傥,翩翩公子。 大明禁弩、禁甲胄,不禁弓,不禁长短兵,在街上走着,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带着刀剑。 御道两侧的商铺还算热闹,随着大明获胜的消息传开,来往的行脚商带着商货回到了京师。 但是依旧是一片萧索,不复往日繁华盛景,多数的店铺都关着门,也就一些米店还开着门,还有一些商贩在街边贩售白萝卜和白菜。 “陛下,寻常百姓把这些萝卜和白菜买到家里,特别讲究的会腌成咸菜。稍微讲究些的做个地窖放进去。不讲究的,挖个大坑,将萝卜和白菜裹上麻布,埋进去。” “吃的时候,就挖出来。”兴安在一旁低声的解释着,陛下何曾见过这等腌萝卜、藏萝卜和埋萝卜? “不会坏吗?”朱祁钰一愣,腌制他可以理解,地窖他也能明白些,可是埋进土里面,是何等道理? 兴安点头说道:“一直到来年开春,都坏不掉的。” 朱祁钰挠了挠头,也算是涨了一些见识。 他负手而行,穿梭在大明的街市上,耳边是百姓们摇着手鼓、敲着梆子的吆喝声,夹杂在寒风的中是阵阵小吃的香气,黑灰色的坊墙下,偶尔还会有乞丐乞讨。 大明京师有养济院两座,东西舍饭寺两座,一入冬,就有衙役专门满城抓这些个乞儿扔进养济院里。 天子辇下,怎么可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杜甫的诗词里,朱门指的是名门望族,换到了大明朝,这个朱门解读起来,可不仅仅是名门望族了。 朱祁钰就看到了一个衙役如同抓贼一样,躲在街角,突然扑出来,抓到了乞儿,将其抗在肩上,也不顾乞儿挣扎,向着养济院而去。 “入关金虏种下根,叹一朝夺了大宋运,记干戈血尚新,灭国仇心间印…” 一段戏腔忽然传到了朱祁钰的耳中。 “这是什么?”朱祁钰驻足凝神倾听。 第一百零四章 帝姬怨(求订阅) “教坊的歌伎在练习声乐吧。”兴安驻足听了许久,听的不是很真切。 大明京师有两个教坊司,一个是东城的太常寺,一个是西城的教坊司,东城太常寺主要是乐生和舞生,而教坊则是乐工和妓女。 仅仅教坊司乐工就有三千八百余人,这个数字在正统七年的时候,只有不到九百人,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教坊司乐工扩充了数倍有余。 朱祁钰就站在墙角,听着乐生唱着这首无名的曲子。 “悲声唱,家邦恨,丝丝血泪印满襟。痛先王,未殓祖茔,宝烛烟冷奉祭,也无人问。” 音乐声陡然一急促,鼓声密集如同阵雨一般,一个尖锐的伪男声,陡然高亢的响了起来:“帝女劫后图强欲振,嗟失意,遭不幸,前途路渺茫,灰心哀痛,复国难成任!” “江山亦赵姓,风貌却改异国衣襟,啊哟啊嘿诶!” “贞忠者,洒碧血!保家国,秉忠义!抗虏不屈挽苍生!” 音乐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慢慢的放缓了下来,一种悲凉的感觉缓缓的渲染开来,朱祁钰站定看着高高的院墙,看着枯黄的落叶在狂风中打着旋飞上了苍穹。 女声虽然婉转,但是说不出的落魄,男生虽然雄厚,但是道不尽的悲怆。 这男声,显然是这女声伪作,因为这女子的声音,太过于清脆了,即便是故意浑厚,但是那股婉转却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叹-惜诶…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里通金虏,斩名臣!汉室诶,受制遭厄运。” “叹惜,叹惜…” 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交谈声极低,朱祁钰听不真切。 他在听曲儿的时候,兴安可没闲着,他拿出了信牌,走进了东四胡同的太常寺内,稍一询问,便想要把唱曲的伶人,姓甚名甚,问了个清楚。 但是他失算了,这太常寺唱曲的人,并不是什么伶人,而是一名门闺秀。 但是具体是谁,太常寺的人也不甚清楚。 兴安可不敢久呆,陛下身边只有卢忠,这要是再出点啥事,他的肠子都得悔青了。 他回到了朱祁钰身边,俯首说道:“这曲叫《帝姬怨》。” “说的两宋交际之时,宋徽宗的女儿赵多福,也就是福柔帝姬,在靖康之耻后,辗转逃回了南宋,感慨时运唯艰,朝中奸臣横行无道,构杀岳飞等一众名将。” “福柔帝姬赵多福,在岳飞死后的第二年,也被宋高宗所杀,遂成此曲。”兴安将完整篇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站在树下,看完之后,不住的点头,这词,写得好啊! “又听笙歌漫澈临安,偏安昏帝,亦告沦亡运!”朱祁钰连连点头,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但是朱祁钰看着这些伶人们唱的曲,用情至深。 北宋的灭亡,导致了北地百姓沦丧虏手数百年。 赵构偏安昏帝杀掉了第一北伐名将岳飞,一力议和,最终国朝沦丧偏安一隅。 词是好词,唱的用情至深。 大明六师丧于迤北,瓦剌人巧取紫荆关,直扑京师城下,大明京师的百姓惶惶不安,人心汹汹。 但是伶人们唱这个北宋的《帝姬怨》,何尝不是在诉说着对京师沦丧的恐惧? 幸好,大明还有一个于谦,幸好,大明还有个朱祁钰。 一个清丽的小丫头,从院墙上探出个脑袋,看到了朱祁钰,腮帮子鼓鼓的说道:“我就说是有人说话,姐姐还说没有。” “哪里钻出来的俊俏生!我们在太常寺唱曲,俺家小姐,在左司南楹,连王侯将相都不给唱的,你这般听了去,可有点表示吗?” 嘿,这京城的地头,居然敢打劫到皇帝的头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头一遭啊。 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陡然在院墙内响起:“休得胡言乱语,院外的官人,舍妹唐突,还望官人见谅。”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不打紧,不打紧。” 那个清脆的声音,立刻变得严厉了许多:“还不下来,瞎胡闹,小小年纪攀高越墙,也不怕落了下来,摔折了腿。” 院内传来了姐妹的嬉闹,朱祁钰负手前行,京师大街二十四步、小巷十二步,犹如棋盘,路还很长很长。 而此时的于谦不得不停在了蔚州,他的马匹行至半途,终于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大雪之中,再没有站起来。 老马识途,这匹跟了他十多年的马匹,走南闯北,见过长江的滔滔不绝,也见过黄河的浊浪汹涌,踏足过塞外的风雪,也随他冲锋陷阵,拒敌于京师之外。 这匹老马,终归是累死在了路上。 于谦命人宰了马,做成了肉肠,又炖了点马肉,分给了随行的军士。 马肉耐饥寒,这一路行来颇为劳累,他将倒下了的马,杀了分给了将士,只留下了一块骨头,烧成了骨灰,撒在了塞外茫茫的雪原之上。 他是一个很实用的人,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 既然死了,肉自然不能浪费。 “少保,你来一些吗?”一个锦衣卫乐呵呵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笑着说道:“圣上说不能摘,你们吃就是了,人老了,马肉太柴,嚼不动了。” 缇骑都是武夫,马活着大家都金贵,死了也都分而食之。 锦衣卫大快朵颐,嗦着骨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于少保净说笑话,前两天我还看到于少保吃了五碗饭,正是宝刀未老的时候呢!” 于谦摇了摇头,紧了紧大氅,蔚州离紫荆关只有一天的路,紫荆关距离京师也只有一天的路了。 塞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整个大地和天空浑然一体,白茫茫一片。 岳谦、季铎使者,被大雪堵在了大同府,这么厚的雪,一旦离开了城郭,必然会迷失方向。 但是他们还是毅然决然的出发了,他们有皇命在身,不得有误。 瑞雪兆丰年,只要不是开春之后,倒春寒的雪,于谦对雪都是满心欢喜。 蝗虫都被冻死了,雪水融化之后,来年的灌溉便不是问题。 山外九州必然会是个大丰收的年份,这对本就遭遇兵祸的山外九州,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陛下要弄的农庄法,于谦在这一路走过之后,也慢慢的琢磨出了不少的想法,这些想法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还得落到实处之后,才能见到效果。 至于陛下急于恢复京营实力加大军士训练,扩大熬硝营的产量和暂缓新式火药的九镇军器监制作,依旧冗官冗员的清汰,于谦对这些都没有反对,甚至大力支持。 这些都好说。 甚至说,岳谦手头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过是个上皇,若是还能活下来,那就再派批人就是了。 于谦却是忧虑重重,显然有更大的事在等着他。 京师讲武堂兹事体大,筹办的事,杨洪办得很好,但是名单,迟迟无法完全确认下来。 京师里勋贵、外戚、文臣、武将,在这份名单里,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在博弈,每一个名额都是争的面红耳赤脖子粗。 “叹-惜,一班叛臣居庙堂,不思国朝只计私利。”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帝姬怨》,自南宋末年之后,流传于大江南北,连一些孩童都会哼唱两句。 他忽然面带微笑的接着唱道:“汉室江山,代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诶。” 朱祁钰其实压根没听完,这帝姬怨还有最后一句,汉室江山,带有忠臣,一朝举臂,复国雪耻亡恨。 他之所以笑,是他想到了京师那个总是有点急于求成的大明新帝。 代有忠臣又如何呢? 张辅、朱勇、邝埜、王佐、丁铭哪个不是忠臣良将? 最后的结果呢? 还不是死在了土木堡,冻在了层层的雨血之下,冤魂长吟,不得安寝? 代有忠臣,也得代有圣君才是。 于谦颇为感慨自己的幸运,他自认为是忠臣,也践行此道,遇到了陛下,实乃是幸事。 但是这名单,着实难办。 第一百零五章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为舵主“蝙蝠侠JoKer”加更) 于谦并没有立刻回京,而是现在九门外转了一圈,大明的军队征用了城厢民舍作为战场,轰隆的炮火、铁蹄践踏,早就不成了模样。 虽然战场主要集中在了德胜门、西直门外,但是其余九门也多有斥候侵扰,放火烧房。 大雪封冻,于谦带着自己的亲卫和军士们,挨家挨户的看,城郭百姓毁家纡难,守城的功劳自然有他们的一份儿。 京营的军士们和工部的工匠们,都已经做好了规划,这个冬天,没有家的人,暂时住在官舍之中。 今年的柴薪因为坚壁清野非常便宜,倒是不会有冻死之人,路有冻死骨之事,倒是不会发生在大明京师之内。 于谦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依旧强拖着疲惫的身子,巡视完了整个九门,才放下心来,从德胜门入城。 虽然疲惫,但是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朱祁钰得知于谦回京,并没有立刻召见,而是令兴安带了不少的年货,送到了于府,让于谦今天好生休息。 兴安来到于谦府中,就看到了于谦身上的墨迹,兴安赶忙说道:“传陛下口谕,就料到于少保刚回京,还要为国事辛劳,特下旨:明日再看。” 朱祁钰管的很宽,连于谦的休息也要管。 其实朱祁钰是抱着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的心态,让于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长久的为大明发光发热。 于谦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不在京师这俩月陛下倒是没闲着,给他的府上塞了不少的仆从,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校尉、门房、文书、杂役、后院丫鬟等等一应配全了。 于谦现在颇有一些一品大员的味道了。 兴安将敕喻交给了于谦,低声说道:“于少保,不是咱家多嘴,最近陛下一直看《出师表》,时常感慨诸葛孔明,命陨五丈原,汉室自此凋零。” 诸葛亮命陨五丈原的时候,享年五十三岁,过完年,于谦就五十二岁了,朱祁钰在借着兴安提醒于谦要注意身体。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说,这诸葛孔明之后,还有蒋琬可以托付,即便是蒋琬之后,亦有费祎可托,可是大明呢?” 诸葛孔明在五丈原之战时,已经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刘禅派尚书仆射李福去询问:若公百年,谁可任大事者? 诸葛亮说是蒋琬。 李福又问蒋琬百年之后呢?诸葛亮说是费祎。 但是李福再问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久久没有回答,只留下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是此时的大明土木堡惊变,京师在廷文武社损了三分之一还多,王直孱弱,徐有贞投机,若是于谦真的病倒了,大明去哪里找个可任大事者呢? 于谦长揖稽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但是眼下当务之急,讲武堂的名单迫在眉睫,眼看着要过年了,这讲武堂的名单还在兵部文渊阁打转,实在是…有愧陛下之信任。” 石亨、杨洪、范广、孙镗等人,一致认为,应该以军功论,既然于谦走之前定下了军功册,就按着军功册往下摸,摸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勋贵、外戚、都察院都认为应该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此乃八议。 八议是《大明律》中规定的勋贵、宗室、官绅的法律特权。 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这个时候,讲武堂的第一批未来一定飞黄腾达的学员名单,那自然是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角逐。 于谦为何说有愧陛下之信任? 军校早就说好了,杨洪一直在督办,校舍也建好了,甚至教习都选好了。 名单却迟迟确定不下来,陛下的政令迟迟无法推行,作为臣子自然是有愧的。 京营最近的议论也不少,于谦刚回京就听到了杨洪、石亨等人的抱怨。 石亨要不是看到了于谦的疲态,早就开始骂街了。 兴安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他神秘兮兮的说道:“名单的事儿,于少保不用多虑,陛下自有打算。” 于谦愣了愣,就连他都觉得十分棘手的事,难道陛下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吗? 讲武堂的名单里,连他都挠头。 如果先八议后功勋,那陛下振兴京营的举措,就是再加十个熬硝营,都是白费事。 军心立刻涣散,别说出征迤北,瓦剌人再至京师,能不能打出这次京师保卫战的大胜,都不好说。 如果先功勋后八议,那军心大振,但是陛下这边又怎么止的宗室、勋贵、外戚、官绅的反对呢。 这事,麻烦咯。 “陛下已经有了决策吗?”于谦好奇的问道。 兴安卖了个关子,笑呵呵的说道:“明天早朝,于少保就知道了。” 于谦一甩袖子,严肃的说道:“你这个大珰,在这里跟我打哑谜!这要是误了陛下的大事,看你怎么办!” 兴安笑出了声,俯首说道:“于少保早些休息,咱家就先回去了,不是咱家不说,是陛下不让咱家说啊。” “于少保就是再吓唬咱家,咱家毕竟是陛下的大珰,砍了咱家,那也不能说。” 于谦一听气的直摇头,陛下这打起了哑谜,弄得他好奇的不行。 这么棘手的事,陛下准备如何解决呢? 而且看兴安一脸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样子,看起来,陛下真的找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于谦站在了庭院里思忖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国事托付给了蒋琬,又托付给了费祎,李福再问还有谁的时候,诸葛亮沉默许久叹气。 其实诸葛亮当时最想托付的人,应当是刘禅吧。 诸葛孔明的不幸,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孔明先生,用了那么多年去培养了刘禅,却只是一个守成之君,三国鼎立之时,守成之君,是无法守成。 不过于谦,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了,陛下压根就不是守成的人。 他回到了屋内,看着书桌上未写完的奏疏以及没看完的公文,最终摇了摇头,走向了卧室,准备休息,陛下既然说要试试,那就试试。 反正有他兜底。 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在京师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是他非常好奇,陛下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份名单。 “今天不熬夜了吗?”董氏看着于谦在洗漱,颇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甩了甩手上的水,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管得宽,不让熬夜。” “你倒是听陛下的话,我这个婆娘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白说!来把药喝了。”董氏摇了摇头,拿出了鲜竹沥的瓷瓶递给了于谦。 于谦一口饮下,奇怪的问道:“这是新药?” 董氏指了指角落里盛放瓷瓶的箱子说道:“那是,陛下今天专门送来的新药,以前的那些,虽然天气冷还没坏,但是陛下说不够新鲜了,就给你换了。” “每天三次,每天都会送过来。” “陛下是不是信不过你啊?”董氏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何出此言?” 董氏颇为担忧的说道:“这每日送药来,万一你存了别的心思,陛下可不就可以…” 于谦立刻打断了董氏的话,无奈说道:“妇人之见,陛下真的要防我,门前的校尉何故要从京营里选,而不是从锦衣卫里选呢?” “莫要庸人自扰之。” 当今陛下的心思,不是个不好猜的人,这个年轻的天子,朝气蓬勃一直想做些事情,而且都做到了。 只要他不作出危害大明,危害这个天子的事,于谦就料定了自己不会和天子发生冲突。 这是一种为官数十载的直觉。 如果换做是朱祁镇当皇帝呢? 于谦摇了摇头,他想都不敢想。 眼下京营二十二万都算是他的帐下,若是朱祁镇是皇帝,他焉有命在? “切莫到外面说这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你要是到外面说了,那咱们家,就毁了,知道了吗?”于谦十分严肃的说道。 董氏不住的点头,她是担心啊,自己丈夫位高权重,这要是引起了陛下的猜忌,那岂不是天翻地覆? “知道知道,我就是在家里跟你说,跟孩子们都不敢提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朝堂,我不问你,我问谁去?” 于谦看着那箱子,再联想到岳谦询问自己的那几个问题,却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还是不放心的说道:“也叮嘱孩子们,不要到外面乱说,不要授人以柄,咱们现在是烈火烹油,一旦有什么僭越之事,就会被人利用。” 第一百零六章 噤若寒蝉(均订加更) 朱祁钰对于谦是极为放心的,至少于谦不想当高澄,更不想当曹操,于谦更想当诸葛孔明。 晨钟暮鼓,随着谯楼的更夫、火夫敲着梆子,告诉大明京师已经五更天的时候,朱祁钰已经来到了大明门外,继续骑着马直到奉天殿前。 今天就办一件事,公平! 确切的说,那就是京师讲武堂的第一批学员的名单。 随着在廷文武的有序上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接受了众多朝臣的朝拜。 于谦在左,王直在右,六部尚书、都察院和九卿紧随其后。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兴安照例喊了一嗓子之后,退到了角落里。 朱祁钰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像往日一样吵得不可开交。 其实杨洪、石亨、范广等人都属于新晋的勋贵,但是他们的爵位,朱祁钰并没有赐下世券。 赐下世券,则世袭罔替,若是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折功抵过。 但是新晋的这批侯爵,都是没世券,他们还没有实现恩荫子孙。 朱祁钰为什么还没有赐下世券? 这就涉及到了大明律了。 凭券勘合,折功抵过,没问题,朱祁钰不打算吃掉武将们的功劳。 大明律禁止蓄奴,但是挡不住朝臣们钻空子, 大明律禁奴,比美利坚的废奴法案早了好几百年。 但是禁奴这件事,阻挡不了朝臣们钻空子,他们以义子义女为名,光收奴仆。 到了明末的时候,谁家里没有上千的义子? 世券的庇护,法司不得拒捕,这就导致了这些家里的义子们,没有了约束。 朱祁钰打算把子孙犯错,可凭券勘合,范围圈定在承袭爵位的子孙之上。 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改动,特权可以给你,大明君天下的时代,有特权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范围得圈死了。 不能家仆犯错了,朝廷命官却无法拘捕,这不公平。 朝堂上的局势,有些微妙。 老勋贵,因为土木堡惊变,譬如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都战死沙场,他们的儿子,还未世袭爵位。 新勋人数可不少,朝堂上居然你来我往,相持不下,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朱祁钰在等朝臣们先开口。 新勋贵们都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个闭口不言,于谦不在京师他们吵吵两句还行,于谦已经回京,自然不能喧嚣奉天殿。 老勋贵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一言不发。 奉天殿内,一时间诡异的安静了起来,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何? 于谦没有表态,陛下也没有表态,他们真的有点拿不准。 兴安见状,再次从角落里出来,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现在的状态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话,但是没人敢开口说话。 于谦更是不为所动,陛下既然有自己的决断,他自然不会过分的干扰。 徐有贞脚一跺、心一横,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奏。” 徐有贞要带头冲锋了吗? 徐有贞继续高声说道:“山东阳谷,沙湾河段已然决口四年有余,前后十四余治者,皆无功而返,水患滔滔民生不振,百姓背井离乡惶惶不安,若丧家之犬!” “臣斗胆请旨,请赐臣前往沙湾河段修筑堤坝,以彰陛下之恩泽。” 满朝文武一愣,徐有贞居然说的是治水的事,而不是讲武堂名单之事。 朱祁钰对这件事也是颇为在意,他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徐卿的治水疏朕已经详细看过,和山东张秋县令的奏疏仔细核对过,条条在理。” “但是朕还是以为,徐卿到了地方,再实地考察一番,空谈误国,调查之后,再具体上个奏议,所需物力财力,据实已报,是为生民之功。” 徐有贞长揖在地大声的喊道:“臣定竭力施为,不负皇恩。” 什么皇恩? 不杀之恩。 徐有贞之前大喊南迁,更是迎归派的铁杆,若非有一手治水的绝活儿,早就被砍头剥皮,挂在承天门上了。 治水,是个绝活,这个差事若是办好了,至少能保住命。 陛下爱民如子,生民之功,那是大功一件。 徐有贞不求多,保住自己的命,也保住家人的命。 徐有贞回到了班列之内,不再说话。 于谦站在朝堂上,明明涉及到了大家的核心利益,但是全都三缄其口,没一个人敢言语。 噤若寒蝉。 万一于谦要是想杀他徐有贞,焉有命在? 徐有贞不想在朝堂上了,他效忠的那个陛下在迤北的丢人事,实在是太多,他巧舌如簧,都不知道怎么圆。 当然,这完全是徐有贞想多了。 于谦哪有空搭理他。 徐有贞一开口,很快就有其他的御史站了出来,俯首说道:“交阯归顺土官百户陈复宗言,交阯有象兵,可选象演习,为之造战鞍、战甲,陈复宗说,他愿领军骑象,用破贼阵。” 象兵? 朱祁钰点头说道:“武清侯石总兵,你审验一下这象兵可否堪用,写一封奏疏来。” “臣领旨。”石亨出列领命。 北方不适合大象生活,天气太冷了,真的在北方组建象兵也难成气候。 另外一名御史俯首说道:“臣有本启奏,钦天监监正久悬,之前京师守备忙碌,这钦天监监正臣以为监中官正许敦,颇有建树。” 这是吏部的事,王直出列说道:“臣以为许敦家学渊源,自前元时就是观星世家,掌推历法,定四时,掌刻漏记时,颇有手段,臣以为善。”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奏疏,这许敦的确是家学渊源,他们家从宋时就一直是司天监的五官司历,历朝历代的历法他们家都有参与其中。 属于那种传承了数代的观星家族,地地道道的天文学家。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兵部侍郎陈汝言出列说道:“昌平侯杨洪、武清侯石亨,兵部尚书于谦,联名上书,请免武职都督以上、文职四品以上赏赐,以其银添赏操备官军。” “省出来这些钱,可以给其在京操备旗军,加赏银一两。眼看着过年了,军士们过年也要备用年货,故有此请。” 朱祁钰眨了眨眼,看了一圈武将们,他们到还算是淡定,这种割肉的事,必然是事先已经通过气了,大家都同意了才联名上书。 武官们没啥意见,文官们那边倒是议论纷纷。 礼部尚书胡濙出列,看了一眼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武职都督以上,出军临阵,置备衣装,所耗钱粮甚广日常起居,食费几多,臣以为,其文职大小官员俱宜免赏。” 胡濙的意思是,武职的封赏照给,但是文职的赏赐都免掉,发给守城的军士。 朱祁钰认真的咂咂嘴,这胡濙还真是个老狐狸。 胡濙是真心的吗? 其实不然,反对一个政令的时候,不是全面否定它,而是部分赞同它。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不患寡患不均,你要是单独去掉文职的赏赐,那就显得极为不公平。 虽然这帮文职哭嘤嘤的,但是他们组织了城中百姓,为城外大军提供后勤,就一点功劳没有了吗? 胡濙此言一出,立刻让文职们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兴安看了一眼陛下,立刻高声说道:“肃静。”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杨总兵、石总兵、于少保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朕既然已经定下了封赏,焉有免去的道理?” “至于银添赏操备官军,加银一两的事,朕出了。” 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事,他现在握着内承运库说话就是气实,实在不行抄个家,不就什么都有了? 于谦出列说道:“臣替京营二十二万军户,万谢陛下隆恩。” 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极强,一亩地也就四两银子罢了。 朱祁钰点头示意于谦归列。 “臣有本启奏!”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輗出列高声说道:“京师讲武堂已然筹备完全,可是第一批的学员名单,迟迟无法确定,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圣裁!” 正菜终于登场了! 石亨立刻站了出来,当仁不让的说道:“臣奉敕喻以功勋论,拟定名单,请陛下御览!” 兵部和新勋贵们站到了一起,他们前面说推辞赏赐,其实有讨好皇帝,让陛下确定自己的名单。 皇帝高深莫测,整日里神秘兮兮,居于九重天之上,凡尘皆为蝼蚁,固然可以巩固皇威。 比如嘉靖皇帝,就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不上朝,却通过严嵩,手掌乾坤,当然这么做容易被海瑞这样的清流,骂为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也就是陈循之前那套,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但是朱祁钰认为,皇帝偶尔也可以漏出点自己的好恶来。 比如朱祁钰关注军士日常起居、关注天下民生,这种好恶,也有积极意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至少朱祁钰的这些好恶,对于底层的百姓和军士而言,是个好消息。 这次兵部和新勋们,连自己的封赏都不要了,就为了投其所好,希望这份名单能够被陛下朱批。 第一百零七章 天下为公(均订加更) 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名单,却是笑而不语。 张輗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我大明律有八议,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规矩,你拟定那份名单唯功勋论,我就想问问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陛下,臣以为京师讲武堂名单应先八议,后功勋!” 石亨是个粗人,论辩经,他是万万辩不过的,他怒目圆瞪,愤怒至极,却说不出话来。 陈汝言是兵部侍郎,他虽然和徐有贞有过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这事儿,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据理力争的说道:“王法赏罚,不阿贵贱贫富,然后以齐礼制而明典刑也。” “然以伦亲亲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断公案,则天下臣民,只能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 “这才是没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于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贵贱贫富,才能够礼制齐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只论亲亲故旧,君王只因私情断公案,天下成名,就只会因为很轻的灾害,最后含冤而死。 陈汝言说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护八议,在明末就闹出了许多的乱子。 比如张居正的父亲,就在辽王府屈辱而死,张居正任首辅,废了辽王世系,停了天下宗亲俸禄。 在隆庆到万历十年期间,十七年了,天下宗亲,无一石俸禄可领。 再加上勋贵世券、八议庇护,到了明末的时候,因纤介之过而衔怨而亡,比比皆是。 张輗撸了撸袖子,这陈汝言是个进士,辩经这是张輗就不是对手了。 他愤怒的说道:“好你个措大,摇唇鼓舌厉害至极,伦亲亲故,乃是天伦,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吗?我今日就当殿教教你什么叫礼仪尊卑!” 石亨晃了晃脑袋,他正值壮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哦,是吗?陈汝言是一阶书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议八辟之列的勋贵,来。” 朱祁钰连连摇头,就差站起来让卢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哗,成何体统。 他已经有了切实的解决办法,他现在是抱着站在干岸上看热闹的心态,自然也看他们吵闹。 卢忠挎刀而立,出列说道:“奉天殿内不得喧哗,若是打闹,请移至殿外。” 于谦看着这出闹剧陛下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石亨才退回班,挑衅的看了一眼张輗。 张輗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于谦已经出声了,再闹下去都不好看。 他虽然是勋戚,但是中军都督府现在没兵,京营那二十二万人,可不归他管。 再闹下去就是不给于谦面子了。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这种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词的话,不应该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这个样子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列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看热闹看的正起劲儿,于谦站出来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没有不自私自利,这是从出生开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独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这正看热闹呢,战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脑门上呢? 于谦继续高声说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于谦这段话朱祁钰倒是能够听得明白,说的是一个在朱祁钰看起来非常合理且浅显的道理。 天下事,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 天下事,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除掉它。 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祸患。 这个人就只能是皇帝。 这也契合了于谦之前表述过的社稷为重,君为轻的理念,也呼应了前后文,为于谦所说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忽然发现,其实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么?圣人也! 圣人治国,那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绕来绕去,还是将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绑在了一起。 君到底轻不轻?得看君心里装着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于谦的目的。 其实朝堂上乱象频生,于谦怕他这个年轻的皇帝,以为天下就该这样,为了一家之私利,闹得不可开交,走上了邪路。 于谦掷地有声的说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陛下持神器权柄,正当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 朱祁钰点头说道:“于少保真可谓是字字珠玑,朕且记住了。” 于谦俯首归班。 劝谏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现在就轮到了朱祁钰的回合,大道理当然好听,而且绝对正确。 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是需要朱祁钰去解决。 至少于谦没有什么好办法,终究会得罪一头。 朱祁钰让兴安取了石亨的名单,又让成敬取了张輗的名单,两份名单就来到了御前。 朱祁钰拿起了朱笔,让两个内侍把名单都打开,他先是在张輗的名单朱批。 张輗面色狂喜不已,但是紧接着满脸疑惑的看着月台之上的陛下,将手中的朱笔移到了石亨的名单之上,再次朱批。 张輗瞪着眼睛看着月台之上,一脸懵,这是要干啥? 石亨看到张輗的名单被朱批,本来气的直跳脚,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但是陛下居然同样批复了他的名单的时候,石亨也是一脸涨红的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为陛下所说的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在骗他,他当然有怒气。 但是发现是误会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干啥? “打今儿日起,八议八辟之勋戚后人,可加入勋军。”朱祁钰收起了朱笔,放在了内侍的盘子上,平静的说道。 勋军,一个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于谦都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是一个专门为了八议范围内的人设立的一个编制。 朱祁钰继续说道:“勋军第一批结业之时,设置五项六考大比,择优选用,明定升迁。” “以后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张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约就是宽进严出。 既然都想进,那就都进。 但是出的时候,就的通过五项六考,来确定是否优秀了。 即便是不能选用,但是依旧是勋军嘛,地位不减。 石亨和张輗终于没了多少意见,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朕每日巡查大营,从未一天停歇。”朱祁钰却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石亨一缩脑袋,躲了半个身位。 上次他在军中行乐,被陛下逮了个正着,陛下打他点军棍而已,这事要是被于谦知道了,再把他扔进牢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流传范围极窄,连整天盯着他的御史都不知道,这陛下要是说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的模样,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是说石亨那点下半身的事儿,有错已罚,不必旧账再提。 赏罚二字很重要,既然罚过了,就不能揪着不放,一罚再罚,没这种道理的。 他颇为感慨的说道:“于少保发饷的时候,甚至要亲自看着发给军士,才会放心。” “即便是十团营里,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老营更甚,朕心甚忧啊。” 如何保证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个军中的老资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现伤残,贪墨军饷,上层吃肉,下层连个碗底都舔不到,于谦都不得不亲自给军士发饷。 军士们还得没命的给老资格们干活儿。 这士气涨不上去,战斗力能上的去吗? 京营的实力能恢复吗? 驾长车,气吞万里如虎,还有可能吗? 显然没有。 第一百零八章 别团等人齐(均订加更) 朱祁钰提出的问题,是现在大明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肉刑私用、私役军卒、贪墨军饷,这种自上而下的压迫,会导致什么? 会导致大明的军户不断的逃逸,宁愿背着黑户也不愿意在军屯之上劳作。 因为军屯劳作真的会死。跑了,还有可能活。 对前途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必然如同于谦所言,万事皆私,就会让军心动荡不已。 大量的士兵溃逃之后,就是低级军官溃逃,最终导致大明朝的军队越来越庞大,阙员越来越多,冗员无数,却无甚战斗力。 军纪无法保证,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是导致大明军队战斗力持续下降的诱因。 军屯法的不断败坏,有种种因素,但是军户逃屯,和私役绝对有极大的关系。 军屯法的破败,也代表着大明军事实力的快速下降,这种下降,让大明每次大战,都伤筋动骨。 军事实力的下降,也让皇帝不得不倚重朝臣。 “陛下,臣以为可让地方御史负责监察之事,风闻言事,充分调查,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徐有贞作为都察院的扛鼎人物,立刻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虽然他马上就要去秋阳治水了,但是不妨碍他为都察院揽权。 石亨冷哼一声,但是他碍于自己有前科的事,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发表观点。 私役军卒,他在大同府的时候,也干过,而且干的声势浩大,连于谦都上了奏疏弹劾他。 杨洪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 杨洪没干过私役军士的事儿,他自然有底气说话。 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振声说道:“陛下,前宋的时候,狄青乃是西北名将,素有战功,他有一个旧部叫焦用,带领军卒路过定州。” “狄青当然要请焦用吃酒,毕竟是旧部。” “焦用就在酒席之间抱怨了两声请给不整,朝廷给的粮饷,到手不过两成,他们都得自己筹措粮草。” 朱祁钰倒是知道狄青,北宋的枢密使。 枢密院是宋朝的最高军事机构,而且常年不设枢密使,狄青因为战功,最终升为了枢密使。 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得立多大的功劳,才能让这个不设的官职,被任命呢? 杨洪继续俯首说道:“焦用这不抱怨还好,一抱怨,就出事了。” “当时韩琦帅定州就听到了焦用的抱怨,这可得了?” “韩琦直接拘了焦用,欲诛之。狄青就去求情,说焦用多有战功,大宋好儿郎也。” “韩琦就说了: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郎!此岂得为好儿耶!” “韩琦当着狄青的面儿,就把焦用给杀了,自那以后,前宋就极少打胜仗了,盖惧并诛,就是前宋军队的写照。” 焦用被杀了? 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 这句话朱祁钰当然知道,东华门是北宋的皇城宫门之一,每次科举之后,公布进士名单,就在东华门外。 但是他还真的不是很清楚,这句话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典故。 大明上上下下其实挺不待见宋朝的,一旦拿宋朝举例子,那都是当反面教材,这次也不例外。 徐有贞愣了许久,看着大学士陈循,希望陈循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多数的巡抚都会挂名都御史和副都御史,到地方巡查。 于谦当年跟石亨结怨,不也是因为都御史的弹劾的权力吗? 他觉得自己提的意见也不算是僭越啊,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呢? 朱祁钰摇头说道:“归班吧。” “朕以为让军队自查自纠方为上策,可是怎么自查自纠呢?还是得让军士们自己所以说,朕以为每旬派出锦衣卫到京营各营探查走访,查到了严办几例,就无人敢犯了。” “于少保以为如何?” 朱祁钰皇权的手伸到了京营里,这是于谦的地盘和底气。在这里,朱祁钰还埋伏了于谦一手。 军队的掌令官,是他重要的一个棋子。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甚好,锦衣卫本就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能,陛下明断!” 于谦说的好,是真心实意的说好。 自从正统年间,孙太后宠儿子,以年龄幼小为理由,断了天子每日巡查京营,操持军马之后,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的职能就越来越微弱了。 锦衣卫逐渐有了依势作宠之态,失去了本来的职能。 锦衣卫有三部分构成,大汉将军、校尉、力士构成,校尉、力士,都是拣选民间身体健康、没有前科的男子充任。 大汉将军则是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作为殿廷卫士。 还检举查检京营的职务。 皇帝都不去了,缇骑们自然也很少去了。 缇骑依势作宠,依的是皇帝的势。 锦衣卫作为天子卫军都烂了,那天下军事,还不都得全烂了? 陛下不辞辛苦,愿意每日操阅军马,于谦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自己的后手,完全没用上。 兴安立刻站了出来,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次朝臣们都没人说话,算是退朝了。 于谦走在最后,他在山外九州待了将近两个月,目的是考察陛下推行的田策,是否能够实行,答案是可以。 山外九州被瓦剌人打烂了,福建则是因为起义军喧嚣,导致了地主逃户,都是一片狼藉,最适合从头再来。 京师这块骨头最难啃,但是这是京营命脉,金濂领了命,可是金濂还是威望不足,于谦打算亲自去做。 朱祁钰也不住宫里,慢慢的走了出来,和于谦同行。 “于少保辛苦。”朱祁钰笑呵呵的制止了于谦的行礼,询问道:“这痰疾感觉如何了?” “好利索了,谢陛下关怀。”于谦赶忙回道:“陛下这面罩果然有用,山外九州边军人人夸赞咧,往年冻疮极多,风沙大了,也无遮掩,这面巾着实好用。” 虽然面罩小巧,但是真的是好东西,尤其是对于边军而言最大的冻伤和冬日冷气伤及肺腑之事,大大的缓解了。 “嗯,那就好。”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低声说道:“于少保可去鸡鸣山祭奠过了?” 于谦一听就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鸡鸣山之战,是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打的,朝中对此战大败内情不详,议论极多,为此上书要求陛下仿照淇国公旧事,废掉成国公世系的也不在少数。 淇国公丘福是靖难第一功,但是因为轻敌草率,率领一千人出草原,最后全军覆没,朱棣大怒,直接褫夺了爵位。 对于鸡鸣山之战打了败仗,说法极多。 有的说是归顺的鞑靼马队突然调转枪头,打了朱勇一个措手不及; 有的说是朱勇和薛绶轻敌冒进,落入了瓦剌人的圈套; 有人说是监军刘僧轻进被围,朱勇带大军驰援战败。 说法太多,朱祁钰也不明就里,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于谦祭祀的时候,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于谦叹息的说道。 鞑靼马队并没有倒戈相向,而是跟着朱勇和瓦剌人战死在了鸡鸣山麓。 他继续说道:“死人是不会说谎的,陛下,的确是监军刘僧冒进被围困,朱勇驰援落入了陷阱之中。” 鸡鸣山坳里,刘僧带领的营团死在最深处,而朱勇带领的营团死在了谷口。 监军是大太监刘僧。 于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陛下,这件事很难讲,上皇驻跸意决战,派了诱饵去诱瓦剌人去宣府附近决战。” “可是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被突袭,死在了鹞儿岭之战。” “损失已经极大了,又派了成国公朱勇领四万人前去,就很…奇怪。”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话说的很委婉了,不是技战术的问题,而是战略指挥上出了问题。 朱祁镇的指挥,就像是葫芦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去送。 这种指挥就非常的离谱。 毕竟后世就连小学生都会发:别团,等人齐。 朱叫门的战阵指挥,非常的注重细节,微操很差劲儿不说,还特别喜欢微操,导致朝臣们疑窦重重。 今天说驻扎宣府,突然走到了王家店,今天说驻扎蔚州,结果向着怀来而去。 怀来望风而逃了,又要驻扎在土木堡。 朱叫门的整个指挥,就是微操重重,细看之下,全是败笔。 “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慨,他为大明军士不值。 朱祁钰的眼神有些凶狠的继续说道:“朕终有一日要报这个仇。” 国仇,九世犹可报也。 第一百零九章 一点微小的工作(均订加更)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这成国公到底还是战败了,殉国之忠义,亦难掩战败之责,废公之事,朕虽然于心不忍,但是不得不做。”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明鉴。” 成国公位还是需要褫夺。 大明对于战败的惩罚是极其严重的,哪怕是淇国公没有造成太多的恶果,依旧被朱棣褫夺了爵位。 朱瞻基这个好圣孙,打了败仗,差点让朱棣给砍了。 朱祁钰废成国公,在惩罚战败。 而后他还要惩罚朱叫门的战败。 赏罚二字,皆由帝心,但是赏罚不明,是为君的大忌。 赢了,大肆封赏,输了褫爵黜位。 朱祁钰又走了两步和于谦详细聊了聊山外九州之行。 于谦有哪些收获,他的想法很多,陛下的农社法很好,但是农社法的弊端也有一些。 比如农社法之后懒汉的问题,即便是采用陛下所说的工分制,但是依旧难制懒汉,于谦抓到那几个村里的泼皮懒汉,就是个例子。 不劳而获,是这些泼皮懒汉的共性,每次赈济,这些泼皮懒汉都会登门抢粮。 于谦就这个问题和朱祁钰交换了一下意见。 朱祁钰听到于谦说到了这件事,立刻说道:“不干活还想吃饭,难道养着他们吗?饿死得了。” 于谦眨了眨眼,自己的陛下还真是…铁面无私、天子无情。 怎么就能饿死呢? 这法子简单归简单,但是也不能头疼砍头,脚疼砍脚吧。 于谦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陛下,陛下,罪不至死…都是壮丁,不如拉去充军。” “在新营、老营里这熬一熬,接受一番训诫,自然就改悔了,臣这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 陛下天天劝他心狠手辣,他也得劝陛下布仁释德才是。 朱祁钰依旧不太同意于谦的军队改造的做法,摇头说道:“朕还担心这些懒汉,败坏了大明军纪呢!一颗老鼠屎,弄坏满锅汤。” “这都是群害群之马!” 于谦赶忙说道:“大明军令严苛,十七禁五十四斩,到了新营、老营,自然就纠正了,也就会做人了。” “不会做人的,也做不成了。” 于谦没有说空口大话,泼皮懒汉为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因为他可以不劳动就获得粮食,自然就会有人效仿。 可是军营里可不管你那些,训练不达标,就没饭吃,还得挨处罚。 即便是大明皇帝不断倡导减少肉刑,但是训练踹两脚这事,也没人会归到肉刑里面去。 军汉们在军队里可不会惯着懒汉泼皮,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泼皮懒汉跟不要命的玩横,那是玩不过的。 一旦触犯禁令,就和于谦说的那样,不会做人,就做不的人了。 “也对。”朱祁钰不住的点头。 于谦的法子可谓是物尽其用,比朱祁钰这种直接饿死的物竞天择法,要靠谱一些。 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想到勋军这个制度的?臣越琢磨越感觉到此法甚是巧妙啊。” 勋军,或者说军官队,到底哪来的? 其实是仿照三湾改编里的例子,但是朱祁钰并不是教条主义,他对三湾改编持有一种方法论的观点。 勋贵们为大明立过功,为大明流过血,他们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那是建立在祖上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大明毁家纡难的。 但是勋贵子嗣军纪败坏,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等等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如何让勋贵,及这些勋二代、三代们,为大明发光发热,而且还不出现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局面呢?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天下武人们寒心,为国毁家纡难,皇帝却薄情寡恩到刻薄,那就不妙了。 其实之前石亨和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争的不就是待遇和权势吗? 朱祁钰的勋军,其实归根到底,自然是荣养二字了。 通过军校五项六考大评之后,你能带兵,那自然是为大明发光发热,英国公一系、黔国公一系,到了明末也有很能打的呀。 如果勋戚们,无法通过,那就领个空衔儿,吃点俸禄就是。 毕业证全都有,带兵打仗不行,就老老实实的当米虫。 这样未来会出现一批非军队出身,但是却是百户、千户、指挥同知、都指挥、指挥使、左都督、右都督的虚衔勋戚来。 和后世类似于非军队出身的少尉起步,却有军衔,就很像了。 “朕自己琢磨的。”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于谦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陛下这话,讲的已经很明白了,就是不想说,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于谦不信是朱祁钰自己琢磨出来的,包括前面匠爵法、农社法。 他思前想后,总觉得陛下身后有高人! 就是这样,绝对有高人指点! 陛下在监国之前,就是个普通的王爷,还是个庶出子。 每年俸万石,折来折去能领三千石,就是不错的了,除了府上的校尉和典簿,根本养不起人的。 这些政令,在于谦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经过了很多年探索才可能出现的的政令,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陛下说出来了。 那陛下背后能没有高人吗? 王直吗?那个看到锦衣卫左都督马顺死在奉天殿上,吓得双股乱颤的吏部尚书王直,能想出这种政策? 胡濙吗?胡濙最讨厌离经叛道了,他是礼部尚书,最喜欢的就是举着礼的大义念经了,陛下最讨厌念经还念不明白的人了。 陈循吗?那个永乐年间的状元郎,处理文札的确有一手,但是也就有一手了。 他难道这么些年,都在装?但是一个腐儒,没有什么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也不像是能拿出匠爵法、农社法、勋军法的人啊。 徐有贞吗?那更不可能,徐有贞要是有这种觉悟,于谦当场倒立洗个头… 于谦思前想后,没想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但是他也懒得想了。 大明皇帝总是有贵人相助这事,在大明的臣民眼中,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黑衣宰相姚广孝,能让八百亲兵的藩王造反成功的,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大明皇帝有高人相助,他自然是再乐意不过了。 能轻松点,于谦当然乐意,陛下年少有为,他也少耗点心力,多为大明卖几年命。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提到的农庄法的高级农庄和初级农庄,以及生产队、工分制等等考评法,臣都写好了奏疏,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但是陛下,地里的庄稼汉,他不识字啊,更不会算,简单的计算也不会,这怎么算农税呢?” 于谦对此是担忧重重,农庄法好不好? 好!在于谦看来,至少几十年内,可以大幅减缓地方奸势豪强侵占土地,据为己有。 地方无法官绅勾结,这会极大的增强朝廷的威严。 但是如何执行,是眼下的难点。 朱祁钰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早有准备,兴安就在司礼监经厂,做了这事。 以前在朱叫门手里,只是印佛典的地方,现在都印了新的真正的好东西。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本书来。 “朕早有准备。”朱祁钰将其中一本书递给了于谦。 这本书可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出来的,里面可是大杀器,值得他亲自写一写的东西。 于谦打开看了看,面色惊变,随即心悦诚服的说道:“陛下,大明之甚幸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于少保怎么也学的石总兵那般了?一点微小的工作罢了。”朱祁钰站直了身子,十分平静的说道。 是个人都想要被夸赞,朱祁钰也不例外。 但是他的确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虽然熬了几夜,但总算是为大明再次伟大,迈出了了一小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一小步又一小步,大明必然会再次伟大! 第一百一十章 教科书(均订加更) 朱祁钰到底写了什么,让很少夸赞的于谦,都赞不绝口? 其实并不复杂。 是一本《减省汉字的笔画案》的书,上面是简繁对照表,朱祁钰对繁体字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 这一本上,有两千个日常用字,是朱祁钰亲自写的,目的就是简化文字的学习中的负担。 鲁迅先生曾经激烈的倡导过简体字,甚至要废除汉字。 在他的名著《孔乙己》里,也提到了茴的四种写法,来剧烈的抨击正字书写困难,导致的文化知识传播速度的缓慢。 鲁迅先生的这种激烈的倡导,一来是时也运也,二来,何尝不是一种求上而得其中,想要开窗户,就大喊掀屋顶的做法? 比如壹隻憂鬱烏龜,这么简短的一行字。 让朱祁钰去写,他也懒得去写。 所以他在朱批的时候,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使用简体字去批复。 但是大明朝的朝臣们,并不是看不懂。 因为简体字本身在大明朝就有极大范围的使用,只不过他们不叫简体字,叫俗字。 比如之前陈循哪来的那本《水浒传》,里面就有大量的俗语俗字。 朱祁钰也不是无的放矢,胡乱瞎搞,教条主义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不是什么都可以生搬硬套。 他是取了类似于《月仪帖》《高贞碑》《乞假帖》这类碑文临摹字帖、宋元以来的俗字谱《目莲记》、京本通俗小说《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里面的俗字。 这些俗字,可不是他自创的。 比如《乞假帖》就是王献之的,比如《集字圣教序》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的,你能说王羲之写的字不好? 所以说,俗字推广和使用,是有极大的文化基础的。 正字这种东西,除了公文往来,其实也很少用于民间刊物了。 《水浒传》里就大量的使用了俗字,方便刊印坊刻的师傅们刻字,也方便百姓们阅读。 “陛下,真是…真是…真是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啊!”于谦将《减省汉字的笔画案》郑重的放进了袖子里,满是笑意的看着大明皇帝。 他去了一趟山外九州,陛下对于国事的处理越来越游刃有余。 而且思路清晰,方法也很多。 “陛下,可是要有人反对可如何是好呢?”于谦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繁体为何是所谓的正体呢?不就是为了知识垄断吗? 知识的解释权在以一众腐儒的手中,不识字的百姓,可不就是被予取予夺的目标吗? 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那本身就是俗字表嘛,这个秉承自愿原则,谁爱用什么用什么呗,他反对就用正体,想省点劲儿的就用俗字表就是了。” “朕又没说废除正字,愿意用俗字,朕又不是看不懂。” 朱祁钰没打算立刻马上废除掉繁体字,那不现实,所以他遵循了鼓励俗字,允许正字的状态。 你用什么都行,我不耽误你,你也别来耽误我。 乡野识字用什么? 当然是沙堆和树枝了,笔墨纸砚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很昂贵、很奢侈的消耗品。 所以,对于乡野而言,俗字的使用,将大大的降低识字的难度,增加文化的向下传播。 “陛下圣明。”于谦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还真是有趣,明面上的确是愿意用哪个用哪个。 但是真的用的时候,大约都会选择俗字,简单易用,大家都懂,当然老学究绝对不少,但是他们能影响到天下人用的俗字吗? 太难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全相平话三国演义、水浒传、唐三藏西天取经,这些都已经让官刻进行大规模刻印了,读了书识了字,自然要读一些故事,就算是朕给百姓们农闲时的消遣。” 寓教于乐,劳逸结合。 他说的这些都是京本通俗小说集里的东西,大明皇宫的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很多,拿出来几本,稍微改几个就可以用了。 大明司礼监下设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三座经厂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数千人。 是大明最大的刻书、印书的机构。 朱祁钰另外一本书则不是他写的了,而是算学。 元朝时候,是数学鼎盛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算学极多,朱祁钰挑选了大约相当于后世小学文化程度的《算学》。 朱祁钰给百姓们第一次发的刊物就两本,语文和数学。 只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字更简单些,能够把事情写下来,看得懂的地步。 第一阶段的教科书,朱祁钰已经做在了前面。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臣已经没什么疑问了,只需要一道圣旨,山外九州就可以做了,京师这边稍微复杂点,臣会亲自盯着的。” “不过如果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直到现在,朱祁钰一句话,就可以收回成命,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个政策戛然而止。 但是朱祁钰并不怕承担责任,他摇头说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守旧者的一切都化为灰土之后,也丝毫无伤于滔滔江河的万古奔流。 朱祁钰表示了坚决推行农庄法的决心。 土地兼并是一种王朝避无可避的问题,他的集体农庄法,有可能会人亡政息,更有可能像军屯法一样败坏。 但是能拦住一点点国朝向下滑落的趋势,他就会去做。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必须做些什么。 朱祁钰犹豫的说道:“要不要让杨王回宣府?朕总觉得那边得有人压着,杨王在京,如同猛虎入笼,他在朝堂上也很少说话,自己也不自在。” “瓦剌人的狼子野心朕是知道一些的,杨王在宣府,朕才会安心许多。” 于谦左右看了看,有点含糊的说道:“这事,陛下应该和杨王说。” “听言之际,宜加审择,言果当理,虽刍荛之贱,必从之。言苟不当,虽王公之贵,不可听。” “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陛下一言而决,何须问臣。” 于谦的意思是听取谏言的时候,应该加以审择选,如果有理,即便是割草打柴之人,也要听从,如果不当,虽然王公之尊贵,也不能听。 在京文武衙门,内外军机,王府切要事务,都是皇帝的事,不应该问他这个臣子。 这话谁说的? 当然不是于谦说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告诉朱高炽的圣训。 朱棣规定了一个皇帝的权责范围,哪些事儿皇帝必须做,哪些事儿,皇帝可以交给臣子做。 臣子插手了皇帝范围,那就是僭越,砍了都是轻的,全家蒙难才是正解。 “杨王说等于少保回京再言此事,看来少保是同意朕的想法了?”朱祁钰点了点头。 其实在多数朝臣的眼中,杨洪领着的兵,是一股抗衡于谦统领京营的重要力量,这也是于谦含糊其辞的原因。 但其实朱祁钰却清楚的知道,防备于谦,还不如想想怎么君圣臣贤,更可靠些。 猜忌来,猜忌去,空耗彼此的信任,还没个卵用。 好好练兵,哪天把瓦剌车平了,再讨论抗衡之事,才是正道。 最主要的是没必要,于谦和他朱祁钰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们都想大明革故鼎新,让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志同道合,就没必要猜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信任,朱祁钰就不会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去选择怀疑。 如果哪一天,于谦真的反了呢? 那朱祁钰就会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自己大约到了比朱叫门,还要差劲儿的地步了。 连用人,尤其是像用于谦这样的臣子,都缩手缩脚,还做什么皇帝呢! 干脆引颈待戮好了。 “陛下以为这京师之战,打的如何?”于谦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朱祁钰言简意赅的说道:“好!” “好在哪里呢?”于谦再问。 “好就好在,大明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大明赢了,这就是关键,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朱祁钰和于谦已经步行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右长安门,这是回郕王府的路。 朱祁钰一直没有移宫,就住在郕王府内,即便是发生了奸细刘玉刺杀他的事,他也没挪窝。 皇宫还不如郕王府安全呢。 他要和于谦谈事情,自然坐了车驾。 于谦问京师之战打的如何,朱祁钰说好,但是具体好在哪里呢? 朱祁钰坐到了车上,十分平静的说道:“于少保这京师一战,是打的极为漂亮的。” “粉碎了瓦剌人南下直取京师的谋划,沉重的打击了瓦剌人的嚣张气焰,也提高了大明军队的士气,土木堡之战六师新丧的萎靡,一扫而空!” 朱祁钰用俗语高度赞扬了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表现,而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于谦,连个带兵打仗的人都没有,从大牢里提溜出了一个败军之将石亨,又从大牢里提溜出一个私自离开驻地的刘安,最后从辽东调了一个范广。 他手里的兵是一群之前连火铳都没怎么用过的预备役,简单操练就上了战场,能打成这样,朱祁钰还苛求什么? 于谦却俯首说道:“天柱弗摇,若未有陛下处置有方,笃任贤能,励精政治,臣一人能做的了什么呢?” “大明不亡,非臣贤,实乃陛下之贤也!” “陛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乃我大明宗社之福也!” “臣乃萤火之光,陛下乃是日月之明,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于谦先把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属于谁的问题,定性了。 就跟战役的我参与还是我指挥一样,这是个根本问题。 若没有皇帝,于谦一个臣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定了性,于谦就长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陛下,臣其实打的并不好。” 于谦十分确信的说道:“臣虽然伤其五指,却未曾断其一指,瓦剌人并没有感受到切肤之痛。” “陛下想让杨王再戍宣府,不就是因为瓦剌人随时伺机南下吗?”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于谦在说,瓦剌人,实乃是心腹大患也!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朱祁钰和于谦就山外九州的军事安排,进行了一番讨论,最终断定瓦剌人再至山外九州,也讨不到好处。 但也仅限于讨不到好处了,再多山外九州军卒也做不到了。 “陛下,四夷馆脱古求见。”兴安凑了过来说道。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问道:“脱古是哪个…” “鞑靼可汗脱脱不花的长子,兀良哈的儿子,脱古思猛可,摩伦台吉。”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就是之前送了脱脱不花手书的那个使臣。” 朱祁钰立刻回想起那本抽象的手写的文书了,真的堪称鬼画符的存在。 他点头说道:“哦,朕想起来了,你一说那封手书。这摩伦台吉还没回草原吗?” “脱古是脱脱不花派来的质子。”兴安赶忙低头说道。 “这样,他要见朕做甚?”朱祁钰有点奇怪的问道。 兴安将一封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脱脱不花从草原上来信了,脱古问,是不是需要聆听圣训。” 朱祁钰看着手中火漆封好的书信,打开看了半天,递给了兴安:“念念。” 从这封信上,朱祁钰感受到了来自于塞外的寒冷,因为脱脱不花写信的时候,手一定在抖。 兴安拿着看了许久许久,是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只好递给了于谦。 于谦认真的看了半天,才俯首说道:“陛下,草原大约是太冷了。”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海东青的长鸣,是因为陛下与长生天庇佑,大皇帝陛下的志向,像天山一样高远;大皇帝陛下的胸襟,如天地一般宽广…” 脱脱不花的书信里,除了长比喻句拍马屁以外,主要是说,要送给大明大皇帝陛下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五千匹种马。 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多的种马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他们的贫瘠。 五千匹是于谦能够谈下来的最高的数字了,种马都是精挑细选的马匹,用于繁衍杂交的,自然是优择选优,是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共同的贡品。 种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产工具,朱祁钰已经感受到了脱脱不花的诚意。 作为诚意,脱脱不花,自然不能拿驽马糊弄。 第二个就是希望大明大皇帝陛下可以大肆封赏,以支持东蒙古的活动,第三个就是老生常谈的互市开放了。 “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朱祁钰将书信看了看,于谦的话里有润色,但只是修饰性的,脱脱不花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瓦剌人就是大明养狼养大了,反噬了属于是。 朱祁钰说的这句养不熟的狼崽子,不是没有根据的。 从马哈木受封顺宁王开始,到马哈木之子脱欢、脱欢之子也先,都先后受封大明王爵。 那这次养脱脱不花,会不会一样养大了,大明控制不住,最后再次威胁大明边方安危? 朱祁钰将书信还给了兴安归档,点头说道:“不用觐见了,等种马到了北古口之后,再来觐见就是。” “对于瓦剌人,于少保可有妙策?”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道。 于谦巡抚边方,如何对付瓦剌人也是他心头大大事,他郑重的说道:“臣其实有上中下三策。” 于谦从来不担心瓦剌人,因为于谦有的是办法,弄死瓦剌! 和百姓打交道,从来不是让于谦耗费心力的事,这些国事才是。 于谦喝了口茶,叹息的说道:“先说这下策。” “脱脱不花不愿意大张旗鼓,甚至只想约为盟书,妄图以一纸盟书定约。” “但是盟书这种事,并不可靠,臣以为,一旦封脱脱不花为王,除了封赏之外,理应开互市,大规模交易马匹。” “京营羸弱,老营兵精但是数量极少,京营亟待恢复实力,而马军就是重中之重。” “大力封赏这脱脱不花。” “瓦剌在彰义门、德胜门、西直门、固安、霸州、清风店,接连受挫,实力大不如前。” “脱脱不花乃是可汗,可是这太师也先,却将其架空,东西蒙兀之间,势同水火!” “脱脱不花,他认为自己是黄金家族,长生天下最尊贵的人,却长期掣肘于瓦剌人。” “脱脱不花他不甘心,也先就甘心吗?也先觉得自己实力足够的强大,从他父亲开始就谋求自立汗位。” “只要稍加挑拨,就会兵戎相见!” “若是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那必然是烈火烹油,瓦剌人必然分崩离析!” 朱祁钰也有过这种想法,所以他才留着脱古,才会给脱脱不花敕谕,让其释放俘虏之后,安然离开。 当时京师保卫战的目的,是守住京师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的击杀伤瓦剌,主要战略决心是守住京师。 “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仅仅是下策。”朱祁钰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 如果朝臣的卡池分为一星到五星的话,毫无疑问,于谦就是张sp六星卡。 独一档那种。 皇帝啥事都自己忙,能忙得过来吗? 朱祁钰接过了话头,无奈的说道:“此策虽然简单,朕细细想来,却有三弊。” “第一,就是无法彻底消灭瓦剌,内讧只会分崩离析,总有一天,西虏狼子野心,必然有一天卷土重来!” “第二,内讧之后,草原分崩离析,反而不利于聚而歼之,扰边之事,必然时有发生,边镇不宁,大明无安。” “第三,鞑靼、兀良哈二部,反而会坐收渔翁之利,趁势做大,瓦剌崩析,却依旧是大敌侧卧,朕无法安睡。”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看了陛下良久,才俯首说道:“陛下真知灼见,所思所虑,比臣想的还要周全。” 这显然是马屁,朱祁钰并未放在心上。 朱祁钰面色凝重的说道:“于少保请讲中策。” 于谦往前靠了靠身子,神情颇为严肃的说道:“中策就是在大肆封赏脱脱不花的前提下,扩大他们的矛盾,京营随时枕戈待旦!一旦边方有变,立刻以雷霆之势,将其内讧双方,聚而歼之!” “若是西虏内乱,介时,我大明京营,军备齐整,只待天时,可入草原!” “把大明养大的狼,亲手宰掉!” “下策三弊,则无从谈起了。” 这一策,是于谦非常非常想要执行的一策,执行起来也简单,做起来并不复杂,而且成功的几率极大。 只一战,大明边方至少安泰五十年。 朱祁钰叹了口气,再次摇头说道:“不妥。” “此策极妙,但依旧非朕心中之上策。” 土木堡之变,大明败了,皇帝都被瓦剌给俘虏了。 此策虽然可以灭敌,但也仅仅可以灭敌。 于谦却露出了笑容,喝了口茶,内心深处的阴霾,又散了一些。 这次的奏对,比于谦所预想的最好的设想,还要好许多。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良策了。”于谦目光炯炯的说道。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灭虏上策 “当年汉武帝灭匈奴而廓清边境!” 朱祁钰站起来,十分确切的说道:“我大明六师尽丧!五十万壮丁,死于边方,此乃血仇,天下不臣之人,蠢蠢欲动!” “若无法报此血仇,我大明之国威何在?我大明如何威服四海,德被天下?” “朕打算效仿汉武帝灭匈奴之法,派出缇骑,沿草原水纹,勘检牧场,用几年之功,摸清楚瓦剌人的所有营寨。” “那时,京营实力已复,驱长车,万里之遥,穷极兵戈!将其扫庭犁穴!” “肇置旧汉唐之四郡!彻底消弭边方之患!” “这就是朕的上策。”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于谦只做到了下策,大肆封赏了脱脱不花,导致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内讧,最终兵戎相见。 那时是景泰三年,于谦力主北上伐虐,可是那时候朱祁镇已经回朝,京师党争已经愈演愈烈。 最终,北伐之事,无疾而终。 于谦有的是法子弄死瓦剌人,但是他没有势运,也是做不到。 于谦看着朱祁钰豪气冲天的身影,却是笑意连连,俯首说道:“陛下可知汉武帝何等评价?” 朱祁钰转过身来说道:“朕知道。” “那时人都说,汉武帝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罢弊!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 “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相食,畜积不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朱祁钰说的是汉宣帝的老师夏侯胜,对汉武帝的评价,这还是在西汉的时候,已经有人大声主张,不要为汉武帝立庙了。 “不就是一个暴字吗?”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受的住!” 于谦却摇头说道:“眼下大明远强于瓦剌,完全用不上竭民财力,亡德泽于民,陛下多虑。” 开玩笑,陛下的名声很重要的好不! 以于谦对这件事的估算,大明打完瓦剌,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彼时,草原上降水极多,水草丰茂,匈奴极强。 现如今,草原干旱,人丁不旺,勉力维持。 那时候匈奴人对汉庭的威胁是致命的,你不消灭匈奴,匈奴就会来消灭你!是生死存亡。 现在瓦剌连六师皆丧的大明,都打不过…陛下上策,乃是为了立威,威震八荒。 若非上皇他执意要在土木堡决战…于谦想到这里,就是头皮发麻。 “也对。”朱祁钰对于彻底消灭瓦剌,抱有十足的信心。 这次除夕奏对,朱祁钰确定了大明未来数年内的战略决心。 彻底消灭瓦剌! 于谦站了起来,长揖躬身说道:“臣愿领此事,不效,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摇头说道:“起身,本来就是试试嘛,即便是他们打不起来,咱们也需要购买战马不是?” “试试再说,如果真的打起来,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于谦这就是典型的阳谋,壮大元裔的势力,让元裔和瓦剌人咬在一起,待到虚弱之时,趁机一举重创敌人。 有效最好,无效没必要治罪。 用尽一切手段,消灭对手! 于谦判断瓦剌人和元裔们,必有一战,这种判断,是极为精准的。 对于元裔而言,瓦剌人就是肯特山下养马的奴仆,现在奴仆跳了出来,要做可汗,元裔当然不满至极。 对于瓦剌人而言,这群东边的元裔鞑靼人,和关内人,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草原上的规矩,强者为王。 可汗这俩字,从匈奴时起,就是兵强马壮者居之。 就连也先,也认为,他们和元裔鞑靼人必有一战。 此时,伯颜帖木儿,在也先的中帐之中。 虽然前些日子大明快马说要来迎回上皇朱祁镇,他们做了很多准备,迎接使者。 但是也先依旧在犹豫,所以并没有见岳谦等使臣,而是安排他们暂且住下,也未曾让他们与太上皇见面。 伯颜帖木儿找到也先,不是为了朱祁镇的事,也不是为了女儿莫罗的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伯颜帖木儿面色犹豫的说道:“大石,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之事,是否暂缓而行?脱脱不花在京城之下,就与大明眉来眼去,若是强立,恐有不妥啊。” 博罗纳哈勒是也先的长子。 也先这些天,一直在联合北元汗廷旧贵,谋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也先立刻摇头说道:“伯颜,你受母亲的影响实在是太重了。” “大草原上,自然是强者恒强!” “父亲做不的可汗,我做不得可汗,难道我们瓦剌人要一直做他们孛儿只斤氏的附庸吗?!” “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长生天下第一部族的黄金家族,就可以一直骑在我们头上吗?” “我不服!” “我们也是勇士,我们的弯刀在冰与雪之间磨砺,早已比元裔更加锋利!” “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也先的母亲是大明人,确切的说是苏州戎边人,因随夫戍边,来到了边镇,随后被掳掠,因为熟知汉典,最终被定为了脱欢可敦。 也先的母亲负责教育也先、孛罗、伯颜这些孩子,所以伯颜仰慕南朝明廷,也不意外。 也先是极具野心的,伯颜帖木儿则不是如此,伯颜帖木儿更希望生活可以安稳些。 “可是,反对的人也很多啊。”伯颜帖木儿非常担忧的说道:“若是强立博罗纳哈勒为太子,脱脱不花怕是要跟大明朝勾连在一起了。” 也先冷哼一声,厉声说道:“勾连就勾连,我还怕他不成?我让他两支万人队,他都赢不得我!” 伯颜帖木儿非常忧虑的说道:“不如我们先于大明交好,先和他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合罕送回去。” “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获得了明廷的支持,那脱脱不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建议让也先眼前一亮,他站起身来,在火盆前,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额头都是汗,依旧没能想出两全的手段。 他现在有点后悔跑去京师,耀武扬威了一圈,除了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得到了什么? 连一头牲畜都没得到,就狼狈的逃了出来。 反而惹得大明不快,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必降下雷霆之怒,惩戒瓦剌! 此时草原上,东西蒙兀人分立,内部的力量都攥不紧一个拳头,每有大事,以会盟形势讨论商量。 一个国家,是不可以有两种声音的! 草原之上,强者才是王者! 草原的汗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血雨腥风的,鞑靼人那种黄金家族的傲慢,是陋习中的陋习!也先要将血性重新灌注到长生天子民的血液之中! 而大明就是证明他们实力的最好佐证! 他们赢下了土木堡之役,大获全胜,甚至俘虏了对方皇帝! 重铸蒙兀七十二部荣光!也先觉得他们这辈人,义不容辞! 当然他们很快,就在京师折戟,狼狈逃出了关外,丢盔卸甲不说,现在能拿出的筹码,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大明太上皇帝朱祁镇了。 也先现在强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就是为了将所有的力量,握在自己的手里,来应对大明可能的雷霆之怒。 “我意已决,伯颜莫要再劝了。”也先雄心勃勃的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铸蒙兀荣光! 当然,也先也不是盲目的。 也知道大明与瓦剌此刻实力的差距。 一旦大明回过神来,后果不堪预料,甚至有些鞑靼王,已经开始惊惧了。 也先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咱们就先遣使,看看大明的态度再说,现在朱祁镇这个合罕,反而成为了烫手的山芋。” 也先发愁。 抓到了朱祁镇的那一刻,他是狂喜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祁镇的作用越来越低,现在连金银都敲诈不出来了。 喜宁为首的内官,也再也无法渗透到大明都城里兴风作浪。 他们的人要么就像金英一样,被杀了,不知埋到了哪里,要么就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关着,排队交代问题。 多数人被抓连五十两银子都不值。 现在朱祁镇在手里,反而影响了他们瓦剌与大明的关系,他自然发愁。 还回去,那土木堡之战、京师之战,他们瓦剌人又得到了什么? 不还回去,大明一旦开始支持脱脱不花,元裔慢慢恢复元气,他们瓦剌人又怎么跟元裔们,继续维持现状呢? “去把喜宁叫过来,他一直作为沟通之人,现在他又该去了,正好也可以试试喜宁的态度。”也先对着怯薛军的近卫说道。 孛罗死在了德胜门前,甚至连谁杀掉的他们,都不甚清楚。 孛罗当初对喜宁这种人极为唾弃,欲除之而后快。 可惜孛罗走在了喜宁前面。 而喜宁比也先愁的更厉害一些。 现在的局势发展,已经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现在他面临一个问题。 朱祁镇回京之后,他怎么办? 他作为内侍必然要跟着朱祁镇一道回去。 可是回去之后,他会是什么下场?就一条,计破紫荆关,他就得被千刀万剐。 不回去呢?留在瓦剌?他一个太监留在瓦剌? 也先派人来叫他的时候,喜宁只觉得脖子后面冷风阵阵,似乎是听到了脊椎被小刀开皮,吱吱呀呀的声音。 但愿能落个砍头的下场,否则凌迟至死… 喜宁打了个寒颤,踩着风雪前往了中军大帐之内。 “大石所言,咱家自然遵从。” “可是大石,即便是将皇上送回去,瓦剌与大明之间也是水火不容呀,毫无益处。”喜宁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明的皇帝脾气总是很臭的,瓦剌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跑去京师城下耀武扬威,大明缓过劲来,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大石,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喜宁的眼神中的阴鸷一闪而过,他却装傻充愣的说道:“大石,还记得曾经的西直门外,南京之议吗?” “南京之议?”也先手为之一顿,随即愣愣的说道:“你欲何为,细细说来听听。” 喜宁低声说道:“咱家听闻,现在京师里那位僭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于谦巡视山外九州,下令山外九州逃难地主,回逃皆斩之事,已经在山外九州,闹得沸沸汤汤。” “这难道不是可乘之机吗?如果可以将皇上送回南京,大明势必割裂,介时大明还有工夫出塞与瓦剌交战吗?” “大石希望的立大石的长子,为草原太子之事,还会远吗?” “难道大石寄希望于大明的仁慈,不来报复,而不是寄希望大明无力报复吗?” “大石啊,你可是长生天下的第一雄主,难道你的目光如同草原上的豚鼠一样短浅吗?!” 喜宁为了自己的活命,豁出去了! 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但是也先却愣愣的看着喜宁,又看了眼伯颜帖木儿,野心在瓦剌太师也先的心中,不断的膨胀着。 这股邪火,越烧越旺。 喜宁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你先下去吧,出使明廷的事,就暂且缓一下,大雪封路,就是再急,雪化了再说。”也先还算平稳,他平淡的挥了挥手,示意喜宁先下去。 但是手的颤抖,却暴露了也先内心的不平静。 喜宁离开了中军大营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条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 他就是在忽悠也先罢了,按照他的预计,即便是朱祁镇被送回了南京城,又能如何呢? 南京虽设六部,但是并没什么实权,多数都是荣养官员,到了那边,朱祁镇可能会立刻被扣住,押送入京。 喜宁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但是也先却完全不那么想了。 他现在的内心再次燃起了消灭大明的想法。 如何成为草原上的可汗,除了出身黄金家族以外,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消灭大明! 只要能够消灭大明朝,他就是可以凭借这不亚于成吉思汗的功劳,成为可汗,成为天下共主。 喜宁让他做了个梦,提供给了他一个消灭大明的可能性。 什么是馋臣?喜宁这样的就是馋臣。 这种人,总是能够精准的把控到上位者的心态,然后投其所好。 至于能不能成? 其实在西直门外已经证明了,不能成功,南下南京,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事儿。 尤其大明朝现在的正朔,乃是朱棣一脉,朱祁镇就更去不得南京城了。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但是又有些恍惚,似乎可能真的可以做到? 他的目光看向了南方,他们心心念念恢复蒙古荣光,似乎在这一刻,希望再至,而这个希望就是朱祁镇足够的昏庸。 朱祁镇是足够昏庸的… 而此时的居庸关外,一个打扮成了商贾模样的人,正带着两架马车,在通过居庸关南口进入居庸关内。 门前的军士查验了此人的信牌,正待询问,就感觉手中一沉,一个钱袋子被来人放在手中。 “天寒地冻的,给几位军爷们买点酒喝。”来人的嗓音颇为低声,但一脸的谄笑。 军士稍显错愕,满是笑容的将信牌还给了来人,示意放行。 刘玉同党,镇守独石内官韩政的义子,韩陵。 而此时走进关内的翰林,终于松了口气,走到这里,就已经离开了京畿的范围。 那些缇骑们,最近跟发了疯一样,四处搜捕奸细,他的好多同谋,都被抓进了诏狱。 大明的缇骑,突然开始依托于百姓提供线索办案,这奸细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 现在终于能够松口气了,毕竟已经到了居庸关。 居庸关门前的盘查军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的重量,眉头紧蹙。 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以前贩售火器及钢羽的商贾,都会送上一笔银两,作为通过的费用。 居庸关的将士们,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放行了,当时的大环境,就是走私贩售火器钢羽,能怎么办? 一把火铳在关内二两三钱,可是在关外能换半个小牛犊。 但是此时将士们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贩卖到草原上的火器和刚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他们的利箭。 而且当今圣上遇刺的消息传开之后,各个关口排查的愈加紧密。 收到了钱袋子的校官,终于打开了钱袋子,看着那些银子,这钱到底是自己拿去花了,还是将那队走私的人抓拿呢? 他掏出了一枚银锭,眼睛越瞪越大。 “你们严密排查,我这就去禀报指挥同知!”军士大吼了一嗓子,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的云台方向的户曹行署跑去。 此时的指挥同知赵玟,右副都御史罗通,正在陪同准备返回宣府的杨洪,视察居庸关防务。 右副都御史罗通和指挥同知赵玟,在也先中路军三万人马攻打之时,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据城固守,守住了居庸关,等到了杨洪的支援。 居庸关守军,在功劳簿上狠狠的记了一笔! 居庸关守军三万余,已经被陛下三次犒赏。 甚至二人也在京师讲武堂的教习名单之上。 军士急匆匆的跑到了云台之上,气喘吁吁的说道:“报!报!报!发现可疑之人。” “自称是山外九州商贾,有信牌,勘合无误,但是这些人所用银两,乃是独石镇官银!” “独石镇官银?”杨洪猛地站了起来,将那锭银两拿在手中。 他稍微打量一下之后,立刻高声说道:“立刻关闭所有关门,包括水门、玉关天堑,立刻抓拿此人!”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卢忠,最近抓奸细,都快把头挠秃了,现在突然就落到了杨洪的手中一条大鱼。 得来全不费工夫。 卢忠要把人拿齐全了,然后请陛下旨,这些个奸细,统统都要凌迟处死。 刺王杀驾,自古就是灭九族的重罪。 卢忠要的是办案的速度,速度越快,震慑力就越足。 同样那些有心左右逢源的家伙,才会发自内心的颤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均订加更) 韩陵被抓到的一瞬间是非常震撼的。 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顺利过关,按照过往的经验,收了钱的居庸关军士,不应该再盘查他们才是。 只需要明日,通过三十六里的关沟,向着北口而去,走出玉关天堑,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这最后一哆嗦,居然暴露了。 新朝雅政,时代已经变了,大明新天子下诏,严办奸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陵还在睡觉的时候,门房忽然被踹开,一队披甲之士破门而入,立刻将其死死的摁在了牙床之上。 杨洪、赵玟、罗通都走了进来,看着五花大绑的韩陵。 “草民冤枉啊,草……”韩陵还想狡辩,杨洪却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块擦桌布,塞进了韩陵的嘴里。 杨洪对着这奸细说道:“有什么话,到镇抚司的天牢里说去吧。” 杨洪看着这奸细,以杨洪而言,他是无法理解韩陵这号人的想法的,他端详了半天,就想看看这奸细,到底和普通长得有什么区别。 但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的心长歪了。 杨洪已经通知了卢忠,前来拿人。 至于此人命运如何? 杨洪觉得最少也得落个凌迟。 此人所犯乃是十恶之罪,适用范围为非刑之正。 非刑之正,就是陛下作为大明天子,手中的权力,十恶之罪,皆由上意定夺。 也就是说笞、杖、徒、流、死这些正刑,刘玉、韩陵一干人等,是享受不到了。 最起码,也得个凌迟了。 就连最保守的徐有贞,在离开京师去秋阳治水之前,都在朝堂上跳脚,要剐了这群人。 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吗? 没有。 是夜,天朗星稀,卢忠一路狂奔,来到了居庸关城下,即便他出示了信牌,即便是他是天子亲卫,即便是他是缇骑指挥使,但是依旧被挡在了关门之外。 居庸关兹事体大,入夜,无论是谁,都不会开关门。 尤其是像紫荆关那样被破之后,居庸关兵部右侍郎罗通的这个决定,变成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居庸关,京师门户。 他卢忠是缇骑指挥使,也不例外,大家都为皇帝效命,各司其职。 “卢指挥,这奸细就交予你了。”杨洪即便是认识卢忠,依旧查验了信牌勘合之后,才将亲兵将韩陵等一行七人,全部交给了卢忠。 “杨王辛苦。”卢忠看着韩陵嘴上被塞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破布,才松了口气,终于抓住了此獠! 这是此案最后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最后一个奸细了,终于可以结案了。 终于可以把他们全都活剐了! 杨洪摇头说道:“若是卢指挥回京告诉陛下,臣镇守宣府,必不教胡马踏破宣府!” 在杨洪看来,也先是极为冒险的,在未破宣府重镇的时候,就敢入关去,是非常不明智的。 当年成吉思汗大将哲别,巧夺居庸关,在宣化未破时,也不敢久留。 直到成吉思汗破宣化、乌沙堡长城,才敢兵逼金国京师。 也不知道也先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洪在宣府严阵以待,结果瓦剌人却进京了。 杨洪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所忧心恢复军屯之事,臣定当竭力进行。” 杨洪离京之前,于谦找到了杨洪,和杨洪聊了整整一夜,关于如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之事。 只是于谦所言的军屯和之前的军屯绝不相同,为此,杨洪才知道了陛下为何要让杨洪,前往山外九州。 镇守威慑瓦剌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全力推行陛下的农庄法。 集体农庄,集体劳动,统计工分,以工分为绳,均分粮物。训练义勇民兵,教习义勇习文、算数。 除了额定一成半,由粮官遣送入京之外,其余一律归集体所有。 还有一条村寨懒汉,一经查实,立刻带到卫所,进行军管教育。 这个伪装在军屯法之下的农庄法,兹事体大,杨洪不敢懈怠,所以在卢忠面前特意提了一嘴。 “陛下时常忧心杨王年岁已高,却为国奔波不已,前,进京勤王,后,筹备了京师讲武堂训练京营新卒,现在立刻马不停蹄前往宣府,为国辛劳。”卢忠看着杨洪两鬓斑白,由衷的说道。 陛下,是爱惜人的,比如杨洪长子杨俊力战,身中十七创,陛下问过好几次。 杨洪回宣府,杨俊从宣府进京,大将在外,子侄在京,这也算是惯例了。 哪怕杨洪满门忠烈,这得遵循。 当然,陛下爱惜人,那得在陛下面前算是个人才行。 像刘玉、韩陵这等货色,都是虫豸。 “哈哈,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也。”杨洪用力的拍了拍卢忠的肩膀说道:“你与陛下在德胜门外,十三骑冲阵,某都听于少保说了,一定要好生保护好陛下,莫要让宵小再伤陛下分毫了。” “谢杨王忠告。”卢忠长揖说道:“我有要务在身,便不多叨扰,杨王请回。” 杨洪吐了口浊气,点头说道:“天黑路滑,注意安全。” 卢忠趁着夜色赶回了京城,赶到的时候正好五更天,到了开城门的时候,卢忠一行人查验身份后,进入了京师。 卢忠将韩陵一干人等,扔进了天牢里的时候,才长松了口气说道:“好生照看!给这一干人等,尝尝北镇抚司的手段!” 一口恶气憋在卢忠胸口良久,终于散去! 终于抓完了这群老鼠! 卢忠虽然奔波了一天,压根就没停下,开始审讯韩陵,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五更,才算是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韩陵完好无损,但是整个人屎尿齐出,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跟着他一起当奸细的其余六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 卢忠拿着案宗,松了口气,一拍脑门,今天是早朝的时间,他用冷水随便抹了把脸,冲向了午门。 而此时朱祁钰已经开始早朝了。 卢忠不在,朱祁钰知道是在审讯韩陵,作为这一批奸细的最后一群人,终于全部捉拿归案了。 反间工作的大胜利啊! 左都御史徐有贞也不在了,当然徐有贞不是死了。 而是徐有贞已经前往山东考察水患等事,倒也算尽心,一天就走了九十多里,已经快到大名府地界了。 徐有贞怕啊。 他是铁杆南迁派迎归派的扛鼎人物,眼下陛下的皇位愈发的稳定,万一扯出徐有贞将妻儿老小送到南边的旧账,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被砍了。 于谦在京师被围之际,处处保他,那是为了朝政的稳固,现在京师之围已解,于谦还有理由保他吗? 他还不如麻溜出京,立了功再回京师,那也算是为陛下立过功的体面人了。 “陛下,这农庄法,万万使不得啊。”礼部尚书胡濙第一次听到农庄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愣了许久。 直到看了陛下的敕喻,才明白了。 农庄法配套的方案之完善,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这政策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于谦跑到山外九州,还干了这档子事! “亡国之策啊!亡国之策啊!”李宾言拿着手中刊印好的敕喻,颤巍巍的高声呼喊。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出班,长揖在地。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臣冒死上谏,若是此事施为,那天下必然是纷纷扰扰,举世惊骇!介时岂止是闽南疥癣之疾,而是举国动荡!” “陛下,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死谏?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当初他可是放出去过大话,若是这群言官真的死谏,他可是要倒立洗头的! 李宾言痛心疾首的说道:“眼下瓦剌大军虎视眈眈,东南祸乱刚平,这一道政令下去,天下人人自危,何来安定?” “此时正是与民修养生息,积蓄国力之际,怎可行如此之策,置国家以飘零之间。”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实绕来绕去,又涉及到了之前朱祁钰和朝臣们无解的问题上来。 在这些明公眼里,到底谁才是民呢? 那些不认得字,不知道怎么上达天听的百姓们,到底是不是这些明公口中的民。 朱祁钰认为是的,所以他认为农庄法在与民休养生息。 但显然有些人认为不是,所以,李宾言、胡濙都说,是在与民争利。 这就是妙处了,大家明明说的一件事,却是完全不同。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面色颇为古怪的说道:“李御史说朕这是亡国之策,意思朕就是亡国之君了?”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在廷文武,绝大多数的文官,都跪了下来,高声疾呼。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陛下这正统十四年最后一道政令,居然是如此乱命! 他们完全没想到于谦去山外九州巡查,是为了此等大事! 还以为于谦是跑去查看防务,结果君臣二人,捣鼓出这么个危害江山社稷之事来!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他希望有些朝臣能够跳出来,表演一处死谏。 哪怕是表演! 他也觉得文人的气节他们没丢,可是咧? 连个表演的人都没有,哗啦啦跪一片,高声疾呼,亡国之策,亡国之君。 朕就是亡国之君怎么滴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就没点言之有物的谏言吗?” “你们只会这样扣个亡国之策的名头出来吗?” “说说这敕喻里哪里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因为什么?该怎么改正啊!” “还是你们压根就知道,你们心里那些心思,压根就说不出口!”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逼宫吗!” 扣帽子嘛,谁不会一样。 朱祁钰最后一声厉声而下,在奉天殿上回音不断,让本有些喧闹的奉天殿,猛然安静了下来。 卢忠刚进奉天殿,听到朱祁钰的高声呼喊,只觉得一个激灵,热血冲进了脑门里。 他大吼一声,带着奉天殿前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立刻鱼贯而入。 反了天了! 敢逼宫! 第一百一十五章 磔! “陛下,臣审讯奸细来迟,还请陛下责罚!”卢忠和一众大汉将军已经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 这帮臣工,之前可是在奉天殿,当殿打死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现在又要逼宫了吗?! 卢忠凶神恶煞的看着一众臣子,若是胆敢有人异动,他就立刻摘了他的脑袋! 卢忠丝毫不敢懈怠。 朱祁钰见状,眨了眨眼,他其实和李宾言的路数是一样的,李宾言给他的农庄法扣了一顶亡国之策的帽子。 朱祁钰就给李宾言一众扣了个逼宫的帽子。 卢忠显然是看戏没看全,误会了。 这钢刀明晃晃的的确是有点吓人咧。 “咳咳。”朱祁钰咳嗽了两声。 礼部尚书胡濙看着那绣春刀出鞘,大汉将军的青铜兜鍪凶神恶煞,似乎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那就是人头滚滚! 胡濙丝毫不怀疑,这些大汉将军的忠心。 这群大汉将军,可都是跟着陛下在德胜门外,在风雨大作的清晨,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硬生生拖垮了所谓长生天下第一勇士孛罗的人。 胡濙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误会,误会,陛下只是在和朝臣们论政,一时间吵嚷的厉害了些。” “怎么会逼宫呢?都是大明的臣子。臣子劝谏陛下,那是臣子的职责,陛下一时间大怒,也是常事呀。” 胡濙说完,就看向了王直,这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王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老僧入定一样,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王直其实早就在猜陛下和于谦到底在做什么,他倒是有点准备,当然没想到两个人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胡濙只好又看向了于谦。 于谦身后的石亨用力的憋着笑,石亨是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知道怕了?刚才人五人六的一副为国不惜身,死谏的劲头哪里去了? 钢刀来了,继续叫嚷呀。 石亨用力的绷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于谦只好出列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一项政策的实行,那必然是要博百家之长,纳千人之言,才能变成可以长治久安、养民在德的政令。” 朱祁钰这台阶终于铺满了,才坐直了身子,对卢忠说道:“卢指挥,让大汉将军退下。” 其实他的本意,就是扣个帽子下去而已。 没想到喊了一嗓子,就是五十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架在了朝臣们的脖子上。 上次奉天殿喋血,击杀马顺三人的事,给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留下了极其严重的应急障碍。 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李宾言差点就吓尿裤子了! 那群大汉将军们身上煞气四溢,似乎是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几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直接聚焦在李宾言的身上,把李宾言吓的当场差点晕过去。 陛下的道理,实在是让人有点…让人不得不信服啊! 朱祁钰坐稳了身子,一伸手,想了想说道:“你们觉得朕的政策有问题对吧,那朕还是那个说辞。” “出现现象,提出问题,找到原因,解决方案,你们要实事求是,不能空喊不是?” “这样,你们回去呢,写一道奏疏上来,就按照朕说的那四个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 “写明白了,如果农庄法,真的是亡国之策,朕就收回成命。” 朱祁钰并不想堵塞言路,既然他们反对,只要反对的有理有据,那就可以反对。 空喊口号,那绝对不可以。 大明几乎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又不是蛮清,搞什么文字狱,思想禁绝,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搞出几万的连坐大案来。 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而且这里面有多少人是被裹挟的? 朱祁钰留了个作业,农庄法势在必行,可以积极建言献策,完善此法。 大明皇帝朱祁钰,非常开明。 农庄法的朝议暂停了,但是不影响推行,朱祁钰已经让户部尚书金濂去做这件事了。 金濂和于谦在朝议农庄法之前,彼此通过气儿了,自然没有不领命的道理。 “宁阳侯陈懋请旨班师回朝,臣有本劾。”兵科给事中站了出来,他准备开火喷陈懋了。 朱祁钰压根不给他开火的机会,点头说道:“归班吧,宁阳侯还要在福建呆很久,暂且是回不来的,要弹劾,也等宁阳侯回京之后,再弹劾。” “朕总不能偏听偏信吧,听你一面之词,就罢免千里之外的征南将军,福建那边还乱着呢。” 兵科给事中还想说话,最终还是归班,御史、给事中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居然讲道理,也讲不过大明皇帝。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当然奉天殿外的五十名大汉将军们的绣春刀,陛下的道理,实在是太过于锋利了。 他们想要强词夺理的时候,总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比刀硬。 卢忠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等到朝臣们都闭嘴了。 他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奏请陛下,以十恶降罪奸细刘玉、韩陵一干人等,应磔其于市,以威震宵小!” 磔刑,就是凌迟,对于胆敢行刺陛下的人,就要用天底下最严厉的刑罚去震慑。 朝堂上开始小声的议论,这次卢忠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抓捕刘玉、抓捕韩陵一干人等,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增补结案了,办案的效率,实在快得吓人。 朱祁钰却没有马上说话,他并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思考是首恶凌迟,其余斩首,还是全都剐了… 于谦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卢指挥讲的有理,不磔不足以服众。” 刑部尚书俞士悦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按大明律,刘玉磔刑,其家人镇守独石内官韩政家人,也应一并斩首示众,方为妥当。” 可惜了,韩政一干人等,早就叛逃到了也先那边,这要执法,还得先把瓦剌给灭了。 朱祁钰在等待人反对,但是似乎所有人对此事,都不是很上心。 行刺皇帝,还被抓了个正着,这种事别说求情了,陛下说咋办,那就咋办。 万一说两句,被当做是同党,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啊! 朱祁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人反对,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磔了吧。” “找个刀工好的。”这算是朱祁钰最后的仁慈了。 《大明律》显然是一个适合当下时代的法律,如此重刑,其实也是在这个消息闭塞的时代里,最好的警告手段了。 朱祁钰不是个教条主义,他不觉得后世的价值观,适合现在这个年代。 既然没人求情,那就磔了吧。 大概后世会给他朱祁钰扣上一顶残暴的帽子吧,动不动就杀头,动不动就凌迟。 他朱祁钰,倒是越来越像亡国之君的架势了。 “等一下。”朱祁钰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主意。 卢忠、于谦、俞士悦等人正准备回班,却是一愣,陛下这是要改主意了吗? “可否观刑?”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俞士悦愣愣的说道:“可以,自然是可以,但是陛下要观刑吗?”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在德胜门外已经见多了钩镰枪之下,血腥的场面了。 除了打仗,他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 他转头说道:“太医院院判审理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前往观刑,将所见所闻,画成图册,细细研究。” 陆子才和欣克敬被点名的时候,猛地一哆嗦,这…这咋就跟自己扯上关系了呢? “陛下,臣等…臣等…臣等领旨。”陆子才吞了口唾沫愣愣的说道。 这为啥要让自己观刑,观刑也就罢了,还让画成图册,这是要干啥呀! 刀片子揦人,还要揦几千刀,多瘆人啊!还得全程看完,还要画册,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 陆子才和欣克敬互相看了一眼,猛地打了个寒战。 “陆院判,朕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此次观刑之后,你的医术能够突飞猛进也。”朱祁钰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刘玉、韩陵是注定是要千刀万剐的。 即便是朱祁钰不忍,你看看这兵部尚书、刑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这架势,那只能千刀万剐。 既然要千刀万剐,那就刀出价值,剐出一本解剖学来! 他背负一个残暴的骂名,也有大收获不是?为大明医学进步,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陆子才和欣克敬又互相看了一眼,才知道陛下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人体解剖这块,大明不如前宋。 前宋的时候有个大宋提刑官名为宋慈,就极擅长法医鉴定,一本《洗冤集录》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理学讲究死者为大,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但是宋慈宋提刑,就直接把人抬到了大街上,让大家看着解剖,一避亵渎尸体的嫌疑。 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大明在这方面是比较克制的,但是陛下借着凌迟,让他们继续关于人体的探究,无疑是对医学的大力推动。 陆子才出列说道:“陛下,臣需要一个画师。” “臣可能需要一班仵作。”欣克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道。 朱祁钰一听,这要求很合理,立刻说道:“好说,顺天府丞夏衡,你们顺天府的仵作借调一班给陆院判。” 至于犯人刘玉会不会因为作画,死的更慢一些,更痛苦一些,这就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了。 这**细都要被凌迟了,连大明律的正刑都没有资格享受,他们哪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忌讳呢? 剐就是了。 顺天府尹夏衡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兴安一甩手中的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朝议算是结束了。 但是廷议才刚开始,大家要从奉天殿到文华殿去,继续议政,这关门议政的事,就是讨论机要之事了。 农庄法到底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是小范围试点,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部推广,都要在这廷议之上解决。 文华殿常年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而于谦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内阁、武勋们解释为何要推行农庄法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农庄法是军屯法的一种继承和延续。 于谦站在地图前,拿着一根长杆,指着山外九州的地方说道:“恢复山外九州军屯势在必行。” “瓦剌人虎视眈眈,臣在巡查路上,就不止一次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游弋,若是无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瓦剌人开春之后,必然趁势而下。” 于谦不止一次精准的判定了瓦剌人的行动,在所有人认为瓦剌人不敢入关的时候,于谦说瓦剌人必然南下。 朝臣皆以为于谦在借机揽权的时候,瓦剌人破了紫荆关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现在于谦说瓦剌人贼心不死,大家都没有什么怀疑了。 的确是贼心不死,若是贼心已死,那太上皇早就回京了。 “山外九州军屯法,农庄法皆可,臣等没什么意义,可是为何要在福建也一起推行此法呢?”胡濙率先问道。 胡濙当年还帮朱棣寻访过建文帝,作为永乐年间以来的礼部尚书,他始终奉行:谁在龙椅上,他就支持谁。 对于废立正统睿皇帝的事,他没有参与,但是不代表他不支持。 默认有的时候也是支持。 比如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作为李渊的头号悍将,却是一言不发。 玄武门之变,尉迟恭进宫持械于李渊之前。 从头到尾,李世民要对付、逼迫的就是李渊禅让。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是添头罢了。 于谦眼神中凶光乍现,厉声说道:“因为一些缙绅们面临兵祸之时,他们逃了!既然逃了,他们的地,他们的特权理当收回。” “食国之俸,享国之尊,在兵祸横行之际,上不能为国朝分忧,下无法束民安地方,守土牧民之责不履行,自然弃之如敝履。” 缙绅,可不仅仅是有地的地主。他们是各级官吏、致仕官、封赠官、捐纳官以及国子监和府州县学的生员。 大明律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闻奏区处。」 「若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只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推问,依律议拟回奏,候委官审实方许判决。」 缙绅犯了公罪,可以收赎;犯了私罪,得以解职、调离或降等抵罪。 这是他们的司法特权。 而同样的,还有做过官的还有俸禄,即便是生员,也有朝堂发放的月盐银。 不仅如此,缙绅还享有徭役优免权,即便是人死了,还可以免役三年。 举人以上的缙绅,还有一定的蠲免二税的土地的特权。 这些权利是国朝赋予他们的,国朝有难,他们却立刻逃难。 等到兵锋退去,回来接着享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于谦说完之后,胡濙沉默了许久,说道:“那就试试吧。” 胡濙听明白了,于谦支持农庄法的核心是因为缙绅们靠不住了,已经不足以作为大明的手脚,代天子牧民守土,自然要换个法子。 李宾言作为都察院的新魁首,自然是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那包揽粮差之事呢?缙绅都没了,怎么收粮呢?” 所谓包揽粮差,就是春秋两税的时候,下乡收税的粮官,多数有缙绅包揽。 这可是涉及到了官员腰包和考绩的头等大事,做到好,官员腰包鼓鼓囊囊,吃的满嘴猪油,考绩也是甲上优等,升官有望。 做的不好,那自然是口袋空空,考绩丙下劣等,前途一片黯淡。 缙绅们包揽了粮差,士绅大户或者有功名在身,那自然是自家的田能不交就不交,自己庇护的人家,也是能少交就少交。 那少交的、不交的部分,咋办呢? 摊派啊! 本来百姓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凭白摊派了一头烂账,那怎么可能愿意呢? 天下间大同小异,民风彪悍的地方,聚众自保、啸聚山林。县里的马步捕快、青壮差役、缙绅家奴齐出,就开始用武力胁迫。 那自然是要掏出刀子来,比划比划,火并几场,见见真章,可是老百姓们哪里斗得过缙绅们? 死伤些人,最后还是被强收。 勉强收上来的依旧不够,那就继续摊派下去。 包揽粮差这事,油水有多大?大约就是缙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七成还是人家的! 各县户房书办吏目和豪强们分肥,最主要的是给知县事和知府们留下一大份。 经过了知府知县事、缙绅、粮差、户房书办层层剥盘,到了太仓,又有几何呢? 这里面还有个漕运漕工百万所系之事,一路上有人偷、有人抢、还得有人送。 那送到京师一石米,到底需要在地方收多少米呢? 李宾言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在奉天殿失语,说什么亡国之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会这么说。 福建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呼啸而过,仅仅是因为冬牲之事吗? 冬牲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片稻草罢了。 稍有天灾,不用想,那就是刁民奋起阡陌,揭竿而起了。 于谦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问到了点子上,所以就是一成半,多一分多一厘,都不多收。” “至于这天下农庄的一成半,能到京多少,那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王直岁数大了,上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萎靡不振,总是睡觉,但是说道了吏治之事,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于谦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吾衰矣。 “吏治这事,陛下勿虑,臣来做就是了。”王直看着坐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朱祁钰,俯首说道。 至少在朝堂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农庄法要推行,至少现在山外九州、京畿和福建试一试,这里的阻力是最小的。 因为缙绅这群人,已经不能再维护大明江山稳固了。 朱祁钰到底想做什么? 他其实要证明一个道理,普天之下的百姓没了缙绅这帮吸血鬼,会活得很好。 而普天之下的缙绅,没了百姓,只会死掉。 物理意义的死掉! “他们怎么能甘心呢?”李宾言摇头叹气的说道。 于谦才感慨的说道:“所以才有义勇乡团,训练民兵。” “与其武装抗税遍地都是,还不如因势利导,正所谓堵不如疏,越是剿,反而是越剿越乱,越是镇,反而是越镇越多。” “训练精壮,不就是当初诚意伯刘伯温所说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吗?” “这也是我大明立国之本。” 朱祁钰见没人再提问了,才十分确信的说道:“办这事,绝不简单,但是一旦办成了,功在千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总不能真的到了水泊梁山的地步,让宋家庄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来。” “朕这个天子,却是损不足而补有余。” 水浒传,是被朱祁镇列为了禁书,但是朱祁钰上次开了口子,让汝安诗社,敞开了印,敞开了讨论。 水浒传讲的是造反的事,但只是单纯讲的造反的事儿吗? 大明时常以大宋作为反面例子,那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却不是皇帝,这种事,在大明,不也正在发生? 这一百零八好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那是谁制造的他们呢? 水浒传的开篇,说的很明白了,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 “土木堡一战,六师尽丧,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国祭太庙之时,朕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太祖昭皇帝、太宗文皇帝问起朕来,我大明是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朕难道说闽南民乱、瓦剌南下、麓川反复吗?朕不能那么说啊。” 朱祁钰要脸。 朱祁镇自然是不要的,他面对太庙的时候,大概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镇复辟之后,能给也先立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大明的法统乃是前元失纲,反抗前元暴政。 这朱祁镇给元朝在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立庙,这种事都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阳再次升起 其是朝臣们没有问,为什么京畿,也要实行农庄法。 皇帝要掌控京营,京师的土地却被豪门把持,那皇帝还怎么把持京营呢? 大明皇帝的军权到底是怎么一步步的丢失的?京营的糜烂、阙员、私役、空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都绕不开土地,大家都默不作声,就是这个问题不能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禁卫军,那京营就是皇帝的脊梁骨,你问为什么皇帝要挺起他的脊梁骨。 不就问皇帝,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你骂皇帝亡国之策,那没问题,那是言官的职权,劝谏皇帝。 但是你却不让皇帝整饬京师土地,不让皇帝恢复京营的实力,让皇帝拔了自己的脊梁骨。 那就是把手伸向了皇帝的裤腰带里,想要攥住皇帝的蛋蛋! 那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事! 所以,大家都不问京畿的事儿,那是找死。 “陛下,功赏牌都造好了。”兴安小心的提到了这事。 功赏牌是他的主意,兵仗局耗费了大量的金银铜去打造,陛下似乎是忘记了此事,兴安小心的提醒着陛下。 “胡尚书。”朱祁钰看向了胡濙。 胡濙俯首说道:“都准备好了,不会延误。” 朱祁钰点头,胡濙这个谁在皇位上他就支持谁的态度,至少不会给自己拖后腿。 他站起身来说道:“春节在即,还请有司多加巡查。” “五城兵马司要巡查防止奸细趁着春节纵火,顺天府丞也要走访各个巡铺、谯楼的更夫、火夫所在,防止走水。” “春节之后,就要改元了,朕登基这数月以来,无愧大明,也希望诸公,也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 这是最后一次廷议,一直到休沐到上元节之后,才会再次朝议、廷议。 但是这不代表着大明皇帝可以闲下来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朱祁钰会更忙,他起身离开,诸多朝臣也准备离开。 兴安却站了出来,笑着说道:“陛下说,皇帝不差饿兵。” “京师一战,诸公辛苦,陛下都看在了眼里,这春节陛下给在京的衙门,准备些许的年货。” “各位明公走的时候,都可到户部领取。” 过年礼,朱祁钰并没有区别对待,粮、谷、布、绢、肉,样样都有,而且还有一份朱祁钰手写的新年贺岁谕。 当然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大厂,印的皇帝手书,要写那要写断手了。 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新朝雅政了。 廷议的二十八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年还有年礼?也算是大明开国至此的头一份了。 文武皆俯首高声呼喊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的天之道是空口白牙,在朝堂上忽悠朝臣的吗? 并不是,他真的在做。 远在福建的陈懋收到了来自京师的诏书,黄衣使者已经走到了建阳。 陈懋已经七十有一,活到了古稀之年的他,数次沉沉浮浮,早就看明白了许多事,更看淡了很多事。 朝堂这些年,愈加的乌烟瘴气,他知之甚详。 年迈的他不得不配印出征,不恰好说明了大明,黄青不接吗? 他老了,皮肤上长出了老年斑,眼睛变得有些浑浊,手拿着笔也有点颤抖,需要旁人代笔。 生老病死,到了他这个年龄,几乎已经看到生命的尽头了。 只是他始终感伤忧虑,当然,他并不是在感伤自己年迈。 而是感慨大明正在衰败下去,而且似乎是无人可以阻止这种衰败。 他出生于洪武年间,那时候天下刚历战乱不久,百废待兴,百姓困苦,路有饿殍,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让太祖昭皇帝勃然大怒,开始惩治天下贪官污吏。 靖难之战虽然打得很热闹,但是因为建文帝的那道不要让我担负伤害叔叔的骂名,这种不负责任的诏书之下,其实死伤并不是很大。 他征战沙场之时,自己的爵位在升,他也看到了鼎盛大明。 大明宝船远渡重洋,威震万里海塘和西洋;四库全书揽天下书十之八九;太宗文皇帝屡征草原,文治武功赫赫。 仁宣两朝,大明对外没有太多的征战,唯有汉王朱高煦造反造的跟笑话一样,但是国泰民安,天下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可是到了正统年间,这一切都不对劲了,他眼看着大明变得越来越古怪。 都察院的御史们,随便叫两声,远在九镇的军勋就被拿了。 下情无法上达,各地的官吏们,似乎也忘记了剥皮冲草的噩梦,贪腐之风横行。 百姓们无处喊冤,只能拿起仅有的镰刀、斧头、锤子,和官府衙役、缙绅家仆,拼的你死我活,却留不下三分薄田,更留不下果腹之粮。 大明就像陈懋他这个人一样,日薄西山。 他是痛苦的,眼睛便愈发的浑浊。 不过,最近陈懋的精气神越来越好了!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神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五碗饭,见到谁都是乐呵呵的,说话越发的中气十足! 太阳再次升起! “诶,让某来看看,大明皇帝又降下了什么敕谕。”陈懋走出了建阳府,伸了个懒腰,对着京师来的黄衣使者,行了一个稽首礼。 “陛下说征南将军年事已高,不必行全礼。”李永昌是朱祁钰身边的近侍,他本是郕王府太监,在瓦剌人攻城的时候,他在石亨帐下,整理军务。 “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接旨!”李永昌阴阳顿挫的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无间远迩。” “乃者福建、浙江、湖广、广东、贵州等处顽民,反叛劫掠乡村为盗不已。究其所由,皆因有司不能抚治所致。” 陈懋听完第一段话,长长的松了口气,这算是给闽南民乱定了个调儿。 这个定调,可非比寻常,涉及到了以后征南大军的军事安排,到底是对农民军赶尽杀绝,还是对他们网开一面,招抚为主。 福建都快打烂了,再打下去,怕是民乱,要经久不息了。 定调的是有司不能抚治导致,并没有怪到老百姓的头上去。 这就为之后的抚治工作行了方便之道。 “朕即位之初,已尝大赦天下,尚虑谋反、大逆,赦所不原者,无由自新官兵累岁诛杀不已。” “非朕体天好生之意,兹特颁恩自诏书到日,凡常赦所不原者,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陈懋接过了圣旨,可算是日盼夜盼,才等到这样的旨意。 这是一份大赦的诏书,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诏书到了,之前的事就不再追究了。 但是皇帝现在命令复业,依旧顽固不化的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军进剿,格杀勿论了。 算是皇帝对闽南平定民乱做出了指导性的意见。 这是自陛下登基之后,第二次特赦闽南民乱的诏书,而且说的是有司导致。 这有司是谁? 李永昌掏出了第二份诏书,高声喊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真坐匿贼不即奏,当斩。” “巡督海道右参政周礼、提督屯种佥事马嵩、巡视银场佥事王骥、坐守备不设,当充军。” “至是遇赦不赦,彰、昂、森、敬、礼、杰、册、敏,等人,押解归京,等待查补。” “宏、誉、应、轸、迪、真、嵩、骥俱充军,戴罪立功。” “钦此。” 陈懋上奏虽然字字句句都在骂闽南刁民,却是处处都是为闽南百姓回护,比如处罚这一干人等,就是陈懋在奏疏的里的要求。 “谢陛下隆恩。”陈懋替闽南百姓接下了这道圣旨。 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敕谕,递给了陈懋,十分郑重的说道:“临行前,陛下反复交代,此事务必尽心。” 陈懋拿起了那封敕喻,面色凝重的拆开,越看面色越是凝重。 “臣,定不负皇命!”陈懋恭恭敬敬的说道。 李永昌再次说道:“还有福建兵祸导致民不聊生,陛下有好生之德,引祖训,凡岁灾,尽蠲二税,且贷以米。还请宁阳侯多多费心,守土安民之事,乃是国朝社稷之大事。” “户部已经递了奏疏,没几日圣旨就到了。” 陈懋深吸一口气大声的喊道:“臣替福建百姓,叩谢陛下皇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子嗣很重要(均订加更) 陈懋得到的敕喻上,最主要的就是屯田策,就是军屯法的恢复,但是朱祁钰在敕喻中,尤为强调了倭寇祸患的危害。 陈懋手中的农庄法和京畿是有所区别的,京畿地区的义勇团练训练有,但是极少。 但是山外九州和福建的农庄法,更像是军屯法,对于义勇团练的训练比例做了大幅度的提高。 事实上,海疆倭寇是在元朝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让人十分头疼的问题。 当时苏松漕粮都是海运,倭寇就经常截船,导致汗八里,也就是北京的粮食供应,出了问题。 在元末时,张士诚被灭之后,残余势力就曾经和倭寇勾结,为祸海疆。 倭寇在有一段时间非常的老实,甚至二十余年内,没有任何一个倭寇犯中国的事。 就是永乐三年起,宣德八年终止的郑和下西洋的时候,那时候大明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海上舰队。 倭寇哪敢招惹中国?躲着走都来不及呢。 朱祁钰对于闽南之乱非常的关注,特意叮嘱陈懋:“闽南多倭寇,倭尝驾小舟流劫土佐、丰后海洋间,隐泊野岛,窥视商船劫掠之。” “夫夷寇之为滨海患者,非倭夷敢自犯中国,乃中国自为寇也。” “有司平日无教养,抚养无方,饥寒所迫,驱而为盗,又不能设法散之使去,招之使来,比致养痛势成,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 倭寇是倭国胆敢侵犯中国吗? 朱祁钰在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地方不与民休养生息,百姓饥寒交迫,稍加压迫就会变成海盗。 地方又无法妥善的驱散他们,最后所有的落草为寇的百姓,联舟结寨,虏官兵焚汉船,逞凶海疆。 对于闽南治理问题,朱祁钰给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恢复军屯、建立农庄、训练民兵,守住他们的粮食,若有战,亦可征召剿倭。 李永昌作为内侍,看着陈懋接到了圣旨和敕喻,便翻身上马说道:“宁阳侯,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 陈懋放下了手中的敕喻,对着李永昌说道:“大珰缓行,已经准备了茶点膳食,等吃了饭再走不迟。” 陈懋从驿站得知,有圣旨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虽然打仗把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但是找一点食材,做一顿饭招待黄衣使者还是能够做到的。 最主要的是,这大珰万一回去在陛下面前胡诌几句,那陈懋岂不是天下奇冤吗? 车马费总是要给一点的,陈懋也准备好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却是不好塞过去。 李永昌拱手说道:“那不成,大珰交待咱家,到了地方切勿卡吃拿要,借机生事,只准传旨,不可擅权。” “宁阳侯,陛下说:待君凯旋,陛下亲设经筵,为宁阳侯接风!” “再会。” 李永昌再次拱了拱手,带着三四个东厂的番子,向着来路而去,连一刻都没有停留。 东厂的番子都听老祖宗的,宫里的老祖宗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东厂督主兴安。 相比较之下,是拿陈懋的钱,还是命值钱呢? 李永昌驱马向着北方而去,陈懋眨着眼,看着这宦官的背影,他忽然想起旧时,他镇守甘肃的时候,王振那一帮人只要到了甘肃,就是大肆敛财。 陛下这帮东厂番子,居然就这么走了? 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陈懋当即传令下去:“立刻传令指挥、各把总、指挥佥事、掌令官,与义勇团练共约,杀人者死!” 杀人者死,是最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让陈懋定下的规矩,那就是只要是杀了人,那就必须死,无论这个人是谁,做了什么,都必须死。 更多的公平,朱祁钰也做不到,陈懋也做不到,但是这一条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 世间就没有绝对公平,朱祁钰不是理想主义者,他没有讲其他的公平,只讲这么一条,杀人者死。 陈懋走进了建阳大营之内,这里的校场上,全是义勇团练,他们其实算是俘虏,陈懋自浙江南下之后,一路上无一合之敌。 这么多俘虏,陛下不给定个调儿,他也没法处理。 现在好了,全都要着落了。 他们从俘虏改名为义勇团练了! 陈懋不断巡视着,那双本来已经浑浊的眼睛,现在露着鹰一样的精光,看着不断训练的民兵,不断的纠正着他们的姿势。 “腰下沉!腚往后撅!你当在你家磨豆腐吗!倭寇一刀砍了你的膝盖骨就知道疼了!” “手,用力!吃饭了没!扎成马步!下盘稳,全身才稳!不想死就多流汗!” “这咋回事?怎么就躺地上了?起来!接着练,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给老子练!” …… 直到深夜,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揉搓着有点迷糊的脑阔,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了水盆,洗了洗手,用胰子打了沫儿,又洗的干干净净,手上的墨迹,才都洗掉。 处理公文,手上都是墨迹,就像是他批改作业时候,手上都是圆珠笔墨一样。 快过年了,京师终于有了几分热闹的景象,一些商铺陆续开门,街上的行人慢慢增多,夜里巡视的五城兵马司、更夫、火夫,总算是让城里的盗寇,安稳了许多。 朱祁钰总算是心安了几分,穿越而来当这个救时皇帝,至少没让大明变得更糟。 以后,想必会越来越好! 汪美麟现是探出了脑袋,看到了朱祁钰忙完了,便迎了上来。 “陛下。”汪美麟的大眼睛看着朱祁钰,抿着嘴唇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国事操劳,可是好些日子没到臣妾的房里来了。” 汪美麟将方巾递给了朱祁钰擦手。 朱祁钰嗅了嗅,一股沐浴后的香气在弥漫,汪美麟脸上的妆容,颇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味道。 这算是明示了。 他抓住了汪美麟的柔弱无骨的手,感慨完千的说道:“朕何尝不想享乐,可是这天下危如累卵,这总算是千头万绪,理出个头绪来。” 汪美麟被这一拉,身子有点软,便倒在了朱祁钰的怀里。 她的语气里满是委屈,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臣妾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不能祸国殃民,所以陛下忙于国事,臣妾只能自己红烛对空窗。” “可是,臣妾乃是正室王妃晋的皇后位,这一直没有麒麟儿,也是被人指指点点,臣妾,臣妾希望陛下怜惜。” 这么一张御姐脸,如此幽怨,倒是让人胃口大开。 朱祁钰正要说话,兴安突然打门外走了进来。 兴安当然知道汪美麟在,但是有大事,他不得不进来。 “陛下。”兴安行了个稽首礼,却没言语。 汪美麟站直了身子,看着兴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时候不好,非要这个时候! 稳婆算着日子,今日是个好日子,说不定会有身孕,这就被兴安给打断了。 她满是哀怨的看了一眼朱祁钰,行了个蹲礼,怯生生的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兴安,严肃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英国公的弟弟张輗、张軏在门外候着,说要见陛下,英国公忠存社稷、功著国家、元勋厚德,臣实在不敢怠慢。” “这么晚了,还过来吗?宣。”朱祁钰点了点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英国公府是勋戚之首,深夜觐见,必然是有重要的事儿说。 “去烧点热水,待会儿朕沐浴一下,让皇后稍待。”朱祁钰对着兴安又嘱咐了一句,今天歇的早。 子嗣,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近已经有朝臣上书,不满意陛下仅有一后一妃,鼓着劲儿要给皇帝后宫塞人呢。 朱祁钰不是不知道子嗣的重要性,但是之前一直非常忙碌,一团乱麻的朝政,终于让朱祁钰理清楚了。 这才算是歇了下来,生孩子这事,对于皇帝来说,那是大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拿这个考验皇帝? “臣张輗、张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先行了稽首礼。 “免礼,坐。”朱祁钰让二人坐下,打量着二人。 英国公张辅战死于土木堡,英国公世袭之事,就成了英国公府的头等大事。 张輗、张軏两兄弟本身没什么战功不提,同样也是夺门之变中勋戚的代表。 朱祁钰对二人高度警惕,锦衣卫的人也天天盯着两个人。 “陛下,英国公承袭,臣以为长兄嫡子张忠身有残疾,不适合承袭。”张輗开门见山的说道。 朱祁钰倒是早有准备,张辅教子极严,张忠骑马摔伤,最终导致一条腿摔折了,再不能走路。 勋贵之家,生有残疾是不能承袭爵位。 他看着两个人,确定的说道:“张忠虽身有残疾,但是他却有嫡子张杰,朕倒是以为可以恩荫。” 张軏赶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张杰母亲魏氏乃是婢女,这魏氏生性放荡,做忠儿婢女之前,就已有身孕。” “这魏氏刻意接近忠儿,生月未满,就诞孽子。” “张杰疑非真子,此事乃是臣家里的家丑,若非恩荫大事,断断不会外传!” 张軏说得铿锵有力,言词确确,但是现在也没有dna,滴血验亲这种事压根就不靠谱。 朱祁钰对于英国公的人选,还有一人,便满是平静的说道:“英国公有庶长子张懋,少有壮志,倒是可以恩荫。” 庶长子,是朱祁钰的试探,试探他们的真正来意。 张輗、张軏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陛下,张懋今年才九岁。” 朱祁钰眨了眨眼,这…… 张忠都有儿子张杰了,而且好像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也就是张辅都有成年的孙子了。 这张辅的庶长子张懋,怎么才九岁? 张辅乃是永乐年间封侯,随后征南封公,历经四朝,至土木堡战死殉国以七十有四。 朱祁钰以为这庶长子早已成年,这怎么才九岁? 看来张軏所说的家丑,确有其事啊。 长子残疾,长孙还有可能不是自己的血脉,张辅征战一生,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英国公府偌大的一摊子,却无人承继,可能就是张辅心头之痛吧。 九岁。 朱祁钰沉吟片刻,立刻就明白了这兄弟二人,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过来。 张懋年纪小,国公府的事,俩人自然说了算,这算盘打的倒是叮当响。 “那就张懋吧,九岁,虽然小了点。”朱祁钰点头。 张輗、张軏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倒是颇为玩味的看着这二人,他们这么晚了跑一趟,就这么点要求吗? 张輗、张軏谢了恩之后,却互相看了许久也不说告退,也不说话。 张軏多少有点军功在身,他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前土木堡惊变之后,五军都督府总督、都督、提督、总兵、参将、指挥使,甚至连千户、小都统,都折损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这次的京师讲武堂,各恩荫勋贵,都是牟足了劲儿,可是…陛下也知道,之前放马南山,各家各门,久不习武艺,臣实在是怕他们争不过那群悍兵呀。” 张輗、张軏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英国公恩荫承袭之事,更是代表勋戚来的。 张懋还小,他们自然是英国公府的话事人,几乎所有的勋贵都看着他们呢,他们自然要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朱祁钰先是严厉的说道:“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五日操练,一日不到!骑马一里,马就惊了。” “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勋贵吗?”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整日赌博狎妓为乐。” “难道这天底下的仗,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吗?难道这天底下的功勋都跟着太宗文皇帝立完了吗?” “还是觉得当年的仗,都被祖宗们打完了,现在不用打了?” “勋戚乃皇室肱股!你们烂了!这天下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说的是一个现实,大明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堡之战中,折损大半,兵权临时交给了兵部,于谦压根就没想着把持军权,京师之战后,直接去了山外九州巡查。 可是五军都护府的勋戚们,却无法补足这些阙员,甚至面前这两位,勋戚之首张輗、张軏,一次都没提过要把京营的控制权要回来。 只想要特权,却不想承担责任。 朱祁镇依旧在迤北,瓦剌人一次不胜,甚至可能来两次。 瓦剌人随时可能会卷土重来,这些勋戚子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于谦那个本事,干脆提都不提。 不争气啊! 朱祁钰为了不让军权旁落,设置了京师讲武堂,总算是把军队将领的任免,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陛下息怒。”张輗、张軏赶忙说道,但是除了息怒这两个字,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祁钰缓了两口气,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行了!如果无法通过考校,就继续留到下一届,继续考校,什么时候过了,什么时候结业。” 宽进严出,是京师讲武堂在两份名单都准了之后,必须执行的标准。 将熊熊一窝啊,不能拿着军士的命,给他们练手去。 考校不过怎么办,留级呗,还能咋办? “谢陛下隆恩!”张輗、张軏大喜过望,赶忙谢恩。 朱祁钰又恢复了些许的严厉,带着几分警告说道:“若是无事,就先退下吧!” “你回去好生督促他们,留级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朕可是要贴在讲武堂的大门前面,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谁家的儿子,这么不争气!” “臣等告退。”张輗、张軏赶忙行礼离开。 只是出了郕王府的门,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留级倒是保住了里子,可是就会丢掉面子呀! “这要是留级了,怕是要沦为整个北京城的笑柄!”张輗叹了口气。 张軏却摇头说道:“那也好过把脑袋,丢到迤北去吧。” 张輗愣了愣,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戎马一生的大哥,为国征战一生的英国公张辅,却是连具尸骨,都找不到了。 朱祁钰则是坐在书房里,勋戚的顽劣,也是从正统朝开始的。 你皇帝都不每日操阅军马,那人性天然就有懒惰,你家的江山,你家的京营,你都不管了,让个太监代替。 上行下效,自然是有模有样的学。 恢复京营可不是空喊两句,除了恢复军士的操练程度,自然也要恢复大明军的军将,恢复组织度。 朱祁钰天天去京营里,每天都要去,希望勋戚们,也能长出点志气来。 “陛下,热水烧好了。”兴安看到两位都督走了,赶忙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嗯,好。”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洗澡房走去。 盘子里的澡豆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种澡豆掺了点硫磺,虽然有股稍微刺鼻的味道,但是却可以有效的杀灭细菌、真菌、霉菌、螨虫。 一月仅仅使用两次,即可预防很多皮肤病,还能抑制皮脂分泌,减少粉刺、痤疮。 汪美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就是澡豆的味道。 这也算是朱祁钰的一个小发明,硫磺很常见,掺和到澡豆里,也不需要太多,确可以大幅度减少皮肤病。 真菌感染在这个年代可是无解的,朱祁钰这个小发明,绝对算得上生民之功。 兴安是个做买卖的好手,各种皇庄已经开始试着做硫磺胰子,专门用于皮肤病的预防工作。 朱祁钰沐浴更衣,便回到了卧室,他刚推开门,一阵香风就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陛下…”汪美麟一声嘤咛,眼底全是期盼之色,而且颇为惊喜,眉目含情,脸上千娇百媚,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红润,细微的喘气声中,透着她的紧张。 古代的皇帝不早朝,是有道理的。 这谁顶得住?那这个考验皇帝? 第一百二十章 大明天下无敌 床幔重重落下,灯光摇曳。 汪美麟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陛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时候,她没有打扰,这好不容易空闲下来,那自然是要…榨干他了!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她的皇后之位。 眼看着他的夫君朱祁钰的威望越来越高,支持者也越来越多,朝中已经有一些人在串联着,要立侧室杭贤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了。 这对她的后位,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她极尽迎合,就是为了给陛下生下一个儿子来,母凭子贵,到时候,她的地位才固若金汤。 当然,她的男人在京师之战中,披坚执锐,亲履兵锋,一往无前!朝政由乱而治,戡难保邦,奠安宗社! 其圣名喧嚣于街头巷尾,大明的新皇帝,英主之名渐盛。 这样可靠的男儿,哪家的女儿,又能不喜欢呢?她自然是要看好了,拴牢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已经是习惯了,依旧是在五更时分醒来,坐起来的时候,腰一酸,又躺在了床上。 好家伙,比之前德胜门外亲自披挂上阵,还要累。 “陛下,可是醒了?”汪美麟听到动静,就立刻醒来过来,她俏颜如花,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外一只手,又开始胡乱游走。 朱祁钰表情为之一顿,他赶忙说道:“今日还要去校场授勋,这要是阵前失仪,那是要闹笑话的。” “朕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敲骨榨髓!” 汪美麟掩着嘴角轻笑,突然凑了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朱祁钰的脸颊,才笑着说道:“陛下可不就是铁打的吗?昨夜可是…嘿嘿。” 朱祁钰再次坐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准备更衣。 汪美麟立刻站了起来,为朱祁钰穿着里三层外三层。 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汪美麟早上应该是起床洗漱过了,因为连头发都是打理好的。 “昨夜未睡?”朱祁钰穿着衣服,有些疑惑的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一遍系着衣物,一边说道:“昨夜睡前都二更天了,陛下睡了,臣妾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这一直有股热乎劲儿攒在心头,久久不散,心悸的很。” “陛下昨夜只当臣妾是战场,任意驰骋,陛下凯旋而归,呼呼大睡,臣妾却是心鹿乱撞,怎么可能睡得着的呢?” “真是个冤家。” 朱祁钰穿好了常服,摸了摸汪美麟的头发,满是笑意。 “朕今日还有事做,晚上回来再战就是。”朱祁钰打趣了的说道。 汪美麟手一哆嗦,承欢这种事,就像是公牛犁地,老公牛当然犁不坏地,可是小牛犊儿、壮牛,那撒起欢来,可不是盖的。 朱祁钰吃过早饭之后,又询问了一番府里的大小事务,兴安事无巨细的汇报了一遍。 尤其是为汪美麟、杭贤、庶长子朱见济和女儿朱翠薇试菜的奢员,又换了几个身世干净清白的宦官。 什么是身世清白和干净呢? 就是诛九族的时候,就是像兴安这样子的,只能诛他一人,还得先帮他寻亲这种,那就是身世干净、清白。 “明天就是除夕了,派几个内监官的条件,去东、西舍饭寺看看,于少保说因为躲避兵祸的流民安置,要到明年开春才能处理妥当。”朱祁钰擦干净了嘴,颇为郑重的叮嘱道。 “臣领旨。”兴安俯首,想了想对着身旁的小黄门嘱咐了几句,将差事派遣了下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换衮服吧。” 明天是除夕,他今天要去西直门外校场授功赏牌,这是大事,他自然要穿衮服,还要坐辂车,前往大营。 这次是可是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有礼部尚书胡濙查阅卤簿。 盛服冠履,乘彼辂车,执大旗步履如常的力士,做先锋开路,缇骑护卫左右,教坊乐器盈路,宫人抬八宝九鼎,动一次,可不是小事。 这次虽然奇功牌是多数授予了武夫,可是多数文臣,都协同九门作战,运送粮草,安置百姓,做着后勤的事,他们也有几个有头功银牌。 这授功赏牌乃是头一次出现,乃是新朝雅政的范畴,领一块回去,别的不说,辟邪绝对是够用了。 毕竟现在坊间谣言,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 再来瓦剌南下京师,京师人心惶惶,陛下以辂车声势浩荡,安抚民心,京师慢慢就会恢复以往安定。 胡濙自然是调度有司,和内署高度配合,终于把这授勋的事,在过年前办完了。 朱祁钰换好了衮服,这天子十二章的衮服和十二旒冕的顶戴,纡青佩紫,身上的挂饰,朱祁钰都叫不上名字来。 穿起来,那是相当的费劲儿。 穿好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太阳微微探出头来,金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京城。 在礼部尚书三请之后,朱祁钰站起身来,郕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朱祁钰一走,就觉得更重,身上叮叮当当的一直响,这身行头也只能大典的时候用,绝对打不了仗。 朱祁钰刚走出王府大门,教坊、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吹奏,恢弘之音在整个街道里响起,而一群舞姬在一个平车上,翩翩起舞。 这么多人? 朱祁钰一出门,只看到了一眼看不到头,乌央乌央的人头攒动。 为首的自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以及在京文武,皆为盛装,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钰还远远的看到,在车队的最前面是四头白象拉着的先导车。 “这是做什么的?”朱祁钰有些好奇的看着一大群的画师也跟着。 兴安刚忙说道:“宫廷画师,陛下出巡,他们回头要画出来的。” “那白象是安南进贡的,不是说要组织象兵吗?陛下说让武清侯石亨检验,可是北地不适合象兵,就做了先导车。” 车队的最前面是扛着屈刀的骑卒,四头白象拉着的象车之后,是锦衣卫的缇骑,他们身着飞鱼服扛着仪刀,威风凛凛。 正中是一盏大旗,由石亨扛着,那是朱祁钰的龙旗大纛! 朱祁钰要坐的辂车,就有九六三之数,共计十八匹白色高头大马拉着。 “一二三四五。”他数了数,辂车一共三厢,五对儿负重轮。 他立刻心满意足了,五对儿负重轮,这看着就很稳当。 “天子出巡!”兴安立刻高声呼喊起来。 鼓声、锣声、瑟声声震天穹,朱祁钰迎着第一缕朝阳,踏出了郕王府。 这声势,连朱祁钰都吓到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直到上了车,朱祁钰才松了口气,什么叫仪式感? 某些公知们天天宣传,欧罗巴那帮蛮子的仪式感,和大明皇帝出巡的仪式相比较,备显寒酸。 三厢车很大,足以容纳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了,主要是在这个时间点,文渊阁大学士也多数挂着文渊阁大学士的名头。 朱祁钰倒是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但还是说道:“胡尚书,所耗靡费,过了,过了,下次,下次,可不能这样啊。” “陛下容禀,陛下登基之时,正值瓦剌逞凶,一切从简,臣甚是惶恐。” “可陛下一向节俭,这好不容易有机会,自然是大肆操办了,还请陛下恕罪。”胡濙站起来解释了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胡濙奉行的和陈循完全相反,胡濙从来都是谁在皇位支持谁,所以这礼部尚书做了三十年,依旧是稳稳当当。 朱祁钰登基的时候是非常寒酸的,而陛下又比较节俭,这瞅准了机会,胡濙自然是要大办特办。 “平身。”朱祁钰点头,打开了车窗看向了街道两边。 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热闹,朱祁钰打开车窗的时候,引起了阵阵惊呼。 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稚童,面色颇为失望,嘟囔着:“这陛下也不是龙形虬髯吗!爹爹说陛下长得像头龙,骗人!” 朱祁钰恰好听到,嘴角牵起了笑容,对着稚童挥了挥手。 这稚童也是顽皮,也对着朱祁钰挥了挥手。 朱祁钰从百姓的脸上看到了很多的表情,但是比起之前,街上的百姓,则是由内心深处迸发出了一种力量。 那就是,大明还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大明! 他们的确是来看热闹的,他们想来看看,守住了他们家园,守住了京师,保住了大明江山社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英气十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些日子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尔虞我诈,所有的劳累,全都化在了这些欢欣鼓舞的笑容之间。 朱祁钰对着人群招着手,每当这个时候,都会爆发出一声声的欢呼声,石亨突然耸了耸肩膀上的龙旗大纛,高声喊道:“儿郎们!” “某起个头。”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起!” 石亨的临时起意,并不在编排之中,但是他一喊,大家都开始唱起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歌。 朱元璋灭陈友定,天下局势已定。 大势已成! 朱元璋任命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带领二十五万大明军队,开启了大明的北伐! 大明军队唱着这首《红巾歌》,踏平了徐州、沂州、安山、济宁、密州、蒲台、邹平、登州、莱州、汴梁、商丘、襄阳、开封。 大明军队的军队,高唱着这首歌,踏入了自北宋末年之后,汉军从未踏足过的领土! 黄河以北! 宗泽固守开封市,恶疾病逝之前,那歇斯里地的三声“渡河!渡河!渡河!”,终于,终于,三百年之后,在徐达手中完成。 汉军,再次踏上了北伐之路! 山西、陕西、河北、山东北部、倒头就拜! 所到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收复了南宋梦寐以求的汉家十八省! 徐达用了多久?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洪武元年七月二十七日,徐达攻克通州,离当时还叫元大都、汗八里的北京城,仅仅四十里! 元惠宗令大臣监国,带领后妃、太子、公主自北门仓皇逃窜。 大明军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用着高亢的嘶吼声,攻破了元大都的齐化门,入城,消灭元朝。 燕云十六州,再入汉人之手。 这首音律简单到了极致的歌,却是写满了五百余年燕云、黄河以北所有汉地故土百姓的血和泪。 他们脸上配字,妻儿为奴为仆的活了这么久,终于再闻王化。 当这首歌再次在大明的京师响起的时候,高亢的合声,直冲云霄。 朱祁钰站了起来,来到了辂车,站在了辂车前的小台子,高亢的欢呼声,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冲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抓紧了凭栏,面对着声浪的冲击,平静的看着所有人。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天道好还,人心效顺!” 朱祁钰的车驾慢慢的驶离了京师,向着京外大营而去,身后的声音,才慢慢的平淡了下来。 他只感觉自己的背后都是冷汗,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只做了一点点的工作。 杀掉了几个阴结虏人的家伙,帮助于谦疏通了通惠河,杀掉了一批倒买倒卖的奸人,打赢了一场在历史上本就该获胜的京师之战,何德何能呢? 百姓为何会如此的拥戴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回到了辂车之内,看着车内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 或许胡濙都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或许胡濙只是想趁着过年之前,热闹热闹,散散一整年的晦气。或许胡濙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 但今天这个场面,是他们万万都没有想到的。 朱祁钰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他忽然开口问道:“中山王当年从南京出打到北京,用了一年的时间?” 中山王说的是徐达,徐达的后人世袭了定国公,虽然定国公不再执掌兵权,但是一直到明末,定国公府都有人承袭,未曾断过世系。 于谦稍微算了算,俯首说道:“回陛下的话,从北伐开始,中山王进北京城的时候,差不多是九个月。” 九个月。 朱祁钰用力的点了点头,才说道:“朕忽然想明白了,为何也先如此狂悖,破紫荆关就直逼京师而来,而且还颇为骄纵。” 瓦剌骄纵,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于谦,石亨、刘安、范广、孙镗等想不明白问题。 瓦剌第一阵,居然是骑卒冲击民舍,这不是找死吗? 真当大明军队手中的火铳,是烧火棍不成? 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自古以来,兵败如山倒,山倾之时,岂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呢?” “土木堡惊变,二十万大明精锐阵亡,在廷文武折损三成有余,五十万民夫或逃或亡,太上皇被俘虏。” “换做朕是那瓦剌也先,那朕,也狂悖!朕,也骄纵!” “当时无论怎么看,大明就是栋破房子,只要轻轻踹一脚,大明就亡了。” “得幸,大明还有于少保挽天倾,朕心甚慰。” 于谦赶忙说道:“陛下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 “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尊养之礼有加,谗间之言罔入。” “实乃是,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 朝臣左右莫不面面相觑,这于谦可是出了名的刚直于谦,啥时候这么会拍马屁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千古奇闻了。 自永乐十九年进士及第,于谦就梗着脖子怼了已经老态尽显的朱棣,惹得朱棣颇为不快,欲杀之。 宣德共十年,先帝朱瞻基,屡屡因为于谦的数落,气的脑阔疼,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龙椅要不你来做?欲杀之。 朱瞻基最后还是没舍得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扔到了江西去巡按。 这一走,于谦离开朝廷十九年之久,虽然于谦不在朝廷,每次大朝会、朝议、廷议,却句句离不开于谦的奏疏。 于谦巡抚江西、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直到去年外任十九年,才被招回了朝堂。 难道十九年在外为官,终于学会变通了吗? 朱祁钰也有点愕然,这段马屁台词太长了,他愣了许久才理解了什么意思,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 这是认真的吗? “全仰来于少保料事如神,处置得当啊。”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于谦俯首说道:“全仰陛下之英武决绝,臣只是奉君命行事罢了。” 朱祁钰这才确信了于谦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功劳都堆到皇帝的身上。 于谦是知道朱祁钰要动手干掉朱祁镇的,所以,于谦要给他的君王的威严,层层加码。 于谦也是在自保,京师保卫战的首功到底是谁?这种事他需要告诉所有人,是陛下! 朱祁钰的皇位越是稳固,大明的江山就会越稳固! 这一轮互相的吹捧,颇为有趣,朝臣们只是隐隐觉得不安,似是有大事要发生。 “新营到了。”朱祁钰感觉到了车驾停了,边走了下去。 呜咽的角声混着风沙,在京师外大营轰然响起,擂鼓震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这首诗,颇为感触。 京师之战开打前,他天天泡在京师大营里,不断的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了点,但是的确是最有趣的日子。 大明百姓是含蓄的,但是大明的军士是无比狂热的,当朱祁钰走出辂车的时候,整齐划一的声响,突然传来。 等在校场之上的军士猛地转过头来,猛击了一下前胸的甲胄,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 甲胄的甲片反射着朝阳的金黄,明晃晃的洒在了地上。 京营二十二万军士,整整齐齐的单膝跪下,齐声、高声呼和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十万人高呼万岁,便是山呼海喝,震耳发聩! 朱祁钰看了一眼扛着龙旗大纛,跪在最前面的石亨。 不用说,这定然是石亨,早就演练好的。 石亨的马屁,不像文人的马屁那样,于谦那样,有那么多的拐弯抹角的词藻,平平仄仄的押韵。 石亨总是直接,简单而粗暴。 朱祁钰平静的伸出手来,喊道:“平身。”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大明京营现在,真的可谓是赤胆忠心。 朱祁钰走过了京营的军士们,在所有人渴望的眼神中,走上了讲武台。 讲武台下是掌令官,他们负责将陛下的每句话,分毫不差的传递给所有的人听。 掌令官的传递速度越快,代表军队的组织度越好,作战指挥,更加快捷方便。 当然朱祁钰是不会让掌令官去做那种机枪挪十米的事。 他从来不负责具体的作战指挥,他是皇帝,只需要告诉臣子们,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够了。 德胜门外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竖了起来,他不得不亲自上前线。 “将士们!”朱祁钰清了清嗓子,高声的喊道。 掌令官如同鱼龙一样在军阵之间穿梭着。 之前朱祁钰打算把自己的手伸到京营里去,让缇骑们每旬走访京营,来应对私役军士和克扣军饷之事。 他当时就留下了一个后手。 但是于谦大呼陛下英主也,就让缇骑去了,而且积极配合,这后手就没用上。 朱祁钰的后手就是这些掌令官,把这些掌令官组织起来,大有可为。 适当的时侯,可以赐下飞鱼服,让掌令官们挂锦衣卫的职…把锦衣卫建在百人队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胸章胸前挂(均订加更) “我们胜利了。”朱祁钰首先确定了瓦剌人溃逃,大明京师保卫战的胜利,这一肯定的事实。 这种宣布,让大明军士为之一阵。 但是朱祁钰话锋一转,再次大声的说道:“但是瓦剌人杀了我们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京畿、山西、山东、河南,几乎人人戴孝,家家披麻。” 朱祁钰的神情是极度悲哀的,他为大明如此多的好儿郎,凭白无辜的死在了土木堡之战中,感觉到了悲痛。 “朕在京师之战前,就曾经跟于少保讲,终有一日,朕必将手提七尺长剑,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朱祁钰永远记得京师满城缟素的那一天,那是大明的耻辱的烙印,这种烙印,只有血债血偿,才能够洗刷。 大明以武立国,摧枯拉朽的摧毁了元朝暴政,但是现在,大明被瓦剌人骑在脖子拉屎。 只有将其彻底的物理意义上的毁灭掉,便不会有人记得这份耻辱了。 “杀!杀!杀!” 大明的将士在听到了大明皇帝的话,便有一小部分人,大声的怒吼了起来,随着怒吼声越来越大,便汇聚成了一股海啸般的声浪,在整个京师的上空盘旋。 京师之战,大明军大获全胜!他们现在的确有信心,未来有一天,跟随他们的皇帝陛下,驱长车,征伐塞外! 灭掉瓦剌!扫庭犁穴!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喊杀声震天动地,朱祁钰却是岿然不动的站在了点将台前,看着怒吼的京营军士们,面目变得狰狞。 这是耻辱,每一个大明人都深切的知道。 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军士们,略微有些感慨,大明现在上下一心,对瓦剌之恨,刻骨铭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于谦不止一次的上书,请求北伐,比如景泰三年的时候,瓦剌人和鞑靼人,终于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了,在草原上展开了决战。 大明收到消息,于谦立刻要求北伐,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这种反对,除了是忌惮土木堡惊变的重演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朱祁镇在那时候回到了京师。 朱叫门一回到京师,南迁派、迎归派的臣子,立刻马上就找到了他们簇拥的中心,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让明代宗和于少保二人焦头烂额,无法北伐,最终瓦剌坐大。 而后朝堂党争纷纷扰扰,大明再无北伐之志。 朱叫门复辟之后,解散了于谦组建的以备操军和备倭军为核心组建的十团营,不设京营,直到成化三年,朱见深才在反对声中,重建十二营。 朱叫门复辟,大范围的清洗了把总以上的军官。 北伐,远征大漠,即便是后来的皇帝有心,也变得愈加无力。 大明皇帝的军权,大明皇帝的蛋蛋,到底是怎么被文臣们攥住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朱祁钰深知一点,那就是…朱叫门不回京师,就不会溃烂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尤其是他还弄了个京师讲武堂。 朱祁钰伸出手来,慢慢的压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赏罚分明,是朕应该做的,为了表彰此战作战英勇军士,特设功赏牌,希望激励我大明军士,英勇杀敌。” 朱祁钰让人拿来了奇功牌。 奇功牌并不是很多,一共二十块,宦官们早就准备好了檀木托盘,托着做好的奇功牌,来到了点将台之上。 “大明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于谦。”兴安拿出了一个敕喻,大声的喊道。 于谦一步步的走上了台,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朗声说道:“臣受之有愧。” “于少保客气了。”朱祁钰拿起了一块檀木盒里的圆章,亲自给于谦挂在了胸口。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等一十二骑。”兴安再次喊道。 这一次是绣春刀的锦衣卫授勋,一共十二人,夺旗之功,瓦剌人竖起了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这龙旗大纛是被冲阵的一十三骑夺下。 不是十三骑吗?怎么才十二个人? 朱祁钰打头阵啊…他总不能自己给自己颁个勋章吧,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勋宗了? “缇骑辛苦,跟着朕去卖命。”朱祁钰挨个给这十二人,别上了奇功牌。 看着这样式,就极其满意。 有两名无名缇骑缺席了,他们是授勋之事上,唯一带着面甲的人。 他们没有姓名,他们绝对的忠诚。若是死了其中一人,就会有人递补。 这是朱祁钰手中最忠诚的刀。 “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有死无生!赴火蹈刃,义不容辞!”十二骑在朱祁钰的面前,是极为激动的,他们半跪在地上,大声的喊着。 “平身。”朱祁钰示意他们站起来,以他对卢忠的了解,这个粗胚,这几个词,怕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 “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亨、都督同知范广、广宁伯刘安、京师副总兵孙镗、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兴安再次喊道。 杨洪和郭登虽然已经不再京师,但是他们的亲眷都在,这是将领带兵在外的传统了,自然会有人代为授勋。 杨洪是长子杨俊,那个身中十七创,重伤差点死掉的好儿郎。 朱祁钰挨个将奇功牌,挂在了这几位新晋侯伯的勋贵们胸前。 “诸将下马陷阵,勇往直前,该得此赏。”朱祁钰对他们的战功,再次做出了肯定。 下马陷阵杀敌。 就代表着爷不打算跑了,就在那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作为将领,他们其实不需要冲锋在前,但是他们还是身先士卒。 这就带来了一种效应,那就是跟我冲和给我冲的差别。 十九块奇功牌授勋完成,朱祁钰站在台上,继续说道:“生擒达贼或斩首一级者,皆与头功牌,若是力战而亡,悍不畏死,亦授头功牌!” 这一次就是掌令官们将头功牌按照早就确定好的名单,按名单发给了军士。 沙场点兵之后,锦衣卫会拿着头功牌,到战亡的家中安抚将牌子给到家属。 稍微有些喧闹之后,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朱祁钰再次高声喊道:“虽无前功而被伤者、守战有力者,与齐力牌。” 这次的齐力牌,约等于集体三等功的味道。 京营几乎人人有份,就连一些文官都有。还有一些参与到了守战的工匠、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捐赠粮草的商贾等等。 自备鞍马效力的百姓有多少? 于谦的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万余人,实在是太多了,于谦不得不最后都让石亨校检,确有勇力才会编军。 当时人心惶惶,石亨怕有奸细,最后一共入编不到三千人。 当然,也是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奖罚分明。 一些人,在作战之中,舍弃了军士自己逃跑,导致了大明军陷入苦战,阵亡一万余人。 此人便是都指挥魏兴。 魏兴在西直门外杀贼,与孙镗不合,先行回营,于谦上奏死有余辜,但敌未退,当先杀贼赎罪。 朱祁钰却令锦衣卫拘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仗打完了,魏兴,也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朱祁钰本不想在如此盛典上杀人,本来打算留到过年之后,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人砍了得好。 西直门外,民舍被攻陷,大明军队退到城墙之下苦战,若非石亨及时赶到,西直门外两万军,怕是要死伤殆尽。 即便是如此,依旧战死战亡了一万多人,连孙镗都中了三创,到现在肩膀都没好利索。 既然敢不尊将令,私自回营,导致战败,那没啥好说的。 取人头一用,申严战守之师军令! 于谦做事还是有点见不得血,朱祁钰则不同,他对这种事,是零容忍的。 德胜门他朱祁钰带着缇骑新胜,累的脚都走不动了,刚趴下睡了一会儿,西直门差点就战败了! 他能放过此人? “带上来!”朱祁钰大声的喊道,缇骑们将魏兴推搡到了阵前。 于谦掏出了一份早就写好的奏疏:“都督魏兴侵盗军资十七万银,朋比为奸,不尊号令,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是为悖、构、谤,按例当斩!” “臣请命,枭首示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阅 朱祁钰是有些失望的。 十七禁五十四斩,执行这个本来是五军都督府的事,但是五军都督府的话事人,英国公张辅的两个弟弟,实在是弟中弟。 这事从来没在朱祁钰面前提过一次,朱祁钰交待五军都督府查办魏兴,可是两人上奏言情,请陛下网开一面。 朱祁钰只好交给卢忠和于谦查办了。 这一查,就查出了魏兴喝兵血、私役军士、贪墨军饷的事儿,一共十七万两白银,整整齐齐的藏在魏兴家中的地库里。 得,证据确凿。 锦衣卫缇骑卢忠手里高声说道:“京营忻城伯赵荣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纪律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广宁战危,临阵怯战。” “臣以懈、欺、背、误四罪,请斩二人!” 如果说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觉得魏兴不好对付,不愿意得罪人,这边将孙杰,张辅那俩弟弟,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拿去!” 魏兴的表情甚至是有点释然,他带着枷锁向着皇帝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跪在了大明军士的面前。 等了两个多月,忐忑不安、终日惶惶那股劲儿,已经过去,这漫长的等死之路,终于等到了头,心里却像是放下了块石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战败者死,他导致了西直门外的大溃败,差点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 但还是有点怕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一刻终究来到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吓得颤抖了起来。 “咔嚓。” 颈椎骨开裂的声音响起,魏兴只觉得一股剧痛,自脖颈传来。 但是还未喊出声来,就只听咵的一声,天旋地转。 在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了那些恨他的军士们的脸庞,更看到了朱祁钰对他的怒其不争。 最后一丝想法,大约是后悔吧。 魏兴三人,人头落地之后,很快的被清理干净了。 军队,还是要奖惩分明,军心才能稳固。 十七禁五十四斩,于谦没开玩笑,朱祁钰同样没开玩笑。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马上结束。 在举行完了授勋仪式之后,就是春秋大阅。 春秋大阅,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每一朝都不太相同,核心的规矩就是随天子心意。 天子说阅,那就阅。 朱祁钰将此次的授勋和大阅安排在了一起。 这次的大阅的目的,非常的简单明了,就是安定京师人心。 京营没了,京师人心汹汹,虽然京师之战,大获全胜,但到底具体什么情况,因为在城外发生,众说纷纭。 自早上开始的大阅在恢弘的军队的号角声中,正式开始。 撕裂长空的号角声,惊的天边的苍鹰都仓皇逃离,而军队在不断的大声号令之下,动了起来。 开始自进京以来,所有的训练成果展示。 包括了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等项目,这些带有实际训练科目的效果,就是在西直门巨大的校场上,带起了无数的烟尘。 战术项目表演结束,就是大明军队的火器阵营了。 一辆辆的大将军炮在旗兵挥动旗帜之下,骤然轰鸣,实心铅弹,飞射而出,落在了预定的地点,壕堑上的草人阵型被砸的粉碎。 子母炮、虎威跑,一窝蜂,开始了第二次的轰鸣,再次落在了已经被砸碎的壕堑之上。 而紧接着就是大明挑选了精锐重组的神机营的火铳手,再次展现了大明火铳手的精锐。 大明军因为训练不足,之前的射击方式,是神机枪前十一人放枪,中十一人转枪,后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余五枪,备敌进退。 前阵放者即转空枪于中阵,中阵转饱枪于前阵,中阵转空枪于后阵,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那是因为训练的时候,只能部分的人专门训练放枪,部分的人专门负责添药物,而训练最差的负责在中间转枪。 但是这次的新神机营的射击,已经变成了全阵放枪,前阵趴伏在地,中阵半蹲,而后军站立的排队枪毙惯用军阵。 这一次的展示,无论是填装速度,还是精准度,相比较清风店之战,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再次面对瓦剌人冲阵,不会那么的狼狈不堪。 清风店占据有利地形,还被瓦剌人扑了上去,大明的火铳的威力,根本没有展现出来。 但是今天这次的大阅,又经过了两个月的训练,终于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神机营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三千人,但是仅仅这三千人,在战场上的击伤杀能力,绝对不可小觑。 而后缇骑们骑着飞鱼服在战场上驰骋,他们掏出了背上的火龙枪,这是一种大明专门的马军火铳。 当然不是三亿鼠标的梦想里面的火麒麟,这玩意儿由六个硬纸筒,连接中心紧缚在一起。 筒中装爆药,在底部用木马塞紧,每筒装箭数枝,用老竹削长五寸,如弩箭样,然后点燃击发。 有点类似于多重箭的味道,但是这玩意儿的威力,属于大明火器探索路上的失败品,非常像是骗补助的。 火龙枪,因为过长,在战场上,属于一次性产品,使用的是竹削弩箭,其实射程和威力都不太行。 但是大阅的时候,跟放烟花一样,嗖嗖嗖声势颇为壮观,缇骑们打火龙枪,完全就是为了节目效果,烘托氛围。 毕竟这玩意儿万箭齐发的时候,那是真的热闹,声光效果俱佳。 缇骑作为仪军,也充当着大阅之中,气氛组的效果。 但是随着烟尘落去,紧接着出场的缇骑手铳队,就不是开玩笑了。 缇骑手中的手铳,是燧发枪。 让朱祁钰颇为可惜的是,大明精钢战略,到现在依旧只能武装锦衣卫缇骑,这已经打掉了所有的精钢库存。 填装速度和射击精度让人瞠目结舌。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头,缇骑的骑战手铳作战,已经相当的成熟,作为手枪队,戳戳有余了。 随后是安南枪方阵,安南枪是一种抬枪,需要两个人一起使用,也叫长铳,或者边铳,适合于城池阵战使用。 安南枪乃是张辅在平定安南的路上,发明创造的火铳,安南枪可安南,因为枪膛较长,铅弹打出去之后的尖啸声,颇为刺耳。 不过安南枪的演示中,出了意外。 安南枪是典型的火门枪,点燃火门引火药,引火药点燃药室里的发射药击发。 但是在击发的过程中,因为是逆风,引火药吹到了瞄准的军士的眼中。 朱祁钰可是亲自上过战场的主儿,逆风一吹,他就立刻叫停了演练,让军队的医倌,取了清水让军士们洗眼睛。 虽然大阅因为风的原因,出现短暂的暂停,但是很快,大明的军队就开始了继续演练。 继续出场的还有一窝蜂,大号的霰弹枪,由大明最早的碗口铳发展而来的一种火器,近战守城的利器。 火龙车,在宋朝猛火油柜的基础上,做的一种,两对儿负重轮的火焰喷射车,不过这玩意儿用起来,的确是有点吓人。 火龙阵阵,能喷五六步那么远,近战神器。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演练终于结束,虽然安南枪的演练中,发生了一点意外,但还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了。 军队扛着牙旗,站在原地,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检阅。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常服,翻身上马。 他骑着白马,而不是战马,他的战马确实不好看,还有点矮小,打仗厉害,但是典礼还是白马居多。 他路过了京营二十万军的每一个人。 “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啊。”朱祁钰由衷的说道。 他作为大明的新皇帝,对大明的这次的大阅非常满意,但还是颇为遗憾。 今非昔比,往日的大阅比这个要威风太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朱棣头上动土 朱祁钰非常遗憾,他遗憾大明雄风不在,今天的大阅,远不如初了。 永乐十九年,朱棣组织了一次超大规模的春阅。 四夷馆组织了二十七个国家,超过六百多人的使团,进行了超规格的代号“狩猎”的春阅。 朱棣派遣三大营精骑,带着这六百人的使团,从嘉峪关出发,沿途参观了大明的九镇边军,随后再乘船至浙江上岸。 在浙江、河南、山东、江苏等地,进行了人文的“观光旅游”,宣扬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的同时,还展示了大明之富硕。 随后在第二年,六百人的使团,来到了怀来,狩猎正式开始。 那次的京营共计十万精锐参加,持续月余,宣扬大明之国威。 帖木儿帝国的副使盖苏耶丁,曾在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帖木儿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帖木儿是中亚小霸王,建立了帖木儿帝国(今阿富汗附近),曾经号称百万大军,要反明复元,号召蒙古旧部,再塑大元荣光! 结果东征没过多久,帖木儿,就死在了路上。 朱祁钰的这次春阅,参加人数看似是二十二万,其实只有不到两万人,参加了实际的演练。 规模上比“狩猎”要小很多,而目的也只是安抚京师,而不是宣扬国威。 立意上,也比太宗文皇帝逊色数筹。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他屏气凝神,目露凶光,大声的喊道:“将士们,终将有一天,形势会逆转!” “我们必让瓦剌人,用他们的子民、用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土地!血债血偿!” “大明,天下无敌!” 朱祁钰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操办这场大阅,他的目的自然是京营枕戈待旦,一旦瓦剌人露出了破绽,必驱长车,破瓦剌人,追杀至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大明和瓦剌只能有一个活着。 如果他这个皇帝,都没有了这个劲头,那朝臣们会懈怠,大明军队会懈怠。 土木堡一役,死亡的冤魂,则再也不会瞑目了。 是夜,朱祁钰回到了郕王府,依旧在思考着京营之事。 首先是火门铳应该全部更换为燧发手铳,或者改良旧铳。 否则打仗火药迷了眼这事解决不掉,那还说什么驱厂车,万里兵锋,尽灭西虏呢? 但是现在朱祁钰缺钢,尤其是簧片的弹力需求极大,王恭厂和兵仗局为了武装缇骑,已经用光了合用的钢料。 扩大生产,势在必行。 扩大钢料生产,就必须扩大燋炭厂,而扩大燋炭厂,势必要用到西山煤山。 西山,西山是当年朱棣亲自选定的地方,作为皇帝陵寝之所在。 后来却逐渐发现了煤山,京师百万,用炭用煤不计其数。 柴米油盐,柴字当头,这西山煤田之事,煤窑便逐渐多了起来。 即便是都察院禁止约束,锦衣卫们巡查,严禁私自开采在朱棣的头上动土挖煤,重罪不赦。 但是依旧是蔚然成风,窑井无数,获利极多。 内官监成敬去探看了一番,整个西山煤窑官窑只有一两座,而民窑却是铺满了整个西山。 朱祁钰料定,西山煤山已经被内外官豪势要们给霸占了。 朱祁钰断定了西山煤山被内外官豪势要之家所占据,与卢忠调查是相符合的。 卢忠手底下,一直在走访西山煤窑,虽然还没有盘查清楚,到底是谁的窑,但是卢忠已经摸到了不少的脉络。 锦衣卫不搞走访,那还是锦衣卫吗? 首先这建窑,首先就需要出工本,需要找力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数十日,才能下腰,若非内外官豪势要之家,绝对付不起这等工本。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 可见开煤窑赚钱啊。 所谋之丰厚,连勋戚势要之家,都不顾皇明祖训的约束,在朱棣的头上动土开窑! 马圣曾经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 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 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上绞架的危险。 显然为了赚钱,一些人已经疯癫了,即便是被抓到要砍头,也要私设窑井,偷偷采煤。 这玩意儿到底有多赚钱? 朱祁镇,大明战神朱叫门,曾经在正统十二年四月,令英国公张辅,在卢沟河东,设立煤窑,后来被都察院抓到了小辫子。 都察院立刻就开始弹劾英国公张辅,不顾皇明祖训,凿山伐石,请求责罚。 朱叫门一看事情败露,就立刻申斥张辅,命其关停。 连皇帝都要下场设立煤窑。 朱祁钰为何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呢? 郭敬留下了一本账本,账本上郭敬搞走私钢羽的钱,流向了朱叫门的口袋里,张辅的这笔账也记在上面。 朱叫门这家伙在坑自己人,总是有一手的。 张辅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虽然家财不厚,但是历来封赏不断,而且英国公府自张辅封公以后,家教可谓是森严。 一直到最后一代英国公为崇祯皇帝战死,英国公府从未仗着自己勋贵之名,作奸犯科,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 除了这个事。 这等在朱棣头上动土的事,若非朱叫门,张辅又怎么会毁自己一生的清誉呢? 最后,朱叫门把这个为大明征战一生将领坑死在了土木堡,连个尸首都寻不到了。 朱祁钰愣愣问道:“兴安啊,岳谦和季铎的使团到了瓦剌吗?没有任何消息吗?” “嗯。”兴安挑亮了烛台,俯首说道:“陛下,瓦剌那边似乎是有些犹豫,一直没让岳谦见到太上皇。” 朱祁钰一直在盼望着朱叫门死掉的好消息。 “陛下眉头紧锁,可是为了西山煤窑之事?”兴安犹豫了片刻问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胆大包天!敢在太宗文皇帝头上动土,也不怕太宗文皇帝夜里托梦,杀了他们。” 兴安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那臣来办吧,卢忠四处走访,窑民苦楚,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具体给谁干活,经纪买办横行。” “可是臣知道啊。” “你知道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兴安觉得自己这个大珰是不合格的,陛下是天子至尊,整日里为这些个琐事头疼,那不是陛下应该思虑的事。 陛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瓦剌人杀的干干净净,如何重振大明之威,如何让大明万代永昌,如何多生几个孩子。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让陛下皱眉,是他们这些臣子的失职。 他俯首说道:“知道一二,交给臣办,臣在上元节之前,把这事给陛下办妥贴了就是。” 兴安可不是说大话,他继续说道:“臣掌控着燕兴楼,陛下有所不知,京师里别的地儿臣不敢说,但是这燕兴楼的消息,最为灵通。”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兴安应该是大体上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消息,但也是消息,不是证据。 他十分确定的对兴安说道:“兴安,只有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漏的。” 这是当初他看英剧的时候,记住的一句话,却在大明身上应验了。 即便是按照最朴素的宗族礼法,跑去皇帝的皇陵头上动土开窑,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但是他们不仅开了,而且肆无忌惮的赚钱。 要不然朝臣们喜欢朱祁镇呢,朱祁镇让他们赚钱,自己也赚钱。 兴安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长揖俯首说道:“陛下说的是,臣必然把这事给办得妥帖了。” 船会从顶上漏吗? 一般而言,船都是从底下开始漏水,但是国家这艘船不是,是从顶上开始漏的。 兴安离开了书房,大老远就看到了汪美麟站在别院门前,张望书房的灯光,看到兴安的时候,赶忙招手问道:“陛下可有国事操劳?” 兴安这一句,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自从陛下开始监国,汪美麟和杭贤就时常在这别院门前站着,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这好不容易陛下闲了下来,汪美麟这望夫石也终于化成了绕指柔。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陛下没有国事操劳,也没有朝臣接见,今天的奏疏也批完了,陛下刚才想了点儿事儿,不过也想明白了,皇后千岁,现在可以去了。” “皇后千岁可以派一婢子守着就是,不必每日前来。” 汪美麟笑了笑,向着书房走去,嘴角带着窃喜,兴安哪里懂女人的心思?这要是派个婢子过来,万一陛下看上婢子怎么办? 她每天来,就是乐意,每天远远的看一眼,也是极好的,心也会安定许多。 “夫君。”汪美麟走进了书房之内,还带着香风,便走到了朱祁钰面前,怯生生的行了个礼。 她连眼角都带着笑意,怯生生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平身。”朱祁钰仔细打量下汪美麟,这副俏生生略微有些御姐的脸庞,满是羞红,目若秋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期盼,灵动的眼眸里带着活泼和俏皮。 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什么叫专业? 汪美麟双手放在身后,探着身子,满是好奇问道:“夫君在写什么呢?” 朱祁钰吹了吹墨迹,将那本大黄色的奏表合上,笑着说道:“明天不是要太庙祭祖吗?” “朕写给祖宗的东西。” 朱祁钰显然不打算让汪美麟看,君不密则失臣,他写的内容,如果汪美麟看了去,反而担心。 “该歇息了。”汪美麟眉目含情的看着朱祁钰。 陛下这军阵历练,每日操阅兵马,眉宇之间的英气越发深刻,若是水中之旋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她。 朱祁钰还年轻的很,身体恢复的快的很,现在自然是生龙活虎。 他点头说道:“兴安。” “啊,兴安好像是有事情要忙,朕让成敬去烧点水去,先去沐浴,你先回房间等朕。” “臣妾领旨。”汪美麟站起身来,却没离开,抿了抿嘴唇,眼眸翻动。 她颇有些大胆,但还是非常低声的说道:“臣妾伺候夫君沐浴吧。” 啊? 这… 拿这个考验皇帝,是吧! 朕可是久经考验的战士! 朱祁钰想了想,这郕王府必须得加个大浴池了,迫在眉睫的需要啊。 当然,会不会被朝臣们怒喷为酒池肉林? 亡国之君,酒池肉林不正常吗? “夫君?”汪美麟的这个提议可为是十分大胆,但是她却没有躲闪,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颇为动情的说道:“夫君整日里忙忙碌碌,臣妾见一次都不易。” “夫君乃是一国之君,为国事操劳,臣妾自然不可拦着,但是夫君现在已然无事,臣妾,便是一刻也不想分开了。” 汪美麟还以为朱祁钰以为她放浪无状,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沁出了两滴泪来,顺着洁白的脸颊滑落。 这些日子里瓦剌人逞凶的惶惶不安、久久不见郎君的日思夜盼,整日里忐忑担忧,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便是她此刻复杂至极的心情。 朱祁钰不懂女人泪,学校不教这个啊… 他的确是不懂女人心,也看出来了汪美麟那期待和痴缠。 还有那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悲苦。 女子人生最好的几年,会匆匆而过,等到人老珠黄了,皇帝有了新欢,即便是名义上是皇后,又有几日能够同床共枕? 汪美麟本来以为自己嫁的是个闲散的王爷,结果现在成了皇帝,她整日里惶惶恐恐。 这也就算了,近日里,朝臣们要为陛下选秀女之事,也开始有了苗头。 皇帝,需要子嗣,朱祁钰需要,朝臣也需要陛下有子嗣。 但是老朱家这人丁不旺,也是老毛病了。 朝臣们的想法是,广撒网,多捕鱼,捞到一个是一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朕只是在想,建个大浴池,明天就让兴安办。” “啊?”汪美麟有点错愕,随即展颜一笑,心底那些女人心思的小担忧尽去,她这一笑,仿若是春风拂过大地,那俏丽而富有灵气的白色梨花。 久经考验的战士,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夫君,今天听说京师大营有大阅!热闹不热闹啊!”汪美麟知道了朱祁钰没有嫌弃她的放浪无端,便放下了心,走到了朱祁钰的身后,给朱祁钰松了松肩膀。 她知道陛下累,国事繁忙,每日还要操阅军马,怎么能不累呢? 柔弱无骨的葱白双手,在朱祁钰的略有些肿胀的脑阔轻轻捏动,缓解着他一天的疲惫。 朱祁钰闭目养神,点头说道:“热闹,但是战斗力还是不如老营,再操练两年,弓马娴熟,铳阵不再误伤己方!就该收拾收拾瓦剌人了。” “夫君似乎非常关心军事,朝里肯定喋喋不休,说夫君穷兵黩武。”汪美麟略微撅着嘴说道。 夫君这个皇帝,本就不是夫君自己想坐的。 夫君尚在潜邸的时候,也是无心大事,整日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也是好不快活。 夫君的哥哥朱祁镇,这个皇帝的心眼比芝麻豆点儿还要小那么一些,若是夫君表现出对国事的丁点兴趣,那就是一顿申斥和减俸。 减来减去,本来一万石的俸,硬生生的折成了三千石,就这府上的宦官去领的时候,也要被百般的刁难,不给户部和宦官们吃饱,这三千石也领不回来。 结果太上皇御驾亲征,大败特败不说,自己的夫君还被赶鸭子上架,当了皇帝。 时局多么艰难?当时所有人都喊着天塌了,天柱震颤,坊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 夫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击退瓦剌,虽然是在于谦的帮衬之下,可是陛下在德胜门之前,那可是先登夺旗之功。 如此这般,那群臣子,还整日喋喋不休,说夫君是什么亡国之君。 她可是都听说了。 所以,她才会有点气。 “呼,舒服。”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抓着汪美麟的柔夷把玩了起来。 葱白的手掌有什么好玩的? 根据过来人的经验,那真的是非常好玩,不是手好玩,是人好玩。 这个好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卢沟河上有座卢沟桥,卢沟桥上有不少的石狮子,爱妃可曾看到过?”朱祁钰问道。 汪美麟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说道:“好痒啦,不要玩了。” “臣妾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踏青,看到过好几次哦。” 朱祁钰松开了汪美麟的手笑着说道:“那你过桥的时候,是扶栏杆过桥的吗?” 汪美麟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会。” 朱祁钰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继续问道:“那么,栏杆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当然有用了,没栏杆护着,掉下去怎么办?”汪美麟理所当然的说道。 朱祁钰点头:“这就是了呀,可是你并没有扶栏杆啊。” 汪美麟满是疑惑,这种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实在是绕的很。 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可是…可是没有栏杆,我会害怕!” 朱祁钰洗了手,用了点胰子说道:“对咯,这就是了,我大明军士,就是那桥上的栏杆啊。” “朝臣说朕穷兵黩武,朕认了,朕对军士的确是爱护有加。但是爱妃你说,这桥上没有栏杆,它行吗?” “当然不行了!”汪美麟立刻点头,可是她立刻满脑门的官司,她愣愣的说道:“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夫君一讲,臣妾一个妇道人家都明白了,他们不明白吗?” “土木堡惊变,天下哗然,京师二十万精锐,旦夕覆灭,京师人人素縞麻衣。” “就按陛下说的,军士乃是我大明的栏杆,那栏杆倒了,自然是要修啊,他们为何还要喋喋不休呢。” 朱祁钰笑了笑,揉了揉汪美麟的脑袋,笑着说道:“这么复杂的事情呢,交给朕吧。” “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怕朕握着刀呗,要把朕关进笼子里,他们好在笼子外面,耀武扬威。”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的事,他们没把朕关起来,朕就先把他们关起来再说。” 成敬在门外,也没进来,恭恭敬敬的喊道:“陛下水烧好了。” “朕知道了。” 夜生苍白云一道,西南至东北亘天,复化作三道夜云,夜中月生,夜云苍白晕,惶惶正天。 兴安先是叮嘱了府里的内侍小心伺候,十一缇骑,小心巡防外院,换了一身常服,又至门前,巡视了一圈郕王府的校尉。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等到确定万全无碍之后,他趁着夜色,向着燕兴楼走去。 什么叫专业? 兴安管理的燕兴楼就是专业的情报搜集机构,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但是燕兴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可是在燕兴楼一个小院子里,几个东厂的番子,正在奋笔疾书,记录下一切有可能的消息。 分门别类,将记录下的消息放入对应的箱子中,几个秉笔番役,将所有的消息,穿针引线,最后变成了成文确凿的消息,整理之后,钉在几个竖板上。 就会有专门的番子,每日取走这些纸条,走访调查,确认之后,再按不同门类,放进盒子里封好。 兴安走过了这些竖板,看过之后,将不甚重要或者已经过时的消息,摘下扔进火盆之中。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看到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就顺手摘下。 等到走完这些竖板,兴安手中已经有十数条确凿的关于西山煤窑的消息了。 他将这些消息递给了等着的番子,让他们去核实。 兴安揣着手,将已经确定的情报,从盒子里拿出来,按个筛选,便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是对的,触目惊心!这船漏的,千疮百孔。”兴安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窃国为私的虫豸!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搞好大明朝政! 怎么可能让大明中兴!怎么可能让大明再次伟大! 兴安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燕兴楼设计的极为巧妙,在燕兴楼内,有很多的暗道,这些暗道极其狭窄,不过两尺宽,从外面决计看不出什么。 兴安脱掉了鞋,挨个走过了这些包厢,突然停下了脚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夸,夸上天去!(均订加更) 燕兴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燕兴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番子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番子而言,反而是一种痛苦。 陛下交待的金英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兴安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曹吉祥,那是太后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兴安也给埋了,还有曹吉祥的几个认的义子,全都和金英埋在了一起。 兴安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番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兴安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明的勋戚、明公、缙绅、巨贾们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兴安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西山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陈总宪,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王老师父把权柄交于了于谦,于谦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军屯卫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兴安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直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直也比不上于谦,把权柄交给了于谦,于谦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陈总宪,才是这次的主角。 总宪,是左都御史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徐有贞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水了,都察院现在的左都御史空缺,现在有几个右都御史,都在争这个总宪。 兴安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陈总宪到底是谁了。 陈镒,是于谦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需要坚壁清野,陈镒出京师主持安抚京畿,收拢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也先带着瓦剌人仓皇出逃,陈镒又组织百姓安抚地方,因为是于谦举荐,陈镒愈加的招摇,常以总宪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陈镒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军卫法的创始人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原话。 大明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兴安一听陈镒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陈镒。 陈镒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恢复天下军卫屯田,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陈镒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畿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农庄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兴安在这燕兴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陈镒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于少保说得好啊。” “于少保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于少保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农庄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瓦剌人,大明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陈镒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兴安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陈总宪,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御史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兴安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昭皇帝何其威武,大军九月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元的江山!” “等到征虏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北元去皇帝号。”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虏大将军蓝将军啊,被剥皮实草咯,传示各地。究其党羽,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 陈镒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兴安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陈镒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瓦剌人不再逞凶,这军屯卫法也好,农庄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总宪高见!为总宪举杯!”一个御史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陈镒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徐总宪在的时候,徐总宪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的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于少保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御史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兴安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兴安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燕兴楼,一群番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西山煤窑之事,都交给了兴安。 兴安忽然开口问道:“上次咱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常寺唱帝姬怨的那女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太子还是朱见深,太上皇的庶长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番子低声说道:“禀大珰,未曾寻到,只知道不是太常寺的人,太常寺的乐伎万没有带仆从的道理,小的再去打听。” 兴安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太白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燕兴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太白楼在西四胡同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兴安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东厂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锦衣卫的事儿,兴安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这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郕王府而去。 “陛下…”兴安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兴安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朱祁钰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朱祁钰反而递给了兴安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朱祁钰了吧。 这个陈镒真的不大行。 朱祁钰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陈镒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于谦举荐,总宪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朱祁钰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他作为皇帝用才是关键。 “你告诉于少保,毕竟是于少保举荐的人。”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徐有贞,过完年,送到徐有贞处听调,跟着徐有贞,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朱祁钰不仅不给他左都御史,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朱祁钰摇头,示意兴安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陈镒这等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医学研究持续做出贡献 兴安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朱祁钰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朱祁钰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兴安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明边患即可安宁。 朱祁钰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朱祁钰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石亨,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石亨,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逃营者不杀,石亨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户,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朱祁钰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朱祁钰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魏兴之事,就补差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朱祁钰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朱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于谦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 「人君负天下之大任,必合天下之众谋,而后能成莫大之功,建不世之业,从古以来未有不谋而成者。」 「也往者太监王振以藻饰太平为名,壅塞言路,下情无法上达,也先遣小人陈友等,北虏连年以进马为由,因此探知中国虚实,远来寇边。」 「王振素不习边务,又不纳群言。轻导乘舆远出,以挑祸衅迩者,猾虏又假以送驾为由,深越关隘,直抵京师。」 于谦说王振藻饰太平,通过走私军马,让敌寇查探了京师的虚实,还不纳言,最终导致了大明京师被围的羞辱。 于谦逮着一个已经被锤爆了脑袋的太监骂,他闲得慌吗? 是于谦在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于谦念经和别的士大夫念经,总是有些不同,他会举例子,说现象,找原因,说解决的方案。 别的士大夫念经,那是真的纯粹念经,喋喋不休,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很难提取到关键信息。 “真可谓是九分真来,一分假。”朱祁钰又去梳洗了一番,才回到了书房。 “陛下,昨天臣得到了消息,送给了锦衣卫,卢忠抓到了三个奸细。” “两个是太上皇身边近侍喜宁的徒子徒孙,其一人是忠勇伯把台麾下的指挥使安猛哥。” “忠勇伯把台,自土木随侍上皇,把台战败后降虏,为虏所用。” “这指挥使安猛哥交待,瓦剌人谋划着,明年春夏时,复入寇,所以让三个人来京,策反我大明将帅,许以厚礼高官。” 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奏疏,颇为满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安猛哥的交待,和于谦的判断完全一致。 瓦剌这群狗鞑子,贼心不死,意图再犯入寇! 于少保再一次预判了瓦剌人的行动。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三人和那个刘玉一并剐了吧。” 兴安沉默的片刻问道:“一起剐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一起剐了,太医院的陆子才、欣克敬,让他们好好观摩。” “这可是医术研究,让他们一定上心!” “以后都循此例,抓到了奸细查实剐了就是,不用再问了。” 发展现代医学的重任,就落在了这群二鬼子奸细的身上了。 他们每多一个,陆子才、欣克敬的解剖学,就会详实数分。 为医学研究,持续贡献自己,真的是大公无私! “哦,对了,你这燕兴楼办的不错,这么快就有效果了,可以。”朱祁钰对兴安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非常的专业,非常的人性化,燕兴楼的每个宾客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燕兴楼最近又买了一个太白楼。” “这个月因为太白楼的修缮,燕兴楼只盈余三千两,若是进展快的话,明年入夏,就够收第三栋楼了。” “这第三栋,臣以为还是买在南京妥当。” “很好,继续发展。”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兴安这又准备奇思妙想,办连锁酒店搞情报工作了? 脑袋确实灵活的很。 兴安继续禀报道:“陛下,臣还未找到那太常寺唱帝姬怨的淑女,是臣失职。” 帝姬怨? 朱祁钰这才回想起来兴安说的是谁。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你找那女子作甚?” 兴安赶忙解释道:“陛下后宫仅有皇后和贤妃二人,臣作为陛下大珰,自然有花鸟使之职责,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是臣的本分。” 啊? 朱祁钰眨了眨眼,咳嗽了两声说道:“人家唱个歌,你就打算把人抢回来当朕的压寨夫人吗?” “朕这里又不是贼寨,使不得。若真是要充后宫,朕自然会天下选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这都从哪里学到的昏招?” 兴安愣愣说道:“太上皇的大珰王振、郭敬、金英都这么做啊。”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臣领命。” “陛下,这是侵占窑舍名录,全在上面了。”兴安把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这是他忙了一夜的事。 有些人在朱棣头上动土,设窑挖煤,兴安已经盘的很清楚了,都写在了纸上。 卢忠也有一份类似的单子,朱祁钰把这一明一暗的名单一比对,都在单子上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朱祁钰放下了名单说道:“台基厂是不是把图纸圈好了?” 台基厂负责官舍图纸和石景山燋炭钢铁厂的图纸,这份图纸,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 “卢忠!”朱祁钰喊了一嗓子。 卢忠从外面走了进来,俯首听命。 “你带缇骑,在年前,把石景山到西山这块全都圈起来,就以瓦剌南下,惊扰皇陵为名义。” “在按照名单,挨门挨户去敲门。” “这正统一十四年的窑厂收益,让他们吐出来,朕不管他们什么理由,若是不肯吐出来,不肯体面,朕就帮他们体面。” “这里面有很多买办和经纪,让顺天府府丞夏衡一道把这些人抓了,先扔进刑部大牢,查补之后,全都扔到西山煤窑做工去。” 这是正统一十四年来的弊政,当时八议范围内的人,全都在朱棣的头上开井挖煤,没人管,连朱祁镇都要开井外媒。 朱祁钰要管,这些人若是肯吐出来,那便罢了。 若是不肯交出来,那朱祁钰就真的不客气了。 “臣遵旨。”卢忠垮好了自己的绣春刀,领命而去。 陛下交待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围地,一件事就是去要钱。 要钱这事,是个精细活,首先得把那群买办和经纪给抓了,否则这钱是要不回来了的。 人人都有绝活儿,徐有贞的绝活是治水,于谦的绝活是料敌于先。 卢忠的绝活儿,就是抄家。 这得让所有人当体面人,这要是不交出来,陛下圣旨一下,就是人头滚滚。 还是交钱的好。 这钱是谁的钱?这是个问题。 这钱,是大明的钱。 朱祁镇能带着官僚们,在朱棣皇陵上开井挖煤,能带着官僚们一起赚钱。 朱祁钰不能。 他也早就理顺了这个关系,就是带着他们一起赚钱,他们会支持自己吗?显然不会。 那还不如逼着他们把钱交出来,当官就当官,别没事手乱伸。 把贪官污吏,剥皮冲草这件事,不这么做,太久了,久到一些官僚已经忘记怎么做官了。 卢忠走出了郕王府大门,不几日就过年了,追缴之事,得快,可不能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在休沐结束之前,这件事必须办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申斥都察院 卢忠离开了郕王府去办陛下交代的事儿,兴安却是低声问道:“陛下,那都察院呢?” 朱祁钰稍微犹豫了下,他要在祭祖的时候,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察院这帮人,这不能让他们形成合力,否则会误事。 “他们昨夜宵禁后,依旧饮酒作乐,朕写一份申斥,送于都察院,就说有御史弹劾都察院众御史聚啸。” “让他们人人自危,狗咬狗去吧。” “总宪之位,左都御史,就暂时不要让吏部抵荐书了,朕倒是要看看,他们能为了总宪的位置,斗成什么样。” 作为皇帝,真的要收拾臣子,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招数,就这一招,都察院都得四处冒烟。 敢联袂捧杀皇帝? “陛下英明。”兴安心服口服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英明什么,朕一个皇帝,他们都是朕的臣子,朕用这种招数,也只是教训一番他们罢了,日后尽心为国朝做事,才是正途。” 朱祁钰是希望他们当个体面人,站着把官给当了。 朱祁钰倒是不想闹得难看,实在是都察院的一些个御史们,实在是拎不清楚,看不清楚形势。 这也算是正统弊政之一了,朱祁镇用人,实在是太过于随心所欲了。 他很快就写好了申斥敕喻,交给了兴安。 “京营今天休沐是吧,一直到初五再复训,值守的是谁?”朱祁钰安排今天的工作,才想起来,明天就要过年了。 京营的军士是有家属随军,他们都住在城里,一旦有狼烟起,自然可以随时归营。 但是依旧安排了两万人值守九门,过年看似松懈,其实比平日里更加森严。 兴安认真的查阅了一番说道:“总兵官石亨,和昌平侯杨洪之子杨俊。” “杨俊不是身中十七创吗?还要值守九门?”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子杨俊身负重伤的事。 这才俩月,刚好了一些,就开始巡视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昌平侯杨洪的家教森严,杨俊这才大好了一些,就满身披挂,跟着于少保去了山外九州,这刚回来,就开始值守了。”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说道:“下敕,让他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多月,让陆子才每日探看,若是真的好了,再领差事不迟。” 兴安赶忙俯首:“臣领旨。” 杨俊在京师保卫战中身中十七创,而杨洪已经到了古来稀的岁数,依旧为了大明边防之事,戍卫宣府。 杨洪自永乐元年承袭百户远戍开平之后,征战这么四十余年,算是满门忠烈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昌平侯杨洪还有一个老母亲,现在已经八十有五,这样,你派中使去一趟,带些年礼。” 兴安赶忙记了下来,俯首说道:“是。” 遣中使去送年礼,算是大明朝的一个传统了,但是专门叮嘱的,那自然是要重点关照。 朱祁钰来到了马厩,翻身上马,向着大时雍坊而去。 大时雍坊,在西长安街的路南,紧挨着锦衣卫和五军都督府和六部衙门。 这里是大明京官们的聚集地,同样也是僭越大明律规制的规格“别墅”区。 朱祁钰打算把这里好好拾掇拾掇,弄官邸,把朝臣们送进去,台基厂画好了图纸。 这件事要和抓拿经纪买办、逼迫私窑窑主的事儿,一起办。 他穿着一身的常服,在锦衣卫衙门下马,向着大时雍坊走去,大时雍坊就在锦衣卫衙门的西侧,不隔街。 卢忠带着一群锦衣卫跟在了朱祁钰的身后,护卫左右。 “这帮人,可真是富丽堂皇啊。”朱祁钰走过这大时雍坊的街面,频频皱眉。 比如朱祁钰面前的酒楼,就高九十九尺,约莫三十三丈,阔约三十丈,进深约十五丈,八间半。 正正好,比奉天殿低了那么一尺,窄了那么一尺,浅了一尺,少了半间房。 算不得僭越。 朱祁钰抬头一看,啊…燕兴楼。 那没事了,自己的产业… 兴安曾经问过陛下燕兴楼疑似僭越之事,朱祁钰没有让兴安大兴土木。 朱祁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诺大的燕兴楼,少的那半间房,就是兴安平日里让东厂的番子们待的地方。 此时的兴安,带着陛下的敕谕,一众番子,举着华盖,来到了与大时雍坊一街之隔的都察院。 “都察院众御史接旨!”兴安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气。 都察院一片鸡飞狗跳,陈镒、顾耀等御史从各房里,走了出来,聚集在了都察院的院子里,哗啦啦的跪倒在地。 “臣下有恭敬恐惧之心,朝廷礼仪自然严肃,比闻群臣入朝多行私揖、跪拜礼甚者,三五成群高谈嬉笑,略无忌惮!此恭敬之心何在?” 揖、跪拜礼,只有见皇帝的时候,才会行这种礼节,而且是重大节日的时候。 但是群臣入朝私揖、跪着极多,尤其是在都察院,更是蔚然成风。 朱祁钰的第一条就申斥了他们私下跪拜之事。 这帮都察院的御史们,天天弹劾别人不恭敬,但是他们自己确实最大的不恭敬。 兴安继续喊道:“守卫官军例必辰时换直,欲彼此相识以辨奸伪,乃今于五鼓未朝时,即纷然排拥出入,此恐惧之心何在?” 宵禁,是大明的京师的一个铁律,大晚上,这群御史们在宵禁之后,依旧四处纵情享乐,守卫官军又管不到御史的头上。 守卫官军管不到他们的头上,朱祁钰自然能管。 “其榜谕皇城四门,自今俱宜遵祖宗法,敢仍故违者,纠仪巡视,御史及鸿胪寺官举之,重罪不宥!” “总宪之位悬空已久,朕心甚虑,本经奏请,已有人选,忽闻有司奏禀,此人宵禁夜行,放浪无状,朕,大纠结!” “钦此。” 朱祁钰的语气是极其强烈的,给都察院的御史们一个体面,如果他们不想体面,那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一共三个事,私自不可行跪拜礼、不得在宵禁后四处活动、陈镒的总宪之位…没了。 口出狂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陈镒颤颤巍巍的接过了敕谕,人已经全麻了。 他是于谦举荐的,而后到京畿守备耕战,负责坚壁清野,战后又被召回京师,本以为徐有贞走了,自己就是左都御史,也就是都察院的总宪了。 可是…晚上出去吃了顿酒,就被陛下申斥了,这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兴安一甩袖子,一句话不说,带着番子就走。 “陈御史。”顾耀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顾耀之前还叫陈镒为陈总宪,现在就改为陈御史了,大家都知道了,陛下不打算用陈镒了。 算是典型的昨天还是小甜甜,今天就是牛夫人了。 陈镒面如土灰的说道:“即便是去找于少保,也于事无补了,于少保他…” 于谦举荐陈镒,是他陈镒能力,陈镒作奸犯科,于谦会保他吗? 不会。 因为整个大明朝都知道,于谦不搞朋党之事,他这个左都御史怕是再无可能了。 陈镒跑到了于府九重堂找于谦,结果于谦跟着金濂在大兴,宣讲陛下农庄法的政策。 而此时的朱祁钰,却是看到了人间百态。 “这群人,在干嘛?”朱祁钰看着前面围着的一群衙役,颇为好奇的问道。 一名衙役看到了朱祁钰一众人等,就上来驱赶,指着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什么人,看什么看啊!不要凑热闹!官府办事,闲杂人等…” 衙役还没说完,卢忠的绣春刀已经出鞘,一道匹练刀光闪过,吓得衙役,呆若木鸡的愣在了原地。 差一点,就差一点,那刀尖离鼻子只有一点点! 一小撮头发在刀锋之下散开,从衙役的眼前滑落,散在了西风之中。 一汪清水,从衙役的胯下缓缓的渗出,最后扩展成了好大一片,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上。 好快的刀。 朱祁钰松开了抓着卢忠的手说道:“不知者无罪。” 卢忠刚才是奔着杀人去的,抽刀力劈,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极快。 若非朱祁钰眼疾手快,抓住了卢忠,这衙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知者无罪,衙役并不知道朱祁钰是皇帝,罪不至死。 指斥乘舆是什么罪名?大不敬。 指着皇帝咧咧,卢忠出手,是没有错的,但是不知者无罪,朱祁钰穿的是常服。 这就是军士和衙役的区别,衙役缉盗还行,面对生死的时候,也是吓得浑身颤抖。 “臣…属下知道了。”卢忠吐了口浊气,收起了刀。 “说说发生了何事。”朱祁钰对着衙役说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钩钓鱼 衙役一个哆嗦,哐的跪下,连连磕头:“参见陛下…草民不知道陛下驾到,罪该万死。” 衙役显然是认出了朱祁钰,朱祁钰德胜门凯旋的时候,他也曾站在街边,见过陛下长什么模样。 前面授勋的时候,他也在街上,见到过陛下是什么样。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街上碰到,这衙役吓得浑身颤抖。 “起来回话便是。”朱祁钰让衙役站起来说话。 吏员无品,但好歹是吃皇粮的。 衙役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事,皂、捕、快、壮班四班,压根就没什么正式身份。 一名正式衙役,手下往往有三四名“白役”,这些人的吃饭,全靠府衙。 衙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说道:“回陛下,是英国公府在招纳家人。” 家人…朱祁钰对这个词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在大明,家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称呼,就像卢本伟口中的家人一样,和普通意义上的家人,是不同的。 在大明,在律法上,是严禁蓄奴养婢的,收为义子、义女,就成了蓄奴养婢的手段。少则数百,多则近千。 英国公府… 张辅土木堡殉国了,现在是张辅的两个弟弟当家,这英国公府,也开始招揽家人了。 “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吧。”朱祁钰信步上前。 他站在人群之后,听了许久,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 张辅那俩臭弟弟,虽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招揽家人,但是并不是为英国公府招揽,而是为了自己招揽。 他们在大时雍坊盘下了两块好大的地皮,要建宅院,偌大的地方,自然要找人建宅子,不仅如此,也要招佣人。 大家一听英国公府招揽家人,这可是极为少见的事,很多人报了名,结果真的做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去英国公府当差。 这便闹了起来,顺天府才派出了衙役维持着秩序。 朱祁钰看着准备破土动工的地头,京师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自然没有多余下脚的地方。 “胆子,可真是不小啊。”朱祁钰负手而立,便走上前去,大时雍坊,在廷文武和京营将领的家属所居住的官舍,他选在这儿,是有根脚的。 这地方,皇城根儿下,地契混乱,连兴安都理不清,一团乱麻。 理不清就不理了。 不把京官圈起来,难道等京官把他朱祁钰圈起来了? 朱祁钰还想看看张輗、张軏两兄弟圈的地皮,这刚走两步,他就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拦住了。 “这里不许进,已经被英国公府,占了,去别处看去。”这管家显然不认识朱祁钰,趾高气昂的拦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但是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把朱祁钰给认了出来。 “那富贵公子是何人?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的两位都督,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是陛下吧,真的好像,陛下德胜门入城的时候,我还去看了。” “是吗?看起来有点像,但是陛下住在九重天之上的人,怎么会下凡来呢?” “陛下本就不住皇宫,而是住郕王府,经常去王恭厂溜达,我见过。” “我有个邻居的朋友的亲戚的大姑妈家的侄子是王恭厂一名大工匠的学徒,假不了,就是陛下吧。” …… 卢忠眉头一直跳,他忍不住要拔刀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管家,用鼻孔看人,自然不会信那些人说的话。 这帮下里巴人,真把皇帝当成青天大老爷了? 陛下微服出巡,怎么可能? 管家鼻孔朝天的说道:“我跟你们说,最好别往前走,出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也不在北京城里打听打听,两位都督什么身份!” 朱祁钰感慨万千,管家口中的两个都督啊,在京城保卫战的时候,一直在朝阳门内,随时准备南逃,压根就没有出城作战。 他再往前走,向着两块地皮而去,这里还没完全拆掉,依旧有一些百姓,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肯走。 管家还要拦,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管家的脖子上。 “再多废话,人头落地!”卢忠警告了一声,跟着陛下走了两块地皮。 管家哀嚎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的喊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太岁爷上动土,什么后果!” “来人,去英国公府请校尉羽林!” 管家出离的愤怒了,压根就没人敢管他们英国公府上的事! 朱祁钰跟着还未搬走的百姓,详细的聊了聊,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妥善的安置。买地的钱,也不在他们手中,也不知道归了谁,就被一群家仆登门,告知需要立刻搬走。 而管家邀的人,马上就到了。 张輗正好无事,也不用巡查京营当值,就领着校尉,赶到了自己盘算着要建的地头,他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冲撞英国公府! 张輗翻身下马,自然看到了一行十三人,那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管家所说的富贵公子,搁着老远,他就觉得像是陛下的身影。 本来他还不确定,只见刚去申斥了都察院的兴安,穿着大红色的宦官服,打老远走了过来。 “兴大珰,这是怎么得了空,来这大时雍坊转了?”张輗赶忙上前,毕竟兴安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深受信任。 兴安摆了摆手,推掉了张輗递过来的银票,兴安也看到了朱祁钰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陛下,臣办完事了。”兴安凑了过去。 张輗见到兴安已经觉得大为不妙,兴安走过去的时候,他面色剧变,一片骇然,真的是陛下。 管家依旧一脸忿忿的说道:“都督!小的在这里守着,不让闲杂人等进入,他偏要闯,那家仆好生凶悍,直接出了刀,吓死个人啊!” “都督!他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张輗面色凶狠的说道:“为什么没把你杀了啊!” 他一脚踹翻了管家,恶狠狠的又踹了两脚,找什么麻烦不好,找到了大明天子的头上!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赶忙上前,颤颤巍巍的行了个稽首礼高声说道:“参见陛下,家人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无碍。”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这两处地,朕要了。你说个数。” “啊?!”张輗面色惊变,肉痛不已的说道:“陛下要,那就拿去好了。” “看都督说的,朕跟强取豪夺一样,不过也是,反正等建好了,都督也要搬进来的。”朱祁钰打了打手上的土,拍了拍张輗的胳膊说道:“整个大时雍坊,朕都看上了。” “到时候修好了,在京文武及其家属,都要搬进来,那边小时雍坊,都是边将及各地巡抚家眷。” “到时候让张都督选个大宅子!” “朕倒时候再养十几条大狼狗,蟊贼不得擅入啊。” 张輗极其认真的聆听圣上教诲,终于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了! 这可是个比王恭厂爆炸还要爆炸的消息! 张輗吞了吞喉头,愣愣的问道:“陛下,这两片地,陛下要是喜欢,那自然是送于陛下了。” “可是,可是这…选宅子,就不用了,英国公府,住的很好了。” “英国公府是英国公的宅子,怎么张都督,想做甚?不是已经有英国公了吗?”朱祁钰摇头说道:“怎么,嫌朕盖得房子质量差吗?” “放心,三合土砸三尺,地面坚硬如铁,绝对不会挖出什么地库之类的东西。” “朕到时候会引金水河入大小时雍坊,诶,朕跟你说,绝对是流水曲觞,好不典雅,再将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移一点过去,保证这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朱祁钰负手而行,来到了外面,看到跪到一片的百姓,也知道自己今天微服出巡的欢乐时光,算是到头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的短暂。 下次,从于谦那儿借俩面罩用用,遮住口鼻,就没人会认出来了。 “兴安、卢忠呐,密切注意都察院和各勋戚们的动静。”朱祁钰待走远之后,眼神露出些摄人的目光。 他故意放出了这个消息,在大小时雍坊上,在西山煤窑上,朱祁钰要逼着那些对自己有意见的朝臣,冒出头来! 对自己这个庶出子擅大位不满的卫道士,站出来。 “臣等领旨!”兴安和卢忠互相对视了一样,明白了为何陛下要把消息散出去。 前脚申斥都察院、追缴私窑钱货,后脚就散出这等消息,针对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陛下这是在直钩钓鱼。 第一百三十章 忠诚! 直钩钓鱼能钓出来鱼吗?显然不能… 就像钓鱼佬永远空军,永远钓不到鱼一样。 姜太公钓鱼掉了那么久,才钓到周文王,朱祁钰这种明牌的钓鱼,实在是不遵守基本法。 朱祁钰的官邸法,真的那么的不人道吗? 他的确限制了一些官员的自由。 但是大明的世界,并不会有自由和人杈的指责,也没有这种价值观。 尤其是京官,除非京官不想干了,否则就两种选择,将朱祁钰这个喜欢到处溜达的皇帝彻底做掉,或者致仕。 朱祁钰做的过分吗? 不过分,官舍里,衣食住行都有人照看,可谓是面面俱到,甚至连三姑八婆,都会有,接生孩子、看病就诊,不用出坊就可以做到。 他要做的是还是之前的想法,获得真正实干派的支持,或者说把实干派,人为的筛选出来。 不能像让于谦这样的大明官吏们,为国颠沛奔波,尽忠竭能,却劳无所得,毫无收获,也不能让现在的京官们,吃的满嘴流油,却是一点人事不干。 至于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的官邸法试运行,朱祁钰已经散发出去消息了,等待着第一个抵抗的圣旨的人出现。 会是谁呢? 这会不会得罪所有的勋贵、外戚和朝中明公们? 当然会,但是朱祁钰反过来想,不得罪他们,他们就会真心支持自己吗? 并不会。 卢忠带着人去挨家挨户要钱去了,让他们限期凑够了银两,交到内承运库去。 卢忠不知道有多少钱,那是兴安的权责范围,卢忠才不会生事。 但是就卢忠看到的局面,陛下这直钩钓鱼,意图太明显了,这压根什么都没钓出来…… 不到中午的时候,内承运库附近就是人潮涌动,都是排队交纳罚款。 大明现在建国仅仅八十年,还没有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朱棣的头上动土赚的银子,是他们的买命钱,之前是正统皇帝在位,现在当朝的可是个庶孽,这登基没两天,砍头的比正统一十四年还要多。 尤其让朝臣觉得可怕的是,锦衣卫们忠诚陛下,陛下说砍头,即便是人死了,也要砍! 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王振朋党,惊吓过度,死在狱中,锦衣卫行刑的时候,仍斩其首。 连张輗都解散了那些招揽的家人,平息了民怨,然后把管家送到了北镇抚司。 可惜北镇抚司衙门以一句不知者无罪,不收押管家。 …… “去京师讲武堂。”朱祁钰到马厩,牵出了战马,翻身上马,奔着京师讲武堂而去。 京师讲武堂,乃是由原京营旧址翻盖而成,大约有半个坊大小的京师讲武堂。 已经陆陆续续征调民夫、军士,建好了。 本就具有军事职能的老营,正式变成了讲武堂。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朱祁镇修的大隆兴寺紧邻京师讲武堂,侈极壮丽,连绵不绝。 现在大隆兴寺改武庙了,里面供奉的是武庙十哲和大明历代功勋。 朱祁钰来到讲武堂外,翻身下马。 讲武堂正门,右侧为:杀尽敌虏方罢手,左侧为:马革裹尸始回头,横批为:尽忠报国。 岳飞的背上刻着的那四个字,尽忠报国。 而岳飞的一生也在践行着这四个字,奈何他遇到了赵构,最终被陷害,在大理寺狱中,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字,拉肋而死。 这是朱祁钰亲自提笔,写好刻在山门上的对联,就是告诉踏入此门之人,其一生的志向。 而在入门的卫室之后,是三路四进的两层砖木瓦房,三条路,四排房舍,三路四进。 而这四排房舍,是学校山长、祭酒、教习、提督内臣、军需、太医署等等机构。 朱祁钰任山长,杨洪乃是讲武堂祭酒,可惜还未履任,杨洪就不得不为了大明江山安泰,再次以七十岁高龄戍边,祭酒暂时悬空。 本来祭酒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暂领,可是于谦坚决不受,最后只能悬着了。 于谦不受的理由很简单,兵部掌军权,那是权宜之计,陛下收回军官任免职权,那是理所当然。 他兵部尚书再掺和进去,那不是揽权之嫌,而是揽权之实了。 而教习,乃是京师旧京营的老营两万军中,优而择优、精益求精的把总担任,技战术一流。 而提督内臣,则是朱祁钰的大珰,李永昌担任,他曾经在彰义门、德胜门外,帮助石亨整理军务,对此比较了解。 军需则由户部员外郎一人担任,军医则是陆子才从太医院选出来的良医。 而朱祁钰特别设立了一个与讲武堂不遑多让的分校,名叫掌令官讲习堂。 掌令官本就负责督战之务。 比如大明军令明文:若头目不顾军士,先自退怯者,许掌令官即斩其首,别选头目代领。 头目不勇不进,致军士失陷十人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 行军之际军士敢有抢虏民财至十贯以上者,许掌令官斩首示众,以立军威。 头目纵容军士抢掠至十人者,罢职充军,许掌令官别选头目代领。 抢掠二十人以上至全队者,枭首营门,军士并皆处死。 掌令官除了负责传递总兵官及上司的指挥命令以外,还对作战不卖力,思想有问题的军士,进行物理说服,让他们痛改前非,幡然悔悟。 而朱祁钰对掌令官颇为期待,因为传令的需要,这些军卒多数都识字。 朱祁钰希望对他们掌令官进行全面的控制,以达到某种程度上,对军队的高度控制。 掌令官们,履职三年以上,如果没有任何的越权行为,可以加入锦衣卫编制。 这算是朱祁钰打算把锦衣卫建到百人队上的手段。 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专门留下了一排设有院墙的房舍,掌令官会单独居住、用餐、和上课。 而给他们上课的,也有是朱祁钰本人。 他对京营再熟悉不过了,十团营大规模集训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端着长铳,一站,就是两刻钟。 这里除了多了这三路四进的校本部以外,就没有多余的建筑了,但是在专设的掌令官营舍,则是新建的地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大德广行,行德泽军民且名扬。” “日月高悬。” 朱祁钰站在掌令官讲习堂的门前,读了楹联,这也是他亲手写的。 朱祁钰在朝议上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没有切实的答案,也没人回答这个答案。 那就是大明的军士被私役,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自认倒霉,或者直接认做这些军将们的家人奴仆。 大明的将军们,到了明末,哪个不是义子过千,徒孙过万? 军官肉刑私用,贪墨军饷、私役军士之风,屡禁不绝。 御史之前也曾经反应过来此类的问题。 比如都察院曾经要取消太监监军,因为太监监军,将权不专,反为所制,于谦和石亨对此就持有反对意见。 比如徐有贞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的时候,也曾经提到过:伯侯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杀良冒功,但是都察院的目的是揽权,让各地的巡按御史,核实军功再报。 军队的确需要监察,作为人类社会活动史上,最精密的大规模杀人工具,军队的底色就是暴力的。 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并且非常慌,但是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自古军队就有监军、虞侯、观军容使等等职务,如同大明的掌令官一样,他们都有掌令官的类似权责。 马上打天下的时候,好说,毕竟皇帝整日泡在军营里,和军队同吃同住,那么天下军队就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军队可以是你皇帝的私人武装,那为什么不能是将领的私人武装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老皇帝在还好说,老皇帝一走,新皇帝继位,那无论是监军、虞侯、观军容使都是皇帝的家奴。 皇帝都远在天边,一个家奴派过来,怎么和整日里与士兵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将领,争夺人心呢? 下马治天下的时候,历朝历代,不约而同的兴文匽武,崇尚文治,偃息兵戎。 大宋是一个极端,直接整成了重文轻武,被人按着打了一辈子,受尽了窝囊气。 但是大明,此时也正在慢慢的形成这种风气。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大明的军队需要监管,但是这监管却不能让军队之外的人去做,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如果有人骑在军士的头上,作威作福。 那军队跪了,大明也就跪了。 大明皇帝也只能和群臣们撕扯到大家都下不来台。 比如嘉靖皇帝和朝臣们为了两百万两,撕扯了好几年,最后也只拿到了20万两。 嘉靖大怒言道:朕的钱,他们拿走一百八十万两,朕只拿二十万两,朕还得谢谢他们! 跪着赚钱,寒碜,很他妈寒碜! 朱祁钰别的本事没有,抄点方法论的能力,还是有的。 掌令官是一批整日里和军士们同吃同住,抵背杀敌的人,他们除了掌令官的本质工作之外,朱祁钰将会给掌令官以风闻言事之职。 锦衣卫衙门里可是养着不少的文吏,整理点线索和情报,干这个活儿,极为合适。 那整饬军务这四个字,便要让掌令官们,落到实处去,不能十七禁五十四斩喊得震天响,但是却落不到实际。 朱祁钰对掌令官的最大要求,就是…忠诚! 绝对忠诚于大明,绝对忠诚于大明的利益。 新朝雅政已经全面铺开,到底能不能持续下去,能持续多久,完全看朱祁钰这个皇帝能撑多久。 但此时,朱祁钰的身上,还蒙着一层巨大的阴影。 这两日,朱祁钰一直在钓鱼,就是希望把鱼钓出来,祭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鸡给猴看,却没有鸡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过了掌令官的院子,重重的松了口气。 至此,他的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完全铺设开。 利用集体农庄的法子,保证大明粮食产量的稳定,利用匠爵制度鼓励大明工匠们的发明创新。 利用职业技能学院,稳定的生产,成熟的技术工匠,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脱产工人越多,需要的脱产的劳动力就越多。 利用京师讲武堂提高军队的忠诚度,至少是十团营的忠诚度得拉满,二十万悍军摆在门前,如果不够忠诚,皇帝是无法睡踏实的。 利用家属大院,来控制京官们,不能让他们整天没事,寻欢作乐还结党营私,整日里就寻思着怎么僭越皇帝的权力,对下压迫。 他计划在五年的时间内,基本完成集体农庄法在大明实践的探索和建设,完成最基本的煤钢生产需求。 恢复京营实力并且更胜一筹,提高大明官僚们的效率和加速实干派官僚的选拔。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多生儿子。 五年内不生它十个八个,对不起皇帝的名头。 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完了整个京师讲武堂,规划着自己在改元之后的所有政策。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要过年了。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已经腌入味儿的羊、猪、鸡肉已经挂在了门前,京城不论大小家,都会对家里里里外外进行一遍大扫除,算是一个去尘秽,净庭户的讲究。 而大年三十,这一天,也会换门神、挂对联、钉桃符、贴春牌,备上后墩肉,放到沸水锅里煮一煮,插上筷子,祭祀祖先。 等到这祭祖祭家宅之神后,这些肉切成片,就是回锅肉了。 可惜的是,此时的大明,还没有辣椒,回锅肉的味道还不算美味。 想吃辣椒,那得去美洲取去。 大年三十这一天,大家会在门前放上一根棍子,算作是驱赶年兽了。 宫眷、内臣,比如兴安,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算是比较喜庆。 但是朱祁钰走过了京师的大街小巷,却看到了多数人家的门联,都是白底黑字。 大明约五十万壮丁,战死于迤北,五军营虽然来自各边方,但是三十多万的民夫,的确是在京师招揽。 京师最少也有四十多万户,今年这个年,是过不安生的。 过年的喜悦,并不能抹平亲人的离去。 这个仇不报,这代的大明人,寝食难安。 瓦剌人! “驾!”朱祁钰再次催动了马匹,向着郕王府而去。 大明的拜年和后世不同,大明朝的拜年,是在三十这天日暮的时分,辞旧岁,互相拜年。 朱祁钰作为皇帝,即便是在宫里,朝臣们也会以此赶来贺岁。 明日国祭之后,朝廷命妇们,回到宫里觐见孙太后,然后一直留在宫里,等待晚上的大宴赐席。 过年是一个比较繁琐的事儿。 “嘱咐门房,一应礼物都不要送进来,谁提着来的,谁提回去。”朱祁钰翻身下马,嘱咐着门房。 蛮清有乾隆整出的议罪银,大明有朱祁镇搞出的贺岁礼,大差不差,都是向臣子们收钱的行当。 朱祁镇还有万寿礼,几乎等同于宋徽宗赵佶的生辰纲了。 水浒传里,就有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的戏份。 这些个昏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指挥自己的心腹敛财。 赵佶的心腹是蔡京,朱祁镇的心腹是王振,而乾隆的心腹自然是和珅了。 朱祁钰不差这点钱,送什么送?真想要,他可以自己去抄家。 朱祁钰让门房给拦了年礼,意思很明显。 新朝新气象,改元之后,依旧搞这套礼尚往来,那就不能怪朱祁钰不客气了。 “内承运库今天收了多少银子了?”朱祁钰走进了郕王府,问起了兴安自己钓鱼的事。 兴安俯首说道:“十之八九,只有几家亏欠的比较多,正在四处筹银。” 没钓到… 朱祁钰格外的失望。 之前农庄法的时候,虽然都磕头请求收回成命,但是却没人死谏,跳出来,讲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这次追缴私窑,也没人跳出来,乖乖的拿钱消灾。 甚至官舍法的官邸,陛下都放出了风来,结果也是哀嚎遍地,但是却没人跳出来。 朱祁钰是失望的。 他还准备抓几个,祭祭刀,明正典刑,杀鸡给猴看,这可倒好,没一个愿意当鸡的,一个个的死精死精的。 他坐在正厅,接见了朝臣们的恭贺,这一直来来往往,看来得闹到了宵禁的时候,才算是消停下来。 “明天还要祭祖,祭祀春神句芒,有的忙咯。”朱祁钰摇头,过年祭祀是一件很郑重的事,礼部那帮人准备一个月多。 今年还涉及到了改元之事,规模自然更大。 朱祁钰更是要办大事,这个年,看来是不好过。 “兴安,于少保在哪?”朱祁钰停顿了一下问道。 贺岁的京官,带着贺表,除非病的不能动的,几乎都来,唯独没见于谦和金濂。 兴安恭敬的说道:“于少保还在大兴,和金尚书一道,在忙活集体农庄的事,有些政令还是要宣讲的。” “他们奏了贺表。”兴安再次俯首说道。 不是于谦不恭敬,而是于谦在忙着朱祁钰的农庄法之事,过年也不会休息。 这事本来该户部负责,但是户部显然有点压不住,只好请了于谦帮衬。 京师的农庄法,比山外九州、福建更难。 京城的膏腴之地,几乎全都被侵占了,在京师清田,那必须有军士佐助才行。 否则有些地主的家人们,那怎么能愿意呢? 一县一地的推进,于谦回到京师,和朱祁钰聊了之后,就一直在做此事。 朱祁钰点头说道:“辛苦两位老师父了,九重堂和金府,明日再赐些牛羊肉。” “臣领旨。”兴安俯首称是。 于谦在做什么? 一些农户纠结起了家人们乡民,反对农庄法,鼓噪之间,突然一支箭,就射向了于谦,但是人多,没有射到于谦身上,反而射到了旁边的木柱之上。 这一下,京营军士立刻红了眼,立刻列阵。 刀出鞘、铳上膛、大楯兵举着大楯,立刻将于谦团团围住,而钩镰枪闪着寒光,杵在了大楯之外。 鱼鳞阵,一种保护性的军阵,这批军士是大明精锐。 瓦剌人用太上皇做诱饵想要计杀于谦,瓦剌人拼命冲阵,几万人的骑队和步战,都没杀的了于谦。 现在差点死在大兴。 “杀!”军士们可不管那么多,队正可不管那么多,歇斯里地的咆哮着。 “杀!” 军阵爆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些喧闹不已的地主家仆们,被这一嗓子,差点吓得趴在地上。 见过血的军士,那股煞气,哪里是这群家仆能够受得了的? 而且这都是老营里,训练有素的军卒。 军阵十分熟练的稳步向前推进,于谦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神迅速的转动了几下,额头沁出冷汗,他眉头紧皱大声的喊道:“停!” 军阵为之一顿,立刻停了下来。 “某无碍,放下刀兵。”于谦赶忙制止了军卒们,眼看着钩镰枪距离那帮家仆的鼻子尖只有几寸。 于谦才松了口气,这要是闹出人命来,他怎么回京给陛下交待? 天子辇下,当街镇杀百姓,屠掠平民,他就是再有理,到了朝堂上,他也说不清楚的。 当然天子可能宽恕他,但是他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于谦是一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在外巡抚十九年,他一直在做这种事。 他在情况发生之后,就立刻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 大明军队和大明百姓之间,在推行农社法的时候,抽出刀子火并,杀的越多,这农庄法,还怎么能办的下去? 于谦遇到过这种事。 “大家听我说!”于谦走出了军阵,大声的喊道:“农庄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模样。” “少保。”军士有些焦急,这万一还有刺客该如何是好? 于谦却不以为意的站在了高台之上,他请出了陛下的圣旨,高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圣旨,白纸黑字就写在这里!大家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 一个人大声的喊道“你谁啊,你保证,说话算话吗?你算老几啊。” 这人刚喊完,却是引得了为官的百姓们哈哈大笑起来了。 离的近的百姓,笑完眉头却皱了起来,小声的讨论了起来。 “这是于少保…你连于少保都不认得?还咋呼个啥!” “我似乎认得这人,他跟我说,陛下要送我们去迤北换太上皇。” “我好像也见过他,你们呢?这人不是说是包揽粮差的那个吗?他说陛下要七成农物,是他吧。” “就是他!皇榜还没贴,他就四处转悠,到处饶舌!” “抓住他!” …… 百姓变得群情激奋了起来,场面瞬间变得异常的紧张,这眼看着就要当街打死人了。 那人一直在跑,但是却被人围堵了起来,百姓或许有点愚昧,但是不代表他们傻。 每年春秋两税,到乡里村里散播流言蜚语的还少吗? 一会儿陛下要加税,一会儿陛下要征丁,结果都是他们私自摊派,私役为仆。 局势瞬间逆转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陛下真乃真武大帝转世也! 于谦自然看到了那人,他大声的喊道:“安静!” “校尉!” 明晃晃的刀片,立刻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擅动。 “校尉速去拿人,别被百姓给打死了。”于谦赶紧让校尉去把被围着的那个人拿下。 百姓都是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盖儿里都是土。 这人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喧闹结束之后,于谦才松了口气,他旧任地方,如此群情激奋起来,这人大约就死定了。 这不利于农庄法的推行。 他深知这些地主及其家仆们,恐惧着什么。 有人在民间刻意散播谣言,说大明这次实行的田策,是要将他们的田产,收归王田,然后将地主们,他们全都送到瓦剌人手里当牛做马,换太上皇去! 收归王田也就算了,这送去换太上皇? 这京畿附近,隔三家差五户,就有一户的壮丁,死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他们当然拿起刀子来抵抗。 于谦面前的这群地主及其家人,其实绝大多数都称不上地主,只能算是自耕农,有几亩薄田罢了。 大明兵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多数的缙绅、富户、巨贾、豪门,就仓皇南逃了。 留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最多的也只有不到半顷良田的小门小户。 于谦站在了一个高台上,大声的喊道:“都静一静!静一静!” 于谦深知百姓们是盲目的、是容易被挑唆的、群情激奋的,是不那么容易安抚的,往日里要废很多的口舌。 但是这次,他身边跟着两个百人队的十团营军士,那明晃晃的刀片,非常简单的,让所有人冷静了下来。 倒是省了不少功夫。 他清了清嗓子,将陛下的圣旨放在了台子之上,然后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你们听我说。” “陛下的田策被一些人以讹传讹,传的已经面目全非了,这里,我告诉你们,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白纸黑字,都在圣旨上写着呢!” “一口唾沫一个钉,决不食言!” 大明京畿的百姓们,当然知道,于谦刚刚在京师门前,打败了瓦剌人,于谦在战前让御史们承诺的事,桩桩件件都坐到了。 保住了他们的家人,保住了他们的地亩,保住了他们的粮库,他们不用脸上刺字做北虏的奴仆。 这一点,是众做周知的。 于谦的名望早已如日中天,仅在大明新帝的声望之下。 陛下在德胜门外纵马奋战,已经在京畿传开了,当今陛下的信誉是极好的,于谦的信誉也是极好的,大家当然也愿意听一听,到底是什么。 于谦看着人群们期盼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人群一旦暴烈起来,是不容易压下去,但是只要愿意听,那就很简单了。 他继续说道:“首先大家关心的第一点,农庄法的实行,陛下的旨意是自愿加入,所有人都可以自愿加入,也可以自愿退出。” “如果不愿意加入,可以自耕自收,依据旧例纳赋即可。” 有的是人,不愿意和别人一起耕种田亩,比如手里田比较多的。 这一点朱祁钰和于谦是早有预料的,自愿原则,是一个大前提。 当农庄法的效果体现的时候,不愿意加入的自耕农,也就会加入了。 “大家关心的第二点,就是陛下弄这个农庄法,是不是又要加赋啊?” “没有的事!” “陛下的旨意明确说了,是收成的一成半,多一分不取,多一厘不要。” “若是有人伸手,陛下就会把他们的爪子剁了!如果有人强征横敛,陛下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树上!” “死也不得入土为安!” 大明的赋税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繁重,再加上地方,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更是横行无忌。 武装收税、抗税,夏秋二税,闹出人命,屡见不鲜。 如果不加入集体农庄,是无法保证自己的收成的,于谦巡抚地方十九年,定下这一成半,那是有理由的。 大多数自耕农,其实连一半都落不下。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报团取暖,也是人的天性。 “大家关心的第三点,陛下训练那么多义勇团练干啥?是不是派上前线打仗去啊?是不是加入了集体农庄之后,大家都成了军户了呀?” 军户的松动,其实从逃兵不杀的军令之后,已经开始了,大明皇帝更愿意把军户改成一种服役期间的特殊身份,而不是永远当军户。 不过这需要在清田、推行农庄法、黄册和鱼鳞册再做之后,才能做,急不得。 但是这些事,于谦是解释不清楚的,他也不会讲。 “陛下训练义勇团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咱们大家,能守住自己的粮仓啊。”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通惠河上闹了黑眚,很是吓人。” “咱陛下,那是真武大帝转世,嘿,一声令下,那黑眚立刻伏法!现在,那些黑眚们,还在通惠河上吊着呢!” 朱棣曾经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这件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读书人信不信,那不知道,但是大明的百姓是深信不疑的。 这件事后来还闹出了笑话,后世翻修钦安殿,发现了三千本清代藏传班禅领衔手书大藏经,用佛教经典镇压真武大帝的事来。 不一个系统,也不知道怎么去镇压。 真武大帝转世,斩妖除魔,那不是很合理的事儿吗? 金濂抹了一把脸,他直呼好家伙!这都能行? 这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就差配块惊堂木了。 于谦与老百姓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老百姓能听得懂,之乎者也在朝堂上,他于谦不会说吗? 但是你跟百姓们说之乎者也,那不是乱弹琴吗? 于谦继续振声说道:“这天底下啊,他不太平啊!”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训练这么多的义勇团练,自然不是要转军户,而是为了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 “好!”一个农户高声的喊道,引起了阵阵的叫好声。 他们弄清楚了农庄法的核心,是不是强迫,是不是加赋,是不是转户,关键是他们敬重的于谦于少保,告诉他们,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 他们这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陛下真武大帝转世,那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不是应该的嘛? 水浒传里,开篇就说了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零八魔星,正是梁山泊,一百零八单将也。 于谦说的妖魔鬼怪,其实不是真的意义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一些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缙绅、豪强、巨贾。 于谦不由的有些感慨,人间的路走多了,有些人比妖魔鬼怪,还可怕。 “于少保!俺有个问题。”一个前排的农户低声的说道,他甚至有点害怕,但还是问了出来。 于谦接过了一碗茶水,喝过之后,才满是笑容的说道:“请讲。” 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 在百姓眼里,朝廷命官,都是青天大老爷,那是不能得罪的,更遑论,这当朝少保了。 于谦的态度是很和善的,百姓才能放下心里的恐惧,说出他们最为关切的问题。 这农夫才鼓起了勇气,大声的文道:“这粮食都堆到了粮仓里,陛下拿走了一成半,那剩下的呢?就在里面堆着吗?” “问得好!” 于谦听完了农夫的问题,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说了,这粮食怎么分?那自然是要按劳分,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 “这是工分法的内容,我来给大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一天每半个时辰,就算作是一分,一天最多就是十分。这里面有几个事儿要告诉大家。” “这个分是死的,人是活的。” “总不能说壮劳力干了一天活,拿了十分,那边好吃懒做不干活,混了一天,也给他十分吧,这不合适。” “所以,每天下了工,就要大家凑到一起,对于这些不干活的,要提出批评酌情扣分,对于干活多的要进行鼓励加分。这就是死分活记。” 另外一个农夫高声的喊道:“那俺们也不会算啊,听起来就麻烦的很咧。” 于谦不由得感慨,陛下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他底气十足的说道:“陛下准备啊,让大家都学算术,至少几个月,陛下专门亲手写了算术,更准备请一些先生教大家怎么算术。” 这农夫一听了然,乐呵呵的说道:“干脆让西席先生直接算账得了,陛下派来的,咱们也放心。” 于谦摆了摆手说道:“这可不行,这算分的事,是头等大事,大家一起算,才能算的明白咧,让一个人算,那不就成,他说了算了吗?” 于谦又喝了口水,才继续宣讲陛下的政策。 直到日暮的时分,于谦才停下了宣讲之事,但是依旧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问东问西。 于谦却没有任何解释,而是推开了众人,回到了县衙。 不解释的原因很简单,有人会以讹传讹。 十九年的经年老吏,累积下来的经验,那岂止是三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 他红光满面的回到了县衙,才换了车驾,向京师而去,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他还是得回京贺岁去。 这不是恭敬不恭敬的问题,这是礼制,于谦从来没有超脱千年来,君君臣臣的框架。 过年怎么能不去陛下那里贺岁呢? 那是大逆不道,那是不恭顺。 都察院那帮人,整天对着上司磕头,对着坐师磕头,都把脑袋磕肿了,陛下申斥他们不恭顺,申斥的没错。 别人不恭敬还好,于谦和金濂身上,还背着废立皇帝的大逆之恶,若是不恭敬,会被连章弹劾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飞在天上了 于谦很快的来到了郕王府,他和金濂是最后两个贺岁的人了。 “于少保、金尚书辛苦。”朱祁钰转头对兴安说道:“给两位爱卿沏茶,沏好茶。” “陛下不用麻烦了。”于谦赶忙阻止,但是兴安已经把茶端上来了。 兴安猜到了两位忙完了国事,总是要来拜年的,他看着日头准备的,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他当什么皇帝近侍呢? 于谦坐在左面,金濂则是坐在了右侧,兴安立侍。 “于少保,最近的农庄法,推行的如何?”朱祁钰关心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农庄法,是朱祁钰推出的一个大明时代抵抗土地兼并的重要手段,也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良政。 于谦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的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他胜券在握一般的说道:“陛下容禀。” 他将自己在京畿推广农庄法的事,事无巨细的说了个清楚。 “为何有人对于少保射箭?”朱祁钰一听有人反对农庄法并不意外。 这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也在朱祁钰的预期当中。按照经验,高生产力,也就掌握了较多生产资料的地主们,是不乐意集体农庄的。 因为是按劳分配,不是按资分配。 朱祁钰定了定心神,颇为认真的说道:“细细说来。” 于谦有点意外,其实陛下的性子有点急,他还以为陛下会怒而兴兵,前往捉拿,但是陛下却是非常耐心。 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 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于谦早就打好了腹稿,赶忙说道:“陛下,其实臣刚开始推行农庄法,就发现了端倪,有人不满农庄法推行,大肆散播谣言惑众。”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是必然,朕早有猜度。” 金濂无奈的说道:“这也是臣找到于少保的原因,臣无能,这农庄法推行看似简单,却是步步维艰。” 金濂并没有多少和百姓打交道的经验,他也在努力学习于谦的那些手段。 这些日子,多少有了点眉目。 带节奏这种事,朱祁钰见的很多,自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为奸人所利用。 大明朝在万历年间,还有窑工跑到长安门前,跪拜求万历皇帝收回矿监。 开矿,国朝不能收税?这是什么道理! 大明朝的一些人,带节奏,同样是一把的好手。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谣言甚嚣尘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百姓压根分辨不出其中是非对错来,稍被鼓动,尤其是这农庄法还是个新鲜事儿,他们会担忧。” “当时有人在人群中向臣射箭,十团营勇字营军士,差点在大兴县衙门前,与百姓发生冲突。” “这就是在背后散播流言,妖言惑众的目的!他们想看到朝廷和百姓发生冲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好在其中,浑水摸鱼。” 于谦的分析非常透彻,而且并不是说胡话,无凭无据。 他继续俯首说道:“臣已经将那个乱中射箭之人,抓到了,相信审讯之后,必有结果。” “臣以为,抓住这群散播留言的罪魁祸首,背后之人,更为妥当。” “杀鸡儆猴,方为上策。” 这就是于谦,他做事,从来不是只提出问题,而不给出问题的原因。 于谦不仅给出原因,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与都察院的御史们,完全不同。 都察院的御史们,总是提出问题,不给原因,然后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方案,实际上,是为了揽权。 什么是恭敬,什么是不恭敬,这就是区别。 当然于谦的解决方案,还是需要陛下去圣裁。 朱祁钰不由得想到了万历年间,窑民扣长安门,万历皇帝大怒,命令缇骑出动,驱赶人群。 结果呢? 就是缇骑和窑工大打出手,长安门前血流成河。 解决群众问题,是个穿针引线的细活儿。 慈父就非常善于穿针引线,最后以间谍的名义,发出biubiu的声音,将散播谣言之人,连根拔起。 慈父的穿针引线也要学。 “卢忠,将人拿了,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无论用手段,让其开口。”朱祁钰叫来了卢忠,吩咐他去做事。 于谦并没有审讯那个射箭之人,因为于谦是兵部尚书,他不是法司,他并没有仗着自己深受皇帝信任,就随意的擅权。 这就是臣子的恭敬。 于谦坐下之后,便讲起了大兴的事,尤其是说到了真武大帝转世这一段,满是笑意。 朱祁钰有些愕然的说道:“朕这就成了…真武大帝转世了?”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百姓不视教化,若是讲的太复杂,反而不妙,等到他们多读些书,自然知道了道理,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了。” 金濂赶忙补充的说道:“陛下真武大帝转世之事,百姓们反应还是很好的,这有些朝政不那么容易解释清楚,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法子。” “哦,这样。”朱祁钰想了想,这个时代,假托神明之名,其实也不是不可,实事求是的说,还有更快速的方法,去推广农庄法吗? 似乎也没有。 真武大帝转世,这个假托之名,朱祁钰认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于少保如此辛苦,大年三十还在忙碌,这一人讲宣政令,还是速度太慢了些。”朱祁钰略有些感慨的说道。 如果掌令官们,已经培养好了,于谦何必如此辛苦呢? 于谦则笑着说道:“臣不觉得辛苦,倒是怡然自得。” “臣在地方巡抚十九年,也习惯了跟百姓们打交道。这百姓诸事繁琐,但是颇为有趣的很。” “在这朝堂里,臣有的时候,却是应付不来。” 于谦是正统十三年,才从地方掉到了京师任兵部左侍郎,他出任地方十九年年,这短短一年的时间,于谦还不太习惯在朝堂上和在京文武打交道。 结果土木堡惊变一事之后,他突然就变成了执掌牛耳者,颇为不适应。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说道:“于少保,朕以为还是得培养一批人,眼下还只是京畿,若是行之有效,天下推行之时,难道还要于少保在两京一十三省巡抚吗?” “那绝对不行。” “不如这样,专门组织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负责学习政策,宣讲政策,尤其是对百姓宣讲,这件事很有必要提上日程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定册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下,说道:“让翰林院去做这些事吧,翰林院那么多的侍读学士、六曹章奏、经筵讲官,食朝俸禄,总要做些事的。” 大明的翰林院学士的地位,是不如前代的。 因为文渊阁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出现,皇帝问政也不再询问翰林院,而是询问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也逐渐成为了养才储望之所。 于谦犹豫了下,才说道:“那也是可以,不过还是要专门选拔,臣也担心,翰林们,他们做不好。” 为什么于谦担心翰林院的翰林们,做不好宣讲之事呢? 地方政务,千头万绪,百姓的问题,千奇百怪。 他非常不看好,掉书袋的翰林们,能讲好陛下的政策,甚至适得其反。 下去一顿之乎者也,被老百姓骂的狗血淋头。 但是于谦关于这个事,还不好多说,有揽权的嫌疑。 朱祁钰却立刻回过味儿来,颇为肯定的说道:“啊,对,对,翰林们,五体不勤,他们整日里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日子过得舒坦,早就脱离了地面,飞在了天上,他们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呢?” “让他们干点农活儿,能把他们累死似的。不妥,不妥。” 朱祁钰为什么不信任翰林们,其实他们脱离百姓了,思考问题的角度,早就不是从大明的角度。 敌在宣传部这种事,也不是大明独有,苏联不也那样吗? 他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掌令官们,似乎又多了一项职能。 耕战,耕战不分家,只能辛苦即将入学的掌令官们了。 要不要考虑让掌令官们,发展下线? 那就需要一个纲领了… 朱祁钰突然发现,其实很多组织架构,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就不得不专设这种架构,来解决问题。 “这事朕来思虑吧。”朱祁钰倒是没让于谦费这个心神。 于谦俯首说道:“臣领命。” 金濂感慨的说道:“这农庄法在山外九州的速度,可是要比臣快很多很多。” “是臣失职。” 于谦面色犹豫了很久,低声问道:“陛下,臣在京畿推行农庄法,听说京师动荡不安,先是追缴私窑获利,又是都察院被申斥,紧接着大小时雍坊改官邸,而且英国公府上的两位都督,也被陛下训斥了。” “陛下,群臣议论纷纷,惶惶不安。” 于谦回京之后,就被人拦着说了好几次这个事儿,他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削太上皇帝号(均订加更) 京畿农庄法推行的比较慢,朱祁钰并没有怪罪金濂的意思。 山外九州和福建的缙绅都跑了,那边施展起来,更容易放开手脚,大肆作为。 而且杨洪和陈懋手里抓着刀子,还训练了不少义勇团练,那自然是做的极快。 但是京畿没有那么多义勇团练,金濂也只能求助于谦了。 至于于谦问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看了看书桌上写好的祭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决心,只有他这个皇帝能下,也不能和朝臣们商定。 朱祁钰看着天空偶尔升起的烟花,炸裂在空中,感慨的说道:“过年了,两位爱卿留在京师,多多休息才是。” 金濂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臣明天早上,随陛下祭拜太庙和天地之后,还得继续去大兴,这件事拖不得,等到忙完了这段儿,再歇息不迟。” “等到明年开春之后,那些个南逃的缙绅富户,巨贾豪强就该回来了,臣得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金濂做事十分有章法,虽然他没有什么建言献策之举,但是无论是通惠河维护粮草线,还是这次的农庄法推行,都做得极好。 总体来说,是个没有多少主意,但是能够做事的人,执行力很强。金濂的特点就是执行,你皇帝说往东,我立刻就往东走。 但是皇帝要不说,他有时候也是拿不定主意的。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于少保,这痰疾,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垂怜。”于谦赶忙说道。 事实上,他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尤其是最近,大明诸事逐渐走上了正轨,他心里的负担变小了许多,休息也好了很多。 心里不装那么多事,病好的自然快。 这说话已经是中气十足,红光满面,这些日子,痰疾也未曾再犯过。 大明有个好陛下,他也能少耗一点心力,他最怕的就是心力熬干了,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明依旧是那个下坡路上的大明。 现在一切都变了。 大明新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无愧于贤君二字。 太阳再次升起! 可惜,陛下若是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好在陛下春秋鼎盛,这事倒不用太过于急切。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那就好,于少保,国事多舛,有劳了。” “臣告退,陛下躬安。”于谦和金濂,行了一个稽首礼,转身向着郕王府外走去。 朱祁钰看着这大明柱石挺拔的背影,有些感慨的说道:“兴安,陆子才对于少保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生病不能只听主诉,得听听医生怎么说。 兴安当然知道朱祁钰关心什么,日常巡查的时候,也问过太医院院判陆子才了。 他俯首说道:“陛下,陆良医说,病灶根深蒂固,症状缓解了,慢慢就是拔根了,只要于少保再不用熬心力,那一两年,就好干净了。” 太医院向来如此,给皇帝看病,他可能不大行。 但是太医院给别人看病,立刻就体现出了太医院的水平来! 无愧于国医圣手四个字。 朱祁钰听说如此,也安心了许多,于谦这个身体,还能为大明尽忠多久,是他一直担心的问题。 现在看来,可持续性竭泽而渔,大成功! 他嘱咐道:“让奢员多操点心,别让有心人利用太医院,对付于少保。” “臣明白了。”兴安拿出了备忘录,记下了此事。 于谦的九重堂和郕王府相隔不远,他和金濂互相作揖告别之后,回到家中。 简单的洗漱之后,他就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还有了些许的鼾声。 于谦的夫人董氏看到这一幕,眼角淌出了眼泪。 她赶紧抹了泪,站起身来,想要收拾庭院,却是已经有了婢女收拾,不用忙碌了。 董氏为何会哭? 于谦痰疾犯起来的时候,那是何等的痛苦?脸色涨红后立刻变得惨白,终日咳喘不停,半夜无法安寝。 这让人何等的揪心? 每每到了冬日,就是董氏最害怕的时候,她生怕自己家里这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有的时候,于谦还会突然半夜惊醒,然后咳嗽半宿睡不安稳,一直到黎明时分,又开始犯迷糊,可是公务缠身,更是熬人。 今年冬天,虽然丈夫格外的忙碌,但是,却是未曾向往日那般咳嗽了。 这般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模样,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 她的丈夫无法入睡的原因,一来是病症,二来则是忧心国事。 巡抚地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大明正在腐朽,每念及此,于谦就是寝食难安。 她的丈夫这几个月,虽然劳累,却未曾耗费心力,吃饭吃得香,睡觉也踏实,不会无故惊醒,长吁短叹。 董氏心力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董氏不清楚,但是对于董氏而言,大明的新帝,就是她心里的圣君英主! 无论是病症,还是国事,圣君都解决的很好很好。至少董氏已经再没看到丈夫夙夜忧叹了。 董氏擦干净眼泪,开始安排明日过年的饭菜,年三十于谦在外面吃的饭,大年初一,自然得是在家里了。 次日的清晨,于谦洗漱之后,准备用过早饭就去大兴,他看着颇为丰盛的早饭,眉头紧皱的说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今年过年居然连吉盒都有。 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的是多种干鲜果品,北方冬日这都是稀罕物,可不便宜。 董氏看着于谦的样子,摇头说道:“陛下定下了一套按品秩供应单子,是配合最近的官舍的政令。” “各级官员,在过年的时候,年货有多少,都是定好了,随时增补减少。” “安心用吧,甘心清贫,会被人说是沽名钓誉的。” 于谦这才了然,拿起了一颗蜜饯,不住的点头说道:“陛下赏赐的啊,那没事了。” “若是我死了,那就不要在这九重堂住着了。”于谦擦了擦嘴,站了起来,准备前往承天门,等到祭祀之后,继续推行农庄法之事。 董氏却一把拉住了于谦的胳膊,眉头紧皱的说道:“你说清楚再走,这这又是怎么了!” “国事,跟你也说不清楚,但是眼下大明百废待兴,作为臣子,这是本分。”于谦拽开了董氏的手,走出了正门,穿着朝服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陛下要祭太庙告慰先祖,这是国祭,他必须的去。 为何于谦会说这等话? 因为农庄法,真的会得罪很多很多人,随着政令的推进,阻力会越来越大。 于谦也做好了准备,一如当初,出城,在城郭与瓦剌接战一样。 他做了完全的准备。 董氏站在门前,忧心忡忡。 这是做什么呀,前脚忙完了京师之战,这又去边方巡查,现在又得在京畿屯田,这好不容易做点屯田的事,也会有大难不成? 这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 图大明国泰民安。 朱祁钰已经穿好了衮服,坐上了辂车,向着皇宫而去,今天,他要祭祀太庙。 在京所有八议京官,都要参加此次祭祖。 朱祁钰的辂车做过了承天门,走过了金水河桥,一步步的踩过了午门,来到了奉天殿前的金砖广场之上。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声乐生舞姬,开始奏乐起舞。 朱祁钰从辂车中一步步的走下,正好了头顶十二旒冕,一步步在群臣面前走过,来到了左祖右社的太庙。 太庙之前的焚香炉上并没有任何的香火,这需要朱祁钰这个新的天子,上第一炷香。 庄严肃穆的声乐声中,朱祁钰一步步的走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从兴安手中接过了点燃的香烛。 “祗告天地!社稷!宗庙!” “上皇不孝,至六师尽丧,北狩迤北,而不思修德,挟寇叩关宣大!宠幸馋臣,至紫荆关陷,兵临京师!竖大纛以壮贼寇声势!” 朱祁镇不孝,祖宗的江山叫到了朱祁镇的手里,把京营砸了进去,还被俘虏了,还跑去叩门,宠幸的宦官,杀了紫荆关的守将,导致京师被围困。 还自己竖起了代表皇帝的龙旗大纛,壮敌人的威风。 这就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上皇不悌!” “太上皇至尊,迤北饮酒,自弹虎拨思儿,唱曲,引众达子齐声和之,谓袁彬曰:天意有在,朕当终归。” 不悌,以太上皇之尊贵,在迤北喝酒,弹胡琴唱曲,去了鞑子应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大唐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擒颉利可汗到帐下,让颉利可汗跳舞,让南越国王冯智写诗。 他朱祁镇倒好,给胡人弹琴唱曲! 这是对大明列祖列宗,最大的不恭顺! 朱祁镇还对袁彬说天意还在,自称朕终究是回来的,这就是对皇帝的最大的不恭顺!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不是皇帝! 称孤道寡就是对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不恭顺! “上皇不仁!” “受玺以来一十四年,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承平之后,海内富庶,文武恬熙。首事麓川,继以北伐,闽浙疮痍,黔粤啸聚。” 不仁,十四年,任用王振不理朝政,把闽南百姓逼反,大明监国才短短八十年,却是闽南浙江满目疮痍,四川、广州贼寇啸聚山林,民不聊生。 仁宣二朝十一年,勤修德政,休养生息,到了朱祁镇手里,没几年就变成了这样! “上皇不义!” “败坏纲常,变乱祖制任用奸佞,妖宦凶恨。放纵淫乱酗酒,信任奸人、尊佛封师,邪异盈朝。” “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 大明祖训是宦官不得干政,虽然这条因为文官不断做大,宦官成为了大明皇帝平衡文官的重要手段,这祖训已经不符合现下的环境了。 但是用宦官,也没朱祁镇这个用法!连日常巡视京营,都让太监代劳! 那你皇帝干什么呢? 朱叫门还封了崇国寺杨禅师尊为上师,出入的仪礼,和郡王王相同,坐食膏梁之美,身披锦绣之华,视皇帝如弟子,轻公侯如行童。 这国师何等的威风? 朱叫门还大修寺庙,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修了的最大的庙宇,大隆兴寺,侈极壮丽,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朱祁钰刚坐上监国位,大家对于让国师去迤北感化瓦剌人一致赞同!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中原王朝从来都是神权君授,哪有做国师徒弟的?! “国家厄会,盖莫若如此!闽浙疮痍,黔粤啸聚,麓川敌寇逞凶,狡寇危城!” “朕临危受命,奉命居摄,旋帝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 “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朱叫门把国家折腾成了四面楚歌的境界,而朱祁钰临危受命,摄政又承帝位。 固然是于谦贤明,但是他朱祁钰就不贤明了吗? 于谦是臣,但他做事有他的局限。 京营调度、粮草周转、军将调任、赦免诏狱可用之人这些事,都是朱祁钰做的。 就连于谦的兵部尚书,都是朱祁钰给的。 那么他朱祁钰是皇帝,守住大明江山社稷,有没有功劳?! 既然宣宗朱瞻基,把社稷人民交给了正统朱叫门,他守不住。 那江山社稷又来到了朱祁钰手中,朱祁钰守住了。 这皇帝位,是不是理直气壮的坐稳它! “上皇不孝、不弟、不仁、不义!臭名昭著,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上皇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慎重。” “朕请天地!社稷!宗庙!削太上皇帝号!以正天下之风!” 朱祁钰的祀文一出,朝臣们瑟瑟发抖! 议论之声将整个广场都是吵吵嚷嚷! 他们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这几日,陛下追缴私窑获利,为何公开了官舍法的营建,为何反复申斥。 就是为了找到太上皇的忠诚走狗,然后杀了祭旗! 陛下这篇告天地、社稷、宗庙的祭文,压根就不是礼部拟好的! 兴安沉默不语,这份祭文,是朱祁钰亲手写的,他却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削太上皇帝号。 他朱祁钰,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朱祁钰将朱叫门的事儿,桩桩件件,摆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 他乃是庶出子,庶皇帝,他要正名位,自然是要将自己的权力法理,锚定在大义之上,而非禅让诏书和懿旨上! 朱祁镇的禅让诏书也好,孙太后的懿旨也罢,那仅仅是锦上添花。 当然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的时候,也想到了会面临什么。 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他要将朱祁镇从太上皇的位置上拉下来。 那首先就要把自己的皇位,从朱祁镇禅让这件事上摘出来。 禅让诏书是伪造的,王直、金濂、于谦、岳谦,人人有份,即便是最后逼得朱祁镇在诏书下印,那也是废立。 朱祁钰这么换了概念之后,这四位参与废立之事的朝臣,就可以安心为国尽忠了。 大逆之恶,自然无从谈起。 废立皇帝的确是他们做的,但是他们从废立,变成了从龙之功。 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 朱祁钰等于告诉了天地、宗庙、江山,这皇帝位,是朕要当的,其他人是支持。 太上皇在名义上,比皇帝更加尊贵,那自然要废掉他的太上皇帝的帝号。 “朕祈大明列祖列宗庇佑,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朱祁钰最后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焚香炉上。 朱祁钰和朱祁镇不同,朱祁钰不仅仅自己要好好活,也要其他忠于大明江山社稷的人,好好活。 总体来说,朱祁钰,是个好人。 当然有些人,他自己都不当个人,那朱祁钰作为皇帝,当然有必要送他们去见大明列祖列宗了。 不废朱祁镇的帝号,这大明谁都没法好好活。 朱祁钰受制于庶皇帝,名位不正。 朝臣们因废立之事忐忑不安,百姓们血仇无处可报,袁彬、岳谦、季铎、两名无名缇骑,他们弑君之罪,做完了,如何能活? 这就是朱祁钰要办得大事。 前面钓鱼没钓到,没能够杀鸡给猴看,那此祭文一出,会不会闹出死谏?会不会闹出党争风波?会不会闹出宫变? 但即便是闹出来,这事儿,就不办了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太子呢? 于谦也不去大兴了,今天是去不成了。 金濂也去不成… 这大兴县只能先过年了。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哪里都不去。 今年朝臣们,本来以为稀松平常的祭祖,改改年号,大赦天下之类的诏书发一发,傍晚的时候,一起吃个大宴赐席,你好我好大家好,过个好年。 陛下直接搞成了废太上皇帝号的大事。 繁杂的礼仪之后,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他没有去奉天殿。 现在是休沐期,是不能朝议的,但是并不妨碍灵活的利用制度,去进行廷议。 廷议一共二十六人,乃是权力的核心层,司礼监、文渊阁、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和六科给事中。 先把权力核心层的声音统一了,下面的人才不会难做。 文华殿内此时喧嚣声震天,再加上殿外凄厉的北风呼号声,颇有些琴瑟和弦。 朱祁钰站在后殿,并没有去前殿,他在等,等朝臣们议论完了,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之后,再进去。 兴安在里面守着呢,有了信儿,自然会过来禀报。 朱祁钰老远就看到了孙太后,那是张极其盛怒的脸,但是孙太后在宫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摆驾回宫,没有和皇帝多说什么。 现在大明新君大权在握,她能怎么办? 而钱皇后拉着刚会走路、穿着小棉袄的朱见深,也在远远的站着。 钱氏有点犹豫,最终准备转身离开。她来是想让太子朱见深,过年给叔叔朱祁钰磕个头,过年贺岁,自然要给长辈磕头。 此时的朱见深压根不理解,他的叔叔到底在干些什么,这甚至直接涉及到了朱见深的生死大事。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在乎这个小孩子的想法。 朱叫门的帝号一旦被废去,那朱见深的太子位,也会一起废去。 朱见深还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对着站在后殿门前发呆的叔叔挥了挥手,颇为可爱。 朱祁钰同样满是笑容的挥了挥手,吩咐自己身边的无名缇骑,去将二人引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颤巍巍的要行礼,声音里全是惊惧。 这个当年的郕王陛下,当初那么谦逊、恭敬、温和而有礼,现在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 郕王谦恭未篡时。 这算是烈火烹油,将这孤儿寡母,放在了火架上烤。 “臣朱见深,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朱见深跪下磕了个头,说了一句非常流利的话。 过了年刚三岁的孩子走路都走不稳,说话都是磕磕绊绊,这么流利,想来是被教了许久,礼节才能如此到位。 “平身。”朱祁钰将朱见深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打掉了朱见深身上的土。 朱祁钰端了端朱见深,笑着说道:“深儿长胖了呀,来让叔叔看看,你手里拿的什么?” “咦…”朱见深小孩子,直接伸出了手指在朱祁钰的脸颊上戳了戳,乐呵呵的说道:“叔叔好。” 钱氏被朱见深这个动作吓得差点魂儿都掉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旁边的无名缇骑绣春刀探出了鞘。 这九名无名缇骑,可是谁都不管不顾,只要威胁到了皇帝的安全,那就会出刀。 朱祁钰也戳了戳朱见深红彤彤的脸蛋说道:“嗯,叔叔好。你最近吃的好不好啊?” 朱祁钰一只手端着朱见深,另外一只手摆了摆,示意缇骑退后,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这么紧张。 “不好。”朱见深嘴都撅了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领说道:“我要吃肉肉!母亲不让吃。” 庶子在大明叫庶孽,就是偏房出的孽障的意思。 母亲这个称呼,是一个非常正式的称呼,朱见深嘴里指的是钱氏。 朱见深亲生母亲是周贵妃,而不是钱氏。 朱祁钰看了一眼钱氏,眉头皱了一下。 “孩子还是多吃点肉食的好,是有人克扣南宫的一应供需了吗?”朱祁钰转过头来说道,语气里有些森严。 宫里有些宦官们,做事极其势利眼。 朱叫门北狩,宫宦很有可能,欺负这对儿孤儿寡母。 这种事在大明并不少见,比如唐王朱聿键,就被墩锁法锁了整整九年。 墩锁法就是一个箱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手臂,吃喝拉撒都在这箱子里。 “没有,没有。”钱氏赶忙说道:“是深儿这几天有些肚胀,就没敢让他吃。” 朱祁钰看钱氏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愿意多说,继续追问道:“太医看过了吗?” “回陛下的话,还没有。”钱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难不成…陛下要毒杀深儿吗? 朱祁钰将朱见深放下,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了一把饴糖,笑呵呵的塞过去说道:“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长蛀牙,听到了吗?” 朱见深刚被放下,他就一溜烟的跑到了钱氏的身后,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打量着朱祁钰这个叔叔。 朱见深毕竟是小孩子,还是怯生生的接过了饴糖,立刻喜笑颜开,脸上晕开了笑容。 “嗯!母亲,糖!给你糖!” 他这一把,有五六个糖纸包好的饴糖,他只留下了一个,其他递给了钱氏。 “叔叔吃。”朱见深将最后一个饴糖,递给了朱祁钰,虽然真的舍不得。 朱祁钰倒是没拿,抢小孩子糖果这事儿,多少有点没品。 他笑着说道:“叔叔不吃,你自己吃吧,你为什么给叔叔啊?” 朱见深又躲到了钱氏的身后,说道:“叔叔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 长句,显然是钱氏终日念叨,专门教给孩子的话。 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打量了下钱氏,这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随着使者出京,她也有了希望。 但是这个希望,终究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回头让陆子才去给深儿看看。”朱祁钰负手而立,示意钱氏可以带着朱见深离开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的背影叹了口气,那几枚饴糖,就攥在钱氏的手里,攥的很紧很紧。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到了宫门外,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着手中已经抓变形的饴糖,慢慢的剥开了糖纸,吃了一颗,然后狼吞虎咽一般,将所有的饴糖都放进了嘴里,面目极其狰狞。 她等了许久,无事发生,表情有些愕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拉着朱见深向南宫走去。 陛下没打算毒杀朱见深。 朱祁钰是不屑于对女人和孩子下手的,那简直是人间之屑的行为。 比如二战之时,苏联拿下了德意志的首都,将红旗插在了柏林的国会大厦之后,法兰西宣布复国。 巴黎的男人们,开始审判那些委身敌军军官的女人,剃光头、游街、暴力殴打等等。 而这些审判的男人们,正是在敌军进攻的时候,瑟瑟发抖当亡国奴的家伙。 而且很多人,都是依靠这些女人,躲避敌军的抓捕。 所以大家就开始了,喜闻乐见,每日乳法。 而此时的文华殿内,大家的争吵已经喧嚣到了极点。 李宾言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认为应该封为稽王,即便是削太上皇帝号,也不应该直接降为海昏侯那种公侯!” “我以为公爵就足够了,王爵一年五万石,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对国朝是一笔负担。”户科给事中不同意都察院的说法。 感情这负担不用你都察院来抗是吧! 削了帝号,要给个爵位,王、公、侯、伯。 尤其是王爵,按制要给五万石,而且是世代永继的那种。 但是当今陛下做郕王的时候,也只能领到三千石了,一直被扣的只剩下了这么点儿。 王爵还会给田亩,现在陛下在搞农庄法,这田亩从哪里出? “稽王还不错。”王直老神在在的说了一句,陛下玩这一出非常的出人意料。 不过确实让王直长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王直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为了维护宗亲,拿他们这废立从龙之臣开刀,虽然看陛下作为,不会那样,但是万一呢? 凡事儿,就怕个万一。 现在不用担心了,陛下自己说,朕篡了! 那朝臣,他们就只剩下从龙之功,没有废立之恶了。 于谦同样点头说道:“那是稽王的好一点,王爵世袭虽然负担极重,但是上皇毕竟做了十四载天下之主,若是仅仅以公、侯制,难以服众啊。” 于谦则和王直的感受不同,他大约感受到了陛下有正名位的打算,但是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正法罢了。 如此激烈。 他忽然想起了陛下之前申斥都察院的事,陈镒本来就要坐总宪了,陛下一句不恭敬,就让陈镒总宪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现在都察院群龙无首,也形成不了合力了。 司礼监是陛下的人。 户、兵、吏、工四部尚书是废立的参与者,这些人没理由反对。 五军都督府的张輗、张軏,最近央求着陛下把英国公府的承继问题,定了下来,但是旨意还未下达。 张輗、张軏比都察院还麻烦呢,他们俩,还有个管家,指着皇帝的鼻子大言不惭,皇帝还没有借机生事。 这要是往大了办,就是党争立起。 瓦剌人南下之意昭然若知,若是此刻党争起,那后果… 大学士陈循、礼部尚书胡濙、刑部尚书俞士悦,三个人只有陈循算是迎归派的人物,但是也只能算是,陈循对迎归这件事都不是很积极。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胡濙和俞士悦,没必要跳出来拦着。 胡濙更是谁在皇位支持谁的态度,此时仗着自己岁数大,直接开始打盹了! 胡濙和王直两个人,都是那种装糊涂的高手。 六科给事中虽然有封驳事的权力,但是陛下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事儿,六科给事中,得找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就陛下列的那四条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有一条是泼给太上皇的脏水吗? 没有。 随随便便封驳陛下的旨意,那是要人头落地的,必须得有充分理由和依据的。 于谦不得不感慨,陛下做事真的是,什么都做在了前面。 喊出削太皇帝号的事儿的时候,这廷议二十六人,居然都在讨论给什么爵位,而不是应不应该削帝号。 其实也怪太上皇本人。 迤北战败、三度叩门、迤北娶亲、弹胡琴唱曲,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是尽失人心之事? 但凡少做几件,也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但凡少做几件,徐有贞至于趴在地上痛哭啼血吗? 于谦不住摇头。 “那太子呢?废太子,承袭王爵世子吗?”陈循忽然开口问道。 大殿上,一片安静。 太子。 自古就有立嫡立贤的争论,立嫡是宗族礼法的最大标准。 比如朱祁钰登基的时候,一同被尊为太后的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这样,朱祁钰也算是嫡子了。虽然住慈宁宫的还是孙太后。 现在问题来了,太子废不废? 陛下要削太上皇帝号,那之前情急之下,为了大明宗族礼法不乱、陛下监国时候,立下的朱见深为太子,就已经失去了继承皇帝的继承权。 “废!”胡濙睁开了眼,大声的说道。 他睡醒了。 礼部尚书胡濙终于睁开了眼,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废。 对于胡濙来说,除了谁在位上支持谁以外,他们礼部的很多活儿,都比较难进行。 皇帝和太子并非血亲,很多仪礼,从宗族的礼法去看,更加难以安排。 既然陛下带头削太上皇帝号,那正好可以把方方面面都理顺了。 从胡濙的角度看,太子不是血亲,对仪礼的破坏更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陛下膝下有子。”胡濙站起身来说道:“诸位明公,某以为国本兹事体大,政通人和,大明方能国泰民安。” 他看了一圈,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劝在做的诸位明公一句,想一下陛下削太上皇帝号决心,是在太庙祭祖的时候说的。” “甭管找什么理由,你们要是真的要试一试。” “那就试一试吧。” “出了什么事,某护不住你们,还会推波助澜。” 胡濙的这句话是威胁。 陈循问废不废太子,不就是为了不削太上皇的帝号吗? 陛下要从摄政为帝,变法理为临危受命,这个受的谁的命? 自然是大明列祖列宗的命。 这么大的决心,还要阻拦,那只能说是活的太辛苦,迫不及待的想要转世投胎了。 陛下可不是那种拿不动刀的主儿,好说好商量,削帝号之前,就一直在逼着群臣跳出来。 现在跳出来,死还算好的,连累家人,那是灭门之祸。 “我在提醒各位一句,虽然朝廷派出了使者去接上皇,但是自古晋怀帝、晋愍帝被俘,立刻被杀,宋徽宗、宋钦宗被俘,北狩至死未归。” 胡濙的意思很明确,真要为一个北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皇帝,去得罪现在的大明皇帝吗? 陈循的眼神有些暗淡,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其实他只想保住太子的命而已。 陛下携京师大胜安定社稷之功,正自己的名位,谁拦谁死。 兴安看这在廷文武都吵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来到了后殿,找到了大明皇帝。 胡濙是谁在位上支持谁,陛下既然要做,那就做到底。 “陛下。”兴安俯首将文华殿上的事里里外外说了个明白。 “你去查一查南宫的人,有没有克扣钱氏的一应供给,朕看钱氏的手都有冻疮了,想来南宫不是很暖。”朱祁钰看到了钱氏遮掩的冻疮。 兴安整个人哆嗦了下,他一直负责宫里的事,陛下这话,其实是在问责了。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 “还有,最近慈宁宫那边盯紧点。”朱祁钰走进文华殿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兴安一直毕恭毕敬的弓着身子,待到陛下走远了,兴安才站直了身子,眼神中尽是凶光! 陛下要做的事儿很多! 兴安也的确是有点忙儿,燕兴楼、王恭厂、皇宫、东厂,天天要查验。 皇宫这边,也主要是以孙太后的慈宁宫为主,却是忽略了南宫。 南宫毕竟是个偏宫,年久失修正常,但是冻出冻疮来,那绝对是有些宫宦们,不知道高低贵贱之分了。 兴安带着一队东厂的番子,就直接闯到了南宫,抓着那群宫女宦官,都送去了东厂番子。 “这群狗东西!”兴安看了看火盆里的炭,恨恨的说道。 火盆里的并没有炭,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过来,每次都烧的很旺。 每次搁着珠帘,他也看不到什么,原本以为冷清,是因为人气不旺。 这群宫宦在王振手底下作威作福久了,连尊贵卑贱都不分了吗! 他倒不是可怜朱见深、钱氏、周氏三人,而是这些人没办好差事,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办事不利。 陛下虽然不在乎名望,但是陛下的名声很重要。 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之事,在青史上,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更替,这种事大家见怪不怪。 若再留下个欺负孤儿寡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惊扰太上皇后千岁,臣这就找一批听话的人伺候着。”兴安站在宫门前,俯首说道。 只要陛下的废太子的诏书还没到,这就是太上皇后和太子,该有的恭敬必须要有。 宫宦可以拥有权力,但是不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朱祁钰预计削太上皇帝号这件事,会闹出什么死谏的事儿。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臣子,都是正统年间,断断续续提拔上来的。 但是他完全没有看到有任何反对的声音。 甚至连朱祁镇封王都想好了,封稽王,太子朱见深的历史地位,也有了,稽王世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群臣,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知道你们一些人心里有想法,但是朕提醒你们,楚虽三户,却可亡秦。” “京师可是有五十万户,家家披麻戴孝!” “朕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要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大明京营的衰弱,的确是有文官把持的原因,但是瓦剌血仇未报,离心离德,多次改制,军屯侵占,百姓们从军、战斗意愿降低,也占了一部分。 京营羸弱,皇帝就只能不停的绥靖,最后国将不国。 瓦剌这个仇不报,大明就好不了。 王直其实有话想说… 他其实想问问陛下移宫的事儿,但是思前想后开口说道:“陛下,这都改元了,郕王府还以王府称呼,臣以为不妥。” 皇宫,是皇帝住的宫殿,是因为皇帝他才是皇宫。 而不是因为住在里面才是皇帝。 “是不是可以改名泰安宫?”王直有想法,陛下是皇帝,不愿住皇宫,那住的地方,再以王府称呼,不合适了。 改名泰安宫,取自汉书,国泰民安四字。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改称泰安宫吧。” 历朝历代的皇帝,似乎都不太愿意住皇宫,比如宋徽宗就住艮岳宫,也不住皇宫。 而且也不知道是皇宫风水的缘故,只要不住皇宫的宋明皇帝,都是子嗣兴旺。 宋徽宗就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也很能生,朱祁镇在南宫,不到五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至少三个闺女出来。 削睿皇帝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改封稽王世子、降太上皇后为稽王妃、降诸公主为郡主、改元景泰、大赦天下等一系列的圣旨,在司礼监和文渊阁的中书舍人手中快速写成。 随后朱祁钰用印,昭告天下。 随着驿站的驿卒背着圣旨,离开京师,朱祁镇的皇帝号,被削掉了。 朱祁钰发现自己对这事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是后来人,自然是知道朱祁镇必然可以迎回,但是朝臣们并不知道,按照历史的规律,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所以为了一个北狩丢尽了大明颜面的皇帝,和现在大权在握的皇帝撕破脸皮,值得吗? 废帝之事,历朝历代,发生了六十余次,是非曲折,难以论说。 正是这皇权更替,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自商朝初年,商朝伊尹废商汤的孙子——太甲开始,废皇帝,一直到最后的溥仪被废,多数都是废帝,很少有人削帝号。 朱祁镇在历史上,就削了明代宗的景皇帝帝号,贬为郕王,郕王一月暴毙,又被赐下恶谥,戾。 若非朱见深知道叔叔很难,给叔叔恢复了帝号,建了陵寝,又给了美谥。 挽狂澜于既倒,在兵败如山倒的境遇下,守住京师的明代宗,在历史上应该被叫做郕戾王,而不是景泰帝、明代宗景皇帝了。 于谦冤,明代宗冤不冤呢? 朱祁镇既然不顾亲亲之伦,他朱叫门做的,朱祁钰凭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做?! 孙太后回到了慈宁宫,气的大发雷霆,但是也只能大发雷霆。 “好一个庶孽!这刚坐稳皇位!就如此着急削他哥哥帝号,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吗!”孙太后顺手将桌上的烛台,贯在了地上。 孙太后更加气急,指着那群宫宦,愤怒不已的说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皇帝的人!皇帝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么看着本宫!” 孙太后已经气得有点语无伦次,狂言乱语了起来。 朱祁钰早就把事情坐到了前面,兴安在清宫的时候,就悄悄的把慈宁宫内的宫宦给换了。 孙太后开始一直担忧朱祁镇在迤北的事,没有多过于关注身边的事,却是让兴安做成了。 太后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能违背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 “还有哪些朝中明公,哪个不是受我儿提携,才有了今天端坐庙堂之上的机会!哪个不是深受皇恩!哪个不是食我儿正统的俸禄!” “现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一言不发!逆臣贼子!都是逆臣贼子!” 孙太后还在发怒,又骂到了廷外的官员头上。 但徐有贞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足够忠诚! 但是朱祁镇桩桩件件,都让徐有贞痛哭泣血!朱祁镇一刀刀的攮在了徐有贞的心窝上,刀刀见血。 “今天削了我儿帝号,明日怕是要把那吴太后也抬到这慈宁宫来,占了本宫的位子了!”孙太后气急,又甩掉了桌上的书。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我看皇帝这个庶孽才是!”孙太后再次愤怒的吼道,但是一时间气儿不顺,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吴太后已经被陛下接出宫,住在了郕王府了。”一个宫宦低声回到了一声。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看着这宫宦,怒目圆瞪。 慈宁宫里静悄悄。 即便是孙太后气急了,一口一个庶孽,但是她依旧没疯到失去理智,她依旧称呼朱祁钰为皇帝,称呼朱祁镇为我儿。 她知道、承认朱祁钰是皇帝,这一既定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孙太后才颓然的说道:“罢了,罢了,随皇帝去吧,休伤吾孙,本宫不与这庶孽计较了。” 朱见深被废除了太子位,改为稽王世子,那就必然要搬到十王府去住。 这样一来,孙太后的庶长孙朱见深的性命,皇帝随时可以予取予夺。 朱祁镇还能不能回来,孙太后不知道,但是这个孙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不是谁都对迎回朱祁镇抱有期望,南宋朝廷派了多少使者去金国,最后只迎回了宋徽宗赵佶的棺椁。 孙太后其实手边还有一些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她不敢和大权在握的皇帝鱼死网破。 还有个朱见深这个孙子,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另外一名宫宦俯首站说道:“禀太后,兴大珰,带着番子,把南宫那群欺上的宫宦,全都给打杀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而不是兴安大珰请旨。” 孙太后抬头,眉头紧皱,南宫欺上的事,她倒是知道一些,但是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有些宫里的事,她也不好管。 没想到皇帝日理万机,居然连这等事都知道了。 她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皇帝还没打算让这唯一的孙子去死。 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人,到底是这位在京师力挽狂澜,救了大明社稷的庶孽。 还是那北狩迤北,为胡人弹胡琴唱曲的亲儿呢? 是非曲折,其实,并不难以论说。 孙太后之所以没有在祭祖的时候直接暴怒,是因为她无法辩解。 “太后,命妇进宫朝贺,是不是可以宣见了?”一个宫人俯首问道。 孙太后闭目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太上皇帝在迤北,俱免朝贺礼,散了吧。” 命妇,是朝廷大员的妻子,他们入宫朝贺,这几乎是孙太后,此时唯一可能联袂外廷做点事的时候。 但是孙太后还是叹息之下,让人免了命妇入宫朝贺礼。 慈宁宫里都是皇帝的眼线。 她作为皇太后之贵,无论如何这庶孽要叫她一声母亲。 但是她要真的是联袂外廷,以当今陛下的狠辣,她也有点惊惧。 更重要的是,她这万一要有点啥事,钱氏软弱,自己小孙子,又该怎么办呢? “太后,尚宝司奉王殿设御座,大宴赐席,以贺新岁,陛下已经到了。”一个官宦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本宫知道了。”孙太后,立刻吐了口浊气,站起身来,向着等在宫外的大撵而去。 尚宝司主宫廷宴会。 过年贺岁,在廷文武及命妇,都要列席,包括未就藩的王爷,也要到场。 按照今天最新的旨意,宗室中,只有稽王、稽王妃、稽王世子符合要求。 朱祁钰已经提前来到了奉王殿外,等待着宫宴的开始。 朝臣们的反应,让朱祁钰更明白了,在这个时代,皇帝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尤其是缇骑忠心,京营在手的情况下。 皇帝,如临九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奉王殿外,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春冷风之下,猎猎作响。 教坊司设好了九奏乐歌,三舞杂队已经毕恭毕敬的等在了奉王殿下。 光禄寺准备了膳亭和酒亭,在膳亭和酒亭的尽头,是珍馐醯醢亭,专门负责珍贵食材。 这些膳亭和酒亭是给五品以下官员,吃饭的地方,随便吃两口,再喝点酒,站着看热闹,并不设座。 比较有意思的是,各国的使节,也不设座,只是远远的站在角落里。 他们的席叫上马、下马宴,连去膳亭和酒亭吃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外番连使者都是没资格列席的,这与后世不尽相同,很多朝臣都以外番使者打探京城消息为由,要求外番使臣去天津待着,若无事不可进京。 朱祁钰还未走进奉王殿内入席,孙太后的大撵便到了。 “孙太后。”朱祁钰不叫母亲,他之前就没叫过。 孙太后怒气未消,但这关系还是需要表面维持的,她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胡濙一看人齐了,立刻让教坊司开始奏乐,鼓乐齐鸣。 “请皇帝升座!”胡濙大喊一声,开始入座。 朱祁钰看了一眼太子位,本来应该是朱见深的位置,现在是汪美麟抱着朱见济坐在那里。 钱氏带着朱见深坐在了稽王府世子的位置上。 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是以座次有别,行酒有次,宴席有等。 举行大宴的目的,就是为了明君臣之义,席位的安排十分巧妙,皇帝的座下是太子,这是不能乱的。 若是朱祁钰今天不削朱祁镇的皇帝帝号,今天坐在太子位的是朱见深,这岂不是乱了座次? 如此之下,甚至连朝鲜、占城、琉球、爪哇、暹罗、哈密、哈喇、土鲁番、满刺加、日本、锡兰山等国的使者,都会看到。 哦,他们的宗主国大明大皇帝陛下,只是个代班的,连太子都不是血亲。 所以胡濙才不会反对陛下削帝号的举动,否则他这个礼部尚书,要怎么安排大宴座次? 太难办了。 九爵,是一个繁琐的礼节。 朱祁钰却是滴酒未沾,不服宫中水食,是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最大的尊重。 鬼知道酒里有没有铅汞之物?鬼知道有没有人铤而走险? 鬼知道会不会影响生育率啊? 繁琐的九爵之礼后,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皇后带着济儿先回,风有点冷了,拿朕的大氅。” 朱见济还小,才一岁多,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这九爵礼后,已经犯困了,孩子这个岁数,连卤门都没长好,出门还是需要带帽子的年龄。 这种人多的地方,很容易就染病了,所以简单的露个面,就可以回去了。 “臣领旨。”兴安拿起了朱祁钰的大氅,护送汪美麟离开了大宴。 钱氏看着汪美麟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朱见深,朱见深说三岁,其实也就两岁,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朱见深打盹儿的模样,略有些悲苦。 “稽王妃,陛下命稽王妃带着世子殿下回稽王府,天太寒了。”成敬寻了一件新的大氅,走了过来。 “谢陛下隆恩。”钱氏抿了抿嘴唇,赶忙谢恩。 孙太后看到了汪美麟带着朱见济,钱氏带着朱见深离开,饮了杯酒,吐了口浊气。 今天削太上皇帝号这事,孙太后决定不再纠缠了。 至少要保住这两个孩子,将帝位世系落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下。 难道非要和庶孽皇帝你死我活? 为了一个北狩迤北,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岂不是先帝朱瞻基的五弟朱瞻墡,笑到腮帮子疼? 到时候皇位天上落,旁支入大宗? 那是孙太后更不愿意发生的事儿,到了地底下,本来就有个足够丢人的儿子北狩了,若是再因为这等事,把社稷传到了旁支手中,他如何见自己的夫君呢? 孙太后虽然不满皇帝削了她亲儿子的帝号,但是能怎么着呢? 谁让亲儿子北狩了呢? 庶子狷狂,那也是有狷狂的本钱。 朱祁钰揣着手,看着热热闹闹的大宴,九爵之礼后,大家都变得轻松了许多,命妇们坐在偏殿,偶尔还传来哄笑声。 这不算失仪。 在大宴上游走着一群人,他们是由都察院、锦衣卫、鸿胪寺、礼部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纠仪官。 陛下面前失仪,可不是玩笑,那是不敬之罪,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即便是有纠仪官,依旧出现了争座之事。 中书舍人是七品官、礼科给事中也是七品官,虽然秩比七品,但是是身为朝廷耳目之臣。 位卑却依旧有座,比一些没座的五品官,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中书舍人李应祯和礼科给事中赵寅,发生了争座的事儿。 两个人显然是喝大了,李应祯要坐在赵寅前面,赵寅哪里愿意,便吵了几句,差点动起手来,被纠仪官给拿下了。 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 这一下子,酒立刻就醒了,两人也不耍酒疯了,也不张狂了,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御前的热闹很快的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奉王殿前,逐渐的安静了起来,连教坊司的声乐,都小了几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祁钰的身上。 “酒醒了吗?”朱祁钰笑呵呵的问道,这喝酒喝大了,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两个人双股乱颤,趴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等知罪。” “陛下。”于谦站了起来,面色带着犹豫,俯首说道:“陛下,大过年的,瓦剌折戟,两位小卿也是高兴,一扫去岁阴霾。” 于谦还是觉得过年见血不好。 朱祁钰更不认为,惩戒这种事儿,能让朝臣们恭敬,他们只会畏惧,而不是恭敬。 他笑着问道:“按制该当如何?” “罚俸半年。”于谦赶忙回答道,只要按制,而不是按非刑之正办,其实问题不大。 陛下素来严刑峻法,这要是按着非刑之正去办,那就是两颗人头落地。 朱祁钰摇头说道:“罚俸半年,就算了吧。” “两位爱卿,罚俸这事朕不就不罚了,过年呢,总不能回家说,到宫里吃了顿席,就没了半年的俸禄。” “这不合适。” 大明官员本就薄俸,这要是罚俸半年,他们就只能去贪污纳垢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这样,罚你们二人,三年不得饮酒,读书人喝成这样,也有辱斯文。” 中书舍人李应祯写了削帝号的圣旨,礼科给事中赵寅今天还从朱棣削朱允炆的帝号,找到了法理依据,写在了圣旨上。 天底下没有这磨还没停下,就杀驴的事儿。 两位官员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嗜杀的人。 他办得所有的案子,比如阴结虏人、叛逃瓦剌、认贼作父当奸细、战时倒卖粮食、刺王杀驾等等案子,全都是大案要案! 惩戒的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全都是该死之人! 这样过年的时候,喝多了,不算什么大事。 还有一个原因,今天他朱祁钰办了一件大事,削了朱叫门的帝号! 高兴。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声乐生立刻再起,奉王殿前,变得热闹起来。 他得回去了,汪美麟的眼神里满是幽怨,今天她接到中旨,带着朱见济去参加大宴,而且是太子位,她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朱见济真的被封了太子,汪美麟这皇后位都保不住了,废后立杭贤为皇后,直接就正了朱见济的名位。 朱祁钰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极为熟悉。 丹陛乐台子上,正在奏着天命有德之舞,而这领舞的二人,带着白色的面罩,正在翩翩起舞,舞姿曼妙。 而歌声则是从歌工的方向传来。 声音婉转清脆,如同清晨醒来时,窗外的鸟儿一般,即便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依旧十分的具有穿透力的传到了朱祁钰的耳朵里。 他看了一眼那女子,隔着老远却只是看到了肤如凝脂的半张俏脸,还有那灵动无比、目若秋水的眼眸,仿若是天上星辰落在了她的眼中一般。 “好俊俏的女子。”朱祁钰对那女子点了点头,他不认得人,却是认得声音。 那天在太常寺院内唱歌的歌工,就是此女子,宛若天籁之音,只需一遍,就可以记住。 那日铿锵有力的帝姬怨,却是时时警醒朱祁钰,皇帝若是降了,天下是何等的下场。 江山飘摇,臣工万民凋零,尸骨盈路。 女子还在唱着天命有德,这是当初商汤灭夏桀之后,令首辅伊尹创作的《六大舞》之一,就是那个废了商汤孙子太甲的伊尹。 宗族礼法这种东西,似乎也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 女子眉头稍蹙,陛下这个点头,的确是在看着她。 红润立刻爬满了她整个脸颊,连音色都婉转了数分。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家里还有个汪美麟要哄一哄,后宅不宁,那是要起火的。 大明正在过年,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也在过年。 而瓦剌则是没有过年的这个习俗。 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久居漠南,与大明往来密切,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年这习俗,的确是有的。 但是瓦剌人则没有,他们世代居住在肯特山下,受到汉学影响却不是很深。 太师也先非常讨厌汉人习俗,禁止了这等汉人节日。 但是此时瓦剌不得不过年,因为他们营里有个朱祁镇。 朱祁镇不仅要过年,还要大肆操办,这寒冬腊月,本就贫寒,也先看着那递上来的单子,就是心痛不已。 太奢侈了。 太奢侈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里是瓦剌大营!(月票加更) 也先最后也没有批了朱祁镇的这份过年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光牛就四十多头,羊三万余,鸡鸭四万多只!这么多东西,朱祁镇也真的敢开口! 大宴赐席,那是皇帝才能摆的威风! 一个太上皇,摆什么臭架子,还是在迤北! 也先叹气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伯颜,咱们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咯。” 这尊大佛,他们已然是养不起了,吃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大宴赐席,算了算,至少的吃掉上万两银子,他朱祁镇能吃的完吗? “莫罗最近身子越来越显了,这样吧,我安排一些美妇,去伺候大明合罕,反正他也只知道享乐了。”也先叹息的说道。牛羊鸡鸭,是不能给的,只能给美妇了。 之前喜宁提到过,结亲归结亲,但是不能乱了辈儿,非要也先找点美妇,谎称也先妹妹,这样只是妹夫,不是翁婿。 也先也答应了下来,寻了两人,算是满足了朱祁镇的要求。 “立太子的事儿,鞑靼王们反对声很强,他们非常不满,开始听脱脱不花的话,聚在了一起。”伯颜帖木儿戳着火盆里的炭,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帖木儿看着火盆里的火光跳跃,叹息的说道:“最近脱脱不花,还联合了兀良哈部,给大明皇帝送了一千匹种马去,还有五千战马。” “说是过年贺礼,大明大皇帝陛下的贺岁谕,也给了脱脱不花一份。” 其实伯颜帖木儿完全是误会了,贺年谕,并不是朱祁钰这个皇帝专门给的。 脱古在四夷馆是使臣,兴安在安排人送贺岁喻的时候,四夷馆也是有的,也很多,人人有份。 但是就是这人人有份的东西,就让伯颜帖木儿有点惊惧。 “反对就反对罢了,还去投靠南朝,黄金家族就这点骨气吗!”也先更怒了几分。 北元灭亡之后,一分为三,鞑靼、兀良哈和瓦剌。 兀良哈是朱棣手下的狗,而且以此为荣,极其忠诚。 现在连鞑靼人也这样! 他们心中那个大蒙古帝国的荣光呢?! 瓦剌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即便是瓦剌现在拳头大得很,但是瓦剌人依旧是做不得可汗。 鞑靼人从中原人那里,好的东西没学多少,这正统的宗族礼法,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哼,什么黄金家族!”也先将手中的火钳贯到了火盆之中。 也先吐了口浊气,颇为无奈。 立太子不成,送朱祁镇回南京更不成。 且不先说别的,就朱祁镇去了南京,在南京站稳了脚跟,他能是京师那位大皇帝陛下的对手吗? 就朱祁镇在迤北的这个表现,别说相约合击了,怕是瓦剌人被大明收拾的时候,朱祁镇还躺在南京的皇宫里,作威作福,享乐不已。 等朱祁镇反应过来,仗早打完了! “你让大明使臣来一趟,就看看能不能换点好处了。”也先最终还是决定,奉还太上皇朱祁镇,但是怎么还,这里还有门道。 岳谦在迤北呆了将近月余,他心中愈发的急躁。 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帐篷下钻了进来,手里是一封信,火漆封的极好。 那人是个瓦剌人,心向大明的瓦剌人也不算少了,荣光这东西喊喊口号还行,但荣光毕竟不是柴米油盐。 自建文二年(1400年)以来,这草原上,一年比一年冷,白毛风一年比一年大,冻死的牲畜越来越多。 瓦剌人又不建城,多少瓦剌人和牲畜,在大风雪之下,永远的消失了。 很多草原人都说,这是朱棣真武大帝降下的神罚。 要不然怎么解释,草原越来越冷,水草不丰,牛羊贫瘠? 其实是十五世纪以后,长达两百余年的小冰川时代,正在逐渐的展示它的威力。 收买瓦剌人做事,并不贵。 只需要一点点的炭,一点点的粮食,就能找到不少的走狗。 岳谦打开了火漆封好的书信,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陛下,在京师废掉了太上皇的帝号! 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 岳谦要做的事,已经从弑君降到了处理战败亲王。 这一下子,岳谦即便是做掉了朱祁镇,也不用自刎谢罪了。 朱祁镇已经不是皇帝了,连太上皇帝都不是了。 “怎么了?”季铎看着岳谦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 季铎拿过了那封书信,看了看,却是还了回去,戳着火盆说道:“陛下能拿主意啊。” 拿主意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季铎很是佩服陛下的决绝和果敢。 他忽然想到,当初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送衣物的时候,太上皇那副嘴脸。 说他送的少了,说他贪污克扣,还要回京之后,治他的罪。 朱祁镇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要治罪,到时候真的治罪了,怎么办? 季铎对于岳谦到底想做什么,是心知肚明的。 那两个整日里扣着面罩的无名缇骑,还说明不了问题吗? 季铎对此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参与,就等于我不知道。 不说、不看、不听。 “呼。”岳谦抻着身子,这几日,他也打探清楚了,这瓦剌贫瘠,供养一个皇帝,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也先也放下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准备真的把俘虏的人送回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能够见到朱祁镇,岳谦就有把握,万无一失。 那袁彬孔武有力,的确是一个狠人,但是他岳谦何尝是吃素的? 况且还有两名无名缇骑助阵,一个袁彬,不足为虑。 此时的岳谦并不知道,袁彬也收到了旨意,要杀朱祁镇。 “两位天使,我家大石有请。”一个瓦剌人走进了营帐之内。 岳谦面色一喜,便领着季铎,向着中帐而去。 此时,袁彬看着上皇御帐灯火通明,只能没由来的叹气。 朱祁镇既然选择了信任喜宁,袁彬这数日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也先送来了不少的美妇,朱祁镇在御帐内,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实乃是大明之耻! 尤其是那胡不思的胡琴声一响,这个面对数万溃军、面对复杂的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天气,都未曾皱眉的校尉袁彬,连头皮都是阵阵发痛。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己弹胡琴才是啊! 袁彬只觉得气血一阵翻滚,这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喜宁突然也被瓦剌人给叫到了中帐之内。 但是帐中依旧有三名怯薛大汉守着营帐,袁彬还是没有机会。 喜宁来到了中军大帐,却是看到了也先、伯颜、岳谦、和季铎,正在相顾无言。 显然,没谈拢。 “来,喜宁大珰,你过来。”也先看到了喜宁,也算是松了口气。 大明这俩使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不给金银、不给牲畜、不给百姓,甚至连饭钱都不给! 太过分了! 朱祁镇吃了瓦剌多少粮食、牲畜?为了供养一个皇帝的奢侈生活,瓦剌本就贫瘠,养这么个玩意儿,可比养万匹马还要费劲儿。 他也先问大明讨要膳食所需的费用(膳费),过分吗? 大明连膳费都不舍得给! 要么放人,要么等到大明天兵伐虐,自己来取。 “喜宁!陛下已下敕诏,若你回京师,必然千刀万剐!”岳谦一见到喜宁,直接拍桌而起,直接大声痛斥。 喜宁,整个大明除了朱祁镇之外,最糟心的人了。 喜宁作为宫里的大珰,他前面作为瓦剌使者,进京讨要了九龙缎这种天子御物;而后又为敌画策,直接领着人,为瓦剌前驱,亲自破紫荆关;随后在京师大肆散播谣言,离间陛下与于少保; 为瓦剌人卖命可谓是不余遗力!这桩桩件件,都记在岳谦的心里! 若非陛下丝毫不为其所动,喜宁就是瓦剌人破大明京师之首功! 太招人恨了! 喜宁被岳谦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怒火,似乎是肉眼可见,要将他打杀了一般。 季铎的眼神也是极其凶狠的盯着喜宁,多少百姓因为喜宁带路,遭了殃? 卖国求荣的贰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就把所有的奸细,都拿去做了医疗贡献了。 “这里是瓦剌大营!”也先终于忍不住了,这里是瓦剌,不是你们大明! 不要太嚣张了! 这两个汉人使臣实在是太过于跋扈了,这里是瓦剌中军大帐,不知道还以为在你们大明的京师呢! 瓦剌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姓最是狡猾奸诈(打赏加更) 岳谦和季铎的态度可谓是寸步不让,他们要求无条件释放太上皇朱祁镇,而且是要礼送,对于也先提出的所有条件,全部拒绝。 作为使者,岳谦秉持了历来汉使的那种居高临下,这让也先非常的恼火。 这是来赎人?还是来下战书的? 岳谦为何如此的强势,甚至到了狷狂的地步? 因为陛下曾经亲自叮嘱岳谦。 既然瓦剌大军拿不到,那谈判桌上,也别想要拿到! 这给了岳谦工作指导意见,也给了他无限的底气。 瓦剌人孤注一掷,在京师城下丢盔弃甲,未讨到半点好处,那他们使臣,自然不可能将大明的金银绢布和百姓,当做筹码,换一个已经不重要的稽王了! 现在已经是稽王,不是太上皇了!那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也先提出的土地主张、赔款要求,大明的臣工不答应,大明的百姓不答应,大明军士不答应,大明的陛下更不答应! 岳谦并没有告诉瓦剌太师也先,大明已经在京削太上皇帝号了,这是他手中的一个筹码。 而也先眉头紧皱的看着喜宁,他本来是打算让喜宁过来,以太上皇身边的近侍,来训诫也好、斥责也罢,无论如何,大明得拿点好处出来。 但是反而把事情弄的更糟了些。 这些汉使,对太上皇帝没有丝毫的恭敬之心了。 岳谦看到了喜宁更加不喜,一甩手站了起来,掷地有声的说道:“条件如此,大石考虑清楚,若是不打算放了,那就自己留着吧!” “若是要战,大明万万袍泽,随时恭候!” 他说完就大步流星的向着门外走去,路过喜宁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不是身上陛下密旨重任,此刻的岳谦,非要将喜宁打杀了,才能解开心头之恨。 岳谦的态度让也先无比的失望,怎么说也是你大明的天潢贵胄!你们连点膳费都不肯出,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强势了? 但是这也是土木堡天变以前,大明汉使一贯的样子,一切不过是回到了以前。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罢了。 也先是打算送朱祁镇回京了,主要是养不起了。 喜宁作为一个谗臣、佞臣,一眼就看出了也先的打算和犹豫。 上次忽悠也先南京之议,短暂的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只能勾起也先一时的野心,却无法长久。 喜宁脚一跺、心一横,为了自己这条命,豁出去了。 他俯首说道:“大石,无论从什么角度讲,大石也是大明的敬顺王,二人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了,没有丝毫恭敬之意!” 也先自然恼怒汗使的态度,但是他却是深知喜宁这种人秉性,不懂声色,看着喜宁,等待着他的下文。 “去岁七月,大石率兵围困大同、大石又命脱脱不花带领兀良哈部进攻辽东,阿剌知院则进攻宣府,同时第四路进攻了甘州,彼时,四路齐下,大明边镇岌岌可危。” “而后,大明精锐土木堡一战丧葬,此时京营实力未复,山外九州更是一团乱麻,京师的那个僭主,现在又在山外九州搞什么农庄法。” “简直是可笑,一群黔首,今日附明,明日附贼,后日又摇身一变,成了大石之前驱!” “若是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是狡黠!自然是这群无君无父的黔首了!” “京师僭主,以为百姓是可以依靠的,可笑至极!” “百姓其实最狡猾,要米说没米,要酒说没酒,其实呢?” “掀开床板看看!有米、豆子、酒!去山间深谷看看!有隐藏的稻田!” “百姓就是狡猾、奸诈的代名词!” “京师僭主连这个都不明白,他还想依靠山外九州的百姓,来抵抗大石的强兵悍将,实在是可笑至极!” 也先坐直了身子看着喜宁,喜宁说的是事实。 百姓最是狡猾了,这点他非常同意,他的面色变得犹豫了起来,他沉思了许久许久。 也先出生之后,他父亲就已经是顺宁王了,作为瓦剌人的首领,他的母亲讲的那些道理,他不是很愿意听,喜宁说的就很有道理。 百姓是不值得依仗的,在瓦剌也是如此。 那些个黔首们,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到大明,逃到关内,等待大明皇帝大赦,成为大明的顺民。 简直可恶。 喜宁继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说道:“大石想要立长子为草原太子,皇上是支持的。” “若是能够再度出兵大明,可立赫赫之威,若是能逼迫京营塞外出战,一战立威,何愁太子之位高悬呢?” “大石已经赢过一次了,这次,山外九州破败不堪,僭主昏聩,依仗百姓,简直是可笑至极。” “之前大石出兵大明,乃是四路出击,若是这次能够把拳头攥到一起!” “必然大获全胜!” 也先终于站了起来,盯着山外九州的堪舆图看了许久,沉思了许久。 出兵大明,至少要打出几个大胜来,以壮自己立长子为太子的声势,若是能够逼迫大明京师京营出动,再打出一次土木堡惊变来! 喜宁再次长揖,低声说道:“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甘心打出了土木堡之大胜特胜之后,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这么结束吗?” “甘心元裔守着黄金家族的旧日荣光,占着可汗之位,瓦剌人却被他们蔑称为养马奴吗?” “大石,已经甘心了吗?!” 喜宁火上浇油的能力,是也先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种三言两语之间,就勾起了他熊熊野心。 也先用力的在堪舆图上锤了一下,拳头握紧,眼神变得凶狠了起来,再战大明! 四路合为一路,形成合力! 至少拿下宣府,立自己长子为太子! 喜宁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小命又保住了,一旦也先开始妥协,把太上皇送回去,他就彻底死定了! 无论是被送去出使,还是作为献礼,他都活不成。 但只要也先还对大明用兵,那就证明,也先还不死心,只要也先还不死心,那就大有可为。 喜宁稽首的嘴角勾出了一抹冷笑,他低声说道:“大石!岳谦等使臣,如此言辞激烈,如此折辱大石!若是不杀!如何能够立威!谁还会恭顺大石?” “这太子之位,大石立还是不立?” “臣请杀二使,以壮南下声威!” 也先立刻转过头来说道:“不妥,阵前斩使,那是不死不休,你若是敢妄动,我必把你五马分尸!” 使者是一个传话筒,这是双方最后的一个沟通渠道,也先一点都不想,彻彻底底的断了和大明沟通的渠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最基本的道理。 也先虽然一次次的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但是他总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清明。 在阳和,明明已经攻破紫荆关,他已经急不可待,但是依旧等到了四路大军合为一路,才向着紫荆关进发。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孤注一掷的想要拿下京师,但是也先依旧留下了重兵防守紫荆关。 即便是在清风店遇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也保持者最后一丝清醒,次日立刻逃窜,才没有被郭登堵在紫荆关。 现在,他已经被野心蒙蔽了眼睛,无论如何,最次也要拿下太子之位,南下势在必行,但是他依旧不肯斩大明使者。 喜宁非常的失望。 岳谦那口唾沫,他感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何时开始,这群丘八,也能够对着黄衣使者如此狷狂?! 真是反了天了! 就是英国公张辅,面对喜宁等人侵占英国公府宅亩,也是不敢吱声!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就敢如此的对待天子近侍了! 喜宁并不甘心,俯首说道:“大石!之前在京师城下,派遣的使臣,不就被僭主给一刀杀了吗?是他僭主不仁在先,怎么能怪大石不义!” 也先听到这里就是一阵血气翻涌。 他曾经多次派遣使臣,想要索要金银财物,结果所有的使臣,都被乱枪打死了… 连朱祁镇身边的宦官也不例外,御马监少监跛儿干,都被大明的皇帝给斩了。 大明皇帝下了敕谕,不接见任何瓦剌使臣,凡瓦剌人,皆阵前击杀,不死不休。 也先只感觉血气翻腾,眼睛里全是怒火,他用力的攥着拳头,最终还是摇头说道:“不妥,当时瓦剌军队,兵逼京师,大明大皇帝陛下,为了守住京师,是不能露出丝毫的缓和的态度,否则军心不定。” 喜宁不停的眨着眼,他完全没想到,也先居然为京师那个僭主,找到了杀使臣的理由… 这算是什么? 喜宁一时间有点呆住了,这算是未战先怯吗? 喜宁也明白了过来,也先… 只是想要为立太子立威罢了。 “大石!大军调动,两个使臣待在阵中,岂不是要做了大明的耳目吗?我军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在大明掌控之中?”喜宁呆滞的问道。 “万万不妥啊!”喜宁长揖在地,他要借着也先这把刀,斩杀岳谦,这口唾沫,太过于耻辱了。 但是也先却冷哼一声,他的弟弟孛罗对喜宁这等,贰臣贼子极为憎恨。 也先也不例外,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嗤笑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就像愚蠢的狍子翻着着肚皮晒太阳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命令,你必须遵从!” 也先清楚的意识到了喜宁这等贰臣贼子,谗言是多么的可怕,这寥寥数语,就把内心的野心再次勾起,如同离离草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三五句话,居然要他杀掉汉使。 这要是过几天,还不得刺杀自己? 第一百四十章 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也先对大明的实力是非常清楚的,他定下了南下的作战决心,但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长子坐上太子之位罢了。 这可能是朱祁镇最后一点的利用价值了。 若是打着奉还大明上皇的旗号,依旧拿不下宣府…难不成去打鞑靼人?直接多了汗位? 也先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让自己缩在了大氅之下,他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颓然的坐在了火盆旁。 去京师这一战,也先损兵折将,连亲弟弟孛罗,都死在了大明皇帝的刀下。 他恨! 但是他老了,若是再立不了长子为太子,他儿子还要像自己一样,一直做元裔们的养马奴。 元裔在京师之战中,居然丝毫未损,反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对也先是个再坏不过的消息了。 草原上,强者恒强。 此次合力主攻,一来是逼迫大明议和多少赔点,意思意思,要不这就很没意思了。 二来则是借着大明的手,杀一杀元裔的威风。 火盆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也先的脸色颇为颓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时候,可以长生天下翱翔的海东青了。 当年的雄鹰,已经失去了往昔征战察罕汗国和兀良哈、女真部时的英姿。 也先在感慨岁月的残忍,岳谦则写好了密奏,放在了帐篷下的缝隙里,塞了出去。 无须多管,自有人送信至东胜卫,再至京师。 也先要出兵南下的消息,岳谦已经尽数知晓了,而且合力一处,最有可能的目标,就是宣府。 也先兵败京师,主要就是宣府未能攻下,居庸关拿不下来,还被两面包夹,只能溃逃。 如果要选择目标,宣府绝对是首选。 岳谦当然只是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密奏之中,至于陛下如何抉择,那是陛下的事了。 书信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大明京师。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站,就是大明天子的耳目喉舌。 若是这驿站没了,大明皇帝岂不是被关在了京师之中,天下之事,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了。 圣旨、敕谕不出京,那还是皇帝吗? 驿站象征着皇权延伸。 朱祁钰手中拿着一本奏疏,这是礼部尚书胡濙,对于削太上皇帝号的一份补充。 他发现,其实这礼法,是可以随着皇帝的旨意,而发生一些变动的,而且理由颇为充分。 中国的历史太长了。 【臣观自古以来夷狄之祸,未有甚于今日者。】 【也古者,如晋怀愍陷于匈奴,宋徽钦陷于女直,其时皆先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播迁无所,然后有蒙尘之祸。】 【未有若今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众,陷上皇于沙漠者,也至于晋宋既遭此祸,之后元帝继统,高宗嗣服,皆舍弃故都,偏安一隅,然尚能奋既哀之势,以御方张之敌。使刘曜、石勒歛其虐焰,而不侵梓宫,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 胡濙乃是引经据典,举了两个例子。 晋朝时候晋怀帝、晋愍帝,宋朝时候,宋徽宗、宋钦宗,被北方夷族俘虏。 他们的俘虏是必然的,边塞破了,藩镇逃窜,天下勤王军来不及救,皇帝也没地方跑,才有了皇帝被俘蒙尘之时。 但是今天,大明皇帝拥兵数十万之众,大明皇帝被俘虏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且是因为添油战术和指挥失当导致。 但是胡濙立刻话锋一转,西晋在晋怀帝、晋愍帝手中灭亡,北宋在宋徽宗、宋钦宗手中灭亡。 然后司马睿也就是晋元帝继位,建立东晋,赵构也就是宋高宗继位,建立南宋。 两人奋既哀之势,整饬军务,力主北伐、兴国,最后司马睿迎回了韦后,赵构迎回了宋徽宗的灵柩梓宫。 陛下要承祖宗大义,没有禅让诏书承继大统,有理有据,哪里称得上篡呢?! 这是在为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继承皇位找法理依据,他们效忠的陛下,乃是继承祖宗大义,而不是篡位上来的。 但是胡濙立刻就说,别的朝代皇帝被俘之后,只能播迁南方,但是大明的皇帝被俘之后,陛下力挽狂澜,保住了宗庙社稷。 皇帝废太上皇帝号,也是为了防止瓦剌再借此名义犯边,有根有据。 胡濙这份补充,总结来就是一句话,陛下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陛下无错,都是瓦剌的错! 宗族礼法,有的时候,要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底线,也要有非常务实的革故鼎新。 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太上皇,和一个锐意进取的当今陛下,怎么选,朝臣们很清楚。 毕竟,宗族礼法是为了皇权服务的,皇帝要做事,那宗族礼法,就必须为皇帝找到根脚,不能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否则宗族礼法不能为皇帝服务,那要他还有啥用呢? 这不,就找到了吗? 朱祁钰收起了胡濙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让他送到古今通集库里备案,将来写实录的时候,这都是材料。 “朕给袁彬和岳谦的敕谕,一同拿去古今通集库。”朱祁钰想起来那两份敕谕。 兴安从袖子里抖了抖,这涉及到了陛下英名的两份敕谕,兴安从来都是贴身带着。 兴安毕恭毕敬的将敕谕递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两份改改?” “现在太上皇已经是稽王了,陛下擒杀藩王,这个用词,是不是可以推敲一下?” 陛下对名声不甚在乎,但是兴安作为臣子,要极力为陛下挽回名声! 这是臣子的本分! 兴安一直揣着这两份敕谕,是毁掉也不是,是备份也不是。 毁掉,乃是不恭顺,是违背陛下旨意。 备份,是让皇帝蒙上污名,这是臣子失职。 兴安左右为难,纠结了许久。 陛下终于废了太上皇帝号,那擒杀藩王和杀太上皇帝,就是两个性质了。 那敕谕内容自然要改一改。 “还没送去吗?改一改倒是可以。”朱祁钰点头,拿起了两份敕谕,重新誊抄了一下,将太上皇改为了稽王镇。 兴安看到,长长的松了口气,将两份敕谕、一份胡濙的奏疏,收了起来。 这两本敕谕、一本奏疏入了古今通集库,陛下的英名无损,功业无瑕! 完美。 作为臣子,尤其是兴安这种宦官,首先考虑的自然是皇帝的英名了。 当然,兴安还是没有将两本敕谕归档,一直要等到朱祁镇真的殡天了,他才会下定决心,到底是归档还是销毁。 此事极为机密,朝中只有王直和于谦知晓,汉使岳谦、季铎知道,再有就是袁彬了。 “陛下,那日太常寺内唱曲,大宴赐席上唱天命有德的女子,臣寻到了,是锦衣卫都指挥唐兴之女。”兴安却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朱祁钰当然记得那颇有穿透力的歌声,也记得唱帝姬怨时那种铿锵,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的女儿,那有铿锵之音,倒也是说得通了。 “小名唤作唐云燕,取意燕云十六州之燕云,出自建昌府南丰人藕塘村,其父一身好胆,锦衣卫遴选,成为锦衣卫校尉,随后凭功升为都指挥。” “德胜门前,随陛下冲锋陷阵,斩首一级,获头功牌。” “唐云燕其人,年方二九(十八岁),体态轻盈,身材袅娜,皮肤白皙,丹凤眼、柳叶眉,唇红齿白,婉丽优雅,性情容止皆称得上贤良淑德。”兴安将一份写好的详细资料,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之前在大宴赐席上,看了那女子一眼,兴安知晓后,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唐云燕和唐兴的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尤其是唐兴的背景,也是查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看了看奏疏,十分严肃的说道:“朕又不是山匪强盗,哪有强抢民女之事?尤其是锦衣卫!” “你这调查可曾惊动其家人?若是仗势恃宠,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当然要严肃,锦衣卫是他除了宦官以外,他的第二道护城河。 他作为皇帝,为锦衣卫殿后,才换来的忠诚,要是被这下半身的事儿给误了,那朱祁钰也只能将兴安拿去祭旗了。 兴安是个很知道轻重的人,陛下交待清宫,他连那块提督宫禁的牌子,都不敢摸一下,怎么会做出仗势恃宠之事呢? 他俯首说道:“这奏疏是礼部递上来的遴选秀女的奏疏,里面就有唐指挥的女儿。” “臣乃陛下走狗,怎敢擅动扰民,一切皆是天意,唐指挥接女儿入京,也是因为礼部说要遴选秀女了。” 朱祁钰这才拿起了奏疏,果然是礼部改元前,就递过的秀女图。 兴安做事,朱祁钰自然是放心的,但是也要时不时的警告,作为近侍大珰,兴安所作所为,都是代表皇帝。 兴安不是王振,陛下也不是北狩迤北的废帝,兴安自然不会胡来。 “这样啊。”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事不急。” “报!迤北送来密奏!”一个锦衣卫快跑进来,将岳谦的奏疏递到了御前。 朱祁钰看完,振声说道:“好!来得好啊!” “将此密奏送与于谦,召集大将群臣,共议退敌之策!” “立刻停止休沐,明日早朝,奉天殿议事!” 于谦一直在说,瓦剌人狼子野心,还会南下犯边,但是朝臣们其实是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包括让岳谦去和瓦剌人谈谈,都是抱着一点点的议和的心态。 胡濙在奏疏了也说道了【韦后因其讲和而来归】,其实也抱着一点点讲和的心态。 但是,瓦剌人还是来了。 人家在土木堡之战役中,连战连胜,大明边镇极度空虚,京营无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瓦剌人怎么会不懂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剪除羽翼 瓦剌人要南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京师,大明皇帝下旨停止休沐,立刻朝议之事,立刻就在京师喧嚣尘上。 大家都议论纷纷,有些人担忧,有些人磨刀霍霍,有些人则是哀叹准备收拾离开,有些人则是抱着一丝侥幸。 各个诗社立刻再次开始了类似于布仁行惠议类似的社论,但是这次的社论,至少已经没有投降派,大肆鼓动割地、赔款讨瓦剌人欢心的社论了。 投降的呼声,会被杀头。 次日起清晨,九天宫阙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祁钰依旧是骑着白马到了奉天殿下马。 朝臣们点卯,大汉将军检查携带之物,才放朝臣入了奉天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首行稽首礼。 这是新年之后第一礼,自然要三呼万岁,平日里都是陛下圣躬安。 “平身。”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前方发来急报,瓦剌贼心不死逞凶,意欲犯边,今日召集诸臣,商议退敌之策。”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今天朝议就是此事。 之前就已经传下去了。 于谦率先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京营兹事体大,实力未复,不可擅动。宣府总兵、昌平侯杨洪,可堪重任。” “大同也有郭登坐镇,若是陛下不放心,可让京师总兵、武清侯石亨前往大同镇守。” 于谦还以为陛下要亲征,率先提议。 大明京营一旦出动,必然是皇帝亲征,比如朱棣五次北伐、朱瞻基平定汉王之乱,朱祁镇跑去迤北送菜,都是皇帝亲征。 于谦不认为大明京营此时出京,是个好事。 大阅上,操演军士,都能被火门枪的火药迷了眼,要是出征,前途未卜,这陛下要是此时亲征,怕是又要出大事。 于谦不反对皇帝亲征,但是那要做完全的准备。 尤其是京师讲武堂已然设立,陛下整饬军备之心,势不可挡,但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朱祁钰对于此时京营的实力,心中有数,攻守之势,依旧是瓦剌攻击,大明防守的状态。 他点头说道:“瓦剌此次前来,朕以为瓦剌抱有试探之心,逼迫朕达成城下之盟之意,更甚于破城掠地。” 宣府那么好拿下,也先抓到朱叫门,八月十五到十月份这一个半月,就先拿宣府了。 “至于大同府,朕以为郭登可堪重用,无须调任石总兵前往。” “石总兵在京师,整饬操练十团营军马,也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石亨原来以为自己有仗可以打了,结果陛下让他练兵,他也知道,边军守城有余,进攻不足。 想要灭国之战,还是得靠京师的十团营。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陛下有点急于求成,这次没有火急火燎的要亲征瓦剌,他也是放下了心里的一颗大石头。 自知之明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何其困难? 于谦振声说道:“臣以为,应该传诏鞑靼、兀良哈两部,不得助纣为孽,若是此次鞑靼不思悔改,为虎作伥,协同瓦剌,进攻我山外九州!” “臣以为,待有一日,扫庭犁穴,鞑靼部也在其中!” 分而划之,从这次开始,于谦已经开始了他的灭虏三策的下策。 “臣听闻,近日瓦剌部与鞑靼部争大汗世子之位,可以此为契机。” 于谦从来不是一个提出问题,而不给方案的人,他早就想好了,怎么让瓦剌人和鞑靼人兵戎相见。 于谦的上中下三策,最次的一策,也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瓦剌失去进攻大明的能力。 “四夷馆脱古今天在殿外候着吗?”朱祁钰点头问道。 礼部右侍郎储懋出列说道:“四夷馆鞑靼台吉脱古思猛可,在殿外恭候多时。”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脱古也请求朝见好几次了,脱脱不花准备的贺礼,一千匹种马五千匹四岁战马,已经到了长城下,正在盘点入关了。 脱古并没有批左衽,散发上殿,而是穿着使臣朝服,正衣冠走入了殿内。 他的母亲是兀良哈部酋长沙不丹的女儿,兀良哈部对大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脱古尚汉学,也懂礼数,若非他耳上有耳洞,大家根本看不出来他是鞑靼人。 脱古从殿外拾级而上,走进了殿内之后,行三拜九叩之礼,俯首说道:“臣脱脱不花子脱古,四夷馆通事,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明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脱古是四夷馆八品通事,礼节上倒是挑不出毛病来。 “平身。”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个打扮才对嘛,披头散发,坦胸露乳,还批左衽,一副我就是蛮夷的模样,别说朝臣不待见,朱祁钰也不待见。 教化了这么多年,就教化出一个蛮夷来? “陛下,容臣启奏,父亲准备的种马和战马已经至长城下,此乃臣等部族贺陛下登基的微薄献礼,还请陛下容臣等贺喜之意,与陛下同庆。”脱古站起身来后,俯首说道。 “这事朕已经派御马监前去查点了。”朱祁钰回了一句,这千匹种马,可算不上薄礼了。 脱古见陛下收了礼,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臣陈情,父亲久被瓦剌马奴掣肘,而动弹不得,往昔不闻王化,多有胁迫,今日今时,瓦剌新败式弱,父亲欲立世子,还请陛下降旨册封。” 脱古说话是很看地方的,这里是大明奉天殿!说是太子,那是想干什么? 元朝已经灭亡了!北元都灭了! 他们现在只是元裔,最高也只敢称可汗,只能称世子,称太子,那是准备表明自己的不臣之心,然后引得大明跑去杀的血流成河吗? 脱古从来不认为抱着祖宗荣光活着,是什么好事,反而是让百姓走卒们,时常处于担惊受怕的境遇下。 朱祁钰颇为玩味的看了一眼脱古,问道:“可有人选?” “臣弟小王子马可。”脱古大喜过望,赶忙俯首说道。 他在京师,就是为了达成父亲和大明皇帝的盟约,确切的说,是求的陛下请印信封爵,这件事陛下终于愿意说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他笑着问道:“你这小王子,可能到四夷馆来做译字生员?待到成年再回草原便是。” 于谦顿时眼睛一亮。 四夷馆负责通译语言文字,设有译字生员学班,教化之后,再回草原,不能说绝无不臣之心,但是熟夷总比生蛮强就是了。 朱祁钰也是想到了美利坚的cia培养了那么多,诸如阿明、马西埃、杜瓦利埃这种独裁者,利用这些独裁者,进行后殖民时代的殖民。 他觉得这种法子很好。 当然他不认为cia把阿片类的罂粟种植方法,印制成册,满世界捣鼓罂粟种植园是好事。 这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朱祁钰是不会学的。 “谢陛下教化之恩!”脱古立刻再次长揖在地,颤抖不已的说道。 汉学,是这片大地上的显学,能进四夷馆读书,那是福分。 塞外苦寒,笔墨纸砚何其金贵,小王子马可也不是不爱读书,只是塞外贫寒,读书实在是奢侈。 “平身吧。”朱祁钰看着脱古这个激动的样子,也知道这对双方都是好事。 质子学汉学,这是汉时教化四方之法,这个小王子算是个试点,如果是能够培养出一大批精明,那是再好不过了。 “礼部拟旨,交由文渊阁呈递。”朱祁钰将差事吩咐了下去,算是答应了下来。 胡濙出列说道:“臣领旨。” “退下吧。”朱祁钰挥了挥手,宣见之后,脱古是没有资格立在朝堂之上,而且朝议的乃是退敌之事,也不方便脱古在场。 分化鞑靼兀良哈与瓦剌的结盟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而且矛盾极深。 只需要一张诏书,就可以让他们离心离德。 不能让瓦剌人找齐了帮手,然后一拥而上,跟杨洪打,杨洪是很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 之前阿剌知院率领军队围攻宣府,就是牵制住了杨洪,但是杨洪依旧带着杨俊,驰援了土木堡,可惜为时已晚。 “瓦剌既然下来战书,如何退敌?”朱祁钰继续问道。 剪除羽翼之后,瓦剌人本部兵马,依旧是兵强马壮,大明京师十团营,又无力驰援。 难道任由瓦剌人逞凶边方? “臣以为,无甚退敌良策,山外九州地形开阔,瓦剌多马军,转进如风,这是场硬仗。”于谦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于谦对瓦剌人的判断一向精准,这种知己知彼,料敌于先,是于谦站在朝堂,执掌牛耳的本事。 他深吸口气说道:“兴安,念。” 兴安的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宦,这些宫宦手中拿着一大堆的圣旨,这都是朱祁钰昨日收到战报之后,想到的所有的支持。 他不能仅仅是口头支持。 “宣府者,京师之藩篱,居庸者,京师之门户。未有藩篱,门户之不固,而能免盗贼侵扰之患者也…” 兴安宣旨的时候,总是喜欢吊着个嗓子显得阴阳顿挫。 这一大堆的圣旨,就是朱祁钰要给杨洪的支持。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大的支持 “御马监新到四岁骐骥,尽往宣府……” 种马当然要留下来配种,然后育种,但是战马则尽数送到宣府。 朱祁钰要给杨洪支持,自然不是口头上说说。 除了御马监的战马,还有内承运库刚刚追缴的西山私窑获利,大约有百万两的银子。 大明的内承运库,可是养着一大批专门拨算盘的太监,是当年太宗皇帝朱棣留下的。 专门算海贸营收的,虽然随着海贸停止,但是最后一批拨算盘的太监,是宣德九年培养的,宫里会算账的太监,还是有的。 算账还是算的很清楚的,锦衣卫和顺天府通力合作,抓了经纪买办,很快就就查到了账本,稍微算账,就把账目算清楚了。 京城的在京文武,悉数把这笔在朱棣头上动土赚来的钱,给交到了内承运库,陛下这是为太宗皇帝追缴。 这百万两银子,朱祁钰专银专用,全都会用来犒赏宣府作战英勇之人。 工部的军器局、兵部的军器监、内署的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调拨得一大批的盔、甲、圆牌、神铳、神箭、炮、火药、钢铁,量给宣府。 尤其是火炮、火药和钢铁,朱祁钰大将军炮就调拨了近四十门,子母炮百余们,火药两千吨,钢近五十余吨。 户部调动京通两仓一千库,调动了近百万石粮草,这些东西,会在陆陆续续的一个月内,运抵宣府。 粮、银、武备、民夫,朱祁钰几乎将能够调动的应急物资,全都拿了出来。 这个时候不拿出来,等到输的时候,当战争赔款送给瓦剌人吗?! “瓦剌人彪悍,现在他们啊,凶得很。”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还算平静的说道。 众多朝臣们听完了兴安的旨意,也知道了陛下对胜利之决心! 尤其是内承运库拿出了百万两银子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换算成猪,可以买二十万头! 这是要拿钱砸死瓦剌人吗?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朕一毫银,都不会给他们!” “朕就是拿这银子做炮弹,砸死他们,朕也不会平白无故把钱给他们!” “传旨杨洪,放开了打!” “不够还有!” 内承运库虽然支出很大,但是去岁抄家、追缴,朱棣的遗产都还没动呢,现在花的是追缴的钱。 如果朱棣知道他的银子用在了炮轰瓦剌人身上,想来也会同意。 上次京师之战,准备三年的粮食打防守战,结果就打了五天,八百万石,用了不到五十万石。 军器局、军器监、兵仗局、盔甲厂、安民厂、王恭厂日夜不停,打完了还有。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说道:“这次调粮、调军备去宣府,工部拿出个章程来,顺道把路捋顺了。” 工部尚书石璞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现在十团营的训练不足,依旧不具备出塞作战的能力,但是大明国力鼎盛,有的是钱。 于谦说没什么退敌良策,那么,就是用银子砸,也要把这次的瓦剌人的进攻企图,给砸碎了! 朱祁钰其实也思考过这样,宣府会不会养寇自重? 但是他思考再三,还是信任了杨洪。 杨洪的长子杨俊,差点死在了战阵上,稍有康复就是陪着于谦出巡山外九州,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回京,过年值守。 这些朱祁钰都看在眼里。 其次,宣府属于京畿,距离京师很近很近,如果宣府真的有养寇自重之嫌,朱祁钰这十团营实力恢复的时候,宣府还怎么养寇自重? 到时候,杨洪、杨俊又怎么面对,对他们信任有加的大明皇帝呢? 为何京营是大明皇帝的脊梁骨?如果京营军备不振,那边军岂不是为所欲为?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那也是得看皇帝的。 而且,朱祁钰给杨洪如此多的粮饷军备,这是朱祁钰给杨洪最大的支持,就是来自皇帝陛下的无限信任。 “陛下圣明!”于谦听完了所有的诏书,行了个稽首礼,长长的松了口气。 于谦一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跟着喊道:“陛下圣明!”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这是群臣们的想法。 有些事是臣子不能做的事,比如内承运库的百万银两,那是皇帝的内帑。 你把手伸到皇帝的内帑里,是命不想要了,还是嫌活的太舒服呢? 比如工部军器局、兵部军器监还好说,那属于内署的王恭厂、盔甲厂和安民厂呢? 朱祁钰这次在问策无果之后,直接掏出了一套很不要脸的打法。 利用经济优势,逼退敌方进攻,等待我方主力京营复活,再行决战。 就是欺负你瓦剌贫瘠! 就是欺负你瓦剌人地广人稀! 朝议之后,廷议便开始。 而站在堪舆图前的不是于谦,而是石亨,此人在大同府镇守多年,对瓦剌人再熟悉不过了。 “陛下,臣推算了下,瓦剌人整军备战,喂马镶蹄,至少要三个月多的时间,臣以为,到了五月份的时候,瓦剌人才有可能到宣府。”石亨站在堪舆图前,先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朱祁钰翻了翻小抄,杨洪和郭登的推算也是到五月份,瓦剌人才会到宣府,和石亨的推算一致。 但是他略微有些急躁,点了点头示意石亨继续。 这种烦闷之气,在看到朝臣们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便更盛了几分。 “大同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易守难攻,周围城堡无数,牵一发则动全身,臣旧任大同府总兵,这城,他们破不了。” “如果围攻大同,那宣府之兵,指日可到,也先必陷入前后夹击,也先没那么蠢。”石亨再次断言,瓦剌人的目标是宣府,而不是大同。 想拿下大同,瓦剌人没有那么多人命往里面填。 所以目标就只有宣府了。 这个判断和岳谦、郭登、杨洪等人的判断同样一致。 “若是想要拿下宣府,那至少得填下去五万骑卒,十万步战,臣很怀疑,也先到底还能不能填的进去这么多人。”石亨看着宣府就摇头。 宣大,宣府是京师门户,大同是山西门户,破了大同府,则意味着可以随时南下山西劫掠。 这两个城池都是砖墙城池,每年都整修,哪里那么好拿下的? 朱祁钰忍着心中的烦闷,却摇头说道:“兵家常言,为虑胜先虑败,料敌从宽,朕以为还是不要小觑瓦剌人的好。” “陛下明鉴。”石亨不假思索的送了一个马屁。 石亨拍完了马匹,继续说道:“那就按他能调动这么多人,他要是拿下宣府,也是人困马乏,损耗是瓦剌所不能承受的。” “即便是拿下了,孤城难守,只需紫荆关、居庸关守军前往,也是顷刻之间可以收复。” 朱祁钰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烦闷,到底来自哪里。 朝臣都在心不在焉的讨论着,可能是大明京师保卫战大获全胜,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可能是休沐、大宴赐席之后,他们觉得那个糟糕的一年已经过去,让他们变得放松了起来。 石亨说完之后,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文华殿的格局和奉天殿的格局,是不太相同的,奉天殿有三级月台,陛下是高高在上。 文华殿内是一个大长桌,坐在左面的司礼监,坐在右面的是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中间坐的自然是皇帝了。 大长桌上铺着红色的锦缎,上面绣着很多的祥瑞,而这个锦缎中间,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 这面龙旗大纛,是朱祁镇在德胜门外竖起来的,为瓦剌人做前驱,意图攻破大明德胜门外的城郭民舍组成的防线。 朱祁钰带着人把大纛的执旗手给杀了。 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倒在了猛火油内,烧了多半。 但是这剩下的残缺部分,就一直压在文华殿的大长桌上。 石亨找到这面大旗的时候,朱祁钰就让兴安,放在了文华殿的长桌上,一直未曾撤去。 杀人诛心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让人引以为戒。 但是此时的文华殿,气氛十分的轻松,在廷的二十六员朝议文武,甚至还在讨论,过年的见闻。 这种懈怠,让朱祁钰忧心忡忡。 瓦剌再次南下,宣府岌岌可危,似乎只有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着急,而其他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不可自拔。 随着时间的流矢,坐在中间的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慢慢的停止了议论。 他们都看向了坐在中间的陛下。 陛下的面色十分的凝重,似乎在酝酿着情绪,但是朝臣们非常疑惑,他们似乎不知道,陛下到底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陛下?”于谦试探的问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明守夜人——夜不收(均订加更) 朱祁钰特别反感眼下的大明朝臣,这副轻松的模样。 尤其是在瓦剌人逞凶,再进攻大明的境遇下,他们居然还能在文华殿内,讨论过年的时候,有什么风流韵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朕昨晚一整宿都没睡,看了半天宣府昌平侯杨洪、大同总兵官郭登和遣虏汉使岳谦的书信,朕一直没合眼,总想着和大伙说点什么。” “可是这话,总得有个头啊。” “兵部主管于少保老是跟朕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没有攻不破的城池,所以他在京师保卫战之中,做的最多的就是清查奸细。” “朕把他们都给剐了。” 朱祁钰说完,于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朝堂的气氛实在是太过于放松了。 即便是于谦已经料敌于先,处处占到了先机,但是于谦也没觉得瓦剌人能够真的打下宣府。 大同是有纵深的,瓦剌只有宣府可以打,在于谦看来,杨洪在宣府,还有陛下如此支持之下,绝不会败。 他也有点松懈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京师总兵官武清侯石总兵,总是跟朕说,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 “朕就整饬军务,让咱们大明的底气厚一点。” 石亨听到这句,也默默的低下了头,他的骄纵比朝堂们更加早一些,早些时候,陛下巡视京营,就抓了个他个军营诏伎的现行。 朱祁钰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文渊阁大学士陈学士,总是跟朕说,陛下乃是天子至尊,应当时刻怀有警醒。” “吾日三省吾身,朕每天临睡前,就不停的问自己,今天的事,办完了吗?办妥贴吗?会不会有什么纰漏?” 陈循是文渊阁大学士,听闻此话深深的吸了口气。 此时的文渊阁还不是明中后期那种内阁,更多的职能是处理公文,陈循处理公文有一手,念经更是有一手,整天在朱祁钰耳边叨叨。 可是陈循天天叨叨皇帝,叨叨的皇帝耳边都有茧子了,却是自己都忘记了。 圣贤的话有道理吗? 其实没错。 但是圣贤的话,很难做得到。 朱祁钰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了长桌上,说道:“在座的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衮衮诸公,哪个不是朝廷的栋梁!哪个不是进士及第!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哪个不是文韬武略!” “这土木堡惊变,稽王带着大明大军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死于边方!” “就在去岁的八月份,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大明京师五十余万户,人人披麻戴孝!全城素缟!” “忘了?!这稽王当初烧了半拉的龙旗大纛,还在文华殿这长桌上看着你们呢!” 朱祁钰拍了拍那半面已经烧卷了的龙旗大纛,面色沉静如水,冷峻至极。 这才哪到哪儿? 就开始倦怠了,觉得大明无敌了?不把瓦剌人放在眼里了。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 这面龙旗大纛,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警钟长鸣! “古人常言,骄兵必败,稽王在土木堡这一败呀,给朕提了个醒,也给咱大明朝所有的文武百官提个醒。” “胜负乃兵家常事,如果迎敌之时,以万胜而无一败之心对敌,必败无疑。” “我看,这面龙旗大纛,就摆在这文华殿里,一直摆着,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三十万民夫,是怎么死在边方的。” “大明又是怎么样,差点陷入播迁之祸的,都长长记性。” 朱祁钰看到朝臣们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兴安啊,以后这面旗子,就在这里放着,不要收了,每天廷议散了后,走的时候,都看看它。” “臣领旨。”兴安恭恭敬敬的俯首说道。 朱祁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说道:“继续吧。” 廷议开始继续,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次的瓦剌南下,朱祁钰也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朝臣们的这种懈怠,是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变得傲慢,所有人都认为帝国足够的强大,区区蟊贼,不足挂齿。」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如何不影响春耕的情况下,征调民夫扩宽前往宣府的路和平整路面,如何在不影响春耕,调度百姓,将粮草军备运往宣府,工部和内署如何配合生产,大家都在激烈的争论着。 “陛下,臣等都商议的差不多了,回头各部部议之后,拿出方案来,送至文渊阁呈陛下御览。”于谦示意大家安静,向皇帝汇报了今天的廷议的结果。 这都会以书面的形式归档。 “多久?”朱祁钰询问道。 于谦赶忙说道:“日暮时分。”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知道了,散了吧。” 他忽然想起说道:“哦,对了,后天京师讲武堂开堂,别忘了。” “臣等恭送陛下。”一干朝臣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其实也出宫,他不在宫里住,甚至连不会服用宫中水食。 他回到了郕王府改名的泰安宫后,手里还拿着杨洪的奏疏,心情依旧是格外的沉重。 杨洪这份奏疏上,提到了一个建议,那就是选能士,组建墩台远侯。 墩台是大明军堡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 高墙垣,深沟壑,五里为堡,十里为屯,烽燧斥堠,珠连壁贯。 墩台哨兵,负责墩台及其附近地区的站岗、放哨斥候工作。 杨洪提议组建的墩台远侯,是指这些斥候,日夜不辍的在外活动,然后收集情报,送回墩台。 【今沿边之守,有营堡墩台之建,有巡探按伏之防,有将领以总其权,有副将以分其任。调发者之有逰兵,分防者之有备御,严守之道亦可谓周且备矣。】 【捷能飞檐走壁,而杀人放火技能奇巧异人而骇世惊俗,俱应选入中军为心为膂之用。能深入虏营哨探得实,出哨夜不收。】 墩台哨兵,出哨夜不收。 这些杀人放火、无所不精的军士们,在墩台执行哨探的时候,出去活动是日夜不辍,除了深入虏营,哨探敌军虚实之外,一到秋天,就会放火烧出一条纵深长达50里的火烧带,来隔绝草原部落南下。 至少阻挡他们就近补给。 坚壁清野,清到了别人家里,这就是杨洪提出的组建墩台远侯的目的。 当然了杨洪也提出了,墩台远侯的具体职能。 具体分为了:抓生、哨报、守哨、督哨、爪探、走报、传事、墩台、坐塘、报警、瞭山等职务。 朱祁钰打算批准这道墩台远侯的奏疏,就以九镇边军为主,建立一整套大明的对外情报网。 他要对瓦剌人扫庭犁穴,那必须要延着水文,将瓦剌人的部落一个个的找出来。 组建这个情报网,当然首先就是从迫在眉睫的宣府开始。 而这个情报网的名字,因为放哨夜不收的缘故,朱祁钰朱批了名字,夜不收。 在杨洪所求之外,他额外的给予了二百八十套飞鱼服。 这些飞鱼服,都是给夜不收的礼服和葬服,平时他们是不会穿的。 夜不收,因为传递情报、为大军打探消息、甚至还要承担一定的军事作战任务,比如阻拦私自入境的小股劫掠马匪,比如击杀敌军斥候等等。 墩台远侯每次放哨,伤亡必然惨重,但为了情报,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若是这些墩台远侯,永远消失在了边方和草原上,查实其阵亡之后,会有相应抚恤。 若是无法查实,则会以逃亡计,逃亡是没有抚恤的。 这些夜不收,通常单独或者两三个人一起活动,一旦遇敌,很容易全军覆没,根本无法查实。 朱祁钰之所以赐下了飞鱼服,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愿意做墩台远侯,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错,更不是什么罪犯。 他们是优中选优,所有的墩台远侯,是大明最忠诚的战士! 他们不会逃亡,但是因为无法查证是死是活,只能记作逃亡。 没有抚恤,只有衣冠作为衣冠冢。 证明他们曾经为大明贡献了自己的生命。 朱祁钰赐下飞鱼服二百八十套,就是为这二百八十员大明利剑,送行。 他们是大明的守夜人——夜不收。 “兴安啊,你说仅仅这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去卖命吗?”朱祁钰朱批了杨洪的奏疏之后,感慨的问道。 夜不收在墩台传递了情报之后,重要军报都会送到锦衣卫来。算是锦衣卫衙门的下属单位。 但是这些大明最锋利的剑,其实得到的就是这一身的衣服,而且一辈子可能穿不了一次。 陛下是心疼人的,并不认为衣服比人重要。 当然,那必须得算个人才行。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飞鱼服上,有四爪飞鱼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乃是仅次于蟒服的二品赐服,这是军士们赤胆忠心的见证,也是陛下对他们的恩典。” “他们做的陛下知道,大明也知道。” “他们是为自己的妻儿老小卖命,也是为大明卖命,更是为陛下卖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以山石为敌 朱祁钰的诏命下达之后,最挠头的就是户部了。 户部需要征调民夫,而这种征调是需要从京畿征调,而且需要联合工部进行道路拓宽和平整。 运粮的楯车还有,毕竟当年户部尚书夏元吉,为了配合好战的朱棣,那可是成年累月的造楯车,仅仅第一次北伐,就造了三十万辆楯车。 这工部,攒下了不小的工匠,即便是缺楯车,也不会缺太多,可以造。 “是不是可以组织十团营平整路面,把前期的开山铺路做一下呢?”金濂坐在了户部主事的椅子上,对着下面侍郎和大使们说道。 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军没什么战斗力,但是二十多万人,如果可以动起来,的确是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 其他都好说,就是这开山修路的事,着实难办。 尤其是军队可以使用火药,为平整路面,带来了许多的方便之处。 大明很喜欢用京营做营建之事,比如黄河决堤都会派遣京营前往。 比如徐有贞的治水疏中也提到了若是有需要,也是需要京营前往张秋。 “我去找于少保商量下,你们在此稍待。”金濂站起来,走出了户部,向着兵部而去。 六部都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左侧,距离不过几步路的事。 眼下正值春耕。 瓦剌人选择的时间非常巧妙,就知道你大明需要忙于春耕,他们才会过来。 金濂没找到于谦,只看到了兵部侍郎李宾言,稍加询问之后,才知道于谦又去了大兴县。 金濂挠了挠头,只好自己差遣了匹快马,没过两个时辰,快马回禀。 “于少保说,京营是陛下的京营,一应调度,皆由陛下一言而决。以后京营的事,还是问陛下的合适。”这驿卒说完就离开了户部的衙门。 金濂只能叹息,自己写了封奏疏,递到了文渊阁。 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有点心里没底。 陛下能同意京营军士干这等劳役的活儿吗? 朱祁钰收到了金濂的规划之外的奏疏的时候,想了许久,终于决定可以督办此事。 京营的训练需要至少三年之功,开山修路不是训练吗? 开山修路,不需要组织度吗?开山修路不需要指挥吗? 开山修路,是演练,是大规模提高军队配合的好机会。 尤其是火药的运用上,爆破也是一门大学问。 清风店一战,石亨鲜炸了不少山石阻路,导致了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人损失惨重,仓皇逃窜,沉重的打击了敌人嚣张的气焰,同时也达到了最大程度上的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目标。 工程学,土木作业不是战斗力吗? 明初时,北元实力依旧强劲,辽东未复,明初悍将马云和叶望二人,固守辽东。 北元纳哈出南下盖州,意图将大明势力,赶出辽东。 马云和叶望指挥军卒,自连云岛到窟驼寨十余里,沿河铺土方石沙,垒起冰块为墙,浇上水,晚上冻结,像城墙一样坚固。 在连云岛的附近,在沙中布下钉板,旁边设下陷阱,埋伏军队等候敌人。 北元依仗的纳哈出,大败而归,仅仅几骑逃出升天。 土木作业,当然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兵部右侍郎罗通和居庸关守将指挥同知赵玟,汲水灌城,城墙结冰,这不是土方作业的功劳吗? 于谦在京师城郭民舍,修丁字街阻敌,挖壕堑,修缮城墙,这也是土木作业。 土木作业是保证后勤的能力,金濂的这个提议很是不错。 京营那二十万人,整日操练,却没有实战,既然打不了敌人,打不了野战,暂时还无法拒敌,那就以山石为敌,开山铺路! 朱祁钰朱批了金濂奏疏之后,下发给了石亨、范广、杨俊和孙镗四人督办此事,又下中旨,让户部和工部,拟定路段,大军开山铺路,随时可办。 兴安拿着一份奏疏俯首说道:“陛下不在宫中饮食,光禄寺可清汰六千二百四十二人庖厨,大约每年可省猪一万九百头,羊一万只,鹅三万余只,鸡四万余只,牛犊四十头,月盐银一万八千两。”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拿过了兴安的奏疏,不解的问道:“四千庖厨?朕记得太祖高皇帝定下太常寺庖厨,只能有四百人吗?” “这也太多了吧。” 大明法律杀牛违反大明律,朱祁钰除了在大军动的时候,会宰上十头牛犒赏,其他都是以猪肉、羊肉、鸡鸭鹅肉代替。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很多时候,比人还要贵。 兴安再次俯首说道:“宣德十年初仅一千二百余人,宣德十年末就到五千人了,正统七年就六千八百八十四名,陛下让臣清宫,臣去做了。” “这六千八百八十四庖厨只有六百多人是活人,其他都是查无此人。” 朱祁钰并没有怀疑兴安在清除异己,也没怀疑这六千四百余人,被兴安给悄无声息的杀了。 朱祁钰上过战场,一百多斤的肉搁在那儿,好大一块,清理起来,至少有四个人处理一具尸体。 太常寺庖厨,六千多人到六百人,这不是清除异己,这是大屠杀了。 杀这么多人没什么动静,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兴安有这等轻轻松松、悄无声息杀这么多人的本事,干脆放他去瓦剌,几年瓦剌人就被杀绝种了。 兴安继续说道:“光禄寺庖厨本来负责宫中饮食,后来宫里的各宫,都不到光禄寺吃饭,光禄寺就开始了贪墨横行,一锅肉,能煮一年都不换。但是所需猪羊鸡鸭却是越要越多。” “臣查来查去,终于把光禄寺这本烂账算清楚了,陛下若是在宫中口渴用食,大可放心,毕竟臣是陛下奢员,负责试菜。” 兴安这是为了自己的命,不把光禄寺盘的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这要是谁给陛下下毒,毒死的是他… “带食盒吧,君不密则失臣。”朱祁钰还是摇头。 宫中水食,不仅他不信任,连住在那个大笼子里的各宫主子们,都不信任,她们都让自己的宦官做饭,而不到光禄寺传菜。 光禄寺做饭难吃不说,也不是什么龙肝凤髓,珍错殊味,都是些鱼肉牲牢,甚至还危险。 “那就清了吧。”朱祁钰批了兴安的清汰庖厨的奏疏。 朱祁钰搞了大宴赐席,光禄寺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上煮了一年的肉。 兴安又拿出了台基厂的图纸说道:“陛下,大时雍坊和小时雍坊,臣也理清楚了,需要拆掉的违制的共有七宅,臣以为不用大动干戈,只需要简单动用千余工匠,就足够了。” “臣选了几十条猎犬,陛下上次说要大狗,臣专门派人找的,等到宵禁,就放到这大小时雍坊,贼人不能入。” “即便是校尉力有不逮之时,这猎犬也可狂吠撕咬,护我大明明公之安危。” 兴安办事总是十分抠门,奇功牌,一共就二十块,非要搞鎏金,而不搞纯金,还是朱祁钰下的令,才换了纯金的。 让兴安把大小时雍坊给推平了重建,兴安是不乐意的。 但是让他把违制的拆掉,其他的拆掉院墙,重新规划,千余人,几万两银子,他就觉得可以办了。 主要是工期。 兴安琢磨着,陛下也是打算让官员们尽快搬家,推倒重建有点慢,稍微改改,反而简单。 “嗯,就按台基厂的奏疏办,很不错。”朱祁钰出了个点子,台基厂出图纸合算成本,工部负责出工匠,兴安负责统筹安排,将家属大院的制度,尽快的落实下去。 “陛下不是许诺了流水曲觞吗?” “臣一琢磨,就打算引金水河,在这坊墙周围,挖一个宽三尺,三丈深的河沟,防止一些宵小之徒,妄图挖地道行窃。” “还有这里,臣在坊墙上设置了望楼,可望整个时雍坊,但是各家各宅院墙极高,又有树荫遮蔽,望楼不能窥私。” “坊墙之上,加以琉璃片,陛下的刀斧太贵了,维护不利。” 兴安继续介绍着他的大小时雍坊改造计划,里面的小设计很多,比如这坊墙周围的堑壕水道,到底是防止宵小地道,还是防备谁? 兴安是宦官,宦官和外廷的文臣们天生就不对付,陛下把这事,交给了他,他自然是搜肠刮肚,在不违背陛下的旨意下,做到了尽善尽美。 “很好。”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工作,高度保障了官员安全和日常起居。 “这小妾是不能带的吧?”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小妾。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 “不能,陛下大明律明文规定,四十岁膝下无子,方可纳妾。” “臣走访了下,除了极少数,其他都不可以带入官邸之内。”兴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关于小妾、侧房是否可以带入大小时雍坊,兴安也是和刑部沟通过的。 这种沟通并不违制,大明的内廷是一个权力机关,和朝臣沟通可以,但是和朝臣勾连,那就是找死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面对内署的沟通,也是回答的非常果断。 在有记载的文献之中,中国这片土地上,都是一夫一妻制度,并没有平妻,至于多妾,那更是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 四十岁无子可纳妾,但是朝里的大小官员,各种偏室不计其数。 这是对大明律的亵渎。 “原来如此。”朱祁钰点头,只能感慨一句,国家这艘船,是从顶上开始漏水的,一点错都没有。 京师纳妾之风是极为严重的,比如兴安的这份奏疏上,一个七品官,就有两房小妾。 “私自纳妾,必然家宅不宁,那还怎么能安心为国朝做事呢?”朱祁钰批了兴安的建议。 至于怎么处理这些个小妾,甚至妾室生的孩子,朱祁钰也不需要管,因为怎么处理,在大明也是有一套潜规则的。 大明对京官会定期京察,这种京察是由都察院、锦衣卫、大理寺、吏部、礼部联合执行。 每到这个时候,这种既不符合大明律,又不符合礼法的小妾,就会被处理掉一批。 等到京察过了,再养就是… 朱祁钰直接断了他们再养的念头,都进官邸待着吧。 “于少保上奏陈情,说也想在官邸内找一普通房舍居住,觉得九重堂原来是国公府,而且是靖难第一功淇国公府,规制太高,心有不宁。”兴安又翻找了一番,将一本于谦的陈情奏疏递给了陛下。 朱祁钰都没打开看,摇头说道:“不妥。” “兴安,于少保持节守正,不搞那朋比为奸之事,但是奈不住有人甘愿为其门下走狗,于少保住在九重堂,反而能保住于少保的名节。”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与寻常无疑,再低下头说道:“陛下英明。” 兴安在观察陛下的神情,陛下是否对于谦起了猜忌之心,但是显然是没有的。 这让他长长的松了口气,要是陛下和于少保闹僵了,那可是天塌了的大事。 大明现在的办事效率,在经过了瓦剌围困京师这么一吓之后,效率有了极大的提升。 次日工部和户部就拿出了具体的章程,京营这二十万人,当天下午就开拔,不是去打仗,而是去修路,自然不用准备那么多。 这次京营将士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钩镰枪火铳,而是锹锄墩等修路的工具。 而朱祁钰赐下的飞鱼服,也在一日之内,随着陛下的圣旨,送到了宣府。 “臣叩谢皇恩浩荡。”杨洪两鬓斑白,长揖在地。 宣旨的是从福建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李永昌,虽然陛下一再强调,杨洪年事已高,不用行全礼,但是杨洪还是长揖在地,行了一个拜礼。 “昌平侯接旨。”李永昌将手中的圣旨交给了杨洪。 杨洪接过了圣旨,站了起来。 所有的支持之中,来自陛下的信任,最为重要。 宣府京师门户,一旦杨洪想要养寇自重,或者直接和瓦剌人搅合在一起,那陛下只能向南播迁了。 但是杨洪显然不会。 即便是刨除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比如京师长子杨俊亲亲之谊、忠君体国爱国之谊、袍泽抵背相杀的袍泽之谊等等,从最最功利的角度。 杨洪贵为大明昌平侯,跑去瓦剌和瓦剌人,一起去吃沙子吗? 瓦剌人多穷啊。 “陛下说让咱家替陛下看看大明的好儿郎们。”李永昌提到了墩台远侯夜不收。 这二百八十人,等到明年的时候,又有几个能够再看到? 李永昌站在校场上,他看着这些军卒,领了飞鱼服,笔直的挺立在校场之上。 李永昌没有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任何畏惧之色,反而是拿着飞鱼服的手,颇为颤抖,十分的激动。 陛下问,一套衣服就能让人卖命吗? 一套衣服或许不可以,但是来自陛下赐服的认可,却是可以。 这种神情,李永昌见过。 在京师之战中,京营出城作战之时,他见过。 明知敌人是训练有素,甚至新败大明精锐的瓦剌人,那些出城作战的军士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能不能打得过,打过才知道。 未战先怯,那不是男儿本色。 他们是泸定桥上那一排排的石狮子,是大明的护栏。 “穿上,穿上,陛下让咱家看着你们都穿上。”李永昌的声音里有点哽咽,他不停的挥着手,示意这些军卒们,都换上飞鱼类莽的飞鱼服。 这是仅次于蟒服的赐服。 当一排排的军士们,换上了飞鱼服,站在了校场之上,李永昌已经令随行的画师将这个画面,定格在了画布之上。 李永昌并没有耽误这些军卒们太多的时间,画师简单的勾出了轮廓,事后再做填补。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一个军卒带头大喊了一声,琐碎的声音开始响起,然后汇聚成了整齐的吼声。 大明的军卒的感情是极为内敛的,他们很少会表露自己的情绪。 也不像文臣们有那么多的平平仄仄,这句话是陛下在太庙祭祖的时候,喊出来的。 他们听说了,他们就喊了出来。 或许,在很长时间内,这两句话,都是支撑着墩台远侯夜不收所有人,走下去的信念。 一直到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那一刻。 李永昌抿了抿嘴唇,站直身子,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跟着这些夜不收大吼了一声:“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夜不收这二百八十人的壮士,再次换上了他们自己的衣服,彼此乐呵呵的领了军马,互相锤了几拳,一些军士,还吹了个响哨,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墩夜二项,了操传报,其险苦艰难,比之别军悬殊,若非加厚优给,何以责其用命?”李永昌和杨洪沟通了下关于夜不收待遇的问题。 这也是陛下的疑惑之处。 这墩台远侯,深入敌营,比别的军队辛苦的多,为什么不能厚待一些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卖命呢? 朱祁钰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旨,给夜不收厚待,是想问问杨洪的意见。 杨洪看着健儿们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上,摇头说道:“一来,多少钱财能买一条命呢?二来,若是因为优厚待遇,加入夜不收,那就是为利而来。若是为利,何来忠诚?” 李永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这两个理由,很合理。 不为名、不为利,无分寒暑,昼夜了望。 李永昌继续问道:“那若是不加厚待,岂不是国朝亏欠他们良多?” “可有折中之法?” 杨洪摇头说道:“臣愚钝。” 李永昌是代陛下闻讯,他的回答是告诉陛下,自然称臣。 这就是宦官为何能够在各镇耀武扬威,他们代表的是大明皇帝。 李永昌和杨洪站在宣府的五凤楼上,看着远处的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营堡,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李永昌才松了口气说道:“昌平侯,陛下调拨的粮军备之物,一月内即到。” “咱家传旨也传到了,就不多留了,陛下亲设经筵,待昌平侯凯旋!” 李永昌下了城墙,翻身上马,向着居庸关方向而去,四五个番子,紧随其后。 他沿途看到了十团营的军士们,十分认真的修桥补路,一些需要拓宽的地方,也有了新的解决方案。 现在大明有了新式火药,这些过去无法解决的山崖问题,现在有了新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炸。 李永昌一路也未休息,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就回到了京师,见到了大明皇帝,将一路的见闻,事无巨细的讲了一遍。 尤其是墩台远侯临走的时候那一幕,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 李永昌将画师画了半截的画,递给了兴安。 朱祁钰摸着画卷,虽然上面只有简单的线条,但似乎这二百八十壮士挺拔的身姿就在眼前。 他不住的说道:“好儿郎啊,好儿郎。” “务必把这幅画画完,裱好以后,送来挂在…这面墙上。” “臣领旨。”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至于待遇问题,这个很好解决嘛。” “参加了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边军,其家属可以迁到京师附近,我看大兴南海子这地方,就不错。” “对外就说,为了保证远侯忠诚,这优待政策不就可以执行下去了吗?” “然后让远侯家属们,少说待遇便是了,这墩台远侯,三年一轮换,只要墩台远侯自己不说,家人不说,这不就是折中之策吗?” 后世那些秘密战线,还有一线缉毒警,不都是这样做吗? 朱祁钰忽然一愣,杨洪都七十岁了,这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应当是想到了折中之法,但是施恩这件事,只能由陛下来说,也只能由陛下来做。 这样才有保障。 否则不就变成了恃恩自恣? 所以,杨洪的回答是臣愚钝。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陛下家宅安宁 明明组建墩台远侯,是一件好事,优待夜不收军士,也是一件好事。 却仗着这件事去讨要待遇,万一陛下觉得这是军士们应该尽的义务,不加厚待。 这一件好事,岂不是就变成了皇帝猜忌,军士也得不到优待的坏事? 杨洪当然清楚,如何去折中,但是他不能说。 陈懋也是这样,明明南征辛苦,却是屡次上奏请罪,一句一句闽南刁民,却是处处回护所谓刁民。 于谦也是这样,不喜欢在朱祁钰耳边念经。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皇帝你自己看着办。 “一个个的,都靠朕自己去悟吗?”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这是臣子的恭顺之道。” 或许也是这些军将们的生存之道,朱祁钰如是想到。 他点头说道:“明日讲武堂开堂之事,是否准备妥当?” “全都准备妥帖了。”兴安赶忙说道。 京营军官任免的权力,明定升迁,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也只能是皇帝的,谁插手都不可以。 讲武堂不就为了这个出现的吗? “陛下要住讲武堂的事儿,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都比较不满。”兴安赶紧说道,这可是汪美麟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 陛下多晚回来,都得住家里! 还有生孩子的大事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让不让官僚小妾住在官邸里,让他们家宅安宁,这轮到自己了,自然也要让家宅安宁才是。 “那就暂时不住讲武堂了。”他认真思考了一番之后说道。 兴安终于松了口气,他不是要做佞臣,而是陛下生孩子,那也是头等大事啊。 连一向和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对于陛下选秀之事,也是颇为上心。 这没有子嗣,朝臣们干了半天,不都是白干吗?那还怎么拧成一股绳呢? 兴安本来打算出去和皇后千岁和贤妃千岁说这个好消息,但是看到了李永昌还在书房,就没走动,而是恭候在原地。 “李永昌,朕任你为提督内臣,做朕的耳目之臣,讲武堂兹事体大,万不可懈怠,否则重罚无宥!”朱祁钰又提点了一句李永昌。 李永昌先是在石亨帐下听调,整理军务,京师之战打完,李永昌又去了福建,自福建赶回来,就没歇着,这又跑了一趟宣府。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会被任命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这可是个重要的职务。 他赶忙俯首说道:“臣谨遵圣诲。” “先下去休息吧。”朱祁钰示意李永昌退下,本就是宦官,这长途奔波,又赶得急,此时的李永昌也是颇为的憔悴。 “臣告退。”李永昌慢慢的退出了书房。 朱祁钰看着兴安说道:“你也去吧,皇后怕是等信儿也等急了。” “喏。”兴安乐呵呵的行了个礼,推出了书房。 兴安来到了汪美麟的偏院,这里虽然不大,但是格外的精巧。 而杭贤也在这偏院里,春天了,陛下的衣服要更换,以前陛下还是郕王的时候,这常服也都是她们俩一起绣,两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少芥蒂。 虽然说汪美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朱翠薇,而杭贤有儿子朱见济,但是王府世子,也不着急定下,郕王年富力强,有的是时间。 但是眼下陛下做了皇帝,这一切立刻就不一样了。 削了太上皇帝号,废了太子,太子位悬出来后,汪美麟也是一天比一天急切了起来。 杭贤绣着天子十二章,这以前她没绣过,自然是有点慢,一遍做女红,一遍叙话。 杭贤尤为好奇问道:“姐姐这肚子还没有吗?稳婆怎么说的?” 汪美麟面色一喜,“妹妹你不知道,我这个月的月事啊,已经延了,稳婆说可能是有了,得再等等,过一个月太医诊脉,才能确定,不急。” 杭贤闻言手中针线一不注意,就扎了手指一下,愣愣的问道:“一次就中了?” “稳婆算着日子呢。”汪美麟满脸笑容的说道。 杭贤也立刻就明白了,怪不得突然叫她来做女红,还一直把话题扯到孩子之上,在这里等着呢。 “那恭喜姐姐了。”杭贤露出个甜美的笑容,她本就没什么野心,汪美麟有了嫡子那是最好。 大明八十年来,这皇权更替,从朱标死后的蓝玉案,再到太宗皇帝靖难,这到了先帝宣宗皇帝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又造了反。 这好不容易消停了十几年,稽王带着大军北狩了。 若是汪美麟有了麒麟儿,杭贤也能松口气,往日还算和煦的王府里,都因为这陛下做了皇帝,多了很多的阴阳怪气。 毕竟汪美麟是皇后,她只是贤妃,这也不是宫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十分别扭。 现在汪美麟终于有了身孕,杭贤也能松口气,济儿也能松口气。 “好事。”杭贤想着想着就是一乐,手下女红都快了许多。 汪美麟神秘兮兮的说道:“姐姐跟你说,姐姐这肚子十有八九了,承欢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啊。” “陛下这天天去十团营里,操阅军马,这现在啊,就把我当军马操阅,可是要命,一整天腰眼都是酸疼。” “啊?真的假的啊?”杭贤呆滞的看着汪美麟,手里的女红都停了。 “姐姐好歹也是有点家学,父亲还做金吾卫,姐姐都受不住,我哪里受得了?”杭贤脸颊上爬上了些许的坨红,自从陛下不是太过于忙碌之后,汪美麟就整日占着陛下。 “哟哟哟,还脸红了,你呀…”汪美麟看着杭贤那娃娃脸,笑的更加开心了几分,杭贤有点腼腆,这闺中之事,她还是不太容易说出口。 兴安打院门走来,俯首说道:“参见两位千岁,陛下让臣传来口谕,陛下不住讲武堂了。” 汪美麟倒是没什么,杭贤却是脸红的很。 “兴安,本宫今日身体不适,陛下若是翻牌,就不需要放牌了。”汪美麟叮嘱着兴安。 这王府里,一共一后一妃,不翻皇后,就只有贤妃了。 兴安抬头看了眼,皇后千岁的额头没有点红,不是月事,那自然是有喜了。 不过这太医不诊脉,喜宁自然不会四处乱说。 即便是太医诊了脉,喜宁也会叮嘱太医不得乱说,太医院院判陆子才,本来就是郕王府旧人,也算是放心。 陛下吃几碗饭,不需要朝臣们操心,这后宫有喜,不是皇子诞生,也不需要朝臣操心。 “臣知道了,臣告退。”兴安脸上的笑意更盛。 兴安走出了偏院的门,驻足了片刻,左拳击了下右掌,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回到书房之后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今天身子不便,不能侍寝了,是诏贤妃侍寝吗?” “宅子不大,规矩不小,朕今晚睡贤妃房里。”朱祁钰听着兴安说辞,摇了摇头。这泰安宫又不大,规矩太多太少,家宅不宁,更没什么人情味儿。 兴安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不住宫里,不就是为了少些规矩吗? 自由。 “臣这就去烧热水,陛下说的大浴池,臣琢磨了琢磨,不过半个月就修好了。” 朱祁钰用了晚膳沐浴之后,天色已晚,他一边走,还一边想着明天讲武堂的事儿。 讲武堂、大小时雍坊的官邸、石景山的矿厂、正在推动中的农庄法,是朱祁钰改元之后推动的新朝雅政。 这些新朝雅政里面,阻力大小不一,但都还算顺利,其实原因也简单,现在的朝臣一团散沙,聚不到一起,毕竟朱祁镇还在迤北。 这稽王死在迤北,再多生几个娃娃,这就是新朝新气象了。 杭贤正在照看朱见济,孩子已经睡下了,这两岁的孩子睡觉不老实,总是踢被子,杭贤满目柔情的看着孩子摆出了一个大字呼呼大睡,就噗嗤的笑出了声来。 她没什么野心,就想着把孩子抚养成人,济儿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陛下。”杭贤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便站了起来,匆匆的行了个礼。 朱祁钰现是看着床上,低声问道:“济儿睡了?” “刚刚睡下。”杭贤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也是怕惊到了孩子。 “这睡没个睡样儿。”朱祁钰看着朱见济那粉嘟嘟的小脸蛋,也是摇头,这小孩子,睡觉都是这么不老实的吗? 朱祁钰不说还好,一说朱见济的腿立刻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还用力的踹了两下,调整了个舒服姿势,抱着被子,仰着头,半张着嘴,又睡下了。 “他老这样,再小的时候,我一整夜都不敢睡,生怕他受了什么风寒。”杭贤却是看着这小孩子,满眼的慈爱。 “呀…”杭贤那娃娃脸上,立刻满是红润。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京师讲武堂,开堂了! 杭贤和汪美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风格。 汪美麟是热情似火,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繁盛,偶尔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那杭贤就是小桥流水人家,柔心弱骨却事事周全,润物细无声。 总之就是,配合默契。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起了个大早,打了一套军体拳活动了身体之后,将一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换上了常服,准备赶往讲武堂。 京师讲武堂,按功勋遴选二百四十三人,按勋贵子嗣选取二百三十一人,掌令官讲习堂共遴选掌令官五百三十一人。 教习共有五十余人,这些教习负责教导所有学员。 在清晨的阳光下,黄麾日月旗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牌匾上的京师讲武堂和对联上的鎏金字,熠熠生辉。 整条街上,全都是准备入堂的军士、教习、文员、书吏、正医倌,石亨站在讲武堂之前,焦急的等待着。 陛下不到,他也不敢喊开堂。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一个军卒小步快跑的冲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没一会儿先导的穿着大红色宦服的太监和飞鱼服的锦衣卫,就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的车驾出现在了街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到朱祁钰下车的时候,等在讲武堂前的大明大部分军卒都行了半礼,大声的喊道。 石亨是一个很察言观色的将领,他极其擅长看皇帝的脸色行事。 比如,大明大皇帝陛下,非常不喜欢他的军卒下跪,但是又不得不行礼,为此,石亨让军卒们行稽首礼,或者半跪拜礼。 当然,万岁还是要喊的,大明的天是陛下! 京营也好,京师讲武堂也罢。 吃的是陛下的饭!穿的是陛下的衣!领的是陛下的饷! 大明京营,绝对忠诚于陛下。 此时的石亨,内心还挂着一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野望,那是每个将领都心心念念之事。 朱祁钰看了看车驾,这车还没骑马舒服,但是有的时候,天子也需要摆开仪仗,让人看得见你是天子。 “平身。”朱祁钰穿的是常服窄袖,他走下了车驾,看着人满为患的街头巷尾点头说道:“开始吧。” 石亨俯首领命,大声的吼道:“开堂!” 京师讲武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礼乐声起,而后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 随着大门的打开,朱祁钰走进了讲武堂内,随后的是于谦和石亨,然后孙镗、范广。 广宁伯刘安,被朱祁镇坑得进京请罪的他,此刻正在京师德胜门、居庸关、宣府之间的山路上,指挥大军炸山铺路,至少也得数日才能把路面平整。 起步不同,刘安依旧在竭尽全力的戴罪立功。 只是修缮道路,并不是重新铺路,十几万人铺在这条路上,数日足矣。 土木作业是战斗力的一部分,这不是朱祁钰一个人观点。 比如讲武堂的军士们除了要学习兵法、枪、炮、算学、测绘、堪舆、战阵攻守,还要学习工程。 工程分为了桥梁、道路、地垒、城防、修械、营寨等许多课程。 而掌令官讲义堂,主要就是学习军律、军纪、和军条例。 例、条例,都是大明皇帝的旨意。 明承唐律,唐朝时候例、条例,叫做格和条格,都是由皇帝的旨意编纂修改,最后形成一种对律法的补充条文。 新朝雅政,皇帝登基后,就会废除前代皇帝下的条例。 然后从历代中条例中,选择补充,为满足当下的社会矛盾,符合当下社会现状,进行修改,最后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条例。 大明的条例,是一个不断革故鼎新的过程,皇帝每次登基都废除,然后审核选择历代条例,进行补充订正。 比如弘治十三年的《问刑条例》,就是如此诞生,对大明律法的补充,地方官员可以援引进行判刑。 朱祁钰还没做皇帝,还是老师的时候,就知道一件趣事。 蛮清朝入关之后,对条例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直接颁发了《大清律例》。 然后新皇登基,也不会废除前代条例,条例越来越多,最后高达1870条的条例。 哪怕是精通刑名的官员,都无法援引大清律例去判刑,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最后就成了真正的人治。 朱祁钰看着偌大的京师讲武堂,颇为感慨,终于被他做成了。 “这里还有一个讲义堂?”于谦对于京师讲武堂的态度是不看、不听、不说,他本来就是兵部尚书,整个十团营都是在他的组织下建成的。 石亨是他从牢里提溜出来的,刘安是于谦求情才戴罪立功,范广是于谦辽东调过来的,孙镗更是杀了魏兴才当上了指挥同知。 这十团营从上到小可谓都是他的人,他要是对讲武堂之事过问,那是给自己招致祸患。 于谦在规则上,是没有权力调兵遣将的,因为用以调兵的令符火牌,由内府印绶监和御马监掌管。 当然这只是规则,于谦真的要调…其实也调的动,但是他从来不调。 和敌人打仗还要请旨的他,是不会随随便便僭越的。 京师讲武堂的所有筹备都是祭酒杨洪操持的,于谦自然是不知道讲武堂里,居然还有个掌令官讲义堂。 掌令官讲义堂的学员比讲武堂的学员还要多一点。 而且讲武堂还有很多勋二代、勋三代,打算留级混日子的。 朱祁钰和于谦详细聊了聊掌令官的职能,尤其是对于军伍之间的肉刑、私役的管理,以及风闻言事之权责,都说了个清楚。 掌令官除了战时,并不具备任何的执法权,而且仅限于队一级,执法的事儿,还是得上级军将来处理。 “极好,极好。”于谦连连点头,原来陛下除了让缇骑每旬走访之外,还准备了常备的监察手段。 于谦再次感慨的说道:“极好。” 于谦看着英气勃发的朱祁钰,不断的感慨,大明,真的好起来了。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且他一直这么做。 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军将们需要监察,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肉刑、私役、克扣粮饷、侵占军屯、杀良冒功、谎报等等事情,肯定会发生。 金濂满是唏嘘的看着这讲武堂,他和征南将军陈懋在福建作战的时候,大明军队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和中层军官了。 他看这个讲武堂,也是颇为感触,早有这么个朝廷的讲武堂,就好了。 “陛下要给掌令官亲自上课吗?”金濂看着一个类似于课程表的排表,颇为震惊的说道。 陛下要给掌令官们上什么课?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这一个月就四堂课,每节课不到半个时辰,不废多少时间。” 给掌令官上课,当然是讲军条例。 这些军条例,有的是朱祁钰自己写的,有的是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候的条例,这些条例写好之后,送到文渊阁,文渊阁送到兵部。 兵部、五军都督府、十团营指挥同知们一起部议,商量是否合用。 金濂点头,跟随着陛下的脚步来到了校场。 于谦将整个讲义堂看了一圈,回到了朱祁钰的身边,俯首说道:“陛下,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方为不讳之朝、迩安远至、国泰民安也。” 于谦的意思朱祁钰大体明白,就是说文治文臣去做,将兵武官去做,内臣去维持朝堂纲纪。 这样的朝廷才是个像样的朝廷。 于谦是不反对内臣参政的,之前有御史提出要废除镇守太监之事,就被于谦和石亨联名否决了。 于谦是怕边将做大导致藩镇,石亨是觉得没了镇守太监,反而被御史们随便弹劾,那日子过不过了? 但是于谦主张限制内臣的权力,他们是皇帝耳目,但不能是皇帝的手脚。 皇帝有手有脚。 朱祁钰带着群臣参观了下讲义堂和讲武堂之后,就来到了校场。 一千余学员,已经站在了校场上,等待着朱祁钰的训诫。 朱祁钰走上点将台,看着下面一个个朝气蓬勃的面庞,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今天是讲武堂开堂的日子,朕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办这么一个讲武堂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十年不决口? 朱祁钰问学员们为何要办这个讲武堂,讲武堂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总觉得这天下的仗啊,都跟着太宗文皇帝打完了,功劳,也跟着太宗皇帝立完了,就开始马放南山,整日里游手好闲,聚众享乐,赌博狎妓为乐。” “提笼遛鸟,斗蛐蛐,斗鸡,并以此为荣。” “武备之松弛,朕见痛心不已,有些个勋将之家,连骑马都不会了,骑上了马,反而被马给撅了。” “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 朱祁钰先是说了他看到的问题,而且这的确是切实存在的问题。 他刚说完,勋戚子嗣的二百多人,都低下了头,若不是这次土木堡之惊变,他们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朕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有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咱大明的军职,虽然世袭,但是也是有考选的,如果不才,是可以汰减的。” “最近,朕听说,有些人,觉得留级就留级吧,名字贴到了京师讲武堂的外面布栏上,不过是丢人。” “朕今天告诉你们,留级一次,减半俸;留级两次,发开平府镇守一年;留级三次,发交趾。” 开平府,是元上都,忽必烈登基称帝的地方,现在在大明的手中,杨洪继承父亲爵位镇守边关就是在开平,这一镇就是四十年。 交趾现在还有北方在大明手中。 朱祁钰最近听到了很多勋戚子弟们,说留级就留级,决定继续摆烂。 摆烂是吧。 朱祁钰给他们一次机会,如果第二次依旧留级,就会送到开平府去镇守一年。 如果回来了,第三次又留级,那好了,直接送交趾去,自生自灭。 京师讲武堂不是开着混日子的。 朱祁钰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们,贪生怕死勿入此门。 既然出生在勋贵之家,就得拿起祖宗的荣光来,既然他们家教不严,管不住,那就由他这个皇帝来管。 英国公府是勋戚典范,即便是英国公张辅,殉国在了土木堡,新的英国公张樊才九岁,但是张樊也进了这讲武堂来。 虽然他年龄很小,甚至看起来有点老实,但是张樊似乎并不打算当个米虫败类,而是打算继承父亲遗志。 张樊从头到尾都没有低下头,即便是他的哥哥张忠因为骑马摔断了腿,无法承袭爵位。 但是张樊依旧来了。 朱祁钰下谕问过,张樊上奏说:岳飞子岳云,十二岁随父从军,上阵杀敌,冲锋在前,十六岁先登随州城,再复登州。 虎父无犬子,方为将门。 勋贵和勋贵之间的差距,有的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朱祁钰宣布了规矩,之后继续说道:“去年,咱们大明败了,土木堡之变,连稽王都被俘了。” “朕看着堪舆图,做梦都是金戈铁马之声。” “朕承继大统之位,这大统之位,所承载的是大明列祖列宗的期许,承载的是大明江山社稷之重任,更承载了我大明万万臣工黎民的希冀。” “朕在这里要求你们,到讲武堂来,认真求学,完成课业,与朕一起分担如此重任!” 朱祁钰之前训斥张輗、张軏,说勋将乃是皇帝的肱骨,那可不是空口白牙,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他们是军队的主要军官,他们都烂了,大明的军队烂了,大明好的了才怪。 石亨站到了点将台上,他作为暂代祭酒,也是要宣讲条例,尤其是讲武堂的条例,违反了也会有相应的惩罚,和军队是相同的十七禁五十四斩。 违背任何一条,都会让讲武堂的锦衣卫们,将其逮捕处罚。 “这里是讲武堂,不是卫校,更不是国子监,更不是私塾。” “这里就是讲武堂!”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不遵讲武堂条例者,要想想自己到底几个脑袋!” “好钢就该铸利剑,好兵就该打硬仗!你们都是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将来死在了战场上!” “水不动就是死水,人不动就是废物!” “累不死,就接着练!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石亨和朱祁钰的说法完全不同,他就是个常务副校长的角色,更多的是承担教务主任。 杨洪才是祭酒,回京之后,才是常务副校长。 石亨不需要讲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训练的嗷嗷叫,到了战场上,上阵杀敌。 他和朱祁钰的职责完全不同,所以,他讲话,就凶狠多了。 石亨和杨洪的治军方式,也有点不同,石亨更喜欢打硬仗,更喜欢冲锋在前,杨洪更喜欢调度有方,运筹帷幄。 开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军校也没那么多的废话。 大家都是来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未来是要上阵杀敌的,废话凭多,又有何用呢? 朱祁钰终于当上了京师讲武堂的校长。 这些军卒全都是天子门生,未来的资历也是大明皇家陆军学院出身。 朱祁钰和于谦就讲武堂的这些事,又深入的交换了一下意见,最终确定了一些朱祁钰心里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朕打算让陈镒去张秋,跟着徐有贞治水,还有巡查黄河流域,深入地方,体察民情。”朱祁钰说到陈镒。 陈镒之前在燕兴楼大放厥词,说什么太阳落山了再接着干,说什么夸上天之类的说辞,显然是升的有点快,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朱祁钰当时要做大事,削了太上皇帝号,就借着陈镒发酒疯训斥了都察院,为自己削太上皇帝号做铺垫。 陈镒做事能力还是有的,密云土城的百姓,都是他安排撤离,前往了昌平砖城。 在地方巡抚多年,颇有民心,尤其擅长安抚百姓。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仁慈,陈镒咎由自取,妄自揣摩圣意,有点功劳就沾沾自喜,不是为臣之道。” “陈镒巡抚地方多年,擅长安民。” 仁慈,是于谦很少用在朱祁钰身上的一个词,兴安将陈镒在燕兴楼上说的话,复述给了于谦。 于谦当时,人都傻了,人怎么可以这么蠢? 当得知陈镒喝酒喝大了,舌头都卷了之后,于谦只能摇头,明明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从小卿到六卿的机会,就在眼前,这陈镒,把握不住。 于谦也没法帮他,京官任命是皇帝要用谁就用谁,他举荐了,陛下本来都打算批了,结果酒后狂言,还被御史们给弹劾了。 “徐有贞从张秋上奏,治水之策。”朱祁钰将徐有贞的奏疏拿了出来。 在徐有贞之前,有十四个治官前去,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果而终,到了地方,徐有贞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于谦拿过来了那封《言沙湾治河三策疏》,认真的看了许久,又还给了陛下,十分慎重的说道:“陛下,臣巡抚地方,深知治水之难。” “这沙湾、张秋运河段已经决口整整四年,却无一人可以治理,但是徐御史到了地方,依旧觉得自己可以治水,臣以为,可以让他试一试。” 徐有贞善治水,朱祁钰是知道的,这也是这个把家人送到了南方,多次提出南迁,甚至为凤阳诗社、奸商求情的人,还能活着的原因。 治水不仅仅是个工程问题,还涉及到了地方方方面面,十四人前往,却屡次无果,可知其阻力有多大。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也和治水有关。 于谦拿过了来看了半天,说道:“漕运都御史王竑上奏,认为沙湾、张秋,漕渠淤积阻碍漕船运输,要求徐有贞尽快堵塞决口,以确保漕运畅通。” “这个王竑,之前就去过沙湾、张秋,治了半个月,结果水势更大,田、产、池皆潢,乘船居然可以来往四方,此人说辞不可信。” 于谦对这个王竑是了解的,他跑去治水,越治水越大,最后从京官贬到了漕运去,此时王竑上奏,大约有痛打落水狗的嫌疑。 “朕记得王竑与于少保有旧,对吧。”朱祁钰有点好奇的问道。 按理说,这有关系,不是该帮着王竑说话吗? “国事在前,臣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 他和王竑的确关系不错,但是国事就是国事,谁有道理听谁的。 徐有贞认为可以花半年的时间,设置水门、开挖支河、竣通运河,王竑则是尽快堵口,让漕运通过。 “堵不如疏啊。”朱祁钰也倾向于徐有贞的法子。 王竑说堵上漕运过去再说,可是张秋、沙湾运河段,几乎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河患最严重、行航最艰难、河防设施最多的地方。 简单的堵一堵,那倒是容易,但是日后怎么办?山东百姓,深受其害。 于谦知道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议,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调五万京营前往张秋,徐有贞一个人在那边,臣怕他力有未逮啊。” 于谦巡查地方十九年,张秋、沙湾那地方,真的好治理,也不会陆陆续续去了十四个人,而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京营是保持大明政令通达的保障,这等需要大规模治理黄河的时候,就用到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为徐有贞考虑,他也早就想到了,在奏疏里说什么,京军一出,日费不赀,遇涨则束手坐视,无所施力,自足集事。” “嗯,他说不需要大明朝廷的帮忙,他自己可以。” 于谦愣了愣,他略微有些怀疑的问道:“没有京营将士,他…行不行啊?” 不是于谦怀疑,实在是徐有贞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吹牛。 朱祁钰拍着手中的奏疏,颇为肯定的说道:“他自己说了,不效则治罪,三十年内决口,则引颈受戮。” “三十年?”于谦眉头紧皱,如果说五年十年,那还好,居然说三十年内决口,徐有贞哪来的自信? “可不是吗?牛皮倒是吹出来了,朕看他做不到如何收场。”朱祁钰点头,这军令状立一下。 三十年的时限,这万一大暴雨,他岂不是得脑袋搬家? 徐有贞这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这可是军令状!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暖花开时,没一个好消息! “于少保,你信吗?”朱祁钰握着奏疏,徐有贞是赌自己执政不了三十年吗? 于谦摇头说道:“我不信,三十年不决堤,那到了前元,怎么不封个宰相,是说不过去的。” 于谦说的是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典故。 元末的时候,黄河这条烛龙肆意的神龙摆尾,前元强征民夫修治黄河决口,这一征,挖出一只独眼石人,天下皆反。 黄河是在北宋末年,南宋初年,被彻底激怒的。 当时的东京留守杜充,转进如风,挖开开封段黄河口,意图阻拦金国大军南下,仓皇南逃。 宋朝京师开封,被淹到了开封铁塔附近,自此黄河夺淮入海,这条烛龙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常公精神在大宋,还是大宋阴魂在民国,这就说不清了,反正这一对儿卧龙凤雏,把黄河折腾的够呛。 金国和黄河较了一辈子的劲儿,最后被黄河一尾巴打的晕头转向,直接被蒙古和南宋联手给灭了。 南宋搞了一处端平入洛,意图再回他们的都城开封,结果淮河流域一片滩余,后勤补给不利。 等到了元朝,直接因为修黄河征调民夫,导致了全国范围内的起义。 黄河这条烛龙,它真的不好治。 “黄河清则圣人出,若是这徐有贞,真的能拿的住这烛龙,也算是大功德一件了。”朱祁钰十分肯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思考了半天,犹豫的说道:“他靠什么治水啊?又不让京营去,有人吗?” 于谦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徐有贞到底准备怎么做,他叹息的说道:“能依靠的就只有百姓了。” 大水漫灌,缙绅早就溜之大吉,徐有贞依靠谁? 只有依靠最多的百姓。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笑着说道:“说起百姓来,朕这里有份密报,是瓦剌虏营的,那喜宁在中军大帐,大言不惭,朕之农庄法,乃是乱命。” “并以此鼓动了也先再次南下。” 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喜宁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百姓最过于狡猾奸诈,不可信。 于谦却是摇头说道:“谗臣不会胡搅蛮缠,那还是谗臣吗?” “奸贼喜宁,这喜宁说百姓们,表面忠厚但最会撒谎,不管什么,都说谎!” “一打仗就去杀残兵抢武器,所谓百姓,最吝啬、最狡猾、最懦弱,不可依仗,更不可信。” “他怎么不说,是谁把他们逼成了那副模样?一到春秋二税,明明拼不过,还是要拼一下,看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粮食。” “打仗那些兵匪践踏农田、烧毁村庄,不打仗的时候,缙绅们随意差事、私役成风,还动不动就借着青苗贷,把人家女儿、妻子强占了,那百姓能怎么办呢?” 于谦对最广大的百姓抱有极深的同情心,这和他十九年来,巡抚地方有很大的关系。 他看到的,比他说的还要可怕的多。 比如他就亲眼见到过缙绅勾结山匪,但凡是不接受摊派的村寨,都直接烧杀抢掠。 于谦平匪的时候,可是见到过啸聚山林的山匪,将孩子烹着吃,还把孩子的头骨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物。 当然那缙绅连带着土匪,都被于谦奏请之后,尽数杀了。 不过他没说,陛下已经足够暴戾了,作为一个臣子,他要始终谨言慎行,不能让陛下的心性更加暴戾。 “该杀!”朱祁钰的脸色一变,语气森严的说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喜宁其实有一点说的没错,百姓是愚昧的,是盲从的。” “臣在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发现。” “相比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相信,陛下是真武大帝转世,也不愿意相信,那些农庄法的好处,所以,他们是需要陛下的圣训教化。”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一下于谦这段话的含义,喜宁是个谗臣,贰臣贼子,于谦当然不是在肯定喜宁的话,只不过是借着喜宁说的事,劝谏陛下行仁政。 于谦俯首说道:“是谓: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皇帝有任何的动作,天下百姓都会瞻仰,以为是行为准则,而跟着一起做。 于谦不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朱祁钰要杀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他从来也不拦着。 他只是希望,天下皆私,陛下公耳,执掌神器的陛下,做天下之表率。 朱祁钰知道于谦的意思,百姓是需要领导的,否则这股澎湃的力量,只是无序的,也是无法使用的,甚至对大明是有害的。 “谨受教。”朱祁钰接收了于谦的谏言。 陈循那厮,讲的其实也是这一套的君君臣臣,但是陈循只会念经,从来不根据实际案例去讲,而且还喜欢掺私货。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微臣唐突。” 朱祁钰有些感慨万千。 他继续往前走着,语气颇为森严的说道:“圣贤书,教人道理,可总有人抱着这圣贤书,觉得读了书,就高人一等,读懂了道理,却一点人事儿不做。” “三分人样,没学会,七分兽性,根深蒂固!” 朱祁钰说的就是那些个与当地乡绅勾连,为祸乡里的官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别说圣贤了,连人都不做了。 于谦无奈的摇头说道:“正需要陛下去约束他们,训诫他们,管教他们,陛下乃是天下人君父,敦敦教导,若是死性不改,那自然是雷霆之怒而下。” “圣贤书的道理是道理,也只是道理,若是道理,天下通用,那国师杨禅师,现在也感化瓦剌人,把稽王送回来了。” 杀人诛心的朝臣们,把杨禅师一干人等,送去了迤北,度化瓦剌人,让他们送回稽王。 杨禅师的大隆兴寺和崇国寺,都被改成了掌令官讲义堂和武庙了… 道理说得通,就讲道理,道理说不通,就拿刀子,于谦是极其务实的。 “讲义堂的第一课,于少保要不要去听一听?”朱祁钰走到了讲义堂。 他一个月四节课,每节课半个时辰左右,内容不多,但是讲的东西,绝对是当下大明所没有的。 “臣恭领圣训。”于谦跟随着朱祁钰走进了掌令官讲武堂。 于谦和朱祁钰奏对中,谈论到的被朱祁镇册封的国师杨禅师,已经被送进了瓦剌大营之内,可惜的很,杨禅师并没有感化瓦剌人,反而深陷囹圄之中。 他现在穿上了那件带来的袈裟,大明朝廷送他们走的时候,每人只让带了几件衣服,其余之物全都留在了寺庙。 那尊大铜佛,也被重锻成了火铳。 瓦剌人逼着杨禅师干一件事,做法事,除了祈福南下顺利之外,还要镇压真武大帝。 京师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瓦剌人借着法事,寻求一个心理慰藉,也算合情合理。 杨禅师虽然反复强调,真武大帝乃是道门尊神,他们佛门管不着,但还是被架着,把这法事给办了。 也先乐呵呵的看完了这场水陆法会,他看不懂,但是不妨碍热闹热闹。 春暖花开,草原上又刮起了东风,风不再刺骨凛冽,青草吐出了嫩芽,成群的牛羊从圈内被赶了出来,草原上再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虽然还有倒春寒,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又挺过了一个冬天。 “大石,脱脱不花和沙不丹送信过来,他们说去岁南下大明京师,损失惨重,此次大石相邀共伐宣府,鞑靼和兀良哈…都不去了。”伯颜帖木儿靠着也先,面色沉重,低声说道。 也先本来笑容满面的脸,立刻变得面若寒霜,他愤愤不平的说道:“一群比草原上的豚鼠还要胆小的家伙!他们有什么损失?!” 伯颜帖木儿忧心忡忡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向宣府调去了四百万石米粱,数万斤火药、火炮、火铳繁多,盔甲等物,更是一眼看不到头。” “大石,要不别去了?” 也先重重的吐了口浊气说道:“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即便是没有鞑靼部,没有兀良哈部,我们就不去了吗?” “草原上的雄鹰,难道会因为没有风,而放弃在天空飞翔吗?” 伯颜看了眼朱祁镇的方向,他们手中唯一可以用的棋子也失去了作用。 伯颜帖木儿继续小声的说道:“大石,大明大皇帝陛下,削太上皇帝号了,眼下…这位是稽王了。” 也先一瞬间就呆滞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伯颜帖木儿,愣愣的问道:“此话当真吗?” “当真。”伯颜帖木儿无奈的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黄榜,这是从东胜卫乘人不备,冒险摘下来的,这么大的事,不是胡诌两句就可以的。 也先打开看了两眼,看懂了,因为这圣旨,用的是俗字,而且有句读,并不难读。 也先母亲是汉人,他也有学汉学,不喜欢反而学得越好,越了解对手,才能越容易的击败对手。 若是比书写汉字,脱脱不花不见得,能比得过他。 “可恶。”也先将那张黄榜给攥成了一团,看着杨禅师咿咿呀呀,反而更觉得心烦意乱,他大声的说道:“停停停!” “升帐议事。”也先恼火的站了起来,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一个好消息。 瓦剌留着朱祁镇,不就是为了太上皇的名头,打着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子吗? 现在这仅有的旗子的作用,也消失了。 也先怎么能不恼怒,师出无名,不仅对己方的士气是一种很大的影响,还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 现在朱祁镇被削了帝号,已经完全失去了打着送回京师的旗号了。 但是也先不得不南下,他有自己必须南下的理由! 第一百五十章 国运之争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也先深吸了口气,站在了中军大帐之中。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巨大的堪舆图,这份堪舆图极其的精细,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大明山外九州的各地军堡,还有水文、山脉等等信息。 这份堪舆图,乃是大明的军事地图,而且是极为精确的那种,瓦剌原来是没有的,这是朱祁镇被俘的时候,一起缴获的。 他看着堪舆图上的营堡,沉默不语。 此时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也先的预料。 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已经不再遵循他的命令,连表面联盟都不再维持了。 相比较给瓦剌当狗,他们更愿意给大明当狗,因为给大明当狗,能挨过白毛风,给瓦剌人当狗,天天都得打仗。 而大明方面积极准备,火药、火炮、火铳,不计其数的运往了宣府边镇,积极组织百姓,修缮城防,挖掘堑壕。 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就没有一个消息,能让也先笑那么一下。 “大石,我们要不要试着劝降宣府总兵官杨洪?”伯颜帖木儿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大明皇帝送去宣府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为瓦剌所用! 若果可以劝降杨洪,那么全面铺开,攻击居庸关,甚至攻陷大明京师,逼迫大明皇帝播迁,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如果可以劝降杨洪,那大事可成! 伯都听闻伯颜帖木儿说法,兴高采烈的说道:“着呀!如果真的可以劝降杨王!那僭主就得灰头土脸的南下了。” “我们手中还有一张太上皇的牌,到时候,在汗八里立正统合罕为天子,号令天下,岂不美哉!” 也先却摇头说道:“即便是能够劝降杨洪,还有督抚文臣,提督军务,还有镇守太监,那都得劝降,你们去劝降镇守太监?” “好主意是好主意啊,但是不可能啊。” 也先对大明边镇的权力是非常清楚的。 杨洪善战,在塞外搏杀出了杨王威名。 杨洪贵边为镇总兵官,昌平侯,虽地位尊崇,却受镇守太监、督抚文臣的节制。 这种文、武、宦共操兵柄,相互制衡的权力框架,是边镇稳定的一种保障,既不让边镇做大,也不会让边镇战斗力,变成大宋朝那般模样。 大明的公侯伯乃是超品,按品秩是超过所有文臣的。 权力上,却是三权分立,互相制衡。 伯都依旧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大同府镇守太监郭敬,以前不都跟我们买卖钢羽火铳吗?还送了不少的军队调度情报,还有独石镇守韩政,不也是宦官吗?大明的镇守太监,也可以劝降的嘛。” 也先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颇为无奈的说道:“你当谁都是咱们营寨里的那位正统合罕?把太监当成自己的手脚,而非耳目?” “郭敬被砍头,剥皮揎草,现在还在朝阳门上挂着呢,一共五十余人。来往告诫商贾走卒,做奸细的下场。” “喜宁的两个徒子徒孙、韩政的家人刘玉、韩陵都被凌迟处死了,甚至连个皮都没留下。” 大明大皇帝陛下,嗜杀啊。 也先摇头,不是谁都跟朱祁镇一样,做皇帝可以那么昏聩,纵容自己的大珰向草原走私钢锭火铳箭矢等物,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这样。”伯都不再说话,似乎大明朝对于叛徒,最好的待遇就是杀头了,几乎全是凌迟处死。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我们的对手足够的愚蠢,足够的弱小,足够的昏聩。而是寄托于我们自身足够的聪慧,足够的强大,足够的清醒。”也先转过身来说道:“我们必须南下。” “大明新君,革故鼎新,他现在做这么多,就是为了大明中兴,此消彼长,若是大明兴盛了,我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没得过!” 也先清楚的知道,如果再不打断这大明皇帝施展新政,他们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下场。 就以今天这位皇帝的性子,把他们赶出草原都是轻的,追杀到天涯海角都有可能。 逃到哪里,追杀到哪里。 “所以南下宣府,势在必行!我们要用一场大胜,打断大明兴盛的势头!否则再等几年,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也先深知大明国力强盛,此时依旧是大明最虚弱的时候,必须要想尽办法的阻拦敌人的强大。 否则,大明再起的那一天,就是瓦剌覆灭之日。 他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一方面的困局,瓦剌人和北元汗廷的鞑靼、兀良哈部,关系极差,在也先的估计里,过不了几年,就得打起来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也先要南下宣府,并不是喜宁说百姓狡猾奸诈,就被哄的晕头转向,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宣府,打下来,所有的问题,都消散一空。 鞑靼人会再次蛰伏起来。 大明输了,门户丢了,大明就得顾头不顾腚。 阿噶多尔济看着堪舆图,愣愣的不说话。 宣府,哪有那么好拿下来的。 自从宣府建镇至今,打了多少年了,宣府都是固若金汤,从未失陷,这怎么打? “济农啊。”也先先点名了阿噶多尔济,作为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是副汗。 “你领本部兵马,为前驱,直扑贾家营,占据宣府东侧。”也先下了南下的决心之后,点了点贾家营的地方,让阿噶多尔济去攻打。 阿噶多尔济面色悲苦,贾家营两面环山,背靠宣府,正面高墙硬寨,这要吃下来,那至少要上万人的死伤才有可能。 阿噶多尔济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这种先锋军,为何要自己去做? 不过他看着那副堪舆图说道:“好。” 阿噶多尔济为何会如此爽快的答应? 因为贾家营打不下来,只要后退一步,就是鞑靼人的地盘,即便是打不下来,他也可以跑回去找脱脱不花。 以阿噶多尔济对脱脱不花的了解,只要他肯低头认个错,京师城下,分道扬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脱脱不花做傀儡已久,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要是脱脱不花强势,早就被瓦剌人给废了,之所以不废,就是脱脱不花一直很听话。 还没开打,阿噶多尔济就准备逃跑了。 自元末王保保之后,鞑靼人就极其擅长逃跑,徐达来了,跑,李文忠来了,跑,常遇春来了,跑,蓝玉来了,跑。朱棣来了,接着跑。 逃跑这种事,对于阿噶多尔济来说,是没有负担的。 也先继续说道:“伯颜帖木儿,你带领土尔扈特部本部兵马,直扑顺圣川(今阳原县),此地地多美刍,绵延二百余里,乃是大明牧马之地,同样也是大同驰援宣府必经之路。” “务必扼守,否则此战必危。” “伯都,你带领杜尔伯特部本部兵马,奔怀安一代布防,防备大同府卫军驰援宣府。” “策应我军主力后方,随时驰援顺圣川,防止我军被两面绞杀。” “我带领准噶尔部,直扑宣府城下!” 也先这个部署,属于三面合围,只留下了京师至宣府一条路。 他只要要地,若是杨洪带领宣府军逃向京师,他是不会阻拦的。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墙角里,否则狗急了会咬人的。 也先当然知道杨洪不是狗,杨洪是杨王。 这一仗,很不好打。 他情愿面对朱祁镇带领的二十万京营精锐,也不愿意面对杨洪的五万兵马。 杨洪实在是,太难缠了。 “此战事关我们瓦剌人的生死存亡,胜,则瓦剌大兴!败,则一败涂地!诸位,此战全力,万不可懈怠。” “末将领命!”诸将领大声称是。 战斗的目标非常明确,只是拿下宣府,打断大明的兴盛,这算是国运之争了。 也先忧心忡忡的看着堪舆图,即便是拿下宣府又能如何呢? 宣府只是大明边军九镇之一罢了,宣府是京师门户,也只是门户罢了。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短暂一时占据了宣府,等到福建等地的民乱平息,大明朝再复宣府,易如反掌。 两京一十三省,也就打下来一个北京罢了。 若是能够劝降杨洪…若是能够再把朱祁镇这面大旗竖起来… 也先颓然的叹了口气,若是其他人他还愿意试试,杨洪自青年开平戍边,至今四十余载,这么个人,你让他投降? 什么是肱股之臣?那是大明皇帝,或者说是大明的手和脚。 也先不是没有考虑过招降杨洪,而且他一直在做。 他常年和杨洪书信来往,每年都要投其所好的送上数匹好马,可是杨洪照单全收,但是丝毫不为所动。 也先定好了目标,整军备战。 瓦剌三部主力,分别为准噶尔、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三部,还有一支胁从的和硕特部分支。 此四部,在东风吹拂草原,整饬至少需要三月有余。 也先不知道的是,大明的墩台远侯已经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附近,打探情报。 夜不收深入虏营,乔装打扮,暗暗潜伏,探听情报,也先部署之后,这些消息,很快就被杨洪给知道了。 杨洪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他收到了军报已经多半个时辰,一直在盯着这沙盘看,一众将领站在杨洪的身后,等待着杨洪的命令。 “感慨宣府找死,愚不可及。”杨洪颇为不屑,但是他依旧十分专注的盯着沙盘,善战者都认为自己才是天下第一! 对于来犯之敌,都会抱有一种轻蔑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其实是给将领们看的,对于如何对敌,杨洪从来没有一天、一次懈怠过,每次对敌,他都当做最后一战再打! 瓦剌人实力强横,至少有十万兵马,而他手中只有五万。 但是没关系,大明皇帝陛下十分慷慨,五万边军,和五万武装边军,战斗力完全是两个概念!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畏民与为民 (本章出现的所有地名,本章说和章节末尾都有标注。) “左参将杨能!” “末将在!”杨能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杨洪指着大同到宣府的这条二百余里的山路说道:“你领左卫军五千军马,前往顺圣川,修缮城池、安置百姓于营堡之内,此地沟通大同,若有失,军法处置。” 杨能深吸一口气,五千人吗? 他俯首振声说道:“末将领命!”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杨能是杨洪的侄子,乃是宣府左参将,但是他这个职位,乃是跟着叔父杨洪拼了命,凭借军功挣来的。 什么是军法处置,就是失地者,死。 军阵无父子,他即便是杨洪的侄子,又能如何呢? 失地,死。 “右参将杨信!” “末将在!”杨信出列,大声的喊道。 “你领宣府右卫军五千军,至怀来,大同右卫军会与你一起协防此地,失地者,斩。” “末将领命!”杨信松了口气,至少有右卫军协防,自己压力还小点。 他同样是杨洪的侄子,和杨能是兄弟俩,他是弟弟。 “建平伯高远,你驻扎延庆卫,至新宁墩,雕鹗、长安岭、龙门卫、六台子一带巡防,保证我宣府粮道,责任重大,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杨洪转过身来,他的部署中,两个侄子出城守要道,而建平伯高远则是给宣府军民留下后路。 最难啃的也先本部,谁来啃? 自然是杨洪自己。 朱祁钰说杨洪一家满门忠烈,可不是胡说。 杨洪看着诸位将领说道:“诸位,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实乃边陲重镇,不容易有失!” “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大明。” “天时在我,瓦剌新败,马匹刚刚过冬,并非兵强马壮。” “占尽地利,宣府四战之地,却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距离京师四百余里,却是军屯险要,粮草无碍。” “陛下尽蠲二税,百姓军屯农庄守望,人心正盛!百姓自带甲胄弓箭,愿与宣府共存亡!” “我杨洪,誓与宣府共存亡!” 杨洪告诉军队,此战,优势在大明,当然提携士气,同样,他讲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杨洪又看向了兵部郎中项文曜、兵科给事中朱纯以及镇守太监,问道:“三位可有什么补充?” “全凭杨王做主,我一识字农,是不懂什么兵事的。”兵科给事中朱纯赶忙说道。 各地军镇,各有不同,有的就是文官强势,有的则是武勋拿主意,有的则是镇守太监势大,在宣府这地方,杨洪安排兵事,问他们意见,是给他们面子。 “诸位,勠力同心!赴汤蹈火,共安社稷!”杨洪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的说道:“我大明,山河永在,江山永固!” “山河永在!江山永固!”诸多将领从镇守太监手中领了调兵火牌之后,从宣府都督府鱼贯而出。 杨洪要亲领兵马,前往万全,整饬军务,与瓦剌人正面交锋。 这一仗关乎着大明和瓦剌的国势。 而此时的朱祁钰,也站在了京师掌令官讲义堂的讲台之上,此处的私塾,自然是按着朱祁钰的布置,自然是一个大学堂内。 朱祁钰上的是大课,不可能到每个学堂里去。 他本来就是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拘谨,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学堂内,站着数十员缇骑,立讲台最近的位置也站着两个缇骑。 他是皇帝,安全是第一位的,卢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陷入危险之中。 朱祁钰开口说道:“大家不要拘谨。” 这台下,每个学员都是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他说不要拘谨,这些掌令官们就不拘谨了吗? 这话一出,掌令官们,反而坐的更加笔直了。 “很多人都好奇,朕要上课,朕要讲什么?”朱祁钰站直了身子,振声问道。 大明君臣有别,朱祁钰也不再多做要求,开始上课。 朱祁钰并没有让学员们等太久,他继续说道:“朕要讲的是,如何和百姓打交道。” “战争,是血肉横飞,是冲锋陷阵。的确如此,遭殃最多的,也是百姓。” “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圣贤书,都在说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基石。” “孔子曰: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 “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荀子曰: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民者,军之本也。” “西汉时贾谊说,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 “前唐太宗文皇帝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 “皇祖有训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历代先贤,从古至今,都在不断的、反复的强调着一个道理,那就是: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朱祁钰援引了历代先贤的思想,关于君、国、民的关系。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悲苦,家里饥荒蝗灾,饿死了朱元璋的父亲,大哥以及母亲。 朱元璋的二哥三哥,在明朝建立之前,也都颠沛流离最后身亡。 朱元璋就在皇明祖训里告诫子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告诉子孙们,什么力量是可以依仗的。 “但是现状是什么样的?朕以为,在坐的诸位,都比朕更加清楚。”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梳子齿疏,百姓尚有喘息之机,竹篦齿密,兵匪过境,寸草不生。” 篦,是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非常的密。 “掌令官掌军纪,军纪之事,自然有军纪的教习去教,朕要讲的内容,第一讲,就是畏民与为民。” “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如果对百姓有畏惧之心,那德行自成,如果没有任何的畏惧,随心所欲,很快就会招致祸患……” 朱祁钰开始了他的课程与百姓打交道,他要讲的东西是《为国为民》。 掌令官掌管的军纪同时,也要负责和百姓们打交道,这个打交道的过程中,应该怎么去做呢? 像杜甫在石壕吏里那般,抓壮丁,是一种做法。 像洪武元年,设立军卫所,万夫一力,让百姓自愿跟随,又是另外一种做法。 这堂课,朱祁钰也是备课很久,他讲了很多的案例,从畏民方能为民,不畏民方能养民等等角度。 这些案例,多数是朱祁钰从过往御史的奏疏里找出来的,颇为典型。 半个时辰的课,朱祁钰很快就讲完了。 他一个月才会过来上四节课,一共两个时辰,可是这两个时辰,朱祁钰至少要准备无数个日夜。 “好了,下课。”朱祁钰拿起了水杯。 他的第一堂课已经讲完了。 几乎所有的掌令官整节课,都是一动不动,如同木桩一样杵着,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个。 这可是皇帝在台上训话。 两个中书舍人,奋笔疾书,把朱祁钰讲的内容,收录在了起居注上。 朱祁钰离开了大讲堂,跟着于谦和一众锦衣卫离开。 然后整个讲堂,从极度安静到立刻轰然爆开!声音之大,差点把整个屋顶都给掀了。 “陛下讲的你听懂了吗?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背上都湿透了,一直流汗!” “我完全没注意讲的什么,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纠仪官说我君前失仪,一刀把我剁了。” “那是缇骑,什么纠仪官!不懂不要乱说。” “你们看到没?那就是陛下身边的天子十三骑,那甲胄,看着就扎实!” “陛下讲的我倒是听懂一部分,但是陛下为什么要跟我们讲这些的?这不是该那群措大,干的事吗?” …… 讲堂上的高声讨论,他们都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见到陛下,所有人都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正襟危坐。 但是在课后,他们的讨论是极为热切的。 朱祁钰这堂课,上的还是比较费劲儿的,学员们是一点反应没有,他的一些提问,也没人回答,但是他还是将这堂课讲完了。 上课搞得跟训话一样。 听着课堂里的讨论,朱祁钰也知道,自己的课,想互动,基本不可能了。 “陛下讲的极好,臣这些年巡抚地方,听闻陛下所讲所说,真的是感触极深啊。颇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于谦跟着朱祁钰走着,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是句恭维的马屁,朱祁钰还是能够分辨的。 他都是讲的道理,于谦那是实践中总结,差距还是很大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旨陛下赐下中书舍人起居录书,无事之事,将其编著成册,最后成书,也方便日后讲义堂使用。” “准,于少保可增减补录,查漏补缺。”朱祁钰点头,他讲的还是太过于宽泛了。 于谦则不同,他久任地方,和百姓打交道,于谦更有发言权。 朱祁钰和于谦又关于畏民和为民讨论了很多,刚走出讲义堂,一个掌令官飞奔而来,俯首说道:“陛下,宣府传来军报!”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许久递给了于谦,感慨良多的说道:“夜不收,起作用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陛下又一个奇思妙想 朱祁钰很快就收到了杨洪的军报,他又不在四百里外的宣府,自然不会对杨洪的安排指手画脚,既然杨洪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顾虑。 “这贾家营,没有派遣大军协防吗?”朱祁钰看了半天,几乎所有的事,都有应对,唯独贾家营,却是空空如也。 朱祁钰将军报递给了于谦,于谦在山外九州多次巡抚,对这些事,极为清楚。 于谦看完了军报,这些指挥调度,于谦看不出什么问题来,毕竟是经年老将,多年戍边了。 他解释道:“这就是剪其羽翼的作用了,贾家营本身就是易守难攻,若是鞑靼和兀良哈部趁火打劫,一起南下,昌平侯,自然要重点布防。” “但是既然只有阿噶多尔济,便不是战场的重点了。” “战阵略有侧重,阿噶多尔济谋求汗位,他更倾向于自保。”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原来如此。 杨洪的目的,朱祁钰了解了,贾家营方向,杨洪并未布置重兵,一来阿噶多尔济实力不济,在清风店被打掉了不少有生力量,实力未复。 而来,贾家营方向为防守为主,如果阿噶多尔济稍微有点战场嗅觉,这次宣府之战,就会出工不出力了。 于谦还要去大兴继续主持农庄法,听了半个时辰的课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却是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内,讲武堂兹事体大,他自然不会懈怠。 在正中央,有一个沙制的京师一比一模型,石亨正在跟几个指挥使,讲解着京师之战的典型按例。 石亨手里拿着一个个小旗子,插在了沙盘之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教鞭,指着地图说道:“西直门外,是我军此次唯一的损伤较大的战阵,我们来看一下。” “当时陛下在德胜门外,披坚执锐,夺旗围困孛罗步战,火炮、火铳、大雨,再加上孛罗战死,步战仓皇溃散。” 石亨手中的教鞭一挑,象征着孛罗的小旗子就被挑出了沙盘。 石亨继续说道:“瓦剌狼头大纛竖起,瓦剌大石也先,亲领骑兵追击,陛下带领缇骑,从德胜门外退至城郭民舍之中。” “我部在于少保的带领下,军卒以火铳、火炮逼退敌军,而西直门外守军、安定门外守军、阜成门守军,接连赶到,将瓦剌大军彻底逼退,我军大获全胜!” 石亨又拿了两个小旗插在了西直门外,他继续说道:“德胜门外大胜之后,魏兴带领本部兵马撤退,但是行军途中,不听将领,率先返回德胜门外民舍,而孙镗孙指挥带领的军卒,才刚从德胜门开始撤退。” “魏兴大败溃散,孙镗陷入重围。” “孙镗被逼退至城墙之下死战,兵科给事中程信,严令不得擅开城门,并以炮石、弓箭、火铳还击,若非收到消息,彰义门和德胜门援军迅速赶到,西直门之战,我军必危。” 石亨将整个战斗过程讲完了,他的风格是那种敢打敢冲,敢打硬仗。 一个学员满是不解的问道:“石总兵,驰援西直门的德胜门援军,是石总兵率领的马军,可是已经石总兵,在德胜门和瓦剌精锐骑卒打了一场,这马上就驰援了西直门吗?” “刚才石总兵还说,疲兵再战,以千当十,死伤积野,兵尽矢穷吗?” 石亨的确是教过这句话,就是疲兵再次出战,一千人只能当做十人,一旦接战,就是死伤无数,而且军士力气耗尽,箭矢火药所剩无几,是不会再次作战的。 石亨赶忙说道:“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对不会出战的,在战场上,这是大忌。” 石亨擅长死战、硬仗,他带的兵,体力比别的军士都要好一些,这在战场乃是大忌,可不能这么做。 他指着西直门外城墙说道:“西直门外,孙镗被逼迫到城下。” “在战后,我们发现,火炮在抵近城墙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瞄准了,因为火炮有抬头仰角,离城墙越近,反而越不好杀敌,你们在指挥之时,一定要知道此事。” “火铳因为敌人接近,视线变差,往往要探出头去,而且,命中会大大的降低。” 居高临下时候,从上向下射击,反而不容易命中。 朱祁钰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说道:“那在护城河外,加一个缓坡,不就可以了吗?” “朕的意思是以城墙火炮火铳的最低射击角度,从城墙上向下划线,至护城河外,设置一道缓坡,这样,敌人就始终位于火炮手和火铳手的视野和攻击范围之内了。” “参见陛下。”一众军士和学员听到声音,赶忙行礼。 朱祁钰在沙盘之上,用沙土,堆出了一个缓坡,这样一来,火铳手和火炮手,就不会因为临近城墙,丢失视线和攻击范围了。 “嗯?”石亨看了半天,眉头紧皱的说道:“这样行吗?” “这样不可以吗?”朱祁钰和石亨都看着这个缓坡。 “好像可以,但是得试试。”石亨还是觉得陛下的这个奇思妙想,有点意思。 他看着这道缓坡,怎么考虑,怎么觉得可以。 这样就构成了缓坡、护城河、城墙的防御体系,而不是原来的护城河、城墙。 这样一来,无论是出城作战、还是守城战,火炮、火铳的威力,就会发挥到极致。 石亨反复衡量之后,俯首说道:“左右不过是一个缓坡罢了,陛下,可以将此法告知宣府总兵昌平侯,让其试试,若是有效,则广而推之。” “若是无效,也是无碍,这等土方作业,也不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们继续,朕去在琢磨琢磨这个点子。” “恭送陛下。”石亨带着学员行了个稽首礼。 石亨转过头来说道:“德胜门之战和西直门之战,极为典型,你们回去之后,好好琢磨此战利弊得失,无论从什么角度,写出你们想法,明天晚上之前,交齐给我。” “是。”诸多学员愣了愣神。 这还得写学习报告吗? 而朱祁钰回到了自己山长办公室内,这里的二楼,是朱祁钰在京师讲武堂的办公地点。 没有人要和陛下平层。 在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各地藩镇地图等物,若是有战,则可以根据战报进行沙盘兵推。 还有一个大长桌,周围放着二十张凳子。 此时沙盘上,就有杨洪的应对和瓦剌的布置。 而且还有无数的小沙盘,上面是各军阵的模型,这都是朱祁钰让兵仗局做的。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着自己那个缓坡的小提议,越想越觉得可以,敌军越靠近城墙,越不好瞄准,但是他们要爬上缓坡,那自然有了射击角度。 他也不是无的放矢。 在魔法游戏,战地1中,在名叫沃克斯要塞的地图中,就有这种缓坡的设计,而那张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的图了。 在那张地图中,法军复活点就在缓坡之下,只要被德军压家,自己就始终处于德军的火力之下。 只要玩到那张图,朱祁钰都会选择德军,而且压家的时候,站在城墙上的德军视野下,法军都是移动缓慢的活靶子。 朱祁钰生活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所以他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这种人为制造斜坡,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在阵地战中,依旧被广泛使用。 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射击死角。 “陛下,礼部尚书胡濙上奏请旨,是不是开始选秀女之事,可是陛下迟迟没有批复。”兴安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上来,低声说道。 朱祁钰停下了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将其放入书信之中,递给了兴安说道:“将此封书信,交于驿站,送与昌平侯。” 宣府之战,朱祁钰虽然人没到,但是也是积极应对,除了支持钱粮军备,他还支持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至于能不能成,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选秀女这事不急,等到宣府之战打完便是。”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说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五十两! “陛下,这宣府打仗,也不耽误陛下选秀女之事啊。”兴安面色为难的说道。 这一趟流程下来,少说几个月的时间,宣府之战,至少还要一月有余,才能真的打起来,这耽误一下,多少女子望眼欲穿? 陛下俊朗,英气十足,又刚打完了京师之战,在京师人气颇旺,选秀的消息一出,仅仅京师一地报名的就有千余人。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还是摇头说道:“战后再议,前线军士拼死力战,朕在后面,广开后宫,若是消息传到前线,军士们如何作想?天下人如何作想?” “此战事涉大明江山社稷之重。” 兴安其实还想再劝劝,但是还是没劝,只能寄希望于宣府之战,早些打完了吧。 “石景厂眼下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石景厂,是石景山燋炭钢铁联合体的工厂,由工部承建,但是厂区的规划和建成,也在随时变动着。 兴安俯首说道:“西直门得扩建,卢沟桥也要扩建,否则的话,这王恭厂造的炉子,运不过去。” “这西山煤道到石景厂也需要极多的时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而且现在质量上乘的铁料,铁山也需要从其余省调运,这件事,真的急不得。内署和工部,已经在加紧办了。” 朱祁钰虽然心急,但还是叮嘱的说道:“事关重大,一定要把握好细节,把一切能排除的隐患排除掉。” “好饭不怕晚,不能做成夹生饭。”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其实兴安在燕兴楼,也听到过其他臣子们谈论这石景厂。 有些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有些人则是抱着四书五经的大道理,痛斥朝政败坏与民争利,有的人则是觉得陛下锐意进取,意见并不尽然相同。 但陛下关注的一些官员们,对新办石景厂,处于一种担忧的看法。 比如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就怕急于心切的陛下,催促工期,导致石景厂根基不稳,若是出了问题,或者迟迟不能投产,这项改制,会胎死腹中。 陛下如临九霄,看不清下面的困难,一再催促,反而好事变坏事。 但是兴安看出了陛下的急切,陛下却并不催促,相反,非常的清醒,好饭不怕晚,不吃夹生饭。 兴安拿着陛下的敕谕来到了驿站,将信递给了驿卒。 新朝雅政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之中,宣府能不能胜?能不能大获全胜?决定了大明到底有多少心力,去推行新政。 宣府之战,影响着瓦剌和大明的国势,胜则兴,败则亡。 四百里对于大明驿站需要多久? 半日。 虽然是山道,但是随着京营大军的不断开山铺路,平整路面,这条山道,终于更好走了许多。 “吁,吁,吁!”驿卒翻身下马,将敕谕递给了在万全都司加固城池的杨洪。 杨洪打开了书信,看了半天,又带着亲卫几人来到了万全都司的周围,认真的看了许久,才拿起了一杆安南枪,在城墙上,放了一枪。 缓坡从起点到护城河,只需要三丈宽,而高度不足一丈。 这是个土坡,作业起来并不困难,堑壕要比这个难挖的多,他便吩咐人下去,将此事敲定了下来。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 “陛下对宣府之战颇为关注啊。”杨洪看着手中的简要图纸,颇为感慨。 其实杨洪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谁给瓦剌人这么大的胆子,非要到宣府来碰一碰呢? 土木堡之后,杨洪等了瓦剌人那么久,瓦剌人绕道紫荆关去了,现在倒好,主动送上门来了。 万全都司,在宣府的西南方向,这是杨洪预设战场。 即便是阿噶多尔济,出工又出力,强攻贾家镇,并且拿下,阿噶多尔济面对城坚兵广的宣府,也是束手无策。 若是敌人强攻万全,则怀来、顺圣川、宣府、万全大军,则可四面合围,炮矢石铅呼啸而下,瓦剌人定然是死伤惨重。 若是敌人强攻宣府,那更好了,直接扎进了杨洪设下的口袋阵中,有死无生。 也先会那么蠢吗? 杨洪颇为期待。 而杨洪离开了宣府之后,瓦剌人的奸细,几经周转,找到了兵科给事中朱纯。 朱纯正在自己家中的书房给一幅画提字,这是他画了半年多的画,也是斟酌了许久的一句诗。 “桑柘万家烟火,郊原四散牛羊。邻舂起处斜月,社饮归时夕阳。”朱纯看着自己的字,颇为满意。 门房匆匆走来了过来,俯首说道:“老爷,门前递来拜帖,乃是鉴湖吟社的帖子。” 朱纯猛地抬起头来,大声的说道:“不见,任何人都不见!” “宣府之战打完之前,一律挡在门外,绝不见客,这要是泄露军机,或者是走漏了杨王的布置,事后追查,那是全家丧难,且无一人敢求情。” “哼,真的送到太医院给剐了,家人被斩首,谁担待的起?不见,不见!” 奸细,现在是个极其高危的职业,他乃是因为举荐才做了翰林院检讨,正统年间授官至宣府任兵科给事中。 正统年间,的确是有人四处兜售消息,但是现在这风口浪尖,为了些许钱财,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命都给搭上? 不值。 “此人带了不少的银钱打点,老爷你看。”门房显然是收了散碎的银子,替来人说了点好话。 朱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的问道:“带了银钱?多少?” “鼓鼓囊囊,足有数百两之多。”门房赶忙回答道。 朱纯面色大喜,立刻说道:“快,快!” “你去前门稳住此人,切记不要露出破绽,就说某还在…还在入厕,不方便见儒客。” “派人从后门出,去寻宣府太守,拿人,一个奸细人头五十两!” “还能捞到一块头功牌!多好的事,速去,速去!” 朱纯本来以为就是鉴湖吟社的儒客,结果却带了这么多银子,甭管是不是奸细,先拿了盘问一番,问清楚来路,再说。 平日里拿奸细,只有银两,没有头功牌可以拿。 但是在战时,擒拿奸细,等同于阵斩一披甲之敌,可领五十两赏银,与头功牌一枚! 头功牌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五十两和数百两,当然是数百两多,但是数百两,太烫手了,拿了,连张皮都留不下。 陛下对待奸细,全都是首恶凌迟,连坐家人。 如果他被抓了,连远在江西浮梁举荐他的知府,也要跟着倒霉,而且他们宗族本家,五代之内,所有人不得科举。 其他还好说,不可科举,那简直是,要宗族本家的老命了。 但凡是不能科举,这宗族立刻就散了,旁支立刻到别家去认祖归宗了。 犯罪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朱纯一直躲在门房的影壁墙之后,若是这人要走,朱纯就决定露面稳住此人,若是此人不走,朱纯还能看个抓奸细的热闹。 没过半柱香的时间,宣府府衙的衙役们就赶到了,立刻将人擒拿。 朱纯松了口气,他走出门去,前往宣府的府衙。 府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这里面自然是有冤枉的,简单排查一下亲族和日常起居,基本可以确定是否是良善之人,就可以放走了。 宣府审一遍,最后押解进京,到京师的北镇抚司衙门,再审一遍,坐实、两次查补之后,报陛下朱批,就可以送去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了。 大明律,有两次查补之说。 无论是魏兴、孙杰、赵荣这些军将,还是刘玉、韩陵这些奸细,都要坐实罪名之后,再进行两次查补搜集罪证,交于大理寺审定之后,送到文渊阁,由陛下朱批。 这是一套很复杂的流程,光在朱祁钰这里,就要走三次的流程,叫做死刑三复奏。 杀人,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皇帝的权责范围。 北镇抚司想要办铁案,大理寺不想搞冤假错案,而朱祁钰更是认真查看每个死刑案宗,最终敲定死刑之人。 任何地方的死刑,也要送到皇帝这里办理,这也是为什么福建布政司宋彰等一众死刑犯,送到京师的原因。 朱纯看着一干人等,不住的感慨,这世道终于没有礼乐崩坏,而是变得正常了起来。 这要是搁以前,战事稍起,就是奸细横行。 一份城防布置,只需要数十两银子就能搞到,行军布置,不到百两。 石亨镇大同,出兵刚走到阳和,就被瓦剌人设伏全歼,石亨单人逃脱,被押解京师入狱。 郭登把石亨卖了多少银子? 不到千两。 朱纯将手中题好字的画,交给了家仆,让他去装裱,然后送到京师去。 他是鉴湖吟社的笔正,一幅画,在江南,能买到一千多两银子,他不缺奸细那点钱,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 至于升迁? 他更是没什么想法。 他本身就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没有进士及第,能做个七品给事中,已经是烧高香了。 他更在乎那枚功赏牌,放在家里能镇宅。 抓奸细,几乎是他唯一能够获得功赏牌的机会了。 这幅画,是大学士陈循,托人请他作一副边塞画,虽然不知用意,但他还是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兵推棋盘 朱纯的那幅画,是陈循拿来献给孙太后的,上圣皇太后孙太后的寿诞到了,万寿节的礼物,也是大明的传统了。 兴安将此事奏禀之时,朱祁钰思考了良久,最终没有阻拦。 他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礼,是收还是不收。 朱祁钰之前的生日是十一月份,去年瓦剌败退之后,大明京师万象更新,极其忙碌,朱祁钰直接下旨停办自己万寿节之事,以国事为重。 今年过年,朱祁钰再拦了群臣的年礼。 朱祁钰倒是要看看,孙太后这万寿节的礼物,是收还是不收,他也要看看,到底谁会送礼,又送的多么贵重。 他也要看看,这天底下的朝臣,谁敢先于他这个皇帝去送贺礼。 卢忠将一份名单放到了陛下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之前于少保在大兴抓到的那个舌头,查出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卢忠的办案能力是极强的,但是因为涉及到了民生,这件事查起来,反而是以走访为主,颇为麻烦。 卢忠和顺天府丞夏衡积极配合,这繁杂的造谣线路,终于查清楚了,但也只是抓到了一些嚼舌头根儿的好事之徒。 “谁在推动这件事?”朱祁钰看了很久,整个名单上,都是那些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和乞丐为主,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谋,这件事透漏着诡异。 这份名单上的人员极为集中,三姑六婆和街上的乞丐为主流,一看就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但是追本溯源,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没有怪罪卢忠没查到具体的幕后黑手。 实在是京师的乞丐太多了。 五城兵马司,比如东城兵马司在丐籍的就有两千多人,五城兵马司的乞丐超过了一万人。 这还是正式乞丐,拥有丐籍,他们游手好闲、不务生理、强横少壮之徒,一手提着酒瓶,沿街乞讨索要酒食财物,号叫花子。 这些正式乞丐,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被抓获时候,问同起之人,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又分赃不多,极难处理。 大约等同于丐帮。 正式乞丐下面还有临时乞丐,都是因为灾荒或者失去土地,变成临时乞丐,更是无法查起。 比如之前朕、朕、狗脚朕的流言蜚语,还是通过盘查燕兴楼,从上而下找到的主谋。 现在从下而上,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奏疏说道:“查不到吗?京师回营了吧,让京营派遣两万人入城,将这些丐籍,全都抓到京营里去。” “啊?”卢忠呆滞的看着陛下,略微有点愣神。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没错,把这些丐籍尽数充军。” “到了校场上,好生操练,于少保说乡野恶霸,抓到军伍之中,可以改掉他们身上的习性。” “这不是现成的例子吗?丐籍抓进军营里,看看效果便是。”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臣领旨。” 于谦和朱祁钰在农庄法的一些细节上,是有分歧的。 朱祁钰的意思是那些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家伙,直接不计分,全都饿死得了。 于谦觉得他们可以被教化,扔到军伍锻炼几年就好。 朱祁钰一直觉得这法子,不太靠谱,现在就有了现实的社会模型,试试便知道了,如果真的能把他们改造成人,不再浑浑噩噩,也未尝不是教化之功。 卢忠的神情还是有些迷茫,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你以为朕是要为难这些乞儿对吗?” 卢忠虽然面色有点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乞丐为京城顽疾,此举恐怕招惹非议。” “而且京营乃天子亲军,兹事体大,这些人掺杂其中,岂不是弄的京营军纪大乱吗?” “臣愚钝,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看着卢忠,他平时对朱祁钰的命令,都是言听计从,现在终于学会思考了,这是个好事。 他摇头说道:“现在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多喜欢招揽家人,名为义子,实为奴仆。” “这些所谓义子,他们怎么为内外官豪势要之家做事?就是在街头组织群小。” “这乞儿悲苦不假,但是这些在丐籍的乞儿,何以生存?在街上强乞?还是在跟随盗寇随同行劫?” “其实都是势要之家,养着罢了。” 做势要之家的家人,那也是相当的卷,不是谁都能做的,也是要遴选的。 而这些个所谓家人,为家主办事,自然要用人,用谁? 经纪、买办、盗寇、流匪、乞丐。 “于少保说宣府之战,首要的就是剪瓦剌羽翼,若是鞑靼和兀良哈两部,直扑贾家营,杨洪还能如此四处出击,为瓦剌人布下口袋阵,等待着瓦剌人钻进去吗?” “显然不能。” “打击群小,可以成为常态,此等天街乞儿,尽数拿到京营之内,充军苦役五年,可以不打仗,但是修桥铺路、扎营打钉必须要做,日常训练也必须操持。” 朱祁钰明白卢忠的两个顾虑,怕这些乞儿入营,扰乱京营军纪,但是可以把他们编入工程营,专门做辅兵便是。 后世为何隔三差五的就要,打击群小,扫黑除恶专项行动? 这是维护统治、维护稳定,必须要做的事,可以剪除势要之家的羽翼,防止势要之家擅权。 他们擅权肥了自己,毁的都是皇帝的名声,毁的都是大明的根基。 势要之家没有维护大明根基的觉悟,朱祁钰就帮他们实现。 “陛下圣明,臣愚钝,谨遵陛下圣诲。”卢忠俯首领命,招惹非议的事儿多了,他只是不知道陛下动这些乞儿的目的,现在他彻底明白了。 显然,这些个丐籍的职业乞丐们,也不是什么真的悲苦,而只是势要之家的左右手罢了。 “去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卢忠行了个稽首礼俯首说道:“臣告退。” 朱祁钰看着卢忠的背影,卢忠人如其名,足够的忠诚,现在也在进步之中,对于大大小小的案子,处理起来,越发的游刃有余了。 “兴安啊,太后的万寿节贺礼,准备好了吗?”朱祁钰站起身来,准备去讲武堂巡视一下,看看上课的情况。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臣以为,等过几日再送也不迟。” “嗯。”朱祁钰走出了主楼的二楼。 兴安的意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这差事,办得极为妥帖。 为何要等几日? 就是看看那些个朝臣那么孝顺,在皇帝送礼之前,就把礼给送了,这部分人都要圈个重点关注的名单,平时多留意,出了什么事找他们就可以了。 “兴安,你说朕这个皇帝,天天跟臣子们勾心斗角,是不是很跌份儿?”朱祁钰一边走,忽然开口问道。 兴安打了个哆嗦,没有回话,陛下的心思那只能陛下知道,他全当没听到。 其实就兴安看来,哪个皇帝不跟臣子勾心斗角?要不他们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不勾心斗角,那才是奇了怪的事儿,陛下这儿,还算好的,朝廷里,有于少保在前面挡着,无法形成合力。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于谦那句,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讲武堂的格局有四栋联排的房舍,朱祁钰只是简单的巡视一番,他上到了二楼,就看见了石亨在对着一个堪舆图较劲儿。 这堪舆图是朱祁钰的另外一个小发明了,叫做兵推。 堪舆图上画着等高线,还有各种水纹、军堡布置等物,上面的每一格都代表十里地。 而旁边的旗盒里,有各色的小旗子代表了不同的兵种,还有各种不同的天象代表雨、雪、冰雹、大风等等,一应俱全。 算是一种朱祁钰独创的军事推演类的小游戏,供讲武堂的武官们,在闲暇时候,消遣用,若是没什么消遣,很容易就滋生赌博。 “参见陛下。”石亨看到了朱祁钰过来,赶忙站了起来行礼。 “来,咱们手谈一盘。”朱祁钰坐在了石亨的对面,笑着说道。 石亨俯首领命说道:“那臣执瓦剌,陛下执大明。” 这兵推军旗需要三个人才能玩,堪舆图一式三份,对弈二人各持一副,裁判拿一副。 而桌子中间有一道帷幕,裁判可以看到两方布局,但是对弈双方,各自却是两眼一抹黑,以小旗对弈,模拟军阵作战。 朱祁钰和石亨各自拿着一张宣府的堪舆图,开始排兵布阵。 规则并不复杂,这骑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两格,步兵一个回合可以走一格,粮草辎重,两日才能走一格,此类的规则,几乎是按着现实行军速度制定。 朱祁钰和石亨开始下军阵推演,这刚一接战,兴安立刻说道:“下大雨了。” 朱祁钰的步兵遇到了石亨的骑兵,一旦下雨就是道路泥泞、弓弦泡软,火铳无法击发。 朱祁钰的步兵可谓是占尽了便宜。 于谦显然是有事,打外面禀报之后,走了进来,看到在对弈,于谦也是兴趣盎然。 “又下雨了…”兴安默默的看着局势,即便是兴安这个裁判,老是下雨,可是耐不住朱祁钰的微操,实在是太差劲儿。 朱祁钰的中军,已经被全部石亨的瓦剌军队合围。 这眼看着土木堡惊变情景再现了。 石亨一见自己要赢了,立刻开始了下臭棋,几步之下,朱祁钰的中军居然突破了重围,反而将石亨的主力打的溃不成军。 石亨立刻高声说道:“陛下真乃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之外啊!” 朱祁钰嗤笑了两声,将手中的旗子一扔,摇头说道:“是不是还没开始下,就在想词儿了?” “嘿嘿。”石亨摸了摸脑袋说道:“没有,陛下,下的好啊。” 石亨除了非常善于打硬仗死战之外,还非常善于拍马屁,就这谄媚的模样,是于谦非常不喜的。 好在陛下始终对这等马屁,不甚在意。 “再来一把。”朱祁钰乐呵呵的摆开了兵推棋盘,再次和石亨对弈了起来。 当然是朱祁钰执大明一方,大获全胜! 石亨知道陛下只是图一乐罢了,虽然他可以赢,但是没必要。 “于少保来一盘?”朱祁钰站起身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打不过石亨的。 于谦坐下,开始和石亨对弈。 石亨的额头很快就冒汗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明:已经吃的很饱了,别送了(打赏加更) 于谦对弈,有一种料敌于先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京师之战中已经表现的淋漓尽致了。 军事可能真的需要天赋。 “呼,输掉了。”石亨将旗子全部拿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和于谦对弈,总有种被拿捏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焦头烂额。 石亨想了想说道:“换子,换子,你执瓦剌,我执大明。” 没过二十个回合,石亨又败,这次石亨的脸颊上也有些汗珠。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这棋也就是个消遣,做不得数,若是在战阵上,石总兵擅长硬仗,可疲兵再战,无论是德胜门、西直门,还是清风店,石亨都是善战之将。” “战场上千变万化,此等手谈,也不过是兵推罢了。” 石亨却是擦掉了额头的汗说道:“你这老倌,净说胡话,这棋盘推演,我不如你,到了战场,你这等料敌于先的本事,可比死战不退,更加吓人。” 石亨再清楚不过战阵中,这种能力的可怕了,任何战略目的,都可能会被提前洞察,这是何等恐怖的分析能力? “战场上士气第一,若是毫无斗志,即便是有计谋又有何弄?不过是溃兵罢了。” “石总兵在维持军纪,维持士气之上,某与石总兵相差甚远也。”于谦又是自谦的说了一句。 石亨不再说话,跟读书人辩经,那是自找不痛快罢了。 但是石亨却是知道于谦所说的话,的确是事实,这兵推棋盘,不过是个小道消遣罢了。 战场上千变万化,一旦溃败,那便如同决口之堤,一溃千里。 “把杨俊叫过来。”朱祁钰对着门前的锦衣卫说道。 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这算是当下朝廷里的公论,很快杨俊就开始和石亨对弈。 杨俊的路数则是和杨洪极为相似,以运筹为主,但是却始终落于下风,处处被石亨压着打。 一共三场,石亨无论是执瓦剌还是执大明,都是大获全胜。 “末将不如石总兵。”杨俊可没有故意让着石亨的意思,他父亲杨洪乃是边镇杨王,他更是简在帝心,完全没必要讨好石亨,自然是全力以赴。 确实是打不过。 “还年轻嘛,多历阵几次,就超过我了。”石亨终于是满脸笑意。 终于赢了。 和陛下对弈那是不能赢,和于谦对弈是打不过,这杨俊一个俊后生,总算是被他按着锤了一顿,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 朱祁钰看着他们对弈,算是下定了决心,以后哪怕是亲征,打仗还是让他们来的好,自己这皇帝,当个气氛组就蛮好的。 这临阵指挥如此多的花样,他倒不是不能学,而是真的没那个天赋。 他是皇帝,自然要让臣工都有表现的舞台。 “昌平侯和于少保,哪个更厉害一点呢?”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于谦立刻说道:“自然是昌平侯。” 石亨想了想说道:“昌平侯。” 杨俊挠了挠头说道:“我父亲。” 于谦将一封军报拿来出来,在堪舆图上开始插旗,一边插旗一边说道:“瓦剌人开始动了。” “阿噶多尔济已经绕道到了贾家营五十里外扎营,但是却是紧闭寨门,一动不动,看来还在等消息。” “瓦剌三本部兵马已至集宁。” “瓦剌斥候已经和墩台远侯交上手了,互有胜负,大战一触即发。” 朱祁钰看向了那副堪舆图上的旗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安在棋盘上下雨,但是宣府此时正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已经五月份了,天气终于不再倒春寒,倒是没有冻死人。 但是阿噶多尔济此时焦头烂额,他原来打算进攻贾家营,为也先做策应,可是刚刚驻军,军中就染上了大疫病,立刻传染了将近千人。 这还得了? 所有瘟病之人,都关在了水流的下游的营地里。 这仗还没开始打,就染了瘟病,此时的阿噶多尔济,是进退维谷,进,人心惶惶如何对敌? 退,万一大明军衔尾追杀,又会死伤惨重。 阿噶多尔济经过清风店一败,损兵折将,手中精兵不足一万,剩下的步战,不足两万。 这一千人,他还不舍得直接扔下逃命,只能这么等着,等到那一千多瘟病的军士好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疫病人数倒是越来越多,营中已经有了逃营之事,他紧闭营门,完全是怕自己的军士全都跑了。 这仗,他没法打了。 “都是大石被那喜宁蛊惑!我恨不得把那喜宁奸贼,扔到草原上被野狼撕碎!”一名万户气急败坏的说道。 另外一名老态龙钟的鞑靼人,将手中的马鞭扔在了地上,愤怒的说道:“咱们草原打仗,向来是秋高马正肥,再图中原。” “这倒好,这五月份,正是水草生长。牲畜繁衍的时候,马匹都饿的皮包骨头,别说驼人了,连跑都费力!” 一个年轻一些的参将,立刻站起来附和道:“乌格齐阿伯说得对,这马料都没带,指望着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放牧过去吗?!” “这是打仗?这分明是拿着我们的牲畜去喂饱大明,大明的将军们啊,还要往外推,哎呀,不要再送了,我们昨天已经吃饱了!” 阿噶多尔济的中军大帐,议论纷纷。 阿噶多尔济一直在闭目养神,他忽然睁开了眼说道:“不要再吵了,我立刻派探马前往瓦剌中帐,请求大石准我暂撤!” 这位名叫乌格齐的的老翁歪着头说道:“虽然我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是我最近听闻,大明那些健儿在草原上横行无忌,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可有此事?” 阿噶多尔济想到这个事,就是一阵的头疼! 那只墩台远侯的夜不收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都是骁勇悍兵,好不容易做掉一个,也要付出三五个人的代价。 着实难缠。 现在他散出去的斥候,至少要比对方多几倍,才敢接近。 而且越来越多了。 乌格齐继续问道:“济农啊,即便是信送到了,若是大石不准济农撤退呢,又当如何啊?” 阿噶多尔济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说道:“我给大哥写信,请他收留就是,我就不信,我这弟弟,他还不要了不成?!” 乌格齐终于笑容满面的说道:“那济农放心,虽然我人老了,眼睛花了,牙齿也掉了,但是我这舌头还在。” “他若是怪罪你,我就会骂他,那现在就写信吧,大石必然不可能让你撤军的。” 乌格齐曾经收养了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三个孩子,按照草原的规矩,乌格齐养大了他们,才是他们的父亲。 但是三个台吉,血脉尊贵,乌格齐只敢称自己阿伯,而不是父亲。 乌格齐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还活着,脱脱不花就不会兄弟相残。 “但愿大哥能够宽恕我的罪过。”阿噶多尔济摇头,这次出走,算是彻底的失败了。 乌格齐看着三个孩子长大,他无不感慨的说道:“正如你期盼的那样,他是个宽容的人,换句话说,他并不适合这个时候,做一个可汗,他总是想着妥协就可以换得和平,却什么都换不到。” “不到最后的时候,他不愿拿起刀来。” “他身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回去吧,我的孩子,你的大哥,正在等着你。” 墩台远侯在迅速的扩张着,从最初的二百八十人,很快就已经增加到了上千人的规模,这种规模之下,阿噶多尔济的信使走到半道上,就被一只利箭刺穿了胸膛,打下了马匹。 而这封极为关键的书信,就被墩台远侯所截获了。 这样的信使一共有六人,全都被截击在了山道之上,缴获的六封阴书,很快就变成了阳书,并且经过通事翻译,递到了杨洪面前。 杨洪看完,长松了口气。他留下了建平伯高远,将延庆卫军,就是为了随时支援贾家营,防止自己被掏了后路。 而也先的三部一胁从部,也赶到了万全城下扎营。 “缓行。”也先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石的命令,那必然要执行。 前锋立刻摆开了阵型,中军开始扎营。 也先站在高处,打量着四周的地形。 他的正前方是宣府,左边是万全都司,右边是怀安城,再往前是大同府和宣府之间的必经之路顺圣川。 也先沉吟了许久,又看了很久的堪舆图,开口问道:“阿噶多尔济是否开始攻打贾家营?” “并未有任何消息传来。”伯颜帖木儿立刻回禀说道。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忧心忡忡的说道:“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啊。” “阿噶多尔济这个济农,坏我大事。” 攻打贾家营是一个试探的信号,可以试探出宣府的兵力布置,但是贾家营没有消息。 这说明,要么是没打起来,要么是阿噶多尔济全军覆没,如果是后者还好,证明大明军兵力在宣府。 阿噶多尔济在也先的部署中,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先把阿噶多尔济当旗子,阿噶多尔济迟迟等不到回信,就直接开拔,回家去了… 阿噶多尔济和脱脱不花不愧是兄弟俩,在溜号这件事上,两个人有着相同的素养。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烧杀劫夺侵略如火,友军有难不动如山。 跟着你大石是为了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结果跟着你酒肉没有,还损兵折将,那自然是逃之大吉。 和脱脱不花一样,阿噶多尔济撤军时,也没告诉也先,不是不想,实在是,信使过不去。 “我们的斥候,有没有探查到什么消息?”也先再问道。 伯颜帖木儿再次摇头说道:“完全没有,还是上月时候,宣府的物资都到了,然后大军出宣府,不知所踪,更不知道回了没…” 也先指着怀安的方向说道:“你看,我们再往前走一步。” “怀安守军,便可堵住我们后路,万全都司再向西一阵之地,我军立刻被四面夹击,怀安、万全、宣府军镇、顺圣川山道,四面而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也先的军事天赋是极强的,他在即将踏入包围圈最后时刻,让大军扎营了。 他一看这个地势,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恐怖的压制能力 也先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往前一步就是地狱。 必须要找到敌人的主力部队,无疑前往贾家营试探,是最好的选择。 也先挑来挑去,最终选定了和硕特部的分支。 和硕特部极其特殊,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创建的部族,曾经一度打到了伏尔加河流域,属于金帐汗国的中坚力量。 这一分支,则是因为金帐汗国势微,不得不投靠瓦剌。 也先为什么选定和硕特部呢?因为他们是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素来回会盟的时候,极其高傲,时常以盟主自居。 但是弱小的实力,又不得不依附于瓦剌人。 也先看着身边的人,十分严肃的说道:“额尔勒克,你带本部五千精兵,快马前往贾家营,务必拿下。” “长生天庇佑,这个时候,正是证明和硕特勇士,依旧是天空翱翔的海东青,依旧是草原上,最勇敢、最无畏的黄金血脉。” “你说对吧,额尔勒克。” 额尔勒克面色变了数变,最终咬牙说道:“长生天与大石同在!”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后果,即便是血脉尊崇,也会有借着祖上荣光利用的那一天,比如眼下,就是如此。 但是额尔勒克又不得不去,若不去,他们部族的男人会被杀死,女人和孩子会被瓜分。 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强者恒强。 额尔勒克领命,就带着人踏出了大营,向着远处的贾家营而去。 杨洪,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更没有石亨那种死战,疲兵再战的奋勇,年轻的时候,他还能够像石亨那般,下马陷阵杀敌。 现在他七十岁了。 宣府之战,或许就是杨洪最后的一战。 而杨洪站在万全都司的五凤楼上,看着黑压压的远方。 一到夜里,若是无月,则是漫天星辰烂漫,但是地面却是漆黑一片,星光万全无法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城墙上的火把,就像是狂风巨浪里的灯塔一样,指引着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军卒们,将情报源源不断的送来。 “嗖!” 一只利箭划破了空气,从黑夜中突然窜出,箭镞反射着火把明灭不定的光芒。 “咄!” 利箭扎在了五凤楼挂着的靶子上,穿靶而过,木屑四散而飞,箭雨震颤不已。 夜不收将情报绑在了箭上,射向了城墙。 只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再无了声息。 杨洪看着漆黑的夜空,这个夜不收的斥候,或许,明天就见不到了,因为箭矢中部带着血,看来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洪略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蕴含了一些泪光,慈不掌兵,杨洪是清楚的知道的,但是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儿郎去送死,他还是有些意动。 他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取下了箭矢,认真的看着上面的情报。 【五千军夜奔贾家营】 杨洪并没有于谦那种料敌于先的能力,但是他戍边四十余载,拥有的最多的就是与蒙兀人搏杀的经验,在宣府,他比于谦、石亨、杨俊加起来都要强。 他立刻就判断出了这是一只哀兵,送死的军队,而且有不得不送死的理由。 这是也先的试探。 杨洪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茫茫的夜色,看到了远处的也先大营,现在也先只要再往宣府行进一日,口袋就可以系住了。 “即令建平伯高远从延庆卫驰援贾家营,日暮之前,必须赶至贾家营城下,里外夹击,吃掉这只哀兵!动作一定要快!”杨洪对着掌令官说道。 掌令官记下了军令,写成阳书,再变为阴书,系在了篮子之中,放下了城墙。 没过多久,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守在城下的三名墩台远侯,向延庆卫直扑而去。 要快!吃掉这支哀兵的速度越快! 也先就会认为大明主力在宣府,而不是分别布置在怀安、顺圣川和他脚下的万全都司。 只要也先大军再往前一步,杨洪就有绝对的信心,将瓦剌人一举消灭在布下的口袋阵中。 也先一直在戳着火盆,已经五月的天气了,他的帐中依旧点着火盆,塞外苦寒,岁数也大了,即使五月的晚上,他依旧觉得很寒冷。 留给也先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的长子必须成为草原上的太子,下一任的可汗,必须是他们绰罗斯氏! 也先一直看着火苗跳跃,内心躁动不已,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儿发生,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的这股情绪,由何而来。 是和硕特部那只送死的军队吗? 不是,无论是谁,都知道额尔勒克不可能活着回来,那是试探的先手,算是投石问路。 那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呢?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厉害,他一直在戳着火盆思考。 “呀。” 火盆里崩出一颗火星,也先来不及躲闪,烫了一下脸颊。 也先年轻的时候,能够躲开箭矢的反应能力,随着身体的日薄西山,也变得越来越反应迟缓了。 他骑马还可以,已经不能上马作战了,上次在京师城下,胞弟阵亡城下,直接把他气撅了过去,这再醒来,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 草原苦寒,仅仅是抵抗严寒已经是很难的事儿,尤其是这些年来,越来越冷了。 他清楚的知道马匹瘦弱,堪堪能战,他清楚的知道,此时来宣府,连四成的胜率都没有,但是不来,太子立不了怎么办? 杀了脱脱不花,直接当可汗吗?那不是大逆… 也先忽然打了个哆嗦,这个想法在他的心头,越来越重。 与其在宣府和大明军碰的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趁着会盟的机会,直接一刀砍死脱脱不花呢?自己称可汗呢? 脱脱不花相比较大明军,孰强孰弱,一眼就看出来了。 和脱脱不花打仗,总比和大明军要简单容易的多。 也先又看了眼营帐外,一望无际、如同择人而噬的黑夜,再往前走,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在也先的印象里,杨洪一直是一个比较客气和善的老人,只要不进入他镇守的地方,他很少发脾气,更不会动则兴兵伐虐。 更不会像石亨一样,四处劫掠,到处收钱,甚至连税都收到集宁去了! 那是瓦剌人的地盘,若不是出了郭敬这么个镇守太监,里应外合,石亨现在还是大同总兵官,但是石亨因缘际会,到了京师,却做了京师总兵官,在清风店,让也先吃了大亏。 但是所有试图挑衅杨洪,甚至擅入杨洪镇守之地的草原部落,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能找到的只有零星的战报,斩敌几何,埋葬何处。 当真正面对杨洪的时候,也先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何等的压制,什么是杨王。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的斥候和信使全都折在了这片草地上。 连一兵一卒都没看到,他已经畏惧不前,就地扎营,不敢前进一步。 而这种无声无息,像是小碎石落入了捕鱼儿海之中,不曾起一点点波澜,实在是让也先,焦虑异常。 这种焦虑,实在是太过于熬人。 即便是在京师城下,他面对于谦那种事事料敌于先的时候,都没有多么的惊慌,打不了,我可以走。 但是此时也先始终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是走错一步,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焦虑和心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直到天亮了,也先也没有等到和硕特部的消息。 投石问路,却是毫无反应。 他连饭都没吃,一直在等待着和硕特部分支的消息传来,一直等到了暮色沉沉,依旧是没有任何的消息。 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澜。 整个宣府前面这不到五十里的平原上,就像是死亡之地一般。 也先一直在等,终于熬不住睡下,再醒来时,再次天亮,依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五千人定然被灭了。 即便是战败,也应该有逃兵才对! 但是他站在高处望远,东风吹拂着春耕后的麦田,麦子才刚刚两扎高,整整齐齐,像极了草原。 唯独没有人的踪迹。 也先放下了千里镜,回到了中军大帐,他忽然萌生了撤军的想法,这种想要拿下宣府的想法,实在是太愚蠢了! 找个软柿子捏不好吗?非要跟大明在宣府碰一碰?直接拿脱脱不花开刀不好吗? 可是大明干预,他又怎么办? 还是得先打大明。 “我们进攻这里!”也先点在了万全都司的地名上。 压力太大了,也先只好选择了一条还有生路的打法。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谈笑间,强虏狼奔豕突 “来得好!”杨洪收到了墩台远侯的情报,立刻说道:“速度令全军整军备战!” 杨洪深吸了口气,也先选了一个最稳妥的打法,那就是打万全都司。 他开始调度军队,首先就是守城的军士,这部分的铳手、火炮手、弓箭手为主,而城门附近准备了随时准备破城后接战的大明步战。 这些步战人人披着多层牛皮制作而成的皮甲,只有一个眼睛露在外面,只要城门被洞开,推着塞门刀车的步战,就会立刻一拥而上。 而步战之后,是重重叠叠的骑卒,他们将会随时出城,衔尾追杀或者做策应,来牵制敌军的主力。 战场一片肃杀。 而怀安、宣府的军卒立刻出城而来,向着万全都司包围而来。 只要怀安、宣府的军队形成了合围,瓦剌人连最后撤退的契机都不存在。 即便是见到事情不对,在合围之前撤退,大明追剿,瓦剌人也会损失惨重。 也先带着大军前进,不断有斥候回禀着探查到的情报,而也先却是眉头紧皱,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报!周围没有发现任何的敌人。”一个斥候再次高声呼喊着冲过过来。 的确是没有任何的大明军队,仿若是大明军队已经全都溃逃了。 安安静静。 大军缓慢的接近了万全都司,也先看着安静到了极点的万全都司城池,对这边伯颜帖木儿说道:“让杜尔伯特部派遣两千人做先锋。” “这是我的配刀,若是击鼓不进,则斩。” “进兵!” 即便是他异常的担忧,但还是下了进攻的命令。 号角声和敲鼓声重重的响起,瓦剌大军中的杜尔伯特部的两千军,从大军之中缓缓而出,向着安静的万全都司而去。 战争一触即发! 在瓦剌人还没有通过堑壕之时,漫天的箭雨,就已经落在了敌方阵中。 随后炮火齐鸣,碗口大的铅弹,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军阵之中,轰隆隆的响声在万全都司的城墙上响起。 瓦剌人艰难的推进着,他们带了一些攻城器械,比如他投石机,比如缴获的大将军炮,可是他们的投石机和大将军炮,射程上远不如对手。 大明的火药强力,火炮的射程更远,投石机和炮阵,还没走到预定战场,就在大明的饱和轰击之下,淹没在了重重尘土之中。 也先坐在大撵之上,侧着身子吃惊的看着这一幕,大明的火炮实在是太多了! 当军卒终于接近护城河的时候,也先终于松了口气,大明的火炮和火铳的杀伤力十足不假,但是已经到了护城河边上,按照以往的估算,火炮和火铳声就会骤减,大明火铳和火炮都是有射击角度的。 但是很快,也先就通过千里镜,看到了让他略微有些呆滞的一幕。 一个缓坡就在护城河外,而且步兵的前进速度变得缓慢了起来,在缓坡上向上走,就像是活靶子一样,被火铳一排排的击毙。 杨洪其实想到了,会这是样,他没想到的是火铳在火药改良之后,威力会这么大。 一把火铳要二两三钱银子,如果再填上七钱银子,就有三十发铅弹和火药。 火铳的准头并不好,但是敌人密密麻麻的站在缓坡上,前面被一排排的击倒,后排的军士速度越来越慢,三十发铅弹,至少能打死打伤五个人。 被火铳打伤的基本活不了,铅子打进体内,就是豁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口,血流不止,很容易就溃脓,最后高烧而死。 三两银子,五条性命。 这对杨洪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大明给西虏人头定价每一个是五十两,这是自永乐年间的规矩,而且价格一直没怎么变过。 这个定价很合理,因为培养一个军士杀掉一个西虏的成本,大致相当。 而且这仗实在是太富裕了! 十年熬硝,不够将军一炮,但是现在宣府城头上岂止是大炮一响? 轰隆隆的炮声从来未曾断绝过,炮弹、火铳、弓箭,砸在了敌阵之中,将一片片的敌人轰倒在地。 也先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军士一排排倒下,他派出的试探的两千人马,已经被消灭的七七八八。 战场上遍地血污狼藉,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尸体,有的断肢残腿,厥状之惨,不忍目睹。 哀嚎声混合这火铳的尖啸声与火炮的轰鸣声,在也先的耳边不停的回荡着,他刚打算再派一些人,结果伯颜帖木儿面色巨变,赶忙说道:“大石!” “怀安、顺圣川、宣府、贾家营方向,烟尘滚滚,敌人的军马正在快速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大明的主力在哪里,似乎每个方向都是主力,似乎每个方向都不是。 “有多少人?”也先攥着拳头问道。 伯颜帖木儿挤了挤眼睛,颇为无奈的说道:“烟尘遮天蔽日,看不真切。” “每一路都是如此。”伯颜帖木儿又补充了一句。 这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也先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 也先面色变了数变,立刻震怒的说道:“会不会有大明京师的京营,也在其中?不好,上当了!撤!快撤!” “前段时间大明皇帝以开山修路为由,京营从京师调往了宣府,虽然事后都说,京营归营了,我看呐!上了这大明皇帝的当了!” “撤!” 石亨在清风店给也先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明明都是一群备操军,预备军队,怎么可能维持那么好的军纪,怎么可能抵近杀敌之时,依旧维持战阵不乱。 也先稍一琢磨,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立刻就是一个激灵,下了大撵,翻身下马说道:“带上几日的草料和吃食,前锋殿后,后队变前队,撤回集宁,快!” 杨洪在城门上看到也先如此果断的撤退,反而犹豫了。 这跑的也太快了,让杨洪误以为,这其中有诈。 毕竟你大动干戈的来一趟,这才上了个开胃菜,就开始逃窜了? 但是杨洪千里镜里,看着也先军队的牙旗都是歪的,甚至还有些军卒们,推搡踩死,这完全就像是溃散的模样。 杨洪犹豫了片刻说道:“打开左右城门,骑卒掩杀而去,城门不闭,稍有不对,就立刻回撤万全城!” 杨洪十分谨慎,他用兵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试探了一下,就要逃跑的,这是来打仗,还是来踏青的? 杨洪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也先着想。 也先自从走过了山道,来到宣府五十里城外之后,也先的大军就成了聋子、瞎子,没有任何的情报,更没有任何的敌军的部署。 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一听说遮天蔽日的烟尘,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京师被打的抱头鼠窜的模样,能不跑吗? 这丢人事儿小,这要是再损兵折将下去,连鞑靼人都打不过了! 只是也先不知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是杨洪特意下令,鼓噪声势,吓唬人罢了。 他也就五六万军,也先带了至少十万兵马来攻打宣府! 大明军队追杀了出去,随着两个侄子率军赶至万全都司,加入了追杀的队伍,漫山遍野都是撤退不及的瓦剌军队。 胜负已分。 这场大明高度重视,甚至动用京营开山修路,运送物资至宣府,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因为也先像惊弓之鸟一样逃窜,而告终。 杨洪写好了军报,开始打扫战场,最主要的是,预计这打一场持久的守城战的物资,还需要运回京师。 这么的粮草军备堆积在宣府,杨洪自己都不放心,万一皇帝心里犯了嘀咕呢?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而杨洪的军报奔向京师之事,朱祁钰正在和于谦对弈,依旧是兵推棋盘。 朱祁钰是个臭棋篓子,他这次手执瓦剌,那用兵自然是肆无忌惮,十三万左右兵马,被他一顿乱拳,居然将整个宣府团团围住。 于谦和石亨一样,是因为不能赢陛下,所以才让着朱祁钰吗? 其实不是,于谦手中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五六万的边军之中,有四万能战就不错了,现实里会更低一些。 再加上兴安在旁边,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大风,搞的于谦颇为挠头。 “唉,这围是围住了,这打不进去啊。”朱祁钰试着指挥瓦剌军进攻了几次,除了留下了尸体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于谦手中的火炮很多,火药充足,粮草极多,他守城那是游刃有余。 他笑着说道:“大明的火炮和火铳,乃是守战利器,革故鼎新,因势利导,战略战术,也都需要做出相应的改变了。” “朕输了。”朱祁钰掷旗认输。 于谦满是笑意的摇头说道:“非陛下输了,是瓦剌人这次赢不了。” 这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偷不算偷,是窃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了。 “农庄法推行的怎么样了?”朱祁钰问到了正事,这也是他特别关心的事儿。 于谦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陛下之前让五城兵马司拿了城里的在籍乞儿?” “是,正好试试于少保的法子,是否能够行得通,于少保怜悯他们还算个人,朕是打算把他们饿死的。”朱祁钰没有掩饰自己的严刑峻法。 懒汉地痞为祸乡里,朱祁钰哪有那么多的手脚去处理? “怎么于少保要他们有用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兴安小心的收起了所有的旗子,认真的听着陛下与于少保论政。 这对兴安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 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和东厂的提督太监,他是宦官里的实权人物,参与政事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他显然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于谦。 于谦连连摇头说道:“臣不要,陛下可千万别把这些人放回乡里去,那才真是一片烂肉坏了一锅汤。” “就像是城里有丐籍的乞丐,总是为虎作伥,随盗行劫,但是那些没有丐籍的乞丐,还是很愿意编户齐民,而不是做乞儿的。” “其实乡野也是类似的。” “目前大部分的少地薄田的农户,都加入了农庄,各里正也都选了出来,以春耕的积极程度来说,臣以为还是极好的。” “只是这些富户们,抵触情绪很大,他们现在也招不到佣户为他们耕田,但是又不想参加农庄。” 于谦叹气的说道:“他们托人屡次请求,可以租赁农庄佣户为其耕田,或者说反加入农庄后,以租赁的形式,分得财货之物。”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很久,才明白了富户的请求,他嗤笑的说道:“不就是不干活还想把田种了吗?” 按劳分配还是按资分配,曾经是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个争论焦点,最后还是朱祁钰确定了按劳分配的大方针。 他摇头说道:“不加入,膏腴之田荒芜,也不是个事儿。这样,令缇骑京营出动,炸了他们的碉楼,占了土地不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 “陛下。”于谦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 陛下严刑峻法,于谦并不反对,任何一个时代,任何时候,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这一点,于谦当然知道。 商鞅变法,最后作法自毙,王莽改制,天下大乱,王安石革新,一地鸡毛。 如何才能变法成功,对于于谦而言,陛下的这种严刑峻法的态度,是有利于变法的推动的。 但是对待百姓也严刑峻法,在于谦看来,反而是不利于新政推行的。 于谦俯首说道:“这天下百姓皆是陛下的臣工万民,陛下乃天子至尊,更礼以教百姓。” “应以德为本、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是故内圣外王之道,反之则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于谦这话并不是儒家经典,而是脱胎于《庄子·天下篇》。 讲的核心理念,就是内圣外王的道理。 对内要以德行为根本、用仁善布施恩惠、用礼义来规范行为、用音乐来调理性情、用法规区分事理、遵从大义确立标准、反复比较获得验证、凭借调查作出决策,才是内圣外王之道。 反其道而行之,就乱套了。 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德、仁、义、礼、乐、法、名、参、稽,才是帝王之道。 这和陈循的道理颇为相似,但大相径庭。 陈循只讲仁义礼智孝,却从来不讲德法名参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 “可是于少保,这富农现在还在观望,稍有鼓动必然破坏方兴未艾的农庄法,介时,有如何是好呢?” “成事不足,但败事却是处处有余。” “那于少保看,这些富农会如何呢?”朱祁钰反问了一句。 于谦俯首说道:“其实也简单,他们有地,但是无人,只要朝廷朝纲不乱,自然无碍。” “陛下所虑,其实陛下已经有答案了。” “陛下在城里做的就很好,抓丐籍,抓盗寇,这就断了缙绅势要之家的手。若是陛下的官邸营建好了,就断了他们的脚。” “势要之家,无法操持富户,这些富户又如何敢擅动呢?” “最后富户就会发现,还是得加入农庄。” “正如陛下之前说的那样,缙绅们离开了百姓是活不了的,但是百姓离开了缙绅,反而会活的更好。” “最近各村寨里正们,都带着农户们,开垦荒田,就是缺少牲畜,若是能够每一里,都有一头牛,那开垦的就极快了,要是有两头…” 于谦却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若是每一里有两头牛,那城里的这些老爷们,人人都有牛肉吃了。 朱祁钰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报!报!报!捷报!”一个锦衣卫举着一个镖旗手里拿着红色的军报,跑进了讲武堂的主楼里。 “宣府大捷!阿噶多尔济率鞑靼人未曾接战,仓皇逃窜。” “贾家营斩首一千一百人,俘三千九百三十二人,抓敌酋额尔勒克!” “万全都司斩首两千两百二十三,杨信、杨信、高远率卫军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不计,也先仓皇而逃!” “大明,大获全胜!”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棋盘,他这个臭棋篓子,都能把于谦逼到龟缩到宣府城内,他带领的瓦剌,落下了一个【饱掠而归】的结果。 结果也先却是…被打的丢盔弃甲。 难不成也先比朱祁钰下棋还要臭? 于谦看完了军报,却将自己的堪舆棋盘上的旗子,全数拔掉,颇为兴奋的说道:“阿噶多尔济逃跑,导致了瓦剌人无法刺探我军主力,不得不派出了和硕特部,试探贾家营。” “这也先,差一点,只要再往前走半天,他就会被杨洪和杨信,从怀来和万全方向,全面包围。” “到那时,也先插翅难逃!” “也先进攻万全。”于谦又拿了一个小旗插在了万全城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万全城下,损兵折将,瓦剌人,狼奔豕突!” “好,好一场大胜!昌平侯杨王,真乃是,用兵如神!” 于谦的神色颇为兴奋,杨洪实在是太老练了,这一战,实乃边镇大胜! “陛下,棋盘兵推,也只是兵推,这战场士气错综复杂,比如阿噶多尔济,疫病一起,立刻就跑了。” “也先见烟尘如云,以为中伏,撤退转进其疾如风啊,还是跑得太快了,否则一战打的瓦剌人,三年不得动弹!” 于谦也是蛮遗憾的,围三缺一已经形成,就等着扎口袋,结果也先居然靠着自己的战争嗅觉,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这打了一天,就打完了?”朱祁钰挠了挠头,这期待了五个月,就这一天就…大获全胜了? 于谦却是摇头俯首说道:“瓦剌狡猾,遇敌不敌立刻溃逃,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也跑习惯了。” 于谦十分隐晦的提到了过往战果不丰。 他没有对太宗文皇帝不敬的意思,但是太宗皇帝五次北伐,战果其实并不多,这才是大明对草原部落的常态。 大明京营到了,草原人望风而逃,千里之内无马鸣。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这一仗,岂止是打了一天,是整整打了五个月啊。” “自陛下定策以来,京营发动以山石为敌,开山修桥铺路,征调民夫运粮军备,而怀来、顺圣川、贾家营、万全都司、宣府,皆是人人出力,加固城墙、组织百姓。” “这以一件件,无不是在起大势,有大势可以为天下正!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非一日之胜,乃数月辛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战之胜,绝非一日之功。”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战争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已经不单纯是纯粹的军事行动,更是一次政治行动。 朱祁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于谦说的有道理,这不仅仅是军事胜利,同样是政治胜利。 “瓦剌人狼奔豕突,胆气已丧,再接战,则畏缩不前,士气不足,他三年之内,敢再度南下的几率小之又小。”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他们可以获得短暂的胜利,但是胜利终归是属于大明的!” “瓦剌人要与我大明争国运,这争来争去,天命依旧在我大明!” 朱祁钰的这个皇位,在削掉了太上皇帝号后,虽然礼部尚书胡濙反复找补,但说到底,还是篡来的。 但只要他一直获胜,就没有人可以审判他,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只要不断的获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那朱祁钰这个皇位,就像当年朱棣的皇位一般稳固。 当然,朱祁钰在剥皮揎草这件事上,则是继承了当年的太祖高皇帝。 总体来说,他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继承了列祖列宗的意志。 宣府胜了,国运之争,大明赢了。 那另外一件事,也可以办了。 “于少保给太后贺礼准备点什么?”朱祁钰笑着问道,既然宣府之战如此迅速的获胜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祁钰为何不住皇宫? 除了风水上对生育率的影响之外,他不能向也先一样,跑去别人的主场作战,尤其是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 瓦剌人这次一头扎进了杨洪的口袋里,因为宣府是杨洪的主场。 朱祁钰愣头青一样冲进皇宫里,那不是跑到太后的主场去撒野? 于谦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摇头说道:“两袖清风。” 于谦不会送礼,也没送过礼,正统年间,他一次万寿礼都没送过。 当年王振活着的时候,他不送,现在王振都死了,朱祁镇也北狩了,他更不会送了。 于谦就这性子,朱祁钰也是知道,他笑着说道:“于少保,就不好奇,朕准备了什么吗?” 他自然是让兴安精心准备了一番,这礼除了宣府大捷以外,还有一件妙物。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家无余财,也送不出什么礼物来。” “兴安,从内承运库随便取一件,反正最后还是要送回内承运库的。”朱祁钰回头对兴安说了一声,笑着说道:“走,入宫给太后祝寿去!” 这段时间,朝臣们都准备了贺礼,但是陛下一直没动静,所有人也都没动静。 经过上次削太上皇帝号的事以后,朝臣们多少琢磨明白了。 陛下动,要小心被钓鱼,陛下不动,那更要小心被当鸡给宰了! 总体来说,陛下的所有政令都可以批评,但是要将四大要素,现象、问题、原因、方案,只有这四大要素齐全,陛下还是会认真看,并且召朝臣奏对问策。 过去那种混淆是非,浑水摸鱼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朱祁钰秉承了钓鱼佬的优良传统,再次空军,打的窝儿,也白打了。 朱祁钰要入宫送礼的事儿,立刻就在六部衙门传开了,大家都等着陛下进了午门之后,才从各衙门走出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礼物。 太后贺礼,是孝道,这是必然要敬送的。 但是送什么,很有学问,像往年那样送金银财宝肯定不行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节俭修德,朝臣们要是再拿钱去宫里,那就是与陛下唱反调! 所以,就会出现一些字画之类的宝物,这些东西,无价无市,最容易送礼。 比如陈循大学士就搞了副字画,这字画,放在江南值三千两,可是放在皇宫里,就不是那么的真贵了。 朱祁钰自然知道了朝臣们都在等他送礼,他一动,大家都跟着动了。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门前,颇为感慨,上次来,还是登基前,来了一趟。 “皇帝陛下驾到!为慈宁宫为皇太后贺寿!”兴安高声喊了一嗓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臣等日夜悬切 朱祁钰给孙太后送礼,是给孙太后体面。 他现在力主北伐,一切的政策,都在围绕北伐,若是孙太后带着勋戚们,给他捣乱,那他这北伐,必然不得安宁。 他给孙太后面子,就是告诉孙太后,那些龌龊的心思,比如行刺、毒杀皇子、联合勋戚外廷架空皇帝、仗着太后之位干涉朝政等等,这些朱祁钰底线之内的事儿,不要做。 否则朱祁钰一定以雷霆手段,将孙太后外戚一众,连根拔起。 他不愿意内斗,不是怕斗不过,是怕内耗,无法北伐,无法给天下臣工万民一个交待。 总体来说,土木堡之变,是大明之耻,洗刷这个血仇,唯有血仇血报! 某个歼敌一亿的运输大队长,始终奉行一条,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结果虎踞东南了。 朱祁钰作为皇帝,要力保朝堂不要出现党争,进而影响国朝大事。 勋臣外戚一体,勋臣外戚互援,在朝堂上,并不少见。 “太后。”朱祁钰对着慈宁宫的孙太后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皇帝辛苦。”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一众朝臣在于谦的带领下向孙太后行礼。 此时的孙太后坐在鸾座之上,却是目光流转,于谦居然来了。 于谦以刚正闻名遐迩,何为刚正? 就是从不献媚。 于谦自从永乐年间进士及第之后,从来没有一次去参加过万寿节。 朱棣在生日这天是看不到于谦的,这让朱棣非常生气! 朱高炽也看不到,朱瞻基也看不到,朱祁镇就更看不到了。 而这次于谦坐镇京师,统筹京师之战,又安排宣府诸多事宜,其贤名远播四海之内。 于谦不来给她孙太后祝寿,她孙太后能说什么呢? 大宴赐席那天,于谦就没有参加,而是去了大兴继续推广农庄法。 正是这种做派,于谦才在外巡抚十九年,却始终做不得京官。 于谦现在在京执掌牛耳,连皇帝陛下都时常问政,于谦之前的做派,这种清名,是可以继续维持的。 于谦从来不愿意参加这种宫廷酒宴,也不愿意参加万寿贺岁之事。 但是今天,于谦来了,还带着群臣们行礼,献礼。 她知道,这是陛下给她的体面,毕竟是尊亲。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众爱卿辛苦,平身。” “皇帝陛下贺礼!东坡古砚一方。”兴安高声喊道,拿着一方古砚递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拿起了古砚,端详了许久说道:“皇帝有心了,宫中藏砚,多为东井藏星,像这等素心雕龙之好物,朱砂鹊眼、紫袍金带,实属罕见。” “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 于谦等一众朝臣听闻之后,面面相觑,但是却不敢吱声。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贺礼,松鹤延年祝寿百鸟朝凤木刻一副。”兴安再次高声喊道:“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陈循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一卷。” “文渊阁大学士…” 兴安陆陆续续的高声报着礼单,而这次的礼单冗长,半个多时辰之后,才陆陆续续献完,缓缓的退出了慈宁宫。 “陛下,那方砚是假的吗?”于谦跟在朱祁钰的身后,有些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要说什么,摇头说道:“那方砚,是真的。” “那是内官购置,走了眼,买到了赝品啊。”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东坡古砚,苏东坡苏轼,是宋神宗臣子,而宋神宗姓赵名顼,按照避讳之事,东坡古砚上,怎么会有德比颛顼这样四个字呢?” 颛顼是三皇五帝之一,德比颛顼,出现在任何古砚上,都不奇怪,唯独不可能处下载乃东坡古砚上。 “德比颛顼,是朕让人刻的。”朱祁钰却是负手而行,告诉了于谦实情。 古砚是真品,那行字则是新刻上去的。 于谦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陛下的万寿节贺礼。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于谦开始还奇怪,为何陛下送一方古砚还神秘兮兮? 但是这时他才完全明白了,这古砚送的到底是何物。 这不难理解,古砚新字,是有寓意的。 如果说这皇帝位是古老的,那行字是新的,就是陛下这个皇帝,是既定事实了,太后不要太过于纠缠此事了。 连于谦都进宫献礼了,这多大的面子啊!你要是不体面,那大家都别体面。 于谦为什么进宫? 眼下农庄法,利益损害最大的就是勋戚。 这勋戚觉得自己委屈,好不容易侵占的地,这就被皇帝以农庄法给收走了,他们自然是不乐意。 受了委屈,自然要找家长,那孙太后现在就是家长。 稳住了孙太后,勋戚们无法形成合力,才可以顺利的在京畿推行农庄法。 孙太后虽然出身布衣,但是也做了这么些年皇后、太后了,自然能看出来这物是真的,只有字是新的,所以才会说,德比颛顼,却也是刻的极为周正。则 也算是当着群臣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朝大学士们,谁不知道宋神宗叫什么呢? 古砚新字,太后也认了,毕竟礼孙太后收了。 陛下是锐意进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陛下并不是拿不起刀,只不过是眼下北伐才是大明的主要矛盾,党争一起,大明北伐之事,又何从谈起呢? 于谦连连感慨的说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陛下圣明。” 于谦这段话的意思是,兵器,是主杀伐的不祥之器,万不得已才使用它,胜利了不自鸣得意,如果杀了人,还自以为了不起,那就是喜欢杀人。 凡是主杀伐,而对杀伐乐此不疲,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则寡助,则失天下。 这段话,也非儒家经典,乃是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于谦讲的道理和陈循讲的道理,向来不太相同,大家都讲仁恕之道。 陈循则老是说什么敬天爱民、钦天命、法祖宗、正伦理、笃恩义、戒逸乐,这类修身之事,一套一套的念经,念得朱祁钰头皮发麻。 劝仁恕,却始终局限于念经的范围,念来念去,连陈循自己都懒得信了。 于谦跟随着陛下又说起了另外一事,俯首说道:“陛下,臣等窃闻,古者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所以广储嗣也。” “今陛下仰承宗庙社稷之重,远为万世长久之图,而内职未备,储嗣未蕃,亦臣等日夜悬切者。” 于谦问的是选秀女的事儿,这件事朱祁钰喊停了。 这礼部衙门有司,都是一脸懵,前线打仗和皇帝纳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这种事,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 眼下仗打完了,这选秀女之事,是不是可以继续推进了呢? 广储嗣,皇帝多生孩子,那是皇帝的义务! 皇帝储嗣就一个,那朝臣自然是日夜悬切! 这皇帝就一个朱见济子嗣,太少了,朝臣们日夜悬切,密切关注陛下选秀之动向。 盯着陛下,不要逃避生娃的责任! 作为皇帝是不可能有错的,但是没有孩子,那就是天大的错。 “太祖高皇帝曾谕礼部慎选九嫔事例,一后三夫人九嫔,而罢九嫔,朕自然不忘皇明祖训。”朱祁钰首先强调了下。 选妃子可以,选九嫔、选宫女不行。 朱棣都不敢违背祖制,只好天天去朝鲜折腾美女入宫。 这件事,最先破坏祖制的,自然是大明战神朱祁镇了。 他搞过大选秀女之事,结果搞出了大乱子。 正统七年,朱祁镇亲政了,立刻就有了传闻,皇帝要选秀女了! 民间相传,谓朝廷欲选用女子。 凡有女之家,没有许配的人,不选择女婿就为婚配,及笄者,不备六礼就赶紧成婚。 甚至还有把女儿们,藏在亲戚的家里。 京师如此,传之天下,惊疑益甚,朝臣鼓噪,上亏圣化,下败彝伦。 闹到什么地步? 女子七八岁到二十岁,没有不婚嫁的,没有不择婿的!街上结婚的人,摩肩接踵,跟抢劫一样! 甚至害怕官府禁婚,趁夜举办,把生米煮成熟饭,先把事办了再说。 大明上下,无问大小、长幼、美恶、贫富,都以结了婚为幸事,远到山野乡村,近入士夫诗礼之家,都不能幸免,乱糟糟的如同兵祸。 这事闹得多大? 是谓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官府不能禁,礼乐崩坏江西、闽广,极海而止。 为何如此?坊间谣传,皇帝要选三千宫女! 最后,朱祁镇的是选了三百宫女入宫。 百姓这么大的反应,是有道理,因为并非选一后三夫人九嫔,而是入宫做宫女,这做宫女,只有部分女户,免除部分的徭役。 等同于强抢民女。 朱元璋皇明祖训里规定了此时,一后三妃,连九嫔都不让设。 朱祁钰想到了自己的泰安宫,所有全都用上,也住不了三百宫人啊…… 朱祁钰的意思很明确,可以选,但只能选一点点, 可以选,但是不能闹出乱子来。 “陛下,原来是顾虑这个。”于谦这才知道,陛下是担忧有人因此借机造谣生事,同时惹得内外鼎沸。 他笑着说道:“陛下是选婚,是一后三夫人,而不是选的宫人伺候,张皇榜名告天下,则谗言不可进也。” “若是陛下不放心,交给礼部尚书胡尚书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照搬吧,朕也有一个人选了,就不必要大动干戈了。” “民间选一女子即可,没必要折腾百姓。” 第一百六十章 勋戚一体,勋戚互援 朱祁钰和于谦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国事,尤其是最近的一些军事将官调度。 范广需要前往辽东主持军政大事,西直门大营就少了一员副总兵官。 这个阙员,现在议论很多,京师大营,乃是天子脊梁,总兵官、副总兵官的人选,颇为重要。 朱祁钰低声说道:“会昌伯孙忠上书说,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廉能公正,智勇超群,宜召回统领军务。” 于谦深吸了口气,孙忠何人? 孙太后的父亲。 孙氏尊为皇太后之后,身为皇太后之父的孙忠,变得更加尊贵了起来,而且孙忠经常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外戚的身份,为勋臣或者勋臣子弟引荐说情。 比如成山侯王通,征交趾败绩,夺爵系狱,最后籍没家产。 王通放出来后,孙忠立刻将自己所受赐膏腴之田,数十顷相赠,让王通得有自赡,自给自足。 成山侯的儿子复爵之后,感念其恩德,常常去孙忠家里拜谢,过年更是以子侄相称。 时人莫不称赞孙忠敦厚谦和,尤念其乡友故旧。 但是朱祁钰反复查验,这孙忠乃是山东人,这王通乃是山西人,哪来的乡友故旧之情?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什么关系! 什么叫勋臣外戚一体?什么叫勋臣外戚互援? 就连英国公张辅的俩弟弟,都和孙忠走的很近。 这次范广调任辽东做总兵官,主持辽东都司,是为了防备鞑靼人和女真人,京师阜成门外缺少了一名副总兵官。 孙忠再次举荐了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十团营营建的时候,孙忠已经举荐了一次,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名单,这件事不了了之。 现在孙忠旧事重提,这是准备摸到皇帝的蛋蛋上了。 于谦面色十分为难,京营是他弄的、军士是他训练的、将官从上到下,都是他提名的,这已经打完了京师之战,于谦再拦着勋臣入营,颇有揽权、把京营当自家后花园的嫌疑。 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柳溥堪用,两广蛮寇生发,臣以为,宜留柳溥镇两广,否则宁阳侯陈懋在福建,压力倍增。” “麓川反复,仅仅靖远伯王骥是远远不够的。” 柳溥不是能力不行,但是国事于谦又不敢藏私。 于谦说的是实话,按理来说,皇帝和孙忠乃是亲戚,皇帝应该更加信任勋臣外戚才是。 毕竟,亲亲之谊。 他只希望,陛下不要认为他在揽权就是了。 朱祁钰却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相比较于谦,他更担心孙太后的人掌了兵权。 于谦不会反,可是孙太后会夺门啊。 他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杨洪年事已高,此宣府之战,五个月多,夙夜不眠,为大明戍边。” “但是杨洪已经岁数大了,七十多岁了,朕有意让建平伯高远,带着杨洪的两个侄子戍边,让杨洪回来做讲武堂祭酒。” “那杨洪不再掌兵,杨俊骁勇,可代替范广任京师副总兵官,领阜成门外大营。” 这是一连串的军事调动。 杨洪回调任京城,此战除杨洪之外,杀敌复活最多者建平伯高远,任宣府总兵官,再加上杨洪两个人侄子,足以为大明看守门户。 杨俊升任京师副总兵官,则是接替父亲衣钵,掌京师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三大营之一的阜成门。 而范广,要前往辽东整饬军队。 孙忠提到的广西总兵官安远侯柳溥,依旧镇守两广,为宁阳侯陈懋左膀右臂,安抚福建民乱之事。 于谦松了口气说道:“但凭陛下,一言而决。” 陛下要是强调安远侯柳溥回京,他于谦也拦不住。 杨洪在宣府前,拒绝了稽王朱祁镇的叫门扣关,杨洪这一系,就已经上了陛下的战车。 阜成门大营,杨洪长子杨俊掌管,那是陛下的人,自然合适。 孙忠已经足够势大了,陛下要是再把柳溥调入京师,那怕是要出乱子。 泰宁侯陈泾镇广西,陈泾正妻是孙忠的孙女。 信国公汤和曾孙、都指挥佥事汤胤勣,也是由孙忠举荐做了都指挥佥事。 而汤胤勣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为继室。 信国公汤和,就是给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朱元璋写信,让朱元璋参加义军的那个汤和。 而孙忠在仕林之间,也颇有人脉,比如京师所有人都知道,长洲诗社乃是孙忠主办。 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王淮、晏铎、邹亮、蒋忠、王贞庆等所谓金阳十子,就是孙忠的口舌。 而刘溥乃是主盟,他还是太医院的太医。 朱祁钰登基之后,陆子才代替了刘溥做了院判,刘溥辞太医之位,专心京营长洲诗社了。 这是什么样的影响力? 若是再把安远侯柳溥调回京师任副总兵,那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孙太后的天下呢? 于谦是不同意调任安远侯柳溥回京的,正统十四年九月,他已经反对过一次了。 这股巨大的力量,也一直是他在抗衡,但是他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幸好,陛下对孙太后非常忌惮。 处理国事,也是以稽为决,反复调查之后,才做出决断,而不是一谓的相信亲亲之谊。 亲亲之谊,在一些时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朱祁钰和孙太后也不是血亲,哪来的亲亲之谊呢? 朱祁钰和于谦边走边聊,继续讨论着国事。 而此时的会昌伯府内,孙忠和其子孙继宗、孙显宗二人,端坐在中堂之上。 此时的中堂之内,十分的安静,大家都沉默不语,一声不吭。 今天去宫里献礼,献的孙忠怒气冲天! 太后怎么能认了这古砚新字呢? 这不是在告诉朝臣们,他孙太后认了这庶孽的皇位了吗? “皇帝送了太后一块古砚,送就送吧,太后明知道苏东坡需要避讳宋神宗,那字是假的,还说端正!这是什么意思?”孙显宗颇为不满的说道。 孙忠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皇帝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孙忠就已经非常不满了,正准备发力,结果瓦剌人又来了,这个时候,孙忠只能暂时的蛰伏。 结果这一等就是四个月多,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宣府捷报传来,瓦剌人再次败退,他本来打算跟太后商议下,怎么办。 但是孙太后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摇摆不定。 孙继宗看他的父亲不说话,只好开口说道:“得做点事,刺激下太后了。” “太后的性子太过于懦弱了,这是什么时候了?还犹犹豫豫,忌惮皇帝,若是继续下去,我们还有容身之地吗?” 孙家在孙太后得宠剩下朱祁镇之后,不断做大,联合勋臣,孙家子侄,不断的恩荫为官,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 结果突然就是土木堡惊变传来,这天下之主,换了个人,不再是他们孙家的血亲,而是庶孽继大统位。 瓦剌人逞凶,他们文无安国定邦之策,武无披坚执锐之能,只好蛰伏。 孙忠却是中指不停的敲着桌子,他在推敲,到底该怎么办。 宣府之战打完了,大明的局势非常明朗了,瓦剌无力再攻大明,庶孽皇帝的皇位固若金汤,几乎无可撼动。 京师百姓盛传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民心所向。 孙忠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坏了!” “父亲为何突然如此说?”孙继宗眉头紧皱,探着身子问道。 孙忠面色惊骇的说道:“那指挥使岳谦是于谦的人啊,他做正使出使瓦剌,皇上危矣!” 孙继宗不明所以的说道:“可是那指挥使季铎,是我们的人啊,还去给皇上送过衣物。” 孙忠猛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越走越急说道:“你们没发现,那庶孽的身边一直有十二骑,除了卢忠之外,剩余十一骑面甲遮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虽然陛下身边依旧是十一骑,但是这十一骑,到底是不是原来的人了,我们不清楚啊。” “要糟!” 孙继宗认真的思考了半天说道:“父亲多虑了,皇上乃是天下正主,历十四载,哪个丘八敢对皇上动手?父亲多虑。” 孙忠的脚步慢慢的缓慢了下来,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坐下,他观陛下所作所为,确实是如同孙继宗所说,陛下多少还是有亲亲之谊,比如去给太后献了礼物,比如派出使者和瓦剌人和谈,接回北狩的朱祁镇。 那可是大哥啊! 孙继宗思前想后,面色终于放松了一下,摇头叹气的说道:“瓦剌人会放了皇上吗?那可是皇帝啊,即便是供养着,那也是也先那奴酋的功勋啊,他就是供养着,也代表着他战胜过大明。” “讨论岳谦还是十一骑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还不如讨论下…皇上能不能回来才是。” 孙忠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说的也是,瓦剌放不放人,还两说呢。” “但是太后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 “削太上皇帝号,一言不发!废太子依旧一言不发!眼看着皇帝的皇位越来越稳固,却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 “不行,必须要让太后,改变她的态度!”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就是酷吏! “现在太后被那个庶孽皇帝表面的谦恭,蒙蔽了双眼,要知道!当初皇帝还是郕王的时候,也是足够的谦恭!”孙继宗愤怒至极的说道。 父亲的年龄有些大了,这些年做事变得心软了起来,甚至有些敦厚谦和了。 孙显宗也是叹息的说道:“可是廷议之时,我们也不在,现在那些个朝臣们,都不敢擅动,一旦庶孽皇帝的官邸营建好了,那群人,和我们沟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客厅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这个庶孽皇帝借着瓦剌南下,做了太多的事儿,而且难以招架,现在京畿清田收地,农庄法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什么人依仗呢? 孙忠忧心忡忡的看着天边,叹息的说道:“必须要让太后千岁,感觉到痛。” “否则太后这个样子,我们也很难做。” 父子三人终于确定了,要让太后改变想法的方略。 可是这个方略,该怎么进行呢? “要不然襄王朱瞻墡上书太后,劝劝太后?”孙继宗提出了一个方案。 孙显宗嘴角抽搐了一下,自己这大哥,净出馊主意。 他摇头的说道:“庶孽皇帝,那也是先帝的血脉,你让朱瞻墡上书劝太后,那不是提醒太后,不要和庶孽皇帝闹得那么难看吗?” 孙继宗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无论如何算,眼下的庶孽皇帝,还得喊一声太后母亲,稽王妃也是庶孽皇帝的皇嫂,稽王世子朱见深也是皇帝的侄子,这大位还在先帝朱瞻基的血脉之中。 这要是朱瞻墡当了皇帝,那才是太后,最不能看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孙继宗挠了挠头,颇为无奈的问道。 现在的皇帝,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而且侵略如火,大权在握。 “稽王府那些孩子。”庶子孙续宗忽然开口说道。 孙忠并没有同意,但是,他更没有不同意。 他反而看着窗外说道:“难哟,太上皇在迤北,我们这算是费劲了心思,机关算尽,为太上皇尽忠了。” 孙忠真的为太上皇尽忠吗? 孙续宗要对付稽王府的那些孩子,孙忠居然问都不问一句。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拿着那方古砚,看着那新字,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让人收了起来。 “资治通鉴今天该讲哪里了?”孙太后面色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这庶孽皇帝为了北伐大事,并没有撕破脸皮,虽然看起来不恭敬,但是做事并没有狷狂到离谱的地步。 至少从太宗文皇帝开始,历朝历代,都没收到过于谦的贺寿礼,她却是收到了,哪怕她知道那是皇帝准备的。 但是那是于谦送的。 一个女经官俯首说道:“今天讲唐纪二十二,圣历元年,那年过年,是冬至日、子月朔、甲子日为同一天,所以改元圣历元年。” “那就讲吧。”孙太后坐稳当了身子说道。 女经官打开了资治通鉴,娓娓道来的说道:“圣历元年二月乙未日,则天皇后的两个侄子,武承嗣、武三思,谋求立太子,他们多次差人到宫里说,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 “则天皇后,颇为犹豫,毕竟只是侄子,而不是儿子。” 武则天从帮助夫君处理政务,再到临朝称制,最后终于坐上了皇帝,可是晚年的武则天,也面临着皇位传承的问题,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立储之事变成了燃眉之急。 而武承嗣、武三思两个侄子起了心思。 “则天皇后就召来了宰相狄仁杰询问,狄仁杰说:唐太宗文皇帝陛下,栉风沐雨,亲冒锋镝,以定天下,传给子孙。唐高宗孝皇帝,以二子托付给陛下。” “狄仁杰又说:陛下今欲将大位,移之他族,就一点不在乎天意吗?” “姑姑、侄子和母子之间,谁又更加亲密呢?陛下立了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是立了侄之,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女经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孙太后好生理解了下这段对话。 女经官并没有太多的解释,这只是资治通鉴里的一段话。 孙太后闭目思忖了许久,她缓缓睁开眼说道:“继续讲吧。” 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侄子重要呢? 这个问题,狄仁杰给出了答案,武则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立武家人为皇嗣。 女经官继续娓娓道来的说道:“则天皇后和唐高宗的儿子李显,当时还是庐陵王,狄仁杰就劝则天皇后,把李显接回来在自己身边,则天皇后颇为犹豫。” “那天晚上,则天皇后,梦到了一只大鹦鹉折断了翅膀,就找狄仁杰解梦,狄仁杰说,这两只翅膀就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啊,若是起用,则两翼振矣。” “孙万荣之围幽州也,移檄朝廷……” 女经官继续讲着资治通鉴,孙太后却开口打断了女经官的讲经,颇为疑惑的说道:“则天皇后立太子这事儿,后续呢?怎么讲到幽州之围去了呢?” 女经官不明所以的说道:“司马光就这么写的啊。” “这措大写起来,还不是一蹴而就,连绵不绝,非要断断续续!” “挑立太子的事讲讲,再回过头讲幽州之围。” “臣领命。”女经官稍微找了找说道:“三月九日,庐陵王在房县生了病,则天皇后下旨,让庐陵王李显回洛阳养病,二十八日,庐陵王抵达神都,拜见了则天皇后。” “九月份的时候,李显逊位庐陵王,复皇嗣,则天皇后准许,立李显为太子。” 孙太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武则天不仅临朝称制,甚至还登基称帝了,最后立太子的时候,依旧立了儿子。 其实道理很简答,将军有儿子,元帅也有儿子,侄子也有母亲。 亲亲之谊,四个字,是非曲直,并不难以论说。 儿子哪怕是庶出的,那也喊自己一声母亲,侄子则不是。 “稽王世子现在如何了?”孙太后没有让女官讲下去,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宦官低声说道:“回太后,稽王府修缮好了,稽王妃和稽王世子已经移居了,兴安大珰忙前忙后,挑选了不少人,还给了校尉一百,专门护卫王府。” “你告诉兴安,万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宦官俯首说道:“臣领命。” 兴安对稽王府是很看重,给了一百校尉,还派了奢员和宦官,一来是监视,二来是为了安全。 现在稽王府那些孩子,尤其是世子朱见深,是陛下手上拿捏太后的一张牌。 稽王府住着稽王朱祁镇几个孩子? 一共四个。 朱见深三岁,朱见潾两岁,朱见湜十个月,朱见淳三个月。 这四个孩子,现在年纪幼小,最大的朱见深也只有三岁罢了,朱祁钰把他们都放在了稽王府里,的确是监视,何尝不是保护呢? 兴安正在王恭厂视察火药厂库之事,陛下叮嘱过的事,兴安是不会忘记的,他还和石景厂的会办徐四七,就燋炭炉和景泰钢炉交流了一番,防止陛下问起来,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尴尬? 作为陛下的大珰,不能说全知全能,哪也得面面俱到。 王恭厂的进度很好,他的脸上带上了笑容。 兴安刚走出王恭厂,就看到了一个宦官没命要死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稽王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兴安眉头紧皱的问道。 宦官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祖宗派去的…派去的奢员,被毒死了!” “奢员毒死了。”兴安本来乐呵呵的脸色,瞬间变得凶狠了起来,问道:“奢员厚葬,立刻封锁整个稽王府,务必抓到真凶!” 朝堂就像现在的王恭厂一样,一点火星,砰的点着了! 陛下登基以来,一直不愿意看到的党争。 陛下为何进宫进献贺礼?就是不愿意将孙太后逼到对立面去,结党,和陛下开始针锋相对! 这样对于陛下的新政、对于陛下的北伐大业,都是一个极大的危害。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要将瓦剌人挫骨扬灰,现在这稽王府刚移府,就出了这档子事! 幸好兴安提前做了布置,否则但凡是毒死了一个稽王府的孩子,他兴安都无法向陛下交待,无法向大明交待。 宦官气终于喘匀了一些说道:“已经抓到了,绑的极为扎实,嘴里塞了袜子,是不可能咬舌自尽的。” 兴安对稽王府非常重视,他的布置起了作用,虽然还是有了下毒的事儿。 之前兴安奏禀陛下,清理太常寺一批吃空饷的庖厨,的确是把庖厨给得罪了。 兴安匆匆的赶到了稽王府,卢忠已经赶到了稽王府,就在稽王府的院子里,开始了审讯。 卢忠用的审讯法子,是一种酷刑,名叫水刑。 他将这三个人犯绑在了条凳上,一个人举着脚,头上脚下,再拿方巾将人犯的脸盖上,然后把水倒在上面,受刑者就会处于可持续性窒息的状态。 根据卢忠过往的经验,此法门之下,八成的人都会直接了当的接待。 兴安有次好奇的问,那剩下两成怎么办? 卢忠说,剩下两成都被吓死了。 卢忠必须把这个案子,用最快的速度,当着稽王府的王妃和侧妃面儿,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酷吏!酷吏!唔唔唔…”三个人犯立刻陷入了可持续窒息的状态。 卢忠全程冷这个脸,开口说道:“停,拿了毛巾。” “酷吏!你不得好死!眼下施于我水刑,将来你必将死于水刑!”一个人犯虽然奄奄一息,但还是愤怒的吼道。 “我就是酷吏!” “陛下要淹死我,还是乱刀砍死,或者是送到太医院剐了,那也是陛下的决定,那你呢,还是不肯交待吗?”卢忠再次举起了手。 水刑的威力有多大? 就这几个呼吸之间,这三个人犯屎尿齐出,整个人软绵绵的如同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在条凳上,脸色苍白,双眼空洞。 这要再来一次,那这三个人犯,必然有人受不住,要死了。 钱氏掩着面,一阵阵的恶心,但是稽王北狩,稽王府她得当家,为母则刚,她只能忍着不适硬撑着。 “我交待。”一个庖厨看到了兴安举起的手,哀嚎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 庖丁就在条登上帮着奄奄一息的交代着,都察院来了一个右都御史,名叫王文。 王文何许人也? 自然不是那个已经被大明皇帝剥皮揎草的奸细宦官王文了,而是右都御史王文。 大明的都察院设有左右两都御史,虽然表面是平级,都是正二品,但是以左为尊,此时左都御史,总宪之位高悬,王文掌管都察院事。 陈镒跑去张秋和徐有贞组队去了,王文就成了都察院的话事人。 王文和于谦有旧,不是旧怨,而是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属于那种不乐意给皇帝、太后献寿礼的人,所以永乐年间中了进士,然后一直在地方巡按。 和于谦一样,都是那种梗着脖子要做事的人。 朱祁钰申斥都察院,王文以刚正之名,逐渐在都察院里,变成了扛鼎之人。 大理寺卿霍瑄和顺天府丞夏衡,也赶到了稽王府内。 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顺天府衙、刑部在短短几刻的时间内,就赶到了稽王府。 卢忠的办案手段,雷厉风行,三个庖厨见一个人说了,另外两个人也开始交待。 不过卢忠并没有立刻写供词。 而是让刑部和顺天府带走一个人犯,都察院和大理寺带走一个人犯,他自己一个人犯,分开审理,再将三分供词比对之后,立刻拿人。 很快,三分供状就摆在了所有人的案头。 “这个名叫王亮的人,是谁的家人?王亮指派了这三个庖厨,带药进了稽王府。”王文皱着眉头问道。 案件非常清楚,是一个王亮的人指派。 卢忠在案犯交待的时候,就已经去拿人了,这人可不是那些丐籍的乞丐,或者无籍的盗寇,乃是有根有底。 卢忠的缇骑很快就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已经悬挂房梁一个多时辰了,也就是说庖厨下毒之时,这王亮已经被悬梁自尽了。 案子,到这里就断了。 稽王妃钱氏看着那王亮尸体的面目,面色变了几次,最终说道:“本宫能看看这案卷吗?” 王文将手中的罪状和案犯的户籍,交给了稽王妃。 王亮何许人也,他们不清楚,钱氏却是一清二楚。 “惊扰王妃,臣等必然尽心竭力,将此事督办周全,他死了,没关系,他的家人还活着。”卢忠看到王亮尸体的时候,嘴角抽搐。 这王亮以为这一死,就能一了百了吗? 大明的锦衣卫,大明的北镇抚司,是连死了的人,也要剁脑袋的! 前面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死狱中,那也要给他把脑袋摘了的! 酷吏是什么? 就是你死了不要紧,总会把你家里里里外外,翻得干干净净,连你青楼里养的小女人,都不会放过。 这指示庖厨的人死了,没关系,卢忠最为陛下手中那把金刀,会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办案能力。 钱氏面色阴晴不定,深吸了口气说道:“卢指挥辛苦,请奏禀陛下,本宫欲往慈宁宫求见太后,还请陛下恩准。” 兴安立刻差遣了一个小宦官,跑去请示在讲武堂上课的陛下。 没多久,小宦官就回来高声说道:“陛下说:准。” “诸位都散了吧,皆等陛下圣裁便是。”钱氏在坐上轿撵的时候,开口说道,她坐直了身子,放下了轿撵的门帘,向着皇宫而去。 兴安和卢忠带着人清理着稽王府院子内的乱七八糟的一干人等,该收押的收押,该斩首的,等待增补后斩首,该流放的,也该安排地方了。 这次琼州是不行了,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入海口的永宁寺,就不错。 钱氏忧心忡忡的来到了宫里。 孙太后看着左右宫人,这都是皇帝的人,稽王府发生的事儿,她已经清楚了。 “你们都下去,我跟稽王妃有话要说。”孙太后挥了挥手,众宫宦应声离开。 这就是孙太后至今不跟朱祁钰翻脸的原因,虽然庶孽皇帝看的极严,颇有防备。 但是她毕竟是太后之尊,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跟皇帝作对就行。 钱氏事无巨细的将事情禀报给了孙太后。 孙太后面色数变,听到孩子们没事,是奢员死了,才松了口气。 钱氏略微有些心生不宁,心不在焉的说道:“那奢员已经送去顺天府衙,待仵作验尸之后,便会厚葬,家人也会得以抚恤。” “左右不过是个宦官罢了。”孙太后不甚在意,一个宦官而已,爪牙罢了。 钱氏犹豫再三,才猛地抬起头说道:“太后,为何要害我稽王府众孩儿!” 孙太后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氏,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 她猛地拍桌而起,盛怒至极的说道:“大胆!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宫为何要害你稽王府孩儿!” 钱氏被这训斥吓到了,但还是愤怒的说道:“那名作王亮之人,卢忠、兴安、王文、夏衡、薛瑄他们不知道。” “锦衣卫、东厂、都察院、顺天府、刑部、大理寺,不晓得那是谁的家人,但是儿媳一清二楚!” “这王亮是王振的宫外养子走狗!乃是由会昌伯府举荐的!” 钱氏的记忆很好,她掌管中宫的时候,是知道王振,有多少徒子徒孙的,宫里的宫外的,她都清楚,也曾见过几个人。 这王亮别人不清楚根脚,钱氏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孙太后一甩手,愤怒的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会昌伯孙忠怎么会加害稽王府众多孩儿!”孙太后依旧不敢置信。 但是一向恭顺有理的钱氏,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钱氏,这么大胆的直面质疑,想来是确信了,才会开口。 “母亲,你可敢将会昌伯宣来,当面对质!”钱氏也是气急,站了起来,她面目有些狰狞的继续说道:“若是儿媳诬陷母亲,自然不孝,回府之后,自然会给母亲一个交待!” “但若是会昌伯真的做下来此事,又当如何!” “疯了!你疯了!”孙太后高声呼和道:“来人,请稽王妃回府!” 宫外的宦官们听到了争吵,但还是走进了宫里。 钱氏面色变了数变,还是俯首说道:“臣妾告退。” 钱氏一甩袖子走了。 孙太后却是面色变了数变之后,高声说道:“来人,去问问陛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看陛下答应不答应!” 一个宦官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俯首说道:“臣领命。” 宦官匆匆的跑向了讲武堂。 此时的讲武堂内,朱祁钰已经下了课。 掌令官们今天上的是如何以群众为基础,开展工作,比如寻找流匪的老巢,比如组织耕种强收,比如战区坚壁清野、如何有序撤回城内等等。 朱祁钰坐在了主楼二楼的长桌之前。 于谦、王直、金濂、石璞、王文等一众朝臣坐在了左侧,石亨、卢忠、刘安、孙镗、范广、杨俊等一众武将坐在了右侧。 兴安带着李永昌立侍左右。 朱祁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整个二楼安静到了极点。 朝臣们听闻了今天的事儿,就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讲武堂,稽王府下毒之事,非比寻常,他们必须最快的知道陛下的打算,然后才能做事。 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陛下已经迫不及待的对孤儿寡母们下手了吗? 陛下的剑到底要指向哪里,是文臣武将宦官们都在犯嘀咕的事儿。 一个宦官匆匆的走了进来,看着文武两列,缇骑、宦官,心惊胆战,这是要干嘛? 这里集中了朝堂上所有实权人物和武官! 宦官俯首说道:“陛下,太后要召见会昌伯。”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孙太后要见父亲,这是天伦,朱祁钰作为皇帝,的确可以限制,但是那么做,只会消耗自己的名望罢了。 他的名望是要用去北伐、要用去开海的,是要去抑制土地兼并的,是要干大事的,用在这种事上,太浪费了。 “朕是不愿意党争的。”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自古党争稍起,就是朝堂乌烟瘴气,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往前数一数,历朝历代,党争二字,都是让朝堂礼乐崩坏,进而国家陷入危亡之中。” “北宋的时候,围绕着宋太祖皇帝的革故鼎新,围绕着宋太宗皇帝的祖宗之法,北宋的党争,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北宋的朝政是怎么彻底败坏的? 赵大说要革故鼎新,无万世之法。 赵二说要遵祖宗之法,朝廷礼制,不可擅动。 每一个北宋皇帝亲政就会革故鼎新,每个太后临朝称制,就会尊祖宗之法,全面消除新法。 最后北宋的朝廷,搞的乌烟瘴气。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只想北伐。” “给大明亿兆百姓一个交待,给大明臣工一个交待,给大明列祖列宗一个交待。” “朕给太后送礼,还把于少保一起拉上,就是不想党争,就是想着把瓦剌人给灭了。” 朱祁钰是非常认真的说这件事。 他是皇帝,他要是带着头搞党争,京营大权在握,缇骑在手,就是费点劲儿而已。 印把子、枪杆子、钱袋子都在朱祁钰手里握着。 只不过现在是一锅夹生饭,饭还没熟透呢。 朱祁镇还活着呢! 于谦当然知道朱祁钰的决心有多大。 皇帝除了上朝,就在讲武堂待着,明明对兵事没什么天赋,还天天兵棋推演找虐,陛下要领兵指挥打仗吗? 陛下只是不想被蒙蔽。 的确是有点像穷兵黩武的亡国之君。 陛下做的一切,是为了北伐大业,朝堂安稳点,所有人力往一处使。 这宣府之战搞得就很好,大明通力合作,瓦剌人送了七千伤亡,狼狈逃窜。 大明只要万夫一力,自然是天下无敌! 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诸公,朕施政以来,全仰诸公通力合作,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守住了大明的颜面,希望诸公与朕,同心同德!” 朱祁钰没有辩解稽王府投毒一事,虽然朝臣们多多少少都会有猜测,甚至他们有的人还在等着陛下的剑指过去。 但他是皇帝,他为何要辩解呢? 他就是再辩出花儿来,信的人,还是会信! 在场所有的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来的,朱祁钰并没有叫他们过来。 他们或被迫或自愿,上的他这条船,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罢,都是船上的人。 忠诚皇帝的有,忠诚大明的也有,为了自己身家性命的也有,但是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废朱祁镇为正统帝!立朱祁钰为景泰帝!削太上皇帝号!废朱见深太子位!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 朱祁钰作为掌舵人,要保证这艘船不会翻船。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臣等领旨!”于谦深吸了口气,面色凝重的说道。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陛下,会昌伯似乎是和太后吵了起来。”一个宦官又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祁钰和朝臣们愣住了。 这是什么拳法? 打的朱祁钰有点懵…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明正典刑,再斩一遍 朱祁钰自登基以来,主要大敌就是瓦剌,虽然也先有点急功近利,但是做法还说得过去,算不上蠢笨之人。 但是内斗这件事,朱祁钰一直在避免,既然避无可避,朱祁钰打算应战了,对方主帅和对方头号悍将,却是吵了起来。 天底下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朱祁钰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还是探明情况再说。 而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父亲!” 孙太后厉声说道:“稽王府的诸多孩童是我的外孙,那不是你的曾外孙吗!你居然对他们下此毒手!” “若非皇帝派了奢员,查出了毒来,你是打算毒死稽王府上上下下吗!” 孙忠嘴角不断的抽搐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在他的估计下,只要稽王府出了事,那必然是朝野震动,太后这里必然识破皇帝那副伪善的面孔! 只要开始了党祸,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了。党争这东西一开个头,哪还有结束的时候吗? 但是稽王府只死了个宦官奢员。 孙太后传孙忠入宫的时候,他还在想,如何劝说孙太后下定决心,应该如何分化朝堂上朱祁钰手下的文臣、武将。 于谦、王文爱名,石亨贪权,这都是可以攻讦的点儿,只要摆开阵势,玩阴谋诡计,孙忠相信,这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入了宫,就是被申斥,这件事居然暴露了。 “臣愚钝,不懂太后在说什么。”孙忠却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这等事。 这要是承认了,那会昌伯府即便是不落个满门抄斩,那也是全家流放了。 奴儿干都司黑龙江尽头的那座永宁寺,就是他们的归宿。 孙太后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的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愤怒的说道:“还愚钝!” “要不要让缇骑现在就去你家里!尽数缉拿!他们扛得住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吗!一个水刑几个呼吸之间,就撂的一干二净!” “你还愚钝!” 孙太后在第一眼看到孙忠的时候,就知道了,就事儿,就是自己这个父亲做的。 不是钱氏不孝,是她爹对她的孙子们下的手! 因为孙忠满脸都是得逞后,狡黠的笑容。 知父莫如子。 这么些年了,孙太后太了解孙忠的德行了。 孙太后站起来,愤怒到了极点的说道:“父亲,无论如何,本宫问你,你斗的过皇帝吗?!” “皇帝连皇宫都不住,在防着什么?” “皇帝住的那泰安宫,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你安排的人,进去过吗?施政以来,皇帝的哪个手段,是借着阴谋诡计去做的?!” “你斗不过的!” 孙太后将话讲的明明白白,瓦剌人已经退了,她在朱祁钰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没想过吗?斗倒朱祁钰,扶持朱见深当皇帝吗? 毕竟那庶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想过,但是她已经清楚的意识到了,根本斗不过! 皇帝登基之后,所有的都是阳谋,桩桩件件,都是阳谋,走的是大道,阴谋诡计在皇帝面前,根本没用。 除非能把皇帝给杀了,可是瓦剌人几万大军,都杀不掉皇帝。 “你以为你那些个交通手段,就能笼络朝臣武勋了吗?你没看皇帝一直在等宣府大捷,不到宫里送寿礼!” “陛下不动,谁敢进宫看我这个老太婆!是信国公府那个曾孙吗?你那个孙女婿吗?” 孙太后又将手中的拂尘给扔在了地上,她歇斯里地的咆哮道:“你疯了吗?你是要带着我们孙家!带着本宫!带着稽王府!带着那四个孩子!一起去死吗?!” 皇帝什么实力?孙家又什么实力? 凭借着孙家跟皇帝斗,脑袋长了几颗? 这庶孽皇帝现在愿意维持这表面的平和,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北伐大计,是为了给大明洗刷耻辱! “臣惶恐!”孙忠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颤抖不已。 “你跟那个瓦剌奴酋也先一样,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来,非要到宣府碰一碰,愿意试,就试试吧。”孙太后终于生完了气,她只觉得阵阵血气翻涌,眼前一片雪白。 她喘了好久的气,才坐直了身子,依旧是愤怒不已的说道:“蠢!愚不可及。” 这事儿真的蠢吗? 若非那个王亮被钱氏发现了,太后肯定会把矛头指向庶孽皇帝,因为庶孽皇帝斩草除根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了。 到时候太后将旗子拉起来,未必,不可以斗一斗。 孙忠总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太过于软弱了。 现在的庶孽皇帝实力没那么强,对于京营的掌控也没有悉数掌管,京营也是可以分而化之。 孙忠还是以为事情可成,不过是因为这件事儿,不知怎么被发现了。 孙太后看着孙忠的样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相比较而言,孙太后是清醒的。 现在皇帝不把事情做绝,是为了让朝中那些正统朝的勋臣、外戚、官员们,都有个体面。 毕竟大家都是做了十四年正统年间的官儿,天下的官员,都是正统年间出仕升迁。 有个孙太后和稽王府的这俩牌坊,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不是大家不忠诚,是稽王在迤北,臣等无法效忠。 目的,是万夫一力,共灭瓦剌。 孙太后已经无力生气了,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父亲,你以为分化京营那么容易的吗?” “现在皇帝每日去京营,几乎所有的军士们都认识皇帝,讲武堂里,皇帝每日待在那里,武勋谁不知道他们效忠的是谁?” “父亲,你不要那么糊涂,我们在朝堂哪有什么根基?那都是大明的臣工,那都是大明的勋臣,皇帝就是大明,大明就是皇帝啊,父亲!” 孙忠忽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了骇人的目光,非常平静的说道:“那要是上皇回京呢!” “休得胡说!”孙太后面色剧变,低声训斥。 孙忠长长的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事情办得可会留下把柄,被人追查到会昌伯府?”孙太后再次问道。 孙忠再次俯首说道:“还请太后放心。” “前几日听到续宗提到了一嘴,臣回去问问,就扭送北镇抚司吧。”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以后莫要做这等事儿了,还有让…续宗写封遗书自杀吧,你带着遗书和尸体,去讲武堂向皇帝请罪。” “太后!” 孙忠再次抬起了头,目光惊骇,孙续宗是家中幼子,才不到十八,虽然是庶出,但那也是孩子啊。 到底是侄子亲,还是儿子、孙子亲呢? 那当时儿子、孙子亲了! 现在的局势是,这件事不给陛下一个交待,她稽王府那四个孙子,一个都保不住了。 孙太后厉声说道:“你不要心存侥幸,卢忠是皇帝的一把金刀!” “上次查办刘玉、韩陵之事,你忘记了吗?” “三天!大海捞针一样,还是把首恶抓住了。” “何其雷厉风行。” “若是不想孙家全家蒙难,你这事儿要办的快些,说不定日落时分,就追查到了会昌伯府,到那时,本宫也保不了你!” “续宗,左右不过是个庶子,你还舍不得了?!” “臣领旨。”孙忠重重的磕了个头,颤巍巍的准备离开。 孙忠以为这件事不过是死了个奢员罢了,难道拿自己的儿子去抵命? 那是个宦官奢员罢了! 但是孙太后居然让孩子抵罪,将这件事一了百了。 至于他真的在乎孙续宗的死活吗?其实更在乎面子罢了。 孙太后开口说道:“不要有下次。” 孙忠再次说道:“臣遵旨。” 兴安到了慈庆宫,稍微试探了下口风,然后回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也是见缝插针,既然人到齐了,就当做文华殿,稍微商议了一下朝政。 比如杨洪回京之事。 杨洪回京是带着宣府之战,大获全胜的功劳回来的,朱祁钰也说过了,要亲自设下经筵,贺杨洪宣府之战凯旋。 王文看着诸臣议论,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多虑了。” “昌平侯杨洪不是那个讲排场的人,京官出京之类的事,臣以为反而让昌平侯,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的贺宣府之战凯旋,不如就直接在这讲武堂内,若是昌平侯看到了讲武堂欣欣向荣的景象。” “昌平侯才会放下心中所有的忧虑。” 王文和宁阳侯陈懋,在宁夏合作多年,陈懋最担心的是什么? 大明武将,黄青不接,陈懋七十多岁了,杨洪七十多岁了,张辅七十多岁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国征战。 是他们自己放不下,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点头说道:“有理。” 都察院在经过了一道圣旨申斥,养蛊养出来的这个王文,这右都御史,着实不错。 王文擅长什么?擅长赈济。 王文在夺门之变后,下场如何? 王文和于谦一道,被朱祁镇怨杀了,家人被戍边去了。 于谦和王文算是黄泉路上,会不会回头看一眼大明呢? 兴安回到了讲武堂,小声耳语了几句,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下午的时候,我们会看一场戏。” “不过这戏好不好看,朕也不清楚了。” 朱祁钰这才明白了,到底谁对稽王府动的手。 完完全全的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即便教唆之人,不被认了出来,孙忠就能激怒太后了吗? 孙太后只会当做是,皇帝在展示力量,在提醒太后,稽王府的孩子们,都是人质。 大家都体体面面的,把大明这艘船开下去。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奢员罢了。 “杀人者死,奢员也是人,虽然那个经纪王亮死了,但是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才能涨涨记性!” 这都是一群虫豸! 留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把米吃贵! 他们的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简直就是笑话。 朱祁钰看着窗外,孙忠的动作非常利索,不到傍晚的时候,就拉着一辆车,来到了讲武堂的主楼,俯首帖耳,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臣家门不孝,出了这么个孽障,惊扰了稽王府,请陛下责罚。” 朱祁钰冷眼旁观这一切,诸多朝臣军将,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和孙忠多说一句话。 直到这个时候,孙忠才意识到孙太后的话。 句句都是真的。 一旦真的做成了,孙忠将面临什么? 都察院、兵部、户部、吏部、锦衣卫、司礼监、京营诸将,这些都在陛下的手中。 这个实力,如果在朱祁镇没有回来的时候,再动弹,怕是连累整个孙家。 现在孙太后,同样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安稳天下朝臣的牌,如果真的惹怒了皇帝,那后果不堪设想。 孙忠手中的太后牌,却是陛下手中的一张牌,陛下已经满手牌了。 朱祁钰一脸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忠,对着卢忠说道:“那车上的尸体,是孙续宗吧,卢忠,你去,将人犯收押,一应证据做好,禀大理寺,送朕朱批,然后把人再斩一遍。” 卢忠愣愣的问道:“陛下…再斩一遍?”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是案犯,自然要明正典刑。人都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吗?想的到挺美,杀人者死,奢员不是人吗?” “既然已经死了,就办个特快加急吧,弄点冰块,别臭了。” 卢忠俯首领命而去,兴安则是目光流传不定,他注意到了陛下的话,奢员也是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勋章…又见勋章! 朱祁钰不能保证其他的公平,他只能保证杀人者死的公平。 早在一千多年前,刘邦就和三秦的老秦人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朱祁钰连后面两条都做不到,他只能做到杀人者死,这一最基本的公平。 甚至连杀人者死,他都做不到,因为孙继宗,是自杀的。 卢忠带着人将孙继宗验明正身后,将尸体收押,办了特快加急,斩首在了菜市口。 朝臣们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并没有人上奏,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皇权更替,稽王府存续。 孙忠嘴角抽搐的收敛了孩子的尸体,这个当今陛下对待敌人,真的是毫不留情。 他拖着尸首一步步的回到了家中,还没走到家里,就体力不支,歪歪斜斜的倒在了路边。 丧子之痛,再加上岁数大了,差点直接命丧黄泉,但还是捱了过去。 孙继宗被草草安葬,被斩首的人是不允许设灵堂,更不允许大葬。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对着兴安问道:“太后那边反应如何?” “还好。”兴安低声说道:“也没发脾气,知道陛下又斩了一遍,太后叹了口气。” “倒是稽王妃那边又是哭了一小会儿,稽王妃托臣给陛下稍话,说谢陛下圣恩。” 朱祁钰点了点头:“稽王妃和太后闹的很不好看,算是摘清了。” 兴安并没有回话,这不是他这个臣子应说的事,但是钱氏在宫中和孙太后吵那一架,其实是吵给陛下看的。 稽王府已经搬离了皇宫,现在住在了稽王府内。 如果稽王府依旧依仗着太后,不和太后切割的话,那陛下这里万一觉得稽王府怀有异心,甚至对大位依旧有想法,那陛下是要斩草除根了。 稽王北狩了,钱氏是稽王妃,稽王府上上下下,都要靠钱氏打理。 钱氏还算明事理,至少知道谁能赢。 “昌平侯走到哪里了?”朱祁钰问起了杨洪的事儿,他处理一下宣府之事,就会回京来,做他讲武堂的祭酒。 兴安笑着说道:“现在已经到德胜门了,再过会儿就到讲武堂了。” “武清侯对杨洪回来是个什么态度?”朱祁钰低声问道。 眼下只有兴安在身边,兴安这个人知道分寸,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 兴安俯首说道:“武清侯没什么态度,甚至有点轻松,石总兵每天都在兵推棋盘,在反复的斟酌自宣府来的军报谍情,推敲如何灭了瓦剌。” “对于石总兵而言,灭瓦剌是更重要一些。” 军人,沉迷于建功立业,这是干正事。 朱祁钰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石亨就这么个状态下去,真的挂帅灭掉了瓦剌,朱祁钰可以封他国公,张辅封国公是因为两次平定安南。 若是石亨能把瓦剌人扫庭犁穴,朱祁钰是不会小气的。 “走,叫上武清侯,去迎一迎昌平侯。”朱祁钰站了起来,正了正衣冠。 石亨被叫了出来,紧随其后:“陛下真是龙行虎步,走出了一个虎虎生威!” 这刚见面就一句马屁。 这已经不是当初石亨在狱里等着被砍头的时候了,没必要这么拍啊… “行了,昌平侯回来了,若是觉得讲武堂烦闷,兵部坐班拘谨,就回大营待着也行。”朱祁钰以为石亨不想在讲武堂待着呢。 石亨笑呵呵的说道:“兵部坐班是挺拘谨的,倒是讲武堂有趣。” “讲武堂纸上谈兵终觉浅,石总兵两头跑不嫌累?”朱祁钰还以为石亨会反感讲武堂这种有点纸上谈兵的地方。 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是兵家的傲气,也是兵法的运用。 兵家有兵家的傲气,在于出其不意,战场千变万化,讲究的就是随机应变方能取胜,兵法的运用不是枯燥的使用兵法。 兵法的常态应该是运用之时,得心应手。 这个年代还有兵家吗? 这两句话是岳武穆岳飞说的,也是诸多将领的座右铭,时刻谨记在心。 讲武堂不就是兵家布道之地吗? 儒家独大不假,但是儒家不能灭敌。 儒家的道理,有的有道理,有的则不完全有道理,就需要用到道家的道理,法家的道理,墨家的道理,和农家的道理。 比如和瓦剌人讲儒家的道理,能讲得通吗? 那就得讲兵家的道理。 讲武堂是军官学校不假,但是归根到底,还是个纸上谈兵的地方。 石亨这种战阵历练出的强将,对待这种地方,心里应当是不屑的。 石亨颇为认真的说道:“陛下也是泰安宫、讲武堂两头跑,每天还要去大营巡视,陛下更辛苦。” “至于陛下所说纸上谈兵,臣以为不妥,此处甚好啊,臣说不上来什么好,也没于少保那么多的词儿,但是在这儿呆着,就是高兴。” “等到哪天像杨总兵那样,打仗打不动的时候,就在这地方,教教弟子学员,也挺好的,还能跟他们吹,老…我当年多么厉害!” 石亨自然不能在君前失仪,所以临时把糙话,给憋了回去。 石亨活的很真实,他虽然爱拍马屁,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比如朱祁钰给他的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梦。 “昌平侯来了。”石亨定睛一看,杨洪在讲武堂前下了马。 杨洪穿着一身常服,而不是常见的甲胄,按理来说,凯旋而归见皇帝,都应该是甲胄在身。 要卸甲归田,才会一身常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洪走到了朱祁钰面前,就要下跪,却被朱祁钰拦住。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昌平侯辛苦。” “乃是臣戍边之职,义不容辞,奈何瓦剌人望风而逃,让也先他们给跑了,未尽全功。”杨洪依旧是中气十足,语气里颇有点遗憾的说道。 一旦四面合围,即便是围而不攻,瓦剌人也会陷入当初土木堡的窘境当中,兵败如山倒。 杨洪的安排,颇为缜密,杨洪压根就不是奔着退敌去的,而是奔着灭敌。 可惜了,也先虽然满是野心,但是还保留着一丝丝的清明,并未轻敌冒进。 “我们不能指望着敌人的失误,去消灭他们,昌平侯为国戍边,功勋卓著,此战,朕赐昌平侯奇功牌一枚。”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来了奇功牌,给杨洪挂着了胸前。 朱祁钰看着杨洪两鬓白发,正如王文所言,其实杨洪已经打不动了,但是后继无人,他只能以垂垂老态,去临危挂帅。 “头功牌和齐力牌,待到功勋成册,定会点检送往宣府,朕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京师之战昌平侯驰援有功,宣府之战更是重创瓦剌,朕赐下三等侯爵世券以示恩典。”朱祁钰又从从兴安的手中,拿过了两幅银制瓦形的世券,将其中的一个递给了杨洪。 世券一式两份,一份给杨洪,一份留在内府,若是子孙犯错,可拿出世券抵罪,三等可免死一次。 朱祁钰做出了规定,仅限于承袭爵位之子孙。 不是朱祁钰他小气,而是世券是一种特权,法司不得擅捕。 若是人人有份,甚至家中家人,那些义子们也有不得擅捕,会给有司带来极大的执法困难。 这一点,朱祁钰也是提前和杨洪沟通过了。 “谢陛下隆恩。”杨洪接过了那副世券,征战一生,不就是为了这小小一副世券吗? 石亨颇为羡慕的看了一眼那薄薄的瓦状世券,他还没有呢。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他必须要保住自己的皇位。 否则他赐下的世券也是白赐,历史上夺门之变之时,杨洪已经去世,杨洪嫡子杨杰继爵,无子病逝,庶长子杨俊继爵,最后杨俊削爵被诛。 自此昌平侯世系便断绝了,虽然在成化十七年再次被朱见深复爵,可是那时已经人过境迁,再无人承爵了。 朱祁钰保不住自己的皇位,就保不住这些,为大明立下赫赫之功的功臣们的子孙,也保不住他们的爵位。 朱祁钰扶起了杨洪笑着说道:“爱卿平身,不过昌平侯,怕还不能卸甲归田,休息不得,讲武堂还需要昌平侯,来做祭酒。” “臣年事已高,侄杨能、杨信已是宣府左右都督,臣子杨俊,亦是京师副总兵官了,官品极高、又掌兵事,臣惶恐。”杨洪再次俯首说道。 讲武堂兹事体大,杨洪其实不太愿意参和此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里就是个学习的地方,昌平侯在宣府办得武校就不错,这讲武堂之事,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杨洪在宣府也办了一个类似于讲武堂的地方,不过是脱胎于卫所学校而成,主要目的是培养基层军官,建学宣府,教诸将子弟。 “看看再说。”朱祁钰可是为杨洪准备了一份“大宴”。 讲武堂乃兵家布道的地方,杨洪怎么会不喜欢呢?只不过是位高权重,怕功高震主之类的屁事。 但是大明朝,从来不存在功高震主之说。 大明皇帝就是大明,朕即是天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坡的时候,踩一脚油门 操练之事,杨洪戍边四十余年,他见的多了,讲武堂的操练也主要是以理论为主,实际操作为辅。 讲武堂已经开课半年有余,也是时候,阶段性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朱祁钰走在前面,朝臣们走在后面,一起来到了讲武堂的大礼堂内。 半年一期的大作业,大多数的学员已经做完了,到了验收的时候。 在讲武堂的大礼堂内,早已经坐满了人,朱祁钰今天坐在台下,他今天不是主角,而是这些讲武堂的学员们才是主角。 礼堂内挂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将大明全境囊括在内,甚至包括了西域的亦力把里势力,和远在东南亚的旧港宣慰司。 旧港宣慰司大约在苏门答刺巨港附近,正统五年,旧港宣慰司被满者伯夷国吞并,朱祁镇亲政后,捏着鼻子认了此事,允许满者伯夷国朝贡。 大明设置在旧港宣慰司的两个官厂,也被满者伯夷吞并。 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他不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既定事实,大明势必要扬帆起航,那麻六甲海峡,作为进出南海和西洋的重要关卡,朱祁钰自然不会放弃这些地方主权的宣称。 “开始吧。”朱祁钰坐好,对着石亨说道。 最先上台的是在居庸关汲水浇墙的指挥使赵玟,他有些拘谨的走上了礼台,先是对着台下的朱祁钰行了一个稽首礼。 朱祁钰受了赵玟的稽首礼,对着他点了点头。 赵玟振声说道:“我选择的课题是,宣府失守。” “大明再陷播迁之祸,应当如何有序播迁,在战略上进行有组织、有规模的组织防线,拖延敌军步伐。” 赵玟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洪瞪大了眼睛!他呆滞的看着地图,不敢置信眨了眨眼。 “选题只是选题,昌平侯勿虑。”朱祁钰赶忙小声说道。 “我们假设瓦剌军劝降宣府总兵官,大明京畿补给宣府被敌方缴获,此时的瓦剌将会拥有超过六万以上的明军俘虏。” “若宣府被攻破,则大同不可独活,战场在宣府被破之时,被分为东、西两个战线。” “东线,则是以勾注山的雁门关为核心构建第一道防线,大同、山阴、朔州为敌方占领区域,而我方在勾注山上的防线,有以下几个战略要点需要防守。” “雁门关、宁武、娄烦、天门关为四处重镇,此乃娄烦古道,可从山外南下,直逼太原。” “若是敌方攻破我军雁门关直取忻州,或攻破娄烦古道,都可直扑太原。” “娄烦古道自古是北方匈奴、突厥、柔然、鲜卑等草原部南下之路,有诗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龙城,就是太原。” “西线则以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内三关组成第一道防线,但是这第一道防线,很难防守,紫荆关易破,京师则为第二道防线。” “若是我军能够守住勾注山防线或者太原,则可以播迁至开封、洛阳、长安等地,征调全国勤王军勤王,伺机反攻。” “我的依据是北宋末年,金人南下,金兀术在四个月之内直逼北宋都城开封,但是无功而返。” “金兀术在撤军之后,与粘罕合兵一处,共伐太原,太原守将王禀独守孤城两百五十余天,力战而亡,才致使二帝北狩。” “反攻路线为……” 赵玟洋洋洒洒的讲了两刻钟,他的假定是瓦剌人攻破了宣府并且获得了大量军备粮草之后,实力暴涨,大明再陷播迁之祸。 如何播迁,如何组织抵抗,如何反攻,如何判断是否继续播迁,如何组织百姓自保等等,面面俱到。 杨洪摇头说道:“瓦剌人攻破宣府,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输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料敌从宽罢了,这只是一个假设,一来培养军将们的应变能力,二来做一个参考。” “这样的假定看似不会发生,但是如实发生了呢?情急之下,大明有了预案,有序进行,才有反攻的契机。” 赵玫俯首离开了礼台,他的这个假定很大胆,但是接下来的假定更加大胆。 马上要赴任辽东都司的范广走上了台,行礼之后,高声说道:“我的选题是,建奴叛乱。” “自土木堡天变以来,辽东都司建州女直奴酋李满柱、董山等人,已多次率兵袭扰开原、沈阳、并攻打抚顺城。” “基于既定事实,我做出以下几个推断。” 朱祁钰却是正襟危坐,他知道范广的选题是关于辽东都司,但是居然直接圈定了在了建州女直奴酋的叛乱之上。 “我预设了两个推断,一个是胜,一个是败。” “胜,则是摧枯拉朽,由抚顺出关,兵分三路,直取建州三卫,左路出浑河,越石门,经土木河,到分水岭,右路则从鸦鹘关经喜昌口、过凤凰城,黑松岭一带。” “中路自抚顺,经薄刀山,粘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古城。” “三路合围,将其尽数击毙杀!” “强壮者戮、老弱俘虏,其势,若土崩而火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猪其宅、杜其穴而空其巢,天寒之日,虏境萧条也。” 范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朱祁钰,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而朱祁钰则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堪舆图上的标记,这行军路线,不就是成化犁庭的翻版吗? 只不过是没让朝鲜仆从军参与罢了。 “继续。”朱祁钰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礼堂内,却是极为的清楚。 范广为什么不说了呢? 因为接下来,他要说败了。 “败…”范广深吸一口气点在了抚顺的位置说道:“败,则虏境建奴必然合力一处,取下抚顺了。” “介时我京营精锐尽出至辽东都司沈阳,臣以为,无五十万兵马,再难拿回抚顺了。” “抚顺置于辽东,正如宣府置于京师,乃是门户,寒冬深岭,建虏合力,必然枕戈待旦,低于五十万兵力,恐难奏效。” 一个千总守备,听到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一派胡言!我大明精锐,强兵悍将,建奴寥寥千户,怎需五十万天兵!” 朱祁钰伸出手来说道:“坐下,这课业是朕布置下的,等范指挥讲完,私下再议论。” “末将领旨。”这千总守备还是一脸不服气。 朱祁钰不是秦始皇,当初王翦说五十万大军才能灭楚,秦始皇还不信,让李信领了二十万大军就去了,大败而归。 王翦率领五十万大军最终灭楚。 范广旧任辽东,朱祁钰信范广的话,抚顺要是丢了的话,那的确是震动朝野的大事。 “若无五十万,以辽东的地形,分三路、四路合击,会被敌军各个击破,若合成一力进击,则建奴必然仓皇逃入虏境,化整为零,明年再克我大明抚顺。” “如此之下,反反复复,建奴必破我辽东都司,顺势而下,转战千里,一鼓作气,将广宁拿下,介时,只需剪除蒙古和朝鲜两翼,我大明便时刻处于建奴铁蹄之下了。” 范广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极其大逆不道的。 天下无敌的大明,不过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土木堡之变罢了,很快京师之战,就找回了场子,宣府又打的瓦剌人溃不成军。 但是朱祁钰却是目光流转,眼神闪烁,这不就是后金崛起之后的路线吗? 拿下抚顺。 大军进剿,则逃出关外,大军撤退,则再破关而入,连续试探之后,在萨尔浒之战中,大破大明军队,一鼓作气,打到了宁远城下,若非一炮轰中了老奴酋,辽西走廊能不能守住都难说。 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杨镐在萨尔浒之战中,除了他带的二十万大军,还有蒙古林丹汗策应、朝鲜军队策应,大败而归。 五十万,范广,还真不是胡说。他打算的战略就是步步为营。 但是五十万大军… 朱祁钰点头问道:“若是败,甚至你担忧的广宁丢了,蒙古人不得不西进,朝鲜不得不俯首称臣,剪了我大明左右两翼,可有良策?” 范广有些愕然,他没想到自己大逆不道的话,居然得到了陛下的问询,他看着堪舆图看了良久,才叹息的说道:“臣愚钝,臣无良策。” “好。”朱祁钰点头说道:“若是抚顺关破!” “朕就给你五十万大军,哪怕是倾尽内帑,下诏勤王,也在所不惜!你将这句,写到你的课题里,送于兴安归档讲武堂库。” 范广有些呆滞的说道:“可是陛下,建奴式弱,抚顺固若金汤啊,怎么可能破呢?就是给董山、李满柱十万兵马,人吃马嚼,他也养不起啊。” 李满柱、董山养不起十万兵马,努尔哈赤和黄台吉能呀! 朱祁钰笑着说道:“于少保当初说,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照做就是。” “臣领旨。”范广将自己的作业拿下了台,添了几句,交给了兴安。 这是讲武堂第一本被归档的课题,上面有所需粮草、调动人数、行军路线、任选良将、墩台哨所位置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朱祁钰从兴安手里拿过了那本课题本,交给了杨洪,上面是一份儿极其详细的作战规划。 杨洪摇头说道:“无论是宣府还是抚顺,都不可能破,陛下这…臣不认同。” “是呀,天下无敌的大明,重镇的宣府和抚顺怎么可能破呢。”朱祁钰笑着说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军将啊,他们已经走到了在廷文官的前面。” “他们有更加大胆的假设,更加充足的准备,更加严密的计划,作战之时,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他们敢于假定皇帝被俘,敢于假定雄关被破,敢于做出各种的规划。” 杨洪再次翻看着课业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俯首说道:“是臣先入为主了,虽然此事儿绝不会发生,但的确可培养将官。”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时此刻的大明朝,没有人会想到,日后的大明会是如何的危如累卵。 这也是帝国的通病:「帝国如此的强大,没有人会认为帝国会变得弱小,但是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会一脚油门踩到底。」 接下来则是被朱祁钰非常看好的一名教习,罗通,兵部右侍郎,文武双才,擅营建。 他走到了台上行了一个稽首礼,振声说道:“我的课题是,播迁之祸!” “若是彼时京师未曾守住,甚至稽王北狩之时,大明南迁,大明将何去何从!” 于谦当初说过言南迁者斩,朱祁钰也曾经下旨言南迁者斩,朱祁钰甚至还令锦衣卫逮捕了凤阳诗社的十四名笔正,战后,全都斩首示众。 当时京师之战已经打完了,朱祁钰依旧从诏狱里将十四人提出来,皆数斩首。 这也是他被朝臣诟病的最多的点,陈循一直念叨着仁善,就是陛下真的有亡国之君之相。 罗通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只有杨洪若有所思。 其实杨洪那时候也做好了皇室南迁,阖家殉国的准备。 当时杨洪都觉得京师守不住,而且迟早要播迁,既然播迁,宣府乃是孤城一座,不阖家殉国,难道为瓦剌人前驱? 杨洪戍边四十余载,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西虏走狗的那一天,是何等的屈辱。 作为一个将士,死,也要死得像个将士。 杨洪忽然理解了这些似乎不切实际的课业本,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大明皇家参谋部 刚开始的时候,赵玫说宣府会攻破,因为缴获颇多,京师有播迁之祸。 杨洪一万个不信,他就在宣府,即便是没有大明的驰援,他也能够耗的瓦剌人弹尽粮绝。 作为戍边四十余年的大将,杨洪有这个信心。 之后,范广说大明对建州女直人进行扫庭犁穴,尤其是李满柱和董山,在不断扰边的情况下,大明可以大获全胜。 他已经有些相信了,因为董山和李满柱正在扰边,大明要是对建奴扫庭犁穴,范广的这个课题很有意义。 之后,范广话锋一转,就说到了抚顺丢失,抚顺怎么会丢掉呢,抚顺丢了,整个辽东都司无限可守,进退失据。 但是范广的意思很明显,非五十万大军征战,而不可剿灭。 因为拿下了抚顺,就代表着建州女直已经初步的完成实力上的积累,绝对不是二十万大军可以剿灭的。 因为他们将海西、野人、建州女直全都纳入了自己的麾下,甚至包括了部分的蒙古人后裔,科尔沁等部。 这代表着建奴将会有自金国以来,最高的组织度。 代表着大军进剿,他们就会推出关外,大军退,则再破抚顺。 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不妙。 当罗通拿着自己的课业本,说到了大明因为种种顾虑南迁应天府,这事儿真的差点就发生了。 当时很多官员的家眷都逃了!六师新丧,皇帝叫门叩关,如此种种… “言南迁者斩,已经没有了吗?”杨洪低声问道。 朱祁钰点头,那是战时条例,战后自然作废了。 罗通非常言简意赅的说道:“我们假设,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南迁应天府,我们有理由怀疑,至南京城后,立刻就会陷入党争之祸。” 所以罗通十分确信的断言,若是瓦剌南下时,大明南迁之后,必然立刻陷入党争之中,主战和主和,立刻变成朝堂上的两股洪流,任何人都不可幸免。 罗通的语气是极其沉重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彼时,瓦剌必挟持稽王尊为伪帝,天下旧臣惶惶不安,一个大明,两个朝堂,三个声音。” 罗通指着堪舆图说道:“以最乐观的估计,在朝臣们及陛下的殚精极虑之下,三年到五年之内,平息党争之祸。” “介时,淮河秦岭以南,皆沦为焦土,两京两帝,两道诏书,天下思动。” “以陛下之宏图伟略,以十年之期,梳理朝政,再图北伐大事,攻襄阳、开封、济南等重镇,则天下大势稍成。” “以太祖高皇帝之神武,自起兵至正十一年起,至洪武二十四年,方平定天下。” “然而太祖高皇帝亦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由南向北,定鼎天下。” 罗通的课业本很长很长,大约分为了几个阶段,除了最开始的南迁,再到后面的拔掉几个军事重镇,罗通的课业还讲的有些头绪。 到后面的北伐定鼎,就越讲越模糊,越讲越糊涂,甚至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 大明是如何定鼎江山的? 除了洪武大帝的神武,一众武勋的拼死力战,还有刘福通三路军北伐,将整个元朝打了个稀巴烂! 在刘福通之前,红巾军甚至可以追溯到前宋时候! 罗通不是神机妙算,他压根就算不到那么远,他根本都算不到。 对于一个在延庆卫,在居庸关拦住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有定胜之功的罗通来说,那是一个绝对不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的一生、无数大明将士的一生、无数百姓的一生,都是一个笑话罢了,刻字为奴,日盼、夜盼王化,而不能。 而且他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大明有成功北伐的可能! 而且罗通仅仅是从军事的角度去计算,他想要一个北伐成功的答案,但是他得不到。 但偏安一隅,北伐仅仅是个军事问题吗? 南宋初年就有北伐的实力,可是从未能打进开封城里,夺回南宋京师。 整个礼堂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悄悄的,有的人眼神中怒火冲天,有的人咬紧牙关、有的人攥着拳头指甲盖已经扣在掌心之中。 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个场面。 “好了,罗侍郎,你不要再讲了。”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朕诚不如太祖高皇帝英武。” 朱祁钰说的是事实,从布衣到大一统的皇帝,只有两人,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 他说自己不如祖宗即是事实,也是礼制。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京师之战大获全胜,将瓦剌人赶出了京畿,备操军、备倭军、延庆卫、宣府两卫英勇鏖战,我们赢了。” “这只是个假设,你看你们,一个个低着头,仿若是那一幕就在眼前一般。” “既没有泥马南渡,更没有神州陆沉,没有不堪回首,疮痍满目,也没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没有恨平戎良策,无人再读,也没有金冰河铁马,心似铁,妄补天裂。” 朱祁钰这一段话,说了赵构南渡,神州陆沉,说了岳飞在绍兴十年,在开封城下撤退的恨,朝天阙的遗憾,说了辛弃疾平戎良策无人读,心似铁,欲补天裂而不能。 “都振奋点,课题本就是假设。”朱祁钰再次拍了拍手说道:“下一个。” “兴安,归档讲武堂库。”他说完便坐下了。 罗通的情绪好久都没能平复。 之后就是讲武堂的各种课题,比如麓川之战南甸宣慰司,比如交趾失地,比如河套失地,比如哈密卫等等,都在讲武堂的课业本上出现,讲得好坏,朱祁钰说了不算,由坐在下面的教习们评断。 朱祁钰是皇帝,他坐在这里,看讲武堂武官讲评课题,若是教习们打的分太低或者太高,皇帝是会不乐意的。 有一些比较大逆不道的比如范广的抚顺败,则国危、罗通的大明南迁等等课题,那就得朱祁钰钦点入库了。 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休息了一次,这才算是结束。 朱祁钰走在前面,杨洪、石亨等人缀在后面,他笑着说道:“昌平侯一路舟车劳顿,还听了两个时辰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倒是让昌平侯见笑了。” 杨洪却是有点意犹未尽,脸上的笑容从未听过,听到陛下说话,他赶忙连连摇头说道:“那倒没有,他们讲的都很有想法,很有特点,这半年的讲武堂没有白待。” “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比我在宣府设学要好得多,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那这讲武堂的祭酒,昌平侯可愿为朕分忧?”朱祁钰问到了之前入门前的问题。 杨洪看着这讲武堂,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若是陛下不嫌臣愚钝,臣自然愿为陛下献犬马之劳。” “好!”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还给杨洪准备赐席,不过不是大宴赐席那么多人,主要就是京师的总兵、副总兵、指挥使坐下来一起吃吃饭。 饭菜比较简单,但讲武堂也是军队,不得饮酒,只是热闹一下,尤其是询问一下边方诸事。 “这是何物?”杨洪看着朱祁钰和石亨拿出来的兵推棋盘,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笑着说道:“消遣之物。” 这次,还是宣府之战的地图。 他还是执瓦剌,石亨执大明,双方开始了对弈,石亨是特别为难,总不能大明败吧,所下了两次,石亨都吃掉了朱祁钰的大龙,获胜。 但同样,石亨的大龙也被拼光了,胜也是惨胜。 这张地图,朱祁钰执瓦剌,下了十几次了,多少有点样子。 石亨也是全力以赴,谁让他手头的兵力就那么点呢,物资再多,有人用才行。 “昌平侯来下一次?”朱祁钰乐呵了的说道。 他是皇帝,执瓦剌能吃掉石亨多数军队,已经很不错了,现实是,也先扔了三千尸体三千俘虏,狼狈逃窜。 于谦、石亨、杨俊都说杨洪最厉害,朱祁钰自然要试试。 在棋盘山,阿噶多尔济率领的鞑靼部可不会逃跑,这张图打多了,他多少还是有点心得。 在这种理想状态下,应当不会死的太难看。 杨洪看了两盘也明白了规则,笑着说道:“陛下这兵推做的,颇为有趣,居然还有夜不收。” “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与陛下手谈两局。” 兴安依旧是裁判,没过多久,兴安就高声喊道:“起大雾了!” 堂而皇之、十分明显的作弊,兴安也多少看出来了,不作弊,陛下输的就太难看了! “北,大风!”兴安立刻深吸一口气说道。 这作弊的频率实在是有点太高了些。 朱祁钰挠了挠头,不知不觉中,他的大龙已经被吃掉了,但是他的斥候,连对方的主力布置在哪里都不清楚… 朱祁钰没过多久就投旗认输了。 随后,他不服输的他又开了两把,依旧是执瓦剌,但是结果都是被迅速的吃掉了大龙,还摸不到北,唯一一次就探到了主力在何方,仅此而已。 这怎么打! 他要是也先,他也跑,这一共没两刻钟的功夫,他朱祁钰就输了三次。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对宣府太熟悉了。” “而且臣以为,这兵推棋盘不过是消遣之物罢了,比如战场之上,其实有近三万余义勇团练,加入守城,有近七万余百姓,参加了土方作业。” “这是在这兵推棋盘上绝对看不到的。” 朱祁钰点头,随即问道:“昌平侯,以为这讲武堂如何?朕打算将打不动了的将军们,都集中在这讲武堂里,平时负责授课、研判。” “若是等到了战时,则研判这仗该不该打,该怎么打,调集多少粮草,又要调集多少军备,总不能每次瓦剌来,就急哄哄的京师出塞,然后折戟沉沙。” 朱祁钰又在抄方法了,大名皇家参谋部,由经年老将组成,负责为皇帝出谋划策。 类似于五军都督府类的机构,至少给出皇帝一个该怎么打的大概轮廓。 他没打算给自己设限,只是让老将们发挥自己最后的余光,再照耀一下大明。至于以后子孙时候受限,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住的事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管不了那么多。 杨洪却面色颇为犹豫,他试探的问道:“是文渊阁,还是翰林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文渊阁正在逐渐实质性的变成大明的内阁,多数以尚书兼任文渊阁学士,皇帝处理政务,皆问政于文渊阁,文渊阁首辅,也正在逐渐成为大明的宰相。 文渊阁替皇帝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乃是实权。 而翰林院,则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等,乃是人才储备和议政之地。 杨洪怕的就是陛下这临时起意,把讲武堂参谋部变成大明的文渊阁,战事不同于政事,而且大为不同,一旦这参谋之事,办成了宋朝那般在外将领,仍受君命,将从中御,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杨洪旗帜鲜明的反对过文官过分干涉武将在外作战,曾经以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之事,上谏陛下,防止再复前宋重文轻武。 大宋那一套是宋太宗皇帝赵光义制定的,将从中御的命令。 具体来说就是太监监军、庙算部署、发放阵图。 太监看着,将领必须按着皇帝的命令,庙算算出,何日行军何处、在何处扎营,面对敌人的时候,又要摆出什么平戎阵去迎敌,是为阵图。 有一次就闹出了笑话,河流改道,将领不得不将大营,扎在了水中… 大宋就是通过这么一套制度,彻底实现了重文轻武,大明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兴文匽武、以文抑武之事,但也只是常规的防备军队失去控制,成为藩镇的常规操作。 但是大明一朝,非武功不可获勋爵,一以贯之,武勋超品,地位尊崇,这是没有变过的。 陛下要是依托讲武堂、老将庙算,甚至何时扎营在哪里都规定,那这总参,不设也罢。 “只是翰林院罢了,是将帅储备和参议之地。”朱祁钰摇头,说明了自己设立的想法,五军都督府现在不堪重用。 信国公府和孙忠搞姻亲;英国公府张辅那俩弟弟整天霸占土地,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作威作福;现任英国公张懋年纪尚轻,虽有鸿鹄之志,也颇有天分,但只有九岁,这次半年考,都没过关。 “总之还是暂行五军都督府职能,昌平侯多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五军都督府本就多由勋贵把持,那征战多年的老将比如杨洪,比如征南将军陈懋,他们也是勋臣。 勋贵文臣为手脚,内臣为耳目,这一点的国家之制,朱祁钰还是不会改变的。 杨洪松了口气说道:“那臣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决胜于千里之外,这种事少之又少,天时地利人和,皆因时而动,在外作战,哪里能事事听从庙算? 朱祁钰当然不会做机枪挪十米、空投撒手令这种事。 也不知道是大宋战神在民国,还是民国精神在大宋,历史的长河里,诞生常公和赵二,这么一对儿卧龙凤雏,实在是种花家的不幸。 “五军都督府都督多为荣养勋臣,久不习弓马,不历战阵,战备松弛而不修军事,将国朝戎事皆付这等人手中,朕不放心。所以,才选能战悍将,暂代五军都督府职能。”朱祁钰还是将自己的目的讲明白。 五军都督府本就有参议军事的职能,勋臣都是皇帝的肱股,他们烂了,大明真的好不了。 “唉。”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帮勋臣后代不是争气。 讲武堂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拨人,一波是京师保卫战的立下功劳的悍兵,一波是勋戚之后,无论是操练、推演、兵推、粮草测算、工程等等,勋戚之后,成绩都不如那群悍兵。 张輗、张軏深夜到郕王府,就是求个特权,被朱祁钰批评了一番。 那杨俊也是勋臣之后,张懋也是勋臣之后,张懋还是个孩子,杨俊能死战身中十七创,依旧下马陷战,张懋一个孩子,也能够毫无抱怨。 勋戚和勋戚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兴安将陛下送回了泰安宫之后,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每天陛下出门,兴安都是提心吊胆的,只有回到这泰安宫,他才心安了几分。 他叮嘱了宫卫定要认真巡查,郕王府自从改名泰安宫后,所有的护卫,都是由十三骑无名缇骑带队巡查,安全是没有任何的问题。 兴安换了衣服,才步行去了太白楼,这是小时雍坊的酒楼,在京师七十二家酒楼中,算是上流的楼。 此处自然和燕兴楼一样,设有一人容行的甬道,而兴安认真查验了消息,又将重点关注的内容划上,让东厂的番子们去办。 他脱掉了鞋,走过了长长的甬道里,开始游走。 这一次,兴安居然听到了孙忠的声音。 兴安眉头紧皱,之前稽王府的事儿,稽王妃和太后吵了一下,把稽王府摘了出去,会昌伯府的庶子孙续宗自杀,算是给了陛下和臣工们一个交待。 但是这孩子,刚被剁了脑袋两三天,这就又出门寻欢作乐了吗? 在一些人眼里,或许像奢员、庶子、赘婿、家仆,都不是人吧。 兴安驻足倾听。 “父亲啊,四子的事儿,也别难过。”孙继宗给孙忠满上了一杯。 孙忠叹息的说道:“我要不摔那一跤,陛下能饶的过我们会昌伯府?会昌伯府出了这么个庶孽来,差点就给我们会昌伯府招致灾祸!” 兴安嗤之以鼻,这这些人倒是口风极严。 在外面吃酒说话也是如此这般的统一口径。 “柱国,眼下这朝堂乌烟瘴气,被那个于谦搞得一团糟,几位明公也是被锦衣卫的淫威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直言上谏,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顾耀是都察院的御史,显然为了博那总宪的位置,顾耀找上了柱国孙忠。 孙忠叹息的说道:“眼下朝堂之上,是逆臣带刀,昏庸无德,鲜耻而寡情!陛下受奸臣蒙蔽,沉赋重税,穷兵黩武,毫无安民之举,吾实在是忧心忡忡啊。” 逆臣逮刀说的是卢忠,奸臣蒙蔽自然说的是于谦蒙蔽圣听。 孙忠在外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忠心耿耿! 错的不是皇帝是臣子,皇帝只是被蒙蔽了。 孙忠话锋一转说道:“那这到底是谁在蒙蔽陛下圣听呢?不顾亲亲之谊,强削太上皇帝号,就不怕这天下藩王,起兵清君侧吗?” “其实就我看,这于谦,就是天下第一号奸臣!比那王振还要王振!” 顾耀深吸一口气,颇为震撼的说道:“柱国高明啊,好一个,比王振还要王振!来走一个!” “来!”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到了兴处,气氛正浓。 顾耀叹息的说道:“可是这于谦,毕竟有从龙之功,又有安定社稷之功,这可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那于谦,仗着与陈镒有旧,就推荐陈镒做总宪,陈镒酒后狂言,被陛下贬斥出京,去和那徐有贞一道修黄河去了。” “现在于谦又仗着和王文有旧,就推荐了王文做总宪,于谦这是要做什么?这分明是要把持朝政!” 顾耀的脸色有些狰狞,徐有贞走了、陈镒走了,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顾耀了吧,结果又来了个王文! 于谦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孙忠老神在在的说道:“若是要倒于,就不能涉及到陛下,若是涉及到了陛下,就倒不了于。” 兴安愣愣的听着他们的阴谋诡计,这分析的还蛮有道理的。 顾耀满是疑惑的说道:“倒于不能涉及陛下?” “那要不从农庄法这边开始发力?”另外一位御史开口问道。 “愚不可及!”孙忠愕然的说道:“你真当是于谦弄出的农庄法吗?蠢!” “那要不这样,给于谦送两个小妾,弹劾他目无法纪!”另外一名御史拍手说道。 孙忠愣愣的看着这个御史,眨了眨眼说道:“你送他就要吗?你刚送,他就把人送泰安宫去了,回头查办你个朋比为奸,你死不死?” “再说了,九重堂,你送的进去吗?” 要是能把人送进九重堂去,孙忠自己早就送了,还用等到这个御史出主意吗? “那从哪方面弹劾呢?他连诗会都不参加,整日忙于国事…”顾耀说了一句实话,于谦这个人,简直是无懈可击。 兴安在外面听着,却是悟出了另外一番道理,倒于就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就是在倒陛下… 他颇为好奇,这帮人,到底要怎么样把于谦扳倒。 兴安不太擅长这种阴谋诡计,于谦这种私德无亏,公德无垢的臣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扳倒,除非陛下对于谦心生间隙,冤杀之,那才有点可能。 而且得快刀斩乱麻,锦衣卫那种坐实增补两次,慢吞吞的法子,根本不可能杀的了于谦。 天下冤之,那可是要闹出大事的,陛下若是强杀于谦,那些雄图伟业,还能够实现吗? 兴安摇了摇头,这怎么倒? 顾耀犹豫了片刻说道:“要不弹劾于谦里通瓦剌?弄一封密信出来,说是他和也先的书信。” 孙忠终于被气到了,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伸出手来说道:“你信于谦里通瓦剌鞑靼吗?” 顾耀摇了摇头。 孙忠头皮发麻的挠了挠头说道:“还是啊!你都不信,你指望着陛下信吗?你弄在确凿的证据,也是要被陛下的锦衣卫给查的明明白白,到时候牵连你自己啊。” “他于谦要是里通瓦剌,为何还要打这京师之战,直接带着人南逃,什么都有了。糊涂!” 这帮人,都是臭鱼烂虾,跟他们在一起,怎么能搞好阴谋诡计! 顾耀忽然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 “我们可以如此这般…”顾耀的声音突然小了很多,而兴安的耳力极好,却是完全没听到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随后这帮人,便再也不聊国事了。 一直等到子时之时,都察院一行三人才等在外面的轿子走去,还互相作揖告别。 就在太白楼门前,五城兵马司的一个校尉,显然是愣头青,并不知道这是谏台的轿子,还上去盘问。 结果却是被轿夫怒斥。 “以后招子放亮一点!这是谏台御史的轿子,不想你们指挥使肇祸,就看清楚点!晦气!”轿夫们抬着三个御史离开了。 兴安站在偏房里,目睹了轿夫对校尉拳打脚踢,啧啧称奇。 大明皇帝都不会对军士拳打脚踢,这轿夫却是如此的狷狂。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陛下要杀人 兴安带着他听到的内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泰安宫内,陛下已经休息,只能明日在禀报陛下。 想要扳倒于谦的关键,是让陛下不再信任于谦,顾耀的那套法子,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言官巧言善辩的味道了。 次日清晨,再次早朝,朱祁钰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等待着上朝的一众仪式。 兴安在早朝之前,将事情事无巨细的禀报。 “混账东西!”朱祁钰正好了衣冠。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帝是不太信任于谦的,比如孙忠举荐的广西总兵官柳溥,于谦说不行,景泰帝就强行调回京师任京营的副总兵官。 亲亲之谊,曾经深深的影响了那个从郕王到皇帝的景泰帝,反而酿成了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的势力能够不断扩大的原因,正是景泰帝为了防备于谦。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高声喊道。 王直左看看右看看,出班说道:“自古人君即位之初,中外军民其心未一,但朝廷处置得宜,庶几有备无患,臣等谨以合行事宜,条具以闻。” 王直的奏疏很长,但是这奏疏,早就是送文渊阁,经过了反复的确认之后,才当堂奏禀。 其实就是宣布。 各地御史需要进行更换、各地镇守太监也需要更换、一些布政使也需要更换,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在福建搞出了冬牲,直接激起了民变。 比如南京镇守太监薛越,联合南京户部尚书黄福把钟山孝陵的山场,给卖了。 孝陵是朱元璋的陵寝,这山场被卖的事情,还是朱祁镇北狩之后,丰城侯李贤,才呈户部,最终禀报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命令有司稽查,还派了两个千户,带着两百校尉到了南京,盘查之后,调查详尽,增补之后,才送回了京师。 那黄福人都死了九年了… 而且这事儿,还不是黄福本人干的,而是黄福的侄子一家子做的,那黄福到底想不想做? 反正黄福没有居中获利,其家人也没有,甚至他们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此事。 可是这黄福怕是要倒霉了,到了地底下,朱元璋也要将其剥皮揎草,才肯罢休吧。 在朱棣的坟头开窑挖煤,朱棣还能商量下,搁朱元璋的坟头买卖林场,那到了地底下… 朱祁钰只好把当年案犯抄家,收回了山场。 而镇守太监薛越,送到太医院,为医学做贡献了。 太监不是不能用,朱祁钰也用太监,甚至还在燕兴楼,设了暗道偷听朝臣说些什么。耳目之臣,你不用,你不是聋了、瞎了吗? 但是太监没朱祁镇这个用法,事事倚重,倚掌为手脚,偏听偏信,大明这么多的法司,监察御史,还有缇骑、黄衣使者,怎么就把大明上下,搞得乌烟瘴气呢? 给的权力太大了,宦官就会和官僚们勾连在一起了。 “臣有本启奏。”右佥都御史李宾言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左右、云川、玉林、天城、镇虏、阳和、高山八卫、先是共设儒学四所。” “至是议者言:地临极边,其军余选调差操之外,别无空闲人力,庙堂斋舍,至今未立,乞行革罢,其军中子弟,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朱祁钰愣了愣,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眉头紧皱的问道:“天下卫所设立儒学,乃是太祖祖制,大明天下卫所,何其繁多,这八卫儒学四所,为何要拿到朝堂上奏禀?” 朱祁钰可不是瞎说,大明的卫所学校很强,大明有许多名臣武将皆出卫所儒学堂。 名臣比如正德年间的李东阳,出自金吾左卫儒学堂,隆庆年间,张居正是在荆州卫儒学堂,天启年间,叶向高出自福州卫,孙承宗出自保定右卫,袁可立出自睢阳卫。 将领就更多了,比如石亨出自宽和卫,成化犁庭的将领赵辅出自济宁左卫,嘉靖年间的戚继光出自登州卫,俞大猷出自漳州卫,万历年间的麻贵、大同右卫、李如松出自铁岭卫,天启年间的满桂出自宣府卫,崇祯年间的孙传庭出自振武卫。 这些人都是在卫所的儒学上的课。 李宾言本来以为这就一件小事,正统年间革罢卫所儒学舍,何其繁多? 正统元年,敕谕全国凡是有武卫的地方都要设卫学,选优秀的武官与军士子弟入学接受教育。 后来,逐渐变成了两卫、三卫、四卫一学,每年都有革罢。 在卫所上学的军生,没地方上学之后,去哪里上学呢? 府州县学。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边军有选、调、差、操之重任,没有空闲人力维持这四所儒学啊,再说了京师庙堂斋舍,都没弄好,在边镇极边之地,设立学校,还是太浪费了。” 浪费? “你的意思是,我大明天下卫所的百姓、军中子弟,都不用上学了吗?”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继续问道:“御史不是老喜欢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乱政。 “那你鼓噪废除卫校是何居心?”朱祁钰的语气里已经带有愤怒了,他认真的品了品,这奏疏的最后一句话,有愿就学者,听于附近学校肄业,依例科贡。 在卫儒学堂学的什么? 礼、乐、射、御、书、数六科,每初一、十五要去骑马,每三五天去射箭,每天写五百个字,还要读九章算术,偶尔还要学下声乐。 若是到了府州县学,那学什么? 经史子集、律、诏、礼、仪。 山外九州正在推行农庄法,内署印的俗字本、小说、算术,都是有卫学教授军中子弟,然后军中子弟趁着农闲之时,教导卫所普通百姓。 农庄法为何要假托军卫法去推行? 因为百姓们认可卫所,因为朱祁钰推行农庄法,就必须借助军卫法的种种制度。 百姓农闲的时候,也可以到卫所儒学去旁听。 李宾言愣愣的说道:“臣没什么居心啊,这不是惯例吗?天下卫学繁多冗员,清汰卫学,三五合一啊,陛下。”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这哪里是要合卫所儒学?分明是借着名头,要阻挠农庄法的推行!” “大汉将军何在?廷杖三十!” 卢忠带着两个大汉将军将李宾言拖了出去,卢忠的眼神里颇为同情,他能不知道李宾言,只不过是按着过往的惯例,在合并卫所儒学吗? 军卫法的败坏,是系统性的败坏,是教育、土地、人丁的全方位败坏。 李宾言按惯例做事,这都新朝雅政了,还不能领会上意,你不挨打,谁挨打? 而且还挑中了大同左右的八卫卫所,那是陛下在山外九州推行农庄法的地方,你这个时候,办这种事,不是讨打吗? “陛下,臣冤枉啊,臣就是依着惯例行事,臣冤枉啊!陛下!”李宾言惊恐无比的喊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其实,李宾言还没闹明白,他要是不冤枉,就不是这一顿打,能了结的了。 李宾言挨了打,慢慢走回了朝堂里,很疼,但是纠仪官在殿上,他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 此时的大明朝的廷杖,那是衣服里带着垫子,以羞辱为主。 “陛下,臣有本启奏。”御史顾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以为京师之战,实乃大明之功,陛下王恕并用,对军卒多有厚待,但是臣以为陛下事事垂询于少保,恐有非议。” 朱祁钰看着顾耀,来了精神。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上次申斥都察院,一共有三件事,你跟朕说说都是哪三件事。” 顾耀眨了眨眼,俯首说道:“陛下臣乃御史,有风宪之职,此乃科道本职,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上书陈言乃是臣子本分。”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问你什么朕当初申斥都察院,都申斥了哪三件事!你跟朕扯什么科道风宪之职!” “朕问你,朕,当初申斥了什么!你跟朕说说,朕,当初申斥了什么!” 顾耀当然不太记得了,当时陈镒倒了霉,他太兴奋了,也只记得陈镒倒霉的事儿了。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朕来告诉你,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私自稽首跪拜礼,第二件事,就是不要违反宵禁命令,五城兵马司管不住你们,朕管得住。第三件事,才是之前总宪之选。” “你们天天嚷嚷什么君父乃是万民之表率,朕专门下旨申斥,你们只看到了总宪之位空悬,前两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朕问你,你可有一点恭顺之心?来人,廷杖!” 卢忠这次可不是幸灾乐祸了,他带着两个大汉将军,直接将顾耀拖了出去。 这可是结结实实的廷杖,即便是垫着垫子,顾耀在上朝的时候,也只能被人抬着扔在了奉天殿内。 “即刻罢黜顾耀一切官职,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得科举。”朱祁钰余怒未消,处罚的理由,并不是他弹劾于谦,而是自己专门圣旨申斥,顾耀胆敢不听。 他天天等着杀鸡给猴看,这只鸡终于出现了。 朱祁钰颇为平静的说道:“顾耀,可心有怨怼不忿之意?” 于谦面色不忍,犹豫再三,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风宪之职,乃是科道本职,上奏言事惹陛下震怒,廷杖与罢黜乃应有之意。” “但是罪不至死。” 于谦已经察觉到了朱祁钰话里不对劲儿,以他的了解,罢黜、永不听用、三代不得科举,这还没算完。 陛下这是…要杀人啊! 这就是于谦,整个一老好人,一点权臣的觉悟都没有,被弹劾了,还替人求情。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看着朝臣,估计都在想,陛下好杀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不仅要杀,还要有理有据 于谦叹了口气,他每天都在劝陛下仁恕之道,这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结果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 奉天殿一片安静,于谦这半个事主还能求情,但是最大的事主是陛下。 这求情未果,反而受到了牵连,岂是小事? 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这比杀人还要难受。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最终还是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 “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窃见陛下以右佥都御史顾耀上言议事,命锦衣卫拿解,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 陈循就是那种老学究,本身就是状元出身,劝谏起来,从来是这个德行。 他说顾耀因为上言议事被拿解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而且知道必然冒犯了忌讳,惹得陛下雷霆大怒。 但是他还是要说。 “臣听闻,君仁则臣直,科道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乃陛下耳目之臣。顾耀等人,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 “若如此,方开忠谠之路。” “乃今赫然下令,微事拘囚,臣以为在陛下之心,应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即怒绝之也。” “臣愚钝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这就是大学士,说话做事,比顾耀等人搞的事,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朱祁钰看着陈循,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仁慈则臣子直言上谏,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是朝廷耳目,这些人身居谏台,就是说话的。 今天赫然下令,小事抓捕囚禁,陛下应该惩戒一番,让他们日后不要胡说八道,而不是突然有意,就立刻怒斩之。 陈循的这番话,很有道理,就跟没说一样。 而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稍微犹豫了下,才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惶恐,德薄摄于高位,替陛下掌都察院,不敢懈怠。” “臣闻,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 “陛下,斥都察院,乃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 “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敕科道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 “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顾耀乃是都察院之人,王文作为都察院的实质总宪,他若是不站出来,日后没人跟着王文混了。 朱祁钰琢磨了一番王文的话,他说皇帝是脑袋,所有的臣子都是耳目手足。 他的意思是承乏,罢官永不听用就可以了,而非因言获罪,他还请了一条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王文则是为了整个都察院考虑,而不仅仅是为了顾耀三人求情。 陈循劝帝王仁恕之道,是本分,王文为都察院同僚求情,为都察院请明旨可议政事得失,乃是职责所限。 朱祁钰看着于谦、王文、陈循三人,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因言治罪吗?” “微事拘囚?” “朕明旨申饬了都察院不得私自稽首、跪拜。不得宵禁后饮酒,顾耀知禁令,明知故犯。” “可是小事?” 王文、于谦和陈循面面相觑,他们本来以为陛下是因为顾耀上谏怒而降下责罚。 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个事儿啊。 朱祁钰却看着顾耀问道:“昨日宵禁之后,你与人在太白楼饮酒,五城兵马司问讯轿撵何处,你家轿夫以都察院御史相胁!” “与你一同违反宵禁的还有谁?你说还是不说?” 群臣一片哗然,还有这等事儿?! 顾耀趴在地上,目光流转,却是一言不发。 朱祁钰嗤笑一声,指着顾耀说道:“这等臣子,可曾有一丝恭顺之意?朕都知道了,还在这儿跟朕打迷糊眼儿呢。” “顾耀,你真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吗?” 顾耀终于是扛不住了,他颤颤巍巍的说道:“昨夜饮酒,还有右佥都御史张彬、右副都御史陈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指挥,一并廷杖,摘了他们的官帽,取了他们笏板印绶,循例,永不听用,三代之内不的参加科举。” 他们和谁一起喝的酒? 孙忠。 朱祁钰并没有斥责过勋臣外戚,不得在宵禁之后吃酒,大明勋臣外戚身份尊贵,太庙里除了刘伯温全是武勋,武勋是可以宵禁之后活动的,这是皇明祖训的规矩。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全是勋臣外戚、驸马都尉。 但是他明旨斥责过都察院。 这是公然抗旨! 朱祁钰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陈循,问道:“陈学士,你可曾觉得是朕在微事拘囚?” 陈循终归是摇了摇头,叹息的说道:“臣惶恐,臣诚不知这三人居然违抗明旨,甚至三人成伙,此乃朋比为奸,非臣知道,陛下要打要杀,皆为非刑之正,臣不敢问。” 三人成伙,这件事的性质从抗旨不遵,升级到了新的高度朋比为奸。 陈循给三人行为升了级。 这就不是陈循能劝的范围了,陈循的话翻译翻译,这三个人,在找死罢了。 “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陈循、于谦归班,他们难道不应该劝陛下仁恕吗? 只是陈循和于谦,都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事情并非因言获罪,而是因为抗旨。 朱祁钰对着卢忠说道:“廷杖完先送回奉天殿,朕要他们死的明明白白!” 一共三个人全都被打的皮开肉绽,被拖了回来,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还有一个王文在台下站着,朱祁钰要给台谏这样的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 正如王文所言,都察院兹事体大,乃是大明监察利器,但是这个监察利器现在钝了,那朱祁钰这个主人,自然要将其磨亮了。 “他们弹劾于谦朋比为奸,那你们却行朋比为奸之实。” “右都御史王文为尔等求情,也求明旨,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朕准了,广开言路。” 朱祁钰看着三个人,继续平静的说道:“我们现在就再聊聊你们三人,弹劾的内容。” 顾耀弹劾的奏疏,还是很有必要聊一聊。 “朕认真听了,也听明白了,不就是在说,京师之战打完了,是大明强盛,瓦剌溃逃,于谦无谋,石亨无勇吗?” “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觉得以大明的国力鼎盛,击退瓦剌,不是长个脑袋,就行吗?” “这是咱大明赢了,要是输了呢?” 朱祁钰拿出之前兵部右侍郎罗通,那篇课题,播迁之祸。 “就应该播迁至南京,然后,北伐,重拾旧山河,从南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回来。” “抱着扁担,哭着要北伐,最后却是回天乏术。” “这样一来,无论是能不能打回来,于谦也有谋略了,石亨也就勇武了,也就没有人质疑他们,感慨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而是满腔悲怆,留下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首诗是陆游所写的《示儿》,临去世之前,留下了这绝世警句,但是终南宋一朝,陆游后人,都没有完成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托。 直到大明。 至于扁担,则是明惨皇朱聿键,隆武朝时候的内阁首辅黄道周,倾尽家财,募兵万人,组建了扁担军,北上抗清,最终被清军设伏全歼。 黄道周殉国。 大明不是没有播迁之祸。 “晋怀帝、晋愍帝,宋徽宗、宋钦宗被俘之后,就只有播迁之祸了,偏安一隅,都没有打回去了。” “若是我大明播迁,还能打的回来吗?”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罗通写的那本播迁之祸说道:“兴安,你跟大伙念念,念到夺取军事重镇的部署就可以,后面的内容,罗通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兴安拿起了那本罗通写好的播迁之祸,开始读了起来。 朱祁钰一直闭目养神,顾耀有罪,他的罪并不仅仅是违反明旨禁令。 他们看似是在弹劾于谦,其实是在弹劾皇帝。 朱祁钰凭借着京师之战的功劳,顶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把朱祁镇的帝号给废了,现在顾耀却质疑这功劳没这么大,这是要做什么? 孙忠都告诉这帮御史了,倒于不能涉及到陛下,为何这帮御史就是没听懂呢? 你说于谦的功劳没那么大,不就等于说陛下这皇帝位,篡的不应该吗? 这不是找死? 他等到兴安念完了那本播迁之祸,才说道:“好了,卢忠,把他们拖下去吧,查补后,一并斩首便是。” 罢黜官职永不录用,是防止某些极端的情况发生,比如在查补期间,大赦天下,或者有人捞他们,打动了皇帝,他们不用死了。 依旧不能被听用。 “臣冤枉啊!”顾耀等人最后哀嚎了一声被拖了下去。 钓鱼佬又是下钩,又是打窝,这么久了,地笼终于起作用了! 李宾言本来还疼的龇牙咧嘴,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了… 他挨那三十下的确很疼,但也就是疼了,毕竟脑袋还在。 他没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人蠢,按着过往的惯例行事,陛下当时并未动怒。 这才是陛下动怒的模样。 都察院居然还有人敢违反宵禁的命令,在外面花天酒地,还被逮到了! 还跟五城兵马司的校尉起了冲突! 还大言不惭的用御史两个字威胁五城兵马司!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了,这是,胆大包天! 这是以为攀上了太后亲族一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最近顾耀和会昌伯走的很近,都察院里谁都清楚,可是会昌伯府在正统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现在已经景泰年间了! 今天廷议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时代变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工部尚书石璞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大小时雍坊的官邸营建好了,臣以为应该尽快搬迁,以后这等事,就不会发生了。” 赶紧住进去吧,官邸建的很好,也安全,至少没有地笼。 大小时雍坊的京城官邸营建,在工部、台基厂的通力合作下,终于竣工了。 “哦,钦天监,看看哪天是黄道吉日,就搬进去吧。”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钦天监定日子。 第一百七十章 随他们去吧 大明朝堂不能说漏的跟个筛子一样,但是可以说是没有秘密可言。 奉天殿的朝议,刚刚结束之后,小道消息就满天都是,陛下又杀人了。 这次杀得是三个御史,这三个御史家中有十多万两银子的豪宅,出入都是四人、八人抬的轿撵,他们可以随意的违背宵禁禁令,肆意出入。 大明的百姓们,虽然听到了各种小道消息,但是并不知道这三个人具体因为什么而死。 太白楼和燕兴楼,距离百姓们实在是太远了,真相又是扑朔迷离。 尤其是这三位御史和太后亲族的勾连,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但是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因为陛下还打了另外一名御史。 李宾言。 御史上谏卫校三五合一,被陛下打了廷杖,这对百姓们是个天大的好事。 尤其是那些乡野的百姓,他们的孩子,根本无法进城上学去,路途遥远、道路不畅,早上五更起,到了县学,也都日头高高照了。 卫学离他们近,虽然乡野的教习们,在城里可能就是个替人写信的书办,甚至连茴的四种写法都不清楚。 但是能教他们读书写字,那已经足够了。 杀了三个名字都不太清楚的御史,对于百姓们而言,那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阻了自正统年间以来,卫所儒学堂不断被合并,上学越来越难的事儿,可是切实的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马上都要夏收了,京畿的百姓三五成群背着镰刀带着绳索,在里正的指挥掌令官的督导下,收获着丰收的喜悦。 但是李宾言这几日,却是真的倒霉了。 李宾言很快就发现,家里的厕所已经满了,没有人到他家里收五谷轮回之物了。 市集的小商贩们,也不再给他家里送菜了,这眼看着,家里就要断炊了。 这还不算,李宾言一觉醒来,发现暖风阵阵,才发现书房的窗栏,被砸了个洞,一块石头,砸落在地上,嘲讽着李宾言。 李宾言的妻子在抱怨、孩子在哭泣、老母亲在长吁短叹。 他终于来到了大时雍坊的坊门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这里登记,陛下说在必须搬迁之日之前,先到者先得。”一名缇骑穿着飞鱼服,坐在桌前,指着登记表。 缇骑看是李宾言也是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位御史,缇骑们都认识,不过不是因为廷杖认识的。 最近李宾言的倒霉事,大家都传开了,全都当笑话听。 先到先得? 李宾言看着空空如也的登记表,知道这是官员们无声的抗议。 对于李宾言而言,他现在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在这张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是和陈镒、徐有贞一样,巡抚地方。 “登记之后,三日内必须搬迁,不得带小妾,家人,家仆可按制进入,切记作息,宵禁之后,五更之前不出坊。”缇骑又叮嘱了一句,指了指墙上的告示,那是关于官邸的管理办法。 官邸的管理是外紧内松,宵禁时间会放恶犬,当然有急事,可以摇铃,缇骑会护送左右。 宵禁之外的时间,则是非常的自由,百无禁忌。 当然,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官邸。 李宾言看着告示上的字,认真读了几遍,却是发现,如果不想要搞朋党联袂、不想招揽家人为虎作伥、不想贪赃枉法,只要遵循大明律,这住进来,衣食住行暖阁,一应俱全。 甚至比之前的日子,还要舒服一些。 李宾言是一个站在岔路口上的人,不仅仅是,是否在搬迁登记表上签字,而是他的人生,站在岔路口上。 官僚大抵有两个下场,一个是向于谦那般,终身持正守节,一个是臣服于官场上的规矩,变得圆滑,最后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陛下给了李宾言选择的机会。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在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也是第一个要搬进官邸的官员。 “来人,带李御史选一宅院!” 缇骑笑容满面的说道:“李御史安心,陛下营建官邸,除原有俸禄之外,一应开支皆出国帑内帑,不用自己操心了,这不花自己的钱,不就等于涨了俸禄吗?” “请。” 李宾言刚走进官邸的坊门,就吓了一跳,他看到了一名全身板甲的缇骑,在训诫锦衣卫的校尉。 那缇骑带着面甲,声音在面甲的作用下,浑厚且低声,赫然是陛下身边的十二骑卒! 那是天子缇骑,可见陛下对官邸的重视。 官邸之内,可谓是鸟语花香,路边种着不少的树木,还有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橡树,绿荫环绕。 官邸的正中,有一假山,其山石皆以玲珑石叠垒,白玉石桥与峰峦隐映,松桧隆郁,堪称秀若天成。 李宾言对这里的环境颇为满意,比自己住的那个小破房子要强多了,他家里其实并无余财,也购置不起京师昂贵的房舍。 本以为自己进士及第之后,飞黄腾达,可是却无寒舍避风,他也曾问过自己,过去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之后艰难为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水云榭苑,平日里我们也可以去吗?”李宾言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园林。 随行缇骑笑着说道:“自然可以,不瞒李御史,陛下把万岁山的山林移了不少过来,搭建的这处水云榭苑,平日里无论妇孺老少,皆可到此散心,但是不得随意折取花草树木。” “这都是陛下的私财。” 卢忠为何对李宾言挨打,幸灾乐祸,缇骑们为何对李宾言笑脸相迎? 是因为李宾言胆小也好,没有门路也罢,他不是个贪官污吏,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 “这边来请。”缇骑带着李宾言来到了一处附院门前,他低声说道:“此处找风水大师算过了,这里极好。” “上到二楼,就可以看到水云榭苑,院内典雅别致,不瞒李御史,此处宅院,在四品宅中,首屈一指,若是不信,也可看看别处。” 李宾言又转悠了几处,的确是缇骑最开始推荐的那一橦房舍最好,无论是阳光还是风景,亦或者地势,都是上上之选。 “若是李御史满意,我们把文书办好,李御史凭文书搬进来就是。” 李宾言连忙点头说道:“好,极好。” 缇骑当场给李宾言办了文书,便先行离开了。 李宾言又仔细参观了下自己这二路三进,五间七架的房舍,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落了锁,回家收拾去了。 一家人都有了着落,居京师大不易,他没有财力雄厚的本家,更没有贪赃枉法的决心,自然是过得不好。 回到家里的李宾言就开始让家里人收拾行囊,准备乔迁。 李宾言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一块银制的头功牌,打开了檀木盒子,又看了两眼那纯银的头功牌,合上之后,带着家人奔着官邸而去。 李宾言的这枚头功牌,可是他抓奸细得的,等于枭首一级的战功牌,虽然没什么特殊待遇,但是授勋之时,他也有勋章,甚至比齐力牌更高一等。 缇骑们从内承运库搬出的功赏牌,缇骑们发的功赏牌,自然是知道李宾言有这么一块。 所以缇骑们才会对李宾言如此另眼相看。 头功牌有什么特权没有?没有,但是却会让人高看一眼。 就这一眼,却是弥足珍贵。 朱祁钰刚刚从京营打马归来,却是摆驾到了讲武堂内,照例又巡视了一圈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主楼内。 “前线可有岳谦等人军报?”朱祁钰问着兴安。 兴安却是摇头说道:“并没有,瓦剌人正舔伤口呢。” 朱祁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了今日送来的各种奏疏说道:“你营建官邸有功,朕也不知道赏你一些什么,从内承运库领一千两白银吧。” “臣也用不上啊。”兴安给皇帝沏了杯茶,笑着说道:“还是留着赏赐军卒吧。” “朕赏你的,你就拿着吧。”朱祁钰并未打开奏疏,而是看着中堂挂着那副夜不收出塞图,愣愣的出神。 “台基厂和工部营建了官邸,夜不收的家属也都迁徙到了大兴,也给他们在大兴县起一座这样的坊邸,为国奋战,不能没有厚待。”朱祁钰看着那副图出神。 兴安则是乐呵呵的说道:“夜不收的将士为国戍边,陛下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们,臣这就把差事安排下去。” “官邸那边呢?搬迁的情况如何?”朱祁钰又问到了官邸搬迁之事,这建好了,钦天监也算了日子,可是这两三日内,居然没一个人去选宅子。 卢忠赶忙说道:“御史李宾言今天去了,选了一处上好的宅院,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边去了,现在已经有十之三四去选了宅子。” 若不是李宾言打头阵,其他的官员还犹犹豫豫,这有人吃了第一口螃蟹,自然就有后来人。 “朕知道了,拖这么一两天,反而是好宅子都让别人给选了。”朱祁钰拿起了奏疏。 第一份就是会昌伯孙忠的奏疏,他想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祭祖,言辞闪烁。 朱祁钰暂时放下,拿起了第二本,则是礼部侍郎逢父母的丧事,要去职丁忧。 他拿起了第三本奏疏,则是吏部员外郎,以年事已高,请求致仕。 这是他们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对官邸法把他们关起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朱祁钰将其挨个批了,想走就走,朱祁钰不拦着他们。 官邸过分吗? 大明薄俸,朱祁钰营建官邸,对一些人可能是噩耗,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人,则是天大的喜讯。 “陛下,要不要令缇骑拘捕?”兴安低声说道。 朱祁钰反而摇头:“随他们去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 朱祁钰翻开了大诰律,第三篇中记载着一个故事,名叫儒士夏伯启剁指案。 洪武初年,朱元璋定鼎天下,万象更新,就让儒生出来做官。 夏伯启叔侄二人,就在那个名单之上,但是夏伯启叔侄二人,不愿意给大明做官,否认大明朝的存在,心向前元,但是朝廷的诰命,又不得不遵从。 这叔侄灵光一闪,就剁掉了自己的大拇指,自残拒不出仕,以示自己的不愿屈从之心。 这朱元璋能饶得了他们? 他下令缇骑直接绑了叔侄二人进京,亲自审问,最后枭首、籍家。 朱元璋给的罪名是「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 朱元璋主要的罪名是他们心向前元,而不服新朝诰命,严刑峻法,目的是以绝狂夫、愚夫仿效之风。 士大夫不为君用,枭首、籍家,成为定式。 朱祁钰其实可以依靠大诰律,强行留下这些丁忧、致仕、去职、祭祖的官员,但是人心都不在了,强留下又有何用? 那时候朱元璋是无人可用,才会那般做,不那么做,天下官府半数阙员。 现在大明的官位紧缺,一个坑里等着三个人,排着队等着上班,自然没有必要留下。 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留下他们,反而成为了自己朝政施展,掣肘之人。 兴安将陛下批复的十几本奏疏拿在了手里,俯首说道:“其实陛下,有些臣子是存了以退为进的心思,名曰致仕去职,实乃是想要不住官邸罢了。” 朱祁钰嗤笑一声说道:“朕杀了顾耀等人,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吗?他们还想讨价还价?朕这官邸法,从过了年就散出去了消息。” “朕不反对他们反对,但是他们这些人,有一个能从为臣之道上,把这事掰扯明白的吗?” 朱祁钰之前推行农庄法的时候,就跟朝臣们说了,可以反对,但是要把逻辑讲清楚,讲明白,而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就四点,现象、问题、原因、方案,要实事求是。 可是即便是讲宗族礼法那一套的道理,他们也讲不明白。 强词夺理,锦衣卫的缇骑也不是白吃大明皇帝的饭。 说不明白,他们说不出来官邸法、农庄法有哪些不好,所以只能丁忧、致仕、去职、祭祖,既然愿意体面的离开,朱祁钰自然也给他们体面了。 “让吏部、都察院举荐,把这些阙员补上,兴安,之前不是拟了个名单吗?给王尚书,让他择优录用。”朱祁钰对着兴安叮嘱着诸多事务。 朱祁钰可是关注着不少的官员,既然有阙员,自然赶紧安排上。 还省得朱祁钰动手了。 兴安笑呵呵的说道:“陛下,有件好事,贤妃千岁也有喜了,皇后千岁大约还有四个月就要生产了。” “都是好事,按制来说,要在奉天殿前设香案酒果等物具,赐下纻丝、罗、纱、锦、钞,与百官同乐。” “这事不急,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再说,群臣日夜悬切此事,若是未能健康出生,反而不美。” 兴安俯首说道:“臣领旨,陛下是不是抽空看看画册?礼部已经送来很久了,陛下不朱批,这件事又停下了。” 朱祁钰才想起来,还有礼部选秀女的画册,除了唐云燕以外,朱祁钰又圈了几个,便递给了兴安说道:“一后三夫人,无九嫔,现在已经有了贤妃,只要两人。你别让礼部送一大堆过来。” “臣领旨。”兴安接过了画册,递给了等着的小黄门,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子嗣对于陛下很重要,对于朝臣们来说,也很重要,但是泰安宫密不透风,一后一夫人,都有了身孕,除了太医院知晓,外廷无人知晓了。 “陛下,工部尚书石璞的奏疏。”兴安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自然知道陛下最关切什么。 石景厂,是目前陛下最关注的事,官邸已经投入使用,那是因为没有拆毁重建,而是修缮,和石景厂则完全不同。 石景厂现在的投入越来越多了。 朱祁钰看着石璞的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原调动民夫万余人营建,现在已经调动了超过五万民夫,所支粮超过四十万石,铁三十四万斤,石料一十二万方,木壹五万料,怨声盈道,请求革罢。” 铁三十四万斤听起来很多,但其实只有一百七十多吨。主要还是石料用的比较多。 但是依旧在大明各库的承受范围之内,这怎么就请求革罢了呢? 兴安叹息的说道:“这还不算之前跟陛下说的那些,比如西山山道平整、卢沟桥再建、各地道路疏浚、引水渠这些事儿。所耗民力甚广,臣前几天去看了一次,正如奏疏中所言。” 兴安低着头,他知道陛下有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但是京师去年才死了五十余万壮丁,虽然有调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但是依旧是民力枯竭。 若是不死这五十万壮丁,现在这石景厂早就已经营建周全了。 之前还有运粮至宣府的徭役,还有春耕,这桩桩件件,都是十分消耗民力之事。 朱祁钰放下了奏疏说道:“最终还是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啊。” “臣有罪。”兴安一听,就赶忙请罪,之前陛下反复叮嘱,不要着急,不要做成一锅夹生饭,但是他还是没把差事办好。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平身吧,这不怪你,也不怪石璞,昌平侯在宣府时候,叮嘱建平伯高远,若遇强敌,及时请援。” “你们办不下来,其实不怪你们。” 兴安和石璞办事不利吗? 绝不是这样,是他们这部门的能力实在是有限,才导致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现在缺什么?”朱祁钰将奏疏拿在手里问道。 兴安俯首说道:“粮有,地有,但是缺人,要么延期半年,要么得加两万人。” 缺人? 这的确是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缺钱,朱祁钰内帑里有的是钱,缺粮,去年京师之战打的时间太短了,其实还剩下了一些。 缺人…… 朱祁钰忽然眼前一亮说道:“之前送到了十团营一群丐籍对吧,他们就负责京营营建之事,这样好了,这都五六个月了,精巧的活儿干不了,可以让工匠们去做,可是这拖拽运搬的活儿,可以交给他们。” “丐籍约有万人,然后工期可以再延几个月。” “正好,看看于老师父说的这帮人进了军营,是不是就改过自新了。” 兴安之所以提这件事,就是为了请京营能不能加两万人,陛下这么一说,兴安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这么一说,臣倒是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群人。” 朱祁钰继续交代着:“也不能天天白吃大明的米粱当米虫。” “让孙镗带着这群乞儿去一趟吧,让朕看看成果。”朱祁钰写好了调令,示意兴安带着印绶监的太监,拿着调兵火牌到京营。 即便是乞儿组成的工程营,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军籍,相应的流程该有还是有。 孙镗接到了军令的时候,正在操练这帮丐军,他们有自己正式的称呼,名叫威振营工程营。 现在的大明京营分为了十二团营。 分别是武奋、武耀、武练、武显;勇敢、勇果、勇效、勇鼓;威立、威伸、威扬、威振十二团营,每一团营下分设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 五军营主步战、三千营主骑战、神机营主火炮。 自从陛下提出了工程营建也是战斗力,又送了一堆乞儿进了军营,这每个团营,增设工兵营便提上了日程。 孙镗,正式负责主抓工兵营训练的人。 他手下的乞儿军,并不是陛下想的万余人,而是将近三万余人。 大明不在丐籍的乞儿,却走投无路的无籍乞儿,都被送进了京营之中。 相比较在籍的乞儿,孙镗跟信任那些无籍的乞儿,这些无籍乞儿,多数都是从山外九州逃难入关的百姓。 孙镗并没有立刻校场点兵,而是先拿着陛下的手令,到了石景山和石景厂的总办进行了深入的沟通,确定了具体需要赶工的地方。 石景厂总办,就是总经督办,由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兼任,下有各部会办、协办、帮办。 各部主办,主要由大工匠担任。 比如徐四七,就是钢铁司会办,专门负责景泰炉的营建和生产; 比如陈庆义是燋炭司督会办,专门负责燋炭营建和生产; 比如黄旭池任煤井司会办,专门组织西山煤窑改建和生产。 比如刘毅勇任驾步司会办,专门负责调度沟通交通运输等事。 孙镗要搞清楚,自己需要多少人去钢铁司安装景泰炉,需要多少人去燋炭司砌墙,需要多少人去西山开井掏水,有需要多少人去驾步司平整路面,修桥铺路。 一趟跑下来,孙镗慢脑门都是汗,不是累的,而是这算的极其麻烦,他有些地方都算不明白。 他将这件事写到了奏疏里,差人送去了讲武堂。 京营乃是陛下之脊骨,是可以直接送奏疏到御前,不用经过文渊阁和司礼监。 朱祁钰拿到了孙镗的奏疏,已经到了月上柳梢头之时,随着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朱祁钰下班的时间,变得随心所欲了起来。 他刚准备让兴安熄了灯回泰安宫,却是接到了孙镗的奏疏。 孙镗将自己的调遣写到了奏疏里,只不过孙镗提到了安排生产,却是算来算去,算不明白的苦恼。 朱祁钰坐在了桌前,眼神里闪烁着说道:“朕记得,宫里有一批太监特别会算账对吧。” “有。”兴安不明所以的说道。 第一百七十二章 计划委员会 大明宫里养着一群太监,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打算盘,帮着朱棣算自己下西洋到底赚了多少钱,隶属于内承运库。 “兴安啊,你说,钢铁司需要打多少铁,燋炭司需要烧多少燋炭,煤井司需要挖多少煤,这些又需要多少民夫,是不是都得提前计划计划?”朱祁钰放下了手中孙镗的奏疏。 石景厂的规模远超于前。 比如王恭厂住坐工匠不足两百人,但是石景厂仅仅钢铁司就至少需要五百余工匠和五千力士,整个石景厂的规模大约有两万人左右。 朱祁钰对石景厂是有着极大的期许的。 “自然是需要。”兴安不明就里的回答道,陛下这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让这些打算盘的太监,联合户部的度支部,把这些个账都算的明明白白。” 兴安眉头紧皱,随即愣愣的说道:“陛下说的是计省吗?” “宋朝的时候,有盐铁、度支、户部三司,这三司合称三司,别号计省,设有三司使一人,位亚执政,人称计相,和陛下所说的就很像了,尤其是盐铁酒矾专营的宋朝,计相可是极忙的。” 大明的财政和大宋的财政是完全不同的,朱祁钰当然心知肚明,大宋搞别的不行,但是往朝廷里搞钱,那是一等一的强。 比如这盐铁茶酒矾大宋全都是专营,生产多少,如何调配,都是朝廷说了算,但是大明完全不是。 大明的专营几乎等于没有,甚至因为祖训的伐山凿石之禁,连矿课都不设,万历年间还因为矿课太监,和朝臣们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唯一办得还有点样子的开中盐法,召商输粮而与之盐,洪武三年起开始实行,运送到大同入米一石等于太原入米一石三斗等于淮盐一小引。 开中盐法,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崩坏。 “计省好啊。”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这就是历史时间长的好处,朱祁钰但凡是说的一个点子,立刻就在历史上出现了。 他本来想弄个计划委员会,这就立刻有了计省、计相等等制度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两淮盐引今年如何了?” 兴安愣了愣,翻了翻户部的奏疏,将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华亭、上海二县灶丁,计负盐课六十三万两千大盐引。” “大盐引?”朱祁钰奇怪的问道。 他稍微了解了下才知道,国朝之初,一盐引为四百斤盐,称之为大盐引,给边盐商都是小盐引,二百斤。 正统十四年,仅仅华亭、上海两县,朝廷就超发了六十三万大盐引,价值大约为一百二十六万大同米。 这还是两个县。 大明收盐,并非官营盐场,而是起课。 就是征调民夫去各大盐场去煮盐,每一灶丁,免田二十五亩赋税,免其他徭役。 就是用二十五亩地的赋税和此丁的其他徭役,来换盐。 “整个江南盐场欠了多少盐引?”朱祁钰深吸了口气问道。 兴安翻开了户部度支部的奏疏俯首说道:“陛下,这账,算不清楚。”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奏疏看了半天,的确是算不清楚,欠的盐引,实在是太多了。 在华亭县的县令的奏疏里,就有一条奇闻,盐商开中赴边纳粮后,拿到了盐引,却无法在盐场兑现,只好苦守盐场,祖孙三代,不得者比比皆是。 开中盐法在这个时候,已经彻底败坏了,朝廷欠了不知道多少盐引出去,这每一小盐引,就是大同的一石米。 怎么会欠呢?欠在哪里?大明年产食盐到底有多少?为何会超发盐引?现在的盐到底是谁在生产? 大明的开中盐法,是废止?还是继续持续改良?这一切问题,都缺少了数据的支持。 没人知道大明到底发行了多少盐引,也没有人知道朝廷欠了多少盐引出去。 这就是大明的糜烂到了家的财政。 大明财政自建立之初,就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的状态,支出越来越多,收入越来越少,比如之前屯田子粒,乃是军屯的粮赋税,在正统十四年,只有四百万石。 在永乐元年还有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 大明很强,强就强在如此糜烂的财政体系下,一直撑了两百多年,可持续崩溃了两百多年,若非天灾人祸,居然还能撑下去… 大明灭亡,其实也不怪不得崇祯,大明从正统三年起,就开始欠盐引了,一直欠了两百年,也不知道崇祯皇帝看着老祖宗们,欠的这两百年的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内承运库拨算盘的太监,和户部度支部的官僚,把这件事盘明白,朕不定期限,但是朕要尽快知道最详实的数字。”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司礼监和文渊阁拟旨,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给办了。” “臣领旨。”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算弄一个计划委员会一样的机构,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所以他可以直接让计省领了这个职责。 这计省还未组建,就立刻打出了第一拳,盘查盐引之事。 内承运库这帮算账的太监们,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 自从宣德九年,大明停止了海贸之后,他们就被限制了,这数年来,他们就一直盘着朱棣的遗产过日子,终于又有活干了! 对于太监们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皇帝使唤,最害怕的就是没活干,那就是失去圣恩了,在宫里只会举步维艰,徒子徒孙们,都跑到别家认义父去了。 现在好了,大明皇帝终于想起了他还有这么一个专门从事计算的部门。 大明财政这笔账,交给外廷,只有两个人算明白过。 一个是王国光,在隆庆万历朝为官四十载,在张居正的一力督促下,终于写成了《万历会计录》。 一个是毕自严,在天启、崇祯年间,顶着大明天倾的压力,盘清楚账,还讲清楚了账,写了一本《度支奏议》将大明里里外外,全都盘的清清楚楚。 崇祯皇帝,那一辈子最高光的时候,是在崇祯九年,将闯王高迎祥在京师砍头的时候。 那时候崇祯皇帝,以为大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为祸数十年的陕西民乱终于平静了下来,李自成只有二十一骑逃脱,毕自严给他算明白了账,他也有了钱。 崇祯九年的朱由检,绝对没想到,在八年之后,他就要吊死在了煤山之上。 算清楚账,很重要,对于皇帝极其重要,但是交给外廷,这账,想盘明白?痴心妄想。 朱祁钰再次想到了于谦的那句上谏,国家之制,边政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将兵,而以内臣纲维之。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向京营而去,他是突然袭击,检查了东直门外土城的四武团营,这是石亨直接掌管的地方。 石亨完全没有料到朱祁钰会这么早的过来,但突然迎检这事,石亨也不是很畏惧了,他已经完全的从骄纵之中清醒了过来。 陛下清楚的传递出了,陛下非守成之君,陛下要用兵,陛下要将瓦剌人扫庭犁穴,挫骨扬灰。 他要是再骄纵下去,被惩戒事儿小,灭瓦剌人没他的份儿,他就欲哭无泪了。 杨洪的庶长子杨俊,那是相当的能打! 杨洪老了,也拿到了世券,他也报备了内署,爵位继承并不是最能打的杨俊,乃是嫡子杨杰。 杨俊是庶长子,无权继承爵位,但是杨俊时刻以陛下为榜样,要自己因功封爵!这昌平侯,传给嫡子,他杨俊就自己争一个爵位出来! 石亨真的压力很大,他下面三个副总兵官,刚走了一个能打的范广,又多了一个更能打的杨俊。 自然是不敢懈怠。 “很好,不错。”朱祁钰照例巡检了一遍四武团营,十分满意。 石亨赶忙说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将士以陛下为则,时时警醒,一应训练,始终都是竭尽所能,才有今日之四武团营张弛有度,军令言明之日。” 朱祁钰无奈的摇头,石亨身上骄纵的毛病,因为三个驻京团营的竞争,越来越少,这把刀越磨越锋利。 但是唯独这拍马屁,始终如一,训诫多少次,也未曾改过。 朱祁钰笑着说道:“讲武堂泡了几天,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臣不敢居功。”石亨挠了挠头,下次得换着花样来拍。 石亨想了想说道:“陛下,午间在四武团营用膳?昨日臣去拉练,颇有所获,有只幼鹿,颇为新鲜。” “也好。”朱祁钰点头,然后有些不放心的说道:“朕可是提醒你啊,你别学那群措大,搞什么天人感应那一套,可不要篝火狐鸣、鱼腹丹书,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朱祁钰在四武团营吃了午饭,在某种程度上,在四武团营吃饭,比皇宫里吃饭更加安全。 “吃完饭,消消食儿,去西直门和阜成门外的京师大营看看去,四勇团营和四威团营看看去,顺便看看孙镗带的那些个乞儿军如何了。”朱祁钰翻身上马,石亨、缇骑紧随其后,奔着石景山而去。 石景山此时依旧是一片大工地,但是已经慢慢有了模样,为了防止盗贼,延着厂房周围修建了围墙,围墙高两丈,上面布满了各种尖刃,有的地方还有血。 厂房内养着数十条狼犬,这些个狼狗,一到夜里,就会散出去。 朱祁钰巡视了场内的四司一官厅,石景厂总办、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从石景厂官厅窜了出来,他哪里想到,陛下能来啊。 蒯祥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参见陛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寿山正统陵寝 “平身,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有些奇怪的看着颤颤巍巍的蒯祥。 蒯祥何许人也? 江苏吴县一个小民,匠户出身,跟随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上,负责营建京师,整个皇宫,整个京师,都是他亲手设计,并且监工打造。 工部尚书石璞在推荐人选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蒯祥,这也是明朝工匠凭借着手艺当官的人。 他做石景厂总办,朱祁钰是极为放心的,蒯祥是大明对于大型工程,最有话语权的人了。 “臣未曾…未曾办好陛下的差事,还延误了工期,劳陛下调动京营,臣惶恐、臣有罪。”蒯祥趴在地上,更加颤抖。 昨日孙镗带人来到了石景厂虽然很客气,但是蒯祥总是心有惶恐,再加上,坊间多传闻,陛下好杀人。 蒯祥能把整个大明皇宫都给建好了,这石景厂虽然新鲜,但是问题并不大。 他主要是没人,京师民力不支,实乃是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皇帝派下来的任务,没有完成,讲那么多理由,又有何用? 他以为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祁钰摇了摇头,自己大约是美名恶名并列了,一方面是真武大帝转世传闻,一方面又是个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他摇头说道:“起来回话。朕知道你们难,才让十二团营的工兵营来帮忙。” “带朕参观下这石景厂吧。” 朱祁钰负手而行,他打造的这片厂区,规模极大,大约七十多万平方米,和故宫差不多大小的面积,但是这里全是厂房。 徐四七、陈庆义、黄旭池、刘毅勇,都被叫了过来,陪着陛下视察着整个石景厂。 钢铁司有景泰炉十八座,而且设置了上料用的脚手架等钢制框架,还有巨大的一片厂房做砂模。 “陛下止步。”徐四七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拦住了陛下前进的步伐说道:“这已经开工了,里面钢水飞溅不止,还是太危险了,前几天就钢包翻了,死了三个人。” 徐四七在阻拦陛下,还是意图谋害君父这件事上,还是选择了阻拦陛下。 王恭厂那炉子实在是太小了,这石景厂的景泰炉,真的要钢水倾了,他一家老小,都得搭进去。 朱祁钰止住了脚步,他是来看自己的宝贝工厂的,而不是给石景厂捣乱的,这要是影响了生产,反而误事。 徐四七看陛下没生气,倒是松了口气,陛下还是那个陛下,从来不对工匠们急眼。 他俯首说道:“陛下若是要看,可以看看钢料仓,里面都是成品,也没什么危险。” 朱祁钰来到大明有几次的震撼。 第一次是古今通集库那浩渺如烟的书籍,第二次在于谦汇报大明武库司的军备的时候,第三次是内承运库那数都数不清的金银牙角珊瑚那些宝物金光闪闪,第四次是京师百姓们高歌的红巾歌送新组建的京营,出城拒敌。 这一次次的震撼,无不告诉朱祁钰,这大明朝,多么的强大! 但是如此强大的大明朝,土木堡精锐尽丧,差点陷入播迁之祸之中。 这一次,他再次见识到了工匠们的力量,他们只是缺少一点系统性的总结,缺少系统性的制度去引导,所以才是一盘散沙一样。 当拥有了匠爵和职业技术学院之后,大明的工匠们再次爆发出了他们钢铁一般的力量。 当钢料库打开之后,是一阵铁锈的味道传来,钢锭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巨大仓储的角落里,生产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京营消耗的速度。 现在钢铁司还开始负责打造了一些民用的农具,去配合正在推行中的农庄法。 “好,很好!”朱祁钰负手而行,漫步在这刚料仓内,有送去盔甲厂制备盔甲的铁锭片,有负责送去武库司打造长短兵的片钢,还有负责打造农具的白口铸铁以及三脚架钢。 还有诸多军器司骗军费的钢制火铳的圆钢,口径大小不一。 朱祁钰还看到了很多钢钎,这些是要给工兵营打造开山铺路工具的钢料。 种类五花八门,堪称百花齐放。 “很好!”朱祁钰看着偌大的钢料仓再次肯定了徐四七他们存在的价值。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年底的时候,石景厂四司每一司评选出一个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授予奇功牌,其功等同于上阵夺旗。” “再评选出一百个有杰出贡献的工匠,给予头功牌,等同于枭首一级。” “最后评选出千人劳动强人,每一司一千人,给予齐力牌。” 兴安一脸肉疼,陛下这发了功赏牌,等于从内承运库里往外掏钱,大明内帑、国帑泾渭分明,若非他经营有方,陛下这么花钱,那是要破产的! 但是兴安也没法拦着陛下花钱不是? 朱祁钰接着说道:“王恭厂和台基厂、以及红螺厂,兴安你回头写个奏疏出来,按比例算出功赏牌人数,年底一起授勋。” “谢陛下隆恩。”徐四七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那功赏牌可是大明极为紧俏之物,因为坊间盛传大明皇帝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所以功赏牌那可是有镇宅安家之能! 但凡是家里压一块这样的牌子,哪怕是齐力牌,那也是莫大的荣光。 “好!”朱祁钰再次说了一声好,看着偌大的钢料厂,颇为确信,自己这一步,没走错。 大明有全世界最多、最精良、最善于生产的工匠,大明地大物博,有足够的的矿藏,只要有心去做,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二十年不成,就三十年! 总归要在徐有贞修的堤坝溃堤之前,把大明的生产力再推高一层! 朱祁钰没能如愿参观了燋炭司,这里面太热了,天气已经变热,燋炭司里更热,朱祁钰这一身常服要是坏了,够燋炭司烧三天燋炭了。 主要也是危险。 钢铁司已经完全投入使用,而燋炭司则只有十五眼燋窑投入了使用,另外一半还在营建之中,工匠们在日夜赶工。 “那边那一片的工地在建,是什么?”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不是驾步司,驾步司就在朱祁钰的左手边,里面是台基厂的宦官和工部办公的地方。 他的右手边是一片营建中的工地。 “正在筹建的炮药司。”蒯祥赶忙说道:“于少保说,随着熬硝营扩张,王恭厂地方有限,就将木料和硫磺的制备打算放到了京师之外,等到研磨成粉,送到王恭厂,最后成药储存。” 朱祁钰自然知道此事,只是没想到规模会这么大。 大明的劳动分工正在形成,一来,可以提高工匠们的熟练度,二来,可以减少工匠们转场时候损耗时间,三来,由工匠们发明创造,便利和简化劳动的工具。 在可持续竭泽而渔这件事上,于谦和大明皇帝已经保持了高度的一惯性。 至于王恭厂会不会炸…最起码,朱祁钰不住皇宫,泰安宫离王恭厂还隔着三个坊,一个皇宫呢。 他来到了石景山脚下,让所有人止步,再次奔着煤井司而去。 煤井司在西山,除了皇陵附近,其余地方的私窑全都被整饬了,这也是延期的最主要的地方。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是有小小分歧的,比如,懒汉的处理。 他主张饿死,慈父就是饿死懒汉。 于谦主张教化,在于谦这种士大夫眼里,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只是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化,才会懒惰成性。 此时活跃在石景厂的乞儿们,做工十分卖力。 是朱祁钰输了,但是朱祁钰输的很开心。 这群乞儿们在工兵营三个月,总算是有了个人样。 干活十分卖力,开井掏水,营建厕所、工棚、厂区,都有他们的身影。 最主要的是和过去朱祁钰见到的乞儿不一样,他们腰板挺直了,眼睛也有神了,身体也变得壮实了许多,身上还多了一股子劲儿。 并非之前那种行尸走肉、终日无所事事,强乞路人,甚至合起伙来,跑去商铺里,跟打劫一样,住在京师的商铺之中。 果然,大明的百姓是勤劳的。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也可以活的很好。 只是缺少引导,缺少教化,才不知道,该怎么去用双手去打拼。 孙镗低声问道:“陛下,这工兵营还可以吗?若是不行,再狠劲儿操练一番。” 孙镗是怕陛下不满意的。 这件事涉及到了各个农庄里,那些懒汉以后的生死之事。 于谦特意叮嘱过孙镗,一定要竭尽全力的将乞儿训练出来。 “好,很好!”朱祁钰对孙镗的工作做出了肯定,这也是他今天说的最多的几个字。 从东直门外四武团营,再到石景厂,最后到煤井司,这都让朱祁钰非常的满意,一切都是欣欣向荣,一切都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朱祁钰十分志得意满的说道:“就现在的训练强度就可以,也为于少保、金尚书们将懒汉送回来,打个样儿,做个参考。” “就照于少保所言,那些村子里的懒汉们,全都送到京营来练练,练练就好了。” 于谦再次劝谏成功,虽然这次的劝谏时间极长,但是于谦这次的劝谏,却是劝仁恕之道的大成功! 比陈循念经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 “黄旭池,你来说说,煤井司有何难点?”朱祁钰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开井取水之地,颇为感慨的问道。 肯定有总办和会办无法解决的问题,否则这煤井司的进度不会这么缓慢。 黄旭池面色犹豫的说道:“是天寿山正统陵寝,天寿山正统陵寝营建好了,却是阻拦了矿路。” 天寿山正统陵寝,是朱祁镇为自己修的陵墓,由会昌伯孙忠督办,一共修了十二年,已经修好了。 “孙指挥,带着人,毁了吧。”朱祁钰点头,平静的下了个命令。 第一百七十四章 炸 朱祁钰为什么要捣毁朱祁镇的坟? 朱见济在景泰四年,离奇去世,当时的众正盈朝,在大明野史之中,朱见济的死,始终和正朔党羽,有着极大的关系。 杭贤悲痛交加,景泰七年二月病故,景泰七年六月,杭贤最终葬于寿陵。 朱祁镇捣毁了朱祁钰的寿陵,还把葬在景泰陵里的杭氏,开棺鞭尸,杭氏尸首再无踪影。 若非朱见深恢复景泰陵帝陵之名,朱祁钰连个陵寝都没有。 孙镗和黄旭池面面相觑。 孙镗俯首说道:“陛下,这天寿山陵寝,拆起来,怪麻烦的。”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一个亲王,葬于金山陵园即可,捣毁了,就是了。” “麻烦?用上火药,速去速回,天寿山是那个方向吧,朕就在这里看着。” 孙镗现在有三个选择。 一,拒不奉诏,被陛下剁掉脑袋,换个愿意干的人来,整个十二团营,二十五万人,有的是人愿意干。 二,一刀将面前的皇帝捅死,迎回还在迤北的朱祁镇。 如果孙镗能打得过朱祁钰身边这十二缇骑,也能在大明皇帝死后,迎回朱祁镇,这倒是个选择。 三,拿着火药,去炸毁朱祁镇在天寿山的陵寝。 孙镗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带着人向着天寿山方向而去,一个时辰不到,朱祁镇建在天寿山的陵寝,就在轰鸣声之中,被炸了个粉碎。 看烟气腾起的方向,孙镗显然是怕无法完全炸毁,用的火药有点超量了。 孙镗打马而回,俯首说道:“陛下,炸完了。” “无人阻拦?”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寿山陵寝乃是孙忠,也就是太后亲族督造,守陵的人,必然有。 “守陵的人跑了。”孙镗挠了挠头。 朱祁钰哭笑不得的问道:“跑了?” “跑了。” 孙镗可是带着长枪短炮,打算去跟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的人,干一架,完成陛下交待的炸陵的事儿。 结果,守陵的人压根没敢抵抗,看到乌央乌央的乞儿军,直接跑的无影无踪。 “用的火药超量了,不要惊扰到列祖列宗的好。”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果然,孙忠那帮人,只是一群臭鱼烂虾罢了。 “末将有罪。”孙镗立刻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额头的汗已经滴落在了地上,对于全身皆甲的孙镗来说,这个动作非常难完成。 孙镗干的是脏活,陛下找个由头,比如惊扰皇陵,把他砍了。 这事儿的性质,就变成了孙镗私自炸毁皇帝大兄亲王陵寝。 孙镗为什么没有犹豫的去炸陵寝? 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 他认命了,依着陛下的性格,厚待军士,自己的家属应该能保住平安。 至于陛下为何让他去炸毁陵寝,而不是石亨呢,孙镗自己多少心里有数。 之前他因为京师之战未能封爵,而耿耿于怀,孙忠的孙女婿,信国公的曾孙汤胤勣,曾经拉着孙镗喝过几次酒。 “起来,不许跪!” 朱祁钰训斥道:“你家里长子孙宏,仗你有军功在身,在京甚是纨绔,颇有恶名,好生教导,最近不少人弹劾他,朕不想你这怀宁伯的勋爵刚到手,就飞了。” “啊?”孙镗抬起头来,有些迷惑,按照规则而言,他不是应该被枭首当替罪羊吗? 朱祁钰看着远处被风吹散的烟尘,出神的说道:“回头煤井司的事儿忙完了,去宗人府领怀宁伯爵。” 石亨看着孙镗这个憨憨劲儿,轻轻的踢了下他,示意他起来回话,孙镗满眼迷茫,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不是个吝啬的人,既然孙镗领命办差,毫不含糊,他自然要给爵。 于谦督查军功极为严格,孙镗若非被瓦剌人打到西直门城墙下,早就该封伯了。 西直门之战,错不在孙镗身上。 “好好效命国朝。”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孙镗说了一句。 孙镗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谨遵圣训!” 孙镗待到陛下走远之后,才变得兴高采烈了起来,非但没死,还进了爵。 实在是,意外之喜。 朱祁钰回城路上,看着石亨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你是想说朕给的这个伯爵颇为随意了吗?” 石亨却连连摇头说道:“那没有,当初论功行赏的时候,臣就以为孙镗理应封伯,奈何于少保过于严苛,孙镗为此还生了闷气,好几天没搭理于少保。” “那你想说什么?”朱祁钰回头看了一眼天寿山方向,烟尘已经尽数散去。 “臣就是觉得火药浪费了,这要是轰到瓦剌人身上,该多少战功啊。”石亨颇为可惜的说道。 那烟尘,少说用了四五千斤的火药,真的是…好浪费! 朱祁钰并未作答,拍马向着京师而去。 那花费了近百万两营建的天寿山陵寝就这么炸了。 不可惜吗? 朱祁钰一点都不可惜,他宁愿死后一抔黄土,立个石碑,也不埋在朱祁镇营建的陵寝里,他恶心。 而此时,孙忠留在天寿山陵寝的守陵人也快马加鞭,赶到了会昌伯府,翻身下马,急冲冲的冲了进去。 “老爷,不好了,老爷!天寿山陵寝被陛下给炸了!”守陵人风风火火的跑进了正厅,等到了孙忠之后,立刻高声说道。 孙忠以督造天寿山陵寝立功封的会昌伯,他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将手中的茶杯贯到了地上,愤怒至极的说道:“这个庶孽!” “来人,立刻派人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孙继宗从门外走了进来,拦住了要去通禀的人,低声说道:“父亲,父亲消消火,这事儿我听说了。” “咱们收拾收拾回山东吧,炸掉陵寝的是京营的孙镗,咱们之前还接触了。” 孙继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孙镗因为未曾封伯之事,和于谦闹了情绪,孙继宗就认为有可乘之机,就让女婿和孙镗,私下在燕兴楼喝了几次酒。 关系近吗?其实也只是喝闷酒罢了。 陛下一声令下,这孙镗立刻就带着人,把天寿山陵寝给炸了…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父亲啊,太后说得对,眼下京师,陛下说了算。” “太后都得避其三分,炸就炸了吧,本来就是天子陵寝规制,眼下也太上皇帝号也被削了,太后也认了,咱们呀,回山东老家祭祖。” “太上皇不在京师,咱们这么待下去,哪天惹急了陛下,不顾亲亲之谊,直接剁掉孩儿的脑袋,那如何是好?!” 按关系,朱祁钰要叫孙忠一声外公,宗族礼***理道德上,朱祁钰对孙忠动手,那是十恶之七不孝,毕竟是尊亲,那也是对大明司法的践踏。 但是朱祁钰可以对孙忠的儿子们动手,上次剁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孙续宗。 这次直接把孙忠督办的裕陵陵寝给炸了。 孙忠年纪大了,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几年了,这要是再父送子几次,也就差不多了。 孙继宗要劝劝父亲,这要是闹起来,陛下又要大开杀戒了。 他们沟通了那么多次孙镗,孙镗始终是只喝酒,不谈事儿,这陛下一声令下,立刻就去了。 他们斗不过陛下的。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孙忠面红耳赤,眼睛通红,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愤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收拾东西,回山东,这京师,不待也罢!” 朱祁钰回到了讲武堂,看着兴安说道:“你去宫里,告诉孙太后,朕把他儿子的陵寝给炸了,看看太后什么反应。”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他用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到了慈宁宫,求见之后,走进了慈宁宫内。 路上兴安想了很多说辞,但见到了孙太后,他还是平静的行了礼之后说道:“天寿山帝陵不合礼法,又阻煤井司新厂营建,陛下令人把天寿山帝陵炸了。” 孙太后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此事,生气也生过了,但是能怎么办呢? 谁让自己儿子不争气,至今留在迤北,回不来,这庶孽皇帝极为狷狂,炸了,她也只能生生闷气罢了。 “本宫已经知晓此事,你问问皇帝,我儿还能葬在金山陵园吗?”孙太后颇为平静的说道。 “陛下在下令之前,就说了,可以葬在金山陵园。”兴安有条不紊的回答着。 金山陵园,不算老朱家的祖坟,老朱家祖坟有两个,一个是明孝陵,一个是明长陵。 天寿山陵寝那是祖坟。 金山陵园埋得人很多,也很杂,比如被孙太后斗倒的胡善祥,就埋在了金山陵园之中,而不是和先帝朱瞻基同寝同穴。 孙太后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了,那你回吧。” “臣告退。”兴安离开了慈庆宫。 孙太后看着兴安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庶孽皇帝,做事真的是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任何人的反应机会,前脚提到了皇陵,后脚立刻就炸了。 孙太后能咋办? 不说斗得过斗不过,把朱祁钰斗倒了,让朱瞻墡当皇帝吗? 归根到底,现在庶孽皇帝猖狂,是自己儿子没本事,人在迤北。 皇帝告天地、社稷、宗庙的时候说,先帝将社稷人民交于正统,正统不能守,这话就是朱祁钰敢做这些事儿的根脚。 孙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能无奈的摇头。 孩子不争气,怎么怪庶孽狷狂呢? 孙太后看着那副陈循送来的贺礼,那是一副塞外的画作,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描写了塞外的生活。 这幅画,则是孙太后对朱祁镇,唯一的念想和寄托了。 朱祁钰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核定宣府之战的功臣名单,这里面的兵科给事中朱纯,抓了一个紧要的奸细,按道理该给一块头功牌。 但是杨洪将朱纯和朝中陈循是好友,送给太后的那副献桑柘郊原邻舂社饮图,就是朱纯所作。 杨洪也很好奇,陛下这头功牌,到底给不给朱纯。 这涉及到了大明朝,到底是站队更重要,还是做事更重要。 “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陈循也还好,就是脑子迂腐了点,但是从未阻碍朕的政令,倒是无碍。” “朱纯主动报备缉捕奸细,理应恩赏,五十两加头功牌,朝廷不可言而无信。” “赏。”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次盐铁会议 朱祁钰肯定了朱纯在宣府之战中持节守正的态度,自然要奖励。 其实文官们想拿到功赏牌,尤其是奇功牌和头功牌的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 就朱祁钰所知,整个在京文官里,只有不到二十人在京师之战中,获得了头功牌。 朱纯也是此次宣府之战中,唯一获得头功牌的文官,他抓了一个奸细。 纯金的奇功牌,朱祁钰至今才授出了二十四快,宣府之战,只颁发了四块。 于谦也是唯一获得奇功牌的文官。 论功行赏是必然的,朱祁钰和杨洪就边军功勋的问题上,商量了很久,最终核定了功勋册。 兴安从拿着了功勋册,查点了奇功牌三枚,头功牌三千两百四十七枚,齐力牌两万余枚,银二十五万两,赐服一千余套,马匹五百余匹,补给宣府。 计省还没有挂牌成立,但是不妨碍计省的办事效率极高,在朱祁钰下达命令四天以后,内承运库的算账太监和户部度支部,就完成了对江南盐场的账目梳理。 朱祁钰并未召开廷议,这次只是盘账,并不涉及到政策上调整,他在讲武堂召开了小规模的讨论会议。 而这次的会议内容,就是大明的盐引。 说是小规模,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户部四部、都察院右都御史,悉数到齐。 朱祁钰等到人到齐了,才拿着司礼监呈上来的奏疏和户部度支部的奏疏,来到了会议桌前。 礼部尚书胡濙是第一次来到朱祁钰这个小楼,他颇为感慨,甚至有些缅怀。 那时候的北京还不叫北京,叫北平,大明对燕王府和北平的称呼,都是北衙。 太宗文皇帝就时常开这种小会,不过那时候,主要是讨论北伐诸多事宜。 现在陛下也开始了这种小会,灵活的召集各部主事,了解天下事。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众多朝臣待朱祁钰来到会议桌前时,赶忙行礼。 “朕躬安。”朱祁钰将两本奏疏放在了桌上,示意大家都坐下,不必拘束。 “陛下,天子不行无名之处,这讲武堂主楼仅仅悬挂一个山长牌子,却无匾额,是不是取个名字?否则不合礼制。”胡濙是非常注意陛下的礼制的,比如郕王府更名泰安宫。 这种更名可不是随意更名,比如郕王府改名字前是绿瓦,改名之后是黄瓦。 陛下在讲武堂时日繁多,这讲武堂的主楼,乃是天子起居之地,焉能一个主楼二字,就糊弄过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就叫聚贤阁吧,兴安,朕待会儿提字之后,做块匾额挂在楼下。” “是。”兴安俯首领命。 他将两本奏疏放下,无不感慨的说道:“今天召集诸位明公前来,是因为朕打算仿前唐、前宋旧事,在户部重设盐铁部,主要就是盐铁燋煤生产规划之事,名曰计省。” 大明朝廷财经事务,不能说没有,只能说聊胜于无。 朱元璋在定鼎天下之后,北方民生调令,千里无鸡鸣,为此进行了大规模的卫所营建和屯田,为了休养生息,对于财经事务,几乎沿用了前元放权的状态,恢复民力。 朱棣从永乐六年之后,就是整日里北伐、下西洋,内承运库有钱,户部哭穷,朱棣就从内承运库拿出来补贴一点。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宣德九年,停止朝廷下西洋的活动,大明的财经事务,内帑也没了太多的进项,内帑补贴国帑再也不是定制了。 大明,完全没有系统性财经事务的结构,唯独盐法办得有点声色,但已经开始日渐崩坏。 于谦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盐法兹事体大,这农庄法还在推行,就立刻推行盐法改制,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了。” 于谦深知陛下有些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担心陛下急功近利,反而把良政变成恶政。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天只是效仿古时汉宣帝召开盐铁会议,讨论一下盐课之事,于少保多虑了。”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 汉宣帝的时候,召开了一场空前的讨论会,就是关于盐铁专营的诸多问题,进行了长达五个月的研究,而后经过两年多的定策,才最终确定了汉代盐铁专营四百余年的格局。 朱祁钰只是让群臣议政,各抒己见,并没有打算立刻开始改革和推进政策。 “开始吧。”他示意户部尚书金濂,先起个头。 金濂拿出了户部的奏疏说道:“我朝盐法,乃是用的自唐肃宗时第五琦,行亭户之法,沿海办盐亭户得免杂徭,此制历代相沿,我朝亦是如此,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下旨,令各产盐地方,优免盐丁杂泛差役。” 第五是一个姓氏,第五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候,创榷盐法,此制沿袭沿袭到了大明。 大明用的盐法是什么时候的?乾元元年、 距离景泰元年,已经足足过去了六九十二年。 这近七百多年,这盐法,就没什么变化吗? 答案是没有。 金濂继续说道:“自洪武十七年至今,这盐法就有多出混淆,究竟是免丁役还是灶田役,免多少,怎么个免法?各地方,是否相同?” “答案是,不知道。” “臣自领户部尚书以来,九月之余,一直在盘算大明的账目,陛下又给了些算账的太监,总算是盘清楚了。” “各地免灶田、免丁役各不相同,毫无定制。”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也就是说,即便是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各地盐丁生产了盐,可以免多少田,又或者可以免多少地亩的赋税,是这个意思吗?” 金濂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 聚贤阁内,一片哗然,大家都是议论纷纷。 大明的财经事务,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的状态,这种状态有多么的触目惊心,就是户部尚书都说不清楚,到底朝廷是怎么拿到盐的。 财富即为权力。 “臣多次和两浙巡盐御史邢昭沟通,终于算是大概摸清楚了这些盐场,免丁役免灶田役,大约算下来,每丁大约有二十五亩田地免赋税。” “每一丁可产多少盐?是谓日办三斤,夜办四两,无分昼夜寒暑之苦,皆以此为准。” “以全年三百六十日计,丁盐为一千一百七十斤,合小引盐五引又一百七十斤。”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全年休息不足五日,灶丁煎盐之苦,不分冬夏昼夜,比之工役,有何轻重?” “有司杂泛差役,全无优免,是以灶丁分力,额课常亏。” 朱祁钰作为皇帝,他对盐课的意见是,盐丁太苦了,全年无休,灶丁整日煎煮盐田,其役远较民户、军户、匠户役为繁重,世人目之为苦役。 而且有的部门,为了大规模的获盐,还广泛差遣私役,连朝廷规定的优免政策都没有,所以盐丁一年产盐常常有亏欠,但是这不怪盐丁。 比如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小江场正额田粮,都不给盐丁免除,盐丁这头熬盐,那边种地,其赋税徭役之重,当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小江场的盐丁,就立刻杀掉了小江场百户长余必美。 爷不干了!爷跟着一起造反了! 朝堂明公们,面面相觑,只有工部尚书石璞一言不发,他手下四司主事,皆工匠出身,他十分清楚百姓苦楚,但是又能如何呢? 正统十二年,石璞请奏,河东运司盐丁,除正役里甲该办粮草外,其余柴夫、弓兵、皂隶一应杂泛差役,皆应该免除。 但是现在的稽王,当时的正统帝下的敕谕是什么?是淮扬二府各场灶丁,有欠税粮者,拘拿盐追。 不仅不免,还要拒拿追缴欠盐。 明公们的议论终于小了一些。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诸位,这是一份运司、提举司,关于盐丁的一些数字,两淮、两浙、山东、福建、河东、广州海北、四川、云南等地,大明总计有盐丁三十万余。” “并不包括陕西灵州小盐池盐丁,数字太小,忽略不计,我大明盐丁三十余万。” “每年可产三亿二千九百零四万一千五百四十斤,折合小引盐当为一百六十四万五千二百零八引。” 户部尚书金濂将一份做好的表递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朱祁钰这封表已经研究过和多次了,结合各地巡盐御史、州府县奏疏和漕运太监等监察,这个数据是有一些出入,但是并不会太多。 户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年一年因为征伐瓦剌,大同、宣府需粮,增加盐引开中,一共发三十年盐引,五百四十四万两千七百四十引。” “仅正统十四年一年,就欠了三百七十九万余引,大同米贵,一石米一两二钱,按一引大同府一石米价算,总计欠银三百四十六万两。”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总共欠了多少?” “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总共欠银七百三十四万两银,现在还差着五百三十二万两银的盐。” 正统一十四年欠的账,还得朱祁钰来还。 大明此时才建国八十余年,全球大航海还未开始,白银还未大量流入中国,即便是朱祁钰的内承运库有钱,也只有两百万两左右。 朱祁镇当了十四年皇帝,欠了地方多少?约等于两个朱棣的遗产。 还? 根本还不起。 于谦眉头紧皱的说道:“那为什么这盐法,依旧适用,并非崩溃呢?这么个欠法,早就该一拍两散了才对。” “因为盐引,早就不是盐引了。”金濂回答了于谦的问题。 若非此次陛下让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拨算盘,算这笔账,他也只当盐引是盐引,可是盐引,早就已经不是盐引了。 金濂十分确切的说道:“按照我们的算法,盐引应该价值一两二钱的白银,但事实上,此时的盐引,每一引大约价值一两五钱,南直隶等地区,皆用盐引买卖货物。” “盐引有价,大同一石米可得一盐引,折价一两二钱,但是在南直隶,盐引价高,往来货商,以盐引买卖。” 为什么盐引,如此超发却无事呢? 因为盐引更多的是充当货币在用。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明皇帝要出新书了 金濂继续说道:“其实在两浙和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区有大量的私营盐田,他们雇佣当地的百姓,当做灶盐工,每日煎盐,规模极大。” “大明的盐引,在官盐场可以承兑,在私人盐场同样可以承兑。” “所以,朝廷超发了那么多的盐引,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反而是各地州府县,始终希望可以多一些盐引。” 朱祁钰在当老师的时候,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在宋朝的时候就出现了。当时的教科书上写的是最早的信用货币。 后来到了元朝时候,是至元宝钞,到了大明就是大明宝钞。 但是这些纸质货币很快就因为超发,通货膨胀,变得比厕纸还便宜。 那这些纸质货币出现的基础是什么?为何又变成了废纸一堆呢? 出现纸钞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缺少货币,来完成民间的商贸交易。 大明的产银年十余万两,还有朱元璋的祖训,为了推行大明宝钞的使用,民间不得用金银交易。 大明宝钞滥发从洪武年间就开始了,大明宝钞的泛滥成灾,从最初的一钞可以换一贯,到现在一钞几钱都没人要的废纸。 但是另外一种纸质货币,依托于粮食和盐的货币,出现了,那就是盐引。 大明的盐引是可以到盐场去承兑的,即便是无法到官盐场承兑,私盐场同样可以承兑,这些盐引,就变成了实质性的货币。 在大明未有大量白银输入之时,承担货币的功能。 所以,正统三年、正统六年、正统九年、正统十四年的超发,的确是朝廷欠了商贾们盐,但是商贾们并不是很在乎,即便是不能在你官盐场承兑,我也可以到私盐场承兑,换给水商,也有得赚。 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人口日益增长,食盐和粮食需求在增长,以食盐和粮食为信誉的货币,才能够在大明如此畅通无阻。 正因为大明足够的强大,大明财经事务,才可以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崩溃状态,而不崩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适应调节能力。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我们不应该窃喜这种现象的出现,虽然看似朝廷获利颇丰,但是我们要时刻谨记大明宝钞的教训。” “滥发、超发,必将导致盐课,彻底的崩坏。” 金濂附和的说道:“陛下言之有理,事实上,去年盐引的超发,就引起了官盐场和私盐场的挤兑,人满为患。” “九月处,一小盐引仅值粮三斗五斛,按江南粮价计算,一小盐引仅值银一钱七分五毫四厘。” “官盐场人满为患,人心汹汹,私盐场关门大吉,盐丁无以为生,盐价粮价飙升。”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两银子。 金濂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随着京师之战,大获全胜,这种惶恐情绪得到了极大幅度的缓解。” “各私盐场窝,再次开场煎盐,挤兑之风立减,这盐粮价慢慢的下来了,这盐引慢慢涨了起来,恢复到了一两二钱的价格。” “我所说的银,并非现银,而是粮价和盐价折合之后,参考价格。” 陈循呆滞了许久,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为何如此?盐粮价贵,盐引应该贵才对,为何会是贱价?” “盐粮价贵,盐引反而贱,盐粮价贱,盐引反而贵?这…” “陛下,臣愚钝。” 陈循是个大学士,自从永乐十三年状元及第之后,一直在京为官,擅长念经,集古代帝王行事,撰写《勤政要典》,劝谏皇帝勤政,这方面陈循一直是很积极的作用。 但是长期任京官,让他无法了解这天下事儿,脱离百姓,不明白也很正常。 朱祁钰试图解释此事,对着陈循说道:“坊间多用盐引做钱,土木堡兵败,盐引挤兑,私盐场关停,官盐场内,引多盐少,盐价飞涨,引价暴跌,因为人们不知道是否能够换出盐来。” “京师胜,则不再挤兑,盐引继续如同往常那般,充作大量交易的货币,不再挤兑,则在官盐场内引和盐平衡,引价恢复。” “陈学士,你能听懂朕在说什么吗?” 陈循呆滞的摇了摇头,愣愣的说道:“盐引一引等于大同府一石的米,等于江淮两百斤的盐,盐价贵,盐引也当贵才是。” 其实不光是陈循,在场的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也有不少人在挠头。 于谦能够理解,石璞、金濂、王直也都可以理解。 把盐引理解成为民国时期的金圆券就很容易理解了,战败了,开始通货膨胀,金圆券立刻贬值,就是正统十四年九月盐引暴跌的样子。 朱祁钰取了一张白纸,画了三个圈,拿起来说道:“诸位明公请看,此乃盐引,盐引分为两部分的价值,一部分是使用价值,一部分是交换价值。”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加起来,才是盐引的价值,也就是货币的价值。” “使用价值是可以承兑的盐粮,交换价值则是在贸易之中充当交换媒介的作用。” “国朝战败,人心汹汹,则交换价值大跌,远超使用价值的增长,所以才会暴跌。” “国朝战胜,人心稳定,生产恢复,使用价值虽然略有跌幅,但是交换价值却恢复了,所以引价恢复。” 陈循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臣明白了。” 他看着那张图立刻才明白,原来如此! 盐引不仅仅代表的是盐,它更是大明发行的类似于大明宝钞一样的钱。 国朝战败了,那盐引薄纸一张,自然是无用,国朝胜了,那盐引还是盐引,大家一切照旧。 朱祁钰这才松了口气,他讲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就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货币的作用。 陈循搞政治,尤其是帝王行事、文书这方面,很有成就,但是在经济领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于谦反而看着皇帝,眼神闪烁。 按理来说,陛下做郕王的时候,是不会学这些东西才对,陛下又是怎么如此透彻的、清晰的理解盐引,在坊间流通的作用的呢?在去年九月份的这次动荡中,这货币是何等价值呢? 这时候,于谦更加确信,陛下背后有高人!九十九尺那么高! 至于陛下是否是真武大帝转世,于谦是不信的,他更相信是陛下身后的高人,类似于姚广孝于太宗文皇帝那般。 但是于谦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高人是谁。 金濂认真的记下了笔记,陛下这部分关于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也是足以让他茅塞顿开。 金濂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银子最适合做大明的货币,为何银子可以作为货币呢? 因为银子没什么使用价值,但是有着极高的交易价值。 金子也是也可以,但是金子实在是太少了,还是银子靠谱一些。 朱祁钰坐在凳子上看着金濂的反应,觉得有必要写一本大明版的《国富论》了。 大明的财经事务,简直是一塌糊涂! 财富即权力。 没有有个健康稳定的财政体系,大明怎么能长驱万里,扬鞭域内呢? 与《国富论》相比,朱祁钰其实更喜欢《资本论》,但是在大明写《资本论》,实在是太超纲了… 金濂已经坐下,他还在思考去哪里搞银子,听说倭国很多,可不可以利用大宗商贸,来大量获得稳定的货币呢? 盐引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而且关切到了的大明的民生起居,这东西做货币,实在是牵一发则动全身。 金银稳定,但是大明一年产银十万余两,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按照金濂在户部盘账的估算,大明一年至少得五百万两以上的白银流入,才能让白银全面充当货币。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之前就说了,打算让算账的太监和户部的度支部主事,成立一个计省,暂时挂在石景厂名下,计算每年石景厂生产,偶尔也替朕算算这笔账。” 嘉靖皇帝别号大明户部尚书,就是完全控制了钱袋子,才会二十年不上朝,不视事,但是依旧可以独断朝纲。 朱祁钰没打算做金濂的活儿,金濂干的挺好的,但是大明这本经济账,不能这么一直糊里糊涂下去了。 “若有异议,可以现在提出来,或者写成奏疏呈奏文渊阁,只要是现象、问题、原因、方案等四个大方向上说得通,朕都会认真看的。”朱祁钰从来没有不允许朝臣们参政议政,但是朱祁钰反对泛泛其谈,胡搅蛮缠的空谈谬论。 参政议政,朝臣们就是干这个的! 大明的科举,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选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参政议政吗? 但是一些人这官当着当着连三分人样都没了,只剩下了七分兽样,若是那胸前补子上的禽兽。 “陛下,臣以为盐政兹事体大,还需再派出能吏前往两浙巡盐,将此事摸排清楚,以稽为决,没有任何调查,反而是空谈。”王直在奉天殿内天天打瞌睡,今天可没有,他一直聚精会神的听,也积极献言。 以稽为决,翻译翻译就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经过多方调查,结合州府县巡盐御史奏疏,再加上陛下耳目之臣,前往地方巡查,再做出决断。 “可有人选?”朱祁钰点头问道。 王直作为吏部尚书,举荐贤能是他的职责,他俯首说道:“翰林院庶吉士李贤,颇为有才,臣以为可以前往两浙、两淮、福建、广州等地巡查,日日上奏。” “那个在土木堡天变中侥幸逃脱的李贤吗?”朱祁钰记得此人,之前于谦在彰义门外大破瓦剌先锋军,俘虏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侥幸逃脱的李贤。 这人朱祁钰还有点印象,他点头说道:“那就他了。” 至少李贤对大明是忠诚的,朱祁镇这个皇帝都降了,他这个臣子反而跑回来了。 虽然李贤在大明啥都不是,但是这样的人,在瓦剌,那都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济国治世之才。 比如明末时候,黄台吉手下的范文程,在大明,连个进士都考不中。 “陛下,臣以为应该定下章程来,这盐法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改良,定期商议,才能推动,而不是想起来,就议一议,想不起来,就弃之如敝履。”胡濙再次俯首献策,在朝堂上,整天打瞌睡。 陛下一杀人,胡濙和王直俩人就睡觉,都是师爷一样的任务,装糊涂的高手! 胡濙并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他只是奉行自保罢了。 他从永乐至今历任四十余载,大明朝政他早就看透了,今天想起来了,改一改,明天就忘了! 大明盐法是今天第一次讨论吗? 可是每次都是议着议着,无疾而终。 但是陛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一月一次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先上船再补票 聚贤阁内第一次盐铁会议,依旧在进行,六部尚书正在积极进言献策,俞士悦作为刑部尚书,也意识到了盐引的重要性。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地方法司应该申饬,盐法败坏,私盐场屡发私盐引,败坏朝廷纲纪,臣以为应该派出缇骑下江南整饬,即便是不改盐法,这等祸乱朝纲之事,也应立刻处理。” “由户部、刑部、吏部、大理寺、锦衣卫提刑千户,四部联合,进行联合打击,盐引事涉江山社稷,臣请奏。” 俞士悦对私盐场的确是没什么好办法,大明官盐场数量有限,而且最主要的是大明近十数万的百姓,依靠盐场生活。 煎盐又苦又累,那也是一件营生,虽然获利不多,但是能够勉强糊口。 但是私盐盐场滥发私盐盐引,并且在坊间大肆流通,这是在刨朝廷的根基!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王尚书、金尚书,你们可有异议?”朱祁钰问到了两位尚书。 王直摇头说道:“陛下要推行农庄法,整饬吏治势在必行,臣没意见。” 大理寺卿夏衡,作为大明最高法司审核的机构,他却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私盐引泛滥之事,必要打击,这等同于私印大明宝钞,理应枭首籍家。” “但是私盐盐引,乃是官盐盐引不足导致,又与私印大明宝钞不同,量刑以籍没家产为准。” “臣以为可行,而且计省可以核算私引数量,量算每年到底该下发多少盐引,才够用,而且也够市场使用。” “待部议之后,再给陛下答复。” 朱祁钰点头说道:“多久?” “日暮之前。”夏衡马上回答道。 “下次廷议,三部合议,将章程定下来。”朱祁钰多给了点时间,而且三部联合行动,自然不能只有户部自己部议。 “陛下圣明。”俞士悦、金濂和王直俯首说道。 于谦则开口说道:“陛下,大明盐引超发,还有一件事应该禁止。” “亲王、郡王、勋臣、外戚等,常常请赐恩赏,并直发盐引,臣以为此时,应当严禁。” “盐引涉及边方粮草之重务,一旦边方有难,盐引又如此败坏,边方粮草如何解决?” “臣以为应革罢诸王、勋戚请赐盐引之惯例,大明方能长治久安。” 朱祁钰敲着桌子,思考了许久对着兴安说道:“此惯例,一律革罢。” 赐给诸王勋戚的盐引,乃是直接超发,甚至不过边方,盐引本就涉及钱粮,乃是社稷之重,私自滥发,岂是儿戏? 赏赐可以给金、银、玉之物,但是涉及到了盐粮,这是朝廷之命脉,还是不要给的好。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起身说道。 朱祁钰思考片刻后点头说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今天总算是弄明白了大明的盐政多么的脆弱,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去消化。 “那好,今天就歇了,兴安,你让中书舍人将此次盐铁之议整理成册,每月一次,最后订册,好为后来人定策之前,作为参考。” “至于看不看,朕也管不着的。”朱祁钰看没人有提议了,就宣布散会了,并且整理成图文资料,至于儿孙看不看,那就不是朱祁钰能管的事儿了。 于谦并没有走,于谦若不再京畿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要问政的。 “于少保,来手谈一局?”朱祁钰一时间有点手痒,兵棋推演棋盘,也是朱祁钰在大明少有的消遣活动了。 “李永昌,武清侯石亨在不在讲武堂?”朱祁钰问到了李永昌,之前朱祁钰任李永昌为讲武堂提督内臣,负责讲武堂的事宜。 李永昌俯首说道:“石总兵还在上课。” “杨俊呢?” “杨副总兵也在上课。”李永昌俯首说道,这都是教习,每天除了提督京营,还要负责上课的事儿,很忙的! “昌平侯呢?”朱祁钰再问。 李永昌俯首说道:“倒是没有在上课,不过在礼堂,一些学员的课业本需要昌平侯盯着。” 朱祁钰愣了愣,无奈的说道:“忙,都忙,陪朕下盘棋的功夫,都没有。” “忙点好。”于谦也是无奈,陛下不也是整天忙忙碌碌? 这是得着空了,其他人没工夫罢了。 朱祁钰开口说道:“兴安,今天晚上赐席,让昌平侯、武清侯、杨副总兵、孙指挥,都留下来。” 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个新的兵推棋盘,这个棋盘很大,一式五份。 大明与瓦剌,不过这次不是京师之战,不是宣府之战,而是三路大军齐出,对瓦剌,扫庭犁穴。 但是要玩至少得六个人,三路大军一组,瓦剌、鞑靼、兀良哈一组,还有个裁判。 朱祁钰这个两人对弈的棋盘,正式变成了大桌游的团战模式。 这也是他一直希望的,大明的大规模兵团作战。 朱棣五次北伐,京营一出,千里无马鸣,气的朱棣直跳脚。 这次朱祁钰打算准备三年的军备、粮草、情报,对瓦剌人彻底扫庭犁穴,一扫大明之耻。 于谦和朱祁钰开始了对弈,不过这次的战场地图,选的则是京师之战,这个图两个人可以玩。 朱祁钰持的大明。 “下雨…”兴安颇为无奈。 “刮风…”兴安又立刻说道。 兴安看了半天,挠头说道:“暴雨!” 朱祁钰弃子认输了,有兴安这个黑哨,他还是下不过于谦。 纸面上的实力,京师之战,真的蛮难打的,但是战场有的时候,不仅仅是看纸面实力。 即便是他带着呼风唤雨的外挂兴安,跟于谦对了几次,都是无济于事。 该输还是输。 “朕前天去了石景厂,视察了一圈,于少保说那些农庄里的无赖,送到京营里,操练几日,就有点人样了,他们很不错。”朱祁钰说起了视察石景厂,他不再下旗,兴安收拾起了所有的棋盘。 于谦点头说道:“石景厂臣也去看过两次,都很不错,分工明确,井井有条,此厂若是建好了,大明地方可依例推而广之。” “官冶所之事,待到石景厂建好之后,在细细研议便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把稽王的陵寝给炸了,它阻了煤井司的路。” 于谦摇头说道:“臣听闻此事了,陛下有些操之过急了,先是黄瓦换青瓦,降为亲王陵寝,再炸、再拆,也没人会说什么了。” 办事总得有个过程,陛下这直接炸了,就不太好,不如换瓦降等,然后再炸再拆,左右不过是个亲王墓,这样做事。就不显得那么急躁了。 于谦深知陛下的秉性,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得马上干,操之过急,急于求成。 其实军、政上还好,陛下表现了帝王应该有的沉着和冷静,但是事涉稽王之事,更显如此。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陛下这是办得有点糙了。 他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府上下又该惶惶不安了。” “不过炸都炸了,胡濙要是有什么说辞,今天就该说了,明日早朝,即便是有一两个言官议论此事,胡濙自会找补,陛下勿虑。” 事儿都做了,只能先上船再补票,让礼部拟一道圣旨,将天寿山朱祁镇的墓地降等便是。 难不成,再给它修好,重新降等,再炸一次? 太后那边既然没说什么,孙忠也离开了京师,应当没有后患才是,但是于谦总是隐隐不安,但是具体不安在哪里,他也说不明白。 朱祁钰认真琢磨了下,自己这事儿办得极为痛快。 等? 在朝堂上扯来扯去,一拉扯就是半年的功夫,索性先给他炸了。 钓鱼佬擅长打窝,朱祁钰这算是用炸稽王墓这件事,又做了个窝。 至于上不上当,朱祁钰并不看好,他这个钓法,从来没钓上过鱼。 伟人曾经说过,如果同你谈的人只谈成绩,不谈错误和缺点,那么他们就没有反映现实的真实情况。 至少于谦现在还愿意说朱祁钰办事的缺点,这件事本来可以更加圆满一些,可以更体面一些。 但是这件事归根到底是稽王朱叫门,太不体面了,朱祁钰自然没必要给他体面。 朱祁钰放下了关于炸墓的事儿,他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颇为古怪的说道:“瓦剌人最近没了动静,也不接见我大明汉使,也没什么动静,是要做什么?” “臣以为,经宣府一战,瓦剌人,怕是要西进了,哪怕不去西域,也要主力回和林了。” “元太祖铁木真称雄草原,在元太祖十五年,在和林建都,谓曰龙庭。” 于谦点了点堪舆图的位置,和林在漠北,距离大明京师大约三千里路,和京师到福建的距离相当。 而且除了漠南之外,全是大荒漠,大军补给极为困难。 “自元太祖死后,蒙古就开始了皇室同室操戈,铁木真第三子窝阔台和第四子托雷,开始内斗。” “窝阔台在辽人耶律楚材的支持下称汗,窝阔台联宋灭金不久之后病逝。” “窝阔台死后,窝阔台的孙子失烈门和窝阔台的长子贵由,开始争夺汗位。” 于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窝阔台死后,立的是孙子失烈门,结果窝阔台的长子贵由不服气,做了可汗。 这和大明朝立了皇孙朱允炆,燕王朱棣不服气,占了皇位,就很像了。 于谦继续说道:“贵由这可汗之位,坐了两年,就死于了刺杀,并无子嗣,汗位由托雷的长子,蒙哥继位。” “就是死在了钓鱼城下,号称上帝之鞭的蒙哥?”朱祁钰倒是对这个蒙哥有点印象。 蒙哥攻打蜀中,在钓鱼城下筑起高台,查看钓鱼城内情况,被钓鱼城守将王坚砖檑飞丸齐射重伤,蒙哥很快就死在了钓鱼山上。 朱祁钰对这个大元战神,还是很有印象的,此人过往战绩,的确是堪称战神,结果还是一头撞在了钓鱼城上,撞死了,这个战神二字,便有了一些嘲讽的味道。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他。” “蒙哥一死,蒙古就开始又一轮的同室操戈,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两人打的天翻地覆,自此之后,前元同室操戈,比比皆是。” 于谦讲到这里,就停止讲蒙古的内斗史了,再往下不是三两句话,能说的清楚了。 后面内斗更凶,忽必烈之下,三代人皇位更迭更是走马观花,不到六十年的时间,换了十一个皇帝,而且还是三脉互相厮杀,背刺与反背刺… 堪称现实版的背刺风云4。 这可是我最好的盟友!背刺? 得加钱! 于谦接着说道:“陛下,现在的瓦剌和漠南的鞑靼势如水火,两派之间你死我活,只要稍加挑拨,就是烈火烹油。” “瓦剌在宣府扔下了三千尸首,狼狈逃窜,也先要是再不带着人回漠北和林,依旧在大同、宣府外的集宁徘徊,那就真的太蠢了。” 跑,对于草原人而言不是什么羞辱的事儿。 大明建国八十年,他们已经跑了八十年,已经跑习惯了。 所以于谦才断定,瓦剌人要回和林,大军再留在集宁,那就是在等死了。 即便是大明不收拾他们,实力大不如以前的瓦剌,也会被鞑靼人收拾。 “那稽王呢?于少保以为,瓦剌人会放他回来吗?”朱祁钰问到了关键问题。 于谦摇头说道:“臣不知。” 其实朝内最近这些事,稽王府死了一个奢员、大明朝死了三个御史。 这些朝廷上的波谲云诡,都是因为那个还在迤北的稽王。 一些人心里还抱着稽王回来之后,围绕在稽王的身边,继续自由的发财。 孙忠也好,顾耀也罢,都是如此,稽王的存在,已经严重的耽误了大明前进的步伐。 于谦却模棱两可的说道:“但是臣知道,陛下应该早做准备了,毕竟瓦剌人别的不会,捣乱还是会的。” 瓦剌是不可控的因素,他们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俘虏的大明皇帝,现在的稽王? 迤北之事,何其错综复杂。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子北狩 于谦对瓦剌人和朱祁镇是足够了解的,这个做了十四年的帝王。 他曾经劝谏当今陛下,天天人人为私,但是陛下一人公耳。 皇帝这个职位,在某种程度上,寄托了士大夫的所有理想,那就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朱祁镇没有一点符合这个特征。 朱祁镇这个人,实在是太过于自私自利了。 朱祁镇的老师们,教他了无数的道理,这些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朱祁镇,完全没有把这些道理,放在心里过。 在大明朝臣们看来,这位正统帝,将天下为公,陛下一人公耳,理解成为了吾与凡殊。 这种理解,是完全错误的,那是宗教的神,不是人间帝王,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 路线错了,只能越走越远。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是当初曹操骂汉献帝刘协的话。 曹操杀董承,连带着把汉献帝刘协宠妃董氏,一并杀了。 汉献帝皇后伏氏,给父亲写信,怒骂曹操,令密图之,让他的父亲伏完,伺机除掉伏氏。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丁卯,曹操杀皇后伏氏,灭其族及二皇子。 曹操在官渡之战时,手下人都是秘密写信给袁绍请求归附效忠,曹操官渡之战大胜特胜之后,反而将书信全都烧掉了。 曹操让尚书令华歆去做抓拿伏氏,伏氏躲在夹墙之中,尚书令华歆,凿墙将伏氏揪出伏氏。 伏氏披头散发,赤脚跣足,经过外殿坐着的汉献帝身旁,拉着汉献帝的手,苦苦哀求说:陛下,你就不能救救我吗? 汉献帝说,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于谦将这两句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评语,同样给了朱祁镇。 他是臣子,他不打算做权臣,他只想为大明尽忠职守。 他于谦不是权臣,但是陛下是皇帝。 依着陛下的性子,即便是朱祁镇回到了京师,陛下令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诛杀稽王妃钱氏的话,朱祁镇大约也会回一句,我也不知命在何时! 毕竟在正统帝看来,他自己的命,比谁的命都重要。 所以,朱祁镇死在迤北,或者永远不回来,陛下就永远不会对稽王府那些孤儿寡母们动手。 自从上次稽王府下毒案之后,稽王府已经与宫里的那为太后,一刀两断。 现在稽王府上上下下,全仰赖陛下仁恕了。 但凡是这位稽王,再次回京,那就是血雨腥风。 “于少保在想些什么?”朱祁钰用手在于谦的眼前晃了晃,他已经发现于谦有些走神了。 “臣唐突。”于谦赶忙请罪,君前失仪,算是不敬,但是事关重大,于谦想了许多许多。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无碍。” 朱祁钰已经为朱叫门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朱祁镇脱离了瓦剌人的保护,必死无疑。 即便是逃脱了迤北的天罗地网,他还有最大的后手。 朱祁钰从来不信袁彬,那是朱祁镇的亲卫。 朱祁钰也不太相信岳谦和季铎,因为他们和朝臣们多有交通,水很深,朱祁钰怕自己把持不住。 但是他相信,那两个跟着自己一起冲锋陷阵的无名缇骑,他们当时已经在德胜门外,动过手了。 而且朱祁钰,更相信自己,哪怕是真的出了什么转折,稽王真的回京了,他也不会后退一步。 大不了,自己动手就是,这京师,还有谁能拦得住自己? “陛下今天讲的分工与货币之事,颇为新奇,臣见猎心喜,此乃大道之术,还请陛下不吝。”于谦说到了今天聚贤阁内说的种种,他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一套成体系的东西,而且在大明乃是闻所未闻。 朱祁钰自然知道于谦求的是什么,笑着说道:“朕平日里瞎捉摸的东西,等朕写好了,给于少保看看。” “不急。” 于谦无奈,朝闻道,夕死可矣,陛下这讲都讲了,还卖了个关子。 晚饭之后,杨洪、石亨、杨俊、孙镗就到了,再加上于谦和朱祁钰,正好六个人。 “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瓦剌、鞑靼、兀良哈。”朱祁钰将六股势力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武清侯、杨副总兵、孙副总兵,你们三人各持本团营。” “朕、昌平侯、于少保,我们三个人持瓦剌。” “我们在两个房间里,互不干扰,兴安,你来做裁判,不得下雨了,这是推演,不是玩。”朱祁钰先跟兴安说了这次不能吹黑哨。 团战开始了。 兴安在两个隔间里穿梭,但是两个隔间离的比较远,讨论起来,完全不受影响。 朱祁钰拿的瓦剌,但是他的队友是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下的和林山下积极防御,等待着大明军队的进攻。 大明兵力二十万,瓦剌兵力十五万,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默认为瓦剌阵营。 这次和京师之战一样,但却是瓦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朱祁钰这次没有手痒,他一直在观察杨洪和于谦商量和用兵,杨洪对瓦剌人足够了解,于谦对大明京营是十二团营的战斗力一清二楚。 杨洪和于谦在杭爱山脚下的和林城池,开始布防。 这一次兵推,进行了超过两百多个回合,大明军,大败而归。 石亨、杨俊、孙镗满头是汗的走出了房间,他们被杨洪和于谦带领的瓦剌人,打的溃不成军。 “陛下,昌平侯善战,于少保擅谋,我们怎么是对手呢?!”石亨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太不公平了! 杨洪什么实力?于谦什么天分?料敌于先,那是天下稍有的军事天赋了。 好嘛,石亨等三人,被摁着一顿爆锤。 “这不是还有朕拖后腿吗?”朱祁钰乐呵呵的说道。 石亨、杨俊和孙镗只能摇头,陛下这是耍赖。 “再来一次,三局两胜嘛。”朱祁钰示意大家再来一次。 第二次兵推,杨洪和于谦开始商量主动出击,从杭爱山下出骑兵之集宁,直扑宣府。 石亨三人再次被杨洪和于谦打的猝不及防,大同宣府尽丧敌手,得到了一个【大明播迁】的结果。 “好家伙。”朱祁钰也是冷汗直流,这直接播迁了,这还得了? 自己这就要南迁了? 没打过也就算了,大不了来年再战,这直接迁都,实在是离谱。 “再来一次?你们悠着点啊,朕可不想被赶着去南京。”朱祁钰叮嘱了一下石亨三人,这要是再播迁,这不用玩了。 这一次,朱祁钰没有播迁,因为杨洪和于谦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从哈密卫走河西走廊,取山西,陕西,夺太原、开封、大名,将京师团团包围。 朱祁钰这次被瓦剌人给俘虏了… 石亨三人走出隔间,人都傻了,俯首说道:“陛下。” 三个人很是难为情,他们带着人出兵了,然后陛下在京师,人没了… 石亨挠头说道:“这,瓦剌人,怎么从哈密卫进攻啊。” 于谦无奈的亮出了手中的旗说道;“也先和别失八里的歪思汗,打了三次,也先大获全胜,拿到了哈密地区,自然可以从哈密卫进攻。” 朱祁钰怒其不争的说道:“你们真是太大意了!那后山上的老歪脖子树,是给朕准备的是吧。” “吃饭!” 其实战争没开始的时候,朱祁钰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被打了个【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结局,只存在于理论的可能,结果就被石亨他们三人给打了出来。 杨洪和于谦两个人联手,其实真的很难为石亨他们三个了。 杨洪是杨俊的父亲,这真的是爸爸打儿子一样。 于谦赶忙解释道:“陛下,这在现实里,是万万不可能的,兵棋推演并不完善,瓦剌军队,怎么可能从哈密一直打到京师城下呢?” “大明只是京营动了,边镇又未动分毫,京师被围之时,也只是调动了备倭军和备操军,未曾天下勤王,地方安泰如初,瓦剌连河西走廊都过不去,就得全军覆没。” 朱祁钰当然知道,基本不可能,只是兵推罢了,消遣而已。 吃晚饭后,朱祁钰决定换边。 他笑着说道:“这次换你们三人持有瓦剌,我们三个持大明。” 朱祁钰这次依旧是稳坐钓鱼台,看着杨洪和于谦表演,经过了三百多个回合,瓦剌人【被迫西进】了。 石亨依旧有些不服,要再来一次,经过了将近四百个回合,石亨三人,被直接打出【扫庭犁穴】。 “陛下还说这不是欺负人吗?”石亨摇头,这种兵棋推演完全是理想状态,理想状态下,瓦剌人直接被驱赶包围在了杭爱山脚下。 “今日兵推结束。”朱祁钰让兴安收起了棋盘,一行人向着讲武堂外走去。 石亨、杨俊、孙镗要去京营提督值守,五人在讲武堂前拜别了陛下。 朱祁钰专门让大家空出时间来,除了兵推一下对瓦剌人扫庭犁穴之外,更多的是表现实力。 除了文官之外,他更有武将。 朱祁钰是不想朝堂出现党争的,他也在一直如同炫耀一样表现自己的实力,震慑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皇帝做起来说起来很容易。 就是印把子,钱袋子、枪杆子和笔杆子,但是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朱祁钰在告诉那些宵小,在想做什么的时候,仔细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实力。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迤北,此时大明的战神,又在做什么呢? 瓦剌人到底要怎么处理他们俘虏的这个皇帝呢? 是继续和汉使扯大锯拉磨?还是直接放弃敲诈,将人送回来呢? 养一个皇帝,那可是很费钱的事儿。 瓦剌已经养不起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送稽王归京 朱祁钰只是在兵推棋盘上,被打出了【天子北狩】的结局。 而此时,朱祁镇,真的在北狩。 京城的消息,正在远远不断的传到将中帐大营扎在集宁的瓦剌。 各方反应各有不同。 季铎,是太后的人。 确切的说,在正统年间,你不舔王振的脚底板,你只能舔孙太后亲族会昌伯孙忠的脚底板,否则你还想升迁? 不让御史弹劾你一番,把你弄得狼狈不堪,都是好的了。 宁阳侯陈懋,不就是这个例子吗?王振的太监小田儿,带着人到了甘肃,大肆索贿。 甘肃这地方穷,穷到什么地步? 穷到到当年信国公汤和打到宁甘肃的时候,千里无鸡鸣。 甚至还发生争议极大的汤和弃地的事儿。 这军卫法在甘肃顶多是让迁徙过去的百姓们,有了地种,也仅此而已。 小田儿索贿不成,就以陈懋恃宠自恣,乾没钜万,失律致寇,又取所遗老弱,杀良冒功弹劾陈懋。 御史们跟疯狗的一样咬着陈懋死死不放,陈懋屡次陈情,最后被削了爵。 季铎看着京师来的消息,眼神一直流转不定。 宣府之战大捷,大明大获全胜,孙忠庶子孙续宗无状,谋害稽王府世子,陛下怒再斩自杀的孙续宗。 很快,陛下就把孙忠营建的天寿山正统帝陵给炸了。 这些消息传来,季铎终于松了口气,这帮大明的蛀虫,倒霉玩意儿,终于碰到了一个能制得住他们的皇帝了! “岳指挥,你怎么看这个事儿?”季铎询问着岳谦,岳谦毕竟是正使。 岳谦眉毛一挑,反问道:“季指挥,你怎么看这些事儿呢?” 季铎知道,选择的时候来了,他不能再不看、不听、不说了,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他清楚的知道,岳谦和那两个整日里连面甲都不摘的无名缇骑,到底要做什么。 季铎满是笑容的说道:“好事啊,都是好消息。” “稽王还是留在迤北好。”季铎的话并不是模棱两可,他无诏,但他可以断定岳谦有诏。 季铎的态度很明显,我同意,我支持、我参与,大家一起干! 汉使帐内的四个人,彼此都松了口气,都是大明的臣工,都是替陛下干活,要是起了内讧,彼此争斗无碍,万一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他们此行四人,那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岳谦看向了窗外,颇为疑惑的说道:“这瓦剌人最近到底在搞什么?这宣府之战,都打了一个月了,也是没一点动静。” 瓦剌人没搞什么,瓦剌的太师也先,只是有点进退两难。 他不想回和林,那地方一到冬天,全是白毛风,活的极为辛苦,哪里有集宁、河套待的舒服? 但是不回和林,大明不动手,鞑靼人就要动手了,脱脱不花要立小王子为世子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草原。 也先和几个鞑靼王沟通无果,也先刚在京师、宣府碰的满头是包,现在打起来,也先也无必胜的把握。 他必须要走了,这是瓦剌四部共同的判断。 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法处理,朱祁镇。 带回和林,和林养不起这么尊大佛,瓦剌都快被朱祁镇给吃穷了。 不带回去,就这样没有任何赎金就送回去,也先也不甘心。 大明怎么能这么过分呢?连膳费都不肯出,多少把吃喝的钱给了吧。 但是大明就是不给。 北归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只有一个正统合罕,无法处理了。 “大石,我们借着送正统合罕回去的名义南下,沿途抵抗极其强烈,让我们损兵折将。”伯颜帖木儿侧着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伯颜继续说道:“我想,我们从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 “真的想灭明,不是和大明攻伐,而是把这位正统合罕,送回去,正统合罕送回去,我们还有这么多的顾虑吗?” “把正统合罕送回去!现在大明京师也在我们手里了!左右不过是再抓一遍罢了。” “正统合罕会自己杀了于谦、石亨等人,正统合罕会自己的向南播迁,正统合罕,才是我们瓦剌最好的朋友!” “就像是肯特山上猎鹰和牧羊人的一样。” “一个很糊涂的牧羊人,才会让肯特山上的猎鹰吃饱,吃好。” 也先的眼睛逐渐瞪得斗大! 伯颜帖木儿的这个说法,这个领悟,为何不能早一些说出来? 哪怕是在宣府之战之前,他只要把这位很糊涂的牧羊人送回去! 大明所有的地方,就会变成瓦剌这个猎鹰的食物,因为朱祁镇是个再糟糕不过的牧羊人了。 即便是再差劲儿,还能有现状这么糟糕吗? 大明在新皇帝陛下的带领下,正在从猎物变成猎人,他们的火炮、火铳的威力越来越大,而且夜不收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广。 不断的压迫着瓦剌人的生存空间。 漠南已经被夜不收的活动摸得很清楚了,尤其是沿路水草,甚至还有几个千户,死于夜不收的刺杀之中! “现在也不晚。”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大明人常常嘲笑我们蒙兀人,为了争夺汗位,同室操戈,他们大明人,也做这些事。” “建文年间,建文帝和明太宗皇帝为了皇位,将整个天下都打的稀巴烂。” “只要把正统合罕送回去,他们就会自己斗起来,斗的你死我活,瓦剌正好借此喘息,大石,以为如何?” 也先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好!” 伯颜帖木儿继续说道:“我们应当派出三百人使团,将正统合罕送回京师,直到四夷馆,顺便带些牛羊牲畜,缓和与大明的关系。” 也先一愣,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让我们的好儿郎去送死吗?大明的新皇帝,可是好杀人啊。我们瓦剌儿郎前往大明,必然会被杀死。” 大明皇帝连瓦剌的使者都不放入城,一律乱枪打死。 这派三百人使团过去,大明皇帝一旦接走了他的大兄,那他这三百人,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完全没有。 伯颜帖木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们若是不派人过去,把正统合罕交给那几个使臣,正统合罕,怕是更回不去了。” “大明大皇帝陛下,先尊上皇、又削帝号、再废太子、炸正统帝陵,这一桩桩,一件件,咱们那正统合罕还回得去吗?” “只要这正统合罕进了京,京城里有正统合罕的母亲,孙太后作保,就无事了。” “整个正统一十四年,天下群臣皆为这位正统合罕的臣工,他们也会保着正统合罕活下去。” “只有这位瓦剌人最好的朋友,正统合罕活着,我们瓦剌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伯颜帖木儿最近一直研究,该怎么送回这位正统合罕,他研究来,研究去,总觉得交给汉使,连集宁都走不出去,正统合罕就得一命呜呼。 这些汉使们,早就对正统合罕没有了一点点的敬畏之心。 也先看着悠远的天空愣愣的说道:“那你和正统合罕说一下,然后派三百人送他回京吧,无论如何这瓦剌,养不起他了。” 瓦剌贫瘠,养一个皇帝,消耗人力物力,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他也先都没那么享受过! 伯颜帖木儿走出了大帐,他其实和大明的一些人,一直有联系,郭敬、喜宁向草原走私钢羽火器,独石镇守太监韩政要向瓦剌人兜售情报,这些都有一个接收的人,这个人就是伯颜帖木儿。 而做这些事,不是仅仅宦官就可以。 伯颜帖木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写好了书信,交给了阴影中的一个人,低声的嘱咐道:“告诉你家家主,他们的皇上,不会交到汉使的手中,而是由瓦剌护卫,送回京师,请他放心。” “还有,让你家家主,沿途打点,内外合力,务必保证能够顺利抵达京师!” “是。”阴影中的人拿走了书信,没于夜色之中。 莫罗挑亮了烛灯,看着父亲愣愣的说道:“父亲,女儿想陪夫君一起回去。” 伯颜帖木儿一甩袖子转过头来,愤怒的说道:“胡闹!” “你都瞧不起那厮,你跟他回去干什么?” “女儿不想孩子夭折,迤北苦楚。”莫罗却是丝毫不畏惧,抚摸着肚子说道:“若是你不让,我就自己去,总归是能去的。” 伯颜帖木儿面目狰狞的说道:“正统合罕回京,必然是腥风血雨!你跟着去京师,就是去送死,你知道吗?” “爹是为你好!女儿啊,你不要糊涂。” 莫罗却是摸着肚子继续说道:“不,我就要跟着一起回去。你们不就是想拿肚子里的孩子,要挟他吗?” 伯颜帖木儿连嘴角都在抖动,指着莫罗几近歇斯底里的说道:“一个孩子!他在草原上,很容易就夭折了!就像那些从山崖和树上,掉落的雏鹰一样,我用一个孩子去控制你那夫君?” 莫罗却依旧是撅着嘴说道:“那夭折了,换个孩子假托就是了,你们天天弄这些阴谋诡计,那个李…李代桃僵,对,不是很擅长吗?” 伯颜帖木儿眼睛瞪得豆大,指着莫罗,连点了数下,愤怒至极的喊道:“你!” 伯颜帖木儿一甩手,最终叹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颇为无奈的说道:“想去就去吧,到了京师,切记不要在草原上一样的骄纵。” “若是天子盛怒,直接屠了稽王府,我会在杭爱山下,给你竖一个墓。” “傻孩子啊,大明的皇位争夺,那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参与的吗?” 伯颜帖木儿深知女儿秉性,不让去,也会自己去。 “谢谢爹爹。”莫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向着正统合罕的营帐内走去。 她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争吵之声。 “朕不回去,无论如何,朕也不回去,那个庶孽!他是僭主!是篡位!朕回去了,他必然要杀了朕!” “喜宁,你去告诉也先太师,朕跟他北归回和林,即便是在和林,朕也不要回京师那个龙潭虎穴!” “他都废立、削朕帝号、废朕太子,甚至连朕的帝陵都炸了!朕回去,这庶孽,必然杀了朕!” 第一百八十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莫罗听到这里,是非常失望的。 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为自己的孩子做个榜样。 她为什么要跟着朱祁镇回京? 喜欢朱祁镇? 当初的确是鬼迷了心窍,但是稍微了解后,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朱祁镇。 莫罗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孩子,瓦剌贫瘠,到了杭爱山下的和林,更加贫瘠。 那里的冬天又冷又苦,回去之后,孩子很有可能就夭折。 她一个妇人,孩子夭折了,因为侍候过朱祁镇,就只能下嫁了。 但是她的丈夫,是个怯懦的人,作为大明的皇帝,他居然不敢回到他的京师去,就因为那个颇有作为的弟弟吗? 喜宁在帐内,也是焦急万分。 他更不想回去,那个陛下会不会杀兄,他不知道,但是凌迟处死他这个宦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是也先显然对喜宁的谗言能力,已经变成了恐惧,所以坚决不留喜宁。 甚至瓦剌人,要把喜宁也一道送回去。 喜宁,也是瓦剌送给大明的礼物之一。 喜宁压根也逃不掉。 而袁彬站在在帐外,则是冷笑连连,这对君臣,可真是千古笑话,连自己呆了十四年的京师,都不敢回去。 但是喜宁和朱祁镇都是身不由己,他们不回去,也得回去。 次日的清晨,瓦剌北归动了起来,大明正统合罕,三百人的护卫,也向着京师方向而去。 岳谦等人一觉醒来,面色巨变,瓦剌人根本没跟他们沟通!在反复确认之后,确信了稽王就在回京的车驾之上。 三百人的精兵护卫,还能假托山匪劫难吗? “臣等汉使,求见稽王殿下!”岳谦一行四人和二十余名随行人员,快马加班,追上了稽王车队。 莫罗的声音从车驾之内传来:“稽王身体有恙,不便见臣子,待到回京之后,再行拜见便是。” 季铎直接将刀刃抽了出来,大声的说道:“你是何人!胆敢替稽王殿下做主!” 风甚是喧嚣,呜咽呜咽的吹过了草原,扬起了阵阵的风沙,吹卷着车驾,慢慢的吹向了天的远方。 “怯薛护卫!”莫罗振声说道,瓦剌人已经将车驾团团围住。 季铎和岳谦,深吸了口气,退了两步。 他们还是见不到稽王,而袁彬更是无法接近太上皇。 还有人要保朱祁镇活着,那就是瓦剌。 是夜,瓦剌护送朱祁镇的车驾,来到了怀安城下,也未曾入城,就在陈外扎营了。 岳谦和季铎面面相觑,季铎阴狠的说道:“要不下毒吧,将这些人彻底毒杀,或者趁乱闯到车驾附近,杀掉稽王。” 季铎也不当谜语人了,他有些急了。 朱祁镇回到了京师之后,肯定要先治他克扣衣物之罪。 天地良心,他还嫌那些衣物脏呢。 克扣,克扣个屁! 岳谦看着瓦剌的营地,叹息的说道:“除非派大兵进剿,否者,这是三百怯薛啊,这两位是缇骑,你说三百缇骑,咱们这十来号人,打得过吗?” 季铎嗤之以鼻的说道:“怂货!你不敢,我来,子时之时,我会放火箭,然后一起冲进去,三百人而已,有何不敢!” “陛下的皇命你无法完成,想想几个脑袋够陛下摘的!” 岳谦看着瓦剌的阵营说道:“咱们去是以卵击石,凭白送命!”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是我们还能左右得了的吗?” “禀报陛下,万请圣裁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季铎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重重的一拳,锤在了树上:“妈的!”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瓦剌人居然直接绕过汉使,要自己派少量精兵护送。 军报连夜送到了京师,在早晨五更时分,在四百声开门鼓声中,大明京师伸展着身子,从睡梦中醒来。 而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内,准备今日的早朝。 兴安将岳谦、季铎的密信递给了朱祁钰,俯首说道:“是十二骑送过来的。” 朱祁钰在等待着朝臣们上朝的时候,查看了密信,眉头挑动了几下,将书信还给了兴安,笑着说道:“瓦剌人里面也有聪明人。” “陛下,此事如何是好?”兴安则完全没有陛下那么的乐观,这朱祁镇要是回了京,大明还能好的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如何是好?朕难道还怕他一个稽王不成?” “你揣在袖子里的那两本敕谕也可以毁了去了,整日里带着,心惊胆战的。” “陛下…”兴安面色变得阴刻起来,低声说道:“要不要让建平伯高远直接出兵进剿?” “高远于国有功,你这是在逼他死。”朱祁钰否了兴安的这个提议。 朱祁镇此刻依旧是稽王,是大明的王爵,无故擅杀王侯,高远必须要死的,朱祁钰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宽宥他。 毕竟朱祁镇不是普通的亲王,人家做了十四年的皇帝。 弑君这件事,还是自己来办好了。 朱祁钰话锋一转,十分确定的说道:“迎稽王回京,朕要在太庙,将其斩首,告慰列祖列宗。” 他在京城搞了这么多的幺蛾子,又是削帝号、又是废太子,又是炸陵寝,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从来都是料敌从宽,在战棋推演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天子北狩】都被设定为了一个结局。 他当然考虑过朱祁镇逃出了他布局的天罗地网。 他在京师布局了这么久,就是怕自己在迤北的布置失效了。 他在京师摆了一个龙门大阵,等着他! 可朱祁镇在迤北逃过一劫,回到京师就能躲得过了吗? 朱祁钰是不惜名的,但是他却是爱惜人的,建平伯高远为国血战,不是用来坐这等脏事儿的。 这些军士损失一个,朱祁钰都要心疼许久。 朱祁钰更不怕担责任,他更不怕被骂。 即便是被骂,他就不是大明皇帝了吗? 朱棣在南京也天天被骂,但是耽误朱棣是皇帝这件事了吗?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上朝吧,这事儿,今天就议一议。” 兴安面色为难,还想再劝,但还是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上朝!”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在于谦和陈循的带领下,行了个稽首礼。 朝廷的氛围总体是宽松的,朝臣们面色也没有多少紧张。 陛下最近炸了天寿山正统帝陵这件事,街头巷尾倒是传开了。 “朕躬安,诸平身。”朱祁钰平静的说道。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墓违制,臣请黄瓦换绿瓦,以正礼制。” 这就是于谦说的找补,朱祁钰是皇帝,炸个没人的空陵寝罢了。 陛下,总是没有错的。 胡濙把票给补上了,帝号都削了,补个降等的手续,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群臣们权当不知道陛下已经把陵寝炸掉了,眼观鼻、鼻观心,装糊涂的功夫,那是一流。 一个个都是师爷。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兴安大声的喊道:“今日朝议,瓦剌护送稽王回京,已至宣府怀安城下扎营,议。” 群臣猛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宝座上的陛下。 这怎么突然好好的,大明正在锐意进取,大明中兴之象,越来越明朗,这怎么会,突然之间稽王就回京了? 他回来干啥啊! 于谦立刻出列说道:“陛下,瓦剌狡黠,此乃破城诡计!臣以为,应当令建平伯高远出宣府,立刻将其剿杀!紫荆关之例,就在去岁,臣请明旨!” 于谦没有等,他完全不知道此事,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真假,但是甭管真假,这件事,只能是假的! 他以为陛下需要一个背锅的臣子,那他这个废立皇帝的权臣,不正合适吗? 正好京畿地区的农庄法,已经推行完了,于谦没有犹豫,拦下了这个责任。 甭管真假,即便是以后,天下罪之,也是他这个权臣所为。 陛下正好把他推出去,午门斩首。 一如当初汉景帝因为削藩,引得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汉景帝斩晁错安天下。 不是清君侧吗? 皇帝自己清了君侧,你们继续闹事,就是起兵造反了。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于谦归列,开玩笑,他甚至都不舍得建平伯高远死,又怎么让于谦去死呢?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有密信,此事非虚,礼部尚书胡濙,你准备迎稽王回京的礼制。” “陛下!” 于谦面色惊变,一旦朱祁镇回京,大明立刻陷入前元同室操戈之窘境,朝堂之上,立刻就会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党祸,就在眼前。 于谦长揖在地,俯首帖耳,高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于少保勿虑,朕已有决断,归班吧。”朱祁钰依旧非常平静的说道:“诸位爱卿,准备准备,迎稽王回京!” 胡濙眼神闪烁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此事兹事体大,礼制繁琐,也未有先例!臣纵观青史,也未有迎回被俘天潢贵胄的礼制。” “臣回去之后,得慢慢的翻翻书,查一查,到底该怎么迎回,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啊,陛下。” “臣请陛下宽宥几日,臣尽心准备。” 胡濙什么人? 胡濙是四朝老人,是大明朝堂的常青树! 他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他以为陛下是为了在天下群臣面前,留下一个朕不打算弑兄的名声,那胡濙自然要给陛下分忧。 这宽宥几日,岂止是大有可为? 那做什么事的理由,海了去了。 稽王病重死在了迤北,也是个说辞! 朱祁钰却是挥了挥手说道:“一切从简就是,从德胜门入。” “瓦剌人不得擅入,待到迎回稽王,石亨,你领四武团营,驻扎德胜门外,立刻将瓦剌怯薛精锐三百,尽数扑杀。” 石亨一愣,这还有战功可以拿吗? 他随即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胡濙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完全无法领会圣意,他更加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甚至连宽宥几日都不给,就要直接迎回吗? 这时间太紧了,下毒都来不及啊! 他们压根就没想过,陛下打算将朱祁镇,拉倒太庙里去,明正典刑。 朱祁钰打算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亲手把朱祁镇给宰了。 告慰天地、社稷、宗庙。 在这件事上,朱祁钰是不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妥协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迎稽王回京! 京师忙碌了起来,在稽王回京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京师就变的沸沸汤汤。 各坊之间,隔三差五之家,挂上了缟素,大明的百姓是极其含蓄的,他们用门前悬挂缟素,来表达自己对那个稽王回京的不满! 京营也开始调度,石亨为了求稳,还专门调动了老营两万军士,这些都是能征善战之人,两万对三百,石亨会用炮火,将走到京师门前的瓦剌人撕碎! 当初瓦剌人大兵压阵,都没能进了京师的门,现在也是休想! 不是你带这个已经被废了皇帝号的稽王,就可以进来的! 而朱祁钰则继续在讲武堂办公,胡濙前去准备礼制,既然一切从简,那就简到底,胡濙干脆准备了一张桌子。 让稽王盖章用的,陛下肯定准备一些圣旨,让稽王用印。 胡濙拿不准主意,思前想后,还是坐不住,就奔着讲武聚贤阁去面圣。 他还没走到讲武堂,就碰到了于谦、金濂、王直、石璞等人,刑部尚书俞士悦在忙着稽查私盐盐引之事,连早朝都没参加,忙得昏头转向。 但是俞士悦该有的政治敏锐度还是有的。 在胡濙要进讲武堂面圣之时,俞士悦从御道跑来,一边跑还一边说:“等我下,等我下。” “你们不地道啊,这么大的事,我忙着陛下的差事,都不喊我一声!” 俞士悦擦了擦额头的汗,连连抱怨,这么大的事,大家都是在大明这个锅里吃饭,怎么就不喊自己呢。 这要是来得晚了,到时候在陛下心里拧上了疙瘩,那自己这尚书,岂不是当到头了? 这官舍刚住上,冬天暖阁还没体验过呢。 “我们也刚到。”胡濙摇头说道:“走吧,一起进去吧。” 朝臣们在讲武堂门前,走了进去,往日里喊打喊杀的操练声没有了,讲武堂内安静到了极点。 几乎所有的讲武堂军将们,都集中在聚贤阁下的小广场上,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讲义堂的掌令官站在左侧,讲义堂的军官站在右侧。 一片肃杀之风。 讲武堂的军将们,训练了这么久,他们是陛下手中长剑,他们认为自己到了为陛下尽忠的时候。 天子的剑,指向哪里,他们就杀向哪里! 哪怕是那个人是曾经的天子,那个人是大明的稽王。 了却君王天下事,不就是军士们的宿命吗? 而六部尚书的身后也站了近百名的在廷文官,今日大约是办不了公务了,天大的事,等着陛下拿主意。 几乎所有人的在廷文武都来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下,等待着如临九霄的陛下拿主意。 “兴安大珰,我六部尚书联袂而来,请求觐见陛下。”胡濙一马当先,对着守在门前的兴安说道。 兴安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咱家去通禀。” 兴安当然知道群臣为何而来,这稽王回了京。 这天下就好不了了,他们不希望稽王活着。 削帝号这件事,人人有份。 托名山匪流寇也好,还是直接装傻充楞也罢,将其剿杀在京师城外,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兴安没一会儿就出来说道:“诸位明公、诸位勋臣,请进,陛下写完了。” “参见陛下。”诸臣上了二楼,赶忙行礼。 朱祁钰示意诸位平身就坐。 群臣都看着他们的皇帝,等待着朱祁钰的一声令下。 朱祁钰则十分平静拿出了一卷圣旨说道:“这是朕替稽王写的罪己诏,胡尚书,麻烦你到时候拿着,让稽王用印。” 让稽王现场写罪己诏,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了,干脆朱祁钰给他代笔了。 胡濙接过了那封卷好的诏书,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再次对着俞士悦说道:“你领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巡查,防止有人借机生事,偷窃、强劫,立刻抓拿、收监查补。” 俞士悦俯首领命。 “昌平侯,你让掌令官和军将们散去吧,他们还是军生,若是要观礼,昌平侯你组织他们去观礼。”朱祁钰又对着杨洪安排了讲武堂之事。 下面站的笔直的军士们,朱祁钰自然是看到了,但是这都是大明的未来,做脏事,脏了他们的手。 杨洪面色犹豫了下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将调兵火牌交给了于谦说道:“令建平伯高远将车队团团围住,不可放走一人,也不可让任何人接近。” 于谦接过了火牌,还想劝,但是他还是俯首领命。 显然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道火牌说道:“卢指挥,你带缇骑,从德胜门至金水河桥,再至太庙,隔出一道人墙来,朕要带稽王去太庙,祭列祖列宗。” 卢忠接过了火牌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对着兴安说道:“准备三尺剑十一柄,让无名缇骑,跟随朕去太庙。” 兴安眉毛一挑,愣愣的问道:“是仪剑吗?” 仪刀、仪剑,俱不开锋,都是仪仗用的。 朱祁钰摇头说道:“要开刃的。” 兴安认真的想了片刻说道:“太宗文皇帝留下了制式永乐剑,长三尺重四斤,锋利无比,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征战沙场所用,不知道陛下觉得是否合用?” 朱祁钰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颇为好奇的说道:“哦?还有永乐剑?开刃了吗?” “在内承运库,保养极为妥帖,锋利无比!一共有二十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就它了。” 至此,群臣们才松了口气,在太庙里带着十一名缇骑入太庙,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不言而喻。 自然是要太庙杀人! 但是胡濙立刻开始挠头,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按照礼制,找补到根脚来!陛下英明无损,功业无暇,才是胡濙这个礼部尚书要做的事。 他忽然眼前一亮。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各司其职,稽王,明日归京!” 朱祁钰给朱祁镇布下了龙门大阵,在迤北逃脱了天罗地网,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还能逃得过去吗?! 稽王的车驾获得了通行的文书,在宣府强兵的团团围住之下,向着居庸关而去。 莫罗看着躲在角落里的朱祁镇,重重的叹了口气。 “皇上,吃点东西吧。”莫罗对着朱祁镇说道。 朱祁镇如同吓到了一样,立刻高声喊道:“不,我不是皇上,叫朕…叫孤稽王!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这饭菜里一定有毒!孤不吃!” 此时的朱祁镇就像是煮熟了红虾,蜷缩着身子,躲在车架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肩膀一耸一耸,面如金纸。 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京师是龙潭虎穴,朱祁镇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又能如何呢? 瓦剌人要送他回京,捣乱也好,向当今陛下献礼也罢,朱祁镇早已身不由己了。 自从他在宣府城下,扣杨洪的门的时候,今天其实已经注定了。 朱祁钰不是历史上那个顾忌亲亲之谊的明代宗,他为了皇权也好,为了大明京师无辜的五十万军士民夫也罢。 在朱祁钰眼里,朱叫门必须死。 “不要杀我,我不是皇帝,我不想争皇位,我什么都不想,回迤北,回迤北!那僭主,他一定会杀了我!不,是陛下,陛下一定会杀了我的啊!” 朱祁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惊恐的躲藏在车驾的角落里,离京师越近,他就越是恐惧。 莫罗放下了碗筷,好在距离京师,已经没半天的路了。 到了大明京师,朱祁镇这惊厥之症,找个太医能给看好吧。 朱祁镇有惊厥之症,在土木堡就犯了这个病,当时莫罗照顾的,到了京师城下,朱祁镇被现在的大明天子,被打了火铳,吓得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也是莫罗照顾的。 现在这惊厥之症,又是犯了。 朱祁镇非常擅长逃命,但是他已经无处可逃。 莫罗有些叹息的看着朱祁镇,她知道自己选错了夫君,这人虽然是皇帝,但是连普通人的胆量都不如。 想来也是,要有胆气,还能做出叫门叩关这等事? 莫罗对朱祁镇也是失望透顶,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罢了。 车架停止了德胜门前,兴安领着人早就恭候在此。 兴安看到车架缓缓的停在了自己面前,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兴安见车里没什么反应,再次高声说道:“请稽王下车,更服束发!” 莫罗看了眼蜷缩在车角嘟嘟囔囔的朱祁镇,颇为无奈的说道:“稽王殿下不曾有亲王服饰,不知大珰可有准备?” 兴安眉头紧皱,怎么是个女人回话? 他探着头看了眼,里面的确是一个穿着皇帝常服的人,他俯首说道:“稽王乃我大明亲王,不可批左衽、披头散发入京,此乃华夷大防!” “把衣服拿上来吧,我来伺候殿下更衣束发。” 莫罗艰难的给朱祁镇换上了衣服,便帮着朱祁镇梳着头发,叹息的问道:“大珰,敢请问,如此多的刀兵,不让瓦剌兵入城,我这个瓦剌公主,也进不得城吗?” “在草原上,即便是最凶狠的部族,也不会对女人和车轮以下的孩子出手,难道大明乃天朝上国,也不放过我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吗?” 兴安再次回话说道:“陛下明旨,公主可以随同入城。” 莫罗的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给朱祁镇梳头的手也变得快得多了,她给朱祁镇梳好了头发之后,换上了兴安送来的衣服,入城去了。 朱祁镇一言不发,颤颤巍巍的看着车窗之外的兴安,在他眼里,兴安比魔鬼还可怕! 人激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是说不出话来的,这是短暂失语。 朱祁镇现在就说不出话来,他嘴唇一直在哆哆嗦嗦,脸上的肌肉,偶尔会用力的抽搐一下。牙关不停的打着颤。 并不是莫罗对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害怕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惊厥之症,朱祁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毛病。 兴安看着打扮的差不多了,俯首说道:“还请稽王下车。” 莫罗可以入城,但是不能随行,她被人专门领着引到了观礼的午门五凤楼上。 今天日头正好,孙太后带着稽王府稽王妃嫔四人,也在午门之上观里。 第一百八十一章 稽王伏诛 天公地道! 朱祁镇一步步的走下了车,曾经做了十四年的天子,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君王典范四个字,让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德胜门内。 缇骑们排成了一堵人墙,防止百姓们闯入兵道之上,而朱祁镇一步步的走着,他惊恐至极的看着周围。 他有些愤怒! 那些过去只知道趴在路边磕头高呼万岁的百姓,居然用那么凶狠的眼神在看着他! 但是他又极度的害怕,要不是缇骑们站成了人墙,这些百姓们,怕不是要将他撕碎了吗?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偶尔还会哆嗦一下,他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比如他一直厚待的会昌伯孙忠,他并不知道,孙忠不愿意住小时雍坊的官邸,直接跑回山东去了。 他一步步的往前走着,只看到了一双双择人而噬、恨不得把他撕成粉碎的眼睛,他惊惧万分,惊惧的加快了步伐。 但是天子典范里,又不允许他跑,他不停的快步的走着,终于转到了长安门外的御道之上,这条路,他十四年来,走过很多次。 他终于安定了心神,他看到了那些当初跪在自己面前的臣子们,就站在御道两侧。 只是,这些臣子们目光闪烁,目光复杂,一方面朱祁镇是他们效忠了十四年的君王,另外一方面,这是个罪人,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朱祁镇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声音,他继续向前快步的走着。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长安门和承天门,那里有金水河,金水河桥上,站着三个人。 他的弟弟,就站在拱券汉白玉石桥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个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一样。 另外一个人是兴安,他刚才在德胜门外见过。 而最后一个人则是胡濙,这个人没什么变化,但是胡濙桌前压着两封圣旨。 朱祁钰站在白玉石桥上,歪着头看着朱祁镇踉踉跄跄的模样,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是稽王吗?可曾验明真身?” 兴安俯首说道:“验明真身了。” “此仓惶忐忑模样,可为天子乎?贻讥后世也。”朱祁钰连连摇头说道。 这么个人,也配当皇帝吗? 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回自己家,都能吓成这个模样? 死的时候,都不能体面些? 历史上的朱祁镇回来,那是一路鲜花似锦,某些人无不喜悦。 明代宗局限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宗族礼法之中,对于亲亲之谊笃信不疑,直到被反复背叛,才呜呼哀哉,大势已去。 但是现在什么局面? 削帝号、废太子、炸陵寝这一件件事摆在这里,朱祁镇怎么能不怕? 胡濙上前走了几步,大声的说道:“天宝之乱,安史为祸社稷,玄宗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尊玄宗为太上皇帝。肃宗收复两京,迎还上皇。” “上皇遂降楼,抚肃宗而涕泣,辞黄袍,上皇自为肃宗着之。肃宗伏地,顿首固辞。” 胡濙这段说的是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华夏一片涂泽,唐肃宗继位,克复两京,然后迎回了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和唐玄宗相拥而泣。 唐肃宗说是要把皇位还给唐玄宗,唐玄宗辞黄袍,平切亲自给肃宗批到了身上。 胡濙继续高声喊道:“唐玄宗曰:天下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余龄,汝之孝也。” “今日稽王归京,帝曰:虑堕狡寇计,故简其礼。大兄入城,朕心甚慰,告天地、社稷、宗庙,方为江山社稷安泰。” “请稽王落印。” 胡濙读完了仪注,这不是陛下的圣旨,乃是礼制注解,大典之前,必然要说明的东西。 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皇帝的说辞,考虑到稽王中了敌人诡计,兵败如山倒,简化了礼仪,稽王入了城,皇帝知很高兴,要告诉天地、社稷、宗庙。 至于为什么高兴呢? 当然高兴了! 胡濙将两封圣旨铺在了桌上,第一封是朱祁钰给朱祁镇代笔的罪己诏,第二封则是禅让皇位圣旨。 这一封禅让圣旨,就是当初岳谦捧着在奉天殿宣读,伪造的那份儿,没有落印。 私自刻皇帝的印信,那是大不敬,盗窃者绞,伪造者斩。 朱祁钰并不需要这封圣旨,但是朝臣们需要。 当初瓦剌南下围困京师,废立皇帝,乃是群臣们不得已之举,若是这封禅让皇位的圣旨上,没有印。 群臣们,就依旧是废立之大恶。 朱祁钰站在台阶上,看着瑟瑟发抖的朱祁镇,这么个废物也能夺门?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从袖子里取出了玉印宝玺,半个手掌大小的玉印,并不是那么沉,但是朱祁镇还是拿不稳。 他没有沾印泥,就直接盖上了,胡濙扶额,示意宦官上去帮忙。 朱祁镇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宦官小田儿,他扶住了朱祁镇的手,将两个印盖上。 胡濙将两封圣旨收了起来,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封罪己诏,一封禅让圣旨,总算是把缺的那些礼制,完全补全了。 很快就有宫人抬走了长桌。 朱祁镇颤颤巍巍的走上了外金水河桥。 朱祁钰也没什么跟朱祁镇好唠的,一甩袖子,说道:“随朕来,见大明的列祖列宗吧。” 朱祁钰主要是想送朱祁镇去见朱元璋和朱棣。 “噗通。”朱祁镇的印玺落入了水中。 朱祁镇猛地打了个哆嗦,皇帝还没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分的害怕了。 皇帝一说话,他直接一抖,手中的印信,直接滚落到了金水河之内。 “孤的玺,孤的玺。”朱祁镇伸手就去捞。 朱祁钰走了两步,看着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捞印玺的朱叫门,就是连连摇头,捞上来,你还是皇帝吗? 他走了过去,拉住了朱祁镇,低声说道:“朱祁镇,再捞就落水了。” 朱祁钰要带着他前往放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前,他本来打算将诛国贼的地方,放在长陵,也就是朱棣的墓前。 但是一想到,朱元璋的墓地还在南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需要做的是,送朱祁镇去见列祖列宗,不能只见朱棣,不见朱元璋。 朱祁镇被这一拉,吓的浑身颤抖不已,缩了缩身子,居然跌在了地上,又缩了几步。 孙太后猛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了五凤楼的凭栏处,紧紧的抓着栏杆,愤怒不已的看着金水桥上的这一幕。 “庶孽猖狂!太猖狂了。”孙太后愤怒的握着手中的凭栏,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朱祁钰已经在朱祁镇入京之前,做了所有妥善的安排,孙太后甚至连任何一个朝臣都无法联系。 钱氏无不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泪,滴落在了地上,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一旦做了,稽王府上上下下,连四个幼儿都保不住。 她现在是稽王妃,是稽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指望,她只能看着。 朱祁钰看着跌在地上的朱祁镇,平静的说道:“站不稳了吗?你带着大军驻跸意决战的时候,怎么就能底气十足呢?” “缇骑!” 朱祁钰振声说道:“带稽王前往太庙!” 朱祁钰一甩袖子,向着太庙方向而去,正如石亨所言,现如今的朱祁钰走起路来,是为龙行虎步,步步生风。 卢忠往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朱祁镇的脑袋,其余的无名缇骑,将朱祁镇的四肢抓了起来,抬着向着午门而去。 朱祁镇一直在挣扎,他看到了孙太后,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奋力的挣扎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喊着:“母亲救朕!母亲!” 孙太后的眼泪止不住的滴落,她想救,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朱祁镇在奋力的挣扎着,但是朱祁镇的力气,哪里比得过大明最精锐的缇骑? 缇骑们迈着极其稳健的步伐,抬着朱祁镇,向着太庙方向而去。 太庙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关闭,之后是宫殿的门,在吱吱呀呀声中关闭,整个太庙祠堂之内,灯火通明。 朱元璋、朱棣、朱高炽、朱瞻基的画像高悬,而在灵位之下,则是大明的历代功臣,这些都是配享太庙功臣。 徐达、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张玉、朱能、刘基刘伯温、郭英等等,大明的历代忠臣,享帝王香火。 这其中只有刘基刘伯温一人是文臣,其余皆为大明武勋。 朱祁钰取了九根香烛点燃,插在了铜鼎之内,随后他转过身来,厉声说道:“跪下!” 朱祁镇哀嚎一声,整个人向后窜去,他惊恐万分的向着太庙之外跑,但是却被缇骑们的人墙所拦住。 几个缇骑将其擒住,放在了宗庙画像灵位之前。 朱祁钰指着太宗庙庭空缺的位置,十分沉重的说道:“本来,这里还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英国公张辅的。” “永乐四年,张辅灭胡朝,太宗文皇帝封张辅为国公,赐下世券,许世袭罔替,并留下遗诏,待到张辅去世之时,配享太庙。” “张辅随你征战迤北,你却将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葬送在土木堡!这是你给瓦剌老丈人的彩礼吗?” “如此丰厚!” “清理尸骨之时,连英国公的尸首都找不到!” “你让朕如何面对那尚且九岁的英国公张懋!” “你怎么对太宗文皇帝交待!”朱祁钰振声喝问道。 朱祁镇被这一声爆喝吓得就是直哆嗦,趴在一个蒲团上,不停的磕头,大声的说道:“朕…孤是受奸佞蒙蔽,都是那王振,对,都是他…他跟孤说,让朕亲征,张显武德,对就是这样!” “强词夺理!”朱祁钰再次愤怒的打断了朱祁镇的狡辩,啧啧称奇。 他低着头看着满是惶恐的朱祁镇,满是嗤笑的说道:“朕从未见过你这等人,真的此生仅见。” “朕来问你,是王振让你准备五日就立刻京师拔营亲征,只带七日米粱,穿夏衣,亲征的吗?是王振让你驻跸意决战,在土木堡无水源之地扎营的吗?是王振让你移营的吗?” 朱祁镇眼睛一亮,猛地点头说道:“是他,对,就是王振,大伴跟我说,说,速战速决,兵贵神速,他就是这么说的。” 人的下限到底有多低呢? 朱祁钰终于在朱祁镇的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之屑。 这里是太庙,即便是朱祁钰这个魂穿而来的人,在这里的时候,依旧保持着对祖先的尊重,但是朱祁镇,却可以如此泰然自若的说着谎话。 “恬不知耻!”朱祁钰厉声说道:“你作为大明皇帝!居然在敌营之中,不自刎以谢天地、社稷、宗庙,却三度叫门叩关宣府、大同、京师!朕来问你!” “这也是王振那已死的冤魂,让你做的吗?!” 朱祁镇低着头惶惶不安的四下看着,然后猛地抬头说道:“是喜宁!对就是喜宁,他哄骗孤,说孤不做,瓦剌人就会杀了孤啊!” 朱祁钰气笑,摇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死?” “额…额…”朱祁镇有些慌张的向后一坐,开始不断的后退,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之前儒雅随和的郕王弟弟,现在已经变成了皇帝,吾与凡殊的大明天子! 他今天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太庙,因为,这个弟弟,今天要杀他! 朱祁钰看着朱祁镇,这副模样,是朱祁镇本人了。 他从兴安手中拿过了永乐剑,摇头说道:“胆小如鼠。” 他猛地拔出了永乐剑来,一道寒光在整个宗庙之内闪过,朱祁钰提着三尺剑,向前一步步的走着。 而朱祁镇一直在后退,他很快就退无可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无名缇骑们站成的一道人墙。 朱祁钰手中的剑往前一递,送进了朱祁镇的右胸膛,用力一拧,然后猛地拔出。 血液激射四溅而出。 朱祁镇只觉得胸口一疼,便看到了血液汩汩流出,然后他用力的捂着自己的胸膛,想要止住血流如注,但是无济于事,胸腔如同漏气一般,他感觉到一种极其剧烈的窒息感,开始猛烈的咳嗽了起来,他想要缓解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一股股浓血从咳嗽声中不停喷出,洒在了地毯之上。 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瞪着眼睛看着朱祁钰,脚无意识的登了两下,失去了知觉。 血液染红了整个地毯。 兴安是个办事很周全的人,他知道陛下要在太庙杀人,专门准备了三道厚重的地毯,主要是朱祁镇的血很脏,流到太庙里,怕污了太庙。 兴安凑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有摸了摸颈部脉搏俯首说道:“陛下,稽王已然死透了。” 朱祁钰将永乐剑在朱祁镇身上擦了擦,插了回去。 他看着朱祁镇的尸体,良久无言,当然不是猫出耗子,假慈悲。 他没有把之前削太上皇帝号的那一套不孝、不悌、不仁、不义那套说辞再说一次,就是说给天下人看的。 他今天关起太庙的门来,就是为了关起门来说老朱家的话。 看看这太庙的庙庭,配享太庙的除了刘伯温之外,全是武勋! 大明对战败的惩罚,就只有死亡! 朱祁镇敢将大明京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的全军覆没,还有脸回来,朱祁钰当然要杀他! 朱祁镇,这一死,做出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朱祁钰打开了太庙的大门,几个缇骑已经将朱祁镇的尸体卷了起来,再次抬了起来。 胡濙作为六部之首,带着群臣等在太庙殿外,看到宫门打开,缇骑们抬着人走了出来,面色一喜,但是很快,他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伤。 他带着群臣俯首说道:“陛下,稽王获罪于天,罪大恶极,谋反、谋逆、谋大逆,但是陛下,何至于大义灭亲啊!” “陛下!” 胡濙是做什么的?专门为陛下补票的,陛下干了这件事,自然要有由头,这大义灭亲,就是天大的由头。 胡濙面色悲痛的说道:“陛下,这按亲王制下葬?” 朱祁钰摇头说道:“按民礼下葬吧。” 稽王,稽,察也。 那是观察朱见深的,和朱祁镇有什么关系呢? “那谥号呢?”胡濙再问。 “戾吧,就叫稽戾王吧。”朱祁钰信步走向了太庙。 “臣领旨!”胡濙松了口气,拿出了一摞的圣旨,请朱祁钰用印,胡濙都给陛下准备好了,杀了人之后,善后的事儿,不是臣子们的本分吗? 难道洗地,还用陛下亲自洗? 这大义灭亲,就是胡濙开始为大明皇帝洗地…善后的定性了。 稽王伏诛,天公地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杀人必须诛心 礼部尚书胡濙,在宗族礼法里找到了三条,足以定稽王罪名的罪状,连稿子都写好了,就等着陛下杀人之后,胡濙找陛下戳个章,手续就完整了。 至于拦着陛下杀人?他不敢,陛下又不是拿不起刀的人。 谁想拦谁拦,反正他不拦。 这三个罪名,第一条,名为谋反,注解为:谋危社稷,谋反从来不单纯指的是反皇帝,谋反是企图危害君主或国家。 虽然稽王过去是皇帝,皇帝有谋反的吗? 也不是不可以,谁让稽王现在已经不是皇帝了呢? 第二条,名叫谋叛,指的是谋背国从伪,图谋叛国、投降敌对王朝。 而且稽王实实在在的在宣府、大同、京师德胜门外,做下了背国从伪之事。 这一条是结结实实的,而且还有条例注解,为谋叛上道。 上道即为已实施罪行,稽王叫门叩关,不是谋叛上道是什么? 第三条,名为谋大逆,谋毁宗庙、山陵、宫阙,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罪名,可以理解为颠覆国家。稽王战败土木堡,大明岌岌可危,又三次叫门叩关。 这三条都是死罪不赦之罪。 陛下杀稽王,大义灭亲,天公地道! 胡濙作为礼部尚书,秉持着谁在台上支持谁的态度,自然要给陛下找齐了稽王的罪名,让陛下功业无垢。 陛下只需要下了印,赐下戾谥的圣旨,随着稽王的罪己诏,通过大明四通八达的驿站,传递四海。 胡濙长长的叹了口气,陛下真的是太刚强了。 若是稽王死在北镇抚司,或者路上,那这个说法就可以很是圆滑了。 会和当年南京的事儿一样成为无头公案。 朱棣当年,到底有没有烧死朱允炆? 胡濙是亲历者,但是他是不会说的,甚至不会在任何文书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影响太宗文皇帝的英名。 胡濙就是这样一个人,谁在皇位,他就支持谁。 但是陛下就这样明明白白的将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之中。 但是胡濙突然想明白了,陛下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做皇帝何必遮遮掩掩呢?赵光义的斧声烛影,给大宋惹下了多大的祸根? 朱祁钰忽然愣愣的问道:“兴安啊,喜宁呢?小田儿朕见到了,喜宁去哪了?” 他还记得呢!要把喜宁千刀万剐的! “小田儿现在在午门外,喜宁在宣府外就逃了,现在下海捕告示吗?”兴安赶忙回答道。 喜宁,跑了。 喜宁比朱祁镇还能活,在怀安城外,喜宁偷偷地溜走了。 “下海捕告示吧,把这个人的特征描绘清楚,生死都要。”朱祁钰点头。 跑? 只要他还在大明的地界里,他就跑不掉。 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拿了,明正典刑! 朱祁镇都死了,喜宁还能逃到哪里去?! “孙太后诏礼部尚书胡濙问话,而且孙太后还想问小田儿话,陛下。”兴安低声说道。 “想问,就问清楚吧。胡尚书,去一趟吧。”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 胡濙面色为难的说道:“臣遵旨。” 怎么这些事,都让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摊上了呢? 于谦看着朱祁钰身上的血迹,摇了摇头,他以为自己劝仁恕之道,大成功了。 结果全是幻觉,陛下对百姓足够的宽仁,刚强却是丝毫不减。 做事依旧是丝毫不留余地。 此时的慈宁宫里,孙太后已经问完了话,只有小田儿比较特殊,请示了陛下之后,同样押送到了慈宁宫询问。 孙太后又招来了礼部尚书胡濙,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胡尚书,你也是四朝老臣了,本宫就问你,我儿,死了吗?”孙太后的表情是极为哀痛的,但是声音还算平静。 她揉搓着后脑勺,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整个后脑勺的头皮,都是一阵抽痛。 庶孽皇帝,太猖狂了,居然在太庙杀人! 胡濙俯首说道:“死了,陛下大义灭亲,手刃稽戾王。” 这个性质是绝对不能变的,无论孙太后说什么,这件事错在稽戾王。 慈宁宫里安静到了极点,掉跟针都能听到,但是胡濙说的很清楚,大义灭亲。 孙太后的头皮阵阵发麻,一阵阵的抽痛,她深吸了口气,嘴角还在抽动,但是却是一言不发的看着胡濙。 连胡濙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孙太后出神的看着宫外,叹息的说道:“你知道我儿在迤北过得如何吗?为何我看他面色发白,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 “按照汉使的奏疏和小田儿的交待,稽王在迤北的日子,受尽了苛责,应当是回城的路上,也未服用水食。” 大明皇帝想干什么? 自然是北伐,胡濙的回答直接将罪过,砸在了瓦剌人的头上。 孙太后猛地睁开了眼,向前探着身子,瞪着大眼,极其愤怒的说道:“那个跟着我儿一起回来的瓦剌女人呢?告诉皇帝,本宫要她死!看护我儿不力!” “她该死!” 胡濙深吸了口气,太后这个样子,他未曾见过,但是四十年的朝堂常青树,立刻就知道了太后到底在问什么。 他在须臾之间,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胡濙十分沉着的说道:“陛下说,瓦剌女子本该死,可怀了稽戾王的孩子,若非如此,那女子,早就死于德胜门之下了。” “哦。”孙太后反而未曾生气,她的表情从暴怒慢慢的恢复了平静,似乎是有些怅然的说道:“是本宫,欠考虑了,还是陛下勇武、英明,做事周全。” “今日之事繁多,本宫心绪不定,你且先退下吧。” 胡濙松了口气,俯首说道:“臣告退。” 慈宁宫内变的十分的平静,那么多的缇骑排成了人墙,而且直接由午门排到了太庙之下。 孙太后自然是认得永乐剑,陛下想要做什么,她多少猜到了些。 但是她拦得住吗?! 陛下在朝堂之上,朝议迎回朱祁镇之后,整个京师一片素缟。 从文华楼望出去,数个坊间夜里都挂上了白灯楼,那些灯笼,照亮了土木堡天变中死不瞑目的亡魂们,回家的路。 京营在皇帝的手中立刻就动了起来,枕戈待旦,稍有异动,就是大军入城。 缇骑们、军官、掌令官、在廷文武闻风而动,赶到了讲武聚贤阁下,随时等待皇帝一声令下,就会取了他儿子的脑袋。 七尺终当以死报君,就是缇骑、军官、掌令官、大明京营,真实写照。 当安排了部里之事之后,六部尚书带着大量文官立刻到了讲武堂里,请求觐见。 天下可还有对她儿子忠心耿耿的朝臣? 至少在京师并没有。 至少六部大九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儿子说那么一句话。 是朝臣不忠吗? 但能怪到朝臣头上吗? 孙太后坐直了身子对着宫宦们说道:“这几日,本宫要吃斋念佛,为我儿超度,有什么事,也莫要打扰了。” “是。”众多宦官领命。 胡濙走出了慈宁宫,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后并没有问,葬礼何制,何等谥号,人都已经死了,再谈这些,便无甚意义了。 胡濙匆匆前往了太庙,正好迎面碰到了朱祁钰,准备打马前往讲武堂。 他赶忙迎了上去复命,事无巨细的将慈宁宫里的事儿,说的明明白白。 “圣旨都下了印,发下去吧。”朱祁钰听着胡濙的问话,也算是知道了孙太后,并不算管朱祁镇的身后事了,也管不着了。 对于孙太后而言,甚至孙忠家里也不再那么重要,如何保证自己的血亲的孙子,活下去,就是孙太后现在最大的事儿。 朱祁镇的罪己诏,朱祁镇的谥号,朱祁镇的以民礼葬这些圣旨,都在文渊阁压着了,可以通传天下了。 杀人,自然要诛心。 胡濙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还有一事,稽王府还有几个王妃嫔,膝下无子,是按着旧例一并殉葬吗?” 朱祁钰想了想摇头说道:“稽戾王已经削籍为民了,没必要殉葬,就在稽王府待着吧,大明不缺她们那点口粮。” 朱祁镇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为人称赞的事儿,那就是停止妃嫔殉葬。 但是朱祁钰却是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明代宗的唐贵妃就被朱祁镇给殉了。 若非汪皇后有个女儿还未长大,汪皇后大概也是要殉葬。 而且朱祁镇停止妃嫔殉葬这件事,到底是朱祁镇本身下的敕,还是他的儿子朱见深下的圣旨,给他废物老爹脸上贴金,也无法考究了。 “陛下仁善,德被天下,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这个饱受诟病的人殉制度,终于给停了。 其实胡濙确切的知道,人殉制度的问题在哪里。 太祖皇帝当年搞人殉,是为了给朱允炆这个皇太孙登基铺路而已。 到了太宗文皇帝的时候,太宗文皇帝为了自己的名位二字,全面模仿太祖皇帝的制度。 这人殉制度就成了惯例。 陛下今天废了这人殉制度,那是盛德之事,这并不会影响到朱祁钰皇帝的法理,来自于列祖列宗,而非禅让。 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大明并不是一个故步自封,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日子。 朱祁钰翻身上马,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葬礼之时,就有劳礼部了。” “臣恭送陛下!”胡濙长揖,抬头看着陛下策马奔腾越来越远的模样,这模样,颇有当年太宗文皇帝之风。 朱祁钰来到了聚贤阁,翻身下马说道:“三经厂现在印教科书的是活儿是不是特别繁重?还有空闲的吗?” 朱祁钰的第一册的《国富论》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两三天就能定稿。 大明的财经事务不能这么烂下去了,太糟心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抓捕喜宁的超级长跑 兴安知道陛下想印书,陛下最近可是写了不少,可是三经厂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他低声说道:“陛下,三经厂,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很吃力了,而且山外九州,大同、宣府、京畿,要的越来越多,这墨、纸都是不小的支出,现在三经厂,规模有点不够用了。” “主要是墨和纸,三经厂的制纸太贵了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你难,但是大明的百姓更难,现在的困难主要是纸张和墨对吧。” 兴安俯首说道:“还有人,三经厂人手不太够了。” “只进不出,怎么能维持得住呢?”朱祁钰也是点了点头,拿起了于谦的奏疏。 “你嫌贵,朕也嫌贵啊。” 这是一本于谦和金濂的联明上奏,汇报了农庄法进度汇总,大明的农庄法推行是有基础的。 大明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皇权不下县,在第一次造黄册的十年时间里,和第二次造黄册的十年里,大明实现了皇权到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为何可以可持续性的崩溃两百年,依旧在松锦之战,差点就把清廷给灭了? 那可是个上升期的新生政权,大明在那时,已经是个垂垂老矣,只剩下个脑袋,就要入土的政权了。 无它,血槽厚。 大明每一百一十户设为一里,其中丁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里长乃是十年一轮换。 而鳏寡孤独人户,则分摊到了这一里之内,被称为畸零户,既不纳粮也不劳役,但是里长要管他们饭吃。 而每一里都设有老人三到五名,负责督导百姓勤务农桑。 而且每一里,都设有保甲,人数不等。 这是当年大明将皇权伸到乡野的制度,也是朱元璋、朱棣对官僚们,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的底气。 于谦改良后的农庄法的推行,在京畿则是依托于京营十二团营,在山外九州依托于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 卫军的掌令官,每年轮换,掌令官每人掌六里,除了各里里正以外,会有两人帮忙管理,分别是儒学堂的军生、义勇团练的队正。 老人制,从老人换成了卫所儒学堂的军生,负责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 保甲变成了义勇团练,一人管理义勇团练。 这么换的目的,自然是保证集体农庄的初步运行。 其实在朱祁钰看来,应该再加一个妇女主任,组织妇女生产活动,就齐活了。 朱祁钰和于谦聊过妇女主任这个话题,于谦只是表示,此事等到农庄法运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行讨论。 为时过早。 在百姓们,尤其是乡野的百姓们看来,大明皇帝的新政是什么? 是朝廷派了个官,管他们的里正,然后军生定时到村寨里上课教孩子读书写字,还有了有组织的义勇团练,保护他们的粮仓,驱赶野兽和流匪。 对于百姓而言,他们似乎干的还是过去的的活儿,但是又有点不同。 过去的缙绅老爷们,可不会教他们读书写字,更不会告诉他们,该怎么算清楚自己该拿多少粮食。 那些老爷们,最怕这个。 “户部已经推动了将近一万三千个里的合并管理,大约有两千余掌令官,奔赴京畿各地。”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放下。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大明的农庄法正在稳步的推行,已经囊括了超过六百五十万人,共计一万三千多个里,每一个掌令官奔赴地方,要管六里的百姓,算上畸零户,大约三千余人。 这中间的问题何其的多? 他这个皇帝如临九霄,是看不到推行这些政令的困难。 而这些问题,绝大多数,都在州府县和户部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需要朱祁钰亲自过问的并不多。 这就是船长的职责,他并不需要去锅炉里看看每一铲多少煤,他只需要指明方向,大副、管代就会将此事做好。 一片欣欣向荣。 而金濂给朱祁钰算了一笔账,农庄法对于朝廷而言,是个合适的买卖。 至少明年的京通两仓的一千库,并不会因为农庄法的推行,而有半分的减少,甚至可能多收,五十万到七十万石的粮。 但是百姓们手中余粮,将从之前的不到一半,升到六成至七成。 这就是农庄法到现在推行变得越来越顺利的原因。 马上就要到麦子收割的季节了。 “关于纸张和笔墨之事,待到再次计省会议之后,我们再行讨论,你去把这本书,先印出三十份来,计省会议要用。”朱祁钰将手中的一沓草稿交给了兴安。 大明有活字印刷书,乃是铜制活字。 但是大明的大部分的教科书却是用的雕版印刷,因为雕版印刷印制精美,活字印刷也就是能看罢了,偶尔还有错字、漏字。 当然,给皇帝办差,三经厂的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已经差距不大了。 兴安拿过来草稿,俯首说道:“臣领旨。” “喜宁这个家伙是真的能活,岳谦、季铎、袁彬还有朕那两个无名缇骑,去哪里了?”朱祁钰并没有见到他的汉使,还有那个信仰崩塌的锦衣卫校尉。 朱祁钰从未责怪过袁彬的忠诚,袁彬忠诚的对象是大明。 是朱祁镇辜负了袁彬的忠诚,但凡是朱祁镇在北狩之后,不那么的丢人现眼,袁彬也不会请奏了。 一个大好儿郎,被朱祁镇折磨成什么样了。 兴安摇头说道:“臣不知道,也没消息传来。” 朱祁钰猛地站起来说道:“不是怀安城下冲阵了吧,那可是三百怯薛勇士!” 石亨将瓦剌那三百怯薛勇士炮决了,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炮决,大明军将其驱赶到了预定战场之后,火炮齐鸣,尽数轰碎了。 胡濙没有撒谎,若非那莫罗有了身孕,也要死。 “糊涂!”朱祁钰这边都将瓦剌女婿朱祁镇给杀死了,自己派出去的人居然还没回来。 朱祁钰对着兴安说道:“让夜不收们四处找找,朕派的人哪去了。” 此时岳谦、季铎、袁彬还有两名无名缇骑,正在追捕喜宁。 他们并没有以卵击石。 喜宁趁着夜色抢了一匹快马,就奔着茫茫草原而去,袁彬二话没说,撒开脚丫子就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身影出现之后,在外围高度紧张的岳谦和季铎,也立刻追了上去,可是他们的马匹连夜赶路,已经体力不济。 岳谦和季铎以及几个人翻身下马,就开始了追逐的步伐。 人能跑的过马吗? 在常识中,马匹的速度更快,但是袁彬一直没有跟丢、 季铎和岳谦也没有跟丢,他们一直远远的缀着袁彬。 草原上,呈现了惊人的一幕,一匹马在前面狂奔,后面一个人在狂追,而后是六七个人在狂奔追逐。 喜宁的马匹很快就从疾驰变成了快跑,但是袁彬依旧没有跟丢,他一直在查看着马蹄的印记。 这场人与马的赛跑,跑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喜宁的马匹终于累瘫了,没有力气,也不能再跑,任凭喜宁再怎么用匕首扎马匹,马匹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随后抽搐了两下,便死去了。 喜宁向后一看,整个人都傻了,他看到了袁彬依旧在天边,向着他追来。 喜宁拖着自己的衣服,也开始跑,但是他根本跑不过袁彬,又过了半个时辰,喜宁软在了地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但他真的跑不动了。 “狗东西,还想跑!”袁彬浑身冒汗,光着膀子,为了追喜宁,他就穿着一个裆裤和一双鞋。 他身上滴着汗,看着软在地上的喜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容,慢慢的走了过去,本来想勒死喜宁,最后还是算了。 他将喜宁的衣服撕掉,拽下来将其结结实实的绑好,把喜宁的袜子塞到了喜宁的嘴里,才坐在了草原上,气喘吁吁。 岳谦和季铎过了不到一刻钟,也跑到了喜宁和袁彬的位置。 岳谦和季铎的打扮,和袁彬相差无几,都是穿着裆裤,浑身是汗。 “你…你跑什么啊!”岳谦一行人气喘吁吁的扶着膝盖,愣愣的问道。 喜宁躺在地上,跟死了一样,看着天空一动不动。 他都骑着马跑了,结果还是被追上了。 袁彬自然是认出了岳谦和季铎,这两位是汉使,虽然没什么接触,但是袁彬还是见过的。 他指着地上绑的结结实实的喜宁说道:“这位,喜宁!让他跑了,我这辈子,都活不安宁!” “歇会儿,歇会儿,累死了。”几个人坐在了草原上,看着天边白云朵朵,风吹草低见牛羊,郁郁葱葱的草场,风一吹,如同波浪一般翻涌着。 几个人喘着粗气,相顾无言。 “稽王这会儿该进京了。”岳谦喘匀了气儿,叹息的说道。 季铎一脸无奈的说道:“稽王回京要治我的罪!袁彬,当初你也在阳和,我去送衣物,稽王居然说我克扣他的衣服!” “天地良心!” 袁彬无奈的摇了摇头,当时他的确在,当时的情况,的确让袁彬都只能摇头叹息。 后来他被喜宁给吊在栏杆上,差点死了,结果迷路回到了东胜卫,还是季铎救得他。 这又在草原上相遇了。 袁彬更加挠头,无奈至极的说道:“你还好,陛下交代我杀了稽王,可倒好,稽王都回京了,我还在草原上抓喜宁,我还以为是稽王呢。” “你也要杀稽王?”岳谦惊讶的问道。 袁彬更是惊讶的说道:“也?难道你也有陛下的敕命?” 这一下子,全都通透了。 所有人都是要杀稽王的人,但是稽王回京了。 喜宁面如土色,连稽王都要杀,他这个宦官回到京师,也是千刀万剐的命,而且这帮人,怎么这么能跑! 岳谦作为正使,他想了想开口说道:“咱们这是在哪儿?弄清楚了,回京请罪吧。” 三人骑卒打天边策马而来,他们勒马停在了不远处,高声喊道:“尔等何人!” 岳谦认真打量了下三人的装束,看到了系在臂膊上的红方巾才松了口气说道:“汉人!大明汉使!抓大奸细!” 夜不收大约有两千人左右,散在草原上,要找个人其实并不容易,但是谁让这场追逐太过于奇怪了,引起了很多人的警惕,夜不收的三人队,就这样找到了他们。 “稽王已经伏诛!陛下差人寻几位回京复命。” 坐在草原上歇着的几位,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自己动手了? 写在朱祁镇死后 朕总想和路易十六聊聊天,可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想来想去,就四个字: 本节免费。 本节内容:聊聊朱祁镇的死、聊聊这本书的方向、聊聊这本书的成绩,章节感言,可以略过,不影响阅读。 …………………………………………………………………………………… 正如吾咕咕在书中说的那样,朱祁镇,这一死,做出的贡献,比他活着一辈子都大。 本人在此郑重的声明:关于朱祁镇驻跸意决战、添油战术、兵部尚书邝埜跪在中帐一整天请求班师无果、在宣府、大同、京师叫门叩关、到了迤北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朱大哥子、弹胡不思等黑料,都是明实录的记载,大部分我都标注了出处,在每章的作者说里。 还有两平安南、大明英国公张辅家人孕妇被打死,英国公哭诉无果等事,都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写在明实录中的内容。 要黑,也是朱见深黑他亲爹,不是吾咕咕黑他。 喜宁的抓捕的确是袁彬抓的,历史上也是这样,不过是袁彬传递情报给大明,宣府杨洪,将从事间谍活动的喜宁逮捕归案。 有读者提出,朱祁镇,杀的晚了。 但是吾咕咕还是要狡辩几句。 朱祁镇在迤北的待遇极好,那是因为大明真的很强大。 当也先在京师城下碰的满头是包,大明在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依然敲掉了瓦剌的大门牙,朱祁镇在迤北的待遇便越来越好。 如此强大的大明的十四年的皇帝,要杀真的不容易。 朱祁镇的每一次作死,都让他的护城河逐渐的崩解。 他在土木堡将大明精锐尽丧敌手,他的第二道护城河,大明军队,就彻底崩解了。 他在宣府的叫门叩关,首先就让大明朝像于谦这样的臣子,心生反感,遂有了令立皇帝的举动。 第三道护城河,崩解了。 大明摁着元朝、北元汗廷、瓦剌人,摁着他们的脑袋,暴打了八十年,任何一个大明朝的臣子、百姓,都会对于这样的皇帝,都是失望透顶。 尤其是京畿的百姓,他们家里的男人,死在了迤北。 我们的朱祁钰,只是将他最后一道护城河崩解了,那就是孙太后为首的亲族,高举着宗族礼法的大旗,构建的护城河。 历史上的明代宗,总是希望能体面点儿,可是朱祁镇就是这么一个不体面的人。 既然朱祁镇不体面,那朱祁钰只好帮他体面了。 朱祁镇的第一道护城河是什么? 其实是大明百姓,是哪些默不作声的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镇,看着他走进大明皇宫的百姓。 大明当初横扫元朝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就打掉了元大都和元上都,但是消灭北元却用了整整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持续不断的对塞外用兵,就是为了实现当初起兵的时候,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的口号。 朱元璋做到了对大明百姓的承诺。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大明拥有最强大的基层架构,最强大的水师、最庞大的工匠规模(稍后会写到),这一切的基础,都离不开,最拥戴朝廷的百姓。 但是这一切,都在朱叫门的手里毁的一干二净。 大明的最后一次下西洋是在宣德九年; 大明里长制度、粮长制度,在不停的崩坏,十四年未曾更新过的黄册、鱼鳞册,十四年未曾增加过的富户籍(后面会写到)。 大明的缙绅不断的做大,大同府甚至需要依靠石亨,才能完成夏秋二税。 崩掉也先大门牙的是于谦?是朱祁钰? 其实是大明百姓。 那二十二万备操军、备倭军代表的就是大明百姓,他们从来没有操练过,被召入京城,又被送到城门外的民舍里,与敌人殊死搏斗。 他们并没畏惧,击退了强敌,甚至还可以在清风店设伏阻击对方。 朱叫门每失去一道护城河,朱祁钰就会获得一道护城河,最终随着农庄法和大明基层的组织架构的恢复,朱叫门对主角的皇位已经不构成威胁了。 既然不构成威胁,那就拉回来一剑刺死便是。 朱祁镇不死,是因为有人不想他死,比如保护他的袁彬,比如保护他、利用他的瓦剌人。 不是吾咕咕一直拖着不杀,是朱叫门的一步步滑向死亡,意味着主角皇位的一步步构建直至固若金汤。 其实吾咕咕也想过,朱祁镇忽然智商在线,然后跟着瓦剌人跑去和林呢? 毕竟朱祁钰又是削帝号、又是废太子、又是炸帝陵的,朱祁镇就是再废物点心,也多少能猜出点危险了。 但是吾咕咕推敲了许久,最终还是不打算这么写了。 瓦剌人不带着他玩了! 养一个皇帝对瓦剌来说,真的养不起,太昂贵了。 不当皇帝养,那这家伙还有用吗? 用三百精兵换一个大明朝内乱的机会,对于瓦剌人而言一点都不亏。 而且瓦剌人,也想不到大明皇帝这么刚强,直接在太庙杀人。 吾咕咕为什么会想这种拖着不杀的事儿呢? 朱祁镇杀了,一些盼望着朱祁镇的读者,高呼一声,爽! 然后就走了,这书成绩,不就崩了吗? 但是吾咕咕认真推敲了许久,吾咕咕写的是大明朝,是大明朝的是是非非,是一个站在岔路口上的大明朝。 朱祁镇不是个反角,只是一个丑角,丑角再不死,就太闹心了。 最终还是决定杀了他。 换个角度思考,那些等着朱祁镇死的读者,一直看着朱祁镇不死,也会觉得烦闷,依旧是读者流失。 那为什么不把他杀了?大家都乐呵乐呵。 只想看着朱祁镇死的读者乐呵,愿意看着吾咕咕手中岔路口上的大明朝,转向的读者,也乐呵。 大家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其实从一开始就有读者问,这本书走什么路线啊? 苏联?还是大锅饭?还是当代路线?还是三德子的军国路线? 走资本主义?还是走社会主义?还是走工人领导农民,走慈父路线?还是工业革命科技神降? 其实这本书从头到尾,写的都是大明,走的也是大明路线。 吾咕咕并不打算把它写成苏联,也不打算把它写成当代,更不打算把它写成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 吾咕咕写的就是大明。 大明的封建主义。 这就是亡国之君,被文人骚客骂成亡国之君的皇帝,大约才能带着大明朝走向另外一个岔路口。 …………………………………………………………………………………… 汇报一下成绩吧。 这本书现在2600均订,万。 吾咕咕更新的很快,每天四章,每一章最少都是3000字左右,如果每天三更,现在也3000均订了。 19天,万字,还有十天,争取本月更新40万字。 历史热销榜也稳定在了15名到20名,最高的时候还跑到了前十名哦! 这些都是读者对吾咕咕的支持,也是读者对吾咕咕的鞭策。 成绩很好,我会努力更新,大家安心订阅。 吾咕咕会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万字更新。 但是吾咕咕依旧有二十章的存稿,这部分的存稿,作者需要反复推敲情节,也要查阅很多资料。 尽力给大家带来一个精彩的故事。 谢谢大家的支持,然后求…票! …………………………………………………………………………………… 推一本书《逆流启明》,写的是明末,崇祯十六年,日月山河倒悬,大明山河破碎的明末,吾咕咕看过书了,节奏很好,推荐大家去看看。 简介:万里江山,亿兆百姓,岂容建奴践踏?汉人热血,尚未冷却,怎能满地膻腥?崇祯十六年,大明柱石孙传庭,即将凋零,李自成,盘踞襄阳,建奴猖獗,欲入中原……作为一介落魄宗室,朱谊汐怒吼:大好河山,岂容建奴践踏?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违背祖宗的决定 在岳谦、季铎、袁彬等人遇到夜不收的时候,朱祁钰正在讲武堂聚贤阁,召开第二次大明盐铁会议。 参加之人依旧是文渊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六部各司主事、内承运库的算盘太监等。 朱祁钰手中的书,已经在此之前,发了下去,国富论很长很长,朱祁钰只是就劳动分工、货币的作用、商品的价格等五章内容,按照记忆力的内容,根据大明的实际情况,写了下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朱祁钰示意诸公平身,而他自己本人坐到了正中央。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躬安。” 大明的在廷文武,如愿以偿,每天都能看到陛下。 在奉天殿、在文华殿、在讲武堂、在京营、在王恭厂、在泰安宫。 俞士悦颇为兴奋的说道:“陛下,上次三部联袂,打击私盐盐引,颇有成效,两浙、两广的私盐盐引,就查处了三十四万余引,查没近四十余家坊刻私盐盐引,一百八十余盐场窝主参与其中。”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已经看到了俞尚书的奏疏,私盐盐引,需要长时间、多次的查处,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就能见到功效。” 大明在未能理解盐引就是货币这个本质的时候,大明的私盐盐引,就从来没有查办过,地方私盐盐引和官方盐引同时流通,一边混乱。 这等同于私铸货币。 汉代的时候,晁错削藩,导致了七王之乱,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汉高祖刘邦,封的吴王刘濞。 吴王刘濞的封国,在苏西南、皖南、浙北之地,此处产铜,滨海。 刘濞在自己的封国里大肆铸钱、煮盐,富硕至极,所有吴国百姓,不纳赋税,卒践更者一律给予佣值,起兵之时,仅刘濞手中,就有二十万大军。 私铸货币,等同谋反,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规矩。 大明也是如此。 但是大明朝廷,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盐引,已经等同于货币,过去的数十年内,两广、浙江、南直隶,湖广大肆私发盐引。 而且很多私发盐引的窝主,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煎盐,方便水商承兑盐,才随意开兑。 不教而诛谓之虐。 三部联合布政司及地方有司,进行全面盘查此事,是一件长期性的国策。 只要慢慢执行下去,只有再有人大规模私发,那就要枭首、籍家了。 现在只是籍家,没收非法所得。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俯首说道:“陛下,内承运库太监们,得出每年最多可以多发一百三十余万引盐引。” 这个数字是海专精计算的数字,是比较准确的。 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盐引事关民生社稷,尤其是涉及到了边镇粮运和盐场之事,不宜过多超发,就以查抄盐引为准,大明宝钞的例子,犹在眼前。” 他继续说道:“朝廷超发的每一张盐引,其实都是朝廷向百姓的借贷,朝廷就是债主,我们每超发一张盐引,超发的盐引,就需要私盐场去承担使用价值。” “这样一来,我们就必须将借贷的权力,出借给私盐盐场,让私盐盐场的窝主成为债主之一。” “于国不利,于民不利。” 大明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明皇帝。 让私盐盐场的窝主,堂而皇之的分享这个权力,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朱祁钰必须要讲清楚,财富即权力。 大规模的超发,必然导致权力共享,这涉及到了,谁才是大明的主人这一根本问题。 大量超发,这不仅仅是在僭越君王的权力,也是在僭越朝廷的权力,这也是朝廷绝对不允许看到的。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金濂松了口气。 他就怕大明盐引,变成了另外一个大明宝钞,在深入的学习了陛下写的大明版国富论之后,金濂就上奏,请停超发,但是又不能不超发。 因为盐引不超发,都拿去当货币用了,大明就没盐可以用了。 打击了私盐盐引,却超发了数倍官盐盐引,那对盐政二字而言,是在毁掉根基。 一点都不超发,则无盐承兑,盐屯在盐场里,百姓却看着盐价高涨,却无计可施。 超发多少? 查处多少私盐盐引,就超发多少官办盐引即可。 石璞坐直了身子说道:“李贤已至南直隶,他写了很多的奏疏,其中多数都是盐丁劳苦,行至淮安府,便不住感慨,十五进灶舍,双泪日日挂。二十不识牛和马,三十摸错自己家。” “当地百姓常常把盐场,称为盐牢,苦不堪言。” 十五岁灶户孩子就要去盐场,烧灶时的浓烟熏灼,每天都是泪流满面,二十岁不到就看不清牛和马了,三十岁的时候,连自己家门都摸不到了。 这就是盐丁现状。 石璞继续说道:“但是李贤在奏疏中,也反复提到,有的盐场,却并非如此,其中奥妙,在于煎盐法子不同以外。” “臣以为可让巡盐御史,多多搜集盐场煎盐之法,改善盐灶,也多购置护目,让盐丁不至于煎盐时瞎了眼睛。” “护目,保护眼睛,烟熏火燎,也易衰力配以面罩更佳。” “可有这护目实物?”朱祁钰点头问道。 石璞从袖子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兴安,俯首说道:“正是此物。” 朱祁钰拿了起来,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动物皮,缝制两块镜子,以绳索系于脑后,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防火星四溅,还是好物。 “哪来的,价值几何?”朱祁钰放下了这皮质护目镜问道。 “石景厂钢铁司为了工匠准备的。”石璞赶忙说道。 朱祁钰颇为欣慰。 这一个皮草缝两块玻璃,并不是什么大的发明创造。 他欣慰的是,大明的官员,终于意识到应该保护劳动者的劳动环境,大明的官员,逐渐意识到劳动者,是大明的财富,这一根本事实。 在朱祁钰孜孜不倦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大方针的领导下,大明终于开始走上了这一步。 为工匠们配上劳保用品。 好事。 虽然朝臣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保护劳动报酬,也是保护财经事务稳定的必要手段,但是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准。”朱祁钰将护目镜还给了石璞,示意会议继续。 这场会议在继续,除了盐引之外,工部还讨论了下关于石景厂四司生产的一个计划表。 户部尚书金濂点着钢铁司说道:“洪武十五年王允道上言,恢复元时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太祖高皇帝言,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罢黜各地官冶所,按产量纳税三十分之二,是为铁课。”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沉默。 朱祁钰知道金濂在说什么,磁州临水镇官冶所,元时一年产铁百万斤,王允道上书请旨,请朱元璋恢复官冶所。 结果王允道被廷杖流放海外,大约送到了爪哇。 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罢黜大明十五所官冶所,改为十五抽一的铁课。 朱祁钰现在办的石景厂,其实是违反祖宗的决定。 石景厂不就是官冶所吗? “继续。”朱祁钰要办石景厂,朝中反对的意见并不是很多,因为铁课已经收不起来了。 户部尚书金濂,左右看了看,深吸了口气说道:“正统一十三年,山西阳城铁课六十二万三千斤,按照十五抽一的铁课,阳城一县产铁定额为九百三十四万五千斤。” “洪武二十八年,太祖高皇帝给山西一省定额为一百一十四万七千斤。” “也就是说近阳城一县的定额,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山西一省定额的七倍以上。” “时过境迁,而朝廷法度不变。” 定额是朝廷派下去的产量,铁课是朝廷收多少铁。 阳城一县的产量,已经是朱元璋时期给山西一省产量的七倍了。 工部尚书石璞接过了话茬说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去岁铁课应为一千八百万斤,铁定额两万万六千九百二十三万斤。” “但是铁课岁收仅为两百万斤左右。” 两百万斤多少? 一千吨。 大明铁定额产量为两亿斤,大约十六万吨,但是朝廷因为没有官冶所,收铁课就收了一千吨。 石璞面露难色的继续说道:“各处铁冶,久已住罢,今内库国帑所贮铁有限,而营造。军旅差遣、在京各官署所费靡多,恐岁用不敷。”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所以,官冶所,势在必行。” 大明一到用铁的时候,就得向民间扑买,用粮食或者银子去换,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 朝廷没有官冶所,就受制于地方,受制于势要之家把持的铁厂,就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皇帝想办点事,就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势要之家,他们肯做,让百姓才跟着做。 得钱得物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而现在随着石景厂的逐渐建成,朝野之中,也不断的浮出了不尊祖训、与民争利的种种声音。 想要站着把这个皇帝当了。 朱祁钰就得做出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与其去折腾已经完全崩坏的铁课,不如另辟蹊径,官冶所必须要办。 偌大个大明王朝,朝廷手中就一千吨铁可用,临到用铁,就得扑买,万万不行。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当初其实多次反复重开官冶所,而后还多次下西洋,臣以为此事,也不算违背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啊。” “陛下,太祖皇帝锐意进取,国朝初创已与今日大有不同,太祖高皇帝言,革故鼎新,方为万世之良策。” 胡濙专门为朱祁钰打补丁,违背祖制? 根本不存在。 太祖高皇帝一生践行革故鼎新,进退而不失其正,就不算违背祖制! 祖训还有宦官不得干政呢,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不也成了既定事实了吗? 诸位大臣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胡濙的解释很合理! 大家都没有违背祖宗的决定! 营缮司主事蒯祥俯首说道:“陛下,即便是石景厂日夜不息,这恐怕也仅仅够朝廷用度,臣以为也应督促民炉铁匠,来到石景厂看一看,学一学,景泰炉之巧妙。” “自采自炼,如同盲人摸象,始终不得要领,铁料极差,钢料极少,臣以为应行教化之功,方为治世无遗贤,不为天下无遗利。” 蒯祥的意思颇有点大明版的坚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发挥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大力发展和积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 只不过在大明的语境里,就是教化之功,大明的官冶所,并非与民争利,而是代表着大明皇帝的教化之功。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议,石景厂初露锋芒,亦未成定式,不宜擅动。” 他否了蒯祥的建议,不是蒯祥讲的不对,而是时机不对。 现在这个时间,石景厂还没开始发力,若是早早炫耀一样让人看,万一失败了或者无以为继,岂不是贻笑大方? 盐铁会议,自然是有盐有铁,梳理一下过往大明关于盐铁的诸多惯例和管理办法,然后推陈出新,改变目前大明盐课、铁课的窘迫。 每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朱祁钰都不得不感慨,大明真的强大,如此粗放式的管理之下,大明一直到万历年间,依旧有万历三大征,落日前的最后余晖。 计省计算,石景厂的年产量在五千吨左右,比之一千吨的用度,强太多了。 一年五千吨,在大明这十六万吨面前,看似不起眼,但是这是朝廷能够直接掌控的钢铁料。 就跟知府收田赋一样,收不齐,就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没办法站着把官给当了。 于谦则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盐铁国之重器,盐引做钱币万万不可,盐引涉及边方粮草,又涉及国朝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应早做定夺,天下缺钱,朝廷应该想办法。” 货币,极其重要,陛下写的书里,也很清楚。 金濂附和的说道:“白银,白银是最合适之物。”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朕,大明户部尚书! “铜钱小而分量重,商贾转易,钱重道远,不能多致,颇不便,故用盐引。”于谦直接点出了为何商贾们要用盐引当做大额商品交易的原因。 礼部尚书胡濙点了点桌子说道:“禁民间,不得以金银货物交易,违者罪之。” 这是朱元璋的祖训,不得以金银做货币进行交易,违反者罪之。 胡濙在提醒大家,这又是一条祖宗的决定。 祖制不可违。 户部尚书金濂眉头一皱说道:“正统四年,敕谕,南京及在外文武官吏俸米、军人月粮,近为粮储不敷,减分支给,以钞折充。” “正统十三年,某就曾上奏,钞法久不行,新钞一贯,时估不过十钱,旧钞仅一二钱!甚至积之市肆,过者不顾。” “面值一贯的钞,仅仅价值一个铜板,堆积在市集之上,过往之人,连捡都懒得捡!” “这只是正统年间吗?建文四年、永乐三年、宣德七年、宣德九年,屡次折钞!” 金濂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整个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金濂发言非常大胆,虽然他是拿着正统年间说事,但其实月粮折钞这件事,在洪武年间就开始了。 大明宝钞怎么被玩废掉的? 宗族礼法,皇明祖训。 驰用金银之禁,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只能朱祁钰来做。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来说两句。” “首先纸钞废弛之事,并非我大明独有,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时,大观三年,改四川交子务为钱引务,改交子为钱引,旧交子皆毋得兑换现钱。” 交子,就是一种四川的纸钞,唐末到五代十国的战乱对蜀中影响不大,蜀中极其发达,四川的钱不够用,就出现了交子这种纸钞。 宋徽宗赵佶,将交子改为钱引,旧钞不得兑换为大观三年的钱引。 “宣和三年,因为方腊在江南民乱之事,以军食不继,增印钱引六十三万缗,而后在宣和四年,以相同的理由,便宜增钱引三百万缗市军储。” “钱引自此废了。” 宣和这个年号,也是宋徽宗,宋徽宗屡次超发钱引,直接将钱引制度个玩坏了。 朱祁镇是不知道大明的盐引当做货币使用,他要是知道,不知道要超发多少。 朱祁钰再次说道:“朕不得不承认,大明的大明宝钞,现在的确是废纸一张,礼部、户部,可以拟诏废钞了。” “不废不行啊,百姓们都不认了,商贾们也不认了,只有朝廷认,能管用吗?” “废了吧。” 朱祁钰宣布了第一件事,废大明宝钞。 这玩意儿不能再印了,那不是货币。 那是因为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大明宝钞就是一种没有成本的,纯粹的对下剥盘的道具。 正如金濂所言,不废钞,也是置于闹市,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废钞势在必行,也是大势所趋,不废钞新货币政策无法推行。 胡濙和金濂互相看了一眼,俯首说道:“臣等领命。” 朱祁钰继续说道:“杜牧二十三岁过阿房宫遗址感慨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秦人来不及哀悼强秦,秦朝就迅速衰亡了,而后人哀悼它,却不以它为镜子,只会重蹈覆辙。” “我们看到了钱引、中统交钞、中统宝钞、至元宝钞,皆是废纸一堆,也应以此为鉴,方知兴衰。” “朕以为,大明并没有到可以发行纸钞的时候,纸钞刊印、假钞横行,再推新钞,不过是车轮子转了一圈而已。” 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车轮子转来转去印下了无数车辙印记。 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这句话有时显得偏驳,有时却显得极为正确。 纸钞二字,对于大明还太早了。 再发行纸钞,不过就是金圆券的翻版罢了。 “弛用金银之禁,可自朕始,但是如何弛用?需要做到何种地步?又应该以何种方式弛用?都需要大家细细琢磨推敲,不可一蹴而就,否则与宝钞何异?” 于谦深吸了口气,陛下真的是越来越稳健了,去年颇有些急躁的陛下,现在越来越稳重了。 这是因为…朱祁镇死了吗?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皆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看着所有人说道:“这样,今天盐铁之议,暂时到此为止,诸公回去之后,仔细思索,下次到廷议上,大家再群策群力,拿出一个具体的弛用金银之禁章程来。” “臣等告退。”胡濙、陈循带着朝臣们,林绣带着内承运库的太监们,离开了聚贤阁,走的时候,依旧是议论纷纷。 而朱祁钰单独留下了于谦,只要于谦在京,而不在京畿地区推行农庄法,朱祁钰每日都会留下于谦问政。 “朕天天摆弄算盘,都快成咱大明的户部尚书了。”朱祁钰并没有下军旗推演,而是拿出了象棋。 下不过,天天作弊也让兴安为难,毕竟大风大雨大冰雹次数太多了,难不成让兴安直接砸陨石不成? 隔天,隔天,玩一次兵推棋盘就好。 于谦笑着摆好了象棋,摇头说道:“陛下勤政,事事勤勉垂询,有太祖太宗之遗风,兼听则明亦张弛有度,纳谏求治,励精不倦,乃英主也。” 朱祁钰想了许久才说道:“朕打算让农庄学着造纸,造墨,三经厂的纸墨昂贵,京畿、宣府两地,俗字表和算术,已经不太够用了。” “陛下太心急了。”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陛下总是有些急切,农庄法的推行,是一个长久的国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时之功。 朱祁钰当然知道自己这个急于求成的心态,他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这件事总是要办的。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陛下,之前御史李宾言,要革罢大同左右四卫儒学四所。其实有一句说的有道理,别无空闲人力。” “陛下,即便是三经厂印出来了书,谁有能教呢?” “卫学舍现在的俗字表和算术已经都送了下去,等到卫学军生带着书,去了每里教书,也是不迟。” 朱祁钰却摇头落子十分确定的说道:“大明有的是读书人,他们不去,朕就逼他们去。” 于谦深吸了口气,只手谈对弈,却是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必急于一时?”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是谓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树,乃是种,培育的意思。 朱祁钰倒是能理解这段话,于谦劝他不要急,今年的陛下才二十一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宏图伟业。 “朕只争朝夕。”朱祁钰将于谦的卒打掉,马后炮将军,于谦被朱祁钰将死了。 于谦一直在思索如何劝谏朱祁钰不要着急,看着棋盘也是摇头,笑着说道:“陛下,只争朝夕,就是种谷子,一年一获,可得一时。” “急功近利,则是种树,可获十年,可得一世。” “徐徐图之,方为育人,可获千秋,功在万世。” “而且陛下,你把那些读书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赶去乡野育人,他们能育出什么来?” “反而把人教坏了。” “这群人,摇唇鼓舌一番,反而把农庄法的根子,给弄乱套了,于国不利。”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之后,深吸了口气,于谦说的很有道理。 尤其是大明朝很多的读书人,他们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就像是村里的懒汉地痞一样,是村里的一片坏肉,朱祁钰把这群满嘴之乎者也,满脑子生意的家伙,扔到了乡野去,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大明的卫学儒学堂出来的军生,和大明府州县学出来的学生迥异。 比如张居正、高拱,他们都是军生出身,他们做的和大明其他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军生靠得住,儒生靠不住,那张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群儒生能够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了。 于谦明白自己的陛下想做什么,他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道:“陛下心系万民,德被天下,臣为大明贺。” “现在乡野还在平整路面、疏通水渠、营建谷场、扬晒草谷、修缮房屋、修理农具等等。” “陛下不若让石景厂多批一些农具铁料,送于乡野,多一些农具,鼓励农耕。”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这一句出自管子的牧民篇,而非儒家经典。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说道:“于少保所言有理,谨受教。” “臣惶恐。”于谦赶忙回答道。 “陛下,岳谦、季铎回来了,还押着喜宁。”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朱祁钰一听喜宁的名字,也就知道他们不归京,到底去做了什么。 朱祁钰精神一振,又接着说道:“去拿五块头功牌来。” 岳谦走的时候,还是去年冬天,现在已经是夏收完毕,各农庄现在都开始种豆子养地了。 他们还以为会在泰安宫,也就是原来的郕王府被接见,结果却是在这讲武堂内。 这一走就是数月,京师已经大不同,比如这讲武堂,三人都是颇受震撼。 此时的三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陛下已经把稽王给杀了,人已经送到了金山陵园去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五位辛苦,请随咱家来。”兴安到了聚贤阁楼下,示意五人进入阁内。 第一百八十七章 喜宁伏诛 “诸位辛苦,抓拿喜宁有功,朕赐每人一块头功牌,以彰其功。”朱祁钰将一块块的纯银的头功牌,挂在了五人面前。 两个无名缇骑授勋之后,默默的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短暂休息之后,就会继续值守陛下身侧。 “臣等无能。”岳谦赶忙跪下要请罪,但是朱祁钰却摇头说道:“无碍。” 要杀朱祁镇的一行五人,彼时朱祁镇还是太上皇,能接下这样的命令,前往迤北,深入虏营数月,就是为了完成自己派下去的任务,朱祁钰怎么会责怪他们呢? 没完成,那怪不得这一行五人,就连袁彬,想靠近朱祁镇都难上加难。 但是进了京,那就到了他朱祁钰的主场,只要他朱祁钰能够扛得住别人丢在他坟头上的垃圾,那朱祁镇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岳谦和季铎归还了大明的天子旄节、朱旛,岳谦和袁彬又将两封敕谕递给了兴安。 兴安拿到这两本敕谕,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共四份,尽数焚毁就是。 若是后人议论起这段历史,则只会说到,陛下太庙杀人了。 朱祁钰有何岳谦详细聊了聊迤北诸事,然后笑着说道:“迤北辛苦,天寒地冻还要深入虏营,暂且在讲武堂内任教习,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待有战,再为国效命。” “麓川未平,瓦剌远遁,辽东饶边,安南复叛,日后的仗还多得是。” “臣谨遵圣训。”五个人俯首告退。 朱祁钰则外头对卢忠说道:“喜宁呢?带过来见朕。” 朱祁镇是土木堡惊变和京师被围的主要负责人,那喜宁就是京师之战的直接负责人。 是喜宁带着人破了紫荆关。 这事儿凌迟就是了。 既然敢干,就要做出付出代价的觉悟。 人生的路上有很多的选择,喜宁这么干了,朱祁钰当然要将他剐了,送到太医院做贡献。 朱祁钰想要搞清楚一件事。 卢忠领命而去,没多久,就拖着喜宁,扔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喜宁猛地磕了好几个头,然后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朕问话,你答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杨洪于谦则坐于左右。 朱祁钰探着身子问道:“瓦剌人是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小股精锐,亲自送人归京?” 他对这件事颇为好奇,知道杀朱祁镇这件事儿的人,不超过十人,瓦剌人的举动,非常的异常。 喜宁趴在地上,将头埋的很低,他颤抖不已的低声说道:“罪臣不知。” 朱祁钰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喜宁在讨价还价,他还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因为这句话他说的时候,他颤抖的身体居然平稳了一些。 “那送去太医院吧。”朱祁钰懒得跟喜宁废话,慢慢查就是了,实在不行,到时候俘虏了瓦剌的头头脑脑,再行询问就是了。 “陛下,罪臣知道,罪臣知道。”喜宁之前完全没想到谦恭的郕王陛下,登基以后,居然是如此的杀伐果断,吓得喜宁连连扣头说道:“臣知道。” “伯颜帖木儿与中国某人有书信往来,有几位小旗居中交通,罪臣见过他们一面,若是再见一定认得。”喜宁用最快的速度,说出了保命的话。 朱祁钰嗤笑的摇头说道:“卢忠,把人带去太医院吧,这也不用查补了,直接办个特快加急就是,非刑之正,不用报备大理寺了。” 喜宁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大明的新皇帝。 不是应该留下自己,指认犯人吗? 喜宁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只要自己对陛下还有用,他就可以慢慢图谋,然后活下来。 但是新大明天子,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就这样就要把他凌迟吗? “罪臣知道是谁,罪臣知道那人是谁啊!陛下。”喜宁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卢忠嫌他聒噪,就直接将喜宁的袜子又塞进了他的嘴里。 卢忠会再审一遍,不过按照卢忠的估计,这秘密,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就是用酷刑不断的折磨,估计喜宁也不会交待。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不想知道那与瓦剌沟通之人是谁吗?” 显然喜宁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具体知道多少,不甚清楚,但是陛下似乎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不想知道到底谁与瓦剌人交通曲宽。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昌平侯,朕当然想知道瓦剌人到底与谁沟通,但是朕一点都不愿意跟喜宁这样的人,讨价还价。” “没有他,对朕更重要。” “而且这喜宁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他要是随意攀咬,朕也一查到底吗?他的话,能哄的住稽戾王,能哄得住也先,万一能哄得住朕呢?” “朕索性就不听,就不会被他哄住了。” 总有一些卫道士,心里抱着宗族礼法的正朔,也总有些国家蛀虫们,在拼命的挖国家的根基,然后将参天大树挖倒的时候,和大明一起轰然倒下。 他们的目的,是企盼着正统帝能活着回到京师,维护宗族礼法也好,趁着党争起之后,浑水摸鱼也罢。 没有喜宁,显然对朱祁钰更加重要。 只要是里通外敌,自然不会只有一次,大明如此多的法司,现在草原上还撒满了夜不收,要找一个里通外敌的家伙,很难吗? 朱祁钰更想把喜宁剐了,没有他,对大明更重要。 杨洪面色略微有些古怪,陛下的这个思路,好清晰。 他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喜宁这等谗臣,一旦有一点作用,就会立刻将这一点点作用放大到无数倍,甚至可能活下来。 但是陛下也懒得跟他废话,先剐了再说。 “呼。”朱祁钰心中所有的郁气,在喜宁被拖出去的时候,终于消散一空。 喜宁的罪行并不是依附于朱祁镇作的恶,而是他自己做下的,为瓦剌人献言画策,为瓦剌人马首是瞻,为瓦剌人做开路先锋。 这些罪行,和朱祁镇是相同的。 “喜宁能跑,我大明的将士也很能跑啊,他们跑了多远?”朱祁钰忽然好奇的问道,喜宁是骑着马跑的,结果还是被擒了,这简直是咄咄怪事。 草原上三五个壮汉,光着膀子风驰电掣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兴安在堪舆图上量了半天说道:“臣算了算,从怀安城外,到喜宁的被捕的地方,大约有七十多里,但是考虑到中间又中转之类的事,臣以为大约在八十里地。” “回来的时候,都是夜不收的马驮回来的,两位缇骑,着甲,跑了大约十余里,就跑不动了,一直守着稽王车驾入了宣府,才与其余人回合。” “八十里地?一个半时辰?”朱祁钰眉头紧皱,好家伙,这比千里马跑的还要远,速度还要快。 但是这种事就这样,真的发生在了眼前。 虽然岳谦他们,没有能够完成将朱祁镇杀死在迤北的命令,但好歹抓回来了大奸细喜宁,也算是头功一件了,五人一人一枚头功牌,不算过分。 杀掉喜宁,凌迟处死,算是明正典刑。 朱祁钰这个大明天子,赏罚分明。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还有韩政一家,他们全家归附了瓦剌人,现在跟着瓦剌人去和林了。” 刘玉、韩陵都是独石镇守韩政的家人,喜宁那一脉算上小田儿,已经连根拔除,韩政家人,也不剩下多少了。 朱祁钰当然没忘记,那个胆敢刺杀自己的刘玉的家长。 他点头说道:“给夜不收下令,密切注意来往汉人,是否有和瓦剌人接触的,尤其是深入敌营的夜不收,密切注意,朕要把这条线,也给他们拔了!” 朱祁钰长长的松了口气,看着大明偌大的版图,大明正在恢复勃勃生机,但是大明这颗大树上,还有很多的大大的豁口血槽,在不断的流血。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只是止住了最大的一条罢了。 于谦是经年老吏,他犹豫再三说道:“陛下,臣之前曾上奏言,以稽为快,即多多调查,方作出决策,如今臣做了份调查,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合上,左右看了看,才再次打开。 于谦眨着眼看着陛下这一举动,这不过是一封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奏疏罢了。 为何陛下会这副模样? 朱祁钰确实有些惊讶,因为这封奏疏,它表面上是一封奏疏,实际上,却是一封调查报告。 调查的什么? 调查的大明乡野各阶级百姓的生活状态,朱祁钰自然颇为惊讶! “于少保这封奏疏,鞭辟入里啊!”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不由的感慨,这封奏疏,写的很好。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在仔细看看,待到过几日早上廷议之时,再与在廷文武好好讨论一下此疏。” 于谦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如此吃惊,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他很忙,陛下没什么政策要问了,他除了兵部之事,还在户部一直帮着金濂调度农庄法之事。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感慨,国士当如此。 于谦最近的痰疾好多了,朱祁钰很少能够听到于谦那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呼吸时,整个气管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现在于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能说是神飞气扬,却是神采奕奕,精神极佳,中气十足,走路十分稳健。 朱祁钰多次询问过太医陆子才,于谦的病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不耗费心力,于谦依旧是大明的柱石。 兴安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有个事儿,稽王府的世子朱见深,病了,高热不退。” “有病了,看病啊。”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转过头去,看着兴安。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有病看病 有病了,看病,这句话是一句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句话的废话。 太医院看病与别处总是不同的,因为给大明皇室宗亲看病,这人该死,还是不该死?到底看到什么程度?是看着看着把人看死了更让陛下放心?还是把人看好了,让陛下更加安心呢?还是吊着命呢? 稽戾王死了,稽王府上下惶惶不安,世子朱见深病了,太医院按制是要前往看病的,但是这世子,是看死还是看活? 太医院的院判陆子才,非常的为难!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他怕把握不住。 兴安叹息的说道:“陛下,世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这陆判陆子才,不知如何用药。” 朱祁钰明白了兴安到底在问什么,转过头来说道:“让陆判好好看病,这些朝堂之争,不是他操心的事,专心研判病例即是。” 兴安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陛下的面色,还算平静,并没有打算借着这事,折腾稽王府。 “若是要用什么金贵的东西,一应支取便是,无需再问,看病要紧。”朱祁钰再次叮嘱了一番。 稽王府和太后,是朱祁钰给大明上上下下朝臣们的一个体面,一如当初李世民留下了魏征,给李渊、李建成的旧臣们一个体面,朱棣留下了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给建文旧臣们一个体面。 善后的事,朱祁钰已经研究的十分清楚了。 “臣领旨。”兴安转身而去,亲自去叮嘱,他怕这话儿,传着传着意思就变了,更害怕陆子才会错了意,那大明朝,岂不是又要立刻陷入党祸之中? 陛下自登基之后,所有的命令,从来没有模糊不清,说杀人就杀人,说做什么,就是什么。 陆子才一旦想岔了,大明就走进了岔路口。 …… 而此时的稽王府上下,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稽戾王,草草下葬了,这不意外,自从陛下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那天起,稽王府上上下下,多少都有了点准备。 连太后那边,都断了联系。 钱氏端坐在正堂之中,一众稽王妃嫔脸色惶恐不安,都等着钱氏拿主意。 稽王妃深吸了口气说道:“安静一下,莫罗你也坐,有孕在身,一直站着也累。” 莫罗愣了愣神,才行了个半礼,低声说道:“谢王妃。” “陛下已经宽宥了你,稽王府没必要薄待,安静的待着便是。”稽王妃示意莫罗坐在末尾的位置。 但是正厅内依旧是吵吵嚷嚷,三个女人等于一万只鸭子,这种吵闹让稽王妃的面色愈加难看了起来,她忽然厉声斥责道:“安静!” 正厅里立刻便安静了下来,朱见深的生母周氏一脸惊慌,但还是听话的安静了下来。 钱氏厉声说道:“濡儿这个年纪,正是生病的时候,慌什么慌!已经请了太医院的院判来看病,莫要慌乱,待到用药之后,这热退了,自然就好了!” “如此惊慌,让外人看了去,还以为稽王府的天塌了呢!” 稽王府的天,已经塌了。 稽戾王在太庙之内,被陛下用永乐剑一剑取了性命这件事,早就传开,稽王府上下这种惶恐的情绪,在朱见深生病这几日,就变的愈演愈烈。 周氏探了探身子,焦急的说道:“可是,可是…若是陛下…” “闭嘴!”稽王妃怒斥打断了周氏的话:“你想给稽王府招惹灭门灾祸吗!” 周氏还想在说话,可是看着稽王妃那一脸森然的模样,也有些害怕,便缩了缩身子,不再言语。 稽王妃孱弱,自从稽王被俘之后,就一直哭哭啼啼,终日没个主意,但是自从南宫搬到了这稽王府之后,稽王妃愈加刚强了起来。 稽王府如履薄冰,一旦做错了一点事,说错了一句话,立刻就招来灭门之灾。 莫罗看着这一幕,却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父亲说得对,大明这皇权更替的争斗,果然是步步生危,这来到王府才几日,她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压抑。 稽王妃话音一转,变得温和了几分说道:“周氏你为孩儿焦虑,我知道你的惶恐,但是有些话不要乱说,稽王府上上下下,十余口的性命攸关。” 周氏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些惶恐,更有些不安,颤巍巍的说道:“妹妹知道了。” 一个宫婢,匆忙的跑了进来说道:“报!王妃,兴安大珰已到了门外,有圣上口谕。” 稽王妃坐直了身子,她深吸了口气,稍微想了想说道:“先引大珰去太医处,等待传完口谕,再让大珰来见我。” “是。” 宫婢匆匆的跑了出去,引着兴安去了偏房。 兴安找到了陆子才,将圣上的话,悉数带到,随后嘱咐道:“你莫要多想,安心看病就是,陛下不让你牵扯朝堂是是非非。” 陆子才打开了医箱,还是有些不确定,摸出了一根小小的金元宝出来,就要递给兴安,低声问道:“真就看病,就好了?” 兴安看着那金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了,犯了陛下的忌讳,不拿,陆子才心里发毛,更看不好病。 兴安一抄手,将小小的金元宝手下,点头说道:“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你看你的病,陛下还要细察稽王府上下,莫要有什么顾虑便是,看病吧。” 陆子才看着兴安收了金元宝,总算是松了口气,这话,是真的。 太监受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坊间有谣言,兴安不受贿,看来是假的。 陆子才心情放松了起来。 太医院看病,那自然是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尤其是陆子才最近医术一日千里,朱见深这病,旁人或许为难,但是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上意到了,他就可以开始看了。 兴安离开了偏院,来到了正厅,诸嫔已经散去,稽王妃一人在正厅里。 “参见稽王妃,稽王妃万福。”兴安俯首行了礼。 钱氏定了定神,吐了口浊气说道;“大珰客气。” “略有薄利,稽王府全仰内承运库荣养,资财不厚,还请大珰笑纳。” 一个宫婢端出了一盘,上面有白银百两,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兴安摇头说道:“若是收了,咱家明日就葬在乱坟岗了,还请稽王妃莫要为难咱家。” 钱氏这不是第一次要行贿兴安了,可是兴安却是从来不收。 “稽王刚走,这濡儿就病了,稽王府上上下下,人人自危。”钱氏挥手让宫婢离开,说起了正事。 这是个是否斩草除根的问题,钱氏必须要替稽王府上下,问个清楚。 兴安俯首说道:“世子病了,陛下作为世子王叔,自然是多有牵挂,才派臣来看看,还请稽王妃宽心便是。” “陛下国事繁忙,讲武堂、讲义堂、石景厂、聚贤阁盐铁议、京营诸事、天下之务系于一身,询问之时也多有叮嘱。” “若是无事,咱家告退了,陛下身边需要用人。” 稽王妃听明白了兴安这番话里的潜台词,陆子才不知道如何去用药,若是陛下就这么含含糊糊,一个人都不派过来,那朱见深大约是要病死。 理由也很充分,国事繁忙,无心挂怀。 既然派人来了,那就是奔着让太医院看好,否则没必要沾这个嫌。 稽王妃长松了口气说道:“大珰慢走,还请收下,大珰是陛下身边近人,还请大珰多多为稽王府美言几句。” 兴安赶忙说道:“还请稽王妃担待,这银子,真不能收。” 别的地方的银子,兴安拿也就拿了,但是稽王府的银子,拿就是死。 “咱家告退。”兴安转身,就匆匆离开了。 兴安回到讲武堂,忐忑不安的将稽王府上下的事儿,里里外外说得清清楚楚,才颤颤巍巍的把陆子才的那个金元宝,放在了桌上。 “臣惶恐,臣当时也不想要,但是怕陆子才曲解了陛下之意,才安他的心。”兴安长揖在地,俯首帖耳,不敢擅动乱动。 什么是恭敬之心? 兴安、于谦的种种表现,就是恭敬之心。 他们时时刻刻的把朱祁钰的话挂在了心上,而不是像顾耀那帮御史一样,明旨下去,依旧我行我素,违反圣旨,那就是丝毫没有恭敬之心。 朱祁钰拿着那个小金元宝说道:“起来说话,不是什么大事,稽王世子病好了,再从内承运库挑个大一倍金元宝,连带着这小元宝,一起还给他就是。” “你先拿着。” 兴安才慢慢的站起身来,将金元宝拿在了手里,郑重的放在了袖子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虽然陛下是爱惜人的,但是那必须在陛下面前算个人才行。 至少现在陛下把宦官、奢员,把他当成人看待。 上次陛下因为他督办官邸之事,赏了一千两白银,他到现在还没花呢,太忙了,压根没空。 在兴安这个位置上,万事都得小心再小心,下面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位置,陛下又不是正统帝,事事倚重内署宦官。 朱祁钰则是继续研究着于谦的调查报告,这份奏疏写得极好,看来是准备已久了。 朱祁钰也要为廷议多做准备才是。 “太后对世子生病什么态度,你也要多加留意。”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 兴安俯首说道:“是。” 孙太后在朱祁镇被陛下一剑斩了去之后,就一直勤于礼佛,似乎是不问任何的事儿。 但还是知道了朱见深生病,而且烧了几日不见好。 “陛下派了兴安大珰去了稽王府,稽王妃和兴安大珰说了几句话。”一个宫婢待在礼堂外面,低声说道。 念经的声音和木鱼声为之一顿,孙太后低声说道:“本宫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朱见深的病复杂吗? 其实并不复杂,在陆子才看来,朱见深病,只不过普通的伤风感冒而已。 风寒、风热、气虚、时行四类,朱见深不过是气虚引发的伤风罢了,其实之前在南宫的时候,留下的病根,大冬天的连个炭都不点,钱氏都被冻出了疮,朱见深两岁的孩子,更受不住。 “咱们最近不是有了醋泡出来的柳汁吗?为何不用?”欣克敬有些疑惑的问道。 柳汁可以清热解毒、祛风散寒,乃是退热之良药,欣克敬和陆子才最近在不少凌迟的犯人身上,好好验证了一下这柳汁去热的法子。 柳汁去热极佳,但是却会导致剧烈的胃痛,严重时,胃反刍烧心,极其难熬,只能米粥流食度日。 以前的时候,若非大热之疾,绝不会轻易使用柳汁。 陆子才和欣克敬已经搞明白了柳汁烧胃的这个原理。 其实很简单,柳汁下了肚,会把胃腐掉,他们亲眼看到的,凌迟犯人不死,灌以柳汁,胃部甚至会被烧穿。 这就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泡在太医院里,得到了成果之一罢了。 但是只要将柳汁浸泡在醋中半日,再服下,便不会腐蚀胃了,惠民药局那边,已经开始有人用了,效果极佳。 陆子才却是摇头说道:“伤风不可用柳汁,你忘记了前日那人了吗?” “呕吐不止、腹泻无神,而后变得惊厥,最后昏了过去,醒了过来,却是变得糊涂了几分。” “此药若非救命,慎用。”陆子摇头说道:“世子之疾,还远不到用到柳汁的地步,医者仁心,我们在看病,不是在杀人。” 陆子才继续看护着朱见深,用温水擦拭着朱见深的身体,待到热证稍缓,他才认真的诊脉之后,写下了药方,对于孩子而言,他用药极为温和,大青叶、板蓝根、白薇和藿香,只求清热解表。 别说柳汁这类生猛的药,就是连翘、生石膏、地黄他都未曾用,突出一个稳健。 在陆子才的悉心看护下,朱见深的高烧逐渐褪了,随后又服了药之后,这呼吸慢慢的平稳了下来。 次日的清晨,陆子才再到稽王府的时候,朱见深已然能下床了。 陆子才再写了一副方子,看着桌上的米粥,清汤寡水,嘱咐道:“还是吃一些肉食,陛下说的有理,吃些肉食,强气血。就是些米粥,不养人。” 之前陆子才就替朱见深看过一次病,那时候,朱见深还是在南宫,当时就有点肚胀,周氏就只让朱见深喝小米粥,这是还被朱见深在御前告了状。 结果挨陛下训诫的却是稽王妃钱氏。 陆子才就提醒过一次,稍微进点肉食。 “哦哦,知道了,知道。”周氏忙不迭的点头,就吩咐宫婢们去加一点小菜,尤其是弄些野葱,吩咐着煮了撺鸡软脱汤,陆子才才满意。 撺鸡,就是将小鸡切好以后,放入滚水中焯水之后,再放入砂锅中炖汤、 佐以红枣、枸杞、姜片和香菇,将整个鸡炖到软烂脱骨的地步,叫做撺鸡软脱汤。 眼看着朱见深这病,慢慢大好了。 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是重重的松了口气,提着的那颗心,立刻便放下了。 眼下稽王府的孩子们,就是太后陛下之间的那根脆弱的弦儿,一旦这根弦儿断了,大明朝野上下,就立刻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是朱见深的王府教习们,又开始给朱见深上课,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当然,大家都知道了,陛下让兴安去了稽王府,这病才好起来。 而廷议也如期召开,二十六人廷议,三人缺席。 朱祁钰坐稳了身体,今天要办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夏秋二税征缴,第二件事则是朱祁钰交代下的关于弛用金银之禁。 夏秋二税,主要讨论折色,就是实物折算成银两,这和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大同小异,归根到底还是货币。 大明渴望着一种长期的稳健的货币,来支撑日益庞大的商贸活动。 第三件事就是于谦那本奏疏,农庄法的若干事宜。 其实要办的这三件事,是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廷议二十六人俯首行礼。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朕躬安,坐。” 廷议的氛围总体比朝议轻松许多,谈的内容百无禁忌,可惜,五军都督府诸都督,除张懋以外,再次缺席。 五军都督府不上朝之事,要追溯到了正统二年五月,行在鸿胪寺劾奏:太师英国公张辅等二百四十人,无故不朝参,合寘于法。 英国公为何带着五军都督府不朝? 勋臣的所有上奏都被驳回,每天廷议、朝议都是被弹劾,最后张辅根本没法正常廷议、朝议。 所以,桌上缺了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已经长达十二年之久,今日张辅庶子张懋,九岁坐在了这里,他什么都不懂,但是他是旧勋最后的压舱石了。 英国公府,黔国公府一直是大明勋臣们,最大的牌面。 杨洪以讲武堂祭酒,位列赐席,这五军都督府,阙了三位。 户部尚书金濂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夏税无过八月,秋税无过二月,陛下登极,大赦天下,亦有尽蠲福建、京畿、大同府二税。” “正统元年,上敕谕:米麦一石,折银二钱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米麦共四百余万石,折银百余万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其后概行于天下。” “正统十四年秋税,今年二月入库,所得折色银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余两。” 折色银,张居正的一条鞭法的核心,但也非张居正一蹴而就,其实早在宋朝时候,就有折缗,洪武九年,亦有天下税粮,以银钞钱钞折色之说。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立刻站起来说道:“陛下容禀。” “依臣看来,赋役之弊,莫甚于折色,何也?” “自开辟以来,取于民者,不过三端。孟子所称粟米、布缕、力役。唐初租庸调是也,此三者,古有古之定额,今有今之定额,虽欲过加之而有所不可。是故谋利者,巧立为一切之法,以愚天下。” “折色有五害,正色有五善。折色用银,银非明之所固有,输纳艰难,此为一害。” “轻宝易匿,便于官役侵欺,此为二害。” “银非贸易不可得,人多逐末,三害也。” “银不制之于上,如泉府之操其柄,又不产之于下,如布帛之可衣,菽粟之可食,而偏重在银,使豪猾得擅其利,四害也。” “银虽多,非国之本货,一旦有急京边空虚,五害也。” …… 任元祥这段话,很长,朱祁钰认真的听完了他的话,说的很有道理,至少从现象、问题、原因和方案四个方面,说的极为清楚。 “很好,请坐。”朱祁钰示意任元祥坐下。 位于士大夫阶级的任元祥能够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问题,能看到并揭露,赋役折银,给贫苦百姓带来的灾害,是难能可贵的。 任元祥的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银子百姓没有,但是粮食百姓有,如果把粮食折色之后,反而给了地方操柄契机。 任元祥以泉州举例,泉州在正统九年和十年,就是这么干。 头年用绢折钱,次年用粮折钱。 头年,泉州桑田被淹,绢价极高,但是泉州地方,用绢折银。 等到次年,百姓们恢复桑田,可是这粮价又上去了,泉州不折绢了,改折粮了。 这般折法,百姓苦不堪言,今年种粮绢折,明年种绢米折,这谁受得了?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说道:“而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细,一旦不继,何所指手?臣以为任给事所言有理。” 金濂却摇头说道:“输正粮一石至京师,需费三倍,民力不支。可见采用折色的办法,仍有便民之处,全部正色,而非折色,亦国之大害也。” 文华殿内,总是议论纷纷,朱祁钰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他总结性的说道:“大明商贸繁荣,太祖仁德天下,以行商不纳税,坐商三十抽一为税,低税则天下承平。” “大明生产发展到今天这个范围,会由实物纳赋变为货币纳赋,已经是大势所趋。” “但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大明货币不够,银贵物贱,但是太祖高皇帝的金银之禁犹在。” 折色是个好法子,但是银少物多,则伤民。 张居正搞得一条鞭法,极其有效,让大明的朝廷富了起来,万历十年之时,太仓有粮一千九百万石,粮四百万粮。 万历皇帝亲政,废张居正一鞭法,改为正色赋役,立刻出了问题。 万历十三年,太仓贮粟,陈陈红腐,京、军类多不食,卖与酒保,止得银二三钱。 京师银贵物贱,商贸几近停滞,可是万历皇帝想要再恢复一条鞭法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无法推动了。 到了崇祯年间,又变成了银贱物贵,粮价奇高无比,大明上下,苦不堪言。 没有一项稳定的货币政策,对大明这个巨人而言,就是最大的一道血口。 朱祁钰杀了朱祁镇,堵住了一条血口,但是大动脉,还在流血。 于谦站了起来说道:“陛下,之前讲武堂聚贤阁议事,臣以为颇有所得,盐引兹事体大,上下略有浮动,则是民不聊生。” “松弛金银之禁,也是势在必行。有钱无轮廓文章,不便人用,臣以为,大明应该铸币了。” 什么叫做无轮廓文章,不便使用? 于谦的意思是铸币应该在正面反面印花,轮廓作为铸尺牙,确定重量,百姓方能使用。 金银之禁依旧不废除,而是将金银之物,铸钱,正反面印花铸尺牙,这银的重量充足,则好用。 群臣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都知道陛下在讲武堂开了几次盐铁议事,这盐铁议会的第一个成果出现了。 诸多朝臣议论纷纷,毕竟是违反祖宗的决定,大家都在小声的讨论。 兴安看大家议论纷纷,便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又回到了文华殿。 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布盖着的方盒子,放在了陛下的面前。 这番动作引起了诸多朝臣们的目光,大家慢慢停止了议论,看向了那个红布。 第一百九十章 火耗三成,如何分配? 大明正赋折色,由来已久,自洪武年间就时有折钞,折银,这是历史在螺旋上升的必然结果。 但是大明宝钞,实在是一言难尽,最终只能折银。 兴安拿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引得大家的好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前几日盐铁之议,就一直在琢磨着,松弛金银之禁,已经势在必行了。” “既然势在必行,那总要有个章程,所以就铸了这银币数枚,给大伙看看成色。” “此银币银七成,白金一成半,铜一成半。” 白金,其实是锡,加入锡完全是为了固形防氧化,也是为了保持印花尺牙不被磨损。 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银币轻轻一吹,嗡嗡作响,轻轻弹了弹,颇为清脆,而且震动不已。 兴安又拿了一个小天平,放在了桌上,笑着说道:“此币,一两。” 于谦说要铸币,朱祁钰直接拿出了成品来,放到了桌上,示意给诸位在廷文武,都看看他铸的银币。 银币大约三寸大小,厚约五毫,正面的花纹是两个麦穗交叉,中间大写壹两,而背面则是景泰元年·京师铸币局造,平厘七钱。 兴安将盒子里的银币拿给了诸多大臣,让他们拿在了手里看了半天。 兵仗局天天压勋章,压出了经验,朱祁钰和兵仗局的太监李永昌沟通之后,铸造几个样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朱祁钰又拿出了一块白色的货币说道:“诸位,这是假的,白金制,大小相同,却重五钱。” “吹一下,发不出声音来。”朱祁钰吹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轻轻弹了几下,却是声音沉闷。 兴安再次拿出了假币,分给了诸多明公大臣,他们敲了敲,果然声音沉闷了许多,吹了一下,也不会嗡嗡作响。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块新的假币,笑着说道:“这一枚是六成半银,虽然声音极为清脆,重量上,接近一两,但是它吹一下还是不会嗡嗡作响。” 防伪,如何不让私铸假钱的劣币驱逐良币,朱祁钰下了很多的心思。 这枚钱的花纹极其精美,两条麦穗和尺牙虽然不深,但是却是足重,七成银已经是下限了。 即便是有实力盗铸,也要想想划算不划算了。 火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兵仗局大量制作功赏牌,累积了很多制圆形银章的工艺,这种工艺,是技术性的领先。 他面色颇为严肃的说道:“盗铸诸金钱罪皆死,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 朱祁钰这手货币政策,可是准备良久的一项国策。 折色势在必行,盐引涉及到了盐粮,虽然有价,但滥发却是祸国殃民,大明需要货币,弛用金银之禁,的确是弛用了,但是却弛用了一点点。 大明的势要之家,常年泛舟海上,必然带来大量的白银,正如任元祥所言,白银非贸易不可得,非本国之资,但是白银不能落在势要之家,埋在猪圈之下,需要流通起来。 如何流通? 自然是需要铸币。 这样即便是天下折色,银两运抵京师,天下实物,亦需要到京师来换取银元。 任元祥看着这银币,不停的吹动着,他既然敢在廷议上,向折色法开炮,自然是深入了解了折色法的弊端。 右佥都御史御史李宾言,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臣愚钝,为什么不直接在南直隶开辟一个制造局,直接在南方熔银铸币呢?” “这样把银子折腾到京师,再铸币,天下商贾以银币行之,这么折腾一趟。这不是浪费民力吗?”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没有多说话,群臣都看着李宾言,场面一度十分的安静,李宾言比较尴尬的摸了摸脑袋。 他不太清楚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回答。 其实问题并不难解答,因为李宾言的想法非常的朴素,和朱元璋的疑问是一样的。 国朝初期,洪武初年,朱元璋也有这种想法,叫做逋赋。 既然地方的钱粮还要派到地方去,那为何不直接留在地方,到时候写给条子,报备朝廷不就好了吗? 后来在胡惟庸大案之后,朱元璋意识到了为何历朝历代,朝廷为何都将绝大多数的钱粮,收到朝堂来,一少部分放在地方了。 你放在地方,地方抓着钱粮,就要跟你朝堂背道相驰了。 其实就是地税与国税之争。 并没有人愿意在文华殿内,给李宾言解惑,这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说大明列祖列宗的坏话吗? 朱祁钰拍了拍手说道:“即便是折色,现在的规模,已经很大了,四百万石米粱,折价百万银两入京,已经极多了,暂时不宜扩大。” “朕令工部、户部、兵仗局太监,督办御制银币一事,百姓有银,可到宝源局,换取银币。” 宝源局是大明发行铜板的地方,但是早已经糜烂不堪,人浮于事,几天还不开一次炉,大明铸币的权力,早就被僭越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永乐年间,还有大量的永乐通宝, 讲武堂提督内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立刻说道:“陛下火耗三成,应当归内帑所有。” 这里的火耗,指的是收上来的银子,铸造成银币之后的损耗。 朱祁钰的银币里只有七成为银,剩下的三成,都算作是火耗。 朱祁钰这一手,打算搞火耗归公的翻版,求的就是公平。 这笔银子,就是铸币的利润。 兴安一脸疑惑,这和原来说的不太一样。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不乐意了,站起来说道:“陛下,这太仓银铸钱,这火耗三成是不是太多了?” “地方折色的火耗,也不过一成半到两成,兵仗局,这一张口就是,三成!” 朱祁钰摇头对着李永昌说道:“你看,三成火耗,外廷还不乐意。” 金濂立刻摇头说道:“陛下这是国帑啊,收上来的太仓银,可都是金花银,可不是杂色银,这兵仗局一张口,就是三成,不行!实在是太多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太监一共有五位,立刻开始了和户部尚书、侍郎、给事中的唇枪舌战,吵得热火朝天。 朱祁钰作壁上观,也不吭声,等待他们吵架。 文华殿廷议,就是吵架的地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热火朝天,若非纠仪官在旁边站着,怕是要蹬鼻子上脸了,踩着桌子指着对方鼻子骂了。 这可是涉及到了三十万两银子去向的大事。 三十万两银子,可以买六千颗瓦剌的人头了,一个宣府之战打完才打了不到三十万两银子! 吵吵闹闹了许久,终于安静了下来,金濂吵不过司礼监的太监们。 这群人伶牙俐齿,阴阳怪气,句句奔着要害。 比如成敬就扣了一顶谋反的帽子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银子是陛下的银子,乃是户部代管,陛下还只要了火耗,没全都要呢! 比如李永昌直接扣了一顶贪赃国帑的帽子出去,这太仓银是大明的银子,这铸币之后,这火耗不冲内帑难道给你国帑?想要做什么? 这吵架就是比扣帽子,司礼监这群太监扣起帽子来,百无禁忌,他们又不是御史,不是弹劾,扣就是了,不用负责。 胡濙和王直,老师爷了,闭着眼都快睡着了,一言不发。 都察院在中间拉偏架,王文是个刚正的书生,他加上金濂,也吵不过这群司礼监太监。 于谦坐直了身子咳嗽了一声,文华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于少保的面子,大家都还是要给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火耗这三成,能不能降一降?三成实在是太多了。” 其是朝臣们都清楚,这事儿,陛下说了算,户部和司礼监,说了都不算。 弛用金银之禁,是陛下违背列祖列宗做出的决定,陛下担了责任,自然要陛下定下这火耗的银子,具体的去向。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银贵,白金、铜贱,但是白金、铜也是有价的,这三成火耗,真的不算少了。” “这样吧,一两银子,三钱的火耗,一钱银归太仓,一钱银归兵仗局,一钱银归内承运库。” 于谦瞄了一眼李永昌的脸色,低声说道:“陛下啊,白金、铜比之银,还是低很多,毕竟是金花银,那都是成色十足的,陛下,再降一点点?这让户部很难做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摇头说道:“朕知道你们难,可朕也难啊,都难。” 这个分配规则是朱祁钰考虑了良久之后定下的,于谦的面子,也不能给。 于谦看陛下坚持,歪着头和金濂商量了片刻,这才点头说道:“陛下圣明。” 其实外廷和内署吵架主要集中在了一成归兵仗局是不是太多了。 至于陛下那一成,自然是没人开口吵,错非是活太舒服了,一般是没人会吵这个事。 朱祁钰定下了分配原则,一成归兵仗局、一成归太仓、一成归内承运库。 李永昌还想再说,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好了,金濂持节守正,这每打九个银币出来,就能多打一枚出来,这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万的银币做支出,也方便支取京官俸禄。”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夏秋二税关于折色廷议,就到这里,按照旧制。” 大明对白银的监管,从一开始就是失利的,从金银之禁,大明宝钞、开中盐法、一条鞭法,大明始终没有形成一种一以贯之的国家财经事务的管理方法。 这种缺少管理,从而也完全失去了对货币和信用的控制。 这就意味着户部,在履行其职责时,缺乏必要的调节手段。 货币和信用失去掌控之后,也就大大的妨碍了税收的征集与解运。 其实从成化年间开始,大明的朝堂,就发现了这种无法掌控货币的弊端,但是始终没能行之有效的解决它。 在大明王朝的两百余年之内,大明的赋役折银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无规则的过程。 从现在起,一切都变了。 朱祁钰要开始铸币了,他的新货币政策,正式开始执行。 “下一项吧。”兴安手里拿着一幅画,正准备打开,然后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在兴安的耳边耳语了几声。 兴安面色变了数变,低声请示了朱祁钰之后,走出了文华殿。 兴安再走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红布盖着的盘子。 “何物?”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不是朱祁钰设定的节目。 突然加戏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朕许他们造反,但必须纳税!(感谢冷面冷心宋家郎!) 兴安是被慈宁宫的太监叫出去的,孙太后差人送来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枚印玺。 这枚金印,兴安从来没见过。 朱祁钰拿起了那枚金印,翻了过来,对着阳光看了看。 诸多朝臣都是莫名其妙,陛下突然拿着一枚金印做什么? 虽然是阴刻,但是朱祁钰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字,襄王之宝,整个金印,龟纽,方五寸二分,厚一寸五分,并不是很大。 朱祁钰想起来了,当初登基之前,孙太后曾经请了襄王金印入宫,但是最终还是确定了太子朱见深,长君朱祁钰的基本格调。 这枚印,大约就是孙太后手中,最后跟皇帝发疯的底牌牌了,这个时候,却拿了出来。 成为了皇帝手中的一张牌。 朝臣们虽然看不到印上是什么,但是他们懂礼制,能用金印的都是亲王。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那就是稽王府那群孩子,大家都不要动,好好长大。 她不会触怒皇帝,也请皇帝不要杀鸡儆猴,斩尽杀绝。 “朕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朱祁钰将金印放回了檀木盒子里,交给了兴安说道:“回头放回泰安宫吧。” “陛下。”于谦代表朝臣问了出来,这不是天子私事,天子无私。 汉朝之时,汉高祖刘邦与世长辞,吕后临朝称制,诸吕乱汉,太尉周勃和陈平平定了诸吕之乱,迎代王刘恒,进京称帝。 汉文帝刘恒行至渭桥,太尉周勃请刘恒屏退左右,而中尉宋昌高声言道:太尉有事,尽可面陈。若所言为公,公言便是,所言若私,王者无私! 自此,这历朝历代的皇帝,便没有私事,是谓王者无私。 于谦显然察觉到了这枚不知道来路的金印,此时出现在这文华殿内,绝对不是偶然。 “襄王之宝。”朱祁钰解释了一下,这襄王金印又不能钓鱼,更不能打窝,说出来也无妨。 众多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彼此长松一口气。 陛下前些日子,让兴安去了趟稽王府,之后朱见深就活蹦乱跳了,今天太后拿出了陛下监国之前,就请到的襄王金印,算是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和解。 其实自从稽戾王死后,所有的朝臣的内心,都压着一块石头,万一太后闹起来,陛下动怒,陛下胜,则英明损,陛下不胜,天下凋零。 好在,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大明皇帝和大明的太后,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因为稽王府的那群孩子。 朱祁钰笑着说道:“诸位,我们继续廷议,昨天,于少保上了一份奏疏来,朕,连夜画了一幅画,丹青笔力不够,让大家见笑了。” “兴安,给大家看看。” 原来的郕王,虽然画画这方面不擅长,但是还是会一些的,毕竟明宣宗朱瞻基,擅工笔丹青,有名作流传于后世。 朱祁钰随意勾勒了几笔,不好看,或者好看,不影响廷议。 宋徽宗倒是很擅长作画,但是他就是个大昏君。 兴安挂好了陛下的画,缓缓展开,一副田园画,就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收割麦子的图,里面的人物很多,一时间居然难以分辨。朝臣们议论纷纷。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到了画作之前,深吸口气说道:“洪武三十年,夏四月癸巳日,户部尚书郁新上富户籍,一十三省应天府京畿,共计一万四千三百四十一富户,田八顷。” 朱祁钰十分平淡的说道:“就是那个仆人举着伞,坐着喝茶之人,还带着小妾捶腿,好不滋润。” “诸位明公可知,现如今富户有多少?”朱祁钰卖了个关子。 王文愣了许久说道:“怕是有十四万了吧,即便是没有,也有十万了!” 王文和于谦一样,巡视地方多年,他当然知道地头上,土地兼并多么严重,这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大明土地兼并如同麦田的野草一样肆意生长。 于谦没有言语,而是略微有些怅然,胡濙和王直装糊涂,继续装睡,俞士悦则事不关己,一脸莫名其妙。 户部尚书金濂终究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五十年过去了,天下富户依旧是一万四千户,每户田八顷。” 此言一出,文华殿上立刻一片哗然! 这五十年过去了,天下什么样子!大家心里多少有点数,即便是反应最慢的李宾言,也是惊恐至极! 但是朝廷的数字居然五十年未变。 金濂再次叹息的说道:“历来各地定黄册、鱼鳞册,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一直是一万四千余户。” 朱祁钰拍了拍手示意群臣安静,笑着说道:“当年的北直隶,有富户三百四十二户,于少保、金尚书,推行农庄法,算是连带着清田了,清丈田亩,仅仅顺天府,算得上富户的就有六千余户。” “京畿,也算正常,但是洪武三十年,大名府富户一百三十户,现如今也有一千余户了。” “诸位明公,咱大明人丁从最初的六千余万人丁,已经涨到了万万人丁,人口涨了,天下富户没涨,赋税没涨,田亩更是从洪武三十年后,一直是四百万顷。” “赋税甚至还降了大约一百二十万石。” “这可能吗?”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仅仅北直隶一地,清田就清出了五万顷田来!” “按照富户田八顷算,多出来这六千户,恰好是这五万顷田。” 朱祁钰指着手中的画卷厉声说道:“那边在自己地里忙活的是上农、中农,他们有自己的田地,在自己的地里耕种,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可以养活自己一家,所以他们是自己在耕地。” “但是这类的自耕农,少之又少了。京畿地区的上农和中农,总共就不到十万户!” “下农,则是最多的,他们手里有田,但是极少极少,不足十亩,需要去上农、富户、缙绅、豪强、巨贾、公侯、王府里当佣户,当家仆,这类人有大约有百万户之中。” 大明的十亩地,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 朱祁钰说完之后,静静的等待着朝臣们小声的议论着,他们在数字出来之前完全没想到,大明的富户居然没有变化,大明的自耕农如此的少,大明的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如此的程度。 “京畿千万之众!富户、上农、中农、下农,总共百万余户!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万人丁!衮衮诸公,你们知道剩下的五百万丁,去哪了?” 朱祁钰指着画上为富户、上农干活的佣户,继续说道:“他们都在这里,是最庞大的一群人,他们没有田产,终日为别人做工,日日惶惶不安,更算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多少佣。” “闲时为奴、为仆、为寇,忙时则忙忙碌碌,却只是忙忙碌碌,却连活着的口粮都拿不到,是为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类的人,有五百万丁。” “大明,满目疮痍!” “这是我们那个大明列祖列宗们,筚路褴褛、寝苫枕块、踩着尸山血海,四方勘定,打下来的大明江山吗!” “它还配叫大明吗!” 朱祁钰说的很用力,手手中的木杆被他贯到了地上,他说完便坐下,不再言语。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 于谦能不知道自己上的这封奏疏,会引来陛下多大的怒气吗? 但是知道招致天怒,但是这奏疏,就不上了吗? 于谦不得不上,他和金濂负责农庄法的推行,职责所在,责无旁贷。 陛下如何震怒,这封奏疏也要上。 于谦和陈循劝陛下仁恕之道多久?这封奏疏却是让之前所有的全仁恕的话,都变成废话! 这是大明朝血淋淋的现实,在于谦等人看来,这调查报告一出,大明天下,简直明天就要亡了。 金濂深吸了口气,往前探了探身子,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开口说道:“乡野之民,有田者仅十分之一,而为人佃作者,则占十分之九。” “所收仅秋禾一熟,多者不到三石。这三石还是按官斛计算,折成私斛,其实少者不过一石有余。” “但私租很重,多的达一石二三斗,少的也八九斗。佃人辛勤劳作一年,所剩不过数斗,甚至有今日完租,明日乞贷者,终日食不果腹,路倒于野,屡见不鲜,尸骨盈路。” “有乡歌云:运锄耕斸侵晨起,陇田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金濂说完就再次沉默了下来,这就是目前大明的现状,富户吃的满嘴肥油,佣户死于路边而无人问。 这首诗词乃是唐末诗人张碧的《农父》,但是在乡野之间广泛流传,斸(zhu)一种大锄。 户部给事中任元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因为农庄法的推行,很多富户无佣户可用,便召集了家人,纠缠乡、里,掌令官与义勇团练与其对峙,方才赶跑了他们。” “夏秋二税,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来年二月,这已经七月了,京畿各府又开始收税,京畿的富户、缙绅、大商、巨贾、便到衙门里去吵闹。” “山外九州和福建没有,因为他们因为兵祸,早就都跑光了。” “有些县里的衙门,不得不求请掌令官和义勇团练,才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富户们,给赶走。” “今年山外九州、京畿、福建,尽蠲二税,但是明年呢?” “富户们还在吵,他们那么多的田,那么多的地,就这么平白无故的被收走了吗?他们不乐意。” 任元祥说完,便不再说话,农庄法的推行终于来到了真刀真枪的一刻,该何去何从? 其实大明朝臣们对农庄法,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就是这个原因。 里、里长、保甲、老人,自洪武年间就设立了。 后来连朱元璋都不得不看着军卫法败坏,而无能为力。 朝中又接连有大事发生,胡惟庸案、太子朱标死、紧接着就是牵连甚广的蓝玉案,年迈的朱元璋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充沛的精力了,来做这些事了。 匆匆传位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很快便迎来了靖难。 其实在所有的朝臣们看来,农庄法,不过是军卫法的又一个翻版罢了,终究是要败的。 陈镒酒后狂言,说什么太阳下山以后再干。 不就是当年太祖高皇帝这军卫法,皇权到乡野,却弄了一半,弄不下去了吗?为什么弄不下去了呢?因为弄到最后就是众叛亲离,弄到最后就是孤家寡人,弄到最后就是天下罪之! 最后太阳落山了。 大家长长的松了口气,痛骂洪武年间的残暴不堪,糊里糊涂的和着稀泥,一起得过且过,至于民间底层到底如何,其实明公们心里有数,也多少清楚。 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是如此血淋淋的模样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不纳税!”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隐匿人丁!” “朕许他们造反!但是他们不能挖着大明的根儿,还骂大明!” “明年起,京畿地区,未加入农庄法的王侯、勋戚、巨商、富贾、缙绅、富户、上农,按制纳税!”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的皇庄、王田、勋田、缙绅、举人士人田亩都要按制纳税!” “少一粒米,朕就去他们家取!” 朱祁钰并未动怒,他已经思考了许久了,自从于谦上书之后,他就开始思考。 活在大明朝,要么你造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要么就纳税!按制,每亩田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人生无法逃避的两件事,死亡和缴税纳赋。 今天廷议还是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金濂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问道:“陛下,亲王、郡王、勋臣、外戚也要纳赋吗?” “纳!连皇庄都要纳!”朱祁钰点头说道:“连朕的皇庄田亩,都要纳赋,他们凭什么不纳!” “胆子大一点,就直接造反好了!” “诸公,即便是闹到天下罪之,这税也得收,那就让他们闹去好了,朕一个个去平定,不就是把天下再耕犁一遍吗?” “那就再犁一遍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祁镇:坏了,我成替身了 朱祁钰这套说辞,换个说法就是士绅一体纳粮,甭管是谁,既然都在大明这锅饭里吃饭,那就是可以造反,但是不能不纳税。 于谦叹了口气,他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只要稍微有点成果,就会向下滑落一大步。 看看陛下这个样子,劝仁恕怎么成功呢? 可是大明这个样子,劝仁恕,又怎么能成功呢? “陛下息怒,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于谦赶紧说道:“大明,没他们造反的余地。” 朱祁钰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其实纵观大明朝二七十六年,把南明算上三百一十六年的时间长河里,造反的只有藩王和穷的吃不起饭,揭竿而起的百姓。 哪有给他们食利阶级,造反的空间? 朱祁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大!” “朕就把话放在这,只要活在大明,谁都得交税!甭管是谁!” 石亨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他生怕陛下把目光看到他的身上。 他在大同的地界上,其实和陛下这一套非常的像。 甭管你是瓦剌人还是鞑靼人,甭管你是行脚商还是坐商,还是什么十大豪商,甭管你是流匪、强盗还是王府家人,跟大同地界过,你都得交税! 在某种程度上,陛下这套说辞,和石亨当年在大同府的那一套一模一样。 石亨当年自己也向朝廷交税。 他的确是侵占了无数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的田地,但是他还给大同知府霍瑄补了窟窿,让霍瑄站着把大同知府给当了。 不用看士绅豪强们的脸色,逮着他们就是一顿臭骂,逼着他们按时清田、造黄册、鱼鳞册。 霍瑄年年考评都是甲上优等,不就是他在后面的支持吗? 反对可以,想火并可以,但是你得交税。 不交税,你还是大明人吗? 这是石亨对陛下朝政的理解,而且他觉得自己理解的很到位,不交税,谁来保卫你的家,保卫你的田地呢?不交税,吃的满嘴流油,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呢? 石亨是非常支持陛下的决议的,所以他并不表示反对。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纳税,但是在他眼里,这不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这场廷议在陛下的怒火中,悄悄结束。 朱祁钰准备离开皇宫的时候,却被兴安拦下,兴安低声的言语了几声。 孙太后有请。 朱祁钰愣愣,带着十三骑就奔着慈宁宫而去,于谦等臣子忐忑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太后不是已经把襄王的金印给交了出来吗? 陛下带着缇骑去做什么? 朱祁钰不担心慈宁宫里有什么五百刀斧手,因为现在慈宁宫上上下下,除了太后,都是兴安派去的人。 十三缇骑跟随,朱祁钰不担心出什么乱子。 朱祁钰来到了慈宁宫,这里到还算安宁,也没搞什么素缟,佛塔上挂着一缕白布。 “太后。”朱祁钰走了进去左右端详了一番,这一目了然,断然不会有什么埋伏。 “皇帝辛苦,请坐。”孙太后从重重珠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孙太后坐稳以后,首先开口说道:“皇帝日理万机,国朝辛苦,无暇来看哀家,哀家也知大明局势危急。” “朝政之事,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便多问。” “但是这选秀一事,一拖再拖,陛下圈了几个人,就没了下文,这广储皇嗣,实乃宗庙社稷之重,却是迟迟没有推进,是为何故?” 朱祁钰这才知道孙太后到底要问什么。 选秀这件事卡在了哪里? 其实就卡在了朱祁钰太忙这件事上。 朝中之事一件接着一件,礼部尚书胡濙,每次廷议的时候,都想拿这个出来说事,结果每次都没什么机会。 “国事繁忙,故暂缓了。”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倒是汪皇后和贤妃已经有了身孕,此事,怕是太后还未知晓。” “此事机密,旁人不知。” 孙太后本来有些疲倦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点头说道:“好,极好,有了身孕就好。” “若是皇帝选好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可带到慈宁宫来,哀家见见,一应礼制,哀家也为她们准备好了。” “子孙兴旺,好事、好事啊!”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知道了。” “哀家也有点乏了,皇帝国事繁忙,哀家就不多留皇帝了。”孙太后开始送客。 朱祁钰走出慈宁宫的时候,还有点奇怪。 但是想了半天,也没品出这孙太后到底有啥深意来。 朱祁镇死了,孙太后的确是十分伤心,但是没有朱祁钰想象的那么歇斯底里。 朱祁钰完全没搞明白,孙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不管她。”朱祁钰摇了摇头,信步走出了慈宁宫,向着讲武堂而去。 朱祁钰太庙杀掉了朱祁镇,这件事影响大吗?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但是人都已经被杀了,还能如何呢? 此时的孙忠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外孙,死掉的消息,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孙忠一家都在山东祭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回京城住官邸,那跟住大牢里,有什么区别呢? 他收到消息之后,居然有点窃喜… 当初陛下炸了他督办修的正统帝陵的时候,他还打算进宫面见太后,结果他这刚离京没几天,这庶孽皇帝,居然将正统帝在太庙给杀了。 他庆幸就庆幸此事,若是进宫面见太后,现在的自己,不知道埋在哪个乱葬岗去了。 哪里还能风风光光祭祖呢? 孙继宗在旁边也是大为震撼! 他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哪里能想到,直接抬进了太庙给杀了呢? “庶孽猖狂啊。”孙忠放下了手中的书信,京师来信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孙继宗也连连摇头说道:“这庶孽做事如此猖狂,就不怕遭了天谴吗?!他就不怕天下宗族造反吗?不怕天下罪之吗?” 孙忠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谁能造反?这天底下最有可能造反的就是襄王,但是这襄王的金印,还在陛下手里握着呢。太后把襄王金印给了陛下。” “造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无胆鼠辈!还没某胆子大!” 孙忠重重的啐了一口,大明这朝廷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敢跟皇帝作对的。 他属于胆子最大的那一个了,也仅限于撺掇着太后跟皇帝反目,他好趁机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唯一一个可能造反的襄王,还被皇帝攥着金印。 这金印可不是随便就可以仿造的,私刻印绶那可是死罪,襄王这还没开始造反呢,连金印都没有,怎么造反? “明年,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谁敢不交税,被陛下摘了脑袋,杀了祭天!一群废物!”孙忠叹了口气,他也收到了廷议的决定。 交税,该交还是得交。 陛下要是直接把农庄法在两京一十三省推开来,那些下农、佣户、游惰之民与末作之民,就是大明皇帝最铁杆的支持者。 要粮有粮,要枪有枪,到时候,他们这帮人,指不定连交税的日子,都没得过了。 孙继宗左右看了看,虽然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枚正统年间印绶监做的正统之宝,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难不成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什么!哪来的?”孙忠面色巨变,虽然是在自己的祖宅里,但是他还是左顾右盼,确信没人旁听,才拿过来那枚印绶,看了半天。 这可是灭门之罪! 孙继宗颇为感慨的说道:“正统七年,皇上把正统之宝,不下心摔在了地上,就送到了印绶监,印绶监新做了一件。” “我一时见猎心喜,就把那缺了个角的宝玺花了点钱,买了过来。” 孙忠拿着那枚正统宝玺,惊慌失措的问道:“还有谁知道?”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人知道了,当时这宝玺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卖给我的,结果没过俩月,他就得罪了王振,被王振给活活打死了。” 孙忠总算是放心了一些,拿着那枚正统宝玺看了许久说道:“好物是好物,但是现在不能用,京营拱卫,陛下的皇位固若金汤,但是陛下啊,雄图大略,一心想要灭掉瓦剌。” “等到京营出塞之后,这枚宝玺,才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再用!” “不出三年,陛下必然出塞!” 孙继宗却是面色为难的说道:“咱们用这个正统帝的宝玺,造陛下的反,能成吗?” “倘若是被陛下知道了,咱们就死定了,孩儿不信,陛下没派人盯着咱们。” 孙继宗还是有点怕的,这庶孽皇帝猖狂的很,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他还拿着一枚宝玺,甚至还准备拿来做点什么,孙家要被灭门族诛的! 冒天下大不韪?族诛太后亲族? 这庶孽把在位十四年的正统皇帝,都杀死在了太庙之内,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孙继宗掰着指头算了算,最终叹息的说道:“先帝就留下了两兄弟,再往前追溯,仁宗皇帝,只留下了一个嫡亲襄王。” “然后呢?难不成从太宗文皇帝封的赵王里面找吗?!” “这庶孽皇帝做事之前,真的是盘算清楚了,就知道天下宗亲,有资格谋反的只有一个!” “一个!” 孙忠盘算了下,果然如孙继宗所说,连找个扛大旗谋反的人,都没有! 孙忠叹息的说道:“就只能暂且看看,这大明朝还有谁,敢造这位庶孽皇帝的反,咱们就把这印送于他。” 让孙忠领着头搞造反,他一没那个实力,二没那个胆儿,但正如陛下所言,他们借着谋反的幌子,牟利的胆子还是有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今日无事 朱祁钰自然是盘算到了会有人搞事情,但是他确信在自己的处理范围之内,而且非常肯定,自己不会被藩王造反们搞下台。 他真的很认真的盘算过,整个大明天下,还存在的世系一共是十八位亲王,其中能够扛起大旗造反的只有襄王朱瞻墡。 但是朱瞻墡是一个很没有担当的人,瓦剌大军南下,请了他的金印进京做长君,他都没来。 现在连金印都在朱祁钰的手中了。 即便是出点什么乱子,那也在朱祁钰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陛下,正统之宝,稽戾王的宝玺不是落到了金水河里吗?臣让人落了闸,放干了水,找到了。”兴安端着一块宝玺,放在了案前。 朱祁钰看了一眼挥了挥手说道:“收起来便是。” 朱祁钰的手边有一本书,写的是宋钦宗北狩之后的故事,名叫《北狩事迹异录》,若是不看名字,还以为是写朱祁镇的书。 但是这本的的确确是改编自宋人《北狩见闻录》之事。 这本书妙就妙在,字字句句都是在写宋钦宗赵桓,但是字里行间,总是能够读出朱祁镇的事儿来。 比如凄美的草原爱情故事、比如乐不思宋、比如谈胡琴、比如在襄阳、建康城下叫门叩关,最后还敲开了南宋行在临安的门。 这要是搁后世,怎么也能整出一个大女主、大ip、众星云集的电视剧了。 朱祁钰拿着这本《北狩事迹异录》面色古怪的问道:“谁写的啊,这些文人的笔头,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啊,这稽戾王都死了,还要诛心不成?” 兴安赶忙说道:“一个笔名叫华阳洞主所写,至于具体是谁,不太清楚了,汝安诗社送到陈大学士那里,也只是收到了这份文稿罢了。” 其实明初这些有着很严重的政治色彩的小说,都没有具体的署名,以笔名代之,也不知作者是谁。 比如朱祁钰心目中的神作,《金瓶梅》的作者,就是兰陵笑笑生,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印,敞开了印,有人看就印。”朱祁钰将这本书放在了案头,他对朱祁镇那点烂事。 知道的太清楚了,已经经历了过一遍,再看一眼,都显得多余了。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礼部催陛下去选秀女了,这次就留下了四个人,除了唐贵人之外,剩下三人,都是颀秀丰整、性情端庄、窈窕端丽,绝世无双。”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闲来无事,就去看看吧。” 他从慈宁宫里出来,认真的思考了许久,也多少明白了孙太后的意思,毕竟作为嫡母,现在庶孽猖狂已经成为了定局。 那这选秀女的事儿,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怎么能儿孙兴旺呢? 朱祁钰正好得着空了,就选一选,然后去大明的宝源局看看。 选秀的地方是在宫里,一旦被陛下圈了,那就住在宫里,等待着陛下的遴选,等闲是不能出宫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朱祁钰倒是知道一些宫词幽怨的诗。 但是这种规矩,在他这里是不成立的。 因为他住在泰安宫里,那些比天大的规矩,在朱祁钰这里,根本不成立,因为他就是大明的天。 礼部尚书胡濙一听说陛下进宫去掖庭看秀女,立刻就从文渊阁奔着掖庭而去。 今天,必须!要让陛下把这事给办了! 一后三夫人九嫔,九嫔那是皇明祖训不让设,但是这三夫人总得补齐了! 不能让陛下再拖着了! 这件事已经拖了快九个月了! 今天,必须!把这个事儿办了! 朱祁钰刚到掖庭,就碰到了带着一帮人跑来的胡濙。 “参见陛下,这可算是来了!可是要圈点?”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岁数大了,跑几步就喘的不行,但是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看看?” 朱祁钰笑着说道:“嗯,看看。” 他坐在这掖庭的长椅上,等待着四个女子进来。 “这位唐云燕,是陛下钦点的贵人,臣就不多饶舌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剩下这三位,都是知书达理之人,性良淑贤。” “这第一位李惜儿,其父李弘遇,是陕西人,曾为陕西宁夏卫千总,曾经在宁阳侯手下任官,立下斩首四级之功,正统五年宁阳侯废爵,这李千总就革罢了。” “这次京师之战,李千总,又出任了四威团营威耀营三千营营千总,善用火器,可惜西直门之战中,李千总,膝盖中一矢,腿脚便不利索,起骑不得马,现在在讲武堂任教习。” 胡濙对于陛下的一些喜好是有揣测的,比如这个李惜儿,长得端庄秀丽,家室也干净,最重要的是,这是陛下地盘里挑选的人。 对于政治有着极其敏锐嗅觉的胡濙,作为大明官场上四十年的常青树,胡濙是极其擅长揣摩圣意的。 你往陛下泰安宫里塞人,那才是老寿星嫌命长。 他胡濙还想闭眼之前,再看到大明朝再复永乐盛世。 “见见。”朱祁钰点头说道。 汪美麟是个刚烈的女子,杭贤是小家碧玉,唐云燕是那种欲语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李惜儿就是满眼桃花笑春风,一汪春水皆是情。 李惜儿身材颀秀丰整,这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闪着一些害羞和躲闪。 陛下英武,京师广为流传,德胜门夺旗、日夜操阅军马,从不懈怠。 这些事,哪个京城女子不动情呢?不想被操阅一番呢? 这经过了近千人的选拔,熬过了一轮又一轮,最终总算是见到了陛下。 已是不虚此行了。 胡濙低声说道:“陛下容禀,这李惜儿的母亲是吴氏,原本是太常寺的乐伎,所以李惜儿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抚操丝竹,撇画、手谈、鼓板、颂歌、蹴圆、舞旋、酒令,无不精通。” 李惜儿的父亲出身极好,但是李惜儿的母亲吴氏,乃是乐伎,这不算出身不好,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了,又不是教坊司的娼妓。 朱祁钰点头说道:“无碍。” 出身不是问题,显然李惜儿家教是不错的,身上的气质,就不像是家宅不宁的模样。 能生孩子就行。 朱祁钰点头说道:“再见见唐云燕吧。” 唐云燕则是从殿外走来,显然探了探头,看到了朱祁钰便是展颜一笑。 大宴赐席的时候,她跑去偷偷见过一次。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抿着嘴唇,肌肤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她的表情有些讶异,随即慢慢的走上前来,怯怯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躬安。”朱祁钰再次平静的点了点头。 上次在大宴赐席上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了灿若星辰的眼睛,和半张惊为天人的俏脸,但这近前来一瞧,确实是美人。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这气质,一看就是家宅不宁。 朱祁钰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红颜祸水这个词。 他确定,也能生孩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下面的就不看了,就这两个,圈吧,朕还有事,兴安,你带着去见一见孙太后,然后就领去泰安宫见一见母亲。” “朕还得去宝源局看看。” “恭送陛下。”两位俏娘子,彼此愣了许久,眉目之中全是惊愕,听说陛下雷厉风行,没想到却是如此的雷厉风行! 胡濙长松了口气,陛下终于把这件事办妥了。 朱祁钰出了掖庭,便翻身上马,直奔宝源局而去。 宝源局,隶属于工部,乃是大明的铸造钱币的机构,只不过,宝源局铸币乃是铸铜币。 按照大明的祖训金银之禁,宝源局是不能使用金银铸币的,所以他们每天就是铸造铜钱。 大明为了推行大明宝钞,在洪武二十六年,下令革罢各地宝源局,大规模铸钱这事儿,就停下了。 只剩下了应天府和顺天府两个宝源局。 在洪武二十六年之前,大明一共两次铸铜钱,共计4亿多枚,约合白银20万两。 计省也在慢慢发挥着作用,他们推算,按照大明百姓人数的初步预算,大明每年需要铸造铜板20亿到30亿才能保证大明的使用,也就是说每个人要有50枚新铜板才能够用。 因为北宋时期,就曾经每年铸造铜钱30亿枚。 但是南京、北京宝源局加起来,年铸铜币不足两千万,约合三万两白银。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景泰四年,也就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的那天,倭国朝贡大明,用白银、女人、矿物等,换走大明五千一百余万枚铜钱。 倭国十年一朝贡,大明两京宝源局加起来打造的铜钱,大明铸的铜钱,就直接下去一半。 这还仅仅是倭国,大明有二十七个朝贡国,有十五个不征之国。 大明的铜钱大量外流,永乐通宝,成为了整个南亚和东南亚的实质性的货币。 这就是大明离谱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觉得海贸,导致了国内大量黄铜流失,应该禁止海贸通商。 朱祁钰是完全无法想明白,大明掌握着铸币权,怎么就把财经事务,搞成了这个糜烂的样子! 他带着缇骑来到了门可罗雀的宝源局,显然宝源局主事王炳富,丝毫没想到陛下能来。 这胖胖的主事,坐在院子里的藤制躺椅上,晃晃悠悠、慢条斯理的说道:“今日无事,明日再来。” 显然陈炳福以为是有人要来上工,但是今天宝源局没啥事儿,就以今日无事为由,让来人离开。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无事,然后巴士底狱被攻破,路易十六葬送在了自己亲手设计的断头台上。 今日无事,可不是什么好说辞。 “你说什么?”朱祁钰打量着这院子,宝源局的院子后面是工坊,现在全部闲置,他转悠了半天,这王炳富依旧是一动不动,继续晃晃悠悠的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橡树下,挂在树梢上一个鸟笼,一个茶壶,一个茶杯,再加上一把蒲扇,轻轻煽动,这日子是极其的舒服。 这么一趟,就是一整天。 朱祁钰可以想到这家伙每日,大约就是这个样儿。 他在宝源局转了这么大会儿,这王炳富依旧是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晃着摇椅。 “都说了!今日无事,你还非要…!”王炳富猛地坐了起来,有些急了,说话较快,他话说了个半截,便吞了回去。 他眼睛瞪得豆大,看着陛下那常服的颜色、天子十二章以及前后五条金龙纹,有点呆滞的转过头来。 十二缇骑就这样,静悄悄的矗立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一阵风吹过,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了王炳富的面前,他动都不动一下。 “陛、陛、陛、陛…下!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王炳富一个腿软,哆哆嗦嗦的跪下行了个大礼! 这陛下怎么每天神出鬼没的! 今天居然溜达到了这宝源局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朕躬安,不过,你不安了。”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勤勉的皇帝,陈循天天念叨什么? 念叨陛下是天下人的表率,当以身作则,但是他今天就是突然来宝源局瞧瞧,就看到了什么叫做人浮于事。 这岂止是人浮于事,简直就是拿着大明的俸禄,玩忽职守。 工部营缮司主事蒯祥为了石景厂,整日里忙里忙外,泡在工地上,几个月未曾回家,这宝源局主事,却是整日里喝茶。 都是工部,可这一样米,果然养百样人。 “明日就去职吧。”朱祁钰摇头说道。 大明的宝源局糜烂已久,这王炳富就是也干不了什么,这个状态,的确也有一定的原因,宝源局的工坊有铜,就打两锤,没铜,就歇着。 宝源局除了这么个主事,其余全是雇役,甚至负责宝源局铜炉的炉头,都是以银雇役。 朱祁钰打算让宝源局焕然一新。 这里不能在这么烂下去了,掌握了整个东南亚铸币权的地方,这么烂下去,大明能好的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铸币不精美 等于不铸币 大明有一位修仙的嘉靖皇帝,就是被海瑞痛骂,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但是嘉靖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可不是后来那二十年不视事,一心只求长生的君王。 嘉靖皇帝是大明朝,最后一个,试图挽救大明腐烂不堪经济体系和货币体系的君王。 嘉靖六年,嘉靖皇帝下令,重新开始铸铜钱,尽管努力的改造铸造工艺,增加每文钱的重量。 但是嘉靖的新货币政策,还是失败了。 他打造的大钱很重,曾经一度让铜钱的价值,再次恢复了原来的水平。 但是很快,他的新货币大铜钱,还没出宝源局,就被拖走,融了重铸,打造成薄钱。 大铜钱被谁收走打造成了薄钱? 自然是势要之家。 这些势要之家的家人们,闻风而动,立刻纠缠起了群小无赖,乞儿、盗寇,胁迫商户、百姓,必须按照大明皇帝的新敕谕,必须按照每700文铜钱兑换1两白银的比率,迫使百姓交出银两,换取不值烂钱的薄钱。 最后闹到什么地步? 京师商户十门九闭,商贸不通,京师粮价一石从四钱银飙升到七两,路有饿殍,民不聊生。 新货币政策失败了。 嘉靖大怒,嘉靖八年,颁布了《外戚世爵裁革令》言:戚畹周亲不得与汗马余勋为齿,大肆革罢外戚恩荫封爵。开始对势要豪右之家下手。 但是嘉靖很快就陷入了大仪礼这个更大的漩涡之中。 朱祁钰和嘉靖完全不同,他有京营,嘉靖没有,他有于谦,嘉靖只有个严嵩,还有个海瑞… 可惜海瑞是个举人为官,这在大明官场是一个很大的硬伤。 朱祁钰没打算一蹴而就,为了今天,他从收乞儿入京营,就在做准备了。 他的新货币政策是从银币开始的,而非铜钱。 这就是一把大镰刀,收割的对象,就是豪门势要之家。 弛用金银之禁,却将这金银之禁的解释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王炳富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容臣陈情,非臣不做事,而是臣无事可做,炉头们天天找臣吵闹,要开炉铸钱,可是臣这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一没有铜料,二没有旧铜,天天有人登门,问有没有铜钱可换,可是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所以你的脑袋还在,若非如此,你现在早已经在菜市口了。”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兵仗局最近在打银钱,这件事想来你也听闻了,说说你的想法。” 王炳富跪在地上,俯首帖耳,颤颤巍巍,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也知道一旦说不好,怕是人头落地。 他抬起头来,眼中若是有光一样,跟刚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同。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自从听从陛下要弛用金银之禁,臣以为应当收天下银货以铸币,宝源局自然就有了营生,臣也琢磨了很久,有三言两语,不知是否有理。”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王炳富脑门上,都是汗,但是并没有低下头,继续说道:“陛下,银本非我国之资,银非大明之所固有,自前宋时海贸以来,白银才慢慢多了起来。” “太宗文皇帝武功赫赫,南下西洋,大明白银日丰,但是归根到底,白银还是民间多,太仓、内承运库少。” 到底是朝廷的银子多,还是民间的银子多? 自然是民间的银子多。 王炳富所言非虚,给南京城修城墙的沈万三,以求富为务,在元末明初,乃是大明第一富商,家中白银逾千万两,整个南京城的城墙,都是沈万三修的。 大明的贩私活动,大约要追溯到前宋时期了。 大明的银子很多,但是并不在内帑、更不在太仓,而是在这大明的江山社稷之中,而是在势要之家的猪圈之中深埋。 王炳富见陛下未曾言语,便继续说道:“臣领宝源局事十七载,臣深知大明货币之弊,银藏于天下,而朝廷不可得,陛下铸银币,敢为天下先,此为上上之举。” “臣以为当以宝源局为例,收拢天下白银,铸钱,再推行天下。” 朱祁钰点头,负手逗着挂在树上的鸟:“继续说。” 王炳富更加大胆了起来:“百姓、商贾困银已久,每天腰间左边别着个小秤砣,右边呢,拿着铰剪,这交易之时,多少则铰剪称。” “可是陛下,这人和人的称,又不全然相同,银色又不相同,有杂色,更有金花,争闹极多,每日顺天府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这些个鸡零狗碎。” “若是有轮廓文章之币,通行天下,自然受百姓商贾追捧!” “若是准许民间,到这宝源局以碎银换银币,则天下之银,就不再是深埋地下,而是流通天下了。” “陛下的兵仗局,这大明银币,就是咱大明朝的一杆秤!” “臣断言!陛下之策,实乃富国强民之策。” “臣斗胆!陛下之策若无法收纳天下之银,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法长久。” 朱祁钰停下了逗鸟,看着王炳富跪在地上。 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吏,即便是个宝源局清闲衙门口的主事,什么都明白。 但是官僚们,总是什么都不肯干,也不肯干好。 非要朱祁钰天天严刑峻法!举着皇明祖训,在后面拿着刀子架着,用鹰顾狼视的眼神,盯着这群官僚,他们才肯干活儿。 真是咄咄怪事。 朱祁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银子,扔在了王炳富的面前说道:“此银三两三钱,可换几枚银币?” 王炳富拿起银锭掂了掂,左右看了看说道:“可换两枚银币,这银八成色,杂色炼金花,火耗一钱四分,火耗六钱。” 朱祁钰捡起了那枚银锭,的确如同王炳富所言,这银锭是八成色。 他在泰安宫里捣鼓了半天,算了不知道多久,才算清楚火耗和换几个银币,王炳富这一过手,就掂量出来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自己去北镇抚司衙门,领三十廷杖,这差事,朕交给你了。” “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永宁寺就是你的归宿。” 王炳富深吸了口气,他猛地磕了个头说道:“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王炳富本身是个匠户,他爹是宝源局的炉头,他慢慢升到了这宝源局主事的位置,领了朝廷的俸禄。 他当初也想过做了这宝源局主事,如何如何,如何让宝源局发挥他本来的作用。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怎么做。 正统一十四年,连两平安南的大明英国公张辅,都得看王振手下的小宦官喜宁的脸色过日子,家里有妇人被打到了堕孕身死,张辅朝天阙泣诉。 喜宁却被宽宥,犯事儿的人,只是打了几杖,这事就了结了。 不过还好,当今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也很有主意。 就比如这采银铸币法。 朱祁钰翻身上马,到了兵仗局,先给王炳富补了一道手续,然后叮嘱兴安,让兴安派去一个太监去宝源局,不干别的,盯着他们干活。 “宝源局乃是散发银币的重要场所,你切记找一个不贪钱的人去。”朱祁钰叮嘱了一番。 有不贪钱的太监吗? 至少兴安和李永昌目前还没贪钱的迹象,只要皇帝能跟外廷文武见面,宦官就不可能彻底坐大,这些宦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比如之前朱祁钰让兴安还小金元宝的时候,拿个大一倍的金元宝,朱见深病好以后,兴安立刻拿着二两重的金元宝和小元宝,还给了太医院院判陆子才。 本身宦官就是皇帝和朝臣们沟通的一个桥梁,当然要用,但是朱祁钰从来不滥用。 他站直了身子,走进了大明兵仗局,兵仗局,现在已经完全变成压功赏牌和勋章的地方,现在这兵仗局内,全都是铸币的家伙什儿。 大明是极其渴望货币的,这一点朱祁钰是心知肚明的。 盐引的超发,却被私盐场吸收之事,就是证明大明对货币的渴望。 如果不是大明皇帝赏赐诸王勋戚无度,太多次滥发超发盐引,第五琦的盐引制度,其实可以延续到大明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换价值的唯一尺度。 盐引的价值,是送到边镇的粮草和南方盐场的盐,双重劳动决定了它的价值,但是一旦朝廷超发,盐引就失去了,送到边镇粮草这一价值。 那盐引的价值自然立刻暴跌。 盐引作为货币的时候,交换价值暴跌,使用价值的涨幅,并不足以弥补交换价值的暴跌,盐引自然是越来越不值钱。 越不值钱,朝廷就越是滥发,最后盐引制度彻底崩坏。 大明的欠账也就越多,崇祯看着老祖宗们欠下的两百年的账,只能呜呼哀哉。 而银两在当下大明,是没有使用价值,却有极大交换价值,而且十分稳定的货币。更没办法超发。 朱祁钰不愿意让盐引充当货币,但是在未来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盐引和银币都会作为实质上的货币,在市面上大肆流通。 而兵仗局的工坊,造币的速度,就决定了大明是否可以长治久安。 宝源局是怎么废掉的,宝源局的主事王炳富为何整日里无所事事? 要是让宝源局一年铸30亿枚铜钱,王炳富现在一定不会那么胖,忙得他晕头转向! 而此时的兵仗局工坊非常的忙碌。 朱祁钰信步走在兵仗局内,所有人都是形色匆匆,所有人都是忙忙碌碌,取银两称重,熔炼银、铜、锡,压成银条,做成胎饼轧边,再印上轮廓文章,再次称重装箱。 现在兵仗局接了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这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订单,首先是陛下的两百万两,然后是户部的一百五十万两,共计会产生四百五十万枚大明银币。 而工期为一年。 如果要折合的话,大约相当于90亿枚铜钱,流入大明的市场。 这是何等的忙碌? 工匠三班倒日夜不休,才有可能做得完。但是这是缓解大明货币压力的最好办法。 兵仗局有四台个超大的万两天平,精度到一毫,两。 兵仗局共有二十八坩埚炉,每一炉每次可熔银、铜、锡三百斤。 而制作模具胚,最开始的图案,是朱祁钰亲手画的,为阳文正字,再翻刻为阴文原模、二次模、工作模、油土浮雕、石膏打型,最终成为白铜型,上人力螺旋压力机,刻白铜定型。 人力螺旋压力机,乃是兵仗局当初制备勋章的一大利器。 而银料和铜锡融合之后,过滚机,成为固定厚度的银条,随后过镟车切割胚饼,胚饼滚光边,在退火之后,上压印机铜模压印。 压印机同样为人力螺旋压力机,不过这台更大,而且用上了齿轮,由十六个人推动。 压印结束之后,还有专人称重,确定重量,合格之后,才会放到箱子里,一枚一枚摆好。 每十枚银币为一摞,系红绳挂所有流程工匠名号,送于太仓和内承运库太监检查。 朱祁钰拿起了一枚银币,花纹极其精美,因为加锡铜也足够的坚固耐磨,正因为严格的把关,朱祁钰才放心推动自己的新货币政策。 货币不精美,等于不铸币。 鞑清在光绪年间大肆铸造银币,意图再给鞑清续几十年,它的丁未双龙银币一枚37克,九成银,但是购买力依旧不如27克的含银九成的西班牙鹰洋银币。 就是因为西班牙银元更加精美,假的极少。 光绪银币却是银多,但不精美,无法防伪,造假极多。 朱祁钰的这枚银币之上,除了有他自己亲笔题字和勾画的麦穗之外,还有几个小的防伪标志,比如正面印花上的一小圈边界。 轮廓文章,四个字,道尽了铸币上的学问。 只是到此,朱祁钰依旧有些担忧。 势要豪强之家,他不怕,打不了大家摆开阵仗,练一练。 但是平厘七钱,价值一两,会被百姓们认可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明银币供不应求 朱祁钰对于大明银币依旧有些不确信,不确信的主要原因是他的银币只有七成银,这七成银当一两花,就是朱祁钰内心的担忧。 火耗毕竟三成,大明的百姓是否认可,是朱祁钰内心悬着的最后一个疑问。 事实上,朱祁钰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大明太需要一种法定货币,而不是纸钞了,哪怕是铜钱也可以,大明的宝源局那种产能,并不能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 当朱祁钰的银币政策,被贴到黄榜上之事,京师的宝源局,立刻就被围满了人。 打听银币如何兑换,尤其是关于是否可以用碎银子来换银币,如何更换,火耗几何等等。 王炳富从极度清闲坐摇椅,立刻变得极度忙碌了起来,他疯狂的打着算盘,专门派人在门口贴了告示,就问的最多的问题,贴在了宝源局外面,还专门找人讲解。 王炳富和银匠们讲解这关于银币承兑的诸多问题。 朱祁钰远远的路过,看着排着长龙的队伍,这里面有平头百姓、也有势要之家的家人,大明上下无不期盼着朝廷对于货币二字,能有个定册。 至于一成火耗归内承运库这件事,大明上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意见,毕竟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 朱祁钰在和户部给事中任元祥反复沟通之后,才知道地方官员在揽收银子的时候,火耗是三成! 大明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折色银自正统元年就开始实行,大明养了很多的银匠,去估算银子成色和重量,这倒不用朱祁钰操心。 而最先拿到大明银币的并非宝源局堆积的百姓们,而是住在大明官邸的官员。 发月俸的时间到了。 因为大明皇帝铸币的缘故,大明的官员暂停了一个月的俸禄,但是因为国帑供养的制度,大明的官员压根不用担心会饿死的问题,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每月每户还有二两银子的额外开销,可供支取。 所以暂停这一个月的俸禄,终于发下来了。 而这次发下来的则是银币,正面写着一两,背面写的则是平厘七钱,这个意思就是七钱银当一两花。 大明的官员们每人领到了本该折钞的银币,作为俸禄了。 折钞是大明的一个大杀器。 比如于谦现在从一品少保,按制年俸888石米,京师粮价一石四钱银,折价应当是三百六十两白银,月俸三十两。 但是于谦每月折钞就超过了八成,他每个月只能领到六两银子,和价值二十四两银子的擦屁股纸。 这就是大明官俸之薄,未有弱此者的由来,因为折钞这种事,甚至让官员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养活不了,就做什么? 在客观上,就会滋生腐败、贪腐,尤其是京官。 贪腐就会出现朋比为奸、就会有座师银、就会有冰敬、碳敬,就会有地方官员和京官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就会出现一个有一个的党派,穿一条裤子。 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走在了一起。 而且贪的名正言顺,贪的光明正大! 朱祁钰让铸币厂的一成火耗给太仓,就是为了让太仓每个月按月发够了银币给官员。 这不是朱祁钰给的养廉银,朱祁钰给官员的是大明朝本该给的俸禄。 折钞、折香料、折衣物、折丝帛,大明的俸禄什么都折,官员们贪起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虽然朱祁钰这平厘七钱当一两用,也相当于折了三钱的俸禄,但是他发的可是硬通货的银币。 朱祁钰这么做是有条件的。 既然大明薄俸问题,朕给你们解决了。 那若是再有贪腐横生,那就不要怪朱祁钰动用皇明祖训,将贪官污吏,剥皮揎草了。 洪武年间,朱元璋大权在握,天下雄兵百万众,国库充足,大明宝钞未曾泛滥,按照大明俸禄,足数给予官员俸禄。 若是有人贪腐,朱元璋当然可以将其剥皮揎草。 但是后来的皇帝为什么不行了? 因为朝廷没钱没粮也没招,皇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而无济于事。 嘉靖皇帝一生进行了二十七次的京察,但是依旧止不住贪腐之风。 朱祁钰足俸给了官员,若是这群官员依旧是爪子伸的太长,拿自己不该拿的钱,那朱祁钰绝对会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他不听官员贪腐的理由,他只负责送他们去见太祖高皇帝。 朱祁钰就是要堂而皇之的举起手中的钢刀来,盯着诸多臣子。 于谦拿了六十枚银币回到了九重堂,他这是淇国公的旧宅,一应用度都是内帑所出,日常没什么开销,他把这六十枚银币交给了夫人董氏。 董氏拿起了银币吹了吹,嗡嗡作响。 大明物价因为缺少货币,其实价格很低,董氏拿着那六十多枚银币,看来看去,笑着说道:“给大明当差这么多年,总算是能留住钱了,这次不会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吧,圣君英明,这银币喧嚣尘上,我这住九重堂都听说了呢。” 于谦也拿起了一块银币弹了弹,声音清脆至极,花纹虽然简单,但是足够的清晰,制作相当的精良。 他笑着说道:“陛下这银币设计精巧,再少点银,吹起来就不响了,这花纹冷压,这帮整天压功赏牌的工匠,手艺太精湛了,这一分火耗在这手艺上,不亏。” “我跟你说,等闲啊,这没有几个工匠,能打出这种花纹来。” 花纹精美,意味着难以仿制,这要是有人拿着去融了打成薄钱、或者直接用自己的银饼子打成薄钱,却不见得有人会认。 于谦更关注银币的轮廓文章,董氏则更关注这钱本身。 董氏笑着说道:“给我四枚,这眼看着中秋节了,家里要买点月饼用的馅儿,亲朋相遗,取团圆之义,其祭果饼必圆,还得买一些西瓜,还有那羊角大灯,斗香,可要不少钱呢,也不知道这银币,经不经花。” 董氏将银币交给了九重堂的婢女,婢女喜笑颜开的拿着银币,走出了九重堂,去集市上买中秋用的东西。 于谦却看着董氏忙碌身影,叹了口气。 过几日是中秋佳节,但也是大明这些年来,最闹心的一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稽王带着大明五十万儿郎,死于边方,时间看似抹平了创伤,但其实那道伤疤,依旧在大明这个巨人身上,血流如注。 陛下在太庙,怒斩稽戾王,但是刽子手,还在塞外逞凶。 婢女来到了朝阳门市集,当她拿出那枚银币的时候,才知道这枚钱多么的受欢迎,而且她应该是第一个拿着大明银币消费的人。 毕竟现在大明银币并不多。 “嗡嗡嗡!” 尚膳居的老板拿着那枚银币用力的吹了下,银币嗡嗡作响的声音,在耳边如同仙乐一样,他太明白了,这种货币对商贸的意义了。 就跟小孩子突然拿到了玩具一样,尚膳居的老板,一直不停的吹着银币,玩了一会儿看着等着的婢女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声的喊道:“伙计,快点,把所需之物,都拿过来,再拿瓶我珍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酒!” “这可不行,是多少就是多少。”婢女深知于谦的脾性,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这三十年的桂花酒,可不能拿,买东西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多拿多要。 于谦用了二十四年,留下了两袖清风的盛名,他这个婢女要是给于谦毁了,那陛下必然不乐意,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于少保的清誉,是于少保能够堂而皇之站在朝堂上的底气之一,夫人时常训诫,他们这些婢女们虽然不懂其中厉害,但还是要遵从夫人的话。 “啊,原来贵人是于府的,瞧我这记性,可惜了,可惜了。”尚膳居的老板,连连摇头。 这银币是好物,但是现在只有官邸那边才有,等闲可是见不到的。 多少百姓、商贾,日夜悬切,只能等着大明的兵仗局日夜赶工,多弄些银币出来。 天下需要多少银币? 在尚膳居老板看来,多多益善。 朱祁钰在中秋这天,定下了祭祀。 而且这祭祀,只能在讲武堂聚贤阁里的祭奠。 因为土木堡败了,按照大明对战败惩罚的力度,他不能给这些大明的英灵们一场盛大的国祭,更不能给他们名分,甚至连头功牌、奇功牌都不得赏给家人,只有简单的抚恤。 赏罚分明,乃天子第一要务。 败,就败了。 朱祁钰这几日一直住在讲武堂,并没有回泰安宫,倒是让府上两位新晋的贵人,十分的焦虑。 唐云燕最先是忍不住了,借着女红的名义,找到了汪美麟。 汪美麟已有数月身孕,这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唐云燕知书达理,说起话来,并不让人厌烦。 唐云燕,抿着嘴唇问道:“姐姐,妹妹也是刚入宫,不知…陛下何时回这泰安宫?” 汪美麟说到这个,就是连连感叹:“妹妹想见夫君,姐姐我也想见夫君呐。” “咱们夫君就是这个样儿,整日里,忙忙碌碌,本宫和杭妹妹,还没有身孕的时候,一天还能见着一次。” “这杭妹妹有了身孕,夫君就整日里泡在那讲武堂里。几天都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换朝服去奉天殿或者文华殿议事。” “夫君忙于国事,你切记不要叨扰,尤其是这几天。” 汪美麟将当初陛下将将士们比作是卢沟桥上护栏一事,说给了唐云燕听。 汪美麟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大明军尽丧敌手,陛下一直到年前都整日整夜的忙碌,这大明朝眼看着,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夫君这几日不回来,估计也是怕自己身上的煞气太重,吓到我们。” “这几天,估计陛下也是杀气腾腾!” “你是没见过那时的夫君,整日里紧锁眉头,不是在研究堪舆图,就是在查阅历年的文书档案,时常动怒,着实吓人的很,整个郕王府,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整整四五个月,一个笑脸没见到过。” “现在,可是好多了。” 唐云燕将汪美麟的话都记在了心里,甜甜的点头说道:“谢姐姐提醒。” 汪美麟摸了摸肚子说道:“本宫和杭妹妹,都不是什么喜欢争的人,能每日见到夫君,就是福分了。” “你不要心急,陛下终归是回来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这么俊俏,陛下想来是不会忘记你这个美人在家,日盼夜盼等着陛下回来的。” 唐云燕脸色有些羞红,低声说道:“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唐云燕和李惜儿,进了泰安宫已经四五日有余,可是陛下却迟迟见不到人,即便是匆匆一瞥,也只是匆匆而过。 这陛下整日里操阅军马,这何时才能轮到她们受陛下操阅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自太太团的支持 唐云燕和李惜儿日盼夜盼,大明皇帝能早点回到他的泰安宫,但是朱祁钰此时却是煞气摄人。 连兴安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这几天的陛下明显的很不对劲儿,身上煞气弥漫。 李永昌在旁边整理好了这一次的课业本,低声要告退,又不敢开口打扰。兴安挥了挥手,示意李永昌离开就是。 陛下心头的怒火,并不是对准课业本,讲武堂和讲义堂的武官、掌令官,都很不错,陛下怒气是对瓦剌人的。 这是一份耻辱,但是短时间却无法洗刷的耻辱。 陛下这两天一直在盯着迤北的堪舆图,陛下其实不擅长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但是依旧看着杭爱山附近的地形。 “陛下。”兴安小声的说道:“宝源局的王主事,送来了账目,说是这两日,收到了四千多两的散碎银子,炼了三千多两金花银,换出去了两千七百五十四枚银币。”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了李永昌送来的的课业本,杨洪看过了,朱祁钰也会看,他点头对兴安说道:“把王炳富的奏疏放下吧。” 朱祁钰看了许久课业本说道:“这个做的就不错,讨论是消灭瓦剌省钱,还是维持边镇防御省钱,想法很大胆,分析的也很透彻,将敌人一次击溃,维持五十年的边镇安泰。” “持续扩大六镇四地,规模,反而不利于大明。” 朱祁钰手中的这本课业本,算的是一笔经济账,维持边方的安宁,到底是打一场国战省钱,还是长期稳定边方省钱。 从汉唐长驱万里,到宋朝是为了稳定边方的支出入手,国战一次投入自然是极大,但是所谓的澶渊之盟百年无大战,耗费更大。 澶渊之盟的签订,让宋辽两国百年无战事,但是大宋为此付出了岁币白银,还付出了维持大量军队的开支。 不仅如此,还因为华北平原无险可守,不得不迁民南下,导致京师无险可守,无任何缓冲可依仗。 而为了人为制造缓冲带,大宋不得不在华北平原上四处挖坑,意图利用水道来组织辽人南下。 比如白洋淀,一百四十三处大大小小的坑,都是因为没有燕云十六州,必须要付出的成本,这些都是成本。 最好的防御,反而是进攻。 朱祁钰陆续看了几本军生们的课题本,才放下了手中的事儿,松了口气。 “这本写的也是极好的。”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这篇课题就很好,让他再认真完善一下,站在瓦剌人的立场上,站在大明的立场上。” “分析汉唐宋,不是着眼于大明,太泛泛其谈了,让把这篇重新写一下,下次上台,就宣讲这篇吧。” 朱祁钰手里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写的是,如果伯颜帖木儿在未攻打京师之前,就数骑送朱祁镇回朝,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瓦剌人依旧会南下,但那时的朱祁镇,还有胆气抵抗吗? 二十万京营全军覆没了,京师只有两万老营,朱祁镇会选择固守京师吗?还是在徐有贞提出南迁的时候,顺水推舟呢?还是直接和瓦剌人议和呢? 这篇课题,写的很好,但是角度上,依旧站在了大明的立场上,可以从瓦剌人的视角上,认真的写一写。 其实就是后世列强玩弄螨清皇室的那一套,猎鹰不必需要杀死牧羊人,而是维持一个愚蠢的牧羊人,更易于狩猎。 这种套路,其实在唐朝末年,地方藩镇就玩过一次。 大唐晚期,大唐国都六陷,天子九逃,大唐日益颓废不堪,但是藩镇的节度使们,却颇为的默契,皇城可以攻陷,但是不杀皇帝,留着放血。 朝廷的权力越小,地方的权力就越大。 朱祁钰要的是一个思路,讲武堂的目的,不就是思路吗? 百无禁忌,看似没有规矩,却是颇有收获。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的说道:“伯颜帖木儿对也先说,把稽戾王放回来,才对他们最正确的选择。” “伯颜帖木儿是个聪明人,一个愚蠢且懒惰的牧羊人,对于猎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也先太过狂悖,孤军犯京。” “将这本归档讲武堂库吧。” “臣领旨。”兴安拿过了那本课题本,关上了门,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还是对去岁那场土木堡天变,耿耿于怀。 他不是觉得这是坏事,但是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就好。 朱祁钰给土木堡之变的英灵们点了一炷香。 一帅无能,累及三军。 大明京营,死后,都无法得到慰藉,他们甚至依旧背着战败的名字,日夜哀嚎。 朱祁钰总觉得一阵阵的阴冷,仿若是在慈宁宫的幻象再次出现。 无数的大明将士们,在朱祁钰的身边游弋,面目狰狞而可怕,他们愤怒,他们咆哮,他们在歇斯底里,他们扭曲着面孔,他们在哀嚎低吟,但他们却无能为力。 朱祁钰并不害怕这些幻象,他之前在慈宁宫时,孙太后说给朱祁镇送衣服,这种阴冷的幻想就出现过一次。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病而已,就是大明冤死的那数十万冤魂,让他寝食难安罢了。 他们的仇,得报。 刽子手的瓦剌人,还逍遥在迤北,没有得到惩戒。 这个仇,不报,朱祁钰这辈子就别想得到安宁。 这就是他这几日,身上戾气如此严重的原因。 他一直等到香烛烧尽,才将这灵牌翻了过去。 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但是输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走出了讲武堂,稍微紧了紧衣服,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越来越冷了。 前几日一场秋雨,洒在了京师的土地上,一阵北风吹来,大明便有了寒气,京师里的装束便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害冷,就穿上了袄,有的似乎不怕冷,依旧穿着短衫。 “稽王府添了一个新丁,稽王妃想给孩子上宗册,毕竟不是个野孩子,起名朱见澍。”兴安小心的说了一个消息,这个孩子是莫罗肚子里的孩子。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了,告诉太后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问着,今天是中秋团圆夜,京师有五十万户,却无法团圆。 这是朱祁钰被围困京师之耻辱,同样也是大明的耻辱。 “太后只说知道了,并没说要见见。”兴安俯首说道。 孙太后现在已经不和稽王府的任何人见面了。 这不是孙太后冷漠无情,也不是稽王妃没有孝道,是因为稽王府再和太后见面,陛下是真的会杀人的。 孙太后,现在整日里礼佛,除了前几日,见了见泰安宫的两位贵人,便再没见过外人。 朱祁钰点了点头,嘱咐到:“不要放松警惕。” 大明的节日并不是很多,但是这中秋节,节日的味道,比后世要浓重许多,比如女子们胸前的补子,会专门换成桂花补子,煞是好看。 但是因为土木堡天变在前,今年的京师,比以往要冷清了很多。 没有了华灯,没有了庙会,更没有朝臣们上奏请求放夜,解除节日的宵禁,大肆庆祝。 甚至连仕林都冷清了许多,往年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的诗会,这些诗会都会到顺天府去报备,可是今年顺天府,没有收到诗会要举行的单子。 大家依旧在庆祝着团圆,但是这大明的中秋节,注定不再圆满。 百姓,依旧在无声无息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这仇得报啊!”朱祁钰看着蒙蒙秋雨中的万家灯火,颇为感慨的说道:“定要让瓦剌人血债血偿!” 朱祁钰是一个很残暴的君主,至少群臣是这么认为。 他从登基之前,就开始在午门外监刑,然后吊死了一票的黑眚,最近又在太庙借着太宗文皇帝的永乐剑斩杀了朱祁镇。 大明当今天子,非常的残暴,但是朱祁钰始终认为,这些人,都是该死之人。 “官邸的情绪怎么样?”朱祁钰问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官邸已经试运营了一个多月。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其实反响还不错…好像有点失算了,官邸的官僚们对于大狼狗、壕堑深沟高墙,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 “嗯?”朱祁钰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的垂钓者,他屡次钓鱼,都是以失败告终,仅有一次的还是顾耀三个人违抗了明旨,那是自己跳上岸的。 官邸等于他修了个大鱼塘,他把这些鱼不情不愿的赶了进去,结果反而是反响不错? 怎么可以!反响不错呢? “臣思来想去,可能有三,这其一,韩国公李善长案后,太祖高皇帝定铁册军,做公侯家中校尉羽林,众多勋臣反而松了口气。”兴安低声说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这算是朱元璋版本的把锦衣卫建在功勋身边。 李善长的死,表面上是因言而死。 其实是朱元璋在逐渐清理淮西帮勋臣,李善长,是淮西帮的首领。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最后全家七十余口被族诛,闹得天下惶惶不安。 朱元璋启动了锦衣卫监视勋臣,铁册军的出现,才让勋臣们松了口气,至少不会因为诛心被族诛了。 诛心,是历朝历代都有一种非刑之正,就是未有犯罪事实,却被惩罚,多数罪名都是:意图谋反,多数都是满门抄斩。 但是很快,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死,一场更大的、针对淮西勋臣的蓝玉案,便再次发生。 兴安的意思是,陛下把官僚们养在鱼塘里,给了优待,虽然限制了部分的自由,不能再随便破坏宵禁,寻欢作乐,至少命保住了。 至少是个缓和,君臣搞的跟仇寇一般,于国不利,君臣搞得一团和气,更于国不利。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那其二呢?”朱祁钰点头,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 兴安笑着说道:“其二,就是臣瞎捉摸的,其实就是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愿意虚度年华,多数都是朝堂一片乌烟瘴气,不得不同流合污,陛下看似把他们关了起来,何尝不是肃清了朝堂的妖风邪气呢。” 朱祁钰愣了愣,他想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朝臣们就不想站着把这个官儿给当了吗? 于谦不就是两袖清风了二十余年,不就是为了站着把这官儿给当了吗? 朝堂之上歪风邪气,地方上则是丑态百出,于谦这巡抚地方十九年,想来也是不容易。 不过还是不能松懈,这帮官僚,不把他们看牢了,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还是老老实实让他们待在官邸里好,省的今天传个话儿,明天递给条儿,乌烟瘴气。 朱祁钰和兴安走在讲武堂内,今天讲武堂加餐,但是显然气氛不是很高,大家吃了饭之后,都点着灯,去了学堂,读书去了。 这个日子,京师其他人可以庆祝,讲武堂的军生们,却不可以。 因为大明天子不住皇宫,内官监今年省了不少的烛火,都用到了讲武堂。 朱祁钰点头说道:“其三呢?” “其三自然是夫人们了,以前这些官人们,整日里出去花天酒地,家宅不宁,现在应了卯,就回家了,自然是家宅安宁,夫人们可是夸赞陛下乃是圣君也。”兴安乐呵呵的说道。 兴安这是非常确定的,陛下在官邸太太团那边,拥有极高的名望。 “今天中秋节,给官邸放夜吧,愿意出来赏月的,可以到水云榭苑赏月。”朱祁钰想了想说道。 朱祁钰还是非常有人文关怀的,他低声对着卢忠说道:“卢指挥,你派几个缇骑,埋伏在暗处,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暗自记下,若有不法,也可办了。” 钓鱼技术一向很差的朱祁钰,再次准备钓鱼了。 这次他用的,是弯钩,直钩钓鱼钓不上来,就用弯钩,把饵料下足了,这等喜庆的日子,明月当空,而且刚发了俸,他们必然有所松懈。 官邸房舍内,没有隔墙有耳,可是官邸的大花园,是他朱祁钰建的! 那水云榭苑,自然是有一些机关的! 钓鱼佬,永不空军!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发财的大好良机 天子缇骑,一个带着面甲,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带着缇骑们,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了一个哨子用力的吹响。 哨声惊起了无数的飞鸟,狗群立刻从各个角落里窜了出来,闻哨声,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便回到了狗舍之中,这些凶犬,都是经过十分严格的训练。 天子缇骑,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夜中秋佳节,特放夜,不得燃放爆竹烟花,谨防火烛。” 放夜,是大小时雍坊里,第一次出现。 在几经询问之后,官邸的老爷们,终于在明月升起的时候,从时雍坊的官邸内走了出来。 陛下建的水云榭苑,极为雅致,官僚们带着瓜果蔬盘,来到了水云榭苑里赏月,但是基本都是绝口不提朝中之事。 大明的官员们,也习惯了大明皇帝的做事风格,陛下做事,从来都是有预谋的! 陛下放夜,那是下饵! 饵食可以吃,但是咬钩,还是免了吧。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其实朝臣们比皇帝更加明白,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大小时雍坊里,群臣带着家属们,四处走动,偶尔见到,互相交换一下家中打的月饼,再聊一聊这中秋夜色,顶天了,聊一聊前朝旧事,但是决计不会提及现在朝中格局。 谈古论今,也好过议论时事,被陛下拿住了把柄的强。 于谦带着董氏和家里三个孙女,从九重堂,也来到了这水云榭苑。 于谦的亲子于冕,生了六个女儿,没有男丁。 主要是孩子们想凑个热闹,倒是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大时雍坊是官僚家眷,小时雍坊是勋戚家眷。 大明在过中秋节,孙忠一家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在大圆桌上用过饭后,就来到了后院的工坊。 大明皇帝铸银币了,弛用金银之禁,对于勋戚势要之家的孙忠而言,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能不能私铸! 兵仗局铸币的流程,太过于复杂了,他们甚至都搞不明白,一些工序,为何要做,比如退火胚饼,比如轧边,比如为何是冷压而不是热铸。 孙忠的银作坊,正在试验,能不能用自家的银,铸大明的货币,若是可以,那就可以谋点私利了! 铸币,历朝历代,都是大买卖,好营生,即便是铸铜钱,在永乐年间,也还有四成的毛利,但是铜料昂贵运输不便,所需甚多。 现在铸银币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 孙忠、孙继宗、孙显宗三人,焦急的等着工坊的银匠们,开炉铸币。 他们没有用陛下的冷压法,而是用的翻砂浇铸法,上下两层砂模,撒上一层炭面,将银水倒入浇注口,浇铸为银币。 为此,工匠们,还专门找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上面,等待着开炉。 坩埚炉上的银和铜锡慢慢融化,工匠们拿着铁钎将其抄起,缓缓的倒入了砂模之中。 一直等到完全冷却,工匠们抬起了砂模箱上的石头,打开了木制的压模,敲碎了里面有点凝结的砂,一块黑不拉几的银元,漏了出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清理了银币的表面之后,拿到了工坊外面。 “父亲,出来了,出来了!”孙继宗可谓是翘首以盼,抬着头看着工匠拿出的银币,那黑不溜秋的银币,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工匠们小心的清理了表面,但是依旧是有很多的黑斑。 “这黑斑无法清理吗?”孙忠眉头紧蹙的看着那枚黑色的银币,再拿出了大明皇帝兵仗局造的银币,同样是银币,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工匠看着那黑斑,无奈的说道:“小的退火试试。” 退火之后的银币,终于没了黑斑,但是却变成了黄不拉几,和锃光瓦亮的大明御制银币相比,简直是一个如临九霄,一个仿若是在土中深埋了许久。 不仅如此,这御制银币上的花纹极其惊喜,麦穗上的麦粒都清晰可见,而他们自己铸造的银币之上的麦穗,都连成了一片。 孙显宗呆滞的说道:“手工雕琢一下?” 孙忠摇了摇头说道:“那一枚耗费的工时,就完全没有什么赚头了。” 待到铸造的银币完全冷却之后,孙忠叹气的拿起了那枚有点发黄的银币,用力的吹了吹,却是丝毫没有响声,弹了弹,也是极其沉闷。 他铸这银币,一眼假。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父亲,这能花的出去吗?” “你说呢。”孙忠翻看着发黄的银币,上面还有一些很明显的黄斑和白斑,都是未曾化开的铜锡。 孙显宗看着铸出来的银币,眉头紧皱的说道:“应该能吧,怎么说,也是银做的啊。” “能个屁!这等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银饼,一旦拿出去花,立刻就有御史、衙门、军卫所向上递奏疏!” “陛下的缇骑明天都到咱们家门口,三下五除二,咔、咔、咔、咔!把你、你、你、你的脑袋,全都摘了去!” 孙忠用力的挥着手,极其气氛的说道:“私铸者死,你当那庶孽皇帝是在开玩笑吗?他哪句话没兑现!” 搞阴谋诡计,能不能动点脑子,他们是在当今陛下的碗里刨食儿,那闹不好就是掉脑袋,死无葬身之地的! 孙忠看着这私铸银币,又问道:“大师傅啊,这是不是这些碳粉,导致的黑面?” “这亮度差的实在是太多了!” 工匠看着这五体不勤的会昌伯,无奈的说道:“这碳粉不撒,这银币上就有沙眼了,银水冷却极快,你看这里面,都有蜂窝麻面,陛下过滚机不是没有道理的。” 蜂窝麻面的银锭是判断老银锭的最好办法,做出来的假洞,老师傅一眼就看穿了。 “那咱们能不能过滚机,用陛下的冷压法试试呢?”孙继宗继续追问道。 工匠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恕我无能,我要是有那本事,早进京去石景厂、兵仗局考个大工匠了。” 工匠说的很明白,他没那么本事,有那个本事,赶忙给会昌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拿朝廷的俸禄不好吗? 陛下手下的工匠们,那个顶个都拿的足俸的月盐银,那钱拿得不安生吗? 孙忠最终叹了口气,这皇帝怎么那么多的路数? 太后那句话说得对,跟皇帝斗,斗不过他。 皇帝不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甚至每次钓鱼都尽显垂钓者的本质,总是钓不到。 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明明白白的把棋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想跟陛下斗,就得有真本事才能斗得过。 兵仗局那帮工匠,全都是压功赏牌积累的经验,他们想要有类似的技术,那首先就得投那么多的银子进去,而且还得不被皇帝给发现。 这何其困难? 可惜的很,孙忠搞点阴谋诡计还行。 他倘若,文有定国之策,武有安邦之能,他还在山东老家搞这些阴损伎俩做什么? 在朝堂上和皇帝正面锣,对面鼓,摆开阵仗,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陛下又不是不让人说话,可惜,他没那个本事。 孙继宗看着那泛黄还带着斑点,吹也吹不响,弹起来又沉闷,甚至有点热胀冷缩后孔洞的银币,这块极其低劣的银币,仿佛在无声的嘲讽着所有人。 “父亲,要不算了吧,总归是个好事,总比那些银子放在猪圈里烂掉强。”孙继宗还是非常务实的说道。 大明有金银之禁,花银子,都是偷偷摸摸,陛下这弛用金银之禁,但是只松弛了一点点,银子送到宝源局过一遍炉子,就能正大光明的花了。 终归算是一件好事,埋在猪圈里,它除了会发黑之外,也不会拱出芽儿来,开花结果,再结新的银子。 反而是这银锭过一遍兵仗局,就可以拿出去,光明正大的花,是个好事。 “算了,这庶孽皇帝着实让人头疼。”孙忠摇了摇头,他示意工匠散了去。 孙忠颓然的说道:“让京师的家人把银子送去宝源局换成银币吧,财这东西,花的出去才是财。” 孙继宗却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想换银币的海了去了,咱们还得排队,陛下那内承运库有两百万两白银,太仓有百万银,咱们啊,至少得一年以后了。” 孙忠的脸色一脸不忿,愤愤不平的说道:“咱们会昌伯府,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还得排队,皇上还在的时候,什么好事,不是紧着我们会昌伯府优先!” “这个庶孽皇帝,做事太没个规矩了!” 要是朱祁钰有规矩,朱祁镇还活着,他们自然大有可为。 但谁能想到,陛下会在太庙杀人吗? 眼下在大明,朱祁钰,就是最大的规矩! 孙忠在山东捣鼓银币的事儿,还是被盯着孙忠的缇骑东厂番子,给报了上来,兴安拿着走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之内,奏禀了陛下。 朱祁钰拿着缇骑的奏报,又拿着东厂的奏报,嗤笑的问道:“会昌伯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也不怕划着自己吗?” “他把币拿出去花了没?” 兴安俯首说道:“尽数毁了去,并未到市集上去换铜银,又打成了银首饰。” 朱祁钰点了点头,放下奏疏,颇为无奈的说道:“这孙忠、孙继宗父子二人,也是有点脑子,不是愚不可及,拿出去一块,朕也可以把他们全家族诛了。” “拿他们全家的人头,为大明的新货币政策祭祭旗,也是极好的。” “可惜最后他们还是怂了。” 在家里倒腾点银子浇铸,最后倒腾成了首饰,朱祁钰也不好治罪,办不成让人无话可说的铁案。 因为打银首饰,就将其全家族诛,那是诛心之法,是在践踏大明律和皇明祖训。 作为皇帝,带头违反大明律法,那大明律法,还会有人遵守吗? 就是朱元璋办案,还要讲个书证、物证、人证,缇骑二次查补,死刑三复奏。 孙忠和孙继宗,压根就没想到陛下盯着他们,准备族诛,连根袪除,为新货币政策祭旗。 他们在生死的边缘试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错失了大好的发财机会。 “陛下,六部的明公们都到了,一月一次的盐铁会议也该开始了。”兴安禀报着。 一个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已经逐渐成为了常例,在会上,并不会制定条令朝政,但是氛围更加轻松,各抒己见。 大明糜烂到了极致的财经事务,盘清楚盘明白,才好下手。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小了,格局小了 朱祁钰带着厚重的盐铁会议记录本,来到聚贤阁的长桌之前,这本会议记录本,详细的记录了朱祁钰两次盐铁会议的所有内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诸多朝臣俯首行礼。 “朕躬安,坐。”朱祁钰示意朝臣们安坐。 “自盐铁会议以来,研究了大明盐引的流转,盐引的本身的价值和白银作为货币是否可行。” 朱祁钰打开了会议记录本继续说道:“为此我们召开了廷议,确定了白银作为大明货币,弛用金银之禁,废除了大明宝钞。” 于谦接过了话茬,总结性的说道:“事实证明,白银作为货币,是大有可为,也是众望所归,臣以为应该定位永例。” 大明的例,每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废除前任的例,然后挑选其中适应潮流的例,来作为大明律的补充说明。 而着为永例,则是万世不易,提醒大明祖孙后代们,这件事的重要性。 至于儿孙废不废,身后事,就不是他们这帮人,能够说了算。 皇明祖训里一些永例,不也被各种各样的方法改了吗? 宦官干政、金石之禁、伐山凿石之禁,都在不停的变化着。 大明朝从来不是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的朝廷,总是在改变,但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儿,人亡政息。 这样变法图存,变法图强,在某些人的话术里,就变成了大明特别能折腾。 “准。”朱祁钰点头说道。 这算是朱祁钰定下的第一条永例。 户部尚书金濂继续说道:“银币推行已经有半月有余,但是宝源局已然是门庭若市,五更开坊之后,就会有人前往排队,兑换新币,虽然平厘七钱,但已经当一两在用了。” “甚至远超一两,甚至有当二两再用,亦有之。” 新的货币政策开始推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银币备受追捧,但是兵仗局的产能,显然跟不上兑换的热情。 兵仗局已经三班倒加班加点的干了,但是依旧无法满足需求。 金濂继续说道:“白银本无用,却因交换价值极高,自前宋以来,被人做钱用之,陛下花色印文精美、足量足重,防伪轻松简单,臣以为,这也是眼下银币被追捧的理由。” “既然交换价值极高,我们为何不可以降低其银重呢?” “臣愚钝。” 金濂很奇怪,陛下的银币其实还可以减一点银料,这样朝廷和内帑岂不是火耗赚的更多? 但是陛下却始终让兵仗局的银币卡在七成的量上,还专门让外廷的户部、工部、都察院共同监督万两银秤。 每一枚都要过称,重了必然是锡多了,轻了必然是铜多了,每一枚称重不足的银币,都被回炉重造了,这极大的影响了铸币的效率。 这是金濂不理解的地方。 这就是历朝历代,从交子、钱引、至正宝钞、大明宝钞,被玩坏掉的原因,一旦发行,就想着超发,就想着降低银的比例,多赚点火耗。 朱祁钰摇头说道:“火耗三成已是极高了!贪,乃万恶之始。” “减少铸币之中的银,就没法吹响了,那咱大明御制银币,制的到底是真钱,还是假钱?” “即便是可以解决,那御制银币,乃是大明法币,国家长远之策,岂可贪图眼下之利?” “小了,格局小了。” 这是个技术问题,不是利润问题,银的比例再往下,吹不响的银币,还怎么防伪呢? 防伪,也是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孙忠在自己家里折腾来折腾去,捣鼓不出来,不就是如此原因吗? 金濂想了想,也应是如此,若是想获利,其实应该是多搞一点金银铜锡来,这不是获利更多吗? “臣谨遵圣诲。”金濂赶忙说道。 他是户部尚书,自然希望太仓里的银币越来越多,大明的银币越来越多,他似乎犯了一个历史惯性的错误。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勋臣外戚、诸多王侯也多有问询,这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开个档口,专门兑换银币?这宝源局一日就放那么一点币,根本不够用。” 宗人府事在永乐年间逐渐移交了户部,宗人府的大宗正,其实没什么权力。 大明的天只能有一片,那就是陛下。 朱棣根本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整日里对自己吆五喝六。 所以大明的大宗正和别朝不同,大明的大宗正就是皇帝本身,宗室所有事物,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在大明当皇帝就是如此,大权独揽。 朱祁钰知道这还是产量问题,他摇头说道:“他们嫌慢,朕还嫌慢呢。” “最近铸的银币全都给了太仓,朕还有两百万两白银,还在内承运库堆着纹丝不动呢,朕要了五万枚头功牌,还是插队了。” “且排着吧。” 国事为重,兵仗局先做的是太仓的单子,民间的碎银正在宝源局打金花银,等打好之后,才会送到兵仗局去。 现在兵仗局全部的产能,都给了太仓,毕竟太仓,才是国事。 工部尚书石璞听到这些问题,十分疑惑的问道:“那为什么不能扩建一些呢?兵仗局现在极为繁忙,再投入一些,我们可以招揽更多的工匠,营缮司蒯祥在石景厂已经营建结束,随时听用。” 扩建,是一个好的办法。 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叹息的说道:“咱家也想扩建啊!咱家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个事儿了!但是却是招揽不到合用的工匠了。” “兵仗局,现有住坐工匠三百余人,工匠一千两百余人,学徒五百余人,这些工匠已经是整个京师最多的银匠了,再多,也没有了。” 几乎所有的尚书都在小声的议论,只有胡濙老神在在,他在李永昌开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这个原因。 当年太宗文皇帝要南下西洋之时,整个南直隶的造船工匠,都云集在了清江船厂。 当时是何等的盛况? 胡濙是亲历者,当时平江伯陈碹任清江提举司,清江京卫、中都、直隶三总厂,下辖六十四个造船分厂,一年能造遮洋船两百余艘,钻风船三百余艘! 清江三总厂和四十六个造船分厂,有三千二百零六名住坐工匠。 永乐二十二年,卫河船厂并入清江三总厂,南京设立了龙江船厂,设龙江船长提举司,总领天下船务。 最后一次登记造册,工匠约有八千四百四十四人,分船厂有八十二艘。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李永昌此时找不到银匠,就像永乐年间,大明找不到一个闲着的船匠,一个道理,天下就这么大,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造船呢? 胡濙为什么不反对陛下的匠爵?为什么不反对提高工匠待遇?为什么不反对营建工匠学舍? 因为大明真的很需要工匠,而陛下的匠爵,可以把工匠们纳入管辖之内,提高工匠待遇,可以让匠户积极性更高,而工匠学舍,则旨在培养匠人。 工部尚书石璞并不负责兵仗局,那是内署,对于御制银币的技术要求,还是低估了。 匠爵四阶十六级,分别为:学徒、工匠、住坐工匠、大工匠,大明在籍的银匠,住坐工匠只有四百余人。 大工匠只有四个人。 现在将近八成的住坐工匠、所有的大工匠都在兵仗局了。 他本来以为工匠就可以胜任炉头,但是现在看来,住坐工匠,都不能胜任炉头。 “工匠学舍,是不是可以在天下卫所儒学堂里教授?”石璞提了一个很合理的建议。 既然大明现有的鱼塘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鱼了,那自然是要多想办法弄点鱼苗,等待他们长大。 朱祁钰想起了自己三经厂纸墨不够,他和于谦的那番奏对来。 他摇头说道:“农庄法不妥,掌令官和儒学堂,现在主要的职责还是宣讲政策和管理农庄,一步一步踩稳了,踩实了,方为百年国策。” 朱祁钰是奔着百年育人去的,而不是十年树木。 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朱祁钰春秋鼎盛,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朱祁钰正色的说道:“朕知道,有些人觉得铸币这个活儿,赚的极多,火耗,三成!” “一成给了太仓,一成给了内承运库,也就是给了朕,还有一成给了兵仗局,很多人都在心里犯嘀咕。”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反应。 给太仓一成,那是金濂和司礼监的太监们在文华殿吵架,于谦请奏,最后确定下来的。 一成给内承运库,那是陛下的钱,这个就已经很值得商榷了,但是碍于铸钱的决定是陛下做的,弛用金银之禁也是陛下的决议。 陛下要一成不应该吗? 最后一成给了打银币的兵仗局宦官、工匠,这是朝臣们最想不明白的事儿,他们甚至会认为,这一成,也是给的内承运库罢了。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的脸色,也清楚,就这聚贤阁里坐着的臣工里,指不定有人私底下、在家里,不知道怎么骂大明皇帝。 骂大明皇帝贪得无厌,骂大明皇帝与民争利,骂大明皇帝是亡国之君! 骂,随便骂! 朱祁钰压根不在乎。 朱祁钰需要把这个道理掰扯明白,告诉朝臣们,为什么非要留给兵仗局一成的火耗。 他十分平静的说道:“货币的价值由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构成。” “而兵仗局的工匠们打造的精美银币,其劳动成果,精致的花纹,浑然一体的胚饼,分毫不差的重量。” “同样是御制银币的交换价值的一部分。” “所以兵仗局才会如此严格的检查称重,只有严格把控,铸币之策,才能长久稳定的贯彻下去。” “只有劳动,才是价值的唯一普遍以及准确的尺度。” “就像是田亩,如果没有劳动,只会荒芜,也是一文不值。” 朱祁钰讲完,让朝臣们认真的消化了一番他的话,几个朝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即便是道理能讲的明白,朱祁钰也管不住这帮朝臣的嘴,他们依然会骂。 但是道理就是道理,朱祁钰给兵仗局的一成火耗,就是给工匠的劳动报酬。 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愣愣的说道:“兵仗局的工匠不够,是不是可以让一些势要豪强之家,参与其中呢?既然如此短缺,兵仗局无法扩产,何不让大明其余人,参与进来呢?” 李宾言一说话,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大家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言不发。 上次在朝堂之上,李宾言依据惯例要合并卫所儒学堂,被打了廷杖,现在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默然。 整个大明朝堂上,哪个不是精明至极的人? 陛下直钩、弯钩、下地笼、建鱼塘,方法百出,而钓不到一条鱼。 这李宾言…简直羞与之为伍! 陛下哪天对他下个钩,他怕是要欢欣鼓舞了! 但是陛下的钩,始终都瞄着聪明人在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利益分配原则 “陛下臣是不是说错话了啊,臣愚钝。”李宾言愣愣的问道。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遇到了瓶颈。 大明急需要银币发行来满足商贸的需要,但是大明无法提供充足的货币来满足需求,原因是兵仗局银匠不够无法扩产,那提出的让势要之家参与进来,难道不是解决方案吗? 大家不都在讨论,如何扩大御制银币的生产规模吗? 朱祁钰愣了许久,看着李宾言,眨了眨眼,李宾言不是蠢人,他只是依靠过往的惯例在说这件事的解决办法。 在正统一十四年的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官僚们,都习惯了一起发财的大好局面。 朱祁钰也没有说话,只是翻动着自己的会议记录本,梳理着自己想说的内容。 右都御史王文叹了口气,这是他的人,陛下不肯训诫,那只能他来了。 陛下上次开盐铁会议的时候,已经明确表示了,大明朝廷、皇帝的权柄,不会与私盐窝主分享,就连借债的权力,都不肯让。 这是铸币权啊! 陛下怎么可能和势要之家分享? 他看着李宾言迷茫的模样,无奈的说道:“李御史啊,要不,哪天漕运御史空缺了,某举荐你,去地方上,历练历练?” “啊?”李宾言眉头紧锁,吓了一跳,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出京做官呢? 王文叹了口气,李宾言这政治敏感度够低的,这样的水平,怎么能参政议政呢?还不如去地方好好历练历练,说不定还有得救。 王文感慨的说道:“某也是为你好,省的哪天说错话了,招致灾祸。” 王文真的是为了李宾言好,这要是哪天朝议再说错了话,大明皇帝的刀就下来了。 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祸从口出。 朱祁钰伸手打断了王文训诫李宾言,他笑着说道:“王总宪不要再吓唬他了,我们这是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议政各抒起见。” “说得好,说的差,都可以说,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好人,都让朱祁钰给做了,坏人,都让王文来当。 朱祁钰继续说道:“李御史这个问题其实很好。”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可以理解为,为什么不能把给太仓的这一成火耗或者内承运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李宾言点了点头,既然太仓可以拿一成火耗、兵仗局可以拿一成火耗,陛下内承运库拿一成火耗,那为什么不可以把太仓的一成火耗给势要之家? 这样都参与其中,可以极大的提高御制银币的产出,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解释道:“汉书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 “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百姓在田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既要交谷租,又要交藁税,还要满足乡部私求,满足不了,就只能弃本逐末,耕田荒废。” “那何为谷租?又何为藁税?又何为私求呢?” “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个问法,比如磨坊,面粉要比麦子昂贵,那面粉的价格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朱祁钰让朝臣们想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其实谷租就是实物地租,它可以是土地的农作物,可以是手工作坊的维护工具的木料,也可以是商铺的租金。” “藁税又是什么呢?是土地作物的利润,是面粉的利润。” “那何为乡部私求呢?就是剥盘劳动报酬了,正如一些人想的那样,兵仗局凭什么拿一成的火耗!” “剥盘劳动报酬,百姓们耕种却丝毫无所获,自然就没有人会种地了,耕者不能半,只是一个结果。” “显而易见,价格由三部分构成,谷租、利润与劳动报酬了。” 这也是朱祁钰的三成火耗分配的原则,朱祁钰拿的是利润,兵仗局拿的是劳动报酬,而太仓拿的是谷租。 朝廷是朱元璋建起来的磨坊,为了磨坊正常运转,自然可以给一成火耗。 朱祁钰是继承这个磨坊的主人,自然可以拿一成火耗。 兵仗局的工匠们是磨坊工匠,自然可以拿最后一成火耗。 一旦这三种关系失衡,必然导致磨坊的崩溃。 御制银币平厘七钱,撑起消失那三钱银子的,是朝廷这个大磨坊的体统、是兵仗局的劳动,还有一成是朱祁钰这个皇帝的个人信誉。 “所以,李御史的这个问题很好,势要之家不是磨坊,更不是磨坊主,这一成,给不了他们。”朱祁钰回答了李宾言的问题。 同时也讲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经济对朝政稳定的重要性。 群臣们听完了朱祁钰讲的话,都默不作声。 这里面脸色最差的则是户部尚书金濂,他之前想不明白为何耕者不能半,这种现象极其的普遍,但是他找不到原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胡濙看着陛下如此大逆不道的将朝廷比作了是磨坊,把皇帝这一神圣大位,比作了是磨坊主,就是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怎么能如此为离经叛道呢? 那要阻拦陛下的新政吗?反正胡濙觉得脑袋待在脖子上,是正确地方,而不是应该在菜市口。 那陛下和宗族礼法起了冲突的时候,胡濙只能继续扮演他的本职工作。 礼部为陛下洗地了。 胡濙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谨受教。” “前元失纲,暴乱横生,当豪傑乱起,爆兵横作,挈家奔走,顾命之不暇,官军近则依官军,乱雄近则依乱雄。” “当时之时,偶遇大难,或逢仗义之士,能释难全生于一时,或保命于数月,亦或者几岁,却终日若丧家离犬,不可终日。” “太祖高皇帝事难唯艰,其全生保命之恩,为再生之德。” “其保命在君,虽父母之命,非君亦不能自生,命于乱世本绝矣,自此复生,命若初生矣,所以再生父母也。” 胡濙这一场长大段的话,整的朱祁钰一愣一愣的,胡濙把朝廷的建立之功劳,定义为了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 生靠父母,如果活在乱世则很容易失去生命,所以皇帝是所有人的再生父母…… 胡濙这段话虽然乱,但是他在从宗族礼法的角度,解读大明朝廷、皇帝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依旧是宗族礼法,但总算是有点新东西冒出来了。 全生保命之恩、再生之德是为朝纲,那为了维护朝纲,朝廷收点维修费,陛下拿点利润,这自然理所应当。 胡濙就是这样,总是能够从各种角度,为陛下做的事,找到根脚。 洗地这种事自然要礼部来。 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所以,陛下要所有人都要缴税纳赋,便是如此道理?” 朱祁钰点头,大明的亲王、勋臣、外戚、明公、缙绅、富户,其实都不纳税,或者在逃税。 比如一些富户就把自己的田挂靠在王公贵族以及缙绅的名下,襄王府就挂靠了五万顷田,一年就少一百五十万的赋税。 不能连维护磨坊的保养费,都不交,那磨坊散架了,会压死所有人的。 朱祁钰还是那句话,造反可以,但必须纳税。 只要有胆子,那就扯起大旗来,大声造反,只要有胆子,就和大明皇帝来碰一碰,但是必须缴税纳赋! 于谦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而是若有所思。 他这辈子最耗心神的就是日夜忧思,大明正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却没有人能拦得住,现在大明皇帝是个英主,拦住急转而下的国势。 大明得此君,甚幸。 大理寺卿薛瑄和刑部尚书俞士悦交头接耳了一番,薛瑄便张口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制定条例来圈定宝源局的权责,来厘清目前有些混乱的御制货币的发行?” 薛瑄可不是李宾言,内帑兵仗局的事儿,他们无法做出具体的规定,但是宝源局的权责必须要出一份详细的章程出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 朱祁钰点头首肯,让大理寺与刑部及都察院,共同圈定新的宝源局的权责范围,而吏部尚书王直开始关于宝源局是否扩大,如何扩大展开了讨论。 这次的盐铁之议,在群臣们告退声中,缓缓离去,这次的盐铁之议,主要讨论了大明的御制银币的发行法度,有了规矩,而不是草草上阵的草案了。 于谦又留下来和朱祁钰下棋了,这次下的是兵推棋盘,依旧是打的京师之战的地图。 朱祁钰一直想在瓦剌人的进攻下,守住大明京师,但是于谦可不像也先那样,大摇大摆直扑到京师。 兴安深看着这战局又变得不利了起来,吸了口气说道“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又震一声移著西南,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瓦剌大营皆为所焚。” “陨石。”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大风、大雨、下冰雹,于谦都认了,毕竟大明天命所归,这直接砸了陨石下来,好巧不巧,砸到了他的中军大帐,这怎么玩? 这直接宣布获胜? 朱祁钰无奈摇头,和于谦换旗,然后继续插旗兵推,这次皇帝拿的瓦剌,但是大明依旧大获全胜。 于谦料敌于先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了。 兴安这次没有砸陨石到京师,大明京师还是要给予一定的尊重,毕竟陛下还在京师呢。 这次于谦手执大明,大获全胜。 “陛下,南方恐怕有变。”于谦看着偌大的堪舆图,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问道:“可是宁阳侯陈懋?” 于谦摇头说道:“陈懋巍巍勋戚,历事五朝,龙衣玉带,可用可信也,陛下可知当年襄王监国之事?” 襄王是朱瞻墡,但是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第二百章 高端洗地法 大明的留守和监国是两个性质的词汇,留守只是等候停用,监国是正式分享君主的权力。 朱高炽做朱棣的太子,从永乐六年起,就开始了长久的监国生涯。 朱棣在永乐六年二月份,给皇太子朱高炽的敕喻言:除在京文武衙门,凡有内外军机及王府切要事务,悉奏请处分。其有各处启报声息。 写给监国的奏疏是启,写给皇帝的奏疏是奏。 大明的监国是与皇帝共享皇权,而皇帝除了在京文武衙门的人事任免、内外军机、王府要事,其余的事情都留给监国去处理。 这可比首辅、宰相的权力还要大许多许多。 朱祁钰在做监国的一个月时间里,权力比朱高炽还要多上数分,比如他试探的任命于谦从兵部左侍郎升为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就是任命在京文武衙门。 比如调遣备操军、备倭军入京是内外军机。 谁让朱祁镇被人俘虏了,没办法处理政务呢? 朱瞻墡居然做过监国? “当初孙太后要了襄王金印入京,陛下可知此举何意?”于谦再次开始和朱祁钰排兵布阵,兵推棋盘又长又短,比如这京师之战,就只有十几个回合,下一次很快。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半天,忽然明白,孙太后作为宣宗皇帝朱瞻基的皇后,为何在国家飘零之际,非要把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请到京师了。 这哪里是请人家做皇帝,这分明是问朱瞻墡你死不死。 若是朱瞻墡那时候答应了,进京之前,每一天都是朱瞻墡的死期。 孙太后绝对不会允许襄王府旁支入大宗,宗藩为帝。 先帝朱瞻基又没有绝嗣,庶孽的确是庶孽,但那是先帝的孩子,若是朱瞻墡为帝,那孙太后是什么? 皇太嫂? 于谦留足了时间给朱祁钰思索。 朱祁钰也明白了孙太后为什么把襄王的金印交了出来,一来放弃自己翻盘的所有机会,将国家社稷彻底托付给了朱祁钰这个庶孽子。 朱祁镇都被一剑给杀了,还能如何呢? 二来,就是这朱瞻墡远在襄阳府,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对这个皇五叔,没有太好的办法。 于谦见陛下已经全然想明白了京师之战之前的事儿。 陛下不是糊涂人,不需要他整天跟陈循一样喋喋不休。 于谦继续说道:“仁宗皇帝龙驭宾天,忠靖公夏元吉受顾命,时宣宗皇帝为皇太子,监国南京,有汉庶人之乱,诚孝张太后密令襄王监国。” “而后宣宗皇帝自南京至北京登极,襄王留守京师,直到宣德四年,才就藩长沙府,随后迁襄阳。” 汉庶人何人? 汉王朱高煦,朱瞻基他二叔。 当时仁宗皇帝朱高炽,走的太急了,同为嫡出的汉王朱高煦,就生了点别的心思。 朱瞻基亲征讨伐汉王叛乱,朱高煦无奈投降,被贬为了庶人,关在了西安门内,所以叫汉庶人。 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的高墙,看望他二叔,彰显亲亲之谊,结果朱高煦伸脚,绊倒了去彰显亲亲之谊的朱瞻基。 朱瞻基大怒,将一个铜缸把他二叔扣起来,外面加上火炭,活活烤死,随后族诛了汉王一家。 朱瞻基和他爷爷朱棣一样,是愿意留下一点体面的,但是朱高煦不肯体面,那自然只能帮他体面了。 比如和二叔朱高煦一起通谋叛乱的三叔,赵王朱高燧,朱瞻基就没有动手清理,也未曾有什么薄待,世系未曾断绝。 对于善后之事,大家都会留下一层体面。 “陛下,南京高墙里还有建庶人,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现在也五十多岁了,臣以为放了,彰显亲亲之谊,以安天下宗亲之心。”于谦终于图穷匕见,他在劝陛下仁恕之道。 建文帝的幼子朱文圭,那是朱棣留下来的体面,也是一张牌,这张牌打出去,就可以安定天下宗亲之心。 建文余孽都可以宽恕,各府宗亲,安心在自己的王府里造孩子就是,只不过比以前多了缴税纳赋之事。 陛下要推动亲、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粮,那就得打出一张牌来,安定宗亲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意思很明确,钱少了,人还可以在。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一番对着兴安说道:“你去把胡尚书找来。” 于谦等待着陛下的决定,这张牌不打,放着慢慢也浪费了,毕竟人都快死了。 还不如打出去,让天下宗亲无话可说。 胡濙其实并未走远,他还在讲武堂,他作为资历最高的永乐老臣,对于厉兵秣马之事,还是颇有心得。 大明最初那些年,是勋戚不分家的,勋臣的子女嫁个皇帝为妃为后,并不少见,同样,大明最初那些年,也是文武不分家的。 其实现在的景泰朝,依旧保留着一些初年文武不分家的惯性。 比如于谦他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金濂和宁阳侯陈懋抵背杀敌,金濂是文臣还是武将?比如三征麓川的文进士王骥,已经封爵了,是文臣还是武将呢? 胡濙对军事算不上精通,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 他在永乐一朝做事,也是从兵科给事中起家的。 胡濙走在讲武堂的校场之上,踩着秋阳穿过层层秋叶,落在小道上的斑斑点点,却是笑的十分的真诚。 他身边无人,也不用带着面具,不用装糊涂,也不用推杯换盏,更不用搞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他现在是当年跟着太宗文皇帝的兵科给事中而已。 太宗文皇帝的一生,文功武治赫赫,虽然天天被文进士、儒学士们骂,但是太宗文皇帝也不是很在乎那些个骂名。 胡濙老了,他眼看着大明日薄西山,也是急在心里,但是又无可奈何。 陛下登极以来,所有的施政,都有太祖太宗的遗风,这对胡濙而言,颇有几分如鱼得水,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整天给颇为任性不羁的太宗文皇帝,四处擦屁股的年月。 当初太宗皇帝,可比当今陛下,离经叛道的多。当今陛下这才哪到哪啊,洗地起来太过于容易了。 当年太宗文皇帝,永乐六年跑去北衙之后,几年不回一次京师,那才难洗地呢。 “胡尚书,陛下寻尚书问政。”兴安稍微问了问李永昌,就知道胡濙在哪里了。 胡濙一愣随即笑着说道:“还请大珰引路。” 作为大明朝堂上的常青树,胡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法,这等生存之法,看似朝秦暮楚,但是那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显然当今陛下,已经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毕竟脏事都是胡濙在洗地,找根脚也是胡濙在做。 胡濙再次来到了讲武堂,笑意盎然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平身,坐。”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 朱祁钰没有说别的事儿,单纯说了说于谦建议赦免,建文帝朱允炆的余脉朱文圭,从高墙小楼之内,放出来。 胡濙认真的琢磨了下此事,便知道了于谦为何如此谏言,于谦这是怕南方有变。 福建打了两年多,打的满目疮痍,南方要是再乱起来,何其不幸? 尤其还有个嫡王爷在襄阳,襄阳府的势力可不算小。 胡濙沉吟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此一念,天地鬼神实临之,太宗文皇帝在天之灵实临之,尧、舜存心不过如此。” “太宗文皇帝时常沉吟,亲亲之意,实所不忍,但国朝动荡,人心思动,不得不无辜淹禁。” 胡濙直接一地两洗,先给朱祁钰洗了地,又给太宗文皇帝洗了地,堪称洗地界的扛鼎人物! “陛下,其实还有吴庶人一系,是不是可以一并赦免?”胡濙再次提醒着陛下,关在南京高墙里的,不仅有建庶人,还有吴庶人。 吴庶人还有吴王朱允熥,吴王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朱标太子的太子妃,孝康皇后的儿子。 论正统,那是比朱允炆更加血脉更加正统。 朱允炆甚至连嫡子都算不上。 所以,大明天天讲嫡庶之分,但是到底怎么分嫡庶? 那是有着非常灵活的道德标准。 全看皇帝怎么区分嫡庶了,这东西的解释权,掌握在皇帝手中。 “一并赦免了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当年朱棣把建庶人、吴庶人圈禁起来,也是怕有人借他们的名义生事儿,这都过了四五十年了,再借着这两杆大旗生事,那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了。 胡濙松了口气,这张牌打出去,宗亲再想生事,那就是造反了,陛下这事事儿做在前面,就先把大义给占了。 他俯首说道:“臣请所司支与食米二十五石,柴三十斤,木炭三百斤,听于军民之家自择婚配,其亲戚许相往来,其余闲杂之人并各王府不许往来交通,若因衣服饮食之类,许出街市交易买卖差令其安分守法,亦宜以礼优待。”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满手的牌,随便打出去一张,就可以立刻获得大义,他点头说道:“礼部拟诏吧,送于文渊阁和司礼监,一并下印送于南京,赦免建庶人、吴庶人余脉。” 胡濙和于谦双双告辞,南方隐忧,事情已经做在了前面,即便是有了什么大的动乱,大明也不会失了分寸。 襄王朱瞻墡会不会造反? 讲武堂的课题本关于襄王朱瞻墡的造反,也是个热门话题,大家对于如何平定叛乱,各抒己见,但凡是襄王朱瞻墡长点脑子,就不会扯起大旗跟的大明皇帝碰一碰。 于谦走的很快,胡濙的道德和于谦相比,就像是没有道德,于谦平日里,也很少和胡濙沟通。 在两袖清风,持节守正的于谦看来,胡濙这个人,太像奸臣了。 胡濙是奸臣吗? 但是有人说他是奸臣。 第二百零一章 朕又成亡国之君了? 次日五更天,又是早朝,天气变得越来越凉,之前还能看到天边的鱼肚白,照亮点路,现在五更天,都要打着灯笼了。 幸好,从官舍出来走两步路,就到了承天门,稍微等候片刻,也就进宫了。 待到锦衣卫的卢忠拿着长鞭摔了三下之后,群臣开始查检入殿。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一天的朝政又开始了。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躬安,平身。” “兴安,宣旨吧。” 兴安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了卷好的圣旨,阴阳顿挫的说道:“朕恭膺天命,复承祖宗大统,夙夜忧勤,欲使天下群生,咸德其所。” “今况宗室至亲者哉,爰念建庶人、吴庶人等,自幼为前人所累,拘幽至今五十余年。” “朕悯此遗孤,特从宽贷,用是厚加赏赉,遣人送至凤阳居住,月给廪饩,以安其生,仍听婚姻以续其后庶,附朕眷念亲亲之意。”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再次俯首,山呼海喝,高声喊道:“陛下仁善,德被天下。” 朱祁钰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敕谕诏书,是比较突然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庙杀人的善后手段之一。 至于天下宗室,十六亲王,到底买不买账,那就不是群臣和朱祁钰能够决定了。 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如何抉择,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生与死的距离,并不遥远。 藩王造反成功的几率实在是渺茫,自古至今,也只有燕府做到了。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朝鲜国王李祹,奏请赐世子冕服。” 朱祁钰没有紧皱的说道:“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赐世子冕服,用何物交换?” 朱祁钰可是知道一套世子冕服的价值,他一件常服近千两银子,这还不算汪皇后、杭贵妃们的女红的价值,那更是有价无市。 一套世子冕服,最少价值五百两银子,朝鲜王张口说求,大明就得给? 大明是他爹还是他妈? “额…”杨善愣愣,这本来是件小事,他本来准备为朝议起个头,热热场子。 朱祁钰看着杨善愣神,立刻说道:“白拿?想甚美事!” “不白拿,不白拿。” 杨善赶忙俯首说道:“有白纻布、麻布各二十匹,纻麻兼织布十匹,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各十张,帘席二张,人参五十斤、豹皮十张、獭皮二十张。” “朝鲜国王李祹恭敬,进献少女七人,执馔婢十人,女使十六人,火者庖厨十人。” 这天下谁敢占陛下的便宜? 朱祁钰算了算账,他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物价自然了解,但是连人都算上,价值也不过千两白银。 杨善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还有种马五十匹,贺陛下即位及尊皇太后,乃是地道的未曾阉割鞑靼四年矮马,就是陛下之前那匹战马。” “虽然不好看,但是耐力极佳,能征善战。” “还有马匹,可以,赐。”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才对,朝贡怎么可以亏钱呢? 尊皇太后,自然是说的朱祁钰的生母吴氏,这也是礼部尚书胡濙为陛下找补的,大明嫡子登基,那尊了吴氏为皇太后,不就是嫡子了吗? 嫡庶之分,也是可以有着极其灵活的道德底线的。 吴氏现在住在泰安宫里,天天带着两个孩子玩,颇为怡然自得,住在宫里,反而是天天和孙太后两看相厌。 “一应少女、执馔婢、女使、火者庖厨,送于泰安宫吗?”杨善再次俯首问道。 这四十三名朝鲜女子,以往的处理方式,都是送到宫里,然后怎么处理,就是内署的事了。 兴安做事,朱祁钰还是放心的,一群朝鲜女子,应当无碍。 他点头说道:“循旧例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山西监察御史贺章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有德进,则行忠厚之政,以安天下。有才进,则为残刻之政,以祸天下。则德之与才,治乱之所系也。” “唐玄宗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则理。” “用宇文融、李林甫、杨国忠则乱,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轻。” “人皆以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 “臣下者,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桧。” “臣劾礼部尚书胡濙,媚事左右近侍,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闭塞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嫉贤恨德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 “陛下,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朱祁钰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他越听越离谱,听到最后,他又成亡国之君了! 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胡濙除了礼部的事儿,也没专权六部。 这怎么就跟赵高、十常侍、卢杞、李林甫、蔡京、秦桧相提并论了呢? 胡濙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让御史如此恼火? 这御史弹劾胡濙媚上操弄国柄,最后这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扣在了朱祁钰的头上! 朱祁钰看着胡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颇为感慨,都有人在奉天殿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了,居然还能稳得住? 他看着胡濙问道:“胡尚书,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濙跟睡醒了一样,猛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惶恐,臣岁数大了,刚才在议什么?是赦免建庶子和吴庶子吗?臣一定把这事替陛下,办得体体面面。” 胡濙是大明朝堂上的一颗常青树,这一句话,一,表明了自己的功绩,建庶子和吴庶子,尤其是吴庶子,朱标太子的嫡亲血脉,是胡濙谏言的赦免的。二,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是给皇帝办差的,给皇帝洗地的,三,就是装糊涂。 御史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弹劾、吵架无外如此。 胡濙,不仅擅长洗地,而且还是个打太极的高手,更是个对喷的高手。 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往前谈了一步,大声的说道:“陛下!” 朱祁钰不得不感慨一句,这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这说话的水准,比这御史贺章,高了九十九尺高。 招惹胡濙干什么,胡濙不招惹你们就是好的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胡尚书为国朝做事三十余年,年事已高,你就再说一遍吧。” 贺章面色变了变,只好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胡濙没有装糊涂,而是认真的听了半天,仿若是若有所悟。 “陛下,臣听明白了。”胡濙出班说道:“陛下,臣诚无德也。” “说起来可笑,臣这三十六年的礼部尚书,历任五朝,臣着实是可笑至极,臣有何德?”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海贸,时而坚定的反对海贸;时而坚定的支持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合并卫儒学堂;时而坚定的支持开边北伐,时而坚定的反对开边北伐。” “臣时而坚定的支持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反对与民争利;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开官冶所,臣时而坚定关官冶所;臣时而坚定的支持外戚封爵;臣时而坚定的反对外戚封爵。” “总而言之,臣反复无常,无德无能,臣惶恐。”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胡濙如此大方的承认了御史的弹劾,看似都说的胡濙自己。 胡濙深吸了口气说道:“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皆言胡濙无骨,媚上谗言,臣诚惶诚恐,但是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讲。” 朱祁钰点头说道:“讲。” 胡濙再次俯首说道:“臣僭越。” 这句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袖子一展,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整个人的气势从惶恐的状态,转变为了居高临下。 他带着几分睥睨的目光,看着弹劾自己的山西监察御史贺章,厉声说道:“某诚无德,可是你们一个个,站在干岸上,就那么干净吗?” “某诚无德!那你们一个个都有德了吗!某说的桩桩件件,你们有一件,在这奉天殿上,讲,不应如此吗?” “你们和某又有何异!” “你们敢吗!” 胡濙的声音在奉天殿上回荡,他并不愤怒,反而是在质问着所有人,这话说完之后,胡濙转过身来,再次俯首说道:“陛下,臣惶恐。” 奉天殿上,安安静静,一点声音没有,风吹打着重重罗幕,呼呼作响,却是无一人回答。 胡濙这直接开了地图炮,骂了所有的在廷文武。 朱祁钰看着胡濙的样子,胡濙别看平日里一副老好人,装糊涂的师爷模样,可是这发起火来,却是着实吓人至极。 御史这种专业的喷子,都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他无德,他承认了,但是其他人呢?不过是一样无德罢了。 胡濙为何如此狷狂,因为陛下说他历任三十余年,因为陛下说他劳苦功高,这就是个信号。 他从陛下的话里听到了,这御史弹劾他,并非陛下借着御史的嘴,让他下课,那他还怕个球,直接火力全开就是,自然是底气十足! 练得身形似鹤形,云在青天水在瓶。 胡濙总是能够找到自己的合适的位置,为大明发光发热。 朱祁钰示意胡濙归班,骂也骂了,火也发了,这老狐狸的心气儿也顺了。 朱祁钰问道:“贺御史,弹劾德行实乃诛心之论,可有贪赃枉法、处事不公、朋比为奸,确实之事?这泛泛之谈弹劾朕就罢免六部尚书,朕用胡濙乃亡国之君,随意罢黜,不更是非不分了?那岂不是更加是亡国之君了吗?” 贺章心有不甘,但还是低声说道:“没有。”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没有,你弹劾什么?空弹吗?” “无故弹劾六部尚书,真当大明无法无度吗?来人,廷杖二十。” 事情到了现在,朱祁钰多少明白了一点,这些人不是要弹劾胡濙,还是奔着拆皇帝的台来了。 何故? 第二百零二章 天怒人怨的政令 胡濙最近办得最多的是,就是给皇帝洗地。 这宗族礼法本来是限制皇权的一把尖刀,现在可好,成了皇帝手里的一张牌,皇帝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有根有脚,还站得住。 皇帝要登基,胡濙上奏尊吴氏为皇太后,嫡子之名;皇帝要削帝号,胡濙站出来第一个支持废太子;皇帝要炸帝陵,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干得好,还补了手续,青瓦变黄瓦;皇帝要太庙杀人,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皇帝大义灭亲。 皇帝要废凿山伐石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革故鼎新;皇帝要办官冶所,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势所趋;皇帝要废钞铸币,弛用金银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金银之禁犹在,不算违背祖宗之法! 流通的是银币!流通不是金银之物! 皇帝要安抚宗亲,打出了亲亲之谊的牌,胡濙立刻就追了一个吴庶人,尽显尧舜之盛德。 皇帝干啥事都有理,那怎么能行呢? 那还怎么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呢?他们都住到了笼子里面,皇帝怎么可以如此没有约束呢? 眼看着皇帝这权柄越来越大,做事百无禁忌,推陈出新,新政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朝臣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英名无损,功业无暇,怎么可以这样呢? 自然先要把胡濙弹劾了,再弹劾于谦才是。 于谦私德无亏,公德无垢,不好弹劾,可是你胡濙可不是私德无亏,甚至是没有德。 胡濙的确没有德,他向来是谁在位上支持谁,胡濙的确没有德,站着把他们喷了一顿,毫发无损。 朱祁钰处置了这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 胡濙和于谦完全是不同的朝堂生存法则,胡濙大忠似奸,但是他依旧是抱着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心态,在做事。 陛下做的对,他当然双手双脚的支持。 大理寺卿薛瑄看着那御史被拖了出去,也是摇头,六部尚书那是大九卿,没什么实质性的罪名,就弹劾,怎么可能弹劾的动呢? 六部尚书不找你们麻烦就是好的了,陛下喜欢实干,不喜欢空谈,唱高调,扣帽子,在陛下这没用。 陛下又不吃那一套。 薛瑄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定下了宝源局的规矩文章,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暂且施行,宝源局需要随时报禀,随时修改,以期数年之内,形成定制。” 这个制度并不简陋,但是制作的很多条条框框,都是以极低的标准去制定,遵循的规则,是底线思维,在使用中,随时禀报修改,才不会作茧自缚。 薛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鸿胪寺卿杨善又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这弛用金银之禁,利国利民,乃好事一桩。” 可不是好事吗? 陛下废了旧钞,铸了新币,太仓用了新币发放了俸禄,虽然依旧是平厘七钱,折了三成出去,可是这新币,实打实,可以当一两去花。 这就是足俸! 对于商品的真实价格和名义价格,阅读了陛下第一册《国富论》的群臣们,也基本都明白了,货币只是表示劳动价值的一种表现方式。 杨善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说道:“但是臣最近风闻,胡商、番商,对银币极其追捧,臣以为为防止贵物流向海外,还是得管一管,约束一下。” “各提举司,应当防患于未然,大明银少钱少,再被胡商、番商带走了,那大明用什么?” 杨善也是个小气人,做鸿胪寺卿掌朝贡之事,他就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他看来,这帮胡商、番商在一如既往,和当初一样,在偷大明的钱! 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回答这个问题,大明与海外的白银流转,始终是增多的,包括铜、锡等物,这些现在方兴未艾之时,现在讨论一来为时过早,二来,地方也不合适。 这里是奉天殿,议政的地方,不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杨卿,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可以听一听,这件事就不在这里讨论了。”朱祁钰让杨善回班。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工匠,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最勤劳的百姓,他们用双手生产了无数的产品,远销海外。 比如清末的时候,英吉利和鞑清商贸往来,始终是逆差,白银始终想鞑清流转。 为此英吉利拿出了福禄膏这种害命的东西,对鞑清进行倾销,甚至为此发动了两次战争。 鸦片战争,何尝不是白银战争呢? 但是又能如何呢? 很快土膏的产量和质量就超过了英吉利,鞑清反过来倾销土膏,为此英吉利不得不再次逼着清廷禁烟,结果直接禁出了军阀割据的局面来。 白银或者财富,始终向着生产力强的方向流转,这是一个不变的事实。 直到列强们培养出了买办这种东西,这种白银流转和财富流转,才终于变了样子,才能够既能够掠夺货币,也能够掠夺劳动。 杨洪一直在听着朝议,直到朝中之事,慢慢朝议结束之后,杨洪才睁开了眼,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烧荒。” “自东胜卫至开平一带,应悉数烧荒,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明年初夏,就该在集宁建城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历朝历代都有对草原减丁的法子。 比如金国就喜欢每三年搞一次狩猎,平时就是扶持他们内斗。 元朝就是借着内讧,大举攻伐。 到了大明,则是北伐加烧荒加挑着他们内讧三管齐下,手段尽出。 瓦剌三代封王,压着鞑靼人打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结果养狼养大了。 “准,昌平侯叮嘱夜不收,小心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大约会在大同府外到开平府烧出一个宽约五十里,长约六百里的隔离带,防止草原人南下扰边,同样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 河套、集宁、开平卫,在讲武堂多次反复讨论之后,在战略规划中,会在明年春夏,大举建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田军卫,设立卫所。 烧荒减丁,草原人连过冬的草料都没有,会不会天怒人怨? 瓦剌人、鞑靼人南下的时候,烧杀抢掠是不是天怒人怨! 他们劫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干的事,天怒人怨呢? 不懂教化?大明不是送了国师杨禅师过去了吗?也没把他们感化! 朱祁钰是大明皇帝,他首先要保证的是大明的利益,即便是天怒人怨,被人痛骂暴君,他就不做了吗? 这同样也是成本问题。 烧隔离带,比建城防御要容易的多,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对大明进攻集宁和河套地区,征伐的成本,也会更加低廉。 杨洪俯首领命,即便是平日里跳的最高的御史谏台和给事中们,也是一声不吭…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这所谓的烧荒,烧的是草原人的命根子,今年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牲畜要饿死冻死,但是却没人站出来说话。 饿死、冻死的是鞑靼人、瓦剌人,谋反会被陛下杀头,为瓦剌人说话,那可是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的。 “若是无事,便退朝吧。”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默不作声,没人反对烧荒,站起身来。 众多朝臣才缓过神来,赶忙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对瓦剌人是毫不留情的,若非此时大明京营实力未复,大明此时早已上上下下转动起来,开始长驱万里的大业了。 大明因为驿站的发达,陛下的圣旨很快就被驿卒们背着传向了八方四海。 应天府南京城内,已经被锁了五十多年,甚至连门都迈不了一步的朱文圭,终于迎来了他能见到的第一缕阳光。 五十多岁的朱文圭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天日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死的那一天,都会在高墙小楼内死去。 高墙约有九十九尺那么高。 他住的小楼,常年挂锁,一应吃穿用度,全都是由有司送到门内,他的这个小楼却是一盏窗户没有,只有几个通气孔,和一盏天窗。 这五十年来,朱文圭还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名叫建仲和建瑞。 朱文圭识字而且读了好多书。 虽然没有人敢教他,但是好在妻子知书达礼,出自书香门第,是旧汉王府内的宫人,汉王府造反,妻子刘氏,就被分到了他这高墙之内。 两个儿子,因为一辈子没见过太阳,皮肤如同鬼魅一样的苍白,但是就是如此脸色苍白,二人却并没有什么邪气,而是每日读书、写字,虽然偶有烦躁,但是却从不是狷狂之徒。 朱文圭很感谢自己的妻子,同样他读书识字,也是因为妻子的缘故。 只是夫妻二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对不起孩子,他们一辈子都在诓骗孩子,骗他们总有一天会出去,骗他们,总有一天,他们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两个孩子,只能通过书本,去了解这天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阵阵的嘈杂之声,似乎是有羽林校尉甲胄的声音,这小院里,除了宣德四年,送了一女子过来,就很少有人来了。 “时日终于到了。”朱文圭有些坦然,自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当年那场大火,一晃已经过了近五十年了,他也苟活了五十年。 他甚至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在妻子来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 这个高墙小楼,似乎就是他的全部。 通过读书就知道,历朝历代,皇权更替,像他这样的建庶子,居然能苟活五十年,这是天大的仁慈了。 门锈住了,钥匙显然打不开,随后一声重锤敲击的声音,高墙小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缕日光照了小楼里。 有些刺眼,朱文圭和妻子,两个孩子都举着手,挡着日光,他们有点不适应。 朱文圭甚至有点害怕,上次见到阳光还是近二十年前,妻子刘氏入楼之前。 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门口的光明处,将妻子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拦在了身后。 “建庶子朱文圭接旨!”文渊阁秉笔太监王寅大声的喊道。 第二百零三章 这税,襄王府纳了! 朱文圭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他颤颤巍巍的跪在了秉笔太监王寅的面前,俯首帖耳,表示恭顺。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圣旨,但是书上说,跪就应该是这么跪的,至于跪的是否符合礼仪,他并不清楚。 当初他被关进来之前,连话都还不会说,这一关就是将近五十年的时间。 送饭的小宦官都换了好几次,他未曾见过人,只听声音分辨。 王寅将大明皇帝的圣旨宣读之后,将圣旨卷好,递给了朱文圭。 朱文圭呆滞了许久,颤颤巍巍的说道:“臣,草民…奉诏。” 作为一个建庶子,活在高墙里,他从十多岁才开始第一次说话,二十多岁才能和送菜的宦官言语几声,若非妻子,他连话都说不全,更别说读书写字了。 圣旨并不是很难懂,他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十分恭敬的送走了黄衣使者。 站在高墙之外,朱文圭回头看着那将近三丈的高墙,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住了五十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墙很高,楼很小。 朱文圭有些眩晕的看着天日,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被活着放了出来,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也在赦免的范围之内。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被宦官拉了过来,帮着他们移居凤阳。 朱文圭夫妇和两个孩子,木讷的踏上了车驾。 朱文圭不停的向外张望着,街上的景物和书里的描写,逐渐的对应了起来,他依旧感觉有点不真实,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么的热闹。 车驾缓缓的驶离了南京城,向着凤阳而去,中午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宦官小厮,拿出了食盒,请四位用食。 年轻人吃的快些,建仲和建瑞狼吞虎咽之后,便想下车,在得到了宦官和随行的校尉的首肯下,两个人在路边不断的触碰着路边的树叶、野草、石头甚至连蟋蟀都不放过。 已经五十多岁的刘氏,是当初汉王府造反的时候,被连累的人家,她被送进了那高墙阁楼里一住就是二十多余年。 她搬了个小马扎,就看着两个从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跑来跑去。 这是条小路,来往的行人并不是很多,偶尔有背着锄头走过的农夫,对着他们,不停的指指点点。 刘氏挥着手,示意两个孩子过来,她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道:“咱们呀,以后不会被关着了,咱们啊,重见天日了。” 刘氏有些哽咽的说道:“母亲没有骗你们,咱们真的出来了!” “母亲,真的不用回那个看不到日头的小楼里,继续住着了吗?”建仲愣愣的问道。 刘氏重重的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重重的点头说道:“不用了,我们,再也不回去了,不用了。” 建仲和建瑞两个孩子,终于露出了喜悦,他们连朱姓都没有,只能姓建。 两个孩子,还以为自己还要回去,直到母亲说不用回那个高墙小楼里,两个人颇为兴奋的跑来跑去。 路边有条,浅浅的小溪,两个人之前只从书上看过,他们嚎叫一声,便风一样的跑过去,踩进了不到膝盖的水中,随意的玩闹着。 “母亲,我抓到了一条鱼,你快看。”建仲高声喊道。 刘氏露出了笑容,擦掉了眼角的泪水,终于被放了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缓缓落山,两个玩够了的孩子,便上了车,换好了干的衣服,围着朱文圭和刘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宦官和校尉们,收起了小马扎,拉着车,向着远处的凤阳孝陵卫而去。 车驾在夕阳之下,拉出了一道极长极长的影子。 襄阳城南的绿影壁巷的襄王府,光影壁墙就有三丈多长,两丈多高。 整个襄王府,围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城高二丈九尺,下宽六丈,上宽二丈,约有五百亩地,城垣有四个城门,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 过端礼门,就是承运殿,殿内窠拱攒顶,中挂画为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 殿中的座位用红漆金蟠螭。 而襄王朱瞻墡,此时就坐在了红漆金蟠螭王座之上,一直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他现在很怕,太后收走了他的金印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惊恐之中。 好端端的怎么就天子北狩了呢? 好端端的怎么就请了王府金印呢? 他在襄王府吃好喝好睡的好,早就没什么大志向了,抓到权力那都二十四年前的事儿了。 造反?那是人干的事儿?燕府造反,废了多大的力气?那是多大的天命,才成功的? 朱瞻墡一点都不想关心朝里的事儿,他只是个襄王,他只想待在自己的王府里,整天花天酒地。 但是奈何天子北狩,他就卷入了这等漩涡之中。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自己能不清楚吗? 他曾经在北京城里做过监国! 当今陛下是什么人?那是太祖太宗一样的狠人! 太庙杀人! 那是什么样的暴君,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一直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生怕哪天锦衣卫突然出现在王府门前,把他的门正,一刀剁了,然后送他去北京的高墙或者南京高墙内,生活。 那日子他看一眼都嫌多余。 或者干脆,把他整个王府杀的干干净净。 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当今陛下的皇位! “大王,大王,殿下!南京传来了好消息。”长史宋案,提着衣摆冲进了正殿之内,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喜笑颜开的说道:“殿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朱瞻墡瞪大了眼睛,难不成,锦衣卫要来了? 宋案喘匀了气儿,俯首说道:“陛下赦免了建庶人和汉庶人,现在都移居凤阳去了,还给了粮、柴、米,孩子可以婚配。” 朱瞻墡的眼神越来越明亮,随即左拳锤在了右掌之上,大喜过望的说道:“着呀!” 朱瞻墡在正堂之内走来走去,越走越是高兴,越走越是兴奋,他忽然仰天长笑,肩膀都抖了三抖。 “诶呀,咱们这个陛下啊,好!”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今天王府总管、典宝、典厨、仪宾、伶人,每人赏三两银子,不,五两!就五两银子!” “诶呀,传下去,今天赐席,府上都吃吃喝喝,热闹热闹。” 宋案眉头紧皱的说道:“殿下,这,这一百多伶人,每人都五两银子,那要五百两了!” 朱瞻墡一拍脑门,点头说道:“啊,对对,那就伶人三两,不不,还是五两,大家都乐乐呵呵的。” “今天啊,比过年还高兴!” “让审理,立刻上封奏疏,快马送到京城!就把赦免建庶人和吴庶人的事,好好的夸一夸,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 朱瞻墡一摸脑门,自己担心那么多干什么,陛下真的要杀,京城还有个稽王府呢,要杀也是先杀稽王府,他这襄王府还得排第二。 宋案眼神不断流转,他低声说道:“殿下,当初先帝可是赐下了四万顷田,再加上商贾、缙绅挂靠,那得有五万顷了,明年可是要缴税纳赋了。” 朱瞻墡立刻便有些不开心了,五万顷田都得缴税纳赋,他自然是心疼,其实朱瞻基赐给亲兄弟五万顷田,最后只有不到九千顷到位了。 后来这三万多顷,都是到了襄阳后,这二十余年,不断的挂靠来的。 朱瞻墡真的是越想越气,五万顷田什么概念? 亩税三斗,超过一五十万石的正赋了! 那都是钱啊! “田极熟,米三石,春花田一石半,然间有之。共三石为常耳,稻麦两熟田,则每年亩收稻两石、麦一石。”朱瞻墡开始快速的算着账目。 他的田有水田,有上田,也有下田,算来算去,他王府一年有近六百万石的粮食收成。 他的田只有不到两万顷地是自己的,剩下有三万夺顷是挂靠而来,这六百万石,大约有四百万石是别人挂在他名下逃税用的。 他自己大约只有两百多万石。 七成是别人的! 他思考了许久之后说道:“把挂靠的全都清出去,要抗税,他们自己抗好了,把咱们王府的田册,一并送到京师去!” “孤是陛下的皇五叔,陛下的政令,怎么能不遵从呢?” “这税,孤纳了!” 他大约算了算,一五十万石的税,其实按着襄王府册,只需要缴纳五十万石左右。 那他手里还留着大约一百八十多万石,这么算下来,其实王府的收益,并没有差太多,只是少了许多的孝敬罢了。 孝敬重要还是人头重要? 扬州的瘦马重要,还是王府上下这三百余口人的脑袋重要? 朱瞻墡算账可是非常明白的! 他又想了半天说道:“挂靠的田,清出去之后,把王府四城门,给孤落锁,孤除了黄衣使者,谁都不见!爱谁谁!”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陛下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贪,乃万恶之始。” “吩咐下去,接着奏乐,接着舞!” 朱瞻墡没了性命之忧,自然想起了享乐。 按照襄阳米价一石五钱计算,其实襄王府一年即便是缴税纳赋,还能剩下九十余万两银子。 于谦于少保,住在九重堂里内,乃是从一品的大员,一年维护九重堂,上上下下,全算上,不过九百两银子。 襄王府一年的收益能养一千个于少保! 朱瞻墡算了算,造反的成本太大了,弄不好就是全家被砍头,而且概率极大。 不造反,陛下从襄王府一年拿走二十五万两银子,他还剩下九十万,可以接着奏乐,接着舞。 至于陛下和缙绅们要怎么算账,那是陛下和缙绅们的事儿了,他把门一关,享福去了! 爱谁谁! 孙太后要金印,襄王府给了,让他做皇帝,他又没做。 皇帝要天下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他襄王连鱼鳞册都交了,按制纳税。 这要是再有锦衣卫登门,那还有天理吗? 这田册,也就是鱼鳞册,随着襄王府的诏书一起送进京城的时候,都是十月份了。 京师层林尽染漫江碧透,西山的枫树已经慢慢变红,像是染料泼洒一般。 朱祁钰拿到襄王的奏疏和鱼鳞册。 “这襄王不咬饵儿呀。”朱祁钰无奈摇头,襄王显然是条大鱼巨物,但是这鱼活的久了,就很精明了。 第二百零四章 进攻与防御的成本 朱祁钰放下了襄王府的奏疏,连连摇头,这襄王也太怂了。 这就走了一个回合,就蛰伏了吗? 十二团营,日夜不辍的训练,通州熬硝营,已经扩建到了七营,火药管够的喂着。 这一直不打仗,如何检验训练成果? 在战略部署中,明年要收复集宁和河套两地,这十二团营此时出兵,如果打的快,明年开春就回京了,在修整三个月,继续出塞作战。 朱祁钰本来以为要打个加赛,结果加赛还没打,襄王就走了一个回合,就立刻跪了。 陈循和于谦都在讲武堂,今天并不是是盐铁会议的日子,他们已经召开了三次盐铁会议,收获颇丰。 暂时要休会一点时间,等待子弹飞一会儿之后,再继续讨论。 他们今天要来讲武堂听结业的课业本。 陈循俯首,叹息的说道:“陛下啊,襄王也是宗亲,这天下打的七零八落,对他襄王也没什么好处不是?这太平日子,过得安稳,有美人相伴,有丝竹盈耳,有道是,亲亲之…” 于谦打断了陈循的念经,他听了一次,就再也懒得听了,得把人念睡着了。 劝仁恕之道,不是陈循这个劝法。 现在京师臣工、勋臣、外戚,都养成了一个习惯。 曰: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钓鱼老是钓不到鱼,是有道理的,下饵的手段和方法,倒是不错,可是鱼早就惊了,能钓到什么? 于谦俯首说道:“各地清查缙绅鱼鳞册之事,也交代下去了,不过陛下,臣以为逆贼各狐凭鼠伏,潜避窝旋之中,不敢出入。” “十二团营厉兵秣马已有数月有余,京畿、山外九州,农庄万座,是时候,清理一下流匪盗寇了,陛下已经给了他们十个月的时间了,他们依旧不肯下山,出山。” “既锻炼了十二团营之战力,又将流寇盗匪清理一空,乃安民之上上之策也。” 于谦喜欢万事都坐在前面,流匪是什么人? 是诸王、勋臣、外戚、缙绅、巨贾豪右的羽翼。 每到夏秋两税之时,这些流匪就开始了大肆活动,但凡是又不想接摊派的村落,都会被流匪们践踏劫掠,杀鸡儆猴。 若不把这些流匪全都清理干净,陛下京营一旦出塞,有些躁动不安的家伙,势必要跳出来,到时候,这些流匪就会助纣为孽。 剪除羽翼,不仅仅可以用到瓦剌人身上,也可以对内之上,况且,这些流匪无恶不作。 “等到各掌令官将京畿和山外九州的流匪分布呈上来,再看如何分兵剿匪。”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 练兵,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 既然襄王府不咬陛下的饵料,那又有练兵需求,这些盘亘在大明王朝数十年的流匪们,充当了势要之家的打手们,都变成了磨刀石。 大明十二团营这把刀,越磨越是锋利了。 朱祁钰和于谦都清楚的明白,他们此时都在刀尖上跳舞,丝毫不能松懈,现在的确是形势一片大好,即便是最有可能造反的襄王,似乎也关起门来,醉心于歌舞之上。 但是,一旦京营出动,那些被钢刀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家伙,会不会立刻跳出来? 于谦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常听闻,百姓们会啸聚山林,闻风而动,似乎从未听说过,势要之家,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但若是说势要之家并不联合,臣以为这个人不是不明真相,就是不通世故人情,亦或者是在谗言蒙蔽陛下。” “恰恰相反,他们随时随地的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联合,是一种十分平常的、自然而然的状态。” 朱祁钰愣了愣,于谦的意思非常明确,大明朝的这些食利者,他们虽然没有奔走相告,甚至没有彼此串连,但是,他们都保持着绝对的默契。 就像是勋戚一体、勋戚互援那般,大明的朝的各个阶层,看似松散一片,但其实他们紧密的联合在了一起。 一旦朱祁钰手中的钢刀不再锋利,他们便会如同闻到了腥味的苍蝇一般,振声而起。 他们虽然表面上选择了归顺,但实际上,不过是蛰伏了起来,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朱祁钰深以为然。 不能放松任何警惕,但也应该把应对二字,做到最大化。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都是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要不断的宣扬自己的武力,杀掉一些该死之人,让天下畏惧,这样就少许多杀戮了。 朱祁钰和于谦、陈循,走到了讲武堂之内,讲武堂的武官们,穿着常服,坐在大礼堂内,正襟危坐,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今天是讲武堂军官结业的日子,他们已经在讲武堂内训练了整整十月有余。 “陛下威武!”讲武堂的军将们,待陛下走到礼台中央站定之后,立刻俯首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坐。” “朕简单讲两句。” 今天是讲武堂的武将们毕业的地方,朱祁钰要说的真不多。 “大明新败,六师尽丧,瓦剌狷狂,围困京师,这是朕的耻辱,也是诸位大明的耻辱,更是大明军队的耻辱!” “朕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遴武备者为师,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严加督课,时至今日,已有十月,大明庶弁将得力,则军政可望起色。” “朕只说一件事,诸位皆为天子门生!但是凭此身份目无法度,违反军令,十七禁五十四斩,朕绝不轻饶!” 朱祁钰其实对讲武堂的这些庶弁将是有一点担心的,他们要是仗着自己的天子门生四个字,到了军队,肆意作为,反而会让十二团营非常难做。 但是今天朱祁钰告诉他们,若是违反军令,也只有死一字可说。 朱祁钰走下了礼台,对着等候已久的军将们说道:“开始吧。” 一个年轻的军将走上了台,乃是宁阳侯陈懋庶次孙陈瑛,他是宁阳侯府庶子,庶子在侯府里的地位很低,陈瑛要自谋生路,所以在讲武堂内,以勤勉著称。 不是所有的勋臣都想张辅那俩臭弟弟一样,不思进取。 张懋虽然年仅九岁,但是依旧非常的勤勉,陈瑛乃是庶出,但是抓住了这次的机会,想要一飞冲天。 这都是勋臣的牌面。 当然张辅那俩臭弟弟张輗和张軏的子嗣,这次都没能够结业,军校管得严,就开始摆烂,课题本都不交。 没关系,明年再摆烂,后年就送开平卫戍边去了。 陈瑛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躬安,我的选题是,进攻和防御的成本问题。” “永乐七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遣使鞑靼,曰:相与和好,朕主中原,可汗主朔漠,彼此永远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鞑靼王本雅失里,杀明使郭骥,全歼靖难第一功淇国公丘福,所率明军一千余人,太宗文皇帝盛怒,下令亲征。” “永乐八年二月,太宗文皇帝飞云山大战,破鞑靼铁骑五万,五月八日,饮马河再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留石刻御制铭: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永乐十二年,太宗文皇帝再次出兵讨伐本雅失里,饮马河击败本雅失里,斡难河破瓦剌三万骑兵,大胜凯旋。” 陈瑛洋洋洒洒的说着这些战绩,都在漠北。 比如饮马河接近和林,而斡难河更是元太祖铁木真的发家之地,那是蒙古本部乞颜部的牧马地,被永乐大帝给犁了一遍。 永乐年间除第五次北伐,朱棣病逝之外,皆有斩获,但是越来越小,其原因,归根到底,还是草原人太能跑了。 大军出塞,千里无马鸣,两次被打的丢盔弃甲,瓦剌人、鞑靼人便慢慢的不再跟大明接战,兀良哈部臣服大明。 陈瑛借着说道:“总有人说,太祖文皇帝穷兵黩武,导致了大明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但臣以为,却并非如此。” “五次北伐,太仓通州两仓一千库,每次调运不过两百余万石,总共不过一千二百万石米粱,民夫调运总计一百余万次,所耗犒赏银两,不过四百余万两,木料、石方、火药等军备,折银不过两百万两。” “全部折为金花银,不过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其中有四百万两白银,犒赏三军,出自内帑。” “国朝总计不过消耗国帑八百万两。五战定北,北境安泰四十年。” “北虏散处漠北,人不耕织,地无他产。虏中锅釜针线之日用,须藉中国铸造。铀缎绢布之色衣,惟恃抢掠而不得。” “鞑靼人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其瘦饿之形,穷困之态,再无犯边之能。” “自正统四年起,边方多筑城修营堡以防御瓦剌人、鞑靼人扰边,仅大同府这十年来,仅仅在筑城修营堡之事上,消耗盐引粮草折银约一百四十万两,调动民夫二十余万次。” “大同、宣府、宁夏、延绥、固安,辽东,六镇四地,消耗盐引、粮草折银逾越千万白银,调动民夫超过一百七十万次。” “进攻与防御,到底何贵何贱,到底是北上伐虏不得扰边,还是六镇四地筑城,致使民不聊生,国困民乏?” “陛下,臣讲完了。” 陈瑛走下了台,留下了思索的军将们,朱祁钰今天特意带了于谦和陈循,自然是让他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都说明太祖高皇帝八次北伐,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若是真的打的国困民乏,还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出塞作战吗? 这可是长达六十余年的国策! 大明自建国一直北伐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死在北伐亲征的路上! 真的要是北伐的大方向出错了,那这六十年,穷兵黩武,天下早就生灵涂炭,遍地饿殍了,但是恰恰相反,越打越兴旺。 自宣德年间之后,兴文匽武、马放南山,倒是百姓们日子过得越来越苦,连福建这等一年三熟之地,都生了农民起于阡陌,百万之众响应跟从。 喜宁说老百姓们最奸诈,到底谁逼得他们如此这般的模样? 大明对外方略,从进攻转为防守之后,天下民生反而变得凋零。 之前朱祁钰就看到了这本课题本,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只是从汉唐宋的角度考虑。 这次朱祁钰让其再做补充说明,论证北伐到底要花了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样的成果,防御又要花多少钱,最终得到了什么成果。 才有了这样的课题本和疑问。 北伐到底值不值得? 答案,自然是值得的。 朱祁钰将陈瑛的课题本递给了于谦和陈循,让他们好好查补,再廷议定策。 大明对外方略,必须要转向了,瓦剌人畏威不畏德,不把他们扫庭犁穴,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 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直到完全胜利为止。 第二百零五章 酒池肉林亡国之君 陈懋庶孙陈瑛的课题本上,有着非常详尽的数字,比如大同府因为边防不宁,历年来的田亩变化以及人丁变化,尤其是各修建营堡的留存依旧人口数字等等。 陈瑛为何有这么多的数字,甚至比大同知府霍瑄还要清楚呢? 因为京师讲武堂的常任教务主任石亨,在大同府作威作福,甭管是谁,他都要收税,连鞑靼人、瓦剌人都不能幸免。 他自然要理清楚自己的地盘上,到底有多少人口,他自然也有本帐,这本账,也算是陈瑛的引援数据的作证。 大同府人丁本逾百万众,马倌超过了七万人,在顺圣川养马,但是随着大明兴文匽武,大同府的人丁外逃内迁,至正统一十三年,不过五十余万,马倌更是锐减至两万余人,大明顺圣川军马场,杂草丛生,满是荒芜。 修了营堡、城池,却依旧不能安民戍边,百姓依旧外逃内迁,说到底还是战略上出现了问题。 兵部右侍郎罗通再次来到了台上,他指着堪舆图上东胜卫的位置,无不可惜的说道:“我的课题是,复建漠南诸卫。” “大宁都司、三降城、东胜卫、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位置险要,乃是瓦剌、鞑靼、兀良哈进入大明河套,南下山西、京畿的必经之路,诸卫所之洪武二十八年弃置…” 罗通和陈瑛的观点,看似完全相反。 陈瑛说建边镇不如打瓦剌人来得快,而罗通的观点是,依然要恢复漠南诸卫,漠南不复,北伐则事倍功半,无论是粮草、道路等调度,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 但其实两人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罗通复建漠南诸卫的课题本,是为了北伐而服务,并非说要建立新的边方重镇,而是建立永备工事一样的卫所制度,实现真正的统治。 为北伐服务。 朱祁钰坐在礼堂上,认真的听着军将的课题本,这些军将们学习了十个月的时间,所做的课题本,越来越周详,考虑的越来越周全,很多的建议让杨洪等戍边老将,都眼前一亮。 戎马一生的杨洪,对于如此欣欣向荣的讲武堂,是非常欣喜的。 朱祁钰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课业,中间休息了一次,才结束,而所有结业的军将们,都会前往十二团营,任把总以上的基层和中层军官。 新一批的学员将会在明年开春之后入学。 朱祁钰看着五百多的军卒们,带着大包小包离开讲武堂,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当有人下令炮轰长安门,铳发泰安宫的时候,这些基层和中层的军官,才是执行者,他们真的会炮轰长安门和泰安宫吗? 朱祁钰笃定他们不会。 军队,是大明政治的压舱石,这是最后的底线手段。 而现在这块压舱石正在变得越来越厚重。 “太行山、燕山流匪最多,以此画策,准备让十二团营,将这两个山脉之中的流匪一网打尽,明日召集所有京营副总兵、都指挥和指挥使,商议剿匪之事。”朱祁钰离开讲武堂的时候,对杨洪叮嘱了一句。 石亨和杨洪俯首恭送陛下。 出营剿匪,也是京营的职责之一,但是倾巢而出,大规模的剿匪,还是本朝第一次。 京营需要练兵,襄王要缴税纳赋,不要造反,不愿意当磨刀石,那这些山匪流寇,就成了京营最好的磨刀石。 朱祁钰再巡视了一圈十二团营的四武团营之后,才打道回府。 泰安宫迎来了他久违的主人。 孙太后从来不对朱祁钰不入宫拜见,有任何的不满,因为即便是住在泰安宫的吴太后,其实一个月也见不到朱祁钰两次。 自从汪皇后和杭贤妃有了身孕之后,皇帝更是很少回泰安宫了。 奉天殿、文华殿、讲武堂、讲义堂、王恭厂、兵仗局、宝源局、石景厂、十二团营,京师几乎处处都有陛下的身影,但唯独泰安宫没有陛下的身影。 汪皇后和杭贤妃还好,因为有了身孕,这便没了念想,可是熬苦了新进泰安宫的两位贵人。 唐云燕和李惜儿,这都快成望夫石了。 陛下自掖庭一别,这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人了。 朱祁钰翻身下马,也未收起缰绳,而是拍了拍这其貌不扬的矮脚马,矮脚马律律了两声,便向着马厩而去。 这批矮脚马甚至有点黑瘦,但是在所有的战马之中,最是凶狠。 那匹仪马,是纯白色的高头大马,但是在马厩里的地位,却也在矮脚马之下。 没办法,朱祁钰的战马太凶了,其他的马匹,都畏惧它。 朱祁钰先去见过了吴太后,便又向着书房而去。 泰安宫的御书房,经过了一次扩建,主要是因为时不时有朝臣们会来拜见,专设了一张大方桌。 而御书房后,起了一个大仓,里面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大明宝船的航海图志,尤其是各种海图、船体的设计等物。 朱祁钰处理了许久的公文,伸了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了汪美麟。 “夫君,天都黑了,整日忙碌,也是见不到夫君一面。”汪美麟笑着走了过去,揉搓着朱祁钰的肩膀,她的夫君整日忙碌,她即便是身子不便,陛下回宫了,也是要来看看。 朱祁钰摇头说道:“国事多舛,忙了些,再过几年,等天下太平了,朕也好好的做一下朝臣口中的昏君。” 泰安宫里建了个大浴池,说是大,不过是容两三个人罢了,陛下尚节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兴安也不好大兴土木。 主要兴安也比较抠门,建大了就用不了那么好的料子了。 “外廷的事儿,妾身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一群措大喋喋不休,夫君莫要理他们。”汪美麟立刻有点不大高兴,自己的夫君如此勤政,他们还整日里说什么国将亡,妖实产之。 简直是胡说八道。 大明的朝堂不能说漏的跟筛子一样,只能说没有任何的秘密。 今天开朝会,明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朱祁钰玩着汪美麟的小手,笑着说道:“朕也准备沐浴更衣了,娘子跟夫君一起去洗洗?” “上次那浴室实在是太小,放不开身段。” 汪美麟脸上爬上了一丝羞红,这闺中密事,总是有点惹人羞,惹人念念不忘。 这都已经八个月了,陛下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有一些热流,在小腹之下反复徘徊,经久不去。 汪美麟思前想后,低声说道:“那陛下去沐浴吧,臣妾也要早点歇息了,这孩子,可不安生,一到这后半夜就可劲儿的闹腾,踢来踢去的,让人睡不安稳。” “是吗?让朕听听。”朱祁钰侧耳听着孩子的动静,却是十分的安静,只能听到胎心跳动的声音。 心跳的声音,很是稳健。 “这孩子以后啊,一定身强体壮。”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汪美麟摸着小腹,叹息的说道:“那要是个闺女,那可不能身强体壮。” “陛下快去沐浴吧。”汪美麟轻声说道。 朱祁钰看着汪美麟的神情,似乎是有点不解:“朕这不是一直没回来,跟你说说话吗?” 汪美麟眉头紧皱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可是忘记了府里还有两个贵人,刚进门吗?” 汪美麟还以为夫君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是在保家宅安宁,才故意一直留在书房处理公文,她都过来催了,又在这儿说了半天的话。 可是陛下一点都不心急,难不成真的是忘了? 朱祁钰这才想起来,这泰安宫里,添了两个贵人,等着临幸。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铸造银币的事儿,讲武堂的第一批军将也要毕业,再回十二团营,他这真的是忙的昏天暗地。 “不急这一天。”朱祁钰这才回想起,那个浑身充斥着家宅不宁气息的唐云燕,朱祁钰也怕汪美麟吃了醋,闹得家里不安生。 他国朝里那么多的事儿,万一这后宫不宁,争闹起来,又是凭多是非。 汪美麟看着自己的夫君,颇为情动,她抿了抿嘴唇,便凑了上去,颇为痴缠的吻住了夫君的嘴唇,良久才松开。 “夫君且去沐浴吧。”汪美麟脸色通红,颇有些意犹未尽,但是毕竟身子不便,不方便侍寝,尤其是肚子越大,起夜越多,要是吵到了夫君休息,那更是不好。 她的确善妒,但是更不愿意扰了夫君的国事,引得夫君心头不快,朝政足够的糟心了,她作为夫君的正妻,总不能给夫君添堵不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现在去沐浴。” 他走出了御书房又到新书楼里好好的看了看,那些大明七下西洋的文书资料,感慨大明的强盛。 汪美麟端着手走出了御书房,对着兴安说道:“今天李贵人额头点了红,让唐贵人侍寝吧,陛下眼下在华清池那边,让唐贵人现在就去好了。” 相比较那个长的就祸国殃民的唐云燕,汪美麟更喜欢李惜儿一些,可是李惜儿却是来了天葵,无法侍寝,那只能让祸国殃民的唐云燕去了。 总不能让两个贵人,继续等下去吧,再等下去,心都等化了。 朱祁钰舒舒服服的躺在了浴池之中,盘算着如何太行山剿匪之事,此战,旨在检验大明京营训练成果、大明粮草调度、讲武堂训练、驿站调度等等成果。 “陛下,皇后千岁让妾身前来伺候陛下沐浴。”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朱祁钰认得这个声音,是唐云燕,他点头说道:“进来吧。” 唐云燕在雾气缭绕中走了进来,褪掉了身上的衣物,一步步的走入了水池之中,满脸通红。 “陛下。”唐云燕的腿一软,便扑倒了朱祁钰的怀里。 第二百零六章 剿匪战前会议 朱祁钰是昏君吗? 他向来认为自己不是,而且大多数朝臣也认为不是。 虽然他杀的人多,路数邪了点儿,但是大家直说亡国之策,亡国之君,但是这大明朝,眼瞅着是蒸蒸日上。 但是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模样,总觉得自己这要是奔着昏君去了! “你悠着点,别摔了。”朱祁钰接住了倒在自己怀里的唐云燕,软玉在怀,再加上热水的腾腾热气,气氛颇为旖旎,这腾腾的热气,混着这阵阵的香气,着实让人食指大动。 唐云燕气息有些不匀,但是依旧抿着嘴唇,咬字清楚一字一句的说道:“妾身父亲乃是将官校尉,妾身也是有武艺在身,虽上不得战阵,但是骑马射箭,为陛下擂鼓助威还是可以的。” 唐云燕会武艺这件事,朱祁钰还是知道的。 有诗云:西苑从游控玉骢,内宫调习最称工。君恩一去同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在西苑之内,跟着皇帝骑马,马匹受惊,唐云燕一个翻腾,便下了马,随后皇帝申斥内功调教马匹,挑选最称心的马匹给唐云燕。 天顺元年二月,明代宗死于皇宫之内。 唐云燕就被革了贵妃封号,郕戾王薨,群臣议照例殉葬郕王诸妃,唐云燕无言,留下一首诗:君恩一去通流水,湘血应归泉路红。 唐云燕自缢而亡,殉葬郕戾王。 这是个柔顺的女子,也是个刚强、忠烈的女子。 明英宗的的复辟,与其说是他自己的复辟,不如说是反于派的胜利。 京营在天顺元年立刻解散、明英宗在迤北的妻子被石亨强占、欺负已经移居郕王府的汪美麟都欺负不得,还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明英宗的确是复辟了,但是他连个弱女子,都杀不死。 “陛下,这是在想何事?美人在怀,居然走神了。”唐云燕有点幽怨的说道,这都等了两个月了,陛下可倒好,事到临头却是走神,想去了别处! 难道,是自己不美吗?身材不够好吗?才无法吸引到陛下的目光不成? 唐云燕看着自己两只手都握不住的庞大,盈盈一握的腰身,无论怎么看,陛下也不该走神才对。 唐云燕的脸色数变,难道陛下是嫌她轻浮,侍候夫君沐浴不成? “陛下,臣妾就是有些…有些坐不住了,一听说陛下回来了,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笑着说道:“没什么,明日议大军出营,前往太行燕山剿匪,安定民生,朕一时间有些走神。” “国事家事天下事,好了不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以后随皇后和贤妃,叫朕夫君便是。” “啊?”唐云燕脸上露出了惊喜,确定不是自己孟浪招惹了陛下的不快,陛下这泰安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规矩。 唐云燕俏生生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唐云燕吐着舌头看了一眼朱祁钰,又猛地低下了头,随后不停的玩着水,冷了许久,才鼓足了这等待了近一年的勇气,抬起头来,满目含情的说道:“夫君,日日操阅军马,何日操阅一下臣妾啊。” 朱祁钰在汪美麟那儿,已经有了清楚的认识,他不是个经得起考研的皇帝,拿这个考验皇帝,那他必然要搞出人命来了。 朱祁钰抱住了唐云燕,深吸了口气说道:“就在今日!” …… 汪美麟是极其热情,杭贤是极其温婉,水到渠成,那唐云燕就是一匹玉骢,高度契合的奔驰,到底谁才是被操阅的哪个,后来朱祁钰完全都分辨不清楚了。 这若是上了马,那不得来个马震,是说不过去的。 朱祁钰的次日清晨腰眼有点酸痛,居然罕见的起床晚了一些。 “陛下,今天不用早朝。”唐云燕虽然初为人妇,可是放开了后,丝毫没有任何的拘束,反正屋子里就两个人,怎么折腾都行。 唐云燕颇为期待的说道:“再躺一会儿吧。” 朱祁钰笑着说道:“再躺一会儿,被你敲骨吸髓了。” 可是唐云燕已经翻身拱到了朱祁钰的身上,临到起床,又敲骨吸髓了一番,才肯罢休。 朱祁钰起床晚了,汪美麟也是知道,她和杭贤、李惜儿一直在等着陛下用早膳,可是陛下迟迟不来。 “这真是家宅不宁的狐媚子。”汪美麟挠头。 这丫头初为人妇却如此贪欢,陛下什么身子骨,汪美麟清楚,可是这唐云燕也是娇滴滴的大闺女,这要是折腾坏了身子,可不好。 可是没过多久,朱祁钰来到了膳房,唐云燕,脸上一脸的坨红,显然是欢愉的那股子热乎劲儿,依旧没过去。 汪美麟也知道自己的担心,白担心了。 朱祁钰看着朱见济,他才两岁,坐的不是很安稳,但是已经能拿着勺子自己吃饭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用膳吧。” “陛下明日或者后日还回泰安宫吗?”汪美麟给朱祁钰盛饭问了一句。 这边唐云燕倒是满脸的坨红,那边李惜儿还是鼻头上抹蜂糖,干馋捞不着呢,看李惜儿那焦急的样子,都快团团转了。 这李惜儿的月事也就今天就走干净了,若是明天或者后天回来,自然就可以侍寝了。 汪美麟是皇后,是大妇,她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虽然陛下的这后宫小了些,但还是需要管管的。 陛下忙碌,自然需要皇后去协调。 朱祁钰看了眼颇为期待的李惜儿,对着汪美麟说道:“回来,最近一段时间,讲武堂那边的新生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入校。” 朱祁钰吃完了早饭,就直奔着讲武堂而去,今天是一场军事会议,只有京营的将领参加。 朱祁钰到的稍微晚了一些,但是他并未迟到,是这些军将们早到了。 朱祁钰一走进聚贤阁,所有的军将们便站起了身子,行礼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示意所有人平身说道:“坐。” 于谦、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罗通、赵玫等军将,这都是京师之战的老伙计了,今日齐聚一堂,都在等着朱祁钰的训示。 朱祁钰示意大家坐下,然后打开了自己昨天拟好的会议备忘录说道:“对于此次剿匪作战,朕有几点要告诉大家,也要大家告诉所有的十二团营将士。” “一,自去岁起,朕大赦天下,要求山匪下山入集体农庄,参加劳作、开垦荒地,事生产而非劫掠,非大恶之徒,既往不咎,尽数宽宥。” “至今已整整一年,仍有整整三十六寨,横戈太行、勾注、燕山等地,共计五万余人,这些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不尊王化之人,朕要求,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若肯投降,惩治奸邪,其余人等至西山煤窑服役五年,可宽宥其罪行。” “何为奸邪?手上有百姓的血的人,都算奸邪。” 朱祁钰的第一条指示,就是关于剿匪性质的指示,不教而诛谓之虐,朱祁钰是个暴君,但不是嗜杀成性。 这些土匪和瓦剌人,又完全不同区别待遇。 但是沾染了百姓的血,杀人者死,这是一条朱祁钰施政到今天为止,讲的最大的公平。 众将士坐直了身子,明白了这次平叛,并非对百姓们下手,他们的对手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二,朕希望此战,令行禁止,太宗文皇帝有云:六师入关有践田禾取民畜产者,以军法论!” “朕不希望出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乱象,咱们的军队是大明的护栏,是大明的定海神针,而不是土匪、强盗。” “朕绝对不允许出现,军队去剿灭欺负百姓的土匪,反过来欺负百姓的事儿,在大明军队中出现,尤其是京营。” “朕三令五申,掌令官层层监督,若有不法,格杀勿论,即便是天子门生。” 这支京营,朱祁钰整整一年来,都坐在讲武堂内,每日巡视,还会到军营里视察,为了整顿军纪,可谓是手段尽出。 既然是军令,在大明新军之中,也要严格贯彻到底。 无论是谁,军令如山,军纪如天,朱祁钰已经专门制定了军事条例,让基层的军官们遵守。 若有不法,就不能怪朱祁钰无情了。 军队,是人类历史上最精密的杀人机器,他们自诞生而来,就和暴力二字,紧密结合,屠城和劫掠,都代表着军队对基层的失控。 若是大明京营在发生了抢劫百姓之事,那朱祁钰这一年,等于白干了。 还出塞平定瓦剌?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朱祁钰自己,也找根绳去后山的歪脖子树上一挂。 还谈什么再兴大明!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按照大明军令,流匪贼寇,一人擒斩六名颗,升一级,授头功牌,赏银五十。至十八名颗升三级,授头功牌,赏银百两。验系壮男与实授。与十九名颗以上并不及数者,俱给赏。” “朕非吝啬之人,此次出京作战,朕的功赏牌已经打好了,就在讲武堂内,共计万枚,纹银五十万两,也一并从内承运库运至讲武堂库,待诸位凯旋,悉数发放,绝不延误。” “但是朕丑话说在前面,杀良冒功者,被御史那帮文臣抓着小辫子弹劾,全队并斩。” 杀良冒功,就是杀掉百姓,充当贼首,一旦坐实罪名,朱祁钰绝不留情。 赏罚分明,方为君。 朱祁钰是不吝封赏的。 京师之战,打了多少人头,朱祁钰除了应有的赏银,还每人二两折米粱犒赏三军,而后朝议,于谦和石亨请旨,朱祁钰再加了一两,让将士们过年。 整个发放赏银的过程,于谦亲自监督,石亨等军将坐镇于侧,朱祁钰多次问询,保证放赏到位。 若是如此厚待,出京作战,依旧有杀良冒功者,全队并斩,绝不留情。 连坐是军纪的另外一种保证。 于谦曾经在京师之战前,就多次,下达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军令,告诉那些备操军和备倭军,朱祁钰此时是重申军令。 “其四,山匪盗寇多为势要之家的羽翼,我们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彻底剿灭!不给势要之家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和反应的时间。” “兵贵神速!” “其五,此战剿匪,只许胜,不许败,败者枭首。” “朕的话讲完了。” 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这是京营磨刀,土匪什么战斗力?大明京营又是什么战斗力? 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大明的京营,如果打一群已经完全摸清楚了窝点的土匪,都打不过,那还是去见太祖、太宗皇帝的好。 “臣等领命!”诸多将领听出了陛下的话里的冷血。 朱祁钰身上的煞气逐渐退去,笑着说道:“待会儿走的时候,都去讲武堂库看看,金花银,朕没拿银币做犒赏。”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其实拿银币更好,金花银虽贵,可是却不能买卖,还需要到钱庄等地方换成铜钱或者碎银,实在是麻烦,拿去宝源局也是换等重银币,其实一样。” 石亨连连点头说道:“银币好啊,这发放赏银,每次还得把五十两的银锭子铡开,军士们取用也不方便,而且金银之禁犹在,这银币,极好。” “不能那群明公,天天拿着银币四处炫耀,将士们却一枚也见不到,这也不公平啊,京官明公的俸禄是银币,赏银也应该是银币才是。”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这里面算得上明公的只有于谦一人… 但是于谦又算不得纯粹的读书人。 第二百零七章 群臣惶恐 京师非议 于谦这类的臣子,大明这个年代也不是孤例,比如王骥,以文进士封伯爵,乃是战功进爵,麓川三战封伯。 于谦的战力,若说真的和猛将厮杀,那自然不如石亨、杨俊这等善战之将,他的技艺都是土匪打出来的。 但也并非写酸诗、拿不动枪、上不得战场的胆怯之人。 京师之战后,于谦进了少保,若再有战功,那自然是少不了一个伯侯之位。 朱祁钰并没有在会议室多留,他在反而不方便军将们讨论作战计划,对于如何清剿燕山、太行山、勾注山里的匪帮,会议室爆发了极其激烈的讨论声。 明知道这些土匪流寇是大明的一块顽疾,为何不除掉呢? 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到,这些山匪们,经营太行山的营寨,已经超过了数百年之久,深居于深山之中,极难寻找。 但是这对手握百万大军的朱元璋,费劲儿吗? 他可是有里正的基层组织,找点土匪,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对手握京营精兵的朱棣,费劲儿吗?出塞作战打到外蒙去,对于朱棣都不在话下。 这土匪流寇为何如此难以消灭?为何他们经历了历朝历代,代代相传,甚至比一些王朝更加亘古? 因为土匪流寇的土壤,是游惰之民、末作之民。 这些失地的农民,交了地租,再缴纳藁税,还要应付乡部私求,掏出刀子火并,因为没什么组织,往往暴起杀人,最后落草为寇。 不解决游惰、末作之民的问题,想要解决土匪流寇的问题?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今日打散了,明日立刻就有人啸聚山林。 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朱祁钰的农庄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他只能保证自己活着的时候,让耕者有其田,让百姓安稳的待在土地上耕种,并且劳有所获,得到满足自己肚皮的粮食。 温饱?他连饱都解决不了,只能解决活着的问题。 但是只要能够解决了生死问题,这些游惰、末作之民是不愿意落草为寇的。 因为官军进剿,必然会死。 下农、游惰之民、末作之民在京畿和山外九州,已经达到了十之八九,这已经不是缓证而是急证了。 农庄法做不了什么,它能保证那些乡部私求的时候,百姓们能够打得过那些个乡部缙绅,知道该怎么拿起自己的刀子,反抗那群私求之人。 朱祁钰等了半个多时辰,得到了讲武堂战前会议的进军路线,虽然看起来繁杂,朱祁钰稍微审定之后,拿出了自己的印玺,盖在了上面,又朱批了一大堆的调令,令兴安去印绶监取了调兵火牌。 他走进了聚贤阁的会议室里,将火牌挨个交给了杨洪、石亨、杨俊、刘安、孙镗说道:“此战,务求百姓三年之内,不被土匪流寇袭扰!” “明日拔营。” 朱祁钰犯了和朱祁镇一样的错误吗? 准备几日就准备让京师出京作战吗? 并不是,京营自从去年十月份瓦剌退去之后,已经枕戈待旦了整整一年有余,他们也准备了一年有余。 并不需要征调太多的民夫,因为武纲车就有负担粮草运输的部分能力,而且各地州府也会配合调运粮草军备配合。 最主要的是,各地的农庄会全力配合此次作战。 大明军队如果自己携带粮草和各州府调运不得,可以到农庄借粮,写好欠条之后,明年蠲免二税结束之后,可抵赋税。 但是最多只能借各地农庄一成的粮,做作战之事。 这次是京营十二团营和各农庄通力配合,进剿土匪。 各农庄的百姓们,会同意吗? 剿匪剿的就是他们身边的土匪,只要政令下达到村里,让掌管六里的掌令官,聚集起百姓,将事情讲明白,百姓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剿匪呢? 朱祁钰对于剿匪之事,十分看重。 这是新政以来,农庄法和京师行军的通力配合,若是能够形成定制,朱祁钰敢说一声:大明军队在大明境内,再无敌手! 万夫一力,自然天下无敌! 刘伯温这话,是他能够被配享在太宗皇帝庙庭的原因。 京营要开拔的消息一出,整个京师立刻就炸开了锅。 京营悄无声息的要开拔,要去哪儿?不知道,要做什么?不清楚。 襄王不都把鱼鳞册交到了京师吗?不是要按制纳税吗?陛下的大军为何突然调动?谁要挨陛下的铁拳?京营到底去向何方?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京营这样调动,是不合理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六部尚书、侍郎和都察院总宪,他们听闻消息,差点把手中的笔给扔到地上。 他们忽然想起了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正统帝就是如此,下诏亲征,五日后立刻拔营,什么都没准备就出塞作战! 他们有想起了被瓦剌人围城时候的羞辱和恐惧! 绝对不能让陛下如此草率的出兵! 跑的最快的事金濂,他是户部尚书,虽然知道京营有大约三十日的应急粮草,但还是立刻就冲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 三十日够干什么?正好被瓦剌人打个六师尽丧的量! 金濂已经完全被恐惧所笼罩。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泰宁侯陈瀛、内阁首辅曹鼐、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工部右侍郎王永、右副都御史邓棨、工部右侍郎王永、中书舍人、工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等名字,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去。 这是土木堡之战中,死掉的文臣武将,十八位勋臣、四十八位在廷文官,尽数殉国。 他记起了当初京师的惶恐不安。 他全都记得! 在兴安通禀之后,将他引上去的时候,金濂已经极度的焦虑了。 他冲进了长桌会议厅,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皇帝,金濂重重的松了口气,至少陛下不是一意孤行,还愿意见皇帝。 金濂再看到了于谦和杨洪也在,更是喘了口大气,至少这两位在,若是陛下真的要亲征,两位应该会劝一劝,劝不动也至少能够保证大明军队不会惨败。 但是当初京师的群臣,不也是抱着英国公张辅在,户部尚书王佐在、兵部尚书邝埜在的心态,才没有朝天阙阻止吗? 大明再也受不住一个土木堡天变了。 金濂今天必须问个清楚。 金濂打了打袖子,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金濂如此行礼,这个起初说要火烧通州粮仓的户部尚书,朱祁钰在结束对他的误会之后,还是颇为信任的。 至少当初废立皇帝的时候,金濂也是参与其中。 这平日里上朝都只有稽首礼的大明,三拜九叩那是过年祭祀太庙,才会用到的礼节。 这是何故? 朱祁钰还是小瞧了土木堡之变在大明臣工万民心中的阴影了,何止是金濂,整个京师都是人心汹汹,议论纷纷。 大皇帝让京营,干什么去? 他赶忙站起身来,说道:“金尚书,快快平身,这是做甚?” 金濂气息并不是很平稳,他来的路上是一路跑了过来,他的脸色通红,但还是流利的说道:“臣敢问,陛下调动京营出京,所谓何故?” 人在极度惊慌和恐惧的时候,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朱祁镇那种失语,牙关大战,完全说不出话来,拿不稳印玺。 一种是金濂这种,语速很快且十分的流利。 金濂太恐惧了,陛下突然调兵! 当初稽戾王亲征,军士们还带了七升米,虽然现在京营每人带着一石三斗米,但这怎么就突然要调动了呢? “去燕山、太行山、勾注山剿匪。”朱祁钰解释了一句说道:“兴安,把金尚书扶起来。” 金濂听到是剿匪,整个人一软,差点翻倒在地,要不是兴安眼疾手快,扶稳了金濂,金濂就要君前失仪了。 “金尚书为何如此惶恐?”朱祁钰反问道,这个样子的金濂,不光是朱祁钰,就连于谦都未曾见过。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几口粗气,俯首说道:“臣惶恐,臣还以为陛下要出塞亲征瓦剌呢。” “兴安,给金尚书倒杯茶,缓缓。”朱祁钰赶紧让兴安上茶。 金濂不是第一个,第二个来的是胡濙,第三个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后来人越来越多,六部、都察院没过多久,就都到齐了。 “剿匪啊。”陈循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那没事了。 剿匪不是有手就行? 即便是陈循也知道,大明京营现在的战斗力,应付剿匪是绰绰有余的。 他初听闻此事,也是吓得浑身发抖,这大明还能承受第二次土木堡之变吗? 十二团营也就操练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这就要出塞作战了? 但是听到是剿匪,群臣松了口气儿,不是出塞作战,陛下在大明的地头上,平定匪患,一来练兵、二来安民、三来组织军民配合。 好事。 朱祁钰看着这帮子朝臣,笑着说道:“因为不需要六部三法司配合,所以就没有提前统筹安排,需要用到的地方粮草,也不是很多,随调随补,还有农庄可以借粮,诸位明公拳拳报国之心,朕感受到了。” “朕并没有打算亲征瓦剌,只是一次演兵罢了。”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 他们其实应该信任当今陛下的英明,但是实在是大明这去年才出了土木堡之变的大事,这伤疤还未痊愈,反应过度了属于是。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诸公请回各司衙门就算,一切照旧,朕就是试试这刀是否锋利。” “臣等告退。”一众朝臣,颇为感触的俯首告退。 朱祁钰看着群臣,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或者是反对剿匪之事,准备逼宫! 结果并非如此,双方都有误会,群臣并非朝天阙逼宫,朱祁钰也不是妄动京营,出塞作战。 简单说清楚之后,误会解除。 这就是陛下容易见到的好处了,但凡是有点啥事,当面说清楚,那自然没那么多的误会。 相比较之下,再来一个土木堡和平匪之间,让群臣们选择,他们选择了支持陛下平匪! 而且群臣也支持陛下动一动,不动一动,地方的官员都要骑到他们的头上了! 京营动一动,地方的官员才知道,陛下这翻一翻身,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京营的强大,是大明政令通达的重要保证。 朱祁钰看着群臣退去,说了了另外一件事:“昌平侯、于少保,朕有一事,去岁谢泽任通政使,战死紫荆关口,朕决定再任命一位通政使,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谢泽是个好人,也是个忠臣,不过是朱祁镇的臣子,是个文进士。 但谢泽毕竟不是常山赵子龙,没有七进七出的本事。 谢泽永乐年间的进士,土木堡天变,他自紫荆关单骑救主,冲向了土木堡,然后死在了紫荆关的南佛寺内,临走之前,谢泽还对儿子说,吾必以死报国矣! 谢泽抱着他的忠君思想,以死报君了。 通政使是一个正三品的官员,这个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却是银台主,真正意义上的位卑权重。 通政使负责上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奏闻。 通政使做什么?议大政、大狱以及会推文武大臣。 在朱元璋废了宰相后,很长一段时间,通政使其实就是实质性的文渊阁。 朱祁钰为何突然提议任命新的通政使? 其实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到了。 当初朱元璋设立通政司的目的,除了让通政使分门别类的整理奏疏以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目的,那就是:惟欲达四聪以来天下之言。 通政使掌管天下里正乡农,风闻言事之职责。 现在农庄法发展的十分顺利,这以来天下之言的需求,就日益旺盛了,需要一个人帮忙处理掌令官陈条了。 但是乡野之事非常繁杂,需要一个人带着通政司来处理。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来做此事?”于谦眉头紧皱。 这朝里军政两道通吃、以来天下之言、擅长跟百姓们打交道的朝臣,貌似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二百零八章 国家用人之道 通政使,官以通政为名,政犹水也,欲其常通无壅遏之患。 朱元璋对朝政的理解就像是水一样,通政司的作用就是疏通水道,使其无阻塞之患。 但是通政使的职责,正在逐渐被文渊阁代替,甚至司礼监也有了文书房专门管理奏疏分门别类呈到御前。 朱祁钰复设通政使,并不是打算把文渊阁给拆了,陈循除了喜欢喋喋不休的念他自己都不信的经以外,整体来说,除了迂腐一些,干的还不错。 朱祁钰打算让于谦正式领眼下三千农庄,一万八千里,一万八千余户,近千万的百姓的天下之言。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但是却是掌管三千余掌令官陈条罢了,有一整个通政司配合,并不会比兵部的事多太多。 但是百姓之事,错综复杂,为了一堵墙就能闹出人命来,为了水渠改口,就能老死不相往来,为了一棵杨树遮别家阴就能天翻地覆,这些事,处理起来,千头万绪。 但于谦有十分充足的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 “兵部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交给陈汝言。”朱祁钰回答了于谦的问题,他的确打算让于谦明降暗升。 但是于谦却摇头说道:“臣还是领着兵部之事为宜,陈汝言他…” 陈汝言曾经上奏弹劾过于谦,朱祁钰当初还驳斥了陈汝言,让陈汝言别没事跟着瞎起哄,好好看看于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再弹劾。 陈汝言是兵部左侍郎,罗通是兵部右侍郎,但是罗通这次随军出征了,而且罗通参加了讲武堂,有打算从文转武的意思。 王骥可以封伯。 罗通虽文进士出神,但已有定胜之功在身,守住了居庸关,让杨洪的援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师,逼迫也先撤军,罗通定胜之功在身,如果再有战功也可封伯。 那兵部尚书这一职位,左侍郎陈汝言算是捞到了。 于谦对陈汝言并不太满意,朱祁钰对陈汝言也不太满意。 “陛下,非臣厌恶此人,而是,陈汝言不堪大任。”于谦俯首说道。 于谦做事向来公私分明,比如石亨的武清侯,就是于谦以京师守战之功上奏为石亨请的,要知道在此之前,石亨并非伯侯。 但是石亨和于谦不能说是水火不容,只能说你死我活。 直到现在,于谦和石亨依旧不是很对付,石亨那一句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的话,十分的刺耳。 于谦去年巡视山外九州,哪里都去了,唯独没进大同府,而是在阳和县,见了见岳谦之后,便去了东胜卫。(九十九章) 于谦不是怕了石亨或者石亨在大同旧部,而是怕石亨的旧部突然犯浑。 彼时大明风雨飘摇,京师总督军务和京师总兵官再闹起来,不是给瓦剌人看笑话? 一如当初蔺相如在小巷子里,跟廉颇碰到,蔺相如立刻让路,只是在防止秦国的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的毒计得逞罢了。 彼时秦国毒计,离间蔺相如和廉颇,蔺相如得知之后,在朝野中处处退让,就是防止两虎共斗的局面发生。 于谦是非常公私分明的,公是公,私是私。 所以,于谦说陈汝言不堪大任,那估计就是不堪大任了。 其实朱祁钰也知道,这陈汝言也就是个平庸中人罢了。 和于谦、胡濙、金濂、王直、俞士悦、石璞等人同台,就连陈循,陈汝言都比不得,至少陈循能把道理讲明白,虽然他的道理不一定都对。 陈汝言,只会人云亦云。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那这通政使,于少保可有人选?” 兵部的事儿足够多了,再多一个通政使的事儿,于谦的心力怕是熬不住。 于谦想了很久,才说道:“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可堪用暂代通政使,本来都察院就于通政司诸事有重叠。” “臣以为,最合适的是从掌令官中遴选一位,他们比臣等更善于跟百姓打交道。” 朝中得有个掌令官的话事人,但是眼下掌令官的资历尚浅,再等几年,等到掌令官们真的成长起来,就可以让掌令官遴选。 于谦这么说,是有他的道理的。 为何煊赫一时的通政使,本来位居大九卿之首,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使迅速败落? 其一是稽戾王以幼冲即位,三阁老杨荣等,考虑稽戾王圣体易倦,因创新制,每日早朝,只许言事八件。 稽戾王既壮,辅国三杨,相继卒亡,但是无人再言复祖宗之旧制。 为何无人再言复祖宗旧制呢? 闭塞言路这种事,有的时候不是擅权的宦官王振在干,一些个朝臣,也存了些蒙蔽圣听的心思,陛下不提,他们根本不谈此事。 其二,则是通政司以来天下之言,结果通政使却是丰厚家资出身,哪里了解百姓疾苦? 这通政司便失去了本来的职能,就如同无根之水一般,失去了基石,慢慢就被文渊阁给并了。 陛下要复设通政使,通无壅遏之患,那就得找个了解民间疾苦之人,处理陈条才是。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若是哪天陛下百年树人大成,臣以为出自农庄、军卫的军生,更堪重用。” 他是钱塘人士,那年发了大水,洪涝遍地,钱塘县衙处于高地,没有受灾,钱塘县令,紧闭县衙大门,怡然自得。 正所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不通民间疾苦,为官一方,如何牧民守土呢? 杨洪一直没吭声,在摆弄着桌上巨大的堪舆图,这次的平寇将军乃是杨洪挂印,总督京营军务依旧是于谦,但是两个人并未出京,随军出征。 但是他们会在这里,将各路兵马的消息汇总之后,插在堪舆图上,标示出行军路线。 “昌平侯以为如何?”朱祁钰询问道。 杨洪却满是笑容的说道:“臣一个武夫,要说打仗,臣能说三天三夜,但是论这治国的本事,陛下还是多问于少保的好,臣说不明白。” 杨洪到底懂不懂呢?其实杨洪很懂。 但是他不是很想说,自从正统朝开始之后,多少武官都选择了蛰伏自保? 连陈懋那样的圆滑的老将,连英国公张辅这样的灭国之功封公,都被折腾成了什么样? 但是此时陛下问起,这毕竟是景泰朝,非正统朝了,陛下广开言路,嘉纳良言。 杨洪想了想说道:“于少保忧心忧国,所言甚是有理,但依臣看来,其实一些在京文官,应该到地方上历练历练。” “那朱纯不也是个老学究,吃了几年苦,看似糊涂,大是大非上,却从不含糊,对边民常有救济,作画送回南方卖的银钱,也都买了粮,救济灾民了。” “于少保和王总宪,不都是这样,在地方历练才千锤百炼出真金的吗?” 朱纯从正统年间一直是兵科给事中,在宣府任职,杨洪戍卫开平卫,与朱纯来往极多,其实在杨洪看来,一些文进士出身的文官,并非于谦说的那么不堪。 朱纯刚到宣府的死后,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过了几年,也就慢慢的懂了,圣贤书是圣贤书,但是只举着圣贤书做事,却是事事无成。 杨洪继续说道:“其实这道理,就跟陛下现在用将一样,陛下用善战之将,而不用勋臣后人。” “陛下看那些勋臣后人,在讲武堂内丑态百出,自然是不愿意用他们,但其实放到边方历练数年,再领兵作战,亦是骁勇可用之才。” 此时的于谦和杨洪讨论的是国家用人之道,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杨洪不断的在堪舆图上插着红色的旗子,很快就插满了半个堪舆图,黑色的小旗子,都是各个山寨的土匪。 而蓝色的旗子则是行军位置。 朱祁钰、杨洪和于谦三人对着一张堪舆图指点江山了半天,才发现,他们也只是收到消息,具体打仗,还是得将官们负责。 三人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摇头长笑。 看似纸上谈兵,但是却是杨洪在点检大明的军队的战斗力。 朱祁钰按时按点的回到了泰安宫,继续处理着朝中公文,暂代通政使交给了王文,等到掌令官成长起来之后,再慢慢遴选便是。 到了夜半时分,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吐了口浊气,看着抽屉里的牌子,翻牌子只有唐云燕一个人。 一后一妃皆有身孕,李惜儿来了天葵,朱祁钰这个后宫,可以说是相当的简陋。 朱祁钰反过来将唐云燕的牌子扣上,他对着兴安说道:“今天睡御书房。” 大军出战,朱祁钰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的心思,他站在了堪舆图上看了许久才睡去。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虽然不上朝,但是朱祁钰还是准时的踏出了泰安宫的门,来到了西直门的五凤楼上,他要送一下即将出战的大明将士。 刚上楼,朱祁钰就看到了杨洪也在楼上,他披着一件大氅,虽然才十月份,但是杨洪的年纪已经不耐寒了,这个征战一生的老人,扶着凭栏,眺望着远方。 人生七十古来稀,杨洪现在很贪,他每天都愿意在讲武堂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大明朝的军将们的课题本,看一看认真训练的军卒,看一看大明朝缓缓恢复的军备。 在天空升起鱼肚白的时候,大明位于西直门外和彰义门外的两座大营,缓缓而动,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而去。 一排排的军士,组成了四纵,他们推着武纲车,在清晨的朝露中,喊着耗子,在悠扬的号角声中,从京师外三座土城鱼贯而出,奔向了预定的战场。 “武纲车啊。”朱祁钰看着天边的军卒,感慨万千的说道。 第二百零九章 兵贵神速 杨洪满是笑容的看着朱祁钰,他完全不知道陛下居然有送行的习惯,就站在烈烈风中,目送着大明的将士,前往战场。 他颇为惊讶,陛下居然知道将士们推的车,名叫武纲车。 武纲车是一种轻车,有巾有盖,平时可以运送火药、粮草等辎重,战斗时可以排成一排,作为营垒,还有四个射击孔,使用弩箭进行射击。 大明的武纲车脱胎于北宋末年,二帝北狩,宗泽任开封京师留守时,建造的决胜战车。 任何一个军备都不是凭空而来,拔地而起。 大明的武纲车,乃是地地道道的进攻利器,草原作战,此类大车最为好用,即便是临时驻扎,围成圆阵以火器御敌,也是极佳。 太宗文皇帝第二次北伐的时候,曾经建造了三十万辆武纲车,随军运送粮草,才有了长驱万里的征程。 当年用了整整六年,才攒足了力气,一战打碎了鞑靼人的脊梁,兀良哈部甘愿当大明的狗,瓦剌人俯首称臣。 四十多年了,鞑靼人依旧没有缓过气儿来,虽然脱脱不花依旧是可汗,但是却被瓦剌人架空。 杨洪当年也随军出征,太宗文皇帝当年何等英姿勃发? “渡河,渡河,渡河,千古绝唱。”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不仅知道武纲车的作用,更知道武纲车的来历,是宗泽的决胜战车。 渡河是宗泽病逝前的最后三个词。 可惜,直到刘福通自杀式的三路北伐,打的元朝分崩离析之前,都未曾有汉军再过黄河。 朱祁钰不再说话,这次再次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除了于谦那首把铳歌以外,还有红巾歌,在擂鼓的声音中,大军四纵缓缓离开了两座大营。 杨洪随着陛下回到了讲武堂内,杨洪这个祭酒,现在没有军务,就是整理下来年讲武堂的军生部分名单和讲武堂诸事。 还有一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等待着杨洪等一干教习,给他们补课。 若是明年,这些未能结业的勋臣旧戚的后代,依旧未能结业,就要送到开平卫去戍边一年,回来继续在讲武堂内考评,若是再不过,那就直接送到交趾去了。 朱祁钰则是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中的公文,王文这个通政使走马上任之后,朱祁钰的案头上的天下之言,终于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次日的清晨,大明的官道上,驿马在快速的奔驰着。 驿卒倾俯着身子,用力的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马匹在道路上狂奔不已,马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铃铛,在狂奔之时,铃声可以传递到两里地以外。 水马驿并递运所的驿卒们听到这个铃声之后,就立刻开始挑选驿马,翻身上马,并且立刻上马飞驰。 前马速度较为缓慢,当后马及前马,两马并行之时,马足不停,在马匹上,驿卒进行公文交割。 随后前马开始加速,再次狂奔向着京师而去。 周而复始,直到军报送抵达京师。 大明的共有龙场九驿站,共有九条官道驿站。 而这九条官路驿站,最远的一条,是京师到麓川,大约有六千里地,这六千里地限期为六十天,也就是皇帝的诏命下达到麓川要六十天的时间。 但是限期之外,是加急。 加急就是眼下大明官道上,无数驿卒奔驰的恢弘场面,他们人马狂奔,在转送公文之时,并不离开马匹,加急的期限,从麓川到京师为四十天,延后不得从超过五天。 这是因为麓川到京师的路不太好走。 比如北京至沈阳的官道为三千二百里路,限期是四十天,但是加急,则可以缩短是十五天左右。 大明至广州的官路,约为五千六百里路,限期为五十六日,但是加急之下,则可以缩短至三十天。 大明在两京设置了会同馆,任主事,管理天下驿路、驿卒和驿马,有《应合给驿条例》为纲,非常完备,就连驿马,都有退休待遇。 比如跑了五年没有跑死,则会升格为宝马,养在驿站之内,不再做工,直到老死。 驿站、驿马、驿卒,是大明皇权,触碰到大明上上下下的保证。 是政令这水流的渠道,若是失去了驿站,那和失去了天下,有何异同呢? 奔涌而来的驿卒们,将公文交给了会同馆,会同馆将军报送于了讲武堂内,杨洪于谦等人领着兵部诸部,拆验军报火漆,然后将一个个小小的红旗,插在了堪舆图上。 杨洪拔掉了堪舆图上的一个黑旗,这是燕山山脉附近的一个盘亘了三十余年的贼窝。 杨洪笑着说道:“第一个山寨已经被武清侯,用大将军炮夷为平地了,对方抵抗极为激烈,甚至有火铳,想负隅抵抗,以为凭借地利,可以拖延官军的步伐。” “可惜想好事呢,石亨没跟他们多废话。” “四武团营,奋﹑耀﹑练﹑显,兵分四路,交替前进。” 整个燕山山脉,都交给了石亨和他带着的四武团营,而石亨不负众望,率先传来了捷报,而且四武团营的推进,如同猛龙过江一般,将这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们,连根拔起! “报!”会同馆的军士将另一封战报交给了兵部大使,兵部立刻开始拆验,由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阳文再对照阳书,进行比对,最终将翻译好的军报,交给了杨洪。 这次是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是杨洪的庶长子。 杨洪再拔掉了一个黑旗,笑着说道:“四勇营也拔了第一个山寨,他们去的是太行山,这太行山地势险要,这个速度,也算是极快了。” “报!” 没多久杨洪又拔了一个黑旗,这次是广宁伯刘安。 刘安之前是大同总兵官,朱祁镇大同叫门叩关,大同府不开门,但是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下了城墙,打算觐见那个时候还是太上皇的朱祁镇。 后来因为朱祁镇二桃杀三士的封侯毒计,不得不进京请罪,朱祁钰宽宥他戴罪立功,刘安打完了京师之战复伯爵。 刘安打土匪是不能晋爵的,但是这是练兵,练得好,打瓦剌的时候,才能打得好。 这次刘安去勾注山,也就是雁门关所在的山脉打土匪,那就跟回家了一样,他本身就是大同的守将,自然是如鱼得水。 大明的战报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了讲武堂内,朱祁钰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他总不能让杨俊四勇团营的勇敢营神机营的大将军炮,挪十米吧? 那简直太离谱了。 具体的战略,他还能参与一下,盖盖章。 具体作战,还是得靠大明的军将们,临场发挥,尤其是地形、排兵布阵、扎营等事。 若是朝廷连军士何时出恭也要过问,军将们不要打仗好了。 大家一起在京师里做铁杆庄稼,摆烂多好? 平定匪患之事,极其迅速,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伴随着夜不收在草原上的烧荒,大明的京师除了火烧火燎的味道,似乎能够闻到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儿。 时间仅仅过了一个月,石亨就已经由南打到北,将整个燕山山脉的匪窝,清剿一空,为了多捞点人头赏,石亨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连躲在寨子地道里的贼寇都揪了出来。 陛下下了杀令不让杀良充公,为了多捞钱,石亨就只能掘地三尺抓土匪了。 石亨请命班师,因为这燕山的匪窝里,真的连一只土匪,都抓不到了。 而后没过几天,杨俊和刘安都请求了班师。 这次大明军队回营的速度,极其迅速,只用了十余日,赶在第一场雪落在京师之前,回到了京师外三座土城的军营之中。 这是急行军,大明军队用最快的速度行军,来验收军队行军过程中,是否会出现掉队等事儿。 朱祁钰让户部尚书金濂,从京师五百库调拨了足够的粮草、肉食,送进了三座土城,等待大军凯旋,则犒赏三军。 军中不得饮酒,但是休沐时候,可以饮酒,所以也会犒赏一些酒,并不会送到军营,而是送到土城另外一侧的军属营内。 朱祁钰这一拳猛地打了出去,又猛地收了回来,检验了一下讲武堂培养的庶弁将是否有用、大明的驿站传递军情是否及时、掌令官是否能够严格的约束各队军卒,大明的京营战斗力究竟几何。 战斗力是一件很玄学的事儿,但是大明的军队的确做到了令行禁止,各地里正、掌令官汇集到通政使王文手中的陈条,也都是夸大明军队的军纪良好,目前并没有收到哪个里被滋扰之事。 朱祁钰对于京营此次迅速出战和回营,行军速度和效率,都非常的满意。 同样他担心的庶弁将,借着天子门生的名头肆意妄为的事,并没有发生。 打击土匪流寇,城中打击群小和职业乞丐,就是在不断的剪除势要豪右之家的羽翼,而这种剪除,是一项持之以恒的国策。 “犒赏三军,过几日德胜门外授勋!”朱祁钰看着整片堪舆图上,所有的黑色旗子尽数被拔除,终于安定了几分。 军队,是朝局的压舱石。 这一拳,虎虎生风! 朱祁钰这一兵分三路,十二团营,京师剿匪,直接让天下震动不已。 远在山东的孙忠,呆滞的看着手中的消息,不敢置信,他看着自己家的银场,这得亏就是试了试,这要是真搞点什么… 大明皇帝别说一拳头了,伸出手指头,都弹死他了。 孙继宗呆滞的问道:“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大肆鼓吹!夸大其词!” “一个半月肃清了勾注、太行、燕山,约五万流匪,这怎么可能!即便是我们,也只知道几家啊,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百一十章 授勋放赏! 孙忠看着自己的长子孙继宗,就是一阵长吁短叹,家门不幸。 皇帝这次出兵剿匪,涉及到了京畿、山外九州、山西、辽东等地,其疾如风一样的拳头,直接砸碎了太行山、勾注山、燕山附近的流寇和盗贼。 这么大的动静,如此大的声势,怎么可能是造假呢? 去年大阅只是在德胜门外土城大营之内,这次,直接出兵,兵锋横扫,整个大明都震颤不已。 陛下翻翻身,就这么大的动静。 造假,怎么造假?是当天下的人都瞎了吗? 孙忠捏着手中的书信,现在的皇帝权势真的是越来越大。 “你那个正统之宝,千万不要示人,一旦被别人知道,咱们家全都完蛋,太后也护不住我们!”孙忠忽然冷汗直流,这玩意儿要是被皇帝知道了,那真的是族诛了。 孙忠沉吟了许久说道:“让老三自杀吧。” 孙继宗呆滞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愣愣的问道:“让绍宗自杀吗?这又怎么了?我们也没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老三自杀谢罪啊!” “假自杀,若是有人真的敢造庶孽皇帝的反,我们就把正统之宝,给他送过去,壮壮声势,让老三留在那里。”孙忠认真的交待了一番。 孙忠玩的是李代桃僵。 就是老三孙绍宗假自杀,然后化名邵钟蛰伏起来,然后伺机而动。 孙绍宗次日就暴毙了,很快锦衣卫登门,查验了身份腰牌和身体的特征之后,确定“孙绍宗”的确是死了。 锦衣卫们并不清楚,死的人,其实是那个叫做邵钟的人。 身高体重相仿,是会昌伯府的一个家人。 锦衣卫的查验很仔细,甚至还专门研究了这尸体的指甲,是否有黑灰,脚底是否有老茧,鼻孔等七窍之中是否有污垢,肌肉的壮实程度,手上是否有老茧。 大户人家的儿子,总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养尊处优久了,会有些富贵相,这个尸体的特征倒是都符合富贵相。 但是锦衣卫俯首说道:“会昌伯,本骑也是奉命行事,需要让仵作在查验一番,还请会昌伯海涵。” “查吧,查吧!”孙忠面色悲苦一甩袖子,脸上带着许多丧子之痛的悲伤,还带着一股子对冒犯的怒气,正统年间,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以前,即便是府里有人生病了,皇帝也会下来敕谕,问切关怀。 现在,皇帝换人了,走到哪里都有铁册军跟随。酷烈程度直逼太祖高皇帝了。 会昌伯府的锦衣卫是铁册军编制,那是祖制。 仵作和锦衣卫很快就查验完了,写成了报告,延着官道和驿路,送进了京师。 仵作的验尸报告中规中矩,但是缇骑的报告,则是:似非正身。 验明正身这件事非常的繁琐,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比如缇骑就提到了这个人的牙齿发黄有垢,不似养尊处优之人。 虽然孙忠专门养的替身,可是依旧出了问题。 孙绍宗乃是孙忠督办帝陵之务之后,才出生的,督办帝陵可是一份美差,一百五十万的帝陵,总计花费不过五十万两,剩下的钱呢?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孩子,那每日都要用猪毛牙刷刷牙,而且还要柳枝、槐枝、桑枝加水熬制成膏,再加入姜汁、细辛等物混合成的牙膏刷牙,每日用曹公器物,就是剔牙之用的龙形小杨枝铜器,修牙清洁。 再用鸡舌香、白芷等物治口气,每日盥(guàn)漱都需要近两刻钟的时间。 每个月定期会有人为其洁面,再敷面。 什么叫势要之家?这点讲究都没有,那叫势要之家? 朱祁镇死后可是验明正身,丝丝处处严丝合缝,但凡是有一点不符合都是倾动朝野的大事。 孙忠上次拉的那个庶子孙续宗的尸体请罪,那也是里里外外验明正身的。 这个老三孙绍宗死的时间很巧合,死的方式很巧合,甚至连尸体也满是巧合。 人和人的差距极大,甚至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路有冻死骨,而有些人早上盥漱就能用掉别人一个月的口粮。 瓦剌人为什么把朱祁镇送回来? 当然是为了挑起大明朝堂内斗,无暇北伐,瓦剌人好为称汗做准备。 其实还有一点,是真的养不起。 一个皇帝养起来,可比一个势要之家养起来,更加麻烦。 朱祁钰拿着那份似非正身的奏疏,脸上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笑容。 “告诉缇骑,莫要纠缠。”朱祁钰收起了奏疏,这个孙忠肯定准备做点什么,否则不会让三子,这么平白无辜的死去。 朱祁钰一直对一件事非常不满,那就是外戚封伯、侯之事。 大明以军功封爵,但是在宣德年间,就开始了以外戚封爵。 到了正统年间,外戚恩泽封子孙世袭,还成为了成例,甚至还有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现象出现。 甚至还有人提督五城兵马司、京营、外放做官等等,比如福建布政使宋彰,就是孙忠家里的亲戚。 世券这东西,朱祁钰到现在就赐出去了一张,宣宗赐了外戚两张、正统朝却赐了数张出去。 凭什么! 石亨眼巴巴的世券,几次死战都没得到,他们就嫁了个闺女,就世袭罔替? 朱祁钰和嘉靖皇帝的想法,是大致相同的,军爵就是军爵。 嘉靖皇帝一个旁支入大宗的皇帝,都把这事儿给办了,朱祁钰自然也要这个外戚封爵之事,给梳理一下。 孙忠跳出来,朱祁钰自然要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跳得越高、摔得越惨。 “陛下该往德胜门外授勋了。”兴安俯首说道。 自己这位陛下,现在又在钓鱼了,这不过这次是顺水推舟,一旦坐实了其中罪名,必然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朱祁钰对孙忠一家子的评价,一群跳梁小丑, 这群人,甚至还不如孙太后明事理,至少孙太后知道避嫌,稽王府不入宫拜见,孙太后一次都没说过,整日礼佛。 孙太后明白,自己擅动,那就是整个稽王府满门之祸。 朱祁钰对孙忠是不甚在意的,他依旧是走的自己的阳关大道,钓鱼只是爱好而已。 他点头说道:“走,去德胜门。” 每日操阅军马,今天就是授勋。 这次的授勋,并没有奇功牌,在大明的战功价值观里,平叛、平定匪寇,三个人头才等于一个北虏的人头功赏,而且不计入军功封爵之列。 但是赏钱和勋章,还是要发下去的。 “陛下出行!”兴安再为陛下整理好了冕服,大声的喊道。 泰安宫的大门缓缓打开,朱祁钰走出泰安宫的大门,走上了辂车。 这次出行与去年的出行,又不尽相同,这次并没有大费周章,辂车的承重轮还是五对儿,但是拉车的只有四匹马。 五对儿负重轮,稳。 不是大仪礼,胡濙也没有大费周章。 朱祁钰再次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土城,刚下辂车,在一阵悠扬的号角声之后,山呼海喝之声此起彼伏的传来,最后汇聚成了一股冲天的巨浪。 “陛下威武!”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这支军队,比去年更加精锐了数分,他们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队列和精气神完全变成了两个模样。 朱祁钰慢慢的走上了点将台,首先将功赏牌,银制的头功牌,搬到了点将台上,一万余枚的功赏牌,反射着阳光,颇为耀眼。 历史一定会给他朱祁钰一个勋宗的庙号。 朱祁钰看着大明军队,正中央的是要授勋之人。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朕很欣慰,朕下了杀令,时至今日,并未有杀良冒功者、未有践踏禾苗者、未有抢劫牲畜者、未有扰民者。” 掌令官,是朱祁钰控制军队、监察军队、建立军队监察机制的重要手段。 军队是需要监察的,否则这个暴力的杀人机器,一旦失控,那就是天倾之祸。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相反,十二团营,借宿民舍,每到一出,汛埽门宇,洗涤盆盎。临去,苇草无乱。” “朕很欣慰,咱大明的百姓,终于不再是,畏官军如虎。” “再也不是一口一个丘八,再也不是一口一句,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他们对大明军队,刮目相看!” 这是这支京营在朱祁钰手中最大的变化,军纪严明。 朱祁钰没做什么,他也没有讲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的大道理。 他只是保障了军队的一应供给,保障了粮草到位,用掌令官监督大明军队私刑和肉刑。 让军队的犯罪成本飙升。 一旦违反军令,不仅自己要被斩首示众,连家人都要被流放,只要不违反军纪,陛下每次出战,赏下的银钱,不仅仅够过日子,而且过得极好。 给他朱祁钰当兵,别的没有,粮饷给够!给到位! 发放粮饷之后,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会到军营里,随机抽查一个军卒,询问粮饷发放情况,还会让缇骑混杂在军卒之中风闻,还有军中掌令官对各种克扣军饷之事,反复盘查。 连兴安都不知道朱祁钰每天要到四武团营,还是四勇团营,或者四威团营,也不知道陛下到底会到哪个营里探访,又会问到谁。 百姓比军士们穷,军士们抢他们得利太少,还要冒着全队百余人连坐的风险。 朱祁钰笑着说道:“为国征战,为民平寇,朕不废话了,放赏!” 废话凭多,不如真金白银说话。 他大手一挥,缇骑们将一箱箱的头功牌抬了下去,开始挨个给站在正中的军卒挂在胸前。 随后是一箱箱的银币,共计四十多万枚,抬到了所有军士面前,然后数清楚,一块块的递给立功的军卒。 头功牌是荣誉,银币是对奋勇杀敌的赏金。 朱祁钰,不是个小气的人。 银币是杨洪建议、缇骑走访、掌令官陈条,充分调查之后,才放银币赏赐,为此金濂非常恼火,还在廷议上,生了好一顿闷气。 因为,放赏这银币是朱祁钰借户部太仓的,并不是不还,只是根据兵仗局的产量,这得春节之前,才能还得上。 甚至连俸禄都得停发一个月的时间。 金濂能不生闷气吗?大明好不容易足俸了,结果皇帝又挪用俸禄发赏了。 得亏上次发俩月的俸禄,都是足俸,大家手头都很宽裕。 户部的钱也要调拨给六部,现在金濂,被其余六部吵的头疼不已。 朱祁钰颇为欣慰,十二团营正在茁壮成长着,朱祁钰每日视察京营,都看的很清楚。 这次朱祁钰并没让京营的军卒阅兵,毕竟刚凯旋没几天,需要长时间修整。 “让指挥使以上军将,到讲武堂聚贤阁做总结。”朱祁钰叮嘱了一句武清侯石亨,战后不总结,等于没作战。 每一战,都会暴露出缺点,也会有可取之处,大家坐到一起,把这些优缺点讲一讲,有利于军队的快速成长。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隙则明示之 朱祁钰在德胜门外土城又多待了一段时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朱祁镇就坐在这土城里,打了个窝,意图钓于谦、石亨、范广等人。 朱祁钰送给了朱祁镇一句,社稷为重,君为轻。 一年之后,德胜门外土城加了砖石,变成了一个围十里小城,能容纳十余万人,这是十二团营的军士们自己营建的,包括东直门、西直门和彰义门外土城改砖石城,都是军士们自己修建。 京畿周围的土地都改为了农庄法,这些军队家属们,都编里,分布在了京师周围的土地上。 朱祁钰打马向着讲武堂而去,将官们也都到了,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看到朱祁钰走了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陛下威武!”石亨带着众将领,站了起来,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都坐。” “这次的出京作战,十分的成功,朕非常欣慰,朕看到了军令如山,大明在军纪上,虽然还未达到岳家军那种地步,但是相距不远,总归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消灭了大部分的山匪,为百姓安居乐业,提供了条件和保障。展示了大明军队能战、敢战、善战的优良作风。震慑了依旧负隅抵抗的土匪流寇。” 朱祁钰高度肯定了此战的作战成果,超过了五万的土匪被歼灭,这些土匪盘亘在三处群山之中,甚至还劫掠过新的农庄。 除了震慑了土匪流寇,也震慑了不少心怀二志的家伙,大明京营出动这一拳,猛地砸了出去,又迅速收回,京营实力可见一斑。 “此次功勋卓著之人,十二团营各营,在年前按功勋排序,进入讲武堂成为第二期的讲武堂军生。” “这件事统筹安排,昌平侯,就交给你了。”朱祁钰对着杨洪说道。 杨洪俯首说道:“臣定不负君望。” 朱祁钰继续说道:“掌令官遴选出五百余名,再次进入讲义堂就学,形成定例,尤其是一些在掌管各里的掌令官,应该重点关照一下。” “这件事通政使、都察院总宪王文来负责。” 为何通政使这个职位朱祁钰要委任给于谦?因为这个职位很特殊,它不是文职也不是武将。 于谦最合适,但是于谦兵部的事情极多。 朱祁钰开军事会议,通政使要参加,开盐铁会议,通政使也要参加。 虽然只是个三品的官,但是却是权柄极大。 王文持正守节,巡抚地方十几年,乃是治水、平寇、治蝗、兴修水利样样都做,朱祁钰查点了王文过去所有得履历,确定了是可用之人。 王文俯首说道:“臣领旨。” 军校的生员确定之后,朱祁钰继续说道:“今天叫大家来,是让大家碰碰头,主要是讨论下,此战的得失,此次会议,由杨洪主持。” 朱祁钰安排了大事,具体的讨论,由杨洪去分析,此战得失。 他在这里坐着,军将们反而说不出话来,毕竟军将的忌讳比文臣们要多得多。 文臣喊一句亡国之君,那是直言不讳,被打了廷杖还有声望可以捞,这在大明官场上叫做邀誉。 武将喊一声,那就是造反了。 “陛下,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差人送来了书信。”兴安那这样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 朱祁钰打开看了半天,愣了许久说道:“这草原上现在已经开始冷了吗?你来看看。” 兴安瞅了半天说道:“陛下,想来是有点冷了,钦天监说,这几日就要下雪了,冷风已经来了。” 朱祁钰想起杨洪让夜不收烧荒之事,颇为疑惑的说道:“朕不是给他们点了把火吗?还冷?” “火还是不够旺盛啊。” 于谦作为总督军务,自然也要参会,这场讨论会,比朱祁钰想的更晚一些才结束。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来到了聚贤阁的山长办公室里,朱祁钰正在插旗。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朱祁钰有点手痒说道:“要不手谈两把兵推棋盘?” 于谦想了想问道:“兴安大珰下陨石吗?” “那还是算了。”朱祁钰笑着收起了兵推棋盘,拿出了堪舆图,于谦给皇帝稍微复盘了一下此次作战。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这年前,讲武堂是歇不了了,此次剿匪,虽然战绩辉煌,一个月内踏平山寨近百余,剿灭山匪流寇近五万人,可是这暴露的问题也很多。” “这得总结许久。”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都有哪些方面?” 于谦将中书舍人写下的厚重的总结拿了出来说道:“这首先第一就是训练不足,这战阵集结和放阵依旧极为的拖沓,而且军中军士面对敌寇有胆怯,导致动作慌乱。” “其实就是这军械依旧需要改良,火铳哑火、炸膛,行军途中武纲车翻车导致军卒受伤、粮草洒落,火药保管运输发生了三起起火之事,幸好平日训练常备,没有导致大范围的粮草烧毁。” “还有……” 于谦和朱祁钰聊了很久此战的得失,朱祁钰能听得懂,但是多数都是需要经年累月训练和作战,才能有效改良。 “陛下,明年要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恢复屯田,还有河套地区的作战,臣以为,京营可为主力,但是也要边军配合。”于谦对大明京营的战斗力做了一个大致的总结。 现在的十二团营,实力是有的,但是长驱万里,还是力有未逮。 但是在家门口,赶跑集宁残存的瓦剌人,恢复洪武年间的旧卫所,再加上边军配合。 还是绰绰有余。 朱祁钰每日操阅军马,自然是对此聊熟于心。 朱祁钰想起了兴安说的书信说道:“说起出塞用兵,朕刚收到了鞑靼人的书信。脱脱不花的那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这么久了,虽然有了点长进,但是依旧是有点看不明白。” 于谦拿起了书信看了半天,叹息的说道:“就是一些刚识字的掌令官,写的也比脱脱不花这狂草,强得多,应该让脱古活着小王子,教他书法。” “统一四海的大皇帝陛下,陛下如天日一般恒久,滋润万物生长,臣怀着无比恭敬谦卑的心态,向陛下问安,草原上所有的牧民都在感谢着您的慷慨与仁慈,因为陛下的伟大,草原变得愈加繁荣,感谢陛下的……” 脱脱不花这封信,抬头依旧是一连串的马屁,朱祁钰自动忽略不计了。 脱脱不花的马屁能拍成这样?于谦估计给他润笔修饰了一番。 鞑靼可汗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烧荒,烧的鞑靼人心惊胆战,他们诚惶诚恐的希望陛下不要把烧荒烧到他们家里去。 第二件事就是贺岁,鞑靼人在过年之前,会驱赶三千匹战马,五千只羊朝贡,还有两百匹种马,这不是贡市,这是朝贡,朱祁钰作为户部尚书,自然不会亏钱。 朱祁钰抠门吗?那做生意,赚钱嘛,不寒碜。 第三件事则是感谢大明对小王子的教导,小王子的字,已经写得比脱脱不花还要周正了。 “脱脱不花想要摆脱瓦剌人的控制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草原上这两年必然会开始腥风血雨,陛下,咱们该早做准备了。”于谦放下了书信,深吸一口气,脱脱不花提到的小王子,自然想保他姓名。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我们不是时刻准备着吗?” “瓦剌这群刽子手,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扫庭犁穴。” 兴安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武清侯求见。” “宣。”朱祁钰点头,石亨这回京两天了,除了复命之外,就一在捣鼓着什么,而且颇为机密不与外人言。 石亨抱着一卷物东西极其神秘的走了进来,笑着说道:“陛下,臣燕山平寇,偶然见一只吊睛大虫虎啸山林,臣就猎了这只大虫。” “臣的箭法陛下也是知道的,这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眼睛,皮毛未有磨损,颇为完整。” 石亨将手中之物猛地展开,一张完整的虎皮,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而且是纯白色,道道黑色花纹,煞是好看。 朱祁钰伸手摸了摸,这是硝好的皮草,他这才会知道,原来这老虎的花纹,在皮肤上也是有花纹。 “臣尚有几分武力,特猎白色吊睛大虫送与陛下。”石亨笑着说道:“这大虫还有两只半大的幼崽,可是凶得很,夺路狂奔想跑,臣一并打了,为陛下做了两个狨座。” 大虫,就是老虎,在大明这个时代,依旧是威胁农庄百姓生命安全的野兽,猛虎下山,官府是要张榜通告,请猎人去打虎,否则危害一方。 石亨肯定是见到这只白色的老虎比较少见,所以才射了眼睛,保住了皮草的完整,献给皇帝。 这能是巧合? 至于两个半大的老虎,那自然是一并打了去,难不成留着祸害百姓? 石亨就是去平寇的,这老虎百姓无力处理,大军自然是不在话下。 两个半大的老虎,却是正常的纹理,坐了两个狨座。 狨是一种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猿猴,长可六寸,越小的东西往往越值钱,狨座就是用名贵的皮草编成的鞍鞯。 朱祁钰看着鞍鞯,笑着说道:“这虎皮,朕收下了,这狨座,你自留用吧,朕骑马是赶路,你骑马是打仗。” “臣叩谢圣恩。”石亨收起了狨座,这虽然倒了一次手,但是从自制,变成了御赐。 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但是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十分认真的说道:“平寇平乱不得封爵,乃是太祖太宗的祖制。” 朱祁钰讲的很明白。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如果不把话讲明白,让人猜来猜去,那谗言就会居中作乱。 当皇帝,天天端着架子,圣心难测,让臣子们猜来猜去,猜到最后,离心离德。 石亨的世券,朱祁钰其实准备好了,明年攻伐河套,若是成功,就会赐下。 朱祁钰都打算废了外戚的世券和勋爵了,自然不打算乱封乱赏,赏罚分明这事,皇帝一定要拿捏的住。 但是这等事,朱祁钰一定要讲明白,否则石亨如同那孙镗一样有怨言在心,再有人居中离间,游说,后果不堪设想。 石亨一个武夫,玩心眼,哪里是朝堂里那些明公的对手? 当然,石亨也不是孙镗,他天天能见到陛下,也知道陛下之雄心。 外戚封爵那是旧朝烂账,现在新朝雅政,彭城伯、惠安伯、会昌伯,这三府,兄弟并封、一门数爵的事儿,总会有个说法的。 杨洪是昌平侯,赐世券,什么地位? 那三门外戚封伯,又是什么地位? 还是军爵稳当。 石亨并未多谈及封爵之事,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陛下不赐,他是不能求的。 陛下也从不吝啬封赏,只要好好打仗,世券指日可待。 若是处理瓦剌得当,公爵也不是没有可能,金戈铁马,万里气吞如虎,是军士这一生的野望。 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 石亨俯首称是,低声说道:“臣在燕山荡寇,发现了一个事儿,很多贼寇与瓦剌、鞑靼、建奴私通,出卖大明情报。” “尤其是军事调度之事,臣还查获了不少的城防、官道、小路地图,触目惊心。” 石亨的表情变得有了几分狰狞,大明京营调度,尽在敌人掌控之中! 他继续说道:“臣以为燕山荡寇应为常态,防止瓦剌人刺探军机。” 朱祁钰目光一凝说道:“好大的胆子!查实之后,全都送到太医院去!” “磔!” 第二百一十二章 母子平安 朱祁钰对于这种二鬼子从来是不留手余地的,既然敢做,那就统统送进太医院去为医学事业做贡献去。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种事朱祁钰是绝对不会留任何余地的,只要他们敢做,朱祁钰就敢剐。 他们不要命,朱祁钰也不要名。 严刑峻法? 朱祁钰是不在乎他的坟头上,多一点点垃圾的。 石亨自然不是瞎说,于谦也在,他让人取了不少的证物,这些证物里甚至有去年土木堡之变之前,一些京营调动的书信。 尤其是吴克忠、吴克勤的骑卒拔营之日,这种机密之事,也在这些书信之中,这怎么能让石亨不愤怒呢? 当年在阳和口之战,他就是被城中镇守太监郭敬给卖了,全军覆没。 怎么能不恨呢? 于谦叹了口气,自己天天劝仁恕之道,这次的出京剿匪,也是劝仁恕,陛下展示了京营的武力,翻了翻身,整个天下震动不已。 整个天下威慑于陛下的武力而不敢造反,不就少兴刀兵了吗?本来这仁恕之道劝的大成功。 似乎又白劝了。 但是这群人的确该死!应该以最严苛的刑法杀死他们,震慑心怀二心之人,不敢擅动。 朱祁钰、于谦和石亨,关于燕山剿匪之事,进行了定策,既然要敢作死,朱祁钰没有不杀的道理。 只不过不知道太医院的陆子才,还能不能扛得住那血淋淋的场面。 燕山定期剿匪之事,最终确定了下来,每月一次,平日里和樵夫、山民多有沟通,寻找土匪窝。 朱祁钰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参加今日的大宴赐席,这一次是犒赏归来军将。 朱祁钰也就是露个脸,他在这里,反而让朝臣们有诸多不便。他过了九爵之礼之后,便站起身来,离了席。 他刚走没几步,兴安急匆匆的走了过来,俯首说道:“陛下,皇后千岁要生了,开到四指了。” 朱祁钰一愣,点头说道:“回府!” 他来到了讲武堂的马厩,翻身上马,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等到他赶回去的时候,泰安宫上下已经喜气洋洋,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朱祁钰走的很快,一路上宫人都俯首行礼,大声的喊道:“恭喜陛下。” “你去拿一千银币,打赏给宫人们,同喜。”朱祁钰走进了宫内,就看到了吴太后、杭贤、唐云燕、李惜儿等在门前。 李惜儿一脸的幽怨,陛下明明说了当天或者后天回回宫,这可到好,一等又是俩月,马上就要过年了,自己还是完璧之身。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一众妃嫔行礼,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平身,却没有走进房间之内。 吴太后自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焦急,笑着说道:“皇帝稍待片刻,这产子之后,房里还是要整理片刻。” “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朕是有点张皇失措了。” 此时他的心情非常的奇怪,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紧张,但是此刻生产之际,他却和老婆孩子一墙之隔,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心急如焚。 “是个麒麟儿,皇帝该想名字了。”吴太后继续说道:“皇帝莫要心急,母子平安。” 朱祁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几分。 太医院的陆子才也匆匆赶来,稳婆一旦失手,他这个太医院的院判,就得上,甭管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得把人给救活了。 陆子才十分可惜,喜宁正剐个半截,柳汁退热的实验也快到头了,他只好交给了自己的副手欣克敬,自己跑来泰安宫待命。 “陛下,母子平安,陛下可以进去了。”稳婆走出了房门,赶忙禀报。 朱祁钰神情一喜,就要走进去,但是忽然想到自己这刚从讲武堂回来,又跑去盥漱房好好的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又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偏院之内。 陆子才这才长松了口气,自己可以回太医院继续剐喜宁了。 最近石总兵在燕山剿匪,又有一批的等待着凌迟的人,这《解剖论》,马上就要写好了。 “臣告退。”陆子才背着药箱,向着太医院方向而去。 朱祁钰看着黑不溜秋,皮肤上满是褶皱的孩子,眉头紧皱,好像有点丑,但是那颗黑色的有些明亮的眼睛,又格外的漂亮。 “他这是饿了吗?”朱祁钰原来想抱抱孩子,但是自己又没抱过孩子。 这该怎么抱? 这比骑马射箭还要难得多,还不如半个胳膊长的孩子,嘴角动来动去,不哭不闹,就一直来回乱看。 那小眼神… 汪美麟有些虚弱,抓着朱祁钰的手说道:“不是,他就是在看罢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不大好看,等六七天之后,这孩子就好看多了。” 朱祁钰看着那个手刨脚蹬的孩子,这鲜活的小生命,来到了人间。 “陛下啊,该给他起个乳名了。”汪美麟还不太能坐起来,够不着放在一边的小孩子。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叫澄儿吧,朕打算叫他朱见澄。” 澄澈的澄。 朱祁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澄澈透亮,也能够使大明清明。 寓意是极好的。 “就听陛下的。”汪美麟满是欣慰的看着那个孩子,之前她当然是有点功利心,自己因为没有儿子,后位不保,朝臣汹汹议论立太子,她一直颇为惊慌。 这孩子出生了,她反而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心思,都是胡思乱想,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一切。 朱祁钰看着那孩子,低声问道:“他怎么不哭啊。” 他的声音很低,生怕吓到朱见澄一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受不得惊吓的时候。 天启年间,王恭厂大爆炸,吓死了天启皇帝的三子朱慈炅。 孩子是经不起惊吓的。 “有的孩子喜哭,有的孩子不喜哭,看他就是不喜哭的那种孩子。”汪美麟和朱祁钰小声的的讨论着孩子,这个新的生命,也在打量着自己的父母,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朱祁钰不得不承认,奶孩子这件事,确实术业有专攻,他不太擅长。 次日的清晨早朝的时候,朝臣们看到了奉天殿前,放着一张长案,上面摆着百事儿大吉盒,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百多箱,还有长案桌子上,放着时令水果等物。 “来来,每人两枚,与陛下同喜。”兴安今天没在殿内,而是在殿外,派发银币和百事大吉盒。 胡濙有些奇怪的问道:“兴安大珰,这是要做什么?” 兴安满是笑意的说道:“皇后千岁诞下了一麒麟儿,陛下赐名朱见澄,自然是与臣工同乐。” 胡濙眼睛瞪大,乐呵呵的说道:“好事,好事!” 兴安此话一出,排队等待着入殿的群臣立刻议论纷纷,这可是大好事。 陛下只有一个子嗣,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儿,这年头,孩子生个病夭折数不胜数,谁家都有死老孩子,这多一个麒麟儿,朝政就稳固几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群臣进殿,先是集体恭贺了陛下,陛下又有了孩子,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 甭管以后是立嫡还是立长,在礼法上,胡濙都能找到根脚来。 就怕没有可以立的。 胡濙很擅长洗地,但是那也要有地可以洗才行。 “同喜,同喜。”朱祁钰笑着示意群臣平身,自从孩子出生以来,朱祁钰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明代宗和明英宗的皇位争夺,但凡明代宗有个儿子,朱叫门就不可能成功。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今日朝议,朕有几事,其一,就是明年集宁建城之事,瓦剌人主力北逃,集宁周围只有阿剌知院还在负隅抵抗。” “集宁及周围洪武旧时卫所,朕以为该复建了,这是讲武堂出的一份奏疏,待会儿让兴安给大伙儿念念。” 这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大明国策是进攻还是防御,这决定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国策。 “第二件事,则是年末了,匠爵也进行了一年,朕之前在王恭厂说过,专门设四块奇功牌,对生产有重大改进的工匠,给予奇功牌一枚。” “每司百人授头功牌,共计四百人。” “劳动千人,共计四千余人,给齐力牌。” “此事,也要议一议。” 朱祁钰要对工匠建立奇功牌四枚,纯金制作,至今只发出去了二十四块,其中杨洪自己有两块,朱祁钰本人有一块。 此乃殊荣。 朱祁钰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奇功牌兹事体大,朱祁钰打算再授予四枚。 这四枚,每一枚都是有着极大贡献之人。 钢铁司、燋炭司、煤井司、驾步司,石景厂四司在石景山上忙活了一年。 朱祁钰的功赏牌,是没有特权的,纯粹的勋章,他还是秉持着军功封爵的态度,勋章是奖励范围就很宽泛,只要对大明有功皆赏赐。 这也是朱祁钰的一个试探,对工匠的创新进行国赏,刺激工匠的探索精神。 钱没有,只有一块功赏牌。 在廷文武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照大明眼下功勋的计算方式,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捞到一块奇功牌,头功牌都是极难。 文臣里面,就于谦有块奇功牌,还有极为有限的几个臣工,有头功牌。 比如右佥都御史李宾言,此刻表情非常微妙,他有块头功牌,还是走狗屎运得来抓了个奸细得来的。 有用吗?其实就是供在家里镇邪。 没用吗?人人都羡慕他的狗屎运。 此时陛下一说,李宾言才反应过来,那银牌,好像非常珍贵。 人不患寡患不均,陛下的功赏牌赏出去了那么多,朝臣却是一块都捞不到。 只能呜呼哀哉,正是那鼻子上抹蜜糖——干馋捞不着。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京察 朱祁钰继续说道:“其三,朕打算在边方设立贡市榷场,此事朕打算拿到盐铁会议上议一议,朝议上,看看诸位明公都是何等意见。” 他说这话是有一定的时代背景的,大明攻伐瓦剌,势必需要大量的马匹,大明有马,但是数量不多,做驿马足够,但是做战马,长途托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和林太远了,没有马匹,仅靠人力,不靠畜力,军卒疲惫不堪,实在是难以补给。 再其次,其实民市已经很多了,私下交易极多,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就靠着与大明互市,来换取生活所需要的盐、茶、铁、锻等物。 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这里的铁,主要还是以铁锅、农具为主。 还有马政的败坏,都是设立贡市榷场的原因。 “好了,开始吧。”朱祁钰扔下了三个议题,这三个议题,涉及到了大明几年之内对外的策略。 胡濙首先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应当将四夷馆送至津门,放在京师窥伺中原虚实,瓦剌南下,未尝没有瓦剌使臣探听之嫌,送至津门,京师虚实不可闻。” 胡濙首先说的就是四夷馆,设立在京师容易被探听虚实,送到天津卫去,即便是得到了消息,真真假假再确定,再从津门送到草原,那就过时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 这件事不是第一次提起了,之前就有提起,不过时机不太好,当时瓦剌再度南下,攻打宣府,朱祁钰为了安定鞑靼脱脱不花,就没做。 现在四夷馆迁至津门,不让瓦剌、鞑靼、朝鲜、倭国等探听京师大小事,时机成熟了。 这也是做这些事的前提。 胡濙继续说道:“虏众骄悍,固不可过为裁抑,以孤归顺之心。而夷性贪婪,又不可不加节制,以杜无厌之觊,臣以为互市可为,但不可不有定数。” “永乐三年七月,把都帖木儿率部归附大明,太宗文皇帝赐名吴允诚,屡次随太宗皇帝北伐,征战蒙兀。” “太宗问皇帝武功之不入乘时者,止有征伐与御虏武略。” “其御虏也,每恩用口外人,得其死力。吴允诚父子兄弟一门殉塞下,柴秉诚父子逻漠北克任。” 吴允诚归附大明,随朱棣亲征,吴允诚的两个儿子,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了土木堡天变的鹞儿岭之战。 朱祁钰还专门让于谦去鹞儿岭、鸡鸣山看过,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吴允诚这个口外人的番将,一门殉塞下。 柴秉诚是另外一个口外人的番将,驻守甘肃凉州,也是忠于大明。 胡濙又站出来洗地了。 他在陛下开口之后,立刻为陛下要开互市,找到了根脚。 陛下做的事不违祖宗之法,毕竟太宗文皇帝当年御外,就俩策略,一手大棒,一手封爵的胡萝卜,一拉一打。 陛下要打瓦剌乃是征伐,要御虏,自然要开互市,得鞑靼、兀良哈死力。 即便是得不到鞑靼人的心,也要让鞑靼人掂量清楚,大明与瓦剌一战,鞑靼人是站在大明这一边,还是站在瓦剌人的那一边。 大明胜,他们还有互市可以活着,瓦剌胜,他们还是傀儡,甚至日子会更糟糕。 群臣叹息,这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件看似违背祖宗的决定,胡濙又把地给洗了,喷都没法喷。 什么叫专业?这就是专业! 朱祁钰点头,示意胡濙归班。 这算是从礼法上站住了根脚,祖宗都是一拉一打,朱祁钰一拉一打,乃是承祖宗之制。 有本事,就去喷太宗文皇帝去! 谁想去喷太宗文皇帝,朱祁钰可以送他去见太宗。 剩下的就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内容了。 于谦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复建集宁旧城、东胜卫、三降城、威虏卫、威远卫等漠南诸卫,可以和互市一起办。” “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奏禀,宣府市马,报一万八千匹,银一十二万两,乃历年递至三万六千匹,银二十四万两,所耗靡多。” “开互市榷场,则有利于平抑牲畜之价,利国利民也。” 大明的战马主要来源还是民间交易,每年都要花掉超过二十万两银子买马,这马匹还没个标准,也没个定数。 于谦的意思是,开互市榷场省钱。 这钱总要花,那就要有个章程、规矩、轮廓,与其这么不明不白,还不如摆到台面上来。 一匹马,六两银子,实在是太贵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可有人反对?” “若是觉得奉天殿明镜高悬,那到了盐铁会议上再说,要是还觉得难以启齿,又觉得,得罪两位明公不妥,那就写成奏疏,递给文渊阁。” “觉得文渊阁还是得罪人,就通过通政司,六部都有通政、参议,可以直接送到朕的案前,所言有理,朕也会嘉纳其言。” 朱祁钰是愿意让人说话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大明花了这么多的力气,把他们从茫茫人海里选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积极献策。 只要不是泛泛空谈,只要不是胡诌,朱祁钰都是愿意看一看,听一听各方的意见。 他天天挨骂,人人皆称其亡国之君,不就是朱祁钰为了言路畅通,下情上达,受的天大委屈吗? “那奇功牌呢?”朱祁钰再次问道。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所用金银皆出自内帑,陛下要赏赐,他们也没有理由去反对。 但是他们很羡慕,陛下的奇功牌可以给工匠、军将,他们官僚却没有。 “那就是默认了。”朱祁钰笑着说道:“继续议政吧。” 一直当师爷,整日里装糊涂的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臣请京察。” 京察是大明官场上的免疫系统,主赏罚升降,考评,淘汰贪官污吏、懈怠官僚。 从四个方面去考察,分别是守、政、才,年。 操守:廉、平,贪;政务:勤、平、怠;才华:长、平、短;年龄:青、中、老。 洪武年间,每三年一次,永乐、宣德年间,每六年一次,到了正统年间,十年一次。 洪武、永乐、宣德年间,乃是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吏部清吏司、通政司等部门,联合行动,对京师所有官员,都展开议论大规模的盘点。 尤其是贪污之事,洪武年间会剥皮揎草,永乐年间为流放,宣德年间为罢黜。 到了正统十年的时候,京察就变成了自陈以取上裁,就是自己写陈情疏去裁定。 就是自己写个奏疏,草草了事。 王直自然不是请的陈情疏这种糊里糊涂,和稀泥的京察法子。 那是当年三杨忽悠年幼的正统帝搞出来的,王直请的自然是四部联手,稽查京官的手段。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常听闻,朝中阁臣、六部明公常庇佑属下,挠饶察典,致群臣相争,势若水火,致使京察大计,流于形式,且常常借机停摆。” “长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届京察,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其余一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冤抑。” 正统年间的自陈疏的京察,其实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主少国疑,若是大规模京察,权臣撕扯争斗,则党祸立起,于国不利,所以只能让四品以上的官员自己陈情了。 自古危亡之事,莫过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者旦夕之势,而存亡之判也。 为了避免党争,祸起萧墙。京察之事,流于形式,借机停摆,都是有一定的内在原因。 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颇为期待的目光,斟酌了许久说道:“这样吧,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各寺寺正,由锦衣卫、司礼监和东厂负责,其余京察由有司负责,朕也不让你们为难。” 小吏查大官,会导致什么结果? 就是小吏不敢查,不敢动。 之前胡濙反驳御史贺章弹劾之时,一品出不是皇帝要他下课,立刻转头,整个人气势一变。 但凭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去查六部尚书,实在是太难了。 朱祁钰自己查六部、都察院掌管,六科给事中、通政司、都察院御史纠察其余京官,至少可以掐掉明公常庇佑属下之事。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说的京察、大计,是两个名词,京察是专门针对京官,大计是针对天下所有臣工,如果京师的吏治治不好,天下吏治又何从谈起呢? 张居正自任吏部尚书,跟随着高拱的角度,不断的加大吏部京察力度,最后再几度大计,达到了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的地步,政体为之肃然。 想要肃清吏治,京察和大计一定要弄扎实,否则谈吏治,就是空谈罢了。 朱祁钰之前一直没有启动京察,是因为土木堡之变一战役,在廷文武阙员六十六人,文官阙员四十八人,其中六部明公,就缺了两位。 查? 查什么? 人都没了,怎么查? 大明朝廷已经运转将近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阙员增补了许多。 朱祁钰为了避免党祸再起,一直没有京察,一直等到官邸法彻底落实之后,限制了京官联袂之风后,才举起了京察的大棒。 避免党祸,是每一个皇帝必须要做的事儿。 官员可以暗流涌动,但是绝对不可以允许在朝堂之上,大肆结党,朋比为奸,互相倾轧,明火执仗,扯起大旗来,旗帜鲜明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朝堂上,只能有一种声音。 只是朱祁钰眉头紧皱,这帮朝臣们的情绪,怎么如此的稳定? 朱祁钰这次不钓鱼了!是直接抽水,把每条鱼挨个捞上来看看成色。 他们居然岿然不动,一副你随便查的模样? 陛下的官邸法去年就开始吹风,京察这根大棒,陛下一直等了这么久,才在此时让吏部去推动。 这已经是给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去调整,去梳理。 陛下给了足够宽宥的时间了,陛下登基,还不收手,就是咎由自取了。 倘若是这样,若是再被查出需要剥皮揎草惩戒的大罪来,那到底是陛下暴戾,还是臣子们不懂为臣之道呢? 一年半了,都不知道新朝雅政,那为什么还要在朝堂上站着呢? 自己去太医院报道好了。 大明的官场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足够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马不可用 李宾言异常紧张,这次新朝雅政以来的第一次京察,自从下了朝之后,他就一直忐忑不安。 李宾言一直在和旁边的御史贺章沟通着。 “贺御史为何如此淡然处之,这可是陛下登极以来,第一次京察,这不仅仅涉及到了罢黜裁汰,还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大事啊!”李宾言低声说道。 贺章眨着眼看着这位右佥都御史,愣愣的问道:“李御史为何如此惶恐?是贪赃枉法了吗?” 李宾言赶忙摇手说道:“那没有!那怎么可能,陛下登极之前,某就从未贪腐,这何来贪赃枉法之说?!”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贺章一甩袖子,便走了,他才是需要担心京察的那个人,毕竟最近刚弹劾胡濙被廷杖,而且是空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以德弹劾。 贺章叹息,凭什么,凭什么李宾言可以有功赏牌呢? 李宾言愣在了原地,看着天色,跟着人群离开了午门,依旧是忐忑不安。 这次的京察动静极大。 吏部、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开始准备题本。 题本是一种特殊的奏疏,是用纸折叠而成的折子。 题本里面每一幅6行,每行20字,平写18字,抬头2字。 首幅上方正中写一“题”字,这是本面,就和朱祁钰来到大明以前写的工作总结,要有个封皮一样。 自第二幅起为正文,开头写上,具题者的官衔姓名及题报事由,接着叙述所报事情的缘起、情节及处理意见,文尾以谨题请旨或谨题奏闻结束。 最后末幅正中写具题的年月日,月日之下,开列具题者官衔姓名,封面及文尾,都必须加盖官印。 这才算是一副完整的题本。 在京官员做的每一件事,处理的每一个政务,都要题本,而且是要与各部案宗相吻合。 京官在京这一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事,都会写着一个个的题本,以六部为一箱子,封印送到文渊阁开封启奏。 吏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都察院总宪、左右佥都御史、通政司参议、通政、通政使,悉数到场,闭门会议,若是遇到无法裁定之事,就由通政使面呈皇帝亲启。 整个京察时间约在十五天左右,在京陈条题本,不得晚于五日之内,查验陈条十日之内。 整个京师的官场,立刻动了起来,陷入了年末忙碌之中。 当然似乎五品以上的官员里,只有李宾言在忙,而且忙得不可开交。 其他的官员都从桌子底下,搬出了一箱的陈条来,让吏部清吏司、考功司以及御史们查验。 大多数的官员,其实心里有数,以往陈情疏那是没法混过去的,陛下这一拳迟早要挨。 那还不如自己准备好,省的京察的官员们,给他们乱写。 自己写好了,让他们查验便是,至少有些模棱两可的事儿,自己写清楚缘由,省的误会。 桩桩件件都有案宗,六部也底册,若是陈条乱写,那首先就是一个瞒报差错的罪名下来。 都察院的同僚们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一年多的陈条,大家都怡然自得的继续闲聊,然后看着跑来跑去,还要查案宗的李宾言。 “李御史啊,歇一会儿啊?我这里还有陛下赐下的百事大吉盒,你要不要尝尝?” “李御史原来没准备,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喝完茶,再写不迟,反正还有五天呢。” “唉,让我说李御史,你就让清吏司的同僚帮你写呗,他们还能诬陷你不成,顶多就是公事公办。” “听说了没?王总宪过了年,就要做左都御史了,这空悬已久的左都御史之位,终有落停了。” “王总宪还挂着通政使,有的忙了,今年这么多新政下来,我这腿变成麻杆腿了,瘦了五斤多。” …… 闲聊还在继续,此刻的李宾言,像极了那些开学没写作业的同学。 大家平日里都说,我还没写作业,等到交作业的时候,只有李宾言一个人没写。 京察在进行的同时,朱祁钰停了两个月的盐铁会议,再次如期召开。 朱祁钰还在整理自己的会议提要,群臣们在聚贤阁的大长桌前,低声的聊着天。 等到皇帝走进来的时候,立刻变得安静了起来。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开始吧。” 户部尚书金濂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太仆寺卿夏衡,来给大家介绍一下。” 太仆寺卿位列九卿,乃是正三品,夏衡之前是顺天府丞,正四品。 这不是夏衡升得有多快,而是顺天府乃京师所在,顺天府的府丞和知府,历来是秩四品,实际却高一级。 这并不罕见,比如后世四个直辖市的市级班子和别的省级班子平级。 所以夏衡是从三品升正三品。 夏衡站起来说道:“大明的马政,烂了。” 夏衡用极其简单的两个字,言简意赅的形容了马政的糜烂,他如此直言不讳,是因为真的烂了。 找不到更精准的词来形容。 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武备不兴,马政有,但只有一点点了。 “陛下容禀,洪武五年,岭北之战,大明惨败。大明骑卒折损十之八九,太祖高皇帝,决心振兴马政,以供北伐之需。”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是朱元璋雄心勃勃想要灭掉北元政权,攻伐和林之战。 就是现在也先跑回去的杭海山之下的和林。 那里是蒙古的龙庭。 中路军有徐达率领,东路军由李文忠率领,西路军由冯胜带领。 中路军被打的大败而归,东路军斩获寥寥,西路军倒是高歌猛进,但是最后所有打下来的领土全都放弃了。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拉开了长达二十年,朱元璋灭北元的战斗序幕。 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蓝玉消灭北元王庭,北元去帝号才结束。 “洪武六年,设滁阳五牧监,领四十八群,同年,定养马之法,规定,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洪武二十八年,北元已经被灭,但是太祖高皇帝依旧设立了九十八群牧马场,比如顺圣川的百万马场,就在那时设置的。” “永乐十七年,太宗文皇帝清查天下马政,边镇军马四十余万匹,六成驽马,京师驻军马十六万,两成驽马,官督民牧马,二十万匹,供给驿马十二万余,两京一十三省,马匹总数约百万匹可役。” “时至今日。” 夏衡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今日,马头之编,系于地亩,而地亩之数,载于马册,所以验人户之消长,稽地亩之典,责也。” “今郡县马册经久不编,地亩人丁,漫不可考。何来马政?” 夏衡说完便坐下了,留下了沉默不已的群臣。 大明的马政不能说没有,但是只有一点点,多半是巧立名目,用以收税去了。 马放南山,兴文匽武这就是必然的趋势。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养马,民间岁遣,太仆寺去岁,验报七分膘马,一万六千余匹,越三四月,朕责令夏衡再复验,则止一千六百三十八匹,升降相去什百。” “忽悠一下朕可以,可是太仆寺、御马监没有马匹,忽悠的过去吗?” 这是陈年旧账,朱祁钰说这个不是跟夏衡算账,去年太仆寺卿报备了一万六千匹七分膘的马,结果实际到账,一千六百匹。 差距十倍。 太仆寺少卿刘容去岁也战死在了土木堡,为国殉难了,大明的战马,在正统七年以后,全都依靠宣府的民市购买。 朱祁钰又拍了拍手说道:“其实朕详查此事,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大明承平,人丁日益兴旺,过去牧场,慢慢变成了田亩种地养民。” 马政的败坏,不仅仅是大方向的调整的原因,还有时代发展的大势所在,彼时可以九十八群养马,天下人丁稀少,自然可以大肆牧马,现在人丁兴旺,牧场变田亩,也是趋势。 “陛下圣明。”群臣赶忙俯首说道。 大明马政的败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非一朝一夕,罪责也不在某个人的头上,而是系统性的崩坏。 朱祁钰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但是好在,蒙兀矮脚马,能打能驮,膘肥体壮,价格还便宜,致使官倒民倒蔚然成风。” “兴安,你把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朱纯的这本《清马政以禆边疆重务疏》念一下。” 兴安拿起了奏疏,振声说道:“臣诚惶恐,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臣今日上奏言:胡马不可久用。” 这朱纯是江西的一个画家,他懂什么马政? 但是朱纯的确很懂马政。 他从正统元年就开始做阅视宣府边务左给事中,可不是整日里关在家里当画家,而是真的一直在好好的坐这个给事中。 巡视地方,不比京师,做官艰难,但是朱纯还是把问题说的很明白。 兴安继续说道:“其一,前岁发太仆寺给马银一十一万两,其初则买货委官扣侵者十之一二,其既则前项各官扣入者十之六七,马随补随倒。银岁耗,军不得沾分毫。” 太仆寺给银十一万,在京师就被扣侵十两,有被各种官员克扣了十之六七。 然后购得马匹,随买随倒,银子花了,军队却没有可以用的马。 “其二,官倒盛行,既无地养马,只得私买私卖,上上下下,俱为一体,从中牟利,帅曰马不死,而吾所养之马何以售?裨曰马不死,而吾验马之钱何以来?军曰马不死,而吾与马户通同及阖族帮买之利,何以得?是官与军,无一人而不咒马之速死者。” “军士才领,即有倒者;养二三月,或数月倒者;即不倒而老弱,弃之不可,饲之无益。” “是故,胡马不可用。” 不是胡马不能用,是买不到好马。 朱祁钰收起了朱纯的奏疏,这封奏疏可谓是鞭辟入里的解释了大明马政现在存在的问题。 “所以,民市已经普遍存在,走私贩售得利甚广,设立互市榷场乃是急务。” “朱纯所言,胡马不可用,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能全部依仗胡马,那朕请问,为何百姓们不肯养马了呢?” “其实这个问题,和之前的问题,为何百姓弃本逐末,耕田荒废是一个问题。” “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陛下有太祖遗风 上次盐铁会议,朱祁钰讲到了一个谷租、藁税、乡部私求,即为商品价格的构成为:谷租、利润、和劳动报酬。 一旦乡部私求,让劳动的报酬变得极低的时候,立刻马上,就会出现百姓舍本逐末,耕田过半荒废的现象。 朱祁钰现在的盐铁会议问得是,大明的百姓的劳动报酬的定价,到底几何? 很显然,这里的朝臣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就是大明朝糜烂的财经事务,这也是大明的强大,大明即使如此糜烂的财经事务,依旧撑了二百七十余年,这里欠账,那边竭泽而渔,还要穷兵黩武,四处打仗。 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大明的财经事务,一直稀里糊涂,就是一笔糊涂账、烂账,但是大明依旧撑了这么久。 甚至到了民国元年,孙文做大总统,立刻跑到了明太祖的孝陵,告诉明太祖,反清复明,成功了! 大明为何天下无敌? 因为大明真的天下无敌。 朱祁钰叹了口气,让朝臣们多思考了片刻,他才开口说道:“幼嫩的植物生长出来,但是在土地贫瘠和气候严酷的情况下,不久就会枯死。” “宣府有夜不收两千余人,他们在大漠、草原横行,直到秋季烧荒之后,才会收哨而归,他们带来了大量关于迤北的情报,让我们的讲武堂、五军都督府…” “制定作战规划,我们能够打到哪里,打到什么地步,都有了支持和依据。” 朱祁钰说到五军都督府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尤其痛心五军都督府这一部门,随着兴文匽武、马放南山,最后连常朝廷议都不参见了。 大明的政治体制构建是及其完善的,除了在财经事务上,有点继承了元朝那种毫无管理的风气以外,其余之事都极为完备。 但是它失效了,一如御马监、太仆寺、苑马寺一样,系统性的败坏掉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听闻,在漠北和林,一个母亲诞下二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瓦剌人出身的子女,甚至无法补充死亡军卒的数量,但是在军营附近,能够看到无数、奔跑着,如同散养的羊群一般的孩子。” “这些孩子,大多数不满四岁,都因为贫瘠而死去,很多地方不满九岁,极少数可以成长到十四岁,就可以骑马打仗了。” 朱祁钰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那就是那个颇为棘手的瓦剌女人,朱祁镇带回来的那个瓦剌女人莫罗。 莫罗怎么那么大的胆子,跟随着朱祁镇回到京师? 甚至在回京的路上,比朱祁镇都表现的更加刚强,无所畏惧。 直到夜不收将消息传回来,朱祁钰才知道,原来漠北的环境如此的恶劣。 即便是回到京师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她也要搏一搏,让孩子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而不是脸上全是麻斑,经年累月的不洗脸,手指和耳朵里都是黑灰,说不定哪天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 莫罗算清楚了个账,这个孩子在京师,活下来的几率比漠北更大。 莫罗显然赌对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贫穷无疑不会鼓励生孩子,但是也无法阻止生孩子,但是显然不利于孩子的抚养。” 朱祁钰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养济院的孩子,长大成年的有多少吗?” 养济院,是大明善政之一,朱祁钰之前在太常寺墙外,听到唐云燕弹唱帝姬怨之前,看到顺天府的衙役们抱走了在街上冻的发僵的乞儿。 群臣再次沉默,这个问题,十分的突然。 陛下这问的和之前的问题,风马不相及,聊着劳动报酬,怎么突然扯到了养济院孩子成活的问题上了? 他们毫无预习过。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十之三四。” “前些年臣回京专门去了养济院,问过一次,若是冬天给够柴薪,则至少半数可以成丁。” 朱祁钰点头说道:“此乃大明善政。” 于谦说的很对,错非爆发疫病,否则这些养济院的孩子,比草原上的孩子成活率,还要高许多。 朱祁钰继续说道:“丰厚的劳动报酬,可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增加百姓的体力、改善生活的状态、对日后抱有期许,丰衣足食,让孩子读书写字生活便有了盼头。” “劳动报酬充足,则百姓能够显著的改善他们对子女的供养,从而使多数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为社会提供更多的成丁。” “更多的成丁,势必会放宽和扩大大明国力的上限,换句话说,更多的人口会有更多的财富。” “大明才会更加繁盛。” 朱祁钰比划了一个手势,横向的、纵向的。 胡濙咳嗽了一声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民安则国泰,这里的民,是天下黎民百姓。” 陛下卡在嗓子眼的话,说不出来。 但是胡濙是干什么的? 那必然是察言观色,立刻把泰安宫国泰民安的典故翻了过来,解释了一下陛下比划的手势,让群臣理解。 什么叫专业? 没有这种能力和水准,也配当大明朝的礼部尚书? 国泰民安。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前不久,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南直隶,将近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将整个东南,打的千疮百孔,至今宁阳侯陈懋,依旧在安定福建,班师不得,七十多岁了,为国征战。”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等一干人等,已经查补完了,明年缇骑将押解一干人犯至福建,斩首示众。” 大明没有财经事务,也没人懂,更没人研究,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怎们能搞好政治呢! 金濂的头皮有些发麻,他一直以为地方的叛乱,是地方官员的错,但是似乎现在看来,这是户部的责任,但又不是户部的全责。 他眉头紧皱,思索着陛下说的所有的话。 财富、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劳动。 那劳动是由成丁贡献,唯有成丁多了,这财富才会增加,财富增加则成丁会更多,那劳动更多,财富就更多。 这是一个正循环。 大明显然处于正循环之中,成丁的数量在高速的增长,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朝廷的赋税,依旧是每年三千万石米粱,折价之后,大约在两千万左右白银。 而且似乎出现了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人丁增长了,财富增加,抚养子女的成本应该降低才对。 但是百万规模,不亚于黄巢起于阡陌的大叛乱,刚刚在福建结束。 这中间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劳动报酬的极不合理。 导致了百姓流离失所、舍本求末,导致了耕地荒芜、马政败坏,导致了东南大乱。 而胡濙想的更多。 兴文匽武,兴文也兴了二十四年了,匽武也匽了二十四年了。 兴文兴了什么?陛下搞农庄法,翰林院的学士最合适去宣讲政令,可是陛下敢用吗?哪怕用那群在卫所儒学堂读了几天书的掌令官,也不用翰林院的学士。 兴文兴出了一堆的毛病,兴文兴了一群只知道空谈阔论、务虚避实的翰林院学士,正经学问没多少,坐师那套虚礼,倒是越来越完善。 匽武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匽武把五军都督府、马政、京营,全给匽武匽的喘不过气来,连瓦剌都围困京师了。 继续兴文匽武下去,大明还有几年国运? 下次瓦剌来了,直接播迁吗? 六部明公、都察院总宪、所有的给事中和侍郎们,经过陛下一讲,全都通透了,这道理看似简单,但是要理清楚,却是极难。 陛下身后有高人,必定是九十九尺那么高! 金濂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认真的问道:“陛下,这劳动报酬究竟以何等标准定策?臣愚钝。” 能让了户部尚书金濂,这个在地方、在朝廷,为官三十余载,征战东南,与陈懋抵背杀敌的官员,真心诚意的说出臣愚钝这三个字,何其不易?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以为,百姓最少要取得保证一户生活费用两倍的劳动报酬,才有余力照料子女。” “其实家中妻子,劳动所得,能够维持自己所需即可。” “这是一个底线,最基本的报酬标准,只要低于这个底线,那幼童死亡就是必然。” “如果想要赡养家庭,那一个成丁的收入,应该得到家庭生活费用的四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有可能让其读书写字。” “这样长大的孩子,才是一个成丁,而不是土匪流寇。” 大明的女子,并非大家闺秀,基本都要劳作,男耕女织,女子能织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 那么一个成丁的劳动,必须要是家庭所需生活费用的两倍,才有余力照顾孩子,想要读书写字,就需要四倍。 朱祁钰继续说道:“如果想要鼓励人丁兴旺,那一个成丁的收入,至少应该是生活费用的六倍以上,才会有余力多养育后代。” 生活费用为何? 柴米油盐酱醋茶、维修住所、带着孩子看病等基本支出费用。 朱祁钰核算过,其实真的很低很低,大明人口极多,产出极多,但是大明没有法定货币,自从大明宝钞糜烂,宝源局没有履行其发币的职能,大明始终处于钱荒的状态,钱贵物贱,物价并不是很高。 大明有善政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医院,在各州府县均有设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要给一个数字的话,每户每年所费不过米七石五斗,按京师折价不过五两银罢了。” 京师米贵,但是贵也有限。 于谦愣愣的说道:“京畿地区、山外九州,亩产一石,一年麦梁豆两熟,这不就正好是下农十亩之维?” 于谦说的是下农的标准,一家十亩地,一年两熟,再刨去旧的亩税,会有十五石左右的作物收获。 正好够陛下所言的成丁的劳动报酬,必须要生活费用两倍以上的劳动报酬,才能妥善的抚养孩子。 下农养两个孩子,正正好能养活。 但是低于十亩,就必须要去做佣户,但是所得微薄,勉强维持。 慢慢的下农变成了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最后变成山匪流寇,为祸一方。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理解了为何陛下要推行农庄法了,京畿、山外九州、福建,因为兵祸,天怒人怨,不提高劳动报酬,百姓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呢? 恢复人丁,才能彻底恢复战乱后的国力。 这和当年刘基所说的万夫一力,不谋而合。 果然是太祖遗风! 于谦和王文都是巡抚地方十数年的臣工,深知民间之疾苦,他们知道出了问题,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去解决这个问题。 两倍可度日、四倍可读书、六倍可以人丁兴旺,陛下给出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体系,来解释到底给百姓多少才够用。 第二百一十六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中国,中央之国!” “大明拥有寰宇之下,最多的可耕土地、最勤劳的百姓、最可靠的水利,大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但是却始终停滞。” 朱祁钰停顿了一下,即便是喜宁、郭敬这等为虏前驱的二鬼子,说起什么也是,暗通中国某人。 中国二字,本身就是中央之国。 何为中央之国? 就是天下文化中心、科技中心、经济中心和军事中心。 这就是中心之国、中央之国的含义。 大明无比的强大,强大到京营一战溃败如斯,兵败如山倒,依旧能崩掉瓦剌一颗大门牙。 “但是我们却是长期的处于一个停滞的状态,这种停滞状态,会因为战乱、会因为百姓起于阡陌,慢慢向滑落。” 这是一个很违背经济学常识、很违背客观规律的事实。 大明处于一个高速发展和经济停滞的叠加态,当朝廷观察的时候,大明是在停滞的,但是在朝廷不观察的时候,他的确是在高速的发展。 在这停滞不前的社会里,是不可能看得见的现象。 但是大明就是如此的神奇,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崩溃,而不崩溃。 可持续停滞状态,在不进则退,退则立亡的经济学中,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模型,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大明,却始终处于可持续的停滞状态。 朱祁钰说道:“你不可能在瓦剌找到足够的劳动报酬,来养育自己的子女,交趾、满者伯夷、朝鲜、倭国,亦是如此。” “因为他们也在停滞,他们的人口会慢慢的减少,战乱、土地荒芜、短暂有一两个强人,统治数年,国进,之后再次开始衰退。” “如果我们能够提供两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阻止大明的倒退。” “如果提供四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的报酬,那么我们就可以让大明高速发展。” “如果提供六倍以上生活所需费用,那么大明终将天下无敌!” 朱祁钰依旧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 由耕地荒芜、马政荒废、东南大乱的现象为切入点。 发现大明此时政策的问题,随后给出了原因,那就是劳动报酬给的不够,随后提出了解决的方案,增加劳动报酬的给予。 胡濙拿起了笔,快速的写道:「景泰元年十二月戊申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马田政,总论二政得失也。」 「上言: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可为万世不移财经之法矣。」 胡濙犹豫了片刻,将万世不移四个字去掉,又斟酌了一番,把万世不移写到了上面。 胡濙斟酌再三,又继续写道:「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盖睿质天纵,文翰并美,而不矜其能,尝有开辟之举。国家之制,宽严有制,烦简有则,帝实始皇明之财经事务之章。」 「假日时日,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岁不能灾,蒸然有治平之象也。」 朱祁钰看着胡濙写了半天,问道:“你写什么呢?” 胡濙勾完了最后一笔,感慨万千,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了,能在垂垂老矣,半个身子进了土的年纪,再次看到大明又再起之势,感触良多。 他将写好的纸张说道:“呈陛下御览。” 朱祁钰当然能看得懂,他皱着眉头看了许久说道:“怎么都学武清侯那般,拍起了马屁?” “后面的都删去,前面做好注解为佳。” “比如保证劳动报酬是生活所需的二倍、四倍和六倍,这一段可以用俗字俗语,通俗易懂,还不需要别人去注解,省的误读。” “而且这什么万世不移财经之法?自始皇帝鲸吞六国,至今已有千余年,天下可曾有万世不移之法?删去。” 一个盐法用了七百多年而不变,那不是万世不移之法,是怠政、懈政。 朱祁钰的皇位说到底是篡来的,他不能后退,每往前走一步,身后都是悬崖。 这胡濙平日里也就洗洗地,这怎么拍起马屁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于谦坐在次席,他看了半天胡濙写的内容,并没有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句句肺腑,明明说的很有道理。 于谦又递给了金濂,金濂摇头,又传了下去。 君有命,胡濙自然不能不从,他将重新写好的会议题本,递给了兴安。 兴安将两份比对之后,立刻了然于胸,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兴安却是及其清楚。 陛下对陈镒,就是跑去张秋,跟徐有贞组队治水的那位右都御史陈镒,那天在燕兴楼说的话,还是放在心上了,而且非常忌惮。 陈镒酒后狂言:太阳下山之后继续干;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夸他一个飘飘欲仙;夸他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夸他一个大踏步;夸他一个一意孤行;这些话,陛下始终放在了心上。 陛下虽然之前不屑那些话,仅仅将陈镒外派为官,申饬了都察院。 但是陛下始终对任何夸赞的话,都不假辞色,甚至还怀有警惕。 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甚至有些钩子太直了,也一直钓不上什么大鱼,只好开始京察,把每条鱼都拿出来看看。 但是陛下极其擅长阳谋,走的是阳关大道,正因为陛下走的阳关大道,才会忌惮这等夸赞的阳谋。 兴安不由的感慨,陛下不接受的这些夸耀,不是陛下正在做的事吗? 只可惜了,陈镒和徐有贞,怕是要在地方继续巡抚了,反正天下河道众多,慢慢治理便是。 工部尚书石璞是个很能干的人,他立刻提出了对石景厂的工匠们,提升劳动报酬。 石璞早就察觉到了石景厂的劳动强度极高,却得不到相匹配的报酬,现在他对于石景厂的工匠的劳动报酬,有了估计。 石景厂工匠工钱几何? 其实一直沿用的是最开始王恭厂的月盐银制度。 比如学徒月一两二钱,工匠为二两四钱,住坐工匠月五两四钱,大工匠为月九两。 石璞终于有了指导性的意见,石景厂四司的效益,很不错。 尤其是钢铁司的农具销量极好,煤井司的煤炸卖的更好,虽然有卖不了银子,但是可以换到粮食,价格也很公道。 石景厂、王恭厂,定到四倍生活所需,完全不成问题。 朱祁钰和朝臣们讨论了良久劳动报酬的标准之后,关于劳动报酬之事,终于接近了尾声。 太仆寺卿夏衡,立刻开始了构思大明马政改制,应该从什么方面入手,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的调查,才能与新的结论。 胡马不可用,是不可倚重,还是需要大明有马,如何养马,如何供给马户足够的劳动报酬,才是夏衡要考虑的事。 他也做出了表态,明年春节之后,一定将新马政之策拿出来。 “最近官邸官员可有怨言?朕挪用了太仓银币,放了赏。”朱祁钰对这件事还是比较在意。 大明又欠俸了。 不过这次的欠俸,是因为兵仗局的银币产能不足,导致陛下要借太仓的银币,定下的期限是春节之前归还。 这一借就是五十万两,京官直接得停发了两个月的俸禄。 “没有吧,上次发的也没花完…”王文眉头紧皱的说道,他确实没有听闻谁抱怨,难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又胡言乱语被抓到了? 陛下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李宾言蠢是蠢了点,但是这种事,李宾言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大明银币的购买力极强,而且供不应求,兵仗局打出来的那点银币,就如同小石子投入了大海之中一样,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平厘七钱,能当二两银花了。 现在坊间对银币有追捧之势,多数都是持币观望,而且京师铸币是六月末,第一次放是发俸,是八月中旬。 这两个月了,其实没花出去多少。 “朕还以为大家多有怨怼,朕打算赶紧还了,不欠债,心不亏啊。”朱祁钰点了点头,他打算还钱了。 五十万银币,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兵仗局一个半月的产量了。 朱祁钰可是知道户部的这些钱,可不仅仅是发俸,还有官署开支等等,都需要从户部支钱。 这一直欠着,朱祁钰说话,就不硬气,就不能站着把这个皇帝给当了。 现在正在京察,这可是罢黜升迁之大事,他可是要好好盘查一遍,这一年来京官到底有没有懈怠。 那欠着钱,自然底气弱,还不如赶紧还了钱,心安理得的京察。 帝不动,我不动,帝一动,我惶恐。 陛下这还钱的话,一开口,整个聚贤阁如同一阵阴风扫过一般,一片寂寥。 金濂第一次生出了陛下还是欠点国帑比较好的想法。 这好不容易安稳了一些,大家乐乐呵呵的住着京师官邸,最近暖阁的炭火也烧了起来,少了许多的烟火气,但是却十足的暖和。 这又要出什么大事了不成? 只有李宾言左顾右盼,他不太理解,为何大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陛下还钱,户部有钱发俸,这不是好事吗? 王文看着李宾言一脸迷惑的模样,叹了口气,这都四品官了,整日里迷迷糊糊的。 朱祁钰也感受到了一丝肃杀的氛围,叹了口气,自己整日空军,那是有理由的。 鱼成精了,抽干水,也是滑不留手。 金濂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京师最近有屯币之风,兵仗局还是得想想办法,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不够用,远远不够。” 这次换朱祁钰眉头紧蹙,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一个月三十八万枚银币,大约等同于七亿六千万铜钱,一年超过大约等于九十亿铜钱,你告诉朕不够吗?” 金濂点头说道:“陛下,缺钱啊,建国八十二载,都没有大范围御制铜钱,洪武年间发钞,永乐通宝海贸,宣德、正统年间就没怎么铸钱。” “宝源局有铜就锤两下,没铜就停工,一年不到两千万钱,合计不到两万缗。这欠的太多了…” 洪武年间还稍微好点,毕竟有大明宝钞可以凑合,御制银币敞开了造,得先把前八十年的窟窿填上,再算每年铸多少银币合用才是。 朱祁钰一愣,瞬间头皮发麻,这兵仗局累死,也还不起啊。 八十年的大窟窿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根本还不起 “容朕缓思。”朱祁钰示意金濂先不要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大明的户部尚书,怕是算错账了。 朱祁钰没有紧皱在心里快速的算账,然后开口问道:“八十年,得铸银币几何才能还得清?”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赶忙开口说道:“陛下,八十年是两千四百亿铜钱,折算下来是一亿两千万大明银币,按照现在兵仗局的铸币,月产三十八万算,再加上自然增速,大约需要三十年左右。” “陛下,这只是还账。” 大明朝廷欠天下百姓的铸币,既然弄好了磨坊,那自然要把这个磨坊好好的维持下去,那货币是维护磨坊的重要工具。 但是大明欠下了八十年的账。 而且这东西不能不还,朱祁钰虽然有一张朱祁镇禅让诏书,但那东西是给礼部洗地用的。 朱祁钰喊出了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那就得继承这笔庞大到恐怖的欠债。 林绣给出了一个三十年,大明可以还八十年账的数字。 但是这三十年呢?这三十年,大明人丁会不会增多,按照每人五十枚新钱的标准,大明这三十年欠多少? 若是陛下春秋鼎盛,一直未曾懈怠,三十年后,大明每年需要铸币多少,才能保证坊间物价和银钱的平衡呢? 朱祁钰人都傻了。 新货币政策,的确是个良政,看大明上下的反应就知道了,但是这欠的朱祁钰触目惊心。 “一亿枚银币,两千四百亿枚的铜钱,怎么会需要那么多啊?”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 金濂其实想说,前元那九十多年,天下生灵涂炭,元朝也没什么稳健的货币政策,更没有大规模铸铜钱,这还有九十多年的账。 但是毕竟那是前元的烂账了。 但是大明这八十年,那是必须要还的,这至少是一百八十多年,朝廷未曾大规模铸币的欠账。 钱荒,这一个荒字,其背后是惨不忍睹的大明财经事务,百姓缺钱少钱,血淋淋的现状。 朱祁钰看着兵仗局太监、讲武堂提督内臣,笑着说道:“永昌啊。” “臣在。”李永昌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他还为兵仗局的产量洋洋自得的时候,盐铁会议告诉他,他需要在三十年内,至少铸造两亿枚以上的银币,甚至更多,陛下才不会欠天下银币。 天地良心,一个月三十多万枚,一天一万枚,那已经极限了! “这事儿,交给你办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李永昌满脸惶恐,最后还是俯首说道:“臣…办不到啊!” “只需要把产能扩大一倍就好了。”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一倍,一倍就好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林绣,内承运库还能给两分的火耗给兵仗局吗?” 提高劳动报酬,可以有效的提高积极性,可以有效地提高生产力的飞速提升。 林绣从桌子底下抄出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半天说道:“可以,但是最多让两分了。” 度支部大使王祜也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的算着,然后和金濂耳语了几声。 金濂看了看账目,和度支部的大使王祜又聊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臣这里也可以拿出两分来。” 这样一来就是兵仗局一枚银币,可得一钱四分,而朱祁钰的内承运库只得八分,而太仓也只得八分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这样,朕给兵仗局一枚奇功牌,每年有提高工艺、缩减流程,却能保质保量的提高产能的工匠,授予奇功牌一枚,暂定十年吧。” “但是千万不可舍本求末,还是得多培养工匠,扩大基数。” 扩产一倍,再建一个兵仗局的分厂,不就好了吗? 但是大明没那么多的银匠供朱祁钰霍霍,限制产量的不仅仅是机器。 提高劳动报酬,也是招揽天下银匠。 李永昌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臣领旨。” 多给钱、给奇功牌,这是无上的殊荣,足够那些个工匠,不眠不休的改进工艺了。 林绣和度支部大使王祜互相讨论了半天,又算了半天,最后叹息的说道:“陛下即便是如此,三十年后,至少还欠一千亿枚铜钱,大约五千万银币…”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说道:“这还不算历年盐引欠下的,前事不算,每年超发盐引,也要有三十多万枚,三十年大约九百万枚银币,也就是两百亿左右的铜钱。” 林绣十分保守的估计了大明人数的增长,十分保守的增减数字,但是最后还是得到了一个让人颤抖的数字,一千亿铜钱,亿吊铜钱。 度支部大使王祜,则是补充了之前盐铁会议的钱引,那也是货币,那也是欠账。 多少?不多,两百亿铜钱,不过两千万吊而已。 加起来不过是五千九百万的银币罢了,相比较一亿两千万的银币欠账,确实不算多了。 朱祁钰看着林绣的账本,最终叹息的说道:“尽力而为吧,你们难,朕也难,都难,咱们啊,都勉为其难吧。” 欠的太多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清。 大明一旦开海,这欠账会不停翻番一样,涨到天上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于谦留了下来,陪朱祁钰下兵推棋盘,这次玩的是岭北之战的地图,就是洪武五年的岭北之战。 于谦执北元,朱祁钰执大明,这一把四百多个回合,玩起来太慢了,至少要半个多时辰。 兵推过半,兴安叹了口气说道:“其发和林始于一处,旁及四隅,凡在东西南北者,皆知其所自也。震浅则大,而所及者近,涌泉溢水,三百里人烟几绝,摧折无遗。” “地陷。”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上次陨石的事儿,他已经十分的惊骇万分了,这次提前说好了不用陨石,居然搞起了地陷?! 这还是浅震,涉及范围很近,正好把于谦手中的北元主力消灭的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剩。 兴安伸手将于谦中路军主力旗,一一拔掉,叹息的说道:“天灾人祸,非人力也。” “诶,不是,你这个大珰,怎么能这样呢?这怎么会有地陷这种事呢?!”于谦终于忍不住了,下棋就下棋,这已经不是黑哨了,这是强行结束!掀棋盘了。 这路子太野了,以至于,于谦都呆滞了。 他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了,好了,不下了。”朱祁钰示意于谦稍安勿躁,把棋盘收了起来,聊起了正事。 于谦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把自己激荡的心,安稳了下来。他饮了一杯茶之后,心态终于平定了下来。 于谦又饮了一杯茶,越想越气。 “陛下以为,京察何物?”于谦要聊的是眼前的大事,京察。 兴安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听着陛下和于谦论证,这是他的学习的最佳良机。 唐朝有名宦高力士,有千古第一贤宦职称,唐玄宗李隆基晚年怠政,几乎所有的事儿都是高力士在处理,算不上井井有条,但是的确是维持了很久。 但是随着杨国忠的权柄越来越大,高力士也失去了权柄,这煌煌就立刻败了。 对于兴安而言,他需要成长起来,倘若哪一天,陛下也开始怠政了,司礼监就必须履行其当初高力士的责任,而且要做的更好。 朱祁钰对于京察为何物,认真的思考片刻说道:“纠察官员是否懈怠、贪腐,乃是京察设立之初的用意,庸者下,能者上。” 于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其实陛下,京察不必拘泥于形式,早先陈情疏京察,京察失效,这纠察官员,是如何维护?” “自然是各官署擅权,朋比为奸,在燕兴楼、太白楼里京察,只不过考评的不再是勤政、廉洁、才能,而是考评谁的人脉更广,谁的银子更加厚重,谁的家世渊源。” “陛下办了官邸,那这京察之法,就得大办特办。” 于谦的意思很明显,三杨辅国的时候,以正统帝幼冲,数年之内,每朝只准奏请八事,可是从皇帝这里,弄走了不少的权力。 比如这京察的权力,就是在那个时候从皇帝手中失去的。 但是京察的手段,并没有消失,而是散到了群臣的手里。 这必然滋生贪腐,必然滋生朋党,必然导致朝堂乌烟瘴气,想做事的人,却什么都做不得,只能同流合污。 “长久下去,必将国之不国。”于谦叹了口气,颇为感触。 这大明的吏治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变了一个风气,这和陛下不断的收回权力,再一拳拳的砸下去,有很大的关系。 陛下做是始终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却把这事,一件件,一桩桩都办得极为稳妥。 朱祁钰点头说道:“所以京察之事,定然有些人乱喊乱叫,狺狺狂吠,朕不会理会。” 于谦喝了口茶说道:“陛下,朱见澄多重啊?” “六斤六两,足月。”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 外廷是不知道泰安宫诸事儿的,王直上次请旨移宫皇宫居住,朱祁钰训斥,自此以后就没人敢问泰安宫的诸多安排了。 于谦一听也是眼角带着笑容说道:“六斤六两好,很好,足月,也很好。” 他颇为欣喜,大明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朱见济,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只有一个孩子,国本之位不稳。 陛下俩孩子,那就是让人十分欣慰的事儿了,孩子这东西,还是多多益善,顶多闹出点汉王朱高煦之乱之类的小乱子,不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陛下正在推动诸王勋戚一体纳税。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保障,朝臣们的心思就能多安定几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朕宁愿欠账 于谦忽然问到孩子的事儿,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下面要说的话,涉及到了国本二字。 陛下有孩子,大家才能拧成一股绳,这大明的新政才不是无源之水,才能源源不断,才不会人亡政息,才会万世之法不移。 一个孩子还是不太稳,还是得多生几个才是。 于谦俯首说道:“还请陛下独掌铨柄,谨防党祸之事横起。” 铨部,就是吏治大权,铨有衡量之一,吏部有铨部之称,铨柄自然是握着官员升迁、罢黜的权力。 这也是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于谦继续说道:“惜前宋亡也,莫过于朝堂党祸四起,从大宋国初,南北之争,再到王钦若与寇准争相,至五鬼登台,再至元丰、元祐党人,莫过于鼓噪声势,外敌不及家贼,从政见不合,至使动辄生死的党锢,虚耗国力。” 王钦若与寇准争夺宰相之位,是围绕着澶渊之盟而展开的,澶渊之盟本就是城下之盟,寇准有大志却被宋真宗冷落。 五鬼登台则是宰相王钦若、三司使计相丁谓、礼部郎中林特、崇文院检讨陈彭年和宦官刘承珪,他们忽悠着宋真宗搞出了泰山封禅。 自此之后,皇帝羞于泰山封禅了。 元祐党人、元丰党人,则是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全面反对新法为脉络。 宋朝的党祸之剧烈,触目惊心。 于谦看着陛下若有所思的模样,继续说道:“党锢可有益?百害而无一利,朝政从无定策,更无一以贯之之政令,朝堂倾轧,朝纲败坏如斯,最后闹到立碑攻讦的地步。” “陛下握铨柄,则天下独陛下一言,即便陛下是错的,又如何?” “臣僭越。” 于谦说的甚至有上干天怒之辞,什么陛下是错的。 胡濙第一个反对,谁说陛下错了? 陛下怎么会错! 但是皇帝也是人,他的想法有可能是错的,但就是错的又如何呢? 朝堂之上,只要是一个声音,即便是错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把它办下去,也好过党锢、党祸四起。 危国四祸,是需要警惕的。 朱祁钰不由得感慨,治国这种事,这些优中选优的臣子们,的确都是扛鼎之流。 于谦说的党锢、党祸,并不是宋朝特有。 明朝末年,万历年间朝臣,借着京察和大计,搞党争,直接把大明搞成了半残。 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和努尔哈赤,在萨尔浒摆开了阵仗,准备打仗。 而彼时,朝中京察和大计,齐楚浙三党和东林党,正是撕咬的最凶狠的时候。 萨尔浒大败而归,熊廷弼经略辽东,颇有作为,打败了新胜士气高涨的努尔哈赤,守住了沈阳,甚至一度在开原、铁岭和努尔哈赤陷入了拉锯战。 熊廷弼在辽东颇有作为,想要培养兵力、积蓄实力,以戚家军旧脉为核心,再建辽东都司军威。 熊廷弼并不是党人,如果真的严格来算,他属于楚党,齐楚浙败北,东林独大,熊廷弼辽东经略被罢黜,以袁应泰取而代之。 袁应泰最后战死沈阳,沈阳陷落,辽东都司就此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朝中群议汹汹,熊廷弼还没走到京城,就再次被任命辽东经略。 熊廷弼立刻以三防布置之策,以广宁、登来、山海关为犄角,准备好好的跟努尔哈赤碰一碰。 结果广宁巡抚王化贞,摆了十三万大军与城外,与士气正旺的建奴八旗正面对垒,被打的溃不成军。 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东林党的王化贞,却苟活到了崇祯五年,才被崇祯皇帝从诏狱里提了出来,明正典刑,砍了脑袋。 齐楚浙三党败了,但是没有完全败,他们聚集在了魏忠贤的党羽之下,再建阉党。 大宋的彼时彼刻,正如大明的此时此刻。 君出、虏入、播迁、党祸,果然是四亡国之祸也。 大明的确强,但是再强,也承受不住四祸齐出,最后折腾到了亡国的地步。 朱祁钰深以为然,嘉纳其言。 铨柄,必须牢牢的握在皇帝的手中,京察之事,尤其是六部明公和都察院总宪这等要害职务,皇帝必须亲拿亲问,方为安国定邦之策。 “于少保真乃国士也。”朱祁钰颇为感慨的说道。 大明末年,要是有个强势如于谦这样的人,还至于弄的日月山河倒悬,大明江山破碎的地步吗? 于谦对南迁的人是什么态度? 言南迁者,斩。 于谦已经足够温和了,但是对党祸、朝争依旧要以斩首来威慑。 朱祁钰就直接一步到位了,摇唇鼓舌、狺狺狂吠、动摇军心的凤阳诗社十四君子,被朱祁钰直接从牢里提了出来,整整齐齐的剁了脑袋。 他不是于谦,战时动摇军心,不光是朝臣,文人雅士骚客,更加不可。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掌六部明公、总宪之京察,铨部掌京官,京官方可掌地方,否则,党祸必然四起,朝令夕改,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于谦说的思路和朱元璋废宰相的道理是相通的,天下大事,想要避免党祸,那就得大权独揽。 陛下掌铨部,断朝纲,官吏称其职,天下方能安泰,国泰则民安。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 想要避免党祸,何其难? 让大明再次伟大,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只要陛下不懈怠,必然可以实现! 于谦说完了京察和大计的意义,有些奇怪的问道:“陛下压了银币,为何不压金币呢?金比银贵,既然可以铸银币,为何不铸金币呢?” “臣愚钝。” 于谦其实在刚才盐铁会议上,他就想提这件事,但是认真思考了许久,最终没有说出来。 陛下乃是大明户部尚书,他能不知道金币比银币更贵吗?但是为什么不铸金币呢? 一两金子大约等同于十七两银子,一枚金币大约等同于十七枚银币。 这要是还账简直太轻松了。 但是陛下似乎宁愿顶着欠账的风险,依然要坚持铸银币而非金币。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朕不想,而是不能。” “于少保真当以为势要豪右之家,制不出来这御制银币吗?” “恰恰相反,他们若是真的有心此事,却是完全可以,但是投入极高,却是收效极低,尤其是刚刚决定给兵仗局,让了四分银。” “他们要让银匠们跟着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盗铸御制银币,自然要有丰厚的报酬。” “他们不盗铸银币,那是严刑峻法高悬,头顶上,顶着一把剑,不敢罢了。” “朕当初就说了,私铸银币等同谋反,刀在他们脖子上架着,他们不做,更是因为无利可图。” “但是铸金币呢?其利甚厚也。” “足以他们顶着严刑峻法,冒着天大的干系,找到足够的人手,败坏大明御制银币了。” 朱祁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金币只有大不列颠尝试过作为货币发行,都是极小规模,但是立刻带来了大量的盗铸,之后金币其实都成为投资物,而非货币使用。 自古就有点石成金的传说,一旦放开了金币,甚至发行了金币,那势要豪右之家,立刻就要明火执仗的开干了。 大明的新货币政策还没起航,就会夭折了。 那就不是钓鱼、捕鱼,而是往鱼塘里下毒,竭泽而渔不可取。 朱祁钰继续解释道:“于少保不知其中详情,现在宝源局收的银子,已经从碎银子,变成了金花银,很多势要之家都把银子铸成金花银,再到宝源局更换银币,为何?” “因为宝源局杂色银到金花银,也要收三成的火耗。” “他们现在用埋在猪圈里的油纸包裹的铜钱,去换民间的散碎银子,因为这里面有利可图,虽不丰,但也是一笔收入。” “若是开放金币,他们连坊间的碎银子,甚至银料都不用收了,直接造假金币获利极高了。” 朱祁钰解释清楚了金币为何不能做货币的原因,因为势要豪右之家,会冒着天大的干系仿制,造假,利润太丰厚了。 于谦不住的点头说道:“臣谨记圣诲。” 至此,于谦知道了,果然陛下始终防备着一群人。 他当初看到的没错,陛下那三座墓碑,现在已经埋了一座,那就是正统帝朱祁镇,虽然似乎还没有封土。 现在还有两座墓碑,还没有人认领,肉食者鄙,陛下始终对他们抱有十足的警惕。 于谦愣愣的说道:“按照陛下所言,两倍则安,四倍则泰,六倍则兴,可是陛下,农庄法,官府只收一成半,这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谷租、藁税、乡部所求。 大明训练了很多义勇团练,这些义勇团练,就是反抗乡部所求,藁税加起来才一成半,这已经是六倍则兴了。 尤其是随着流民不断加入农庄,石景厂的一些铁料做农具,颇为耐磨,大明的基层生产力正在高速恢复着。 虽然现在只有两倍与丁口所求,但是不用几年就是四倍,六倍不止了。 现在开荒的氛围极其浓厚,若非掌令官以真武大帝敕不得焚山,现在燕山要被烧光了。 “不算低了。”朱祁钰摇头说道:“就这个税就是了。” 朱祁钰再次确认的说道:“足够了,贪乃万恶之始。” 于谦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认真的问道:“臣受教。” 显然,于谦感受到了农庄法和陛下推行的货币政策,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上的东西,甚至农庄法在,某些方面更加高级的大道至理。 但是于谦只是感受到了,但是他却品不出来。 陛下不说,于谦只能抱憾,自己琢磨去了。 于谦和朱祁钰又聊了聊朝中大事,于谦才俯首打算离开。 “陛下,京察那边,一个正五品的按察司佥事,现在已经被都察院的人,鞫训了。”卢忠面带兴奋的走了进来,他最近真是闲的头皮发麻。 自从去岁,陛下为了削太上皇帝号,不断的下饵之后,就一直没捞到什么大鱼,对于锦衣卫这个衙门而言,一年歌舞升平,这日子简直是太难熬了。 前不久,还以为襄王府会出点动静,卢忠都点检好了缇骑,准备随时出京。 这次京察,翻箱倒柜,终于逮到一条! “哦?去看看!”朱祁钰站了起来,颇为满意的点头。 钓鱼佬终于不空军了! 把水抽干了,再空军,就说不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发现一个,砍一个 朱祁钰这一年来,严刑峻法一直高悬,却迟迟没能落下,朝堂上这群鱼,太精明了。 这次抽干了水,似乎有收获了! 此时的铨部衙门,已经落了锁,错非皇帝黄衣使者至,或者皇帝亲至不得打开,一直要持续十天左右,才会开门。 审查在京官员所有的题本,而这种审查,乃是都察院、刑部、吏部、锦衣卫、通政司一起参与其中,所有的题本,都会糊名审查。 你在都察院混得开,但是你不见得在刑部能吃得香,吏部的考功司和清吏司你也得有人脉,现在又多了锦衣卫和通政司。 能在糊名的情况下,躲过如此京察之人,那必然是手眼通天,至少也是六部尚书级别的明公。 可是这个级别的明公,那是皇帝亲自审查了,和此时铨部的所有人,没啥关系了。 而此时的吏部右侍郎曹义正在敲着桌子说道:“朝廷遴选才贤,共图治化,以安生民,非以之病民也,陛下著都察院会同吏部,详加察核。” “陛下下旨京察,咱们这过去了一日,可曾有收获?陛下问起,我们两手空空,如何交待?” 吏部右郎中俞山低声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本,是去年年末的事儿了,太仆寺少卿刘容,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马匹少了近万匹,大案啊!” 曹义立刻站了起来,拿起了俞山的奏疏,越看越是兴奋,但是很快就颇为俱丧的说道:“刘容去年好像战死在土木堡了,这件事陛下也过问过了,正统年间,如此行事者颇多,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这是是太仆寺卿夏衡主管,已经上报天听了。” 很快吏部考功清吏司郎站了起来说道:“我这里,大案!草菅人命,正五品山东按察司主事赵缙!草菅人命的大案!” 在考功清吏司郎兴奋不已的同时,都察院其余负责京察的人员,都很快的锁定了赵缙这个山东按察司主事。 此人因病回京,留京听用,准备往上再爬一爬。 都察院里有个李宾言,乃是右佥都御史,人皆言其耿直。 很多人都盯着李宾言的位置,这赵缙进京听用,自然是奔着李宾言的位置去的。 结果,查出了一桩大案。 很快,关于赵缙的这个案子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在朱祁钰踏进吏部的大门的时候,关于赵缙的所有案宗,都被挑拣了出来,等待陛下拆糊名封。 朱祁钰看着数十本题本放在案前,拿起了第一本。 刑部尚书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依大明律,监临之官非法殴打人致死,要杖一百、徒三年,追埋葬银十两,但又规定依法决打,邂逅致死者勿论。” “但是这个赵缙显然不是依法决打,而是自创了一种刑具。” 朱祁钰就看了一本,血压都上来了。 这是典型的冤假错案,南京正五品千户文贤的父亲,死在了南下西洋的路上,文贤继承了父亲的军爵,任南京太仓守备。 赵缙巡视之时,以非贪即盗为名,将文贤送进了监牢之中,这屈打成招不成,文贤穷困,无钱行贿,就被赵缙私刑给弄死了。 这个私刑夹棍板,高约八尺,上有木闸固定双手,下有牛皮筋系腰,下面有双孔方木木楔子,把犯人的脚裸塞进空洞里,然后用锤击打木楔。 受刑人的脚踝就会疼痛不已,严重者可以将脚踝骨夹碎,以致终身残废,甚至致死。 赵缙把私刑之事隐瞒,写成了依法决打,但是应天府衙仵作,却是写的脚踝骨夹碎,剧痛而死。 这文贤有个弟弟,叫文让,文让行贿南京刑部监牢牢头,拿到了物证,要进京告状。 赵缙知道后,联系了漕贼将文让击杀,但是做的不干净,被大名府报了上来,那个夹棍板,就被送到了京师来,还有一份满是血的状纸。 这还是一个案子。 而赵缙手下的亡魂何止这两条? 有一个名为康梦鹤的廪生,刚刚娶妻小名田芳莲。 田芳莲被恶少欺辱,康梦鹤一时气愤,便把恶少杀死了,这廪生按律应该斩首,济南府尹以情有可原而免死,复报大理寺,大理寺断:发两广烟瘴地区充军,定地发往广西。 田芳莲随夫君流放充军广西,结果还没走出山东,夫君康梦鹤就被害死。 赵缙当时巡查至济南府,居然要强占田芳莲。 田芳莲挣脱之后,一弱女子,以乞讨为生,入京告到了大理寺,可是田芳莲自己也没熬住,去岁就冻死在街头。 为何赵缙要强占?因为田芳莲长得十分好看。 这只是第二件。 这满桌子都是赵缙做下的事儿,贪财好利、公然索贿、官倒粮马、强占民田、买官卖官。 “让锦衣卫鞫捕,查补两次,呈到御前吧。”朱祁钰揉了揉略微肿胀的额头。 几个衙门很认真的在京察,每一件事都是几部衙门的案宗一起追查。 朱祁钰知道官僚是何等模样,只是真的起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被气的头晕目眩。 卢忠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走进了吏部的衙门,找到了还在看案宗的陛下,俯首说道:“陛下,臣去鞫捕赵缙,在他家的院子里,金砖十块,一千六百两黄金,按牌价,十一万五千两白银。” “银砖一百四十二块,合计一十四万两。” 卢忠有个绝活儿,就是抄家,甭管你的钱藏在哪里,哪怕是马厩的粪坑里,他也能刨出来。 而且还能不停的顺藤摸瓜,把所有藏起来的钱,都给找出来。 主要是卢忠在经纪买办那里,有很多的线人,只需要消息散出去,自然会有人把事情告诉他。 对于卢忠而言,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秘密。 只要是陛下想知道。 卢忠继续说道:“按照赵缙的俸禄,他得赚两百年,才有这么多的银钱,而且臣还查过了,此人在太白楼养了两个外妾,出手极为阔绰。” “臣还没开始查补呢,就已经查缴了这么多,待臣再去查补。” “对了,这赵缙,跃龙门之前,家里有薄田十七亩,母亲因为让他读书还饿死了。” 朱祁钰转过头来愣愣的问道:“这个赵缙的母亲,为了让他读书饿死了?那他读了些什么书?” “读了些什么书!读到狗肚子里吗?” 京师的官员,在朱祁钰三番五次高举屠刀,又是吊、又是剐、又是砍头、又是流放永宁寺,这一系列的动作下,京官住着官邸暖阁,过去那种靡靡之风,荡然一空。 但是这天下的官员,可不都是如此。 卢忠都闲了一年了,他天天没事就去官邸转悠,可是一直没有轮到他出手,可想而知京师的环境与氛围。 现在大明的朝廷,甚至可以骂皇帝是亡国之君,但是不能贪赃枉法。 这就是现在官场的规则。 朱祁钰天天被骂,今天亡国之君,明天酒池肉林,后天就是国将亡,妖实产之,他也习惯了。 但是至少京师的臣工们,现在有有几分人样,甭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至少都在勤勤恳恳的做事,没有胡作非为,更没有违法乱纪。 但是这些地方的官员,就不一样了。 整天空军的时候,总是希望能钓出来,这把水抽干了,逮到了一条,却是气的头昏脑涨。 “陛下。”吏部尚书王直看着陛下的模样,颇为有些担忧的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朕无碍。” “朕听闻,政治清明的时候,官员升迁,往往是因为勤政奋进、为国分忧;在政治昏暗的时候,即便是有操守廉洁、颇有作为的官员,却难以升迁。” “如果要升迁,不是朝里有人,便是行贿邀誉。” “想要朝里有人就得要去结识权贵,邀誉则需要行贿,两者都少不得钱财,在天不雨粟,地不生金的情况下,权力寻租就是获利的最好手段。” 王直俯首说道:“陛下,的确如此。” 陛下说的不是废话,权力寻租是一种很常见的官员谋财的手段,自从兴文偃武以来,大明朝的官吏看皇帝手里没了屠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所以等待锦衣卫查补之后,这个赵缙朕必定将其明正典刑。” “若有其他类似之人,一并斩首示众,明年开春之后,就准备大计吧。” 大计,则是全国范围官僚的一次大规模的审查。 京察和大计,乃是大明官场的免疫系统,若是失效,大明就真的病了。 “臣领旨。”王直叹了口气,俯首领命。 其实他也不想气着陛下。 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和稀泥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京官住进了官邸,这就大大的限制了过去的吏治潜规则。 若是不举起京察、大计这两把利剑,陛下怎么能够审察臣子,京官如何纠察天下百官呢? “这样的臣子普天之下,还有很多。”朱祁钰点着赵缙的案宗说道:“发现一个,就查办一个,查实之后,就砍一个,绝不姑息养奸!” 第二百二十章 朱瞻墡:怎么全都想我死?! 其实朱祁钰并不想把君臣关系搞的那么如履薄冰,但是这些臣子非要逼的他,不得不拿起屠刀来。 京察是一种行政手段,朱祁钰举了起来,自然没有放下的可能。 “陛下,前政弛极,皆不修法度以明军政,若是要大计,需要先正纲纪,纲纪先礼,方为治天下之法也。《令》以教之于先,《律》以齐之于后。”王直对于吏治已经准备了许久,自然是有详细的思路。 例、令、律为大明的三大法律准绳,其中例为敕谕、令为教化、律为准绳,大明律为最后底线。 王直的意思是,先定纲纪,再颁令约,然后,重拳出击。 定纲纪、制令约,都需要陛下下敕谕,对吏部、刑部的《吏律》、《吏令》进行指导,群臣群议商定,面呈陛下,最终推行。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王尚书请旨京察之前,朕已经拟好了敕谕,待到京察结束之后,立刻开始制定纲纪令约便是。” 例为敕谕是不能违背的,那是抗旨。 当然也可以纠集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进行封驳事,只要你说的过皇帝的道理。 京察持续进行,朱祁钰亲自坐镇铨部,他开始和司礼监、锦衣卫一起查点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文渊阁大学士。 六部尚书于谦、王直、金濂、胡濙、俞士悦、石璞,都察院总宪王文,文渊阁大学士陈循。 首先就是操守,这里面就属胡濙和王直没有操守,胡濙是四代礼部尚书,手握科举重权,送礼的何其繁多? 可是胡濙就是这么个人,谁在位他就支持谁。 陛下尚节俭,他在去岁王直请旨移宫不准之后,就敏锐的感觉到了风向变了。 胡濙开始切割过去那些旧俗,切割的有多快? 在京师之战还没打完的时候,胡濙已经到内承运库把这四十余年来,贪赃枉法所获之物,交到了内帑。 比朱祁钰追索西山煤窑私利,还要早俩月。 胡濙并非巨贪,总共不到万两银子,和那第一次坐实罪名,就查出了三十万两白银的赵缙比起来,算得上非常清廉了。 王直没有操守,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琅琊王氏出身,京师一应供给由琅琊王氏进行供应,生活奢靡。 但王直自从搬进了官邸之后,王直和琅琊王氏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这些,朱祁钰也没打算追查,登基的时候,朱祁钰已经大赦天下了,皇帝金口玉言。 再说自从速八大,不是,朱祁钰登基之后,还不收手之人,那自然要降下雷霆之怒。 几位六部尚书,在朱祁钰登基一年以来,都算得上勤政、廉洁。 这里面最穷的就是王文了,官邸一座,别无家财。 自此朱祁钰得到了一条结论,那就是无论从稳定统治秩序,还是从有效治理社会的角度来说,统治者和广大百姓的立场,都是不希望出现腐败现象的。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比如大搞议罪银,皇帝索贿不得,就让臣子索贿的乾隆。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最近那些大狼狗都训练的极好,但凡是有点银锭子、金钉子的味道,它们都能闻得到,陛下要是疑心哪位明公,可让大狗去嗅一嗅便知。” “打地洞的味道也能嗅出来吧?”朱祁钰放下了一卷案宗说道。 兴安点头说道:“能。” “那就去一趟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既然要抽水,那就抽干净,仔细检查。 不仅是官邸要检查,其他地方也要查。 卢忠带着缇骑们再次离开,换了身装扮,散在了京师的角角落落,摇身一变,从缇骑变成了经济买办中的一员,去打探消息去了。 经济买办是最靠不住的一群人,他们唯利是图,至少些许的散碎银两,卢忠都能得到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卢忠又很擅长调查,总是会有所收获。 京察在如火如荼的展开,京师的百姓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消息,陛下最近怕是又要杀人了。 铨部的门锁上十天之后,终于缓缓打开,一份详细的名单送到了朝廷。 基本上没有值得陛下降下天怒之事。 朱元璋真的执行剥皮揎草的一共就两人,广西布政司官张凤,和按察司副使虞泰,只此两人。 陛下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比太祖高皇帝还要狠戾,登基至今砍了多少人了? 如此严刑峻法之下,依旧要贪,要享受,那基本和阳间告别了。 赵缙是个特例,他不是个京官,他是听用,等待李宾言出京之后,要做右佥都御史的人。 即便赵缙赶不上京察,就文贤的弟弟文让,入京不得,寡妇田芳莲这两件事,已经闹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陛下得知。 赵缙贪腐罪名,已经坐实,只待查补了。 让陛下定下雷霆之怒的事儿没有,但是怠政的可不少。 在一连串的人事调动中,极少数的官员被直接罢黜,部分的人将会离京为官,一些地方的按察司会入京,也有翰林院的庶吉士被启用。 在一连串的调动中,京师为之清明了数分。 朱祁钰的圣旨也来到了六部衙门。 “彼之君臣,不思祖宗创业之难,骄淫奢侈,但顾一身逸乐,不恤生民疾苦,一旦天更其运,非特不能保其富贵,遂致丧身灭名。” “各地御史、天下之言,时见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疾苦视之漠然。” “自古王者之兴,未有不由于勤俭,其败亡,未有不由于奢侈。” “往昔所定《律》、《令》,芟繁就简,使之归一,直言其事,庶几人人易知而难犯。天下果能遵《令》而不蹈于《律》,刑措之效,亦不难致。” “兹尔臣庶,体予至意。钦此。” 大明的前代皇帝的例,也就是皇帝的敕谕要被废除,然后再将历代的例整理之后,挑选合适的条目,修例,并颁行四方。 朱祁钰在诏书里要求了对吏律的重点为反腐抓贪。 贪,乃万恶之源。 京师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之中,文官们齐聚一堂,对过去的敕谕进行筛选,准备增补大明律,尤其参考了大诰和唐律进行增补。 大明皇帝诞下了麒麟儿的消息,随着大明驿站的驿卒们在官道上的驰骋,传到了大明的角角落落。 朱瞻墡人在襄王府花天酒地,虽然终日与伶人歌舞,但是依旧绷着一根弦儿,他已经第三次卷入皇位争夺了。 第一次是朱瞻基在南京监国,仁宗皇帝龙驭上宾,他被下旨监国。 第二次是朱祁镇幼冲登基,他人在长沙府,被卷了进去,当时他连黄衣使者都没见,直接拒不奉诏。 第三次,就是这次土木堡之变,他的金印都被拿走了。 这些倒霉事,都让他这个皇叔给碰上了。 朱瞻墡从始至终都秉承这一个思路,想让他送死?没门! “看看看,孤说什么来着?陛下就是在找人揍!幸好孤聪明呀,这要是抗旨不遵,不交田册,你猜陛下这次翻身,要轧死谁?”朱瞻墡看着手中的敕谕冷汗直流。 若非他跪的快,陛下这次翻身,他就是刀下鬼了,被轧死的就是他。 陛下要推动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纳税,他交田册之前,也非常的犹豫,但是他总觉得不对劲儿。 结果很快呀,大明皇帝的拳头砸了下来了,他差点就被锤了。 朱瞻墡擦了头上的汗,在大明做嫡皇叔真的是太难了。 每一个皇帝登基,拿嫡皇叔开刀,已经成为惯例了吗? 宋案看着自己这位襄王一副侥幸的样子,就是叹息,他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送来了银三百两,纻丝十表里,罗丝十表里,纱十匹,以表亲亲之谊。” 朱瞻墡眼睛一亮,东西不重要,陛下有了子嗣,还赐了不少东西,甭管贵贱,这亲亲之谊,陛下还糊上了。 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初先帝朱瞻基去西安门内,看高墙内的二叔朱高煦,二叔伸脚绊倒朱瞻基的事儿来。 皇帝给面儿,你不要,那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朱瞻墡沉思了片刻说道:“还礼一定要还礼,就倍之好了,孤是皇叔,这东西是给侄孙的,当然要大气点儿。” “孤再想想,对,去年在广德寺求的开光佛拓取一份,不对不对。” “当今陛下不尚佛,封国师都是陛下大兄稽戾王干的事儿了,弄一群和尚,在朝堂上念佛,乌烟瘴气的。” “坊间流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就把前年在真武山,请的长命锁,一并送京。” 真武山距离襄王府很近,不足两百里地,朱瞻墡还真的去真武山求过长命锁。 宋案有做姚广孝之志,可是他的襄王并没有做太宗文皇帝的勇气。 宋案领命,然后犹豫了很久说道:“禀殿下,臣和殿下想的却是完全相反。” “这次躲过了一劫,下次怕是躲不过去了,此刻陛下为了北伐之时,多表亲亲之谊,那要是陛下打完瓦剌呢?” “这一刀…”宋案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 天下谗臣无数,他们为了利益四处奔波游说,这襄王府,自然也有谗臣。 朱瞻墡眼睛瞪大看着宋案,大声的喊道:“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谋害孤?” 宋案用力的眨着眼,他颤颤巍巍的说道:“臣所思所虑,皆为王上,何来谋害之说?” 朱瞻墡怒斥的说道:“如此诛心之语,你不是在谋害孤,是什么!” 朱瞻墡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这个宋案是正统年间派来的长史,本身就是派来监视他的人。 能监视藩王的长史,那必然是正统帝的嫡系,朱瞻墡当然有理由怀疑,这个长史,是在害他! 想他死!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京察和大计的抓手 朱瞻墡所说的诛心,乃是一种非刑之正。 比如他的二叔朱高煦,到底有没有绊倒前去彰显亲亲之谊的先帝朱瞻基呢? 朱瞻墡不知道,但是先帝朱瞻基说有,那必然是有,没有也是有。 这就是诛心。 皇权更替,历来都是腥风血雨,朱瞻墡已经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嗅觉,躲过了三次,整整三次的杀身之祸。 陛下也就是要了点税,既没有搞大削藩,也没有断俸。 宋案一开口,朱瞻墡就立刻品出了不对劲儿,他高声的喊道:“你就是想看我们同室内伐,贻笑外人!” “来人,将其立刻拿下,送往京师!” 宋案呆滞的看着朱瞻墡,他就是稍微试探一下,朱瞻墡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招惹了杀身之祸。 “王上,臣冤枉啊!王上!”宋案高声疾呼,却被校尉拖走了,送于了铁册军,铁册军只会坐罪增补查实是否有联袂外人之罪。 朱瞻墡看着宋案被拖走了,长长的松了口气。 谗臣是什么?谗臣会无限放大内心的恐惧、野心和欲望。 这些个谗臣总是在三言两语之间,挑拨离间。 他们的危害,朱瞻墡一清二楚。 当初王振还在的时候,三言两语就忽悠的他那个有点懒的大侄子,云里雾里,居然准备五天就开拔,当大明京营的将士们,都不用吃饭的吗? 虽然朱瞻墡很想跟陛下讲讲宗族礼法的道理,但是思前想后,为了襄王府这三百口人的脑袋,还是莫要招惹那位僭主的好。 这位僭主实在是太狠了。 “去跟锦衣卫的人说你到底是不是清白吧。”朱瞻墡擦掉了额头的汗,吩咐下去了自己还礼的事儿。 “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提着脑袋造反,即便是成了,整日里跟朝臣勾心斗角,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忙到头,能享受几天?我那个大侄子,病重了都要见耆老,哪里有做王爷逍遥快活?” 朱瞻墡并没有多少野心,如果有野心的话,在三次的皇权更替之中,他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王位,继续这么逍遥快活下去。 朱瞻墡的回礼送到了京师,铁册军锦衣卫也将宋案之事,禀报京师,一并办了加急,挑唆宗室内斗,大诰里明文规定必斩。 当初朱棣起兵的时候,打的清君侧名义,就是要清那些忽悠朱允炆大肆削藩,煮豆燃萁的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 当然,都过了金川门,进了南京城,南宫大火,朱允炆不见了,这皇位朱棣不坐,也得坐了。 朱瞻墡能打清君侧的名义吗? 其实也可以。 朱祁钰太庙杀兄、违反祖制、凿山伐石、弛用金银之禁,这些不都是清君侧的理由吗?朝中奸佞无数,举起大旗反了这庶皇帝,也不是不行。 但是朱瞻墡一无兵、二无将、三无相,反个屁。 当今陛下凭借什么当稳的皇帝? 那是德胜门外亲夺旗,却瓦剌兵锋千里,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若是当时稍有差池,他就得准备着在襄阳称帝,那是大明改名叫南明的风雨飘摇时刻。 他朱瞻墡有啥? 除了一个嫡皇叔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朱祁钰收到了襄王的回礼,拿着那枚真武山请来的长命锁,摇头说道:“派人验一验,若是无碍,就送内承运库吧。” 兴安俯首领命,拿走了那枚长命锁。 于谦看着那长命锁,只能感慨,朱瞻墡不是个蠢人,更没有多少野心,否则陛下这雷霆之怒下,怕是又要多一个襄庶人了。 以陛下斩草除根的决心,襄庶人一脉,怕是一个也活不了。 于谦其实一直担心一件事,那就是陛下对稽王府斩草除根,怕是最后一丝遮羞布都扯了,到时候才是真的撕破脸的时候。 稽戾王有罪,陛下太庙杀人,却留下了稽王府,这件事在于谦看来,给了所有朝臣体面,也给了天下宗室体面。 这要是真的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怕是要天下罪之了。 于谦总是如此的温和,他愿意让大明朝体体面面的走下去,但是陛下是个舍得动手的人,所以他和陈循的日常工作就是劝仁恕之道。 当然,似乎没什么太多的用,今天劝仁恕一点,明天就是更暴戾两分。 不过于谦还留着一手,他是废立稽戾王的主导者。 天下罪之的时候,把他拉出去当谗臣一砍,天下再罪,那就是造反了。 于谦不善于洗地,但是他给大明留下了不至于天下皆反的退路。 他乐呵呵的说道:“六部送来了新例,以陛下明言重典治吏、反腐抓贪为主,《刑律》之中,对《受赃》罪名进行了增补。” “比如官吏受财、坐赃致罪、事后受财、有事以财请求、在官求索借贷人财物、家人求索、风宪官吏犯赃、因公擅科敛、私受公侯财物、尅留盗赃、官吏听许财物二等十一条,进行了重新勘定。” “其中风宪官吏犯赃,求索借贷人财物,若卖买多取价利,及受馈送之类,则各加其余风宪科道官吏罪三等。” 风宪官吏是什么? 那是大明除京察、大计之外的常备的监察部门,朝廷里是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地方是一十三省的按察司和各巡按御史、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等等。 这些个风宪官吏要是出了问题,那大明这监察部门就彻底失效了。 风宪官吏烂了,整个大明朝的官场就彻底的烂透了。 吏治,先从风宪官吏入手。 陛下申饬都察院的三件事,在今天看来,颇为长策之意。 宵禁、私自稽首跪拜礼、总宪,当初申饬都察院,现在以风宪官吏入手,去整治吏治的思路是对的。 对风宪官吏受赃,罪加三等,乃是律,申饬都察院乃是例,禁止私自稽首跪拜,乃是令。 “其实朕去年春节前,就打算整饬吏治,但是朕左右想了想,一直推到了今天。”朱祁钰叹息的说道:“这反腐抓贪,首先得给足月俸吧,朕不高薪养廉,但是总不能让朝廷命官,持正守节的官员饿死自己吧。” 当初洪武年间,大明宝钞还很值钱,折钞就折钞了。 但是现在大明宝钞已经比金圆券还贱了,再折钞,不是逼着天下官员自谋生路吗?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月俸,本身就不是很高,再折了八成的钞,这真的养不活。 反腐抓贪,得理直气壮,把人剥皮揎草,乃是酷刑,理不直气不壮,朱祁钰要动吏治,也无从下手。 当年太祖高皇帝,定鼎、开辟之功,要把人剥皮揎草也是慎之又慎。 现在,太仓银也还了,各官员不再折钞,朱祁钰才开始反腐抓贪。 于谦满脸的笑容,陛下看似暴戾,看似心急,但是却始终保持着一颗极为稳健的心,在处理国务,这是大明的幸事。 “朕还记得当初于少保曾言,天下人人为私,这是天性,反腐抓贪,始终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朕以为应定为常例,一以贯之。” 朱祁钰深知这反腐抓贪是抓不完的,所以他要把反腐抓贪弄成一个常事儿,而不是京察之时打一打,大计之时打一打。 “定为常例,甚善。” 于谦继续和朱祁钰下着兵推棋盘,感慨万千的说道:“秦灭六国之时,尉缭向秦王嬴政谏言: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秦以重金收买六国臣工,赵国郭开,乃赵王迁之宠臣,受秦间金,排挤廉颇,诬构大将李牧、司马尚,二将屡战胜秦,却被坐罪,一死一免。” “曾经可与秦国比肩的赵国,最后沦落为了秦国郡县。” 间金,就是秦国用钱收买六国官员,这是秦灭六国离间计之一。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段,陈循天天念经,倒是反复念叨过。 于谦接着说道:“汉安帝永初三年,三公以国用不足为由奏曰:奏令吏人入钱谷,得为关内侯、虎贲羽林郎、五大夫、官府吏、缇骑、营士各有差。将关内侯、虎贲羽林郎等官职爵位,明码标价。” “此风愈演愈烈,至汉灵帝之时,西邸卖官鬻爵,连公卿都可买,秩比两千石售两千万钱,也就两万缗罢了。”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这些州郡官员权势滔天,一句话如同霹雳一般,但是朝廷的诏书呢?发到了地方,就挂在了墙上。” “致使朝廷权柄尽丧,汉末豪强四起,诸侯并篡,天下生灵涂炭。” 朱祁钰不由的想起了一件趣事,就是明朝末年的时候,有一个众筹首辅,周延儒。四股六万两白银的大明首辅。 于谦说的是虽然是历史,但是却句句没有离开朱祁钰问政的内容。 贪、腐,乃是人的天性,天下人人为私,贪腐乃是必然,权力是一种公共权力,利用、窃用、滥用、僭用,满足一己之私,进行权力寻租,自古有之,乃是历朝历代之痼疾。 不反腐抓贪,就是朝廷权柄沦丧,不反腐抓贪,就会导致朝廷危亡、速亡。 当年在面对是否反腐的时候,常凯申大喊一声,不反腐抓贪,亡国!结果常凯申也没反腐抓贪。 后来,郭汝瑰因为太过于廉洁,被杜聿明怀疑是是红色特工。 “北宋末年,蔡京和童贯,卖官鬻爵,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南宋初年,秦桧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朋比为奸,凭宠作威,奸利盈积,朝野畏惮。” “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构陷岳飞,将岳飞家中抄家,仅得九千缗,按当时米价折合算,仅纹银二百七十二两。” “正统年间,朝廷张官设立,原为治国安民,可是呢?出仕皆为身谋,居官如同贸易,嗟此小民,谁能安枕?” 正统年间,于谦也曾回到朝廷述职。 无论是公侯将相,那必须要给王振孝敬,明码标价千两白银可共饮,百两纹银可得甲上,不给钱,就是继续在地方窝着吧。 “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于谦再次感慨,这是于谦自己的诗词。 他巡抚地方十九年,不是没人帮他回京,他早在正统三年就挂名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但是朝中乌烟瘴气,他一甩两袖清风,留下一句,这京师不待也罢,就回地方巡抚去了。 诗仙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极为洒脱。 于谦于少保,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他放不下。 放不下这纲纪大坏的大明朝,打小就崇拜文天祥的于谦,不敢撒手不管。 于谦再推一步,陛下的大龙已经被于谦合围,这次玩的地图是燕王勘乱,就是靖难之役。 于谦手持建庶人,皇帝手持燕府,这个地图,回合冗长,大约有一千四百多回。 但是朱祁钰一直输,连五十个回合都没撑过去。 于谦拿了本奏疏说道:“陛下,胡濙写的。” “皇明祖训,戒奢靡卷,太祖高皇帝曾在洪武二年二月庚子日,与群臣对奏言:但遇官吏贪污、蠹害吾民者,罪之不恕,勋贵亦不能宥。” “皇明祖训,谕群臣卷,洪武十八年十月甲午日敕谕群臣言:今将害民事理,昭示天下诸司,敢有不务公而务私,在外赃贪、酷虐吾民者,穷其原而搜罪之。斯令一出,世世守行之!” 胡濙虽然不在,但是他还是把地洗的干干净净。 胡濙把皇明祖训里的两卷的几句话找了出来,把太祖高皇帝抬了出来,对反腐抓贪之事,给陛下以礼法上的支持。 于谦深吸口气说道:“太祖高皇帝,惩元季吏治纵弛,民生凋敝,重绳贪吏,置之严典。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焕然丕变矣,吏治澄清止五十余载。” “陛下,反腐抓贪为常例,臣以为甚善。” 于谦从古至今的简单做了下梳理,反腐抓贪势在必行,否则必然导致纲纪崩坏。 陛下问政,他将自古的经验告诉了陛下,此举甚善,于谦上谏从来如此,不是泛泛其谈的务虚,而是从实事求是的角度,详细的拥护陛下的政策。 这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大明官吏朋比为奸,想要抓,也抓不完了。 兴安从于谦开始讲秦朝间金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眼看着于谦和陛下论政,已经讲到了尾声,低声说道:“大雨袤延千里,淫雨霏霏三十余日,燕山崩,撼天,地荡摇,川原并拆裂,郊墟亦迁移,壅填为岗阜,陷裂作沟渠,山鸣谷响,水涌砂溢。” “山崩。” “陛下胜。” 于谦呆滞的看着兴安拔掉了他所有的旗子,他围困燕府的五十万大军,被兴安悉数拔去,全军覆没。 “不是,兴安大珰啊,你这刮风下雨闪电冰雹,某就不说什么了,之前陨石、而后地陷,今天居然是山崩!”于谦将旗子一扔,这怎么下? 兴安笑而不语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换手。” 陛下不能输,那兴安这个裁判,就得找理由让陛下赢,但是陛下的劣势太大了,他只能越来越离谱。 朱祁钰持建庶人,于谦持燕府,再次对弈。 第二百二十二章 解剖论 于谦手持燕府,陛下手持建文朝,再次对弈。 但是于谦也是输的一塌糊涂,撑了一百三十个回合,就被朱祁钰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出了【燕府覆灭】的结局。 太宗文皇帝当年起兵清君侧,即便是于谦可以事事料敌于先,但是依旧不是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的对手,苦撑也没撑多久,最终败北。 这次兴安一场雨没下,陛下还是赢了,而且赢得摧枯拉朽。 于谦的军事实力在兵推棋盘山,已经是顶尖的了,就是杨洪和于谦下棋,不在山外九州,杨洪也不敢说自己必胜,两人也只是五五开的局面。 但是于谦也打不出太宗文皇帝的大胜局面来。 地方藩王造反,从古到今只有一个燕府成功,地方割据,偏安一偶,打朝廷一整盘棋,太难打了。 襄王朱瞻墡虽然不见得是个人中龙凤,但绝对不是个笨蛋,他选择纳税而不是造反,是有根据的。 即便是朱棣,当初造反的时候,其实也没想能赢,要不还要装疯卖傻? 朱祁钰手握建庶人,狠狠的赢了两把,于谦不再下了,即便是没有天火、地裂、山崩,他也赢不了陛下。 建文朝相比较燕府,实力太强了。 “陛下,臣告退。”于谦不能总陪着陛下下棋,今天主要是论政,陛下钦定风宪谏台之规,立法之事儿,初步草拟已经定完了,会随用随补。 大理寺卿薛瑄,会随时奏禀,直到试行结束,会成为定例,依法纠治便是。 一个小黄门脸色煞白的跑进了讲武堂的聚贤阁,惊慌失措的说道:“陛下,陛下,快会泰安宫看看吧,皇嗣他…病了!” 朱祁钰脸色立变,低声说道:“泰安宫立刻落锁,未有诏命,不得擅开。” “卢忠。”朱祁钰的神情还算平稳,但是语气稍显急促的说道:“立刻带领五城兵马司,将九门落锁,若非诏命,不得进出。” “兴安,随朕回泰安宫!” 朱祁钰来到马厩,那匹矮脚马看到了朱祁钰急匆匆的赶来,立刻从马厩之中跑了出来。 “律律!”马显然察觉到了大皇帝陛下的焦急,马蹄极踏,马蹄铁和青石路面崩出火星,直奔着泰安宫而去。 缇骑从锦衣卫快出,直接接管了整个五城兵马司,将城门全部下锁。 如此变动群臣惊骇,但是泰安宫门紧闭,他们也无从猜测,惶惶不安。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朱祁钰狂奔回了泰安宫,没有理会跪到一片的宫人,风风火火的奔着侧院而去,陆子才和欣克敬两个郕王府旧医,已经到了泰安宫内。 “怎么回事?”朱祁钰面若寒霜的问道。 泰安宫里里外外,有十骑天子缇骑镇守,所有宦官一应差遣,都是朱祁钰的心腹。 这是他的地盘,他要知道为何生病。 最近在大规模的京察,难道是有些人铤而走险? 但是泰安宫宫宦人数本就不多,不应该才对。 皇后有了身孕,直到诞生,群臣领百事大吉盒的时候,才知道。 陆子才低声说道:“陛下,臣看过了,是黄疸,新生子多见,三五日本该下去了,可是这已经七日了,依旧未退。” 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闭目良久,不是有人下毒,更不是有人捣乱。 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他还是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能治好?” 陆子才满脑门的汗,他其实很想说,不用治…过几天就好了。 小孩子吃药,那是能不吃就不吃,尤其是六个月以前。 但是陛下如此森然的问,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不用治。” 说这话是要胆气的,陆子才实在是大胆至极。 但是他是医生,上次稽王府的事儿之后,兴安拿着大元宝去还给他,陆子才和欣克敬都知道了陛下对太医院的意见,那就是莫问国事,专心医术。 陆子才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容禀。” “黄疸大要有四,阳、阴、表、胆,胆伤则胆气败,而胆液泄,故为此证。” “胆液为湿所阻,渍于脾、肾,浸淫肌肉、溢于皮肤,色如熏黄,方为胆疸。” “皇嗣尿、痰、泪液及汗,皆无黄染,臣以为,不必用药,不必惊慌。” “实在不行,晒晒太阳…” 陆子才前面说的大义凛然,后面还是有点怂了,给出了一个晒太阳的法子来。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极为厚重,写了半截的《解剖论》递了上去说道:“第一百七十七页,五脏六腑,胆篇,有四征九例可循。”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满是墨迹,充满了褶皱的解剖论,翻到了一百七十七页,看到了陆子才写的内容。 朱祁钰更看到了陆子才的辛苦,这厚重的手札,就是陆子才、欣可敬以及太医院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血之作。 “起来说话。”朱祁钰不是暴戾之人,而且很讲道理,虽然所有的朝臣们都不这么认为。 陆子才作为太医院的医生,既然说的有道理,他自然不会降罪。 这本书,一共六七个笔迹,陆子才和欣克敬乃是主笔,而且很多墨迹一看就是夜里写的,可见陆子才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奉诏剐人以来,真的很用心。 朱祁钰认真看着那些画好的图例,眉头紧皱的说道:“肝内、肝外、肝胆、肝管、胆总管等,发生阻塞或胆汁郁积,就会胆液阻塞,渍于脾、肾,甚至尿黄染?” “成丁也会有此病?” 陆子才赶忙俯首说道:“面黄肌瘦,即为此病,弥留之际,面若金纸,皆为胆汁外溢,还有的肝胆病变,尿极黄,也为此病。” 陆子才天天和仵作、画师、太医院的医倌们,面对死亡,他其实对生死已经有些淡漠了,他更怕自己这本足以问道称圣、注定名垂青史的《解剖论》写不完。 那才是终身抱憾。 医者仁心,陆子才和欣可敬不怕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他们知道,那些场面之后,将会有无数人活命。 “那就多晒晒太阳吧。”朱祁钰点头,将解刨轮还给了陆子才说道:“朕得给太医院两枚奇功牌了,你这一本解剖论,我大明得活多少人啊。” 虽然露脸的事陆子才,但是欣克敬在书中也有极多的贡献,而且欣克敬在书里的笔记也很多。 两枚奇功牌,二十余枚头功牌,太医院其余支持的人,皆赏齐力牌。 朱祁钰叮嘱着兴安,将此事安排下去,年终和石景厂的工匠一起授勋。 至此朱祁钰将计划发出去整整六枚奇功牌,对于大明万万人丁而言,此乃两千万之一的殊荣! 全天下到现在就只有二十四枚奇功牌,其中陛下一枚,杨洪自己有两枚。 获得奇功牌的臣工仅二十二人。 “臣叩谢圣恩。”陆子才眼睛瞪得老大,赶忙跪下谢恩,那可是连六部明公都眼馋不已,却始终求之不得的奇功牌。 那一块金子顶多值个大元宝罢了,但是其光耀门楣,等同上阵夺旗! 何等荣耀! 陆子才反应快,欣克敬恍惚了一下,才赶忙跪倒在地上,颤抖不已,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了。 大明三年录取一百多人的进士,但是大明一年赐下的奇功牌才几枚? 若非京师之战,不足十枚! 陛下至今也仅有一枚罢了。 “起身说话。”朱祁钰示意兴安扶起两人,然后又下旨让跪在院子里的宫人,都各忙各的去便是。 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朱祁钰便不会动怒,他自己去了盥漱室,里里外外洗的干净,才进了汪美麟的房间,看到了一脸担忧的汪美麟。 朱祁钰将婴儿车推到了阳光下,和陆子才说的内容,告诉了汪美麟。 汪美麟虽然依旧是一脸担忧,但是却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陛下,贤妃千岁要生了,开到了三指,陆院判已经去门外候着了。”兴安在房门外高声喊道。 朱祁钰一愣,便准备过去看看。 汪美麟轻轻拉了一下朱祁钰说道:“陛下,李贵人这入宫都三个多月,这盼星星,盼月亮,也该盼到陛下了吧,陛下当初在掖庭圈点,这却是始终见不到陛下,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汪美麟是国母皇后,陛下这样有些厚此薄彼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啊,朕知道了,等朕忙完了这段时间,把她给忘了,朕先去贤妃那里看看。” 他还没走到贤妃的院子,就听到了一片的恭喜声,还有孩子的哭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千金公主。”陆子才今天的心情,那真的是翻天覆地,覆地翻天,又翻天覆地。 这皇嗣病了,好不容易说服了陛下晒太阳,这转头贤妃又要生了。 陆子才,是知道泰安宫里两位千岁有孕,但是他可从没说过。 不要命了才说出去,陛下都住泰安宫了,走漏了消息,那是要满门坐罪的,即便是太医院再不讲政治,一些秘密还是要保密的,否则这脑袋第二天就没了。 这贤妃倒是顺利,不过不是麒麟儿而是公主。 朱祁钰倒是乐呵呵的说道:“同喜同喜,兴安,泰安宫上下每人五枚银币,稳婆五十枚,赏!” 泰安宫上下,领的喜钱,可比朝臣的两枚银币还要多。 朱祁钰是颇为大方的,尤其是这泰安宫上上下下,本身就没多少人。 “兴安,准备百事大吉盒和喜钱,明日朝会,放赏。”朱祁钰走进了贤妃的屋子之前,对着兴安叮嘱道。 兴安眨了眨眼,本来以为是公主,就不用放赏了,这还能省不少银子,结果陛下居然说也要放赏。 次日清晨寒风凛冽,五更天的时候,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承天门外聚集了无数的灯笼,确实寂寥一片,无一人说话。 帝一动,我惶恐的氛围下,群臣都心惊胆战的等待着,直到他们看到了陛下,依旧骑着那匹大黑马奔向了奉天殿。 于谦带着群臣来到了奉天殿之前,看到了一如既往的百事大吉盒,都松了口气,感情是好事啊! 于谦接受了大汉将军的检查之后,走了上去问道:“泰安宫又有喜事?” 兴安乐呵呵的说道:“嫡皇嗣染了黄疸,不过昨日已经退了,杭贤妃添了一个公主,赐名朱见芝,陛下让放赏三枚银币,人人百事大吉。” 于谦领了百事大吉盒,暗自砸了咂嘴,陛下居然给公主赐名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大明掘墓人 朱祁钰现在膝下两男两女,长子朱见济,次子朱见澄,长女朱见薇,次女朱见芝。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矩,男丁为水字旁,女子不赐名。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把名字赐下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其实女孩子在宫里都有名字,但是却不记薄,既然有,索性都赐下就是。 而且朱祁钰还惦记着给农庄法加妇女主任这件事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诸位朝臣见礼。 昨天他们可是吓坏了,他们也知道了,哪些地方真的不能伸手,比如泰安宫就绝对不可以。 今天这百事大吉盒一发,群臣全都是松了口气儿,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一样。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平身。” 今天奉天殿议政,主要是就是进行年度汇总,毕竟要过年了。 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都察院总宪王文,出列俯首说道:“臣请颁《宪纲事类》。” 《宪纲事类》,就是之前六部齐聚,主要是《宪纲》三十四条,《宪体》十五条,《出巡相见礼仪》四条,《巡历事例》三十六条,《刷卷条格》六条。 总计九十五条,合为《宪纲事类》。 都察院、按察司、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犯九十五条,则从重处罚,比常人犯法罪加三等。 把大明的监察体系彻底肃清搞好,吏治才能推行。不能只靠着锦衣卫,锦衣卫毕竟力有未逮的时候。 “准。”朱祁钰点头,京察之事落下帷幕,除了赵缙一人之外,其余人并无必要送往太医院做贡献,也没有必要要送到菜市口撬骨刀斩首的人。 但是怠政罢黜、流放还是有不少,都察院就有御史调任地方,比如贺章。 李宾言居然稍微压了贺章一头,刚刚好不够外放为官的标准,但是贺章却必须要外放了。 并不是因为贺章空弹胡濙,而是按照大明的考核办法,他这一年做的事综合评价,被评了一个怠政的综评。 这一轮的人事调动、罢黜、革职查办,京察终于落下了帷幕,但是大计在年后会紧随而来。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户部今岁收到七王府田册,按制折银,明岁太仓增银七十余万两,清查天下勋臣、外戚、缙绅、寺庙道观田册,按米折银约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明岁太仓预计增正赋约六百万两白银,臣为陛下贺。” 自从襄王府带头交税,朱祁钰下旨褒誉之后,十六亲王府陆陆续续的交出了田册,户部收到了七本,后续还在路上。 这笔银子不归内帑,而是要送到太仓,这是谷租,乃是维持朝廷用度。 就连朱祁钰也要缴税纳赋,各地皇田有将近九万顷,约等于三个襄王府,七十五万两白银,等到各王府的田册到了,京师米价折算,太仓增银约有八百万白银。 朱祁钰再次重申了一遍关于一体缴税纳赋的总纲:“祖宗把江山社稷交到朕的手中,朕不能把这江山社稷给败掉,谁要抗税,造反便是,朕应着。” “归班吧。” 金濂俯首归班,群臣从领喜钱的欣喜中醒了过来,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并没有随着皇权的稳固,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懈怠。 依旧是杀气腾腾。 这才是那个熟悉的陛下。 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少保于谦,到底是怎么劝仁恕之道的,这怎么越劝越回去了? 于谦在襄王送京师田册之后,就谏言,天下食利者,看似没有联合,其实颇有默契,一旦朝廷君威不振,他们立刻就会蜂拥而起。 一时的蛰伏,只是在图谋天变。 于谦的仁恕之道从来没变过,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以,而用之,陛下的权势越重,天下就越少杀戮。 陈循那套仁义礼智孝,念来念去,都是些陈词滥调,还不如胡濙的宗族礼法的那套,有创新精神。 朱祁钰对此食利者保持高度默契这一说法,深以为然,所以他才会不断重申,他没有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若是有胆子,尽管来碰一碰。 胡濙站出来说道:“陛下,马上就要过年了,一应祀祭都准备好了,奉陛下敕谕,一应节俭。” 胡濙在洗地的同时,尽职尽责的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国家大事在戎在祀,礼部作为六部之首,自然不能马虎。 去年祭太庙,就出了削太上皇帝号的大事,今年一定要更加充足的准备。 朱祁钰今年没有准备搞大新闻,本来打算拿朱瞻墡送到太庙去,可是朱瞻墡这条巨物,它不咬钩儿。 两次监国,三次有可能登基为帝,离这大位仅一步之遥的五皇叔,却带头缴税纳赋,这朱祁钰也要把五皇叔送太庙里去,那不是暴戾了,而是暴虐了。 戾和虐,天差地别,那是逼着天下诸王府一起造反了。 工部尚书石璞今年是扬眉吐气,陛下的新政凿山伐石之禁和金银之禁,都和工部息息相关,以往只能修修帝陵时候才能露面的工部,今年可谓是水涨船高。 他俯首说道:“陛下,石景厂今岁铁课一千两百四十万斤,燋炭两千七百余万斤,官署、惜薪司改炭为煤,省银二十余万两,煤炸四千三百余万斤,煤渣平整路面三千余里。” “盈十六万七千两白银。” 石景厂四司是工部今年的重头戏,蒯祥作为京师城池的设计人,亲自坐镇营建。 朱祁钰愣了愣,他没指望会盈利… 他本来以为投入之后需要几年以后才能见到回头钱,为了建设石景厂,朱祁钰可是没少跟金濂吵架,金濂比兴安扣多了,想从户部拿钱,那是门都只开半个,只进不出。 户部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有段时间,朱祁钰终于理解,为何朱棣北伐时候,要罢免夏元吉了。 碰到抠唆的户部尚书,皇帝简直要气死,干点啥,户部尚书都是抠抠索索,没有,砍了臣,臣也没有! 但是石景厂投产半年有余,居然直接迈过了收支平衡,开始收回成本了。 这明年年底,户部投的米粱等折银一百七十余万两,居然就能回本了。 朱祁钰认真的查看项目,才发现大头是煤井司的营收,不是所有的煤炭都能烧焦,剩余的煤炸,也就是小煤块,都送到了煤市口贩售。 这一下,不仅赚了钱,还把京师的柴价打了下去,柴米油盐,柴字当头,今年京师的百姓,柴一字,一如去年,并不会成为主要负担。 所有的盈收,都集中在煤井司,钢铁司勉强收支平衡,燋炭司在亏钱,而驾步司平整路面,也是亏钱买卖。 驾步司的亏钱,是所有明公都有预期的。 而且在未来可见的岁月里,这个部门不可能赚钱,但是没有人反对驾步司的设立,要想富,先修路,这个不需要朱祁钰这个户部尚书,去阐述其重要性。 大明修了九条官道,设立驿站,官道所到之处,皆为大明之土。 “很好。”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继续说道:“把四司奇功牌报上来吧,李永昌,将兵仗局的奇功牌、头功牌名录,也报上来。” “还有朕昨日见了一册奇书,太医院赏奇功牌两枚,头功牌二十余枚,太医院上下,赏齐力牌。” 《解剖论》还没写完,陆子才和欣克敬还要进行整理,还有十几个石亨刚送去的人犯,等待太医院上下,进行医学观察。 陆子才和欣克敬都是良医,他们秉持着奉诏剐人,医者仁心、好好剐的心态,对每一个送来的样本,都秉持着高度负责的态度,极其认真的进行着医学研究。 以往那些以往无法理解的病症原理,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朱祁钰这话一出,群臣终于开始止不住的议论,奉天殿上,立刻变得喧闹了几分。 奇功牌赏军将、赏工匠,现在连太医院都有了,唯独他们这群官僚没有! 除了于谦有一块,还是以军功放赏。 勋章,这玩意儿有用吗? 它没什么特权,一块金子顶多二两,但是能光耀门楣! 他们科举鱼跃龙门,不就是求的光耀门楣吗? 胡濙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站了俯首说道:“陛下,这是不是也可以给群臣一枚?” 有个头功牌,放在家里镇宅,也是极佳的,毕竟盛传陛下乃是真武大帝转世,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 大明的功赏牌形制特殊,花纹繁琐,尤其是其雕饰,异常精美,仿制倒是可以法仿制,但是不是从皇帝手中赏下来的,就跟没开过光的佛器一样,一文不值。 朱祁钰摇头说道:“等大计结束之后,此事再议不迟。” 他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是天下官吏,不值得朱祁钰发一个奇功牌和功赏牌。 他们对大明朝的贡献,远远小于对大明朝根基的破坏。 大明的掘墓人,正是不断变为利益代表、为各种利益集团游说的官僚们。 这个系统,朱祁钰对他们依旧十分的忌惮,而且在可见的时光里,他是不会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胡濙叹了口气,别人想要,他也想要,但是只有于谦有。 可是陛下对奇功牌的授予是天子私赏,是不和外廷有关联,他们也无可奈何。 只能干看着。 朝议还在继续,大明的新朝廷,在稳定的运行了一年以来,还是颇有建树。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兵仗局太监李永昌、度支部大使王祜站出来俯首说道:“臣等有司计省,联名上奏,请旨设劳保局,以时令、谷物、地域、劳动强弱等不同,制定劳动报酬,以安民生。” 朱祁钰对劳保局的设立是有一定的预期,上次盐铁会议之后,大明就开始了对劳动报酬保护之事,进行行政上的指导管理。 对下辖官办冶所、织造局、盐场、有司代管农庄等等,进行强制的劳动报酬保障、劳动保护保障。 比如盐丁们的眼罩、口罩等物的规定,是劳动保护,进行不定期的监察。 劳保局的设立,隶属于计省,户部度支部,带领天下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进行劳动报酬保护。 至于能不到落实到地方,在设立之初,只是指导意见,但是随着新政的不断推动,会慢慢落实。 朱祁钰有清楚的认识,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长远的工作。 她坐直了身子说道:“准。” 这个规模不大的隶属于户部度支部下的劳保局,会依据柴米油盐等物价,进行灵活定价,尤其是柴米二价的定价。 柴、米,民以食为天,以柴价、米价折算最合适不过了。 “今年还像去年一样,京营将士给银一枚,供过年用度。”朱祁钰又宣布了一个决定。 兴安一甩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兴安见左右无人说话,便继续说道:“陛下在户部准备了百事大吉盒,还有年礼,诸位在京官员,人人有份,明日起休沐至正月初五。”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退朝。” “恭送陛…”群臣喊了个半截,只见李宾言往前走了一步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臣弹劾驸马都尉赵辉,与民争利,欺行霸市,交结权贵,并倚为声势,身为驸马,居然住宿妓院,公然纳妾,行为多有不法,家故好侈,姬妾至百余人。穷奢极欲,臣请查办。” 李宾言跪在地上,他做了不少多少思想建设,才站出来弹劾驸马都尉。 赵辉何人?陛下应该喊赵辉一声姑老太爷。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察院年终弹劾 驸马都尉赵辉,尚的是太祖高皇帝的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 宝庆公主在朱棣登基的时候,才八岁,涉世不深,朱棣便命徐皇后照顾他的妹妹。 一直到永乐十一年,宝庆公主年满十八岁,开始寻找婚配。 朱棣将其许配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 建文四年六月,朱棣带领燕军兵临长江,建文朝总掌舟师的都督佥事陈瑄变节,投靠燕军。 朱棣大兵云集南京城下。 但是南京城高粮广,防守森严,朱棣也颇为挠头,建文四年,他也就不到十万兵马,攻破南京城,如同痴人说梦。 但是镇守金川门的是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 谷王本身就是藩王,朱允炆大肆削藩,搞得几个叔叔贬的贬、自杀的自杀,谷王早就对朱允炆心生不满。 曹国公李景隆,别号运输大队长,专门资敌,是李景隆不断的剿燕府,把燕府越剿越大,是李景隆一战败北,送了朱棣一大波又一大波的人头。 说李景隆不是燕府安插在建文朝的奸细,燕府都不信。 但是李景隆的确不是燕府奸细,直到朱棣到金川门之前,李景隆都在认真的平剿燕府。 朱棣都到了,谷王打开了金川门,李景隆只好投降。 金川门乃是朱棣靖难之役的最后一战,不战而胜,朱棣自金川门入南京登基称帝。 朱棣一生对金川门都颇为在意,所以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金川门千户赵辉,自然是多加重用。 赵辉历任太仆寺卿、监看官马烙印,祭祀皇陵,督修皇陵等等,都是美差。 朱棣北伐客死迤北,宝庆公主就成了仁宗皇帝的姑姑,被封为了长公主。 仁宗皇帝当了不到一年皇帝便龙驭上宾了,宣宗皇帝登基,宝庆长公主就成了姑奶奶。 宝庆长公主宣德八年逝世,朝廷极尽哀荣。 宣德皇帝病逝,明英宗朱祁镇登基了,赵辉一下子就成了皇帝的姑老太爷,年长三辈儿。 正统一十四年,虽然宝庆长公主去世,但是赵辉一直在南京太仆寺监视太仆寺官马烙印。 赵辉当官怎么样呢? 南京太仆寺从官马十万匹,锐减到了官马十万匹,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典型。 只不过太仆寺马匹,都只活在账面上了而已。 哪去了? 赵辉拿去卖了。 这件事,正统三年就已经有人弹劾,但是正统帝对此一言不发,宽宥之,收尾。 朱祁钰刚站起来,不得不坐下。 群臣刚俯首送别皇帝,不得不再站直了身子。 这都要休沐了,李宾言突然站出来,炮轰大明皇帝的姑老太爷,不得不说,李宾言,是真的敢说。 李宾言确实有些憨直,但是他不坏,不贪不腐,在乌烟瘴气的正统朝,能够保持这份操守,难能可贵了。 “可有具体贪赃枉法之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 李宾言也是冒了天大的干系,将这件事在最后一次朝会的最后的时刻,抖了出来。 他已经留京了,比他懈怠的贺章,去广西做巡按御史了。 其实李宾言不弹劾姑老太爷,也是无碍,马上过年了,陛下皇嗣病愈,又有公主诞生,国朝稳定,石景厂都开始盈利了。 这个大好的日子站出来,李宾言的行为,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傻。 李宾言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弹劾其三件罪名,桩桩属实,不实则治臣之罪!”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李宾言弹劾赵辉有罪,居然用自己去换,看来是有几分底气,他点头说道:“讲!” “正统三年,赵辉堂伯父逼民取田三千余亩,堂弟赵鼎仗势欺人,领金川门卫所军卒殴打百姓,三死十七伤,七人不治身亡,死十人,监察御史史马谨弹劾赵辉,发其事辉复不引咎,而妄陈饰非。”(明英宗49卷) “稽戾王宽宥之,六科十三道群起弹劾,稽戾王仍命宽宥,最终还田两千三百亩。”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理寺卿,可有此事?” 薛瑄无奈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继续说道:“正统五年,驸马都尉赵辉,私买自宫宦奴刘昇,正统五年,刘昇潜逃,至通政司自荐,驸马都尉擅养宦奴,有违祖制,稽戾王再宽宥之。” “自宫乃是大明律。大诰明禁,私养乃死罪,勋臣外戚亦是如此!” 自宫奴是严令禁止,私养宦奴,在大明的确是死罪不宥,勋臣外戚的世券不顶这种等同谋反的罪行。 朱祁钰再次看向了礼部尚书胡濙,大明宗人府事,归礼部管。 胡濙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宾言的气势越来越足,他俯首说道:“去岁土木堡之变,赵辉以镇守金川门有功,请旨封侯,被陛下以名爵系重事,自有处置为由严词拒绝!” “赵辉诬告武定侯郭英孙不孝,赵辉诬告,被锦衣卫提刑千户坐实。” “驸马都尉赵辉五朝眷遇隆厚,皇亲国戚,挟私诬陷,臣请鞫捕。” 朱祁钰又看向了卢忠,卢忠出列俯首说道:“确有此事。” “李御史平身。”朱祁钰先让跪在地上的李宾言站起身来。 前两件事,是赵辉不法,但是事情在正统年间。 而且这家伙身为驸马,却纳妾无数,这是对着大明老朱家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都不带停的。 尤其是扇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脸。 朱棣当年将宝庆公主下嫁给赵辉,那是看赵辉长得帅气,觉得许配良人。 让朱祁钰颇为感慨的是,宝庆公主都已经走了十六年了,赵辉还整日里以姑老太爷的身份,耀武扬威。 最主要的是,赵辉一直请求封爵,这是朱祁钰最为忌惮的。 名爵乃国朝重赏,搞一堆外戚封爵,那不是把这爵位的尊贵,都给淡化了吗? 消灭一个国家,首先从消灭一个国家的英雄开始,自古皆是如此。 外戚封爵,乃是将大明朝唯武功封爵之事,扩大化。 李宾言开炮有理有据,虽然时间看似不太恰当,大过年的,弹劾皇帝的姑老太爷。 朱祁钰本来打算暂时压一压,他等着孙忠那个老三搞事情,然后抓着把柄,褫夺所有外戚勋爵呢。 放长线,钓大鱼? 朱祁钰稍微拿捏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的钓鱼技术。 自己那钓鱼技术,还是算了。 胡濙犹豫了下站了出来说道:“赵辉恣意妄为,不守礼法,本当究治,但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胡濙站出来说这句话,是考虑到陛下最近和襄王府的友好互动,表亲亲之谊,他先把这个地提前洗一下,即便是陛下宽宥了赵辉,那也是他胡濙的过错。 他上次已经当着群臣的面儿,说自己诚无德了,自然不在乎更多的骂名。 李宾言眼神立刻变了,他往前一步,厉声说道:“正统三年,赵辉贿赂王振,最终屡进谗言,最终稽戾王以外戚,先朝驸马宽宥!” “正统十三年,赵辉判斩齐韶,更不光彩!再以先朝驸马宽宥!” “现如今,诬告武定侯之孙,谋封侯伯,此事儿还要宽宥吗?那我大明还有王法吗?置我大明法度于何地?” 胡濙转过头来说道:“名爵系重事,陛下自有处置,何容我等臣子置喙?” 李宾言刚要继续说话,朱祁钰打断了李宾言对胡濙的炮轰,他知道胡濙是为了他宽宥这个姑老太爷做准备。 但是朱祁钰压根没打算宽宥赵辉,他示意胡濙归班。 这个地,没必要洗。 李宾言这种一根肠子的家伙,胡濙其实不好对付,再对下去,胡濙就真的诚无德了。 作为礼部尚书的胡濙,其实在这场辩论赛里,开局就落在了下风。 李宾言拿的是国法,胡濙拿的是私情。 朱祁钰问起了李宾言正事,他十分严肃的问道:“正统十三年驸马都尉赵辉,因何事斩齐韶?齐韶又是何许人等?” 李宾言这种一根筋儿,只要说正事,他就没工夫和胡濙撕扯国法私情了。 朱祁钰稍微拉了一下李宾言,就把他拉了回来。 李宾言一听陛下闻讯,也顾不得撕咬胡濙了,他赶忙俯首说道:“正统十三年,稽戾王下诏选宫女若干,没有被选上的则给钱依旧为民女。” “顺天府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入宫被选为了宫嫔,可是当时选的实在是太多了,孙太后下懿旨不得超越九嫔规制,稽戾王给史宣女儿钱财,出宫。” “刑部侍郎齐韶,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齐韶大婚,结果稽戾王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 “然后徐琦、赵辉行贿王振,王振立刻坐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 李宾言并未弹劾此事,因为除了涉及稽戾王大肆纳妃之外,刑部侍郎齐韶的罪名是滥刑毙命,这刑部侍郎齐韶死的并不冤,只是办了个加急。 朱祁钰听懂了,就是齐韶娶了朱祁镇看上的女子,招了祸。 办事的黑手套是赵辉、徐琦、王振罢了。 只不过齐韶的死,乃是程序正义,罪名是滥刑毙命,李宾言没法弹劾。 李宾言发动了年末最后的弹劾,弹劾的还是朱祁钰的姑老太爷,本身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他俯首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风宪言官们立刻闻风而动,跃跃欲试,几个人站了出来,既然李宾言带头,弹劾不法,他们自然也没了顾忌。 王文站了出来,他其实也在京察之中,盘点出了此事,他本来打算过年以后再说,毕竟大明有过年无事的传统,他俯首正打算说话。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这群风宪言官们,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出来请命。 他颇为严肃的说道:“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朕即可派出提刑千户三人,前往南京查补,核实你所劾三事。” “一旦杀人、诬告、栽赃、倒卖官物、妄杀等事坐实、查补完整,朕定不宽宥!” 杀人者死,是一条很基本的公平。 朱祁钰决定,不打算压一压了,反正他满手牌,随便打出去几张,就把这外戚封爵的事儿给办了。 这等人间之屑,照着太祖、太宗脸上糊巴掌,那就要重拳出击。 有什么话,跟朱棣说去吧,朱祁钰只负责送对方去见朱棣。 朱祁钰满手牌,打什么都是他赢。 针对外戚封爵之事,完全用不到赵辉这张牌。 “陛下圣明。”李宾言长揖在地,脚有点软。 陛下向来说话算话,从来乜有一次食言过,说赏就赏,说杀就杀,说凌迟就送太医院,从来没有一次法外容情,连太后亲族,会昌伯府孙续宗的脑袋都又剁了一遍,丝毫不给违法乱纪,祸乱朝纲之人任何余地。 陛下严刑峻法没错,但是陛下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襄王府才如此胆战心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判官笔和朱笔的重量 奉天殿的年终议政终于结束了,李宾言有点腿软的走出了奉天殿,看着已经升到了正中的皓日当空,有些恍惚,脚下一个趔趄,但是很快就站稳了。 他站直了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次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怕是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王文从他的身后走来,拍了拍李宾言的胳膊说道:“干的不错。” 这一拍吓了李宾言一个哆嗦,至于王文说的干的不错,李宾言却是一脸苦楚的说道:“王总宪也是说笑了,这把陛下的姑老太爷都弹劾入狱了,指不定明年就要被陛下打多少次呢。” 王文的表情万分的复杂,这个李宾言是个能做事儿的人,而且很周正,当他做风宪言官的时候,身上那股正气,连王文都不得不站出来,准备为李宾言说话。 但是李宾言察言观色的能力,几乎没有… “这次还把胡尚书给得罪了。”李宾言的面色更加苦楚,王文的表情愈加复杂。 “你没得罪胡尚书,更没恶了陛下,你在做事之余,能不能学学世故人情?”王文只要摇头把事情挑明,说道:“你只管做事就是,但凭问心无愧。” 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 但是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在官场上,还是太难了,胡濙乃是为陛下在找补,无论是因为过年押后,还是因为亲亲之谊而宽宥,那都是胡濙在为陛下洗地。 但是李宾言确实一点人情世故不讲,对胡濙一顿穷追猛打。 李宾言呆滞的说道:“问心无愧吗?” 王文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问心无愧。” 他还是不希望李宾言变成深于世故,总体来说,懂一点世故人情,对李宾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文三两步追上了胡濙,留下了风中有些茫然的李宾言。 “这李宾言还行,能捞到功赏牌的,品行都不算差。”胡濙看到王文追了上来,知道王文要说什么事,就直接开口了。 能捞到功赏牌的人,品行操守都没问题,这一点胡濙对于功赏二字,理解更深了几分。 陛下不愧是陛下啊,在遴选人才之事上,颇有办法。 胡濙岁数大了,将手揣在了袖子里说道:“咱大明朝的风宪言官要是都像李宾言这样,也不用制定《宪纲事类》去约束了,大明朝上上下下,还能现在这种乌烟瘴气?” 王文摇头说道:“其实李宾言还是适合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他持节守正不假,可是对陛下所说之事,他没什么概念,还是住在辇毂之下时日久了,不知民间疾苦。” 胡濙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说道:“有理,再炼炼,真金不怕火炼,也许会成才。” 这简短的对话里,王文怕李宾言和胡濙在朝堂上的对峙,引起礼部尚书明公不满。 胡濙先开口,表示这事乃是公事,无碍,对于如何让李宾言成长起来,不是那么直肠子这件事,两个人也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再炼炼。 真金不怕火炼,只要李宾言弯弯肠子多一点,未尝不能成才。 朱祁钰让卢忠前往南京调查赵辉贪赃枉法一事,既然要反腐抓贪,那就要做到底。 古有商鞅变法,秦孝公能把公子虔的鼻子给剐了,为变法之事立威,那都是先秦时期了,按照历史螺旋上升论,这赵辉的侄子赵鼎,直接杀了打死打伤十余名百姓,而且赵辉还包庇,按制论死便是。 卢忠犹豫了片刻说道:“臣能请一骑天子缇骑去督办此事吗?” 天子缇骑一共有十三骑,包括朱祁钰和卢忠。 皇帝的姑老太爷,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不请一天子缇骑压阵,卢忠怕这事办不妥帖。 “要不臣自己去一趟南京吧。”卢忠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自己去一趟得了,毕竟这可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儿。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你在京审一下赵辉,派一天子缇骑即可。” 卢忠是朱祁钰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快刀一旦离开了武器的持有者,极其容易折损,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卢忠。 在京师卢忠自然无所畏惧,但是出了京师呢? 卢忠是唯一一骑抛头露面的天子缇骑,他出了京师,恐怕会有灾祸。 京师这位被坐罪的姑老太爷,卢忠亲审比较好。 朱祁钰打马回到了泰安宫,他在认真的核查石景厂四司、兵仗局和太医院提交上来的授勋名单,后日就要授勋,这可是奇功牌六枚,马虎不得。 钢铁司是徐四七,朱祁钰和他颇为熟悉,景泰炉、燋炭炉,是朱祁钰和徐四七一起搞的,朱祁钰负责奇思妙想,徐四七负责实现。 今年徐四七的主要功绩是稳定了燋炭景泰炉的配方和产量,这一点上,尤为重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徐四七是第一个将此事提出,并且将景泰炉产的钢铁定下了标准。 而且徐四七还是屡次改进景泰炉,让景泰炉变得更加安全,定制了安全生产的行为准则,在钢铁司,徐四七做了很多。 朱祁钰朱批了徐四七的名字。 煤井司报上来的人名叫赵要承,已经去世了。 此人设计了一种支撑结构防止渗水、预警以及报警装置,就是在容易渗水的地方设置水箱,一旦渗水,绳索断裂,就会有铜铃声响彻整个窑洞,西山窑洞的煤井并不算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跑出来。 赵要承是煤井司协办,大约等同于车间主任一级,但是他把别人救了上来,自己死于了塌方之中。 朱祁钰朱批了赵要承的名字。 他手中的这根朱笔,是比地府判官手中那只判官笔,还要沉重的一只朱笔。 它可以肯定人的一生,可以否定人的一生,可以给人无限的荣光,也可以让其唾骂一世、遗臭万年,可以决定国家繁荣昌盛,也可以让国家在下坡路上,站起来踩上一脚油门。 他的朱笔一批,肯定了赵要承对大明的贡献。 或许真的有判官,他的那支笔,掌阴阳,判五行,定轮回。 朱祁钰手中的朱笔,却是一个人一生存在的痕迹,身前事和身后名。 驾步司提交的名单为刘老七的人,他一个改良辂车的“宀”形减震缓冲构件,可以大幅的提高车辆的减震缓冲,减少路面颠簸对车驾、牛车、驴车、推车等物理破坏。 朱祁钰犹豫了再三,没有朱批刘老七的名字,而是划到了头功牌内。 刘老七的这种改良本身依托于钢铁司的钢铁质量的提升,而且主要是提高了朱祁钰那辆五对儿负重轮的辂车,对于普通的车驾,并没有太好的效果。 毕竟他那辆辂车可不是谁都能置办的,胡乱置办,要掉脑袋的。 朱祁钰用的辂车还是太宗皇帝当年坐的。 燋炭司今年没有上报名单,朱祁钰虽然说了可以给四块,但是燋炭司的所有技术和规则,其实都是当初朱祁钰和徐四七商量确定下来,燋炭司并没有来试探。 兵仗局的是一个银匠大工匠陈有德,此人改良了人力螺旋压力机,而且提出了一种水力螺旋压力机的构想,目前还在实验当中。 朱祁钰并没有朱批这个名字,选择了押后,等待陈有德的水利螺旋压力机的诞生,再行放赏。 如此朱批圈名,这次的奇功牌共有四枚,徐四七、赵要承,陆子才、欣克敬,暂时押后的有陈有德,审核未过的有刘老七。 朱祁钰对着刘老七的名字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放奇功牌,而是给了一块头功牌。 赏罚分明,有等同于上阵夺旗之功,自然要给奇功牌,但是刘老七的功绩显然还不够大。 朱祁钰将手中的名单交给了兴安,嘱咐他,将所有人包括刘老七和陈有德叫到泰安宫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马上就要过年了,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一道牙,很快就会消失在天边。 大明正在他的手中逐渐转向,这一年以来,朱祁钰做了很多,但是似乎也就是在讲武堂泡了一年、办了一个石景厂、搞了一个兵仗局铸币,又弄了个计省和劳保局,确定了一些方向。 还在太庙杀了一个败类。 朱祁钰不知道自己干的好不好,皇帝是没有kpi的,也没人考核他,京察更是查不到他的头上来,朝臣们都会拍马屁,石亨是花心思,胡濙是吹得天花乱坠,其余朝臣的奏疏,那更是吹的满天星。 就连于谦除了让陛下稍安勿躁以外,也就炸皇陵的时候,说可以先降等再炸,其他时候,也从未说陛下哪里做的不好。 石亨带着一帮讲武堂的武将,对陛下给的待遇十分满意,对掌令官监察肉刑之事,也是一片叫好。 陈镒说,夸,夸上天去,夸他一个如临九霄,朱祁钰现在正是充斥在这种氛围之内,所以他始终不敢懈怠。 当失去批评的声音的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刻。 兴安将诸多臣工交待了泰安宫的御书房,专门设立几个凳子,既然臣子们不说,他就自己找问题。 朱祁钰和这些大工匠们好好的聊了许久,详细的了解了石景厂、兵仗局、太医院的日常起居等事,才让兴安送他们出门。 朱祁钰和这些工匠聊天,颇有收获,比如徐四七就提出工匠学院是不是可以开设夜班,提高一下识字率,以现在石景厂的规模和产量,再目不识丁,是无法胜任了。 而兵仗局的陈有德就对自己的水利螺旋压力机颇为有信心,但是对银匠缺失比较担忧,还有感谢了陛下给的超高待遇。 太医院的陆子才提出,样本的数量不多了,希望陛下能够多抓点奸细,正大光明的送进太医院里去。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和陆子才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识,但是奸细显然是有点不够用了。 林林总总,朱祁钰和他们聊了很久。 “大明啊,蒸蒸日上。”朱祁钰和这些出身普通工匠却有着极多贡献的人,聊了许久,他们的待遇极好,自然是极尽赞誉。 但是也有待遇较差的人,这些人的声音通过缇骑们不断的汇集到朱祁钰的手里,朱祁钰有的则是亲自做出批示,有的则是打到工部去解决。 总体而言,一切向好的发展。 朱祁钰弄这个御书房,除了见工匠代表,还要见一见百姓的代表,当然不是那种缙绅代表,而是他把名单随机挑选完,交给卢忠,让缇骑出京带回京师。 “陛下歇息,臣去燕兴楼了。”兴安俯首告退,陛下要休息了,但是兴安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休沐期间,官邸不设门禁,因为京察,许多官员要走,许多官员要入京,这不设门禁,燕兴楼的生意算不上火爆,但也可以说是人满为患了。 兴安和卢忠沟通了下泰安宫的值守,随后又到王恭厂检查了一圈火药储藏和防火。 而后兴安才来到了燕兴楼,脱掉了鞋,穿着袜子走进了隔间之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见见百姓 兴安是非常善于观察的人,他知道陛下对这些朝臣们的戒心。 陛下召见那些工匠,让缇骑在石景厂便装走访,让王文以右都御史、都察院总宪挂通政使,就是为了听听底层的声音,即便是依旧无法做到上情下达,但是却不会被蒙蔽的那么严重。 为何陛下对朝中的士大夫们不信任? 是因为这二十多年,兴文匽武,兴文兴出一群空谈务虚之人,本事没多少,空谈阔论的高见倒是不少。 务虚的整体氛围,导致陛下压根就没法相信这群士大夫,他们嘴里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心里却装的全是生意。 兴安忽然驻足,他听到了贺章的声音,这个务虚的家伙,以德行弹劾胡濙,却被胡濙怼的哑口无言。 今天胡濙在朝堂上,差点就被李宾言那个直肠子破了功。 胡濙洗地的本领,那是朝堂公认的。 李宾言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这种没有章法的乱拳,打的胡濙都差点破了功。 是胡濙功力不行? 还是陛下那句,真理是颠不破的。 赵辉践踏国法纲纪,不该明正典刑吗?放在太祖太宗朝,那必然法不容情。 贺章显然喝的舌头有点大了,他要拖家带口离开京师,前往地方巡抚,去的地方是广西,为烟瘴之地,颇为贫寒。 “子归兄,无论在哪里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命,前往广西做巡按御史,也是一方大员,总比我们继续在京师如履薄冰的强。”一个略显浑厚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 子归是贺章的字,显然喝酒的二人,是至交好友,贺章外任,好友送行,也算平常。 贺章久久无言,喝了一杯闷酒,猛地一拍桌子,才张口说道:“李宾言那个蠢货,年末了,还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陛下居然下旨拿了驸马都尉赵辉,简直是荒谬!” 李宾言居然留京,他居然被外放了! 他觉得不公,但是又无话可说,李宾言为人耿直,本来在朝堂上该举步维艰,但是却在现在的朝堂风气之中,站稳脚跟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赵辉多有不法,同样是皇亲国戚的襄王就特别老实,最近还把府里的长史送进了京师,要换一个。” “听说是进了谗言,襄王还真是警惕,就怕被陛下抓到了根脚。” 在大唐做皇长子,在大明做嫡皇叔,都是极度高危、高风险的工作,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 兴安现在甬道里,仔细分辨了一下,居然是翰林院庶吉士刘吉,刘吉此人本来上了陛下的启用名单之上,但是刘吉此人颇为圆滑,陛下要多观察观察。 贺章和刘吉推杯换盏,许久之后,贺章低声说道:“陛下如此强势,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 刘吉喝的不少,但是却没糊涂,他低声说道:“可不能胡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贺章看着刘吉滑不溜手的模样,却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低声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天下之务,想要破坏新政何其简单?” “只需,倍之。” 倍之? 倍之! 兴安眉头紧皱,后背猛地渗了一层的冷汗! 农庄法只需要将缙绅扩大打击到中农,少数人的缙绅,立刻变成了多数,农庄之法,立可破。 宪纲,倍之,风宪言官立刻就得闭嘴,无话可说,更不敢说,风宪言官,监察失效,吏治何从谈起?宪刚新法,立可破。 御制银币,若是因为追捧,需要增发,不得不降低花纹精美程度,或者平厘七钱,降低为五钱、三钱,那银币之政,立可破。 比如盐引,计省给的数字是一百余万引,陛下核定三十余万,这要是倍之,那盐引之政,立可破。 兴安恨不得冲进去拔了贺章的舌头! 在陈镒的夸赞之说之后,兴安从未如此惶恐过。 这些人,真的…好可怕呀! 刘吉喝了杯酒,叹了口气说道:“的确是好法子,可是你敢吗?反正我不敢。” 贺章愣了许久,最终摇头说道:“陛下好杀人,喜欢把人送到永宁寺去,那是人住的地方吗?我也不敢。” “陛下对朝堂诸臣多有警戒,倍之,陛下怕是立刻让锦衣卫拘拿,祭旗去了,开玩笑,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拿不动刀的人。” 刘吉憋着笑,拍了拍贺章的背说道:“好好做事,未尝没有回朝的可能,陛下整天提着刀,等着杀鸡儆猴呢。” “你愿意做那只鸡吗?” “正经人谁想做鸡?你想吗?” “我不想。” “叮。” 酒杯碰撞的声音传来。 兴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听了片刻,向前缓缓的走去。 兴安回到了泰安宫,整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庭院里,站了许久,直到下起雪来,他依旧纹丝不动,任由鹅毛雪花将他整个人覆盖。 兴安的眉毛上挂着雪花,但是他依旧不眨眼的看着眼前。 陛下和于谦时常下兵推棋盘论政,兴安也跟着听了许久,他总是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明悟。 今天贺章的话,兴安听懂了,而且十分清楚,简单的两个字,倍之,却是把历朝历代的如何破坏新政,总结的极为的通透。 他忽然动了,向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他依然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次日的清晨,大雪纷纷扬扬,撒在北京城的红砖青瓦之上,铜狮脊兽亦落满了雪。 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金瓦,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将整个京师,松柏长青,在大雪纷飞中,影影绰绰,点缀了着点点绿色。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 朱祁钰伸着懒腰起床,这几日他都在试着奶孩子,结果变成和孩子抢奶喝,其中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穿好了衣服,来到了盥漱房洗漱了一番,用方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看着兴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奇怪的问道:“有事?看起来没睡好,有什么心事不成?” 兴安将贺章的倍之论,说了出来,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朱祁钰一愣,笑着说道:“还有这种好事?” “好事?”兴安呆滞的看着陛下,这怎么能算好事呢?这可是破坏新政,这哪里是好事了?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怎么不是好事呢?他们敢做,朕就敢杀,他们不要命,朕也不要名,正好。” “谁也不耽搁。” 朱祁钰的确是满手牌,也擅长打牌,而且打牌至今都没输过,但是他可以选择不打牌,直接掀桌子。 朱祁钰不是朱由检,朱由检煤山吊死之前,临死之时,还在说,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亡国之臣! 朱祁钰是什么? 奔着被骂成亡国之君去的,打一开始,把郭敬等五十二人,枭首示众,剥皮揎草的时候,朱祁钰就不打算自己有什么好名声。 官僚你随便去骂,但是必须好好做事,但凡不好好干过,菜市口的铡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现在一个官位上,三个替补,不想做,有的是人做。 兴安愣了许久,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陛下不怕他们跳,随便跳,砍就是了。 不要名声,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之为所欲为。 朱祁钰颇为肯定的说道:“只要露头就打,打到不敢为止。” “朕倒要看看,这天下的官吏们的胆子大,还是朕的刀快。” 朱祁钰用过了早膳,来到了御书房说道:“朕让缇骑请的各里百姓,到了吗?” 朱祁钰在年前派了缇骑出京,随机抽查了二十个百姓,进京面圣,这件事不由礼部或者通政司安排,完全由朱祁钰确定名单,缇骑去请人。 大明有祖制,每月见一次百姓,名叫宣谕。 按照祖制,除正月、十二月,因农事未兴,朝廷不向耆老宣谕之外,每月初一,文书房均要请旨传宣谕一道。 顺天府尹率领宛平、大兴二县知县,自会极门将宣谕领出,将耆老领至承天门过金水桥,至奉天殿,面圣宣谕。 每月一行,已成国家的定制。 圣谕中所用语言,随时更易,都是大白话中的大白话。 宣德皇帝朱瞻基,直到病重之时,依旧在宣德九年,见了耆老。 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 六月就病重了,无力和耆老再见,却时常叮嘱司礼监宣谕。 这事儿什么时候停了的? 正统年间,三杨辅政,以明英宗幼冲为由,取消了这一定制。 朱祁钰登基一年多了,从来人没跟朱祁钰提起过此事,指望着朝臣发挥主观能动性,那几乎是痴心妄想。 朱祁钰从旧纸堆里,把这个宣谕的制度翻了出来,推陈出新,让百姓到宫里来,坐在一起,好好的聊一聊。 这些官僚,天天想把皇帝关进皇宫那个大笼子里,把皇帝关进信息茧房里。 朱祁钰偏不。 他把官僚关了起来,自己又把通政使和宣谕搬了出来,以求下情上达。 所有请来的二十个百姓,来自各府各地,完全是朱祁钰把名字扔进箱子里,随机抽选的民意代表。 朱祁钰将名单的决定权从顺天府收了回来,把面圣之事的礼仪取消,只需沐浴更衣便可面圣,地点也从奉天殿,移到泰安宫。 列席的除了朱祁钰之外,只有会议记录的中书舍人,便无旁人了。 百姓们是极为忐忑的,在家安安生生,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就被缇骑给抓进京城了! 当然在缇骑解释之后,这些百姓的情绪逐渐的稳定了下来,但是依旧是惶惶不安。 宣谕这件事,在民间早就成为了一个传说,陛下居然要宣谕。 陛下好杀人也不是传闻,进城的时候,还能看到通惠河上那一排黑眚吊死在河岸上,看得到去年郭敬等五十二人剥皮揎草的人形,警告着进进出出的人,大明不允许奸细的存在。 大明皇帝暴戾之名,甚至连朝鲜王都知道了一二,他们一群普通百姓去面圣?这一个说不好,怕是招来祸患。 朱祁钰坐在了书房里,等待着百姓们在缇骑的引领下,鱼贯而入。 第二百二十七章 人间阎罗 朱祁钰还找来了于谦和王文,于谦是农庄法的宣讲政令的人,这些个百姓都认识于谦,王文兼任通政使,对百姓的事儿,也极为了解。 即便是如此,朱祁钰找来的百姓,进门之后,就哗啦啦的跪到了一大片,高呼万岁。 朱祁钰发现,皇帝的确是如临九霄,即便是和这些百姓们,真的坐到一起,这些百姓们,不见得敢说什么。 朱祁钰示意他们平身,这些百姓愣了许久,才有人起来。 朱祁钰和百姓们聊了片刻,百姓们面对这个大明的新天子,只有感恩,却是一句意见都没有。 这让朱祁钰颇为失望,他忽然想到了那些每次上课,都坐的笔直的掌令官,一节课,一动不动,眼睛能不眨就不眨,正襟危坐的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出面,不见得百姓敢说话。 他离开了座位,坐到了屏风之后,气氛果然活络了起来。 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旁听,他遇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写一张纸条,让兴安送给王文,让王文开口去问。 于谦并不愿意揽权,所以他只是和百姓们,扯扯家长里短。 王文则是询问着陛下关心的问题。 比如大明的基层里长、甲首制度,到底是怎么被破坏掉的? 从乡民的百姓中,朱祁钰才了解到,原来是各种所谓的正役。 所谓正役,就是里甲供应。 里甲供应这一项,已使里长和甲首,不堪重负了。 如每个州、县的里长、甲首,出役之时,轮到他们家当里长、甲首的时候;官首到任之时,也就是各地方的青天大老爷,知县事等到任。 这些大老爷们,先要收拜见银,四五十两,少亦不下二三十两。 就是收见面礼,否则你这里长和甲首,都不要做了。 正佐、首领各有等差,甚至吏书、门皂也有分例,而且还定下分派的日程,到期不差,就会变为摊派。 此外,里长和甲首,还要轮流供应买办包括但不限于下程、陈设、酒席、交际礼仪、各衙门油烛、六房纸札、差人盘缠等等数不胜数之类,每月所费不下数百两银子。 这么重的摊派,里长当然不能自办,势必要再往下分摊到各个甲首。 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不愿意当里长、甲首,最终这基层就彻底被破坏掉了。 百姓们反应了很多情况,都是朱祁钰从没想到过的问题。 比如劳役折粮,如果想要免收劳役之苦,只需要给钱七千文,就可以免一年,算下来四两多的银子。 比如私租问题,大明收元末兼并之家的田亩,充作官田,租给百姓,但是有司就利用官田,加官田的私租,形成了亦租亦税的局面。致使无人耕种官田,这个和军卫法被破坏,是一个道理。 比如秤的问题,田主并未用官斛,而是采用租秤和发秤。收租时用租秤,每石达二百二十觔;而出粜时,则用发秤,每石仅为九十觔。这一进一出,每石就差一百三十觔。 大斗进、小斗出,尽显剥削的丑恶嘴脸。 朱祁钰都不敢这么玩,但是这些个田主,就是如此为所欲为的对下剥盘。 比如婚丧庆会等事的高利贷问题,也就是驴打滚,上次于谦也报过此事,只是在农民口中,朱祁钰才知道这种现象已经到了如何地步。 乡村的彩礼之重,已经达到了让人惊恐的地步,一家所费不过七石五斗,折银不过五两,但是彩礼却要数十两之多,而且还要置办婚宴酒席等事。 这就得去拆借,去哪里?借驴打滚。 驴一打滚就是浑身的利钱,这些驴打滚的钱庄,一旦开始催收,那就是破家灭门之祸。 一个老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种叫青稻钱的高利贷,就是专门在黄青不接的时候,放贷。 按一石米粱三分到六分银不等放贷,但是百姓借了青稻钱,还要给主翁礼钱作为担保,借一石米粮,至多得三分银罢了。 一石米粮至少三钱银以上了。 是所谓收成甫城,贫佣已无寸储矣。 这些百姓反映的问题很多很多,朱祁钰在屏风之后,愣愣的听着这些人间苦难。 他自认为已经是很关心民间疾苦的君王,但是这些事,他如临九霄,窥不到全貌。 随着朝政的顺利推行,他的确是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随着百姓感时触事,声泪俱下的描述,逐渐瓦解,路还很长很长,自己只是开了个头。 百姓们离开了泰安宫,在过年之前,会被送家里去,每人只给米两石、肉五斤、油四升,以资过年之用。 朱祁钰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坐在长案之前,一言不发。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诸如此类,都是旧事了,农庄法推行以来,官吏买办经纪供应之物,悉数取缔了。” “还有这青稻钱类似的借贷,皆不法之徒所为,多数都被收监,或徙或流,已经大有改观了。” 于谦对这些事儿颇为熟悉,他整日里巡抚,不就是巡抚这些吗? 每到一地,虽然略有不同,但是却相差不多,大同小异,都是此类的问题。 恢复基层组织建设,是重中之重,掌令官、里长、甲首管理方式,让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大范围的解决。 于谦巡抚河南的时候,开封府衙有个前宋时候,包青天的包公庙,百姓们每到秋收的时候,都到包青天庙里上香,然后转头去开封府衙进行诉讼。 城里人到乡野行骗,而且有名有姓,被骗了钱到百姓,到城里敲鼓鸣冤,就会有诉棍蜂拥而至。 官司尚未开始,诉棍、官府、有司、文吏等等,一片欣欣向荣,都把这群百姓当做送上门的肥猪,准备时刻开宰了。 百姓见到知府、知县,那少数得百两银子。 至于办事?最少都得五百余两。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这种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许多。 于谦是怕朱祁钰动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劝仁恕几乎是于谦的下意识反应。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京畿、一省,山外两府,其余之地呢?” 于谦大惊失色,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急不得啊,臣诚知陛下忧思民生,更知陛下不忘四民,但是农庄法刚刚在京畿推行过半,其中问题极多,贸然推而广之,恐贻害无穷。” “陛下春秋鼎盛,急于一时,若急行推广,臣惶恐天下有变。” 京畿、山外九州、福建,皆因兵祸四起,缙绅不顾安方牧民之责,急窜之。 这才有了农庄法的基础,若是农庄法不成熟而直接推动,怕是要出大事。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朕的确是有些心急了,下次朕就换身衣服,佯装以小吏,百姓们也换个地方,在泰安宫里,他们还是放不开手脚。” 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问题多。 朱祁钰还年轻,自己又住在泰安宫里,固若金汤,水泼不进,连皇后、贵妃有了身孕,群臣都不知。 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总有一天,要把这些困扰百姓的事儿统统解决掉。 按照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这一尺度,去思考问题,解决好了百姓的事儿,大明百姓们就会获得喘息之机,大明就可以不断的强横下去。 朱祁钰与王文、于谦聊了很久,关于朝政,关于年终总结。 姑老太爷赵辉还在查补,但是五品按察司佥事赵缙的事儿,第一次查补完了。 除了文贤、文让、康梦鹤、田芳莲这四条人命之外,赵缙手下的人命官司,就有十多条之多。 赵缙是山东按察司佥事,整个山东的官场的糜烂,可见一斑。 有些事是赵缙做的,有些事一看就不是赵缙做的,但是赵缙却承认了下来,这极其反常,卢忠用尽了办法,也撬不开赵缙的嘴。 “臣无能。”卢忠禀报之后,俯首说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死亡更加可怕,赵缙以为,他交待了,他会承受比死亡更重的代价。” “赵缙这个犯人现在的心态是最顽固的时候,烂命一条,把所有的事情承担下来,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宗族可以得到妥善的款待。” “要击破这种心态,其实非常简单,送太医院转一圈。” 卢忠愣愣的说道:“送太医院转一圈?” 朱祁钰是看过陆子才和欣克敬的关于《解剖论》的手札,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比如胆汁侵渍这四个字,就已经可以管中窥豹,其血淋淋的背后。 陆子才和欣克敬等一众太医院的一生,是抱着为医学进步的心态去做事,乃是生民造化,医者仁心。 朱祁钰用奇功牌肯定他们的作为,这是一整套的心理建设。 但是被剐的人,可就没这种医者人心的心态了。 “对,你让陆子才好好的给赵缙讲解一下,人体是如何运行的,估计他就全撂了。”朱祁钰让卢忠去试试。 卢忠带着人来到了太医院,刚押着人犯走到东郊米巷,就发现了异常。 太医院门前整条街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太医院有两道门,一道门是太医们去宫里门,是正门。一道门是惠民药局的门,是偏门。 惠民药局的偏门的门前的人群,熙熙攘攘。 而东郊米巷的正门,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避开了这条冷清的街道。 风甚是喧嚣,夹杂在狂风之中的是落叶、雪花和丝丝铁锈的味道。 卢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带着四骑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陆子才接到了敕谕来到门前相迎,他满是笑容的说道:“来了?” 这个笑容非常平常。 但是卢忠和一干缇骑,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感觉一种冰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这是怎么样的笑容? 卢忠见惯了生死,人人皆称卢忠乃是酷吏,北镇抚司的天牢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长吟。 但是陆子才站在太医院门前的这个笑容,还是让卢忠胆战心惊,如同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陆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笑容未变,但是却立刻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挠了挠头,站在太医院里,他甭管做什么,都会吓到来往的人。但是走出了这道门,所有人都觉得他慈眉善目,医者仁心。 他有个雅号,叫人间阎罗。 第二百二十八章医者刳腹 岐圣门庭 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消失,但是那道门,依旧跟阴阳两隔一样,太医院里也有炉火,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温暖。 反而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徘徊在卢忠心间,久久不去。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卢忠小时候,亲眼见到过小猪仔路过屠宰铺的时候,就惊恐万分,撒开脚丫子狂奔不止。 卢忠显然是有些忌惮。 大明的缇骑门不怕死,但是他们的血不是冷的,为国征战而亡,那是大义,义不容辞,但是这太医院,还是免了吧,太阴森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把人犯交给我吧,陛下下了敕谕,这位就是赵缙对吧,我来跟他好好解释下人体运行的奥妙。” 卢忠愣了愣说道:“我还是随你一起,这是人犯,若是走丢,无颜面圣。” 陆子才的面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犹豫了很久说道:“我觉得卢指挥在门前稍待,不必担心人犯突然发难,进了这道门,我不认为他还能站得住。” 卢忠看着那倒阴气森森的大门说道:“职责所在,我还是进去一趟吧。” 陆子才不再阻拦,将卢忠和赵缙引入了太医院。 等到卢忠和赵缙再走出来的时候,赵缙已经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瞪着眼睛,腿脚都不利索了。 卢忠的腿不停的打着摆子,他用力的跺了几脚,依旧是不管用。 别说赵缙了,就是卢忠都有点站不住,这是人待的地方?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太医院了。 他的北镇抚司已经极其恐怖了,但是那只是血腥,在太医院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对理性。 太医院的太医医者仁心,真的在为了医学进行着医学观察,但是那些身体上的管子,被分门别类的整理,那些肝脏还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被对比研究。 他看到了完整脑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了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他看到了一幅幅骨架,还看到了面色严肃的太医聚在一起,讨论着肾的病变。 杀人卢忠一点都不怕,他甚至不怕自己被杀。 但是如此绝对理性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更不想躺在台上,剖开肚子,让别人指手画脚! 更不想被人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摆在那里,那场景,简直是没齿难忘! 他又用力的剁了两脚,低声说道:“陆院判,留步,留步,我就先把人带回去了。” 赵缙被拉出了太医院的门口,突然如同回魂了一般,惊恐万分的喊道:“我说,我全都说,不要把我送进去!我不要进去!” 赵缙说完带着镣铐就开始夺路狂奔,虽然跑不快,但是他还是在拼命地想要远离太医院那道生死门。 卢忠无奈的紧走了两步,抓住了赵缙,也顾不得告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子才站在太医院的门前,看着卢忠一干人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间阎罗,这个名字好听吗? 在一些志怪小说里,阎罗掌生死,陆子才凭借着一本解剖论和精湛的医术,最近治好了许多的病人,他这个人间阎罗的外号,的确是人如其名,掌生死。 就像是背后的太医院一般,太医院的这边是地狱,而太医院偏门的惠民药局,则是人间。 陆子才转过身来,脚步没有停顿的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那道被人称作是两界生死门的大门。 很多教派都有死后下地狱的警告,用来劝善,但是陆子才的太医院,怕是人间地狱。 “陆院判,养济院有个庶弁将的孩子,黄疸九天不退,尿黄了!”一个太医行色匆匆的跑了过来,而陆子才立刻随着太医而去。 尿黄,危在旦夕。 陆子才为何让陛下的嫡皇嗣去晒太阳,因为并未尿黄,问题不大,但是这个已经尿黄的黄疸新生儿,在这个时代,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来到了惠民药局,打开了整理的窗明几净的手术室,经验告诉陆子才,洗干净的被褥,不容易溃脓。 经验哪里来的?自然是那**细们的身上得来的。 陛下他们送过来,不就是让他们为医学做出贡献吗? 喜宁的求生欲望最强,到现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因为陆子才在缝缝补补,这个大奸细,提供了无数的医学实际操作的经验,而且似乎可持续的凌迟处死,也成为了一种可能。 他将口罩戴上,将手在里里外外洗干净,随后将在沸水中煮过的刀具,拿了出来。 这几把刀非常的锋利,而且奇形怪状,乃是他请陛下,专门在王恭厂打的解剖刀,不过,可以用于解剖,也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外科手术。 一众太医们站在陆子才手术间的外面,等待着陆子才开始手术,这些太医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从华夏起源之时,就有对痈、疽、痹、瘿、痔、疥等病证,用砥针治。 在《周礼·天官篇》中,有疡医下士八人,掌肿疡、溃疡之祝药,刮杀之齐。 祝药即是敷药,刮是刮去脓血,杀是用腐蚀酸剂去恶肉或剪去恶肉,齐是疮面子复。 战国成书的《五十二病方》中详细的记载了牝痔割治疗法。 杀狗,取其膀胱,以穿竹管人肠中,吹之,引出,徐以刀剥去其巢,冶黄芩而屡敷之。 在《三国志·方技传》描述华佗治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腹腔肿物。乃医者刳腹,开岐圣门庭。 剔骨疗疾,本就是医者岐圣门庭之术,何故没落? 仅因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孝乃是大道,陆子才从未觉得有错,礼义廉耻,更无错。 但是治病救人,岐圣门庭,就有错了吗? 这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陆子才,不考虑,他只知道陛下给了他解剖刀,就是让他用的。 陆子才将婴儿抱上了床,以坐拏草、茉莉花根、曼陀罗花酒磨之后的药,灌进了婴儿的嘴中。 陆子才屏气凝神的站在一旁,直到孩子不再哭闹之后,陆子才才深吸了口气。 他很紧张,他已经在几个大人的身上摘除了阑尾,在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治病,他从来没做过。 但是他还是猛地睁开了眼,在灯光之下,开始对这小婴儿开膛破肚。 太医院内一片寂静,最近已经有诗社,盯上了他们。 太医院搞解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太医院搞刳腹可没有旨意,他们举着《孝经》大肆的攻讦着太医院的不孝之举。 若是此次陆子才失败了,那整个太医院,立刻将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幼小的生命,会在他们手下离开人间。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解剖刀端的很稳当的陆子才。 朱祁钰的授勋仪式是在承天门外举行,所有的百姓皆可观礼,可是这场授勋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延期了。 因为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忙着刳腹之事,不仅如此,孩子似乎在手术中活了下来,但是陆子才和欣可敬依旧维持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拆羊肠线,至少需要七天。 兴安看着一脸担忧的陛下说道:“陛下,汝安诗社已经开始了,他们列举了从开辟之前,就有砥针治疥,再到林林总总的岐圣门庭的刳腹之术。” 朱祁钰推迟了授勋,他拿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说道:“朕在翰林院看好了几个庶吉士,他们都是刚正之人。” “可是,朕想不明白,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他们为何要大肆攻讦刳腹之术?” “那孩子若是不治,必然身亡,若是刳腹,则有可能活下来。” “这不是好事吗?这个选择很困难吗?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不应该选择刳腹之术吗?” “可是他们一副被刨了祖坟的模样!着实气人!” 朱祁钰在翰林院看了几个听用的庶吉士,把他们写到了名单之上,结果他们对太医院的行径非常不满,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声援攻讦太医院。 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非庶吉士不慧,从小就学那些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理学家、道学家们,讲了几百年的道理,哪里有说改就改的?”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十分大声的说道:“这个孩子,哪怕不幸夭折,这块奇功牌,朕也赏下去了!他们这是死板教条!举着圣贤书,朗诵圣贤书能救活那孩子,朕就让他们去念!” “他们能吗?”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陛下推迟了授勋,就是为了给陆子才、欣可敬二人奇功牌。 可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对孩子动刀。 朱祁钰尤觉得气愤,他是知道大明是有外科手术的土壤的,才会让陆子才去主持,名为凌迟,实为解剖的医学研究。 张居正就是死于牝痔割治,他常年患有痔疮,割掉痔疮之后,张居正术后感染不幸逝世。 这类的朝堂大员都可以承受刳腹之术,证明是有一定的基础在。 但是现在反对的声音如此的大,朝臣上书、诗社抨击,坊间议论纷纷,都已经被如临九霄的大皇帝知道了,可想而知,闹得多凶。 虽然朱祁钰已经派出了汝安诗社,解释说明刳腹之术的重要性。 但是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共鸣。 朱祁钰又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谁要是反对,朕就把他北镇抚司去!让他们和卢忠的刑具讲道理去!” “朕就这个道理,爱听就听!” 朱祁钰一甩袖子,怒气正盛。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陆子才、欣可敬都是良医,陛下送了那么多奸细去,就是庸才,也练出来了,陆子才既然敢动刀,那自然是有一些把握。” 陛下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即便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失败了,必须要授勋,也可以有更圆滑的方式。 但是他劝不动。 “把朕的十八匹马的辂车拉出来,朕要摆驾前往太医院!”朱祁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把朕的冕服取来。” “朕不怕非议,但是陆子才、欣可敬他们怕。” “言可杀人!” “朕是大明天子,朕不准方兴未艾的刳腹之术就此沉沦!” “朕不准太医院停止刳腹,岐圣门庭就此止步!即便是没救活!这刳腹之术也要发展下去!” “这骂名,朕担了!” 礼部尚书胡濙,收到了三六九共计十八匹马拉着辂车出动的消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最近京师的乱子。 在陛下还未出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无论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不能错! 陛下要是错了,他们礼部是要负全责的。 他立刻带着礼部的两个侍郎,还有翰林院的一些学士就奔着太医院而去。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比他先到的是于谦。 胡濙能在礼法上为陛下洗地,但也是说辞,陛下需要托底。 “于少保。”胡濙匆匆而来,眉头紧皱,胡濙又不是李宾言,他知道于谦托底之事。 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连于谦都到了。 于谦颔首说道:“胡尚书。” 于谦比胡濙更了解陛下,陛下到底在挑战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是几百年以来的理学、道学,是一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几百年来的惯性。 那是现在陛下还不能碰的地方,若是出现了问题,他在场,他就可以担责。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的最重要的保证。 于谦等在鹅毛大雪里,看到比朱祁钰的车架出现在了街边。 “陛下驾到!”兴安在前面做先导开路,引着满是华盖的仪仗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腰剑、大红宦服的宦官,十八匹白马拉动的辂车停在了太医院的门前。 卢忠带着十骑天子缇骑,列阵摆开,朱祁钰从辂车上缓缓走下。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带着十二团营的精锐,背着火铳在辂车压阵,明晃晃的钩镰枪,划破了雪花。 那不是仪刀,俱开刃,寒光凛凛。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生命的奇迹 朱祁钰是人间帝王,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做,都能做。即便是离经叛道,他也有的是人给他洗地。 但是他掌握不了太医院这个婴儿的生死。 他非常的希望陆子才能够把那个孩子救活,但是朱祁钰也知道何其的渺茫。 喜宁被反复解剖还活着,处于一种可持续的凌迟状态,朱祁钰也是清楚,但那只是喜宁求生欲望极强罢了,过几天还是要被剖死的。 但是这个新生的婴儿,怕是连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的来到了人间,只是睁开眼看了一眼这花花绿绿的人世间,然后病魔缠身。 朱祁钰慢慢走下了辂车,街头上都是跪倒在地的百姓、百官。 “平身吧。”朱祁钰站直了身子,走进了惠民药局之内。 欣克敬站在惠民药局的门前,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臣该死。” 朱祁钰看着欣克敬的模样,大胆管的梗阻手术,已经进行了整整七天,已经该有个结果了才是。 他看着欣克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个不善言辞的太医,跪在地上,朱祁钰也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情况怕是不太好了。 朱祁钰平静的说道:“平身吧,今天是大年三十,朕让内署带了百事大吉盒,和过年的银钱,先放赏吧。” 雪已经完全停了,但是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偶尔有一道阳光射下来,却无法完全持久,很快就会被阴云完全覆盖,再无一丝亮光。 天气有些寒冷,风依旧甚是喧嚣,将雪从树上、墙头、红瓦之上吹下,在院子里打着旋,不停的旋转着,余力已尽,雪花慢慢飘落。 惠民药局的院子里,非常的安静,所有人都驻足在院子之中,等待着那小小门扉之后的结果。 “动手术之前,有几成把握?”朱祁钰抬头看着天空,阴云正在慢慢的褪去,一道道的阳光洒在了太医院的院子里。 欣克敬俯首说道:“一成…不到。” 陆子才能说会道,敢说敢做,但是欣克敬却是不善言表,默默做事的那种人,他很少说话,但是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很踏实,但是欣克敬说只有一成不到。 这孩子真的是九死一生。 朱祁钰有些愕然,随即表情恢复了淡定,即便是有一成不到,那也是有一定的成功率,说明他们对这件事,并非毫无准备的动手。 至少在那些该死的可持续凌迟的死刑犯身上,试过几次。 天空已经全然放晴,但是惠民药局的小院子里,已经是寂寥一片。 朱祁钰看着天日当空,转过身去,说道:“下午让陆子才、欣克敬,去参加授勋仪式。” 胡濙立刻俯首说道:“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口玉言!功赏牌业亦圈定,盖无更换之理,朝令夕改,自非有为而为,天下迄有宁日?” 胡濙洗地的角度是陛下圈定了名单,朝令夕改,不是有为的君主做的事,否则天下还有安宁的那一天吗? 这个角度颇为犀利,涉及到了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朝廷到底要不要明君。 至少先把授勋章这件事,先无死角的洗掉,之后善后的事儿,胡濙准备了一套一连串的组合拳,而且他还专门找了翰林院祭酒,让那群整日只知道空谈的翰林、庶吉士们闭嘴,招惹到了陛下天怒,咎由自取。 而后就是汝安诗社了,这一块是大学士陈循在管,陈循不好说话,但是胡濙是很有信心说服陈循的。 洗地一事上,胡濙是有着自己极其专业的流程。 于谦只是看着惠民药局那个小门,叹了口气,未尽全功。 于谦内心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京师之战时,大明的六师皆丧,只能制定防守战略,而无法进攻,即便是清风店设伏,但是依旧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次试探性进攻。 若是京营尚在,绝对可尽全功,将瓦剌人彻底消灭在京师附近! 未尽全功是多大的遗憾? 当年岳飞在朱仙镇已经能看到开封汴梁的城墙,那个南宋做梦都想打回的都城。 结果收到了十二道金字牌诏令,急诏班师。 未尽全功,四个字,说尽了多少英雄的壮志未酬。 正当朱祁钰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站直了身子,他听到了非常小,但是很稳定的哭声。 朱祁钰愣了许久,转过身来,看到了惠民药局那扇门扉缓缓打开。 陆子才显然消耗了很大的精力,脚步虚浮,但是他开了一个小缝隙,从门扉挤了出来,颤巍巍的走了出来,行了一个大礼,俯首说道:“陛下,孩子活了。” 太医院里里外外,在陆子才一声活了二字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朱祁钰呆滞的看着陆子才,愣愣的问道:“活了?” 陆子才低声说道:“活了,但非臣之功,孩子自己求活,并不是常例。” 陆子才并没有拦功,事实上,那个生命,太幼小了,小到一阵风就可能将他的生命带走,但是他如此的顽强,在必死的危局之下,活了下来。 生命的顽强,可能是砖缝中小草,可能是森林野火之后的嫩芽,可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能是只剩下躯壳的近方蟹,最后脱壳长出新的十肢。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那个房门紧闭的惠民药局的小房间,终于满脸笑容。 朱祁钰没理会旁边的嘈杂,满是笑意的问道:“朕能看看去吗?朕的意思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陆子才其实想说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这是陛下,他想了想说道:“只能在门口看一下,孩子小,受不得风。” 朱祁钰站在门前,延颈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在几个太医的照料下,不停的嚎哭着,手刨脚蹬,虽然无序,但是有力。 孩子哭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朱祁钰就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很好,极好!非常好!”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子才感慨万千的说道:“姓吴,无名。孩子的父亲是讲武堂的庶弁将,死在了今年五月宣府之战。” “孩子母亲有了身孕,艰难的生下了孩子,却是难产而死。” “眼下这孩子由养济院看管,无父无母,便如野草。”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消失,眉头紧蹙,他认真的回想了一番说道:“孩子父亲可是叫吴复?庐州人士?” 陆子才愣了许久说道:“正是,孩子足月,是顺产,出身的时候五斤七两。” 石亨的表情颇为愕然,他惊讶于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这个在讲武堂任过几天教习的庶弁将。 当时边方吃紧,吴复主动求战,前往宣府,死在了宣府之战之中。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之久,陛下居然还记得。 朱祁钰站在惠民药局的院子里,思考了许久说道:“朕来养吧,等到病愈之后,便送到泰安宫来就是。朕赐其朱姓,名愈,等到成丁,再复姓吴。” 赐朱姓,就是让他好好的长大,等到成丁了再认祖归宗,赐愈之名,自然是取痊愈之名,健健康康的长大。 这孩子无父无母,放在养济院里,怕是活过了这个春天,也活不过夏天。 泰安宫里也不缺这么一双筷子,吴太后也不会介意宫里多一个孩子要养。 胡濙眼神一转,俯首说道:“陛下,昭靖黔宁王沐英,字文英,定远人,少孤,从母避兵,母又死,太祖高皇帝与孝慈皇后怜其悲苦,抚为子,从朱姓,成丁复沐姓。” “自黔宁王在镇西南,朝廷再无西南之忧!黔宁王,以英年膺腹心之寄,汗马宣劳,纯勤不二!旂常炳耀,洵无愧矣!黔宁王威震遐荒,心到九泉昭日月!”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于谦愣了许久,这个胡濙真的已经七十有六了吗? 这孩子没什么希望的时候,胡濙奔着陛下强赐奇功牌方向去找补,这陛下收个义子,直接搬出了黔宁王之事。 这让朝臣从什么祖宗之法、祖训、宗族礼法去反对呢? 大明朝的开辟定鼎太祖高皇帝做过的事,那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做得,陛下继承列祖列宗之志,自然也可以收一个义子。 而且这孩子的父亲为国殉难,母亲又因难产而死,也算是仁恕之举,于谦也没什么好说的。 陛下的仁恕之道,向来对百姓极为宽宥,对福建的百姓两次大赦,就是例证。 几个御史本来打算站出来,结果胡濙一说,又缩回去了。 洗的实在是太干净,以至于没有角度去攻讦此事。 礼部实在是太专业了! 黔国公府,也就是常人口中的沐王府,与国同休,在最后的咒水之难中,末代黔国公沐天波,死难。 北有英国公府,难有黔国公府,大明勋臣中扛鼎二府。 朱祁钰点头说道:“陆子才、欣克敬,你二人在太医院照料朱愈,授勋就不用去了,忙正事便是。” 一众朝臣俯首高呼:“臣等恭送陛下!” 京师关于医者刳腹之术的讨论,立刻消失一空,一来是礼部尚书授意,停止喧闹,二来,这孩子活了下来。 对于孝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在朴素的大明百姓、臣工心里,自然有所衡量。 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们,打算着手改一改孝经了,洪武年间,《孟子》被删减了一部分的事儿,他们可都还记得呢。 陛下有太祖遗风。 陛下到时候看着孝经和新政撞了车,指不定这孝经,在陛下手里变得面目全非。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正在教朱见深长句,傍晚的时候,要到泰安宫去贺岁,朱见深是以稽王府世子的身份前去贺岁,自然要对礼仪规制进行一番教导。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钱氏已经急的一脑门汗,朱见深极为聪慧,但正是这种聪慧,让钱氏有些惊慌。 这要是说错了什么话,稽王府要遭殃的,而且是灭门之祸。 但是朱见深的聪慧,是极有自己主意的。 钱氏很担心,但是又不能不去。 “周氏你在家中等候,我带着世子去泰安宫吧。”钱氏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稳妥,即便是出了什么事,她是稽王妃,更好处理紧急的事儿。 第二百三十章 朱见深朝拜贺岁,李贵人得偿所愿 对于稽王妃钱氏而言,今年是完全不同的一年,她的上半年在惶恐中度过,但是因为陛下在年前削了太上皇帝号,整个稽王府都变得忐忑不安。 偌大的王府,她过得很是辛苦。 下半年,直接天崩地裂。 陛下将稽戾王斩于太庙之中,那是获罪于天,那是大义灭亲,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什么,她也不知道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尤其是稽戾王还带回了一个女人,草原的女人,还怀了身孕。 在那一刻,钱氏终于彻底认清了稽戾王到底何等的模样。 但是整个稽王府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猛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这种身份上的转变,让她从没有时间思考。 随着朝局的反复变动,在稽王府被下毒,差点死于会昌伯府之手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让稽王府活下去的可能。 彻底切割孙太后,然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只有如此,稽王府才有可能存活下去。 但是,作为皇帝的侄子,朱见深又不能不到叔叔的泰安宫里去贺岁。 今年的新年,比去年热闹了几分,但是依旧没有点烟花爆竹的人,今年火夫和五城兵马司可以稍微清闲一些。 大皇帝陛下,灭瓦剌人的志向,如同天日当空一样炙热,所有人都极其清楚和明白其中的决心。 所有的硝石、硝都被送进了新设的几个熬硝营,然后做成了新式火药放在了王恭厂内。 钱氏坐着车驾,来到了郕王府改建的泰安宫,由府变为宫,自然要进行扩建,好在郕王府的周围都是十王府,大明除了一个稽王世子也没有未就藩的王爷,改建起来,极为容易。 坊墙加高,加了女墙,还有哨楼,泰安宫里所有人的人员调动,不过内署,也不过外廷,皆由陛下一言而决。 钱氏走下了车驾,领着孩子走进了泰安宫内。 泰安宫内依旧像是当初一样的格局,主殿由承运殿扩建为泰安殿,只是青瓦换成了黄瓦,以示天子的尊贵。 钱氏领着朱见深来到了泰安殿内,见礼之后,让朱见深贺岁。 朱见深并不清楚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不懂什么国家兴衰,他看到了朱祁钰,跪下磕了个头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旧兮送往,新兮迎来,苔梅点点,祝陛下福如蘡茀,贵体康泰。” 现在的朱见深已经能够说长句子了,而且极为流利。 这些个吉利话,显然都是稽王府里的母亲们教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平身,兴安,给压岁钱。” 皇帝也是给压岁钱的,而且给的不少,除了银钱还有按制赐稽王府的一应罗表丝绢。 “谢陛下。”朱见深的礼数十分的到位,站起身来,看着诸多赏赐,这些东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来近前来。”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 这个侄子,今年一次被下毒,卢忠下手没个轻重,在稽王府里审讯几个庖厨,手段狠辣,让朱见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次生了病,消耗了不少的体力,现在的朱见深有点瘦弱,但是个头却是长了不少。 朱见深还是有点眼生,但嫡母和母亲都不断的告诉他,要听这位叔叔的话,他略微有些试探性的走上了月台,来到了朱祁钰的身边。 朱祁钰问了几句稽王府的吃穿用度,童言无忌,朱见深又告状了。 朱见深告母亲周氏不给他吃肉…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朱祁钰看向了钱氏说道:“孩子还小,还是要多吃点,壮实了,就少生病。” 奶孩子这件事,朱祁钰是没什么经验的,他自己都奶不好,所以只是觉得孩子长得壮点好。 “谢陛下垂怜。”钱氏倒是松了口气,陛下的态度和去年是一致的,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对稽王府依旧是以观察为主。 朱见深玩着朱祁钰身上的纡青佩紫的挂饰,突然开口问道:“皇叔,我爹爹是不是死了?母亲说获罪于天,去见列祖列宗了。” 这个问题一出,钱氏背上猛然蒙上了一层的汗,他就怕朱见深问起稽戾王的事儿,但是这孩子还是问出来了。 钱氏已经满头是汗了。 朱祁钰看着钱氏如临大敌的模样,或许在所有人看来,他朱祁钰就是一个残暴到了将人剥皮揎草、送进阿鼻地狱的暴君。 太医院现在阴阳两隔,一边是阳间岐圣门庭,一边是人间地狱。 他对着朱见深郑重的说道:“是的,你的父亲稽戾王,做了很多对大明很不利的事儿,朕把他在太庙杀了,送他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祁钰非常大方的承认了这件事,而且继续郑重的说道:“你要做个好孩子,未来也要做个好稽王,做一个对大明有益的人,听到了没?” 朱见深虽然不懂为何和煦的皇叔,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但还是郑重的点头说道:“嗯,濡儿知道了!” “好了,回吧,皇叔这里还很忙。”朱祁钰摸了摸他的脑袋,点头说道。 朱见深低声问道:“皇叔,你这里还有饴糖吗?母亲不让我吃糖,说是牙会坏掉。” 朱祁钰从袖子里翻了翻,递给了朱见深五块饴糖说道:“拿着吧。” “母亲,糖。”朱见深举起了手,跑下了月台,这才是他过年的礼物,母亲们也不让吃糖。 朱祁钰示意钱氏离开便是。 钱氏拉着朱见深走上了车驾,将朱见深手中的一颗饴糖,拿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剥开了糖纸,自己先吃下了一颗。 良久之后,钱氏才松了口气,摸了摸朱见深的脑袋,示意他可以吃了。 车驾离开了泰安宫,钱氏重重的松了口气。 在历史上,明代宗的坟头,是朱见深给立的,青瓦换成了黄瓦,也是朱见深给换的,汪皇后死后和明代宗合葬,也是朱见深准许的。 历史上的朱见深,对他的叔叔明代宗可不薄。 朱祁钰只希望他能明事理,好好长大,好好做大明的稽王。 泰安宫门前的贺岁的朝臣,络绎不绝,朱祁钰一直等到了宵禁的时候,兴安才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将泰安宫落了锁。 兴安向着王恭厂而去,他要点检防火之事,春节是个喜庆的日子,兴安要力保没有人破坏这种喜庆。 有一个李宾言给陛下添堵,已经足够了。 兴安按照往常的路线,将所有的地方巡查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古今通集库,他复刻的那些图册、海图,只是这库里浩渺的一小部分。 其余的书籍,三经厂还在加班加点复刻。 兴安又去慈宁宫见了一下孙太后,才奔着太白楼而去。 燕兴楼多官吏,太白楼多商贾,这两个地方,都是兴安搜集情报的地方,也是听一听民间讨论之事。 最近京师的热点,无外乎李宾言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太医院华佗在世,妙手仁心,奇功牌封赏,和银币居高不下。 至于山东佥事赵缙,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在谈论了。 关于银币,依旧是街头热议的话题,商贾逐利,他们兑换民间的散碎银两,也开始卷起来了。 鹅眼、沙壳、鱼眼、水飘、毛钱等等,皆薄而小,杂以土砂、铜、铅、锡而铸造的铜钱,已经换不到散碎银子了。 只能用足量的通宝去换,百姓们也不糊涂。 陛下松弛金银之禁,收天下银两铸币,商贾们闻风而动,用手中的铜钱或者其余货物交换杂色银,铸造成为金花银,送进了宝源局。 这已经形成了一定范围内的京师银贵。 兴安走过了太白楼的隔间,商贾们关心的问题,还是逐利居多。 官邸法实施以来,燕兴楼的生意,远没有过去火爆,但是太白楼却愈加的火热了起来。 朱祁钰沐浴更衣之后,翻动牌子的时候,才发现唐云燕来了月事,只有李惜儿一个牌子了。 朱祁钰手里拿着李惜儿的牌子,来到了李惜儿住的花萼阁下。 显然唐云燕也在,因为抚琴之声从阁楼之内传来,清脆婉转。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调一转,音色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祁钰刚要走上楼去,唐云燕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阁楼内响起。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 “丰圩接永丰乡,一亩官田八斗粮。人家种田无厚薄,了得官租身即乐。” “前年大水平斗门,圩底禾田没半分,里胥告灾县官怒,至今追租如追魂。” “有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贫结租。” “年年旧租结新租,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 “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但愿有儿在我边,明年还得种官田。” 这是一首民乐,朱祁钰通过唐云燕的如同天籁之音中,听到了永丰乡百姓的种种生活。 前年大水漫灌,地里的禾苗没有半分,里正、胥吏告灾,县官震怒追租,富家侵占官田,百姓只能想城里卖刚出生的牛犊,有牛犊卖还是好的,卖儿卖女亦有。 有一次盐铁会议,金濂也提到了,有盐丁欠了盐,金濂请旨蠲免,反被稽戾王下旨追缴之事。 朱祁钰愣了许久,才走进了花萼阁内,暖阁非常暖和,朱祁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 唐云燕有些讶异的看着陛下,赶忙起身行礼,轻声说道:“参见陛下。” 李惜儿有些慌乱,她丝毫没有准备,万万没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陛下居然来了她的暖阁。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李惜儿的脸颊有些羞红,唐姐姐十月份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她这一拖,居然拖了两个月之久。 朱祁钰示意两位贵人平身。 他看着唐云燕额头的一抹嫣红,就是叹息,这努力耕种了四个月,但是唐云燕这棵树依旧没有结果。 按照稳婆的说法,唐云燕的身体并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敲骨吸髓,太贪欢了,导致泄了去。 朱祁钰不懂,但是唐云燕似乎也不是很在意,都年纪轻轻,贪欢几日,也无碍。 “妹妹好好伺候陛下。”唐云燕有些俏皮的对着李惜儿叮嘱着,然后起身说道:“臣妾告退。” 朱祁钰却摇头说道:“唐贵人且留下来。” 唐云燕的脸上瞬间变的满是红晕,陛下这是要做甚?她来了月事,无法伺候陛下才是。 难不成…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他们总是紧密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看着唐云燕的脸庞,就知道,这丫头怕是误会了,他没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只是想让她暂且留下,问问她唱的这首民乐背后的故事。 但是唐云燕一脸害羞的模样,满目含情。 朱祁钰示意唐云燕坐下,询问着民乐中的事儿。 这首民乐,并不是北方,而是大明重赋重税的苏松地区,苏州府和松江府,这两个地方的中重赋重税,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北宋播迁之后,就已经形成了。 生产力是一方面,苏松地区一年三熟,开发成熟也是一方面。 “朕常听闻朝臣们、百姓,说起追租一事,具体是个什么追法?”朱祁钰对追租二字,是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宣谕的时候,那些百姓谈起追租二字,就是语气惶恐。 今天唐云燕刚好唱到了,朱祁钰自然要问问。 唐云燕知道陛下问的是正事,就收起了那些让人小鹿乱撞的遐想,认认真真的说起了追租二字。 朱祁钰愣愣的听着唐云燕说着缙绅追租的可怕。 有一些朝臣在盐铁会议上,会说缙绅在乡野被叫做大善人,部分的缙绅主张以宽恩对待佣农,反对待佣农过于刻薄。 在一些家训之中,多是如何修桥补路、减免地租、减少追缴、灾年放粮、修筑沟渠等等。 朱祁钰看过那些家训,比如《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的家训篇中,几乎都是类似的话,但是他不太相信。 从唐云燕的话里,朱祁钰发现,这些话,怕是真的不能信。 因为在大明,几乎所有的地方,追租已经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现象。 大善人们的确是修德了,他们将这些追租的事儿,交给了地痞无赖,交给了山贼匪徒,他们联合县衙里的衙役、皂班、白役等等。 每到夏收秋收的时候,就会下乡追租轻则破门而入,将粮仓内外洗劫一空,甚至逼迫百姓交出儿女抵债抵组。 这些孩子活下来就是各势要豪右之家的家仆,女孩子,长得有姿色的会送进各种私妓娼馆之中,养成瘦马,四处贩售。 瘦马,牙公和牙婆,低价买来贫家幼女,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这和商人低价买来瘦马,养肥后再高价卖出。 如何养? 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 这些个瘦马,不是谁都能够嫁人,一旦没被选上,稍微年纪大些,二十多岁,就会被送到烟花柳巷之中,以卖身为生,最终疾病缠身,亦无人看管,死后顶多一张草席。 朱祁钰自然是知道扬州瘦马一事,而且为了防止这些小丫头逃跑,还会专门裹脚养三寸金莲小脚,小脚怎么能跑得动呢?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 朱祁钰深切的知道,皇帝是一个如临九霄的符号,当成为皇帝的那一瞬间,注定离开了地面,无法体察民情。 他从来都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这些不法的事情,传到了他这个皇帝的耳中之时,规模已经极其庞大,否则他是绝对看不到的,也听不到的。 朱祁钰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陛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是听说过这些事儿。”唐云燕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臣妾告退。” 唐云燕只当是传闻讲给了陛下分说,便离开了花萼阁。 李惜儿看着陛下陷入了沉思的模样,只是摇头说道:“陛下可知,他们为何如此猖狂?臣妾曾在民间听闻此事,每到这等事日,他们就张榜说:皇帝选妃选宫女入宫,四处散播流言蜚语。” “至此,抢了人家的女儿、孩儿,还都推到陛下的头上。” “是所谓,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父亲不信,自边入京,京师之战后,做了讲武堂的教****遴选妃嫔,才知道果非如此。”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李惜儿,果然还是学问出了问题。 此时此刻的大明,任何过错都往皇帝头上怪罪。 等到了彼时彼刻,大明末年,任何的问题,都往朝廷身上归咎。 李惜儿叹息的说道:“臣妾在边之年,可曾听说不止一次,但凡是做什么事,一些个官吏,就挂一张皇榜出去,以生、僻字为主,内容十分冗长,专门派一文书吏员去宣读,故意避重就轻。” “不仅如此,但凡是对他们有利的只言片语就大肆宣扬,但凡是不利的诏命、敕谕,则是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陆子才之前就说了,大明的太医院里,医学观察的样本,不太够了。 和人斗,其乐无穷。 李惜儿低声说道:“陛下要来,臣妾也不知道,未曾沐浴更衣,臣妾去盥漱房沐浴一番就来。” 朱祁钰点头,坐在桌前,记下了今天了解到的这些事儿,借着皇帝的名头,胡作非为,那是僭越! 是谋反和谋叛的十恶不赦之罪,朱祁钰觉得有必要送太医院几个,让天下朝臣们,长长记性了。 必须要出重拳。 过了半个多时辰,李惜儿才走了进来,头发依旧有些湿漉漉的,但是她看着陛下奋笔疾书的样子,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要是国事繁忙,就……” 就后面的话,李惜儿说不出来了,若是陛下来了暖阁,她明日依旧是完璧之身,那她还不如自请出宫找个尼姑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的好。 李惜儿看了看自己梨形的身材,按理说,陛下应该喜欢才对。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那张纸收到了袖子里,笑着说道:“今天大年三十,朕没什么公务好忙,只不过是听到你们说起此事,便记了下来。” “朕也就是记下此事,好好考虑之后,再行定夺。” 朱祁钰对官僚始终保持警惕,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是他们一旦失去了缰绳,就会撒开脚丫子,胡乱撒野。 “陛下臣妾擅舞,且为君舞。”李惜儿吐了吐舌头,拍了拍手。 朱祁钰愣了片刻,花萼阁内,大红色的帷幔层层而下,将阁楼的窗栏悉数围上,昏黄氤氲的烛火登台,穿过蒙着红纸的华灯洒在地上,落下一个个灯影,阁楼里,传来了阵阵的琵琶声,胭脂水粉特有的香气在弥漫,熏香的烟雾袅袅。 这是早有准备,来偷袭他这个大明皇帝! 防不胜防! 李惜儿这一套置办下来,怕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一直日盼夜盼,等着陛下能来。 大长的红色宫裙,已经褪去,只穿着一身轻薄的青色纱衣,倒是将姣好的身材,给衬托的淋漓极致。 李惜儿满脸通红,拍了拍手,乐师的音乐陡然响起。 丝竹之声,缓缓而起,李惜儿舞动时的清风带起衣袂翩翩,如玉的素手,在空中婉转流连,而裙裾随着周身起复不定。 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在长袖中不断的若隐若现,像是鱼儿游荡在莲叶之间,又像是飞龙荡漾在白云之上。 丝竹声渐急,水袖甩将开来,衣袖飞动延展,若水波荡漾在花萼阁之中,又像是无数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咳咳,穿上衣服。”朱祁钰战术压枪,这身一块长布青色纱衣,裹在身上也就是裹着罢了,这玩意儿压根就是个道具! 李惜儿的舞步为之一顿,愣愣的看着陛下,呆滞的问道:“夫君,臣妾跳的不好吗?” 她精心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陛下居然让她…穿上衣服! 难道自己在陛下眼中,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主要是天气冷了,朕怕你受了风寒,想些什么怪事?” 李惜儿这才了然,脸上的担忧和种种惊恐,才消失不见,反而莞尔一笑,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朱祁钰的怀里,低声怯怯说道:“再穿上,再褪下,几多麻烦,早就铺好床了。” “还请陛下怜惜。” 汪美麟热情,杭贤擅配合,唐云燕奔放,李惜儿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惜李惜儿毕竟是个完璧姑娘,自然是不堪攻伐。 朱祁钰,得胜乃还!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带领大明的臣工奉祀的时候,福建的局势已经如同坐在了炸药桶上,一点就着。 正统十三年十二月,宁阳侯陈懋,七十二岁带领着京营四万,卫军六万,前来福建平叛,叶宗留-邓茂七起于阡陌,两年的时间,一场百万人的大动乱终于有了平息的趋势。 但是陈懋丝毫不敢回京,因为陛下让他在福建推行农庄法,这农庄法推进了一年有余,效果极佳,百姓积极组织生产,义勇团练驱赶野兽、消灭毒虫、进山剿匪、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陈懋更知道,陛下的农庄法一经推行,那些之前逃跑的缙绅必将想方设法回到了旧地,继续作威作福。 陛下下了对缙绅的杀令,弃地弃民,陛下未曾下令进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但是这些缙绅可不这么认为。 他们要回,陈懋坐镇福建,老营四万将士把守各大关隘要路,组织缙绅回乡。 正如于谦所言,食利者看似从不联合,其实他们都有一种天然的默契的联合,不需要奔走相告,互相呼应,声气相通。 看似松散一片,却是紧密的、紧紧的联合在一起! 反应到朝堂之上,就是不断有人弹劾陈懋,措辞越来越激烈,频率越来越高,而为陈懋请功进爵的亦有之,捧到天上,然后摔死他! 无数人,在等待着陈懋离开福建,大军办事回京。 陈懋最近收到了有人递的话。 前福建布政使宋彰即将押解回福建,明正典刑,陛下已经坐实、二次查补,确信这一干人等的确该杀,并且下了圣旨斩首示众。 但是有人,不想宋彰死。 何人?陛下的姑老太爷赵辉。 第二百三十二章 胆大包天 赵辉为何不想宋彰死呢? 因为宋彰乃是孙太后孙忠的表亲。 赵辉是驸马都尉,孙忠是太后亲族,外戚在整个正统年间,变成一门数封、兄弟并封,这种态势,在正统年间,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非有社稷军功者不封,乃是大明祖制,这个祖制到底是何时破坏的? 自孙太后亲族孙忠被封为会昌伯起。 自此之后,大明的外戚们,不断的谋求封爵,比如一直跳来跳去的孙忠想要进一级,比如驸马都尉赵辉、驸马都尉焦敬谋爵。 宁阳侯陈懋,本身也是即是勋臣,也是外戚。 但是陈懋是永乐元年,以靖难功封伯,永乐六年以征西将军功封侯,他的女儿陈惠沅乃是永乐二十二年被选入宫册封为丽妃。 陈懋的确是外戚,但是他的爵位,完全来自战功。 所以在勋臣之中,陈懋是瞧不起这些个尚了个公主、嫁了个女儿到皇帝家中,就跳着做封伯进侯之人。 陈懋对于驸马都尉赵辉,递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福建布政司使宋彰,必死无疑,那是皇帝下的圣旨! 赵辉人在京师,却可以数千里之外,想陈懋递条子,可见其狷狂程度。 “董兴,宋彰一干人等已经验明正身了吗?”陈懋站了起来,问着自己的都督董兴。 董兴俯首说道:“今日午时三刻开斩!” “让掌令官和建宁府附近的里长、甲首入场吧,某马上过去。”陈懋吐了口浊气,他已经七十有二了,乃是古来稀的岁数。 他这个年纪佩征南将军印,为国平叛,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忌惮了。 既然陛下要斩,他就不会顾及任何的面子,将这一干人等,悉数斩首,让太阳,再次升起。 事实上此时的陈懋并不清楚,李宾言在朝堂上,在过年之前,对着这位皇姑太爷进行一顿狂喷,陛下已经下达旨意,要求查办。 陈懋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出了建宁府衙,来到了街上,向着建宁府的臬司衙门而却。 建宁府下辖,建安、瓯宁、建阳、崇安、浦城、松溪、政和七个县,这七个县大小不一,却是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 正统一十三年,叶宗留攻破了建宁府,城内四处都是战火的痕迹,未曾退散,但是已经慢慢的恢复了些许的生气,走卒商贩越来越多,叫卖声也是此起彼伏。 当初已经没落的书坊,现在也多了起来,不过这些书坊,都是陈懋为了陛下推行农庄法的基本教科书做准备。 董兴和边上的侍卫耳语了几句,匆匆跟上了陈懋的步伐说道:“大帅!昨日递条子的人又来了,说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宋彰的脑袋,否则…” 陈懋略微有些浑浊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不屑,低声问道:“嘿,否则如何?” “否则让大帅,吃不了,兜着走!”董兴颇为厌恶的说道。 陈懋闻言也是露出一些不屑的笑容说道:“哦?真的是,太客气。” 陈懋手下的这只军队,不仅仅有奉皇命的京营四万大军,还有来自地方的六万军,虽然都配合了陈懋作战,但并不完全是一个声音。 所以,一些人的话,还能递到陈懋的耳边来。 陈懋端了端手说道:“陈某一介匹夫,得天幸,得封伯侯,某为大明立下汗马之功,陛下明旨,不敢违背,人,我杀定了。” “让他们随意吧。” “有胆子,就劫刑场,某等着他们。” 其实放掉宋彰一人,很简单,犯人已经到了押解回了地方,只需要和下来的黄衣使者王寅,里外通气,使点银子,随便拉一个死刑犯,将其带到刑场上,一刀剁了。 这宋彰以后隐姓埋名也好,改名换姓也罢,都可以活下来,百姓们也认不太出来,那个已经长期奔波、牢狱之灾折磨了两年的宋彰了。 但是陈懋却不答应! 杀人者死。 整个福建所有府州县,皆被攻陷,被打的千疮百孔,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不杀,如何服众呢? 赵辉这帮人,其本事,不过就是到朝廷里找一些御史,对着陈懋弹劾罢了。 陈懋已经被罢了一次爵了,也不在乎再被罢一次。 陈懋走上了监斩台,坐在了正中央,看了看左边的黄衣使者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寅,又看了看另外一侧小声的议论的地方几个军头,大声的说道:“带人犯!” 宋彰为首,一共十余名人犯,被军卒、衙役、缇骑看管着,不断的走上了高台之上。 宋彰抬头看了看天日,这个他呆了数年的府台衙门,他无比的熟悉,他也曾经坐在陈懋的位置,扔出去了一根根的斩立决的判词。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彰眨着略微有些酸涩的眼睛,被衙役推搡上了高台,他看着面前的百姓,这些过去对他恭敬到土里的百姓们,现在正用着最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宋彰依旧想不明白,不就是收了点冬牲吗? 怎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呢? 当然,宋彰直至现在,都不知道,那一点的冬牲,是百姓们最后一点口粮,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百姓们,又怎么会揭竿而起呢? 随行的刑部大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福建左布政使宋彰、右布政使孙昂、左参政彭森、左参议金敬、右参议徐杰、按察使方册、副使邵宏誉、高敏,佥事董应轸、王迪况,为官一方不思安土牧民之责,贪赃玩法,现已查补完全,叛:斩立决!” 陈懋拿起了手中的印绶,盖在了刑部公文之上,然后从桌上扔下一块牌子,大声的喊道:“斩!” 宋彰听到了这一身斩,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被推搡摁到了斩首台上。 “摘明梏犯由牌!” 明梏犯由牌,就是他们脖子上插着的一块木牌,民间多叫它亡命牌,上面写着犯案事由,而宋彰的这块木牌上,自然写着他的名字。 宋彰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脖子一阵酸痛,撬骨刀插进了他的脖颈,咔嚓一声,他全身变失去了知觉,剧痛才猛地传来。 他还未来得及叫喊,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想呼痛,却是如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他最后的时候,看到了百姓的脚。 宋彰等一干十余人的案犯,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查补之后,终于再次押回了建宁府,明正典刑。 陈懋站起身来,吐了口浊气,他还在等劫刑场的人,但是左等右等,这宋彰的脑袋已然落地,依旧是没有任何劫法场之人出现。 “怂包!”陈懋一甩袖子,离开了监刑台,他的身后是无数百姓的欢呼之声。 宋彰这个祸害了福建数年的布政司使,终于死在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多数人,都啐了一口老痰才走。 陈懋在结束了监刑之后,立刻召集诸多将领。 保定伯梁瑶、平江伯陈豫、都督范雄、董兴来到建阳府门,同样还有压着人犯回到建宁的秉笔太监王寅出列,再加上御史张海、丁宣,齐聚一堂。 “温州府方向,保定伯梁瑶,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福宁县,谨防有返乡团练进入福宁。” “抚州府方向,平江伯陈豫,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建阳,至武夷山一代布防。” “此地乃交通关隘要冲之所在,不容有失,但凡见到返乡团练聚集,则以火铳驱散,不听警告,尽数击毙。” “都督范雄,你带一万京军,两万卫军,五万义勇团练,前往漳州府,此乃东南门户所在,而且还有月港,极其重要,万分小心,敌寇从海上而来。” 陈懋在地图上一划,十分确定的说道:“逃地缙绅,绝对不会甘愿,他们既然敢救宋彰,就敢明火执仗的带着地痞无赖,山匪流寇回乡!” “诸公,随某入闽以来,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至今日,方有旦夕喘息之余力!” “陛下绝不允许,这帮人逃难缙绅,再回到福建,作威作福!” “杀光他们!” 一个掌令官快速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报!” 陈懋点头说道:“讲。” 掌令官大声的喊道:“快马来报,邮件右佥都御史李宾言,年末朝议弹劾,天子敕谕缇骑已至南京,督办驸马都尉、南京太仆寺卿掌官马印赵辉,贪赃枉法,纵凶杀人案!” 此言一出,整个中帐议论纷纷,陈懋愕然,啊,这… 这报应来得太快了,以至于陈懋都有点呆滞了。 这帮御史,十几年没干事了,居然突然做了件好事? 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董兴低声说道:“营救宋彰之事,是不是也去告诉缇骑?正好有缇骑督办,甭管最后治罪与否,这口邪火,必须先出了。” “也省得他们恶人先告状,把黑的说成白的,指鹿为马。” 四万京营,长途跋涉,来到了福建平叛,摁下葫芦浮起瓢,这好不容易在陛下的旨意来到福建,让他们终于安定了地方民生。 宋彰要是真的被救了,或者陈懋没有顶住这帮外戚、御史的压力,把宋彰李代桃僵,福建这边,怕是马上就得乱起来。 陛下已经下了明旨要将其斩首,依旧有人敢救。 “嗯,将一干人等,扭送至南京,令缇骑督办便是。”陈懋点了点头,董兴说的有理,的确不能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陛下动的快,他们才不会为难。 陈懋那种太阳再次升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陛下有办法、能拿主意,有太祖太宗的遗风。 陈懋的军报延着官道的驿站,一路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师,毕竟将宋彰等人斩首,并非小事,值得写一封奏疏入京。 王寅全程监刑,也将发生的一些龌龊事,写到了奏疏之内,呈报天听。 刑部大使也有奏疏入京,案犯伏诛,死刑三重复奏,人杀了,当然要禀报天子。 朱祁钰仔细检查了陈懋奏疏的印绶,这是李永昌第一次去福建时,给陈懋专门换的一套新的印绶。 他拿到了三份奏疏,感慨万千,李宾言作为水猴子,往他的鱼钩上,挂了一条巨物。 “胆子很大,非常大!” “胆大包天!”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诬告 大明的官铸钱,洪武通宝多数都用于朝贡贸易了,永乐通宝多数用于海贸,大明的官铸钱向海外流失,也是老调重弹了。 朱祁钰没打算把廷议办成盐铁会议,廷议是制定政令的地方。 而且让这帮明公理解如何通过铸币权,来海外收税这件事,非常的困难,这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儿。 朱祁钰继续说道:“银币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点燃取暖御寒,草原贫瘠,他们必然要持币前往大明购买日常所需。” “若是这帮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愿意屯币,他们用牲畜、马匹换来的银币,在他们的马厩里堆积如山,他们的百姓就会饿死、冻死!” “他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何必大明京营舟车劳顿,长驱万里呢?” 众多朝臣愣了许久,陛下说的是如果,但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夏衡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没有可能,这些草原台吉们,若是肯屯币,草原必然民不聊生。”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不可能,若是屯币居奇,不到贡市更换盐、粮、铁、茶等物,他们的百姓怎么吃?怎么喝?民不聊生,百姓困顿不已,大明天兵至草原,他们又如何应对?” “这种自断手脚之事,瓦剌和鞑靼人,有那么愚蠢吗?” “我们不应该把消灭敌人,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 料敌从宽是朱祁钰登基以来,对所有军事行动的最高指示,进攻瓦剌,他连【天子北狩】的结局都放到了里面。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是道路问题,消灭敌人,应该是大明完全康复,一拳锤出去,砸的瓦剌人五六十年,缓不过气儿来,方为正途。 而不是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是一种怯懦。 群臣听闻,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陛下…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就是陛下说的,自断手脚这种蠢事,而且不止一次。”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铸永乐通宝,台吉们,屯币居奇,草原之上,民不聊生,数个部族归附大明,兀良哈部,就是在那时从鞑靼部分裂而出,成为大明鹰犬。”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他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吗?”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永乐十六年七月庚寅日,太宗文皇帝下敕谕,教化瓦剌、鞑靼、兀良哈部台吉,安民之道。” “所以,草原衣用全无,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食,并不仅仅是大明征伐原因。” 于谦说起了旧事,在之前讨论瓦剌问题的时候,于谦说过很多次,他有很多种办法弄死瓦剌人,最少有九种! 但是那需要陛下的支持。 军事失败必然带来政治失败,比如北元王庭去皇帝位复称可汗,复称蒙古就是政治失败。 军事失败也必然导致经济失败,打又打不过,大明不噶韭菜,瓦剌人的肉食者,自己噶的飞起,折腾的民不聊生。 连朱棣都看不下去了,怒饬他们上干天怒,怨声盈路。 朱祁钰突然发现,他只是为了让互市更加透明一些的小想法,不经意间,就成了又一个天怒人怨的政令。 肉食者鄙,自古如此。 夏衡拿不定主意,愣愣的说道:“陛下,依旧以银币算,还是以粮食、盐、铁等物算?”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银币。” 群臣听闻,默不作声。 这的确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皇帝陛下,狠厉。 银币之祸,更甚于永乐通宝。 按照行价,一枚银币可换洪武通宝、永乐通宝七百枚,一枚银币,可换飞钱等足重私铸钱,大约两千余枚。 陛下在宣府撒币,按价折算,一年少说要二十万枚银币,流入草原。 等同于一年在草原上,撒了一亿四千万左右的永乐通宝,将近四亿的私铸钱进去。 就是群臣再不懂财经事务,也知道这草原上不出两年,就得民生凋零。 而且杀人不见血,因为杀人的不是陛下,而是草原上台吉们。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只有陛下翻动奏疏的声音。 “夏卿你继续说,第三条是什么?”朱祁钰打断了沉默,敲定了马价银折银币,那继续新马政的宣讲就是。 这怎么停下了呢? 夏衡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起了奏疏继续说道:“鞑靼犬羊之心,不可理驯,封爵贡市,备御西虏,盖昔之乞封贡马,今日宣府设…” 朱祁钰打断了夏衡的发言说道:“夏卿,抚赏封贡,以示羁縻,建立宣府贡市,这一节你已经讲过了。” 夏衡眨了眨眼,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讲重复了。 陛下一句话,决定了草原上不计其数的百姓的生死,而且陛下还如此淡然处之。 弄的夏衡有点走神了。 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有弱敌之策,为何不用? 夏衡翻动着奏疏说道:“哦,哦,下一节,下一节,我大明马头系于田亩…”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而且非常与时俱进的将养马之事,归为了赋税。 大明的马头税,早就变成了巧立名目,三七分账的生意。 这里面有管理的原因,更有大明人丁增长,牧场变农场的时代背景。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则是将这个马头税,限制了框架,省的有人巧立名目,三七分账。 马头税收上来的税赋,折银之后,都用于修建官营马场。 翻译翻译,就是摊马入亩。 朱祁钰点头说道:“户部着手推进此事,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再加正赋,百姓苦不堪言啊。” 金濂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还有事吗?没事散朝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李宾言刚要说话,被王文拉了一下。 朱祁钰显然没有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李宾言这个水猴子,又要把谁挂到钩子上? 王文坐直了身子,拦住了李宾言,李宾言完全不知道他要说的事儿,其中的凶险程度。 王文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浙江按察司佥事柳承佑,弹劾宁阳侯陈懋,在漳州私营船舶码头,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与民争利,百姓苦不堪言,又畏惧天兵,无可奈何。” “但是这件事,臣还在督促福建按察司查问,还没确切的消息。”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以何弹劾?” 王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告示说道:“漳州城告慰百姓的告示为凭。” “但是陛下,宁阳侯征南在外,此中详情,朝廷不闻,臣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故此暂压。”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福建的事儿,为何是浙江按察司佥事奏闻?” 朱祁钰显然发现了一丝丝的问题,他拿起了那枚有征南将军、宁阳侯双印的告示,落款为景泰元年七月,他拿着看了许久。 这印绶不对劲儿,和之前朱祁钰收到的印绶,并不完全相同。 “兴安,你来瞧瞧。”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递给了兴安。 兴安低声和朱祁钰耳语了几声,便站直了身子。 “这印是假的,也是真的。”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推了出去,对着兴安说:“去印绶监取宁阳侯的两套印绶留底来。” 兴安俯首领命,没过多久就从印绶监取来了宁阳侯印绶,按在了一张白纸之上。 福建,兹事体大,朱祁钰不敢轻待,为了防止公文出现差错,李永昌第一次跑去福建,专门给宁阳侯换了一套印绶。 两相对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君不密,则失臣。 李宾言整个脊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那两个完全不同的印绶留底的红印,人都傻了,愣愣的说道:“这到底是陈懋私用旧印,还是有人要陷害陈懋?” 朱祁钰思忖了良久说道:“让福建按察司佥事查一查也好,省的污宁阳侯清白。”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懋真的在漳州月港私设港口,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而且用了旧的印绶。 其二,就是有人要诬构陈懋,而且可能性极大。 有人威胁陈懋说要救宋彰,想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招吧。 但是这一套组合拳,打了一半,朱祁钰就把赵辉给提前扔进了诏狱之中。 见招拆招?他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跟你玩路数呢? 李宾言愣了许久,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告示做的有模有样,居然是假的。 尤其是印绶都有人敢私刻。 李宾言立刻察觉到了,此次去山东重振山东按察司的重要性。 对山东的百姓而言,这很重要,对李宾言而言,也很重要。 他太小瞧一些人的下限了,这种堂而皇之的诬告,也通过各种关系,送进了都察院之中! 这把当谏台风宪的都察院,当做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样子,笑着说道:“李御史,此次前往山东,必要的时候,可调动缇骑防护周全。” “如果力有未逮,可向朝廷请援,切记不要强撑。” 李宾言敢做事,敢说话,也能做事,但是他对一些路线上的问题,还有点懵懵懂懂。 只要李宾言一到山东,出了辇毂之下的京畿,就明白了,这天下不是道德文章里的天下。 就像那些家训里,大善人们,总是看不得百姓受苦,总是在修德。 但是大善人们追租的模样,可不会写到家训里,而是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告诉子嗣,对于不交租的农户,就该破门灭家。 李宾言立刻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殉国忘身,不苟而全。” 朱祁钰给了李宾言调动缇骑护着自己安危的权力,李宾言这趟山东之行,绝不太平。 活着回来,是朱祁钰对李宾言最大的嘱咐。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专业 卢忠查案有自己的一套思路,赵辉的主要罪名是杀人、诬告。 这些都由天子缇骑出京前往南京进行审查,卢忠在京师要好好查一查赵辉享受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一点上,卢忠非常有门路。 大明有专门的经纪买办,他们的行当里有一种说法叫银路,这银锭子,看一眼就知道来龙去脉。 卢忠对银路非常精通,各地的火工完全不同,印戳也各不相同,而且因为不够精纯,这些银锭子都有一些杂质,这些杂质,就是判断银路的重要依据。 卢忠开始对从赵辉家里搜出来的银锭子,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检查。 大明,有金银之禁,所以金银的流通,都是非法,多数还要重铸为砖,方便埋在地窖、猪圈里。 卢忠拿起了一块银砖,对着阳光,认真的瞧着,自言自语的说道:“菱铁、方铅、赤铁、螺状硫?” “嗯?” 卢忠放了下那块银砖,眉头紧皱,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是和赵缙那家里的银子一样吗?乃是倭银!” 倭国有银,乃是石见银矿,倭银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方铅和螺硫,铸造出的银锭、银砖都会有黄色的十分清晰的脉络。 这些脉络也是判断倭银的重要标准。 卢忠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拿起了山东按察司佥事赵缙的银砖,两相比对,几乎如出一辙。 银路对上了。 卢忠的额头蒙出了一层的细汗,他似乎是窥见了一些秘密,但是又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但是卢忠非常清楚,这个驸马都尉赵辉,绝对和赵缙隐瞒的密州市舶司的私市有关,而且牵扯极深。 卢忠继续点检着赵辉的赃物,一箱又一箱的洁白的象牙筷子;显然是满者伯夷国来的黄金;高一丈二尺有余的大珊瑚,内地少有;圆润而富有光泽,各种颜色的蚌珠;甚至还有来自天方的驼骨饰、挂毯、披肩等物。 全都是海货! 卢忠擦了擦额头的汗,站直了身子,他已经确定了赵辉和赵缙,一定有联系,而且关系及其密切。 山东密州市舶司那摊子生意,背后的主人到底是谁,其实连赵缙都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拿了钱,选择闭嘴。 卢忠并没有提审赵辉,而是找到了赵缙,赵缙为了不被送进人间炼狱之中,可是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可是卢忠依旧没有得到足够的消息,他把几条关键的线索,钉在了一个板子之上,认真的看着这些线索,陷入了沉思之中。 千丝万缕都指向了私设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来到花萼阁,春暖花开,依旧是倒春寒的日头,汪美麟只是开了一个小窗,通风换气。 一众后妃,正在做女红,陛下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而且还不让多加督办,他们做的女红,主要是各类的补子。 朱见济已经三岁了,他已经能够稳当的跑来跑去,话虽然没有朱见深说的那么流利,但是日常交流,已经无碍了。 孩子小的时候,说话说不清楚,只有常陪左右的父母,能够听得懂,朱见济说话已经开始流利起来,不需要带翻译了。 朱见深摇着朱见澄的摇篮,手里攥着不少的吃食。 “这个肉脯,弟弟还没长牙齿,还不能吃呢。”朱祁钰抱起了朱见济,笑着说道。 朱见济将肉脯放到了袖子里,十分确定的说道:“我给他留着呢,等他长大了再给他。” 朱祁钰抱着朱见济,走到了座位前,笑着说道:“可是那时候就已经坏掉了啊。” “啊?”朱见济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个问题,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把纸包好的肉脯拿了出来。 “给爹爹吃一块行不行?”朱祁钰笑着和朱见济抵了抵脑袋,看着那肉脯说道。 朱见济立刻摇头,挣扎着从朱祁钰身上下来,噔噔噔的跑到了杭贤的身边,小声的说道:“娘,爹又要抢我肉脯吃!” 朱祁钰一愣,呵呵的笑着说道:“嘿,这小家伙,学会告状了啊!” 汪美麟无奈的看着朱祁钰,将针插在线团之上,十分郑重的说道:“夫君,讲武堂不几日就要开课了,夫君国事为重,臣妾不好说什么。” “可是这家总是要回的,唐妹妹和李妹妹要是到臣妾这里哭,也不说事儿。” 她们俩想见夫君,汪美麟还想见夫君呢。 但是京师哪里都有夫君,唯独这泰安宫里摸不到人影。 也就过年的时候,陛下能在宫里好生的歇几天,但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里捣鼓来、捣鼓去,偶尔一阵风一样,就奔着王恭厂或者石景厂去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嗯,朕答应你。” 朱祁钰哄了哄孩子,逗弄了一下朱见澄,就换了身衣服,准备去讲武堂。 大明皇家军事学院,经过了一年的稳定运行,终于有了轮廓文章,不再是去年一样,什么都是临时操办,处处都显得匆忙。 各种制度逐渐完善,杨洪也能轻松许多。 于谦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能够稳定的持续的运营二十年以上,这个政策依旧稳定且正常,那就是长久之策。 朱祁钰对这段话颇为认同,这一年来,无论是农庄法、讲武堂、官邸法,都在进行着不断的尝试革新,一步步的向着正轨而去。 改革就向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但总体是深入发展的。 朱祁钰要保证自己在二十年内,不溶于水,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新政才有可能,不会人亡政息。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打马来到了文华殿前,今日常朝廷议。 办几件事。 第一件事,确定下山东按察司佥事人选,挂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衔,彻查密州市舶司私市。 第二件事,就是过年前,说要设立的新马政和宣府等地贡市,开放等诸多事宜。 第三件事,则是驸马都尉赵辉,要剥其勋爵地位。 驸马都尉也是勋爵,甚至位在伯爵之上,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朱祁钰打算先把驸马都尉的勋爵二字去掉,改为唐时的秩从五品。 朱祁钰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的长桌上,压着一块透明的琉璃瓦。 兴安做事很周到。 琉璃瓦压着,朱祁镇在德胜门前,被焚烧了半个的龙旗大纛,才能历久弥新。 这是杀人诛心,这是警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到陛下走了进来,赶忙行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安,坐。”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膝安庆公主,洪武十四年下嫁欧阳伦。” “欧阳伦颇有不法,洪武三十年,茶禁方严,欧阳伦数遣私人贩茶出境,所至绎骚,虽大吏不敢问。” “欧阳伦有家奴周保者尤横,辄呼有司、科民,车至数十辆,过河桥巡检司,擅捶辱司吏。司吏不堪,以闻。” “太祖高皇帝闻之大怒,锦衣卫坐实查补,赐欧阳伦死。周保等皆伏诛。” “臣以为若是驸马都尉赵辉,真的贪赃枉法,可徇此例。” 胡濙平静的说完了。 朱祁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欧阳伦尚了朱元璋的女儿安庆公主,安庆公主,那可是朱元璋与马皇后嫡出。 洪武三十年,欧阳伦数次遣手下走私茶叶出境,从中谋取暴利,但是因为欧阳伦是驸马都尉,有司大吏,不敢过问。 欧阳伦有个家奴周保,过河桥巡检司,捶辱司吏,而且还打伤了数人。 朱元璋大怒,查实之后,赐死了欧阳伦,周保等恶奴,一并被赐死。 胡濙在干嘛? 在给陛下洗地啊! 陛下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胡濙说,念其先朝驸马,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等到陛下把人扔进了北镇抚司,胡濙又说,陛下请看,太祖高皇帝干过,你随便折腾就是。 礼部把地都洗好了。 甭管怎么办,陛下都是有理有据,符合宗族礼法,更符合礼制,更是祖宗之法! 李宾言愣愣的看着胡濙,用力的挤了挤眼,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胡濙,这难道就是六部明公的实力吗? 对于李宾言而言,胡濙前后态度转变之丝滑,完全让李宾言直呼…专业! 于谦也是满脸惊讶的看着胡濙,此人屹立于朝堂之上,四十年不倒,被誉为大明朝堂常青树,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一众朝臣,叹为观止。 “胡爱卿就坐。” 朱祁钰示意胡濙就坐,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既然胡尚书提到了驸马都尉的事儿,今天就先议一议驸马都尉,朕决议革除驸马都尉勋列,以秩比五品为准。” 这件事就是跟礼部说,因为宗人府事归礼部管理,大明的皇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之类的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胡濙认真的斟酌了一番说道:“北魏太和十七年,驸马都尉,专加帝婿,简称驸马,为从四品上,太和二十三年改六品,北齐从五品,历朝因之。” “隋初驸马都尉隶左、右卫府,从五品,大业三年废驸马都尉改都尉。” “唐代复置驸马都尉,无定员,从五品下。” “宋代从五品,辽代列为北面皇族帐官,金代正四品。” “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太和十七年,是公元493年。 胡濙从一千多年开始说起,从驸马都尉这个衔儿,专加帝婿开始,一直说到了元朝,驸马都尉就一直是五品上下浮动。 胡濙说陛下是对的,而且有理有据。 朱祁钰点头说道:“诸位公卿,可有别的意见?”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 朱祁钰看着朝臣们不说话,点头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制诏吧。” 胡濙这地,都洗到了一千多年前,让朝臣们怎么去反驳呢? 无从反驳。 大明驸马都尉畸形,是历史遗留问题,用太祖高皇帝的原话说,在创业之时因功结亲者,尤当加厚,其官品不可太高,虽高亦止授以优闲之职。 洪武三十年,太祖高皇帝已经意识到了驸马都尉,应该回归他的历史该有的地位,秩五品,所以才会赐死欧阳伦。 可惜,此时的朱元璋,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等微末小事了。 毕竟太子朱标死了,如何让朱允炆顺利平稳登基,坐稳天下,才是朱元璋的头等要务。 可惜的是,朱允炆手握天大的优势,被燕府打出了【奉天靖难】的结局来。 这是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在不使用兴安的前提下,绝对打不出的结局。 但是朱允炆硬生生的送出来了。 “山东密州私市,诸位明公,就从无耳闻吗?”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起了第二件事。 密州市舶司私市,规模一定极其庞大,否则朱祁钰这个如临九霄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 在朝臣之间,这大概是公开的秘密了吧。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臣诚不知。” 王文也是问心无愧的说道:“陛下,臣亦不知。” 于谦、王文,巡抚地方十余年,唯独没有巡抚山东,而且多数都在陕西、陕西、河南等地巡抚,他们不知道几千里意外的是,也不稀奇。 但是其他人呢? 朱祁钰看向了胡濙、王直、俞士悦、金濂、石璞。 石璞俯首说道:“臣诚不知。” 工部是六部之末,石璞以前的地位,也就是和勋臣外戚争夺下帝陵的修建权力,工部早就没有了永乐年间,修建北京皇城时候那种煊赫一时的地位。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臣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家中曾有书信谈及贸易之事,臣实在是一窍不通。” 王直在京活动一应由宗族提供,这件事,朱祁钰知之甚详。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臣之前掌刑部时,曾略有耳闻,却不知已经闹大了这个地步,之后就随军征战福建,对此事不甚了解。” 金濂说的是实话,他从未履任山东,家境普通,父亲、爷爷都是普通的百姓,他想参与到这等买卖,也没人带着他一起做。 胡濙左看看右看看,为陛下洗地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为自己洗地一次了。 但是这个时候的胡濙,却是认真思夺,一言不发。 他不清楚,陛下到底是打算抓着这件事拿他开刀,还是说涉事不深,可宽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收过倭银,不足一千两。” 朱祁钰点了点头,看着胡濙认真的说道:“是送到内承运库那些吗?” 胡濙听闻此话,长松一口气,陛下不是借着密州市舶司私市要他下课,而是想了解此事详情。 朱祁钰登基,大赦天下,这个大赦天下的用意,就是给一些人调整,新朝新气象,新朝雅政之后,依旧不收手,自然要重拳出击。 彼时朱祁镇带头发财,甚至让手下的大太监们,往塞外售卖火羽等物。 这样的风气之下,你让胡濙或者在朝的任何一个官员,独善其身? 并非人人都是于谦,连皇帝的万寿节都不带写贺表,送贺礼的。 朱祁钰并没有打算翻旧账,只是在问胡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礼部掌管船证勘合之务,这么大一个市舶司,就在密州建着,往来船舶每日百余艘,胡濙要说一点都不知道,明天胡濙就得致仕回家了。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其实认真想想,这件事发端于永乐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归朝,俘虏了海盗陈祖义,携带诸国使臣至南京。” “但是更带回来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等物,这些香料和海外奇珍,颇受追捧。” “驸马都尉王宁,就曾上书请求勋臣外戚参与海贸经营等事,可是未得勘合。” “而后驸马都尉王宁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王宁有二子,次子王贞庆,与会昌伯孙忠有旧,与刘溥,号称金阳十子,长于工诗,现在都在长洲诗社做笔正。” 胡濙大概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 朱祁钰愣了愣说道:“可是信国公汤和曾孙汤胤勣,所在的长洲诗社?”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点头说道:“陛下圣明,正是那个长洲诗社。” 朱祁钰对汤和有印象,因为汤和给当时在皇觉寺的朱元璋写信,让他一起来造元朝的反。 汤和的曾孙汤胤勣,把女儿嫁给了孙忠的孙子孙琏做继室。 这一下子全都串联起来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无外乎就是致富神话罢了。 一个个致富神话的背后,不就是这层层叠叠,理不顺、理不清楚的关系网吗? 一旦理清楚,其实就不难理解,他们在为谁摇旗助威。 金阳十子也好,凤阳诗社十四笔正也罢,他们依附于谁,就替谁说话。 食利者总是如此,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决定派出以天子缇骑,日夜兼程赶往密州,详细勘察密州市舶司私市之务,但是山东按察司佥事,也要定个能臣干吏。” 这个密州市舶司经营了十数年的时间了,利益庞大且难以切割。 而且事涉外戚,想要彻底查办清楚,绝非易事。 李宾言左看看右看看说道:“陛下,要不让臣去吧。” 王文一直说让李宾言出去历练历练,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李宾言看没人愿意得罪人,他只好站出来。 弹劾驸马都尉赵辉,陛下的姑老太爷,是他在年末的时候,捅的篓子,这篓子眼看着越捅越大,只好自己去了。 现在这个案子和京察的赵缙案掺和在一起,越来越复杂,水越来越深,自然得他去。 王文其实不太愿意让李宾言去,山东的水太深了,李宾言太直了,去了怕是出事,比如驿站失火、山贼强劫、不慎翻车、落水、水土不服等等原因。 于谦是从正统三年就以兵部右侍郎巡抚地方了,对于地方的事儿,于谦非常的熟悉。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密州市舶司之事,并不难。”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私设密州市舶司,在上下贪腐的时候,不就是个私市吗?问题可大可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不过罚酒三杯。 但是既然闹到了廷议之上,这件事就算是上称了。 私设密州市舶司,想要查清楚并不是难事。 于谦继续说道:“但是山东的按察司已经糜烂不堪,李宾言出身谏台,到山东也可重新梳理山东按察司。” “吏治先治风宪,陛下既然要抓风宪之事,李宾言正好过去试试。” 于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并且认为李宾言的自荐,也很有勇气,此次山东之行,主要是重建山东的按察司。 这按察司烂了,山东的吏治绝对好不了。 至于密州市舶司,怕是收到消息就开始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即便是没有也是惶惶不安,如同待宰的牛羊罢了。 朱祁钰左看看右看看,点头说道:“李御史,莫要辜负朕的期望,你挂吏部右侍郎印绶,前往山东。” 吏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但是按照外放为品秩自动减一级,其实李宾言只是从三品罢了。 “臣定不负圣眷。”李宾言领命。 廷议还在继续,朱祁钰继续说道:“夏卿,太仆寺的新马政出来了吗?” 太府寺卿夏衡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做好了。” 他将手中的几本奏疏分了下去说道:“陛下,太仆寺的新马政为三个方向,齐头并进。” “第一要务,胡马不可久用,不可为依仗,否则北虏以此挟重,反而让朝廷用兵,处处掣肘,臣以为在河套、顺圣川设立两个军马场,选育良种。” “臣依据陛下所言财经之法,以四倍所需倍之,核定马倌月俸,此非定策,随查随补。” 朱祁钰看着那封奏疏,大明要在春耕之后,对集宁发动进攻,收复集宁,营建城池,恢复洪武年间旧卫所,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夏衡在安排上,居然紧跟陛下的角度,丝毫没有考虑到集宁打不下来,又当如何。 夏衡继续说道:“第二自然是宣府贡市,臣也拟了个流程,整顿宣府私市,合并马市为贡市,确定马匹膘肥年龄,马价折银等事。” 轮廓文章,夏衡的这个互市的种种制度,做的都不差,都已经正三品大员了,能力是极强的。 朱祁钰看着贡市的制度,摇头说道:“太仆寺为何要用盐引、粮食、铁器、茶叶等物,以物易物呢?为何不用银币?” 大明一个月铸银币三十八万,随着朱祁钰加高了劳动报酬,又给了兵仗局一块奇功牌,这月铸银币的速度正在加快。 大明上下抱着,三十年后,让陛下还请过去欠款的同时,不能欠天下的钱。 夏衡愣愣的说道:“可是银币国内都不够用啊,随意用给马市,那大明用什么?” 朱祁钰叹气,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无奈的说道:“鞑靼人、兀良哈人,也要用银币在贡市购买自己所需,我大明物产丰饶,这银币流出去,还能流回来。” “照朕说的做吧,就以银币为交换媒介,让他们带着银币去贡市里购买所需之物。” “定要严格控制火器、钢羽等物向草原流动。” 利用铸币权割韭菜这件事,对于大明朝臣们而言,是一个新命题,毕竟大明连官铸钱,都等同虚设。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吃不了兜着走的手段 大明的官铸钱,洪武通宝多数都用于朝贡贸易了,永乐通宝多数用于海贸,大明的官铸钱向海外流失,也是老调重弹了。 朱祁钰没打算把廷议办成盐铁会议,廷议是制定政令的地方。 而且让这帮明公理解如何通过铸币权,来海外收税这件事,非常的困难,这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儿。 朱祁钰继续说道:“银币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点燃取暖御寒,草原贫瘠,他们必然要持币前往大明购买日常所需。” “若是这帮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愿意屯币,他们用牲畜、马匹换来的银币,在他们的马厩里堆积如山,他们的百姓就会饿死、冻死!” “他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何必大明京营舟车劳顿,长驱万里呢?” 众多朝臣愣了许久,陛下说的是如果,但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夏衡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未尝没有可能,这些草原台吉们,若是肯屯币,草原必然民不聊生。”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说道:“不可能,若是屯币居奇,不到贡市更换盐、粮、铁、茶等物,他们的百姓怎么吃?怎么喝?民不聊生,百姓困顿不已,大明天兵至草原,他们又如何应对?” “这种自断手脚之事,瓦剌和鞑靼人,有那么愚蠢吗?” “我们不应该把消灭敌人,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 料敌从宽是朱祁钰登基以来,对所有军事行动的最高指示,进攻瓦剌,他连【天子北狩】的结局都放到了里面。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是道路问题,消灭敌人,应该是大明完全康复,一拳锤出去,砸的瓦剌人五六十年,缓不过气儿来,方为正途。 而不是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是一种怯懦。 群臣听闻,立刻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其实陛下…他们真的会这么做,就是陛下说的,自断手脚这种蠢事,而且不止一次。” “永乐年间,太宗文皇帝铸永乐通宝,台吉们,屯币居奇,草原之上,民不聊生,数个部族归附大明,兀良哈部,就是在那时从鞑靼部分裂而出,成为大明鹰犬。”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他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吗?” 于谦点了点头说道:“永乐十六年七月庚寅日,太宗文皇帝下敕谕,教化瓦剌、鞑靼、兀良哈部台吉,安民之道。” “所以,草原衣用全无,生锅破坏,百计补漏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食,并不仅仅是大明征伐原因。” 于谦说起了旧事,在之前讨论瓦剌问题的时候,于谦说过很多次,他有很多种办法弄死瓦剌人,最少有九种! 但是那需要陛下的支持。 军事失败必然带来政治失败,比如北元王庭去皇帝位复称可汗,复称蒙古就是政治失败。 军事失败也必然导致经济失败,打又打不过,大明不噶韭菜,瓦剌人的肉食者,自己噶的飞起,折腾的民不聊生。 连朱棣都看不下去了,怒饬他们上干天怒,怨声盈路。 朱祁钰突然发现,他只是为了让互市更加透明一些的小想法,不经意间,就成了又一个天怒人怨的政令。 肉食者鄙,自古如此。 夏衡拿不定主意,愣愣的说道:“陛下,依旧以银币算,还是以粮食、盐、铁等物算?”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银币。” 群臣听闻,默不作声。 这的确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皇帝陛下,狠厉。 银币之祸,更甚于永乐通宝。 按照行价,一枚银币可换洪武通宝、永乐通宝七百枚,一枚银币,可换飞钱等足重私铸钱,大约两千余枚。 陛下在宣府撒币,按价折算,一年少说要二十万枚银币,流入草原。 等同于一年在草原上,撒了一亿四千万左右的永乐通宝,将近四亿的私铸钱进去。 就是群臣再不懂财经事务,也知道这草原上不出两年,就得民生凋零。 而且杀人不见血,因为杀人的不是陛下,而是草原上台吉们。 文华殿内,一片安静,只有陛下翻动奏疏的声音。 “夏卿你继续说,第三条是什么?”朱祁钰打断了沉默,敲定了马价银折银币,那继续新马政的宣讲就是。 这怎么停下了呢? 夏衡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起了奏疏继续说道:“鞑靼犬羊之心,不可理驯,封爵贡市,备御西虏,盖昔之乞封贡马,今日宣府设…” 朱祁钰打断了夏衡的发言说道:“夏卿,抚赏封贡,以示羁縻,建立宣府贡市,这一节你已经讲过了。” 夏衡眨了眨眼,认真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讲重复了。 陛下一句话,决定了草原上不计其数的百姓的生死,而且陛下还如此淡然处之。 弄的夏衡有点走神了。 朱祁钰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有弱敌之策,为何不用? 夏衡翻动着奏疏说道:“哦,哦,下一节,下一节,我大明马头系于田亩…”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而且非常与时俱进的将养马之事,归为了赋税。 大明的马头税,早就变成了巧立名目,三七分账的生意。 这里面有管理的原因,更有大明人丁增长,牧场变农场的时代背景。 夏衡的第三个新马政,则是将这个马头税,限制了框架,省的有人巧立名目,三七分账。 马头税收上来的税赋,折银之后,都用于修建官营马场。 翻译翻译,就是摊马入亩。 朱祁钰点头说道:“户部着手推进此事,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再加正赋,百姓苦不堪言啊。” 金濂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旨。”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还有事吗?没事散朝吧。” “陛下,臣有本启奏…”李宾言刚要说话,被王文拉了一下。 朱祁钰显然没有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李宾言这个水猴子,又要把谁挂到钩子上? 王文坐直了身子,拦住了李宾言,李宾言完全不知道他要说的事儿,其中的凶险程度。 王文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浙江按察司佥事柳承佑,弹劾宁阳侯陈懋,在漳州私营船舶码头,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与民争利,百姓苦不堪言,又畏惧天兵,无可奈何。” “但是这件事,臣还在督促福建按察司查问,还没确切的消息。”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以何弹劾?” 王文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告示说道:“漳州城告慰百姓的告示为凭。” “但是陛下,宁阳侯征南在外,此中详情,朝廷不闻,臣怕其中有什么误会,故此暂压。”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福建的事儿,为何是浙江按察司佥事奏闻?” 朱祁钰显然发现了一丝丝的问题,他拿起了那枚有征南将军、宁阳侯双印的告示,落款为景泰元年七月,他拿着看了许久。 这印绶不对劲儿,和之前朱祁钰收到的印绶,并不完全相同。 “兴安,你来瞧瞧。”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递给了兴安。 兴安低声和朱祁钰耳语了几声,便站直了身子。 “这印是假的,也是真的。”朱祁钰将手中的告示推了出去,对着兴安说:“去印绶监取宁阳侯的两套印绶留底来。” 兴安俯首领命,没过多久就从印绶监取来了宁阳侯印绶,按在了一张白纸之上。 福建,兹事体大,朱祁钰不敢轻待,为了防止公文出现差错,李永昌第一次跑去福建,专门给宁阳侯换了一套印绶。 两相对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君不密,则失臣。 李宾言整个脊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那两个完全不同的印绶留底的红印,人都傻了,愣愣的说道:“这到底是陈懋私用旧印,还是有人要陷害陈懋?” 朱祁钰思忖了良久说道:“让福建按察司佥事查一查也好,省的污宁阳侯清白。” 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懋真的在漳州月港私设港口,上牟公家之利,下鱼小民之利,而且用了旧的印绶。 其二,就是有人要诬构陈懋,而且可能性极大。 有人威胁陈懋说要救宋彰,想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吃不了兜着走的后招吧。 但是这一套组合拳,打了一半,朱祁钰就把赵辉给提前扔进了诏狱之中。 见招拆招?他一个皇帝为什么要跟你玩路数呢? 李宾言愣了许久,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告示做的有模有样,居然是假的。 尤其是印绶都有人敢私刻。 李宾言立刻察觉到了,此次去山东重振山东按察司的重要性。 对山东的百姓而言,这很重要,对李宾言而言,也很重要。 他太小瞧一些人的下限了,这种堂而皇之的诬告,也通过各种关系,送进了都察院之中! 这把当谏台风宪的都察院,当做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宾言的样子,笑着说道:“李御史,此次前往山东,必要的时候,可调动缇骑防护周全。” “如果力有未逮,可向朝廷请援,切记不要强撑。” 李宾言敢做事,敢说话,也能做事,但是他对一些路线上的问题,还有点懵懵懂懂。 只要李宾言一到山东,出了辇毂之下的京畿,就明白了,这天下不是道德文章里的天下。 就像那些家训里,大善人们,总是看不得百姓受苦,总是在修德。 但是大善人们追租的模样,可不会写到家训里,而是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告诉子嗣,对于不交租的农户,就该破门灭家。 李宾言立刻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殉国忘身,不苟而全。” 朱祁钰给了李宾言调动缇骑护着自己安危的权力,李宾言这趟山东之行,绝不太平。 活着回来,是朱祁钰对李宾言最大的嘱咐。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什么话,跟陛下说吧 李宾言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他将头功牌,放进了自己的包裹之中,希望这枚头功牌能给他带来好运。 胆大包天! 李宾言不确定自己这次能不能回来,整顿山东按察司上上下下,是否能够如愿的成功,他只是李宾言而已。 李宾言倒是没有和家人谈起朝中之事,简单告别之后,他走出了官邸,等在外面的是天子缇骑和一群锦衣卫,他们没有多停留,向着山东的官道而去。 缇骑先行一步,骑马快速奔向了密州方向,而李宾言只留下了两名缇骑在身边,坐着车驾,向着济南府方向而去。 李宾言刚到济南府的驿场,还没坐稳,就听闻有人拜访。 “果然很快。”李宾言用力的吐了口气,这些地方官员的鼻子,真的比狗还要灵敏。 李宾言笑着说道:“请。” 路过的御史。 御史都是天子派来的,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自然是路过,那用白花花的银两,砸到御史闭嘴就是。 李宾言请人进门,首先进门的是两个挑夫,他们将两个箱子,放下,然后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十六块银砖,九块金砖。 李宾言用力的吞了吞喉头,呆滞的看着面前这金银之物,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来人将银砖码好,笑着说道:“李御史,早就听闻御史有刚直之名,鄙人漕汶张氏七世孙张启义见过李御史。” “未请教。” 李宾言已经核算出了面前的见面礼价值几何,一块银砖至少十斤,一斤十六两,三十六块是五千七百六十两。 而那九块金砖才是大头,少说也有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按照牌价,大约等同于八千五百两白银。 也就是说这所谓漕汶张氏,刚一见面就砸下了一万四千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 九重堂一年所有支出合计不到九百两银子,这里的银子能养十五个于少保! 李宾言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鄙人不才,乃是陕西灵州人,字严正。” 漕汶张启义认真的琢磨了下问道:“严正兄,可是陇西李氏?” 李宾言摇头说道:“并不是,乃是灵州守御千户所军户出身,并无家学渊源。” 他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出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中了举人,次年便进士及第,不通人情并不是蠢笨。 张启义眨了眨眼,赶忙赔笑俯首说道:“张某唐突,以军户中进士,想必也是潘江陆海,才华横溢。” “这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御史笑纳。” “张某听闻,居京师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比别地要贵许多,吃穿用度,一应很贵,这点薄礼,只是见面礼,历来到了夏冬,也会有薄礼送上。” “今天在翠微楼为李御史接风洗尘,还望李御史一定要赏脸。” 李宾言满是笑容的说道:“好说好说。” 张启义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李御史舟车劳顿,就不多叨扰了,张某告辞。” 李宾言依旧是满脸的笑容,笑着说道:“好走不远送。” 等到张启义离开之后,李宾站起身来,蹲到那银砖和金砖面前,看了许久,吐了口浊气,才站了起来。 财帛动人心,这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子,就堆叠的放在箱子里。 李宾言在济南府,像是什么? 像李宾言。 一个穷乡僻壤,只读圣贤书考取了功名之后,一直在京,来到了地方,终于可以大肆索贿的御史。 这样的人,地方官见的多了,自然是推杯换盏,气氛热络至极。 短短一个月内,李宾言就把所有山东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了个七七八八,上上下下脾气秉性,摸了个清楚。 什么感觉? 烂! 从上到下一片稀烂! 像极了李宾言家门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但其实已经被蛀虫掏空的树干。 李宾言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是一个贪官污吏,和所有人一团和气,与过往的那些御史,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就是李宾言从不留宿酒楼或者娼馆,即便是喝的醉醺醺的,也要回驿场住着。 三月初十,明月当空照,天朗气清盈,春风和煦,吹过了灯红酒绿的济南翠微楼。 万观乃是正统年间的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 景泰元年,经过举荐,升为了左布政使,他笑着说道:“李御史,来来,再喝一个,让卿儿待会儿陪御史一起回驿场,伺候起居。” 卿儿乃是翠微楼的头牌,据说还未出阁,就引得济南府上下文人墨客蜂拥而至,一睹芳容。 李宾言连连摇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你可不知道,两个缇骑天天盯着李某,跟防贼一样,当今陛下,严刑峻法!锦衣卫衙门里,个个都是酷吏!居京师大不易,大不易。” “要是被他们看到了,那是要满门遭殃的!” “使不得。” 万观不住的点头说道:“是呀,陛下也是,弄了个官邸法,还在官邸里放了恶犬,让缇骑天天盯贼一样盯着咱们。” “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为寇仇,莫谈国事,来来来,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 李宾言看到月上柳梢头,却站起来说道:“诸位诸位,李某不胜酒力,就不久留了,诸位慢慢喝,慢慢玩。” 他站起身来,似乎脚下有点不稳当,告了个罪,歪歪斜斜的下了楼,走到了翠微楼的楼下,已经到了宵禁时分。 街上除了更夫,便没有人影了。 李宾言站直了身子,用力的吸了口气说道:“缇骑,都在楼上,一起拿了吧,李某已经请过旨了。” 带着一个面甲的天子缇骑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更多的穿着飞鱼服的缇骑,出现在了街上。 带着面甲的缇骑,点了点头,示意所有的锦衣卫上楼拿人。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缇骑们押着一个个人犯,来到了翠微楼的小院子里。 李宾言按个点检,眉头紧皱的说道:“右参议赵全不在,缇骑辛苦,估计是喝大了,倒在哪个草窝里了。” 李宾言对这群家伙的酒量颇为熟悉,这个右参议赵全,就是没什么酒量,还特爱喝的那种。 今天喝酒的人都被鞫了,只有李宾言一个人站着,而且他还点检人数。 能混到布政司使、左右参议这种地步,那一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今天是李宾言做下的局。 谁能想到一向以清流自居的谏台言官们,居然和朝廷鹰犬的锦衣卫搅合到了一起呢? 而且李宾言的演技,实在是太像一个久旱逢甘霖,贪得无厌的御史了,把他们都给骗了! 万观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宾言,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说道:“李宾言!你不得好死。” 李宾言却不甚在意,山东的官场上会大换血,但是这里一干十二人等,全都要押解进京。 李宾言思考的是如何能够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整饬山东按察司。 可是整个山东的局势糜烂无比,不把布政司一起端掉,怕是无法单独的把按察司整饬好。 所以李宾言不断的利用自己贪官污吏的形象,和他们打成了一片,知道了自己过往绝对不可能知道的事儿。 今日收网,一网打尽! 李宾言看着万观说道:“有什么话,你到京师,跟陛下说吧。” “千户,右参议赵全找到了。”两个缇骑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赵全,将其拉了过来,显然赵全酒还没醒呢,糊里糊涂的打着酣。 李宾言笑着说道:“麻烦缇骑将一干十二人犯,押解进京。” 天子缇骑并没有说话,陛下从河南、南直隶、山西调任的官员,已经到驿站了,明天就可以走马上任。 这些官员都已经经过了反复的查补,全都是大明的蛀虫! 待明日,山东的官员们,一抬头,已经换了一片天。 李宾言还要留在山东,继续整饬按察司之事,不会跟随缇骑们一起回京,这才是李宾言最危险的时候。 天子缇骑突然开口说道:“珍重。” 声音通过厚厚的面甲传来,声音极其混沌,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是李宾言还是听懂了那两个字。 “珍重。”李宾言重重的说出了这两个字,目送缇骑的车队离开。 一干人等押送进京,等待查补。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李宾言的奏疏,用力的吐了口浊气。 山东密州私设市舶司的事情,彻底查清楚了。 背后的主人的确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二人联合漕汶张氏,一起做下的勾当。 那个带着银子行贿的张启义,也一道被拉进了京师。 景泰二年的这次大案,至此已经十分清晰了。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这次孙忠一家子人,就在山东,居然没有参与到这档子事中,让他颇为遗憾。 这多好的发财的买卖! 他还说一锅烩了,结果孙忠、孙继宗又躲过了一劫。 “这密州私设的市舶司,经营不易。”朱祁钰拍了拍那一层层的账本,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个市舶司,在山东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它经营的是没有勘合的货船,这个市舶司的盈余,主要去处有几个方向。 第一个去处是缴税,要想山东上上下下都闭嘴,那自然要里里外外打点清楚,密州市舶司从占城、满者伯夷、爪哇等地运来廉价的米粮,冲抵赋税。 第二个去处是官吏,带着银子上下打点的漕汶张氏张启义,就是四处打点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们还进京打点上下,欺上瞒下。 第三个去处才是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他们不视事,但是利钱可以一点都没少拿。 他们负责平事。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稍微盘算了下,大概一年有近二十万两银子,流入了王贞庆和赵辉的手中。 二十万两,不多吗? 朝廷一年三百多万石米折粮,才一百三十余万两白银! 兴安俯首说道:“这密州市舶司,开都开了十多年了,贸然关了,当地因为海贸聚集的百姓、工坊,如何自处?” “臣愚钝,但是此时事涉千家万户灯火,臣才妄言。”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也没说要关啊。” 兴安陷入了迷茫当中。 不关,查它干什么?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 驸马都尉王宁,在永乐年间就开始私自造船出海,无勘合海贸,而后在山东密州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场,逐渐演变成为了实质上的密州市舶司。 朱祁钰没打算关了它,关了它,因为海贸聚集起来的百姓,怎么办?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仅在密州一县,就聚集了超过十万人,以此为生。 密州市舶司不关,可以,但是不纳税、不监管,不行。 “这密州市舶司既然是既定事实,有存在的必要,那就转官办吧,省的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谋财。”朱祁钰拿起了密州市舶司的卷宗,离开了讲武堂。 次日的清晨,京师在阵阵春风中,苏醒了过来,四百通朝闻鼓,在京师轰隆隆的响起,随着天日从天边的鱼肚白升起,阳光由东向西,洒遍了整个京师。 大明京师的坊门缓缓打开,京师这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 朱祁钰也来到了奉天殿,准备朝议,他虽然没有在太庙祭祖的时候,搞个大新闻出来,但是他今天打算试试。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安,平身。” “兴安,宣旨。” 兴安将手中的拂尘甩到了背上,将拂尘挂在了肩膀上,打开了长长的圣旨,阴阳顿挫的喊道:“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目无法纪,无视海禁,私自扬帆私设市舶司,目无纲纪,欺君罔上贪赃枉法,再三宽宥,始终不改。” “以谋叛赐死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山东按察司吉佥事赵缙、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二人,贪赃枉法,朋比为奸,误国害民,招权纳贿,纵使豪奴,罪不可赦。” “依律斩首示众籍家,一众家人,流放永宁寺,钦此。” 兴安念了两份圣旨,一份是驸马都尉赵辉和王贞庆,和欧阳伦那位驸马都尉一个罪名,谋叛。 另一份是山东官吏十二人,皆数斩首示众。 虽然陆子才的太医院的奸细不多了,并且对新的医学观察对象翘首以盼,但是朱祁钰还是没有把这些人,送进太医院去。 他们的罪行,还没有到需要凌迟处死的地步。 兴安再次拿起了一卷圣旨,他打开之后,继续高声说道:“我朝立市舶提举司,以主诸番入贡,旧制应入贡番,先给与符簿。凡及至,三司与合符,视其表文方物无伪,乃津送入京。” “今,为入贡通商之便,专设密州提举司,提督市舶太监齐新赴密州,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钦此。” 这这封圣旨极其简短。 两件事,第一件事密州提举司民营转官营,并且有计省太监齐新前往提督,第二件事则是入贡、通商混为一谈。 这是朱祁钰故意这么写的。 大明海贸,无外乎,贡舶与商舶二事。 贡舶为王法所许,司于贡舶,贸易之公也,是为入贡; 海商为王法所不许,不司于贡舶,贸易之私也,是为通商。 大明长期坚持海禁战略,导致了大明对海贸之事,尤其是私人海贸,疏于管理。 急剧扩张的私人海贸,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市舶司纳入管理范围之中,直到隆庆开关,在漳州月港建立了供给私人海贸的市舶司,才算是将入贡、通商纳入了王朝的管理范围之内。 但是持续了十七年的隆庆开关,张居正一死,人亡政息了,月港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一起发财之地。 朱祁钰这个圣旨,话很短,但是事儿,很大。 朱祁钰在恢复提举司的编制,提举市舶太监。 将贡舶和商舶相提并论,意图将私人海贸,纳入管辖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兴安读完了奏疏,向后走了两步,奉天殿内一片安静,就是根儿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的安静。 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着窗边的重重罗幕,发出了呼啦啦的响声。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 朱祁钰他要开海禁的试探。 一个老臣颤巍巍的站了出来,高声说道:“臣蔡愈济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着这老臣,点头说道:“讲!” 蔡愈济俯首说道:“臣自愧疏庸,叨沐圣恩如山高水深,粉身碎骨无足以报涓埃,夙夜兢惕,寝食弗宁。幸惟仰我圣君之德,天地同仁,恩盈四表……” “讲正事。”朱祁钰示意他不要在念经了。 朱祁钰打断了蔡愈济的施法。 新朝新气象,有事说事,上来摆出一排的高帽子,说一堆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废话。 陈循就这个调调,朱祁钰非常不喜欢。 蔡愈济犹豫了下,继续说道:“臣曾任广州按察司佥事,广州市舶司,永乐元年八月,内官齐喜钦奉太宗文皇帝圣旨设立。” “彼时佥民殷实户四十七名、军殷实户三十七名在广州市舶司听用,其他工脚夫并跟拨皂隶等项,又各不等。内臣相承接管,于今七十余年。” “肇庆府、广州府地方虽出鱼鳔茶绫等物,但百姓艰苦,市舶司太监差人催督,扰害地方,鸡犬不得安生。” “我太祖高皇帝深鉴前代委任宦官之失!” “虽设监局一监,常职止五人,一局正副止二人,官不过四品,所掌不过洒埽供奉之事,未有干预朝廷之政也。” “近年内署,每监有太监十余员,少监以下无数。” “蟒衣玉带,视为常服,名位之滥,莫此为甚!” “然君侧之人,众所忌畏,恃势纵横,所至害人。” “损朝廷之大体,夺百生之衣食,甚至引用奸邪,排斥正士,阻塞人言,左道害政,如王振、喜宁等辈,虽百死不足以谢天地!” “今内臣差出各布政司者众多,四方藩镇之地、市舶财利之处,处处有宦。” “伏望圣明以祖宗为心、以万世为念,遇事思畏慎终于始,将悉宜取回以免害人,以后递年乞且停罢,则臣民幸甚。” 蔡愈济的反对政令的发力点是宦官。 他引用了大明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对提举市舶太监,表示反对。 他举得例子是王振和喜宁这俩太监。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看似有理有据,却是鱼目混珠,妄图浑水摸鱼。 “蔡御史,我大明官船海贸已经停办一十六年之久,广州府、肇庆府鸡犬安生了吗?”朱祁钰抛出了一个问题。 蔡愈济一愣俯首说道:“并未安生。” 朱祁钰点头说道:“鸡犬安生的话,他们就不会杀盐场窝主,跟着叶宗留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吗?” “显然不会。” “将一个复杂的民生问题,片面化的归咎到市舶司太监身上,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呢?” 朱祁钰不是很会讲道理,但是这个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七品监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连皇帝都辩不过,都忽悠不了,怎么升官? 蔡愈济无奈归班,他带头冲锋,反对陛下复设市舶司提督太监,失败了。 御史王复左右看了看,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说,那就他来说好了。 王复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汉书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复起头就是引经据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经典,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论点。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牙齿,不给角;给了羽翼,不给脚; 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与民争利于下,百姓怎么能安生呢? 董仲舒这番话,是因为当时汉武帝大力推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险进谏。 汉武帝表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该噶韭菜还是得噶韭菜… 王复接着说道:“设立密州市舶司,臣以为,应当贡舶归提举司,商舶归商,方为长久之计,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无虞矣。”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王御史,敢请问,你口中的与民争利与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吗?”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讨论大明国师杨禅师的大隆兴寺,挂靠地亩的时候,陛下就问过。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国之根基,到底是缙绅,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复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个民,是谁? 王复刚要说话反驳。 胡濙又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都是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 胡濙自从上次在朝堂上,跟贺章对了一次,说自己诚无德后,仗着自己岁数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这次,胡濙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 势要之家要做买卖,陛下添个市舶司在中间管理,他们还在怎么上头吃完,下头吃呢? 胡濙厌倦了,厌倦了时而坚定反对海禁,时而坚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让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后面摇唇鼓舌,摇旗助威便是。 胡濙这次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看看王复这与民争利论,是不是还能说下去。 奉天殿,是个议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许胡搅蛮缠。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听闻,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时至今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朝堂奉天殿,是国家神器,却变成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所。” 朱祁钰一句话,直接开了地图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给骂了个遍。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满念都是生意! 朱祁钰非常讨厌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并不是他珍惜名声。 而是因为王复这里的民,压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这些朝臣背后,一个个的宗族,一个又一个的肉食者,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 而且这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钰,还是这张让人窒息的大网!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复,家中乃是江南殷实富商,多与海贸相关!方出此言!”蔡愈济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在七品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的确有道理。 这一张口,又得罪人了。 王复面色惊变,指着蔡愈济大声的说道:“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陛下,有人造反了! 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着,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吧。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 “朕念在你京师之战有功,饶你一命,去职吧。” 御史王复和户科给事中赵荣二人,在京师之战中,是有贡献的,而且还领了一块齐力牌。 朱叫门当初摆驾德胜门外,设下了鸿门宴,要于谦石亨等人前往觐见,朱祁钰派了王复和赵荣,他们只带了一句话,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个活儿是非常危险的,王复和赵荣领命便去了,回朝之后,也是日夜不辍,在九门值守,勉强可算作从龙之功。 现在王复为其背后的宗族也好,关系网、利益网也罢,他不是站在社稷的角度,在朝议上讨论问题,而是站在自家的利益至上,他就不配站在奉天殿内! 朱祁钰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说的是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王复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素金革带,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自己的印绶放在了小黄门端来的盘子之上。 “草民王复,拜别陛下。” 王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拱着身子慢慢退后,退到了奉天殿门槛,才转过身,离开了奉天殿。 这一去,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 王复站在奉天殿外,看着奉天殿三个大字,再看着天日昭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却落得这般下场。 大明的奉天殿没什么秘密,今天朝议,明日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他不是被屈打罢黜,而是陛下念他旧功,饶了他一命。 这场奏对,他全面败北,比陛下直接一刀剁了他,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 无往不利的与民争利,被驳斥的一塌糊涂。 王复在离开奉天殿之时,眉头紧锁,思考着殿上的种种,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兴安拿着王复的官服和印绶回到了月台之上。 朱祁钰点头说道:“继续议政吧。” 关于密州市舶司的讨论,再次展开,反对者有,但是理由无外乎,宦官不可倚重、与民争利、重商舍本逐末等等观点。 朱祁钰看他们争吵不休,突然开口说道:“那这样吧,密州市舶司本就私设,直接革除,将码头、仓储、民舍、酒楼一并烧毁,捣毁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啊。”蔡愈济又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那可是十余万百姓衣食所系!” 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朝臣的面前。 那些聚集在密州附近以海贸为生的百姓,怎么办? 不说整个山东,仅仅密州一县,十万余人,这可是千家万户的生机大事,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民乱大祸。 为何李宾言到了济南,立刻就有人提着钱来送礼,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何李宾言会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济南府,无论是布政司官员还是按察司的官员,一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模样? 其实归根到底,朝廷这个事,不好处理。 革,则地方与朝廷,两败俱伤。 不革,你查办了一批官员,下一批,不还是这个样子吗? 脓疮挑破了,怎么治,才是大问题。 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祁钰直接拿出了皇帝的大杀器,摆烂 既然不同意开窗户,那就掀屋顶好了。 蔡愈济就是调和开窗的那个人。 很快就开始了朝堂从社稷的角度,确定了开窗户的打算。 “至于市舶司如何建立,这个放到盐铁会议上讨论。”朱祁钰打断了朝臣们的讨论。 市舶司和宣府贡市,其实都是一种机构,宣府贡市的具体规章制度,已经定了下来。 市舶司与贡市有所不同,但是却可以借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阴阳顿挫的喊着。 御史杨一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听闻广通王朱徽煠要造反了。” 啊,这…还有这种好事? 朱祁钰一愣,群臣皆左右看看,陷入了一阵的呆滞之中。 终于有人要造反了? “谁?”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 广通王是哪个? 杨一清俯首说道:“广通王朱徽煠,岷王朱楩庶四子,太祖高皇帝庶孙。” “广通王私通宾客,交文武官员,及招阴阳术道一切左道邪说之人,在府中出入往来。” “湖广武冈州民叚友洪等十余人,投入广通王门下,以相师于利宾言,广通王有异相,当主天下。” “于利宾献策,当趣据南京登殿,臣弹劾广通王谋为不轨,乞行法司究治其罪。” 杨一清将弹劾的人,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朱祁钰终于理清楚了这里面的关系,造反这人,是朱元璋的孙子,和朱高炽同辈儿。 自从朱棣燕府起兵造反成功登极。 大明总有藩王想要效仿朱棣,但是却没有朱棣的才干、也没有朱棣所在的时代机缘,更没有蠢到像朱允炆一样的皇帝。 也有的是人想要当黑衣宰相姚广孝,不断的进言,比如朱瞻墡身边不就有个长史宋案吗? 朱瞻墡是聪明人,直接把长史押进京。 但是显然这个广通王朱徽煠,不是什么聪明人,要到南京去登基… 自从靖难之役,汉王朱高煦之乱后,大明的藩王们,被两次大规模削藩,大明的藩王从新帝登基三年内不得入京,再到去王府校尉,再到现在出王府的大门,都得通禀皇帝,还会吃一顿训斥才会被允许。 但是除了靖难之役之外,其他的造反,都整的跟开玩笑一样。 “可有依据?”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询问道,可不能空谈。 终于有人跳出来了。 御史杨一清俯首说道:“有广通王私铸金银币三枚。” 朱祁钰让兴安将三枚金银币拿了过来,看了半天说道:“他这个还写的玄元元年铸?广通王他还改年号了?” 朱祁钰翻动着那三枚钱币,是用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形制丑陋至极。 大明藩王造反,都十分默契,是不会改年号的,大家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这位广通王,居然连年号都改了。 这不是清君侧了,这是直接造反了,年号都定了,也是大明独一份。 于谦本来还严阵以待,本来打算出列请罪,听到这,探出去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这离天下罪之,还很远。 朝臣们的气氛也比较宽松,陛下这皇帝都坐了一年半了,你要是在正统十四年十月,瓦剌南下的时候,跳出来造反,估计还有点威势。 大皇帝陛下,那会儿正跟瓦剌人掰手腕,打的你死我活,哪有功夫管你一个广通王造反? 现在大皇帝天天闲的钓鱼、打窝、清鱼塘,京师一个鱼塘显然有点不够用了。 广通王跳出来了。 朱祁钰正襟危坐的说道:“这广通王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他的胆子?” “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湖广总督军务右御史王来,调查清楚,据实奏闻!” 朱祁钰可不信,广通王的脑子坏掉了,平白无故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起兵造反! 朱祁钰忽然开口问道:“金尚书,广通王的田册到了吗?” 金濂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说,他赶忙出列俯首说道:“广通王、阳宗王,田册前几日到京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造反可以,但是必须缴税。” “你让湖广清吏司的户部郎中告诉广通王,要是不交税,他连做庶人的机会都没有!” 朱祁钰推行了诸王、勋臣、外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 诸王之中,嫡皇叔朱瞻墡一个回合都没走,直接就跪了,田册一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据说还很惬意,诗词歌赋礼乐日益精进。 带动了其他藩王不得不交出府中田册,嫡皇叔都交了,你们不交是等着籍家,贬为庶人吗? 大明可是有建庶人、吴庶人、汉庶人了。 可是别的藩王,可就没有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的觉悟了。 燕府朱棣做的!我岷府广通王就做不得? 你铸币,我也铸币! 我岷府广通王,今天造反了! 但是造反归造反,这税归税,该交还得按着田册缴纳。 即便是平叛了,收为官田,该交的税也得交。 金濂点了点头,俯首领命,陛下从来没忘记这茬,造反可以,必须缴税纳赋。 这算是急征暴敛之横吗?可是维持大明这个大磨坊,难道不需要交税吗? 国家不在了,诸王的好日子,直接就到头了。 朝议之后,朱祁钰和于谦走在了一起前往讲武堂,今天是新军生入校的日子,于谦也要出席,毕竟是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军务。 “陛下,这讲武堂庶弁将,明年是不是可以给边镇一些名额?”于谦提出了一个建议,各地卫所都有武学堂,陛下这讲武堂办得有声有色,是不是可以让边军一起进修? “本身就有,比如宣府之战中,就有一百多庶弁,将进入了讲武堂。” “京营事关重大,朕四年之内,没有打算让边军参与其中。”朱祁钰摇头说道。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五年计划,恢复京营实力,就是第一要务。 刀把子抓不紧,就会被物理消灭或者溶于水。 军队是大明这艘巨轮的压舱石,这压舱石越是稳重,大明面对狂风骤雨,就会越平稳,才能走得更远。 于谦认真的思考一番,陛下没有厚此薄彼,是按着军功排列,为国死战,则可成为天子门生。 短期内,的确是不能广纳边镇卫武学、儒学堂的军生了。 “陛下圣明。”于谦不再谏言,陛下有陛下的打算,这类的小分歧,没必要消耗彼此之间信任。 “于少保,这广通王造反,朕总觉得哪里不对。”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于谦想了想说道:“其实广通王造反并不意外,叶宗留-邓茂七起事之后,百万之众影从,波及五省,流民流窜到了湖广,广通王所在的武冈州,也在此列。” “但是,他这造反约定的是十月份起兵,这才三月份,就被朝廷知道了,这也…太儿戏了吧。” 于谦有点无奈,能让于谦用儿戏去形容,那不是一般的儿戏了。 两相对比一下,陛下的泰安宫,谁知道陛下吃几碗饭? 陛下的嫡皇嗣出生,都是兴安提着百事大吉盒,说着百事大吉的吉祥话,他们才知道陛下又多了一儿一女,前段时间还收了个义子。 但是朱愈这个义子,在谁膝下? 不知道。 于谦也不知道,他知道自己问,陛下肯定说,但是他为何要问? 广通王造反,这刚聚集起来,准备造反,就已经被朝里的一个御史,弹劾了,这动静闹得京师都知道了。 大明立国就有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传统,到了太宗文皇帝又有装疯卖傻。 想造反,那得受了大委屈,才有可能成功。 陛下还有初登基,就被瓦剌人围困京师的耻辱。 这广通王的造反,实属儿戏。 朱祁钰忽然驻足问道:“于少保以为,此次平叛广通王应该派京营前往,还是派缇骑鞫拿?还是让湖广总兵官进剿?” 于谦亦停下了脚步,认真的思考了半天才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尽快平息此事为好,武冈州地处苗疆边缘,若是稍微晚些,怕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第三百四十章 赵辉伏诛 还有同谋 于谦总是如此有一些料敌于先的能力,一旦被他认定为敌人,哪怕广通王的造反如同笑话一样,但是于谦依旧非常认真的对待。 “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广通王不足为虑,而这三十余万的生苗,才是心腹大患。” 于谦还真想起来广通王有什么可以依仗,那就是遍布在武冈州一代的苗寨。 这些人若是跟着一起造反,那事情变化大大的不妙起来。 朱祁钰一愣,跟着于谦火速的赶到了讲武堂内,将都廒寨、天住寨、横岭峒三个苗寨圈了起来,看了许久,的确是距离武冈州这个地方很近。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对着兴安说道:“立刻下敕谕,责令湖广有司严阵以待,在让告知三寨苗首,不得跟随谋反,悉令其安居乐业,敢有负固不靖者,准苗裔斩其首,严惩不宥!” “派出熟苗耆老前往三苗寨抚慰,探查究竟,若是有变,则大军进剿,朕不敢私。” 朱祁钰对苗寨下了旨意,告诉他们:广通王造反,朝廷已经知道了,要听诏命,若是苗首跟着广通王一起谋反,那苗生可以斩掉他们,如果举寨皆反,那就大军进剿,那就怪不得他这个皇帝无情无义了。 “陛下英明。”于谦赶忙俯首说道。 陛下这一道圣旨,安抚、恐吓、分化,三管齐下,苗寨若是看到事情不可成,还会跟着一起谋反吗? 若是调查清楚之后,才能判断是大兵进剿,还是缇骑鞫捕,还是京营重拳出击。 大明大皇帝陛下,进了讲武堂后,卢忠对着一名天子缇骑叮嘱了一番,便向北镇抚司走去,他得准备给驸马都尉王宁次子王贞庆、驸马都尉赵辉的断头饭了。 卢忠带着一桌好酒好菜,专门问陛下请了赵辉要的羊羔酒,那是皇家贡酒,享受这事上,赵辉是一点都没拉下。 他要从赵辉这里问一点事情。 天子缇骑前往密州市舶司进行调查,得到了无数的消息,其中漕汶张氏的确是其中的一支,但是卢忠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人。 但是会昌伯府,却没有丝毫参与的迹象。 而且卢忠仔细查点了那些倭银,从银路上来看,这倭银银砖乃是兖州府打造,而非济南府也非莱州府。 这个时代的银锭,并无定制,带着十分鲜明的地方特点。 济南府的银锭、银砖多为砝码形又叫银铤,兖州府更多的为船形,周缘较高,特别是两端更为突出,形成一个双翅。 各地的银锭工艺不同、形制不同。纯度各不相同,也是卢忠督办大案要案,查抄家产之后,进行顺藤摸瓜的重要手段。 漕汶张氏世代居住在胶州(现青岛),而在赵辉、赵缙家中查抄的银两,多数都是船形或者砖形。 这是这个案子中唯一的疑点了。 卢忠甚至以为自己搞错了,因为所有的人证、物证、书证都已经指向了两位驸马都尉、漕汶张氏。 也有可能是漕汶张氏在经营的过程中,聘请了大量兖州府的工匠,也不是不可能。 赵辉看到了卢忠和身后端着的酒菜,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诶,现在知道改悔了?晚喽!等驸马爷我出去了,咱们这天牢里的账,咱们一点一点,细细的算!” “当初马顺那小子,比你视抬举。” 赵辉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这出去了,不到太白楼、烟卿楼里好好快活几天,说不过去。 这些日子可把他憋坏了。 赵辉乐呵呵的看着卢忠,这几天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一点都不给他这个皇姑老太爷面子,不仅羊羔酒没有,连肉也没了。 这次卢忠全都带来了,这不是认错改悔,是什么? 卢忠摇头,历朝历代,哪朝哪代的驸马敢留宿青楼,敢纳妾呢? 赵辉一说,卢忠忽然想起了,那个舔王振脚底板,坐上锦衣卫头把交椅的指挥使马顺。 “他被当殿打死了,你不知道吗?”卢忠示意锦衣卫打开牢房的大门。 “谁?” “马顺啊。” 赵辉一愣,随即说道:“不应该啊,他不是和那个大珰金英关系极好吗?” 显然,赵辉对朝中大事,并不清楚,从南京至北京,一路上游山玩水,瓦剌人退了,他才进的京师。 之后也是贪欢享乐,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多少年了。 卢忠无奈的说道:“金英和曹吉祥被陛下身边的大珰给活埋了,至于埋在哪里,就不清楚了。” 赵辉从来没上过朝,不了解,也正常的很。 “赵辉,你进了京师,就没打听打听朝中大事吗?”卢忠颇为好奇的问道。 赵辉摇头说道:“快把好酒好菜给驸马爷我端上来!” “大事,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俩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太庙杀人,我的老天爷哟,这得做了多大的孽呀,才能做这种事?” “不过陛下做事还是有分寸的,留下了稽王府一门,事儿没做绝。” “好吃!这酒不错,汾州孝义来的?从宫里拿来的吧,酒液泛白,色泽白莹,入口柔,地道!” 羊羔酒和羊羔没啥关系,只是因为它如羊羔之味甘色美,故此得名,汾州孝义羊羔酒乃是大明贡酒,等闲人家决计没有。 赵辉要贡酒,也是试探陛下到底何意。 卢忠点头说道:“的确是从宫里拿来的,快些吃吧。” 赵辉这两天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及卢忠还在场,他边吃边说道:“你小子,爷跟你说,出去了也得找你麻烦,现在讨好我?没门!” “等到你跪在我府门前,哭天抹泪认错的时候,我连门都不让你进!” “非让陛下剐了你不可!也不看看驸马爷是谁!陛下的姑老太爷!” “还有那个李宾言,和你一道剐了。” 赵辉边吃边说,自然是喷的哪都是,卢忠退了一步,站在牢房里,也不说话。 陛下做事从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至少卢忠如此认为。 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就没有人,能从这天牢里活着走出去。 桩桩件件,在办之前,都把罪名坐实了,才开始查补,每次查补,陛下都是被气的不行,让他们死的有理有据。 就连凤阳诗社那十四个笔正,他们违背了敕谕,陛下已经三令五申,言南迁者死,他们非要跳出来试试陛下的底线,非要抗旨不遵。 而且还摇唇鼓舌,为瓦剌人壮威,割让大同、宣府,迎回稽戾王,再图南迁。 割让山外九州? 呸! 卢忠突然站定了脚步说道:“赵辉,你和王贞庆,在密州设立市舶,私自得利的事儿,已经被陛下查清楚了。” “下旨赐死你二人,籍家,全家流放永宁寺了。” 卢忠和陛下一样,总是想了留下一份体面,有太多的人,听到自己要死了,这断头酒和断魂饭也吃不香,临到了,还做了饿死鬼。 卢忠是看赵辉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告诉了赵辉这一事实。 陛下是宽仁的,卢忠作为陛下的头号鹰犬,也要宽仁。 宽仁。 赵辉手中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看着卢忠,眨了眨眼,猛地一推饭桌,饭菜哗啦一下撒了一地。 他嗤笑的说道:“你当驸马爷是傻子吗?” “拿这种事糊弄驸马爷,你糊弄鬼呢!赶紧的,让某见见陛下,多大点事儿呀,不就是赚了点钱吗?” 赵辉是一点点都不信的!他可是皇帝的姑老太爷! 定是这卢忠在诈供! 卢忠一甩袖子,示意锦衣卫见方桌搬走,摇头说道:“陛下以欧阳伦旧事,赐死,籍家,你那群小妾们,都要流放永宁寺了!” “这是圣旨。” 卢忠拿起了另外一名缇骑捧着的圣旨,打开之后,将殿上赐死赵辉的旨意又读了一遍,便递给了赵辉。 “明天中午,午时三刻,我来最后送送驸马都尉。” 赵辉呆滞的看着那张放在案几上的圣旨,整张脸吓的煞白,额头立刻沁出了一层的冷汗,他哆哆嗦嗦的捧起了那封圣旨,拿起来看了半天,猛地扔了出去。 他愤怒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是陛下的姑老太爷!他一个小辈儿,凭什么赐死我!凭什么?一个僭主!” “真是反了天了!他一个庶出子,一个僭主!争家产争的你死我活,我还没骂他呢!” “他居然要赐死我?!” 争家产吗? 卢忠眉头紧皱,随即摇了摇头,陛下上位这件事,本身就特别复杂,比他办得那些案子都复杂的多。 其性质究竟是什么,得那些朝里的聪明人去考虑,他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卢忠的确是来问讯的,但是即便是赵辉不说,卢忠也能查的清楚,左右不过是麻烦一点罢了。 他就是来想看看,这前几日还趾高气昂的驸马都尉,那张被吓得面如土色的脸。 嗯,他就是这么俗人。 想要来看看,这个家伙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 敢在锦衣卫的衙门里吃酒喝肉,这里是天牢! 卢忠让人落锁,随后离开,走到半道上,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啊!卢指挥,你救救我!我什么都说!卢指挥!你回来,卢指挥!” 赵辉已经确认了,圣旨是真的。 天底下其他人,他不敢说,但是这陛下的鹰犬,是绝对不会伪造这种东西的。 卢忠却头都没回,放任赵辉大吼大叫,这位姑老太爷在天牢里,带起了很不好的风气,他越是哀嚎,这些天牢里的犯人,越是心灰意冷,才会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老实交代问题。 卢忠一直等到了次日午时的时候,才慢慢悠悠,又来到了天牢之中。 此时的赵辉已经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缩在墙角里,颤颤巍巍,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上还有很多的红肿,看来是敲了很久的墙,发了不小的脾气。 赵辉看到了卢忠,猛地爬了过来,抓着牢门,大声的说道:“卢指挥,你让我见见陛下,求求你,我一定把知道的,所有的都说出来,不敢有任何的欺瞒。” “你就让我见见陛下吧。” 生死之间的恐怖有多大? 牢房里一股味道,显然赵辉失禁了,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完全击溃,眼神中满是哀求。 那是对生的渴望。 可是敢那些贪赃枉法,明明有欧阳伦先例在前,非要试试陛下的刀,会不会落下? 陛下登基之前,你违法乱纪,陛下已然登基,赵辉多了解朝中之事,乖乖的把事情讲出来。 贵为皇姑老太爷,陛下也只能给赵辉,擦屁股。 密州私设市舶一事,还能闹到人头落地的份儿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叹息的说道:“赵驸马啊,陛下是顾及亲亲之谊的人,你看,稽王府是不是还在?襄王府是不是还在?” “稽王世子还留着,还是世子,那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襄王可是两次监国,一次请了金印,咱们大明监国,是有处置军国大事之权的。” “但是陛下动手了吗?还不是陛下看在亲亲之谊这四个字上?” “可是你呢,到了牢里,还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样子。” “咱大明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赵驸马,你犯什么糊涂劲儿啊!赚点钱而已,多大点事儿啊,陛下要查的是外人!你一句不说,让我也很难做啊!” 卢忠将赵辉扶了起来,看着赵辉那双浑浊而慌乱的眼睛说道:“赵驸马,你听我说,陛下生气,生气在你和外人勾三搭四这件事上!” “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辉连连点头的说道:“对,对,是这个理儿!” “那赵驸马,都是和谁一起发财?”卢忠图穷匕见,十分确定的说道:“能不能活命,就在这三刻钟的时间了。” 卢忠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完成对赵辉的审讯,然后等在外面的缇骑,就会把赵辉挂到三尺白绫上,完成陛下的圣旨。 卢忠说的所有话里,只有那句「咱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是真的。 其他的话都是卢忠骗人的,利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来诈供。 卢忠是极其专业的锦衣卫。 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他只负责把这群蛀虫揪出来。 赵辉愣愣的说道:“有漕汶张氏,张家三个兄弟,张启义,张启明,张启生,还有王宁家的那个二儿子王贞庆,还有就是按察司佥事赵缙,布政右使万观、右参议赵全。” “还有谁?”卢忠冷不丁的问道。 “还有……” 第二百四十一章 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赵辉本来想说,猛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下卢忠的脸色。 他在判断到底自己的口供,到底能不能保命,判断下这问题,到底是卢忠问的,还是陛下问的。 但是让赵辉绝望的是,赵辉压根就不动声色,依旧平静的看着他。 卢忠在这方面极为专业,太过于热切,反而让赵辉存了一点侥幸的心思,太过于冷漠,又暴露了自己必然执行皇命的目的。 不如直接面瘫。 让犯人自己瞎捉摸就是。 专业。 赵辉琢磨不明白,深吸了口气,抱着自己死,也拉着别人一起死的心态说道:“曲阜孔氏。” “这衍圣公做事做不好,贪又贪的很,一年要拿我五万两银子!” “那可是五万两啊!” 即使到现在这个地步,赵辉依旧是对他失去的银子痛心不已。 卢忠倒是没有意外,曲阜属兖州府(今济宁市),倭银俱有兖州工匠打造。 “还有呢?”卢忠继续问道。 赵辉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摇头说道:“再多就没有了。” “真没有了?” “没有了。” 卢忠愣了片刻问道:“会昌伯府呢,有没有参与其中?” 赵辉立刻说道:“没有…有!那孙忠收了我十万两白银,每年收我十万两啊!” 卢忠叹气,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这是赵辉临死前的攀咬罢了。 两个缇骑,拿着三尺白绫和一个凳子走了进来,挂在了房梁上,两个缇骑去拿赵辉。 “你们干嘛!”赵辉瞪大了眼睛,吓得魂都没了。 他还以为卢忠会去禀报,然后再回来。 这直接要动手吗? “午时三刻到了。”卢忠看了看漏刻说道:“此时阳气最盛,连鬼也做不得咯。” “送驸马都尉赵辉上路!” 卢忠摸了摸鼻子,昨日倾的饭菜有些馊了,混合上赵辉失禁的味道,不大好闻。 两个缇骑用力一举,站在凳子上的缇骑顺手一抄,就把赵辉吊在了三尺白绫之上。 “啊,诶,啊。” 赵辉挂在房梁之上,离凳子还有一尺多高,他拼命的拉着白绫,想要把白绫扯断,又或者想挣脱,但是两个缇骑顺手一拉,把赵辉的两只手拽脱臼了。 一众锦衣卫抓着板凳,等在门口。 赵辉不停的脚刨着,但是无济于事,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舌头伸的老长,眼睛暴突,慢慢的不再挣扎,脚无意识的退下,挂在房梁上,打着旋。 直到赵辉咽气,卢忠、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一众人等,离开了天牢牢房,自然会有仵作验尸。 出门的时候,阳光正好,锦衣卫的衙门,在承天门到大明门御道的西侧,往来介时官吏,并不热闹。 “日头正好,阳气正足。”俞士悦笑着摇头,带着刑部一干人等,向着刑部衙门而去。 卢忠向着讲武堂而去,正好碰到了陛下前往聚贤阁,便走了上去,汇报了最后的审讯。 这是没有供词的诈供,完全不会作为书证提交。 执行圣旨,吊死赵辉和查办衍圣公,并不冲突。 于谦并没有走,他还要和陛下论政,愣愣的问道:“衍圣公居然参与此等铜臭之事?” 朱祁钰嗤笑的说道:“朕不意外,于少保很意外?” “倒不是很意外,听说这位衍圣公…一言难尽。”于谦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说道:“早就听说多有不法,李宾言不是在山东吗?让他忙完了按察司那边,再去兖州府跑一趟吧。” “说起李宾言,卢忠你给这位御史留下了多少缇骑,别小命没了。”朱祁钰当然关心李宾言的死活。 他还专门叮嘱天子缇骑,在山东的时候,保护好李宾言的小命。 天子缇骑平日里都是保护泰安宫的,他李宾言这待遇还差? 没想到李宾言在山东混的如鱼得水,纵情贪欢之名,都传到御史耳朵里,还被弹劾了。 “五十,承天门不过五十缇骑。”卢忠立刻回答道。 承天门日常巡安,不过五十罢了。 天子缇骑带领山东案犯回京之后,立刻又带了五十人前往济南府,李宾言是朱祁钰派出去的巡抚,是朝廷命官。 “那还好。”朱祁钰点头,只要李宾言自己不犯浑,顶多事儿办不好罢了,命应该能留得住。 于谦看着卢忠离开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朝臣老说陛下暴戾严苛,可是臣却是没看到陛下有半分暴戾。” “给朕办事,朕总不能让他小命不保吧,朕到时候怎么面对李宾言的母亲、妻子?”朱祁钰笑着说道:“下盘棋?” “兴安大珰,这次,真的不能再有天灾了。”于谦还是叮嘱了一声兴安,这兵推棋盘当然能下,但是兴安这个路数,有点吊诡。 朱祁钰和于谦摆好了阵仗,然后开始下棋,依旧是玩的【靖难之役】,朱祁钰持有建文太子府,于谦持有燕府。 “陛下不担心衍圣公那边出事吗?”于谦摆着旗子,有些奇怪的问道。 朱祁钰嗤笑一声:“衍圣公,他有几个团营?” 一个团营是两万兵马,京师有十二团营,总计二十四万兵马,朱祁钰倒是想知道,衍圣公有几个团营。 “衍圣公有天下悠悠之口。”于谦无奈的说道,陛下似乎对衍圣公很有意见,其实他也很有意见。 朱祁钰笑着说道;“衢州还有一庙,若有不法,曲阜孔氏自然鞫审。不过是五十八代家奴,二十四朝贰臣罢了。” 点头哈腰宴倭寇,敲锣打鼓迎德皇,不过是衍圣公的传统艺能罢了。 朱祁钰讨厌贰臣贼子,所以把他们送太医院做医学贡献了。 于谦最喜欢的是文天祥,他也最讨厌贰臣贼子,当初第一次弹劾就是奔着贰臣贼子,郭敬等一干人,向关外倒卖火铳钢羽等物。 但凡是奸细,碰到这么一对儿君臣,都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左手大明皇帝,右手于少保,奸细有这两个大明最有权势的人伺候,这得多大的福气? 奸细应该学会感恩才对。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其实太祖高皇帝更喜欢道家,不喜欢儒家,自洪武元年起,至洪武七年十二月甲辰日,高皇帝《御注道德经》成,对群臣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去甚、去奢、去泰。” “以此劝天下去极端、奢侈、过度之政。” “天下之道,即便是神武如高皇帝,亦有不如意之处。朝堂蝇营狗苟,眼下广通王叛乱,山东诸事未定。” “陛下春秋鼎盛,切勿嗔嗔忿忿怒气冲天,治国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于谦这段话,意思是借着高皇帝不得已,册封衍圣公之事,劝陛下不要走极端,不要怒火冲天,最后被宵小钻了空子。 太祖高皇帝当年册封衍圣公,还有一段龌龊,甚至还死了一个兖州知州。 “高皇帝还受委屈了?”朱祁钰倒是不知其中之事。 于谦点头,这不是什么秘闻,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洪武元年二月丁未(十四)日,高皇帝诏太牢祀先师孔子于国学,诏前元封衍圣公孔克坚入朝。” “孔克坚可倒好,称病,让儿子孔希学入朝奏曰:臣父久病不能,令臣先入见。” “高皇帝再次下敕谕,令孔克坚入朝,言:古人起布衣而称帝者,汉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违之?闻尔抱风疾,果然否?若无疾而称疾,则不可。谕至思之。” 朱祁钰落子离手,朱元璋这敕谕火气极大。 这敕谕里,朱元璋直接说古代起布衣称帝,有汉高祖刘邦,他朱元璋这个淮右布衣,当皇帝是天命所归!没有人能违背! 话锋一转,威胁语气更重,直接说,听说孔克坚你病了,真的吗?若是无病装病,则不可以不入朝,敕谕到了,就好好想想吧! 可想而知,当时朱元璋的怒气,已经高涨到了什么地步! 敢惹朱元璋怒气槽充满,这怕不是老寿星上吊又撞墙,变着法的作死。 于谦继续说道:“元封衍圣公孔克坚,行至半路,又停在了半路上,至淮安,等到黄衣使者,等到了第三道催促的敕谕,才入南京谨身殿奏对。” “三请才至,他当自己是什么?”朱祁钰有些讶异的说道。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周太王想把王位传位三儿子季历,因为季历有个好儿子叫昌,就是周文王姬昌。 当时的王位传承是长子制,周太王的大儿子泰伯,就文身断发明志,泰伯第一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继位,说要把王位给泰伯,泰伯再让,这是泰伯第二次让王位。 后来季历被商王文丁给杀了,周文王姬昌继承王位,要再让王位给泰伯,泰伯第三次让王位。 是为三让。 后来周文王姬昌励精图治,不断扩大周国的领土,周武王姬发继承王位,把商纣王给推翻了。 自此之后,便是三让而就,第三次便不让了。 再让,就要换人了。 朋友相约喝酒,一次、两次推脱有事,第三次再请,若还不来,等于绝交了。 朱祁钰当初也是三让而就,于谦请了一次,朝臣们请了一次,太后请了一次,才登基称帝。 于谦口中的孔克坚,可真是癞蛤蟆硬装小青蛙,长得丑、还玩的花,还玩出了三让而就,三请而至的把戏来,还在淮安等朱元璋的第三次敕谕! 跟朱元璋门前搞这套,不是作死? 于谦无奈的说道:“高皇帝并没有杀孔克坚,而是赐给他宅子一座,马一匹,每月给米二十石,封了孔克坚的儿子孔希学,为衍圣公。” “之后,孔家人到处对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朱祁钰用力的吸了口气,朱元璋这委屈大了! “那于少保的意思是,朕也要受这等委屈不成?”朱祁钰继续插旗,平静的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彼时彼刻天下初定,急需安定人心,太祖高皇帝,不得不忍了这口气,以江山社稷为重。” “时至今日,天下人心思安,大明虽有急证,亦缓矣。” “衍圣公贪赃枉法,违背公律,鞫审公办便是。” “高皇帝受这个委屈,不就是为了今日陛下,不受这等酸儒的委屈吗?” “就是闹得曲阜孔氏满肚子意见,还有衢州孔氏,即便是衢州孔氏,再有不法。” “那这衍圣公,不设也罢。” 于谦向来如此,皇帝不行,被俘了,还在叩关叫门,那咱们就换一个。 于谦和陛下单独议政以来,儒家经典只会偶尔用一下,多数都是集百家之长。 比如佳兵者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道德经》;仓廪实,则知礼节,出自《管子牧民》;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出自《庄子》。 儒家经典治学八十余年,兴文匽武二十四年了,最后弄了个土木堡之变出来。 再不变,这大明天下何来日月永辉呢? 于谦时刻谨记自己首先是大明的臣子,然后才是儒学生。 这是为臣的恭顺之道,而不是王复身在朝堂,心依旧是国事。 卢忠形色匆匆的走了进来,急忙说道:“陛下,山东缇骑送来急报,李宾言他…” 卢忠话说了个半截,便咳嗽了起来。 “李宾言他怎么了?”朱祁钰脸色突变的问道。 于谦叹气,自己劝了半天的仁恕之道,又白忙活了不成?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臣请陛下杀人 衍圣公,他没有多少团营。 但是他有儒学堂儒户学子。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武清侯何在?把武清侯宣来!” 既然有人敢咬李宾言这个饵,那朱祁钰当然敢扬杆,把鱼捞上来,看看成色,是送太医院好,还是送北镇抚司,或者直接摘掉他们的脑袋。 胡濙在朝堂上,狂喷王复,前元非以宽仁失天下,而是以纵失天下。 现在这个时间点,密州私设市舶司,朱祁钰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由私转官营,并且设立提督太监监督,设立官员管理,他们便不乐意了? 但是他们似乎认为大明朝堂非常好欺负! 朱祁钰决不能让大明以宽纵失天下。 这对君主而言,是最大的无德! 卢忠走的有点急了,说话有点大喘气,他看陛下误会,赶忙说道:“陛下,陛下,李宾言他说,是泗水、曲阜、临淄、宁阳、衮州府几个地方的举人,联合起来,要进行罢考,他们到衮州府的滋阳衙门生事。” “言:征收钱粮应分儒户、缙绅,如何将我等缙绅一体完粮,若要我等赴考,必须分儒户、缙绅,将我等之抚概行祖宗之法,豁免一体完粮,征比钱粮不许百姓一例滚催。” 朱祁钰一愣,呆呆的问道:“啊,还有这等好事?”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每次劝仁恕之道,都是进一寸,退一尺,显得自己太无能了。 好在,只是罢考而已,抗议诸王、勋臣、外戚、缙绅等一体纳粮而已。 朱祁钰点头说道:“他们这么主张啊,好,那就传敕谕到衮州府,朕准了!朕替天下学子谢谢他们让出来的名额,好事啊。” “以后不愿意考,那以后也不用考了。” “下旨山东,胆敢和衮州府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今岁罢考,世世不得入京赶考。” “于少保,这么奇怪的要求,你听说过吗?” 于谦摇头说道:“臣从未听说过。” “只听过各省主官每年因为春闱名额,都要连章上书,抗议给进士出身的名额少了,只听说过要加的,还从未听说过还有主动要求削减的。” 这天底下每年进士都是有数的。 两京一十三省每年都为了你多我寡,吵的天翻地覆,那可是真的刀刀见血,你拆我的台,我抢你的生员,四处都是告状,把皇帝吵的烦不胜烦。 洪武三十年,春闱会试揭榜,所有进士录取皆为淮河以南之人,朱元璋大怒,将主考官刘三吾定为了逆臣贼子,流放去了陕西。 而另外一个科场舞弊的张信直接被凌迟处死。 几乎所有所有参与审卷之人,全部被定罪,几乎都流放了。 只有两人幸免,这俩人被赦免,还是因为所开列名单之中,有北人。 朱元璋钦点了北人六十一人进士及第,全是北方人。 之后朱棣、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对南北之争,学子进行分卷考试,录取进行核定。 北卷则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 中卷则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庐、凤二府,徐、滁、和三州; 余皆属南卷。 以百名为准,南卷录取五十五人,中卷录取十名,北卷录取四十五名。 这次衮州府搞这种罢考威胁朝廷,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正统十三年春闱,山东录取几人?”朱祁钰突然开口问道。 于谦坐直了身子,掰着指头数道:“第一甲状元、彭时,江西人,榜眼陈鉴,江西人,探花岳正,是顺天府通州人。” “第二甲进士出身共五十人,有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共计七人山东籍。” “第三甲同进士出身共九十七人,有十四人是山东籍。” “北榜共计六十八人,山东占二十一人。” 朱祁钰眨了眨眼,春闱果然是国之大事,正统十三年录取多少,都是哪里人,各省占了多少,果然天下瞩目。 于谦如数家珍的数清楚了这其中的人数多寡。 景泰二年也会有春闱会试,不过因为兵祸,推迟到了五月份举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正统十四年瓦剌围困京师,天下惊,景泰元年开始组织科举,也是一应退后。 “山东果然科举重省啊,这么多人。” 朱祁钰摇头笑着说道:“现在两京一十二省的士子,听闻衮州府闹罢考的事儿,怕是要笑歪了嘴。” 朱祁钰的估计是没有错的,科举乃国朝重事,衮州府一闹起来,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街小巷。 天下仕林弹冠相庆,走在路上进京赶考的士子们,都笑的合不拢嘴。 这得多缺心眼儿,拿这种事威胁朝廷? 石亨被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叫到了聚贤阁。 石亨杀气腾腾的走进了聚贤阁内,来到了内室,大声的喊道:“陛下,剑指何处!” 石亨一身的煞气,他听李永昌说陛下盛怒,又着急忙慌的诏他觐见,他放下了授课,就准备去犁地了! 朱祁钰示意石亨坐下,于谦将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石亨颇为可惜,眼瞅着的大好功勋,就这么飞走了! “山东这帮人,明火执仗的造反多好啊。”石亨感慨万千的说道。 于谦嗤之以鼻的说道:“兵祸一起,民生凋零!哪里有盼着打仗的道理?” 石亨感慨完千,无奈的说道:“你们这群文人的弯弯绕绕,某不懂,也懒得懂,我们军伍之人,不打仗,哪里来的功勋?” 于谦和石亨的理念不太相同,石亨主杀伐,擅死战,于谦主仁恕,擅理政。 石亨继续说道:“京营那帮儿郎,个个嗷嗷叫,去年打山匪流寇,就是热了热身子罢了,就跟…这刚动弹了下,就没事了,着实无趣至极。” 石亨好悬没在陛下爆粗口,他完整的话是:就跟房中事一样,刚开始就结束了,人家姑娘能乐意? 怕是要闹翻天了。 于谦无奈,只能摇头,京营是大明的压舱石,但是这块石头太重了,很容易把船给压沉了。 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天子走马观花一样的换,天下礼乐崩坏,对万民而言,也不是好事。 但是这压舱石太轻了,那大明这艘船,遇到风浪,还如何向前? 就是陛下这名船长,也要思忖再三,才能决定,是否闯一闯龙潭虎穴。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刑科给事中尹旻求见。”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刘吉、尹昱在成化年间,一个是纸糊三阁老的代表,一个是泥塑六尚书的代表,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说什么,这三阁老、六尚书,就做什么。 尹昱为何而来? 刚才于谦也说了,尹昱是山东人。 尹昱走进了讲武堂内,他颤颤巍巍的跪下,俯首帖耳,低声说道:“陛下,臣山东儒生尹昱,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是以山东儒生的身份来的。 “行此大礼,所为何事?”朱祁钰继续和于谦下棋。 即便是于谦加石亨二人联手,他们持有燕府,也不是太子府的对手,被朱祁钰的太子府,杀的丢盔弃甲。 尹昱动都没动,低声说道:“为山东罢考之事而来。” 当朝大学士们统共有三位,六部尚书、都察院总宪,都不是山东人,山东出了事,连个能求情的人都没有。 他听闻消息,求助无门,只好自己跑到讲武堂来求情了。 “为山东罢考之人求情来了?让朕宽宥之?”朱祁钰在兵推棋盘上大胜特胜,放下手中旗子,准备换手。 尹昱大声的喊道:“臣不敢!臣请求派出缇骑,缉拿首恶之徒,但误放过一人一家!此等贰臣贼子,不诛何以安天下!不杀何以平民怨!” 朱祁钰闻言笑着说道:“朕只听说为同乡求情的,还未曾听说过对同乡请罪的,朕只是让闹事之人,不参加科举,你这直接请求杀人了?” 尹昱冷汗直流,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宽仁,这临到自己家门前瓦上霜的时候,才知道,陛下为何会严刑峻法。 这不重拳,还有王法吗?! 这真的涉及到了自己的时候,怎们能不愤怒呢?这帮人想干嘛! 就该把他们祖坟给刨了! 因为在衮州府闹事的举人、儒生,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刨整个山东儒户的祖坟! 万一陛下定下一条规矩,山东限额,或者干脆断几年山东的科举,整个山东在朝中本就无高官赫吏,这一下子,就把整个山东的文脉给撅了! 以后十年,二十年,朝中将再无一山东大吏,因为南北榜单导致的大明乡党很多,这也是无法避免之事。 而今朋党有三途,同榜而出为其一,同乡同里为其二,座主门生为其三。 乡党,甚至凌驾在座主门生,没有这种朋党,朝廷才千奇百怪。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总说你们难,朕也难啊。” “你看,朕宽仁你们说朕宽纵,朕严苛,你们就说朕横暴,大家都勉为其难,你先回吧,朕等山东的奏疏到了,再行处理此事。” “难不成,你让朕,直接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拿人?那不是成了虐吗?”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先退下吧。” 尹昱叹息,长叹一声说道:“臣…告退。” 终究是被陛下以他们的平素里说的话,给反驳了,尹昱无言以对! 尹昱走下讲武堂聚贤阁的阁楼的时候,脚一歪,差点坐到了地上,天下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山东的笑话。 他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站在刚吐出嫩芽的柳树之下,用袖子掩面,用力的擦拭了几下,春天的风很大,还夹杂着柳絮,尹昱,应当是,迷了眼了。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继续下棋,这次朱祁钰和石亨一伙,持有燕府和于谦的太子府打的有来有回,但是败局已定。 手持燕府简直是天崩开局,拢共就八百校尉,撑五十个回合,已经很强了。 “于少保以为山东大事,何人能够主持?”朱祁钰勉力维持,有些疑惑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心中已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朱祁钰摇头,这于谦真是滑不留手,说起治国之理,那是头头是道,讲三天三夜不嫌烦。 但凡是涉及到了具体的军政之事,就是开始打机锋,三缄其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他笑着说道:“朕以为山东右通政使裴纶合适。” “永乐十九年进士,正统四年,裴纶任会试主考官,彼时科举舞弊,数不胜数,难以杜绝,裴纶女婿祝全禄,也在入京考试名录之上,请求裴纶为靠背。” “裴纶盛怒,为国求才,岂敢私?那一年是裴纶第一次致仕,而后又一次被罢黜,去年,朕把他派去山东做右布政使。” “太宗文皇帝盛赞其真御史也,好像当时于少保,也被文皇帝如此夸耀。” “裴纶是和于少保是同榜出身对吧。” 于谦点头,一晃这都三十年过去了,当年之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但于谦清楚的记得那年,那时候于谦才二十三岁,依稀记得当初,裴纶当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时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他想了想说道:“是同榜出身,不过裴纶是第一甲的探花及第。” “臣不过是第三甲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三甲第九十二名,比不得,比不得。” 大明殿试共有三等,第一甲三人,状元、探花、榜眼;第二甲为进士出身;第三甲为赐同进士出身。 第三甲在科举里,就是凑数的,学识还不到进士出身,但是皇帝恩典,赐下的功名。 朱祁钰挣扎了一番,弃子投降,他和石亨加起来,抓着燕府,也不能逆天改命。 朱祁钰满是感慨的说道:“眼下于少保已是大明少保了,若是去岁,于少保稍有私心,这裴纶,亦不知要沉沦多久。”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榜出身,的确是朋党之首,但同样是几多怨怼、忿恨。 彼时一个金榜,一个榜尾,同样是持节守正之人,可是裴纶却是屡次沉沦,被贬被黜。此时一个少保,一个右布政使,实乃让人唏嘘。 两相对比,谁能说于谦不懂进退之道呢? “国家公器,陛下尚不敢私,况臣子乎?臣断不敢私。”于谦赶忙说道,他和裴纶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别提朋党了,他连裴纶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那就裴纶了吧。”朱祁钰开始继续插旗布阵,他今天的目标是七十个回合。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圣明,裴纶极正,臣以为善。” 兴安一看政事儿讨论的差不多了,便开口说道:“洪武三十二年,东海地动,天尝连雨,西北风,海水溢,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海水波襄,吞食地广,当同碣石,苞沦于洪波也,城垂沦者半。” “阴阳不和,其咎安在?” “海啸。” “陛下胜!” 兴安不动声色的拔掉了于谦在南京所有的旗子,颇为无奈的说道:“此乃天灾,非人祸也。” 石亨目瞪口呆的看着兴安,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于谦瞪着眼看着兴安,不敢置信的说道:“兴安大珰,你这…太离谱了!这才开局啊!你这…这!” 朱祁钰挠了挠头,将旗子收起来说道:“好了好了,不下了,兴安去给于少保端杯茶,两杯,不,三杯吧。” 讲武堂的聚贤阁,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而此时的李宾言虽然没有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李宾言太难了,他能够感觉到,若非缇骑跟着,他现在早就死八百回了,太多人恨不得他死了。 李宾言形色匆匆的看着后面,挽着衣袖裤管,夺路狂奔的说着:“某当初就不该拦这等差事!真是要命。” “李御史小心!” 缇骑大喊一声,一道箭矢,角度极其刁钻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直奔李宾言的面门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 锦衣卫缇骑用力一推李宾言,将李宾言推倒在地上,三两个人,提着绣春刀就奔着山林而去,没过多久,就将三个人,尽数擒拿。 这些人衣衫褴褛,手中弓箭也是民间的猎弓,若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樵夫而已,他们的背上背着柴刀,却是侵满了鲜血。 他们是响马,也就是山匪流寇。 唐兴眉头紧皱的看着面前一干人等,吐了口浊气说道:“尽数砍了吧。” 这些响马是收钱办事,他们都是小喽喽,只是在这里埋伏,等到李宾言从此路过的时候,就会出手。 从济南府到兖州府的路上,已经是第四波响马要截杀李宾言了,自从出了济南府,李宾言这倒霉事,就没断过。 兖州府有举子要闹事,而且还是以罢考为名,李宾言作为山东巡抚御史,自然要去看看,他一动,盯着他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四处请人。 要杀李宾言的都是些亡命之徒,锦衣卫毫无疑问的拦下了这些刺杀,但是他们的车驾已经倾翻,李宾言刚打算步行,这就又被刺杀了。 “李御史,你现在得斥候开路,才能走的安稳啊。”一名缇骑,骑着马看着那三名响马,连连摇头。 唐兴何人?唐云燕的父亲,陛下宠妃的父亲。 但是这次来山东的事儿,是公干。 对于唐兴而言,他现在也是外戚,但是陛下并不打算继续给外戚封爵,所以他只好凭功劳去赚了。 天子缇骑押送犯人回京,唐兴就负责保护李宾言。 现在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回来了,安保压力才轻松了许多,之前唐兴压根不让李宾言离开他的视线。 李宾言浑身是泥,刚才被推了下,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官服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这是要干嘛!要干嘛啊!” “我不就是接了个差事吗?这怎么走到哪里,都要我的命啊!”李宾言坐在地上,用力的甩了甩袖子,一股悲鸣由衷而来。 这一趟山东之行,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时至今日,终于斯文扫地,懒驴打滚,浑身是泥。 李宾言有点崩溃了。 他虽然端掉了整个山东的头头脑脑,但是余毒未尽。 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他说势要之家,参与铸币之事的时候,群臣沉默了。 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唐兴摇头,不是李宾言胆子小,实在是李宾言就是个书生,面对这种局面真的有些力有未逮了。 这差事,真的很锻炼人。 都快把李宾言锻炼没了。 自古钦差都是个高危险的活儿,否则金濂就不是文武双全,能和陈懋抵背杀敌了,于谦也不会有那么丰富的对付山贼的经验了。 唐兴笑着说道:“李御史,要是怕,就别做了,灰溜溜的滚回京师去呗,陛下再派一人来办就是了。” “我才不呢!就这么回去了,他们怕是…怕是要笑死我的!”李宾言站起身来,虽然浑身是泥,但是他依旧吐了口气,捡起了地上的油纸伞,显然是不能用了。 这几天山东雨很大,而且淫雨纷纷,连续数日不见放晴,道路泥泞,曲阜等地还出了事。 “穿这个吧。”唐兴将一套蓑衣,扔给了李宾言叹气的说道:“也算是苦了你了,这差事完全没想到如此棘手。” 李宾言将蓑衣扣在身上,锦衣卫牵过了一匹备马,将李宾言扶到了马匹之上。 李宾言搂着马匹的脖子说道:“太祖高皇帝真是英明,查什么都派锦衣卫!就是知道这人间凶险啊!” “唐指挥,我不会骑马。” 唐兴点头说道:“绑起来!”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李宾言搂好了马脖子,让人将他绑在了马上。 唐兴看着被捆成了粽子模样的李宾言,也是无奈的摇头说道:“那从马上摔下去,真的会死,那可不是一个跟头能比了,还是绑起来吧!” 李宾言无奈点头:“唉。” 五十多名锦衣卫护送着李宾言,奔着兖州府而去,直到看到了兖州府的城墙的时候,才送了口气。 这李宾言要是出了事,大明缇骑,怕是成了天下第一号笑话了。 李宾言显然累得不行,已经趴在马匹上睡着了,而且听这气息,怕是伤风感冒了。 “昌平马驿。”唐兴翻身下马,抽出了绣春刀,看着这不是很大的驿站,非常警惕。 唐兴深吸了口气说道:“二十个人从后门入,三十人从前门入,将里里外外搜检一遍。” 从谭城水驿出发,赶到长清县的时候,下榻崮山马驿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袭杀。 贼人埋伏在驿站之中,他们刚走进崮山马驿就被袭杀,若非锦衣卫训练有素,怕是要吃大亏。 这次进入昌平马驿,必然要谨慎再谨慎。 昌平马驿是兖州府外的驿站,锦衣卫上下搜查,掘地三尺之后,才确定了里面是安全的,连驿卒都反复点检。 没过多久,唐兴终于见到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大家才松了口气。 但是唐兴依旧是对这个本家的千总唐展,没有放松任何的警惕。 “烧点热水,一会儿把李御史丢进去洗涮下。”唐兴手不离刀,巡视了许久,才确信这昌平马驿,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山东人在反朝廷,更不是兖州府的人在反朝廷,是有一群人在反朝廷。 山东人热情好客,山东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山东人很实在。 李宾言对山东人没有一点意见,即便是他已经遇到了整整四次袭杀。 但是他依旧不讨厌山东,相反他很喜欢这里。 李宾言病了,确切的说是伤风感冒流鼻涕,喷嚏打个不停,已经找兖州府惠民药局的官医提领看过了,李宾言服药之后,便睡下了。 但是睡醒之后,李宾言一直没停下。 “山东右布政使裴伦到了!”一个缇骑从风雨大作的门外,走进了驿站之中,来到了二楼。 “快…阿嚏!请!”李宾言站了起来,整理好了文书,这些都会顺着官办驿路,送回京师去。 裴纶穿着蓑衣走进了昌平驿站之内,见礼寒暄之后,大家落座。 “已经可以确定推动这次曲阜、泗水、滋阳、兖州府等地举子罢考的乃是曲阜孔氏,衍圣公孔彦缙,乃是背后主使。”李宾言十分确切的说道。 虽然他感冒了,但是并不影响他办事。 “何以见得?”裴纶眉头紧皱,据他所知,这李宾言到兖州府也就一天的时间,就如此确信吗? 李宾言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唐兴无奈的说道:“路人皆知。” 来到兖州府之后,缇骑四处走访,没过多久就查清楚,这件事,并不复杂,因为兖州府每个人都知道,这谁在后面撺掇得,一群儒了子的家伙,脑子不清楚! 山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兖州府的百姓喜欢孔府吗? 更进一步,曲阜的百姓真的喜欢孔府吗? 其实都不甚喜欢,任谁家门口摆放这么一尊大佛,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管也管不住,四处收家仆。 这兖州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孔氏,一门数千人,作威作福。 “这里有书证,孔彦缙写给士林举子的书信。”唐兴拿出了书证。 “这里有物证,孔彦缙给罢考举子们的银两,值得注意的是倭银。”唐兴又拿出了物证。 “至于人证,兖州府满大街都是,还有两个孔氏族人以及两个家仆,在驿站住着,裴布政,若是要提查吗?”唐兴又说到了人证。 唐兴就没办过这么顺趟的案子,一赶到地方,一听说闻讯举人罢考案,全都是提供线索的。 抓奸细都没这么顺趟。 唐兴又拿出一卷说道:“这里还有一本账目,乃是孔府的孔彦缙叔祖孔克煦送来的,乃是孔府参与密州私设市舶账本,奏疏一封,弹劾孔彦缙。” “不能谦下族人、贪纵放僻、败伦乱纪。” 裴纶用力的额咳嗽了两声,好家伙,这案子一天时间,已经推进到这种地步了,孔府孔克煦都已经忍无可忍,要告状了。 他详细勘察过了这些书证,有看着那枚银锭,叹了口气,铁证如山。 笔迹勘察自前宋时后,就已经颇为成熟了,这些人证、物证、书证堆叠了一大堆。 李宾言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位衍圣公孔彦缙,永乐年初,去南京国子监就读,年幼肄业国学,永乐八年,承袭衍圣公,乳臭之人鲜衣怒马,无人不忿恨。” “在兖州府、在曲阜,已经是天怒人怨了。” 肄业就是没毕业,堂堂孔尼后人,大明的衍圣公,连蒙学都没读完,说出去,简直是贻笑大方。 “酷嗜酒,还喜欢音乐,养无数歌伎,尤擅兼并。”李宾言再次开口说道。 从八岁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了五十多岁,依旧喝的糊里糊涂。 裴纶看了许久文书,愣愣的问道:“那既然是孔彦缙做的此事,那为何要把孔彦缙不律案,和举人罢考案分开呢?” 既然一切错都是孔彦缙犯下的,那直接把孔彦缙抓了之后,送京师,陛下要杀要剐要囚,交给陛下决定,再立一个衍圣公,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李宾言居然将两案分开处置,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李宾言当然不是感冒糊涂了,他探着身子十分确信的说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两个案子。” “孔谇为曲阜知县,曲阜的举人的确是孔彦缙和孔谇组织罢考,但是其余各地就不完全是了。” “换句话,有人在借机生事,孔彦缙本来只是打算让曲阜一县闹一闹,看能不能争取减赋,甚至免除,这一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裴纶连连摇头,罢考这种事,乃是千年奇闻,胆敢如此做,就要承认后果。 陛下推动的缙绅一体纳粮,民间是有一些不满情绪的,有些人推波助澜,并不意外。 唐兴敲了敲桌子说道:“按照陛下的习惯,这件事必然是要一查到底,所有组织牵头的人,必然是押解入京,此事还需要详细严查。” 裴纶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书证,点头说道:“眼下已经查到了三人,详细盘查之后,但又联袂,全部鞫捕才是。” “我去联系山东都司都指挥使魏琮,防止事情有变,你有多少人?” 唐兴点头说道:“我有五十缇骑,任城卫守御所千总唐展能调三百人,山东都指挥要着急三千卫军待命,防止生乱。” 李宾言吸了吸鼻子说道:“足够用了。” “此事,不可快,否则有冤屈,更不可慢,否则就有宵小认为有可乘之机,趁机生事。” “三日内,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李宾言挂了吏部右侍郎印绶,巡抚山东,乃有一省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各项权力与一身。 永乐十九年太宗文皇帝派出蹇义等二十六人,以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为任巡抚天下。 在洪熙元年,正式确定了巡抚的职能,宣德五年,正式确定挂京官印绶巡抚地方,权柄极大。 李宾言继续说道:“到了山东,李某才知道山东最多的就是响马!最出名的就是响马!” “可是我李某并不恨响马,也不厌山东百姓。” “曲阜、兖州府乃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但是这里的百姓们,却是比陕西百姓更难活下去!” “为何?” “就因为他们头上有一个孔府!” “某定要将其详细奏闻,以请上决!” “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能这么烂下去了!” 李宾言说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但是他身上的锐气丝毫不减,忽然他眉头一皱,因为他听到了十分嘈杂的声音。 “什么声音?!”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面色剧变,大声的喊道:“取陛下赐予的永乐剑来!” 李宾言抽出了三尺永乐剑,寒光在驿站之内一闪而过,他站直了身子,打开了二楼的房门,噔噔噔的向下走去。 “锦衣卫!” 唐兴自然也听到了,一按桌子,将绣春刀抽出,大声的喊道:“刀出鞘!有异动,格杀勿论!” 整个驿站,传来急促的奔跑之声。 第二百四十四章 礼教吃人 李宾言要拉开了驿站的房门,却被唐兴一把拽了回去。 “吾乃是朝廷命官,我倒是要看看,谁敢造次!” “我是代表大明天子派来巡抚地方,躲在这驿站之中,害却苟去,如何回京面见陛下!” 李宾言怒火中烧。 屋外大雨滂沱。 李宾言现在还发着热,声音都含混了,为国尽忠不是坏事,但是也要量力而行,保证身体健康,才能为大明继续效忠才是。 唐兴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病了,稍待,稍待,我等出去就是。” “来两个人,按住李御史和裴布政,杀人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们这群文弱书生。” 他转过身来,高举手中绣春刀,大声的说道:“儿郎们,院外嘈杂声很大,有马蹄阵阵,如此喧嚣,定是响马生事!” “此战危,怕死的人往后稍稍,别影响我等建功立业。” “我大明缇骑在京师门前,未曾退后一步,今日今时,也不会后退一步!” “无论外面有多少人,必将让他们有去无回!” “日月山河永固,大明江山永在!” “开门!” 天子缇骑已经穿好了陛下赐下的板甲,虽然已经以年有余,但是板甲保养极好,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而且这次因为山东之事颇为紧急,所以陛下发了三十多副板甲,不过区别于天子缇骑,花纹镂较少。 陛下赐名此甲,为明光甲。 在唐兴和李宾言拉扯之时,缇骑已经换好了板甲,在听到开门命令之后,所有着甲缇骑,全都站在了驿站门前,猛地拉开了驿站的房门。 喧嚣声瞬间清晰起来,任城卫的三百卫军也聚集在了院落之内,已经开始不断的爬上院墙。 唐兴带着缇骑们刚刚走出驿站,就听到了轰隆一声,驿站的大门,已经被撞破,无数响马冲杀了进来,天空顺着雨水落下的是一枚枚箭矢,撞在了缇骑的甲胄之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雨腥、泥土、血腥、混合在一起,喊杀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杀!” 唐兴立刻向前冲去,着甲缇骑,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直接堵住了驿站大门。 一名缇骑手中绣春刀挥舞而出,将一名响马斩于刀下,余势已消,老力已尽,还未来得及抽刀,一名响马将手中倭刀,砍向了这名缇骑。 缇骑伸手一抓,全钢做的笼手便擒住了对方的倭刀,另外一只手,抽出了绣春刀猛地一挥,将其腰腹豁开一个婴儿手臂宽的血口。 血液混着雨水喷薄而出。 缇骑用力一拉,将其拉到了近前来,手一探,擒住了对方的喉管,用力一扣,便将喉管整个扣了出来。 响马面色痛苦的倒在了地上,眼看是活不成了。 缇骑站直身子,向着夜色茫茫的驿站之外攻了出去。 “是玄武大帝坐下天兵!风紧,扯呼!” “风紧,扯呼!” 一个响马看到那繁杂的花纹,就知道今天撞到了铁板,大声疾呼。 但是三百任城卫也已经冲出了驿站之外,和响马剿杀在了一起。 两军交战,一旦纠缠在一起,想要撤退,只有败退一途,倭寇横行,任城卫也不是未经历战阵,配合极为周密。 在着甲缇骑的冲锋之下,终于将对方分割包围了起来。 这群响马之中,有一批人极其悍勇,即便是被人包围,依旧是死战不退,唐兴亲自带着着甲缇骑,将其悉数击毙,这战局终于变成了一边倒的趋势。 雨越下越小,天空终于亮堂了一些,昌平马驿外的战斗,终于接近了尾声。 唐兴摘掉了面甲,穿着粗气,看着满是断壁残肢的战场,喘着粗气,这打了半夜,赢了。 这批响马至少有五百余人,被击毙了两百,俘虏了一百余人,还有二百人在逃,缇骑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在打扫战场。 并且散出去了斥候。 已经完全当做战争在处理。 唐兴由衷的吐了口浊气,暗道幸运,民间禁甲,禁弩禁铳,不过天气很差,即便是有铳,也无所谓了。 “唐指挥,这里有倭寇!”一个缇骑大声的喊着。 唐兴面色巨变,来到了昨日战场处,果然是倭寇。 这些倭人矮小,而且还有很奇怪的发型,月代头,颅顶头发剃光,中间只有一绺,两鬓留发。 “该死的孔彦缙,他疯了吗?居然敢通倭!”唐兴用力的踹了一脚,怒气更盛。 他已经完全认定了通倭之人,必然是孔彦缙。 密州私设市舶的主谋两位驸马都尉已经在京斩首,一众山东大吏被砍,有的在查补,漕汶张氏瑟瑟发抖,极其谦卑,只有曲阜孔氏了。 漕汶张氏不敢反明,他们借机牟利的胆子很大,但是他们谋反的胆子没有。 孔氏就不见得了,敢把大明皇权踩在土里的面,整个大明除了曲阜孔氏还有人吗? 没有。 唐兴深吸了口气,恶狠狠的啐了口痰,说道:“把这几个倭寇全都烧了,活着的送去京师!” 李宾言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依旧强撑着身子,一直处理着过往公文,为了保暖,他披了一层被子。 三日之后,缇骑、任城卫、山东都司卫军,开始将曲阜团团围住。 曲阜孔氏上下一片哀嚎,近百人坐实罪名,近三百人被鞫,剩余的人,全都吓得面如土色。 曲阜、平清、泗水、滋阳、兖州府的衙役、白役悉数出动,将串联而起罢考的十数名居中联袂的举人,抓捕归案。 所有人都被押解前往京师。 兖州府,上下一片萧索。 天字第一号大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朱祁钰收到了李宾言的奏疏和唐兴的奏疏,立刻让兴安拉着他的辂车,向太医院而去。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李宾言写完奏疏之后,彻底病倒了,高烧不退已有三日。 四匹马拉着的辂车,在官道上疾驰而下,至涿州更换车辆,一路上换车,驰命走驿,不绝于日月。 上千里路,用了一天半的时间,陆子才,赶到了兖州府的昌平驿站。 “李宾言怎么样了?”陆子才带着医箱,他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却依旧是十分焦急的问道。 唐兴扶着陆子才下了车,表情有些黯淡的说道:“昨日稍微好了些,人醒了,还说了几句话,喝了点粥,说是梦到了黑白无常要锁魂,他就醒来交代后事。” 裴纶叹息的说道:“让他歇歇,他不歇,非要把这案子办完了,才肯歇,案子完了…” 陆子才打断了两个人的话说道:“说病情!还没有到沉重哀悼的时候!” 唐兴领着陆子才上了驿站的二楼说道:“前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偶尔会抽搐,昨日烧退了,醒了,傍晚的时候,又烧了起来,怕是…熬不过去了。” 陆子才上楼之后,看着李宾言的面色苍白,嘴唇的血色都要褪成白色了,气若游丝,脉象极其微弱。 整个人皮肤滚烫,却是不停的打着哆嗦。 “陆院判,他怎么样?”唐兴心有不忍的问道。 唐兴是刀口上的滚刀肉,见惯了生死,这李宾言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陆子才打开了药箱,取出一个瓷瓶,然后取出了一个铁管,说道:“我要给他用药了。” “帮我用筷子撬开他的嘴。” 若是李宾言还有意识,陆子才知道摁他的咬肌,就可以让他张嘴,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陆子才将一整瓶的绿黑色的药液顺着漏斗铁管,喂到了李宾言的嘴里。 陆子才收起了漏斗铁管,笑着说道:“李宾言他真是踩了狗屎运了啊!这药刚在小田儿身上试完,效果极好。” 唐兴愣愣的说道:“小田儿救活了?” 陆子才摇头说道:“喂完药没多久就死了。” “啊?”唐兴呆滞… 唐兴并不懂太医院的试药的流程,也不懂陆子才这话里背后的辛酸和苦楚。 数百年的方子,一年多将近似于疯魔的理性实验之后,这十个瓷瓶里的退烧药,是他没有疯掉的念想。 小田儿死了,但是他为大明的医学做出了贡献。 李宾言也是走臭狗屎运,这药刚刚试完,他就用上了。 陆子才很累,但是他一直在观察李宾言,直到李宾言出了汗,连耳朵后面都挂着汗珠,陆子才才长松了一口气,捏好了被角说道:“你们二位先休息。” 陆子才守了李宾言两个时辰,又有些发烫,他捏着李宾言的咬肌又灌了一次药。 陆子才对着兴安说道:“麻烦大珰,两个时辰以后叫醒我,我睡俩时辰,这一路上,快把颠散架了。” 兴安点头说道:“陆院判休息,我在这看着。” 兴安不累吗? 兴安很累,但是陛下不想让李宾言死,他得看着,是死是活得有个结果。 陆子才从两个时辰用一次药,到四个时辰用一次,到一天都不用一次,李宾言终于慢悠悠的醒了。 “看得清楚这是几吗?”陆子才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李宾言愣了片刻,虚弱的说道:“五。” “行了,捡了一条命啊。”陆子才终于松了口气。 “人都抓完了吗?”李宾言醒来之后,依旧有点癔症,他抻着甚至想坐起来,但是却失败了。 裴纶看着人终于醒了过来,也是感慨万千,笑着说道:“抓完了,现在啊,你歇着吧,户部山东清吏司正在清点孔府的田册等物,你安心歇着吧。” 李宾言晃了晃脑袋说道:“让缇骑去籍家,这孔府得好好查一下,有司代管田亩,等待陛下诏命。” “头疼。” 唐兴拉着裴纶离开,说道:“你就歇着吧,大事都办完了。” 裴纶在这,李宾言怕是还得问。 陆子才扶着李宾言坐了起来,手掌覆盖在颅顶,另外一只手握拳,锤了锤覆在颅顶那只手的掌背问道:“疼不疼?” 李宾言虽然精神不济,但还是十分确定的说道:“不疼。”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啊。”陆子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宾言看着兴安的大红色宦服,愣愣的问道:“通倭的人,送到京师了吗?” 兴安点头说道:“应该到了吧,查补完了之后,就送太医院了。” 陆子才接过了话茬说道:“太医院的奸细不够用了,得亏李御史,这下至少能用一两年。” 李宾言吸了口气说道:“饿。” “开饭!”兴安点头大声的喊道。 能吃是福,走狗屎运的李宾言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被陆子才给拉了回来。 陆子才认真的打开了手札,开始认真的记录着这几天李宾言的反应。 李宾言也是医学观察对象,当然他不会被片开看看,胃有没有被腐蚀。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极为专业的卢忠,已经完成了查补。 他现在也懒得动刑,但凡是有点抵抗的,他都把人扔到太医院转一圈,回来,只要没疯,都是鬼哭狼嚎的一般,老老实实的交待问题。 卢忠带着案卷,来到了讲武堂,上了聚贤阁,对着朱祁钰行礼之后,俯首说道:“陛下,都查补完了。” 朱祁钰点头接过了案宗,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天字第一号案,落下了帷幕。 天下震动,孔府上上下下,被抓了数百人,衍圣公被鞫了京师,仕林之间一片哗然,最近京师都在议论此事,沸沸扬扬。 但是一直在查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会到锦衣卫打听消息,但是锦衣卫衙门落着锁,没查补完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祁不停的翻动着案卷,衍圣公府所有的典籍之中,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他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就像是那些大善人的家训一样,全都是修桥补路、开设学堂、教导仁义礼智孝,但是所做的所有事,全都是一模一样。 大善人们看不得百姓们苦,索性就把人吃了。 大明的百姓,苦不堪言。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这次巡抚山东有功,点一枚…头功牌,送至山东,赐银币五百枚,赏三品赐服冠带。” “希望李宾言回来之后,放下对势要豪右之家的幻想。” “李永昌,通知文渊阁,明日朝议褫夺衍圣公封爵,要反对的,找好说辞,别被朕摘了脑袋。”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送太医院 大明大皇帝陛下要褫夺衍圣公爵位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师,无数学子瞠目结舌。 大明只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但是看陛下的意思是居然是不再设衍圣公,引起了无数人内心惶惶不安,他们更想知道,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来到了奉天殿内,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群臣觐见,都知道陛下现在心头窝着一团火气,这团火气有几部分构成。 首先是家恨。 朱元璋当年以布衣登基称帝,九个月驱除鞑虏,位极人主,孔克坚胆敢三请方至,这是对大明朝最大的不恭顺! 但彼时天下初定,人心惶惶,衍圣公这个牌坊,不得不竖起来,才被曲阜孔氏指着鼻子骂暴发户骂了八十多年。 其二是枉法。 山东响马极多,李宾言三番五次遭到了刺杀,甚至在昌平马驿的门前,甚至发生了响马与大明军队的火并,这是何等的狷狂?在大明的土地上,对大明的钦差大吏明火执仗的围杀。 其三是里通倭寇。 在唐兴的奏疏之中,有一伙倭寇居中作乱,这群倭寇的尸首和两个受伤俘虏已送至京师,在卢忠反复查补之后,确定了孔彦缙的确通倭,花费了三千两白银,买李宾言项上人头。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稽首见礼,陛下这火气都写到了脸上。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躬安,但是心如刀绞。” 群臣一听这话,也知道了今天陛下褫夺衍圣公这件事,就是再多人反对也怕是要办了。 于谦带领群臣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胡元昏乱,致纪纲不立,主荒臣专,使威福下移,故是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致天下骚乱,豪杰蜂起,万民萧索!” “朕德不逮,治化未臻,太祖开辟,问政胡元得失,言: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朕不敢忘。” “太祖三请胡元僭封衍圣公孔克坚方至,太祖礼遇相待,赐宅马米,授官,孔家人蔑弃礼义,彝伦攸斁,肆意指摘我皇明天命。”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告诉群臣,这是家仇。 当年朱元璋为了天下受了委屈,孔家人四处对别人说,天下三家,凤阳朱氏,乃是暴发户,小家子气! 时至今日,大明皇帝,要把当初的怨气给出了! 告诉他们孔家人,究竟是谁的天下! “仲尼之道,广大悠久,明先王之道,立教经世,万世之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实有赖焉。” “人有积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必求明师教之。盖师所以模范学者,使之成器,因其才力,各俾造就。” “然,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 “衍圣公孔彦缙蒙学肄业,不修德行,不谦下族人,伪为慈祥、伪为恺悌,却无仁爱之实、乐易之诚。” “使如此贪纵放僻、败伦乱纪之人而称孔子徒,乳臭之人、鲜衣怒马而后孔氏,而曰尊之厚之,于乎!不以桀哉!” 朱祁钰说的是孔彦缙的德行,孔彦缙实在是没德行,嗜酒如命,好逸恶劳,贪纵放僻,如果不把他给办了,和夏桀商纣又有何异呢? “曲阜,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兖州,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响马、山匪、豪奴盘亘其间,亦有大盗横行霸道,拦路强劫,今时,倭寇亦至兖州!” “何人之过?” “衍圣公作威而联羽翼,或比匪而效奔趋。” 卿云,说的是卿云歌,传唱的是舜禅位于禹,群臣恭贺唱和之作。 兖州,古九州之一,今日变成了如此生灵涂炭的模样。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曲阜、兖州,腐烂如此,民不聊生,朕,痛心疾首!” “山东户部清吏司来报,钦拨祀田、汤沐田、学田、投献田、自置私田、胭粉田,总计约有十万余顷,北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等地,遍布七府数十州县!” “孔府算盘响,佃户眼泪淌,交租如进鬼门关,一关更比一关难啊。” 朱祁钰说完此话,群臣立刻就议论纷纷。 要知道,陛下前段时间,为了推动诸王、勋戚、缙绅一体缴税纳赋,清了一下宗室田亩,陛下手中田亩,不过九万顷! 孔府居然有十万顷! 而且遍布两京三省七府数十州县,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啊! 怪不得孔彦缙如此积极推动举人罢考,威胁朝廷,这十万顷田,多数都是膏腴之地,上百万亩土地,光是藁税折银就超过了百万两! 他们为何要联袂举人罢考,就是看着陛下的天下纳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已经有大势所趋之象,不得不为,不得不跳出来。 孔府当然如同疯魔一样,不惜刺杀朝廷钦差大臣,也要保住自己的特权。 王珝、高崇、孙昱、国盛、尹妟、王育、杨瓒七人出列,颤颤巍巍的跪下。 他们都是山东学子。 尹昱俯首说道:“陛下,臣诚惶恐,孔子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衍圣公孔彦缙臣贪淫暴虐已彰闻,依法提问,固所当然,宣圣乃万世名教宗室,孔彦缙不思先祖抚世立教之功,如不严惩,于法有碍,于理无宜。” “臣请陛下褫衍圣公之位,坐以斩,首恶之徒悉数明正典刑!” 尹昱为什么反复请陛下杀人? 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吗?这是整个山东仕林的意见。 因为山东大多数举人已然进京参考,在马上就要切分的进士名单份额的现实利益面前,尹昱必须要站在朝堂上,为整个山东的学子们发言。 这些举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就指望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这临近会试居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万一陛下扩大了打击面,尹昱这七个山东进士出身,怕是落叶也不得归根了。 衍圣公是谁?他能分给山东仕林一个进士名额吗? 他不能! 这次曲阜罢考之事,万一恶了陛下,陛下稍有一点要削减山东进士名额的意思,整个北榜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官员,立刻就会群起而响应。 共襄瓜分山东二十一人名额的盛举! 这对山东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噩耗! 就是你文宣圣裔又如何? 尹昱七人俯首帖耳,其怒意比朱祁钰更盛几分。 “里通倭寇之人呢?”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继续问道。 尹昱大声喊道:“送太医院!以儆效尤!” 朝臣天天劝陛下仁恕之道,但是真的涉及到了自己地头上的利益的时候,那是真的不客气。 胡濙站出来俯首说道:“里通倭寇乃是奸细,谋叛,谋反之大罪,亦乃祖制。” “前明州卫指挥林贤帅兵守御,以备东海防倭。不期指挥林贤当在京随驾之时,已与胡惟庸交通,结成党弊,高皇帝就贬林贤海外倭国。” “林贤居海外三年,暗私往倭国取回,就借倭国国王兵,假作进贡来朝,意在作乱。” “其来者正使如瑶藏主、左副使左门尉、右副使右门尉,率精兵倭人带甲者四百余名,倭僧在外。” “林贤凌迟处死。今日孔府里通倭国,应依例送往太医院。” 太医院缺了奸细,现在正好有了奸细,不正好吗? 既所求,固所愿。 既然有求,那就满足他们,这不是仁慈的父亲应该做的事吗? 朱祁钰点头说道:“文渊阁拟诏吧。” 有些事不上称还好,上了称,千斤都压不住,密州私设市舶之事,不上称,那是私人海贸,一旦上称,那就是贪赃枉法,通倭大罪。 胡濙借着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其意为繁衍文宣圣人之后,但是臣查了半天,前元时,延祐三年封孔思晦为衍圣公,但是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孔浣,臣穷经尽典,未曾发现有只言片语。” “这个孔浣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臣以为应派出巡抚等官,查一查这个人。” 胡濙这次一地三洗。 他首先就质疑了孔彦缙这个衍圣公的合法性,这个孔思晦的父亲,压根就没有任何记载,乃是元仁宗查孔氏家谱,然后废孔思诚立孔思晦为衍圣公。 可是孔思晦的父亲,却没有任何的明文记载,这是值得商榷的事儿了。 这就给了天下读书一人一块遮羞布。 他孔彦缙,都不是文宣王孔仲尼的后人,如此为非作歹,国法严办,法不容情。 大家依旧是儒家门生,孔仲尼坐下圣徒,岁月依旧静好,是衍圣公的繁衍二字出了问题。 其次,他给了陛下最大的灵活的处置空间,无论陛下是要废了衍圣公的爵位,还是把孔家数千人尽数流放,亦或者衢州孔氏立为衍圣公,都有了进退的空间。 最后是给山东、兖州府、曲阜的所有人一个体面,这衍圣公都是串儿了,自然是味儿不对了。 他们联合无力继续科考会试的举人,罢考闹事,是因为这血统不够纯正,不是至圣先师首善之地出了问题,更不是先民开辟卿云之所出了问题。 也不是学的学问出了问题,而是这孔府出了问题。 胡濙此言一出,其中三味,立刻被诸臣品了出来,都是人精,能不懂这个? 但是如此一句话,一地三洗的本事,他们还真没有… “如此让李宾言查一查吧。”朱祁钰点头,这胡濙洗地非常专业。 胡濙给了天下人最后一丝体面,唯独没有给孔彦缙和其宗族,留下任何的体面。 连他们依仗的孔子后人的身份,都被夺了。 “还有一事。”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山东此次罢考举人,应当如何?” 尹昱依旧没有站起身来,他大声的喊道:“居中联袂之徒,谋叛谋反,臣以为当斩首示众,蒙昧受骗之徒,应革罢功名,贬黜为民。” 李宾言将衍圣公不律案和兖州府罢考案,分成了两个案子,朱祁钰对其处理也是分成了两个案子。 居中联袂,自然是谋叛谋反,至于蒙昧受骗,一起起哄的家伙,尹昱的说辞也颇为狠辣。 直接革除功名。 考个举人很难吗? 考个举人真的很难,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一路坐到了南京吏部右侍郎。 海瑞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她一生提倡廉洁、节俭。 恢复太祖高皇帝刑罚,对贪污犯进行剥皮揎草,严刑峻法,大肆整饬吏治,天下才能海晏河清。 考个举人等同于改天换命,范进中举对此描写的极为周详,虽然范进中举是艺术作品,但其实何尝不是来源于生活呢? 考个举人可能就是无数学子一声的梦想,见官不拜,能登堂入室。 这一夺去了功名,怕是比死好要难受百倍,千倍。 朱祁钰点头说道:“一应革除功名,贬黜为民就是,三世之内不得科考。” “还有人反对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处理结果有了,就等反对的人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挖坟掘墓之仇 朱祁钰在等待着反对的声音。 他刚才怒斥衍圣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引用了很多高皇帝朱元璋的话,但是有些则是摘抄引援,掐头去尾。 比如有一句完整版为:孔氏高出常人。常人且知求圣贤之学,况孔氏子孙乎?尔宜勉尔族人,各务进学。 当年朱元璋受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朱祁钰不受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大明读书人已经很多了,儒家的那些道理,在国初戡定之时可以安定天下,但是现在儒家的那些道理,成为了大明发展路上的绊脚石。 大明从来不会一个抱着祖宗之法,得过且过,后宫干政之禁、宦官干政之禁、凿山伐石之禁、金银之禁,都有不同程度的弛用。 朱祁钰在等待老学究们的反对。 陈循深吸了口气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衍圣公孔彦缙不法,是不是可以请衢州孔氏族正进京,奉祀孔庙?” 朱祁钰摇头说道:“这个不急,等山东巡抚御史李宾言查清楚了,当年孔思晦的父亲孔浣是否确有其事,再做定夺。” 朱祁钰一推四五六,拿出了拖字诀。 陈循叹气,这个胡濙! 胡濙实在是太过于圆滑了,整个人站在朝堂之上,简直是水泼不进的一堵墙。 本来今天的朝堂应该是剑拔弩张,很多人找到了很多反对的话,全被胡濙一句话孔思晦的父亲孔浣似乎是假的,给怼了回去,只能硬憋着。 衍圣公可是繁衍圣裔的意思。 孔浣是真的,还是假的?查到什么时候?谁去查?这都是有着很灵活的道德底线,毕竟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时人已经不在了。 若非胡濙说这件事,朝臣们,压根就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等陈年旧案。 无论想说什么,都得先跟胡濙辩一下孔浣何人。 胡濙在撒谎吗?并没有。 胡濙真的很用心的翻了很多的书,甚至特意请旨跑到了古今通集库中,翻阅永乐大典,去寻找当年的旧案。 当然他不是关心孔浣到底是谁,他只是想帮陛下洗地罢了。 但是这个孔浣,真的没有。 “那没人反对了吗?”朱祁钰看着胡濙,大明朝堂常青树,果然不是盖得。 胡濙俯首说道:“臣德薄才疏,确实没找到孔浣何人,若是有人找到了,随时可以提出质疑,臣不敢妄自尊大,一定虚心请教。” 胡濙站直了身子,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睡着了。 一些御史、给事中,虽然想说话,但还是叹了口气,他们也不知道孔浣是谁。 真的假的,那不就是块牌坊们,谁会在意呢? 但是现在胡濙把这件事放到了秤上一称,这件事就变得麻烦了起来。 那你要有确凿的考证,把这个孔浣何人考证出来,衍圣公延袭之事才能接着谈。 但问题是,连胡濙都考证不出来,其他人又何德何能,可以考证的出来呢? 胡濙在礼部尚书待了三十年,穷经皓首三十年,这种事,他断然不会拿出来胡诌的。 他对陛下怀有恭敬之心,自然不会为了洗地,那这些事,拿出来欺君,那不是臣子之道。 无论是谁,但凡是能找出只言片语,就可以弹劾胡濙欺君之罪了。 当然欺君之罪,非刑之正,如何判罚仅在陛下一意而断,陛下一句典籍浩渺若烟海,书海无穷,宽宥之,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真的掰扯现在的衍圣公是否是孔子直系,那得掰扯到什么年月去!还有当年南北宗之争,更难掰扯。 胡濙七十有六,本就该退了,致仕才是。 可是胡濙曾经就学于戴思恭坐下,戴思恭乃大明神医,胡濙可谓是极擅养生。 七十有六的年纪,依旧是思维敏捷,不昏不聩。 听说最近胡濙还在联合一些医者修医书,准备进献给陛下,作为万寿节贺礼。 陛下不收万寿节寿礼,这几乎是举世皆知之事,但是胡濙既然敢放出消息,那必然是有所依仗,这礼陛下一定会收! 能在医道上著书立传,这胡濙还得为陛下洗地多少年,朝臣们还得受多少年的窝囊气? “平身吧,别一直跪着了,像是请罪一般,你们难道参与了罢考案?”朱祁钰让尹昱等七名山东文林郎平身,但是这话中揶揄之气,丝毫不减。 说明大皇帝陛下对山东罢考案,依旧是余怒未消。 尹昱等七人,大声的喊道:“臣等与山东学子,绝无二心!” “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行了,归班吧。”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站回去便是。 卢忠那边可是查补的很详细,这些文林郎也没什么权力可言,甚至去孔府还得持弟子、门下走狗贴,才能拜谒孔庙。 孔家人连凤阳朱皇权都不放在眼里,能看得起他们? 户部尚书金濂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去岁南北直隶并山东河南,间有蝗蝻,恐今春遗种复生,请移文各处巡抚官,督令军卫、有司掘捕,以防蝗灾。” 防蝗并非小事,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记得曾经让兴安将于少保巡抚地方,防蝗经验做成了册书,这件事办了吗?” 朱祁钰问的是兴安,这件事朱祁钰确定跟兴安说过,当时还说:有人不想听,就按着他们的头听。 兴安赶忙说道:“已经全都整理成册,从蝗灾之时、蝗灾之地、蝗灾之源、考昔人治蝗之法、今拟先事消弭之法、事后剪除之法等六个方面整理成为六卷,俱已雕版,试刊百册。”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可靠。 陛下说,他就让三经厂做,而且治蝗一事,他经常听朝臣们说起,自然是放在心上,为了防止有疏漏,他还专门印制了雕版。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臣制了两版,一版乃各先州府县在廷明公所读,乃正字,一版为俗字俗文,乃宣谕用,讲给百姓听。” 兴安办事,那是极为周全。 陛下说,要齐头并进,掌令官掌六里之地,让他们穷经皓首,对那些连句读都没有的句子进行诵读,怕是把百姓给读懵了。 兴安直接搞了两版,即便是金濂不说,兴安也准备把印好的书给陛下审阅了。 在陛下手下做事,不专业,怎么能行? “好,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循旧例防蝗,将治蝗书刊发天下,有良言上谏,朕必嘉纳良言。” 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他就是站出来车轱辘的话、车轱辘的说,请陛下旨意是为了让地方重视起来,一旦蝗灾起,陛下有言在先,那必然要摘到地方官的官帽子,甚至还要摘脑袋。 好家伙,陛下直接给出了一套方法,不会?照书抄。 鸿胪寺卿杨善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启禀陛下,琉球国,中山王尚思达遣使臣百佳尼,朝鲜国王李祹遣陪臣南智等,各来朝贡马及方物,臣请赐宴并赐银币千枚、布绢百匹、冕服四套等物,归赐其王及妃。” 朱祁钰立刻来了兴趣说道:“可不能白拿。” 杨善早有预料,俯首说道:“陛下,当然不白拿,珊瑚、丽珠、少女、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人参、豹皮、獭皮、黄毛笔、腌松菌、猎鹰等物。” “还有种马各家共七十匹,琉球国穷困,只有二十匹种马。”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放赏。” 有马就行。 一匹锤骟马宣府马价银六两六钱,这七十匹种马却是有价无市,想买也卖不到,大明正在恢复马政,那自然需要大量的种马。 多多益善。 朝政还在继续,直到正午时分,这议政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虎虎生风的离开了朝堂,他很忙,最近在著书,刚才在朝堂上,他可是攒下了不少思路。 群臣看着胡濙挽着衣袖裤管,走的龙行虎步的样子,就是呜呼哀哉,胡濙身体这么健康,他们至少还得受气十年! 刘吉紧走了两步跟上了胡濙,刘吉此时是经筵官,给皇帝讲读经史,隶属于礼部,而且以后出仕,也要去礼部当差,自然要和胡濙这位未来的上司,好好聊聊。 刘吉和胡濙这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似乎说到了兴致,还颇有忘年交的味道! 如果胡濙自称诚无德,那刘吉这家伙,就是真的没什么下限了。 胡濙是有天敌的,胡濙自称无德,但是他却是有德行的,甚至是国家兴衰之道的大德。 他的天敌就是李宾言这种人,逮着一件错的事,甭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皇帝的姑老太爷,也要一劾到底。 这让胡濙很难洗地。 刘吉什么人?刘吉压根不会顾忌这些,陛下真的宽宥赵辉这等人,那刘吉也能洗。 刘吉这号人,压根就没有天敌,就是陛下要砍他的脑袋,他还要口呼万岁,陛下圣明的那种人。 蔡愈济看着这一老一少,恨的咬牙切齿的说道:“礼部皆是这种多谗谄面谀之人!” 蔡愈济为何火气很大,因为,他们都察院、科道给事中,辩经还辩不过礼部这一老一少! 就更气人了。 王文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担忧,陛下此时极为圣明,万事公心,若是以后陛下失去了进取之心,又当如何? 王文慢走了两步,和于谦同列,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国无远谋,必有灾厄。” “于少保,王某心生惶恐,陛下此时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倘若他日,陛下无锐意进取之心,又当如何?还请于公解惑。” 王文对这个问题是极为担心的。 于谦却摇头说道:“王总宪多虑了,陛下想这个问题比王总宪还要早。” “是当时,王总宪还未入朝,群臣议送大隆兴寺杨禅师,去瓦剌感化瓦剌人。陛下借大隆兴寺田亩,议国之根本。” 王文愣了愣说道:“啊,这事我听说了,听说杨禅师在瓦剌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大隆兴寺一半被改为了讲武堂营舍和武庙供祭武庙先贤。” 于谦点头继续说道:“当时瓦剌兵锋正盛,陛下就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陛下再问,瓦剌兵锋至,则事事尽心,瓦剌兵退,歌舞升平,若是没了决断,没了进取之意,应当如何自处?” “于某说必有臣子进言匡扶,但是陛下显然对这种方法,不是很放心。” “所以,陛下就在太庙,把稽戾王给亲手杀了。” 王文呆了一下问道:“这两件事有关联吗?陛下失去进取之心和太庙杀人。” 于谦看着王文,王文入朝晚一点,不了解这位陛下当初在京种种决断,陛下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 他笑着说道:“陛下身负太庙弑兄之恶名,身后皆是悬崖,一步也退不得。于某如此说,王总宪,可曾领悟?” 王文略微有呆滞的点了点头。 真狠,陛下这是不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王文并不是很了解陛下的秉性,于谦却知之甚详,陛下当初就借《帝范》要表明弑兄之意,何尝不是看到了唐太宗一生锐意进取? 世事皆是如此,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但是陛下身后,是万丈悬崖,压根没有退路,只能不停的往前走,带着大明一直走下去。 谁拦在陛下面前,阻挡大明进取之路,都会被碾碎。 这次衍圣公府抓的人极多,陛下已经定了调,该送去太医院做医学贡献,送医学院,该拉去斩首的去斩首,该流放永宁寺的流放永宁寺。 卢忠带着一大堆的锦衣卫,开始分门别类,送往各处,尤其是流放,沿途水马驿皆要验明正身,务必流放到位。 不是有很多人递条子让这帮人活,而是有很多人递条子希望这群人死。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断人仕途科举之路,可能就是挖坟掘墓,方可解心头之恨了。 太损了! 为了一家一户的享乐,绑上整个山东仕林的前途,恨他死的远比盼他活的人,多得多。 “衍圣公啊,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弄那么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眼一闭一睁,钱没花了,人没了。” “你说你这是做甚呢?唉。”卢忠准备带孔彦缙去太医院,他就是个俗人,就爱看这帮蛀虫失魂落魄的样子。 孔彦缙是见过太医院的场面的,知道是要去太医院,整个人都吓软了。 他到那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要被观察了。 孔彦缙失神的说道:“卢指挥,我能不能戴罪立功,不求活,砍脑袋行不行?我不去太医院,我不去!” 卢忠好奇的问道:“那你用什么戴罪立功呢?” “我有……” 第二百四十七章 贪,万恶之始 “我得当着陛下的面说!否则就是真的把我送太医院,我也不说!”孔彦缙话锋一转,立刻选择了闭嘴,他本来打算用来保命的东西,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来。 卢忠叹了口气,这孔彦缙显然不如赵辉好忽悠,他摇头说道:“来人,送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也能说,不着急,在大明境内,只要是大皇帝陛下想要的东西,有得不到的吗? 没有。 让陆子才和欣克敬这两位良医,稍微片的慢一些…卢忠打消了这个念头。 陛下说过,太医院不得参与政事,卢忠真的递话过去,那是找死了。 卢忠常怀对大明大皇帝陛下的恭敬之心。 为臣之道,卢忠从来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恭顺。 孔彦缙完全没想到,卢忠居然如此果断,不停的哀嚎,让卢忠回来,卢忠却一步步的离开了天牢,来到了证物房。 这里有大量从孔府抄家抄来的证物,光倭银就有近三百万两! 陛下的内承运库大约也就这个数了,这还是铸币之后,有了进项,再加上各地官田折银,送到内承运库的。 孔彦缙肚子里还有货,但是陛下已经下了明旨,他自然要执行,即便是继续审讯,也审讯不出什么了,孔彦缙和喜宁是一样的人,他们会用尽自己的全力,挣扎求活。 不能给孔彦缙这样的人,任何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 喜宁撑了那么久,临死也没说,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何人。 卢忠在证物房转悠了许久,他将所有的证物都挨个翻阅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那问题出在了哪里呢? 是自己不够关注细节吗? 卢忠将一箱箱的倭银从箱子里拿了出来,他忽然愣住了,在银箱的底部,有一些些浸泡的痕迹,而且在银箱的外面,居然有一层的白色晶体。 他小心的取了一点下来,来到了阳光之下,看了许久,又闻了许久,才瞠目结舌的说道:“海盐?” “海盐!” 卢忠立刻命人将所有的银箱搬了出来,有很多的银箱之上,都有白霜,皆是海盐。 而且还有海藻、海带丝绦一类附着。 “这倭银银锭居然是泛海而来!”卢忠怒极,他立刻高声说道:“去把孔彦缙押回来,我去奏禀陛下查补!” 卢忠立刻窜出了证物房,骑了一匹快马,就直奔讲武堂而去。 他到讲武堂门前,翻身下马,跑的极快,噔噔噔的跑进了讲武堂,风一样的冲上楼,通禀之后,见到了正在准备盐铁会议的大皇帝陛下。 卢忠俯首说道:“陛下,有情况。” 他反手拿出了一块倭银银锭,又取了一些海盐和干枯的海带丝绦说道:“陛下,此银锭并非海外银料入内地,在内地锻造而成,乃是泛海而来,证明这孔府在外海有银场,而且还在银场铸银!” 朱祁钰放下了盐铁会议的会议本,拿过了那枚银锭和海洋,眉头紧皱的说道:“确定是海银吗?” “臣确信。” 卢忠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铸银币已经有一年有余,臣数次前往兵仗局押运银币,臣曾听闻兵仗局太监言,兵仗局有奇事一桩,那就是没有兖州府的银匠。” “而且兖州府并没有工坊,臣原以为至圣先师首善之地,不屑此等铜臭之物。” “臣错了!孔府把银匠送去了海外铸银!”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一点也不意外。” “看来卢指挥对他们还抱有一定的期望,期望他们是自己口中的那类人,所以你才会如此的生气。” “抛下对他们任何一丝一毫的期望吧,他们只会把大明搞得一团糟。” 发财,人人都可以,但是刨根这种事,他们是绝对不会手软。 “些许散碎银两,这值得吗?”卢忠有些迷茫,他的俸禄够他花了,而且还足够他的孩子去读书识字,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是似乎,有些人,家中几百万两的银子埋在猪圈里,但是依旧要穷尽一切办法去赚,赚到人头落地,赚到全族罹难,才罢休。 朱祁钰笑容满面说道:“人的想法各不相同,他们或许早就习惯了吧。” “朕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是只要被朕抓到了,朕就会把他们送去太祖高皇帝那里,朕才懒得跟他们掰扯问题的原因。” “朕只负责把他们送过去。” “虽然知道你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但是锦衣卫闲着也是闲着,就查补一下。” 卢忠想了想的确如此,管他们怎么想呢,既然敢贪赃枉法,向不该伸手的地方伸手,那就要承担被发现的代价。 他只需要负责送走他们就是了。 人心这个东西太过于复杂了,对他来说,完全没必要去探究,那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 朱祁钰整理着手中的笔记,兴安在旁边低声说道:“这就是陛下为何要反腐抓贪的原因吗?” “嗯。”朱祁钰点头说道:“人的欲望,就如同高山滚石一般,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一旦有了开始,就会越走越远,越滚越快。” “最后砰!的一声,粉身碎骨!” “衍圣公何其光耀的门楣,孔府何其清贵,天下仕林的榜样,但是他们呢?” “做了些什么?侵吞官田、民田、军田,十万顷,比朕还多了一万顷。里通倭寇,私设市舶,非要当大明的另一片天。” “还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吗?海外银场罢了。” “他们但凡是记得一点点礼义廉耻,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千人唾骂,万人唾弃?” “襄王府时至今日,依旧是歌舞升平,就是知道,贪,乃万恶之始。” 兴安和卢忠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说道:“臣谨受教。”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走,去盐铁会议。” 在朱祁钰前往盐铁会议的路上,会昌伯、太后亲族孙忠,已经收到了驸马都尉伏诛、衍圣公被褫夺了爵位、密州私设市舶被收编,广通王造反这些消息。 孙忠气的跳脚,他愤怒至极的拍着桌上的书信:“蠢!蠢!蠢!一群蠢货,全都是蠢货!” “广通王为何要现在造反?他不能等到大皇帝的京营出塞吗?广通王为何不联系下诸王一起造反?自己跳出来,是要被陛下祭旗,让其他藩王不敢擅动吗?” “广通王到底是大皇帝的人,还是要造反啊!” “他还改年号!他疯了吗?” “简直是愚!不!可!及!” 孙继宗倒了杯茶给孙忠,愣愣的问道:“那还让老三去把正统之宝送过去吗?这广通王造反,怕不是要被县令给平叛了。” “送个屁!”孙忠坐在太师椅上,余怒未消,和这群蠢货一起,怎么能这么搞好阴谋诡计呢? 这是给大皇帝立威?还是造大皇帝的反? “还有这孔府,以为有孔庙这座牌坊,陛下就不敢动他?他还刺杀巡抚御史李宾言!太蠢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初他们搞这个私设市舶,我就跟他们说,不要搞,不要搞,一旦出事,哪个皇帝能忍?就是我那个外孙,被人忽悠的团团转的稽戾王,他也不能忍!” “为了点银子,好家伙,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全家罹难!” 孙忠人已经气糊涂了。 他擅长阴谋诡计,孔府、驸马都尉,本身都应该是他的同行者,大家保持高度的默契,等到一个良机,顺势而起。 造了大皇帝的反! 把皇帝给拉下马! 这可倒好,被大皇帝左一拳,右一拳,个个击破了。 “这些人的这里,但凡是不是浆糊,就做不出这等事来!”孙忠指着自己的脑门,愤怒至极的说道。 孙继宗叹息的说道:“其实整件事,皆因李宾言那憨直的人,在年前最后一次朝议,弹劾了陛下的姑老太爷,否则这山东的局面,还能含混几年,慢慢收尾就是了。” “这也怪不得驸马都尉啊,谁知道有人会弹劾陛下的姑老太爷,谁能想得到,陛下居然直接查办了!” “还有京察中暴露了一个赵缙,这山东的这锅,才被揭开了盖儿。” 孙忠愣了许久,差点被这群蠢人给气死,赚点小钱可以,但是你贪赃枉法,那不是给陛下递刀子杀吗? “赵缙进京被京察,是不是因为要顶李宾言的缺儿,结果李宾言没走,反倒是赵缙被斩首了?” 孙继宗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 孙忠一拍脑门,这是李宾言这个人身上有厄运,还是李宾言这个人走狗屎运? 孙继宗叹息的问道:“那咱咋办?这广通王造反了,咱们需不要需要帮他居中联袂一下?否则广通王被一拳打死了,诸王何人还敢造反?那嫡皇叔又不肯跳出来。” “你问我咋办,我还想问你咋办呢!凉拌!”孙忠拍着桌子说道:“凉拌!蛰伏起来,不要给大皇帝递刀子,他真的会杀人!” “咱们静观…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变化,希望瓦剌人给力点吧,能再打个土木堡大胜出来。” “诶?大皇帝出兵塞外,这事打探清楚了吗?” 孙继宗点头说道:“打探清楚了,不是什么秘密,大皇帝要步步为营,对瓦剌人,扫庭犁穴。” 孙忠看了看孙继宗,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那没戏,也先跑得慢,真的会被杀啊。” “咱们这位皇帝啊,他和于谦一样,压根就不堪一击!但是他走阳谋,他是皇帝,咱们能拿他怎么办?” “等太阳落山吧。” 其实皇帝不擅长搞那些鬼蜮伎俩,这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利用空间,很好的弱点。 但是现在天日当空,阳谋大道,那么鬼域伎俩,无所遁形。 孙继宗眼神发狠低声说道:“可是泰安宫密不透风,要不贿赂下兴安或者卢忠?只要有一个人能上钩,这事儿,就能成。” 孙忠却一巴掌甩在了孙继宗的脑门上,连点了数下,大声的喊道:“你和这些人!一样的蠢!” “蠢!” “你去贿赂他们俩,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是想把为父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 孙继宗挨了几下,也算是反应过来了,这去贿赂这二位,不是找死吗? 稍有不慎,就学了孔府了,这俩人何其的狠辣? 上行下效,他们跟皇帝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孙继宗想了想说道:“那要不…”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 “你又想到了什么歪主意?”孙忠眉头紧皱的看着孙继宗。 他这个大儿子,已经越发表现出了和赵辉、赵缙、孔彦缙、广通王一样的蠢货特性了。 孙继宗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和瓦剌人、鞑靼人、兀良哈人联系一下。” 孙忠瞪着眼睛看着孙继宗,变得有些呆滞,他猛地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就准备抄起桌上的花瓶,砸死这个蠢货儿子! “爹,爹!你不能大义灭亲啊!爹,爹,你听我解释啊!”孙继宗一看这架势,就猛地窜到了桌子后面,扶着桌子,随时准备躲开。 整个会昌伯府的正厅立刻变得父慈子孝了起来。 “你这个蠢货!”孙忠手中的花瓶砰的摔在了地上,手哆哆嗦嗦的指着孙继宗,厉声骂道:“我迟早被你气死!” 孙忠忽然觉得心口一痛,蹲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爹,爹!你怎么了!”孙继宗赶忙跑了过去,扶起来孙忠,让他好好休息。 孙忠靠在椅背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差点被儿子给蠢死了。 这好悬没气撅了。 “你老实说,有没有和瓦剌人暗通曲款?”孙忠靠在椅背上,看着房顶上的梁,他就跟那根房梁一样,他现在就是孙家的顶梁柱,若是他死了,这孙继宗指不定把孙家折腾到族灭。 孙继宗赶忙说道:“没有,绝对没有!爹你消消气儿,我是孝顺儿子,爹不说,儿子哪里敢?” “真没有?”孙忠盯着孙继宗问道:“我可告诉你,这种里通外国的事,最容易出事,一旦一个口子被抓了,那立刻整条线全都玩蛋,我可劝你,不要胡折腾。” “嗯,孩儿知道轻重,爹你消消气。”孙继宗继续说道。 孙忠终于顺过来了气儿,深吸了口气说道:“绝对不要办蠢事,否则一事无成。” “和瓦剌眉来眼去就是蠢事。” “钱不重要,只要还是皇亲国戚,有的是钱,有的是机会,为了眼前这点利益,会把自己搭进去!” “那孔彦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儿呀,你聪慧一些吧!” 孙忠说完,就向着自己养的花花草草而去。 孙继宗抄起一本论语,走出了正厅,踱步来到了后院的廊道,似乎是在收拾着花花草草,他左右看了看,一个人影翻墙而入,将一封信递给了孙继宗。 此人低声说道:“大官人要的东西。” 孙继宗低声问道:“有别人看到你了吗?” “绝无其他人了,我万分小心,会昌伯府有至少三个锦衣卫盯着。”此人再次俯首说道。 孙继宗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银锭子说道:“赏给你的。” “谢大官人厚赏!”此人掂量了下银两的重量,颇为兴奋的说道。 只是待此人一转身,孙继宗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猛地刺进了对方的后心,手顺势一抓,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不让对方叫出声来,也不让对方挣扎逃脱。 等了一小会儿,那袋银子顺吧嗒掉在了地上,地上的鲜血汇集成了小股流到了花园之中。 三个小厮,显然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两人从一旁接过了死者,埋在了后院的草丛之中,一人清理着后院廊道外的血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了。 “明年这花丛会更茂盛啊。”孙继宗把银袋子打开,赏给了三个小厮,这都是府上养的家人,打小在会昌伯府长大,值得信任。 “这家伙,还咬了我一下!晦气。” 孙继宗打开了那封书信,将阴文翻译成阳文,随后比对论语,匆匆翻出了信的内容,他看完,拿起了火折子点了书信,一起埋在了尸首之上。 草原上的来信,主要说最近夜不收活动频繁,想让会昌伯使使力气,探听一下情报。 来信的人是韩政,就是刘玉的义父、韩陵的亲爹,他们搞出了王恭厂刺杀案,被抓了送进了太医院。 孙继宗当然背着他爹,和瓦剌人有联系,只不过是通过韩政,韩政走的线路是私马贩售,一路有商贾带信至邹平,虽然慢了点,但是胜在安全。 送信的人,已经第二次来到会昌伯府了,不能再用第三次了。 只要给点银两,自然会有人取来,绕开锦衣卫的视线,将书信送进会昌伯府。 自从太祖高皇帝设立了铁册军之后,如何绕开锦衣卫的视线,把见不得人的东西送进各府,已经成了一个技术活,勋臣外戚各门各家,各不相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如此。 孙继宗这次不打算回信了,太危险了。 而且皇帝想干啥,是个人都知道。 大皇帝要打集宁,还有顺圣川养马场,恢复旧军屯卫所、河套驻军、建城等等相关一系列的动作。 大皇帝压根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动,连行军路线都清清楚楚,因为路都修好了。 大皇帝用兵,就是用硬实力去碾压,甚至还要大同卫军和宣府卫军配合。 也先留在集宁那点人,只要接战,连半天都撑不住。 连孙继宗都知道,皇帝不可能输,因为皇帝连播迁的事儿,都想好了。 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的确是兵家常说的一句话,但是连播迁都做好了准备,料敌从宽料到这种地步,平生仅见… 但是皇帝他有钱这么打! 皇帝仅铸币一个月光火耗就往内帑拉四万枚银币,往太仓拉四万枚银币,最近还抄了孔府,运往京师的银车就有三百多辆! 兵仗局、王恭厂、石景厂,日夜不停,连轴转的烧火打铁,连武纲车都造了十多万辆。 为了打个集宁,大明皇帝可是准备了超过五百万两的物资,要用钱,活生生的砸死瓦剌留守在集宁,不足三万人的兵力。 太宗文皇帝五次北伐,一共才打了一千二百两白银。 当今陛下,要用五百万两打三万人留守的集宁… 这不是欺负人吗? “赶紧跑吧,打探个屁军情,难道还准备碰一碰?蠢!”孙继宗叹了口气,天下蠢人怎么这么多呢? 非要正面跟皇帝碰一碰,那是四海一统的大皇帝陛下啊。 当今陛下,这是下了血本。 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和群臣们开盐铁会议,而且讨论的正是孙继宗所思考的问题。 朱祁钰非常不理解的说道:“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这次攻打集宁投入的木料、石方、火药、民夫、米粱、银币,会打水漂呢?”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会赔呢?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打下了领土,都是挣钱的买卖啊!” “朕完全不理解,为何你们认为那些地方,不值得如此投入呢?那些矿藏、土地,就已经完全值得了。” “光是放牧就值了。” 宣府贡市、密州市舶司、攻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恢复对河套平原的控制,都是需要巨大投入的事情。 但是显然朝臣们对这件事的巨大利益,并不清楚。 “我们上次讲到了哪里?”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胡濙俯首说道:“上次讲到,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陛下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灵为念,民所求资费倍之,则安居;再倍之,则知礼仪廉耻,再倍之,则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朱祁钰点头说道:“没错,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他本来以为今天应该讨论下铸币税的问题,大明现在仅仅铸币税,一年就有谷租四十万枚银币,藁税四十万枚银币,这还是向兵仗局各让了二分银的关系。 对于朝臣们抱有贵金属流失的问题,朱祁钰已经准备好好跟他们掰扯下,只要运营得当,大明光靠铸币就可以富可流油。 但是他还没讨论这个问题,才发现即便是参加盐铁会议的诸位明公,对此持有了鲜明的反对态度。 对于积累财富这件事上,他们秉持着开源节流这个理念,但是这种节流,已经在国家投资方面,像吝啬鬼一样扣扣索索。 对于开源持有警惕,对于节流抱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的心态做事。 户部尚书金濂颇为不解的说道:“我们这次准备的米粱等物,如果按每征调一个民夫半个银币计算,我们这次准备了近五百万银币来征伐、经略,集宁到整个河套平原。” “已经有翰林院的文林郎上奏弹劾劳民伤财,战多杀士众,竭民尽财力,奢泰亡度,天下空虚耗,百姓流离无定了。” 太仆寺卿夏衡也叹息的说道:“仅仅宣府贡市,每年马价银二十万银币,太仆寺已经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的骂,说我们拿着陛下铸的银币,散到塞外去,说我们太仆寺应该全都被送到太医院去!” 夏衡最近压力很大,因为宣府贡市要用银币结算,大明还不够花呢,你太仆寺去宣府撒币去? 是不是太仆寺里通瓦剌,是不是该查办一下,把太仆寺全都送进太医院,观察观察。 度支部大使王祜叹了口气说道:“密州市舶司赚钱,但是整个密州市舶司,包括胶州等地,全都像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就是修建仓储、整饬港口、营建互市等事,就需要五十万银币。” “我们也被骂了,说我们蒙蔽了陛下,还招惹了倭患,说我们和孔彦缙一样通倭。” 金濂补充的说道:“御史、给事中,已经有人递奏疏,说户部上下都是通倭,乱臣贼子,应当送去太医院了。” “臣等惶恐。” 朱祁钰摇头说道:“那些奏疏朕看过了,他们也就是讨论下值不值得的问题,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最近的确是有些奏疏,对大明征战集宁如此大的花费,表示了他们的担忧。 这也很正常,兴文匽武的后遗症罢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金尚书,你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就跟守财奴,若是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那决不放心,恐费了油,定是要掐断一根才放心。” “咱大明的地主们把银子打造成银锭埋在了猪圈里,希望子孙后代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金尚书把咱们大明的银子,放在太仓里面,一模一样!” “攒起来,摞起来好看吗?” 金濂丝毫不为所动,这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场所,他点头说道:“陛下说臣是貔貅,那臣就是貔貅,说臣是守财奴,臣就是守财奴。” “但是臣这户部啊,就是开半扇门。” “户部的灯盏,的确只有一根灯芯,陛下圣明。” 大明的朝廷的财经事务终于好了一点,金濂要守住钱袋子,这是对朝廷的负责,更是对皇帝的负责。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行吧,可是石景厂比我们想的更好,它的投资和回报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金濂依旧摇头说道:“那陛下说破天了,户部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反应,也知道,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终于知道,为何当初会放弃安南了,弃置交趾,放弃交趾承宣布政司了。” “朕起初是以为兴文匽武的必然原因,但是现在看来,你们这是觉得那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朱祁钰翻动着自己的盐铁会议的笔记本,叹息的说道:“我们今天就来好好的议一议到底该怎么赚钱!” 第二百四十九章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朱祁钰一言不发的整理这自己的会议记录本,叹了口气,总是想和路易十六说点什么,但是路易十六总得有个头啊。 他今天本来打算议铸币税,并没有准备关于利润这方面的内容。 但是今天他必须讲清楚,大明到底该怎么赚钱。 不过也简单,他很快就理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 “首先,我们之前,我们谈到了劳动报酬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现在来讨论下利润和国家发展之间的关系。” 胡濙点头说道:“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投资的回报,也就是利润,就跟劳动报酬是一样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国家强,则利润就高,国家弱,则利润就低。” “要衡量一个地方和某个时间的劳动报酬的多寡,非常不易,相信这方面计省深有感触,但是利润的多寡,更难衡量。”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深以为然的说道:“需要综合判断比如时令、丰年灾年、人丁、米粮价格、地方的规模等等。” “我们发现了很多反常的事儿,比如无论是任何时间或地方,我们都发现,其实劳动报酬的变动和米粱价变动一致,但是完全正好相反。” “在粮食价格降低的时候,劳动报酬反而会增长。在粮价暴涨的时候,劳动报酬却在降低。” 群臣都看向了林绣,粮食价格低了,报酬反而会涨?这与他们的认知完全不同。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的说道:“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粮价平稳甚至低廉,劳动报酬反而会很多,因为雇主们需要花费更高的劳动报酬,才能够雇用到工匠、力夫和佣户,因为雇主在在招佣。” “但是在江河日下的时候,粮价昂贵,劳动报酬反而会降低,因为雇主们也不确定会不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也不会招佣,反而是劳动报酬,愈加低迷。” “这和陛下所言的国家富强则民富民强,是高度一致的。” 林绣是计省的提督太监,度支部大使王祜是计省的外廷人员,他们最近一直在算账,很多关于劳动报酬的反常现象,结合陛下所言,问题迎刃而解。 这种现象很容易理解,在丰年,雇主们卷,在灾年,佣户们卷。 林绣无奈的说道:“我们发现,即便是势要豪右之家,在丰年之时,也是歌舞升平,因为这段时间劳动报酬虽然高一点,但势要豪右之家,也可以从大量工坊里获得大量的利润,而且也乐于给更高的报酬。” “但是到了灾年,他们就会穷尽一切手段,对百姓极尽剥盘,反而越来越糟糕,日子也不太平,百姓一旦活不下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起于阡陌,缙绅们日子更难熬,甚至就到头了,很多时候,哪怕是交出粮食也会被杀。” “这和陛下所说的国强则利润高,国弱则利润低,也是高度吻合的。” 度支部大使王祜补充道:“这种现象很普遍,比如之前的福建,多少缙绅被破门灭户?多少过去煊赫一时的高门大户,全族罹难。” “但是我们发现,似乎是从未总结过教训,陷入了一个循环之中,正所谓:寒暑兮往来相继,兴衰兮周而复始。” 王祜说完,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是一个坑,在这片土地上,循环往复了近千年了,似乎要继续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现象普遍存在的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一旦总结规律,就发现,极其愚蠢。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了,我们现在聊聊,比劳动报酬更加复杂的利润。” “劳动报酬我们可以一户所需去锚定,那么更加复杂的利润,我们用什么去锚定呢?” 朱祁钰扔出了一个问题,等待群臣们去思考,他必须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占领土地会赚钱这一事实。 朱祁钰等待着问题的答案,显然,他们没有人可以具体答案,什么可以去衡量利润的标准。 于谦忽然坐直了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犹豫了许久试探性的说道:“或许从青稻钱的利钱去衡量?” 于谦对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一直在思考,那是怎么样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有那么多的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如此国士,却是隐姓埋名,不求闻达,实在是让于谦神交已久。 但是他不好问,也不能问,但是不代表他从不思考,显然于谦一如既往,又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正如他当初在君出大祸之时,依旧走在所有人的朝臣面前,料定了瓦剌人会入关一样。 于谦虽然见不到朱祁钰背后的高人,但是他也要和这些高人去比一比。 朱祁钰听闻于谦如此说,也是一愣,于谦说得对… 青稻钱是一种驴打滚的高利贷,但正是这种畸形的高利贷,可以反映投资回报率和利润率。 或者用更直观的说法是货币的利率,也就是利息,可以很直观的反应出近期利润的多寡。 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生态是否健康,是否发展,是否陷入停滞的重要指标。 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没有利率,但是于谦显然找到了另外一种可以间接反映利润的重要指标。 青稻钱的利钱。 “青稻钱的利钱几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 于谦看陛下询问,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其实在陛下上次说到劳动报酬和底线思维之后,就开始思考投入与回报这件事了,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利润。 利润用什么去衡量呢? 他找到了一些答案。 于谦坐直了身子,对着群臣说道:“青稻钱的利率极高,但是对百姓而言,就是七进十三出,利率超过了八成半。因为它是黄青不接的时候,专门坑害百姓的。” “对于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应该坚决打击,绝不留手。” 自从上次陛下解释清楚了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之后,百姓们的多寡、百姓是否可以成丁、百姓是否有余力去劳动生产价值,大家就已经有了清晰的明悟。 打击搜刮剥盘,也成为了共识。 经过了劳动报酬的盐铁会议之后,群臣们终于知道,应当以什么标准去制定劳动报酬,即便是势要之家,在国进时,他们在进,在国退时,他们会更快的后退。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于谦对于青稻钱如此高的利钱,建议予以重拳,实在不行,就枭首一批,以儆效尤。 说的再难听点,百姓,那都是朝廷的财富。 对于把手伸进了朝廷的裤裆里掏摸的家伙,那就该把他们的爪子剁了,把人剐了。 于谦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名叫黄稻钱,这种钱不是为了剥盘,也不是黄青不接的时候借贷,而是为了让埋在猪圈里的银子动起来,借出去,想要收回来。” “这部分的黄稻钱,对借贷人而言,是十进十一出,大约一成半左右的利。” 于谦说完之后,稍微休息了下。 而王文补充的说道:“其实这种黄稻钱,在民间也很多,比如一个工匠他终于出师了,他想要开一个自己的工坊,就需要去借黄稻钱,赚了钱之后,还回去。” “不仅是工匠,还包括类似于肉肆、宫粉、成衣、玉石、珠宝、丝绸、纸、海味、鲜鱼、文房等学徒,都是如此。” 朱祁钰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让群臣们消化一下大明的商贸现状,因为居庙堂之高,他们其实对微末之事,并不是很了解。 舍本逐末,本是农,末是商,在士大夫这个圈子里,对商一事,并不是了解。 王直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黄稻钱要的利钱也不少,办个成衣铺子,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本,这一成半的利息,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直乃是琅琊王氏出身,今非昔比,现在的琅琊王氏已经没有了魏晋的风光,也做生意,更做买卖。 他自然对这些事,略微有所了解。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以为,放青稻钱应该坚决予以打击,他们在刨大明的根基。” “但是黄稻钱,却不能禁止,一旦我们以律法禁止黄稻钱的利钱存在,那么百姓们就会深受青稻钱所害。” “零利钱,黄稻钱根本不复存在,反而会给青苗钱肆意生长的空间,于民不利,于国不利。” “但是元以宽纵失天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像没有百姓劳作的土地,最终会变为荒地一样。” “所以青稻钱和黄稻钱,到底应该如何去界定?黄稻钱的一成半利息是否合理呢?” 王直首先摇头说道:“不合理,很多因为这一成半的利,最终无法收回成本,最后关门大吉。” 于谦点头说道:“一成半实在是太高了,借黄稻钱,依旧是各种入不敷出,也就比青稻钱好一些。” “每年到了秋收之后,百姓们都进城告状,打官司,地方官员也不知道依据什么标准去判罚,所以应该如何去界定,青稻钱和黄稻钱呢?” 王文更是确信的说道:“臣以为一成为界限合理,一成利钱以上百姓还不起,就会跑,放钱的势要之家也收不回来。” “一成以下,又没人肯放钱了,青稻钱会甚嚣尘上。”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利钱应该逐渐减少到半成左右,才算合理范围。”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当年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在规定借贷利率的时候,也就规定的10%,但是他的政策也人亡政息了。 在热心的爱德华六世的时候,爱德华十分热心的,严格禁止了任何利钱。 零利钱,直接导致了高利贷横行无忌。 直到伊丽莎白一世十三年,才恢复了10%利率的规定,随后累年降低,最后经过了六十年的时间,最终稳定在了5%的利率。 王文是一个很能干的官吏,财经事务并不复杂,王文参加了所有的盐铁会议,在讨论的时候,他立刻就拿出了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也在思考。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利钱多寡,反应了投入与回报的利润,那么诸公!” “你们猜,在集宁附近,洪武、永乐年间旧军屯、在河套,仅仅是放牧,利钱是几成吗?” 第二百五十章 内廷外廷 必有一战 “两成?”林绣认真的想了想问道。 王文算是在地方历练了无数年的御史,他拿出了一个一成的利率来,确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在放钱的势要豪右之家的接受范围之内,同样在借贷者的利润范围之内。 要知道,借贷和经营是一样拥有风险的,会面临着借贷无法收回的风险,在一般利润率,就是一成的标准下,在投入之后,会面临着一定的风险,但同样还是会有结余。 在林绣认真的核算之下,他认为比普通黄稻钱,翻上一倍,两成的利钱,已经是极高的标准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根据武清侯石亨在大同的所作所为,至少是五成。” “五…五成?”度支使王祜呆滞的问道。 这个数字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利钱的回报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点头说道:“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还有我们的武清侯石总兵,长期从东胜卫去河套打秋风。” “建一个牧场,马倌的劳动报酬、地租的投入也就是牧场的幼崽、天灾包括疾病、白毛风等风险损失、还有石总兵的藁税等,全部扣除之后,利钱在五成左右。” “当然,得有保护自己财产的能力,所以,他们也需要武清侯石亨。” “自从石总兵到了京师之后,河套的杂居百姓,无不怀念我们的武清侯。” “他虽然收税,但是他不要人命,只需要交一定的藁税,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牲畜,不会被人打劫。” “连瓦剌人都会说一声,石总兵,大善人。” 石亨当初在东胜卫,为什么要收税收到手软而且极为顺利? 因为这帮人真的赚的很多,他拿掉的那一点点,根本不值一提。 石亨拿多少?顶多一成半的利,但是却可以将他们保护起来,不受山匪、瓦剌、蒙兀人的侵扰。 还有野兽。 石亨是个很喜欢狩猎的人,他会定期在草原上驰骋,消灭那些威胁牧民的野兽群,比如草原狼群。 石亨每次去狩猎的时候,那些在草原上牟利的家伙,都会热情招待石亨。 按照资本论的一般资本规则,一成的利润可以保证它被到处使用;五成的利润就会引起积极冒险;一倍的利润会让人法律的危险;三倍的利润,干脆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 山西晋商八大家,因何发家? 大明弃置之地的五成以上的一般利润率,让他们积累了足够丰厚的家底。 明末晋商八大家为何要出卖大明的利益? 因为赚的更多。 晋商到了鞑清朝,为何能把持着天下银路的流动? 晋商的票号,遍布天下,因为这是他们的投资回报。 朱祁钰不敢断言,当初积极推动弃置交趾布政司,弃置河套、集宁、东胜卫一带旧卫所的官员,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而是利益纠缠,为自己代表的利益网发言。 但是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而现在,朱祁钰打算纠正它。 如何纠正? 把这件事,放到称上去称,一上称,千斤打不出。 朱祁钰当然可以不说服这些个朝臣,一意孤行,但是那样的话,大明的庙堂都无法形成合力,这件事最后定然会彻底失败。 “可能你们会觉得朕在为了北伐之事,欺骗你们。”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于谦带着人赶忙说道:“臣等惶恐。” 没人怀疑陛下的话是假的,只是他们觉得这种利率实在是高的吓人。 石璞是工部尚书,主持宝源局、石景厂等官营工坊,他呆滞的问道:“五成利润,这实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钰叹气,在大航海时代初期,算上的风险,利润率也在十倍以上。 在殖民时代,算上可能的风险,即便是让土著种地,哪怕不是精耕细作,随意的洒下种子,其利润率也在五倍以上。 下载乃这些个朝臣,现在居然怀疑五成利的真伪…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在经营之中,如何获得高额的利润?无外乎,压迫、压低劳动报酬,提高货物的价格。” “压迫压低劳动报酬,就会让百姓们舍本逐末,耕田荒废,提高货物的价格,就会让产品滞销。” “比如,石景厂的那些农具,颇受追捧。” “但是我们不可以降低工匠的劳动报酬,因为我们需要他们不断的提高技术,生产出足够的钢铁。” “也无法提高货物的价格,因为使用农具的百姓,并不富裕。” “哪里有极低的劳动报酬?哪里有极高的货物价格呢?” “在这些你们认为一毛不值的地方,一个马倌月盐银不足五钱,甚至只需要一石粮食,他们就会卖命,因为草原实在是贫瘠,而一匹驽马六两六钱,一头细腱牛大约八两银。” 大明算学《四元玉鉴》里,有一个关于二元一次方程的数学题,问的是:六牛与四马,值银七十二;三牛加五马,只卖五十四;问牛马各几何?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牛八两,马六两。 朱祁钰说完,林绣和度支使王祜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他们的算盘,开始疯狂的计算。 林绣老会计了,掐着指头数着成本和利润:“一头牛仔五钱银,一头马仔,三钱银,马倌银二十六…” 他没多久就算了出来说道:“陛下,这不对啊,这明明超过了一倍又五成的利润啊!我按着四倍所需算的啊。” 朱祁钰一直听着林绣算,无奈的说道:“那马驹和牛仔,也会生病,会死掉啊,还会有天灾人祸,你这至少得砍一半以上。” 林绣立刻领会了精神,他又算了算,眼光闪烁,他得出了一个数字是七成半的利率。 但是他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都要入内承运库的! 那是皇帝的钱! 度支使王祜算了半天,也得出了七成半的结果,但是他也不打算说,到时候多出来的收益,那都是要入太仓的! 那是朝廷的钱! 林绣和王祜,各怀鬼胎。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外廷和内廷无可避免,必有一战! 到时候大家撕破脸皮的时候,这个数字就是兜底的线,大家吵架的依仗! “你们算完了吗?”朱祁钰看着俩人收起了算盘,满是奇怪的问道。 林绣说道:“臣算完了,最少五成。” 王祜满是一脸笑意的说道:“臣也算完了,最少五成。” 参加盐铁会议都是老油条了。 最少二字一出,大家立刻明悟,陛下说的是底线,但是具体能赚多少,最后国帑和内帑怎么分,那得撕破脸去撕扯的! 几乎所有的朝臣们已经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朱祁钰点头继续说道:“一个新兴的行业,必然缺少与之相抗衡的竞争者,可以以大量的生产供应市场的需求,来获取丰厚的利润。” “同样一块未曾耕耘的土地,就像是一个完全新兴的行业一般,蕴含着极大的利润。” “比如兵仗局,就最少有三成的毛利,即便是去掉劳动报酬,也会有两成的利,为了鼓励兵仗局,太仓和内帑各拿出了两分利,让给了兵仗局。” “河套之地,并不贫瘠,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如果我们能够经营好这些土地,自然可以获得极其丰厚的报酬。” “当然诸位,土地在没有劳动的时候,一文不值。” “我们在制定劳动报酬的时候,想一想为什么军屯逃所,百姓弃地,舍本求末。” 河套之地到底什么时候丢的呢?这就又要说到英宗幼冲,三杨辅政,兴文匽武… 朱祁钰都把朱叫门砍死在了太庙,自然不会翻旧账,大明这艘巨轮,到底如何让它稳定的向前,才是朱祁钰要做的事。 大明这个巨人身上,有无数道的血口,无数的吸血鬼,依附在血口之上,用力吮吸着。 朱祁钰现在得把这些血口一点点的补上。 他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当大明的财富,如果发展到它的土壤、气候,以及位置,所能容许的最大极限,就会陷于停滞之中!” “即便是没有退步,那么它的劳动报酬和利润,可能降到非常低的程度!” “人丁的饱和,意味着达到了当下领土能供养的最大限度,那么劳动者之间的竞争就会异常的激烈,各行各业也会竞争非常激烈!彼此的厮杀头破血流,肝胆涂地!” “劳动报酬会大幅度的降低,利润会大幅度的降低,大明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却是一无所获。” “我们作为大明庙堂,应该避免这样的事儿发生。” 事实上,这种社会现象,在经济学建模和常识中不可能出现的。 亚当·斯密,经济学之父,就曾经断言:「然而,也许没有一个国家曾经达到如上所说的最大限度的扶余,这种富裕程度,几乎不可能存在。」 但是大明正在走入这种陷阱之中,而且会长期保持这种停滞状态,百姓苦楚。 这是发展停滞,此时的大明人丁在当下的生产力之下,并没有饱和,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大明无法避免,走入这种发展停滞的周期律之中。 寒暑往来相继,兴衰周而复始。 怎么办?更多的领土… 当国富走到了一个顶点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走向下坡路的时候,就变成了众生皆苦。 再有人站起来踩油门,那基本不可能停的下来了。 胡濙吐了口浊气,对着群臣们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陛下一语中的,震耳发聩!” “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不能只考虑现象,对这种现象口诛笔伐,而是应当思索,问题在哪?原因是什么?并制定行之有效的解决的办法。” “这才是我们臣子,需要做的事儿,也是身为臣子,最大的恭敬。” 朱祁钰和群臣不约而同的眨了眨眼,胡尚书,真的不愧是礼部尚书! 这都能绕到君君臣臣的礼制之中去? 于谦思忖了许久说道:“陛下,这钱已经有人在赚了,他们会用实际行动去反对。”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就试一试呗。” 于谦和陈循互相看了一眼,只希望那些人不要愚蠢… 非要跟大皇帝碰一碰,否则他们劝了这么久的仁恕之道,又白劝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大皇帝陛下财务状况良好 山西等地的势要豪右之家,会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吗? 必然会。 无论是皇帝还是参加盐铁会议的群臣,他们都知道,必然会。 于谦和陈循相顾无言,即便是大皇帝陛下已经三番五次的展示了自己的暴戾和强大的力量。 但是一些人,总是沉浸在一种奇特的幻想之中,认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甚至可以依仗着自己名望、身份,来和大皇帝掰掰手腕。 朱祁钰本人,更是对这些势要豪右之家,不抱有任何期待的。 当初是谁改变了也先的态度,让也先把稽戾王朱叫门送回来的?那个中国某人,到底是谁? 又有多少势要豪右之家,他们参与到了各种私设市舶之事之中? 现在密州私设市舶一拳锤烂了,但是其他地方的私设市舶之事呢? 他们又把大明的工匠带到了海外去弄金银财物,他们有没有把大明的百姓如同奴仆一样的送出去? 朱祁钰对这帮人始终抱着冒头一个打一个心态,绝对不会有任何的手下留情。 “陛下,臣愚钝。”度支使王祜坐直了身子说道:“是劳保局在计算劳动报酬之事上,遇到了一些问题,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倾着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王祜,大明的发展遇到了瓶颈,而陛下联合内承运库和度支部成立的计省,可以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对做了一辈子礼部尚书的胡濙而言,陛下登基这近两年时间以来,完全是别开生面的两年。 他老了,所以他才迫切的希望,大明有万世不移之法,可让大明持续的走下去。 即便是他知道,这世界根本不可能万世不移之法。 就像是他明知道人不可能长生久视,但是依旧有人对此孜孜不倦。 王祜打开了一个厚重的记录本说道:“首先,就是陛下对大明军卒多有厚待,我们观察到了一个现象,现在京畿很多的义勇团练,都会托人到京营打听,什么时候大规模征兵。” “这是不是因为京营待遇优厚?” 朱祁钰对于京营的管理,完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前不久为了保证京营军队的战斗力,在日常漕运军马的时候,他清汰了一些老弱军卒,征召了一批年富力强的义勇团练。 这种制度的改变,是朱祁钰对大明户籍制度,万世不移的一种尝试性改变。 义勇团练乃是民籍,京营乃是军籍,退伍之后再到地方,乃是民籍。 京畿和山外九州的各个农庄,组织了这次选拔,大约清汰了一万多老弱军卒,这些退伍的军卒回补充到各地的农庄里,继续担任农庄的义勇团练的教习。 效果较好,最近很多人都在打听京营什么时候第二次清汰。 在京营做军卒,到了年限,可以转为民籍,和在边军的军所里当军卒,完全不同。 这些京营的老兵,同样是大明稳定地方的中坚力量。 朱祁钰在京畿北直隶、山外九州,消灭了缙绅这一阶级,但是安土牧民之责,就需要有人去承担。 这种退伍军转民,就是朱祁钰的一种尝试。 退休转地方,是朱祁钰又抄袭的一个方法论,目前还在试行阶段,效果还算不错。 王祜问的问题,其实很有趣,朱祁钰笑着说道:“其实并不是如此。” “诸位明公可还记得,自己当初进士及第,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时候的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胡濙是在建文朝中的进士,也是在廷文武中,唯一一名建文朝进士了。 他当年非常喜欢范仲淹,时常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劝勉自己。 他劝自己,为国为公、踏尽天下崎岖路! 但是现如今,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一事无成,成了朝堂里的无德尚书,整日里反复无常。 于谦情绪颇为稳定。 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一生都泡在了翰林院,写了二十年的锦绣文章,正统五年与世长辞,榜样刘矩现在还在翰林院做修撰,写了一手好文章,也就是文章罢了。 榜眼裴纶,眼下终于在山东做到了布政使。 但是六科给事中外派为官,也多少是个按察使了,京官和地方,秩一样,权力大不同… 布政使在地方,自然是巡抚之下的高官,但是进了京,若是放在正统年间,裴纶要是去九重堂送拜帖,他也只能以同榜出身登门,否则这布政使想见于谦,还没百姓容易。 其余人等,反应各不相同。 朱祁钰十分确认的说道:“京营的军士,他们投军,尤其是地方上的义勇团练,入是十二团营的原因,其实只是抱着建功立业的心态而来,和诸位年轻时,并无两样。” “又有几个官吏,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考了一辈子的科举,就是为了当个贪官污吏而考呢?” “只不过是滚滚红尘,清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 “一顿奉承,一阵响许,三五句马屁,那些当年的意气风发,变成了世故人情的老练罢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弄这官邸法,不就是为了少一点清酒,少一点白财,少一些应酬,便少一些阿谀奉承。” 有人想站着把官做了,朱祁钰得帮他们;有人不想站着当官,朱祁钰也要办他们。 非要贪腐,那国法无情,不怕斧钺加身,尽管伸手便是。 反腐抓贪是每时每刻都要强调的重要工作,保持官僚的廉洁,吏治才能行之有效。 群臣俯首赶忙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摇头说道:“聊回劳动报酬,军士们承担了更多的风险,所以我们需要给他们更多的报酬,这是必然的。” “时至今日,大明的军士待遇其实极低,即便是京营,折算下来,日给三分银,一月才能得一块银币。” “再加上军属参与农庄耕种,出动时候的军补,零零散散,一岁折算下来,不过是十五块银币,也仅仅给了一家所需二倍而已。”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财经事务、劳动报酬去衡量的。” 朱祁钰说的是实情,虽然现在大明银币极少,一块银币在市面上消费能力能价值面值的二倍。 但是随着兵仗局压银币的不断增多,这种现象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这账目不能这么算啊!” “从陛下登基以来,普赏、功赏、犒赏,折合下来,都每人至少给了十两银子了!这还不算功赏牌的赏赐!” “那可是功赏牌啊!一枚头功牌现在市价五十两,还没人卖。” “一枚齐力牌也要二两银子!” 内承运库太监林绣立刻就不愿意了,十分确定的说道:“那也是出自内帑,不关外廷的事儿,那是陛下赏的!自然不能算作是劳动报酬!” 外廷和内廷掐架这件事上,在廷议上很常见,在盐铁会议上,更是常态。 陛下一开口就是军士苦、军士穷,一说就是勉励维持。 他金濂一点都没看到勉励维持的样子,陛下内帑跟开了闸的运河一般,只要有功就是厚赏。 金濂可是征南总督军务,他可是和陈懋抵背杀敌,征南京营四万人,压根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不过区区三百万两而已,前几天从曲阜拉来的银车就有一百多辆,三百多万两银子!你管陛下内帑干嘛,又不问你国帑借钱!” 林绣说话格外硬气! 陛下去年年底,因为银币封赏,周转不灵,借了国帑五十万,兵仗局压出银币立刻就还了。 否则大皇帝恩赏,压根不用国帑一分一毫! 卢忠擅长抄家,还专门训练一批嗅银子和金子的猎犬,还有各种银路上的人,一次抄家,刮地三尺?那是三丈! 这两年来,林林总总办了这么多案子,光抄家的钱,就够放赏了! 陛下被说放三百万两赏钱,再放两百万,内承运库依旧是金山银海,给京营放赏,放再多点内承运库也没啥意见。 他们作为太监,陛下刀子握的越紧,他们说话就越硬气。 大皇帝的内帑,财务状况极为健康,轮不到外廷来操心! 抄家发大财! “区区三百万两?你说得轻巧,太仓三年也就三百多万两银子!”度支部王祜立刻说道,总不能让明公冲锋在前,撕扯的事儿,还是他们来。 朱祁钰伸出手打断了争吵,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天天放赏,不常有,不常有。” 金濂那灯盏一颗灯芯的性子,看着内帑的银子哗啦啦的如流水一般往外流,就是心痛。 “还有什么问题吗?”朱祁钰打断了关于京营待遇的问题,把盐铁会议的内容拉回到了正事上来。 就像是商品价格由谷租、劳动报酬、利润构成的一样。 大明京营军士的家庭收入,由京畿农庄、太仓给粮、皇帝封赏三部分构成。 这其中,皇帝封赏可不算小数目。 京营军士但凡是有人头赏,最少捞一块镇宅的头功牌和赏银;没有人头赏,也至少是三倍每丁所需的劳动报酬了。 正如林绣所言,大皇帝财务状况良好,才会如此封赏。 度支部王祜才发现偏题了,赶忙俯首说道:“我们计省在计算劳动报酬的时候,总共发现了五个问题,比如我们发现刽子手的报酬比庖丁的报酬要高,但是他们的劳动强度完全不同。” 朱祁钰重重的点了点头,开始深入和计省沟通关于劳动报酬的细节。 比如因为分工不同、劳动难易、工作是否稳定、负担责任大小、劳动风险五个方面,展开了行之有效的沟通。 比如军伍、放牧、营建都有风险;比如刽子手不稳定而且不体面,当然最近刽子手的业务的确很繁忙; 比如各种金石行当业务也不稳定;比如一些书记、算账等就是劳动难易;医者、金银匠、珠宝匠、军器匠责任重大。 “你这些问题,朕的第二册《国民财富论》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回头整理成册,制版试印之后,计省对于劳动报酬,就没有那么多的疑惑了。”朱祁钰笑着说道。 他当然不会让度支部、劳保局没有任何指导性的意见,就去肆意生长,抱着一个二倍、四倍、六倍,不分青红皂白定劳动报酬也是恶政。 王祜深吸了口气,面露轻松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王直一直在记录,终于谈完了劳动报酬正事,他俯首说道:“陛下,马上就要科举了,是不是可以增加一门算学,当然臣以为不计成绩,只是为计省遴选擅长度数之人。”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说道:“善。” 大明的吏部终于在为国选仕这件事上,迈出了一小步。 “胡尚书,科举礼部那边有压力吗?”朱祁钰转过头来问道。 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胡濙又在奋笔疾书,好奇的问道:“胡尚书,又在写什么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他参加盐铁会议的主要目的,是提醒大明皇帝在新法制定的过程中,不和礼法起冲突。 第一次发言,他只是在提醒金银之禁、凿山伐石之禁。 之后,就开始了他极其专业的洗地过程,时至今日,他也算不清给陛下洗地了多少次。 总体而言,表现了礼部洗地的专业性。 胡濙岁数大了,他要培养新人刘吉,刘吉就是个洗地能手,哪怕他只是个礼科给事中,大明皇帝即便是做了什么,刘吉也能圆回来,比胡濙更能洗。 这一点胡濙丝毫不怀疑刘吉的专业性。 他要记录下来盐铁会议的内容,再写成陈条,留给刘吉,万一哪一天刘吉洗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也能拿出来抄一抄。 「景泰二年四月癸巳,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议劳酬计利,总论劳酬与计利得失也。」 胡濙写到这里停笔,思忖了片刻继续写道:「上言:国进,酬利并进;国平,酬利皆平;国退,酬利悉退,是谓国、酬、利总论。」 「上再言: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 朱祁钰问他在写什么的时候,胡濙听到了,但是似乎又完全没听到。 他走神什么? 是什么让专业的礼部尚书胡濙,在御前失神呢? 胡濙在思考衍圣公的案子。 整个案子他也有参与,为陛下、群臣、天下仕林、学子们扯一块遮羞布,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他参与极深,感触则更深。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衍圣公的利是几分?五成? 仅仅只有五成吗?绝非如此! 海贸获利之后,胡濙也有所耳闻,户部山东清吏司核算孔府之物,岂止是倍利,少说十倍利润了。 他给大明裱糊了一辈子,这些年有多少事儿,都是他裱糊的? 他的经历极为丰富,当陛下谈了利润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自己写的几行字,这些都是陛下所言,他仿若是茅塞顿开。 胡濙沾了沾水墨,继续写道:「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写完之后,继续写道:「创业固难,守成匪易,方上履极,日夜忧勤,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文事则经史在御,武备则车驾待边,揆文奋武。」 「虽曰守成,实同开辟,而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朱祁钰看到了胡濙写的内容,是越写越离谱,他敲了敲桌子说道:“胡尚书。” “臣马上写完了。”胡濙赶忙回了一句,他终于把最后几个字补上,哪怕是知道后面的话,陛下不喜,他也要写出来。 朱祁钰拿过写的内容摇头说道:“又是这等美誉之言,删减便是。” “前面还是用俗文俗语较为合适,省的读着就读混淆了。” “今天的盐铁会议就到这里,市舶司和贡市皆以银币结算,不要那么小家子气,这些钱,终会回到我们手中,不是?” “好了,散了吧。” 朱祁钰看着自己手中的盐铁会议本,今天想议论的话题,一个没议论,他本来想好好聊聊铸币税的事儿,但是只能等下次了。 他站起身来,嘱咐了一番兴安将试刊的新的《国民财富论》发下去。 让朱祁钰非常意外的是,明明国家财富、人民财富的性质与积累研究,仅仅开了个头。 但是胡濙就已经将《资本论》的一些内容,写了出来。 比如他那句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道尽了滥恶逐利的贪婪本性。 能坐在庙堂之高,都是人中龙凤,但是皇帝御下不严,他们就是大明最大的祸害。 皇帝御下有方,他们同样能够有超脱时代的眼光去考虑问题。 太阳底下,毕竟没什么新鲜事,后世有的事,大明也有。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朝臣恭恭敬敬的俯首送别。 于谦跟随着陛下来到了书房之内,又坐到了棋盘的对面。 兴安笑着说道:“这次是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六十五万汉军,围困洪都八十五天,意图围点打援。” “我朝太祖高皇帝领二十万大军驰援洪都,陈友谅移师鄱阳湖。” “鄱阳湖之战,一触即发。” “共计三十七个回合。”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执明军,于少保执汉军。” 于谦摇了摇头,并不拿旗盒,摇头说道:“兴安大珰当裁判,臣就不下了,刮风下雨还好,天雷地陷海啸,臣诚无力应对。” 开玩笑,上次靖难之役,开局就被砸了一个海啸出来,直接把南京城给淹了,难不成是东海地动,出了仙山了不成?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兴安这次绝无天雷地陷海啸。” “真的?”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真的。” 鄱阳湖之战,其实就是《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一战的原型。 陈友谅建造了大型楼船,铁锁横江,一阵东风来,大明军的火船,火攻计破铁锁横江。 鄱阳湖之战后,朱元璋在南方称吴王。 值得注意的是,张士诚早在朱元璋称吴王的三个月前,也称了吴王。 朱祁钰和于谦开始兵推棋盘,下棋事儿小,劝仁恕之道,才是正事。 当然有没有用,于谦心里也没谱,毕竟他劝的再快,也没一些家伙作死作得多。 脑袋在脖子上长着,不好吗? “农庄法今岁如何?”朱祁钰问到了正事,农庄法,他从来没放到朝堂之上,讨论过一次,可谓是,一意孤行。 于谦吐了口浊气,笑着说道:“臣折银算算。” “现在有一万九千里,共计三千三百乡,共有两百零九万户,丁二百万,口九百四十五万,丁亩三十,藁税一成半,朝廷赋税折银五百六十四万,不计福建在内。” “力役给粮折银五钱,入京库折银四百五十九万两。” 这是一组不太复杂的数字,于谦并没有说亩数、亩产等事,而是以折银计算,给陛下一个大概的数字。 陛下真的盘账,应该去户部,陛下在问趋势。 眼下大明的藁税入库方式,是官收官解,给民粮解送入库,每名力役大约五钱。 按照大皇帝和百姓的约定,朝廷从掌令官掌管乡平库,只取一成半,那么解送入京就要官解,自然要给粮,这部分折损,大约在两百万石粮左右。 入京师通州两仓一千库为九百万石米粱,这些米粱完全够打一个京师之战加宣府之战了。 朱祁钰稍微停顿了下说道:“正统十三年,宛平县征粮地实有两千八百余顷,每亩折银为六分三厘八毫一丝(两),按现在田亩算,应有四百八十万两入库。” “朝廷少收了三十万两银。” 于谦摇头说道:“正统十三年京畿地区,总计正赋、徭赋、养马编银、庄田子粒等等,折算银两不到三百万。” “朝廷今年比正统十三年,多了一百六十万两的赋税,那可是整整一百六十万两,近四百万石的米粱啊,陛下。” “等到明年二月份,所有赋税到京,户部尚书牙,都要笑掉两颗。” 陛下推动的一体缴税纳赋正在逐渐走上正轨,目前各王府的田册都已经入京了,再加上多有开源,户部可是肥的流油。 陛下财务状况良好,大明朝廷的财务状况也是极好,金濂逢人都是笑呵呵的,虽然还是貔貅,但有钱有粮扣扣索索,和无钱无粮两手一摊,是两个概念。 于谦稍微盘算了下,估计等到大计结束,就应该清田了。 于谦斟酌了一下,又下了一步,走过了一个回合,笑着说道:“陛下可知为何胡尚书写那句既无土木之壮、亦无声色之娱吗?” “其实正统朝一十三年,大明上下赋税京师米价折银,历年米价虽有波动,但总体稳定,大约有一千五百万两银。” “除去朝廷用度,都会有部分的剩余,这部分的剩余,全都去修庙、修殿,声色之娱了。” 兴安下了场雨,接过了于谦的话茬说道:“光京师四寺庙,就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营建皇宫房舍花掉了两百多万两,礼佛钱九十余万,庖厨一百五十余万两。” 兴安说的寺庙,是大隆兴寺为首的所有正统年间修的寺庙,总计四座,花费无度。 兴安拔掉了朱祁钰好多小旗,于谦这一手,就把朱祁钰的一支伏兵给全都吃掉了。 兴安继续说道:“臣和林绣沟通过此事,真正花出去的不过百万两,不过是负责督办营造的官员、外戚、经纪、买办等人,上下其手,居中贪墨了。” 那账目简直是触目惊心,围绕着在稽戾王,有一群肉食者,饕餮盛宴。 自古建园子,大抵如此。 比如慈禧老妖婆建两个园子,就倒腾了不少北洋水师的炮弹银,当然也肥了不知道多少官员。 比如赫赫有名的「年少不知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当了鞑清一辈子的裱糊匠的李鸿章,临到了,走的时候,留下了四千万两的银子,近七万顷膏腴之田。 慈禧建园子,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国之巨腐。 朝廷的体统,不就是如此,一步步的沦丧的吗? 于谦满是感慨的说道:“京师风气为之一变,贪奢之风,愈演愈烈,其实胡尚书写的那些都是肺腑之言,并无夸大之词。” 宣德年间,还稍微好点,虽然宣宗皇帝有点小爱好,不过无伤大雅,并不费过多的国帑内帑,但是轮到正统年间,整个社会风气,随着兴文匽武,都完全变了,贪奢之风四起。 节俭成为了矫揉造作,沽名钓誉,朋比成为了朝堂常态。 贪腐、朋比为奸,这放到洪武年间不落个剥皮揎草,也要落个斩首的下场。 连李善长都因为朋党二字,被族诛了。 但是正统年间,贪腐和朋党才是主流。 胡濙写了什么,他说久道化成,风移俗易,必天下和乐,克致太平盛世。 社会风气的整体务虚,舍本逐末,比谁的家财更厚,比谁的人脉更广,比谁更善于长袖善舞,比谁更会忽悠皇帝,大明能好得了? “陛下乃万民表率,一言一行,万民瞻行。”于谦终于合围了朱祁钰的大龙,将明军悉数包围,鄱阳湖水战,于谦手中的汉军,大获全胜。 六十五万对二十万,优势自然在陈友谅之手。 朱祁钰挠了挠头,开始拔旗,这输得心服口服。 他知道于谦在说什么,劝仁恕,翻译翻译就是朝堂,不是打打杀杀。 但这能怪朱祁钰吗?怪大皇帝不够宽仁吗? 不能够啊。 但有些人,就是好日子过得浑身不舒坦,非要有人拦在大明前进的道路上,螳臂当车。 赵缙、赵辉、万观、赵全、孔彦缙等等,不止一个,反复主动申请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这么奇怪的要求,朱祁钰不满足他们,哪里算得上大明慈祥的君父呢? 自然要满足他们迫切的取死之道。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只希望这天底下,少点让陛下糟心的事儿。” 朱祁钰揭过了这一话题,满是平静的说道:“于少保,可有会试主考人选举荐?” 于谦一听这话,摇头说道:“陛下心中早有人选,何必问臣呢?” 大明皇帝这钩子挂的饵很是肥美。 天下应考士子看似是天子门生,每次会试的主考官却才是坐师,同榜、乡党、坐师门生,算是大明三大朋党源头。 朱祁钰在给于谦经营自己势力的机会,比如安排自己人,主持景泰二年的会试殿试。 这样一来,即便是主考官持节守正,中了进士的学子,也要对于谦见弟子礼。 但是于谦却是滴水不漏,他才不咬饵儿呢。 就陛下这种钓法,能钓的上鱼,才有鬼呢! 于谦深知,他现在的地位,多一分权力,就多一分危险,就离权臣更进一步,离粉身碎骨就更进一步。 粉身碎骨全不怕,就怕碎的不值。 于谦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也在等一个天下皆反的机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以为,江渊任主考,最为合适。” 江渊何许人也?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于谦不咬饵 朱祁钰有份观察名单,这份名单之上,都是朱祁钰精心挑选的人。 大明的朝臣始终处于一种贤与不贤的状态,在朱祁钰观察的时候,他们就会坍塌臣贤明或者不贤两种状态,方便大皇帝选择。 比如刘吉、尹昱、裴纶都在朱祁钰的观察名单之上,事实上,这份名单也在随时更新。 有的时候,臣子贤或者不贤,也不由他们说了算。 江渊曾经和徐有贞发生了冲突,徐有贞当初提议南迁,出门的时候和江渊走了个迎面。 心思重重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但当时朱叫门北狩,瓦剌是否南下,京师是否会播迁,都是朝廷的大事,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 江渊对徐有贞说,南迁之议不合吾意,遂加入了于谦为首的保京师一派,积极建言献策。 并且在瓦剌南下的时候,参赞孙镗军事,结果孙镗被打到了西直门城墙下,江渊也差点被瓦剌人给杀了。 江渊还负了伤,修养了两个月后,挂户部右侍郎衔,巡视紫荆关、倒马关和白羊关。 被瓦剌人捣毁的紫荆关,就是在江渊等人的主持下,征调民夫、调配粮银、与工部沟通等,最终复建了紫荆关。 “陛下江渊可用。”于谦一听陛下说江渊的名字,就知道陛下那个夹袋的小本本上,肯定记下了不少可用的人。 这些都是需要花费心力的事儿。 显而易见,陛下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大皇帝了。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陛下定好了会试题目了吗?这眼看着马上就要春闱了。” 朱祁钰点头理所应当的说道:“定好了,于少保要不要看看?” 会试,兹事体大。 朱祁钰按照历年的开科取士的会试金殿殿试甲朱卷,圈定了题目,这也算是老本行了。 大明的八股文,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会试尤其像国考的笔试,内容像极了行策加申论,殿试则像极了面试。 朱祁钰还不是大皇帝的时候,参加国考、省考,考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但是面试老是过不去,没能成功上岸,最后考了个国办教师。 流程大同小异。 而且这东西出题,完全随皇帝心意,尤其是在大明朝,比如洪武年间的会试就从不出孟子;有些皇帝比较懒,就会交给翰林院编修去出题,就会非常严格。 有的皇帝则是自己出策问,比如崇祯七年,二十三岁的崇祯皇帝就搞出了策问十问,问策天下。 崇祯这十问,问的好不好?很好! 崇祯七年、十年、十三年的殿试策问,可谓是道尽了明末的所有问题。 但是从现象里剥离问题,并不是难事。 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哪里呢?又应该如何解决呢? 问一帮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靠嘴炮能解决问题吗? 崇祯在崇祯十年又问了一件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唐朝时任用刘宴、李抱真,不到三年就可以富国强兵?咱大明朝,咋就不行呢? 其实答案大明太祖高皇帝早就说过了,元以纵失天下。 大明除了洪武、永乐年间,对肉食者,依旧是太过于宽宥了。 朱祁钰是从论语、孟子、礼记里面选了随便选择了三句倡议节俭、勤勉的词句,让学子们自由发挥,策问也比较简单的主要从道、德、功,三个方面去入手。 “臣不看。”于谦头皮发麻,皇帝又在下饵。 科举本来不管他的事儿,这要是出个科举舞弊案,他不是凭白受牵连,多看一眼,算他输。 朱祁钰叹息,于谦他不咬饵儿。 自从李宾言离京之后,朱祁钰又陷入了长期的空军的状态,水猴子不挂鱼,他钓鱼又钓不上来,大计抽水计划,又得等到会试、殿试之后才能展开。 于谦要是如同胡濙那般,能够不遮不拦的在朝堂上,大声的喊出,臣诚无德也,拿出那股子「楚曰:我蛮夷也」自保的架势,还需要朱祁钰费这么大劲儿? 于谦太过于君子了,一些小人要对付他,实在是太过于容易了。 自古以来,君子都比小人好对付的多。 比如京师之战后,那么多御史弹劾于谦,朱祁钰杀了以顾耀为首的三个御史、外放了陈镒和贺章,这些人其实当初都攻讦过于谦。 但是于谦从来不想着对他们进行报复,更不申辩,端着一股子大丈夫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劲儿,就那么矗在朝堂上,做道德标杆。 这样的人,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要能够离间皇帝和于谦的关系,于谦这样的官员,就很容易被孤立,最终只能迫不得已致仕,或者称病不视事儿自保。 不过好在,现在朝堂上又多了个水泼不进的胡濙。 想倒于?得先跨过胡濙这道坎儿。 跟胡濙斗,那得至少从建文朝开始积累四十年经验,否则想斗翻胡濙? 大明需要于谦这样的刚正臣子,也需要胡濙这样的富有弹性的官僚。 朱祁钰和于谦继续聊了聊关于农庄法的种种,最主要的是关于甲首、里正、掌令官三级乡野管理农庄的管理吏员的培养之事上。 乡野之事,一点都不比朝堂上的轻松。 于谦就陛下关于清汰老弱,老弱回乡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比如为了防止乡野出现新的缙绅,不应该让退伍军卒回自己的家乡。 于谦认为京营老弱回乡,还是不要回自己的乡的比较好,可以在临近的乡挂职。 掌令官掌乡,里长掌村落,甲首管十一户。 京营里的老弱,到了乡野,那可不就是老弱了,京营精悍,回自己乡里,难免会出现军卒恃恩自恣,纠集亲朋,让里正、掌令官难做,也当大皇帝难做。 但是换个乡,不再自己的本乡任职,就可以很好的解决这种问题。 于谦犹豫了一下,试探的着问道:“陛下是准备打算对户籍进行梳理吗?” “陛下对京营进行了清汰,是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 “但是臣以为,眼下并非良机。” 于谦是有担忧的,就像陈镒所说,陛下的步伐一旦开始盲目,没有了章法,大明这艘船真的有可能会沉的。 大明万世不移的户籍制度,的确是需要改变,但那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就可以解决问题。 即便是下了诏书,但是这种制度的存在土壤还在,那他就不可能被执行。 就像是陛下所言,制定零利钱的律法,根本不可能执行,反而会滋生青稻钱的泛滥成灾。 朱祁钰摇头说道:“暂时试行一下,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他就怕陛下性子急,反而把善政变成了苛政,要知道那些个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官僚,都在等着大皇帝犯错,然后疯狂反攻倒算。 什么时候天下罪之?皇帝犯错的时候。 朱祁钰和于谦关于农庄法的一些改良,深入而充分的交换了意见,双方达成了诸多广泛共识,对分歧,保留了彼此的意见。 比如朱祁钰对【被俘的土匪】的意见是,有血债的直接杀死,没有血债的土匪,直接送进大明的古拉格大酒店,扔到煤井司去挖煤到死。 但是于谦对这些土匪主张区分对待,对于手上没沾着百姓鲜血的土匪,以改造为主。 朱祁钰完全不认为吃过生肉的野兽,还能还素。 即便是他们的双手没有沾过百姓的血,难道就没有为虎作伥、以壮声势吗?难道就没分享过劫掠的好处吗? 他们即便是没有杀过人,那也吃过人血满头,送他们去煤井司,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在这个中世纪还有两年才结束的时代里,朱祁钰没有弄奥斯维辛游乐场,已经很宽仁了。 朱祁钰为何对这些【被俘土匪】如此大的意见呢? 他们不是被缙绅、势要豪右之家,逼迫上山,落草为寇的吗? 朱祁钰可是数次宣旨,让人给山里的土匪递话,告诉他们赶紧下山,农庄法持续一年,朱祁钰才让京营动手进剿。 他给了很长的时间了,难道再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就下山了吗? 于谦负责劝仁恕,他自然坚持认为,这里面的部分人,可以改造。 事实上,于谦在民事方面的见解,一向是对的。 比如乡野的懒汉地皮、游惰之民、城里的乞儿,这些人都改造的很好。 于谦也是说服了陛下,他说了几个理由,比如山间交通不便,不闻王训;比如他们不相信朝廷,不信官府;比如被拘束限制,无法离开;比如朝廷看管所费靡甚多得不偿失等等原因。 既然于谦说他有办法改造那些下山的土匪,朱祁钰也乐见其成。 于谦的仁恕之道想来只对百姓,只对社稷,他俯首说道:“这些人他们也是大明的百姓,逼迫他们落草为寇才是主谋,陛下。” “臣请教化安抚,不效则治臣之罪。” 于谦很少往自己身上揽权,揽的活儿,都是脏活累活,那些被俘的土匪,并非良善之辈,暴徒居多。 甚至还有掌令官传旨被杀,而且不止一个,当然京营出动之后,胆敢杀害掌令官的暴徒,全都被绳之于法,明正典刑了。 朱祁钰给了他们体面了,是他们自己不要。 若是这次于谦求情,再给他们一次体面,他们还是不肯体面,朱祁钰只能帮他们体面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尽力施为,有效则皆大欢喜,不效不过是西山煤田多几个煤洞罢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这次劝仁恕一定会成功! 兴安一看政事聊的差不多了,笑着说道:“九月多风雨,每雷起云簇,忽然而作,类不过移时,谓之过云,雨虽三二里,间亦不同,或浓云中,见若尾坠地,婉蜒屈伸者,亦止雨其一方,谓之龙挂。” “龙吸水。” “陛下胜。” 于谦看着自己棋盘上的旗子被一个个拔掉,有些呆滞的看着兴安。 这是一副新战场,刚玩两三把,刚熟悉了兵力,这就…龙吸水了? 于谦马上就就要大胜特胜了! 结果一个龙卷水,卷了他三十多万的兵力,这还怎么玩?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反而更气! 他睁开眼说道:“陛下,这不是说了吗?没有天火地陷海啸了吗?” “此乃天灾,非人祸也。”兴安面不改色的拔掉了于谦手中的旗子,不动声色的说道:“换手。” 下次,得让陛下立字据! 朱祁钰咳嗽了一声说道:“兴安,你去泡壶好茶来,苏州送来的天池茶,泡一壶。” “于少保尝尝,这天池茶号称,观之青翠馨,瞰之色尝心,嗅亦芬清渴,诚可称仙品,诸山之茶,尤当退舍三分也。” “兴安啊,泡一壶。” 兴安俯首说道:“臣知道了,臣这就去泡。” 于谦吐了口浊气,鄱阳湖之战,大明军实力其实弱于陈友谅汉军,的确是天公作美,一阵东风,火烧鄱阳湖,大破铁锁横江。 兴安弄个龙吸水,也算是天命所归。 于谦自我劝慰着自己,可还是越想越气,太过分了! 换手之后,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大杀四方,大胜一局,但是第二把,于谦即便是没有东风,也杀的朱祁钰的汉军,丢盔弃甲。 总体来说,朱祁钰这个臭棋篓子,手持汉军,是可以赢下于谦手持明军的。 至少鄱阳湖一战,从纸面实力而言,是陈友谅占据了绝对优势。 “臣告退。”于谦喝了一杯茶,又和皇帝兵推棋盘,这次依旧是手持汉军的皇帝胜。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离开讲武堂的背影问道:“陆子才最近给于少保诊过脉吗?他那个痰疾咋样了?” 兴安俯首说道:“每月都看一次,已经全然无碍了。” 朱祁钰松了口气,于谦身上的担子很重,总督京师军务,还要推广农庄法,没事还要跟皇帝下棋问政。 不过总体来看,于谦的身体确实越来越健朗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卢忠从楼下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陛下,孔彦缙送太医院了,臣无能,没查补出什么来。” “但是臣查到了一条线索。” 第二百五十四章 密州市舶司 喜宁、小田儿和孔彦缙都有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大贪大腐,大明的蛀虫,他们都有秘密,并且希望借此活下去。 但是朱祁钰这个人,就是一点机会不给他们,作为大明仁慈的君父,他负责他们送去见太祖高皇帝。 不说,朕可以自己查。 没有这帮东西,对朱祁钰真的很重要,不糟心。 朱祁钰结果了卢忠递来的奏疏,打开看了许久说道:“虽然孔彦缙他不说,但是不代表大明查不出来,很好,此事交给李宾言即可。” 卢忠犹豫了下说道:“陛下李御史大病初愈,这就去查这等要害的事儿,是不是难为他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让他查一查试试,不行再派出缇骑便是。” 查什么?查孔彦缙的海外银场。 卢忠很能干,朱祁钰的剑指向了哪里,卢忠就查到哪里。 在胶州湾的外海有一小岛,名曰鸡鸣岛,此岛在胶州湾不到十里的地方,但是具体方位,如何渡船前往,却是无从得知。 鸡鸣岛,乃是孔府海外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 卢忠在无口供的情况下,怎么样查到这个岛屿的? 在孔府的田册上,有一个八顷田谷租,历年都出现,却始终找不到这八顷田的具体方位。 最终卢忠经过对孔府上百余人的反复盘查,最终确定了此岛的存在,孔彦缙听卢忠询问此岛,直接咬了舌头。 咬舌无法自尽,但是可以保守秘密。 八顷田,八百亩地,谷租亩算五斗,不过是每年四十石,翻箱倒柜,终于确认了这个岛屿的真实存在。 “很好,去内承运库领五千银币,放赏给锦衣卫的缇骑们,辛苦了。”卢忠收起了案宗。 卢忠俯首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奔劳!” 卢忠对一千银币不甚在意,指挥使的俸禄已经足够花了,陛下尚且一年常服不过八套,生活并不奢靡,他住官舍,生活更有保障。 这一句辛苦,就是对卢忠、锦衣卫千户,这段时间的忙碌最大肯定。 卢忠俯首而去,这段时间锦衣卫衙门上下忙碌,总算是抽丝剥茧,把孔府的里里外外的污秽查的一干二净。 朱祁钰看着卢忠离开的背影,坐直了身子,开始处理奏疏。 苏维埃有太祖高皇帝矢志不渝的坚持道路;也有慈宗文皇帝挽狂澜于既倒;也有好人勋宗四处收勋章、发勋章,他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好人。 其中还有一个被所有人讨厌的苏穗宗玉米晓夫。 玉米晓夫的一生,是被所有人诟病和唾弃的一生,没人喜欢他。 玉米晓夫的一生,几乎致力于农业改革、工业改革、反官僚特权、提高民众水平等等,他自己本人十分的廉洁,他甚至将自己各种公私的礼物都交公了。 玉米晓夫的一生,为何被所有人唾弃? 玉米晓夫致力于提高国内的生活水平,为什么连苏维埃人,都骂他呢? 因为他在改革。 他被迫下台的理由,正是他太能折腾了,不是个日子人。 玉米晓夫的改革最终动到了不能动的蛋糕,干部权力。 所以玉米晓夫黯然下台,万人唾骂。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改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你为何要继续延续慈父的仁慈风格呢? 苏维埃如此强大,我们稍微拿一点又能怎么了! 大明如此的强大,就连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都能抗的过去,大明不够强大吗?极其强大。 大明如此的强大,大皇帝你为什么要变法实施新政?大皇帝为什么不能温和一些、对官僚们负责一些呢?大皇帝陛下为何不能让人上下其手一些呢? 当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日子人,不好吗? 不好,因为朱祁钰要是当个日子人,他就死定了,物理意义上的死定了。 万历皇帝可以当个日子人,三十年不上朝,甚至全国县州府六部阙员一般,大明也能糊弄着过下去。 但是朱祁钰不行,他退不得,他身后万丈深渊。 朱祁钰不愿意做勋宗,虽然他发了很多的勋章,他更不愿意做玉米晓夫,舍了一生的名,但是最后却留下一个刻薄寡恩印记。 朱祁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做大明慈祥的君父。 大明为何坚定的执行了海禁政策,却依旧有那么多的白银流入呢?甚至能够撑得起一条鞭法,正赋、子粒田亩、养马编银全部折银呢? 甚至是到了鞑清片甲不下海,依旧可以使这片土地上,白银作为主要货币呢?这片土地上银矿可不多,大明一年的银矿,不足十万两。 白银为何如此持续的流入?谁在做这笔生意呢? 而此时,朱祁钰终于摸到了大明缙绅、勋戚、诸王的腚眼上了,那就是那被禁止的海贸之事上。 大明的另外一片天,他们密不透风、紧密、十分有默契的结合在一起。 朱祁钰批复着奏疏,决定着大明未来走向,他批复了一道李宾言的奏疏,李宾言请旨四万京营驻扎密州市舶司,每三年轮防一次。 朱祁钰挑选了一将领,带着三万正军,一万工程营前往密州市舶司。 还有泰安宫御书房后的书库之内,无数的航海资料,一起带到密州市舶司。 密州市舶司是朱祁钰力争开海的一个窗口,这个窗口开得好,以后就能开门了。 这个窗口开得不好? 那就再开一个就是。 李宾言已经赶到了胶州,督办征召民夫建立胶州商舶、贡舶的密州市舶司。 成排成排的仓库正在兴建,一道道青石海堤正在海岸线上竖起,一个能容纳八条福船装卸的码头,正在搭建,还有一个大型的船厂正在落成,从胶州到密州的官道也在平整。 胶州湾四处都是大明的工匠、力夫在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市舶司的营建,大明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毕竟当年太祖高皇帝是朝贡贸易,太宗文皇帝干脆自己派出无敌舰队,打通了前往西洋的航路。 当然这个航路被打通京营之后,胜利果实就被无情的摘取了。 青石海堤为回旋形,当海浪扑入海堤的时候,浪会回旋打在奔涌而来的另外一道海浪之上,减少海浪对海堤的破坏。 这是由巡河御史徐有贞、巡河御史陈镒送到京师贡献的方法,最后被快速批复,送到了胶州湾。 徐有贞善于治水,他对水利工程有着极高的天赋,回旋形的设计,可以有效的减少市舶司的对海堤的维修。 徐有贞在张秋的治水效果极佳,徐有贞已经上奏,想要回朝复命了。 一个成熟的港口,会吸引来无数的商船,这是必然的。 只要肯缴税,私人海贸便被允许,在密州市舶司,可以拿到商舶勘合,可以合法的营运,可以补给水食,可以贸易商品货物、在以后不会被大明海军击沉等等便利。 所有的一应福利,所有只要肯缴税,都可以得到。 朱祁钰是个很公平的人,他可以允许发财,但是必须把税纳了。 不交税,不是大明人。 大明朝廷营建的市舶司,当然不能跟孔府那种遮遮掩掩的私设市舶一样,搭个草台班子,找一帮人卸船装船,鬼鬼祟祟。 偷偷摸摸的私设市舶,上不得台面,自然不能大兴土木,只能草草了事。 但是官营市舶司,那投入自然要大,自然也会大兴土木。 而且这是大皇帝陛下的新朝雅政,当然要认真对待。 李宾言站在胶州湾的码头的官道上,焦急的等待着,他请了四万的京营,前来胶州湾驻防。 收了税,自然要提供在胶州湾的一切安防保证,这四万的京营,有三万人是驻防市舶司军队,有一万人是负责营建的工程营。 不仅是防备山东赫赫有名的响马,劫掠市舶司。 还要打造新的大明水师,来保护那些不想缴税的商舶,前来密州市舶司缴税纳赋。 一如武清侯石亨石总兵,在大同府做的那样,保护那些不想交税的过往商贾们,不受马匪的抢劫的同时,按规矩交保护费。 李宾言终于等到了京营大军的旌旗,也算是李宾言在京师的老熟人了,当初京师之战的九门镇守安定门的武将陶瑾,李宾言在安定门参赞陶瑾军务,安定门虽然没有被攻打,但是依然有奸细。 李宾言的头功牌,就是在做参赞军务的时候,走了狗屎运才拿到的。 陶瑾后来作为石亨的副将在清风店死战不退,随后夺回被也先掳掠人畜,京师之战后晋升指挥同知。 陶瑾在京师之战之前,是都督佥事,领兵哨白羊口,长期与鞑靼人、瓦剌人作战。 密州市舶司胶州湾港口,正在大兴土木,大军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扎营,而陶瑾和李宾言交接着大明的种种船舶文书资料。 整整有两辆马车之多。 李宾言将这些马车归置到位之后,将马车上的封条贴好的书箱一件件打开,《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天文包书》、《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李宾言翻阅了一下,人都傻了,他根本不懂这个,难道要从头学起不成? 这趟山东之行,已经把李宾言折腾的够呛,现在还要学习?学习个… 李宾言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学习,毕竟是大皇帝的命令。 唐兴乐呵呵的看着李宾言挠头的样子,这一箱子又一箱子书,真的担得起穷经皓首四个字了,反正唐兴觉得这么多书看完,人都得晕。 李宾言是陕西人,他不懂海贸,对这些事儿更没什么印象和概念,要学习起来,颇为吃力。 但那就不学了吗? 唐兴打开了锦衣卫的密信,阴文翻译为了阳文,在翻译为正文,他啧啧称奇的说道:“陛下下了密旨。” “让你查一查一个叫鸡鸣岛的地方,是孔府倭银入明的最后一站,让咱们问问附近的渔民是否知晓此地,大功一件啊,李御史且先忙着书本整理,我去打听消息。” 李宾言坐在凳子上,看着三四个房间的书籍,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进士及第之前,寒窗苦读的日子,那段岁月,掩藏在他记忆深处。 现在又要开始了读书了。 他拿起了一本,翻阅了一下,忽然猛然的抬起头,眉头紧皱。 “这居然是雕版印刷的书!” 李宾言虽然憨直一些,但不是个傻子,傻子也无法中举进士及第,别说会试,连乡试举人都考不了。 这些书图,全都是雕版印刷,证明陛下对海贸之事,绝非临时起意,也非孔府案之后,才开始关注! 大皇帝陛下显然是早有准备,只是天字第一号案,孔府通倭案,陛下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孔府还是陛下钓上的大鱼,而且因此还打了个窝。 如此多的书籍,制作成雕版,再印刷,那需要的岂止是一年的功夫? 难不成,陛下从京师之战前,已经在思考海贸这个问题了吗? 这个发现让李宾言重重的吸了口气,密州市舶司这差事,不仅要做,而且要做好! 李宾言看了许久的书,除了营建,他一直在努力的学习航海之事。 唐兴找到了在海堤上巡查的李宾言,低声说道:“我找到了鸡鸣岛,岛上有倭寇。” “倭寇!”李宾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是功劳! 李宾言站了起来,颇为兴奋的说道:“不要擅动,先找渔民把情况了解清楚,他们有多少人?是否有甲胄、火铳、火炮等物?再派出小船将鸡鸣岛的地形搞清楚,寻找容易登陆的地方。” “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你去找陶指挥,锦衣卫人数太少了,我们需要团营的支持,此事机密。” 唐兴点了点头,不到两天的时间,将整个岛上的事,摸排的清清楚楚。 陶瑾、唐兴、李宾言,三个人看着那个小小的鸡鸣岛,眉头紧皱,不是倭寇很多,难以处理,而是岛上有三百多名大明百姓。 “必须要在倭寇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悉数杀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登岛作战 “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时候,驾船而去,等到晚上的时候,登陆脱岛,等到退潮的时候,从露出的礁岩之上爬过去。” 李宾言想到了一种可能。 鸡鸣岛紧挨着另外一个小岛叫脱岛,初一十五的正午和子夜凌晨,退潮之后,会露出一段礁岩,可以以此爬过去,趁着夜色,爬过去,然后将岛上窝阔,一网打尽。 至于百姓,详细筛查,其中肯定有需要送去太医院的,孔府的人必然居于其中,奴役百姓。 唐兴眉头紧皱听到李宾言的说辞,点了点头,颇为肯定的说道:“还别说,是个办法。” 陶瑾长期和瓦剌人征战,他完全不懂潮汐,那段礁岩,他倒是知道,退潮的时候会露出来。 他满是疑惑的问道:“但是正午和子夜一定会退潮吗?” 李宾言十分确定的说道:“初一十五,都是卯时(6点)、酉时(18点)涨潮最高,到了中午午时(12点)和凌晨的子时(0点)退潮,从初一到十五,每天延后三刻钟,正好一个周期。” “《三宝太监航海图》里有对潮汐的计算方法,我算了,而且还专门找了当地的渔民了解过。” 学习没用吗? 反正李宾言从大皇帝送来的书里,学会了潮汐的计算方法,依据天时、地利,制定出了一个可行的作战计划。 “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李宾言左右看了看问道。 市舶司提督太监齐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指挥同知没有意见,咱家可以给调兵火牌。” 陶瑾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那也没别的办法了,大不了,偷袭不成改为强攻便是,既然李御史这么确凿可以子时落潮,我们就去试试,但是海中礁岩,十分的光滑,攀爬的时候,还是得小心。”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说道:“多大点事儿,居庸关泼了水冻成冰墙的城墙,我们都能爬。” 锦衣卫是大明军队优中选优的军卒,个人实力极强,只要李宾言说的子时真的落潮,他们就有信心爬过去,总共不到四十步的礁岩罢了。 李宾言深吸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行不行啊。”唐兴看着李宾言,颇为不信的问道。 李宾言摇头说道:“我又不给你们捣乱,我就是过去看看。” 他不是去作战的,他是去看看到底会不会落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死读书,读死书,举着圣贤书是无法安土牧民的,李宾言自从来到山东办差,就明悟了这等道理。 什么狗p的大善人,全是骗鬼,鬼都不信的鬼话! 陶瑾点头说道:“那就明日前往脱岛!” 景泰元年,五月十四日傍晚,五十余名锦衣卫,轻装简坐上了十条小渔船,向着脱岛而去。 登陆脱岛,因为脱岛很小,也没有什么土地可以耕种,根本无人,登岛的过程,非常顺利。 天空的海鸥在成群结队的飞翔,正是倦鸟归林之时,它们的叫声颇为通透,沙滩上的浪花卷着夕阳的金黄,洒出了一颗颗珍珠,珍珠反射着夕阳光芒,又落入水中,散在沙滩之上。 海水特有的咸腥味顺着海风,灌倒了众多锦衣卫的鼻腔之中,吹动着所有人的衣襟。 李宾言下了船之后,就开始东张西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满是水渍、盐渍的礁石之上,按照他们登岛的时间推算,此时应该是涨潮最高的时候。 李宾言蹲在礁石一侧,蹲下之后,做了个记号,一直蹲着在看,海浪打湿了他的裤管,他一直看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计算是对的。 五月十五日,天气极好,皎洁的月光洒在了脱岛的海岸之上,锦衣卫摸黑来到了礁石会露出的地方。 结果让他们颇为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段三步宽的平整的沙石路面,可以直接通过,根本不用攀爬。 锦衣卫们有序的通过,从脱岛走上了鸡鸣岛。 “走啊,李御史。”唐兴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李宾言。 李宾言摇了摇头说道:“我怕水…” 唐兴看着水面又有上涨的趋势,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在那岛上等我们,等明天来接你。” 唐兴抽出了绣春刀,将三层的布绑在了脚上,用力的跺了跺脚,拿出腰间别的银币,放在了嘴上。 偷袭,自然是人衔枚、马裹蹄,这次要杀的是倭寇,自然要给脚上也绑上布,防止踩出声音,惊扰到倭寇。 唐兴一众五十余人,快速的接近了倭寇的聚集地,五个一组,翻进了倭寇住着的小院子,一声声闷哼和惨叫在月光下,低声传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唐兴点齐了所有人,确信了倭人或者被杀,或者被俘,才吐出了口中的银币,说道:“放响箭,让陶瑾登岛吧!” 为什么要俘虏,自然是太医院要俘虏。 这是一场无情的单方面杀戮,倭寇根本就想不到,有人会抹黑登上了鸡鸣岛,将他们杀死在了床上。 面向陆地方向的岗哨,在睡梦中,被抹了脖子。 缇骑点头,掏出了一直响箭,点燃之后,对着天空放了出去。 响箭带着破空声和划破寂静的尖啸哨声,打破了鸡鸣岛的宁静,两道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 陶瑾带着二十余艘小舢板,才划上了岛屿。 李宾言看着那响箭绽放的烟花,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大皇帝交代下来的差事,圆满完成。 李宾言茫然的看着四周,自己该怎么离开呢? 唐兴开始有条不紊的查抄关于孔府在岛上的一切文书资料,岛上并没有什么工坊,但是却有在孔府完全找不到的航海针图。 孔府上下做事极为小心,这等买卖,毕竟被查到就是通倭大罪,是要全家掉脑袋的! 所以海外的事儿归海外,大明内的事,归大明。 孔府上下就没找到一丝一毫关于海外的记录,除了蛛丝马迹之中的鸡鸣八百顷田的亩算。 若非那些被杀死的倭寇、倭银,孔府有人经受不住太医院的惊吓选择了交待问题,最后铁证如山,孔彦缙的通倭案,根本办不下来。 随着鸡鸣岛被攻破,航海图和各种银场、金场被标注,最关键的一环,终于补上了。 唐兴和陶瑾,以及镇守太监齐新,不断的整理着鸡鸣岛的收获,银两没多少,但是文书资料却是一大堆,送到京师绝对是大功一件。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脱岛上,还有一个李宾言。 一直忙到傍晚的时候,才想起李宾言还在脱岛,唐兴赶紧划着船,把李御史接到了鸡鸣岛上。 李宾言一上鸡鸣岛,就一言不发黑着脸往前走。 唐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赶忙说道:“李御史,你听我说啊,这不是大有收获吗?” “而且岛上还有三百多百姓,我们要知道这些百姓是自愿被送到岛上耕种,还是被孔府挟持,这些事,都得问讯。” “这一忙起来,就把李御史给忘在脱岛上了。” “大家都是办的皇差,都应互相体谅不是?” 李宾言气呼呼的转过头来,大声的说道:“我一定要弹劾你一本,必然弹劾你一本!” 唐兴活动了下身体,一抬下巴说道:“那你弹劾吧,我是唐贵人的父亲,可是外戚,你随便弹劾。” 李宾言面色复杂,两个人一直一起办案,他几乎都忘了唐兴还是泰安宫里唐贵人的父亲这茬事儿。 李宾言一甩袖子,愤怒不已的说道:“无耻之尤!无耻!” 唐兴画风一抓说道:“好了好了,李御史,别生气了,今天请你吃海味!都是京师吃不到的上等货!” “巴掌大的鲍鱼!胳膊长的海虾!半人长的八带蛸!还有一扎长的海狗!刚抓的海兔子!以及海蛎!极其鲜美!” 李宾言眉头紧皱的说道:“哪来的?” 唐兴笑着说道:“鸡鸣岛的百姓,看我们消灭了作威作福的海盗,专门送来的。” “付钱了吗?”李宾言饿了一天了,肚子早就开始咕咕叫了,若非知道海水越喝越渴,而且不能生饮,他早就灌饱肚子了。 唐兴同样低声说道:“那自然是付了,不付钱我敢收吗?你不信可以问问,咱好歹也是大明的皇亲国戚,能跌这个份儿?” “但是别跟弟兄们说啊,就说是送的。” 李宾言负手而立,点头说道:“那今天就吃海味吧,但是不能饮酒。” 唐兴神秘兮兮的说道:“我还给陛下准备了点儿好货,海狗胆,嘿嘿,李御史要不要来点?” 李宾言瞪大了眼睛说道:“来个屁,媚臣!哪有给陛下送海狗胆的!” “你们这些读书人,是真的矫情。”唐兴摇头,啧啧称奇,学着李宾言的样子,负手向前走去。 李宾言如愿的吃上了海鲜;三百百姓头上的倭寇被诛;唐兴乐呵呵的打包这给陛下的海货;陶瑾认真的观察着周围的海域,这里的条件得天独厚,可以建一座灯塔给过往的船只引路。 齐新则是站在海风之中,畅想着当年郑和意气风发下西洋的模样。 鸡鸣岛上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夕阳将所有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官驿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鸡鸣岛的收获,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唐兴送来的海货,分门别类还用冰镇着,唐兴非常遗憾的是,此时的海货并不鲜美,不过来日方长,唐兴还要在胶州湾驻扎很久。 朱祁钰让兴安把海货,拿回了泰安宫,拿起了李宾言送来奏疏。 卢忠带着人,查补着天子第一号大案的新物证。 “朕就知道,他们会把朕的子民,带到了海上,还用倭寇奴役我大明的百姓!”朱祁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差点把李宾言的奏疏给扔了。 鸡鸣岛上的三百多百姓,多数都是投靠孔府的佣户,这些佣户被骗上了船登岛,岛上有八百顷田,为他们孔府的田耕种。 岛上自然也有码头,百姓也能出海捕鱼,但倭寇看的很严,只有附近海域活动,但凡是倭寇在岛上哨塔看到百姓逃跑,就会被倭寇冲上船,杀的精光。 朱祁钰对这帮人的下限已经看得很低了,结果他们真的把大明的百姓拉出海,当驴使唤。 这一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朱祁钰自然是火气冲天! 兴安泡了一壶的茶,给陛下倒了一杯,低声说道:“陛下,人都送太医院了,干嘛跟死人置气呢,不值当。” 朱祁钰吐了口气浊气,兴安说的有理。 但是还是很气。 “居然还有大明人帮着孔府当牲畜一样牧民,那是我大明的百姓!” “一群畜生!” 朱祁钰拍了拍桌子,虽然已经把孔彦缙送进了太医院,但是他依旧觉得这帮东西,真不是东西! 在鸡鸣岛上发现了一份很周详的航海图,孔府的买卖做的很大,从朝鲜到倭国,再从倭国到琉球,都有孔府的买卖。 孔府的银场在石见,但是让朱祁钰意外的是,不仅孔府在石见有银场,还有别的人在石见银场有买卖。 朱祁钰掐着指头算了算,自从1500年起,石见银矿就是世界上第一大银场了,以倭国的技术,他们有这个能耐? 最先进的炼银法,在大明,叫吹灰法,朱祁钰在铸造银币之前,就询问过,而孔府的这批海外泛舟而来的倭银,同样是吹灰法。 朱祁钰指着李宾言的奏疏说道:“等朕大明海军建好了,这石见银矿,就是第一个目标!朕非把这帮人挫骨扬灰不可。” “陛下,唐指挥带着锦衣卫杀了这么多的倭寇,应当赏头功牌,大明倭寇、西虏一个价儿,还有赏银。”兴安提醒着陛下,他犹豫了片刻说道:“李御史是不是也该赏一块?” “毕竟登岛作战的计划,是李御史制定的,文弱书生,还亲自登岛勘海,按理说也该给一块头功牌。” “毕竟李御史这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陶瑾为李宾言请功,请的是头功牌。 朱祁钰点头说道:“准,放赏。” 兴安继续说道:“陛下,该参加攻伐集宁的作战会了,将官们都等了一会儿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皇帝陛下的成长 朱祁钰对集宁作战,已经是保持自己一贯的态度,不干涉具体指挥,但是会制定战略目标和战略决心。 大约就等同于集宁之战我定调。 如果把战争理解,为大明和瓦剌之间纯粹的理智行为,认为战争可以摆脱一切激情,以至于最后不再需要众多军卒、军将掌令官去参与。 而只是需要双方的兵力对比,对行动进行兵推就可以了,那是极为荒谬的。 那是兵推棋盘,那是娱乐… 朱祁钰知道自己不会指挥,他有自知之明。 无数次的兵推棋盘证明,他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指挥员,在没有兴安的帮助下,他在兵推棋盘上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他如果胡乱伸手,会让将领们非常难做。 无论是机枪挪十米还是空投手令,或者军从中御,都会招致战争失败的恶果。 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会发表长篇大论,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只需要制定战略目标。 他什么都没拿,直接走进了作战会议室,来到了主座的位置。 诸多将领一看到大皇帝驾到,停止了议论,等到皇帝站到了长桌之前,石亨立刻站起来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诸多将领紧随其后铿锵有力的齐声喊道:“陛下威武!” 朱祁钰伸手说道:“明军威武,坐。” 将领开会的风格和盐铁会议开会的风格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吵闹和反对的声音,他们都坐得笔直,等待着大皇帝的训示。 将领的生存之道和臣工的生存之道完全不同。 当然朱祁钰要是犯蠢驻跸意决战,非要驻扎在土木堡这种地方大决战,将领也会反对,只不过他们反对的方式就非常爆裂了。 朱祁钰同样坐到了正中的位置,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朕未登基的时候,大明京营二十余万军卒,葬身土木堡,京师人人素缟,这是大明百姓的耻辱!” “我们的袍泽战死沙场,血仇未报,这是大明军的耻辱!” “朕刚登基的时候,瓦剌人送给了朕一份大礼,他们破关而入,围困京师,妄图逼迫朕定下城下之盟,这是朕的耻辱!” “自大明建国以来,八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朱祁钰十分平静,但是他的声音里的怒气,无论是谁都能够感觉得出来。 “大明军队已经枕戈待旦了二十个月,日夜不辍的训练,大明的军队的成长,朕,每天都能看的到,你们的成长,朕,也能够看得到。” “此战,朕只有一个要求,打出大明的风采!打出大明的军威!打出大明军的骁勇!打出大明的胜利!” “将敌人打的抱头鼠窜,无论是在哪里遇到敌人,都将悉数杀死!” “血仇唯有血偿!大明与瓦剌人之间的血仇,不共戴天!” “朕准备好了功赏牌,准备好了赏银,准备好犒劳军队的好酒好菜,朕等诸军凯旋!与诸君共饮!” 朱祁钰站起来说道:“下面由讲武堂祭酒,昌平侯杨洪,主持此次作战会议。” “恭送陛下!”军将起身大声的喊道。 朱祁钰的话非常的简单,他要求胜利,而且要求巨大胜利! 大明军队二十万齐出京师,又有大同、宣府军配合,将近三十万人,打瓦剌人的三万人,若是不能大获全胜,那就是战败! 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唯有大明军队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才能让大明,走上一个又一个的辉煌! 朱祁钰回到了自己的山长书房,拿出了香烛,将土木堡之变英灵的灵牌转了过来,土木堡一役,死掉的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但是他们的血仇未复。 朱祁钰点燃了香烛,土木堡的冤魂再次游弋在朱祁钰的身边,他们低吟,他们嘶吼,他们面目狰狞,但是朱祁钰面色非常的平静。 “大明十二团营再次出塞了,大明军队没有失去他们的勇气,更没有失去祖宗荣光,再等等,朕定当拿也先的人头,祭祀你们。”朱祁钰看着那一炷香静静的烧完。 兴安一言不发的站在陛下的身旁,他知道这块灵牌,他知道陛下内心的执念,他更知道,陛下在太庙杀掉稽戾王,不仅仅是为了皇位,更为了告慰亡灵。 他都知道。 等到香火燃尽,朱祁钰伸手将灵牌翻了回去,哪些游弋的亡灵消失不见。 兴安默默的打开了窗户,散掉了那些烟火气。 朱祁钰站在窗前,默默的等待着军事会议的结束,这段时间内,他什么都不会做。 什么是战争? 使敌人无力抵抗,是战争行为的真正目标。 迫使敌人服从大明意志的暴力行为是战争。 有些仁慈的人可能很容易认为,会有一种巧妙的方法,不必造成太多的伤亡,就能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战胜对手,并且认为这是军事艺术发展的真正方向。 兴文匽武,也是如此美好的愿景。 朱祁钰从不苛责朝臣们厌恶战争这一种残暴行为,那是人性对真善美的追求。 但是瓦剌人在土木堡杀掉了大明将近五十万的成丁,这迫使朱祁钰不得不在大明推行农庄法,来恢复北直隶和山外九州的人口。 故此可以证明:利用巧妙的办法,解除对手的武装,或者精神战胜对手,并不稳定。 不管这种想法是多么美妙,经济战、金融战、舆论战,都是如此美妙的想法,他们并不可靠。 这种美妙但愚蠢的想法,是一种必须消除的错误。 因为在两国交兵,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这些错误,恰恰是最糟糕的。 历史上无数次兴文匽武都带来了极大的恶果。 无论是白登山之围后的大汉,还是八王之乱之后的晋朝,亦或者开元盛世中的大唐,还有饱受军头黑道政治倾轧选择重文轻武的大宋,无不证明了这种美妙的想法,必然招致恶果。 大明曾经走上了这种美妙且十分愚蠢的想法之中,在兴文匽武的道理上,一路下坡。 所以大明输的一塌糊涂,大明用五十万的壮丁,说明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放弃幻想,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为什么这种美妙的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战争是必然的。 战争从来不是兵推棋盘,他诞生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对方无力抵抗,最终一方彻底臣服于另外一方的意志。 如果有一方能够绝对地忍受,那么就不可能进行战争。 但是会有一方能够长期绝对的忍受吗? 必不可能啊。 仅在大明这八十余年,直接破关的瓦剌人、选择跟随反复横跳的鞑靼人、看到大明实力衰弱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无不说明一个道理。 只要大明没有完全战胜敌人,没有完全胜利,就不得不担心敌人战胜大明。 所以,在没有取得完全胜利之前,战争必然存在,那么无论多么美妙的想法,它多么完善,它也只能削弱对手,甚至导致对手恢复实力。 放弃武力,都是一种愚蠢的想法。 那么应该怎么样作战呢? 战争从古至今,无外乎两个因素,战争的手段和意志的强弱。 战争的手段是可以预期的,但是战争的意志却是不可以判断强弱的。 也先并不是个蠢笨的人,他从战争中磨砺而出,但是他低估了大明军队的抵抗手段和意志。 在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的时候,也先入关,说不上蠢,只能说过于心急。 战争中,敌人的抵抗意志,是不可估算的。 一如兵推棋盘上,靖难之役中的太子府,鄱阳湖之战的陈友谅汉军,他们在兵推棋盘上的实力是碾压的,但是他们一败涂地。 比如金国灭北宋之战中,在围不足十里的太原(宋太宗赵光义毁了一千四百年古城晋阳,建太原,围十里)这一小城,十万大军跟王禀三千捷胜军,打了整整二百五十天。 那么战争之中,敌人的抵抗意志不可估算,那么敌人的实力也是不可估算的。 既然敌人实力不可估算,那么为了形成优势,就会倾尽全力。 战争的目的是摧毁敌人的抵抗、美妙而仁慈的想法不切实际、战争不可避免的存在、敌人的作战意志不可估量,以至于敌人实力无法估量等等战争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战争是一种极其极端、倾尽全力的暴力的行为。 至此很容易得出,战争,让双方最大限度的使用彼此的力量。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这是他和于谦下了这么多次的兵推棋盘之后,对战争有了一些初步的理解。 这可能是他最大的优势,看的书比较多,比较杂,那些过去囫囵吞枣看过的书,都变成了潜意识埋藏在记忆的深海之中,在遇到的时候,就会自己跳出来。 “陛下,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也都到了。”兴安低声提醒着陛下,召集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学士到讲武堂聚贤阁来,也是朱祁钰的决定。 上次平寇,陈循如同疯了一样跑到讲武堂,行大礼的事,询问战争意图的事儿,朱祁钰依旧记忆如新。 “那过去吧。”朱祁钰点头说道。 朱祁钰来到了另外一间盐铁会议室内,他这次不是开盐铁会议,自然不需要那么多人,只有六部尚书和陈循到场。 大明的朝臣们清楚的知道,战争从来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所以他们在大皇帝陛下翻身子剿匪的时候,才会那么大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 还以为土木堡之变要再次重演了,抛弃大明的六部单独进行战争,是一种很可怕的军事冒险。 完善的组织机构,可以让战略和战术,达到近乎于完美的程度,而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战争组织机构。 大明拥有此时世界上最精密的政府机构,这是草原人所不具有的。 瓦剌、鞑靼、兀良哈人,曾经拥有不算精密的政府机构,但是他们军事失败,导致政治失败,丧失了这种辅助能力。 这是大明的优势。 但是当初朱祁镇带着大明军出塞作战,从亲征敕谕到亲征开拔,仅仅用了五天的时间,实在是,不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伸了伸手说道:“安,坐。” 于谦有些坐立不安,他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由自己,这个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探寻大皇帝的意志。 他探着身子问道:“陛下,臣僭越,陛下这次打算亲征吗?” 这是一个必须要确定的问题。 大明现在承受不起第二次皇帝被俘了,如果真的请朱瞻墡入京做皇帝,各地的藩王立刻就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明再次面临亡国四祸并起。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还要住持殿试呢,亲征难道让士林跑到点将台奏对吗?还是殿试不举行了?” 于谦重重的松了口气,如果皇帝被俘了,他就没有什么可以为陛下兜底的手段了。 于谦已经预期到了最坏的结果。 如果当然仅仅是如果,瓦剌人请了天兵天将,在集宁,把大明军揍的一败涂地,他也可以调动京畿的义勇团练,再打一次京师之战。 毕竟已经打过一次了,经验丰富,也很熟练。 等打完京师之战,陛下把他推出去一砍,就说打集宁都是于谦蛊惑,于谦擅权,鼓动出兵的是于谦,出谋定策的是于谦,连总督军务也是于谦,那砍了他,也算是对天下的交待。 天下太平。 自古以来,不都这个套路吗? 于谦有心理预期,但是陛下一旦亲征,被俘了,那他也彻底没招了。 从襄阳府请朱瞻墡进京也得三四个月的呢,那还得的襄王肯来。 襄王肯来吗?那必然不肯,来京时送死吗? 人家襄王是个大明白,又不是蠢货。 陛下不亲征,是京营出塞作战练兵,这个结果让六部尚书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都松了口气。 皇帝不被俘,大明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瓦剌人,大明有这个底蕴,只要把瓦剌人拖入比拼国力的深渊,瓦剌人必死无疑。 “陛下,臣惶恐,瓦剌是一个西起天山,东至大鲜卑山的对手。” “虽然他们人丁不够兴旺,但是纵深很大,臣以为灭掉瓦剌,尤其是已经逃到了漠北和林的瓦剌,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需要长期攻伐的。”于谦继续说道。 首先,他要和陛下确定另外一件基本事实。 那就是战争,从来不是短促的,也不是唯一的一击,就可以把敌人彻底消灭。 汉灭匈奴、唐灭突厥、明数次攻伐北元,灭其王庭,都不是一次两次作战,而是持续了无数次,持续了无数年。 曾经的蒙古帝国,后来的北元,都是极其强大的对手,以太祖高皇帝的开辟之功的神武、太宗文皇帝亲自上阵杀敌的勇武,都未曾一战灭敌,他不希望陛下犯下致命的错误。 于谦可以为陛下兜底,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但那之后呢?大明中兴之路,又如何谈起呢?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这次只是打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他也理解了于谦的担忧,笑着说道:“朕投入五百万银币的米粱、军备、犒赏、军费,是不想输而已,又不是要灭瓦剌。” 于谦再次长松了一口气,陛下在讲武堂坐了这一年多,没白坐。 至少现在的陛下,没有当初的稚嫩感。 彼时,瓦剌围困京师,在四大亡国之祸齐出的时候,陛下还想要出塞追击,那种急功近利的心态,让于谦颇为担心,陛下会犯错。 但是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犯错。 大明大皇帝陛下,真是越来越稳健了! 无数事实证明,大明皇帝陛下强无敌,大明自然天下无敌! 这也是大明的一般公理。 “那么朕要的东西呢?都准备好了吗?没有人骂朕亡国之君吗?”朱祁钰反问道。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皇帝必胜之决心 朱祁钰要了什么? 他要了很多很多,以至于于谦都以为皇帝要打灭国战争,才会有之前的于谦颇为担心的奏对。 他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他才会问,有没有人骂他亡国之君。 骂就对了。 朱祁钰不在乎名声,他们骂的越狠,朱祁钰打出了成果之后,打出了胜利之后,收获胜利果实之后,他们才会更加心服口服。 大明皇帝始终处于一种可持续亡国之君的状态,他们反而会陷入一种自我否认的循环之中,怎么越骂,大明越强呢? 他要了整整十二万辆武纲车、三十万力役、五百万石粮草、六百万斤火药、五万副的棉甲、两千副板甲、六万六千柄火铳、九十万枚铅子、近百万支箭矢、长短兵二十万套、盔十万、大将军炮六百门、子母炮近千门、马二十万匹。 需要注意的是马匹,多数都是驽马,负责驮运粮草,负责机动,不负责作战。 大明的马军被送没了,朱祁钰想骑兵冲锋,那只能带着缇骑们上了。 朱祁钰的五百万银币打瓦剌三万人,指的是消耗。 主要是给三十万力役的征调补偿,五百万粮草、以及消耗品的铅子、炮弹、火药、箭矢等军备,以及犒赏。 “陛下啊,这是不是准备的太多了啊!这是准备拿银子砸死瓦剌人吗?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金濂十分心疼的说道。 虽然这里面绝对多数的消耗品都是内帑出钱督办,可是他看陛下花钱也心疼。 朱祁钰笑着说道:“钱不花出去,堆在仓库里,也是发霉。金尚书,朕记得你以前不这么斤斤计较,做了户部尚书这么久,越来越扣扣索索了。” 金濂深处三根手指说道:“瓦剌人在集宁就三万人!” 于谦咳嗽了一声略微有点心虚的补充说道:“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嘛,既然要打,那就倾尽全力的打。” “毕竟还有鞑靼人不服王化,若是再加上哈密王,瓦剌人的实力也是很强的。” “嗯,很强。” 于谦这话说的,鞑靼人、兀良哈人和哈密王,只是理论上有可能和瓦剌人联合在一起。 金濂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算他十万人!那二倍击之,这也太多了。” “于少保,我可是征南总督军务,可是知道军队的事儿,不是不知兵,料敌从宽固然不假,可是这也太宽了,都料到西域去了!” “太多了,京畿都要被掏空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都造出来了,那你说再毁掉?不合适啊。” 金濂忿忿不平的说道:“如果陛下所说打下集宁、控制河套,真的有五成利,那给朝廷的谷租,怎么也得…三成!” 朱祁钰面无表情,并未说话。 这个户部尚书,果然是灯芯只有一枚的主儿。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最多两成半,剩下两成半的利,是内帑的,咱家也是看过账目,很多都是内帑给银督办,功赏也是由内帑出钱。” “五五分成是最多的了,这还是陛下宽仁,内承运库太监林绣,本来是打算三七分,内帑占七成的。” 金濂吐了口浊气说道:“那这些东西也都是六部置办,四六开,内帑四。” 兴安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账本说道:“武纲车给银十二万督造,火药给银币三十万督造,棉甲给银币十万督造,板甲给银币十万督造,铅子给银币十五万督造,马价给银五十万购置。” “请问金尚书,户部这次出了多少银子啊?” 金濂叹了口气,兴安账本上还没算放赏给银,内帑出的的确比国帑要多一些。 胡濙目光流转,坐直了身子说道:“当年太宗皇帝的时候,可是一分钱不给户部,气的夏忠靖夏元吉,破口大骂,包括市舶司和贡市,都是内帑收入,陛下肯拿出来一半,私以为,已经是很好了。” “金尚书非要陛下,用户部的物料做买卖,赚的钱都进内帑的腰包才肯吗?” “当年夏忠靖可是折银了大约六百万两,让太宗文皇帝难下西洋,可是一分钱没收回来啊。” “其中六十三艘宝船,当合计折算耗银十八万九千两,两千料遮洋船的工价为四百九十两,料银约一千三百两,合计约为一千七百九十两,整个船队除宝船外的造价,为三十五万八千两。” “三宝舰队船只,总造价约为白银五十四万七千两。” “算上松木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杉木三年小修,六年大修,十年改造,年支出十一万两。” “还有两万七千人的军队,一年也要七万两的支出,最后海贸所得,皆入内帑。” “金尚书啊,你不要逼陛下啊。” 就像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越大的组织结构,各部之间利益就像九头蛇一样,各不相同,甚至还会相互撕咬。 礼部是个清贵的部门,很少需要用到动银子的地方。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当初夏忠靖夏元吉,讨不到海贸获利,胡尚书是不是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胡濙摇头说道:“并没有,我只是礼部左侍郎。” “不过永乐十一年,夏元吉问文皇帝讨要海贸获利,也是某说服他的不再讨要的,金尚书要不要再听一遍?” 胡濙,向来是谁在皇位支持谁,利益之争,他自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他其实一片好意,其实在告诉金濂,赶紧就坡下驴吧。 非要逼得陛下撕破了脸,跟当年太宗文皇帝一样,不带着朝廷一起发财,还天天问户部要米要粮要银子,你才是干瞪眼呢。 金濂吐了口浊气,他听出了胡濙的意思,点头说道:“五五分,就五五分吧。” 总比没有强。 朱祁钰看着金濂的样子,就是摇头,大抵吝啬鬼都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他动用皇帝的权力,把收益尽数归内帑,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 朱祁钰摇头说道:“战争的胜利,从来不绝对,所以我们没必要在战前讨论利益分配的问题,而是应该讨论一下,怎么赢得战争。” 金濂听闻,赶忙俯首说道:“臣惶恐。” 他继续说道:“陛下所需粮草,已经运抵大同宣府,即便是出现了状况,大军只需要有序撤退,进入大同宣府,鞑靼人就不敢蠢蠢欲动,只会选择蛰伏。” 于谦拿出了检阅边事兵科给事中朱纯,建平伯高远、大同知府薛瑄、大同总兵官郭登,点检大同、宣府的粮库和军备的文书。 大皇帝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已经运抵边防,金濂只是在讨价还价罢了。 金濂汇报了自己的调运的工作之后,稍微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力有未逮,未能尽功,我们还可以退回来,明年再战,此事不急。” 大明拥有一个很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就是官僚,一旦用好了,就是巨大的优势。 金濂曾经是征南总督军务,就非常的清楚,军事行动必然存在持续性,并非一蹴而就,一拳打出去就能彻底把对方打死的。 军事行动,两军交战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停顿。 但是这些停顿的时间,并不反常,而且普遍存在。 工部尚书石璞俯首说道:“工部驾步司已经平整好了前往大同宣府的路面,一路上大军前行,畅通无阻,煤渣铺设的路面平整,再加封土,即便是遇到下雨,也不会过于泥泞。” “征调民夫解运辎重,以及随军民夫安营扎寨之事,已经移交给各指挥同知。” 王直坐直了身子说道:“已经督促各州府官员,配合大军作战,兵路已经开始清理,确保大军出行畅通无阻,同时约束百姓,不要跟大军发生冲突。” 王文接过了话茬说道:“各乡掌令官也开始了转移各里的百姓,在强收夏收之后,就会躲在各营堡之中,防止流匪、流寇、败兵趁机作乱。” 俞士悦深吸了口气,这战争也有刑部的事吗? 事实上,每次战争都是犯罪的高峰期,京师之战的时候,五城兵马司都会加紧巡逻。 就连稽戾王归京的时候,俞士悦也参与极深,巡防安民。 他俯首说道:“已经督促各地衙役捕快,严格巡逻,盗窃强劫,一律从重从严。”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一切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此战攻伐集宁,是为了长驱万里如虎,为彻底消灭瓦剌做准备,请诸位戮力同心,力保此战大获全胜,共安社稷!” 朱祁钰宣布了散会,来到了军事会议地方,开始盖章朱批。 石亨挂征虏将军印,杨俊、刘安、孙镗给佩征虏副将军印,武进伯朱瑛挂前将军印,为大军前锋。 朱祁钰将印绶监的所有印绶,依次交给了石亨等军将,李永昌将担任监军太监,继续跟随石亨整理军务。 朱祁钰又看向了于谦,将总督京师军务的职责交给了于谦。 此战,于谦同样随行前往山外九州,负责总督军务。 于谦对着所有的军将说道:“此战,未战先怯者斩!畏缩不前者斩!未鸣金退者斩!不尊军令者斩!聚集哗营者斩!杀良冒功者斩!行军张弓填药者斩!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者斩!” “违反十七禁五十四斩,严惩不贷!” 大明京营三路齐头并进,在十天内至宣府,而宣府,大同卫军也会配合作战。 这是大明皇帝的一记重拳。 朱祁钰站在德胜门城头的五凤楼上,看着大军如同蜿蜒的长蛇一样,离开了京师。 他的目光闪烁,此时京师极为空虚,京营尽出,大明京营只有五千人的缇骑,有没有人愿意此时造反?试着出兵京师,和大明皇帝碰一碰呢? 朱祁钰颇为期待! 若说以往,京营戍京,宵小们还不敢动,那现在呢? 京营如此空虚的情况下,他们内心深处的野心,应该如同离离草原上的星火,越烧越旺了吧。 现在是不是一个天下罪之的好时候? 大明皇帝为了战争筹集了如此多的物资,尽数出塞,京师防备如此空虚,大皇帝如此穷兵黩武,只要稍微摇唇鼓舌,就可以联袂成一个紧密的反帝联盟! 各地的被逼着交税的藩王、被打压的外戚们、被盘剥的缙绅们、被收税搞的火冒三丈的大商巨贾们,应当紧密而且高效的联合在一起,组建反帝联盟。 跟大皇帝,碰一碰! 试问天下,谁主沉浮! 朱祁钰给了他们机会,下了饵儿,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了。 大明皇帝要对集宁用兵之事,那是王八退房,鳖不住了,路人皆知。 这个时候京营终于开始动弹想塞外而去,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大明。 襄王朱瞻墡也收到了京师来的消息,颇为兴奋的喊道:“来人!快来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明白和大糊涂 “大王,殿下喊臣要做什么?”一个长史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他名叫罗炳忠,并非进士出身,天津人。 他只是个举人,考了几次科举,每次都是名落孙山,这眼看着没钱接着考了,索性就在吏部挂了名打算做官。 王府的长史不好干,但是一直在不任职视事儿,更不行,陛下最近推行一体纳粮,他挂靠在名下的田亩,立刻就退潮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罗炳忠可没埋怨,也没像山东的那些个举人高呼,我们要特权! 那是要特权?那是要铁拳。 当今陛下可不惯着他们。 所以,吏部通知他来襄王府当长史,他在吏部挂了名,又去了礼部报道,最后在长史府呆了一个月,就奔着襄阳来了。 襄王朱瞻墡是个很有趣的人。 至少在罗炳忠看来,这个人并不蠢笨,而且出手阔绰,赏赐下人,都是百两、百枚为单位,最近还仗着自己嫡皇叔的身份,从京师换了五万枚银币回襄阳。 至少朱瞻墡,没有像广通王一样,明火执仗的搞造反。 罗炳忠看着兴奋的朱瞻墡,就有点头皮发麻。 襄王朱瞻墡终于开窍了,要造反吗? 当然不是,朱瞻墡是个大聪明,他能看的明白,谁会赢。 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你带五百…不,一千银币做香火钱,前往真武山太虚观,求一把灵剑来,送到京师去,保佑我大明旗开得胜,屡战屡胜!” 罗炳忠摇头说道:“殿下,一千银币也太多了啊,一把桃木剑才价值几何啊?不好,臣以为啊,咱们上份贺表就好了。” “陛下也不喜欢这个啊。” “陛下最担心什么?最担心殿下和那广通王一个样儿,那咱们只要表示恭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陛下就不会对襄王府怎么样。” 朱瞻墡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的银币贵,襄阳的银币更贵,一枚银币快能换三两银子了。 没办法,银币可以拿出去花,银子不行,银子拿出去花,乃是犯禁。 朱瞻墡走来走去说道:“你不懂,陛下一点都不担心孤造反!” “相反,陛下还正等着呢,襄王府一反,天下诸王跟着动,陛下正好一锅烩了,省得麻烦。” 罗炳忠愣愣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罗炳忠看着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愣了许久才说道:“这不一根手指吗?” 朱瞻墡负手而立说道:“错,自古至今,天下藩王造反,最后登极为天下之主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太宗文皇帝。” 罗炳忠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他当然知道朱瞻墡伸出那一根胖胖的手指是什么,但是他不说,他让朱瞻墡自己说。 襄王殿下要表现自己过人的聪慧,过人的远见,罗炳忠自然要配合,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颇为我心满意足的说道:“去,把孤前几日画的平寇图,送到京师去。” “孤没别的意思,就祝我大明军屡战屡胜,天下无敌!” “孤亲手画的,总不能说孤没诚意吧,还有前段时间命人做的七德歌乐谱,送到京师。” 罗炳忠示意宫人拿过来了朱瞻墡画的平寇图,这图画的好不好? 在罗炳忠看来,画的极好,只要向朝廷表示恭顺,不给襄王带来灭顶之灾,朱瞻墡就是涂鸦,罗炳忠都能给他夸出花来! 毕竟艺术,全靠解读。 当然,朱瞻基擅长绘画,朱瞻墡也不弱,这画的确是大气磅礴,是朱瞻墡用了半年的闲散时间,亲手画的。 是去年陛下翻身子,平寇的图,图里是大明军将怒吼,大将军炮轰鸣的场景。 朱瞻墡看着装裱好的话,“这图怎么样?” 罗炳忠俯首说道:“好!好得很,吴道子再世!” 朱瞻墡在襄王府的小日子,可比朱祁钰在京师可舒服多了,美人在怀,每日都是丝竹之声靡靡,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朝臣会指着鼻子骂。 皇帝不勤政,会被骂,藩王不视政,那是修德,会被夸的。 当皇帝干嘛?累又累的很,还没功夫享乐,修个殿、盖个园子,被朝臣骑在脖子上骂,不享乐,不盖园子,追求文治武功,还是被指着鼻子骂。 当皇帝干啥?天天挨骂,还不如做王爷舒坦。 朱瞻墡晃着略有些肥胖的身子嗤笑的说道:“你知道为何在大明造反,就是找死吗?” 罗炳忠什么人?从京师来的举人,他能不知道为何是找死吗? 大皇帝在九门五凤楼上装了那么多大炮,不是吃素的,都装了一年多了,也没响过。 哪怕是打到京师城下,那也攻不下。 十二团营什么水平?那是陛下亲手打造的虎狼之师。 一旦十二团营回京,甭管什么人造反,还不是被大皇帝给抓到京师,明正典刑? 但是罗炳忠俯首说道:“臣愚钝,不知其详。” 朱瞻墡连连摇头说道:“你看你,就知道死读书,读死书,遇到点事,就只知道愚钝愚钝,你这要到了朝堂上,愚钝愚钝的,是会被罢官的。” “不过咱襄王府不讲究这个。” “你看啊,陛下京营的确是出塞了,对吧。” 罗炳忠不住的点头说道:“对呀,出塞了。” 朱瞻墡继续说道:“看似陛下,我那个侄子手里,是不是没什么兵力了?” 罗炳忠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道:“对啊,陛下没兵了。” 朱瞻墡一拍大腿大声的说道:“大错特错!”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问道:“哦?怎么说?” 朱瞻墡负手而立,看着天边,颇为意气风发的说道:“京畿直隶那些个农庄乡野,各个都有义勇团练!” “谁要说义勇团练不是军士,那也先也第一个不服气啊,也先也是这么想的,蠢的很。” 罗炳忠一副了然的模样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深吸了口气说道:“你觉得孤是那种蠢人吗?” 罗炳忠用了的摇了摇头说道:“那不能够啊。” 朱瞻墡吐了浊气,在平虏图前,看了半天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收起来吧。” 罗炳忠大声的说道:“好勒!” 他将画,小心的卷了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子里,下面铺着罗表金布,这画送京师,绝不会变了样。 陛下看了,一定知道我襄王府赤胆忠心,绝无二心。 “罗长史啊。”朱瞻墡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 罗炳忠一愣,随即低声说道:“诶,殿下您说。” 朱瞻墡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到此时还没抓拿广通王?孤都知道他要造反了!” 罗炳忠面露疑惑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懂,殿下怎么看?” 朱瞻墡立刻露出了智珠在握的表情,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孤告诉你,陛下就那这广通王钓鱼呢,钓鱼你知道吧,得先打个窝吧,这广通王就是那个窝。” “你看吧,谁跟广通王联袂,谁就死定了。” “这在兵法里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罗炳忠叹为观止,俯首说道:“殿下高见!” 朱瞻墡满意的笑了。 相比较之前那个宋案,他看罗炳忠顺眼多了,你看这一言一语,既满足了朱瞻墡指点江山的雄图壮志,又满足了他安于现状,安于享乐的心态。 “好了,去吧。”朱瞻墡乐呵呵的说道:“对了,让唱班、戏台搭起来!让伶人、乐工吹打起来!让舞姬、歌伎舞起来!” 罗炳忠俯首领命而去,走出了襄王府承运殿,重重的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襄王要造反,他还想着怎么跟朝廷打小报告。 不过襄王朱瞻墡,是个大明白。 罗炳忠匆匆而去。 襄王是个大明白,但不代表谁都是大明白。 同样位于湖广的武冈州的广通王就是大糊涂。 相比较恢宏无比,住三五百人,都显得空旷无比,每日丝竹之声盈耳,画个画都有人变着法夸赞、手握三万顷田,每天的日子除了享乐就是享乐的朱瞻墡。 武冈州的广通王朱徽煠(yè)的岁俸只有五百石,而且七成折钞。 这不单单是广通王穷,是岷府就很非常的穷。 隔壁的黔国公府手握三万顷田,比岷府更像亲王! 他们岷王府穷的都快去吃土了。 岷王世系自岷王朱楩开始,是朱元璋的十八子。 本来岷王府邸在云南昆明,跟黔国公府门对门,一个亲王和一个干儿子的国公府,那本来应该是岷王府在争锋中,全面占优势才对。 毕竟沐英他不姓朱。 可惜,岷王朱楩走背字,活在皇叔高危的大明朝,这朱元璋刚走,朱允炆登基就开始削藩。 朱允炆看来看去,岷王朱楩实力最弱。 十八叔,就你了,一刀下去,岷府上上下下就别贬为了庶人。 永乐年间,朱棣登基称帝,岷王的王爵位被恢复,但是黔国公府比岷王显然更加忠诚,岷王府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朱棣给自己十八弟岷王府的岁俸是多少? 一千石,七成折钞。 就连岷王府的侍卫都是淘换别人的。 辽府已经被削爵废为庶人的远安王府的典仗校尉,被送进了岷王府做护卫。 第一代岷王惨到这种程度,和朝廷不需要他们有很大的关系,谁让人家对门是黔国公府呢,对朝廷一片赤胆。 岷王府穷困潦倒,历代皇帝都是清楚的,为了不让岷王府多花多销,朱瞻基在宣德三年下旨,岷王府以后不用送万寿礼了。 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辰,岷王府太穷了,揭不开锅,还送什么礼呢? 现在的岷王是嫡二子,嫡长子去哪了? 嫡长子被废了… 岷王府深切的贯彻了庙小妖风大的精神,岷府五子展开了激烈的内斗,最终嫡长子无了,嫡次子承袭岷王。 内斗激烈到什么程度?岷王府穷到什么程度呢? 穷到老五阳宗王的母亲苏氏,盗窃王府金银补贴阳宗王家用,事情被发现,苏氏自杀。 武冈州零陵县广通王府,朱徽煠站在两进三架的小小王府内,正在认真的搞着造反大事。 凡事儿,就怕个认真。 为何朱徽煠如此胆大包天敢造反呢? 因为他的王妃,是宝庆卫所镇抚徐果的女儿徐氏。 他不仅仅自己造反,还拉上了自己的五弟阳宗王朱徽焟,一起造反。 而五弟阳宗王的王妃,是宝庆卫千户沈瑄的女儿沈氏。 宝庆卫就是广通王和阳宗王造反的底气。 朱徽煠倾尽家财,打造了很多的金银币,虽然是翻砂浇铸法制作而成。 但那也是金银币。 朱徽煠走过了自己的银坊,对进度颇为满意,他侧身问道:“五弟,不要惊慌,我们做的极为机密,绝对不会被皇帝发现。” 阳宗王低声说道:“可是我听说,咱们已经被发现了。” “湖广清吏司前几天告诉我们,王府一体纳赋,我们少一个子,都不大行,二哥也来催了。” “不要惊慌,我自有定夺。”朱徽煠颇为淡定的说道:“我已经联系了都廒寨苖首杨文伯,天住寨苖首苖金龙,横岭峒苖首吴英,三苗寨约有成丁三十八万余人。” “只要他们肯答应我们一起举大计,此事必成!” 阳宗王犹犹豫豫的说道:“可是从武冈州到南京,就是坐船也要四千里路,四五个月,我们现在还在这武冈州,约定的是十月份,这再不出发,就到不了。” “而且三苗寨的寨主,虽然接了我们的金银币,却是纹丝不动,听说最近熟苗都在活动,安抚生苗不要妄动。” “动静真的挺大的。” 朱徽煠伸出手来说道:“五弟莫慌,我自有安排。” “敢问四哥,是什么安排?”阳宗王眉头紧皱的问道。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轰隆隆传来,广通府王府,已经被完全炸开。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总兵官梁珤、巡抚湖广右都御史李实,带领着两千人,已经将广通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叫门不开,只好炸门而入。 广通王和阳宗王的造反可能只是开玩笑,但是湖广地方确实高度重视,大皇帝已经下了明旨,要把这是处理好,处理干净,不能留有后患,那他们当然得慎重再慎重。 尤其是那么多的生苗,有可能造反,这些生苗一旦起事,别人不敢说,这仨人的脑袋,一个都留不住。 广通王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王来大声的喊道:“全部抓拿,一只苍蝇都不可以放过!掘地三尺,所有人即可押解京师!” 王来的怒气冲天,若非京城来了旨意,三苗寨真的跟着造反,湖广地面,立刻就是一片狼藉! 他这个湖广总督军务,是要担责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湖广总督军务王来,将所有人都抓捕归案。 这其中包括宝庆卫指挥汤胜,永州卫指挥梁忠,宝庆卫镇抚徐果、宝庆卫千户沈瑄,联袂苗寨朱徽煠家人陈添仔、横岭峒苖首吴英等等。 是的在王来行动之前,吴英打算领着横岭峒苖跟着广通王一起造反,被苗民生擒,押到了官府。 当所有人落网,当铁册军押解着两位郡王向京师而去的时候,湖广官场全都松了口气。 这老几位!终于被送走了! 湖广终于安稳了几分! 当然,走的最快还是王来以及右都御史王实的奏疏,已经办了加急,送入了京师。 朱祁钰此时正在和杨洪下棋,于谦出京了,就变成了杨洪和陛下对弈。 仗要打,讲武堂自然也不会停下。 杨洪完全不知道陛下下棋的路数,否则的话,他都七十多岁了,一定不跟陛下对弈。 “陛下。”兴安将总督军务、右都御史、总兵官的奏疏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两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岷王家里内斗,朕懒得管,但是他们敢联合苗人进行造反,鼓噪声势,朕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人犯进京了,就送锦衣卫查补吧,查不完,全都赐死吧。” 麓川思氏和大明的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时可能撕毁。 大战可能一触即发,大明军依旧在枕戈待旦,王骥依旧在云南,等待着对思氏进剿。 这个时候,岷王府真的撺掇着苗人造反,西南局势立刻失控。 “广通王不是缴税纳赋了吗?”杨洪疑惑的问道。 按照陛下的话,许他们造反,但是必须交税的话,这既然交了税,那也该废为庶人才有道理,这直接就要赐死了吗?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只是可以造反,没说宽宥他们。” 杨洪摇了摇头,毕竟陛下说的话,怎么解读,还不是随陛下的心意吗? “陛下以为,为何会有兴文匽武之事?”杨洪手持明军,在鄱阳湖上,和陛下的陈汉军厮杀着。 显然杨洪不太了解鄱阳湖的地形,一共三把,已经输了两次了,这第三次有了胜利的契机。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朕以为有很多的方面,历来的兴文匽武,都是由文臣在推动,所以似乎罪责都在他们的身上。” 大明朝的兴文匽武确实是由三杨在推动,还包括了夏元吉与胡濙,在宣宗朱瞻基离世留下的五大辅国之臣中,只有张辅是武勋,其余皆为文臣。 他们首先就是把当时的张太后家中一门数封,兄弟并封,将外戚拉入了文臣的利益共同体中,这样一来,将张辅完全孤立。 勋臣扩大化之后,就是勋臣污名化。 无论是宁阳侯陈懋还是英国公张辅,都摇身一变,就开始上下剥盘,仿若是天大的坏人。 自此,兴文匽武自然可以大肆推动。 大明的兴文匽武却是从宣德年间就开始,当时的大明,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瓦剌臣服,鞑靼纳头就拜,兀良哈为大明走狗,举目四望,安有敌手? 朱祁钰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同样也有大势所趋之故。” “朕观古今,戎事若太极阴阳,无外乎进攻、防御,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在攻守之势间,不断相继往复,连绵不断。” “若潮汐涨落,当战争的双方,防御更加形成优势,则倾向于防御,当进攻更加优势之时,则倾向于进攻,此乃大势。” “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历来兴文匽武,皆因此消彼长之故,再有人推波助澜,文不兴,武松弛,旦夕有危,自然是积重难返。” 杨洪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他满是疑惑的说道:“陛下,这都是于少保平日里和陛下说的吗?” 朱祁钰摆了摆手,无奈的说道:“于少保滑的很,他怕朕亲征,从来不讲军务,只讲民生,朕凡是问军务二字,他都打官腔,臣愚钝,来搪塞朕。” 朱叫门的土木堡之变和宣府、大同、京师三次叩门,实在是给大明带来了太多的心理阴影,群臣们极力避免此事的发生。 于谦从来没有和朱祁钰讨论过具体的军务问题。 朱祁钰自己也是个臭棋篓子,也不掺和具体指挥,只定调,定下战略目标,给够粮饷,让军士们自由发挥。 朱祁钰继续说道:“防御二字,不仅是防御可以形成局部优势的时候,才会防御。” “有的时候,进攻收效甚微,大势自然也会转向防御。” “如同阴阳有隔,进攻与防御之间,总有停顿。” “这段停顿时间,一旦被有心人稍加挑拨,再加上各种诗社摇唇鼓舌一番,这兴文匽武的大势可成,即便是强横如英国公面对此等大势,也只能徒叹。” 朱祁钰用手比划了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意思很明确。 进攻-防御-进攻,停顿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进攻收效甚微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久,顶多二十年,草原上就会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但是在这个转圜的过程中,停顿的时间,就会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就会开始这所谓的兴文匽武。 杨洪手里握着一颗旗子,始终没有落下,他七十有三,不知天命何时,他就是想借着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跟陛下好好聊聊戎祀大事。 他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反对文官过度干涉大明戎事。 他以宋朝狄青为例进行上谏,劝谏陛下重视戎事。 但是现在看来,陛下可能不善于具体指挥,但是对戎事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 “陛下圣明。”杨洪落子,笑容满面。 摊上这么个君主,是福气,不用太过解释,不用太多的举例,陛下自有明悟。 胡濙上次在盐铁会议上拍马屁,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有一句是错的吗? 并没有。 但是陛下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这些拍马屁的笔杆子只能憋着。 朱祁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吧,朕以为战争是为了获胜,产生阴阳相隔的停顿,也不全是进攻与防御之间的转化,还有就是情报缺失。” “不了解,所以进攻收效甚微,太宗文皇帝五征沙漠,有三次都是战果寥寥,大军动,则鞑靼人望风而逃,千里无马鸣。” “这种情报缺失,导致了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故此进退失据,进攻转为防御,变成了应有之意,最终导致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昌平侯在决定设立夜不收,刺探军机,深入虏营,探听敌讯,朕深以为善,故把夜不收家属,乔迁至大兴,专设营邸荣养,多有荣待。” 杨洪长笑两声说道:“陛下英明。” 杨洪发现自己想说的,陛下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理解非常深刻,完全不需要他再去多说什么。 进攻与防御的转圜间隔,就是兴文匽武的最佳时间。 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进攻收效甚微,可能是防御更加轻松,可能是对敌人不够了解,但是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产生。 这个时候,但凡是有人轻轻退一下,这石头就从高山上滚落了。 杨洪犹豫了下继续说道:“陛下,臣常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故此有人将戎比作是一场豪赌。” 朱祁钰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就前段时间,弹劾广通王造反的那位御史杨一清,就这么骂朕,说朕是亡国之君,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 “他和昌平侯所说的意思,大致相同,他认为战争之中,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胜负旦夕之间,又以土木堡之战为例,劝谏朕少兴刀兵。” “还说朕是个通宵必醉尊罍的赌徒,朕德胜门冲阵夺旗,也被他说成了犯险,将国家危亡系于犯险之上,国必亡也。” 朱祁钰笑的原因很简单,朝臣们一会儿高呼陛下英明,实乃英主也,一会高呼陛下是亡国之君。 朱祁钰始终处于英明之主和亡国之君的双重叠加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会坍缩成英明和昏聩的模样。 “那陛下以为呢?”杨洪继续推动着大龙,对朱祁钰的陈汉军进行大肆绞杀,得胜的契机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他的现象、问题、原因、方法,都说的面面俱到,是个不错的御史,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朕不会听他的。” “他拿也先举例,说也先入关就是赢红眼的赌徒,结果却是满盘皆输。” “他用了很多的例子,比如我们现在玩的鄱阳湖之战,陈友谅就像个赌红眼的赌徒,非要在鄱阳湖一战定胜,如果彼时他顺长江而下,直扑我大明老巢南京等地,胜负难料。” “他说的很有道理,战争的确是像豪赌。” “但是朕以为,战争本身具有偶然,我们不断的让十二团营变得强大,二十个月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设立讲武堂,准备了无数的军备,就是在减少这种偶然对结果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不以为战争等于豪赌,战争是为了迫使敌人屈服于大明意志的严肃手段,它虽然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一些偶然是可以避免的。”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应该和赌博画上等号。” 朱祁钰一直在尽全力消除战争中偶然因素对战争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无论是讲武堂、大量放赏、整饬军备、严肃军纪,都是在消除偶然。 杨洪笑而不语,陛下做的很对,他没有什么可以谏言的地方,可能陛下对于谋略,不甚精通,可能不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但是陛下对大势的理解,却格外的深刻。 这和陛下治理朝政是一样的,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擅长大道。 陛下必须要能征善战吗? 对于杨洪而言,并不需要如此,大明有的是将领能征善战,陛下只要理解战争的本质,那就是英主了。 杨洪满是笑意的继续和朱祁钰下棋,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赢了。 兴安咳嗽了一声说道:“黑龙驱烟出水府,赤龙掸尾离昆冈;猛若蚊龙喷妖雾,煤若黑夜流桶枪;炽电轰雷欺然作,储瓦颓垣摧若狂;天容墨墨郁不乐,阳雀逃匿惨无光;满地红炸喂骨拙,劫灰顷刻随风扬。” “天火。” “陛下胜。” 杨洪愣愣的看着兴安,他不停的眨着眼,看着兴安,拔掉了象征着他兵力的旗子。 天火是天雷打到了船上,引发了大火,导致他的船都被点燃,全军覆没。 逻辑上没问题,战争的确存在偶然性。 但…这就输了? 好离谱。 朱祁钰面色严肃的说道:“兴安,去泡壶好茶…” “是。”兴安领命而去。 杨洪呆滞的看着大皇帝,低声说道:“怪不得每次于少保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怒气,捶足顿胸,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惜了,一盘好局。” 杨洪虽然已经卸甲归田,现在做了讲武堂祭酒,他的争胜心已经很小了。 但是打了一辈子仗,他真的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朱祁钰笑着说道:“娱乐,娱乐而已。” 杨洪无奈摇头,喝了一壶茶,便去整理军务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专门拿了个口罩,带着兴安和卢忠,向着市井走去。 他们从讲武堂的后门出,便走进了人间烟火。 街道两旁,店肆鳞次栉比,初夏的阳光,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将本就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更添了几分明动。 走在街上,身前、身后俱是一张张百姓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响亮的的吆喝声在揽客或者兜售货物、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那是驿卒或者马鞍上插着军旗的掌令官、路边显然因为讨价还价出现了争执,街头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十二团营出动,朱祁钰每天操阅军马之事,迫不得已的停了。他只能乔装一番,带着缇骑上街来。 操阅军马而不得,那就操阅一下京师好了。 上次这么乔装打扮,还是上次。 人间烟火,自然有朦胧的诗意,也会有色彩斑斓的画卷。 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是什么人?” “穷民苦力。”兴安赶忙低声说道。 兴安不懂,明明是繁华盛景,陛下为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破烂草鞋,背着孩子,吃力的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的穷民苦力。 明明街道如此繁华,明明街上人流涌动,可是陛下一样,就看见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 “穷民苦力?”朱祁钰的声音变得森然了几分。 辇毂之下,首善之地! 第二百六十章 勃勃生机 兴安眉头紧皱,他经常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但是陛下如临九霄,自然是看不到,但是这些人真实的活着,就在这京师,就在天子脚下。 兴安低声说道:“谓曰穷民苦力,营无生计,惟于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走进脚推车,日觅数钱以资衣食、父母妻子。” “多为外乡人。” 乡在大明特指乡野之人,他们进城务工为生,在商贾、货物聚集的地方,肩挑背负,好一点的,还有个手推车。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口浊气说道:“他们在家乡难道没有田吗?” 兴安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会有呢?他们在乡间无田无亩,也不住城里,多数都在城外民舍,仅租得陋舍蔽体,勉强能遮风挡雨,黧瘦疾苦。” “若是丰年尚好,毕竟坊主商贾需要劳力做工。但是一旦到了灾年,便是出不得城,城外跟无依仗之所,城内亦不需劳工,几多苦楚。”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跟上去看看。” 朱祁钰一行有七个人,除了兴安和卢忠,还跟着四名跨刀的缇骑,也是普通打扮。 但是再普通,百姓们一看朱祁钰的样子,就知道大户人家,多是躲得远远的。 京师别的不多,唯独这势要豪右之家,遍地都是。 朱祁钰跟随着那名穷民苦力,来到了米行。 显然这穷民苦力,无处安置孩子,就把孩子的襁褓放到了门前,开始搬运车架上的米粱麻袋,一共七袋。 朱祁钰一直站在不远处,让一缇骑靠在孩童不远处的墙边。 这年月里,有的是偷孩子的人,若是有人伸手,在陛下面前犯罪,那必然是刀出鞘,人头落地的份儿。 街上可是有不少顺天府的巡捕在转悠,倒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孩子。 这劳力搬完了麻袋,坐在了角落里休息,朱祁钰示意兴安去买点饴糖、果奶之物,便走了上去。 “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朱祁钰走了上前,想和这壮丁好好聊聊。 劳力壮丁抱起了孩子,站了起来,满是警惕的说道:“莫叫俺郎君,叫我柳七就好,担不起。你要做甚?俺不卖孩子。” 柳七显然以为朱祁钰打算买他的孩子,所以才过来搭讪。 朱祁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并不是打算买你家孩子,就是想问问你这营生如何。” “你有所不知,最近陛下复设了通政司,我们是通政司的人,专门体察民情。” 朱祁钰拿出了一块信牌,习惯性的递给了兴安,兴安将信牌递给了柳七。 柳七看了半天,还了回去说道:“俺不识字,但是看你的打扮,的确是官宦人家,你要问什么?” 朱祁钰上次宣谕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这个皇帝,身份一旦被百姓知晓,百姓们颤颤巍巍的反而说不出什么。 现在朱祁钰摇身一变,成了通政司参议通政,正七品的官员,隶属于通政使王文管理。 当然这个官压根没有,天下独一份。 朱祁钰和柳七聊了几句家常,然后问道:“这一日劳作,可得几何?比之以前如何?” 柳七接过了兴安买的东西,终于乐呵呵的说道:“现在好多了,大皇帝整日里捣鼓新政,捣鼓的东西,俺们也不懂。” “倒是捣鼓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宝源局现在不打铜钱打银币了,很多商贾运货至京师,换那银币,这活儿多了,营生好了许多。” “现在做佣,给这家米行推货,月可得九钱四分银哩,倒是能养家糊口。” 柳七显然不知道银币具体哪里打的,他还以为是宝源局打的,因为民间银币,多数都从宝源局出,他并不知道是兵仗局压的。 月可得九钱多银子,一年差不多十多两银子,日子算不上不能过。 按照顺天府劳保局定的劳动报酬计算,显然不够所需二倍,但是相差不是很远了。 朱祁钰再次问道:“为何不去城外参加农庄呢,城里这报酬似乎不太多。” 柳七逗着孩子听到朱祁钰的问题,反问道:“陕西有农庄么得?”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有。” 柳七理所当然的说道:“那不就结咯,陕西又么得农庄,俺是陕西人,京畿农庄不收俺们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农庄法除了京畿直隶、山外九州、福建,并没有在陕西推行,而且是有户籍限制的。 朱祁钰和柳七又聊了几句,柳七将孩子放到了车上说道:“居京师肯定难处多,是留不住钱的,俺打算攒点钱,等到什么时候,陕西有了农庄法,就回家种地去。”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那可曾对现在京师不满的地方?” 柳七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你们这些大官人,整日里就知道挑陛下的毛病,俺不跟你说,跟你说了,回头你在朝堂上,又嚷嚷陛下,让陛下心烦。” 柳七架起了车,便向前走去,还说道:“俺走了,不许跟着俺!俺老远就瞧见你们了。” 大明的朝堂四处漏风,这头刚开完朝议,那头就被传的满大街就是,显然朝堂上大官人们,在民间的风气不是很好,这不意外。 倒是朱祁钰的名声不错。 百姓不求别的,能靠着双手活下去,那大明皇帝就是头猪,那也是明君了。 “诶…”朱祁钰这还没聊几句呢,但是柳七已经走远了。 朱祁钰边走边说道:“猪肉每斤两分银,牛羊肉每斤一分五厘,大鹅一只银二钱,鸡一只三分四厘,鲜鱼一条五斤重银一钱,糖果一斤银四分,栗子一斤,一分三厘,荔枝则四分八厘。” “这些可都不便宜,也就是说,柳七做一月工,连肉都吃不得一次啊,还是太苦了。”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对京师物价了如指掌。 柳七做一个月的工,才赚四十七斤猪肉,鹅不到五只,要是想吃荔枝之类的东西,那更买不起。 兴安低声说道:“陛下,不算苦了,俗话说得好,过年才吃一顿饺子,还指不定不是肉馅的。” “柳七现在虽然过得清苦,但是远没到活不下去的时候。” 朱祁钰摇头,继续走着,一边走一边摇头说道:“朕听闻有些豪奢之家,办一次喜丧迎会,就摆出上百席面,旁类不算,即便是这一桌酒菜,至少都得四两银子!倒是大气得很!” “四两!柳七得干四个月,还没四两银钱!” 朱祁钰不是个糊涂人,他知道这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他至今也从未讲过除了杀人者死以外其他的公平。 兴安无奈的说道:“陛下,这自然是不正常,酒席的钱,才多少,大头不在吃喝之上,往来应酬的钱,才是大钱。” 朱祁钰继续向前走着说道:“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非朕所愿。” 兴安叹了口气,杜甫这句诗很好,没什么问题,陛下体察民情,心怀黎民是错的吗?显然不是。 那必然是有人错了。 兴安赶忙说道:“可是陛下,也没有出现路有冻死骨,至少东西舍饭寺,不会让人饿死,养济院,也不会让人冻死。” “陛下,这事不能急,若非兵仗局铸钱,柳七的营生,绝对好不起来,若非劳保局计酬,这柳七这工钱肯定不如现在。” “陛下,慢慢来就是了。” “陛下不常说吗?发展一定会有问题,但是也有成果,陛下春秋鼎盛,徐徐图之方为正途。” 于谦现在离京了,能劝得动陛下的,就就剩兴安了。 在兴安看来,柳七若是在正统年间,那背上的孩子,决计是活不下去的。 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一切在变好不是? 这不是陛下的功绩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财经事务这东西,两个方面。 一个是做大蛋糕,一个是分配蛋糕,在做大蛋糕的同时,如何分好蛋糕,也是一个财经事务的重要课题。 至少大明在向前走,至少有劳保局,在计酬算工这件事上,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改革就像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但总的来说是向深发展。 兴安松了口气,看陛下的脸色,这件事陛下放在了心上,但是并没有急于求成。 朱祁钰走过了仁寿大街,拐了个弯,走进了朝阳门外大街,朝阳门是粮道门,来往的商贾更多,他走走停停,想要上朝阳门的五凤楼。 守城的将士拦住了朱祁钰一行人,朱祁钰又拿出了那块参议通政的七品信牌,但是守城的将士,压根不吃这一套。 十二团营出京,杨洪暂代了京师总兵官一职,可是三令五申,城门守备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懈怠。 卢忠无奈,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递给了守城的将士。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卢忠!” 守城的将士瞬间头上冒汗。 卢忠的名字在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那是陛下头号鹰犬,办了几次大案要案,与太医院的陆判,合称地府阎罗,执掌生死。 冒充别的锦衣卫还好说,冒充卢忠,那不是找死吗? 但是守城重任在身,守城将士还是摇头说道:“未有命,不敢让诸位上去。” 卢忠挠了挠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不假,可是京师外城守备并不归他管。 朱祁钰摘掉了自己的口罩,拿出了自己的玉制信牌,递了过去。 守城将士瞪大了眼睛,他当然认得陛下。 陛下又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窝在皇宫里,陛下每日到京营操阅军马,而且平日一直在讲武堂坐班。 他赶忙行礼说道:“参见陛下。” “朕能上去吗?”朱祁钰指着朝阳门的五凤楼说道。 守城将士忙不迭的点头说道:“自然无碍。” 朱祁钰终于登上了朝阳门,朝阳门地势较高,可以一览京师之外。 城门口的护城河之外,是连绵不断的民舍,穷民劳力,绝对不止柳七一人。 这些人,不住城里,和柳七一样,日出入城,日落出城,在城里做苦力为生。 朱祁钰还看到了柳七推着车走出了朝阳门,车上的小孩子,抬头一看,便看到了城门上的朱祁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柳七赶忙抱起了孩子,放到了背上,小孩子嘬着手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朱祁钰愣愣的出神。 “兴安,朕很吓人吗?”朱祁钰愣愣的问道。 兴安赶忙说道:“陛下,爽朗清举,潇洒俊逸,京师那么多女子倾慕,陛下当然不吓人。” 朱祁钰叹息,但是小孩子见到他就哭,可能这就是没有孩子缘吧。 当初为了坚壁清野,城外三年生以上的树木,悉数被砍了去。 但是瓦剌人退去之后,几场秋雨,两个春夏秋冬之后,城外又变得郁郁葱葱。 朱祁钰扶着凭栏,看着通惠河上,无数的力夫喊着号子,拉动着纤绳,拖动着平底船将粮食拖到朝阳门外的民舍装运。 通惠河的两边,依旧挂着黑眚的尸首,早已风干,那是朱祁钰监国之后,下的命令。 黑眚就是水鬼,其实都是人假扮的水猴子,他们负责吓走通惠河两岸的闸夫,让通惠河壅塞,方便牟利。 京杭大运河的重点是通州,粮食都聚集在通州,通州米价一石四钱,当时京师米价一石四两三钱。 翻译翻译,就是致富神话。 当时还是监国的朱祁钰下了命令之后,于谦带着人,抓了不少假冒水猴子的人,就是势要豪右之家的走狗。 这已经快两年了,京师的粮价一直很平稳。 那些挂着水猴子的杆子,大皇帝不下令,没人敢请陛下拔掉那些杆子。 天气极佳,能见度很好,朱祁钰站在朝阳门的五凤楼,能看到不远处的通州城。 蜿蜒的官道两旁有很多的村落,而且还有已经有些发黄的麦田,风一吹,麦浪滚滚。 从朝阳门望去,通州城在去年一整年,在夯土城墙之外,加了砖石。 在瓦剌人围困京师之前,没有人能够想到,被打的断了气儿的草原人,还能攻入关内,还能打到大明的京师。 大明天下无敌,是正统十四年前,所有大明人的共识。 甚至在很多地方,都在逐渐拆毁城墙,因为来往不便。 但是自从土木堡之变后,砖石城墙反而再次变成了主流。 “勃勃生机啊。”朱祁钰拍着五凤楼的凭栏,颇为感慨的说道。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上楼,高声说道:“陛下,前线传来军报,大明军,已经和瓦剌人接战了。” 朱祁钰接过了军报看了几眼,大袖一展,眼神极为锐利的说道:“瓦剌人非但不投降,还敢主动进攻!” “好胆!”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也配姓孛儿只斤? (本章所有出现地名都在本章说有标注,请大家打开麦克风,不是,打开本章说查看。) 朱祁钰风风火火的回到了讲武堂,他来到了聚贤阁,而此时杨洪已经等在了聚贤阁。 他喝了口水,才问道:“前方传来军报,现在如何了?” 杨洪让人搬来了堪舆图,图上已经标好了昨日的战报。 他拿着一根长长的檀木棒,指着集宁的位置说道:“陛下,武清侯石亨率四武团营,已至万全都司,宣府卫军负责协防,打算攻打兴和所。” “而左都督杨俊率领的四勇团营已至东胜卫和镇虏卫,大同总兵官郭登率部,攻打云川卫,已然拿下。” “昨日暮时,瓦剌人长驱直入,由土城南下,直逼雷公山,意图趁我部后防空虚,一战南下大同,被大同知府霍瑄所击退,目前瓦剌人已经退回至集宁。” 杨洪简单的介绍了下昨日的接战情况。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沉思了许久说道:“朕之前,不想让于少保任总督军务,本来打算让兵部左侍郎陈汝言任总督军务,随军征战。” “但是陈汝言跟朕说,我大军所至瓦剌人,必然望风而逃,而于少保说,瓦剌人必定负隅抵抗,不打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投降!” “瓦剌人果然好胆!” 于谦的理由很简单,虽然瓦剌人的大军已经回到了和林,但是在瓦剌人绝不会轻易放弃集宁。 集宁-卓资山-归化-三降城,乃是控制河套的重镇,一旦失去了这三处重镇,那么瓦剌人大势将去,也先还如何成为整个蒙兀人的可汗呢? 于谦的理由很多,引经据典,比如引用了焉支古歌中的词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翻译翻译就是河套草原,是长生天赐给瓦剌人的应许之地。 瓦剌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陈汝言观京师大军威武,以为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现在刚一接战,瓦剌人就展示出了其悍勇。 于谦说陈汝言不大中用,朱祁钰也觉得陈汝言不太可靠,现在看来,陈汝言,的确是有些过于乐观。 杨洪点头说道:“于少保的判断是对的,但是军旅之事,最耗人心力,于少保久病初愈,这一趟山外九州之行,可一点都不太平啊。” 朱祁钰点了点头,他人在京师,也不能飞到山外九州去,而且他就是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一个臭棋篓子,还是让军将们自由发挥好了。 于谦耗心力了吗?其实并没有。 又不是京师之战,大明危在旦夕,六师新丧,皇帝被俘,瓦剌入关在即。 那是真的耗心力。 现在属于大明的进攻回合,正如朱祁钰所言,战争包括了进攻和防御的阴阳两鱼。 进攻的回合,是不耗心力的,最坏的结果,无外乎缩回去,等待时机罢了。 所以,人已经到万全都司的于谦,丝毫不慌,稳坐钓鱼台,喝着茶甚至是有点怡然自得。 于谦在万全都司,对军务颇为关注的同时,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军备,和山外九州的掌令官们,了解各农庄的运营情况。 石亨、石彪、杨能、杨信、高远等人,都在万全都司中军大帐中,看着堪舆图默默的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于谦喝了口水说道:“昨日是不是没能拿下兴和所,所以才愁眉苦脸?” 石亨点了点头说道:“抵抗极为激烈,杨能杨信率领宣府三卫军攻伐,不胜。” 不胜,但是也没输,瓦剌人据城而守,不跟大明人接战,杨能、杨信无功而返。 于谦摇了摇头,石亨建功立业有点心急,这一点有点像陛下。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大家静一静,于某来说两句。” “进攻,一次打不下来,我们就打两次,两次打不下来,就打十次,二十次,一百次。” “只要不轻敌冒进,就当练兵了,今年打不下来,明年接着打,总有打下来的一天。” “大明耗得起,他瓦剌人耗得起吗?” “现在正是水草丰茂的季节,瓦剌人不放牧,这个冬天,他们就饿死在了兴和所了。” “此战,一如当初在京师军前会议说的那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慢慢打,不急于推进。” 士气有点低迷,作为总督军务,于谦要提振士气。 石彪是石亨的同乡,他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一名悍将,他闷声闷气的说道:“空耗粮草,却无寸功,我等实在是有负陛下所托。”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所托是让我们赢,我们赢了,就不负所托。” 跟读书人咬文嚼字,是石彪的失误。 于谦这话说的非常有道理,只不过是换了个角度,就把兴和所进攻失利,翻了页。 石亨一众愣愣的看着于谦,只要赢了就是不负所托吗? 于谦站起来说道:“好了,整饬军马,明日再战就是,这次把陛下的征虏将军炮推到兴和所,轰他个人仰马翻!” 征虏将军炮,是大将军炮-改,比大将军炮的口径更大,火力更强,乃是王恭厂的新品,一共五门,全都拉到了万全都司。 “明日依旧是天朗气清,不急,跟他们耍耍。” 不急跟他们耍耍,自然是陛下的口头禅,陛下喜欢打窝,整个京师都知道陛下打窝的习惯,当然钓不到鱼也是必然的。 鱼都成精了,也早就惊了,没有水猴子挂钩,自然是钓不上鱼的。 众将士左右看看,才松了口气,打仗有很多的因素,手段和战斗意志决定了实力的强弱。 “鞑靼人会不会支援瓦剌人?”石亨不无担心的问道。 于谦笑了笑,他在京师有料敌于先的军师之名,但是他又不是神算子,这种事他哪里清楚? 之前大明是防守,鞑靼人不敢参与瓦剌人的进攻,现在大明是试探性的进攻,鞑靼人如果真的觉得草原上应当是他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就会参与其中防守。 于谦摇头说道:“诚不知也,但是就算是鞑靼人加入了战场,又能如何呢?” “连带着一起收拾了就是。” 石亨点头。 鞑靼人会参与瓦剌人的防御吗? 满都鲁,脱脱不花的三弟已经赶至了官山议事台,参与了阿剌知院召开的蒙兀大会。 此次大会,主要讨论集宁,到底是否要守;蒙兀人的太子位该如何定夺;牧场的分配等问题。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是元昭宗嫡曾孙,乃是老正黄旗…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 纯的。 元昭宗何许人也? 和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天下为棋盘,对弈之人。 而且元昭宗下的还挺不错。 岭北之战,大明三路齐进,中路军徐达战败,东路军李文忠损失惨重,冯胜节节胜利,但是因为另外两路大败,只能弃地千里。 岭北之战后,大明为了安抚天下旧元藩属国,不得不立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安定人心。 因为当时,高丽王辛禑都派了谢恩使李子松,前往北元朝廷朝贡。 高丽王辛禑的地位大约等同于汉少帝刘辩。 高丽在大明和北元之间反复横跳。 在捕鱼儿海之战后,高丽王辛禑被李成桂废为了庶人,随后被杀,高丽国灭,李成桂建立朝鲜,正式对大明俯首称臣。 昭德有劳曰昭,元昭宗在草原上的名望极高,如日中天。 草原人无不怀念元昭宗。 毕竟那是元朝为数不多的有成君王,也是少数能和朱元璋在天下这个棋盘山,下两手的人了。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还专门派人到了草原上吊祭,说元昭宗一死,元朝、北元的气数,就彻底尽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元昭宗的弟弟元天帝,就被大明打出了捕鱼儿海之战。 除了元天帝和他的儿子单骑逃脱之外。 元天帝的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里秃妃,并公主等一百二十余人,官属三千,军士男女共七万余口,马牛驼羊十五万及宝玺、图书、金银印等物,悉数被大明缴获。 大约等同于元天帝打出了一个缩小版的靖康之难。 自此之后,北元再无人敢称帝了。 满都鲁虽然年纪尚幼,但是他代表了两个哥哥来到了官山议事台。 官山议事台,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当年成吉思汗告天攻金打的地方,成吉思汗当年是金国的附庸,金国长期在草原上执行减丁政策,每个三年都要大规模狩猎一次,还扶持塔塔尔人当狗,左右撕扯,蒙兀人深受其害。 这里是当年忽必烈答应了阿里不哥,召集蒙古七十二部,确定自己中原皇帝和草原可汗的地方。 官山议事台,有九十九山泉环绕,设有凉城、是蒙古夏营盘所在,是草原人的千年龙脉。 满都鲁看着吵吵嚷嚷的鞑靼王和瓦剌,一言不发,大明军队已经在兴和所开始了攻城拔寨了! 连单于城(云川卫)都被拔掉了! 瓦剌、鞑靼、兀良哈的台吉们,聚在一起,首先讨论的不是退敌良策!而是讨论应该立谁为草原太子! 也先想要里自己的长子为太子。 脱脱不花想要立在津口学汉学的幼子小王子为太子。 兀良哈则是一言不发,左看看,右看看,打算两头下注。 这怎么可能打的退大明! 那可是二十万的虎狼之师! 若是朱祁钰知道满都鲁的想法,一定会说一句,此时此刻,正如他当初登基前的彼时彼刻。 当初大明朝在朱叫门被俘后的第一次朝议,也是议论的太子之位,然后确定了郕王监国、朱叫门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的格局,还发生喋血奉天殿的一幕。 这种格局,直接将大明的朝堂撕裂成了两派,党祸立起。 若非朱祁钰借着退敌之功,直接废了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逼得朝臣不得不废掉太子,大明的朝堂现在还是两个声音。 一个朝廷两个声音是什么后果? 党祸,历来都是亡国之祸。 朱祁钰要是不废掉朱叫门的太上皇帝号,才真的是亡国之君。 满都鲁刚十四岁,但是却站起身来,十分平静说道:“大汗说,要立孛儿只斤·马可古儿吉思为世子,已经报于大明朝廷,送于四夷馆就学。大皇帝已下了圣旨,立小王子为世子。” 满都鲁此言一出,立刻让整个议事台变得极为安静。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愤怒不已的说道:“这等决定,乃是通敌之行径!我等所不齿也!” “你们这等行为,是为黄金家族蒙羞!我蒙兀人起于肯特山下,傲视天下寰宇,其领土之袤,苍鹰从东飞到西,一次也飞不到尽头!” “你们也配姓孛儿只斤吗?” 满都鲁就知道会被这么说,他左右看了看,颇为疑惑的说道:“那我们今日在这里做什么呢?议如何退大明之天兵。” “为何要议呢?” 阿剌知院不屑一顾的说道:“若非大明大皇帝兴兵北伐,我们当然不用聚集于此,商量退敌之策。” 果然乳臭未干的小儿也,连这等事都不清楚。 满都鲁深吸了口气说道:“是啊,大明大皇帝陛下兴兵北伐,我们打不过,所以才只能在水草丰茂的时候,聚在这里讨论如何退敌。” “而不是在需要放牧的时候,引领着草原上的牧民,应该如何放牧,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牧草,让孩子读书识字。”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古今通论!自古国家兴废,气运之常耳,岂人力所能为?” “自古生死废兴,非一时之偶然,乃天地之定数,逆天而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就是黄金家族该做的事吗?” “我们黄金家族代长生天牧民,而非让他们和不可力抗之敌作对,凭白送命。” 满都鲁突然面色一变,厉声说道:“还有你们这群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现在指责我鞑靼部,不顾黄金家族之荣光,那你们呢?” “大明文皇帝征伐我鞑靼人之时,你们做了什么?马哈木献媚皇帝膝下,献贡马千匹,请印信封爵,得封顺宁王!” “你们瓦剌人能有今天,全是依靠与大明的朝贡贸易,不断收拢部族,你阿剌知院,又是何德何能,指责我们鞑靼人不愿以打仗!” 阿剌知院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满都鲁,连点了数下,愤怒的说道:“你!” 这乳臭未干的稚嫩小儿居然如此善辩! 满都鲁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大明也不错了,承认我之祖宗昔起与沙漠,执弯弧奋矢,入城中国,百年横行天下,九夷、八蛮尽皆归之,彼时我大元入住中原乃是天命。” “此时天命至大明,亦如彼时。” “我鞑靼人,不参加此次集宁之战,你们好自为之吧。” 满都鲁说完,甩了甩袖子,翻身上马离开。 明太祖高皇帝实在是高,用天命这两个字,给了草原人一块臣服大明的遮羞布,满都鲁借着这块遮羞布,给了鞑靼人最后的体面。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即便是以明太祖高皇帝英武,也有诸多的无奈。 比如那个鼻子朝天的孔克坚三请方至,以周礼骑在朱元璋的头上,还大声叫喊,凤阳朱,暴发户。 比如那些个不肯出仕的士大夫们,以不出仕威胁朝廷,即便是太祖高皇帝杀了断指不出仕的夏伯启叔侄二人,但是依旧无法让他们出仕。 邓愈克复徽州,前元经学家、前元的忠义之士郑玉,不肯出仕,邓愈三请,郑玉坚拒,遂在绝食七日之后,悬梁自尽。 朱元璋下苏州,求取名士治国之策,昼经夜史、枕藉不厌的前元知名儒士马玉麟,不肯出仕,赋诗一首「囊中短疏成遗恨,身后佳名愧昔贤。玉石俱焚嗟此日,中原消息尚茫然」服毒自尽,临终念念不忘中原消息。 徐达克复温州,明军入城,前元翰林侍讲学士的永嘉人陈达,自杀未果,以石击脊,风痹不能出仕,三年稍愈,听闻有人推荐他入朝为官,他便不服药不喝水,投井自杀。 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元儒、忠义之士,而且多被人标榜其忠诚。 朱元璋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问刘基,咱都是汉人,脸上刺字为奴为仆,好不容易驱除鞑虏,复了华夏衣冠,他们为了以胡虏为忠,以魋髻死? 魋髻,就是天灵盖上留下一个椭圆的发髻,背后有辫子,意思是带着胡人的发型死去,也不肯为大明尽忠。 刘基无言以对。 最后朱元璋不得已下诏:「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给了士大夫特权,这些士大夫们,才肯出仕治国。 太祖高皇帝远征漠北,铩羽而归,因为彼时北方凋零,人口稀少,后勤补给不利,只能捏着鼻子喊出了不征之国,安定藩属人心。 这些委屈他当时受了,就是不为了让子孙后代们受委屈。 当时不征,是因为大势,他朱元璋征不得。 当时认元朝为正朔,说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的天命说,受那个委屈,是为了让大明的子孙万代,不受刺字为奴的委屈。 满都鲁,可不是糊涂虫,他知道大明大皇帝心里憋着一股气,大皇帝他除了祖上的委屈,还有自己的委屈。 谁一登基,还没开门呢,就被人围困京师,不委屈才怪。 若是鞑靼人不知好歹,非要说什么草原我孛儿只斤氏说了算,那大明立刻把那块所谓的天命轮回的说辞,弃之如敝履。 大皇帝,一定带着的大军再次把鞑靼人揉扁搓圆,捏成大明的形状。 大明的太宗文皇帝,不就这么干的吗? 大明皇帝是讲道理的,但那是在草原人恭顺的时候,才会讲道理。 草原人不恭顺,只会被打的连根儿都断了。 瓦剌人惹出的事儿,他们自己平去,大皇帝在宣府设立了贡市,同意了鞑靼人和大明的贡市,这才是长久之策。 满都鲁的出发点是鞑靼的百姓,脱脱不花的出发点是削弱瓦剌人的实力,站着把可汗给当了,阿噶多尔济是见瓦剌人势弱,不玩了回家了。 鞑靼部达成了共识,表示恭顺,顺利的活下去。 满都鲁的退出,带动了一帮左右横跳的鞑靼王,离开了官山议事台。 而瓦剌人则完全不同了,他们不能退,现在退一步,明天就得退百步,千部,甚至要西征,才有可能活下去。 阿剌知院深吸了口气说道:“继续议事,大明少保于谦下来了战书,应当如何退敌?” 阿剌知院不知道的是,他们在讨论如何退敌的时候,石亨拖着大明的征虏将军炮,来到了兴和所土城之前。 石亨拍着巨大的征虏将军炮,大声的喊道:“武奋营神机营的都指挥呢?来轰他特娘的一炮!” 这门大炮有多大? 长约仪仗半,重约六千斤,孔径只有半尺,一次使用火药三十斤,炮弹是二十斤的铅子,是王恭厂实验性的产物,就造了五门。 造出来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这玩意儿,根本没法运输,一来是太重了,若非煤渣平整路面,根本运不到前线来。二来火药这么用太浪费了。 但是造都造出来了,难道毁掉不成? 《浪费》 兴和所的土城,成了试炮的地方。 武奋营神机营都指挥带着人填装,这个填装十分的冗长,与大将军炮不同,尤其是阔径,火药的填装之前,有火捻需要梳理,防止无法完全火药无法完全爆燃,导致威力下降。 这东西造出来之后,试了好几次,都是轰鸣之声暴起,炮弹飞出镗孔不足五步,嘲笑着大明人的异想天开。 不过经过了反复试验,这炮终于是能打响了,而且威力极大。 将炮车固定好之后,都指挥示意大家离远一点,火药太多,炸膛了破片伤人。 石亨见过这东西炸膛的样子,他示意其他人再离得远一点。 炮膛碎边乱飞,比箭矢还要恐怖。 火折子点燃了火把,火把点燃了火捻,点火的都指挥扭头就跑,到了二十多步,停在了石亨的位置,才松了口气。 火捻继续燃烧,从一股分成了六股,随后从火门,没入了炮膛之内,便没了声息。 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于谦也有模有样的捂住了耳朵,他虽然不知道声音有多大,但是这么多火药塞进去,威力显然不小。 “轰!” 响彻天地的无声爆鸣忽然在草原上响起,以五门征虏将军炮位为圆心一股冲击波扩散,打散了草原灰尘,征虏将军的炮车,在后坐力的作用下,都有点移位。 炮弹急速出膛,反射着天日阳光,以一种极高的速度,猛地砸在了兴和所的城墙之上。 “啪!” 炮弹镶嵌在了夯土层上,夯土层开始皲裂,如同崩裂了一般,带着炮弹垮塌而下。 一枚炮弹飞的方向是五凤楼,但显然命中出现了些许的偏差,砸在了兴和所的城门之上,连续不断的倒塌之声传来,尘土飞扬。 显然守城的瓦剌人,完全没想到,大明的火炮威力如此巨大,而且如此精准的命中了城门,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五门征虏将军炮,看着自己城池被打出了五个巨大的豁口,城门倒塌,掩埋了无数人。 哀鸿遍地。 石亨深吸了口气,大声的喊道:“五军营听令,准备攻城!三千营听令,侧翼掩护!神机营听令,以火炮压制守城箭矢火器!” “全军听我号令!” “进攻!” 步战兵稳步向前,将城堑壕放了了木板,而大明的骑卒开始出列,向着兴和所飞奔而去,他们并不会攻城,而是骑射掩护步战进攻。 大明的军队推着云车、武纲车做掩护,打算逼近城墙。 神机营的大将军炮阵线,开始轰鸣,铅弹呼啸的飞向了城头,砸出了一个个豁口。 瓦剌人已经在抵抗,但是他们的弓箭手被大明的骑射、火炮、铅子压制的根本无法探头,城墙损坏,失去了掩体,只能躲着瑟瑟发抖。 有些人甚至被吓破了胆,直接失禁,哭爹喊娘。 甚至有的督战的瓦剌军将,刚才还在督战,一转头就被炮弹给砸的粉身碎骨,化成了一捧血雾。 当云车上的大明军冲上城头的时候,战斗的胜利天平,已经倾向了大明军。 石亨拍了拍尚有余温的征虏将军炮,这玩意儿攻城用极好,但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城池给大明攻打? “太浪费了,一百多斤的火药就一下就没了,能打多少发铅子啊。”石亨连连摇头。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天天说户部的灯盏只有一根灯芯,殊不知泰安宫里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好嘛,这火炮一响,仅仅一百五十斤火药,你就心疼了?原来十二团营的灯盏也只有一根灯芯。” 石亨试着推了推,这六千斤的大家伙,至少近五六十人一起推,他摇头说道:“陛下尚节俭,我们也得省着点啊,虽然这次的火药准备的极多,但是也不能像孙镗那样浪费。” 孙镗炸稽戾王皇陵,用了三四千斤的火药,石亨就心疼了许久。 “进城吧。”于谦勒马,看着已经残破不堪的城池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也不知道抵抗什么,明知道大明此举复仇心切,定然会倾尽全力,非要试一试。” “驾。” 于谦打马回了万全都司。 在于谦看来,瓦剌人有且有唯一的胜利的契机,就是攻打万全、大同、宣府,但是这三个地方,于谦都防着他们呢。 夜不收的情报,解决了一个大明军之前出塞作战的巨大问题,那就是对情况无法完全了解。 于谦回到了万全都司,查阅着各种情报,又拿起了掌令官递上来的种种陈条。 这些事儿,都很有趣,可以让于谦深入了解大明的里里外外。 于谦将一些陈条挑了出来,贴上了条,准备送回京中,面呈陛下御览。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内,阿剌知院刚刚收拢了军心,打算和大明殊死作战,以死相博。 在阿剌知院看来,当初于谦可以把瓦剌人逼得进退维谷,在京师砰的满头是包,训练有素的瓦剌人,也应该可以。 阿剌知院站起来,指着堪舆图说道:“诸位,明军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之前,就在土木堡吃掉了大明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 “大明并非天下无敌,大明更不是无懈可击,他们也有弱点,他们也会胆怯,他们在缺少补给的情况下,如同草原狐狸那般胆小!” “他们的将领十数年内,都未曾打仗,就像是被圈养的家犬一样,缺少对敌经验!” “大明军队,不堪一击!” “我们要振奋起来,他们一旦进入草原,我们一定要给他们迎头痛击,告诉他们,草原是长生天庇佑的天下!” 阿剌知院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大声的说道:“就像是昨天,我们瓦剌人击退了大明军队对兴和所的进攻一样!” “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河套必将属于我们!草原也必将…” 阿剌知院刚要喊出最后一声,却被一个传令兵急匆匆的身影,给打断了慷慨激昂的喊声。 “阿剌平章,巴图特鄂拓克们,全军覆没了…”传令官跑上台来已经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极其悲怆的说道。 平章,是阿剌知院的职位,类似于宰相。 巴图特是阿剌知院他们部族的名字,鄂拓克则表达部落,就是巴图特部部族的勇士,战死在了兴和所。 此言一出,议事台上的将领和部分打算跟着瓦剌人发大财的鞑靼王,立刻就跟炸了锅一样,他们彼此大声的说着,满是焦急。 在官山议事台上,他们议论的战略就是以兴和所附近,展开一寸一寸的争夺,将所有的骑卒散开,利用马匹众多,机动性好的特点,随时偷袭大明军。 如同在洞中潜藏的毒蛇一般,随时给大明军致命一击,如果能够找到大明粮草的位置,将其焚毁,自然可以逼迫大明军队退兵。 但是兴和所…失守了,而且速度如此的迅速。 阿剌知院举着的手,呆了许久,他愣愣的问道:“你说什么?兴和所被大明攻陷了?昨日不还是相持吗?今天怎么就…怎么会,这么快。” 传令官满头是汗的摇头说道:“阿剌平章,我等不知,也查不到什么消息,夜不收布满了兴和所附近,只听溃兵说,那边已经失陷。” “那些溃兵跟疯了一样,叫嚷着什么真武大帝下凡,什么雷鸣之类的奇怪的话。” 阿剌知院用力的一甩袖子,大声的喊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时你贪生怕死,想要逃跑,不对,你是明军的奸细!在这议事台鼓噪声势,动摇军心!” 阿剌知院拔出了腰间的弯刀,一脚将传令官踹翻在地上,作势要砍,传令官连滚带爬的跑出了议事台。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兴和所有五千守军,还有火铳、大炮,以城墙为依托,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沦陷呢。” “就是五千头猪,一天也杀不完啊!” 几个鞑靼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悄无声息的后退了几步,走出了议事台,乘快马,扬长而去。 若是继续发财下去,怕是连命都给丢了。 大明军在官山议事台的确有奸细,不过不是那个传令官,而是一名汉儿,负责提供情报。 于谦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情报,和陈条一起,连夜送回了京师。 那些陈条的内容很有趣,可以有效缓解太医院医学观察对象不足的问题。 第二百六十三章 皇帝殿试策问,大数学家参考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的奏疏,那些陈条,的确非常有趣。 朱棣是一个很伟大的君主,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毕竟能够藩王造反,打入京师做皇帝的,纵观漫长的历史长河,仅此一例。 但是朱棣显然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缺点。 大明的皇帝都不是很擅长财经事务,要是擅长也不至于穷死了。 大宋的皇帝都非常擅长这个,比如赵构就是临安城的粪霸。 什么是粪霸呢?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南宋时人周密《齐东野语》】 德寿宫,是赵构禅让给自己养子之后,所居住的宫殿。 粪,是一种紧俏货,赵构在临安城里当粪霸捞钱,粪变成肥料卖到乡野去。 赵构还干了很多致富的事儿,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房地产,在南宋的行在临安,大搞房地产。比如致富神话之一的青稻钱,大搞民间放钱。 《生财有道宋高宗》 于谦送来的奏疏上,写到了永乐年间的旧事。 在永乐年间,湖北的麻城、孝感向四川移民,形成了一批在川的湖北人。 他们在四川定时举办同乡会,推举一名代表,代表在蜀湖北人,回家探亲,本来思念家乡,并无什么不妥。 但是久而久之,这些同乡会,变成了一种固定的组织,俗称麻城约。 麻城约之后,这名代表,就会除了携带货物之外,还会携带书信。 商贾很快就把这种民间的信件、货物往来,成立了一个叫民信局的民间机构。 他们和大明的驿站大同小异,专门负责业务上的联络,更重要的是货物的集散和资金的汇兑,都由民信局来承担。 比如大明的盐引,就是资金的汇兑的重要凭证。 大明的开中盐引,是补充边方粮草,调节南北货物的重要手段。 南方商人运送粮食到边方,晋商就不可以了吗? 晋商当然可以。 他们利用大明对河套地区虚弱的控制,利用河套的农耕收获,运到大同府换盐引,送于南方,换取南方的货物。 但是晋商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为何要把粮食送到大同府呢? 直接伪造盐引,送到南方不好吗? 自此,在整个山西境内,有了多家私刻盐引的工坊,他们制作的盐引,如假包换,以假乱真。 石亨任大同府总兵,看着朝廷送来的盐引烂在了库里,也无人承兑,但是这些商贾利用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大发横财。 左思右想,生财有道的石总兵,就直接带兵去收税去了。 盐引法的破坏,正如当初宝钞法的破坏。 并非大明朝廷自己不懂财经事务,还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居中牟利,借此发大财。 于谦请旨彻查此事。 朱祁钰拟旨让于谦放开手去查,查到什么地步? 查到皇宫,查到皇帝头上来!也要把这事里里外外,都给它查清楚! 朱祁钰不是朱棣,他没那么大的面子,可以不给朝廷交谷租,就让大明这么一大摊子,维持下去。 皇帝都交谷租,维持朝廷这个精密结构的运转,他们居然要避税逃税,哪能饶的过他们? “陛下,徐有贞上奏说,张秋的运河治理完了。”兴安将徐有贞的奏疏递给了陛下。 徐有贞迫不及待的想要回朝了他,他现在有了治水之功傍身。 按理来说,治水之功,生民数十万的大功德,朱祁钰是应该给徐有贞一块头功银牌的。 但是朝廷里没人给他请功赏牌,因为都知道大皇帝不喜欢徐有贞。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让他任巡河御史,巡视一下黄河吧,然后上一道治理黄河的奏疏。” “至于陈镒,让他进京来,依旧任右都御史。” 兴安听明白这话了,自古就有黄河清,圣人出的说法,徐有贞想回朝? 简单,海晏河清。 朱祁钰已经把陈镒外放做官一年有余,陈镒是私底下的宴会上说错话了,当时朱祁钰废朱叫门帝号在即,有重大政治活动。 现在朱叫门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也让陈镒回京看看! 大皇帝,到底有没有如临九霄,到底有没有大踏步,到底有没有飘飘欲仙! 朱祁钰对陈镒的话,贺章的话,始终放在心上。 让皇帝盲目自大,将皇权的公权力,误解为朕与凡殊,然后变成朱祁镇模样,最终会犯错误。 破坏朝政,无论皇帝下什么命令,都倍之,也是需要朱祁钰警惕的。 扛着皇命反皇帝这种事,朱祁钰一定会予以重拳! 让他们知道大皇帝的命令,需要严格执行,绝对不能倍之。 “他们治理张秋段运河怎么样,真的三十年不决堤吗?”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到底是真的吗?又是怎么做到的? 徐有贞十分惜命,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兴安拿了张纸,简单勾勒了几笔说道:“陛下请看,这是张秋段运河,乃是运河上最凶险的地方。” “徐有贞和陈镒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做,他们修了一个石闸,和一条引渠。” “每年等到秋冬枯水季,落闸,修缮、清淤张秋段河道,开闸,则清理引渠淤泥和修缮。” “这就是徐御史的堵不如疏的治水法门了。” 朱祁钰看了半天,这徐有贞政治觉悟不咋地,但是这治水的奇思妙想倒是极多,把他放到河道管理的岗位上,并不算屈才。 他点头说道:“派个秉笔太监,到通州乘船南下,看看到底弄得好不好,如果真如奏疏所说,就收录治河平海图录之中,为后人做个参考吧。” “陛下,该前往殿试了,士子们都快到齐了。”兴安俯首说道。 科举,为国选仕,国之大事。 朱祁钰特别为殿试增加了一门算科,不过这次的考试,不列入总考排名之内。 他带上了十二冕旒朝冠,披上了冕服,向着打开的泰安宫们之外而去。 辂车已经等在了门前,胡濙作为礼部尚书自然要等在门外,而江渊作为主考官,带着一应的考官们亦在等候。 朱祁钰上了辂车,让胡濙和江渊也上了车驾。 兴安将一卷圣旨递给了胡濙,这是这次的殿试策问。 奉天殿前,两排大汉将军持黄麾日月旗,在初夏的暖风之下,猎猎作响。 大明奉天门外,无数的大明的贡士们等在门外。 贡士并不一定仅仅是当年的贡士,也会有一些之前的贡士,因为一些无法抗拒的原因,比如丁忧、生病、拉肚子等等原因无法殿试的贡士。 吴敬,是今年浙江的举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数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游戏规则,吴敬也不例外。 他是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今年已经三十余岁。 他在了中了举人之后,已经连续十年进京赶考,但是屡次都名落孙山,今年,终于千年万难,过了会试。 过了会试,成为贡士,基本等于中了进士,即便是最差劲,也是同进士出身不是? 他已经有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他在浙江布政使司负责全省的田赋和税收,他精于算术,乃是杭州人。 这十多年一直无法进士及第的原因,是因为他疯狂的爱上了一门这个年代并不重视的科目,那就是算学。 十数年来,他一直在殚精竭虑的搜集历代的算学巨著,研究算学。 这也是他能以举人的身份,在浙江布政司和浙江户部清吏司,负责田赋和税收的重要手段。 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 日冕的影子,指到了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四周传来一阵鼓乐声,承天门的大门,才随之缓缓开启。 站在金水桥河畔的众贡士们,穿过奉天门,在锦衣卫的看护下,在经过了金吾校尉、大汉将军的搜身下,他们才前往了广场的丹陛前等候。 而以阁臣陈循为首的读卷官和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殿试,大明皇帝才是主考官,否则怎么能叫天子门生呢? 陈循带着内阁是从文渊阁来的,他带来了有读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弥封官、监视官、提调官、巡绰官、供给官等共计十七人,负责此次殿试。 辰时一刻,朱祁钰的辂车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前,在车上,朱祁钰和胡濙聊了聊他见到柳七的事儿。 胡濙对此深表关切,并且谈到了太祖高皇帝,就曾经倡导去甚、去奢、去泰对国朝的重要性,此乃祖宗之法,陛下大胆施为便是。 胡濙很明确的表示,礼部这地,洗起来很容易。 江渊屡次听说胡濙这洗地的技术极为高超,但是今天真的是见识到了。 陛下刚一开口说到柳七的苦楚,胡濙就已经知道了陛下奔着什么角度去,配合不能说天衣无缝,只能算是浑然一体了。 这是七十六岁礼部尚书的实力吗? 江渊瞬间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胡濙和江渊下车,请陛下下车,随后宫宦们举着三人高的仪扇,快速的来到了陛下的身后。 朱祁钰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走到了奉天殿内,所有贡士均进入大殿,跪拜在地,行五拜三叩礼。 吴敬有点意外,陛下居然是和他们一样,从承天门进来的。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多贡士俯首帖耳,口呼万岁。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平身。” “宣旨。” 胡濙站了出来,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说道:“朕惟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 在传统的价值观里,道德功,乃王天下的三把利器。 其中功排第一位的就是治水的大禹。 所以徐有贞治水有功,当一块头功牌。 “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之事,著于《易》,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于《书》……” “今兹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 “此次考试陛下旨意,可用俗字作答,亦可用正字作答,百无禁忌;需加入句读,以便阅读,以免歧义;此次考试每卷陛下亲览,可随意指摘朝政。” 大皇帝不是个小气的人,他连亡国之君的名头都受得住,只要言之有理,利国利民,皆可言。 当然屁股歪的,那就得屁股打正了,打不正,去职留印便是。 江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开考!” 陈循带着十七名考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 答策题大约和写申论差不多。 既要能对论点进行阐述,并以此为中心联系,从古至今的相关治国方针展开分析,还要能提出当今治国方针中的不足和觉得可以改进的地方,也就是贡士们的主张和见解。 谈古论今、针砭时事。 朱祁钰坐在台上,忽然站了起来,走下了台,开始巡视。 朱祁钰走的很慢,并没有发出响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把那身上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纡青佩紫,都摘了,就是怕影响考生答题。 就跟监考教师手机静音一个道理。 此刻,他找回了当年监考的感觉。 但是这里的考生,一个个都贼老实,别说交头接耳了,连坐姿都是十分的端正。 别说小抄了,都在看着策问,冥思苦想古今方略,然后再对照策问,进行逐步作答。 这些人的字迹,十分的端正,就如同印刷体,每一个字的大小和间距都是相同。 堪称考魔。 朱祁钰巡视了一圈,在吴敬身边站定,就立刻看到吴敬勾的一笔长了些。 写了近七百字的策问,就此作废… 朱祁钰离开了考试区,回到了月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对考生就是一股巨大的心理压力。 临近中午的时候,策问卷被收卷之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糊名,放到了陛下的面前。 皇帝要亲自看,那必然是说到做到,一百多分策问卷,每一张干净的像是新的。 朱祁钰每一张都先看了一眼,那名叫吴敬的考生,并没有因为朱祁钰的驻足,耽误答题。 因为每一张,都很完美。 “鸿胪寺传菜。” 朱祁钰加了一场算术考试,所以学子们要在奉天殿内用餐。 大明的殿试是可以带水食的,但是从来没学子带过,太紧张了,哪有功夫吃饭? 但是大皇帝赐席,那是四品以上大官才有的待遇,这饭得吃。 兴安专门给陛下带了食盒,陛下不服用宫中任何水食,这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鸿胪寺清了六千多庖厨,不是已经安全了吗? 朱祁钰对这座大明皇宫保持着最大的尊敬,自己家做的好吃又卫生。 吴敬最擅长的科目——算学来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在算学上,继往开来 吴敬的一辈子致力于算学,自然是不会含糊,这一张算学的卷子,他用了不到三刻钟就做完了。 在他看来,这张算学的卷子难度适中,并不是很让人为难,但是也绝对不是轻易可以答出的卷子。 朱祁钰在未当皇帝之前,是一名老师,而且是一名数学老师。 他对数字极为认真。 这张卷子什么水平呢? 顶多算是初二的水平,但是其中涉及到了大量现实的题目。 比如古问: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如何解答? 诗曰: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意思是第一次余数乘以70,第二次余数乘以21,第三次余数乘以15,最后除以105,得到的余数则为结果。 (2×70+3×21+2×15)÷105=2……23。 这个问题的核心逻辑是余数定理,朱祁钰不要求有学子们能够给出完整的证明过程,而是会解答这种问题。 这类的问题很简单,在南北朝的《孙子算经》和《数书九章》卷一、二《大衍类》都有详细的解答。 朱祁钰是闲的没事干吗? 这种同余、或者不同余数的问题,有什么用呢? 现实里根本用不到啊。 朱祁钰当然不是闲得无聊,难为考生。 而是因为余数定理,完全就是一种基础数学的重要分支——数论的初等入门的内容。 朱祁钰想要找到致力于算学,甚至有一定归纳总结的士子,推动大明数学进程。 基础数学是一门专门研究数学本身科学,不以任何实际应用为目的的学问,研究从客观世界中抽象出来的数学规律,探索世界的本质。 朱祁钰要的人才,是能够将大明的数学更进一步的人才。 他看着满是焦头烂额的学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这都是大明的人中龙凤,他们的文章写得极好,他们或许有极高的道德水平和学术水平,但是不代表他们能做好地方官员。 其实这也不意外。 大明的官场更像是苗民的蛊盆,在科举完之后,才正式开始养蛊。 有些没什么能力的家伙,文章写得再好,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曾鹤龄、榜眼刘矩,都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他们一辈子只能在翰林院写文章了。 朱祁钰扫视了一圈之后,忽然看到了吴敬在发呆,确切的说,是做完了题,无所事事的模样。 当然吴敬非常的恭敬,他一直在正襟危坐,但是显然已经走神了。 胡濙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睡着了一样,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陛下在注视着吴敬,随后简单瞄了一样吴敬,又像是睡着了。 但是胡濙已经把吴敬给印在了心里。 江渊看着时间,敲响了收卷的小铜钟,十七名考官将卷子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糊名送到了御前。 “考试结束,贡士出宫。”陈循大声的喊道。 殿试终于进行完了,文渊阁这次也没什么太大的压力,陛下看过一次之后,才会把考卷送回文渊阁。 算学的考卷,陛下直接自己收了,不过文渊阁。 “恭送陛下。”群臣和贡士们行礼,送朱祁钰离开,这一顿监考至少坐了四个时辰,陛下顶着十二冕旒冠,显然也累了。 吴敬的额头忽然冒出了一层冷汗,随着陛下离奉天殿的宫门越来越近,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他的表情十分的复杂且快速的变化着,他忽然脚一跺,牙一咬,出列。 吴敬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有书卷献于阙前!” 朱祁钰的脚刚刚迈出了奉天殿,身后两个宫人端着的策问卷和算学卷。 朱祁钰收回了自己的脚,满是和煦的说道:“哦,是什么?” 他一直在观察早就答完试卷的吴敬,显然是早就做完了,在反复衡量着什么。 吴敬很紧张,这里是大明的奉天殿,是大明的国之神器,是他三十年来,最向往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大明公器之所在。 这里就是大明实质上的天庭一般所在,在所有仕林的心中,这里就是他们的圣殿! 他们寒窗苦读,在微弱的灯台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中,来到了京师,来到了这奉天殿内,他终于成为了贡士。 很有可能,他考不上庶吉士,需要外派做官,很可能在鹿鸣宴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陛下。 他穷尽毕生的精力,穷经皓首,熬了十年,终成大作,却只能自己偶尔翻动一下,徒叹哀怨。 大明以四书五经策问取仕,因此一般士子视数学研究为畏途,甚至认为乃是离经叛道之物。 吴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精力白费,他赌上了自己的仕途,在文渊阁大学士、六部明公的注视下,突然开口。 这一声,需要何其大的勇气? 自至京师,他就听到了太多关于陛下的种种传闻,他愿意试一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读书人至高无上的追求。 此时的他,只能看到陛下那张颇为英气的侧脸,似乎有好奇,也有欣慰。 他紧张万分的说道:“陛下,臣有《九章算法比类大全》一书十卷,献给陛下。” 朱祁钰眉头紧皱,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你叫什么?” 他意识到了,这是一条大鱼。 吴敬俯首说道:“吴敬,浙江仁和人。” 朱祁钰了然,果然是一条大鱼! 胡濙猛地睁开了眼,抓着袖子裤管,紧走了两步说道:“陛下,天下大才多是恃才傲物,想来吴敬也是如此。” “有诗云: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昔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 这首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周公是周文王的第四子,两次辅佐周武王姬发伐纣,最终建立了西周。 胡濙完全没想到这吴敬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叫住了大明皇帝。 他不知道,陛下好杀人吗? 陛下对什么人最警惕? 自然是大明的这些官僚了,陛下都把京官扔进了官邸,还要每年抽水看看,到底哪条鱼不想活了。 科举取士,奉天殿内,大吼一声,一个刚科举完的士子,叫住了皇帝陛下! 这件事让所有的朝臣们背后立刻冒出了一层的冷汗,科举,为国选仕,怎么会选出如此不恭顺的人呢? 胡濙急的满脑门的汗,这于谦不在京师,劝仁恕,陈循又不大行。 他刚要说话,却看到了陛下转过了身来,脸上依旧满是笑容。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胡濙退下,他看着吴敬说道:“既然献书,胡尚书,带人把书送到泰安宫来。” “好了,都考了一天了,等待传胪大典便是。” “吴敬,是吧,很好。” 朱祁钰一向喜欢有骨气的人,无论这个人什么身份,有骨气的人一般操守都不会差。 群臣重重的松了口气,陛下并没有怪罪吴敬的不恭顺。 朱祁钰再次转过身来,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大踏步的走出了奉天殿内,若非群臣看着,他一定大笑三声。 大明是有很多数学家,吴敬恰好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数学家,他一声致力于对数学的继往开来,整理了历代算学。 《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就是对过往数学的一个汇总,对未来方向的一个探索。 承上启下。 但是这书和吴敬这个人一样,因为党政不断的景泰年间朝堂,明珠蒙尘。 现在这颗明珠,滴滴溜溜的滚到了朱祁钰的面前,还发着光,仿若再说,快把我捡起来吧! 钓鱼佬什么时候最高兴呢? 钓到巨物的时候!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一步步的离开了奉天殿,越走越乐呵,居然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吴敬要献的书,很快就被礼部送到了泰安宫;吏部尚书王直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了吴敬在浙江搞田赋税收的过往经历; 刑部翻了浙江的卷宗,确定了吴敬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没有作奸犯科的前科; 户部紧急把吴敬当年算的田税折银的账本算了一遍,确信此人并非贪赃枉法之人。 王文找了几个浙江道的御史,让他们对吴敬在浙江为官的过往,紧急的稽查了一番。 唯有工部尚书石璞看着忙来忙去的众人,感慨了一句:忙,都忙。 六部之中,兵部尚书于谦,去了山外九州督军,似乎只有工部对陛下没用。 没到傍晚时分,工部尚书石璞,就被喊去了泰安宫。 朱祁钰在批阅算科卷,写的都是满满当当,有几个考生拿算学题当申论在写,长篇大论。 批改起来并不复杂,一百五十多份算科卷,没多久就批改完了。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石璞恭恭敬敬的行礼。 朱祁钰笑着说道:“安,赐座。” “朕寻石尚书来,是有十卷书,看看是否对工部营建有用。” 十卷书已经被打开翻阅过了。 这书包罗万象,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类九大类,每一卷都以古问、诗词、比类三部分构成。 古问,自然是古代的种种问题; 诗词,是大明一种常见的解题思路的归纳总结,就如解余数问题的诗词一般; 比类,是大明眼下的问题,涉及的内容应有尽有。 吴敬的最后一卷书则是继往开来的开方,包括开平方、开立方、开高次幂、开带从平方和开带从立方。 属于纯粹数学研究范畴。 朱祁钰对这十卷书爱不释手,但是他还有批阅工作要做,他批阅完了,还需要给内阁,这件事可一点马虎不得。 这可是全国仕林分蛋糕的大事,也不好耽误。 石璞看了许久说道:“陛下,能不能借臣拿回去看啊,这眼看着要宵禁了。” 上次顾耀抗旨不遵,非要在宵禁之后去太白楼吃酒,吃酒也就算了,还十分嚣张的对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他是都察院的人。 顾耀三人的坟头的草,都三丈高了。 石璞也是心怀恭敬之人,自然不会违背宵禁。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用就行,我已经让三经厂雕版了,等到一个月后,这十卷书就可以大范围的印刷了。” “当然也可以先用活字印刷书,印几本,让群臣们先看看。” 朱祁钰对于如何提高计省的计算能力,一直比较头疼。 他虽然有《算术》的教科书,但那是给目不识丁的乡野百姓用的,顶多算蒙学。 他一直打算自己写一本,给计省的太监和宦官用的算学教科书。 但是他的确很忙,国事家事天下事,几次动笔,也因为一些事耽误了下来。 现成的教科书,现在就摆在了朱祁钰的面前,而且是极为成熟。 是吴敬十年来,在浙江盘算田亩税收,所见所想,几乎把整个大明最需要的东西,都写了出来。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打算在讲义堂再填一门课程,就是算学,但是在此之前,先让吴敬去翰林院任文林郎,负责国子监的算学讲学吧。” “兴安你记一下,回头提醒朕,别让朕给忘了。” 兴安从袖子里掏出了备忘录,刷刷几笔,便写了出来。 石璞看着那十卷书,他也是读书人,当然知道这十卷书,意味着什么,可是陛下说要雕版印刷,那他只能等一等了。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石璞面露难色,看着那几卷书,略微有些不甘心,但还是俯首说道:“臣告退。” 石璞带着的工部是六部之末,他还是离开了书房,即便是再抓心挠肺,那也得等陛下印出来,才能一窥全貌了。 朱祁钰已经将算科卷批完了,除了吴敬,全都不及格… 算学在大明是末学,不过没关系。 他是皇帝,只要他一声令下,国子监那帮整日里没事干的学生,就得学这东西,还得考。 牛不喝水?强按头便是,强扭的瓜他的确不甜,但是它解渴啊。 国子监有多少学生? 九千余名。 这都不是让朱祁钰最感到惊喜的地方,让他欣慰的是,大明学子的勇气。 朱祁钰好杀人的名声,从朝鲜到帖木儿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吴敬今天站了出来,大声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而且是献书阙下。 但是这依旧代表着大明士林的正气,还有极其微薄的一丝。 这一丝的正气若是引导好了,大明士林或许能变得更好一些。 其实不意外,毕竟能有于谦这样的臣子,说明大明朝还是有正气的。 泰安宫里灯火通明,朱祁钰在认真的研判着策问卷,朱祁钰会在策问卷上画“o”或“x”,画o越多,则代表此人的策问越符合朱祁钰的心意。 朱祁钰别的不管,主要管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奉天殿,奉天翊运,乃是国之公器所在,那不能找一堆屁股外的人坐进来。 汪美麟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交待了兴安几句,让陛下不要熬太晚,早些休息。 忙于国事的陛下,当然对大明上上下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就苦了这宫里的四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了,其中宫怨,几多哀愁。 争宠? 陛下见都见不着,怎么争? 第二百六十五章 放榜,授头功牌 汪皇后、杭贤妃、唐李贵人,有怨言吗? 并没有。 毕竟四个人也很热闹,平日里做做女红,聊聊家常,照顾下四个孩子,这日子也是繁忙的很,充实的很。 陛下是在忙正事,闲的时候,总会翻牌子的。 朱祁钰确实很忙,科举是国朝大事。 眼下朱祁钰手中有个考魔官员,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也是唯一的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名叫商辂(lu),现任翰林院侍读。 这个成就在大明有多么难以完成呢? 整个大明朝三元及第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黄观,一个就是商辂。 不过黄观是洪武年间的三元及第状元郎,他比较倒霉,作为建文朝重要文臣,他一力推动削藩和井田制。 黄观、方孝孺等人,在朱允炆英明神武的领导下,削藩雪到了太宗文皇帝朱棣的头上。 最后黄观和家人皆溶于水了。 黄观的三元及第的功名,还被朱棣给剥夺了。 所以商辂就成了明朝唯一一个三元及第,并且保住了功名的人。 朱祁钰对商辂没什么好感,因为商辂和徐有贞一样,是坚定的正统派,宗族礼法大伦、亲亲之谊的坚定拥护者。 但是他们的大伦讲的不如胡濙。 既然学问做得好,朱祁钰就让商辂在翰林院做学问去了,非要挤到朝堂上,说错话,不是和黄观一个下场吗? 最后被剥脱了功名,和家人一起溶于水,大家都不体面。 三元及第,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皆为头名,三榜魁首,解元、会元、状元,就是三元及第。 治学自然是一等一的,但是屁股坐哪头,那就说不准了。 一个学生要到奉天殿内考试,需要走多少路呢? 首先就是童试,考中了秀才,就可以不服劳役,见官不拜了,而且还可以给别人担保,担保别人考秀才。 非亲非故的为何要给别人担保呢? 因为有钱… 每个儒童找秀才们担保,是要给甘结费,方能在履历上写廪生某保,一个人要二两银子。 而且一个县的秀才也就那么十几个,大县,一次儒童考试就有数百人,这一人担保十几个人,就够一年的用度了。 这在县里都是体面人了。 还得接着乡试,乡试考过了才是举人,中了举,那可了不得,在整个府,那都是场面上的人! 范进中举,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 举人可以到京师参加会试,也可以直接做官,像海瑞、罗炳忠一样。 中了会试头名,叫会元,会试考完了,大多数功名都比较稳当,吴敬那种行为已经非常冒险了。 殿试头名才叫状元。 吴敬在贡院艰难的度过了三天的时间,他一直惶惶不安。 过了会试之后,贡士们,都会接到贡院里住着,等待放榜。 胡濙突然带着人冲进了贡院里,把每个人都扔进了盥漱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今天又要面圣了,要给他们沐浴更衣。 “快点快点!”胡濙催促着贡士们,领着他们向着承天门而去。 胡濙的精力极为充沛,他最近在医学之道,又有了精进。 尤其是太医院的陆院判和欣院判,两位院判在医道之上高歌猛进。 胡濙最近和陆子才、欣克敬走的比较近,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胡濙并不好奇陛下到底吃几碗饭,那是找死,胡濙有恭顺之心。 胡濙只是本着一个医学生的态度,在求教。 孔夫子曾言,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但是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胡濙可以。 他最近在给陛下准备万寿节的贺礼,他写了一本医学长卷,打算献于阙下,结果这书还没写完,奇书献于阙下的头功,就被吴敬抢了先。 胡濙生气吗? 一点都不,因为吴敬,就站在了胡濙的身边。 胡濙精神奕奕的说道:“某告诉你啊,不要紧张,陛下又不吃人。” “别听坊间乱传,你看你在奉天殿内,把陛下叫住,不仅没有坏事,还有还有好事发生。” “你抖个什么劲儿?” 吴敬是非常紧张的,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行为多么大胆,所以到现在腿还在打摆子,当时就是脑门一热。 但是似乎京师的朝廷上衮衮诸公,对吴敬颇为满意。 于谦不在京师,能劝得动仁恕之道,还有谁? 陛下不开心,他们日子就难熬,他们就得担心,会不会被拉倒菜市口。 陛下这几天,见到谁都是春风和煦,满脸笑容,可见吴敬献的书,让陛下颇为满意。 群臣们看着胡濙如此精神,就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这胡濙太健康了,这还得受多少年的委屈? 再看看胡濙的另外一侧,那个棉花一样满脸笑容的刘吉,就再次叹气。 哪怕胡濙走了,还有个刘吉刘棉花替补呢。 胡濙这精神状态如此良好,居然还找了接替他洗地的人!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朱祁钰坐着辂车来到了承天门外,他刚走到金水桥,承天门的大门就在鼓声中缓缓打开。 忠诚的锦衣卫们,当然不会让陛下等候。 时辰? 陛下什么时候到承天门,什么时候就是辰时! 朱祁钰来到了丹墀之上,他满脸写着高兴。 这几日他已经翻阅了一下吴敬的《大全》,它既是一门应用数学之大成的书籍,也是一本纯粹数学、基础数学的探索之作。 放榜的日子,在京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京营出京,勋臣之中,只有杨洪和英国公张懋到了殿前。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朕躬安,平身,放榜吧。” 陈循拿出了圣旨,大声的喊道:“景泰二年辛未科,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胡濙拿起了另外一份圣旨大声的喊道:“第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柯潜,福建兴华府莆田县军籍,福建乡试第三十名,会试第十二名。” 第一名的状元是柯潜,乃是福建人,福建打的千疮百孔,他还是军籍,从莆田而来,一路上几有艰辛? 朱祁钰对柯潜的文章赞不绝口,这个状元是名至实归的。 “刘昇…”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学子们挨个见礼,兴安将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赐给了这些学子们。 这一科中,文章做的不是那么好,但是很有才华的人,都已经进入了朱祁钰的观察名单。 比如余子俊、马文升、秦纮、杨守陈、林鹗、吴敬等人。 他们贤与不贤,自此之后,他们说了不算。 一共录取了多少人? 景泰二年辛未科,共计录取了二百零一人。 因为大明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冗官从来不是大明需要考虑的问题。 大宋的冗官问题,并不是因为科举,而是因为恩荫,整个大宋恩荫官超过六成。 大明沿袭元朝任子制,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受俸禄,称之恩荫生。 那你考不上科举,连个举人都考不上,那也不能做官。 这些个中举的士子们,颇为激动,但是朱祁钰却深知,就像是某兽世界、剑网之类的角色扮演类游戏一样,满级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做翰林。 剩余的进士们,首先就面临着第一此内卷,考庶吉士。 考上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做见习生,谋求翰林文林郎。 第二甲的进士,考不上翰林院庶吉士,就得到各部门观政,这个实习期,有长有短,有的不行就直接送回翰林院了。 第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则会别放外职为知县、推官之类的从七品官,开始养蛊的人生。 《卷》 大明的官场,就如同一个修罗场一样,他们穷尽一生的精力,最后才会站在朱祁钰的面前。 现在有多高兴,以后哭的就有多惨。 而且大明的朝廷上,还有一个喜欢钓鱼的大皇帝,就更惨了。 朱祁钰的赐席放在了中午,晚上这些进士们,有的忙。 在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时候,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吴敬,出班。” 奉天殿前,吹过了一股初夏的风,一片安静。 吴敬颤抖着站了出来,俯首说道:“学生在。” 现在吴敬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了,朱祁钰看着吴敬的样子,越看越满意,点头说道:“近前来。” 吴敬腿一哆嗦,陛下好杀人,天下人人皆知。 但吴敬还是颤颤巍巍的走上了丹陛月台,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朱祁钰笑呵呵的说道:“不用紧张,你既无贪赃枉法,又无作奸犯科,不必怕。” “你的书朕看了,可以称得上,推陈出新,很不错,朕心甚慰。” “一千三百多道非常现实的比例,可以应付多数情况下的财经事务了,朕已经命三经厂刊印了。” 兴安让三个宫人端着五百枚银币,还有一枚头功牌,银光闪闪的放在檀木盒子里。 吴敬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功赏牌,哆哆嗦嗦的说道:“陛下,这…这…这臣刚金榜题名,未建寸功,何德何能啊!” “臣惶恐。” 头功牌军将们有、工匠们、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有,官僚里面,只有于谦有枚奇功牌,李宾言有两枚头功牌。 吴敬说着就要醒三拜五叩之礼,朱祁钰笑着说道:“当得此赏,不必惶恐。” “朕希望你以后可以在算学一事上,继往开来,再建奇功!介时朕也不会吝啬恩赏。” 朱祁钰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不给朝臣们头功牌,但是他们一直没什么功勋,朱祁钰怎么放赏? 群臣本来都不甚在意,还以为陛下要表示一下大度,表示一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爱才之心。 但是他们看到了什么? 是功赏牌,而且是头功牌! 站在台下的朝臣,立刻眼都红了! 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说继往开来,再建奇功! 陛下的奇功可不是个虚指,那是实打实的奇功牌,金的,纯的! 那放在家里,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吴敬的《大全》值得一枚头功牌了,若是日后还有精进,得一枚奇功牌,也未尝不可。 “朕要用你的书,这五百枚银币,是给你的润笔费,辛苦了。”朱祁钰继续说道。 这一句辛苦,是朱祁钰真心实意的。 算学在大明士林里算是歧途,很少有人钻研,就是找那些历代的算学书籍,都是难上加难,更遑论更进一步。 吴敬十年如一日,这份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朱祁钰将一枚头功牌,别在了吴敬的儒袍之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朕任你翰林院修撰,侍经筵,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主国子监九千学子算学一事。” 朱祁钰判了算学卷,全都不及格,长篇大论,全是屁话。 只有吴敬的算学卷有数学思维,朱祁钰让吴敬负责翰林院的算学一务。 吴敬不是第一天在大明做官,也不是一直死读书,读死书的人,他考中举人之后,在浙江户部清吏司干了五年,又在布政司干了五年,负责田赋。 吴敬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官吏了。 柯潜站在台下愣愣的看着吴敬胸前的头功牌… 翰林院修撰,翰林学士掌院事、侍经筵,这三个之位,他也有,他是状元,这些官职都是给他的,但是…他没有头功牌。 朱祁钰对着群臣笑着说道:“虽然很多人在私底下说朕,薄凉寡恩。” 胡濙立刻高声喊道:“臣等惶恐。” 一干进士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官们早就对大皇帝的套路,了如指掌。 诚无德、朕就是亡国之君、朕薄凉寡恩之类的话一出,那基本上代表着陛下要训斥了。 帝一动,臣惶恐。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并非吝啬之人。” “朕不是不给官僚们功赏牌,做学问也好,做官也罢,各司其职,各安其命,天下泰安,那是本分。” “若有头功、奇功,朕自然赏赐,绝不吝啬。”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厉声说道:“可是朕从登基以来,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同榜、乡党、坐师皆为朋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讹言朋兴,群臣敌仇,门户之争固结而不可解!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遗害余烬,终以覆社稷以亡国!” 狴犴(bìàn)主刑罚,忠贞人士被扔进大牢里,好不容易有个能用的官,或者死在了流言,或者死于刀锯。 这士林之间的流毒,最终会倾覆社稷,导致大明的灭亡。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希望新科进士,能够持正守节,国进方才国泰,国泰方才民安,朕与诸君共勉。” “臣等谨遵圣诲。”群臣再次见礼。 鸡汤有用吗?没用。 熟知大皇帝性子的朝臣们都知道,陛下压根不是在喂鸡汤,而是在警告。 不听话? 顾耀坟头的草已经三丈高了。 鸡汤真的没用。 礼部赐宴之后,这些个进士们,去了燕兴楼,开始了奢华的鹿鸣宴。 鹿鸣宴,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小鹿们找到了鲜美的食物,会发出“呦呦”叫声,招呼同类一块进食。 这些进士们考中了,那还有没考中的同乡,就会举办同乡会,为那些没考中的举人们送行,祝愿他们下次科举,金榜题名。 乡党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 这鹿鸣宴多数选的档次都比较高,会在燕兴楼或者太白楼举行。 朱祁钰让兴安先去看看,这帮家伙的屁股坐在哪边。 从金榜题名这一刻起,他们就始终都要面对皇帝的鱼钩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福禄三宝 “今天给官邸的官僚放个夜,让他们去鹿鸣宴上,露露脸。”朱祁钰对着卢忠交代着他的钓鱼大计划。 新科进士,都是一群小鱼小虾,朱祁钰要钓巨物! 卢忠挠了挠头说道:“今天所有士子的请帖,都被京官给拒绝了,还特意交代了锦衣卫,不要给递拜帖的人放行。” 嗯? 朱祁钰愣了下说道:“朕还没说放夜,他们就拒收请帖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呢?” “连骑匆匆画鼓喧,喜君新夺锦标还。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多好场面,大家同中举人,进京考试,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多哀愁。” “快去让他们去参加,朕给他们放夜,让缇骑不要关坊门,让他们去请。” 鹿鸣宴,本来是个天然的鱼窝。 兴安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好好借着机会,摸查一下。 这可倒好,直接拒收请帖了可还行? 坚决不行! 卢忠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那臣去试试吧。” 卢忠带着缇骑来到了京师的大小时雍坊官邸,拿出哨子,用力的吹响。 凶犬立刻向着狗舍而去,有人专门查点了凶犬数量,卢忠才提着一个更夫用的锣,一遍走一遍喊道:“陛下敕谕,今日金榜题名,特放夜一日,谨防火烛。” 卢忠走过了大小时雍坊,看着家家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坊门开了,凶犬收了,很多书僮小厮冲进了官邸里,请这些朝廷大员去吃席,但是家家户户紧闭房门。 见客? 拜帖都不收。 能从地方上、翰林院内,卷到住官邸的实权京官,能上这个当? 放夜?不就是以鹿鸣宴打窝吗? 谁没见过一样! 上次中秋佳节就放夜,大家在家,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大明朝堂上有一个李宾言已经够了。 胡濙在家里奋笔疾书,但是天气已经晚了,他是个老人,入了夜,这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胡长祥摇了摇头,接过了胡濙的笔满是笑意的说道:“父亲,你来说,我来写吧,明日父亲再检查便是。” 胡长祥是胡濙次子,恩荫了一个不视事的指挥佥事,他的哥哥胡长宁,已经与世长辞了。 胡长祥想要参加科举,但是胡濙以自己六部之首,会让主考难做,不让胡长祥应考,胡濙说要等自己走了,才让胡长祥参加科举。 为了就是避嫌。 这眼看着父亲这位置稳如泰山,精神抖擞的样子,胡长祥也慢慢绝了科举的想法。 胡长祥已经四十五岁了,再参加科举,跟一帮年轻人搅和在一起,同朝为官,也不合适。 时人结说他父亲是个奸佞,时颇讥之。 可是自从他母亲逝世后,府里连继室都未曾有,何来奸佞二字呢? 胡长祥继续写着父亲未写完的医术。 他一边写一遍问道:“今天鹿鸣宴,父亲不去参加一下吗?往年父亲可都是要去的。” 江苏是科考重省,每年能录取二十多人,今年录取了将近三十人,和山东几乎并驾齐驱。 胡濙嗤笑了一声,摇头说道:“那是鹿鸣宴?吃个席,弄一生骚,我才不去呢。” “你也少掺和这些事,咱们家还恩荫了个锦衣卫佥事,左右有点俸禄,别折腾来折腾去,把我一把老骨头,再折进去。” “我可救不了你。” 胡长祥只能摇头,他连个功名都没有,怎么去参加鹿鸣宴? 他埋头写着书卷,他想了想说道:“孩儿现在文不成武不就,打算去太医院任职。” 胡濙是个礼部尚书,这是他第一身份,第二身份是个医倌,胡长祥没学会父亲做官的本事,但是这医术倒是继承了七七八八。 文不成,是父亲不让参加科举,武不就,那是没那个天赋,也不愿吃苦。 但是他医术好,如果可以去太医院任职,至少是个活儿,整天待在家里,还不如背着药箱去问诊呢。 “那是人去的地方?你不知道那是阎王殿啊!” 胡濙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不害怕吗?我每次去,都感觉那地方,阴嗖嗖的。” 胡长祥点头说道:“孩儿已经去过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解开了许多年的疑惑。” “那你就去太医院吧。” 儿大不由爹,胡长祥的医术,胡濙是知道的,太医院每年遴选,考个太医还是不成问题的。 “诶,儿知道,不提父亲的大名,省的给家门蒙羞。” “也没什么羽毛,不懂爱惜什么。”胡长祥笑呵呵的说道。 胡濙靠在了椅背上,嗤笑的说道:“朝堂上的事儿,你懂什么!你爹我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奸臣!只要陛下还要用我,那就没人动得了我。” 大明常青树,还是颇为自信的。 朱祁钰没钓到鱼,鹿鸣宴一群初入仕途的进士们,在皇权和臣权的对抗中,显得过于稚嫩了。 朝里的明公们一个都不参加,他们还要举办鹿鸣宴,这不是稚嫩,是什么呢? 指点江山,长篇累牍,全是废话。 远不如贺章的一句倍之,让人深醒。 而此时的于谦,压根就没参与到石亨率领的大军征伐之中。 于谦更多的是在点检粮草、火药等物的储存。 而粮草和火药的看管,都是由老营的军士们看管,即便是如此,于谦还是每日点检。 于谦在查陛下关注的民信局问题。 民信局的存在,极大的促进了大明的商贸发展,这种积极意义,是值得肯定的。 比如大同府同样有来自浙江等地的丝绸,还有福建来的茶叶,以及来自广州等地木制家具。 这些东西都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即便是在宣府,亦非罕见之物,以前的时候,于谦还能在宣府见到荔枝。 去年因为兵祸,商路断绝再复,荔枝看不到了,但是一些寻常的水果却并不罕见。 于谦请旨彻查大明假盐引的案子,已经有了点眉目。 这些假盐引,多数来自一个叫祁县的地方,这群商贾号称祁帮。 他们以贩售粗布、枣、潞麻、莫合、莺粟花起家,其中最重要的货物,就是后三样。 潞麻来自于西域,这些潞麻送到了南方,换取南方的茶叶、瓷器、盐、铁、丝绸等等,至河套,贩售至西域。 潞麻是什么? 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然后大小便失禁。 于谦手里拿着两种麻,一种是在大明非常常见的火麻,就是普通的麻绳、麻袋所用的火麻,细长且高,稀松分支长,节间中空。 另外一种,则为祁帮贩售的潞麻,脂多,多分枝而具短,节间实心,麻仁多食,则人可见鬼,狂走,久服则癫狂。 于谦对这东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远离。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东西吃了能见到鬼,那还得了? 但是服用麻仁,居然可以欣快,很多人服用麻仁成性,久服求之不得则癫狂,这是一种很恐怖的病症了。 莫合又是何物? 又称黄花烟,点燃之后,嗅味,则飘飘欲仙。 这玩意儿是最近祁帮新捣鼓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在于谦看来,太呛人了,人避烟火而不及,主动被烟呛? 但祁帮的这些生意人,做这些买卖的商贾都说,这东西卖的极好。 最后一种则是莺粟花,这东西,于谦认识,在唐朝的时候,就已经是西域贡品了。 乾封二年,拂霖国朝贡神物底也伽,就是由莺粟花压制而成。 在于谦看来,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乃是观赏植物。 这东西也是祁帮兜售的热门之物。 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合成福禄三宝,享之,则福禄不断。 于谦怎么都不觉得,这些东西,享用了能福禄不断。 这三样,根据商贾们说,在南方销路极广,那得是势要之家才能享用,而且数量并不是很多。 于谦感叹,商贸二字,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三样,到底是怎么样的机制,可以在江南地区大火,一花一叶,千金难求。 于谦的确不懂商贸,但是他懂政治。 大明的宝钞,到底是怎么变成了废纸一堆,甚至宝钞局主事,都已经十几年空缺,当今陛下不得不废掉纸钞呢? 是因为大明宝钞只发不收吗? 当然不是。 洪武九年,高皇帝下诏,户部官严禁收税时,挑拣钞之好恶,务必做到字贯可验真伪,即通行无阻。 大明宝钞,昏烂钞共计二十五种,各省设置烧钞库,每季,烧毁一次昏烂钞。 洪武十三年再设倒钞法曰:钞虽破软而贯伯分明,非挑描、剜补者,民间贸易及官收课程,并听行使。果系贯伯昏烂,方许入库易换。 大明宝钞可以用作交税,也可以把旧钞换成新钞。 但是洪武二十三年起,朱元璋就发现这换钞这制度,没法弄了。 洪武二十三年,出新钞,听任百姓倒换,五个月后中止。 因为大明的宝钞太多了,户部核定大明宝钞一共发一百五十万锭。 结果呢? 洪武二十三年,就有超过一千五百万锭的宝钞,要更换。 半年,换了三百多万宝钞出去! 这些多出来的钞,哪里来的? 但是当时高皇帝,一直打算迁都,他派出了朱标前往陕西,巡视陕西的同时,决定是否迁都西安。 朱标从陕西巡视归来,便开始生病,最终病逝。 这之后,高皇帝再也无暇顾及宝钞之事了。 于谦手中有一叠的以假乱真的大明盐引。 显然是有一帮人,把大明宝钞搞烂了之后,再次盯上了盐引。 于谦手里拿着一张盐引上面写着:「官发盐票」,上面写着由哪个地方发出,收到了多少粮食,等于多少斤盐,时间等等。 这是一张小盐引,等于淮盐二百斤,等于大同米一石,等于白银一两二钱。 于谦已经拿着给经年老吏看过了,这东西根本没办法分辨其中真假,以假乱真,只有对着阳光仔细辨认,才能确定盐引为假。 它的确是个假的,因为是于谦在市场上,用半石的粮食换来的假盐引。 民信局是有着极大的积极意义。 但是私印朝廷盐引,是什么罪名? 死罪。 于谦收起了那张盐引,他收集到的这些物品,都是要送到京师的证物。 过去的大明宝钞,到底是谁在私印,到底是谁把大明宝钞发的哪里都是?于谦不知道,也无从查起了。 但是,现在有人想用同样的办法,毁掉大明的盐引,这是确凿无误的。 俞士悦在江南重拳出击,不断的打击私盐窝主私发盐引,但是在山西,有一帮人,也在私发盐引,并且比江南的窝主还要猖狂。 “于少保,闹起来了!”岳谦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门外有百姓,聚集在了都司门前,大声的叫嚷,请求朝廷停止用兵。” “哦?”于谦站起了身子说道:“有趣,走,去看看。” 大明的百姓反对大明军队进军集宁,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大明的百姓反对这个?于谦不信。 但是这种离奇的事儿,就这么发生了。 于谦来到了都司衙门之外,果然看到了一群群情激奋的百姓,吵吵嚷嚷,看到了于谦出门,喧嚣声更盛了几分,人群之中还有人推搡。 朱祁钰为了保护于谦的安全,专门从京营里挑选了二百名校尉随行护卫。 人群推搡的时候,校尉的刀立刻出鞘,结成了鱼鳞阵,火铳、钩镰枪、长短刀,对准了这些所谓的百姓。 于谦嗤笑了一声说道:“雕虫小技。” 于谦不由的想起了当初在大兴推广农庄法的时候,偷袭他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明晃晃的刀片,还是吓人,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于谦笑着来回看了看说道:“来,你告诉我,谁给你钱让你来的?多少钱,就到都司衙门闹事啊?” 那人显然不认识于谦,但是他认识补子。 他们以为就是起起哄,没想到一个胸前补子是仙鹤的大员,走了出来。 那人呆滞的说道:“四十文…在那边。” 于谦吐了口浊气,挥了挥手说道:“岳指挥,把人群围住,把煽动者找出来,不在这里,也出不了万全都司,把人找出来,送京师吧。”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军节节胜利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加强对河套地区的控制呢? 谁不愿意看到大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呢? 当然是瓦剌人,瓦剌人肯定不愿意这一幕幕发生! 可是瓦剌人能够组织大明的百姓,聚集到万全都司的门前来闹事吗?显然不可能。 那是谁? 第二百六十七章 前方剑戟 身后毒蛇 万都都司现在兵很多,本来就是战时,城门落了锁,没过多久,那些煽动的人,都被悉数抓了起来。 于谦是兵部尚书,是征虏总督军务,但他不是法司,他不能审讯。 但是有人是法司。 此次前来万全都司的还有一名天子缇骑,三名锦衣卫千户,两百名锦衣卫的缇骑。包括了袁彬。 袁彬是锦衣卫的人,这次为了战功也来到了万全都司。 锦衣卫是法司,锦衣卫有稽查职权。 这些人被抓了起来之后,都被送到了天子缇骑的手中。 到了天子缇骑手中之后,很少有人不交代问题,除了那些想要用秘密保命的家伙之外。 缇骑很快的摸清楚了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祁帮渠家。 元末明初,号称被北渠南沈的渠家。 在渠敬信、渠于信、渠忠信三兄弟手中不断的扩大,沈万三为南京城建了城墙,耗尽了家财,但是渠家可是依旧风声水起,京营的范围越来越广。 比如于谦拿到手的莫合烟,就是从金帐汗国得来,在金帐汗国如同野草一样的莫合草,到了大明则价值千金,运到南方诸省,换得银两,再换成丝绸茶叶,运抵西域、金帐汗国。 一本万利。 路上丝绸之路,自从汉代便有,元朝的铁骑践踏了整个欧亚大陆,但是这条丝绸之路,却变得销声匿迹了起来。 它不运行了吗? 当然运行,只不过朝廷再也管不到了而已。 于谦吐了口浊气说道:“一应压送京师吧。” “征虏将军那边如何了?”于谦有些奇怪的问道。 石亨的军报倒是每天都有,但是却始终不见有什么收获。 岳谦小声的说道:“他们在等四勇团营,拿下了卓资山附近的敌人,才会从兴和出兵,与四勇团营合围集宁之敌。” 卓资山是河套三降城至集宁的必经之路,只有打断了集宁的救援之路,才能拿下集宁。 于谦看了许久堪舆图,满是疑惑的说道:“这卓资山地势并不复杂,如同桌子一样的山头,围困,炮轰,两三天就可以拿下了吧。” 岳谦十分郑重的说道:“武清侯的意思是,再耗一段时间。” “卓资山,乃是攻其所必救,只要拿下了卓资山,河套地区的瓦剌人便再无驰援集宁的道路。” “但是集宁的守军在兴和所被攻陷之后,就再不出战,集宁城坚,又紧邻黄旗海,水源充足,城中粮多,围困却无法攻陷。” “围困卓资,攻敌必救,方才有可能一击制敌。” 于谦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慢慢打吧,正好练练兵。” 大明一点都不着急,十二团营训练有素,行军张弛有度,并没有冒进,粮草充足。 唯独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尤其是野外作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慢慢打就是。 权当练兵。 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也好,还是诱蛇出洞定胜负也罢,瓦剌人在集宁这三万人,插翅难飞! 于谦的目光看向了集宁的方向,他隐隐有些不安的说道:“袁彬,带几个缇骑,前往右都督杨俊等处,告诉他,别只注意前方剑戟,也要小心提防,身后毒蛇。” 袁彬没有紧皱,但是领命而去。 袁彬带领了十多骑,领了三十多匹马,向着东胜卫而去,东胜卫很远,但是他们昼夜星驰,还是用了一天的时间赶到了东胜卫。 杨俊四勇团营,赶至东胜卫,粮食、火药囤积在镇虏卫。 东胜卫是扎进河套地区的一根钉子,孤悬在黄河之畔。 袁彬见到杨俊的时候,杨俊并没有在归化-卓资山战线上,而是在东胜卫。 “何意?”杨俊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不只是瓦剌人吗?” 袁彬将在万全都司的所见所为,一五一十,十分周详的告诉了杨俊。 “杨都督,切勿大意啊。” 杨俊满头冒汗,他低声说道:“镇虏卫乃是老营在看管,倒是无碍,但是东胜卫…” “轰!” 杨俊在说话的时候,被一声震天的爆炸声给打断,中军大帐也被震的嗡嗡作响。 杨俊、袁彬等人走出了大帐,就看到了西北方向漫天的火光。 爆炸声,从东胜卫的屯集军备之地传来,漫天的大火将整个天空照的通红。 巨响声中,天空丝状、潮状的无色乱云横飞,有大而黑的蘑菇、灵芝状黑云团团升起,黑烟滚滚若是群魔乱舞一般。 刹那间天昏地暗,尘土、火光飞集,仿若是天崩地陷一样。 “走水了!”无数人在惊呼。 杨俊吐了口浊气说道:“袁指挥,请你带人前往镇虏卫,小心看护四勇团营大军粮草,这里交给我了。” 东胜卫本就是扎进河套地区的钉子,这里频繁交战,他自然是甲不离身,他用力扣上了自己的兜鍪,指挥着大军灭火。 “你自己多小心。”袁彬看了看天边的黑云说道:“敌人决计不是仅仅放火那么简单。” 杨俊扣上了面甲,笑着说道:“倘若敢来,定让他,有来无回!” “勇敢营、勇武营、勇效营、勇鼓营各营团指挥使何在!” 一个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报!不明骑卒从西北方向而来,烟尘滚滚,敌军人数不明。” 杨俊吐了口浊气晃动了脖颈说道:“来得好!省的我大军前去草原寻找!” “全军出城,准备迎战!” 巨大的爆炸,炸开了东胜卫的一个缺口,缺口很大,虽然大火在慢慢退散,但大明军队的火药,全部被炸毁。 粮草并没有放在火药之侧,粮草依旧充足。 谁点燃了火药库,对此时的杨俊而言,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打赢这一战。 烟尘滚滚,瓦剌人有多少人,杨俊并不清楚,但是他让人打开了其余三门,留守在东胜卫的三万余人,从三门而出。 斥候如同满天星一样散了出去,马蹄阵阵,再无了踪迹。 轻骑化整为零散在了草原上,开始对着来犯的瓦剌人,不停的进行火铳射击,在火药消耗一空之后,开始和瓦剌人对射弓箭。 大明的新式火药威力极强,射程更远,但是瓦剌人长弓吊射,也是水平极高。 这种纠缠说不上谁胜谁负,但是显著的阻拦了瓦剌人,对东胜卫的冲击。 杨俊并未上马,而是带着两路步战,每三千人汇聚成了一个方阵,共计四个方阵,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汇聚而成。 方阵名曰平虏方阵。 军士们将一道道铁锁链,挂在了武纲车之上,随后快速结阵。 方阵共计四面,组成了外围壁垒,每面三十辆武纲车,分前哨、后哨、左哨、右哨四面,每面十队。 五人为火铳手在拒马后边开枪;五人为长枪手在铁锁链外面蹲坐举矛;五人为弓箭手在铁锁链后边放箭;两边队长、贴长各一人举旗帜站定指挥。 与敌人交战时按射程远近依次投射,八十步距离内火铳手开枪;五十步距离内弓箭手放箭;当敌人即将突进到十步之内时,弓箭手、火铳手一次齐射催敌锋锐。 然后长枪手起身杀敌。 大明军队阵中为三千营骑卒,在方阵中心,为中军。 分前部、后部、左部、右部四面,在步兵与敌军缠战的时候,作为主要杀伤力量伺机出战。 号角声轰隆隆的响起,战鼓声如同春雷一般在战场上炸裂开来。 杨俊所在战阵,在最前方,他大声的说道:“轻骑,退!” 一个巨大的朱红色的牙旗,在中军大撵附近挥动,这是在告诉与敌人纠缠的轻骑,我军已经布阵结束,可以脱离纠缠。 三个大阵开始了缓缓推动,瓦剌人却没有任何的停顿,如同一股巨浪,像大明的军阵拍去。 牙旗再起,这次是明黄,外壁的各队队长看到了明黄,高举手中角旗,用力的挥舞而下。 面向敌军的武纲车并非单纯楯车,车上放着一架架大将军炮和子母炮。 卓资山乃是山地,炮兵行动不便,而且没有存放火药的地方,所以火炮多数都在东胜卫的武纲车上屯放。 轰鸣的炮火声不断的响起,炮弹带着啸声,砸在了瓦剌人冲锋的路上,人仰马翻。 在敌人接近八十步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火铳手开始了射击。 战场上硝烟弥漫,瓦剌人的铁蹄声震天动地,地动山摇一样的冲向了大明的军队。 瓦剌人完全没有想到,在炸毁了大明军队的火药库之后,大明还有这么多的火药,可以放炮,可以放火铳,他们的弓箭射程,在八十步外,完全无法有效的射杀敌军。 骑卒中间有瓦剌人、哈密人等构成的步战队,在密集的炮弹、铅子、火药之下,如同夏收的麦田一样,一排排的倒下。 步战终于冲进了五十步的时候,箭雨如同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瓦剌人的哀嚎声更加密集。 冲到了十步之内,却是面临着又一轮的摧敌齐射。 之后大明骑兵从阵中鱼贯而出,长枪手高举手中的拒马枪,不停的收割着瓦剌人的生命。 瓦剌人在冲锋的路上,被轻骑阻拦了一下,冲锋速度就开始减缓,被火铳、弓箭快要射成刺猬,在大明骑卒出阵之时,瓦剌人终于开始溃散。 但是杨俊并没有给他们溃逃的机会,因为出城的时候,本就是三股兵力,两股结阵,有一股已经绕到了敌军的后方。 杨俊的想法非常简单,不仅要击溃敌军,还要彻底消灭来犯之敌! 伯都是此次征战的瓦剌人首领,他和奸细约定好了,在爆炸声响起后,奸细在东胜卫城中制造骚乱,瓦剌人全速冲进城池之中,展开巷战,最终夺取东胜卫。 但是万万没想到。 大明军在剧烈的爆炸之后,丝毫没有慌张,而是快速组织了军队出城迎战。 伯都此时想要撤军,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大明军的最后一股军队,已经和轻骑兵形成了合围,将他的军队,团团包围。 武纲车勾着铁索,慢慢的形成了围剿之势,伯都见势不妙,带领怯薛强骑,开始冲阵突破了最薄弱的轻骑阵,三五百骑兵奔着东受降城而去。 大明军队在面对突发情况时,急速的反应,给伯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伯都拍马狂奔,但是身后追兵不断,箭矢铅子呼啸而过,伯都的甲胄上插着两枚箭矢,好在入甲不深。 “该死,就不该听那群人蛊惑,主动攻打东胜卫,这哪里是一块肥肉,分明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伯都冲进了东受降城的城门之后,也不管背后有多少的溃兵,直接让守城军士关闭了城门、拉起了吊桥。 “韩政呢,让他来见我!”伯都大怒。 韩政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进了东受降城的恭宁王府,依旧是笑容满面。 伯都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用力的在韩政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依旧是不解恨,用力的一个头槌,磕在了韩政的脑门上。 “砰!” 伯都指着韩政愤怒的说道:“一万五千人,全军覆没!五千瓦剌精兵,只有不到三十骑兵,跑回了东受降城!” “这就是你的妙计吗?炸毁东胜卫的火药库,然后趁乱杀入城内,若是杀掉四勇团营的杨俊,则大明必退!” 韩政依旧晕晕乎乎的,但是他还是俯首说道:“这策有问题吗?” 伯都连点了数下,最终泄了气说道:“策,并没有问题,是个好策,你的人也不错,他们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 “但是大明军非但没有乱了阵脚,还出城迎战!” “你知道他们像什么吗?” 韩政被磕了一下脑门,晕乎乎的劲儿依旧没过去,疑惑的问道:“像什么?” 伯都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手举着空中挥动了几下说道:“像大明军!” “对,没错,就像大明军队一样。” 大明军队不像大明军,该像什么呢? 韩政一时间有点迷茫,伯都的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过于巧妙,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赶忙说道:“东胜卫失利没关系,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逼迫明军退兵的手段不止一个。” 第二百六十八章 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杨俊坐在战场上喘着气,他很累,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是这仗是他这辈子打的最仓促的一战,根本没有任何预警,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 袁彬的提醒不能说迟,但是他还还没来得及布置,火药库就炸了,烟尘滚滚中,瓦剌人奔袭而来。 杨俊为何选择出城作战? 因为奸细四处纵火,城中乱成了一锅粥,不过好在,掌令官们及时出动,将奸细尽数击毙、抓拿,大火并没有殃及到粮仓。 但即便是如此仓促应战,大明军队枕戈待旦的训练了二十个月的成果还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有些慌乱,但是已经做得比杨俊想象中的更加完美。 大明军队像什么? 像大明军。 像极了当初的大明军的实力。 他们英勇善战,临危不惧!即便是突如其来,但表现依旧堪称精锐之师。 当得赞誉! 于少保曾经评价,当世能战者三,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年迈,卸甲归田,守着讲武堂,将自己一辈子的对敌经验告诉了所有军将。 杨俊,对得起于谦对他的赞誉。 “副将军,来喝口水。”征虏副将军参赞军事、吏科给事中林聪将一壶水递给了杨俊。 林聪是正统十年的二甲进士出身,这次仓促应战,林聪也披甲作战,没帮倒忙,枭首一级,用火铳瞎猫碰到了死耗子,杀了一敌。 “嘿嘿,这次林某也有一块头功牌了。”林聪满脸笑意的看着天边的残阳,吐了口浊气。 大明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将没有咽气的敌人尽数补刀,各掌令官奔走,将军功登记造册。 “我们现在直扑东受降城,伯都此时已经成为了惊弓之鸟!定能一战灭敌!”杨俊卸掉了笼手,指着东受降城的方向,大声的说道。 林聪一直憋着笑,最终忍不住,长笑起来说道:“副将军,你还有力气吗?” 大军作战了将近四个时辰,才将敌人尽数杀死俘虏,哪有力气再战? 杨俊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我又不是武清侯石总兵,哪有什么疲兵再战的能力?” 武清侯带的四武团营,依旧是大明军的标杆,疲兵再战,那是何等的实力? 杨俊捶打着酸痛的腿,笑着说道:“这次打完了,希望陛下能赏咱个伯爵,咱也封个爵玩玩。” 说到这里,杨俊的脸色有点灰暗,他的父亲已经是昌平侯了,按制不得一门数封,而且他父亲,已经报了嫡子杨杰袭爵了。 林聪也不知道如何宽慰,看着天边如血残阳,笑着说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杨俊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这谁说的来着?东汉那个马援?” 林聪点了点头说道:“陛下不太讲规矩的,你是家中庶子,但是军功在身,又有何惧?又不是外戚,封伯封侯,乃是理所应当!” 太阳慢慢的落下了山,火烧云像是点燃了整个西方的天空一般,而此时的袁彬,不顾疲惫赶到了镇虏卫。 袁彬认真的检查了镇虏卫的营防,又找补了些容易失火的地方。 袁彬站在火药库之前,这里的火药库比东胜卫可要多的多,若是这里炸了,那这一路,只能草草撤军了。 无法站稳卓资山,那就无法对集宁形成合围,大明军这次只能无功而返。 他站在火药库之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东胜卫的火药库是怎么炸掉的? 杨俊难道名不副实吗? 东胜卫的胜利消息,已经传到了东胜卫,杨俊显然名副其实是大明善战名将。 那么东胜卫的火药库到底是怎么炸掉的? 袁彬想到了一个可能,他面色巨变,立刻大声说道:“取几个大缸来,在火药库周围绝地三丈,将大缸放入其中!” 大明军队进退有据,火药库粮仓这些地方守备极为森严,等闲人等别说纵火了,靠近一步都有可能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未有天火,那只有地底了。 三丈深的洞很快就挖好了,袁彬顺着滑索跳进了缸内,几个缇骑见状,也跳了进去。 缸内静悄悄,但是袁彬依旧怀疑,他一直屏气凝神的在等待着。 终于在所有人打算要放弃的时候,袁彬还是听到了动静! 似乎有人在掘地。 一个缇骑顺着绳索,蹬着坑壁就爬了上来,大声的说道:“我这里有动静!” 随着缇骑认真的辨别方位,终于确定了,的确是有人在挖地洞。 袁彬等人朝着地动的方向挖去,声音越来越明显。 他本来就是打算试试看,并没想直接找到对方地洞,但是显然运气很好。 没过多久,袁彬就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他拿出了一枚银币放在了嘴里,他身后的缇骑们,有模有样。 没过多久,袁彬便挖通对方的地洞。 地洞仅仅一人高,两人宽,两个小厮在交谈着,袁彬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一个小厮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了没?副将军打了个大胜仗!火药库都炸了,还赢了,太牛了!” 另一人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可不是吗?要我说咱们在这挖地洞,就是刨祖宗的坟头,但是家主要咱们干,咱们能不干吗?” “要不咱们跑吧,京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汰招人吗?受这等气作甚?前线打仗,我们在这,刨地道奔着火药库而去!” “孩子老婆不要了?唉。” “唉。” 地洞里传来了重重的叹息声。 袁彬带着人小心的摸了过去,抓住了推土的车,将嘴里的硬币拿了出来,笑着说道:“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鬼啊!”小厮差点被钻出来的袁彬给吓死! 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就跟鬼一样。 袁彬带着两个小厮上去,交给了缇骑去审问,老营的军士们,自然会把所有人抓捕。 而且很多工程营的军士们,已经围着火药库挖起了堑壕,而且火药库内,每三步一岗,配长短兵巡防,万无一失。 袁彬看着一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家伙,吐了口浓痰:“一群狗东西,要不是爷打仗,定要带人把你们满门押送入京!” 是祁县渠家人。 袁彬吐了口浊气,看着天空的星星,有点呆滞,他不是在思考什么,他只是有点累了。 从万全都司直奔东胜卫,再到镇虏卫一路换马疾驰。 他看着堑壕挖好,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儿,猛地躺在了地上,呼呼的睡去。 老营,是大明十二团营之前京营留在京师的两万人,十二团营称呼原来京营的老兵叫老营人。 老营人是整个战场上,对瓦剌人恨意最重的一群人了。 是夜,韩政和伯都,一直延颈东望,希望可以看到漫天火光,但是很可惜,他们并未如愿。 伯都一甩袖子,离开了城头,临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道:“贰臣贼子果然不可靠!” 只有韩政一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得手了才是。” 韩政不知道,他联系的那些奸细,已经被袁彬悉数抓获了。 韩政重重的叹了口气,鬼蜮伎俩,终归不是道,只是术罢了。 在东胜卫火药库爆炸的情况下,瓦剌人带着河套汉儿、瓦剌、哈密军,都不能打败大明军。 企盼着再打出土木堡之变的瓦剌人,俨然是白日做梦。 首先,大明皇帝还在京师,这就抓不到… 次日的下午,于谦收到了来自东胜卫和镇虏卫的军报,眉头紧皱了许久,舒展开来,令人送到京师。 于谦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兴安那动不动就砸下了的天火、地陷、陨石、海啸,哪里比得过战场上,这些糟心的事儿呢? 陛下对贰臣贼子极度痛恨,甚至要凌迟处死,方解心痛之恨。 他们算是人吗?不算是。 既然不算人,那为什么要和一群不是人的东西生气呢? 于谦走出了万全都司府,继续这每日的巡查。 万全都司,当初杨洪重新修缮过一次,他还是让人挖了堑壕,埋下了数个大缸,防止有人打地洞,当土耗子。 朱祁钰收到了于谦送来的最新战报时,人在讲武堂,正在和杨洪讨论边关战事。 朱祁钰一拍桌子,愤怒的说道:“找死!” “卢忠,派一骑天子缇骑,带一千锦衣卫,前往祁县,将祁县渠家一网打尽,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反了天了!” 杨洪本来想劝一劝,但是左思右想,还是不劝了。 这有什么好劝的呢? 不过是一群不知天命的蠢货罢了。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莫气,杨俊疏于防范,理当重罚!” 杨俊虽然赢了,但是东胜卫的火药库还是被人给点了,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杨俊疏于防范,才导致了敌人的可乘之机。 若是提前想到地道之事,还又这等危机时刻? 朱祁钰摇头说道:“东胜卫弃置二十余年,仅冬天派出大同左卫两千,接纳投献之人,有人经营,甚至比大明军还要了解,那也正常。” “而且东胜卫火药库究竟是挖了地道,还是本就有地道,这件事尚未可知,到底怎么炸的,还待前线查补。” “如果本来就有,那杨俊就是土行孙,也防不住啊。” “战场千变万化,谁能预料到敌人,会有怎么样的阴谋诡计?” “打了胜仗,责罚主将,没有这般道理。” 最主要的是杨俊赢了,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这是一般的公理。 “报!”一个职方司主事跑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 “东胜卫陈情,火药库爆炸,乃是有奸细作乱。” 朱祁钰拿过了战报,看了半天说道:“这群家伙,真的该死!怎么没炸死这群人呢?” 东胜卫可不是只有十二团营,还有大同左右卫军,纵火点燃火药库的居然是大同左卫的一名百户,当天负责巡查火药库,带了明火。 此人姓渠,已经被押解进京了… 而且被抓获的奸细,不止一人,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在城中纵火,被擒。 杨洪接过了军报,叹了口气,他其实多少知道一些晋商的狷狂,毕竟他在开平卫戍边多年,这些人贩卖军机、向草原都是钢羽火器等物,这些事情,他多少有所耳闻。 “朕从来不是不许任何人发财。”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但这些算人吗?” “他们做的什么生意?潞麻、莫合烟、莺粟花,这些若是作为药材,送到惠民药局出售也就罢了,他们拿去谋财害命!” “大明军在前线打仗,他们在做什么?在后面扯后腿吗?想要大明军队撤退的心,比瓦剌人还要重!” 朱祁钰不是不允许个人奋斗、个人发财,他也授勋,给了杨洪昌平侯,给了杨洪世券,还给了石亨武清侯,此战之后,也会赐下世券。 贩售大明军机、提供火药箭羽、甚至还亲自下场,纵火、挖地道等等不法之事。 这是奔着灭族去的! 卢忠领命而去,陛下的怒火冲天,若是不及时平息这股怒火,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朱祁钰坐下,深吸了口气,闭目养神。 国家是什么? 恩格斯说,为了使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 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 朱祁钰就是那股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 所以他在缓和冲突,减少土地兼并,减少无地的游惰之民、末作之民,扩大国家财富,维持秩序,维持稳定。 也就是胡濙所说的那句:民进则国进,国进则民强,民强则国泰,国泰则民安。 国家强盛,大家不是一起发财吗?日子都好过。 国家衰弱,大家都要会破产毁家!日子都很难过! 这不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吗? 难道起于阡陌的百姓,最先杀死的不是他们吗? 有些钱,只能他们来赚,朝廷不可以,皇帝也不可以。 孔府如此,晋商亦是如此! 他们过惯了好日子,习惯了作威作福,僭越公权,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片天,那就是大明皇帝! 一个兵部主事又噔噔噔的跑了上来,俯首说道:“参见陛下,前线传来战报,集宁的瓦剌人跑了!” “跑了?”朱祁钰拿过了军报,看了许久,夜不收探查到的情报。 集宁的瓦剌人的确是跑了,昨天还一副死扛到底,今天就直接狼奔豕突的溜了。 “他们之前不是说要誓与集宁共存亡吗?” 第二百六十九章 瓦剌人留下的烂摊子 瓦剌人在兴和所丢掉之前,是准备抵抗到底的,但是兴和所一战,阿剌知院认清了现实,借着渠家四处点火,大明视线转移的时候,瓦剌人转进如风跑到了东受降城。 “陛下,集宁不好守。”杨洪说了一个事实。 他指着堪舆图说道:“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太重要了,一旦卓资山失守,集宁的大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他们逃跑,也是明智的选择。” 朱祁钰多少明白了点文皇帝的无奈,朱棣大军出塞,敌军压根就不跟你打,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要在瓦剌人逃跑之前占领集宁,就像在法兰西投降前占领巴黎一样的困难。 撤退转进其疾如风,迂回包抄其徐如林。 朱祁钰肯定了杨洪的想法,点头说道:“他们依旧在试探大明军队的进攻意图,他们依旧不肯放弃阴山之下的河套平原,他们依旧想要依靠城池据城而守,但是朕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 “河套不是他瓦剌人的长生天应许之地,那是汉土!一点都不能少!” “可以让大军全面夺取集宁、卓资山沿线,巩固战果之后,向河套平原推进了。”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黄河携带着大量泥沙从黄土高原,流向下游,而下游地区则是平坦的华北平原。 至三门峡后,落差变小,黄河流速放缓,泥沙开始沉积,加之下游两岸长期人工筑堤束水,导致了黄河下游河床,高于两岸地面数米,形成实质上的地上河。 什么是地上河?就是黄河的海拔,其实比开封的双铁塔还要高。 稍有触怒黄河这条巨龙,黄河就会在华北平原上,神龙摆尾,造成一片黄沙泛滥的区域,被称之为黄泛区。 卓资山是阴山的余脉,控制了卓资山口,进可入河套,退可以据险守备,以图再进。 朱祁钰打集宁的目的就是彻底占领河套平原,加强对河套平原的统治,瓦剌人的想法,完全是幻想。 他作为大明皇帝要定下大明军队的战略决心,自然是不满足收复云川卫、宣德卫(凉城)、卓资山、集宁。 大明需要更进一步。 杨洪点头说道:“可以让大明军稍微休整一番,然后准备进军河套地区了。” 杨洪的表情非常微妙,他年少的时候承袭了父亲的开平卫百户,镇守在了开平卫,那时候,是永乐元年。 从永乐元年开始戍卫开平卫以来,亲眼见证了大明军队出塞,又亲眼见识到了大明弃置塞外诸卫,亲眼见识到了瓦剌人侵占了河套之地,也亲眼看到了土木堡之变,亲眼见到了京师之战。 现在,他又亲眼看到了大明军队攻城略地,再次占领了集宁附近的城池。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他这四十多年的戍边,大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大明似乎走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死循环之中。 这次又会有怎么样的不同吗? 杨洪希望有点不同的事儿发生。 杨洪有些好奇的问道:“陛下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愤怒?这东西也就是商帮在折腾,而且规模并不大。” 朱祁钰为何对福禄三宝如此的抵触的呢? 因为他是后来人,切实的知道这东西,朝廷一旦不打击,就会泛滥成灾。 朱祁钰坐下说道:“利一成,则青黄可分;利二成,则垂涎三尺,利五成,则火中取栗。倍利,则目无法纪,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胡濙的三倍利的三,表示多的意思。 朱祁钰发现胡濙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好用了,这总结很到位了。 “福禄三宝,显然不止倍利,他们目无法纪,无法无天,此物牟利极多,商帮他们聚集在一起,目的就是逐利,一旦发现利润丰厚,就会种的遍地就是。” 福禄三宝的潞麻、莫合烟、莺粟花,大明显然没意识到这些东西泛滥成灾的后果,但是朱祁钰却知道,这玩意儿…真的可以亡国。 他虽然天天自称亡国之君,但是不打击这些,怕是大明真的就亡国了。 说起亡国之君,他自然想起了老歪脖子树上挂着的崇祯皇帝,他想到了鞑清,那一杆杆的大烟枪。 老奴酋在李成梁的帮助下,不断的扩大着自己的地盘,最后书七大恨伐明,在宁远城碰了一鼻子的灰,最终病逝。 黄台吉在****代善的帮助下,登上了汗位。 崇祯年间,其实后金、清廷,政权并不稳定,但黄台吉曾经三令五申,下旨禁烟,就是莫合烟。 入了关之后,钦定鞑清律例中,鞑清也有明文规定。 「凡紫禁城内及凡仓库、坛庙等处,文武官员吃烟者革职,旗下人枷号两个月,鞭一百。民人责四十板,流三千里。」 大明的不产烟土,就连淡巴菰都是从东南亚传来,这些烟土哪里来的? 崇祯同样也禁烟,甚至出现了明文的嗜烟者死。 连崇祯都知道禁烟,如果朱祁钰不禁,那还不如找根绳挂歪脖子树上,让崇祯挂无可挂。 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相传,万历皇帝的宫里,就有这福禄三宝。 如果说大明物产丰富,那为何连后金、鞑靼都遍地都是? 甚至惊动了崇祯和黄台吉禁烟呢? 显然这背后,有人在大力的推动着烟土。 果然,如果说货币来到世间,在一边脸上带着天生的血斑,那么,资本、商帮,他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福禄三宝,就是他们的肮脏。 朱祁钰摇头说道:“福禄三宝,如果用到正途上,肯定是受益良多,但是用到了逐利之途,那就是遍地都是,连种土地的粮地,也会被他们用来种植这俘虏三宝,非朕之所愿。” 朱祁钰并没有多谈福禄三宝对人身体上的危害,而是简单说自己不愿意看到,百姓们舍本逐末。 研究这三种东西对人体的危害,是太医院的事儿。 等到锦衣卫抓拿到了祁帮,送进太医院之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自己种的烟土,自己吃好了。 杨洪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堪舆图愣愣的出神,他并不关注祁帮这群家伙,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他更关心,大明军此次出塞,到底和文皇帝的亲征有何异同。 相同点,他已经看到了,那就是大明军队极其悍勇。 那不同点呢? “昌平侯,下次盐铁会议,一起参加吧,讨论如何开发河套地区。”朱祁钰看出了杨洪的疑问,笑着说道。 他当然准备好了如何开发河套地区 杨洪点头。 石亨带着四武团营来到了集宁城的时候,目瞪口呆的看着集宁的满目疮痍。 集宁本身就是土城,围不过二十里,土城墙依旧在,但是城内却是火光一片。 瓦剌人的确是跑了,但是他们跑的时候,把整个集宁付之一炬,火光点亮了半个天空。 瓦剌人没有和集宁生死共存亡,他们选择了毁城离开,通过卓资山,跑到了东受降城与伯都会合。 守不住就毁城?这是什么人才能干出来的天大蠢事? 城中大火,四武团营只好驻扎在了城外,等待着火光退散。 瓦剌人当然可以逃跑,但是聚集在瓦剌城的百姓,则是遭了大难,他们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烧毁,除了歇斯里地的逃跑,却是毫无抵抗之力。 石亨看到了人间炼狱。 太医院是一种绝对的理性,那眼下的集宁,就是绝对的暴力。 大火漫天,百姓们仅剩下的粮食和财富都被瓦剌人抢夺带走,甚至还有可能发生了屠城。 瓦剌人知道集宁守不住了,在离开之前,先自己劫掠了一番,随后才西逃。 瓦剌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于谦带着校尉,拍马赶到,他勒住了马匹,呆滞的看着集宁的漫天大祸,瓦剌人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放过吗? “于少保。”石亨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满是无奈的说道:“这就是一群劫匪!他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给我们!阻拦我们进攻的步伐!” “就像是杜充掘开了黄河,阻拦金军南下一样!” 于谦却是满脸笑容的说道:“那武清侯以为,阿剌知院应该如何?” “他们应该散尽资材,然后和百姓们依依惜别,痛哭流涕,指责大明军队暴虐,致使他们失去了家园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才是真正的烂摊子啊,现在他们把所有的恶事都做了,这是把自己在集宁地区的根基,全都毁的一干二净了。” “这民心向背,岂不是天命尽在大明?简直是愚蠢。” 石亨一愣,这可是毁城,多少人家破人亡,换个角度理解,短暂阻拦一下大明军队的步伐而已,而且真的能够阻拦吗? “高,还是于少保高,百尺那么高!”石亨点头说道。 于谦并未下马,看着那漫天的火光说道:“某听闻,李宾言在密州市舶司营建市舶贡舶,营建船厂,那些孔府留下的旧物,反而成了累赘,需要尽数拆毁。” “这集宁也是一样的道理,烧了也好,省的我们自己毁掉了。” “去官山议事台看看?” 石亨点头说道:“走,去看看!老早就想去看看了,听说那是蒙兀人的圣地!” 官山议事台依旧如初,瓦剌人走的时候,并没有毁掉官山议事台,舍不得。 这是他们的祖宗荣光。 这里的九十九泉环绕,依山傍水,风景极为秀丽,甚至还有奴仆瑟瑟发抖,显然瓦剌人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他们。 这些都是普通人,在经过了盘问之后,他们会服役五年,随后恢复自由身。 于谦漫步走上了议事台,这里有两殿四庑(wǔ),于谦勒马,看着正殿的牌额之上。 两侧有对联:英风亮节同炳寰区,忠义神勇文武双全,牌额上写着英烈忠武。 这地方已经十分的破败了,顶上的琉璃瓦年久失修,房门上的窗纸早就不见了踪影,朱红色的殿柱满是斑驳,罗幕早就成为了一缕一缕,艰难的挂在房梁之上,显然是走的时候,极为匆忙。 于谦了解瓦剌和鞑靼人之间的矛盾,算不上血海深仇,只能说是不共戴天。 里面供奉的是忽必烈一脉的雕像灵牌,瓦剌人对他们能上心才是怪事。 不拆都是深明大义了。 于谦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这里适合做前军指挥部,把这些灵位悉数拆掉就是。” 官山议事台,地理位置极佳,在卓资山和集宁的中间,进退有据,可以指挥前线作战,也可以顾及到后方重建之事。 “拆掉啊?”石亨呆滞的问道。 于谦点头说道:“拆掉吧,彼时不拆,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拆,是因为到了拆的时候了。” 高皇帝为什么不拆?文皇帝为什么不拆? 元儒忠义之士,何止是绝食自尽而亡的郑玉、念念不忘中原消息的马玉麟、以石击脊风痹不入仕的陈达、断指明志的夏伯启叔侄。 还有写出《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被朱元璋誉为:「大明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宋龙门,所叙危素之行事,悉用至正纪年,不用干支。 在给前元衍圣公孔克坚写墓志铭的时候,宋濂也用元朝的年号,至正二十八年。 至正二十八年,是洪武元年,在大明朝当官,宋濂居然用至正年号,这是有恭敬之心吗? 还有前元旧臣张昶,更是明目张胆在朝堂上表示,吾仍思归故土也。朱元璋大怒令都督府查问,张昶留下八字: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朱元璋盛怒,将其杖毙。 这都八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正如于谦在讲武堂对陛下说的那样。 当初太祖高皇帝受的那些委屈,是为了天下。 现在大明皇帝不受这些委屈,也是为了天下。 江南豪族无不怀念前元,为何? 因为前元宽纵。 前元对江南地主统一使用一本于宽的政策,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管,甚至连赋税都不管… 所以,都说太祖高皇帝残暴,太祖高皇帝为什么挨骂?因为大明什么都管。 于谦转了一圈,笑着说道:“武清侯啊,咱们俩的梁子也该了结一下了。” 第二百七十章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于谦站在大殿之上,草原的大风吹的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大明正在滚滚向前,之前的恩怨,必须做一个了断。 他深吸口气说道:“于某其实一直讨厌胡濙,因为他的谗言实在是太多了,为清流所不齿,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于某一点都不讨厌。” “他说的对,但是不全都对。” “于某认为国进则民进,民进则国强,国强则民安,民安则国泰。” 于谦说的和胡濙说的完全相反,都是说的国家进取之道,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当然胡濙总结的陛下的话,于谦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拦在大明前进的路上,可能虽然爆裂开来影响大明前进的是于谦和石亨之间的矛盾。 石亨看着于谦一脸认真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了,车轱辘子话,车轱辘子的说,还都特娘的贼有道理。” “于少保这是要打架啊,你的校尉可都是在殿外没进来。” 石亨完全想不明白,于谦这文弱书生一个,即便是能上马作战,但是和他这个善战之将单挑,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而且于谦还没带陛下赐下的永乐剑,要是有尚方宝剑在,石亨还要忌惮,但是于谦是赤手空拳。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英武,但是朝堂之上,你我二人的争斗,始终像王恭厂的火药库,如果轰的爆开,大明尸骨无存。” 于谦是谁,于谦是大明的少保,是兵部尚书,是十二团营总督军务。 石亨是谁,失衡是大明的武清侯,是京师总兵官,是征虏将军。 杨洪是讲武堂的祭酒,石亨是讲武堂的司业,看似大明军事最高掌管是杨洪,其实兵权最重的是石亨。 杨洪已经老了,他卸甲归田了。 于谦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因为家务事闹起来,必将让大明的朝堂变得乌烟瘴气,这是于某不想看到的事儿。” “当初因为大同府闹得不死不休,今日该做出个了断了。” “前元因宽纵失天下,何尝不是因为祸起萧墙?” 亡国四祸,君出、虏入、播迁、党祸,若是文武品秩最高的臣子,因为这些事儿,闹得很难看。 也先、伯都、阿剌知院等人,怕是笑的脸都麻了。 石亨闷声笑着,随后长笑了起来说道:“就你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是吧。” “陛下跟我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也是我的野望啊,陛下就是这么做的,我还指望着灭了瓦剌人后封个国公当一当呢。” “在这里把你杀了,看似了结了恩怨,那我的国公位呢?” 石亨不由得想起,那次陛下突然夜里操阅京营,抓住了他在军营狎妓之事,他那次被打了三十军棍。 但是陛下告诉他,要气吞万里如虎,方为大明悍将。 他那一天趴在长条凳子上,想了大半宿,那就是一个大明军人最高的追求才对。 陛下就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 当今陛下,可能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这正道一往无前,有燕然勒功的功劳,他何苦跟于谦闹起来呢? 于谦看着石亨,他并不知道石亨和陛下还有这一段事儿,陛下不说,石亨也没讲过,石亨到底从什么时候改变的,于谦并不清楚。 于谦摇头说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明用兵频繁,短暂降罪,也会再启用你的。” 石亨看了一圈破败的元庙,这官山议事台,是元、北元、北元汗廷的庙庭,可是这庙庭如此破败。 他向着门口走去笑着说道:“好了于少保,大家都在大明的这个食槽里吃饭,就不要因为正统年间的事闹将起来了,新朝雅政啊。” “下次可没这么便宜的机会了。”于谦无奈的说道,校尉这些人守在殿外,这机会真的不多。 石亨停下了脚步,表情变得极其复杂,读书人果然小气,当初一句再至大同必杀之,从正统年间记到了景泰年间。 他眼睛珠子一转问道:“难道陛下一直钓不到鱼,已经开始用于少保做饵了吗?不应该啊,陛下钓鱼是闲情雅致,用于少保做饵,太奢侈了。” 于谦一听也乐了起来,最近京中进行了会试殿试,陛下以鹿鸣宴打窝,赶着朝臣去赴宴,朝臣紧闭家门的事儿,于谦也知道了。 他摇头说道:“陛下不知。” 石亨恍然大悟一般的说道:“那你这么私自决定,处理咱们之间的恩怨,请示过陛下吗?” “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啊!如此潦草处理恩怨,不请上意,于少保,你这可是不恭顺啊。” 于谦瞪大的眼睛。 恭顺和不恭顺几乎是文臣之间,相互对喷的不二法门,对于军将而言,不存在这个问题,军队讨论的话术是忠心不忠心。 石亨这突然画风一转,五大三粗的武将,怎么就跟文官一样了呢? 石亨看着于谦的表情,终于是憋不住了,哈哈长笑了起来,他闷声笑着说道:“果然,言官们这些招数,对付你们这种士大夫,最为好用。” 他长笑着走出了主殿,笑声依旧。 于谦巡抚山西的时候,曾经和石亨发生了很多的龌龊。 于谦连章弹劾石亨在大同府的种种不法之事,还以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羞辱了石亨的私役军士。 石亨愤怒的说,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 他们之间的矛盾,的确是大明朝的隐患之一,其烈不下于王恭厂的火药库在京师炸上了天。 于谦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了结这段恩怨。 石亨却说早已了结了。 新朝雅政,大明皇帝已经换了,正统那位稽戾王都已经死了快一年了,何必抱着当初因为公务结怨,在新朝做事呢? 这方面,石亨比于谦想的明白。 当初他们结仇是因为公事,那皇帝都换了一个,是不是可以把当初的恩怨一起埋葬呢? 对于于谦来说,天下为公可能代表着天下,对于石亨而言,天下为公那就是陛下。 军伍之人想太多会很麻烦的,陛下的剑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就是最大的忠诚! 所以,这一场咬文嚼字的争锋,石亨以言官的路数,完胜了于少保! 作为大明的臣子,命都是大皇帝的,不经过大皇帝的同意,私自决定生死,这不是为臣之道。 私斗者死,那是自商鞅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退一万步讲,他武清侯就是对于谦再恨,在这官山议事台杀了于谦,那陛下的怒火,一定会将他石亨烧的灰都不剩。 大皇帝的确得用兵,的确得用人,但是大明善战者何其多,不止他一个! 比如抚宁伯朱谦之子朱永,乃是勋臣之后,年仅二十三岁,但是已经开始初露峥嵘! 大明军队也很卷的!石亨已经感觉到了年轻人给他的巨大压力。 大明代有忠臣良将,他是武清侯,但也只是武清侯而已。 大明最高的兵权,握在他武清侯手里吗? 是握在陛下的手中。 于谦走出了正殿,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解决掉这段恩怨,但是这段恩怨在大明滚滚向前的大势之下,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 石亨也在变。 “这里,不错。”石亨乐呵呵的说道:“咱们也算是抵背杀敌的战友了,以后过去的事儿,于少保勿再提。” “我石亨以大明军人的身份保证,以后也绝不再提。” “砥砺前行!” 于谦点头,深吸了口气,郑重的说道:“砥砺前行!” “好!哈哈!” 石亨仰天长啸,打马而去。 于谦看着石亨的背影,大明日新月异,何必用过去的老眼光看人呢? 新朝雅政新觉悟,跟不上节奏的人,是会掉队的。 在大明军队收拾瓦剌人的留下的烂摊子的时候,天子缇骑,带着锦衣卫们,日夜兼程,赶至了祁县。 陛下盛怒,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缇骑们压根就没有通知祁县的县衙,更没有通知太原府,他们延着官道,已经杀至祁县。 祁县的渠家大院,是个军堡格局,由八个大院、十八个小院组成,还有碉楼、哨楼等物。 甚至还有三丈高的城墙,外墙高耸,墙头筑有垛口女儿墙,还有十分宽敞高大的阶进式门洞,砌砖拱形大门,门道宽一丈有余,可供马车通行。 大门上面建有一座玲珑精致眺阁,可瞭望敌情。眺阁下刻纳川两个字,黑底金字的栏杆上,刻着:「千秋事业原非易,万代根基由来深。」 这么大个宅院,一千人缇骑想要拿下,无疑是痴人说梦。 但此时渠家大院之中,却是鸡犬不宁,灯火通明,城门洞开,眺阁之上,亦无人看守。 天子缇骑拍了两名锦衣卫走了进去,没多久,缇骑便打马而回,俯首禀报道:“渠家人连夜跑了,就剩下一些家仆,惶惶不可终日,不停的抢着大院里的财物,甚至还有人纵火。” “追!”天子缇骑立刻高声说道。 陛下要抓的人,并非这些家仆,他留下了两百骑兵,收拾渠家留下的烂摊子,就直奔天门关而去。 渠家人想跑,唯独通过天门关,至娄烦古道北上,直奔河套而去。 否则在大明境内,他逃无可逃! “持永乐剑,至宁武关,拦截渠家人!”天子缇骑将腰间的永乐剑递给了一名缇骑,示意他去宁武关封堵逃跑的渠家人。 在偷袭镇虏卫的渠家人被擒拿的时候,渠家三兄弟,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 商人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完全暴露,再不逃脱,必死无疑! 渠家三兄弟,并没有走宁武关出塞,而是延着黄河西岸,直奔东受降城而去。 这是渠家的打通的商路,他们对沿路打点,在天子缇骑明白了自己追错了方向的时候,渠家人已经赶至了东受降城。 天子缇骑至宁武关才叹息,三个主谋,一个都没抓到。 是天子缇骑办事不利吗? 是渠家人太狡猾了,狡兔三穴,他们的商道已经从元末明初就开始运行,自然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在做下了招惹天怒之事的时候,渠家人已经想好了退路。 天子缇骑也算不上无功而返,至少他们抄了渠家人的家。 渠家三兄弟走的太匆忙了,这些年攒下了埋在泥土里的银子,全都埋在猪圈里,被缇骑们挖地三丈,全都找了出来。 藏银的地方,并不难找,缇骑用了三五天的功夫,起了大约两百多万两银子出来。 这还不算渠家大院这个大宅,也不算那些被家仆们哄抢之物。 缇骑们将所有的家仆们聚集在了一起,寻找着渠家大院,丢掉的东西,这都是缴获! 各种宝物装了满满的四辆大车,银两装了大约八十多辆车,顺着官道向着京师而去。 朱祁钰收到了缇骑们的奏疏,嗤笑了一声,对着兴安和卢忠说道:“跑?” “跑到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他们给一个个揪出来,送太医院去!” “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干的事,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这次没抓到人,但是却把他们大院、工坊、家仆等物,尽数查抄了,最主要的是朱祁钰收获了一份名叫《丝路山水图》的地图。 这份地图,并非朱祁钰常见的俯视地图,而是以一种城郭和大路的方式,画在了一张三丈多长的画卷之上。 它的终点是天方国,也就是郑和下西洋到的那个天方,《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天方。 而起点是嘉峪关。 嘉峪关在大明境内,大明境内的商路图,则被渠家人悉数带走了。 朱祁钰看着这张三丈多长《丝路山水图》,深深的吸了口气,丝绸之路,从来都在那里,那条古商道一直就在,而且愈加成熟。 丝路有山水,更有财富。 但是大明作为丝绸之路的供货方,朝廷却是一分钱好处收不到,也得不到。 商帮不纳税,心中更无大明。 朱祁钰让人小心的把这张丝路山水图收了起来,这是地图,也是财富。 朱祁钰站起身来,意气风发的说道:“朕要经营河套,这副丝路图,来的正是时候啊。” “召集盐铁会议的朝臣们,开盐铁会议,议一下如何开发河套!” 第二百七十一章 如此苛刻,恐天下非议 景泰二年七月十日,朱祁钰再次召开了盐铁会议,虽然于谦缺席,但是朱祁钰邀请了杨洪。 杨洪特别想知道,大明皇帝准备怎么经营河套之地。 朱祁钰拿着厚重的笔记本,他上次就准备将对外货币战争的问题,但是却被朝臣们对财经事务的不了解而耽误了,之后他着重讲解了利润二字。 这次定要将用银币做结算货币的好处,讲解通透!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俯首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安,坐,兴安,把丝路山水图拿来,展示一下。” 兴安领命而去,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昌平侯,你现在说一下我们大明目前的进展吧。” 杨洪笑着说道:“军报相信朝臣们都看到了,我大军已经彻底占领了集宁地区,包括了兴和所、宣德卫、集宁、凉城、卓资山、归化城。” “目前阴山余脉的卓资山山口,已经被大明尽数占据。” “瓦剌人心狠手辣,将集宁付之一炬,有百姓说瓦剌人曾经在集宁展开了有序的强劫,最后这种抢夺财物,逐渐以点到面,变成了屠杀,为了掩饰大屠,他们只好将集宁一把火给点了。” “目前集宁地区,百姓心向大明,还算安泰,而且很快就要夏耕了,于少保在前方守土安民,一切到还算得上井然有序。” 屠城,从来都是一个事实的标尺。 那就是将领对军队的掌控力已经趋近于微弱,所以才会放开屠刀,令其大肆劫掠,来维持士气。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而且很容易劫掠成性,最终导致组织度丢失,军队战斗力会急速下降。 军队,从来都是一个整体,它的战斗意志,由很多很多方面去保证,组织度也是战斗意志的保证之一。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说道:“瓦剌人已经近乎于疯狂了,他们知道集宁守不住,更夺不回来,有组织的强劫,最后变成屠杀,军队的士气几乎处于瓦解的地步,龟缩到了河套平原,三个受降城保不住他们。” “大明对河套的攻势,定会如同秋风扫落叶!将瓦剌人从河套地区一扫而空!” “那么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如何经营这片土地?” “我大明的军队已经打下和即将打下来的土地,这片土地,是我们大明失去过的土地。” 朱祁钰却话锋一转说道:“林绣,你接收了缇骑抄了渠家的账,你现在说一下收获吧。” 林绣坐直了身子说道:“诸公,此次缇骑抄家,账本二百三十四本,共计查抄了两百三十二万两白银,这些白银已经归了内承运库,其余宝物正在清点,我们暂不做数。” “再加上孔府查抄的白银三百七十三万两,也就是说,孔府和渠家,内承运库查抄了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诸位明公都是读书人,可能对这等铜臭味,不屑一顾。” “大约可以支撑大明再打一次集宁河套之战,外加建设一个石景厂。”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在做的所有人,我们需要感谢孔府,也需要感谢渠家。” 群臣一愣,这一群都要被送去了太医院的家伙,为何还要感谢他们呢? 一群窃国为私的家伙,渠家的三兄弟居然还跑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孔府用他们一百五十年的财富、渠家用他们将近百年的财富,支持了大明这次的攻伐河套之战,朕感谢他们赞助。” “而且他们还用发挥了自己的最后的余热,照亮了大明医学的进步,朕也感谢他们的贡献。” 孔府的财富是从孔思晦开始的,至今一百五十多年,而渠家的财富是从元末明初开始积累,大约攒了一百多年。 总计六百零五万两白银,赞助了这次大明军攻伐集宁河套的作战费用。 当然要感谢他们! 渠家虽然没有抓到主谋,但是可是抓了不少的人,够格送去太医院做贡献的大约有二十余人。 还有六十多人,会分成三个对照组,分别作为福禄三宝的享福者,支撑大明的医学前进的步伐,为禁烟提供理论依据。 福禄三宝,先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然后看看大量吃烟土的后果,到时候禁烟土就顺水推舟了。 大明的朝臣们还是有这种思想觉悟的,毕竟大量吃烟土之后,人不人鬼不鬼的着实吓人。 胡濙这才了然,陛下到底在谢什么,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群臣只好无奈的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不喜欢胡濙是有理由的,陛下说什么都圣明,那还怎么直言进谏呢? 可是于谦又无法弹劾胡濙,因为胡濙说的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看问题,往往会有别的理解。 三丈多长的画卷在三十多名宫人手中,缓缓打开,这三丈多的画卷,是被裁切成十六卷保存。 朱祁钰笑着说道:“这是丝路图,丝路之上,有山有水,更有财富。” “从天方至居庸关,嘉峪关、瓜州、沙州、哈密、吐鲁番、铁门关、卜古儿、兀赤城、速咱打班、俄失等等、等等,共计十六幅商贸往来的地图。” “共计二百二十一个西域的城池,这些地方的特产,贸易之物,都画在了画卷之上。” “根据渠家的账本来看,即便是我们在西受降城一地设卡收税,每年就可以增税一百多万两白银。” “祁帮、乔帮等众多山西商帮,每年都会走哈密至西受降城商路,不过嘉峪关,仅仅控制西受降城,就值得我们控制河套平原了。” 嘉峪关在大明的手中,为了躲避商税,他们情愿不走嘉峪关,而是走哈密至西受降城一带。 元以宽纵失天下,瓦剌人在西受降城,也不收税,他们更乐于跟山西商帮做贸易,换取生活所需物品。 或者干脆直接把商队全都抢了。 群臣小声的议论纷纷,吴敬作为翰林学士掌院事,作为大明财经事务教科书的编纂者,也是有资格参加财经事务,别的他不懂,但是他很懂财经事务。 蔡愈济呆滞的问道:“可是这草原广袤,如何收税呢?他们走各种小道,根本无法禁绝啊。”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吴敬欲言又止,作为新人,他不太好直接驳别人的面子,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居然没人回答,他有点憋不住了。 “吴敬你来说,盐铁会议向来如此,百无禁忌。”朱祁钰看出了吴敬想说话的意图。 吴敬赶忙说道:“臣领旨。” “其实很简单啊,商队也需要补给,既然是丝路山水图,一路上有山有水,商队沿山而行,随水而栖,就堪舆图上看,只需要在西受降城设立关卡,就足够收税了。” “商队不是军队,他们携带的粮草和水,是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跋涉数千里之遥的。” “即便是我们不知道的商路,也可以在城中集市设立税监钞关,即可收税了。” 成化皇帝朱见深,为什么被读书人骂与民争利呢。 钞关乃是宣德四年,为了疏通大明宝钞而专门设立,后来屡次兴废,宝钞被盗印太多了,宝钞疏通也是白疏通。 到了成化年间,朱见深把钞关折银了… 朝臣、商贾怒斥朝廷与民牟利,但是这钞关自成化年间折银之后,就彻底稳定了下来。 正统年间,钞关废弛,朱祁钰并没复设,而是打算和海关、边关的税监钞关一起复设。 显然,朝内除了户部的度支使王祜对钞关还有点印象以外,其他人连钞关是何物都不太清楚。 朱祁钰笑着说道:“有山有水,把有水的地方占了,把路修通,商队只需要缴税,就可以走大道,不用担心山匪、马匪、瓦剌人直接抢了他们的货,他们自然就肯缴税了。” “穷山恶水,他不好走啊,商队是要赚钱的,一旦被抢了,颗粒无收,人货两丢。” 诸多朝臣才不住的点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么我们盐铁会议正式开始,占领河套,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旧军屯。” “第一要务,是建立水马驿,朝廷的政令无法达到,那就不是大明的领土。” 驿站是大明皇权的延伸,驿站都不到,那不是大明的领土,修驿路,乃是第一要务。 朱祁钰让兴安拿出了一副堪舆图说道:“这是于少保,考察了集宁地图的地形,画出的官道驿路图一览。” “兴和所一线,连接万全都司得胜马驿,至集宁、卓资、归化城。” “大同行都指挥司,自大同云中马驿,修官道驿路,至大同左卫、大同右卫、镇虏卫、东胜卫、云川卫,自云川卫分别至归化城和卓资。” “集宁至大同卫亦有驿路,是所谓四通八达。” 胡濙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永乐五年,文皇帝复设驿站,设必里,朵甘、陇答三卫,川藏等族,复置驿站,以通西域之使。令洮州、河州、西宁三卫,以官军马匹给之。” “永乐七年驿路成,往来僧俗官吏、商贾、朝佛香客,络绎不绝,于是道路毕通,使臣往还数万余里,实乃千秋之功。” 这条驿路,的确是千秋之功,后来这条路叫川藏公路,最后变成了青藏铁路。 胡濙说的是永乐五年,在阐化王扎西坚赞的请求下,延着茶马古道,修建了一条通往川藏的驿路,至此川藏变得安静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条通往川藏的官道驿路,他满是疑惑的说道:“远在天边的川藏都能修通官道驿路,为何…河套不修驿路呢?” 胡濙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说道:“陛下,当时南衙才是京师,北衙是北衙,北衙才是远在天边,那时候,文皇帝为了北伐还罢免了夏元吉,塞外未能靖安,如何修驰道?” “今天修了,明天就毁了,当时文皇帝修了条到永宁寺的驿路,还被朝臣们气的直接回北衙了。” 朱祁钰了然,这就是常青树的好处了,一句话就说清楚了,当初为何文皇帝朱棣未曾修河套的官道驿路了。 修了辽东的驿路,就没办法修河套的驿路了。 今日今时,修河套官路驿站,是理所当然,但是在当时,朝臣们来看,平白消耗人力物力,修来彰显皇帝的武功吗? “修驿路花费几何?还要投入吗?”金濂作为户部尚书,立刻提出了质疑,修官道驿路可不是小数目,这笔钱,谁来出? 其实金濂更想问,大明官道驿路修好了,设立税监钞关,收到了银子,怎么分? 全都进陛下的内帑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费多少钱,总共不到七十万石的粮食,以京师粮价折银,不过三十五万枚银元。” 金濂才不信会这么便宜,他振振有词的说道:“当初文皇帝修辽东官道驿路,可是征召了近三十万民夫,花费了近百万两银子!陛下莫要诳我!” 金濂可是户部尚书,他当然要精打细算,大明朝的银子,不能跟开了闸的水一样泄了出去,却是看不到回头的钱。 七十万石粮食就想把这么大的事儿办了,怎么可能? 吴敬呆滞的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传闻已久的盐铁会议的氛围吗?户部尚书跟大皇帝如此说话,恭敬之心呢? 这就是吴敬久在地方,不了解朝堂里的规矩了,朝廷里,让大明滚滚向前,就是最大的恭敬。 胡濙作为户部尚书,这是职能所在。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我们不需要征召民夫啊,集宁那么多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他们就是民夫啊。” “只需要给他们维持到明年夏收之前的粮食,就足以让他们为大明修好于少保送来的这些官道了。” “瓦剌人抢他们的牲畜、牛羊、粮食,还杀戮奸他们的女儿,妻子,我们就不同了,我们给他们粮食,让他们活着。” “只需要干一点点,一点点活儿就是了。” 金濂不停的眨着眼,他本来听说集宁变成了烂摊子之后,心都快要疼死了,这是计划外的投入,但是陛下这么一说… “百姓受灾,赈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金濂略微有些呆滞的说道。 过高的道德标准,导致了金濂对百姓是有着极强的同情心,这都受灾了,陛下居然还组织他们干活?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不然呢?斗米恩升米仇,难道朝廷要做烂好人吗?给好处,给习惯了,你信不信他们甚至不会放牧,更不会耕种,就等着朝廷赈济。” “赈济不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背弃大明再投瓦剌。” “这不是守土牧民之道。”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会不会招致天下非议啊,如此苛刻。” 胡濙坐直了身子,满是笑容的看着忧心忡忡的朝臣们,笑着说道:“我说两句。”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群臣们眉头紧皱的看着胡濙,这刚打算开口为这集宁那些苦难的人,分说两句,胡濙就开口了。 胡濙笑着说道:“此乃周礼也。” 金濂眉头紧皱的说道:“胡尚书,这开场,就直接就奔着周礼去了?” 胡濙点了点头,刘吉坐在角落里,他听闻胡濙开口,就已经开始准备速记了。 这都是日后的小抄。 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诗经有云: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金濂作为正经科班出身,自然是会背诗经,但是这首《鸿雁》是小雅,科举并不考,他倒是看过,却从未细想。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讲?”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离家出远门,野外奔波苦尽尝。可怜都是穷苦人,鳏寡孤独心悲伤。” “鸿雁翩翩空中飞,有人筑墙服苦役,先后筑起百堵墙。虽然辛苦又劳累,不知安身在何方。” “周王救济流民,让他们修筑城墙,收拢难民于四方,此乃仁。” 金濂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道理是这个道理,虽则劬劳,其究安宅,但是绝对应该是给周王给了粮。 胡濙笑着说道:“是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金尚书以为呢?王总宪以为呢?”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一种十分朴素的价值观,就是劳有所获,按照陛下的道理,就是劳动报酬。 王文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帮御史,这一句周礼,就把他们的嘴堵住了。 辩个屁,有些人甚至连这首诗经里的小雅,都不知道出处。 胡濙继续说道:“若是诸位觉得这不是周礼,那这也是春秋之义。” 金濂呆滞的说道:“这怎么就绕到了春秋大义之事上?” 胡濙笑眯眯的说道:“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 朱祁钰倒是知道这个典故。 说的是齐景公的齐国,发生了饥荒,晏子请赈济粮,齐景公不太乐意,晏子就折了中,为齐景公建立了路寝之台,晏子提高了工资,增加了工期,后来修好了路寝之台,齐景公满足了游玩的乐趣,百姓填饱了肚子。 但是这后面有一句,胡濙没说,这胡尚书也是断章取义的老行家了。 后面一句是: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则依物而偶于政。 如果想要施政而得不到同意,就得巧立名目,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 这话不能说错。 但是到了大明朝,有些臣子可没恭敬之心,他们的依物而偶于政,就是把脏水扣到皇帝的头上,把利益揣到自己的腰包。 胡濙的确是断章取义了,但是也不能说错,这的确是春秋大义。 跟礼部尚书掰扯周礼、春秋,那不是自找没趣吗?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胡濙笑着问道:“那这算不算是春秋大义呢?” 金濂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算!” 胡濙老神在在的说道:“哎呀,我这才用了两个典故,我还有《汉书》贾让,《旧五代史》赵莹、《宋史》范仲淹,这三个例子没有讲呢,这是史。” “唉。”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胡濙一开口,这就用了四成功力,就把一干言官统统都给打的人仰马翻。 刘吉叹为观止,奋笔疾书,还记下了胡濙说的三个例子,日后胡濙千秋之后,刘吉好继续作为礼部,为陛下效命。 吴敬早就听说了胡濙功力深厚,上次在奉天殿上,连曹操的诗都拿出来了,不过那是急智,这次直接展现了胡濙雄厚而庞大的知识海。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还有要跟胡尚书掰扯下,经史子集义这类的东西吗?如果没有的话,就让于少保推行了。” 王文代表都察院摇了摇头,金濂更是没什么疑问,左右不过是挨两句骂罢了,能省点钱,就省点钱,户部的灯盏只有一颗灯芯的金濂,自然愿意省钱。 杨洪有点奇怪的问道:“具体的呢?那些流民可不好组织,他们饿极了,可是要偷袭我们大军的粮仓的。” 朱祁钰笑着说道:“具体怎么做,在于少保出征之前,我们就讨论过了,他本身就是个很擅长和百姓打交道的人,现在还有了朕的一些奇思妙想,这件事办起来,并不难。” 杨洪皱着眉头,看着陛下,虽然陛下的奇思妙想一直非常可靠,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不过左思右想,还是算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他没接触过,私下再问问边镇的两个侄子就好了。 如何做群众工作?讲义堂的掌令官们有话要说。 为了阴山下的这肥沃的土地,朱祁钰可是从打完了京师之战就开始准备,每天根据于谦的过往奏疏,和自己在后世的所见所闻,进行了一次填鸭式的教育。 集宁被焚毁的那座城,就给朱祁钰开了个好头。 但是具体怎么做,不是盐铁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了,杨洪要是感兴趣,杨俊凯旋可以让他专门讲讲。 朱祁钰终于放下了拿出了自己的会议课题本,他打算讲的货币战争,终于可以起头了。 王直坐直了身子忽然开口问道:“陛下,屯田还要用农庄法吗?编民为户,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六里一乡,掌令官组织,训练义勇团练吗?”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不然呢?不设府州县乡里,难道继续羁縻?” 王直赶忙回答道:“臣愚钝,可是这些新复之地的百姓,胡汉杂居,他们可不愿意那么听人使唤。” “若是训练义勇团练,大军稍退,他们立刻反叛,破坏官道驿路,破坏官署、集市、打杀朝廷命官,甚至可能和瓦剌人里应外合!” “永乐年间设奴儿干都司,现如今已经形同虚设。” 金濂也是应和的说道:“既然要经营,农庄法只一成半藁税,是不是太少了些啊。” 吏部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户部从财经事务的角度,提出了他们的反对意见。 而陈汝言犹豫了下说道:“设立都司羁縻,并非长久之策,臣以为,设立州府县乡,但是训练义勇团练,还是算了,这不等于训练他们跟大明朝作对吗?” 胡濙想了想说道:“陛下太宗文皇帝亦有此顾虑,设立都司羁縻无法长久,我大明朝亦有麓川反复之事,瓦剌受封,今又攻我大明,设立州府县管理,皆为生民,又不成熟。” 兵部从军事安全的角度考虑问题,礼部从历史的角度考虑问题。 俞士悦也是叹息的说道:“陛下,法不束民,在大明两京十三省,依旧是屡见不鲜,比如生苗,比如麓川土司,都是法不通行。” 广通王造反是开玩笑,但是他要是挑起了生苗造反,那就是千秋罪人,大明对生苗管理,颇为头疼。 眼下河套地区面临同样的困局,生民。 刑部从以法束民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工部尚书石璞叹息,唯独没自己什么事,六部之末,实至名归。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家提的问题,都是一个问题,朕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 “这个担忧,其实于少保也有。” 朱祁钰忽然转过头来说道:“兴安,徐有贞巡视黄河,走到哪里了?” 兴安愣了愣,想了想说道:“快到三门峡了,若是走得快些,不日就到延安府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道了,让他借着北上,过榆林卫,直到河套。” “石尚书,要与徐有贞多沟通,等打下了河套,有石尚书忙得了。” 石璞呆滞的转过了头,愣愣的说道:“臣领旨。” 六部之末,唯独他没啥反对意见,为何陛下突然提点到了他呢? 朝臣们满是疑惑,为何好端端的提起了徐有贞呢? 徐有贞是个站队失败的人,在反复衡量之后,徐有贞前往地方治水去了,想要回朝,却被朱祁钰打发去治理黄河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让徐御史前往河套,不是无的放矢,朕打算在河套设立三府,朔方、五原、靖虏,以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为府城。” “由山西、陕西、山东迁民移居,由工部大兴水利,再建塞上明珠。” 明珠岂能蒙尘? 朱祁钰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群臣们的议论纷纷,迁民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想要一意孤行。 户部尚书金濂立刻说道:“陛下啊,阴山苦寒,时常受到胡人侵扰,迁民移居,非同小可,此乃乱命,臣不奉诏!” 无论怎么说,现在河套地区,在群臣心中,就是苦寒之地!怎么可以让内地的百姓去塞上受苦呢? “怎么能是受苦呢!”朱祁钰一听这话,笑着说道:“金尚书啊,你知道河套一亩地出产几何吗?” 金濂眉头一皱说道:“多少?”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两石,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朕可不是胡说,那可是塞外米粮川。” “京畿地区一亩熟地,不过一亩一石五斗不到,河套地区,则是一亩两石。” “如若大兴水利,渠沟纵横交错,这个亩产,还可以再涨涨。” 石璞才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神情,五部疑问,最后归它工部解决问题! 石璞乐呵呵的看着群臣,工部也能有今天! 林绣补充说道:“金尚书,这里有渠家田册为证,河淤土,肥又壮,年年亩产三石粮,这里面有渠家在河套地区的田亩亩算地租等。” 朱祁钰决定让陆子才一定要在太医院专设雅座,等着渠家三兄弟到了,一定好好招待一番。 这也不用引经据典了,渠家直接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胡濙少费多少脑细胞啊,一定得是雅座! 金濂拿过了那几本田册,眼睛立刻满是血丝,怒火冲天的说道:“迁,现在就迁民过去!立刻就迁。” “这帮狗东西,亩产不过二石,他们居然要拿走一石三斗!” “就是旧亩算,亩算三斗!重一点的苏松地区,也不过亩算五斗!他们居然要拿走比朝廷整整四倍有余的地租,反了天了!” “河套百姓饱受渠家剥盘,如同水深火热!陛下,臣请进军,尽快剿灭瓦剌冥顽不明之徒!”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吊民伐罪,此乃周礼、春秋之大义!” 金濂的这个吊,表示慰问的意思,可不是吊起来的意思。 他是正经进士出身,这句的确是出自《孟子》,就是惩戒首恶,慰抚百姓,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百姓大悦。 金濂为什么如此的愤怒? 因为渠家在河套地区居然拥有超过了四万顷田,共计四百多万亩地,比襄王府还多了一万顷,至少半个陛下的官田了! 渠家怪不得会如此的丧心病狂,炸毁了东胜卫的火药库,还要谋求炸毁镇虏卫的火药库,渠家的根,压根就不在祁县,而是在河套! “四百万石米粱!他们怎么敢!” 金濂的怒气已经冲天了。 要知道江南的米价和京师的米价是完全不同的,京师的米价和大同府的米价也是完全不同的。 京师米一石五钱,江南的米粱价格稍贱也是三钱到四钱,但是到了宣府一石米就要七钱,到了大同一石米要一两左右。 河套一年光渠家收亩算地租,就要整整四百万石米粱。 少一天,朝廷少多少赋税,边方少多少粮草! 金濂能不急吗?他看见灯盏里有两个灯芯他都心疼! 怪不得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要逃跑,人家哪里算是大明人,人家分明是河套人! 朱祁钰示意金濂坐下,他刚才还此乃乱命,臣不奉诏,这一下子就换了个立场,其画风转的太快了,一时间,让朱祁钰有点不适应。 这是打算不等大军打完仗,他就打算迁民耕种了? 吴敬作为盐铁会议的新人,整个人都变得呆滞了,这就是大明朝的盐铁会议吗? 好像对于陛下而言,出于公心,利于大明,利于大明百姓,那就是最大的恭顺。 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 大明强,则陛下强。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至少明年才会迁民,徐有贞要给朕上了治理河套黄河的奏疏,朕才能知道河套地区到底能养多少百姓,迁民几何,这不能乱。” “尤其是河套现在有多少人?谁都不知道,迁多迁少,都得细细商议,你先坐下。” 金濂坐下,也不顾君前失仪,又咬牙切齿,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迁,定要迁!” 胡濙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却是回忆,他开口说道:“其实太宗文皇帝也想迁民河套,但是无民可迁。”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高皇帝在东胜立五卫,大同在城立五卫,大同迤东立六卫,洪武二十六年设立山西行都司,又增设数卫,共计二十卫,十一万军卒。” “后来,就是靖难之役了,山东、北直隶等地,一片焦土,千里荒芜人烟。” “永乐六年,文皇帝欲设河套诸卫,但是山东和北直隶也在休养生息,只得作罢。” 朱祁钰这才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文皇帝想做,但是他做不成,因为当时北方人口太少了,压根无法承担起迁民。 现在不同了,现在大明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洪的脸色更加灰暗,他叹息的接过了胡濙的话茬说道:“再之后,就是兴文匽武了。” “短短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前六十余年所做的事儿,尽数荒废掉了,最后山西行都司仅剩六卫,军卒不过三万,还不如洪武二十六年。” “陛下,臣想不明白,兴文就一定要匽武吗?” “太祖时候,百废俱兴,孔克坚那措大,都能给高皇帝气受,更别提宋濂、张昶、郑玉、夏伯启等人了。” “太祖鼓励文治,设立府州县卫儒学堂,难道不是兴文吗?” “那太宗文皇帝呢,永乐大典,包揽万象,成书之日,群臣感慨文皇帝之文治,曰:苟欲考宋元两朝制度文章,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者焉!” “他们说有了永乐大典,书都读不完了,用之不尽!” “文皇帝不是兴文吗?” “可是兴着兴着,这怎么就开始弃地、弃民、弃养了呢?” “臣愚钝,今日方才解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哪里是兴文啊,他们这是借着兴文,损公肥私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道当时是寻常 杨洪说的角度,是站在了大明的军卒的角度。 兴文没兴出什么,但是匽武是真的把武备给匽松弛了。 这一点是事实,否则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大明军队,何至于出现土木堡天变呢? 朱祁钰看着杨洪略有愤怒的眼神,杨洪屡次都提到了大宋朝的重文轻武招致的灾祸,证明他对兴文匽武一事极其的不满。 朱祁钰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才知道,一些政策,完全是有些偏离了正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掰回来。” 他忽然话风一转说道:“杨俊当初在土木堡捡到了很多的火器,但是瓦剌人并没有带走它们,是有这么一件事,对吧。” 杨洪点头,这件事当时在御史提到之前,朱祁钰就已经以防边为急,宽宥了。 事有轻重缓急,那时候大明京师都不知道天命在何时,杨俊还肯组织百姓,准备依据宣府做最后的抵抗,算得上国之良将了。 当时以内三关为界限,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山外九州因为兵祸,人人惶恐,人人惊呼大明要完,山内京师,歌舞升平,好多人以为瓦剌人根本打不进来。 朱祁钰重提此事,当然不是再次责罚杨俊,宽宥就是宽宥了。 朱祁钰对着群臣说道:“显而易见,瓦剌人不带走他们,是因为火器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武器,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负担起。” 这里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弹劾,更不是文华殿的制定政策,而是讨论财经事务。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常听闻,鞑靼人、瓦剌人他们常年居无定所,随水而栖,每年不同的季节,他们都会如同候鸟一样迁徙。” 杨洪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谈及此事,但还是俯首说道:“的确如此,比如凉城,在蒙古人的说辞中夏盘营,就是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到这里来放牧。”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听闻,鞑靼人、瓦剌人因为贫寒的生活条件,十四五岁,他们就必须要参与作战,而且一个部族的迁徙时,战时能达到二三十万人,他们自带牲畜。” “瓦剌人的也先太师,甚至不需要支出任何军费就可以获得大量的军士。”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瓦剌人看似不费一缗可以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但是只要战败,就是举族危亡。 他们用以维持军纪的手段,很多时候,都逼必须要使用屠城的方式去维持。 因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发财、劫掠,所以,他们南下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屠掠。 杨洪点头,无奈的说道:“他们十多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参战,的确没听说过瓦剌人需要支付给军士们月盐银,来让他们作战。” “当然怯薛军除外,他们的怯薛军的实力极强,月给银一两五钱,曾经远征数万里之遥而不溃散。” 所有的群臣都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为何又说起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呢? 这好好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要改成军事会议了吗? 朱祁钰还是地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部队也会发饷,而且还不低,一年居然折银之后,居然有二十两左右,当然数量极少就是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瓦剌人获得一个战士,只要部族生孩子就够了,但是我们呢?你们知道现在京营一个军士,需要多少钱吗?” 度支部大使王祜、内帑太监林绣一人拿出一个小算盘来,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这直接就陛下的面前算账了吗? 王祜很快就站在朝廷的角度,算完了这笔账,吐了口浊气说道:“组建一只二十万人的常备军队,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这是用徭役折银去计算,而维持大明京营每年每军士折银,大约是十五两银子。” “按京师米价去折算,需要六百万石粮食,才足够维持京营的常备,而大明在宣德、正统年间的到京的赋税,大约只有三千一百万石左右。” 林绣挠了挠头说道:“内帑光放赏就折腾了三百余万两银出去。” “现在稍微好了些,银币一枚,平厘七钱,但是每年依旧需要百万银币以上。” “折粮大约需要两百万石。”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大明的人丁从洪武年间的三千余万,增长到了现在六千余万,京营的维持成本从永乐年间的年三百万石,增长到了年八百万石以上,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朝廷的赋税,甚至低于洪武年间。” “当时瓦剌人蛰伏,鞑靼人龟缩,兀良哈人摇尾乞怜,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京营如此高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朕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兴文匽武是一个大课题,每次盐铁会议,都会讨论一番。 杨洪是站在军伍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朱祁钰是从君主或国家支出的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国朝之初,获得军士的成本较低,无论是洪武年间的军屯卫所,还是永乐年间的北衙军到后来的京营,都不算昂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这种成本便愈加高昂了。 这在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在开国的时候,可以大肆鲸吞天下开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矢,便无法在支撑了。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财经事务无法支持,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朱祁钰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天下诸事并非完全的财经事务问题,比如于少保调动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二十余万大军入京,这组建的费用花了多少?一纸政令耳。” 群臣沉默了许久,陛下思考问题,始终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这种视角带给群臣的冲击力,是极其摄人的,他们从未思考过此种的缘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道尽了多少那些在后世看来极其愚蠢的政令,其背后的原因呢?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说道。 他连连感叹,因为是亲历者,他从来无法以一个旁观者角度去思考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里。 当时明明是对的,为何现在又不对了呢? 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正如他那天说自己诚无德一样,今天坚定支持,后天坚定反对。 胡濙此句真心实意。 “陛下圣…” 朱祁钰打断了群臣的附和,笑着说道:“如果从单纯的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训练大量义勇团练,可以有效地降低大明军队获得军士的成本,其实非常省钱了。” “一个义勇团练加入京营,参军之后,他的训练成本远远小于一个百姓参军后的训练成本,所以大家问要不要训练义勇团练,还是要的。” “让京营的军士家属可以参加农庄法,使用土地支付军士报酬,也是一种减少朝廷开支的无奈之举。” “大家问是不是要在河套地区设立农庄法,也是要的,我们可以快速的获得大量的军士,来抵抗瓦剌人对河套地区的觊觎。” 金濂眼睛一亮,事实证明了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何其的重要,但是维持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又是何其的昂贵。 京营存在的必然性,就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么一大笔开支,从哪里来? 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去维持义勇团练,就成了一个户部需要头疼的问题。 户部尚书金濂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能省钱的陛下,就是圣明的!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样子,笑着说道:“关于河套地区的经营,你们还有问题吗?” “朕打算把它建成塞上江南,而不是把它变成人间炼狱,朕不是渠家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压榨百姓,朕不能。” “朕是大明的天子,他们是大明的臣民。” “即便是从最市侩的财经事务的角度出发,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负责劳动的百姓,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现在投入多少,日后,他们会百倍,千倍的回报大明。” 工部尚书石璞,十分疑惑的说道:“陛下,河套少铁啊,这要是营建水利工程,那需要的农具、工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都要从京师运送过去吗?” 塞上江南,可不是空喊口号就可以建成的,那是需要钢铁去支持的! 不仅仅是钢铁的意志,还需要真的钢铁。 没钢没铁,没有农具,没有工具,那也是白说。 朱祁钰十分满意的点头,工部终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他笑着说道:“石景厂总办蒯祥得再辛苦一趟,等到打下了东受降城,就准备去胜州(今鄂尔多斯)建立新的煤铁厂,就叫常胜厂就好了。” “胜州常胜厂。” “瓦剌人之所以要占着河套不走,不仅仅是他们在河套有大量的牧场,需要经营,他们还需要胜州的大量的煤田,供他们进行过冬取暖使用,胜州,就有他们需要的露天煤场。” “石景厂的工匠学院要负责对常胜厂进行一切支持,无论工匠还是工具,都要提供一部分。” “还有疑问吗?” 石璞摇头,对于工部而言,他们的好日子突然就来了一样。 在以前,身为六部之末的工部,能做的事情极少极少,虽然贵为六部,但是就连督办皇家陵寝这种事,都是由赵辉、孙忠这些外戚去做。 左右不过是捞钱,谁捞钱,不是捞? 但是现在有了计省之后,就有了计划,他们只需要按照计省的计划进行,就大有可为,石景厂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工部在此次的河套开发之中,将负担绝大多数的工程营建任务,比如官道驿路的修建,比如河套地区的水利工程,比如胜州的煤炭开采,比如河套地区的农具、工具的开发应用。 这些都需要工部深度参与其中,提桶跑路的日子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 忙,忙点好,忙就代表着权力。 朱祁钰左右看看,大家对河套开发的事儿,颇为关心,这是好事,只要解决了一些问题。 大明军队日后开拓了任何领土,都可以作为样板去参详,最终完成对这些领土的彻底统治。 开发河套,先建立起官道驿路,然后再设立府州县乡,编民为户,兴修水利。保障民生。 这一套是极为完整的开发流程,这是奔着把河套开发成塞上江南的目的去做。 朱祁钰看着群臣,至少在开发河套这件事上,大家达成了统一的共识,拧成了一股绳。 朱祁钰很欣慰,没有看到有朝臣为渠家为代表的商帮说话,这一点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不枉费朱祁钰登基近两年来,不辞辛苦的钓鱼、打窝、修鱼塘,至少他们的屁股,现在不敢坐到肉食者那一侧。 因为朝廷正在逐渐变成了很大一只肉食者。 在自然界中,谁能够更有效的捕猎食物,谁就可以成为肉食者,决定了它在自然界的地位。 在朝廷,在大明亦是如此,谁能够吃的更多,谁的权力就更大。 大明始终是一个官本位的世界,商贾家财再过于丰厚,也要让孩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博得功名,最终去做官。 金濂深吸了口气问道:“陛下,西受降城,也就是陛下要建的新的靖虏府,会设置税监钞关,在三府之地的集市上,也要设立税监,那靖虏府留存几何?” 金濂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利益划分。 林绣立刻说道:“金尚书,不是说了吗?五五分账,内帑国帑对半,这怎么又提出这个问题了呢?” 这个之前利润这一环节,已经讨论过了,为何现在金濂又要拿出来说呢? 王祜立刻说道:“那地方也需要留一些啊,这部分呢?” 林绣嗤之以鼻的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儿了,内帑该是多少,是多少!” 朱祁钰笑而不语,不回答这个问题。 大明最大的那只食肉者是谁? 正是他这个皇帝,钱袋这种事自然要锁紧了。 胡濙咳嗽了一声,示意金濂适可而止,和地方上如何沟通利益分配问题,那的确是朝廷的事儿,主意不能打到陛下的钱袋子里去。 盐铁会议结束了,朱祁钰要讲的货币流通问题,依旧没有讲出来… 这次的盐铁会议,更多的是讨论河套地区的开发问题。 其实这里面朱祁钰没有讲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做百姓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由于谦去负责。 无论怎么换角度,集宁的确被付之一炬,那的确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兴安拿过了一本奏疏,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说道:“陛下,宣府兵科给事中、宣府总兵官高远送来奏疏,宣府的贡市,要开市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朱纯并非科班出身,他来宣府这十四年的时间里,多数以作画为生,但是也不是一无是处,吃着朝廷的俸禄,啥都不干。 他对宣府足够的了解,对马市也足够的了解。 但是上次他抓了一个奸细,得了一块功赏牌后,他就揽下了营建宣府贡市的活儿。 这个活儿很难吗?其实不难,因为大皇帝建立贡市,实在是众望所归之事。 「近闻北虏进贡多挟马入边私市,市者得之,皆以归势家,因取厚利,厚利之下,商民必趋之若鹜,远近商贾,多以铁货与虏交易,村市居民,亦相率犯禁。」 宣府的百姓想要贡市、宣府的势要豪右之家想要贡市、鞑靼人想要贡市,几乎所有人都想要贡市。 私市私集,是在宣府贡市设立之前,就已经极其普遍的现象了,而且借着互市的名义,在山外九州,大肆劫掠的马匪可不再少数。 这种乱象,他几次上书朝廷,却始终没有回应,一来,他的奏疏不受重视,二来,大明如此强大,些许蟊贼耳,不值一提。 土木堡之变以来,他的奏疏得到了极大的重视,而且推进速度极快。 大皇帝送来了三十万枚马价银,作为贡市第一次交易资金,要求不少于五万匹能用之战马。 宣府方面立刻投入了约五万的民夫,在安定门的贾家营,开始营造贡市围城,相继建成了镇朔楼、清远楼等楼宇,负责管理两个互市。 贾家营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却是四通八达,当初也先派遣了阿噶多尔济,意图进攻贾家营,希望能够牵制宣府主力,为攻打万全城做掩护。 可惜的是,阿噶多尔济发挥了鞑靼人的优良传统,望风而逃。 而此时的贾家营因为营建,起了一个围十里的小城营堡,虽然是互市,但是有着极其浓郁的军堡风格,比如有跑马道,也有三层的瓮城。 正统五年,宣化城开始包砖,宣府自此成为了砖城,而这次营建贾家营贡市,不过花费了不到三万块银元,就建成了。 大明银元,比京师贵多了,一块能当三块花,草原人对这种银币颇为追捧。 当然城内主要是以贡市为主。 鞑靼人、兀良哈人都可以驱赶牲畜来到宣府贡市,获得大明的银币,然后用银币换取生活所必须要用的铁锅、盐巴等物。 在某种程度上,朱纯认为大明的银币,更像是一种不容易伪造、制作精美的盐引,大明给银币获得马匹,而大明的商贾,将货物运到宣府,用大明的货物,将大明的银币换到内地。 这不就是翻版的盐引吗?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和边镇粮草、淮南盐息息相关的盐引,完全不同。 首先,就是大明准备了作为交换的盐巴、茶叶、铁锅、农具、马铁铁等物,全都滞销了。 这帮鞑靼的台吉、奴酋带走了大明的银币,留下了他们的牲畜,却没有带走大明准备的货物、物资,生活必需品。 因为台吉和奴酋们,认为大明想要赚两次,第一次是低价收购牲畜,第二次是高价贩售货物。 朱纯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牧民,就是叹息。 天地良心! 这些货物已经非常便宜了,至少宣府什么价格,贡市就是什么价格。 朱纯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说朱纯应该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宣府虽然谈不上缺少这些东西,但是也并不宽裕,结果都被拿去贩卖,这不是里通鞑靼吗? 这不得把朱纯办个通贼的罪?不送去太医院,观察观察这位官老爷到底是不是鞑靼人的奸细? 朱纯顶着巨大的压力,将这些草原急缺的物资,从宣府运到贾家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吸引草原人把马匹送到贡市来。 可惜,草原人的台吉和奴酋,似乎不懂竭泽而渔则无鱼的道理。 百姓对那些闪着光的银币,根本没什么感触,他们看到了那些铁锅、茶叶、盐巴的眼睛才是亮的。 于谦的说法是对的,永乐年间,草原人生计困难,不仅仅是大明的攻伐,其中也有大明制成永乐通宝,被草原人用牲畜换取。 导致了草原上生活崩溃了。 朱纯指着那些拉着银币走了的台吉和奴酋,还有那些看着盐巴和铁锅眷眷不舍的牧民,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那些拉到贾家营的物资,再送回宣府扑买就是,宣府也不宽裕,也不都是什么时令之物。 但是那些走投无路的草原百姓们呢? 他将所有的见闻写到了奏疏之中:「鞑靼控弦十余万,多畜货贝,稍厌兵,乃徙幕东方,若以物换物,则日滋月息,即令鞑靼、吉囊等部落,众三四十万。」 「然草原竞奢之风甚嚣,徒慕金银之物,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十分肯定,鞑靼王、台吉、奴酋的只带走银币,不带走物资的做法不对。 按照大皇帝的财经事务理论,货币分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而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等于零,而其本身充当的就是交换价值,这些是决定了银币成为一般等价物的原因。 这不交换的银币,就像是没有农夫耕种的土地一样,一文不值。 把银币拿走,然后屯在部落里,等到白毛风来的时候,既不能买煤生火,更不能购置布绢遮风,没有铁锅他们只能用皮兜着水煮食,没有盐巴他们会虚弱无力。 朱纯才会说,舍本逐末,盛耶?衰耶! 朱纯的想法,从逻辑上讲,完全是对的,他的道理也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就像圣贤书上那些劝人向善的道理,的确正确,但是现实总是如此的荒诞,永乐年间的悲剧,似乎要在景泰年间,再次上演。 举着圣贤书做事,一事无成,这个道理朱纯早就明白了,现在理解更加深刻了几分。 朱纯站在镇虏楼上,看着那些百姓,越想越难受,奏疏是写给皇帝的,那自然是温文尔雅,但是在贾家营互市,他就完全没必要遮遮掩掩。 他对着那群离开的台吉和奴酋,破口大骂:“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土匪!比土匪还不如呢!哪怕是去青楼呢,多少花点!” “花不了多少钱!带回去点盐巴和铁锅,哪怕是带点毛毡、麻绳也行啊!” “还让人家老百姓念你们好,就一句话,呸!恶心!”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彼唯有见于近而无见于远,有察于寡而无察于多,端推此辈!” 到底是读书人,最后文绉绉的骂了几句,开始调拨物资回宣府,鞑靼人不要有的是人要,大军正在前线恢复集宁周围的生产生活,需要的物料更多。 而此时的官山议事台再次迎来了黎明的曙光,于谦在巨大的议事台上,迎着紫气东来,打了一套五禽戏,行云流水,最后慢慢收尾。 最近于谦的身体越来越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而且不用走到哪里,都带着口罩。 于谦的身体,是被累垮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最怕的不是遇到了问题,也不是怕没有办法解决,而是有办法,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解决。 于谦最近很少消耗心力去思考过去那些夙夜哀叹之事,大明皇帝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即便是有些小的误差也无妨,都是可以纠正的。 “于少保,征虏将军请少保前往议事厅,将领们都到了。”一个校尉拿着一把方巾,递给了于谦。 于谦拿过了方巾,擦了擦汗,走进了议事台的正殿,现在挂牌前军都指挥司的牌额,有陛下御笔亲书的「耸峙严疆」四个大字。 “参见于少保!”诸多军将拱手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大家都请坐,不必如此拘谨,大军还没打算进军河套,并非战时会议。” 于谦对这种尊敬依旧不是很习惯。 他在正统十三年以前,只不过是地方巡抚,和石亨喷来喷去,差点惹来杀身之祸。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之前,他也只是大明的一个普通侍郎,在朝中甚至连称一声明公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兵部尚书是邝埜。 坊间多有流传,土木堡之变,是于谦为首的一干臣子们的阴谋,他们阴谋的克扣了大明京营的粮草,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溃败,借机上位。 想想那在通州的八百万石粮草,这个阴谋论,倒是颇为站得住根脚,虽然土木堡大溃败,是因为没有水源,是因为贸然移营。 但是谁在乎呢?大家只想知道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罢了。 按照谁获利最大,阴谋的发动者是谁的道理,这种传闻的指向,应该是当今陛下才对,毕竟陛下获利最大。 但是散播流言的家伙,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骂于谦几句无所谓,他们不敢往陛下脑袋头上扣屎盆子,因为陛下真的会请他们去太医院坐一坐,然后问问他们背后是谁。 于谦很想问一句,自己何德何能呢? 他一个兵部左侍郎,去规划阴谋,颠覆大明皇帝亲征事务,那太看得起他了。 正如现在,将士们如此的尊重他,何德何能呢? 他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于谦经常和陛下论政,除了劝陛下仁恕之道以外,于谦也在努力地学习,当然不是学钓鱼,那老钓不到,全靠水猴子挂钩的钓鱼法,是不值得学习的。 于谦要学那些洞若观火的远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陛下的确是肉食者,但是陛下身后就是悬崖,他不得不远见。 那些远见,于谦每次都要认真领悟,总是颇有收获。 陛下身后有高人啊,百尺那么高。 他要对得起所有军士,对他的尊重。 于谦笑着说道:“武清侯,我需要抽调五百天子亲徒的掌令官,恢复集宁地区的生产。” 石亨坐在了主位,他是超品侯爵,自然不需要对于谦行礼,但是一听于谦要五百个掌令官,立刻就恼火了! 真好意思开口,一张嘴就是五百陛下亲自教谕掌令官!他怎么不去抢呢?! “于少保,不是咱老石叩门,也不是咱老石不尊陛下将令,五百掌令官?你还不如把十二团营整个拆了去好了!” “陛下一共就给了咱老石五百三十二名掌令官,你一下子要走五百,不行,绝对不行!没门,想都别想!” 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那是大军军纪的保障,这要是直接抽走五百掌令官,大军到了河套,就会变成恶犬出笼,把整个河套折腾的不知道什么样才肯罢休。 军纪一旦败坏,想要恢复,除非打碎了重建,否则就只会一直败坏下去。 于谦也不恼火,他笑呵呵的说道:“十月份新的掌令官就到了,咱们至少要修整三个月,安定了集宁地区之后,才会攻伐河套地区,正好赶上趟儿。” “我这里又陛下的敕谕,武清侯要不要看看。” 石亨认真的思考了片刻,一看陛下的敕谕,他也没办法,于谦说的是实情。 他点头说道:“十月份的新掌令官能到的话,借你五百也无妨。” “不过于少保,在山外九州、京畿,五百掌令官,那至少能掌三千里,三万甲了,这就是至少三十六万户,集宁满打满算不过五万户,一百个掌令官足矣了。” 于谦笑着说道:“毕竟是再复之地,多是生民。” “五百掌令官也不够,但是十二团营,只有五百掌令官了,我还需要至少一万兵马,配合这五百掌令官,否则掌令官宣谕,也不太安全。” 石亨眉头紧皱,最后还是点头说道:“那好吧,于少保,需要什么尽管说。” 于谦左右看了看说道:“就平日里十二团营如何拉练,就如何做就够了,只要大军还在,过了最开始这段躁动时间,就不会有事了。” 石亨眉头紧皱的说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 于谦笑着摇头说道:“这东西武清侯真的要学吗?安民之道,可是大道之行,若是武清侯要学,就跟着于某看几天,也不难。” 石亨猛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说道:“还是不学了,于少保竭力施为就是,我还是带兵打仗的好。” “你们,其他人,也不好去瞎打听,听到了没有?” 诸将领大声的喊道:“谨遵将军将令!” 石亨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也简单,自古将领,掌兵不掌财。 掌兵又掌财的在大汉,那叫豪强,在大唐那叫藩镇,在五代十国,那叫军头。 石亨发现自己差点就咬了陛下下的饵,差点着了皇帝的道儿!幸好闪的快。 “那就谢过武清侯了。”于谦点头。 石亨对着东方大声的说道:“为陛下尽忠竭能!”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仅要军事胜利,还要政治胜利! 大明的军队,十分的忠诚,这不是石亨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大明的十二团营的庶弁将是讲武堂培养的,这是大明军队的中坚力量,大明的俸禄是朝廷支付了一部分,其余都是大明皇帝赏赐的。 大明军队纪律是由掌令官进行维持的,掌令官是天子亲徒教谕而出,上上下下都是天子耳目。 这只大明最能打的十二团营,不是他石亨的,是大明皇帝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于谦要掌令官,石亨可以不给,因为于谦只是总督军务,但若是陛下的敕谕,他必然要遵守,违抗圣旨,自然有人为陛下尽忠。 忠诚! 李永昌虽然平日是只发掌印火牌,但是李永昌可是配永乐剑在军中,一旦石亨抗旨不遵,其下场,就是必死无疑。 但是石亨为什么要抗命呢? 他没理由。 这么强大的一支军队在他手里,他只要不乱来,国公之位就在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 于谦笑着说道:“那我去组织百姓,武清侯真的不要去看看吗?” 石亨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于谦,越来越像陛下,整天下钩子钓鱼。 当我石某人是吃豆腐长大的,满脑子都是浆糊不成? 开玩笑,能上你这个当? 于谦站起身来说道:“那武清侯忙着。” “送于少保!”石亨乐呵呵的说道。 大明的朝堂上,怎么这么多钓鱼佬,要钓鱼去河里钓去! 石亨面色一整,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集宁被焚,百姓大乱,四散奔逃被大军收束。” “我命令全军,枕戈待旦,稍有异动,立刻大兵进剿!绝不姑息!” 军队是压舱石,军队有着极其鲜明的底线思维,那就是保持稳定的最后手段。 一旦集宁这些四散而逃被收束的百姓,在某些人的鼓动之下,揭竿而起,偷袭大明武库、粮仓等地,那就不能怪他石亨了。 陛下虽然不擅谋,但是擅略,这一点上,陛下也多次在军事会议上,说的很明确了。 “喏!”诸将领正襟危坐,大声高喊,这是将令,不遵者斩! 石亨深吸一口气说道:“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于谦要的掌令官很快就齐聚一堂,于谦看着站的笔直的掌令官,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军队所向披靡横扫集宁瓦剌残部,瓦剌人望风而逃,让出了卓资山和集宁。” “这是大明军的军事胜利,我们不止一次见识到了大明军队的强大实力,正是这种实力,让瓦剌人、让草原人望风而逃!” “那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但是,陛下明旨,只有军事胜利,是远远不够的!军事胜利只能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 “我们掌令官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大明的政治胜利,进而让敌人最终屈服于我们的意志!” 于谦说的是陛下当初出战之前,叮嘱的原话。 这番话,在于谦看来,已经非常浅显直白的讲明白了,什么叫叫做内圣外王之道。 杨洪一直想知道,景泰年间大明军队的胜利,和永乐年间的胜利,有何不同。 就是这四个字,政治胜利。 “军事胜利依靠的是手段,是意志,政治胜利依靠的是什么呢?” “陛下在授课的时候,已经讲的很明白了,民为邦本,以民为本。” “诸位掌令官已经跟随大军征战三个月有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们的体会,一定比我要讲的更加深入,更加透彻!” “那么检验你们的时刻到了。” “现在,每五人为一队,组织百姓结成甲、里、乡,准备安置百姓,组织百姓夏耕,组织百姓修建官道驿路,挑选里甲首、里正,义勇团练队正。” “组织百姓用自己的双手,建设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 “现在出发吧!” 于谦为什么不耗心力? 当初于谦、石亨和陛下,论岳家军战斗力极其强悍,朱仙镇八百骑兵冲击金军十万大军的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到底是如何养成的。 于谦说,做在前面。 陛下知行合一,把事情,面面俱到的做在了前面。 于谦更觉得自己闲庭若步的来到了前线,然后回去再捞一块奇功牌。 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明军队的强无敌,是大明皇帝的强无敌,这一点上,无论是于谦还是石亨,观点上,出奇的一致。 “明军威武!”掌令官站直了身子,齐声高呼! 大明前左佥都御史王复,此时也在集宁。 王复奉天殿上,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王复家中,世代以海贸为生,他所看到的,所见到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在做善事,毕竟那些恶事,大善人们等闲是不会让孩子们看到的。 正如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一样,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做的事,既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只要被发现,就会倾覆。 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作恶,所以他们会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做的恶吗? 不会。 所王复以庶民的身份加入了十二团营,他要看看,到底陛下是对的,还是错的。 其实还是那个最初的问题。 缙绅离开了百姓那肯定活不成,那百姓们离开了缙绅能不能活呢? 在王复的潜意识里,百姓和缙绅相扶依存,就像是海里的寄居蟹离不开蚌一般。 王复并不是一个贪官污吏,更不是一个卖国求荣之徒,他因为读书识字,而且有丰富的跟百姓打交道的经验,成为了一名掌令官。 他跟随着众多的掌令官,开始组织百姓。 他和于谦都是同进士出身,在地方担任推官,随后做了检阅边事给事中,随后做了监察御史,在地方巡抚了三年回京。 他不是没有和百姓们打过交待,但是面前如此凄惨的百姓,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王复搜肠刮肚,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词,那就是麻木不仁。 王复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三四百人,如同饿狼一般的眼神,有点惊惧。 这是集宁的百姓。 此刻的他们身无分文,此刻他们无家可归,此刻的他们瘦骨嶙峋,此刻的他们眼神中只有冷漠和心如死灰。 一个个都像是活死人一般。 王复十分惊惧这种眼神,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你把俺们叫过来,是要开饭吗?”一个百姓愣愣的问道,这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站在台上已经发呆很久了。 有屁赶紧放。 王复这才回过神来,振声说道:“把你们叫过来,是要问问你们,谁把你们变成这样的?谁抢了你们的粮食?谁抢了你们的牲畜?谁奸淫了你们的妻子?谁杀死了你们的家人?” “是大明军吗?” 这些百姓们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了当初的屈辱,面对屠刀时的惶恐,自己妻儿老小的歇斯底里的挣扎。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怒火! 王复退了一步,他害怕了,他第一次如此害怕一群一无所有的人,而且是在军卒们重重包围之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想要把一切的一切全都毁灭的眼神! 仿佛要烧毁这世间一切的污浊! 王复终于知道了,完全理解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八个字的沉重含义。 王复往前走了一步,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是大明军吗!” 他一甩袖子,如同被激怒了一样,愤怒的说道:“不是!” “是瓦剌人,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粮食,他们抢走了你们的牲畜,他们奸淫了你们的妻子,他们杀死了你们的家人!是他们!全都是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 王复被激怒,是生气自己不争气。 为什么要怕?又不是大明军做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要毁灭的应该是瓦剌人! 一个百姓,忽然大声的喊道:“大明军不会吗?” 王复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不会!大明的军队把马上就要当土匪的你们,聚集在了一起,给了你们粮食,让你们活了下来,就这一点,瓦剌人会这么做吗?” 王复看着这群百姓的目光,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第一步,确定到底谁是敌人,大明皇帝在教谕掌令官的时候,说的第一要务,《确定谁是敌人》。 大皇帝陛下的这些奇思妙想,背后肯定有百尺高楼那么高的高人指点,否则就是大皇帝有百尺高楼那么高。 王复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我把你们叫到一起来,是看你们整日里无所事事,你们就要这么如同死了一样的活着吗?你们家人拼命争取的让你们活下来的机会,就这样浪费掉吗?” 刚才颇为大胆的百姓,哀嚎了一声,歇斯底里的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是这天杀的老天爷不让我们活下去!是那群该死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瓦剌人不让我们活不下去!不是我们不想活下去!” 王复往前探出一步,面带凶狠的说道:“你们没有手吗?没有房子,你们不会再建吗?土地荒芜了,你们不会耕种吗?” “你们难道就打算混下去,一直混到死,草席一卷,到了下面,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告诉他们,你们是窝囊死的吗?” “告诉我!你们就这样要窝囊到死吗?” 这个百姓糯糯的说道:“可是我们没有农具,没有工具,更没有种子,也没有牛羊,什么都没有,我们拿什么去做呢?” 王复扶手而立说道:“你说的,大明有。” 这是第二步,确定了谁是敌人之后,就是开始确定劳动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 告诉他们并非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双手,失去的可以都再次拥有。 《点燃活的希望》。 否则一群活死人,大明也不会宽纵他们。 只要他们自己不求活,他们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落草为寇,最后被大明军队剿灭,身首异处。 走到这一步,王复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他们还肯活,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大声的说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粮吃、没衣穿、没被盖、没房住,我们就自己造,而不是这么赖着,跟死了一样赖着!” “大明不欠你们的!” “动起来,全都动起来!用大明发下去的工具,去开垦,去耕种,去建房子,去建自己的家!” “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填饱自己的肚子!用自己的动手的方法,织造遮体的衣服!用自己动手的方法,建设自己的家,遮风挡雨!” “自己不动,难道指望着老鸦往嘴里拉屎,然后吃饱不成!”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这些百姓终于有所意动,有些人挠着头,左看看右看看,依旧是带着迷茫。 第三步灌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否则这群家伙整天指望着大明赈济,否则就落草为寇! 这种摆烂的心态,绝对要不得,大明军搁旁边日夜操练,就等着他们乱起来,拿战功呢。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个颇为大胆的百姓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声的说道:“可是,该怎么做呢?” 王复笑意盎然的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没关系,待会儿,军卒们会把你们编民为里,每丁一户,每十一户为一甲,每十甲为一里。” “甲首、里正,暂时由大明军暂领,他们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同样大明的军士会保护你们一段时间,但是你们自己也要训练义勇团练,驱散野兽,对付匪寇。保护自己的粮仓,谁要敢随便伸手,把他们的爪子全都剁下来!” 王复说完自己都愣了愣,谁在向百姓的粮仓伸手呢? 他略微有些呆滞,但是他很快就回神了,这不是走神的时候。 大明并不缺少基层组织经验,因为当初大明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大规模从南方向北方迁民,而后永乐年间,也有几次大规模的迁民活动,比如向蜀中迁民,比如向辽东都司迁民。 只要确定了敌人、还想求活、愿意自己动手、那组织起来,对于大明而言,并非难事。 王复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么在此,我想问问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瓦剌人或者瓦剌人的奸细,鼓动你们造大明的反,造大明皇帝的反!” “他们,该不该死?” 这些百姓们听到这个问题,怒火一下子就点燃了,愤怒至极的喊道:“该死!” 王复伸出手,压住了百姓们的吼声,他点头说道:“那既然该死,一旦发现,立刻告诉包围村落的军士,让他们负责抓捕!” “而且我告诉你们,还有功赏牌可以拿!全银的!” 王复其实不想说还有功赏牌。 现在连集宁这群人也有功赏牌可以拿! 可是他们文官们的功赏牌,却是没有稳定的产出途径,除非天大的幸运,否则想得到一块,难上加难! 李宾言真是踩了狗屎运的家伙! 王复借着说道:“太医院的欣克敬欣院判,已经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前来集宁府,要做什么?” “自然是设立惠民药局。” “如果有医术在身,可以到府衙去报名,如果有病,也可以到惠民药局看病。” 既然要设立府州县乡,真正的统治这片地区,那自然是内地的府有什么,集宁府也会有什么。 第二百七十六章 集宁城的泰安门 欣克敬不喜欢表现自己,他和陆子才一起完成了《解剖论》,世人或许会记得陆子才的名字,忘记了他,但是他不是很在乎。 陛下提到他们的时候,从来都是一起,授勋也是一起,荣誉也是一起,这就够了。 全天下有几个人有奇功牌的? 欣克敬就有一枚,足慰平生了。 若是没有陛下,他就是和那些寂寂无名的太医一样,是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良医,仅此而已了。 但是有了陛下,这一切都不同了,他成了岐圣门廷的一圣之一,在太医院他同样是阎罗,出了太医院,他就是起死回生的圣人。 胡长祥最近考到了太医院,是个很勤快的读书人,而且见血不是很怕,虽然年纪大了些,不过十分的勤勉。 欣克敬完全没有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 胡长祥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是礼部尚书的儿子,他主要怕挨骂,胡濙的名声,可不太好。 在仕林之中,胡濙有投献之嫌。 何为投献呢? 就是尽忠竭力效忠皇帝,就是投献,这股风气从明初就有,任何一个给大明皇帝效命的文臣,都是投献的人。 止投献这种风气,自明初就在仕林里非常广泛。 欣克敬当然不会把胡长祥和胡濙联系在一起,胡长祥太老实了。 胡濙的滑,已经是举世皆知了。 欣克敬带着十数名太医来到了烧毁的集宁府,这里被毁的干干净净,已经有掌令官带着民夫和百姓,在营建新的集宁府了。 集宁城内的房屋被纵火烧毁了大半,剩余都被大明的工匠们给拆了。 同行的还有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办蒯祥,他本身就是营建城池的一把好手,在营建京师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 新的集宁府正在大明皇帝的引领下,大明百工的指导下,大明百姓的劳动中,缓缓的新生。 一场大火烧毁了集宁,也是这场大火,让这个古城再次涅槃重生。 欣克敬带着胡长祥,带着大明的太医,培训着大明的军医和府医倌。 大皇帝总是如此的慷慨解囊,他们写下了的图文并茂的解剖论,已经被雕版印刷而成,所有的医倌,都要经过太医的培训才能就医。 欣克敬非常的辛苦,主要是授课和坐诊。他不负责处理奸细,一应都会送到太医院去。 胡长祥也非常的辛苦,这些知识,他从未接触过,只是听父亲说起过一些,一些过去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开始迎刃而解。 就像黄疸为何会让皮肤变黄一样,人类和一些动物似乎没什么区别。 比如血是红色的,比胆汁是黄色或者黄绿色,比如大部分的五脏六腑也完全相同,比如人和兔子一样,在胸腔都会有一层膈膜。 人类和猴子居然可以那么的相似,甚至连病都相同,猴子却比人类蠢了那么多! 当然这是相比人类而言。 但是鸟类的骨骼是中空的,人的骨骼却是实心的,这一切似乎都非常奇妙。 陛下给大明的医倌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胡长祥忽然觉得自己这糊里糊涂的一生,有了点新的目标。 于谦不断奔波也十分的辛苦,大明军在集宁也非常辛苦,但是这份辛苦,总是见到了回报。 大明的官道驿路很快就平整好了,人走的多了自然有路,只是皇帝一声令下,这些路边变得宽阔,变得平整,变得不那么的泥泞。 整个集宁的周围建起了新的村落,这些村落的周围种上了大豆、菜瓜、火麻,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就如同那新生的集宁府。 当然这些菜瓜多数都会卖到宣府或者大同去换盐、铁锅、农具这些生活必需品。 大明的掌令官说的很明白,他们的农具和工具是借给百姓的。 太阳再次升起! 于谦打马从官山议事台迎着朝阳策马而下,官道是用煤渣铺成,不会泥泞,更不会存水,他带着两百校尉,一路策马狂奔。 今天新的集宁府,夯土城墙包砖落成了。 这些砖,是集宁附近的村落办得砖厂,他们将烧好的砖,拉到了集宁府,朝廷扑买,给予粮食供养村落。 掌令官又教给了这些生民一个道理,那就是劳有所获,绝对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顺圣川牧场,小牛犊和小马驹,也被送到了集宁附近,集宁的百姓拿到这些小牛犊和小马驹养大了之后,要还幼崽给顺圣川的牧场,那是大明大皇帝的牧场,欠谁的钱,千万别欠皇帝的。 于谦路过了一个个的村落,他有点奇怪的问道:“岳指挥,为什么每个村前面都会有一个踩着乌龟的人像?那是什么?” 岳谦拍马而去,没多久又拍马而回,十分确定的说道:“虽然不大像,但的确是龙蛇真武大帝像,这里的百姓未闻王化数十年,他们不知道真武大帝像是什么样。” “但是他们确信是真武大帝来救他们,所以,才会摆真武大帝像。” “他们确信,陛下就是真武大帝转世!因为永乐年间,就有这样的传闻了。” 于谦点头,略微有些呆滞,不过也是好事,总比他们在家里竖起大皇帝像,那是大不敬和僭越之罪。 哪个皇帝会接受泥塑像? 当然于谦并不知道,后世有个鞑清朝,就搞泥塑皇帝像…泥塑彩绘雍正像。 于谦是个大明的臣子,他认为集宁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大明皇帝才有的,这些百姓当然要奉祀真武大帝,也要效忠大明! 若是如此,他们还要作乱,还要复叛!大军进剿,扫庭犁穴,即便是陛下也不能私宥! 于谦打马来到了新的集宁府,东方升起的朝阳,洒在了集宁的东门的字之上。 【泰安门】 “这名字好。”于谦勒马下了马,看着这字迹,颇为满意的点头说道。 岳谦笑着说道:“这是武清侯点的名字,说东门必须是这个,太阳升起的方向,必须是泰安门。” 于谦瞬间笑了出来,石亨还是这性子,一如既往、变着法的拍马屁。 一个好好的大明的武清侯,怎么染上了这么个习惯呢? 泰安门取自国泰民安,但是这名字,石亨点的名字,基本肯定了,指的其实是陛下的泰安宫。 这个集宁上上下下,都写满了忠诚! “蛮好的。”于谦不住的点头。 大明的军队忠诚于陛下那是应该的,也是需要表现的。 否则万一哪些个臣子,在京师不停的忽悠陛下,在皇帝的耳边喋喋不休。 说什么大军在外或有奸佞,或者说什么,前宋时候,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或者说什么大军停滞不前,心怀二心之类的怪话。 这仗还打不打了? 至少这泰安门三个字,送到京师,陛下肯定骂一声马屁精,不过宵小奸佞的谗言反而显得无聊了。 因为石亨还是那个石亨。 这也算是将士们的自保手段了,实在是被兴文匽武给折磨的有些反应过度了。 护城河在营建,和万全一样,有缓坡。 但是集宁府的城墙并非方方正正的,而是伸出去了一个又一个的炮台。 这些伸出的炮台,是讲武堂的一个成果,大皇帝说要有缓坡,点醒了那些讲武堂的将官。 缓坡的目的是将敌人固定在设计线上,如何发挥炮火的强大威力呢? 这些伸出去的棱棱角角,就是讲武堂的将官们集思广益画出来的。 为了防止伸出去的炮台被直接摧毁,还有炮臼,火炮其实是稍微低于城墙,并且内镶钢柱勾连,即便是砖石、夯土被击破,那些钢柱也会抵抗炮弹的能力。 于谦巡视了城墙之后,颇为满意,至少集宁的这些生民,用自己的双手,用劳动换取了报酬的同时,也的确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庇护之地。 于谦下了城墙之后,就来到了新的集宁府邸,见到了王复。 “王初阳,你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于谦示意左右打开府门。 这处府衙不算恢弘,但是却是功能齐全,制台、藩台、臬台、道台、府台一应俱全。 制台是都指挥使衙门,藩台是布政司衙门,臬台是按察司衙门,道台是巡抚衙门,府台是知府衙门。 道台又称巡守道,巡抚和镇守的合称,若是不设巡抚,没有镇守,也会有粮道、盐道、商道的官吏在此办公。 大明的官僚是一个沟通上下,非常精密的机构,这个机构能够用好了,那就是天下大幸,用不好就是官僚僭越皇权。 脏事儿都是皇帝的,利益都是官僚。 比如正统十三年的选秀,立刻就变成了群魔乱舞,就连赵辉也居中高价卖了一个稽戾王看上的女子给刑部侍郎齐韶。 回过头稽戾王突然讨要,齐韶被赵辉联合王振,坐罪给杀了。 王复深吸了口气,无奈的说道:“陛下是对的。” 于谦嗤笑的问道:“王初阳,你当初在朝堂上,陛下盛怒之下,你可是丝毫不畏惧,顶着雷霆之怒,也要和陛下辩一下,这怎么现在突然说,陛下是对的呢?” 王复颇为无奈的说道:“唉,一时糊涂啊。” 王复虽然被革职了,但是他的功名还在身上,如果陛下再启用他,他还是能回朝做官的。 因为他的名字,还在吏部、礼部,但是礼部胡濙那关过得去?还是王直那关过得去? 王复颇有点心灰意冷的说道:“陛下是对的啊,百姓只要有组织,离开了缙绅可以活的很好,甚至可以活的更好!” “但是缙绅离开了百姓,唉。” “最近抓了不少的奸细,都送太医院了,多数都是乡绅豪强。” 王复从那天开始安置百姓的时候,就发现有人把手伸进了百姓的粮仓,但是当时他无暇细想,等开始抓奸细之后,一条条鱼被逮到。 百姓哪有当奸细的资格? 全是这帮人,吃了这头、吃那头,吃不够。 于谦摇头说道:“你当初在朝堂上,有这等理解,还会被革职吗?” “现在跟我说没用,得找陛下说去,那你还得能见到陛下,你觉得有机会吗?” 王复立刻摇头说道:“我,王初阳,好歹是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出来的,我能走你这个门路?你肯举荐,我还不肯去呢!” 正统七年的进士出身,那在大明也是人中龙凤,傲气自然是有的,王复当初认为自己是对的,朝廷收税就是与民争利,就是横征虐敛,并且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并且亲自实践,证明陛下是对的。 王复忽然眉头一展,乐呵呵的说道:“掌令官也蛮好的,至少还在为大明做事不是?我这算不算弃笔投戎?” “等我慢慢爬,到时候,再站到朝堂上的时候,陛下会不会特别惊讶?” 于谦想了想说道:“然后再把你革职一遍?” 王复沉默,他从来不知道于谦的嘴皮子这么厉害,平时不反击,原来真的只是脾气好而已。 于谦打量了一番王复说道:“你这身子骨,还是安安心心的待着吧,军伍是个历练人的地方,等回头,我回京了,跟陛下所说,就说,王初阳认错了,陛下把他召回来吧。” 于谦不是揶揄,王复是个不错的臣子,至少对大皇帝是忠诚的。 只是在道路上有些分歧,国朝用人之际,能够幡然醒悟,也是好的。 王复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就是于少保外行了,这天底下的将军多数都是虎背熊腰,可是也有别的猛将,名曰猿臂蜂腰,比如那太史慈,就是猿臂善射,弦不虚发。” “穷文富武,我可是擅骑射,虽然比不得武清侯,但是亦有独到之处。” 于谦眉头紧皱的问道:“你打算做什么?” 王复笑着说道:“我已经报名去参加夜不收了,而且也试训了,等着瞧,我文官没得做了,还能做武官!” 于谦看着王复的模样,眉头紧皱的说道:“你确信你要参加夜不收?去岁三千夜不收,仅仅活下来不到一半,深入虏营,随时亡命,你要是拖了别的军士的后腿,陛下定斩了你不可。” 于谦主要怕王复害了别人。 王复却摇头说道:“我不会拖人后腿的,我找于少保有正事。” “最近好多鞑靼人投献各村寨,这要不要收?” “鞑靼王不干人事啊,他们卖了牲畜之后,换了银币,却不换生活用的东西,鞑靼的百姓,有点活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永乐年间为何有那么多的鞑靼部族,要投靠大明? 情景复刻了属于是。 于谦点头说道:“以户打散,散入山外九州各农庄,翻不了什么天,收了吧。” 什么是政治胜利,这就是政治胜利。 于谦看着王复的背影,叹了口气,夜不收的确是立功的好去处,但王复来年,怕是只剩下了一个衣冠冢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得加钱 王复真的去了夜不收,他没有诳于谦的意思,大明军进兵当然需要大量的夜不收打探消息。 王复不知道危险吗?他当然清楚,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王复主要去的方向是鞑靼人的方向,王复有自己的优势,他是进士出身,这身份,在草原上,那蝎子拉粑粑——独一份! 对于鞑靼人而言,他们现在惊惧到了极点,因为那个熟悉的大明军队,它正如闪电般归来。 此时的鞑靼人的大帐设立在了大宁卫,大宁卫是北平行都司治所。 岭北之战结束后,大明惨败,朱元璋吃尽了军事冒险的苦果。 之后朱元璋一改对草原大开大合的进攻节奏,一直到捕鱼儿海之战前,始终是尺进寸取。 猛地打出去一拳,前进一尺,然后小刀剌肉,割下一存为汉土。 这种战术在后世叫做切香肠战术,其实也是朱元璋玩剩下的把戏。 大宁卫就是这种小刀子割肉,从北元身上割下来的。 元昭宗死后,朱元璋养精蓄锐十五年,忽然猛地砸出去一拳,将北元的王庭给灭了。 天元帝单骑逃脱,大明军在捕鱼儿海大获全胜。 至此设立了北平行都司,以大宁卫为都司治所,随后朱元璋十七子朱权被封宁王,就藩大宁卫。 靖难之役中,朱权配合朱棣造反,随后宁王府迁到江西南昌,最后被褫夺了兵权。 宁府内迁,北方人口流失,偌大的北平行都司,便被弃置了。 此时的乌格齐老态龙钟的坐在旧宁王府,即便是最小的满都鲁,已经有了当初元昭宗临危不惧的风采。 乌格齐笑着说道:“打起精神来,这是怎么了?大明军队的实力本就如此,我见了不止一次了,难道是土木堡之变,重燃了你们对复元的雄心壮志吗?”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摇头说道:“如此不臣之心,若是被大皇帝知道了,我们连这大宁卫也没法呆了。” 脱脱不花坐在主位上,他是大汗,他无奈的说道:“我当然知道大明会赢,可是这也太快了吧。” “如果明军有这等实力,我们为什么还要维持我们庞大的军队呢?” “保卫鞑靼人吗?” 乌格齐摇头说道:“是为了让人们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让大明人?” “不,不。”乌格齐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看着脱脱不花说道:“不是让大明人相信,是鞑靼人。” “大明知道鞑靼的军队无法保卫鞑靼,是让鞑靼人相信鞑靼受到了保卫。” 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全都呆滞的看着乌格齐,他们至此才终于彻底理解了鞑靼人军队存在的意义。 乌格齐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永乐年间的现状。 他笑着说道:“很意外吗?” “事实上,这也是永乐年间的常态,我们能够放牧,需要感谢大明文皇帝的宽宥,和当时大明北方人口稀松,无力继续北征和有效统治北平行都司。” 脱脱不花叹了口气,现实如此的残酷。 不过他很快就振奋了精神,反正挨打的瓦剌人,又不是鞑靼人。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也先大石送来了书信,想要借道北平行都司,从北古口南下,直入京师。” 满都鲁呆滞的说道:“也先是疯了吗?就算是我们借道给他,他从北古口而入,一旦大明军再次占领北古口,那他就像是钻进了渔网的鱼,哪里还有挣脱的可能?” “现在又不是当初,大明军无力野战,瓦剌人如此,是自取灭亡。” 满都鲁完全无法想象,也先是如何做出这种决定,虽然勇气很大,但是也就是勇气而已了。 现在大明京师处于战争迷雾之中,到底有多少军备,有多少军卒,都是一个未知数,这贸然前往,在满都鲁看来,真的会死。 阿噶多尔济却不以为意的说道:“我们应该答应也先,哪怕是不配合也先进攻,我们只要帮他站稳了北古口,他也有退路不是吗?” “大明胜,瓦剌大败而归,自然无力谋求汗位,大明败,那更好不过了,草原部落可得少许的安寝之日。” 乌格齐是三个孩子父亲,确切的说,三个孩子血脉尊贵,他只能是阿伯。 他老了,凭借着最后一点老脸,把阿噶多尔济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让脱脱不花宽宥了阿噶多尔济。 但是阿噶多尔济依旧是喜欢冒险的人。 乌格齐紧了紧大氅,无奈的说道:“我的孩子们,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即便是天上的苍鹰在狩猎之前,也要看一下猎物是不是好对付,我们作为长生天下的勇士,难道不需要观察一下大明京师吗?” “在大明军前进的路上,我们看到了四武团营所向披靡,我们看到了四勇团营如同波浪中的礁石一样坚挺,四威团营呢?” “大明可是有十二团营,你们没发现,我们自始至终,就没有看到四威团营的出战吗?” “他们在哪里?” 乌格齐说完,脱脱不花、阿噶多尔济、满都鲁三个人立刻背后生了一层的冷汗,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以身为饵?!” 大皇帝在京师钓鱼的传闻,早就传遍了草原,老是钓不到,也成了一种戏谑,虽然大家嘲讽大皇帝的钓鱼技术,但是从来没人敢小瞧大明皇帝。 乌格齐一说,立刻让三个人全都呆滞了,四威团营在哪里? 大明十二团营,现在八个团营,都在阴山余脉,但是四威团营呢? “不去,坚决不能同意也先的提议,让他去别的地方借道去!”阿噶多尔济站了起来,冷汗直流,大声的喊道。 也先大军过境之后,他可以跑到和林窝着去,但是鞑靼人呢? 那要面对大皇帝的怒火! 差点就着了大皇帝的道儿! 怎么会有这种钓鱼佬,把自己当饵钓鱼!这大皇帝,钓鱼钓魔怔了,真的是太离谱了! 脱脱不花看着阿噶多尔济的样子,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总是喜欢冒险的二弟,终于认清楚了现状。 这对鞑靼人而言是个好事,谁闲的没事干想要西征呢?待在自己家不好吗? 脱脱不花继续开口说道:“谢阿伯教会,二弟你坐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鞑靼有乌格齐,真乃是鞑靼幸事。 脱脱不花面色沉重的说道:“近来很多的鞑靼王跑去了宣府贡市,和大明交易马匹,但是只交换了银币,不交换铁锅盐巴,最近很多鞑靼人都开始脱离部族,逃向了集宁地区。” “相比较刚刚经历战乱的集宁,他们认为鞑靼人的领地,更加危险。” 脱脱不花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人口凋零的现状,似乎已经无法挽回,大明军在集宁地区的所作所为,堪称王道之师。 满都鲁眼神中多了许多的凶狠,低声说道:“我们以立太子为名,召开大会,将诸多鞑靼王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必须要兑换一定比例的铁锅盐巴,否则大兵讨伐他们。” “长此以往下去,哪里还用大明军队长驱直入?我们自己就像春天的雪一样,无声无息的消融了。” 阿噶多尔济有些尴尬的坐下,也不言语,其实他也去宣府卖马了,而且换的都是银币,但这么做,好像是不对的呀… 脱脱不花看了一眼阿噶多尔济,叹了口气,这个亲弟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的顽劣,丝毫不能为他分忧。 乌格齐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是怀念过往,又似乎在眺望着,他笑着说道:“我们的话,鞑靼王可能不听,但是大皇帝陛下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与其我们去说,还不如让大皇帝陛下下敕谕申饬,他们更怕。” “正如我之前所言,让鞑靼人相信我们军队可以保护鞑靼,但是大家都清楚的知道,我们的军队保护不了鞑靼。” “如果能够请旨,让皇帝下了敕谕,我们反而会轻松许多。” 脱脱不花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么,代价是什么?” “不如找一个草原上的明珠,献给大皇帝?”阿噶多尔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满都鲁嗤之以鼻的说道:“大皇帝陛下根本不喜欢!朝鲜王献出的少女,都被安排到了官邸去,那可是高丽姬啊!” 乌格齐叹息的说道:“还是马匹吧,大皇帝陛下对于军马需求极大,甚至用精美的银币交换,我们献上马匹,希望能够请来申饬的敕谕。” 阿噶多尔济有些奇怪的说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抵抗高丽姬的诱惑呢?那可是和扬州瘦马齐名的淑女。” “就连当年文皇帝都喜欢高丽姬,走的时候,还把她们都殉葬了。” 乌格齐目光流转,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皇帝陛下不要别人献的,陛下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会取,集宁地区最多的声音是什么?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脱脱不花瞪大了眼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能这么理解的吗? “我来写书信吧。”脱脱不花点头说道。 满都鲁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的说道:“大汗,要不书信还是我来写吧,于少保不在京师,大皇帝陛下身边,怕是没人能看得懂了。” 满都鲁用了一种不太隐晦的方式,表示了对脱脱不花的汉字的嫌弃。 “那好吧。”脱脱不花有些无奈的说道。 脱古作为质子,不止一次的提出了让别人代笔,但是脱脱不花总觉得那些大长句、大排比段落的马屁,实在是羞于启齿,而且为了表示恭顺,他觉得亲笔书信,才有诚意。 但是于少保不在京师,他的字的确是不太有人能看懂。 就连杨洪都看不懂。 乌格齐忽然开口说道:“大汗,你应该通知一下兀良哈部的首领,也就是你的岳父沙不丹,让他不要借道,否则大明天子怒而兴兵,遭殃的是我们。” 脱脱不花面色苦楚,他当初中了也先的奸计,他的妻子,脱古的母亲,被他刺伤了耳鼻,他的岳父沙不丹对他只有愤怒。 “希望愤怒之下的沙不丹,不要做出给草原招致灾祸的事情。” 由满都鲁代笔,脱脱不花的书信,延着官道驿路向着京师而去。 北平行都司,大宁卫到京师也有驿路吗? 的确有,洪武二十七年,置驿传,自大宁东路,至广宁四百八十五里,置十驿,永乐十三年,至北衙六百里,置十二驿。 如果朱棣能够多撑几年,等迁都大计确定,北平行都司复置,几乎是可预期的事儿。 但迁都是定下来了,大明也开始兴文匽武了… 朱祁钰收到了四夷馆的书信,对于脱脱不花的请求,朱祁钰置若罔闻,马匹太仆寺可以收下,至于申饬鞑靼王的事儿,他才不做。 开玩笑,一点点马匹就想得到大皇帝的申饬敕谕,那皇帝的敕谕岂不是太廉价了? 得加钱。 朱祁钰看着于谦的奏疏,于谦在奏疏里说了很多,提到了集宁府的热火朝天,也提到了王复的幡然悔悟,更提到了集宁城的泰安门。 “好好的一个国之悍将,怎么就这么喜欢拍马屁呢?”朱祁钰收起了于谦的奏疏。 于谦对朝堂的预料是极为精准的,大军出塞,朝堂上的确是有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而且甚嚣尘上,胡濙四处扑火,但是显然是有愈演愈烈之风。 毕竟大军七月攻克集宁之后,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动弹了。 又是一年中秋节,朱祁钰给土木堡之战殉难将士点了柱香。 “复仇才刚刚开始。”朱祁钰吐了口浊气,将灵牌翻了回去。 朱祁钰站在讲武堂聚贤阁的二楼,看着操练的军将、掌令官,笑意盎然。 大明啊,欣欣向荣。 “兴安,卢忠,污蔑于少保的人找到了没?”朱祁钰开口问道。 最近京师不太安宁,有些人,不太老实,又开始了英雄扩大化、英雄污名化,兴文匽武的老路。 这路子在朱祁钰这里走不通,太医院已经设了雅座,人抓到了,不得观察观察什么属性? 兴安和卢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这种流言,的确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抓到散播留言的元凶,难如登天。 “陛下胡尚书求见。”一个小黄门匆匆上楼俯首说道。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胡濙见礼。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可是心不安啊,坐。”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这不臣就来为陛下分忧解难了吗?陛下可是忧心有人诬蔑于少保的事儿?” “这事儿,不难。” 胡濙最近四处救火,也终于摸到了一些处理这些事儿的脉络。 朱祁钰点头说道:“哦,说说看。” 胡濙探了探身子说道:“请陛下听我分说。” 第二百七十八章 精忠演义说本 朱祁钰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清楚的知道大明皇帝的一纸敕谕的价值,几千匹吗?鞑靼人也是想屁吃。 他们的百姓投献到了大明,那就是大明的百姓了。 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就是大明最好的马倌,最好的放牧人,最好的佃户,最好的纳税人。 只要处理得当,分而划之,不让他们聚集起来,三五十年后,他们就会忘记自己鞑靼人的身份,孩子批右衽、蓄发、说汉话、写汉字,长相几无区别,他们就变成了汉人。 于谦在前线的处理意见,朱祁钰毫无意见,他收起了自己关于货币战争的论点。 他发现这个年代的一般等价物,是一种极其凶残的收割工具,甚至可以收割对方的百姓。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人就该被骂吗?” “就因为于少保,他脾气好,是个好人,所以他们就可以指着鼻子骂于少保,朕不是个好人,所以他们不敢。” “明明是于少保带着大明百姓守住了京师,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全都是于少保全力维持!”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却要为机奸之所害!天下焉有此等道理?” 朱祁钰对于谦挨骂是非常愤怒的,他朱祁钰是个不惜身的坏人,所以那些人不敢。 他们不敢指着大皇帝的鼻子,骂大皇帝阴谋的策划了土木堡天变,阴谋的篡位登极、阴谋的将大明五十万军民葬送于塞外,就为了那个位子。 其实骂大皇帝,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最有可能做到这种阴谋的是皇帝。 虽然当时的郕王只是京师留守。 他们甚至不懂明朝监国和留守的区别,甚至不知道朝廷的公文里,面对皇帝是奏,面对监国是启,面对留守是不屑一顾,问都不问。 但是说郕王是阴谋家,更能站得住脚。 但是他们不敢。 因为大皇帝真的会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开膛破肚、碎尸万段的看看他们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们只敢针对于谦。 胡濙看着怒气冲天的皇帝,老神在在的说道:“这个其实很好解决,不就是因为大明没有播迁,他们这么说话吗?其实很好办。” “陛下看看这个是什么。” 胡濙正准备把自己的解决之道拿出来,结果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 “陛下,内阁大学士陈循求见。” “宣。” 陈循见礼,然后坐在了另外一侧,他不和胡濙坐在一起,胡濙无德,名声太差。 陈循笑呵呵的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书。” 胡濙一愣,笑着说道:“诶,巧了,胡某也有一本书,不知道陈学士的书,和我的书,是否相同。” “要不一起拿出来?” 胡濙先拿出了自己的书,看着陈循。 陈循一看封面,瞪着眼睛,心有不甘的拿出了自己的书,放在了桌上。 一模一样。 胡濙看着陈循终于乐了,陈循这家伙进门就坐到另一册,意思是不屑和胡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做的事,却一模一样。 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的清高!都特么的彪子立牌坊,又当又立! 陈循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朱祁钰看着胡濙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是无奈。 胡濙不是朱祁钰,胡濙其实非常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就不会在朝堂上,以六部之首尚书之尊,对着一个后辈儿,近似狷狂的怒斥了。 “这什么书?”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立刻了然了胡濙的想法,点头说道:“胡尚书高明,真的很高。” 胡濙立刻坐直了身子,笑呵呵的说道:“臣哪有什么高明之处,还不是陛下首先戡定了江山,我们才查漏补缺?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那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陈学士,您说是不是?” 陈循吐了口浊气,胡濙拿出了君臣大义来砸他,他也没什么还手之力,只能闷声说道:“是,胡尚书说得对。” “哈哈哈。”胡濙七十有六,却笑得中气十足,赶忙俯首说道:“臣唐突。” 朱祁钰拿起了那本书笑着说道:“无碍。” 陈循为什么要想着帮陛下分忧解难呢? 清流不是最喜欢跟皇帝对着干吗? 跟皇帝对着干的确可以博得清名,但是也只有清名了,眼看着礼部把地洗了,通政司把通政二字给做了,他们文渊阁的权柄,越来越低,越来越少。 清名是追求,但权柄却是现实的,陈循只能叹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在陛下这里露露脸,还被胡濙抢了先。 朱祁钰拿起了胡濙那本书,全名叫《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乃是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的章回体小说,一共八十回。 说岳飞是天界赤须龙、金翅鸟降凡,主要单元分为了拜师周桐、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尽忠报国、鏖兵死战牛头山,岳云衔枚出世,锤震金弹子,朱仙镇大捷、风波亭一杯毒酒。 后半段,则是完全的虚构,是岳飞次子岳雷,率领宋军打败金人,直捣黄龙府,恭迎二帝还朝,大宋重开的小说。 为何胡濙要平息最近的倒于风波呢? 因为胡濙知道于谦不能倒。 于谦持正守节都这么被污名化,然后被逼到不视事,最后倒台,他胡濙根本扛不住这样的舆情,几个回合就变成奸佞了。 保于就是保胡,保住于谦、就是胡濙对大皇帝最大的忠诚。 胡濙拿出这本书平息反倒于风波,其实逻辑很简单,就是以岳爷爷之神武,都无法真的奉天翊运,大明奉天翊运,还守住了京师,这不就是于谦最大的功绩吗? 忆苦思甜,不二法门。 胡濙专注洗地四十年,皇帝让他洗成什么样,他就会洗成什么样。 朱祁钰打开了第一页,是胡濙题的一首小词和小诗。 他又打开了陈循那本,陈循那一页,并没有任何题注。 什么是恭顺之心? 这就是胡濙一直以来,保持的恭顺之心,胡濙不仅要办差,还要把差事办得圆满,办到极致。 朱祁钰笑着说道:“胡尚书,等朕的孩子再大些,就到东宫教授皇嗣们读书识字吧。” 翻译翻译,就是朱祁钰给胡濙升了个官,那就是太子少师。 这是给胡濙留下一条退路,未来无论哪个孩子登基了,天地君亲师,像胡濙这样无害的老师,最后都会留下体面。 于谦是少保,按制三孤,从一品。 胡濙是太子少师,是东宫辅臣,正二品。 “臣谢陛下隆恩!”胡濙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给孩子找老师,都想找个德行好的。 至少陛下对他的人品,并没有像外面一样,人云亦云,以为他是个奸佞。 胡濙一辈子做的事,不过是给大明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朝自戡定以来,太子三师三少,皆为虚职,从无实授,陛下却加官实授,臣以为不妥。”陈循一看这个立刻就急眼了,太子三师三少,历来都是文渊阁大学士或者东阁大学士才会加官、赠官。 陛下这是坏规矩。 朱祁钰对京官有着绝对的任免权力,自然可以一意孤行,他刚要开口说话。 胡濙则是笑意盎然的说道:“要不说陈学士啊,还是得多学习学习。” “永乐二年,荣国恭靖公姚广孝拜资善大夫,太子太师,教导仁宗皇帝,永乐五年,又教导宣宗皇帝,这是实授。这就是陈学士,孤陋寡闻咯。” “呵呵。” 胡濙一个嘴角轻佻的笑容,写满了对陈循的嘲弄,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必顾忌对方的脸色。 就差点说,你什么东西,跟爷掰扯礼法体统这东西,您配吗? 陈循呆滞的看着胡濙,姚广孝在仕林里,就是个妖僧,而且终身为僧。 文皇帝朱棣让姚广孝还俗,姚广孝不还,朱棣一看,这能让你天天当和尚,那还怎么加官进爵? 朱棣就强行给他复姓,赐名,但是姚广孝却不应赐名,朱棣叫他名字,他都不答应,朱棣无奈,只好以少师相称。 姚广孝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他是朝中资善大夫,朱棣的绝大多数悍将、谋士的领路人,但是姚广孝从不以这个身份恃恩自恣。 姚广孝上朝朝服,下了朝就是僧服,寺庙里一钻,专心礼佛。 即便是朱棣找他,都得去庙里找他。 姚广孝在靖难之役后,近乎于一个透明人一样。 谁闲的没事干,研究这个人? 但人家胡濙是亲历者,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循完败。 想要挑战胡濙,挑战一下胡濙的祖宗之法、宗族礼法,陈循不是第一个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胡濙随时随地的显示了自己的专业性,和丰富的阅历,然后无懈可击的打败他们。 《专业》 朱祁钰看着胡濙和陈循斗法,连连感慨,闲的没事干,你惹他干嘛? “臣等告退。”胡濙得胜乃还,乐呵呵的走出了聚贤阁,晃晃悠悠的等到了陈循从后面跟上。 “陈学士,还得多学习学习,实在不行多翻翻书啊。”胡濙乐呵呵的说道。 陈循脸色涨红,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人家胡濙结结实实的在文道之上,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他还无话可说。 经史子集乃四类学问,每一类,陈循都不是对手。 这对文渊阁大学士而言,是天大的羞辱! 陈循一甩袖子,忿忿的说道:“学海无涯,有所遗漏,在所难免!” 陈循疾走了两步,不和胡濙撕扯,就欲先走,可是没走两步,地上有个突起,却没注意,绊了一下,便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胡濙见状终于笑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说陈学士,您可慢着点啊。” 朱祁钰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到了胡濙那中气十足的笑声。 兴安笑着说道:“刚才胡尚书揶揄了陈学士两句,陈学士嘟囔了两句,就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还差点摔了,稳住了身形,急急匆匆的走了。” 朱祁钰憋着笑,打开了胡濙送来的那本书,胡濙题注的那首小词,词牌名乃是西江月。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还有一句小诗,乃是七绝。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这首小诗,道尽了胡濙洗地的角度。 哪知道那南渡的偏安主赵构,他不用忠良,万民惆怅。 朱祁钰满是笑容,这世间有很多的道理,是颠不破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历史总是如此。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历史,是一种循环。 胡濙得到了大皇帝的首肯之后,立刻开始了他的舆论大战。 坊刻书房里胡濙的人脉很广,这《精忠演义说本》很快就印的哪里都是。 胡濙的朋友也很多,很快街头巷尾就有了说书人开始说着《精忠演义说本》,勾栏瓦舍里,也唱起了《秦太师东窗事犯》、《宋大将岳飞精忠》等曲目。 三十七折的《精忠旌》更成为了大明京师街头巷尾的大戏,朱祁钰从讲武堂回泰安宫,都能够听到喝彩声。 那些关于于谦阴谋的传闻,慢慢的销声匿迹,他们就像被打回了洞里的毒蛇一样,随时可能再次出洞。 可能下次在出现的时候,会更加毒辣。 想要消灭一个国家,首先得敲碎他们的脊梁,污名化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雄,进而打断这个国家的脊梁,最后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踩到泥土里。 大明已经经历了一次如此的兴文匽武,大明的英雄们已经被污名化了一次,朱祁钰当然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他回到了泰安宫里,就看到了唐云燕颇为幽怨的眼神。 “怎么了?”朱祁钰拍了拍那匹大黑马,让他自己回马厩,满是奇怪的问道。 唐云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气呼呼的说道:“我的肚子,一点都不争气。” “那朕就好好的给你打打气!”朱祁钰笑着说道。 看来,今夜,免不得一场恶战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妖物怪 洗心革面 唐云燕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家宅不宁的气质,这种气质,情谊绵绵无绝期。 李祖娥以秀慧而绝艳,西施以靓雅而绝艳,昭君以丰整而绝艳,那唐云燕则以娟秀而绝艳。 唐云燕稍微动一下,就是一场恶战。 “想要孩子,就不能太贪。”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 唐云燕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那就不要。” “我去盥漱房洗浴。”朱祁钰看着自己身上的风尘仆仆,深吸了口气说道。 大战一触即发,自然要整军备战,以让敌人失去抵抗能力为军事胜利,以让敌人的意志屈服于大明皇帝为政治胜利,获得全面胜利。 唐云燕拉起了朱祁钰的手说道:“一起洗,反正妾身也不是第一次陪陛下洗浴了。” 朱祁钰忽然觉得这场大战,失去抵抗能力的首先是自己,好一招美人计! “要不,让李贵人一起来洗?反正能放得下。”唐云燕提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提议。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还是算了。” 大明要对瓦剌人发动大战,势必要对鞑靼和兀良哈人怀柔,以防止其跟随左右,一起作战。 唐云燕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居然还想请援? 想好事。 泰安宫的盥漱房里,是一个暖阁,再加上热水湍流不息,腾起阵阵烟雾环绕。 大战以朱祁钰全面胜利而结束,当然这可能也是唐云燕懂事,毕竟皇帝的事儿很多。 次日清晨的五更天,朱祁钰醒来,坐了起来,又躺了下去。 “陛下,今天不上朝。”唐云燕的手开始捣乱,随即眼神露出了惊喜的目光,她带着一阵香风,翻了个身,大大的眼睛盯着朱祁钰俊俏的脸庞说道:“陛下,要不,今天赖个床吧。” 唐云燕伸出了葱白的手指,抿着嘴唇,眼波流转,带着些祈求的语气说道:“就一个时辰!” 朱祁钰看了看天色,吐了口浊气说道:“好。” 唐云燕的脸色羞红说道:“夫君要不要试试这个?” 唐云燕从床边拿出了两条红绸,轻轻一甩挂在了床梁之上,两个手一缠,腿一登,勾注了红绸,中门大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悬空的姿势,常常出现在名著《金瓶梅》之中,乃是房中雅事儿。 朱祁钰试了试那红绸的力度,还有床梁的结实程度。 虽然兴安很扣门,但是皇帝睡的地方,兴安还是不敢省钱的,自然是有好料就用好料。 朱祁钰确定很结实,他低声问道:“不累吗?如果勉强的话,就不必如此。” 唐云燕的手在身下把红绸打了个活结,猛地坐在了红绸之上,双手绕过了红绸和肤如凝脂的小腿,抱住了朱祁钰,媚声如丝,低声说道:“这样就不累了,夫君,快些,已然是等不及了。” 秋千式的乐趣,不足与外人道也。 朱祁钰耽误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起床,毕竟是中秋节休沐期间,他是皇帝,但也需要休息。 汪美麟黑着脸,坐在膳房等待着皇帝用餐,左等右等等不到,朱见济有点饿,但是父亲不到,他也不好开饭。 “家宅不宁!”汪美麟吐了口浊气。 她其实很羡慕唐云燕,唐云燕喜欢陛下,而且愿意以一种炙热的方式,燃烧自己讨陛下欢心。 其实汪美麟也可以。 但她是正妻,现在是皇后,她不能跟个宠妃一样献媚邀宠。 母仪天下四个字,却是让女儿心累的四个字。 李惜儿有些羡慕的看着门外,她略微有些矜持,但是依旧羡慕唐云燕能够如同放浪一样,和夫君尽享欢愉。 杭贤摸了摸朱见济的脑袋,示意他不要着急。 “这小妮子为何还没有身孕,整日里占着陛下。”李惜儿撅着嘴,略微有些不开心的说道。 汪美麟面色一整,颇为严肃的说道:“李妹妹!” 陛下国事繁忙,不得争宠也是泰安宫的铁律之一。 唐云燕的家宅不宁是气质,如果她看着后宫,真的闹将起来,真的后院失火,是她这个皇后的失职。 李惜儿一哆嗦,坐直了身子说道:“姐姐,妹妹知道错了。” 但其实在坐的姐妹,何尝不想,唐云燕赶紧怀有身孕呢?毕竟陛下只有一个,雨露均沾家宅放才安泰。 朱祁钰终于来了膳房,宫人们才开始传菜,其实吃的很简单,菜也不是正统年间一百多道菜,吃又吃不下,不用那么浪费,一大家子人,只有五个菜。 朱见济饿了,见礼之后,就开始狼吞虎咽,嘴角沾着小米粒,杭贤用方巾给朱见济擦了去。 “朕今日在泰安宫。”朱祁钰吃完了饭宣布了第一个好消息。 汪美麟终于露出了笑意,随着大明军在集宁作战的节节胜利,陛下身上的煞气,慢慢退了不少,今年不如去年吓人了。 汪美麟满是笑意的说道:“嗯,臣妾知道了,会叮嘱宫人们的。” 朱祁钰左右看了看,一说在泰安宫,这几个绝色的女子,表情各不相同,但多数都是笑意盎然。 杭贤的眼神里皆是明媚,而唐云燕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点子,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李惜儿脸色通红,似乎要把握好这次陛下在泰安宫的机会。 朱祁钰叹息的说道:“但是得在御书房批阅奏疏。” 汪美麟放下筷子,颇为失望的说道:“哦。” 她当然希望陛下能多陪陪家人,吴太后这些日子受了风寒,陆子才的确是良医,这也过了六七日才好干净,可吴太后还是以国事繁忙,让宫里上下不要告诉皇帝。 朱祁钰忽然笑着说道:“不过很快就结束了,奏疏不是很多,中午之后,就闲下来了。” 汪美麟的表情有点气恼,在桌下紧紧抓住了朱祁钰的手说道:“真是冤家。” 唐云燕忽然说道:“夫君,妾身刚学了《精忠旌》的前三折,等夫君歇了,就给陛下唱两段?” 李惜儿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说道:“我也会唱了,唐姐姐教我的。” 杭贤当然不会介入这场斗艳,她笑着说道:“那两位妹妹唱,我们就听着,这曲最近在京师流传甚广。” 汪美麟颇为不满的说道:“这精忠旌,本来是唱岳飞的,昨天在太白楼,一个嘉兴府的小生,被骂下了台的事儿,你们可曾听说?” 杭贤点头说道:“我知道那姓曹的小生,唱腔稀松,柔媚无比,但是各大戏班子就一直推这种人,引起了坊间听戏的人,颇为不满,被赶下了台。”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兴安,京师最近还有这等事儿? 兴安看到了陛下询问的眼神,太白楼是他的地盘,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他笑着说道:“嘉兴府一个姓曹的秀才,本是富家子弟,考不上功名,就拜访嘉兴府知府,想走走门路。” “曹秀才衣着讲究,出入以红丝束发,口脂面药,被嘉兴府知府赵瀛怒斥了一句:廉耻扫地,生非娼优家子弟乎?何盛妆如此?” “这曹秀才一气之下,便不考了,以唱戏为生,倒是走南闯北,颇受欢迎。” “昨天在太白楼唱精忠旌,被人骂下了台,蔡愈济昨日在太白楼,怒骂其:若岳爷爷在天有灵,此等人妖物怪,安得可丑如是?!” 朱祁钰的表情非常精彩,大明年间,一个柔媚的用红丝束发,化妆才肯出门的角儿,唱精忠旌,被太白楼的观众给骂了… “这群班主或者班主背后的金主,推这种整日里男扮女,梳着仰心髻的男人,唱唱柳永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唱精忠旌,端是没有规矩。” “这良家尚耻类娼妓,这男伶却是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风俗之衰也。” 汪美麟当然要气了,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这可倒好,这男伶居然比妇人还女人。 仰心髻是一种大明娼妓专有的发型,无论城池乡野的大明良家女子,都耻于这种发髻。 但是这名为曹秀才的男伶,居然梳这种发型,京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等人妖物怪?最后被轰下了台。 朱祁钰倒是对此不甚了解,果然是奇闻一桩。 不过倒是颇有一种,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的样子。 一些个班主或者金主,他们推这些柔性男子,扮作英雄人物,何尝不是一种污名化呢? 不过大明的读书人,骂人,真的是恨,这一句人妖物怪,啧啧,骂的甚是畅快。 朱祁钰站起身来,前往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之公文,陈镒回京了,确切的说,进了顺天府,不过陈镒却没有马上进京,他去了大兴南河子。 大兴县的南河子距离河岸一千多步,依山傍水的地方,本是官田,朱祁钰在那里起了宅邸,专门给夜不收的家属去住。 大兴县的县令趁着中秋节去拜访夜不收的家人,送去慰问,这是应有之意。 右都御史陈镒恰好到了,就跟随着大兴知县一起去了。 当初瓦剌人围困京师的时候,陈镒就忙前忙后,收束百姓入城,坚壁清野,巡防大兴、宛平二县军备城防。 陈镒的车辆在中午的时候,离开了南河子夜不收的聚集所在。 对于陈镒而言,他这一年的时间,感慨良多。 灾民,他见过,但是像张秋运河段的灾民那般苦难,他真的没见过。 陈镒到了张秋之后,一直在反反复复的问自己,这些百姓为什么还没造反呢? 张秋段运河决堤之后,就直接把下游所有的良田悉数淹没,颗粒无收。 但是那些高处的缙绅们,粮仓里的米粱都要放烂了,快能酿酒了! 缙绅们,不仅不放粮,还差遣一群地痞懒汉,还要追租,这哪里是追租啊,简直是破门灭户! 陈镒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他也不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顾耀,看到了这种苦难,和徐有贞开始治水。 这一年多的时间,陈镒和徐有贞,真的是吃尽了苦头。 蚂蟥钻进了裤管里,半条腿都爬满了,但是两个人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终于把水治好了。 这治水二字,自此之后,对他们而言,不再是功劳或者功赏牌,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当引渠贯通,运河段修缮的时候,徐有贞和陈镒看着那些累趴了在地上的百姓,他们在趴在了地上。 圣贤书的道理并没有错,但是举着圣贤书去治水,是治不了的,那些缙绅们会十分客气的招待他们两个御史,但是拒绝配合放粮。 徐有贞和陈镒能怎么办呢? 带着快要饿死的百姓,敲掉了这些缙绅的脑袋。 没办法,被水患、追租折磨到易子而食的百姓,已经在做了,他们只能引导这股如同决堤了的力量,而不是让它暴起。 堵不如疏,哪里单纯只是河堤,治水?又何尝不是人心呢? 陈镒敢断言,三十年内,只要当地知县,不是个脑子被门板夹过的蠢货,张秋再无决堤之患。 陈镒来到了石景厂,认真的看了许久,一直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陈镒才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准备进京。 陛下没有如临九霄,高高在上,陛下同样没有大踏步跨出去,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陛下还是那个在京师之战中,颇为英明的陛下。 乃是英主。 他撩开了车窗的窗帘,看到了一些穷民苦力,推着小车,小车上用麻绳绑着比两人还高的货物,艰难前行。 一苦力显然是力有未逮,小车一歪,货都砸在了陈镒的车驾上,把车顶都砸破了。 这货显然极为沉重。 “青天大老爷饶命,青天大老爷饶命!”苦力显然吓坏了,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陈镒也是吓了一跳,下了车,笑着说道:“无碍,无碍,你起来吧。” 陈镒是极为羞愧的,他让了让身子,不让这苦力真的拜到自己。 “帮这位力夫把货物扶起来,顺便送到家中。”陈镒对着车夫说道。 他自己一个人向着朝阳门而去,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陛下骂得对,过去的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去了。 次日的清晨,陈镒穿戴好了官服,先到吏部报道,随后前往泰安宫复命。 三拜五叩大礼之后,陈镒俯首帖耳的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看着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的陈镒说道:“朕躬安,平身,一年多没见,陈御史这精瘦了许多,这一年,辛苦了。” “兴安,取头功牌,赏。” 陈镒在张秋治理水患的所作所为,都被当地乡民立了生人祠,的确是生民的大功德,当得此赏。 徐有贞其实也该有一块,但是他当初站错队了,着实可惜。 “陛下,臣请命前往河套,守土安民。”陈镒并没有起身,而是高声喊道。 第二百八十章 为大明尽忠 陈镒想去河套不是临时起意。 黄河的泛滥成灾,并不是下游怎么治水就可以解决的,不控制河套地区,治水就是个笑话。 黄河泛滥成灾的泥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黄土高坡上,被雨水冲刷而来。 近些年来,天气转化,天道有变,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增多,但是黄土高原上的植被正在被无度砍伐。 治理一千个张秋,也只是在表征打转,治理黄河,先治理河套。 “黄河清则圣人出啊,陈御史要做圣人吗?”朱祁钰笑着说道:“起来说话。” 陈镒才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随后站的笔直,俯首说道:“臣不想做圣人,只想做点事儿罢了。” 朱祁钰站起身来,看着陈镒笑着说道:“好,很好,非常好!” 他拿起了兴安端着的功赏牌,深吸了口气说道:“朕赐你头功牌,挂工部右侍郎印绶,前往河套地区,配合工部营建河套。” 朱祁钰给陈镒挂好了头功牌说道:“这次,不要让朕失望。” “朕愿意看到你们做事,朝廷科举取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把你们从万万人中遴选而出,人中龙凤,选出来,是为国效力,应当秉持一片公心,为百姓谋福。” “给徐有贞带去这块头功牌,还有工部左侍郎印绶,为河套地区的百姓谋福,为大明谋福。” 朱祁钰最后还是赏给了徐有贞一块头功牌,无论怎么讲,徐有贞虽然高调的要南迁,但是他还是留在了京师,没有跑,而是跟着大明共存亡了。 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选择投降,可能徐有贞会在京师城破之后,投献瓦剌。 但是毕竟京师没有破,大明安在,徐有贞也未曾投献瓦剌。 若是真的那么做了,徐有贞就不是在准备去河套,而是在太医院的雅座上了。 毕竟,徐有贞不是奸细。 有功该赏,有过该罚,皇帝不能赏罚不明。 无论朱祁钰怎么讨厌徐有贞,徐有贞现在是有功于社稷。 陈镒深吸一口气,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谨遵圣诲,为百姓谋福。” 真的知错,不是反复说臣有罪、臣万死、臣无能,而是为大明尽忠竭力,为百姓谋福祉,这才是真的知错。 陈镒退了,走出了泰安宫的书房,繁华的京师,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奔着现在依旧是瓦剌、渠家、山贼、五胡杂居的河套而去。 河套现在是个是非之地,但是陈镒依旧没有任何怨言的上路了。 可能会死,但是留在京师会始终活在惶恐之中。 陈镒的车驾来到了宣府,他看到了四威团营的团营都督孙镗和刘安,贾家营贡市,就在四威团营的工兵营建的。 鞑靼人不知道、瓦剌人不知道,甚至多数的大明百姓也不知道,四威团营就在宣府。 朱祁钰把四威团营放在宣府,就是有事没事,拿自己打了个窝,希望能勾出胆大包天的家伙,对大明京师发起无畏冲锋。 目标鱼群有盘踞在北平行都司的鞑靼人,也有各种可能心怀叵测的边军,亦或者是被朱祁钰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外戚,或者是那些遭受了巨大损失,因为密州市舶司设立而变得有些狂躁的海商。 但显然,大皇帝的钓鱼计划大失败。 开玩笑,这些家伙哪个不是死精死精的,能上你这个当? 就是襄王朱瞻墡都知道,此时的京师,比十二团营不在的时候,还要危险。 陈镒看着训练有素的四威团营,不由的会心一笑。 但是朱祁钰不是毫无收获,大皇帝虽然钓鱼技术不咋样,但是总有人跳出来找死。 比如那些送进了太医院雅座的渠家人,比如集宁地区依旧不死心,想要鼓噪声势,争取利益的缙绅们,全都挨了铁拳。 朱祁钰到底是钓鱼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陈镒没有答案。 他在宣府见到了正在养伤的王复,王复刺探到了,瓦剌人要通过北古口进攻大明京师,王复也负伤了,不过是小伤,王复见到陈镒的时候,正打算再探草原。 王复要去兴和,陈镒要去河套。 两个都察院的同僚相谈甚欢,都是犯了错的人,话很多,最后喝的酩酊大醉,蔚州老酒,是宣府的名酒,高粱和米酿的酒,味道很刺,火烧火燎,也很醉人。 而后,他们各自奔向了各自的战场,他们在塞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集宁,热火朝天。 于谦带着一众校尉,在官道驿路上策马奔驰,查点官道驿路的种种收获。 除了查点驿站以外,于谦还对一些村子,随机性的调查了一番,他当然记得他给陛下的谏言,以稽为决,如果没有观察、调查,是无法做出决定的。 终于经过了马不停蹄的半个月后,于谦回到了官山议事台。 陛下新派来的掌令官已经到了,大军也已经养精蓄锐,准备重拳捶向河套地区,依旧在那里盘亘的瓦剌人。 “于少保,这又瘦了几分。”石亨迎来上来,这段时间,他除了操阅军马,打猎,什么都不能干。 卓资山的兔子都快被他给打没了,哪还有什么山匪给他练手? “就等你了,于少保到了,咱们就该干特么的瓦剌人了。”石亨神秘兮兮的说道:“于少保可知道,陛下又给咱们运来了什么好东西吗?” 于谦笑着说道:“不就是一百门火炮,十万斤火药吗?” 石亨砸了咂嘴,于谦总督军务,他能不知道? “这仗,打的太富裕了,陛下,有钱!”石亨乐呵呵的向着议事厅的正殿而去。 于谦伸出一只手说道:“渠家鼎力相助,这次一定要好好的招待他们。” 石亨大笑一声说道:“那必须的!” 陛下的孔府渠家赞助论,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二团营,如何好好招待渠家人? 自然是把他们擒住,送进太医院的雅座。 石亨忽然停住了脚步说道:“阿剌知院派来了使者,希望和谈,他们愿意退让出河套地区,但是朔方、五原、靖虏三府设立的贡市,他们想要得到贡市的资格。” 于谦也停了下来说道:“有使者好啊,认真对待,我们摆出一副和谈的架势。” “由四威团营绕道阴山,大迂回直扑西受降城,这需要很多的时间,如果能够和这个使者磨牙,让他们放松警惕,最好不过了。” 石亨点了点头,和于谦走入了官山议事厅的正殿。 “此次,四威团营将会大迂回到敌人的身后,直扑西受降城,也就是靖虏府,我们四武团营有序推进,从归化至东受降城,也就是朔方府,围而不攻,迫使五原府周围的敌人,支援朔方!” 围点打援是一种战术,在兵法中叫攻敌必救。 “四武负责歼灭瓦剌人的支援,之后围困,迫使朔方府的敌军投降!” “四勇团营从黄河沿岸直入五原,拿下整个五原城!” 四威团营的主要任务是迂回,四武团营主要负责围城和打援,而四勇团营则是穿插至敌人的五原府,将其一举击溃。 三府之地,只要有一个城池摇摇欲坠,瓦剌人不战自溃,胜利的天平必然倾向于大明。 “打集宁,我们徐徐图之,但是敌人在集宁,夹着尾巴逃了,他们的士气已经完全瓦解,河套之战,我们必须要快!” “在敌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灭他们!” 这个战略计划,只是大方针上的安排,十二团营,分为三个大团营,在遇到目标无法实现的时候,自然会因时做出调整。 “于少保?”石亨讲完了自己的大致规划。 于谦摇头说道:“我没意见。” 李永昌将调兵火牌,拿了出来准备分给各个将领。 而此时的草原上,王复的臂膊上,系着一根红绳,他趴在马匹身上,保持着自己的骑马姿势,看着身后,两个夜不收,带着自己的两匹马,快速散开。 每个人都带着情报,散开走,确保情报可以到集宁府。 兴和有重大情报,值得舍命送达。 为了应对夜不收的强大侦查能力,瓦剌人也展开了制衡的手段,同样散出了精骑,这些精骑,就是夜不收伤亡的主要来源。 王复忽然猛地一仰身子,一枚箭矢,带着啸声从他的脸前擦身而过。 为了速度,王复并没有着甲,他从箭袋里掏出了一只箭,回头看了一眼,猛地射出了一箭,头也不回的继续带着马匹向前跑去。 这是战场,王复清楚的知道。 他在草原上,不是进士出身的人中龙凤,不是人脉极广的前佥都御史,更不是家里的阔少爷,他只是一名夜不收。 如果连这个觉悟都没有,他做了夜不收,是在害人。 这也是于谦当初的担心,但是于谦的担心,完全是白费的,王复有这个觉悟。 战场,是一息之间定生死的地方,哪里容你矫情? 他射出去了一箭,带着啸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划过了一道弧线,猛地扎在了敌人马匹的腚上,那马匹吃痛,开始乱跑,眼看着追不上王复了。 但是另外两名瓦剌精骑,狂奔而来,一人射出了一箭,但是都被王复巧妙的躲了过去。 马蹄阵阵,踩碎了挂着露珠略微有些枯黄的野草,一只草原鼠来不及躲避,被马蹄直接踩进了泥土之中,无数动物看到了狂奔的马匹,惊慌逃窜。 王复深吸口气,摸了一支箭雨,弓箭从脑后搭弓,猛地射出,一个瓦剌的精骑,应声而倒。 他和于谦可不是瞎胡说,猿臂蜂腰的确是另外一种猛将,搜集情报的好手。 他善于射箭,箭无虚发,每次都能让对方吃尽苦头。 王复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又一个。 但是这些战功,都无法统计了,因为他根本无暇去枭首,或者去割耳,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出去这份对集宁地区,万分重要的情报。 但是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箭袋已经空空如也。 射空了。 他身边有三匹马,这些马匹都是鞑靼人献给大皇帝的礼物,马匹很有耐力,很听话,都是上好的战马。 但是王复从兴和收到情报而来,一路狂奔,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 他的水袋和干粮早就空了,所有的水食都已经被消耗一空,现在,连箭矢都空了。 穷途末路。 身后的瓦剌人一直小心的左右腾挪,当瓦剌人发现王复迟迟没有射箭的时候,意识到了对方,已经无力、无法射箭了。 狂风呼啸的吹动着王复的脸庞,他不停的向后张望着,看着那个瓦剌人的动作,稍有异动,王复就必须做出规避的动作。 瓦剌人终于知道了王复没有了箭矢,张弓射箭,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前方。 但是瓦剌人很快就开始虚张声势,偶尔还传来一阵阵的狂笑。 老虎这类的动物,在捕食之前,都喜欢玩耍猎物,折腾猎物,折腾到筋疲力尽之后,才心满意足的吃下美餐。 显然那个瓦剌的斥候,在逗弄王复。 但是王复不得不做出应对,他不知道对方张弓是否会射出箭矢。 疲于奔命的王复,本身就已经非常疲惫,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空空,眼前一片片的眩晕,还需要高度集中精神,躲避可能的箭矢。 王复真的太累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体力显然不如那个不满二十岁的瓦剌人,他吐着浊气,额头的汗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在马背之上。 王复很想喝水,他太渴了,他也很饿,胳膊变得无力,身形有点不稳,马匹的速度慢慢的降了下来。 瓦剌斥候看到这一幕,反而不太急,催马疾驰,想要靠近王复,能抓到活的最好,抓不到,也能欣赏下猎物的绝望。 等到两匹马不足二十步的时候,王复的速度彻底降下来了,他趴在马背上,任由马带着他漫无目的的跑动着。 嗖。 离弦之箭,在王复身上扎了一个血口,王复猛地一个激灵,但是又马上趴在了背上。 他太累了。 嗖。 又一枚箭矢落在了王复的左肩上,鲜红色立刻浸透了王复的背。 但是王复一动不动的趴在马上,像是死了一样。 瓦剌斥候终于放心打马上前,还用力的吹了一个响哨。 这斥候满心满意的打算收获自己的猎物,刚走到近前五六步的距离,他看到了王复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一个黑洞洞的火铳,从王复的身下伸出,王复惨淡的笑容瞬间变得狰狞了起来,他立刻扣动了扳机。 火药催动着铅子,急速的飞向了瓦剌人的眼睛。 这个年轻的斥候,终究是着了道,王复的确是中了两箭,但是他还有铳… 王复之所以要中这两箭,是因为火铳的命中率在二十步的时候,实在是太低了。 直到对方靠近了五步之内,他才露出铳口,对着斥候的胸膛射了一枪。 若是这火铳失手也没关系。 王复打算摘到背上的箭,击杀对方,彼此的马速已经降了下来,他相信即便是负伤,这年纪轻轻的斥候,依旧不是对手。 幸运的是火铳打中了。 王复走了过去,用撬骨刀撬开了对方脖颈,才安心。 “跟爷斗,毛长齐了没?”王复活动下身体。 战场上,面对敌人,只要没死透,依旧要全力以赴,显然这个瓦剌斥候,没有这种觉悟。 所以这小斥候死了。 王复摘下了对方的水袋,用了的灌了两口,身形晃动了两下,但依旧爬上了马匹,奔着集宁府的方向而去。 兴和所,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到了。 王复将已经被血染红的情报,递给了门卫,虚弱至极的说道:“送,官山议事台前军指挥都司,夜不收信牌。” 王复从马匹上翻滚了下来,瘫在了路边,他看着正当空的太阳,露出了一个傻笑。 他想起了之前跟于谦说自己要当夜不收的时候,于谦那个惊讶的眼神,他想起了进入墩台远侯时候,那些年轻人的面孔。 他们那么的朴实,那么的善良,甚至有些稚嫩,在草原上,他们打马远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葬身何处,尸体会不会被野狼拖走。 但是所有参加墩台远侯的军卒们,没有畏惧,笑容那么灿烂。 这次死掉了,大皇帝必须把他的名字,写到英烈祠和英烈册上,必须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到大兴南河子夜不收家属府邸去! 大皇帝你革职归革职! 但是这次,就是死了,大皇帝也得把功赏牌,给挂在尸体上! 必须是亲手! 他想证明,他不是个孬种,以前只是走错路了而已。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为大明尽忠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石,于少保下来战书! 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三个人的情报都送到兴和所,王复并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兴和所,带回军报的人。 驿卒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情报送去了集宁,这座过去围不过十里的小城,正在急速的扩建着。 欣克敬带着大明的太医乘坐车驾,向着兴和所而去,王复所在的三人夜不收小队,全都负伤了,其中王复伤得最重。 情报伴随着驿卒的马蹄,送到了官山,而急促的奔跑声,正响彻了整个官山议事台,此时的大军正在准备调动,准备着向河套进军。 整个前军指挥都司非常的忙碌,他们要移到归化城,在归化城开始新的征程。 石亨和于谦正在点检物资准备前往归化城,展开对河套的进攻,但是突然收到了急报。 石亨拿起了手中的情报,一拍桌子,对着于谦说道:“也先带领大军到了开平卫之外,他们在曼陀罗山下集结,已经有半月有余!” “意图在大军移营之后,再次攻占集宁,断我军后路!” “来得好!” 石亨认真的看着堪舆图,看了许久说道:“于少保,我决定,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维持原有计划,负责迂回的四威团营,防守集宁地区。” 石亨的这个决定,并不冒险,而且非常的稳妥,既保证了大明的进攻节奏,又保证了大明对新辟之地的统治。 攻守之间,绝对不是绝对的,在战斗过程中,进退有据,才是一个大将之风。 但是这个决定,受苦的是谁? 是那些刚刚有了自己新家的集宁百姓。 他们刚刚用双手创造了自己的新家,开垦了土地,他们刚刚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但是这些希望,伴随着瓦剌人进攻,都将化为一团泡影。 要知道,集宁地区,可没有那么多的营堡,给他们提供保护。 坚壁清野之后,他们进入集宁城内,等到瓦剌人退的时候,他们的新家、他们的田亩,又变成了满目疮痍。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对于大明而言,他们依旧是生民。 不负责任? 那是瓦剌人不负责任。 政治胜利,从来不是无限责任制的,大明军队没有义务为了这些生民,耽误自己的战略规划。 这一点,大皇帝在和于谦讨论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很多次。 每个人都需要学会利用自己的双手,来保护自己的家园,这也是生民教化的一部分。 于谦认真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我留在集宁,为你稳定后方的阵线,保证大军进退有据。” 于谦留在集宁,不仅仅是要保证大明的军事胜利和政治胜利的果实,更多的是做一个托底,防止大明军队被两面包夹,最终陷入绝境。 他看着堪舆图,满是笑意的说道:“不得不承认,也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统帅,他进军威胁我部后方,形成了包夹之势。” “如果没有京师之战的战败,我相信,他会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雄主。” “但是他败了。” 防御战,于谦向来不是很畏惧,而且还是手下败将的也先。 “这样吧,我给也先太师,下封战书,激怒他前来攻打集宁,你们在河套地区,速战速决。”于谦信心十足的说道。 他不是个将领,但是他不是不会打仗,他很擅长打防御战,而且还都是旧部,刘安、孙镗等人。 四威团营经过了二十个月枕戈待旦的训练,其战力,也早就有了突飞猛进。 他可不相信也先有天火地陷海啸这些天象帮忙,那是大皇帝在棋盘上的特权。 石亨点头认同了于谦的安排。 石亨和于谦两个人水火不容,却可以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彼此。 他们从不是敌人,但更不是朋友,他们是大明的武清侯和少保,他们在为国尽忠。 两人分道扬镳,石亨带领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向预定战场而去,而四威团营将从宣府转战至集宁地区。 于谦积极组织防御,散出去了一些掌令官,准备迁民等诸多事宜,一旦也先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南下,于谦就会让百姓入城。 这是一次防守战。 于谦见到了刘安和孙镗,他们集中在一起讨论了一下,如何防守集宁的相关事宜。 孙镗深吸了口气说道:“于少保,京师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将领的脊背都蒙上了一层冷汗,四威团营离开了宣府,那京师怎么办? 于谦眨了眨眼,疑惑的说道:“什么怎么办?” “四威团营已经离开了京师,若是有歹人直入京师,那京师岂不是要遭?”孙镗呆滞的继续问道。 什么怎么办?他问的当然是大皇帝的安危。 这是大明天大的事,为什么于少保如此的淡然处之! 于谦笑着说道:“京师城坚炮利,百姓过百万,谁能打的下来?就是现在十二团营扑回去,让你指挥你能打的下来吗?” “咱们在塞外只要未有大败,京师不是人心汹汹,何来危险之说?” 孙镗是忠心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动弹,首先想到的就是大皇帝的安危。 但其实于谦深切的知道,京师并不危险。 顶多龟缩几天罢了,按着皇帝的性子,你让皇帝缩几天,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要能够承受皇帝的怒火,可以去试试。 孙镗虽然依旧有些茫然,但是既然于少保说没事,那自然是没事。 京师危险吗? 并不。 这一点,襄王朱瞻墡有话说。 襄王说,京畿那么多农庄,那么多的义勇团练,人心向背,造反找死。 襄王朱瞻墡始终是个大明白,他两次监国,三次与皇位一步之遥,这么个人物,能安稳的活到现在,不是蠢人。 朱瞻墡比多数人都看得明白,他知道皇帝在钓鱼,他也知道皇帝的基本盘是什么,那就是京畿、山外九州,那些得益于农庄法的百姓。 有人将枪口对准皇帝的时候,这些百姓的锄头就会对准他们。 跟皇帝比人多?比手段?比意志?都是在找死。 襄王两次监国,他清楚的知道,皇帝是有许多道的护城河在保护。 只要不是像朱祁镇那么稀里糊涂的亲征,稀里糊涂的让几十万大军葬送,稀里糊涂的把在廷文武六十六人殉难。等闲情况下,只要朱祁钰坐在京师里,那皇位就稳如泰山。 实在不行,大皇帝还有一手勤王令握在手里,罪己诏一下,勤王诏书一下,天下有的是人想要建功立业。 大明人心,并没有散。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大糊涂虫朱允炆那个样儿的,也会丢掉天下。 曼陀罗山,属于北平行都司的应昌府,宁府内迁,北平行都司撤军,应昌府虽然还保留着府衙,但是大明军队已经离开了五十多年。 曼陀罗山下,是达里泊,也叫答剌海子(今达来诺尔湖),这里共有四个湖泊,可供饮水,这里是蒙古人的夏营盘之一,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到这里来放牧,休养生息。 达里泊,乃是构造堰塞湖,乃是人工湖,并不是天然湖泊。 最早是北宋末年,金辽大战,给了乞颜部喘息的空间,他们在金人修筑金界壕之时,趁着聚集在一起,修筑了这四大湖泊。 若是要类比的话,这里相当于大明的都江堰的意义。 也先的大军盘踞在这里,等待着斥候的军报,他们甚至不知道大明的大军已经进逼河套。 夜不收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们的脚步遍布了整个草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夜不收在活动,他们的胳膊上始终系着红方巾。 夜不收真的是太勇了。 赛因不花,正统元年随镇守甘肃王贵去往甘肃驻戎,而后调任榆林卫,那时候赛因不花,还被叫做杨汉英。(十九章) 赛因不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镇守王贵给他开了城门,一起逃到了也先的手下。 赛因是善良、好的意思,不花是公牛,赛因不花,就是长得很肥美的公牛,之所以改这个名字,是他在榆林卫的时候,壮的跟头牛一样,但是到了瓦剌,他瘦了许多。 瓦剌实在是太贫瘠了。 赛因不花最近忧心忡忡,食不下咽,更瘦了,因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又回来了。 “赛因不花,我来问你,我们是不是可以强行借道鞑靼,直入北古口,围困京师?来他个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抓了大明皇帝。”也先看着堪舆图,想到了一种行军路线,一战灭明。 赛因不花吞了吞口水,低声说道:“大皇帝陛下一纸诏书,送到鞑靼,里应外合,将我部围歼与京师城下,又该如何?” 他知道也先是有雄心的,但是雄心,是需要实力去实现的。 上次进攻大明是什么状态? 大明六师新丧、京师人心惶惶、君出、虏入、播迁、虏入四祸齐出,京师只有两万老弱病残,二十万备倭军备操军的预备役。 瓦剌人携带太上皇帝,在内奸的帮助下,攻破了紫荆关,联合鞑靼、兀良哈部围困京师。 把新皇帝逼得不得不出德胜门,跟瓦剌人正面对决。 现在又是什么状态? 太上皇都被杀了,喜宁都被片了。 兀良哈继续当大明的忠犬,鞑靼人把大王子送去京师做质子,把小王子送到津口学汉学,整日里送大明军马、种马表示恭顺。 今非昔比了,也先大石,心急但是不能犯糊涂啊! 也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坐下说道:“那去集宁也不行啊,于谦还在那儿呢。” 也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一点会被读书人逼到这个份上,那个读书人那么的瘦弱,但是就是压着他打,打的他喘不过气来。 赛因不花想了想说道:“要不要派人暗杀于少保?于少保整日里在农庄忙碌,机会倒是很多。” 也先再次叹息,法子是个好法子,但是能实现才行啊。 他无奈的说道:“阿剌知院在集宁求财不成,大屠,集宁现在是个生人都要送去衙门好生盘查,确信不是奸细,也会关很久。” “刺杀成功的时候,河套地区怕是连贡市都建好了。” 赛因不花犹豫的说道:“要不回和林吧,这眼看着就深秋了,走得晚一些,万一白毛风了,那大军岂不是要遭殃?” “正好养肥了膘,回和林也好过冬。” 也先眼睛一亮,这话正合他意。 也先认真的想了许久说道:“那也不行啊,阿剌知院还在河套呢。”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沉默了许久说道:“让出来吧,守不住的,大明皇帝专门铸了几口征虏大将军炮,那炮火一响,人马俱惊,连城门都给轰碎了,兴和所不就这么破掉的吗?” “就三降城那小土城,守得住吗?还不够征虏大将军炮轰两三下呢,趁着大明军还没有合围,早跑早利索,真的接战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让,,也就是弃地,这话总得有人说,他是贰臣贼子,这话他来说,正合适。 也先一摊手说道:“就这么跑了?我不甘心,阿剌知院也不甘心,瓦剌人更不甘心。” 赛因不花探了探身子问道:“那太师您说,现在怎么办?” 咋办?凉拌! 也先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这大皇帝咋这么邪性呢,凭什么啊,集宁都烂了,两三个月居然有了浴火重生之景象,本来后方不稳,大明军无力进兵,现在可倒好!连个奸细都派不进去!” 也先颇为惆怅,他无比的怀念正统皇帝朱祁镇,那个稽戾王在的时候,多好啊。 整个山外九州,他可以予取予夺,随意进出,集宁是他的夏盘营,河套是长生天的应许之地,他们可以肆意的放牧,即便是遇到了白毛风,也可以躲在城里。 这大皇帝登基才两年,这景象立刻大不同,而且法子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也先拍桌而起,愤怒的说道:“都到这个份上了,那些家伙为什么还不造反?皇帝都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了,再不造反,脑袋都没了!” 赛因不花无奈,正因为刀在脖子上架着,才不敢造反。 “大石,征虏总督军务于谦于少保,下来战书!”一个斥候跑了进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丧心病狂 “欺人太甚!”也先看完了战书,整个人拍桌而起。 也先怒气冲天,愤怒不已的说道:“点兵,前往集宁!我赌上身家性命,也要与他决一死战!” “一个措大,侥幸胜某一场,安敢如此饶舌!如此羞辱我长生天下第一勇士!” 读书人骂人是很难听的,一个脏字没有,却把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 于谦张口就是肯特山下的养马奴,闭口就是助纣为孽。 元昭宗的弟弟天元帝,被瓦剌人拥立的阿里不哥系也速迭儿,用弓弦勒死了,这可是弑君篡位,最后遭了天谴,也速迭儿绝后了。 大汗世系,才回到了脱脱不花的手中。也就是忽必烈这一系。 于谦问,是不是也先现在也打算做也速迭儿,勒死脱脱不花呢? 杀人诛心还要分而划之,于谦始终坚定的在执行着自己的想法,剪其羽翼,让其不能形成合力。 这也就算了,于谦还旧事重提,着重的强调了正统十四年,瓦剌人进入京师的莽撞,主要强调了也先的莽撞和错失一把好局。 最重要的于谦羞辱了也先。 说他的勇气哪里配得长生天下的海东青这种赞誉?如同草原地鼠,一般胆小怕事如同女子一样犹犹豫豫。 于谦送给也先一件大类妇人装,胭脂水粉之物,告诉也先,于谦的战书已经下达,如果不是妇人就到集宁决战吧。 如果不肯到济宁决战,就把女装穿上,涂上腮红和口药,变成个女人得了。 这是也先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他一直自诩自己是长生天下的第一勇士是巴图鲁。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战争的进程总体分为手段和意志,那么于谦的这封战书就是手段。 如果能够激怒也先,带领瓦剌人前往集宁送死,那再好不过了。 这种战前的垃圾话,自古就有,于谦也是拾人牙慧,比如诸葛亮送给了司马懿女装,羞辱司马懿像个女人一样胆小。 司马懿如何应对? 穿上了女装载歌载舞,压根不上诸葛亮那个当。 显然也先没有司马懿那种隐忍,否则他绝对不会进京围困京师,而是借着朱祁镇,徐徐图之,那必然是大有可为。 赛因不花是个汉臣,看到于谦的战书和送来的女装,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个阴谋! “大石,请不要上当!也是于谦的鬼蜮伎俩!”赛因不花赶紧以诸葛亮和司马懿之间的旧事,说明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赛因不花惊恐万分的说道:“难道大石连司马懿都不如吗?” 也先大怒,指着赛因不花的鼻子,歇斯底里的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要像司马懿那样穿上这件妇人的衣服,然后载歌载舞?” 赛因不花冷汗直流,他赶忙说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们不能上这个当呀,大石!” 也先的怒火慢慢消去,愤愤不平的坐下,重重的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 他现在要有七八千万的人口,八百万顷以上的田亩,一个安定的大后方源源不断的提供粮草火药、军备等物,他也会这么嚣张。 他没有,他只能怂。 说到底,于谦还是在借势压人。 “让阿剌知院让出河套地区吧。”也先颓然的说道。 这一刻,他也先无比怀念朱祁镇,要是朱祁镇还在,他还用受这种委屈? 赛因不花松了口气,他不用去集宁送死了。 也先不上当,于谦又送来了一封战书。 这封战书,则是于谦给也先出谋划策,告诉他应该如何攻伐集宁地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而且从战书上,和军事实力的对比上而言,也先的胜算很大。 这是刺激也先的野心,但是也先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随于谦羞辱,但是不为所动。 待到秋风起,牧草、牛粪、煤炭等物准备齐全,也先带着人回了和林。 不跟于谦玩了… 于谦得知之后,颇为失望。 大明此次作战的战略决心是河套,而不是也先本部,他手里的兵力也不足以长驱数百里,跑去曼陀罗山,跑去应昌府和瓦剌人决战。 若是也先真的敢来集宁,于谦当然有信心让他有去无回。 宣府三卫军正在移师开平卫,若是也先被激怒想要来集宁试试,宣府三卫军,立刻会从后方进攻瓦剌大营,介时两面包夹之势形成,也先插翅难逃。 大明军出塞,大军火炮火铳充足,旱气已生,天气干燥,火铳不受天气因素影响,会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但是也先实在是…太能跑了。 这不意外。 自从元末王保保一个人抱着木头,游过黄河狼狈逃窜之后,元、北元、北元汗廷、瓦剌人都变得极为擅长逃跑,这也算是他们的本能了。 大明在洪武元年击破元大都之后,在洪武三年展开了对盘踞在河套地区的王保保展开了新一轮的北伐。 在这次北伐中,徐达以批亢捣虚的战术,打的王保保穿着一只靴子,抱着浮木,游过了黄河跑了,这也不是王保保第一次逃跑了,他有个外号叫王跑跑。 扩廓帖木儿,也就是王保保,在岭北之战中,击败了由徐达率领的中路大军,乃是元季之时,第一猛将。 王保保留下的战术,就是逃跑,这是生存之道。 遇事不决,先跑为敬。 于谦也是无奈,如此羞辱也先,也先也不上当,大明皇帝对瓦剌人扫庭犁穴,必须要好好图谋一番才行。 “袁彬,前往归化,告知武清侯,大明军队可以围困朔方府了。”于谦又叹了口气,颇为遗憾。 大明这次的河套作战,是不完美的。 四威团营,没能完成大迂回和大包围绕道阴山,进攻靖虏府,瓦剌人依旧有进退的空间。 这是于谦叹息的原因。 打狗,不能把狗逼到角落里。 但是这次大明军队是抱着消灭敌人抵抗能力而来,不把狗逼到墙角里,怎么打死呢? 可惜的很,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大迂回了。 袁彬带着于谦的书信,来到了归化前军指挥都司,将也先已经奔逃和林之事,告诉了石亨。 石亨深吸了口气说道:“下令全军按计划进军。” 也先这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应昌府,在实际上延缓了大明军队对河套地区的进攻节奏,为阿剌知院、伯都带领本部,争取了很多的时间。 但此时的伯都已经率领大军前往了九原府,他们打算从九原府离开瓦剌。 但是阿剌知院还在朔方府,直面大明军的压力。 阿剌知院不想走吗? 是有人不想他走。 渠家人一直在拖延着瓦剌人撤退的步伐,对于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人而言,瓦剌人不能离开河套,否则他们渠家拿什么抵抗大明军队? 渠成义颇为愤怒的说道:“阿剌知院,我们之前说好的,只要我们提供充足的粮草,你们就可以守住河套,难道这就是瓦剌人本来模样吗?背信弃义!” 渠成仁立刻补充的说道:“河套地区的丢失,对于瓦剌人而言,仅仅是丢失一个牧场那么简单吗?胜州那数不尽的过冬的煤炭,难道不是瓦剌人急需的吗?白毛风吹起之时,如何取暖?牛粪晒干取暖吗?” 渠成德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渠家愿意再拿出一百万石的粮草,支持瓦剌大军驻守三个受降城,愿意组织百姓,修建城池,拱卫城邦。” 阿剌知院面露难色,他十分为难的说道:“渠家三兄弟,不是我们瓦剌人背信弃义,而是真的打不过大明军队,他们厉兵秣马了二十个月,就是为了今天。” “你们是没见到,那些大明军队多么的悍勇,三受降城根本不够大明火炮轰几下,城墙就会倒塌,那些温顺的百姓,就会将锄头对准我们,将我们绑缚在大明军阵前。” 阿剌知院说的是事实,要是能打得过,他在集宁就跟大明军正面决战了,还等到现在? “而且集宁大屠,军纪难以维持,最近东受降城内,无数瓦剌军士趁夜强劫无数,无法约束的军队,压根不是军队,更无法作战。” “这一百万石的粮草,不如作为回师和林的军粮如何?” 渠成义面露绝望,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在河套地区的利益,开始和韩政勾勾搭搭,随后袭击了东胜卫的火药库,本来以为炸了火药库,大明军必败,退出河套地区。 但是那杨俊,实在是悍勇,不仅不退,反而结阵出城杀敌,打的伯都人仰马翻。 正如伯都所言,韩政的计谋,真的是好计谋,而且成功了。 但是被火药库炸过的东胜卫旧城,瓦剌人依旧啃不下。 “唉。”整个中军大帐内全都是叹息之声。 韩政叹息的说道:“听说集宁城现在建成了围四十里的大城,而且伸出三十六个棱堡,布置火炮阵,连大石都不敢试其锋芒。” “而且还包砖了。” “唉。”再次传来了一片的叹息之声。 包砖,意味着大明军队对集宁地区,拥有了调动百姓的能力,这是瓦剌人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但是河套之地,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渠成义愤怒的说道:“即便是走,我们也不能留下一个让大明可以直接接手、统治的河套!” “这是我们世代经营的地方,皇帝这是强取豪夺!” “我们要烧毁所有的田亩,能带走的粮草,全部带走,无法带走的全部焚毁,那些百姓,不愿前往和林的,就让他们永远留在河套吧!” “杀光那些心向大明之人,让河套变成人间炼狱,看大明军队如何收拾这河套地区的烂摊子!” 阿剌知院觉得自己在集宁地区已经做得十分过分了,纵容军队求财,求着求着就变成了索命,最后,演化成了大屠。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渠成义居然说要毁掉河套。 渠成义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三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五年之内,河套无法恢复生产,炸毁所有这些年修建的水坝、水渠和河道,让河套地区,变成一片泽国!” 渠成仁立刻点头说道:“我们渠家世代经营河套,不能让大明占了这个便宜,毁掉,一切都毁掉!” “秋天到了,将一切能点的尽数点了,也好为撤军做准备,我们要在城池放火、在田亩放火、在山林放火,把一切尽数焚去!” “我们得不到的,大明也休想得到!” “简直是无耻!皇帝这是强取豪夺,横征虐敛!那些朝堂上的明公,居然坐视大明皇帝与民争利,而不规劝,简直是该死!” 韩政默默的退了一步,他是个贰臣贼子不假,在大皇帝的话术里,背主之人,根本算不得人,都该送到太医院里片一片,看看是不是人。 但是他根本无法理解渠成义三个兄弟如此做法。 五年之内,千里无鸡鸣,三年之内,一片泽国,这是何等丧心病狂之人,才能做下的事儿? 但是他们居然如此理直气壮的做这等事? 渠成德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道:“我三房拿出五万两白银,作为破坏经费,专设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负责大哥所说的破坏之事,猛火油、火药、长短兵等物。” “不知阿剌知院以为如何?”渠成义反问阿剌知院,这个计划行不行。 集宁大屠,说是大屠,其实城门洞开,百姓肯舍财,他们还是能孑然一身的离开集宁,瓦剌人求的毕竟是财。 但是渠成义三个人说的法子,让阿剌知院深切的理解了丧心病狂四个字应当如何去解读。 “渠家尽力施为便是。”阿剌知院并没有表态,而是让渠家去做。 渠家三兄弟离开中军大帐之后,韩政立刻俯首说道:“阿剌知院,这三兄弟,留不得,河套富硕,渠家尚且如此,若是把这三兄弟,带回和林,和林恐遭大难。” 韩政是个二鬼子,上车关门把后来人踹下车,他做的极为娴熟,相比较之下,他孤家寡人,如何是是渠家的对手? 而且,这渠家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韩政根本无法想象,渠家到了和林,会把和林折腾成什么人间炼狱。 阿剌知院对这三兄弟也是忌惮极深,他低声问道:“韩咨政以为应当如何?” 阿剌知院对这蹬鼻子上脸,迟迟不肯让瓦剌大军撤退的渠家三兄弟,也颇为不满,瓦剌人何去何从,何时轮到你们渠家三兄弟说话了? 但是渠家人经营河套,粮草众多,是瓦剌人所需要的。 韩政面色一狠,低声说道:“把渠家人,全都抓起来,然后送给大明军!我们趁机脱离河套!” 阿剌知院沉默不语,闭目良久,猛地睁开了眼。 第二百八十三章 总是和奸细有不解之缘的袁彬 韩政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东西,他通敌卖国,他贩售钢羽,他贩售火器,他身为大明的臣子,在刨了大明的根基。 但是渠家三兄弟,不仅没什么下限,而且格外的狠毒,不仅如此,他们比韩政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是好人,做的是对的,错的是大明皇帝。 论不要脸这一点上,韩政自愧不如! 所以韩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渠家三兄弟踹下车,否则他们真的去了和林,韩政、赛因不花,都会立刻被排挤掉。 渠家三兄弟,将成为瓦剌人的更加倚重的对象。 因为渠家人,有前往西域的商道,更有向大明境内腹地兜售货物的商路。 这都是韩政和赛因不花所不具有的优势。 但是阿剌知院面色为难的说道:“不行,我们返回和林,还需要渠家的粮食,把他们绑缚了,怕是要鱼死网破,临阵内讧,乃是取死之道。” 阿剌知院最终还是没同意韩政的说法,但是他对渠家三兄弟,依旧保持忌惮之心。 这帮人,太疯狂了。 疯狂到制造了集宁大屠的瓦剌人,都为之胆寒的地步。 朔方府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四处都是哀嚎之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火烧火燎的味道,烟雾阵阵,将所有的街道封堵。 毁掉河套的大计,是绝密的,在放火之前,百姓们根本无人知晓,当百姓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在城中蔓延了开来。 大火将整个天空烧成了惨红色,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焦梁炭柱,那些被渠家组织起来的纵火司流匪懒汉,很快就将整个东受降城,悉数点燃。 纵火司的疯狗,出城之后,开始四处烧荒,他们骑着马,将火把扔到各个村寨的茅草房、粮仓之上,又呼啸而去。 大火很快从朔方城开始向整个河套地区蔓延着,整个阴山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这种有组织的纵火,很快就可以将整个河套烧的一干二净。 无数的百姓奔走着想要逃离,但是都被所谓的戡乱司之人,一把抓住,将他们悉数砍死在屠刀之下。 一个孩子被母亲护在了身下,侥幸活命,但是哭声还是惹来了那些勘乱司的注意,他们将孩子扔进了水缸之中,笑的格外的张狂。 炮药司炸毁了朔方城几乎所有的桥梁、沟渠、水坝,掘开了所有的河堤,破坏了自汉时就建立的许多水渠,然后扬长而去,向着下一个奔去。 渠成义的意思很明确,不留一草一木以资敌用。 “呜!” 悠扬的号角声在大明军的军营中响起,擂鼓声震云霄,号角声、擂鼓声阵阵,秋风起兮,黄沙阵阵的扫过了大明军的军营。 无数的大明军队开始集结,在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之后,大明军队做了最后的休整和动员,但是仅仅过了一夜,整个河套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一片涂泽。 在看到了河套方向的火光之后,于谦用了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归化城附近,当他得知渠家如此丧心病狂的做法之后,其心情已经不是用愤怒可以去形容了。 归化城军营的点将台上,石亨站在狂风之中,手持长槊,满面的怒气盎然。 石亨的身后是镇守太监李永昌、征虏总督军务于谦。 整个校场一片肃杀,待到号角声和擂鼓声减缓,石亨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敌人的疯狂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要把河套变成一片焦土。” 掌令官骑着马匹,在军阵之间穿梭着,他们将石亨的话,带到了各军军阵之中。 “我,大明武清侯石亨!命令你们。” “在草原上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草原上!在田野里看到了敌人,就把他们杀死在田野里!在厕所发现了他们,就把他们溺死在粪坑里!”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 “十二团营,进攻!” 石亨高举手中长槊,大声的怒吼着。 “日月山河永在,大明山河永固!”军士们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他们的钩镰枪、他们的长短兵、他们的火铳,早已经变得饥渴难耐了。 “陛下威武!” 石亨跳下了点将台,翻身上马,高举手中长槊,大声怒吼,策马狂奔,直逼朔方府而去。 “明军威武!” 大明军如同猛虎出笼一般,直扑朔方府,而杨俊带领着四勇团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黄河南岸,直奔五原府而去。 昼夜星驰,甚至杨俊比阿剌知院的还要早半天,赶到五原,但是在渡河之后,瓦剌人已经从阴山夹道跑的无影无踪。 朔方府大火,并没有蔓延到五原府,并不是渠成义等人良心发现,而是瓦剌人要撤退,把五原府点了,他们就没办法撤退了。 杨俊带着精骑三千人,拍马追赶,衔尾追杀而去,但是因为大军急行,本就是疲兵,根本没追多远,就不得不停下。 靖虏府和五原府虽然没有发生烧城之事,但是却亦有大屠,整个河套地区,一片人间炼狱。 于谦看着满目疮痍的朔方府,看着那些被抬出废墟的尸体,看着那些无处为家的百姓,呛人的烟火气,让于谦不得不带上了口罩,他的痰疾虽然完全好了,但是还是得防范。 徐有贞从榆林卫一路狂奔,赶至了朔方府,工部营缮司郎中石景厂总蒯祥、御史陈镒等人,也赶到了朔方。 徐有贞看到这等炼狱景象,破口大骂,愤怒不已喊着:“这群不是人的东西,如此遭天谴之事,他们也下得去手!” “某本以为陛下磔刑,乃是暴政酷吏之举,但是今日看来,就应该把他们扔进阿鼻地狱,方能洗刷这份罪恶!” “不够,远远不够!” 多么辛苦才能安定一方?徐有贞治理张秋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但是依旧无数人死在了水患之中。 徐有贞气的人都有些眩晕,站在满是焦土的草原上,忿忿不平的说道:“这些瓦剌人,全都该死!全都该死!” 于谦叹息的说道:“是渠家人做的,我已经找了幸存的人询问过了。” 徐有贞不敢置信的问道:“渠家人?就是那个商帮渠家吗?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徐有贞一甩袖子,振声喊道:“他们怎么敢!就该把他们送进太医院里!” “没错!送进太医院里,生生死死,永世不得轮回!” 徐有贞张牙舞爪的生气,他很愤怒,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就连朱祁镇在迤北娶亲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院子里伏地痛哭罢了,何曾如此愤怒过? 从未有过。 他感觉自己满腔满怨的怒火,无处发泄,是渠家人。 “渠家人在哪里!渠家人在哪里!”徐有贞的眼神里尽是怒火,但是渠家人跑了。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渠家人跑了。 那些在瓦剌耕耘了多年的奸细,居然没有把渠家人踹下瓦剌人的战车。 于谦深吸了口气,他同样愤怒,但是愤怒无济于事。 于谦宽慰的说道:“好了,徐御史,怒火不能让你清明,你还有大事要做,河套地区的水文,你需要亲自去走访,然后确定该如何去经营河套,而不是这样歇斯底里。” 徐有贞擅长治水,陈镒擅长调动百姓,这两个人配合之下,河套地区恢复生机不难,但是渠家人对河套的破坏太严重了。 “我明白了。”徐有贞长舒了一口气。 陈镒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头功牌,笑着说道:“徐有贞接旨。” 徐有贞一愣,头功牌他当然认识,他当然也曾眼红这功赏牌,但是自己也有吗? 要知道徐有贞可是站错队的人,要不是陛下看他有治水的本事在身上,他的脑袋早就被摘掉了,他治水是为了求活,但是陛下居然赏下了头功牌? 他赶忙面朝京师方向跪下,俯首帖耳。 李永昌拿出了一份圣旨,大声的说道:“徐有贞治水有功,张秋多传美名,为百姓谋福乃生民之功,朕不敢私,特赐头功牌,以咨嘉奖之意,万望徐卿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竭力治水,尽安土牧民之则,钦此。” 徐有贞跪在地上,大声的喊道:“臣,定不负皇恩。” 徐有贞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于谦拿过了那枚头功牌,挂在了徐有贞的胸前,用力的拍了拍徐有贞的肩膀说道:“好好做,陛下虽然对你心有芥蒂,但是你有功在身,行正道,陛下又能拿你如何呢?” 徐有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徽章,深吸了口气,闭目良久,才说道:“陛下虚怀若谷,求益无方,臣等弥深感叹。” 徐有贞面朝京师方向,吐了口浊气,感慨万千。 袁彬并不在于谦的身边,他此时在阴山外的草原上,他身边有战马五匹,身后有二十余缇骑,在跟着他飞奔疾驰。 他要抓渠成德。 渠成德出五万银两,组织了纵火司、炮药司、戡乱司,在河套肆意枉法,但是他们撤出的时间,晚于瓦剌军队。 在镇虏卫看守粮草的袁彬,随着四勇团营来到了五原府,夜不收捕捉到了这**细的行踪。 袁彬二话不说,立刻褪掉了甲胄,将甲胄放在了备马之上,带枪、带铳、带弓箭,再次开始了漫长的捕捉渠成德的路。 袁彬不由的想到了当初抓喜宁的超级长跑。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袁彬总是和这**细有着不解之缘。 袁彬对此并无什么不满,抓奸细有功赏牌可以得,更有赏金可以拿,最主要的是,抓这**细,袁彬肯下死力,不为别的,就为了念头通达。 他换了马匹,终于追到了渠成德这**细。 “缇骑儿郎们,前面四百余人的大队人马,就是渠成德奸细聚集之地!我们要冲过去抓到渠成德一干人渣!”袁彬在马匹上坐直了身子,慢慢减速。 缇骑们开始披甲换马,接下来是作战,自然要换体力交好的马匹。 “四百人,你们怕吗?”袁彬扣上了面甲,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板甲的好处就在于在保持重量的同时,有更好的防御力。 缇骑们将钩镰枪插进了枪袋之中,检查着弓弦、火药、箭矢等物,他们听到了袁彬的喝问,振声喊道:“不怕!” 袁彬勒马踱步,点头说道:“那就…杀光他们!活捉渠成德!” “活捉渠成德!” 袁彬勒住了马,大声的喊道:“缇骑听我命令,随我冲锋陷阵!” “杀!” “杀!杀!杀!” 袁彬一马当先,带着缇骑冲了出去,向着渠成德四百多人奸细仓皇逃窜的车马掩杀而去。 贪财的渠成德拉了两辆大车的银两前行,这就是他耽误时间的原因。 马蹄声阵阵,弓弦的声音在空中爆鸣。 袁彬并不莽撞,相反,他非常的谨慎。 他一直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对这**细进行围猎。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缇骑虽然只有二十余人,但是对着四百余人奸细是单方面的碾压和屠杀。 不断飞出的箭矢,从火铳的枪口出膛的铅子,呼啸的射向了那些满手血腥的奸细们,落在人群之中,就溅起了阵阵血花。 即便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袁彬依旧是有条不紊的指挥着缇骑们,进退有据、丝毫不失分寸的慢慢绞杀着他们。 渠成德惊恐万分,他就晚了那么一个时辰,这帮带着面甲的家伙,就追了上来。 “结阵,结阵,结成圆阵,你们在此挡住那些缇骑!我去瓦剌大军请援兵!”渠成德惊慌失措的让手下众人留下来为他殿后。 但是一群屠夫聚在一起,丧命之时,谁还管你是不是渠家三房? 奸细这群家伙,全都一窝蜂、毫无章法的在草原上狂奔,但是他们始终无法甩开那些如同鬼魅一样的缇骑。 正如当初喜宁骑着马,无法甩开袁彬一样。 现在袁彬有五匹马! 缇骑们训练有素,他们的箭矢和铅子,稳稳的落在了奸细这一行人的马腿和腿窝之内,有的刁钻的会射脚踝,这些人都是要去太医院坐雅座的家伙,怎么能轻易的死去呢? 这么死去,太便宜他们了! 整整用了三个时辰,这场狩猎才结束,渠成德艰难的往前爬行着,但是袁彬一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之上。 “啊!疼!疼!缇骑爷爷,饶了我吧,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全都…”渠成德依旧想要爬行向瓦剌大营的方向,但是他的小腿被踩断了。 “啊!” 渠成德话被打断了,因为袁彬嫌他聒噪,踩断了他另外一只腿。 “可惜了,袁某只有二十骑,再多些,就冲一冲这瓦剌军阵!”袁彬非常可惜的看着数里之外的瓦剌军阵,这要是有百骑,他定要冲一冲这瓦剌军阵。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没擒拿。 可惜他只有二十余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敢杀我的马? 袁彬是谁? 是保护朱祁镇的锦衣卫缇骑,他本身就十分的悍勇,在土木堡之变后,保护了朱祁镇。 袁彬对朱祁镇的忠诚,来自于千年来君君臣臣的道德观念的束缚,哪怕是在兵败的时候,袁彬依旧没有放弃他心中对于忠诚的理解。 而且他真的非常忠诚的保护着朱祁镇,而且他有能力保护朱祁镇。 甚至能救朱祁镇出瓦剌大营。 但是朱祁镇不愿。 在大同府的时候,袁彬试图配合大同府的杨瀚等五名墩台远侯,把朱祁镇救出瓦剌大营。 这件事发生在朱祁镇在大同府叫门后的第二天。 当时广宁伯刘安是大同总兵官,他拿不准开门不开门,而郭登作为皇亲国戚,登上城头,要求大同府严阵以待,不给朱祁镇开门。 郭登真的是皇亲国戚,因为郭登的大伯郭镇,尚了太祖高皇帝的十二女永嘉公主。 所以朱祁镇才会破口大骂,咱们是亲戚,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当时大同府的将官们都很惶恐,郭登坐在城头上,笑着让所有人进食,笑曰:鸡未熟,菜犹可噉,方才安定了所有人的人心。 当夜,袁彬攀上了大同府的城墙,找到了广宁伯刘安、定襄伯郭登、大同府知府薛瑄,抱头痛哭,请求几位伯爷,去见见朱祁镇。 袁彬回到朱祁镇的身边,还带了五名墩台远侯,准备救一下朱祁镇。 杨瀚为首的五名墩台远侯,悄悄的潜伏进了瓦剌大营之内,见到了朱祁镇。 袁彬请朱祁镇移驾大同府外的石佛寺,而大同府的总兵官郭登,将会在石佛寺拥兵三千,配合营救之事。 但是朱祁镇怎么说的? 「此危事,使不得!现在土木堡时不曾死,我命在天,若万一不虞如何好?」 杨瀚都潜伏到了朱祁镇的身边,朝天阙,跪在了朱祁镇的面前,乔装打扮一下,走完全没问题,但是朱祁镇不敢。 大明军不乏狠人,比如这杨瀚和那五名摸到大营朝天阙的墩台远侯,是不是狠人? 他们不够狠吗? 十数万大军,悄悄潜伏进入,并且摸到了天子俘虏的阙下。 但是朱祁镇不走,杨瀚等人呜呼哀哉,只得离开。 袁彬自那时,就开始对朱祁镇心生不满,直到朱祁镇迤北娶亲,内心忠诚彻底崩塌。 袁彬是个大老粗,他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可能是表现的过于明显了,被朱祁镇看了出来,所以他的刺杀之事,迟迟没能成功。 致使大皇帝陛下的密谕无法完成。 不过好在,大皇帝陛下,直接把朱祁镇杀死在了太庙。 袁彬勒马,看着瓦剌的军阵,非常可惜,如果有百骑在身侧,他定要带着大军冲一冲。 杀不掉阿剌知院、伯都这些瓦剌人的台吉们,也要把渠家剩下那两兄弟给提溜回来,献于阙下,让大皇帝把他们悉数送进太医院去! 一群人神共弃,不是东西的东西。 袁彬这个缇骑,杨瀚、郭登、刘安,这些大同旧军,对朱祁镇不够忠诚吗?是朱祁镇负了他们在先。 他们作为臣子,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忠诚,甚至不惜己身也要营救。 但是朱祁镇怎么回报他们的? 大皇帝陛下又是怎么对待忠义之士,差距太大,云泥之别。 袁彬看着瓦剌的军阵,叹了口气,该多带点人的。 即便是死了,大皇帝的封赏能少吗? 家人也会很好的荣养起来,至少一世吃穿不愁。 在当今陛下手下做事,根本不用理解忠诚是什么,可劲儿尽忠足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袁彬的偶像是辛弃疾,他为数不多会背的几首词都是辛弃疾的。 他坚信当年辛弃疾和王世隆,真的带着五十人,把张安国这个贰臣贼子,从数万大军中揪了出来,送到了临安斩首。 在袁彬发呆的时候,近百骑卒从身后追来,是四勇团营的杨俊,带着人追了过来。 “袁指挥真是好生悍勇,二十缇骑居然将其尽数擒拿,杨某佩服!”杨俊打马而来,不得不感慨,这袁彬是真的悍勇。 袁彬看着杨俊身后这近百骑卒,深吸了口气说道:“杨都督!借某百精骑一用,待俺冲阵,擒拿渠成义、渠成仁!” “河套之战已未尽全功,被瓦剌人逃脱,但是这三个天谴贼子,不擒拿归京,献于阙下,俺实难心安!” “俺观敌阵,脚步凌乱,军旗伏地,显然是士气全无,百余精骑冲阵,足矣擒杀奸细了。” 杨俊猛地来了兴趣,他用力的甩了甩笼头,看着凌乱的瓦剌军阵,深吸了口气说道:“如此大事,杨某岂能缺席!” “勇敢营精骑听令!着明光甲!准备冲阵!” 袁彬抿了抿嘴唇,打开了面甲喝了口水说道:“杨都督,你贵为都督,若是不惜身,可是要挨军棍的。” 大明军队对军士亲卫保护将领是有要求的,同样对将领的行为,也有约束。 杨俊这种行为,属实找打,他是四勇团营的都督,这要是出了事,那四勇团营岂不是群龙无首? 杨俊用力的锤了几下胸膛,颇为忿忿,但是袁彬说的是事实,他是将领,哪里能做这种事儿? 杨俊叹息的看着远处瓦剌人的军阵,那都是战功啊! 他无奈的说道:“杨某恨不得,不是这都督,可是四勇团营兹事体大,那只能有劳袁指挥跑一趟了。” 袁彬喝了水之后,扣下了面罩,大声的喊道:“所有人听令!锋矢阵!目标敌营!” 袁彬将自己的钩镰枪插进了枪袋里,笑着说道:“怕不怕?” 众多将士大声的喊道:“不怕!” 袁彬大声的说道:“谁怕谁是娼妓养的,全军听令,随某冲阵!” 杨俊带着十余人看押着那四百余名被擒拿的奸细,一直眺望着已经有些走远的瓦剌军阵,他颇为担心,袁彬等一众一百二十余骑卒是否能够回来。 按照大皇帝对于戎政的理解,军队的实力由手段和意志两部分构成。 这个理解虽然很粗糙,但是能够说明问题。 袁彬一众一百二十人着明光甲,也就是大皇帝的奇思妙想的板甲,手持燧发手铳,这是手段。 袁彬一干人等,携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大明新胜的高昂士气,这是意志。 反观瓦剌人,他们的怯薛军精锐,紧紧的保护着阿剌知院等一干人等,渠家这些贰臣贼子们,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甲胄?有个皮毡帽,那都是瓦剌人大气了。 至于士气,败军的士气是负的。 败军惶惶如丧家之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苻坚投鞭断流,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在淝水之战,被谢玄击败,逃跑的时候,把风声和鹤叫声都当做是追兵。 袁彬一马当先,冲进了汉儿军之中,所向披靡,直奔渠家两兄弟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还在车驾之中,商量着到了和林,如何经营商路,如何博得瓦剌大石的信任,如何反攻河套。 韩政听到了身后的喧闹,抬头一看,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他刚准备逃跑,但是眼珠子一动,怎么能就这么走呢? 他驱马向前,挥舞手中的钩镰枪,便在渠成义和渠成仁二人车驾马匹的脖子上,划了两刀。 血流如注。 马匹哀鸣不已的躺倒在地,车驾立刻不稳,差点倾翻。 渠成义打开车窗一看,大怒不已的说道:“敢杀我的马?!” 韩政压根没搭理已经怒极的渠家二兄弟。 韩政高呼一声:“大明军追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汉儿军阵瞬间大乱,疯了一样,四处逃窜。 韩政看着渠成义和渠成仁两兄弟,啐了一口浓痰,哈哈大笑了两声,就奔着怯薛军而去,能活下去的唯有在怯薛军中了。 韩政作为资深贰臣贼子,对于如何先上车,把人踹下车,关上门的流程非常熟练。 渠成义和渠成仁,逃跑的时候,居然还坐着车驾,有条不紊,这能惯着他们? 韩政一边大声喊着大明军追上来了,一边向着怯薛军方向而去。 渠成义和渠成仁没跑多久,就被推倒在地,但还算是有几个护院围住了两位家主,将他们保护了起来。 护院本是好意,但是这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暴露了出来。 袁彬一看,居然还有护院保护! 那必然是条大鱼巨物啊! 百二十余骑卒将其团团围住,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渠成义和渠成仁吗? “缇骑爷爷饶命,我们有钱,有钱可以给你!”渠成义一看是明光甲缇骑,吓得直接失禁,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袁彬嗤笑了一声,大声喊道:“不想受死,双手放在脑后,趴在地上!” “快点!” 一个护院显然还想抵抗一下,拿着手中的刀猛地窜了出来,向袁彬砍去。 袁彬钩镰枪一挑,将刀挑飞,轻轻一探,将钩镰枪的枪尖,扎进了这护院的心窝。 护院哆嗦了几下,趴在了地上抽搐着,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谁还想试试?”袁彬抖了枪花,嗤笑的说道。 “缇骑爷爷饶命,缇骑爷爷饶命!” 袁彬有点闹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容易抓到了人犯。 他还以为要冲杀几个回合,甚至要和怯薛军交战,他并不知道韩政跟他打了个配合。 袁彬这种人,是无法理解贰臣贼子的想法的。 当初喜宁把韩政的儿子韩陵、义子刘玉给卖了,今天韩政把渠家二兄弟给卖了。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这些贰臣贼子们,比大明忠臣,更憎恶贰臣贼子。 肉骨头就那么几根,摇尾乞怜的二狗子,竞争非常的激烈。 袁彬四处张望,汉儿军跑的零零散散,那些银车因为沉重,走的极为缓慢,几个缇骑打马而去,边将银车拦下。 缇骑和四勇团营的精骑们,将这些家伙统统绑缚在银车之上,拉回了五原府,引起了轰动。 无数百姓们看着渠家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若非大军维持秩序,渠家人绝对无法活着走到京师。 次日的清晨,石亨、于谦和陈镒三人等在大路上,徐有贞去亲自勘测水文去了,不在城内。 他们三人站在猎猎秋风之中,站在朔方城的废墟之下,看着远远而来的银车,都颇为呆滞。 这怎么做到的? “所以说,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于谦也是哭笑不得。 这袁彬在抓贰臣贼子这件事上,真的是颇有心得。 “参见武清侯、于少保。”袁彬打马而来,翻身下马,互相见礼。 于谦笑着说道:“袁指挥辛苦。” 石亨看着袁彬的身后说道:“怎么做到的?我还以为这渠家三兄弟,都要跑了呢!” 袁彬乐呵呵的说道:“可能是运气吧。” 石亨吐了口浊气,颇为不甘心的说道:“你这运气也太好了吧,上次是喜宁,这次是渠家三兄弟,下次就是韩政和杨汉英了。” 石亨认识杨汉英,他们之间还有故旧,都在大同一带驻守,他们偶尔一起打猎喝酒。 杨汉英贩售军马发财,石亨四处收税发财,大家都是发财。 但是人和人的机遇,并不相同,在很多时候,一念之差,就是天堂地狱的差别。 但是杨汉英投了瓦剌做狗,石亨成为了大明的武清侯。 造化弄人?是一念之差。 袁彬哈哈大笑,无奈的说道:“我人在五原府,还能让渠家三兄弟跑了?那回到京师,也无法面见陛下啊。” 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抓捕的过程,倒是颇为惊奇。 银车会在朔方府放下,而人犯,袁彬会亲自押解进京。 袁彬看银车交接完毕,翻身上马说道:“武清侯,于少保,袁某不能久留,还要押解三人归京!” “袁指挥,好走不送!”三人送别了袁彬一行人。 渠家三兄弟被绑在了马上,星夜疾驰,送入京师。 朱祁钰首先收到的是军报,他看着军报不住的点头说道:“果然是当世青兕啊!” 青兕是辛弃疾的雅号,朱祁钰将袁彬抓捕渠家三兄弟的过程,比作是了辛弃疾抓捕张安国和义端和尚。 辛弃疾愿意做词人,还是愿意做将领呢? 辛弃疾自然愿意做将领,他临终时还在大呼“杀贼!杀贼!杀贼!” 可彼时的大宋天,南北之争,党祸盈天,不给辛弃疾做将领的机会。 此时的大明天,朱祁钰斩了朱祁镇,断了党祸的根源,袁彬征战沙场,将三人献于阙下。 朱祁钰拍着军报说道:“好,极好,非常好!” “兴安,你去问问陆子才,太医院的雅座,准备好了没?” 兴安看着陛下高兴,自然也是高兴,他笑着说道:“早就准备好了。” “定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第二百八十五章 生老病死不饶人 河套之战打完了,但是河套地区却变成了一片火海和一片涂泽。 截止到于谦写奏疏之前,河套地区的大火,尤其是阴山的山火,依旧有蔓延的趋势,无数人在哀嚎。 朱祁钰认为还是有些心急了,应该等集宁府再稳定一些之后,再让大军前往,这样大明军队就有更加足够的余力来应对这个场面。 但是他转念一想,进军的决定不是朱祁钰或者于谦或者石亨,单独做下的决定,而是大家都认为进攻的时间到了。 不是大明没有准备好,让河套地区变成了这个模样。 谁能够想到,渠家人如此的丧心病狂呢? 将河套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的,是渠家人。 点燃了朔方府,点燃阴山,炸毁河套河渠堤坝,炸毁工坊的都是渠家人。 这在大明与元朝过往作战中,是极其罕见的。 比如元惠帝在徐达进军元大都和元中都的时候,元惠帝也没有选择求财,纵容手下人强劫,最后变成大屠。 集宁地区的大屠已经很少见了,但是河套尽数焚毁,再次刷新了朱祁钰对这群天谴贼子的认知。 这些人,是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祁钰非常欣慰的是,大明军队维持了一贯良好的军纪。 他们约束四散逃难的百姓,没有让他们变成流匪,拿出大军的粮草,安定民生,掌令官积极组织百姓,和工兵营一道修缮那些被炸毁的河堤。 这一些都井然有序,让朱祁钰感触颇深。 军事胜利当然极其重要,但是政治胜利同样重要。 朱祁钰对于大明军取得的战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他已经命令兵仗局加班加点的压印银币和功赏牌,等到大军班师的那一天,授勋和放赏,表彰其英勇作战,和在战斗中的优良作风。 “大明军队胜利了。”朱祁钰长松了一口气。 战败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朱祁钰的理解中,战争始终是一个政治的延伸。 根据战争的定义和性质,战争在某种情况下,会变成绝对暴力的一种表达方式。 比如五代十国,战争就脱离政治的控制,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于政治的东西,最终战争规则取代政治。 战争将政治挤走,并让秩序,只服从战争自己的法则,完美的、不受干扰的、一种暴力的表达。 最终就是生灵涂炭。 很多人将五代十国,称之为军头黑道政治。 而结束军头黑道政治的赵匡胤,历朝历代的评价都很高。 因为赵匡胤找到了一种可以让战争、军事,始终服从皇帝的意志而进行的方法。 那就是让战争成为政治的延伸,而不是让战争的秩序,凌驾于其他的秩序之上。 赵匡胤的大宋天,和赵光义的大宋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 赵匡胤反复强调革故鼎新,赵光义反复强调祖宗之法。 为此,整个大宋持续的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围绕太祖、太宗皇帝执政方略的党祸,就从未停止过。 每到年轻的天子亲政的时候,就会革故鼎新,推行新法; 每到太后的时候,就会强调祖宗之法,废除所有新政。 大宋天的重文轻武,是赵二的原罪。 赵二在攻打了北汉之后,焚毁了太原城,在灭国之战后,没有任何赏赐,就开始攻伐辽国,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 赵二的行为就是和朱祁镇一样的军事冒险,而且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特点,特别喜欢参与到具体的指挥之中。 赵二发明了阵图这种理想产物。 而军事冒险失败,必然要承受失败的代价。 重文轻武,只是赵二为军事冒险付出的代价之一而已。 “陛下,昌平侯求见。”兴安和小黄门耳语了几声,俯首禀报着。 朱祁钰点头说道:“宣。” 杨洪已经收到了大明军队战而胜之的消息,同样杨洪也看到了景泰年间的大明军常胜,和永乐年间大明军常胜有何不同。 足以瞑目了,他最后的心结终于得到了一个颇为圆满的答案。 杨洪和于谦同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陛下身后有高人。 这个高人是谁?杨洪没有答案,但是杨洪可以肯定,那不是于谦。 具体是谁,杨洪没有想去探究的意思,他只是道贺的。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杨洪见礼。 除了感慨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再次回来了以外,他还感慨,大明再次迎来了英主。 朱祁钰示意杨洪就坐,笑着问道:“下盘棋?” 杨洪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等于少保回来之后,再下棋吧,臣实在是没精力,应付兴安大珰那些天灾。” “陛下,臣岁数大了,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勋,也仗着自己年岁大了,说一点僭越的话。” 朱祁钰眉头紧皱,杨洪不是个恃恩自恣的人,他总是小心的维持着一个将领的生存之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祁钰十分郑重的说道:“昌平侯有何谏言,尽管说便是,朕不是一个不纳谏的人。” 杨洪斟酌了一下,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十二团营的基础是于少保奠定的,陛下自然不会薄待于少保。” “但是四勇团营的基础是指挥同知范广奠定的,臣以为此次放赏,在功勋部中,是不是也有范广的一份功劳?” 杨俊虽然是庶子,但是其积累的战功足以封伯了。 因为戍边需要,调任辽东任总兵官的范广,就应该被遗忘吗? 杨洪不是在讨论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在讨论人性。 范广守辽东,不能参与河套之战,范广从辽东至京师打下了京营四勇团营的基础,却为他人做了嫁衣。 万一范广有点想法,辽东岂得安宁? 杨洪俯首说道:“陛下,臣不是为了范广请功,董山和李满柱自从听从瓦剌的号令之后,在正统十三年起屡次叩关,满掠而归。” “镇守山海、永平总兵官应城伯孙杰,素无将略,不恤人难,士卒嗟怨,军政废弛,不能守关,已经被陛下斩于前岁大阅之前。” “范广再任辽东之后,边方安宁,董山、李满柱不敢再进犯,臣以为此乃范广之功,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朱祁钰一听是这个事,面露微笑看向了兴安说道:“取宁远伯范广的印绶来。” “朕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而且此次集宁河套之战,范广虽然人在辽东,但是并非寸功未有。” “此次鞑靼人如此老实,未曾和瓦剌再勾连在一起,乃是范广镇守辽东之功也。” 杨洪瞬间满脸笑容,他还以为陛下忘记了范广,没想到陛下早就准备好了给范广的功赏。 范广何许人也? 在京师之战中,从辽东调来的猛将,下马死战从不皱眉,退一万步讲,范广是从龙之功,有好事,朱祁钰怎么会忘记范广? 朱祁钰当然不是无功放赏,范广在此次作战中,的确是有功。 他笑着说道:“广宁卫,乃是钳制鞑靼人重要的卫所,在整个集宁河套之战中,范广都从沈阳辽东都司,至广宁卫,枕戈待旦,一旦鞑靼有变,立刻进剿。” “脱脱不花、乌格齐、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正是看到了辽东都司大军皆在广宁卫,才不敢擅动,要知道广宁卫到大宁卫仅仅十驿距离。” 大宁卫到京师和到广宁卫都有驿路。 广宁卫对控制鞑靼人多么重要? 在明末的时候,大明广宁卫在大明手中的时候,蒙古可汗林丹汗,就是大明在塞外的左翼。 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林丹汗都派了蒙古骑卒,配合大明军作战。 但是广宁卫在王化贞手中丢失,林丹汗不得不西进,最后死在了西进的途中。 范广的确有功,理应放赏。 杨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英明。” 这一句真心实意,陛下考虑的极为周全,并不需要他过度的提醒。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此次作战,朕打算将于少保由文官转为武勋,授文安侯,赐世券。” 这件事应该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就办,但彼时国朝初定,大明朝万象更新,朱祁钰只给了一个少保。 “陛下问过于少保没有?”杨洪满是疑惑的说道。 朱祁钰摇头说道:“自然没问,上次朕赐他九重堂,他都不要,还是以官邸法为由,才肯收下。” “这次朕打算班师之后,直接授爵便是,不给他拒绝的理由和时机。” 杨洪叹了口气说道:“恐怕于少保不受啊,当年太宗文皇帝就授姚广孝侯爵,姚广孝受爵之后,就开始深入简出了。” “陛下,可有兵部尚书之人选?” 朱祁钰摇头,陈汝言真的不大合适,除了人云亦云以外,他还有点过于乐观。 他想了想说道:“让于少保暂代便是,等有合适人选再说。” 杨洪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于少保以武勋封侯理所应当,但决计不合适再暂代兵部尚书了。” “不合适。” 杨洪的意思很明确,累功起嫉。 若是于谦以武勋领兵部尚书,一来坏了规矩,二来就把于谦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是于谦不够优秀,而是有些人会对于谦进行攻讦。 而于谦又不是胡濙,不善自保,很容易陷入被动当中。 谁攻讦胡濙,胡濙能在朝堂上,把对方骂的找不到北,于谦被弹劾,只会说,臣有罪… 朱祁钰听懂了杨洪的意思,颇为挠头,这印绶世券都制好了了,但是现在朝廷需要于谦继续领兵部尚书一职位。 “容朕缓思。”朱祁钰深吸口气,真的盘算应当如何是好。 授勋已定,自然要封赏。 但是兵部尚书职位,却是暂时空缺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就让陈汝言暂代吧,他虽然不大行,但还是能做事的。” “也只能瘸子里挑一个,等有合适人选的时候,再行更换了。” 杨洪认真思考了片刻,欲言又止。 他也只能摇头,兴文匽武二十多年了,兵部的地位每况日下,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暂代。 虽然大明朝政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是路依旧还很漫长。 杨洪告退,他除了来恭贺陛下之外,就是提醒陛下不要忘记了范广,但是陛下显然还记得,他自然不必多说什么。 其实杨洪还有一事,但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启齿。 兴安看着杨洪略微有些佝偻的背部,低声说道:“陛下,前几日太医院的陆院判,给昌平侯诊脉,昌平侯他…”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有话就说。” 兴安面色不忍,但还是低声说道:“昌平侯他,命不久矣…” 朱祁钰面色大变,愤怒的说道:“朕看昌平侯中气十足,又无病痛,何来命不久矣!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朱祁钰一点都没看出来杨洪生病了,更没看出来杨洪有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一再强调不让太医院参与政治之事,难不成陆子才觉得自己写了本《解剖论》,拿了块奇功牌,就可以参与政事了吗? 兴安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昌平侯他已经七十一岁了,自古七十古来稀,昌平侯自永乐元年远戍开平卫,五次随太宗文皇帝亲征,伤病极多。” “已为大明戍边,四十年了。” “所以,昌平侯可能没说的话,是让陛下再找个讲武堂祭酒,昌平侯可能认为于少保合适,但是又无法开口。” 朱祁钰当然知道杨洪的顾虑,他以为自己心中会有别的人选,讲武堂祭酒,兹事体大,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即便是石亨,受封武清侯之后,依旧是暂代讲武堂祭酒。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陆院判怎么说?” 兴安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 朱祁钰站了起来,在山长办公室走来走去,有些懊恼的说道:“朕就不该!昌平侯岁数大了,卸甲归田之后,还让他做了这祭酒,凭白消耗精力!” 兴安认真的思考了许久才说道:“其实…陛下,陆院判说,若非这讲武堂,始终让昌平侯放不下,怕是夏天的时候,就已经去了。” “命数到了。” 朱祁钰一甩袖子,大声的说道:“朕从不信什么命数!” 朱祁钰对杨洪是十分信任的,也非常尊敬。 杨洪为国戍边四十年,战功累封侯爵,土木堡之变后,杨洪坐镇宣府未曾给朱祁镇开门,京师之战更是以七十岁高龄,亲自带兵驰援京师。 杨俊身中十七创身负重伤,宣府之战,更是打掉了瓦剌人进攻的意图! “太医院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朱祁钰停止了踱步,叹了口气问道。 兴安没有回话,陛下并不是要答案,只是自己问自己罢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第二百八十六章 赠颖国公,谥武襄 杨洪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了,在兴安告诉了朱祁钰之后,朱祁钰敏锐的注意到了杨洪想要掩饰的,身体的衰弱。 他经常能看到杨洪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休息,后来干脆用上了转椅,需要一个人专门推着前行; 杨洪偶尔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随后变得煞白; 太医院的陆子才最近放下了手边的一些事,用了几次药之后便停了,每天只是和杨洪说说话。 但是杨洪依旧每日到讲武堂坐班,后来他已经处理不动那些文章事务了,但是总是让别人讲给他听。 当听到有见解的论断之后,还会和旁人讨论很久。 杨洪之前喜欢做的就是在校场边,一坐一整天,看着那些操练的军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这辈子生于洪武年间,在永乐年间开始戍边,见证了大明朝的起起落落,他本以为,大明的武备就此会沉沦下去,但是大明迎来了它的明主。 朱祁钰站在聚贤堂上,偶尔能够看到杨洪的身影,每天都会有一些臣子来跟杨洪告别,大家都知道了杨洪身体日益衰弱的事实。 于谦评价过,当世善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能征善战,可惜五次随文皇帝亲征,积累了一身的伤病,这身伤病,到了冬日里,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朱祁钰问过杨洪,是不是让杨俊回朝来,以尽天伦。 但是杨洪以国事为重,让杨俊依旧留在了河套,国事为重,一片公心。 朱祁钰这才了解到,杨洪和他这个最能打的儿子,其实关系不怎么好,两个人甚至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 杨洪的将昌平侯的嗣位给了嫡子杨杰。 但是杨杰并没有善战的特点,对军务之事,兴趣不大。 胡濙的岁数比杨洪还要大五岁,但是胡濙却迈着健步,来到了讲武堂的校场上,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依旧是走路带风。 他笑着说道:“昌平侯啊,你还年轻,抖擞点精神,两年前,你还骑马与武清侯在清风店,跟也先捉对厮杀,这怎么就坐上了转椅呢。” 杨洪满脸笑容,无奈的说道:“你这措大!说话好生气人。” “我走后,给我定个好点的谥号,要不然等你下去了,我非要跟你对打一番,别说我欺负你读书人。” 胡濙推着杨洪的转椅,深秋的风阵阵,路边已经开始带霜,落叶破满路,在秋风阵阵下,不停的打着旋。 这条小路,杨洪走了无数遍,枝头上,还有几片倔强的黄叶在秋风瑟瑟之中,不肯离开枝头。 讲武堂第二期军将已经结业,奔赴了河套前线,现在讲武堂没了往日的号子声,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但是依旧有人来往,行色匆匆。 即便是没有了训练的军士,但是杨洪依旧喜欢来这里看看。 胡濙笑着说道:“克定祸乱曰武,威强睿德曰武,开土拓境曰武,帅众以顺曰武,折冲御侮曰武,首先得给定下武。” 杨洪一乐,笑呵呵的说道:“武字好,某喜欢,你继续说。” 胡濙假装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第二字取襄。” 杨洪想要坐直身子,却靠在了椅背上,最终摇了摇头,老了,不服老不行。 杨洪看着满天的落叶,无奈的说道:“你这给的太高了,陛下能同意吗?未有犬马之功,何来如此美谥?” 胡濙站在杨洪身后,面有不忍,杨洪已经天人五衰了,他清楚的知道,能够如此坦然的谈论自己身后名,直面死亡,显然杨洪早已做好了准备。 胡濙还是认真说道:“陛下会同意的,你安心就是。” 其实…胡濙已经请旨了,陛下已经朱批了谥号,还赐下了颖国公的追赠。 “宣府那边呢?好久没听到战报了,朱纯和高远相处如何?他们俩要是闹起来,那可不得了。”杨洪继续问道。 胡濙乐呵呵的说道:“建平伯高远可是昌平侯寻得人,怎会不知高远秉性?” 宣府乃京师门户,兹事体大,杨洪举荐高远,自然是以稽为决,反复观察之后,才推介了他。 杨洪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哎呀,人老了,就有糊涂了。” 杨洪自己知道了命不久矣,宣府在之前就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大明做好了失去杨洪的准备,皇帝也做好了杨洪的准备。 杨洪伸出了手,看着天空盘旋着的落叶,歪着头看向了西面,那是他戍卫了一生的地方,开平卫、宣府,现在也是大明军进攻的方向河套。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并没什么遗憾,他看到了蒸蒸日上的大明,天下无敌的大明! “胡尚书,当初唐代宗,任用了刘宴和李抱真,三年内,富国强兵,有了中兴大唐之盛,是真的吗?还是人们对盛唐的悼念呢?”杨洪看着西方,愣愣的出神,他问到了一个历史问题。 胡濙知道这可能是杨洪最后一个心结了,唐代宗真的和历史上评价一样吗? 胡濙问的是唐朝的代宗皇帝吗? 他其实担心的是大明。 “真的。”胡濙给了杨洪一个十分确定的答案,他笑着说道:“那时候大唐朝两都沦陷,天子去了剑南道,可比土木之后的大明朝还要糟糕几分呢。” “克复两京,平定祸乱,平乱守成,盖亦中材之主也。” 杨洪又看向了讲武堂的聚贤阁,他看到了陛下站在窗前,看着他。 “你说咱们的陛下,会不会比代宗要强?”杨洪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伸出了手,晃了晃,随后无力的垂下,眼睛缓缓闭上。 眼前走马观花的闪过了无数的场景,他想要睁开眼,但是却始终无力。 命数到了。 胡濙宽慰的说道:“那自然肯定是了,咱们陛下,连自己后路都断了,再加上唐代宗的时候,国力不足平定跋扈的藩帅。” “咱大明和陛下一样春秋鼎盛,土木之变的祸害,不是慢慢消除了吗?” 胡濙还要继续说,但是他看到了杨洪无力垂下的手,面色不忍,但还是停下,对着陆子才招了招手。 陆子才叹了口气,走了过来。 朱祁钰合上了窗栏,快速的向着楼下走去,来到了杨洪的面前,抓住了杨洪满是老年斑的手。 杨洪已经走了。 “陛下。”陆子才俯首说道:“昌平侯已经走了。”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七十岁了,喜丧。” 朱祁钰点头平静的说道:“朕知道。” 秋风吹走了树杈上最后几片倔强的黄叶,风忽然大了起来。 “陛下,臣请遣官赐葬祭等事。”胡濙叹息的说道,杨洪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结,的确如同兴安所言,乃是喜丧。 朱祁钰点头继续平静的说道:“准,让杨杰承袭昌平侯,为父守丧吧。”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 陆子才号称人间阎罗,但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阎罗,没办法给杨洪增寿。 其实陆子才,是有些猛药,可以让杨洪再撑上一段时间的。 但是陆子才不忍,到了冬天时候,那些过往的伤口,就会像蚂蚁撕咬,痒痛无比。 再撑下去,受更多的痛苦。 陆子才也有镇痛之物,比如最近到了京师,渠家的福禄三宝,就是镇痛良药,但是杨洪是天人五衰,如此折腾一个老人,那不是医者仁心。 杨洪会被葬在金山陵园里,稽戾王葬在那里,杨洪也会葬在那里,但是稽戾王乃是以庶民之礼下葬,而杨洪乃是以侯爵之礼下葬。 灵堂设下,兴安带着圣旨代天子葬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昌平侯杨洪,洪武凤阳人,自少武勇,由百户积边功,累迁至昌平侯。” “奉命备御宣府最久,号令严肃,士卒精强,虏寇临边,辄夜遣人劫其营,虏甚畏之,曰:以我两人,不能敌宣府军一人。” “盖一时边将之能振兵威,以慑虏心者,莫与比。亦颇知好文,事尝请建宣府儒学以教武职子弟,至是卒,朕闻悼悯不已。” “朕尝读史记,至田氏齐威王言其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楚不敢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朕意古有未然者,及观昌平侯将守北边始信其事盖有。” “杨公洪,修饬边防,经画岁计,训练士马,振起荒颓,与夫建立庙学,以教兵戎子弟,赈恤孤寡,以酬士卒死难,尤德政之大方,公之葬也,朕亦悲痛。” “特赠颖国公,谥武襄,以昭其功,钦此。” 朱祁钰为杨洪盖棺定论,肯定了杨洪戎马一生的功绩。 杨洪其实也想着再撑一下,等到大明军凯旋,但是苍天何薄。 朱祁钰作为天子,他要让这些为国戍边征战的国士,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朱祁钰需要力保大明价值观的正确,英雄就应该被赞扬,而不是被诋毁。 朱祁钰虽然接受了杨洪的离去,但是他依旧是怅然若失,毕竟是国之重臣。 他偶尔也会拿着【宣府之战】的兵棋棋盘,发呆许久,也会想起当初,于谦和杨洪两个人,打的石亨、杨俊、孙镗三个人溃不成军的样子。 毕竟【天子北狩】的结局,是朱祁钰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但是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死不能复生。 兴安形色匆匆的走上了聚贤阁俯首说道:“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个事儿,新科榜眼刘昇,酒后肆意,和蔡愈济因为那曹姓的男伶,吵了起来。” “就是那个近时冶容,衣色大类妇人,妆容尤胜于娼,不能辨其男女的曹姓男伶。”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回事?刘昇不是应该在翰林院进学吗?他怎么和蔡愈济吵起来的?” 骂曹姓男伶是人妖物怪的就是蔡愈济,蔡愈济是那种十分传统的学士,他那里能见的了这种妖物? 但是似乎新科榜眼刘昇,要给这男伶站台。 兴安犹犹豫豫的说道:“太白楼的戏班子都是外请的,这戏班子是刘昇家里的生意。” “刘昇乃是嘉兴府富家子弟,和这曹姓男伶同乡有旧,而且这曹姓男伶,本就是刘昇入幕之宾,龙阳之好。” 朱祁钰认真分辨了一下点头说道:“同乡、有旧、自家生意,入幕之宾,所以,刘昇给这曹姓男伶站台,本就应该对吧。” 兴安不敢再多说,他只负责打听消息,告诉陛下事情的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理,那是陛下的事儿,他不敢置喙。 但显然,大皇帝最近很不高兴,杨洪走了,陛下现在连个下棋的人都没了。 这刘昇,怕是撞上了。 “战况如何?”朱祁钰颇为平静的问道:“是蔡愈济这个老御史赢了,还是刘昇占了上风?” 兴安无奈的说道:“蔡愈济作为监察御史,事情繁杂,现在是刘昇在挑衅,蔡愈济都不知道这事,最近吏部、都察院准备大计,蔡愈济都忙疯了,哪有空搭理刘昇。” 京察,是抽空京师鱼塘里的水,大计就是抽空天下鱼塘的水,把每条鱼都翻过来看看,拾掇拾掇,看看是不是烂了心,黑了肠的人间之屑。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刘昇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龙阳好友站台,更是为了博名。 怎么升官最快呢? 当然是踩别人,博得名望。 这种人在官场上历来不少,蔡愈济是搭理他吧,没空,不搭理他,显得势弱。 这件事尬住了。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说道:“大计是国朝大事,蔡御史为国忙碌,耽误不得。” 兴安俯首说道:“自是如此。” 朱祁钰接着说道:“这等小事,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这新科榜眼啊,他太闲了,若是他整日忙忙碌碌,还会为了一个伶人闹得沸沸扬扬,闹的朕都知道了?” 兴安摇头说道:“陛下说的有理。” 朱祁钰灵光一闪说道:“你去寻新科进士翰林院掌事吴敬过来。” “这刘昇不是闲的慌吗?朕给他找点事儿做。” 第二百八十七章 回朝为官?不回! “兴安,朕这科举选了这么个东西出来当榜眼,是不是朕的问题?”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停下了笔,长长叹了口气。 兴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不是选出了吴敬吗?还有那个不断请战,请求前往河套的王悦,大名府人,出身军籍。” “王悦常感叹两宋之危亡之事,痛恨外族入侵,北方生灵涂炭,愤懑于怀!” 这科举选仕,选之前又不知道榜眼刘昇,还有这种爱好。 王悦,后来改名为王越,景泰二年,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乃是大明文官封爵的三王之一,这三王分别是王骥、王越、王明阳。 王越善骑射、身材孔武有力,如果只看气质,那肯定以为是武将,但他的确进士出身,第三十三名。 乃是成化年间,朱见深坐下悍将之一。 “也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朱祁钰点头,兴安说的有理。 不是他这个大皇帝出了问题,也不是大明的科举出了问题,而是刘昇这个人有问题。 朱祁钰点头说道:“你去翰林院把王悦宣来,既然请命前往河套,为大明戍边,那就让他去就是了。” “还有刑部右侍郎江渊。” 吴敬和王悦很快就到了,江渊稍微晚了一些,他最近在追查山西缙绅私发盐引之事,忙得头晕脑胀。 朱祁钰首先对吴敬说道:“吴掌院,新科进士们太闲了,朕给你定了个章程,按这个去考他们算学。” “一共二十六道题,选择题十二道,填空题五道,大题九道,分值给你列好了,就按这个去考他们,就暂定七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六个月一终考。” “每次出卷送到朕这里一份来,每周、每月、每末考试,都要把打分送到朕这里来。” 吴敬拿过了陛下写的敕谕,冷汗直流,他呆滞的问道:“陛下这考试糊名不?” 朱祁钰点头说道:“糊名,当然糊名,告诉他们,别闲着,若是一直考的很差,就一直在翰林院待着做翰林吧。” 翰林院本身就已经很卷了,朱祁钰又给他们弄了个卷的分类。 考数学。 这刘昇要是依旧不知悔改,为了个男伶继续说话,朱祁钰定会革罢他的功名。 国子监、翰林院都会考,但是翰林院翰林们的成绩,会放在他的案前。 至于朱祁钰看不看,那是大皇帝的事儿。 但是这些翰林们,就得琢磨琢磨了,每次都考倒数,被陛下瞄一眼,岂不是这辈子仕途就毁了? 王悦挠头,他对算学不是很感兴趣。 “臣遵旨。”吴敬叹息,这帮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学子和进士们,这次算是倒霉了。 朱祁钰转头对着江渊说道:“江侍郎你挂兵部右侍郎印,任征虏总督军务,前往河套,协助武清侯,安定河套,让于少保归京。” “让刑科给事中林聪,参赞武清侯军务。” 朱祁钰打算把于谦召回朝了。 江渊曾经参赞孙镗军务,死战西直门,还负了伤,河套之战已经平息了,剩下的事儿不是很复杂,于谦可以离开河套了。 于谦再呆在河套也是浪费,还不如召回朝廷,继续为国朝效力。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王悦,你不是请命去河套吗?朕命你任河套三府监察御史,前往河套替换林聪,参赞四勇团营都督杨俊军务。” “朕知你好战,但是军阵不同别处,若是抗命,则有十七禁五十四斩高悬,切莫骄纵。” 王悦面色大喜,他本身就是军籍出身,对附庸风雅压根不感兴趣,科举考得好,他也是凭借着策问边事得了好多o,才得了三十三名。 整日里待在翰林院,人都坐麻了。 “臣等定不负君命!”江渊和王悦俯首领命。 朱祁钰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就是为了把于谦调回京师。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问道:“山西的私发盐引,查的怎么样了?朕可不信,只有祁帮在私印盐引之物。” 江渊摇头说道:“陛下,这河套刚胜,这私发盐引,就直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一片都找不到了,唉,这帮人啊…” 江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军事胜利可以保证政治胜利,大明铁拳锤了集宁之后,再耕犁了河套地区。 这一下子,整个山西境内的所有私盐盐引,完全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是什么? 就是欠揍。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俞尚书多盯着点,山西境内不止祁县商帮,还有许多商帮,若非河套在大明到了大明手中,哼…” 江渊呆滞了许久说道:“陛下,盐引终究容易伪造,为何不用银币取而代之呢?臣愚钝。” 整个大明朝的财经事务,那必然是兼任户部尚书的大皇帝,最明白了。 整个大明朝没有比朱祁钰更懂财经事务。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贾家营贡市,就是个例子,朕给了贡市银币,可是闹成了什么样子?” “那群鞑靼王逼着百姓投献大明。朕若是给边镇银币,而非盐引,江侍郎,淮盐必然会无人承兑,这盐引就废了。” “继而必然是盐价水涨船高,于国不利。” 江渊恍然大悟,有宣府贡市的例子在,将盐引直接更替为银币,在表面上,看似是个良政,但是一旦执行,立刻就变成了恶政。 他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英明,臣惶恐,臣对财经事务一窍不通,只是心中有惑,谢陛下解惑。” 江渊不是为了什么利益集团发声,他就是督办山西盐引之事,有点自己的想法,陛下嘉纳良言,他自然会说。 朱祁钰笑着说道:“无碍。” 能为了大明朝出城守城之人,死战西直门下不退,一文弱书生,有这种胆气,操守不差。 靠不住,朱祁钰也不会让江渊去河套了。 朱祁钰面色为难的说道:“武清侯深受圣恩,现如今又有了戡定之功,势必会极为强势。” “于少保都要以礼相待,你过去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江渊俯首说道:“臣明白。” 这差事的确是不好办,但是也不是不能办,要看个人能力。 其实朱祁钰误会了。 石亨和于谦之间的相处模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为他们素有旧怨,所以才会处处不对付。 两人算是老对手了,也算是袍泽,京师之战就抵背杀敌,集宁河套再次抵背杀敌。 一个京营总兵官、一个京营总督军务,要是关系融洽,那寝食难安的就该是皇帝了。 若是换了旁人,石亨只会公事公办。 为臣之道,博大精深,朱祁钰不是做臣子的,自然不知道臣子们的难处。 他当的是皇帝,也不需要了解臣子的为臣之道。 他要做的就是指明道路,把那些掉队的垃圾筛选出去队伍,然后带领大明,一往无前! “臣等告退。”江渊和王悦离开了讲武堂,而吴敬要参加下午的盐铁会议,自然没有走,而是和陛下讨论半天的算学。 吴敬怎么都没想到,陛下居然精通算学。 不过想想也是,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那算学差了,那怎么做第一人呢? 朱祁钰办得财经事务专题盐铁会议,在民间的风评是什么样的? 没错,舍本逐末。 大皇帝整日里捣鼓金银之物,虽然诸多政策都行之有效,但是时常有人痛斥这等行径,乃是与民争利。 而胆敢在皇帝面前,指斥陛下与民争利的前佥都御史,现在的墩台远侯王复,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活了。 欣克敬长松了口气,两道箭伤,哪里是那么好治的? 王复睁开了双眼,总觉得眼帘极为沉重,他呆呆的看着床帏,嘴唇上全是干裂,但是他还是呆滞的问道:“情报送到了吗?” 欣克敬笑着说道:“自然是到了,王总旗,无须担心。” 王复吐了口浊气,眉头紧皱的说道:“疼,有水吗?” 欣克敬连连点头说道:“有,有,你这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道啊,不容易,京师传来了谕旨,说于少保为王总旗陈情,可以回京师了,不过是山西行都司的监察御史,官复原职别想了。” 王复舔了舔嘴唇,勾了勾嘴角说道:“大皇帝陛下的功赏牌到了吗?” 他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呢,他昏迷之前,就是在想这个。 整个大明朝堂有几块头功牌? 他王复不是李宾言走狗屎运得到的,是凭借着战功堂堂正正拿到手的。 “没有。”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眉头紧皱,表情非常不满,以前大皇帝陛下虽然爱杀人,但是从来都是赏罚分明,就因为他是罪臣,就不给了吗? 这几日不见,大皇帝就变的这么昏聩了? 他的情报不重要吗? 一旦四威团营开始迂回,集宁空虚,瓦剌大军来犯,或者干脆和河套瓦剌军阵里应外合,先吃掉四威团营,那是多大的损失? 他立的功劳不够大吗? 小气鬼。 欣克敬看着王复的表情,就知道他对此事颇为在意。 功赏牌罢了至于吗?欣克敬也有一块,还是纯金的!奇功牌! 那东西,没啥稀奇的。 欣克敬笑着说道:“王总旗,整个集宁、河套之战打下来的功勋都还没放赏呢,于少保还在点检功劳簿,回京复命之后,才会放赏,这到了年底,不见得能办下来这件事。” 王复表情终于放松,还以为自己的功赏牌被克扣了呢,原来是还没放赏。 “河套之战顺利吗?”王复再次询问道。 他心里放着三件事,情报、功赏牌、大军进军是否顺利,夜不收存在的意义就是情报工作。 欣克敬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剖贰臣贼子的太医,他也是知道河套之战的进程,他喂了些水之后,将河套之战,娓娓道来。 “王总旗勿虑,于少保进退有据,此战啊,大明大获全胜,强无敌!” 王复满脸笑容,一觉醒来,全是好消息。 “王总旗的伤势,顶多三个月就好了,到时候,回京就是。”欣克敬再次强调了于谦举荐了王复归京。 王复勾了勾嘴角,他想翻翻身子,但是一动牵引到了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让王复紧咬牙关,冷汗直流。 “疼是吧,疼就别动。”欣克敬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了,他诊治了不少夜不收。 都是这个样,稍微清醒些,就准备起来,似乎是随时准备再入草原。 都是铁骨铮铮真汉子。 王复无奈,不过他却笑着问道:“回哪去?” “京师啊,于谦为你陈情了。”欣克敬摇头说道。 王复扬了扬头说道:“我才不回京师呢。” “嗯?”欣克敬颇为惊讶的看着王复,王复可是进士出身,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终于入朝为官,这怎么就不回去了呢? 王复眼神有些空洞,他似乎是想到了在草原上,那些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满是笑意的说道:“我才不回去呢。” “等病好了,还得再去草原,下次得多备点箭矢和铅子,这次是没了箭矢,否则不会负伤。” 大皇帝叫他回去当官,他就回去? 他可是进士出身,那也是有傲气的。 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也不错,王复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享受这种生活。 朝堂上那些苟苟且且,弯弯绕绕,哪里有弯弓射大雕,抹一把盐巴就烤着吃的日子,来得痛快?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哪天死在了草原上,也算是宿命了。 欣克敬呆滞的看着王复的样子,呆滞的问道:“真不打算回京?” 王复点头说道:“不是陛下敕谕,是吏部是吧,我又不抗旨,朝廷又不缺我这么个当官的。” “你是医倌,你不懂,在朝为官,有啥意思,整日里都是如履薄冰,勾心斗角,没劲儿。” 欣克敬愣愣的说道:“可是你这刚死过一次,还要去?” 王复点头说道:“习惯了,其实满痛快的!” “大爷我虽然体力不如那些年轻人,但是我这脑筋快啊,一动脑子就是一个主意,如鱼得水。” “汝非鱼,安知鱼之乐?” 到底是读书人,擅长引经据典。 欣克敬摇了摇头,夜不收哪里有那么好做的,但是他们前赴后继,从未停下过。 第二百八十八章 恩泽后世的财富 在王复醒来的时候,正值天日当空。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整个河套地区和集宁地区,依旧是热火朝天,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之下,整个河套和集宁地区似乎都变得积极了起来。 朱祁钰坐在了讲武堂的聚贤阁内,正在写着这次的盐铁会议的提要,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参加盐铁会议。 他走了两步回头说道:“你告诉昌平侯,新一学年的庶弁将的名单应该确定下来了,再不送过来,明年庶弁将入讲武堂,就要耽误了。” 兴安深吸了口气,呆滞的说道:“陛下说的是昌平侯杨杰吗?” 朱祁钰本来急匆匆的身形停下,他才有些恍惚,昌平侯已经走了。 他摇头说道:“不是,朕说的是杨洪,不是杨杰,这件事等于少保从河套回来再办就是。” “不是,不是杨杰。”朱祁钰又强调了一遍,似乎是对兴安强调,似乎又是对自己说。 朱祁钰又摆了摆手,觉得阵阵的怅然若失,习惯了有杨洪在侧,这突然就走了。 空唠唠的。 他准备继续做自己的事,结果却是没看脚下的门槛,一个趔趄。 “陛下!”兴安急匆匆的跟了上去,当今陛下不喜欢屁股后面缀着一大串的宫宦,所以,平日里都是兴安负责朱祁钰的日常起居。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事,朕走神了而已。” 兴安叹了口气,陛下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还是很在意杨洪的离世。 朱祁钰走到了盐铁会议室内,诸多臣子都在交换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对于近期内的一些财经事务,都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这些想法,有的成熟,有的不成熟,都需要大皇帝陛下去定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祁钰情绪不是很高,点头说道:“安,坐。” “上次盐铁会议,我们议论了什么?河套地区那些百姓如何安置,朝廷准备迁民等事,目前河套百废待兴,需要等当地御史的奏疏。” “林绣、王祜,你们准备下,派遣计省前往河套地区,徐有贞兴修水利和蒯祥在胜州督办煤铁厂,都需要计省的助力。” 林绣和王祜俯首说道:“臣等领旨。” 朱祁钰转头说道:“俞尚书,山西私印盐引,不能因为他们短暂蛰伏了,就置若罔闻,必须一查到底!无论查到谁的头上,绝不姑息。” “江南的私发盐引,也不能放松,也要严查,即便是私盐窝主,也要到朝廷报备,不得私发,否则一律法办。” 江南的私发盐引一事,已经打击了一年的时间,朱祁钰已经给了他们一年的调整时间,倘若是继续执迷不悟,就不能怪朱祁钰手下不留情了。 俞士悦赶忙俯首说道:“臣领旨,臣一定竭力督办此事。” “通政司、都察院、各省按察司定要全力配合,马上就要大计了,不得放松。”朱祁钰对着王文说道。 王文俯首说道:“陛下且放心,一直在做。” 王文愣了片刻,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低声说道:“陛下又新设了正七品参政通政一职吗?最近有人持此官信牌,在京活动,但是臣从未听闻此职位,也未见过此人。” “嗯,朕专设了一员参政通政正七品一职,直达天听,王总宪,此人乃是…” “确有其事就是,臣怕有贼人冒充,故此一问。”王文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打断了陛下的话。 这专设之职,显然是为了陛下了解京师民政,他闲的没事干,打听这个干嘛,这不就是类似于,想知道陛下吃几碗饭吗? 那是找死。 朱祁钰无奈,他这还没说完呢,就被打断了,现在鱼饵还没甩呢,鱼就跑没影了。 怎么能这样呢? 不过朱祁钰是皇帝,他可以抽水。 太仆寺卿夏衡俯首说道:“陛下,马价银、营建马市银、三十万枚,共马匹六万匹,皆是四年七分膘的好马,现在已经养在了上林苑。还有牛两万头,羊六万只。” 朱祁钰稍加衡量就觉得不太对劲儿,疑惑的说道:“朕记得马价一匹六两六钱,牛一头八两,羊一只三两对吧。” “怎么能买这么多?你这买了七十三万六千两白银的货物?” 夏衡俯首说道:“那是私马,贡市交换,马一匹四枚银币,牛一头五枚银币,羊一只一枚银币,所以是总共是四十万银币的货物。” 朱祁钰立刻明白了夏衡的意思,其实也不难理解,翻译翻译就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价格自然降低了不少。 “但是朕给了三十万枚银币啊,怎么换了四十万银币?还有营建贡市的账呢,花了多少?”这么浅显的问题,朱祁钰当然看了出来。 林绣和王祜各自拿出了账本,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这是账目。” 朱祁钰打开看了许久,然后合上,还给了内帑太监和度支使,他颇为无奈。 这都能卷起来… 具体来说,最开始的时候,马匹的价格的确是四枚银币一匹马,但是耐不住货物很多,银币很少。 正统十四年大明与瓦剌开始征战,这私马牲畜的买卖就彻底断了。 今年贡市一开,这草原上最先赶到的自然以正常价交换,等到后面,价格越来越低,最后就出现了二十七万银币,买了四十万货的事儿出来。 金濂也翻阅了下账目,面露不解,他不做买卖,第一次看到这种现象,颇为惊奇。 若是放在过去,金濂肯定会说一句朱纯是真的会做买卖,但是他现在敏锐的差距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 按照陛下对商品的定义,商品包括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那么贾家营贡市出现这个现象,很显然,使用价值并未改变,因为劳动的量未曾改变,而是交换价值下降,导致了价格降低。 按照陛下对使用价值的定义,只有劳动是衡量使用价值的唯一标尺,那么使用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因为交换价值的改变,价格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使用价值,在上次盐铁会议上的劳动报酬问题上,说得很明白了,分为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比如耕种就是具体的劳动,比如读书人润笔就是抽象劳动。 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量并不容易衡量。 而交换价值的量在各地区也不同,比如明明都是一石米,在苏松地区、在京师、在宣府各有不同,就是因为交换价值不同导致。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不容易衡量,而且物品与物品之间的价值衡量,就需要一个标准,那就是一般价值形式。 在过去,大明朝的一般价值形式都是以粮食为主体现,随着白银流入和增多,一般价值形式变成了白银去体现。 一般价值形式出现,显然是商品流动的结果。 但是白银并不能作为作为一般等价物去使用,因为各地铸造银锭的方法各不相同、手法不同、成色不同,给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不便。 陛下的新货币政策发行的银币,无疑就是一般等价物。 银币代表了财富。 过去的永乐通宝同样代表了财富。 金濂颇为愤怒的说道:“所以这些鞑靼王们,就不管他们治下百姓的死活了吗?在贡市仅仅换出了不到三万斤盐,四万斤铁,而且都是脱脱不花买的…” 胡濙也看了下账目,连连摇头,叹息的说道:“陛下,这财经事务,果然是门学问,它解开了臣多年未解的疑惑。” 在草原上,是不存在一般等价物这种东西。 尤其是在捕鱼儿海军事失败后,带来了北元政治失败,草原上长期处于割裂的状态,别说银币了,连宝钞都没有。 这就不难解释,永乐年间,各大部落都只要永乐通宝,以至于永乐十六年,文皇帝怒斥鞑靼王不顾民生,人神共弃了。 朱祁钰也是摇头,叹息的说道:“货币是流动资财,银币的使用价值近乎于没有,它不交换,那不就是一文不值吗?这些鞑靼王,丝毫不理解这个道理…” 集宁地区的农庄法开始后,有了很多的鞑靼人加入,这些人被分而划之,散到了山外九州和河套地区的农庄法之中。 胡濙左右看了看,别说鞑靼王了,他们不也是最近才在陛下的引领下明白了这个道理吗? 朱祁钰一摊手说道:“脱脱不花请旨,让朕申饬鞑靼王,朕能怎么办?把朕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让他们好好学习一番?” 就是真的把他的国富论送到草原上,鞑靼王只会当擦屁股纸。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草原上并不是有很多人懂汉学,鞑靼王也没几个懂,脱脱不花写的那个字,就可见一斑了。” “送去了,他们也不懂。” 胡濙掌礼部文教之事,他当然知道草原上的现状,除了少数在四夷馆就学的学子以外,草原人有几个懂汉学的? 群臣也是无奈,未闻王道之地,总是这副稀烂的模样。 朱祁钰看着群臣犹豫了片刻说道:“朕说他们的愚蠢,并不单单是他们留下了一般等价物,也就是货币,这一方面的愚蠢。” “他们不懂国家和百姓的资产财富到底是什么,才会如此愚蠢。” 朱祁钰此言一出,群臣的表情略微尴尬,他们也就理解到第一层的份儿上… 难不成陛下还有高论? 朱祁钰一看群臣的表情,就是叹气,这些个臣子完全没有发挥主动能动性,压根就没有深入思考过财经事务,总是自己喂多少,他们就吃多少。 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的学生。 不过朱祁钰想了想,也完全理解了他们的难处。 财经事务一切从头开始,光是理解使用价值、交换价值,价值的衡量标准、货币的重要性、利润这些,他们已经非常吃力了。 毕竟他们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 他们不能平白无故的建成一座财经事务的大厦,那是空中楼阁。 但是他们并不愚蠢,相反,他们是大明这片土地上,经过了科举、地方、翰林院,卷了无数年,卷上来的人精。 比如胡濙上次超常发挥,结合孔府、渠家的所做作为,把资本论中关于利润的核心部分,三倍利,则无法无天,领悟了出来。 而且大明的这些官僚本身都是出自科举,他们除了是官僚以外,同样是学者,他们乐意交流和分享自己的收获。 所以,即便是不负责财经事务的胡濙,对财经事务理解颇深。 所以,哪怕是刚加入盐铁会议的吴敬,对之前盐铁会议讨论的内容,也已经研读通透了。 读书这件事,他们太擅长了。 朱祁钰打开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说道:“朕现在有座宅子,朕现在住在泰安宫,放着也是放着,现在朕把它租赁了出去,一月得五钱银。” “这座宅子本身、宅子租赁出去和五钱银,分别算是什么资财呢?” 金濂眉头紧皱的思索着,房屋租赁,这是生活中一种很常见的现象,但是他们有什么属性? “陛下,这五钱银交房号银吗?”金濂下意识的问道。 朱祁钰喝了口水,差点被呛到:“交!” 房号银,是按照租赁间架收税,他这五钱银,要交三分银出去。 但是这显然是个假设的问题啊! 这金濂,这真是越来越扣门了! 胡濙却是若有所思,他想开口说话,但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只是礼部尚书。 吴敬坐直了身子,俯首说道:“禀陛下,臣有些想法。” 吴敬是个算学极佳的人,他在浙江,这个大明最富硕的地方,负责了整整十年的赋税等事,在研读了几次财经事务的笔记和陛下的国富论之后,他对这些财经事务有了新的领悟。 但是吴敬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朱祁钰点头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盐铁会议本来就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吴敬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到了他的身上。 盐铁会议气氛虽然轻松,但是吴敬毕竟是个新人,他还是颇为紧张,而且这些人里面有五位六部尚书,若是平日里,于谦也在。 他的压力很大。 他俯首说道:“臣私以为宅子,应当属于留供资财即为生活所需。” “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皆为留供资财,这是必须预留的部分,否者就饿死了、冻死了。” “集宁府和河套三府会对陛下感恩戴德,是因为瓦剌人和渠家人,抢走了、毁掉了他们的留供资财,是陛下让他们重新有了留供资财。” 吴敬说完一片安静。 朱祁钰颇为平静,点头说道:“说的不错。” “那朕住在泰安宫里,显然不需要这个留供,那么这宅子朕租了出去,它又属于什么资财呢?” 吴敬见自己的答案得到了肯定,胆气壮了几分说道:“无须流动,即可获利的为固定资产,比如土地、商铺、客栈、马厩、谷仓等固定不变,但是可以获利的就是固定资财。” “陛下在河套地区准备兴修水利,组织开荒、施肥等方法,对土地进行改良,让土地的产出变得更加丰厚,获利更多。建立仓储、市集等,也是固定资财。” “陛下…” 吴敬欲言又止的说道:“其实臣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还请陛下解惑。” 朱祁钰长松了口气,这大明的财经事务,终于不是朱祁钰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你说。”朱祁钰点头说道。 吴敬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忐忑的说道:“其实这些土地也好,仓储、市集也罢,都不是陛下给他们的最大的财富。” “这些财富,可能随着政令的更改而变化,或者遭难而消失不见。” “而是陛下提出的那些纲领,比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双手保护自己的田地和家园,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固定资财,而且能够永远恩泽后世的财富…” 朱祁钰看着吴敬,他对资财的理解,已经如此的深刻了吗? 他立刻反问道:“朕来问你,进入工匠学校或者读书识字,学到的知识,算不算一个人的固定资财?” 吴敬十分确定的点头说道:“算!” 吴敬的理解颇为到位了! 胡濙看着群臣一脸懵的模样,笑着说道:“诸位明公没听明白,我来说两句,给大伙翻译翻译?” 第二百八十九章 钞关商税不能免 胡濙虽然没有吴敬那么深刻的理解,但是毕竟活了七十有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他当然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他其实从刚才就想开口说话,但是他毕竟只是礼部尚书,不是财经事务的具体经手的人。 群臣对于固定资财的表现形式,比如土地、仓库、集市、钞关等等,都非常明白,这不是个复杂的东西。 但是他们对后面吴敬和陛下高来高去的讨论,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时候,就需要翻译了。 胡濙作为专业的礼部尚书,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其实这首诗还有一句,「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诗是宋真宗赵恒的《劝学诗》,用来解读陛下和吴敬的对话,颇为合适。 但是最后一句,并不符合当下陛下的执政方略,男儿欲遂平生志,不仅仅是六经勤向窗前读,还有许多种的方式。 比如入伍为国建功立业、比如进入工匠学院炼燋锻钢、比如参加农庄义勇团练等等。 最后一句有着很严重的兴文匽武的倾向,胡濙这么专业的礼部尚书,会没有这个政治觉悟? 诸多朝臣到了他们擅长的领域,听到了他们熟悉的话,立刻明悟了这番话的含义,他们不住的点头。 只能说,不愧是胡濙。 可以这么快引经据典,将陛下和吴敬的对话总结的如此通透。 “很好!”朱祁钰点头说道:“知识亦是财富!很好!” 朱祁钰直接提炼了出了一句话,笑着对吴敬说道:“那朕再来问你,那租赁所得钱财呢?又算是什么?” “流动资财就是必须依靠流动,才能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财富,这是必须要易主的资财,比如陛下的货币,屠夫的羊肉、地主的谷稻、成衣店的衣服等等,都是流动资产。” “此所谓这三种分为留供、固定、流动,此所谓三种资财。”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看着朝臣们说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吴敬说的很对,作为一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他们对社会的现象已经观察了很久了,但是他们缺少点拨,更缺少指引,始终无法归纳和总结。 更因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算学商路都是末学。 朱祁钰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以贯之,他作为皇帝,其实总是在搭建舞台,去筛选出那些能臣干吏,然后,让大明群臣们有展示自己才华的空间。 吴敬按照他的历史脉络,这一生估计都在浙江打转,最后抱着自己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叹一声时运不济。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么吴敬,你来说一下,鞑靼人为何是愚蠢的。” 吴敬犹豫了片刻,看着诸多朝臣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留供、固定和流动资财之间,并非固定不变,他们总是在流动着。” “比如陛下所言宅子,它本身遮风挡雨,就是留供资财,但是用于出租,就是固定资财,可以创造利润。” “而固定资财也会有产出,比如工坊的石磨、石景厂的燋炭、景泰炉可以生产钢铁物料等物,这些都是固定资产,但是他们生产了流动资财。” “银币是最具有流通性质的资财,但是鞑靼人却将他们屯集了起来,将流动资财变成了固定资财,所以,陛下才会说,他们是愚蠢的。” 朱祁钰面露微笑,吐了口浊气,独角戏,是孤独的,至少吴敬这个十年份的经年老吏,对这方面理解的很透彻。 胡濙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这天下资财,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若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 “陛下之财经事务之论,实乃是礼乐之法。” 朱祁钰眉头紧皱,满是疑惑的说道:“胡尚书,这也能算是礼法?” 胡濙洗地的功夫,朱祁钰是非常认可的,但是这也能算是礼法吗?这论的是资财的流动性啊,和礼法能扯上关系? 硬洗,不可取。 胡濙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啊,臣这句就是《汉书·礼乐志》乃是文子所著。” “文子乃是先秦人物,思想尚阳,常游于海泽,乃是越大夫范蠡之师,授范蠡七计。范蠡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 “自然是礼乐之法。” 范蠡,很多人都当他是商道祖师爷,但是在历史上,范蠡其实是武庙六十四将之一,乃是越王勾践的上将军,越国相国。 范蠡就是典型的功高震主,不得已致仕,然后弄了点副业,成为了商道的祖师爷。 胡濙的意思很简单,天下资财在留供、固定、流动资财之间不停的流转,就像是日月盈亏,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乃是一般公理。 这不都不算礼法,那什么才算是礼法呢? 朱祁钰看了看群臣,吐了口浊气,他不应该质疑四十年份的礼部尚书对礼法二字的研究。 《非常专业》 刘吉瞪着眼看着胡濙,他飞速的记着笔记,这种反应速度,让刘吉都有些呆滞,自己接了班,真的能做的好吗? 吴敬叹了口气,虽然范蠡是帮助了越王以五计灭国,但范蠡是南阳人。并不是吴人。 南阳出了哪些名人呢? 武庙其实名叫武成王庙,主祀姜太公姜子牙,武庙六十四将之一的范蠡,武庙文庙双奉祀的智圣诸葛亮,还有医圣张仲景。 “算,算作是礼法。”朱祁钰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看着吴敬问道:“对于此三资财,有何其他的看法吗?” 吴敬愣愣的摇了摇头,他理解到这里以为已经理解了这天下资财的大道,但是看陛下的意思,这就刚起了个头? 朱祁钰笑着说道:“那你说完了,朕来说两句。” “人只要活着,就会消耗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所以必须要保留一部分的资财,用于生活,这就是吴掌院所说的留供资财,留下来供给生活所需的财富。” “流动资财总是向着留供资财流转,留供资财最后被消耗。” “所以,充足的流动资财,可以保证留供资财的充足,那些不正经做买卖,总想着囤货居奇的商贾,就没有投机倒把的可能。” 朱祁钰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当初的在上海两白一黑资财大战,陈毅陈老总打仗一把好手,搞财经事务,也是打的一**商哭爹喊娘,堪称转世范蠡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其实讨论国家富饶与否,就是判断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是否充足。” 胡濙点头对着群臣补充的说道:“这何尝不是一种民为邦本,民安邦固的礼法呢?” 随时随地、每时每刻,为陛下的话作注解,就是礼部的本职工作之一。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们知道流动资财乃是固定资财产出,那么增加固定资财,就可以增加流动资财。” “显然开疆拓土、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建立官冶、如此种种,都是在增加固定资财,增加产出,增加流动资财。” “只有如此,方能国富民强。” “所以为何鞑靼王如此愚蠢呢?他们将流动性最高的一般等价物,囤积起来,就打断了流动资财的流转,没有流动资财,何来留供资财呢?” “但是愚蠢的何止鞑靼王呢?还有我们的缙绅豪强、巨商大贾们,就像孔府渠家,他们何尝不是愚蠢的呢?” “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子,埋在自家的猪圈里!” 都说把银子埋在了猪圈里是愚蠢的行为,为何?这就是原因。 朱祁钰吐了口浊气,无论是孔府还是渠家,他们哪怕是搞点封建时代的运作模式,搞点资本主义也行啊。 搞蒙昧时代的囤积,简直是太过于落后了。 范蠡都不玩这些! 群臣沉默不已,这的确是非常愚蠢的行径,但是过去他们却觉得非常合理和常见,并不以为意。 但是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金濂认真的记录好了笔记,长吐了口浊气说道:“陛下,臣明白了,就像陛下所言的,天下货物都分为了谷租、劳动报酬和利润。” “那么维持固定资财流动资财的成本都是谷租去承担。兴修水利、铺设道路、修建仓库、维持政通人和这些都是谷租的部分。” “按照陛下所言,工匠们学的技术傍身,也是固定资财的一种,那么我们仍然需要投入大量的国帑,去维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社学卫所儒学堂,来增加所有人的固定资财。” “就如同铁犁使用中会磨损、牛马会在耕种中死去、沟渠堤坝崩塌、道路会变得崎岖一样,固定资财在使用过程中,必然需要修修补补。” “那群不交税的虫豸们!他们依靠大明赚的腰缠万贯富可流油,却不肯交税纳赋!简直是太该死了!” 金濂想起渠家的那个账本,就是痛彻心扉,少交多少税?靠着大明赚钱,还不肯交税纳赋!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大明的财经事务! 金濂吐了口浊气,非常严肃的说道:“所以,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必须!” 金濂作为户部尚书,他从陛下谈论的内容中明悟了这个道理,那就是要维护大明这个破房子,不被人一脚踹倒,那么所有人都必须要缴税纳赋! 朱祁钰点头,所以他作为大明皇帝,也在缴税纳赋。 朱祁钰叹了口气说道:“货币,它很有让人迷惑的地方,它很多很多的情况下,都更像固定资财而非流动资财。” “比如在很多时候,货币可以产生利润,只需要在一个新兴行业里投入一定比例的货币,就可以产生高额的利润,这很像是固定资财。” “因为社会的全部收入,必须通过货币才能有序地分配给大明所有黎民百姓,所以货币的多寡似乎决定了财富的多少。” “但货币只是帮助货物流通的一种辅助工具,而绝不能等同于实际的货物。” “在坐的诸位都是朝廷明公,掌国家公器公权,若是和鞑靼王、缙绅商贾一样,不要将货币直接等同于财富。” 金濂吐了口浊气,做了好笔记,陛下说的是有道理的,货币不是固定资财,而是流动资财。 朱祁钰笑着说道:“所以,金尚书,还是不要让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颗灯芯了,维护固定资财是需要投入的,不是一味的节省就可以。” 金濂愣了一下,却摇头说道:“不不不。” “按照陛下所言,维持固定资财的费用是必然的,户部的作用不就是对这笔费用进行节省吗?” “户部节省之后,可以投入更多的固定资财之中,让大明的流动资财不断增加,百姓手中的留存资财,才会相应的增加,这不就是户部的作用吗?” “陛下尚且节俭,一年常服不过八套,内帑资财皆用于戎政军务,陛下尚不敢私,臣等如何敢私?” “所以,该省的地方,还是要省。” 朱祁钰略微有些呆滞的点了点头…金濂说的好有道理,根本无法反驳。 朱祁钰的日子过得并不清苦,相反,泰安宫相比较皇宫缩小了好几倍不假,但是他是君王,只要他想,什么得不到? 他拒绝小的诱惑,只是因为他有更高的野望。 但是金濂拿着这个说事,朱祁钰还真是不太好反驳。 金濂认真的想了许久,颇为心痛的说道:“陛下,臣以为集宁河套岁灾,应当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这是必须要施加的仁政。 兵祸之后,人口凋零,总得让百姓留下留供资财度日,所以,金濂也只能忍痛提出了这条。 那可都是钱啊。 朱祁钰笑着说道:“金卿和于少保的想法,不谋而合,于少保同样请旨,尽蠲明年夏秋二税。” “朕已经准了。” 金濂和朱祁钰忽然同时开口说道:“但是钞关商税不能免。” 群臣愣愣的看着这两位,他们还以为听错了。 但的确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朱祁钰摇了摇头,他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金濂也自诩大明的户部尚书,他们两个人的想法,也同样是不谋而合。 这下群臣要是骂皇帝横征虐敛,那先去跟户部磨牙去吧!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对于收税的决心,至少户部和陛下是高度一致的。 胡濙奋笔疾书,写道:「景泰二年十一月丙子日,上于讲武堂聚贤阁与群臣论财经事务之道,总论得失。」 「易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上曰:天下财经事务,是以留供之道,固定之道,流动之道,如四时之变迁,天地之运行是也,循环反复,周而复始。」 「天地人,此三才,留固流,此三财。」 胡濙还准备继续往下写,朱祁钰早就注意到了,让胡濙停笔。 “好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话,皆为谗言。”朱祁钰拿过了胡濙写的内容。 留固流,此三财,果然是大明的礼部尚书,总结的非常到位。 第二百九十章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和金濂在一些事情上,是有高度默契的。 比如关税一事,过去财经事务没有详细的指导纲领,现在已经有了,自然必须让所有人纳赋。 胡濙对于陛下的财经事务并不抵触,这是因为他四十年份的工作经验得到的教训。 财经事务不是微末之道,相反,它和戎政、礼法都是一样的重要。 当年文皇帝为了北伐的军费废了多大的劲儿,还把配合多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给罢免了,文皇帝龙驭上宾之时,还疾呼,夏元吉爱我。 胡濙理解太宗文皇帝当年的无奈,也能理解当年陛下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才会如此不余遗力,为陛下在礼法二字,找到根脚,找到依据,不让陛下在大义上落于下风。 胡濙无奈的是,他其实更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不是在拍马屁,他说的是实话,但是陛下显然对夸赞之语,敬谢不敏。 “陛下的万寿节快到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不让拍马屁,他就不拍了吗? 得拍,而且是拍的你大皇帝不得不接受,这才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不尚奢靡,万寿节已经停罢两年了,以后悉数停了便是。” 胡濙笑意盎然,却不答话,他献的贺礼,陛下不得不收。 他信心十足,陛下说不过万寿节,就不过了吗? 那不能够啊。 而且胡濙还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联合了大明六部一起献出贺礼。 陛下不收也得收! 朱祁钰看着胡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摇头,这老狐狸,若是与自己为敌,那斗起法来,可是真的让人头大的一件事。 但正因为是老狐狸,胡濙才知道,朝堂的生存之道。 为人臣,不是和皇帝对着干,那是取死之道,真的为臣之道,是把皇帝交待的差事办好。 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在胡濙看来,从无乱政,更无虐法,一片公心,皆为大明。 他为何要反对呢? 盐铁会议散朝之后,朱祁钰带着卢忠前往了前往了北镇抚司衙门。 天杀的渠家三兄弟,就在天牢之中,他们已经无需查补了,因为之前渠家案子的时候,已经查补过了,本来直接送去太医院雅座就是了。 但是朱祁钰有话问他们。 “送去太医院参观了吗?他们见识到太医院的手段了吗?”朱祁钰边走便问道。 卢忠俯首说道:“自然是都送过去了,回来的时候,都是拖着回来的,已经崩溃了,哭爹喊娘的要见陛下。”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们也知道怕?” “让我大明四勇团营差点死于敌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破坏我大明粮仓意图让大明无力进军河套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烧毁朔方府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说朕天怒人怨,他们才是真的该遭天打雷劈!剥皮揎草太便宜他们了。” 朱祁钰龙行虎步,走进了锦衣卫衙门之中。 他倒是想去天牢里瞅瞅,但是卢忠却拦住了他的脚步,卢忠将三名牢犯,提了出来。 牢房内气息不通,多有灾厄,卢忠当然不会让天子至尊,去牢里面溜达。 那不是给陛下招致灾祸吗? 若是都察院那群御史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给喷到无地自容? 朱祁钰站在北镇抚司的衙门公堂之前,九名天子缇骑,站在月台之下,陛下要见的是三个疯子,他们要把危险挡在他们身前。 在锦衣卫衙门的院子里,站着二十多个缇骑,这些缇骑身着飞鱼服站的笔直,秋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但是他们站的笔直,因为他们的面前,站的是陛下。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把三人带回京师了。” 朱祁钰看着袁彬极为魁梧的身材,颇为感慨,笑着说道:“袁指挥这趟辛苦了,兴安。” 兴安端着盘子走上前来,上面是指挥同知的印绶、头功牌。 “为国效力,不可不赏。”朱祁钰将头功牌别到了袁彬的臂膊。 这是袁彬领的第二块头功牌了。 做大皇帝的军卒,就这点好,啥都不用想,只需尽忠,身前事,身后名,都有。 朱祁钰对袁彬极为满意,这家伙为了抓喜宁跑了将近八十里地,整整一个马拉松的全程,还是把喜宁给逮了。 这次更是冲阵,效仿辛弃疾之举,把渠家三兄弟给带回来了。 对奸细而言,袁彬简直是索魂夺命的牛头马面。 朱祁钰又拿过了一枚枚的头功牌,给二十余名缇骑挂在了胸前,每挂一个,他都用力的拍拍对方的胳膊,笑意盎然。 “好,很好,非常好!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继续说道:“林绣,把赏银搬上来。” 林绣带着从内帑支取的五千银币,抬到了院落之中。 “一会儿走的时候,拿走,这是朕放的赏赐。” 朱祁钰看着缇骑深吸了口气,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袁彬立刻站直了身子,颇为激动的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 众多缇骑,高声喊道:“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又挨个看了看这些年轻的面孔,大声的说道:“先歇一歇去吧,这长途奔波,从五原府赶回京师,昼夜星驰辛苦了。” 渠家三兄弟很快就被带到了,正好听到了那一声震耳欲聋的为陛下尽忠五个字,吓得他们一个又一个趔趄。 朱祁钰才转过身来,看到了这渠家三兄弟。 他看着三个带着枷锁,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的三个天谴贼子,微眯着眼问道:“听说诸位在河套说,朕强取豪夺、横征虐敛,有这么个事吧。” 渠成义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草民糊涂,草民糊涂,陛下饶命啊!” “陛下草民有商图献上,有西域丝路商路,也有从祁县至天下的商路图,陛下,此乃取之不尽、万世之财,陛下饶命啊!” 渠成义想要往前跪行,却被几名缇骑狠狠的按住。 朱祁钰抻着身子,一展长袖,面色有些凶狠,探着身子说道:“朕今天就告诉你们了。” “朕,就是仗着兵强马壮,强取豪夺了!汝等奈朕如何?” “嗯?” 渠家三兄弟,从来没接触过陛下,哪里知道陛下是这等的性子? 这话说的,他们现在都是阶下囚了能奈皇帝如何?只能祈求皇帝饶命。 天高皇帝远,他们不怕,甚至在朔方府的时候,他们也不怕,觉得自己跑到和林去了,皇帝能把他们怎么着? 谁能想到,袁彬总是和奸细有这样的不解之缘呢?把他们硬是给抓到了。 朱祁钰从来都是个俗人,他就是想来看看,这群家伙面临死亡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乐呵呵的说道:“三位,眼下有个活命的机会,朕有三个问题,朕要知道答案。”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听闻此话,面色狂喜,大明皇帝从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金口玉言,出口成宪,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渠成义不停的磕头,枷锁限制着他,但是他还是用力的将脑袋碰在了地上,表示恭顺。 “一,你们前往南方的商路,尤其是民信局等事务,交待清楚,如果有图,交待图在何方,如果无图,就画出来。” “二,你们是怎么私印盐引的,都还有谁在一起做?大明的官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朕要的是确凿的内容,这些你们也要交待清楚。” “三,大明宝钞你们亦参与私印之事,宝钞局的底板,是如何泄漏到你们手中的?这件事也要给朕讲明白。” 渠成义脑袋顶着地面,腚撅的老高,大声的说道:“草民知道,都知道。” “跟缇骑慢慢说,不急,交待清楚。”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将三个案犯带了下去。 卢忠面色为难,刚要开口说话,他锦衣卫的衙门是法司,这种天谴贼子,如何能留呢? 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卢忠说道:“最迟明天中午,无论交代了多少,都送去太医院便是了。” “可是陛下刚才不是说,要宽宥他们吗?”卢忠瞪大了眼睛,呆滞的问道。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朕说过这个话吗?” “兴安,朕说过饶过他们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未曾听到,陛下只是说有个活命的机会,要一个满意的答案,并没有说要宽宥。” 朱祁钰略微有些感慨,不愧是自己的大珰,咬文嚼字,理解圣意这件事,很称职。 不过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变成了怒意和暴戾,他厉声说道:“朕的确是这么说了。” “不过那是朕骗他们的!就是为了诈供而已,给了他们希望,又狠狠的踩碎!” “让他们从地狱到了人间!再永堕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怎么可能饶恕他们三人呢?多少钱能洗刷他们身上的罪恶? 那根本无法衡量,既然无法衡量,自然不衡量了,雅座都设好了,怎么能浪费掉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他们自己都不当人,何必用人的观念去考虑问题呢?” 卢忠这才了然,原来陛下是同道中人,临死诈供,算是大明版的临终关怀了。 朱祁钰走出了锦衣卫的衙门,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 卢忠很快就查补完成了,拍了拍手,几名缇骑走了进来。 “送太医院吧。”卢忠看着自己手中的供词,触目惊心! 渠成义用力的蜷缩了几步,愤怒的说道:“陛下说了,只要我们老实交代,就绕我们一命!我们老实交代了啊,为什么要把我们拖去太医院?” “我要见陛下。” 卢忠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也没交待清楚啊,这眼看着时辰到了,不送也得送了。诸位,上路吧。” 陛下金口玉言,那自然是不能骗人的,即便是陛下亲口承认了骗人,他也权当没听见。 做臣子的怎么能让陛下骗人呢? 是渠家三兄弟,问题没交待清楚,不让陛下满意! 是他们没有恭敬之心! 陛下无错,错的是渠家! “缇骑爷爷,您老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们一定说啊,不要送我们去太医院啊!”渠成仁跪在地上,哀嚎的喊道。 渠成德咬着牙,他自然去过太医院,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猛地冲了出去,想要冲出天牢。 可是天牢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什么人?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想要冲出去的渠成德。 卢忠收起了供词,笑着说道:“走吧,上路吧。” 太医院外的东郊米巷,依旧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条路上,空空荡荡,阴风阵阵。 秋风吹动了落叶,打着旋,若是厉鬼在哀嚎嘶鸣。 缇骑们经常送人犯过来,对着太医院外的冷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渠家三兄弟,只是第二次来。 这里哪里是东郊米巷,分明就是黄泉路! 不,比起那到底是不是存在的黄泉路,这东郊米巷的大路,是真的现世报! 这里通往了地狱! 陆子才早就接到了会有人犯送来的公文,他本来等在太医院的门房,但是想了想,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陆子才慈眉善目,十分和煦的说道:“来了?” 卢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这太医院就进去过一趟,他完全无法想象,陆子才是如何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而且陆子才,一出门,就是如此的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明明是从阿鼻地狱里走出来的才对。 卢忠示意缇骑将人犯抬起来,赶忙说道:“嗯,这是渠家三兄弟,陛下说了要雅座。” “辛苦陆院判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无碍,无碍,相比缇骑们,这算不上辛苦。” 缇骑是不愿意进太医院的,他们在太医院的大门前,解开了所有的镣铐。 陆子才示意门房三人过来,灌了三碗热汤,到三人的口中。 原来惊惧不已的三人,脸上居然露出了诡异笑容! 卢忠看到这一幕,猛地退后了一步说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子才摇头说道:“药汤而已,有些犯人不知天命,还要挣扎,灌一碗迷魂汤,就好了。” 卢忠猛地打了个哆嗦,拿出了一份公文说道:“请陆院判下印。” 迷魂汤! 果然是人间阎罗,这连孟婆汤都发明出来了! 陆子才下了印,递给了卢忠笑着说道:“再会。” 卢忠带着人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东郊米巷,才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这深秋的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陆子才一只脚跨进了太医院的大门,身上的气质猛地一变。 “关门吧,有什么事,都会到惠民药局请人的,欣院判在兴和所,用了一种针灸法,对王复极为好用。” “正好新到了人,就试试吧。”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 陆子才站在院落之内,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是正常人,甚至每一个人都是医者仁心。 等到走出太医院的大门,或者不走出去太医院,哪怕是到了惠民药局,每一个太医,都是悬壶救世、妙手仁心。 太医们并不被人恐惧,至少是绝大多数的百姓。 翰林院和国子监有些学子和进士,会看不上太医院,但是这些进士也会生病,所以慢慢批评的声音也逐渐少了。 坏人要被惩戒,好人要被尊敬,才是天公地道。 所有送进太医院的犯人,那个身上都背着罄竹难书的罪名,这些罪恶已经不是一死可以洗刷的。 好人就因为脾气好就该被骂吗? 这个极度理智的地方,是大明的岐圣门廷,当然只要不走东郊米巷那条路到太医院,绝对不会感到任何的不适。 自从朱愈被治愈之后,京师的惠民药局的门槛都矮了几分,最后门槛都被撤了去。 陆子才是太医院的院判,他请旨,请求太医院不设宵禁,陛下朱批了他的奏疏。 惠民药局,每日里都是灯火通明。 “把人抬走吧。”陆子才看着还在笑的渠家三兄弟,嘱咐着太医院的医学生。 渠家三兄弟算是咎由自取了。 渠成义三兄弟服下的迷魂汤,陆子才叫它麻沸散,是用渠家倒腾的潞麻所炮制。 潞麻在西域号称羊癫草,就是羊吃了之后,会傻笑。 陆子才可是大明良医,他一听这东西的作用,就知道其功效,在反复不断的验证中,终于端出了一碗这样可以让人失神的药汤。 刳术,没有此物,病人岂不是要被活活疼死? 陆子才戴上了口罩,这个口罩可于谦所有的口罩不尽相同,他这副口罩乃是极为厚重,再穿上了一层牛皮外套,扣在了脖颈上,才走进了稽病院内。 稽病院是奸细们勉强还算活着的地方,但是已经离死只差一步了。 最近欣克敬在兴和所,在王复身上用了一种针法,颇为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 在大范围烧伤、严重烧伤、刳术、切除手术之后,有些病人会因为环境恶劣,或者自身的炎症,溃脓最后出现脓毒。 症状主要表现为全身发热或者发冷,脉搏极快、呼吸加速,意识模糊,而且身体的腋下等部分变得肿胀,严重的时候,会发生天人五衰,器官衰竭。 但是在症状不严重的时候,刺激足三里穴,可以有效的缓解这种症状。 但是的确是一种辅助治疗的手段,刳术主要还是以清除病灶为主。 陆子才最近一直在验证这种手法,在出现溃脓尚未发生体温极速上升,或者下降之前,这种手法是行之有效的。 那用什么去衡量体温是否上身和下降呢? 用的是温度计。 热胀冷缩,这种现象的利用,要追溯到《华阳志》中,李冰父子在修建都江堰的时候,会先用火烧石,然后浇水,岩石热胀冷缩易于崩解。 陆子才是读书人,《易》曰:泰,小往大来,吉亨。 讲的道理是: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泰卦,乃是乾上坤下天地泰,泰卦的卦象乃是上三阴爻,下三阳爻。阴爻为--,阳爻为—。 阳大阴小,阳为胀,阴为缩,所以陆子才对热胀冷缩理解的很明白。 但是温度计的发明乃是一个巧合。 他有一物,一根细长的玻璃管,一端拉制成鸡蛋一样大小的空心玻璃球,一端敞口,在玻璃管内装一些水。 一次天气突然转冷,水面开始下降,当时陆子才以为看错了,就做了标记,天气转暖,那水面果然上升了。 而后它经过了数次实验,比如将里面的水,换成酒精,而后换成了汞,比如原来的玻璃下端鸡蛋大小的空心玻璃球,变得很小,比如原来细长的玻璃管,变成了不到扎长,比如玻璃管密封。 这些种种改进,都是陆子才一点点不断改良。 陆子才很感谢那些琉璃匠制作出了中空的玻璃管,感谢银匠在锻银币的闲暇之余帮他把银汞头打造完成,他甚至还要感谢道士们,为他提供汞。 但是他不感谢这些受试之人,他们都是在赎罪罢了。 体温是衡量人体健康与否的重要指标,胡濙最近经常到太医院来,见到此物大为惊讶,并且讨要了几根,当然是付钱的,这一根造假可不便宜,要一银币。 “陆院判,四十三号昨天体温已经正常了,他要在稽病院赖着,已经可以移走了。”一个太医对四十三号颇为不满。 陆子才秉承着太医院不干政事的原则,对任何一个受试之人的话,都是置若罔闻。 这也是所有太医院的太医的行为准则。 甭管这帮人说什么,太医们都是充耳不闻,太医院外的事儿和太医院无关,这里是太医院,送进这里,绝无活着出去的可能。 颇有点阳间的事儿归阳间管的味道。 大皇帝爱杀人,他们要是被锦衣卫们稽查出了利用太医院的受试之人牟利,很有可能会被杀。 因为太医院的太医要给皇嗣、皇帝诊病,稍有涉政,那就是为全家招惹灾祸。 在极度政治高压的氛围下,所有人的太医们,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不听病人自述,不说名字,只说号牌。 比如渠成义三兄弟是雅室一、二、三号。 陛下说要有雅座,那必然要有雅室。 “那就移回剖房吧。”陆子才点头,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四十三号被移回了剖房。 稽病院是整个太医院最后观察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绝大多数的人已经濒死了,好不容易挺过来,又被送回去继续剖,实在是生不如死,一般人一次就疯了。 福禄三宝的出现,的确是有效的帮助了太医院的日常工作,在太医院,这的确是福禄三宝。 从稽病院转送回剖房,有着专门的次数统计,其中喜宁次数最多是八次,小田儿的次数紧随其后是七次。 喜宁颇为顽强,他在第七次的时候,依旧没有疯。 小田儿就不大行了,只有两次就彻底疯了。 当然,他们最后都被做成了标本,再无法区分谁是谁了,所以进了太医院,便没了名字。 “一会儿告诉所有的太医,进行验证评估,评估这十五天的时间的观察目标的情况,然后做一个汇总,装订成册。” “还要确定下,新送来的雅室三位的具体流程,这个大家一起讨论下。”陆子才安排着太医院的诸多事务。 十五天做一次汇总,然后就现象和病症,做最后的会诊,确定是否可以推行。 陆子才开完了评估会之后,伸了个懒腰,擦了下亮金色的奇功牌。 他并没有将陛下赏赐的奇功牌放在家里镇宅,而是放在了太医院,欣克敬也是如此。 他们并不认为《解剖论》的首功是自己,而应该是全体太医院的所有人,这是大家的成果。 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了惠民药局坐诊,即便他是院判,但是他一直没有放弃坐诊,每天风雨无阻。 “孩子怎么了?”陆子才看着那个依旧在襁褓里的婴儿,笑了下。 抱着孩子的父亲,十分惊恐的说道:“孩子昨天开始就一直哭,也不吃,也不喝,怪吓人的。” 那襁褓里的孩子,看到了陆子才的笑容,也不怕。 小小婴儿,把嘴一抿,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喜悦,孩子的笑颇为纯真,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和朱祁钰孩子缘不好不同,陆子才的孩子缘极好,孩子并不怕他。 陆子才诊治着小孩,颇为无奈的说道:“我教你一个法子,每天把手搓热了,正着揉孩子肚脐的位置一刻钟的时间,这孩子就不哭闹了。” 家长抱着孩子,焦急的说道:“那给我家孩子用点药吧,我听那个邻居说,要吃什么惊风散才会好。” 陆子才的血压噌的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最怕听到的三个字:听人说。 但是陆子才还是十分耐心的解释了一番,反复叮嘱家长不要吃药,不是惊风,按着他说的做就是。 陆子才不太放心,又跟缇骑们说了一声,让缇骑帮忙看顾一下这个患者家属。 缇骑们在太医院坐镇,也是朱祁钰的主意,还是当初朱愈那事儿闹得。 朱祁钰怕有人到太医院闹事,就派了缇骑保护太医院。 之后太医院颇为祥和,毕竟缇骑们腰间配燧发手铳,还带着绣春刀。 惠民药局一入门,就能看到一个提刑千户,坐在大堂正中央的位置上,颇为严肃。 而后陆子才就跟皇帝请命,一些患者家属,比如他刚接诊的这位,特别喜欢听人说,就让缇骑去看几天。 陆子才在继续忙碌,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是陛下赐的字。 「三根神针针穴疗经,一双妙手妙手回春。」 陆子才继续坐诊,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渊一行人已经赶向了河套,于谦收拾好了功劳簿,他已经掌令官们反复确认了功勋一事,他最后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回去了?”石亨抱臂站在门前,看着于谦收拾自己的行囊。 于谦颇为意外,石亨居然来送他,他点头说道:“嗯,武清侯我可提醒你,你莫要狷狂,若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也是会惩戒你的。” 石亨不动声色,显然于谦并不知道当初他挨军棍的事儿。 “狷狂能捞到国公爵位吗?”石亨笑着问道。 于谦手停顿了一下说道:“自然是不能。” “那不就结了,瞎担心什么。”石亨嗤笑一声,显然对于谦的担心不在意。 于谦摇头,石亨是因为什么事儿变了个样子,他并不清楚,但是石亨越来越有大帅风范了。 当世能战者,杨洪、石亨、杨俊。 杨洪已经走了,只剩下了石亨和杨俊,而杨俊有些年轻,有些浮躁,戎政一事上,石亨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对大明朝是好事。 石亨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倒是于少保,你到了京师,怕是要遭难啊。” 于谦知道石亨说的什么事,陛下要给他文安爵和世券,引起了很多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声音极为嘈杂,回京的确是个很危险的事。 文官封爵转为武勋,大明已有先例,那就是麓川之战的王骥,但是王骥现在镇守云南,并未回朝。 于谦想了想,他还能管得住别人的嘴吗?他摇头说道:“随他们说去吧。” 石亨一拍脑门,他就知道于谦会这么说。 石亨愤愤不平的说道:“你说你堂堂少保,别人攻讦你,你反击啊,你又不是不会说,拿出当初弹劾我的劲儿来,他们谁是对手?” “你看那天胡濙在朝堂上多威风,大袖一展,骂的那群孙贼抬不起头来!” “你可是从一品,马上就是文安侯了,而且还不是我们这些武将,又不掌兵,跟他们干,怕啥!” 当初石亨可是被于谦弹劾的破了防,直接破口大骂,用死威胁,因为于谦说的真的很难听。 嘴皮子的功夫,于谦可不弱。 于谦将自己的行囊交给了铁册军,笑着说道:“胡濙是胡濙,我是我,给他们随便说吧,有本事,就抓到我的痛脚,把我斗倒。” “再说了京师还有陛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石亨想了想,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京师有陛下,倒于不能涉及陛下,但是倒于又不得不涉及到陛下。 石亨忽然想到了什么,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于谦满是疑惑的问道。 石亨乐不可支,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长笑说道:“诶,于少保啊,进了京,你就是武勋了,也试试当武勋的憋屈劲儿吧。” “诶,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事事都得谨慎小心,唉,连当初的英国公张辅,都得不上朝退让,难哟。” 于谦走出了府衙,上了车驾,转头对石亨说道:“那是正统年间,不是景泰年间。” 石亨立刻就呆住了。 这次换于谦满是笑意了,他拱了拱手说道:“武清侯,再会。” 石亨满脸写着不开心,凭什么大家都是当武勋,你于少保当武勋就能这么舒服呢? 很气。 “再会。”石亨拱了拱手,告别了于谦。 于谦一路上并不是走的很快,他现在还是征虏总督军务,他还要负责河套集宁地区的牧民之责,到了集宁府,他等到了江渊,交接了军务之后,才加快了脚步。 一直到了十二月腊八节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京师。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京中有善口技者 于谦的车驾先去了石景厂,石景厂也有一个炮药司,乃是专门熬硝石的地方,这是于谦督办,所有的熬出硝,皆送往王恭厂备用。 他巡视了一圈石景厂之后,颇为满意,他离开这段时间,大明的武备,依旧没有放松。 于谦离开了石景厂入了京师,他先去了吏部交了兵部尚书印,领文安侯印绶,那得等陛下赐下。 不过少保印不收回,他依旧挂少保印,方便日后总督军务。 于谦本来打算直接去泰安宫复命,但是陛下未等他出吏部的门,便下了敕谕让于谦休息一天,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是大方针。 于谦从河套归来,一路车马劳顿,自然要好好休息一番。 于谦先去了太医院,陆子才为于谦诊治了一番,此行,于谦的身体并没有出现恶化,痰疾并没有复发。 身体健康。 于谦走出太医院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是胡濙,胡濙最近一直在太医院向陆子才讨教医术,倒是颇有精进。 “陛下也真是,这万寿节,历朝历代都有,可是陛下就是不过,你看看这,精心准备了一番,白费心机,唉。”胡濙这小胳膊,最终还是没能拧得过陛下的大腿。 万寿节最终没办成。 于谦倒是听闻了此时,胡濙一直撺掇着给陛下办一场万寿节,而且承诺不耗国帑,更不耗银钱,但是最终还是被陛下给否了。 “陛下怎么说的?难不成在这礼法之事上,还有让胡尚书为难的地方不成?”于谦笑意盎然的问道。 胡濙颇为愤怒的说道:“还不是那生辰纲惹的祸?前宋时候,宋徽宗大办特办万寿节,蔡京也是不拦着点,最后弄出了生辰纲这种事。” “这昏君误我好事!” “这老话说得好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宋徽宗大肆操办万寿节,那蔡京也四处搜刮生辰纲,折腾的天下民不聊生。” “陛下读那水浒传,对生辰纲一事忌讳莫深,就是不肯过万寿节,你说这孝道大伦,不过怎么行呢?” 大明朝臣很难看到胡濙吃瘪的样子。 万寿节这事儿,陛下就是不肯,这事算是停了。 于谦想了想,这件事还是陛下做得对,表示恭顺的法子很多,生辰纲一事,还是不要操办的好。 他笑着说道:“你不想想这万寿节,是何人所起?历朝历代又是谁在大肆操办生辰纲?” 胡濙眉头紧皱,思索了许久,才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啊,这万寿节起源于开元年间的李隆基。”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长孙无忌上奏,请旨大办唐太宗寿诞,但是唐太宗文皇帝对曰:《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唐太宗言辞拒绝操办寿诞。” “但是短短八十年后,开元十七年,唐玄宗的宰相源乾曜和张说二人,就上奏请旨大肆操办千秋节,也就是操办皇帝寿诞。” “唐玄宗志得意满,欣然接受。” 胡濙说的是万寿节,就是给皇帝过寿的由来,是唐朝开元年间,开始大肆操办,随后规矩越来越多,耗费也越来越大。 比如宋徽宗赵佶,一次万寿节,所耗资财一次就数百万缗,穷耗国力。 明承唐制,但是这万寿节在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都很少操办,到了万寿节这天,宫宦们都可以不衣青紫宦服,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朝臣休沐一天。 太祖文皇帝出身贫寒,崇尚节俭,对万寿节这事,一向不是在意。 什么时候开始大肆操持万寿节这事儿? 这就又说到了英宗幼冲,众正盈朝,孙太后宠爱儿子这一系列陈年旧事了。 毕竟稽戾王到了迤北,在瓦剌的大营里还要过万寿节这种事,实在是让大明宗室、武勋、文臣们,羞于启齿。 胡濙有点挠头,礼部就是想热闹热闹,但是陛下不许,他也没什么办法。 于谦笑着说道:“此事不难。” “陛下不愿意过万寿节是因为什么?因为大费周章。” “舞于奉王殿,后赐宴设酺,亦会奉天殿。其日未明,金吾引驾骑,缇骑陈仗,列旗帜,被金甲,周游全城。” 胡濙点头,这就是症结所在,皇帝两天歇不住,忙里忙外。 但是这是礼法的一部分,乃是宗族礼法孝道大伦。 “于少保以为,应该如何变通呢?”胡濙眉头紧皱的问道。 于谦笑着说道:“万寿节,取意万寿无疆,昌平侯刚刚宴去,这世间哪有万寿无疆之人,陛下又不好这丹方术法之事。” “我来问你,太祖高皇帝是哪天登基的?” 胡濙掐着指头一算说道:“洪武元年正月乙亥日,高皇帝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高皇帝曰本无元璋二字,抱本空二格。” 就是洪武元年正月十二日登基称帝,并且建元洪武年,大明正式成立了! 对于避讳二字,太祖高皇帝本名重八,就让所有的文本以空两格为准。 天下既不避讳元,也不避讳璋,更不避讳元璋,也不避讳猪肉和朱字。 空两格是皇帝名讳,自然是没有好避讳的了。 于谦点头说道:“陛下不过万寿节,是无万寿无疆之人。” “但是胡尚书啊,咱呢,可以变通一下,把正月十二日这天定为天明节,取意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普天同庆。” “这陛下总不能不同意了吧,毕竟是为国朝开辟贺。” 胡濙左掌握拳用力击了右掌一下,点头说道:“着呀,还是于少保有法子啊!” 胡濙的眼神中颇为兴奋,大皇帝不是不给自己过寿吗? 那好,我给大明过寿,大皇帝总不能不同意吧。 于谦接着说道:“按照前唐千秋节、前宋寿圣节,这需要休沐三日,正好到了上元节正月十五,这又是四天,连起来,休沐七日,正好也是过年。” “百姓们大庆大明开辟,也不用再多准备资财,就是上元节多了三天休沐日罢了。” 胡濙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好,这个法子好啊!就这句,日月江山比天长,大明社稷无限期,明天奉天殿议政,我就说此事。” 天下无万寿无疆之人,历史有社稷无限期的吗? 于谦摇头,那是身后事,他们这代人,做好他们这代人的事儿就是。 儿孙的事儿,他们能管得着吗? 神武如太祖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这天下不还是到了燕府手中?谁能管得了身后事呢? “于少保是怎么想到的?”胡濙满是好奇的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他对国家之制的理解,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那就是社稷为重,君为轻,天下人人皆私,陛下一人公耳。 陛下一人公,则天下为公。 这个理念,始终贯穿着自土木堡之变后,于谦对国家之制四个字的理解。 不过万寿节,过天明节,就是他的道理。 胡濙请旨办万寿节办不下来,是因为陛下一片公心,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事,凭白消耗资财。 大皇帝的权柄,因为这个削弱了吗?于谦并不认为如此。 皇帝一片公心,那是圣人,圣人治国理所应当! 陛下为公,自然全无敌,陛下全无敌,则大明天下无敌! 所以朱祁钰才会说,于谦是铁杆的保皇派。 于谦忽然想到了一些事,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财经事务专题会议上,以内帑太监林绣为代表,户部尚书金濂为代表的的外廷,每次为了一根灯芯吵得天翻地覆。 陛下身上又满是烟火气,哪里像个如临九霄的圣人呢? 但是陛下自己又尚节俭,日常花销并不大,最多的钱都用在了京营和石景厂。 那问题便来了,陛下到底是一片公心为圣人呢,还是一片私心为恶人呢? 这个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陛下会坍缩成圣人和恶人的两种模样。 按照陛下的劳动报酬论,做陛下的劳动报酬是什么呢? 是这人间,几乎无限的权力。 胡濙满是感慨,他拉着于谦走进了燕兴楼,此时的燕兴楼并没有唱《精忠旌》而是一个说书人站在台上。 “京中有擅口技者,我寻了几个,专说《精忠演义》。”胡濙要请于谦喝一杯茶,听一段说书,他找了个说书人,专门讲岳飞的故事。 于谦一愣坐下和胡濙喝茶,他们都没有穿朝服,也无前呼后拥的小厮,就坐在这市井瓦舍之中,如同寻常百姓一般。 于谦有些疑惑的说道:“不是尽忠报国吗?怎么变成了精忠演义?” 胡濙摇头说道:“的确是尽忠报国,但是这精忠报国的话本,自宋就有了,都是这精忠报国,也不好改,只好萧规曹随了。” “啪!” 只听惊堂木一声爆鸣,一个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的传来。 “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我们上回书讲到,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 “岳爷爷本是大雷音寺大鹏金翅明王,听我佛如来讲那妙法真经,可那秦桧夫人前世星官女士蝠,突然放了一个臭屁,因此结怨。” 于谦听到这里便坐直了身子,这说书果然有趣。 岳武穆被说大鹏金翅明王,其中乃是典故化用。 岳飞出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岳飞父母,给他取名飞,字鹏举。 以此化用,倒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秦桧夫人前世是个星官也就算了,还在佛前讲经时候,放了个臭屁… 老百姓颇为朴实的价值观念,就是好人世世代代都是好人,坏人世世代代都是坏人。 “有道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里安排。这崇宁二年啊,不太平。” “这黄河,又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这黄河岸边虎牙滩下有一五眼彩蛇,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 “这铁背虬王是什么来头?乃是东晋时候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三子,聚集些虾兵蟹将,兴风作浪。” “这铁背虬王与咱们岳爷爷也有怨恨,大鹏金翅明王听闻铁背虬王在黄河叫凶,便啄瞎了铁背虬王一只眼,给他长长教训!哪知这铁背虬王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 “这一下就给啄死了!” “哪知道这铁背虬王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投胎便是万俟卨,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俟卨,是绍兴十一年的右正言,这段也是化用。 万俟卨任提点湖北刑狱,和当时的任荆湖安抚使的岳飞,发生了许多的冲突。 这很正常,前宋朝那个重文轻武的氛围,是个人都能在武将的头上耀武扬威,岳飞不理万俟卨,万俟卨就认为岳飞不尊重他,怀恨在心。 那时候岳飞已经是节度使了,三十岁以军功建节,乃是两宋第一人。 提点刑狱是什么官呢? 大约等同于湖广按察司佥事,正五品的小官。 在大明五品的按察司佥事,敢对石亨指手画脚吗?甚至怨杀之吗? 敢。 不过那得在正统年间。 洪武、永乐、宣德、景泰年间,真不行。 于谦也多少明白了,胡濙为什么突然拉着他听评书这件事了。 胡濙在展示他的成果,看京师百姓的反应都知道,这《精忠演义》演了一段时间了。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但百姓们依旧乐此不彼。 说书人继续说道:“说回这崇宁二年,这秦桧前世乃是黄河妖龙,这年又兴波涛,冲毁了黄河堤坝,这相州就遭了祸殃。” “岳爷爷出身相州汤阴,就在这黄河之下。岳爷爷母亲姚氏,将岳爷爷抱在怀里,随水漂泊,方才躲过了这妖龙水灾。” “话说这黄河妖龙犯了天条,玉帝下旨,着屠龙力士擒拿这妖龙,押解至这剐龙台上。” “哐当!” “妖龙吃了一刀,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便是秦桧,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孤儿寡母两人,辗转来到了宋朝京师开封府,是居无定所、衣不裹体,孤苦伶仃……” 于谦今天是奉旨休沐,安逸一日,自然是吃了点零碎,喝点好茶,听完了整个过程。 无论是胡濙还是于谦,他们的劳动报酬,足以支付茶水钱了。 于谦的偶像是文天祥,他当然也喜欢岳飞。 他于谦立了汗马军功,封爵在做难免,若不然,大皇帝岂不是刻薄寡恩? “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这岳飞大小入山打柴,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啪。” 惊堂木落下,于谦的一壶茶刚好喝完。 第二百九十三章 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一壶茶喝完,石亨在河套说的那些担心,全都不是事儿了。 陛下一如既往。 大军在前线,死不旋踵,大皇帝在明军的身后,消除掉那些嘈杂之音。 杨洪说的很明白,兴文和振武并不矛盾,也不冲突。 太祖皇帝大办特办社学,乃是兴文,太宗皇帝修永乐大典,也是兴文。 可是并没有耽误大明军队强无敌。 进攻和防御是有间隔的,在进攻之后的防御状态下,有人大肆推动,这兴文匽武立刻就起来了。 限制皇帝的权力,无非是害怕皇帝抓着刀子。 反过来讲,不贪赃枉法,为何要害怕皇帝抓着刀子呢? 于谦侧着身子问道:“这精忠演义有没有一本,借我看看,这评书讲的太慢了,一日一次,我哪里有那么多的功夫。” 于谦很忙,他没空天天到这燕兴楼来听戏听评书,大皇帝锐意进取,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了。 胡濙从袖子里拿出了书,满是笑意说道:“拉于少保喝茶,自然是早有准备,陛下让我给你的,那些狺狺狂吠,摇唇鼓舌之徒,完全没必要理会。” 于谦接过了那本精忠演义,点了点头,书居然有八十回,颇为厚重。 “于少保且休息,我去准备下天明节之事。”胡濙眼睛一转,离开了燕兴楼,如同普通的老翁一样,走进了人来人往之中。 胡濙不是于谦,他是奉命领着于谦看一看,听一听,传达一下圣意,他还有事做。 于谦收起了书,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 他被店家拦了下来。 “于少保,这茶钱还没付呢,胡尚书走的比较急,诚惠十二文钱。”小儿虽然一脸谄媚,但是却不肯放于谦走。 于谦摸了摸袖子,拿出一枚银币说道:“我只有这个。” “你认得我?也认得胡尚书?” 于谦已经意识到了有点奇怪,他入京不到三年,还有一年在山外九州,又不怎么抛头露面,这是怎么认出来的? 店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是认得于少保和胡尚书了。都是朝里的明公,万一开罪了,可不得了。” 店家一拍脑门说道:“哎呦,找不开,店里就一吊钱了,于少保这一银币实在是太多了,那都是煤市口、粮市口才找用的大钱。” 于谦收起了银币说道:“那找不开的话,就到九重堂取就是了。” 店家抬头看一眼二楼说道:“那于少保得立个字据,空口白牙,我也拿不到这十二文了。” 于谦眼睛一眯,闷声笑了起来,他已经全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这店里肯定是能找开这一银币。 燕兴楼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来这里吃酒办宴?能没有铜钱找零? 不过是为了就是这字据罢了。 京师还有人不收银币的吗? 于谦虽然住在九重堂,钱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大明银币,在民间被追捧到什么地步。 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欠账字据罢了。 是谁呢? 于谦却也不动怒,转身离开说道:“自然会有人付钱。” 兴安此时就站在二楼,这局是他设下的,燕兴楼和太白楼都是内帑的生意。 这天底下敢这么明目张胆,给于少保设套的能有几个? 只有大皇帝陛下了。 大皇帝陛下本来打算拿这欠钱的字据,等到明日的时候,给于谦上一堂人心险恶的课,不要那么良善。 于谦回京之后,必然会继续他劝仁恕的事儿,朱祁钰自然要让于谦稍微狠厉一些。 这是个君臣拉扯的过程。 自从于谦入京之后,这个拉扯的就已经开始了。 店家刚要追出来,一个校尉拦住了店家,撒下了二十四文钱。 于谦的身边,常年跟着二百名从京营中遴选的校尉,这些校尉实质上就是于谦的铁册军。 于谦在京师之战中的功勋,足以封伯了,这毕竟是君出虏入的大祸,但是那时候,需要于谦继续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坐着,就不得不先给了个少保的位置。 于谦的铁册军,这些校尉从京营遴选,而不是从锦衣卫,只有保卫职责,没有监视之事。 于谦虽然和胡濙在街上溜达,但其实也是有铁册军跟着的,于谦没散钱支付,但是这些铁册军有。 这拉扯的第一个回合,显然是平局。 不过没关系,大皇帝还有后手,等着于谦咬饵。 于谦在街上看了许久,这已经十二月份了,本来该万物凋零的时候,但是街上人来人往,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今年的街头,比去年跟热闹了一点,别的地方,于谦不太好说。 但是京师的劳保局尽职尽责,哪怕是盘踞在京师九门之外民舍的百姓,过年了也要扯两丈布,割上几斤肉,称点豆子做腊八粥。 于谦走过了大街小巷,慢慢的回到了九重堂,正打算入门,就看到了今年的新科榜眼刘昇,等在门外。 于谦左右看了看,他这九重堂自从设立以来,就很少有人登门,他连大小时雍坊官邸都不住。 谁闲的没事干,到于府来找晦气呢? 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于谦。 当初石璞作为工部尚书,要到兵部当左侍郎打下手,于谦都没要。 于谦不结朋党,无论是同榜、同乡,还是坐师他都不弄,他不想当权臣,只想当个忠臣。 这刘昇想来是等了一些时间了,于谦认识刘昇,知道他跃龙门登科了。 毫无疑问,刘昇就是朱祁钰准备的第二回合拉扯。 刘昇哪里人,嘉兴府桐乡人,于谦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士。 桐乡和钱塘县就隔着一条钱塘江,他们乃是正经的同乡。 这大皇帝和于少保第二个回合的拉扯,正式开始。 于谦上下打量了下刘昇,刘昇自然也是打量着于谦。 刘昇赶紧把拜帖地上,俯首说道:“小生乃是桐乡人,见过于少保两次,家父刘长翊,曾经和于少保同为杭州府万松书院同窗。” 于谦点头说道:“我知道你,都长这么高了,也胖了些。” 于谦并没让刘昇进门,他又左右看了看,只能笑着摇头。 这也就是新科进士才办这种事,于谦这九重堂,等闲谁会过来触这个霉头? 除了陛下外,其他人也都一个待遇,于谦连门都不会让人进,有什么事,在门外说便是。 他没把刘昇轰走,那是看在刘昇他爹的面子上。 万松书院是个始建于唐朝贞元年间,原名报恩寺,后来改名为敷文书院,再后来改名了万松书院。 这书院,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所在的书院。 刘昇愣了许久说道:“在这里说吗?” 于谦点了点头,并未搭话,这九重堂的门,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刘昇有些话是难以启齿的,在大街上说事,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牙一咬说了清楚。 事情并不复杂。 刘昇有个戏班子,就是那个曹姓男伶所在的戏班子。 这个戏班子虽然唱不得《精忠旌》三十七折,但是唱一些才子佳人类的曲目,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刘昇还是为曹姓男伶强出头,跟蔡愈济别上了,这蔡愈济,两鬓斑白,还是七品监察御史,在刘昇眼里,自然是好欺负。 但是蔡愈济哪有功夫搭理他?陛下大计正在筹备,开了春就要进行,蔡愈济压根不搭腔。 这本来唱才子佳人足以过活,但是这戏班子却是每况愈下,刘昇就只好四处拆借,想把这戏班子维持下去。 这拆借了不少的钱,结果这曹姓男伶,带着钱跑了! 原来这戏班子的营获,其实完全可以维持,毕竟京师这么大,养个戏班子完全不是问题,曹姓伶人让刘昇去借钱,完全是为了骗钱跑路。 这曹姓男伶本就是戏子,那说起话来,做起事来,处处都是戏,的确是很能唬人,这刘昇就给骗了。 刘昇作为翰林,登堂入室,结果是被人骗了钱财,还被人戏弄,钱没了不说,还被债主堵了门。 刘昇就到顺天府报了案,但是这曹姓男伶都跑了半个多月了,顺天府倒是把案子查清楚了,但是去哪儿抓人去? 正所谓:戏子无情耍翰林,入戏贪嗔恨寻觅。 刘昇咬牙切齿的说道:“若是找到了这曹伶人,必然将其打杀了,方解心头之恨!” 于谦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那你找我是要做甚?你不是应该找那曹姓伶人去吗?” 刘昇面露凶狠的说道:“还请于少保为我做主,请于少保动用锦衣卫,将其抓捕归案。” 于谦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昇认真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他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的榜眼是花钱买来的吗?你让我动用锦衣卫?!” 刘昇摇头说道:“还请于少保看在家父的情面上,帮小侄一把,抓到了人,这银钱必然分少保…三成!” 这是个情面的问题吗?调动锦衣卫那是面子的问题吗?锦衣卫是什么性质的衙门? 于谦无奈的说道:“你知道锦衣卫又名缇骑吗?” 刘昇点头说道:“知道啊。” “那缇字何解?”于谦已经严重怀疑景泰二年的科举,有重大科场舞弊案! 他已经那开始考校刘昇的学问了。 刘昇有些发愣,但还是说道:“缇,帛丹黄色,赤也。礼曰:赤缇用羊,四曰缇齐。” 于谦叹服,这家伙,读书还是不错的。 于谦无奈的说道:“缇骑是天子亲卫,乃是由执金吾骑而来,只有陛下能够调动,你…请回吧。” 这个刘昇显然是读书读迷糊了,钻进了书里,倒是把书读通透了,可是也就只会读书了。 每次科举,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既做不了推官,也弄不好学问,最后都在翰林院养老等死了。 比如永乐十九年的状元和榜眼,也是如此,并非孤例。 于谦琢磨了下,回头得找胡濙研究下这科举制如何改良了,至少这算学得加进来,否则都是这般死脑筋,肯定不大行。 刘昇还要说话,校尉已经拦住了刘昇的去路。 于谦其实有几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借他点钱,让他还债。 第二种就是帮他到顺天府说一声督办此事。 第三种就是最无情的这种,也就是现在于谦的处理方式。 于谦是少保,掌握的是公器,他连自家宅子都认为是暂住,等到人哪天宴去了,就让妻子搬出去住。 他不是个以公谋私的人。 至于借钱,这刘昇欠的太多了,于谦哪有这个钱帮他? 升米恩,斗米仇,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是他可不是个烂好人。 刘昇欠了那么多钱,于谦真的帮不了他。 这第二个回合的拉扯,于谦又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给大皇帝去唠叨。 而且于谦对刘昇并不同情,他们的确是同乡,也只是同乡罢了。 人总需要长大,刘昇家乃是嘉兴望族,也不用于谦去操心,他的生计问题,因为刘昇还得起拆借的银钱。 刘昇找于谦,只是想借着于谦的权力,找到曹姓伶人。 正因如此,于谦无论如何不能帮他。 于谦走进九重堂摇了摇头,这刘昇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显然是有人鼓动。 能是谁呢? 次日的早上,朱祁钰在讲武堂宣见了于谦。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见礼,一如既往的儒雅随和。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躬安,坐。” “下盘棋?”朱祁钰有些手痒的说道。 于谦看了一眼兴安说道:“那就下几把。” 于谦排兵布阵,想了想满是笑意的说道:“陛下,臣怎么说也在地方巡抚了十九年,从地方到了朝廷,官至兵部尚书,没那么弱不禁风。” “陛下那些担心实属多余,臣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于谦知道是陛下安排的燕兴楼店家拦人,也知道是陛下找人鼓动了显得极为愚蠢的刘昇,去九重堂寻他帮忙。 他更知道陛下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他当个烂好人。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可什么都没做。” 钓鱼佬不可以承认自己空军,那就直接说自己没去钓鱼好了。 不过至此,朱祁钰也全然明白。 于谦是个好人不假,但那也是卷了十九年,从地方卷到朝廷的少保、兵部尚书,马上就是文安侯的好人。 另外一个卷了十九年的裴纶,才刚当上了山东布政使,在地方执掌大权,在京师也就和李宾言差不多,从三品罢了。 于谦已经混到了超品侯爵了。 这等朝中大臣,只要不是皇帝起了心思,等闲情况下,谁能下克上斗倒于谦呢? 况且于谦最大的后台正是皇帝。 当初三杨跟张辅斗,三个人斗一个,也只是把张辅气的不上朝而已,到了戎政之事,还是得依仗张辅。 但是这依仗张辅的同时,还处处限制武勋,就土木堡之战前,但凡是朱祁镇能听张辅一句,现在朱祁钰还是郕王爷,而不是皇帝了。 “陛下,下次奉天殿朝议,胡濙可能要请旨办天明节。”于谦先跟皇帝通通气,试试皇帝口风。 于谦稍微解释了下天明节的原因,更是把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朱祁钰立刻就乐不可支说道:“天明节不错,连起来,休沐七天也很好!” “胡尚书到底写了什么好东西,这么心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再不跑,他们就跑不掉了 胡濙撺掇着陛下过万寿节,首先是为了大明的孝道大伦。 在太祖高皇帝和夏伯启叔侄二人的对话中,大明皇帝的另外一个称呼君父被定性了,这在胡濙洗地的过程中,也有所体现。 比如皇帝要所有人缴税纳赋,胡濙就说乃是孝道大伦,若是不缴税纳赋,那就是不孝子。 大明的君父这两个字的称呼,常常用于皇帝年老的时候,当下陛下太年轻了,所以大家统一称呼陛下。 其次是为了陛下,陛下在孝道大伦这方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是负的。 毕竟太庙杀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是天公地道,不杀行吗?不行。所以必须得杀。 那杀都杀了,孝道大伦四个字,也得洗一洗。 其三自然是为了胡濙自己,胡濙岁数大了,写了本书,想找个理由献给陛下,自然是忙前忙后,这也算是给自己的政治生涯,弄块遮羞布,毕竟他的风评不好。 胡濙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但是礼部这个活儿,就是这样,他在别人眼里,就是投献皇帝的仕林败类。 朱祁钰非常好奇,胡濙准备打算怎么给自己洗地,所以才会问于谦胡濙到底写的什么。 于谦却是打了个哑谜说道:“还在润笔斧正,到正月十二日那天就知道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平淡的说道:“说话说半截,乃是欺君之罪,这你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流放永宁寺。” “兴安,到永宁寺现在有船吗?” 兴安看了陛下的脸色,低声说道:“辽东那旮沓,现在冻成一坨子了,哪里还有船。”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头说道:“哦,这样,那明年开春吧。” 于谦不甚在意,继续排兵布阵,这次打的是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于谦手持东晋谢玄。 苻坚的兵力有多少?投鞭断流号八十万。 谢玄的兵力有多少?东晋北府号八万。 在棋盘上,于谦不认为自己可以赢,实力在那儿摆着呢,八十万对八万,显然优势在陛下。 “那陛下直接问胡尚书呗,臣诚不知。”于谦不以为意。 陛下说的流放之事,那至少得拿出世券勘合一下,算一算功勋能顶多少罪,才能决定是否流放。 呐,有功劳在身,说话就是硬气。 虽然世券在很多的情况下,都像是废瓦片一块,有的时候更像是催命符,但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还是有用的。 朱祁钰不再追问,反正过几天就知道了,他开始推动八十万大军过长江的兵推棋盘,继续说道:“说说这河套三府的事儿吧。” 于谦总结性的说道:“如果大明能够在河套站稳三年,则河套的百姓会对彻底对瓦剌背弃,事实上,渠家让河套地区的人心向背彻底倒向了大明了。” 朱祁钰点头,果然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总会有人站起来踩油门而不是刹车。 诚不欺我。 于谦继续说道:“如果能够在河套站五年,那河套的百姓会心向王化,如果能够在河套站稳二十年,这河套地区在大明朝,就不会再次变成草原人的牧场。” 这个说辞和于谦之前的说辞非常的相似,三年、五年、二十年以上,稳定、执行、长久之策。 这也符合于谦一贯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政治理念,来自《管子·牧民》。 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大明军威武,勇武,战斗意志极其顽强,无论处于什么情境下,大明军队都有死战到底的勇气,他们或许想过恐惧,但是军令一到,绝不后退。” “臣初听闻东胜卫火药库爆炸一事,就以为大事要遭,但是武清侯十分沉稳说没事,果真无事。” “四勇团营在大爆炸之后,击败了敌军,并且有效还击,逼迫河套的瓦剌军无法驰援集宁等地,瓦剌人不得不撤出集宁。” “四勇团营,无愧勇字。” 于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而且他们十分的忠诚,三府之地的东门,都叫泰安门…” 他说到了一件趣事,石亨是征虏将军,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所有的东门都叫做泰安门了。 朱祁钰一愣,无奈的摇头说道:“其实不需要做这些,朕知十二团营之忠心。” 忠诚是不可以量化的,但是却可以灌输和教谕,这是必然的。 大皇帝你知道大军忠诚,但是军队也要表达的。 于谦继续落子,他颇为认真的说道:“臣在河套未曾反对这种做法,因为这是北衙京营,首次未曾在陛下御驾亲征时,对外征伐。” 这是一种武将的自保手段,他们实在是被宣德、正统年间的兴文匽武给整的有点魔怔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太阳再次升起,对武人多有厚待,对军士多有恩赏,那自然是可劲儿的表忠心。 生怕历史的车轱辘再转回去,那日子,太难熬了。 朱祁钰点头,他并没有对军队表示忠心有任何的不满,相反他很乐意看到这种状态,军队还是思考的少一些,令行禁止,方得始终。 于谦继续开口说道:“在臣离开的时候,靖虏府已经开始设钞关,武清侯那性子,是个收税的行家,虽然不具体经手,但是把那些走商路的商帮们都给拦下挨个缴税了。” “陛下猜猜看,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折银几何?” 于谦很少在皇帝面前打哑谜,除了胡濙,那是胡尚书的私事,于谦不好多数,这是公事上唯一一次,于谦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朱祁钰试探的说道:“一万两?” 于谦十分确定的说道:“是十万两白银,这还是秋冬季的商队,来往不便,若是到了春夏,那来往商队更多,一年逾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了。” 于谦说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渠家那么疯狂是有理由的,他们占着河套不知道赚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两什么概念? 是一个半襄王府,九重堂每年不到九百两银子,仅仅在靖虏府设置钞关,一年钞关营收,就可以养一千六百六十个于少保! 可以养活于少保到公元3119年! “这么多?”朱祁钰有些不信,大明坐商是三十税一,行商是三十三税一。 于谦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武清侯说得惩戒性的收几年横税,是五税一,所以才会有这么多。” “武清侯在收税这事儿上,富有经验,他说都得这样收,否则这些家伙,不会念着朝廷的好。” “五年后,降低一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了。” “武清侯说,这帮家伙都是记吃不记打,时不时抽冷子来一下,才会老实。” 朱祁钰继续推进,他的大龙已经将于谦的八万北府军团团围住。 “那商贾肯缴税?五税一啊。”朱祁钰摇头,这么高的关税,不是逼着他们走小路避开关卡吗? 这能收的上来? 但是现实往往是不需要逻辑的。 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 于谦感慨万千的说道:“臣起初也是如此以为,然后就到了靖虏府呆了半个月,商贾基本都走的官道。” “陛下,未闻王化之地,不曾教谕蛮荒之在,山贼横行,走官府大道,山匪极少,他们宁愿交两成的税,也不愿意货物全丢。” “武清侯他…还借着练兵,专门吓唬那些商队,碰到武清侯,也是他们倒霉。” “而且都是老熟人了,他们一看,诶,这不是武清侯吗?也就乖乖把税交了,知道斗不过武清侯。” 石亨在大同府的时候,就时常和东胜卫的杨汉英,跑到河套去狩猎,真的是熟面孔,商帮们也就懒得挣扎,直接把税交了。 当年大同府的河套双煞,现在一个是武清侯,一个是赛因不花了。 非要试一试,武清侯,可是真的会发飙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石亨除了是个悍将以外,显然是个合适的税务官,精通武装收税的精髓,而且对于尺寸拿捏的极好,并未曾作出纵兵劫掠之事。 这纵兵劫掠,最大的问题就是军纪崩坏,而且石亨在大同府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杀人。 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无论是土匪还是马匪,亦或者是瓦剌、鞑靼、大明势要豪右之家,都得交钱。 现在石亨是合法逼税了,那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这条丝路何其繁茂,就臣和那些行商们交谈,渠家在关外,自西域至天方,至少有百余家铺子,这些铺子就是负责集散来往货物。” “渠家三兄弟虽然被拿了,但是他们还有一些偏房旁支跟着瓦剌,去了和林,这条商路,他们又开始走了。” “不可不防。” 朱祁钰对此早有预料,他拿出了卢忠为渠家三兄弟做的临终关怀说道:“于少保看看这个。” 于谦拿过来一看,瞬间就变的愤怒了起来。 “窃国为私的蛀虫!”于谦翻了几页,但这只是口供,不能坐罪,仍需查补。 几乎有民信局的地方,居然都被腐蚀的一干二净,大明的朝廷命官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商帮窃国为私,无动于衷,因为他们自己的腰包鼓鼓囊囊! 朱祁钰拿过来了那份口供,摇头说道:“吃的满嘴肥油!” “所以本来该年末进行的大计,推到了明年开春,朕等大军回京,再动手。” 大军不回京师,朱祁钰不举行大计,一来是防止天下有变,二来也是进攻和防御的间隔。 办一定要办! 怎么办,如何办,还是要讲一点方式、方法。 大军征战一年之久,总不能回来就再战,不是人人都是石亨,不是人人都可以疲兵再战。 朱祁钰继续说道:“大军已经征伐了河套地区,渠家付出了族诛的代价,若是他们仍然不吸取教训,继续贪赃枉法,就是不知天命了。” 于谦松了口气,陛下要是此时办,这件事不见的能办的圆满,但是稍微延后一些,这件事就可以办的圆满了。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会下旨追缴私印盐引、私印宝钞、走私贩私的税赋之事,若是他们冥顽不明,渠家就是他们的下场。” 一如当初,朱祁钰清理西山私窑的时候一样,先追缴下钩,若是不肯追缴,那就不能怪大皇帝不客气了。 他又拿出了一份奏疏,乃是征南将军、宁阳侯陈懋的奏疏,名为《江南水师再建参议疏》。 朱祁钰笑着说道:“渠家能跑,他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之前浙江按察司弹劾宁阳侯,在漳州月港私建港口一事吗?” “其实陈懋的奏疏来的晚了一些,陈懋以为,从福建至京师,漕运不便,想要再造四百搜大船海运。” “但是这海运,总得有船护着,所以就起意再营建水师,四百料战座船、四百料巡座船、九江式哨船、划船等战船二十艘,以护卫泛海运福建等地运粮诸事。” “他还请求营建市舶司,与朕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将贡舶和商舶都纳入大明管辖。” “算算时间,也该起运了。” 海运能省不少的运费,江南到京师的运费是多少一石粮大约要五斗米去运,这消耗太大了,海运只有不到一斗。 但是海运危险,虽然是近海,但是海盗猖獗。 于谦也不在下棋,看完了整个奏疏之后,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行啊,福建已经蠲免二税,这今年还要蠲免不成?那金尚书岂不是要气死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少保,宁阳侯已经七十有二了,他做事很周全,于少保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向各地农庄借的粮营建的船舶,福建不缺粮,缺钱。” “这市舶司和营建船队费用,宁阳侯希望可以能按福建粮价折银,大约二十万银币。若是金尚书小气,月港市舶司,朕就不带着他发财了。” “这钱朕出了!” 有钱,说话就是气实! 福建米价几何? 不到两钱一石,一枚银币能买五石米,二十万银币大约能卖两百万石米,这还只是把一枚银币当成二两银算。 事实上,在宣府一枚银币可以当三枚,在福建则是没有价钱…因为福建至今还未有银币流通过去。 这两百万石米运到京师,最少能卖百万两银子,这是个大赚特赚的买卖。 金濂不做,朱祁钰自己做。 于谦不是很明白物价,但是他对陛下很了解,陛下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作为大明财经事务第一人,这海贸的口子既然开了,自然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谦摇头说道:“金尚书可不糊涂,算账这事,金尚书还是很厉害,估计内帑和国帑,又要吵一架了。” 朱祁钰想起那场面,就差拿着算盘砸对面脸上了,他笑意盎然的说道:“吵吵闹闹的好。” “对了,于少保,那刘昇,给于少保出难题了吗?”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表现得好,也得配合得好 于谦想起刘昇的一番话语,就是叹息,无奈摇头。 刘昇不适合在京师打混,他应该回嘉兴府,有他老爹看照着,也不会出事,再这么下去,怕是要遭殃。 刘昇不是李宾言,李宾言是对势要豪右之家有点幻想,但是一旦经历,便知道总结,而不是浑浑噩噩。 于谦无奈的说道:“只盼着他翰林院里算学老是考不好,陛下革了他的功名,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刘昇会死吗? 在于谦看来,这么继续招摇下去,定会死,居京师大不易,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虽然浙江每次恩科,都有三十名左右的进士,但是乡党二字,看似紧密,不过是为了利来利往,这般愚蠢,谁人敢帮他? 朱祁钰笑着说道:“事非干已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不理会他便是了。” 淝水之战,朱祁钰手持苻坚,大获全胜,毕竟八十万打八万,总归是优势在我。 第二把再次开始,朱祁钰依旧手持苻坚。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四勇团营此次作战,两次渡黄河,发生了点趣事。” “杨俊带着人度过黄河沿着黄河南岸,一路疾驰,随后再渡黄河,本来半渡而击,乃是最佳战机,为此杨俊做了周全的准备,但是瓦剌人似乎压根不知道四勇团营要打朔方府。” “渡江之时,瓦剌人已经知道了大明军队奇袭朔方府。” “半渡而击不成,亦有不鼓不成列之时,未曾摆好阵势的战机,这也是一击击溃敌军的好时机。” “那时候若是瓦剌人还有一战之心,未尝不可将我军尽数消灭于黄河沿岸。” “但是阿剌知院他们强劫一番,跑的飞快,溜之大吉。” “这不就是宋襄公当年做的蠢事吗?” 朱祁钰笑着摇头,在兵推棋盘上,半渡而击、未列阵而击,都是战机的一部分,但是瓦剌人全无战心带着人跑路了。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泓水之畔,楚人半渡,大司马子鱼上谏,请求攻打楚人,宋襄公不同意。 楚人未列阵,大司马子鱼再请进攻,宋襄公还不同意。 直到楚人完全准备好,宋襄公就被打的丢盔弃甲,宋襄公腚上还受了伤。 宋襄公还嘴硬,说:君子不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俘虏头发斑白的老人,这是古代用兵的道理,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不攻击没有排成阵势的敌人。 楚人盛赞:宋襄公好君子! 这次四勇团营奇袭朔方,本身风险很高,但是急行军奇袭,收益也很大。 否者渠家设置的纵火、炮药、戡乱三司,就把整个河套给毁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瓦剌人的士气不是在东胜卫下崩解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而是在集宁纵兵索财,军纪最终失控,变成了大屠。” “陛下,军队无论如何不能求财。” 这是于谦对这次集宁大屠的一个理解,集宁本身并不富饶,瓦剌人也只是把这里当成夏盘营放牧,压根没有统治此地的觉悟。 纵兵索财,军纪失控,最终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集宁如此,河套亦是如此,若是大军索财,那后果不堪设想。 军队一律不得经商这件事,原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朱祁钰反而问道:“这个问题,于少保跟武清侯讨论过吗?他当初在大同府,可是纵兵横行无忌,还被于少保连章弹劾过。” 于谦忽然想到了石亨那个性子,颇为古怪的说道:“武清侯不喜杀人。” 朱祁钰愣了愣,笑着说道:“我大明武清侯居然不喜杀人,这说出去,瓦剌人是决计不会信的。” 但是石亨的确不是很喜欢杀人,他喜欢杀敌。 大军杀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算是本事,更不是什么英勇豪杰。 于谦深吸了口气说道:“大军决计不可求财,但是大军要保障大明钞关收税的权力,这一点上,臣和武清侯的想法是一致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大明军队要天下人缴税纳赋,那没点实力,谁会听大明皇帝的话呢? 朱祁钰认真的问道:“朕有些担心,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回京之后,四威团营能不能守得住河套地区。” 京营出塞必然要回京,但依旧会留下四威团营留守河套地区,三年之后才会回京,教谕组织百姓、剿匪平寇、营建沟渠水利、防止河套复叛,总之四威团营的任务是守住此次作战的胜利果实,不要被人窃取了。 虽然十二团营都是京营,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石亨带领的四武团营实力最强,杨俊带领的四勇团营最勇,但是四威团营实力就有些逊色了,而且还调了一部分人前往密州市舶司。 所以这次任务的殿后,多数都是四威团营在进行。 朱祁钰对四威团营的实力,还是有些担心的。 于谦停下了下棋的手,他又输了,实在是苻坚这八十万军,实力太强了,直接将他的谢玄军给碾的稀碎。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臣以为,四威团营足以胜任,定不负君恩。” “若是瓦剌人胆敢来犯,定让他有去无回!” 十二团营实力上必然有参差,但是那也是京营方面的比较,放到河套地区,只要刘安和孙镗二人不犯蠢,各御史、州府县乡的国家之制还在,那瓦剌人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河套来。 进攻是在别人主场作战,防御是自己的主场作战。 河套能算是大明的主场了吗?本来不算的。 但是谁让瓦剌人配合的好呢? 瓦剌、渠家三兄弟,在河套地区又是炸毁河堤水渠,又是纵火四处焚毁,更是让人以戡乱之名,四处大屠。 人心向背定成败,河套地区的百姓们,对瓦剌人已经完全是不分胡汉,全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打仗和房中之事,其实别无两样,表现得好,也需要配合的好,才能水到渠成。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让武清侯和杨俊带兵回京吧。” “京营回京,也省的一些人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发生误判。” 于谦犹豫了片刻说道:“陛下,河套地区新辟,理应严刑峻法,对不法之人以严刑,等宵小之徒畏法,再以舒松,蒸然有治平之象。” “若是宽纵,必失在于纵,招惹祸殃,必是万民嗟怨。” 于谦这话说的也是仁恕之道,这不是于谦在劝陛下暴虐,大明从元朝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元以宽纵失天下。 四威团营在河套地区的重要任务,就是防止河套复叛,大军征伐定胜,若是河套地区复叛,大军再次进剿,可不就是现在掌令官安抚,兴修水利军民鱼水相欢之景了,而是雷霆天怒。 这和当初朱祁钰下往福建的那道大赦圣旨是一个道理。 「不分首从咸赦除之,悉令复业,敢有仍前负固不靖,大军剿杀,朕不敢私。」 大赦之后,依旧冥顽不明,朱祁钰只能让大军做那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儿。 朱祁钰点头说道:“精忠旌唱曰: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自古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唯有这岳家军军纪严明,未曾扰民。” “若是宽纵,河套复叛,岂止是生灵涂炭?固非朕之所愿,朕体上天好生之心,一视同仁。” 仁恕之道,从来不是一味的仁善,这一点上于谦劝仁恕也数次提现到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不是说老天不仁慈,把所有人都当做是草扎的贡品。 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公地道,天地看待万物都是一视同仁,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 一视同仁,亦是仁恕之道。 只是这仁恕之道,在一些有心人的解读下,慢慢就变成了宽仁、宽纵之道,为己谋私的便利之道。 陈循讲的仁恕之道,就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念经一般的劝的是宽纵,而非仁恕。 于谦含笑不语,陛下以承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对太祖太宗的仁恕之道,理解颇深,无须他多置喙评断。 春秋鼎盛的大明皇帝,正在带领大明变得再次伟大。 于谦依旧尽职尽责的劝仁恕之道,他颇为放松的说道:“陛下,这其实都是料敌从宽,以臣在河套所见所闻,只要大明是要治河套,而非杀鸡取卵,那河套地区的百姓复叛,也很难很难。” “他们真的太苦了。” 于谦说到这里,脸色就是一阵悲怆,那些百姓衣衫褴褛,一无所有,眼巴巴的看着大明军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边人怜之。 于谦脸色稍平复,说道:“他们稍闻王化,便喜不自禁。” 王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东西又不可量化。 但是相比较瓦剌人和渠家在河套作的孽,大明只要不是官过如剃,杀鸡取卵,河套地区的百姓,肯定就忍了。 兴安是君臣奏对的唯一旁听者,他一直在理解皇帝和少保之间的对话,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但是他可以私底下翻翻书,补补课。 唐玄宗晚年变得昏聩的时候,全都依靠高力士处理政务,他作为司礼监提督太监,必须要贤。 他听了半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该出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有任何手下留情。 他不确信自己的领悟有没有用到的时候,但是他需要保证要用到的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懂。 兴安蠢蠢欲动的说道:“换手。” 这次该于谦手持苻坚八十万大军了,大皇帝持有谢玄八万大军了。 苻坚弄了个投鞭断流的典故来,兴安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这于谦决计赢不了。 于谦却摇头说道:“陛下,臣兵部还有一些公务未曾交代,臣告退。” 于谦已经猜到了兴安要做什么了! 兴安肯定打算水淹七军,淝水之战毕竟发生在了长江,搞个洪灾,那对兴安来说,算是难事吗? 再离谱的事儿,兴安都做了,于谦能上他这个当?已经论政结束了。 他干脆回兵部去了,不给你水淹七军的机会,扬长而去。 朱祁钰有些感慨看着于谦的背影,颇为平静的说道:“兴安啊,下次收敛点。” “天火地陷实在是过分,可以搞点军中大疫之类的事儿,显得不着痕迹。” 兴安恍然大悟,俯首说道:“臣领旨。” 阿剌知院、伯都、渠家余孽已经回到了和林,他们是狼狈逃回了和林。 而此时的和林龙庭之内,所有瓦剌的部族酋长,都聚集在龙庭之内。 也先叫来了各部首领,升帐议事。 他手里拿着一个放牧的长鞭,约有半丈,尾须带哨,用力的甩了一下,就是爆鸣之声。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剌知院,愤怒至极的说道:“长生天教导我们,要像爱护牧场一样爱护百姓,你们在河套做了什么?!” 也先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他从应昌府的曼陀罗山回到了和林,然后就听闻了河套的惨剧,整个人都木了许久。 他不是个蠢人,他只是有些心急。 他已经知道,瓦剌人失去了长生天应许给他们的放牧之地。 那片地方,从此以后就归属于大明了。 除非大明留在河套地区的王师,比这群炸毁河堤沟渠、纵火烧抢的家伙更过分,否则河套地区悉归大明,已成定局。 但什么是王师? 若是这等天怒人怨的事儿都做得出来,那是王师吗? “啪!”也先用力一甩,打在了阿剌知院的背上,指着阿剌知院和伯都愤怒不已的说道:“愚蠢!愚不可及!” “咳咳!”也先一股气不顺,立刻用力咳嗽了起来。 阿剌知院吃痛,背上沁出了血,但还是大声的说道:“大石,当时要走,是渠家三兄弟非要设什么炮药司、纵火司、戡乱司,这不是我犯下的罪孽。” “应该受到惩罚的是渠家。” 韩政跪在后面,眼睛瞪大,原来阿剌知院留着渠家,是要用到这种地方! 高啊。 也先大怒,他又问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回答,也先大怒:“这是投效瓦剌?分明是大明的忠诚走狗!把所有的渠家人,全都推出去斩了!一个不留!” 赛因不花却俯首说道:“大石啊,不如我们将他们卖给大明?大明皇帝自然会惩戒他们。” “即便是一人四十枚银币,这也上万枚银币了,不是四千匹战马了吗?” “这么简单砍了,岂不是很亏?” 也先无奈的说道:“可是大明皇帝根本不跟我们搭话,如何能卖?” 赛因不花却是颇为自信的说道:“我来卖就是。” 第二百九十六章 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也先看着赛因不花,点头说道:“那就让你来卖吧,的确比直接杀了强,还省下了我瓦剌四千匹马。” 他说完转头看着伯都,这是他的弟弟,但是他依旧高举手中的长鞭,猛地挥下,这一下又一下,阿剌知院和伯都,一人被结结实实的抽了十鞭,也先方才停下。 “愚蠢!”也先扔掉了手中长鞭。 阿剌知院和伯都背上已经血淋淋,却是一声不敢吭,俯首在地,忍痛不语。 他们清楚的知道,也先打他们,是在护着他们,否则按照草原的规矩,岂止是要挨鞭子? 打一顿,这事过去了,不打,就得死。 也先用了的吸了口气,看着这背上都是血的两人,就是一阵叹息,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养伤吧。” 伯颜帖木儿看着那血淋淋的背部,也是摇头说道:“大石,大明的少保实在是狡诈,他明面上和我们的使者和谈,却是从未表明态度,等到大明军队进军的时候,把我们的使者杀死了。” “于少保所做之事,乃是因为大明皇帝对瓦剌人丝毫不宽恕的态度,这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作战,这件事可以放下,但是我们现在没办法到贡市卖牲畜,大明的银币精美,我们却得不到。” “如果我们将牲畜卖给了鞑靼人,需要被鞑靼人先赚一笔,这件事,大石打算怎么处理?” 也先也是挠头,大明皇帝压根和瓦剌人没有任何的交流,一副没有你,对朕更重要的样子。 这没有了沟通,自然无法去贡市买卖牲畜,若是假托鞑靼人之手,他们又要被剥盘一遍。 “你那个女儿莫罗可曾有过书信?”也先想到了那个伺候朱祁镇,带着朱祁镇回到京师的瓦剌女子。 伯颜帖木儿叹息,女大不中留,自从莫罗回到了大明京师之后,音信全无,前段时间传来了消息,莫罗的孩子出生了,莫罗还活着,是伯颜帖木儿唯一知道的消息。 稽王府在京师如履薄冰,稍有不恭顺之举,那就是雷霆之怒而下。 当初留下稽王府是为了一个亲亲之谊的最后遮羞布,若是稽王府自取灭亡,大皇帝肯定乐于将整个稽王府上下杀干净,以绝后患。 “为难我的女儿,对瓦剌没有好处,还请大石不要为难她了,她只是一个母亲,就连大皇帝陛下都未曾为难她,大石要做这等事吗?”伯颜帖木儿眉头紧皱的问道。 也先摇头,一个女子,在两国交兵之下,能做什么?他只是问问罢了,知道莫罗还活着,便是了。 很快,龙庭之内,皆是愁眉苦脸。 鞑靼人从呼伦湖跑去了大宁卫放牧,瓦剌人也逐渐失去了对鞑靼人的威胁,人家连联盟大会都不参加,打定了注意玩自己的。 瓦剌是极为需要和大明交换盐巴、铁锅等物。 “我来吧。”赛因不花无奈的开口说道。 也先眼睛一亮问道:“赛因不花有主意吗?”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来做便是了,如何行商,几位台吉不懂,但是我却是深谙此道,需要多少物资,还请大石给列个清单,我好去运作。” 赛因不花当然有自己的门路,喜宁的门路是京师的关系网,赛因不花的门路自然是赚钱,而韩政的门路自然是中国某人了。 “那渠家在西域至天方的那些商路,赛因不花你也有办法吗?”也先得寸进尺的问道。 赛因不花点头说道:“也交给我办吧。” 也先眼神一亮,这赛因不花可是和石亨齐名的草原双煞,当初在河套平原,折磨的过往商贾苦不堪言,也有赛因不花的份儿。 只不过,那时候,赛因不花还叫杨汉英罢了。 赛因不花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石亨现在是大明世袭的武清侯了,而且正值当打之年,尤其是大皇帝要灭瓦剌之心,路人皆知。 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就在石亨的面前。 同样是富有收税经验的赛因不花,却在这漠北草原吃沙子。 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赛因不花放下了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连汉名都改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回到大明,只有送太医院的份儿。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笑着说道:“大石,还是全都换成银币好了。” “嗯?”也先立刻警惕起来,满是疑惑的问道:“难不成赛因不花也是大明忠臣,要我瓦剌寸草不生吗?” 赛因不花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他嗤笑的说道:“哦?大石何出此言?” 也先耐着性子,忍着怒气说道:“那你是何意呢?” “鞑靼王最近卖了马匹只收银币,弄的天怒人怨,你是打算让我们瓦剌人像永乐年间那般用皮袋煮肉吃吗?” “还没有盐。” “那时候的牧民们,需要找到羊舔舐的土地,来寻找土盐。” 也先的面色是痛苦的,他经历过那个时间,永乐通宝进了草原,牛羊进了永乐皇帝的口袋,那些通宝既不能吃,更不能喝,百姓苦不堪言。 也先的母亲苏氏,是汉人,对也先多有教导。他虽然对汉学不甚感兴趣,但是如何打理部族,他还是会学习的。 虽然不明白那么多道理,但是这么做显然是有害的。 赛因不花坐直了身子,笑意盎然的说道:“大明的御制银币,何其珍贵?大石啊,我们只要将银币拿到了西域到天方,又能换到多少铁器、盐等物呢?” 也先立刻瞪大了眼睛,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在这冬风之中,荡漾开来。 “汝为吾之管仲范蠡也!”也先紧走了几步,用力的抓住了赛因不花的肩膀,用力的拍打着。 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说道:“大石,即便是有这等便利,我们居中得利,但是大石我们还是要筹备西进之事,料敌从宽,万一力有不逮,也可转进如风。” 也先点头说道:“赛因不花,你专职财经事务便是,这等事,我自有主张。” 他重重的说道:“好!” 赛因不花离开了龙庭大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妻儿殷氏看到了赛因不花回来,吓得打了个哆嗦,缩了几步,将孩子护在了身后,糯糯的说道:“夫君,你回来了?” 这些日子,赛因不花郁郁不得志,就喜欢对她和两个孩子拳脚相加,尤其是石亨越是意气风发,赛因不花就越是气急。 “夫人,再叫我一声杨郎吧。”赛因不花颓然的坐到了火炉边,看着妻子眼神中的惊恐,就是颓然。 殷氏缩了两步,呆滞的问道:“杨郎,你这是怎么了?” 赛因不花面色突变,紧走几步,面色极其凶狠,一把抓住了殷氏的脖颈,但是很快便松开了,殷氏咳嗽了两声,但是却也不敢动怒。 不过也是比往日里好了许多,至少赛因不花没有打她,更没有打孩子。 赛因不花又坐回了火炉边,叹息的说道:“以后叫我赛因不花就是了。” “杨郎,哪里担得起呢,唉。” 赛因不花是痛苦的,石亨越是有大将之风,他就越是痛苦,当年把酒言欢,一起发财的混不吝,一个登堂入室,一个确实塞外苦寒吃沙子。 赛因不花用力的搓了搓脸说道:“好了夫人,若是我日后再打你,我在此立誓,就被炭火活活烤成人干!” “我会在塞外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殷氏依旧不信,她一脸悲苦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和两个儿子怎么活?净说胡话!” 殷氏说的是个实情,赛因不花真的死了,他们三人,也只有死的份儿,这是草原,不是大明。 赛因不花听闻,嘴角开始打起了哆嗦,眼角终于沁出了泪,他转过身去,抿着嘴唇,用力的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 当初他看着大明君出、虏入、播迁、党祸四祸齐出,他良禽择木而栖,投靠了瓦剌,可是瓦剌人不仅没胜,还被大明军队打的大败而逃。 他怎么都无法想到,大明军还有胜的可能。 但是大明的皇帝显然不昏聩,而且大明还有个于少保,在力挽狂澜。 时至今日,连累着孩子一起受苦。 他对大明都没什么忠诚可言,对瓦剌人更没什么忠心了,他揽下了财权,只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我跟武清侯有旧,我会写封书信给武清侯。”赛因不花转过身子说道:“大皇帝陛下不屑于对女子和孩子出手,明天,我送你们回大明。” “若是你要改嫁便改嫁吧,但是请务必带着孩子,只要孩子还活着,我会把在瓦剌赚到的钱,悉数送到你的手中,你只要给大皇帝陛下按制纳税,大皇帝不会为难你的。” 殷氏眉头紧蹙,略微呆滞的说道:“我们走了,那瓦剌人还能信你?怕是立刻把你杀了。” 殷氏第一时间并没有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夫君的安危。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杨汉英这么个人,她能如何呢? 赛因不花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为扭曲和狰狞,他又哭又笑,牙关打着颤,整个人都跟魔怔了一般,摸着殷氏的脸庞,匐倒在地,痛哭不已。 他本来也可以成为武清侯那样的人物,现在确实活得猪狗不如! “不会的,我还有用。”赛因不花深吸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你明日就走,你在和林,我更不好做事。” “好了,不要哭了。” 赛因不花擦掉了殷氏的眼泪,对着两个孩子说道:“儿呀,爹爹不忠不孝,这就是下场,看到了没?” “回到了大明,把忠孝二字铭记于心,要对母亲尽孝,要对大明尽忠。” 殷氏擦掉泪水说道:“大皇帝陛下真的不会为难我们吗?” 赛因不花用力点头说道:“你知道袁彬吗?你或许不知道。” “现在他都成了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了,袁彬是稽戾王的忠臣,刘安也是稽戾王的忠臣。” “可是现在都变成了陛下的忠臣。” “陛下行王道,能容人,妇孺,陛下是不屑杀的,而且你还给大明纳赋交税,只要孩子们不违大明律法,陛下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儿呀,要做人,不要做犬,知道吗?” 赛因不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图纸,放到了殷氏的手中说道:“将此物呈于陛下,可保你三人性命。” 次日的清晨,殷氏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百多军卒离开了和林,一路狂奔,向着河套而去。 石亨正在狩猎,确切的说,是在阴山拉练十二团营。 武清侯石亨学的是陛下当初在京师搞大阅安定人心的手段,大军越是威武,河套越是安定。 当然石亨狩猎是抓那些想要躲避钞关的商帮,一旦碰到就开始恐吓。 石亨当初对付商帮的手段,大约就是请客、杀头、收下当狗。 军队不可谋财,这是铁律。 人挪活,树挪死,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请客可以改为通告威胁,杀头改为斥候驱赶,收下当狗改为经营之道。 平定阴山匪患、平整官道驿路、维护市集安定,这些做好了,商贾不就自己愿意走了吗? 大差不差,都是一个路数,这是变通之法。 石亨看着三个商队走进了靖虏府,笑着说道:“会昌伯,安远伯,我石某人的这些招数,全都教给你们了。” “你们定要把这些商帮,悉数送至靖虏府交税。” “咱们不懂文人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那是陛下研究的财经事务,咱们呢?就把陛下吩咐的事儿做好。” “陛下要收税,他们就必须得交!” 刘安和孙镗已经跟着石亨学了很久,这些手段他们不说得心应手,但也是聊熟于心了。 大军要保证大明收税的权力,这就是四威团营在河套的责任之一。 刘安和孙镗都点头说道:“末将尊令!”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过来,俯首说道:“征虏将军,有人持有东胜卫都指挥使印绶求见。” “什么玩意儿?东胜卫都指挥使?”石亨一愣,随即呆滞的问道:“杨汉英?带上来。” 石亨看着传信的校尉说道:“我见过你,你是杨…赛因不花的副将,何事?” 他认出了送信之人,没有立刻动刀,已经是念在了旧情之上。 送信之人跪在地上,将书信递了上去说道:“赛因不花有要事,妻子投奔武清侯,还请武清侯收留。” 石亨翻身下马,拿起来那封书信,看了许久,连连摇头说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我会如实禀名圣上,皆由圣断。” “你说他图个啥啊,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婆娘孩子跟着遭罪。” 第二百九十七章 皈依者狂热 石亨无法决定他妻儿的死活,只能把书信送往京师,请陛下圣裁。 他写了一封极长的奏疏,将河套地区的诸多情况都写到了奏疏里。 他很庆幸,陛下允许使用俗字俗语,放在正统年间,他都没法写奏疏,只能让人代笔。 石亨再次感慨,于谦的运气真好,在景泰年间做勋臣,是件轻松的事儿。 奏疏很长。 首先就是徐有贞治水有方,还发明了不少水利器械,用于治水。但石亨在奏疏里,更多的表示了自己对徐有贞的担忧。 徐有贞最近在准备一个超级大工程,他在准备修一条长达三百六十里的人工渠,这个人工渠共计有三百多条支渠,建成之后,能灌溉八万顷田亩,要建一座长达三百步的拦河闸,号天下第一锁。 徐有贞请三百万银币,督造这个水利工程,他扬言此渠三年之内建成,则河套立刻成为塞上江南,大明北方粮价立刻降至五钱之下。 徐有贞还在勘察,一步一个脚印,在图纸上不断的描绘着他看到的蓝图。 不仅如此,徐有贞还说,若是陛下不肯给钱,他也有点办法,就是穷耗民力,不过需要三十年之期。 这条人工渠名叫景泰安民渠。 论拍马屁,石亨诚不如这帮读书人!人家是专业的!他只是中途出道! 看看人家多么浅显易懂,多么直白! 这条渠是大皇帝陛下为了安民修的! 饮水浇灌时,不忘引渠人。 石亨对这条景泰安民渠持赞同意见,哪怕是花点,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其次就是蒯祥在胜州督办的胜州厂正式开建了。 几乎和石景厂相同的配置,属于大明的官冶所,这官冶所烧燋、炼钢、制造农具工具,安定民生之上,会有极大的贡献。 而且这个官冶所的优质钢材,会通过官道驿路送至京师,锻造大明所需甲胄等物。 还有关于河套地区的官道驿路,也在风风火火的建设之中,一共八百里沟通规划、五原、朔方、胜州、靖虏府官道驿路,已经开始了主干道的修缮。 靖虏府的官道会和宁夏卫官道驿路沟通,胜州官道驿路会和榆林卫沟通。 石亨也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那就是人口迁徙。 自从大明得胜的消息传到了山西和陕西之后,有很多百姓的心思动了起来。 河套富硕,一些陕西的百姓,想要从宁夏卫和榆林卫入河套,从山西杀虎口,陕西府谷口,分批入河套。 石亨拿不太准,现在在放任自流,请求朝廷定夺此事。 还有就是关于钞关折银,解运京师,第一批二十万两已经上路了,会有十万两进内帑,十万两进国帑。 石亨不是李宾言,自然不会让陛下设一个河套铸币所这种事,银币乃是朝廷权力,哪怕是麻烦点,银子送至京师,然后再支取银币。 这是朝廷体统大事,他是不会随意评论朝政的。 河套整体,欣欣向荣,百姓情绪还算安定,四威团营在河套足矣。 当然,他在另外的一封奏疏里,也为赛因不花陈情,尤其是妇孺殷氏之事,赛因不花投敌,乃是死罪,这是毫无争议的。 可是妇孺和孩子呢? 这是件棘手的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和林的情报,他拿不准,请陛下定夺。 石亨的奏疏走的很快,在过年前,送到了京师。 朱祁钰收到了奏疏,看了许久,然后叫来了卢忠,缇骑专门负责督办奸细一事。 “赛因不花有没有跟随瓦剌人入京来?”朱祁钰认真的问道。 卢忠摇头说道:“并没有,喜宁之后一直是韩政,赛因不花投敌之后,就一直在集宁,随后跟随瓦剌人去了和林。” “也未曾联系中国某人吗?”朱祁钰眉头紧皱的问道。 他首先要确定赛因不花做了那些恶,才能决定这妇孺的下场,但是情况似乎有点变化。 卢忠摇头,大明抓了很多的奸细了,连喜宁、小田儿这一脉都给他抓干净了,赛因不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一清二楚。 尤其是韩政等一系列的人相继落网,赛因不花的确是投敌了,但是既没有为瓦剌前驱,也未曾为瓦剌画策,更未作恶。 朱祁钰看着手中奏疏摇头说道:“这当贰臣贼子都卷成这等模样了吗?得给大明交税,才能当下去吗?” 他略微有些无奈,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朱祁镇搞出了四祸齐出,山外九州的将领惶惶不可终日,赛因不花选择了不忠不义不孝的道路。 若是没有土木堡之变,这些事儿不会发生。 朱祁钰想起一个典故来,那就是曹操焚毁手下暗通袁绍书信。 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实力极弱,袁绍拥兵十余万,曹操手下的部将,就和袁绍暗通款曲,而后曹操大获全胜,缴获了这些书信,焚毁了。 《三国志?武帝纪》曰:「公收绍书中,得许下及军中人书,皆焚之。」 《魏氏春秋》中,曹操解释了他为何这么做:「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 赛因不花的事儿,能够引用曹操这件事吗? 当然不可以。 彼时是曹操与袁绍内战,大家当时都是大汉忠臣,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此时赛因不花投靠的是瓦剌人。 彼时只是暗通款曲,并无实质投敌,此时赛因不花连名字都改为了胡名。 即便是曹操对于实质投敌的人,比如阳安太守的李通等人,也未曾饶恕。 背叛就是背叛,背叛不可原谅。 朱祁钰没有太祖皇帝的大气,容不得背叛。 太祖高皇帝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朱亮祖。 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攻克宁国,俘获朱亮祖,因其骁勇善战,仍让他担任原职。 但朱亮祖在朱元璋麾下仅效力几个月,便叛归元朝,而后数次击败朱元璋的军队,再次占据宁国。 而后更是击败了徐达,打伤了常遇春,颇为骄纵,朱元璋只好亲自前来,攻破宁国,俘虏了朱亮祖。 朱元璋宽宥了朱亮祖,而后朱亮祖便在朱元璋手下效命。 一直到洪武十三年,朱亮祖因为不法,诬陷广东番禺知县道同,最后被赐死。 但是朱元璋依旧按照侯爵礼节把朱亮祖下葬,还亲手写了墓志铭。 朱元璋乃是开辟,自然得受这背叛的委屈,那时候在争天下。 朱祁钰当然不用受委屈,否则朱元璋这委屈,不就白受了吗? 朱祁钰认真思考了许久,说道:“兴安,你让司礼监拟密旨。” “首先,若是赛因不花被抓归案,若是果真如他所言,可不送往太医院,斩首示众。” 死是必须要死的。 朱祁钰是皇帝,他代表的大明的秩序,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若是这等投敌之人,都可以饶恕,那对大明忠心的之人,岂不寒心?那些英烈祠里的英烈们,又如何能够瞑目?那大明这公序良俗,还如何维护? 奸细必须死,不过念在其未曾作恶的份儿上,可以斩首示众,给个痛快。 朱祁钰继续说道:“所获赃银,皆以抄家论,尽数充公,送于国帑。” 赛因不花要用瓦剌做局,为子孙牟利,朱祁钰怎么可能同意? 这是赃银,性质上得确定。 不是赛因不花说交税纳赋,就可以留给子孙后代。 那是大明人的权力,赛因不花已经放弃了大明人资格。 他可以以瓦剌为局牟利,但是所有收获,要尽数充公,想留给子孙,那是做梦。 朱祁钰话锋一转说道:“朕可以赐殷氏一家三口改姓殷,若是他将经营所获,送至大明,朕赐其一家三口四倍所需资财度日,直到孩子成年。” 大皇帝开除了赛因不花的大明籍,甚至孩子都不跟他的汉姓,殷氏、孩子和赛因不花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是将殷氏及两个孩子活命的事儿,和赛因不花的所作所为,完全切割。 那要是赛因不花不把经营所获送到大明呢?这个问题其实可以换成,殷氏带着俩孩子怎么活下去呢? 既然赛因不花要把孩子送回大明,那就得付出足够的代价来。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兴安说的仁慈是真心实意的,这种贰臣贼子,千刀万剐不可惜,陛下饶妻儿一命,不是宽仁又是什么? “朕只希望朕的宽仁,不是宽纵,否则的话,即便是穷尽天涯海角也要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朱祁钰略微有些担忧的说道。 兴安想了许久说道:“他都把妻儿送回了大明,还能有什么退路不成?”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可以在和林,娶一瓦剌女子,再生一个便是了,对于这等人而言,妻儿在他们心目中又有何用?” “都是贰臣贼子罢了,谁又能知道,这不是他为瓦剌人效忠,才这么做,向大明示好,好为瓦剌人尽忠。” “朕不信他。” 皈依者狂热,皈依者比原教徒会更加狂热,更加疯狂,对自己的本族或者原先的信仰,倍加唾弃,并且竭尽所能的献上自己的忠诚。 比如喜宁为敌先锋,比如韩政的儿子韩陵、刘玉的刺王杀驾,比如渠家的得不到就毁掉,这些都是皈依者狂热。 朱祁钰非常怀疑这个赛因不花,完全是为了让瓦剌人相信他,才会把妻儿老小都送到大明来! 兴安没有再劝,陛下有陛下的考量,虽然他很想说,正因为是贰臣贼子,才更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哪方会赢。 而且兴安认为,赛因不花可能真的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陛下曾经说过,夜不收搜集到了情报,瓦剌人的孩子很多,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二十个才能长大成人一个。 当然,这都是兴安的想法,他并不算讲,陛下圣断就是。 “陛下,该去参加宣谕了。”兴安笑着说道。 无论这赛因不花是为了什么目的,他都在和林,大明也没有能力掌控远在西域甚至是天方那些渠家的商铺。 左右不过是一步闲棋罢了。 陛下最擅长什么?最擅长的堂堂正正的大道。 只要大明不断的强盛,伟大起来,那无论赛因不花究竟是什么目的,最终,都是大皇帝想捏成啥样是啥样,都得变成大皇帝的形状。 朱祁钰穿的是一身的常服,这次他吸取了过去的经验和教训,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手持七品参议通政的牌子,去和百姓们沟通。 同样,于谦和王文都会参与其中。 大明的宣谕依旧是一月一次,朱祁钰每次都是旁听。 地点设在了通政司的衙门,朱祁钰带着兴安来到了通政司的衙门,宣谕早就已经开始了。 这次选了大约三十个百姓,依旧是随机抽取,在选定之前,连朱祁钰都不知道会选谁。 整个大圆桌前,吵吵嚷嚷,朱祁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这些百姓。 今岁的百姓比上一次状态好好许多。 至少他们面圣的时候,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了,而不用兴安费劲儿的去准备,以防止百姓君前失仪。 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但也是夹袄,不会冻死路边。 于谦和王文对视了一眼,他们其实早就猜到了,那个七品参议通政到底何人。 但是现在确认了,依旧颇为震撼。 其实自唐朝之后,几乎所有的储君,都会担任一段时间京师府尹的职务,唐朝就是京兆尹,宋朝是开封府尹,到了元朝的时候,这件事就断了。 明承唐制,但是哪怕京师在南衙的时候,应天府知府也是由六部明公担任,而府丞才是应天府、顺天府的主事。 现在大明皇帝突然把自己弄成了七品参议通政,参与到具体的政务之中,这是好事。 于谦和王文继续在和百姓们沟通着。 朱祁钰在旁听,偶尔遇到了自己不太理解的地方,就会写个纸条给王文,王文这个通政使就负责传达圣意。 这场宣谕在经过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结束。 百姓走后,朱祁钰来到了大圆桌前,坐到了首位。 他很满意的一点,通政院衙门并没有居高临下,设置一个月台,弄一班衙役,轻则怒斥,动则上刑,而是坐到了桌子前,把百姓关切的问题,了解清楚。 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 毕竟去年在泰安宫,朱祁钰都弄了个大长桌,和百姓坐到了一起,虽然最后他还是退到了幕后。 他笑着说道:“以稽为决,我们不了解问题,如何能解决问题呢?通政司这一年做的很好。” 首先,他高度肯定了通政司这一年的工作。 “去岁我们关注的问题,比如今岁得到了一定的缓解,比如青稻钱破门灭户,比如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困难、比如村中懒汉地痞等等问题。” “但是一些新的问题,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于谦打鱼说 朱祁钰旁听了整个过程。 大明的百姓,尤其是京畿和山外九州的百姓因为农庄法的推行,朝廷只征收一成半的正赋,其余皆按劳分配,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大明百姓依旧是苦不堪言,朕听百姓所言,其言有三弊。” “一,是所谓五通神巫蛊之事。五通,又曰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百姓有疾,巫卜之,动指五圣见责,或戒不得服药,愚人信之,有却医待尽者,横行无忌。” 一种名叫五通神巫蛊在大明的民间横行无忌,百姓生病,就去这座下求的五圣诊断,也不服药,也不去惠民药局,百姓轻信,喝一碗符水了事,最后却耽误了时间死掉了。 “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木工于竖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百姓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嫚。魇镇之术,乃诅咒,泥塑小人,钱钉遍布,埋于马厩粪池,魇镇病倒,民多畏惧。” 建房子的时候,要请一些木签厌胜镇宅,这也算是风俗,朱祁钰本打算不管,但是有些人趁机谋财,甚至害命,还就得打击一下了。 至于魇镇病倒,就是画个圈圈诅咒你的大明版,弄个小泥人,用铜钱和钉子顶到上面,然后埋在马厩和粪池里,然后这人就病死了。 这一件事朱祁钰非常关注,尤其是魇镇之术,这玩意儿真的是诅咒而死吗? 朱祁钰不信,别说后世的唯物价值观,就是在先秦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 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通惠河上的黑眚。 那些黑眚,一到朝廷疏通通惠河后,这些黑眚就开始夜间出没,烧毁闸夫的家,抢走他们的孩子,四处作乱,阻拦朝廷疏通通惠河。 黑眚非妖孽,实乃是势要豪右之家,借这通州到京师的粮道,牟取暴利。 当初,朱祁钰把所有的黑眚都给吊死了。 那这个魇镇之术,在百姓反复描述之后,朱祁钰终于肯定,这是有些人借着魇镇二字,行的谋财害命之法,百姓一听说这魇镇而死,避之不及,也不敢报官,怕招致灾殃。 谁在推动这魇镇之术? 该被吊死的人。 “三,朕观大明奴仆之风,甚嚣尘上,应当警惕,无外乎多挟富、挟贵,依势作威,纳投靠,称家人,实为奴仆。” “嘉兴府榜眼刘昇,一登仕籍,这些奴仆就竞相来到门下,多的达到千人。居然大肆遴选,最后选了二十余人,为奴为仆。” 朱祁钰说到了第三问题,这个问题主要是势要豪右之家和进士及第的进士们收仆的问题,大明禁奴,这些人就换了个方式,以收家人的方式进行。 在大小时雍坊营建的时候,朱祁钰就发现过这个问题,那个张軏的管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义收家人,实质收奴。 于谦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大明律有定,公侯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四品以下,存养奴脾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陛下所言的第三个问题,是犯了王法,查处处理便是。” 这件事于谦也是知道,但是现在愈演愈烈,那既然违法乱纪,自然要严厉打击,这个交给法司去办理便是。 朱祁钰点头说道:“这个刘昇,真是哪里都有他,杖一百,革其功名,永不录用。” 朱祁钰放弃了对刘昇的观察,他就是那种常人所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无用,那就不要留在朝廷,丢朝廷的脸面了。 于谦并未求情,刘昇这样的人,也丢他们浙党的人啊。 虽然朝廷里没有浙党,但是同乡谈及此人,何尝不是羞与为伍呢? 王文认真的考虑了陛下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魇镇之术,他多少琢磨出点儿味儿来了。 这种各地都有的手段,怕是有些人活的不耐烦了。 王文深吸了口气说道:“既然有魇镇,陛下,是不是可以仿黑眚故例,每个村竖起一杆大旗,将其吊在上面?” 朱祁钰认真的考虑了一番,点头说道:“让掌令官教谕百姓,不得行魇镇之术,若是有人蛊惑,悉数吊死乡里,警醒之。” “吊!” 京师的黑眚被吊死之后,京师上下这种魇镇法术之类的妖言惑众之事,立刻就消散一空。 按照术士们的说法,就是大皇帝真武大帝转世,魑魅魍魉皆惊惧远遁,不用魇镇法术了。 他们也怕皇帝的刀,因为真的会杀人。 这算是当下大明朝的一种话术了。 朱祁钰倒是想要反迷信,但是也得有基础才是,百姓别说吃饱饭了,刚刚有了点粮食,勉强能喂饱孩子,反迷信也得等等生产力的发展。 朱祁钰时常警惕,陈镒说:夸上天去,夸出个大跨步来。 朱祁钰如临九霄不假,但是这种大跨步,朱祁钰还是做不出来。 于谦面色复杂,他愣了许久说道:“陛下,其实有件集宁河套见闻,臣还在调查,故此未曾奏禀。” “是这样的,在集宁地区,出现了一些真武大帝符,名曰赦罪善功符,每符昂贵,一纸要五斗米之多,臣回来的时候,已有苗头。” 于谦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张符纸,递给了陛下,真武大帝的赦罪善功符,是一张黄纸加朱砂写成,上面的花纹居然很是精美。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这不就是赎罪券吗?!还是借着真武大帝的名头发行。 真武大帝是谁? 真武大帝在大明,其实代表的是皇帝。 朱棣身上有这种传闻,朱祁钰身上也有,这帮人的胆子真的大! 当初唐云燕和李惜儿在花萼阁里,就说到了这种现象。 李惜儿就曾言,有道是,假道学向来如此,古人善则归君,过则归己,如今的道学,便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有人发财发到了大皇帝的头上,这能忍?这不重拳出击,这帮人哪里知道改悔? 朱祁钰站了起来,极为愤怒的说道:“朕立刻钦点一天子缇骑,带领四名提刑千户,百员缇骑,立刻前往集宁、五原、朔方、靖虏四府,严格纠察此事,抓到一个就吊一个!” “任何人借着朕的名义谋财,皆为谋叛罪论处,首恶送至京师,凌迟处死!” 必须要重拳出击。 于谦等到陛下发泄了怒气之后,才低声说道:“陛下,这件事永乐年间也有发生,文皇帝却未曾纠察,彼时是在应天府多有这般赦罪善功符,文皇帝也只能查到焚毁。” 这种事显然不是普通人敢这么办的。 势要豪右之家才有如此胆量赚这个钱,现在妖风再起,陛下要严查,最终甚至可能查到一些皇亲国戚身上。 一如洪武年间的大明宝钞、永乐年间的赦罪善功符,正统年间的盐引,这背后的人,决计不是小门小户。 陛下要做好这个准备。 朱祁钰摇头说道:“太宗文皇帝有顾虑,乃是孝道大伦所限,朕必不宽宥。” 这种事,朱祁钰怎么可能宽宥呢? 势要豪右之家生活已经几位奢靡了,居京师大不易,一家所需至少要七两五钱银才能活下去。 但是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办桌酒席就得十几两银子,如此奢靡,还要发这个财,爪子乱伸,必须给他剁了! 于谦并没打算劝仁恕,只是告诉陛下这件事背后有人。 于谦眼神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坐直了身子低声说道:“陛下,臣之所以未曾奏禀,是因为臣在河套地区,对此事看似置若罔闻。” 朱祁钰可不信于谦的屁股是歪的,于谦的屁股始终是坚定的大明江山社稷。 这等危害社稷之事,于谦居然姑宥之,这其中定然另有图谋。 于谦颇为平静的说道:“这天底下,尤其是边镇之极边之地,心无恭敬之心大有人在,有人拿着这赦罪善功符大肆敛财,毫无恭敬之心之人,肯定蜂拥而至。” “臣呢,就让掌令官暗中走访,正好一网打尽。” 于谦说的极为平静,王文目瞪口呆的看着于谦。 于谦是大明朝堂的老好人了,脾气好到让人觉得有点假,那可是从一品的少保,一帮御史上蹿下跳,整日里弹劾于谦。 于谦从来都未曾为了这种弹劾有任何反制的手段,也从不反驳,若非胡濙和陛下护着,王文甚至怀疑于谦要被弹劾到致仕了。 但是现在看来,他的格局小了。 于谦哪里是不反驳,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懒得理会罢了。 于谦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推行农庄法,恢复京畿、山外九州的人丁,是大事;攻伐河套,灭瓦剌是大事;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比在朝堂上斗嘴儿重要?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点头说道:“于少保的法子非常不错。” 于谦这番话,翻译翻译就是:他用掌令官下了个网,这赦罪善功符是个天生的鱼窝,不用打窝就能吸引到无数的大鱼前往,大皇帝立刻派出缇骑,那不是把鱼给惊了? 那还能捞到什么呢? 等这天然鱼窝打成了,直接起网,是所谓,一网打尽。 “陛下,那就这么办?”于谦试探的问道。 朱祁钰坐下说道:“准。” 同为钓鱼佬,大皇帝的钓鱼技术其实不怎么好,空军的名头,都已经被脱脱不花听闻了。 没关系,朝中有擅钓者。 王文决定回去之后,立刻在都察院开个会,他当然不是要泄密,这天然鱼窝的事儿,就他们三个人知道。 他要是四处乱说,那他就是于谦钓的那条鱼了! 他开会的目的是,警告所有的都察院御史,没事儿,绕着点于谦走! 别天天闲的没事给少保上眼药,少保眼下不在意,只当是聒噪,若是真的在意了,把他们都察院上上下下,当作是鱼,全都给打了! 于谦到底是卷了十九年,连皇帝、太后的万寿节都不送礼的,就这么卷到了朝堂上来,那要是认真起来,所有人加起来,不见得能斗的过于谦。 朱祁钰点头说道:“极好,极好,就这么做。” 于谦面色犹豫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前佥都御史王复已有悔改之心,而且屡立功勋,要不,诏他回朝?” 王复在朝堂上大声争辩,皇帝设立钞关乃是横征虐敛,有严苛之嫌疑,朱祁钰把他革了职。 王复弃笔从戎,直接入了京营,还在集宁教谕百姓,而且做得相当不错,即便是在天子亲徒的五百名掌令官之中,依旧是不落下风。 之后王复跑去做了夜不收,屡涉险地,肩膀上中了两箭,昏迷不醒,欣克敬用尽了办法,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朕让吏部把他叫回来,做集宁河套山西行都司监察御史,虽然是个七品官,但是以王复之能力,不日便可官复原职。” “但是他依旧要做他的夜不收总旗,这刚好了些,就又入了草原,朕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复很有才干,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又从地方卷到朝堂。 也很有勇气,当时朱祁钰显然已经暴怒,但是王复依旧大声的讲出了自己的理由。 这种勇气,王复并没有浪费,他直接做了最危险的墩台远侯,成为了一名夜不收。 朱祁钰看着于谦说道:“四十多岁了,体力又不如年轻人,非要去草原上折腾。” 于谦眉头紧皱,他并不知道王复又回草原了,这胆子真的太大了!刚经历了生死磨炼,居然又去了? “随他去吧。”朱祁钰笑着说道:“若是他哪天凭借军功再站在了朝堂之上,那朕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偏见,以士待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胆敢在奉天殿内,忤逆皇帝,若是真的再回朝堂,那皇帝心里会是什么想法? 那不就是在表示皇帝有眼无珠,不识人才吗? 当今陛下非但不计较,还要以士待之,那不正是宽仁之道吗? 陛下求贤若渴的圣名,举世皆知。 朱祁钰十分确信的说道:“徐有贞当初力主南迁,现在不也好好在河套治水吗?一个三百六十里的景安渠,朕打算给他了,三年,三百万,只要真的营建完成,朕不吝恩赏。” 徐有贞一点都不适合搞政治,连站队都迷迷糊糊的,为什么要在官场打混呢? 他就该去搞水利,今天去河套,明天去黄河,后天治理漕运,还有南方未靖安之地,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善于治水就治水便是。 于谦笑着说道:“陛下,书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礼曰:三曰进贤,四曰使能。” “寰无常安之国,宇无恒治之民,得贤使能者则安昌,失之者则危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陛下圣明。” 于谦知道陛下的性子,不接受马屁,所以他把话直接讲清楚,他说的不是马屁,是实话。 朱祁钰和王文又聊了许久,直到日暮十分才回泰安宫。 今天是大年三十,他要在泰安宫内,接受群臣贺表,明天大明就是景泰三年了。 而此时的稽王府内,稽王妃钱氏拉着朱见深,正准备去泰安宫贺岁。 对于钱氏而言,她最近有些迷茫,等到此次贺岁之后,她打算出家了。